《武道狂之诗05 高手盟约》 第一章 荆裂 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 ——《六韬·卷一文韬·兵道第十二》  前文提要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并招揽燕横加盟,分为东、西军两路出动搜索。姚莲舟被镇西镖行镖主颜清桐设计下毒,且遭东军群豪围困于妓院“盈花馆”,虽杀伤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势仍然危急;燕横为救童静而与中毒的姚莲舟交手,最后关头却饶之不杀,被群豪诬陷为武当派奸细。 同时由八卦门名宿“水中斩月”尹英川率领的西军,亦与桂丹雷为首之武当援军作遭遇战。少林武僧圆性带头先胜武当一仗,但桂丹雷一夫当关独守少慈巷,阻止西军前进与东军会合,只得荆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赶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锡晓岩与武当同门怒闯“盈花馆”营救掌门,一出手技惊四座,惟虎玲兰的强刀能与之抗衡;同时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马进城,令战阵形势更添变数…… ================================== “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一张长满参差花白胡须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炼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呐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福建虽然没有什么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雇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拼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呼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猛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布,未过午时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呼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四周数百观众轰然欢呼。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呼,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其中一个弟子猛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占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呼。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呼。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家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复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猛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 “烈!你在吗?”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卷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呼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呼,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终于,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折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仿佛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炼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①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①: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炼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迹。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迹。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家伙……要真打吗?……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劝告:——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径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样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边的界线后面。 李掌柜见两人站定,也就举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响。 鼓声回响未止,荆烈已从界线快步奔出,举起木刀朝施耀武迎头抢砍! 荆照看见一阵吃惊:荆烈个子虽瘦小,但这招奔跃出刀,手足的协调极佳,刀招法度劲力沉实,甚具火候,完全表现出南海虎尊派“飞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学了四年吗? 只有裴仕英,还有郭崇义等几个虎尊派的弟子,并不感到惊讶:过去半年,他们在师叔的请求下,偷偷跟荆烈比试过,结果全数落败。这是他们恳求师父让荆烈打擂的原因:这个小师弟绝对不同凡响,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门楣,要是不趁早多给他跟外人交手的经验(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现在他们后悔了:烈这个小子,竟然就这么来真的! 荆烈的“飞砣刀”去势之强劲,令施耀武再无疑惑,也就举木刀相迎,“轰”地将荆烈的刀反弹开去,紧接变招直刺荆烈面门! 施耀武已经接受这场真打实斗,荆烈兴奋得咧开嘴巴,一侧头闪过这刺刀,同时手上木刀借着相碰反弹之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施耀武毕竟是本派掌门的子侄,更被期许为将来灵山派的掌门人选,本身武功不弱,这反手刀他也垂刀运劲格住了。他不论身材年纪都要比荆烈大得多,手上劲力自然亦胜过他,荆烈的木刀又给弹开,施耀武乘隙将木刀变横,砍往荆烈腰侧,荆烈却及时退步缩身,让刀尖自腹前掠过。 施耀武趁这攻势,又连环施展本门“片叶刀法”,一口气疾砍三刀。可荆烈身手轻灵,步法几次斜走,一一都闪过了。 其实荆烈不穿护甲,并非无谋之勇,而是经过盘算:那虽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缚住身体,穿着它打斗要耗费不少体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来就有差距,再负上一样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亏了。行动不灵活,打斗也很容易变成不利于他的硬碰,反倒不穿护甲,用速度来决胜负,中刀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当然,荆烈同时也要冒着万一中刀就会受重伤的风险。 ——可是,战斗本来就是一种赌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劲力的每一记木刀,都仅仅掠过荆烈的身躯,台下众师兄在为他捏汗。只有师叔裴仕英越看越兴奋。 ——每一刀荆烈都看得极准,所以才能够用最小幅度的闪避动作躲过。 每避开好几刀,荆烈才向施耀武还以一刀反击。施耀武每次都想仗着力量的优势,将荆烈攻来的木刀打飞脱手,但荆烈总能在最后一刹那贯劲于手腕,承受木刀交击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费了额外的力气。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荆烈连环进击,但仍是给身手如泼猴的荆烈一一躲过。 擂台四周的群众,平日看的打擂其实都是留有余力的假戏,这般全力拼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个个专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停止了呐喊,比武场出乎意料地反而变得宁静,只听见台上二人每一记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为与经验,其实应略在荆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准备上台来一场预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甚至还跟几个师弟喝了点酒;上场后又突然知道变成了真打,仓卒下要改变心情应战,精神不免紧张,这又大大影响了技巧发挥与体能②。双方交手数十刀后,施耀武的嘴巴渐渐张得更大,显然开始要用口帮助吸气了。 ‘注②:战斗心理与体能的关系,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荆烈瞥见这现象,嘴角扬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战术奏效了。 裴仕英哪会不知道师侄的战术。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荆烈相似的笑容。 施庆龙亦察觉台上的侄儿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定下来!别焦急!”  可是已经太迟了。 荆烈一记垂直劈刀,迎头砍往施耀武的脑门。 他出刀的同时,就已经知道施耀武会怎样挡:又是贯满劲力横刀扫来,想将我手上的刀扫脱。 ——料敌机先。不管练功还是打斗都要用脑袋。这是裴师叔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横扫而至,一如预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为体力的耗损,这扫刀的威势和速度都已减弱了。 ——是时候了。 荆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却突然定住不前,右边胸、肩、臂肌肉刹那收得极坚实,关节牢牢固住,变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横扫! 猛烈交击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顿住了。 荆烈早就准备发出的左拳,把握这短促的停顿,一记“五雷虎拳”从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关节,准确地击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节上! 指节骨裂的剧痛,如电殛沿手臂传上脑袋,不管怎样的壮汉都无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松了刀柄。 ——这种打人指节的功夫,完全是荆烈自己想出来的: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话,打胸腹腰身这些大目标不会有什么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阴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够长……想来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对方伸得最远、骨头又最弱小的手指。 ——当然,要命中那经常快速移动而目标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极高的准绳,还要想方法令它停缓下来——就像刚才那样。 一般擂台上比试兵器,一方的器械脱手跌了,胜负已然决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绝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脱刀同时,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荆烈的左拳,要变成近身缠斗。 如果是习惯了打擂规则的别人,施耀武这不服输的突袭还会奏效;可是对于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荆烈却完全无用。全身神经都高度警觉的荆烈,左拳早已缩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张伸来的五指反撞过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荆烈毕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斗,就打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时兴奋,手中刀顺势一变,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头脸左侧火辣辣的,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旗阵那边,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来。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灵山派的掌门,却是闽蛟派的掌斗人程宾。 因为荆烈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闽蛟派“云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鳞搏浪”! ——这臭小子哪儿学来的? 答案非常简单:荆烈在还没有正式学武之前,已经挤在大人之间观看每次“打擂较艺”;学武这四年里,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属于自己的——这是师叔给他的教诲。 施耀武忍着耳朵和双手指间的剧痛,还是张着双臂,冲上前抱向荆烈。 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岁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为了保卫灵山派的名誉而拼命战斗。 荆烈的木刀和拳头,唤醒了他身为武者应有却沉睡已久的精魂。 荆烈不再笑了,神情转而为尊重。 ——面对一个还懂反击的对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让。 施耀武两臂一抱,却抱了个空。只见荆烈已经缩矮了身躯,头比对方肚脐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紧接双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错,夹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这次轮到福建地堂门的掌门孟兴贵,愤怒地拍击椅把——这“铰剪腿”,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 荆烈一条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双膝后弯处,再借转腰发力双腿一剪,施耀武被绊得向后翻倒躺下;荆烈紧随也翻上去,右膝跪顶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动弹不得,同时将木刀转成反握,高举过顶,往施耀武的面门狠命插下去——“不要!”裴仕英在台下惊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并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脸骨。而是他头颅旁边的擂台地板——木刀虽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荆烈站起来,离开躺在台上喘着气的施耀武。 台边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同时朝这个十五岁的虎尊派少年轰然欢呼。 在台上迎受这如雷欢声,荆烈却木无表情。他转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满了四大派众人的旗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仿佛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呐喊。 声音在岩间回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也就是说……”荆烈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们开战吗?”“暂时离开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说。他当然舍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师侄。“天大地大,你总会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师门。三大派现在一定派了人守着主要那几条路。我跟你的师兄们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他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抛了给荆烈。 荆烈接过,只觉着手重甸甸的。是银两。 “大伙儿给你凑的盘缠。其他的别带了。”荆烈看着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语,喉头像被哽塞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都将虎尊派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 “还在想什么?”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现在。”“你放心。”荆烈将那布袋塞进了腰带内侧,徐徐向师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打完今天这一场之后会回去虎尊派。”裴仕英疑惑着,把灯笼举高。这时他才看清,荆烈手上拿着那根比他还要高的东西是什么。 船桨。 荆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头看下去,隐约可见岩底的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已经堆着粮水,看来早就准备。 “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见,这样之下靠一叶小舟出海,甚是危险;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开国初年就严厉执行海禁,以防倭寇,各处都有屯兵的守御所和巡检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运道的话,明天午后就会碰上外海的异族商船。”荆烈说着,已经用船桨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运的话,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盗。”裴仕英跟随着他,小心地攀下去,到达那片石滩。 荆烈似乎没有半点不舍,一口气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则蹲下来,解除缚在岩石上的绳结。 把结解了后,裴仕英却没能把绳放开,凝视着他钟爱的师侄。 “来。抛过来吧。”荆烈催促。 裴仕英抛过去了。却不是船绳。 而是他腰间的那柄雁翎刀。 荆烈接着刀,一时呆住了。他知道这柄刀对师叔有多珍贵:这刀是裴仕英当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用它杀海盗,立过赫赫的战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盗船,你就用它拉几个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说。他这刻才真正放开了。 “我有一天会回来的。”荆烈的脸容还未脱少年稚嫩,却非常认真地说:“并且会带着新的武功回来。我要把南海虎尊派,变成世上最强的门派。”“豪迈的话,留待做得到时再说吧。”裴仕英把船绳抛到舟上。 荆烈无言点点头。他双手用力把船桨往水底一撑,小舟就开始离岸出航。 荆烈不住划着船桨。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广阔无边的黑暗中。 ◇◇◇◇ 这一夜,荆烈决定了,为答谢师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荆裂”。 荆裂出海四年之后,由副掌门师星昊率领的武当派福建远征军到达泉州,将南海虎尊派、灵山派、福建地堂门一举歼灭。闽蛟派则投降。荆照、裴仕英及一众南海虎尊派弟子全体战死。 相隔五年,荆裂乘着日本萨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陆路返泉州,看见了师父、师叔及众同门的坟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为自己对师门的感情早已变淡。直至看见那一排坟墓,荆裂那副已经比离开时强壮得多的成熟身躯,像脱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头,在裴师叔墓前的泥土里抓得出血。 灭门的巨大哀恸。壮志未竟的憾恨。 可是,还有另一股同样强烈的感情,几乎要盖过这些伤恸:是一股令身体都要发抖的兴奋——当知道面前出现了“武当派”这座高耸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战时。 他第二次离开泉州。一年多之后,荆裂正在西安府城东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馆”的方向。 最大的仇敌,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远处。 ——为了实践十年前,向尊敬如父亲的师叔许下的约定。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武者间真实的生死决斗,尤其当使用利刃兵器时,往往数招里就分出胜负,过程时间其实颇短。有的人因此以为,武者只须锻炼短促的爆发力,体能耐力并不重要,事实并非如此。 战斗非同一般的运动,因为其中涉及高度危险,以至死亡或严重受伤的威胁,而且往往是在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生,身陷战阵时,武者承受着不可想象的心理压力,而这压力又会严重影响身体状况。 人突然面对危险的焦虑和压力,会令身体产生通称“战斗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经反应。这反应产生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生理变化,就是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刺激心脏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扩张等。这些自然生理反应,是为了令人体能对危险作出快速和强烈的应变(不论是战斗还是逃走),但同时也会在极短时间里消耗大量氧气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虚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斗,其中所消耗的体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当心跳急促和缺氧时,肢体的微细活动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会随之大降(例如长途赛跑后马上去穿针线,会发觉是非常困难的事),武术上一些要求精准协调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无从发挥。这是为何会看见,一些缺乏实战经验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只能跟市井流氓挥拳殴斗无异,正是这个道理。 除非本身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否则就只能靠平日锻炼去克服战斗心理与生理的影响。这主要有两个途径:第一是多与人练习对打比试,尽量模拟真实的打斗,令自己习惯了战斗压力,渐渐减低甚至麻痹了心理的不良反应。第二是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耐力训练,这既加强心肺功能,将压力带来的生理影响抵销;也令身体和脑袋习惯在极疲劳状态下,仍能支持下去。 现代特种兵也有一种训练,是在长距离跑步后即时作实弹射击,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劳,模拟战斗时的心理压力,由此更可知实战与体能的密切关系。 第二章 武当三戒 颜清桐率领的武林同盟东军群豪,散布在“盈花馆”里大厅的四处,呈半包围的阵势,面向三个从大门昂然踏进来的武当派弟子。 没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陈岱秀、唐谅和符元霸,散发着武当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气息,从阳光灿烂的外头踏入了室内,一下子让人错觉,他们的身体带来了一团象征死亡的阴影。 双方人数虽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气氛,丝毫不像数十人包围着三人,反倒像三人守着门口不让那数十人逃走。 陈岱秀他们似乎完全无视围在大厅的众人,一直走到厅心才停下步来。符元霸倒提的斩马朴刀上,仍沾满刚才斩杀守门武者的鲜血,从门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迹。许多人看见这气势,脸色不禁青白。 颜清桐从上层赶下来察看,赫见这三人直入大厅,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众竟也毫无惧色,知道他们定然是武当派的精锐。 他再看看自己这边:残存的八个心意同门,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半数看来已无法再战;其他几十个次等门派的武者,当中虽也有些实力较强,但对手是名震天下的武当弟子,能否抵敌实在成疑;至于聚在身边那十几个镇西镖行镖师,手底下有多少斤两,颜清桐自己哪会不清楚?平时对付路匪流贼还管用,这等层次的决斗,那是提也不用提……他估计双方真正的实力差距,其实不如表面悬殊的人数般巨大;更重要是这边的武林同盟,并没有足以团结死战的士气和信念……颜清桐现在心里大为懊悔:自己为了独揽擒捕姚莲舟的功劳,而决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军的实力分散了。更加后悔得想要刮自己两个耳光的是:怎么笨得要亲身进这“盈花馆”来,将自己陷于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壮胖的身躯流着冷汗,心里正在苦思,有什么计策能够脱出眼前困境……——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许多意念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次。 ——我努力到今天,干了这么多事情,安排了这么多手段……可不是要在这里送死……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讲和。就在这儿将姚莲舟交还给敌人。对方人数毕竟少,姚莲舟又是这样的状况,只要让他们得回掌门,大概不会再缠斗下去……想到这儿,颜清桐心里已经几乎决定,就要向站在楼梯下的武当弟子放话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转念想到一件事:——姚莲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这事情,不只同门师兄戴魁知道,秘宗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好像都已猜出来了;上面房间里的燕横也可能看得出来。颜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决定放走姚莲舟求和,同盟破裂,他这主事人声名大损不用说;不满的人也许就会将下毒一事向武当派透露……——一方面被结盟的武林同道唾弃。另一方面又给武当派视为仇敌……这境况的后果,颜清桐想都不敢想。 几乎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颜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静想…… 这时他看见,一个心意同门手里,还拿着姚莲舟的佩剑。他心里灵光一闪,就将“单背剑”取了在手。 ——要镇定……不可以给看穿。 做出自信满满的微笑表情,可说是颜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着“单背剑”,缓步逐级走下楼梯来。在这生死关头,他尽全力散发出那假装的气度,连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来大变的脸色,因看见他而缓和下来。 十数个镖师因为之前颜清桐的吩咐,一直紧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站在三个武当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远处,向对方展示手中剑,不说一句话。 符元霸和唐谅赫见掌门佩剑已然落在敌人手上,脸上原有那凶暴气息更浓更烈。符元霸个性最是冲动,愤怒地紧咬牙齿,就将染血的朴刀举起向天,似就要当场杀人夺剑。但陈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这一作势,其实教颜清桐心胸乱跳。但他强压住呼吸,表面看来毫不动容,只是默默瞧着站在正中央、明显是三人首领的陈岱秀。 外貌温文儒雅的陈岱秀,此际眼神如冰霜般冷,抬头瞧一瞧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房间,然后盯着颜清桐。 虽然还有好些距离,中间还隔着几个镖师,但颜清桐迎受这锋锐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随时要给对方一剑穿心的强烈危险。他极力保持那镇定的微笑,也强忍着不看陈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当长剑,仍然没有作声。他要让对方先动摇。 陈岱秀视线转向颜清桐手里的“单背剑”。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谅两人,瞧见掌门佩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但心里其实血气翻涌。 ——掌门已被他们擒住了吗? 陈岱秀还是沉默。颜清桐忍不住先开口:“几位请先离开这儿,退到两条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贵派谈判。”颜清桐说话时保持微笑,声音因此也很轻。这其实是掩饰,理由当然是不想给楼上的姚莲舟和樊宗听见他的话。 那房间里仍是形势未定。他扯这谎,只求先延缓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圆性的西军过来支援! 先前颜清桐诸多安排以拖延西军到来,此刻却恨不得他们马上就在门口。 听到颜清桐的话,陈岱秀却冷笑。 颜清桐一怔。“你不是听不明白我说话吧?”他扬一扬“单背剑”:“你们已经来得太迟了。”  这次竟轮到陈岱秀微笑了。 “符师弟……”陈岱秀略侧过脸,向左旁的符元霸说:“这些外人,看来不太了解我们武当派。不如你把武当三大戒律念一遍给他们听好吗?”符元霸点头豪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充盈雄壮的声线高声诵读:“一.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共臻武道之极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这“武当三戒”响彻“盈花馆”大厅,每字仿佛都在人们耳边喊叫,连心胸也为之震荡。 “你们听得明白吧?”陈岱秀接着说:“我们武当弟子是绝不受你们胁迫的。姚掌门要是真的在你们手上,要杀,即管便杀。”他冷冷扫视厅内所有人一眼。 “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任何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颜清桐心头一阵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不是要保他的吗?他是你们堂堂掌门,你们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事情一天还没有绝望,还是要尽力。”陈岱秀用一种像教训的语气回答他:“可是尽力而为,跟违背自己的信念,是两回事。假如姚掌门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武当派会有另一位掌门的。”颜清桐一听这话,那原本极力维持的镇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溃了,面部肌肉扭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欺骗和计算都有限度,始终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无视世间常理的疯子时。 “就按你刚才所说吧。”陈岱秀冷冷说:“你们先滚出去。退到两条街外。谈判倒不必了,以后的事由我派掌门发落。”  ◇◇◇◇二楼房间里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门外的心意门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间变成只剩下燕横和童静跟姚莲舟对峙,后面的窗户前,还多了一个樊宗回来助拳,燕横隐隐被前后两个武当高手包夹其中。 可实际上燕横却操着生杀之权。姚莲舟到现在还是没能从椅子再次站起来,右手上的“静物剑”软软垂在地上无力举起,胸口喘息仍然强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满布的脸,那层灰色显得更深了。他身后的殷小妍显得忧心如焚,不断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头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处受重伤不用说,刚才连番激战也把体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丧门钉”。此刻姚莲舟颓坐在燕横的剑锋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横狠下杀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横在屋顶饶他不杀的情景。 还有那澄澈无邪、豁然开朗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不会向掌门下手。 樊宗知道,掌门也是如此判断。否则刚才他穿窗而入准备发射暗器时,掌门不会喝停他。 虽是占着优势,燕横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自豪的表情。他深知这两个敌人要非负伤中毒,自己断无幸免——占着大便宜还沾沾自喜,这绝非青城门下的作风。 他的“静物剑”和“虎辟”并未回鞘,锋锐的剑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护在童静跟前。 童静虽然感动,但她表面可绝不肯示弱,背后另一柄式样简单的铁剑,虽只是练习用的无锋钝剑,她还是将之拔出在手,也朝着樊宗那方向防备着。 姚莲舟虽被毒药折磨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但看见这个如此有趣的少女剑士,还是忍不住微笑。 樊宗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燕横,然后向掌门说:“我听那些家伙的谈话,这小子是青城派的。”姚莲舟微一点头:“我看得出。”樊宗盯着燕横的眼睛说:“青城派弟子,果然比较有种。”燕横一听这话怒火中烧,不单不觉得是赞美,反倒以为是讽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灭了青城派的武当派弟子。 ——他不知道,樊宗这话并非讽刺他,而是出于真心——樊宗在武当山就认识过另一个教他欣赏的青城弟子侯英志。 姚莲舟深吸一口气,才能将手上的“静物左剑”略略举起,向樊宗问:“认得……这把剑……吗?”樊宗看了看,又瞧瞧燕横手上的“静物右剑”,点点头:“‘兵鸦道’呼延达师兄的佩剑。”他以凶厉的眼神看着燕横,又加了一句:“远征四川的弟子之一。”“嗯。”姚莲舟低沉地回应了一声,但心里疑惑:这青城派少年弟子,怎么杀得了我‘兵鸦道’的精锐?……就在这时,一把极雄壮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燕横和童静皆眉头耸动。樊宗则笑了。姚莲舟闭着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这“武当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传入燕横的耳朵里。每一字都是那么刺耳。 ——如遇阻道者,须无情斩杀之,以证武当无敌。 当天叶辰渊击杀何自圣,还有黑衣武当众屠杀青城师门上下的情景,瞬间如历历在目。 燕横手中双剑微微颤抖。 “我派同门援军已经来了。你不想死就趁现在走吧。”樊宗笑着说,往旁踏了几步,让开窗户的出路:“念在刚才的事情,我就送你这人情……”樊宗的话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为他看见:燕横那本来纯良的脸,已然变得像凶猛的野兽。 ——一头被仇恨激怒的野兽。 现在樊宗已经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门会不会死在燕横剑下了。他手里暗中蓄着劲力,准备发射“丧门钉”。 “虎辟”的剑尖指向姚莲舟心胸。 姚莲舟还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后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惊恐的样子——因为瞧见燕横此刻的表情。 就连童静,看见现在的燕横也吃了一惊。她第一次体会到,燕横心里那灭门之恨有多深。 就在这时,屋顶上再次传来一记巨响。 这次是刀锋猛烈交击的鸣音。紧接又是另一记。 声音好像一下子将燕横从某种神志迷蒙的状态里唤醒了。 他将“虎辟”缓缓垂下来。 上方发出交锋声的两柄刀,燕横知道其中一柄属于谁——能斩出这么强劲的攻击,当是虎玲兰无疑。 ——而她的对手,听得出亦旗鼓相当。 燕横看看身旁的童静。 ——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报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荆大哥曾经说过:遇着武当的“太极”高手,不妨逃跑。“为了将来变强,活下去不是可耻的事。”燕横将“虎辟”归入腰后的剑鞘,腾出左手来,牵着童静的手掌,往窗户方向走去。 樊宗这才松了口气,往旁再退开两步。 燕横走过时狠狠盯着他,又回头瞧一瞧姚莲舟,然后冷冷说:“你们别弄错了。不是你们卖人情给我。我青城派弟子燕横,跟你们武当派没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杀你们,只是我不屑占这个便宜。”  他凝视姚莲舟的眼睛。 “将来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们,将青城山的那笔血债,讨个清清楚楚。”  姚莲舟点点头。 “随时候教。” 燕横把头回转过去,拉着童静继续走向窗户。 童静感觉手掌有点痛。燕横因为心情激动,握她的手用力很紧。但她没有挣开。 她只觉得,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与激动。 “等一下。”姚莲舟忽然说,然后鼓足余力,把手上的“静物左剑”抛给童静。童静把拿着的铁剑咬在齿间,腾出右手来,把“静物剑”接住了。 “我说过……这剑,是借的。”姚莲舟因为用了劲力,轻咳几声后才说。 童静分别将两柄剑都收回背后剑鞘。她却没有向姚莲舟道谢,反倒摆出一副冷漠的脸——这武当掌门既是燕横的最大仇敌,她也自然同仇敌忾,绝不肯向他示好。 姚莲舟瞧着童静的背影,心里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童静刚刚从上面那破洞跌下来时,他向她施展“太极拳”的擒拿夺剑,她竟然有回击一剑的反应。 ——按理她应该连个影儿都看不及。她却竟然看得见我的动作……还有那反应……——难道她刻意隐藏收敛着武功?还是有其他原因?……燕横和童静从窗口离去前,童静突然一伸手,将挂在窗下那写了大字的武当掌门白袍扯了在手,卷到了腰间。她还回头朝姚莲舟及樊宗作了个鬼脸,这才随着燕横踪身而出。 ◇◇◇◇ 只要看见那闪耀的武当长剑与尖锐的银白枪尖,街巷上途人无不慌张惊叫着闪躲。 焦红叶和李侗两个“兵鸦道”弟子,从那狭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后,跟随着“首蛇道”同门赵昆急奔,脚步毫无保留。 桂丹雷师兄正冒险守住少慈巷,单独抵拒敌方西军近百人,才给他们换来这时间。他们必赴全力,尽快往“盈花馆”援救掌门。 “别走错了!”李侗气喘吁吁之间,还是朝前头的赵昆咆哮:“来不及救掌门,看我不把你——”说到一半时,三人正奔出一个街口。 “小心!”赵昆猛喝打断他,自己同时以轻功步法闪身。 他们全速赶路,走过街口前都没有先张看,心想大不了撞伤一、两个途人。 却不想在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马,也是放尽了四蹄横里驰来! 李侗始终是武当派精英,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后足一蹬,加速越过街道,那马首几乎沾上他衣衫,极是凶险。 跑在李侗后面的焦红叶则相反,及时煞步止住身体,让那骑从面前不足半尺距离奔过。 马儿经过两人之间的同时,李侗极是愤怒,杀意骤生,顺势身子一转,一记“回马枪”就搠向鞍上骑者的后心! ——武当戒律,凡阻道者,杀无赦! 骑士头也未回,左手却放开缰绳,闪电往后一伸,手中张开一乌黑之物,正好挡住急激刺来的缨枪尖,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李侗心里愕然。 ——是强敌! 马儿又奔出数步,骑士猛然将它勒住。他未拨转马首,只是将双足脱离了马蹬,屁股就在鞍上转过来朝后坐着,一边左腿曲起搁在马屁股上,坐得很是潇洒,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李侗和焦红叶一边架起兵刃,一边细瞧这骑士:原来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者,须发皆已花白,皱纹满布;一身都带满刀剑兵器,胸前扣了一对飞挝铁爪,穿着铁甲拳套的左手上,握着一柄已张开的乌黑铁扇,正是刚才用来挡枪之物。 那铁扇怎样看都不轻巧,但老者只用手腕摇动,竟真如书生拿纸扇般将它一下一下扇起来。不过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杀人兵刃,哪来半点文士气息? 老者双眼被斗笠的阴影掩藏,李侗和焦红叶都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视线。 但他们都清楚感觉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视。无形的强大压力。 老者用铁扇将斗笠挑高,终于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几乎被拦途者一枪刺穿后心,老者却没有表现愤怒,反倒笑了起来。 那苍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强烈的争胜雄心。 第三章 八卦对太极 什么是“高手”? 八卦门尹英川,号称“水中斩月”。 他确信,自己就是高手。 练武四十年,出身当今有数名门,尹英川当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那极少数的人,有的是因为天赋异禀,拥有超凡的体质和神经,生来就有打斗的天分;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学武资质,所属师门虽然平凡,却能别出机杼,又或从学多个师父后融会贯通,自成一套远胜前人的独创武功;也有人是因为罕见的奇遇,比如当过兵的,在惨烈异常的战争中生存下来,从无数杀人战斗的血色经验里,归纳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武斗法门……可是不论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没有门派背景或先祖往绩支撑,要成为世人公认的“高手”,都只有一条路:用实绩去证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简单说,只是一个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门亦无例外。前朝蒙古人为防汉人作乱,严厉禁绝民间传习武艺及私藏兵器,违禁习武者不是反抗军就是黑道私枭之流,几乎没有所谓“武林”。当今武林的盛况,都是本朝开国这百余两百年间才形成的。 八卦门开山祖师容湛和是洪武年间①人士,事迹及师承皆已不可细考;但他几个有名传人,就是在当年混沌的武林里,历经许多挑战与比试,以拳掌刀剑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为江、皖一带名重一时的武林高手。“八卦门”此一称号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注①:洪武为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年号。’一无所凭的无名武者,以实绩成为公认的高手;高手开创传授的门派,也就成了名门大派。个人的力量,转化成团体的名声,这本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也就是这时候,“高手”的定义出现了变化。 既云“名师出高徒”,高手教导出来的入门弟子,想必也不差劲;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后呢?技艺招式仍有办法毫无遗漏地传承;可是先祖宝贵的实战经验与心法,要传下去却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许还能得到真传,可是再到下一代,这些知识已非亲身体验所得,渐渐就不免变质成假设与想象……当然,历代弟子还可以各自累积属于自己的战斗经验。可问题是:名门大派本身就已拥有外人不敢干犯的名声,有胆挑战名门弟子的人事实上寥寥可数;其他大门派碍于武林礼数,等闲亦不会轻易开战。 于是身在名门,与外人比斗的机会,反倒远远不及小门派的无名武者。门派内同门之间固然经常会试招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枪的生死相搏,或是赌上门派名誉的全力比试? 这正是尹英川长年以来的苦恼。 徽州八卦门总馆直系名宿;当今掌门亲弟;四十年刻苦修练之余还教出许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见这些资历,毫无疑问就将尹英川列为货真价实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这种荣誉。 可是内心深处,这位八卦门首席刀王,还是不能就此满足。 尹英川是一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每一个武功要练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对自己诚实。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没有一条明确可越的标准线;也不仅是一种让世人承认的身份。而是一种“心”: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面对何种敌人,你都有自信把对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证实”是另一回事。 学武四十年,尹英川并未有机会证实自己。正因为挟着八卦门的名声,这许多年来他与人真正生死比斗的机会只有三次,杀过六个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一个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实力,却无证明的机会,那苦闷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你已经五十二岁,武道生涯的前头就只有一条下坡道的时候。 得知武当派违反天下武林规矩义理,四出挑战消灭各大门派,又在御前比试里大败八卦门弟子杜焱风,尹英川确实感到愤怒;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暗地里有点儿感激武当派。 ——终于,有了最后的机会! 此刻,此地,这个毕生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五十二岁的今天。西安府少慈巷的狭道上。阻塞在道中央这个身材有如圆球的武当弟子。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不论何种敌人。 打倒他。 这绝无疑问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战。成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锻炼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单刀出鞘两寸。渐斜的阳光映照,刃色灿然。 对面的桂丹雷仍是摆出那个沉着的“太极拳”开掌架式,丝毫未为这刃光所动。 桂丹雷这时背负的压力,其实绝对不比尹英川轻,甚至更重。 守住这少慈巷,替掌门抵拒众多敌人,固然是要务;但对武当派来说,掌门一人的安危,还未算最重要。 面对外敌,不胜无归——这才是武当弟子身负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桥梓口,“兵鸦道”弟子尚四郎才刚给少林和尚打败。要是在这里,武当再接连打败第二仗,那将是无可想象的耻辱。桂丹雷死也不会让它发生。 ——更何况北京御前比试,武当弟子楚兰天就已击败八卦门的锦衣卫士;桂丹雷身为比楚兰天辈份更高的“镇龟道”首席,再对八卦门,岂可反而把师弟赢来的荣誉倒输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证明自己“高手”的实力;但武当弟子所求,岂止于“高手”。 而是“无敌”。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象的压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虽沉静,但内里血气翻涌,心灵正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不安之中,那圆球似的壮躯也因血脉充盈而更鼓胀了两分,他感到一股强大的能量正要从体内爆发。 ——压抑着它,并加以引导。在最佳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外弛内张。“太极拳”最理想的作战状态。 桂丹雷深深吸气,丹田充实。雄狮般的脸散射出凛然难犯的气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紧在单刀柄上,指节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兴奋状态,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着比他小了十岁的对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没有我下令,你们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后面巷子里的八卦门弟子,还有西军各派群豪说。 这时少慈巷两边书院的二楼窗户都纷纷打了开来。许多学生老师,有老有少,全在窗户前朝下探头张望,有的手上还握着书卷。他们都是给群豪的骚动声吸引而开窗观看,赫见这个一人守在巷道与百人对敌的场面,还有许多刀枪兵刃,都感惊讶莫名,一个个文人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 突然多了百数十双观战的眼睛,对峙的两大高手都无一丝动摇。他们已把全副心神贯注在对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后的八卦门弟子,突然感觉到师叔身体发出的锐气,同时向后退了数步。 ——他们也都深知:“水中斩月”,拔刀出击,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将发的杀气。 他张开的双掌,微微上移应对。那对接过无数各色兵器的大肉掌,虽然疤痕满布,但最新的一条伤疤,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太极拳”功成这五年以来,再无兵刃伤得这双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样深信:世上没有他的刀斩不开的东西! 他那双黑白眉毛皱在一起,齿间吐出嘶叫,身体随即发动。 尹英川双足几乎是贴地向前冲出,每步绝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动作朝敌人接近。同时刀还没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后。脚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发。 ——步法,乃八卦门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铜铃似的双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测算着彼此距离。 这少慈巷地形狭隘,不利左右横向攻击。桂丹雷估算,尹英川这柄五尺有余的巨型八卦刀,不外只能作前刺、垂直砍劈或从正下方向上撩击三种中线攻势。桂丹雷心中马上就这三种刀势准备了应对之法。 ——来吧!给我看看八卦门刀法到底是怎样的! 尹英川奔前了两步,右手才顺着步势拉动身后刀柄,又宽又长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单手就将那巨刀高举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斩的体势。 ——是直劈。 桂丹雷双掌准备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势却半途改变,第三步探出右脚时,足尖向内紧扣。原本直线前奔之势,瞬间化为转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时平平垂下,由直变横。 桂丹雷眼目收紧。 ——不!是横斩! 尹英川并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将刀抱在怀里,刀背横贴在右肩头上;同时步法带动身体旋转,肩头发劲推压刀背,巨刀贴着身体水平斩出! 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预料,令他不敢贸然接刀,右足马上后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锋。 尹英川在窄巷之内用这横斩,刀招虽然已是极贴身地打出,但这柄八卦刀实太巨大,刀尖前数寸还是划入了巷子右旁的土墙。尹英川这刀乃足、腰、肩整体发力斩出,刀劲雄猛,加上巨刀本身异常厚重,刀尖破开墙壁砖土,直似烧热的钢铁遇上冰雪,如过无物,刀锋带着墙上一道凄烈的弧线痕迹斩出,劲力未受阻滞半分! 这招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第四式“巽风割草转环刀”的变奏,改用肩头代替手臂发刀,其势疾如烈风,刀锋挟着土墙的碎片,仅仅在桂丹雷身前横掠而过! 桂丹雷伸左手护在眼前,以防顺着刀势飞来的沙石射入目中。这正阻碍了他乘尹英川刀锋掠过后入楔反击的时机。 眼不能见。但他感觉第二刀又来了。 尹英川身体转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间,左脚紧接往自己斜后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诡异“八卦步”。一踏在地,身体重心随即前倾,转移在左腿上,上身顺着步势与刚才旋转的余力,又再转一圈,刀背仍是贴在右肩,同一招“巽风割草”,以几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划破土墙横斩出击! 尹英川这种贴身旋转刀招,仿佛身体与刀结合,变成一个带着利刃的陀螺,不断转着向桂丹雷逼迫,没有一丝能让人抢入制止的空隙。 ——没有空隙,那就等于“必胜”。 他身后丁俊奇等八卦门弟子,看得眉飞色舞。数月前的御前比试,大大折损了八卦门的名声,这次关中会战尹师叔亲自出马,就是为了向武当讨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会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右足上个扣步,也是照办煮碗,第三次“巽风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斩击。乘着头两刀的旋转力,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锋掠过之处,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个头并不高大、长着一张瘦猴脸的尹英川,把玩着这柄几及他身高的巨型单刀,远看其实有点像小孩拿着大人的兵器,本来带些滑稽。但看见这么迅猛的刀法,还有谁笑得出来? ——更何况尹英川那张瘦脸只是骗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动着巨刀时那满身隆起的坚实肌肉,必定令在场所有观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连退三次,还没有半招反击的机会,跟刚才一夫当关守在窄巷的气势全不匹配。如此威风的出场,一交手却陷于狼狈景况,多数的武者必然心乱焦躁。 但桂丹雷没有。 ——这就是成为真正“高手”的条件:一旦生死比斗开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胜上,没有半点思考面子荣辱的闲暇。 ——只要能够打胜强敌,要我像条虫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静地闪避每一刀,用尽眼耳与皮肤的感觉去揣摩每刀来势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计算。 ——破招的契机,往往就在对手的节拍与习惯里。越多看对手出招,越能准确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点。耐心,就是关键。 同样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虽然暂占上风,但他绝不轻敌。 ——不能一直露底。速战速决。 第三刀“巽风割草”之后,尹英川又如前紧接踏出左足。 但这次不同。那只左脚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横踏,而且足尖内扣,刹那将本来转身之势煞止! 同时他抱刀姿势转换,这次将刀背搁在左肘弯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转身,自然产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这反向之力迈出右步,身体刹那化为从左往右转,左臂向刀背发力,“夜战老八刀”第六式“离火烧天翻滚刀”,以跟刚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斩过来! 这异变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过左边墙壁的刀锋,角度微往上撩,直袭桂丹雷面门,他这次被逼得松开架式,仰头闪躲,几丝鬈发被那宽长的刀锋凌空削断! 尹英川黑白双眉紧锁,眉心间皱出一道如尖针的直纹,双眼像迸出火花。 ——还差少许! 同时桂丹雷心中一凛。本来他还在捉摸尹英川那连环旋斩的节奏速度,但原来对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转,陡增了许多变数——如果尹英川是带着利刃的陀螺,如今这陀螺还能够随时逆转,要伸手进去抓停它就困难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为,武当派要对付的“八大派”,只有其他“五山”如少林、华山等派比较棘手,却没想原来八卦门里也藏着这样难缠的人物! 楼上窗户前的学子员生,自然看不出这比拼其中的门道,未经训练的眼睛更是连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们但见这年纪不轻的武人拿着夸张的大单刀,好像变成巷子里一股杀气四激的旋风,两边墙壁沙石纷飞,如此奇景,不免本能地齐声惊呼。 站在巷子较后头的群豪看不清比斗,纷纷欲挤前观看,但少慈巷实在太狭窄,近百人挤成一团,好不混乱。站在最前头的八卦门弟子,一面紧张地看着师叔施展本门绝艺,后头又被大批人推挤,情绪大为激动,个个都握紧着兵器。 眼看桂丹雷束手无策,尹英川自然不会改变战法,如旧又是向前进迫并旋身横斩。桂丹雷要防范尹英川或左或右而来的刀招,后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确信只是暂时。他脑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对手的弱点。 ——天下间,没有武当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于不败之地,那右方旋斩“巽风割草”跟左边的“离火烧天”交替使用,又将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里一阵焦急。 ——妈的!这么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种对手呀?……刀锋映出阳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湿的汗水。他如此反复地旋身发刀,用的又是重十余斤的重兵,体力消耗之大,常人难以想象;而年逾五十的他,气力本就是吃亏之处。但此刻尹英川对着武林人所畏惧的武当弟子,出手以来一直占据上风,心情极是振奋,只觉气力充盈,不输壮年之时。 ——全力全魂的战斗,令他顿感年轻了。 更何况这种战术已不用再持续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间已看见,桂丹雷身后那段巷子,还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较开阔的街道,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和群豪就可一拥而出,就算不围攻桂丹雷,也可赶往“盈花馆”助阵去。其时桂丹雷任务失败,心神必乱,加上大刀可以在大范围尽情施展,尹英川胜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无暇回头看身后,但他之前早就观察过这少慈巷的长度,也深知此际剩下可退的空间已不多。 ——要是让他们杀出巷口,就等于落败了! 桂丹雷其实心中隐隐已有一个反击计策,但此法颇为冒险,他还是想多察看对方刀招多一会儿,才决定是否使用。 还有十步。 ——已经再没有观看的余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气,看着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风割草”的时机,这次身体不再退。 刹那间尹英川察觉有异。但这间不容发之际再无变招的余地,只有将刀全力斩出,用压倒性的强劲刀势,破对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进。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洼或冰雪一样,突然如滑倒般,左脚离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势极速,正因为心里运用了“借相”,假想脚下是一片跌不伤的软绵绵草地,利用想象力压抑了人的本能恐惧,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体硕大的桂丹雷,像刹那间从刀锋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堕地的前一刻,单足站立的右腿,用极深厚的马步功夫停住了跌势;同时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脚,朝前贴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胫骨! 桂丹雷这式佯跌踩脚,看似滑稽古怪,但却是经过精心计算,是面对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只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闪过刀斩,又反击对方最难回防之处。 更重要的是:八卦门一切武道,以步法为起动;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这脚,运用了“太极拳”甚巧妙的重心转移,将他整个沉重身躯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胫骨中段上,骨头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横扫的刀势所阻,眼睛看不见桂丹雷的反击,但却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胁的来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这“巽风割草转环刀”,已经全力旋转斩出,不可能再及时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处,正在于此。 要避断腿之危,尹英川看来只有做平生未做过的一件事:弃刀。 但尹英川修练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会没有思考过遇上这种危机? ——为任何情况都预备应变之法,为“高手”之必要。 他没有收刀。没有后退。更没有放开刀柄。 反而把刀招斩得更尽。 刀锋早就在桂丹雷头顶掠过。尹英川却未停下,还是把巨刀继续往左猛挥。 桂丹雷的踩脚已及—— 尹英川双脚离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脚仅仅从下越过。 ——这么快? 桂丹雷脑海里电闪出这疑问。 尹英川并非只靠腿力跃起——跳跃根本来不及闪过那踩脚。他乃是乘着那厚重八卦巨刀横挥的离心力,借助重刀与重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前方“抛”了出去! 尹英川这应变之术,当然不是单纯闪避。他藉这猛劲的抛飞势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门武学本来严格规定足不离地,这等飞身高踢更加绝对不用;尹英川为了弥补他刀法和兵器的弱点,大胆反本门拳理而行,创造出这种借刀势带动腿击的独有绝招。 桂丹雷对这变招虽意外,但他毕竟是拳脚的大行家,及时察觉这腿袭来,侧头斜闪,同时右手划个半圈,五指欲擒拿来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敌人肢体,“太极拳”必处极大优势!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无处借力,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时左边墙壁发出轰响。 原来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挥出,这次深深砍进了左面的土墙内。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这为支撑,将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缩回去,左足紧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这凌空连环腿再出桂丹雷意料,这次真的来不及闪躲,只能略一偏身,避过胸骨要害处,用右胸肌吃了这腿。他身体如圆球,往巷子后面翻滚一圈,将这腿力消去。 身后已见阳光灿烂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闪出即将胜利的光芒。 打倒武当派。这将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体扎实,仅仅一腿不可能重伤他。 ——这只是为了最后杀招的铺排。 尹英川借着踢中桂丹雷身体的反撞力,身体飞到了右边墙壁,同时顺势将砍入了对面土墙的巨刀“哧”地拔了出来。 他身体还未堕下,原来双足踏着那右墙,在壁面上以“八卦步”游走,从高处往滚跌的桂丹雷追击过去! 桂丹雷滚了一圈,才展开马步站定,一抬头,却看见再次闪耀的锋芒! 尹英川墙上施展八卦门的步腰发力要诀,把巨型八卦刀举到头顶拉个弓;紧接双脚蹬墙跃出,右手握刀垂直劈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后加力,整个飞堕而下的身体,重量和力量都贯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斩月”。 杀着全力发出的刹那,尹英川心里也如月清澄。 ——要退,还是要死,你选吧。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一八卦门武术的真正由来不详,但既以“八卦”为名,最初应该是像武当、华山、青城等派,出自道教山门,但后来广传于俗家,才成了名扬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 八卦门奉大明开国初年人士容湛和为开宗立道的祖师爷,其事迹无多少可考,只知他生前教导出一批武功出色的弟子,在江、皖(今江苏与安徽省)一带,渐渐打出名堂,至第三代开始以徽州为根据地,立“八卦门”字号。据知最初容湛和所传,其实只有一套拳法“八卦拳”及一路刀法“八卦刀”,后来渐渐吸收更多民间武技,本门功法器械才日渐丰富。 八卦门武功最大特色在于步法,以灵活变化的行步走转,抢占敌人侧面或后方,以尽取最有利的角度方位进攻,同时也用身步的移动,催生劲力出招,连绵转向进逼,一刻不停。 “八卦步”最初确是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象的名称,命名各种步法方位,但其实只是代号,并无特别意义,也跟易卦的生变原理毫无关系。到了后来为方便教学记忆(因武人大多只粗通文墨),八卦门索性放弃了卦象之名,改用简单的数字代替,至此更与遥远的道门渊源彻底分家。 “八卦拳”虽称拳,但其实多用开手掌法,或推印劈打,或推托擒拿,后来以刚柔风格不同,发展出“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等武功。八卦门亦格外善用刀,最原始一套简朴的“八卦刀”,今称“老八刀”,并以此为基础,衍生出“夜战老八刀”、“八卦破身刀”等路数,特点同样是以脚步催动刀招,并多用顺势转身斩法,攻守一体。 第四章 阴流·阳极 “盈花馆”的屋顶之上。 一男一女两个长刀手,正在太阳底下对峙。 岛津虎玲兰将手上反射着金黄阳光的野太刀举得更高,从眉际升上了额头。 她同时腰身却更往下沉,双腿张得更开站立。 这是一个加强守御的架式。 为的,当然是迎接对面那头力量强大的“怪物”,即将而来的第二次进攻。 锡晓岩也一样,将长刀单手举起过头,刀背却几乎贴在后颈,好像用肩背担着刀一样,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树斩草那般简单粗疏。 那条拿着刀的三节怪臂,曲起来时姿势怪异到极点,令人更难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兰无法确定,锡晓岩的攻击距离到底有多长。谨慎起见,她微退了半步,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双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动。她张开这马步,一双长腿露出裙衩之外,紧致光滑的麦色皮肤,令人目为之眩。 ——虎玲兰虽改穿了汉人妇女服装,但终究不惯,那裙摆也不利打斗骑马,于是索性自行将裙子侧面割开衩来。 站在屋顶一边的秘宗门人,乍见这暴露眼前的美丽肉腿不禁哑然,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就连江湖经验丰富的董三桥,也被两个刀手的对抗引得呆住了:一边是个举着夸张大刀,容貌身姿丰美的异族高大女人;另一边是个长有异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兽的青年。这样奇异的对决,实在从未想像。 突然传来一记低沉的呻吟,秘宗门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退往师叔韩天豹躺卧之处。 董三桥细看师叔,只见韩天豹神志不清,虽然仍本能地强忍着痛楚,但还是无法制止呻吟。他倒卧处只差半尺就是屋顶外了。 弟子们扒开韩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处瘀黑得好像涂了墨,尚幸没有严重的断骨。毕竟韩天豹被打时已摆起拳架,虽然被锡晓岩怪招猝然击中,接触一刻还是及时吐气运劲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伤。 “趁现在,先撤下去。”董三桥回头瞥一瞥锡晓岩与虎玲兰,然后朝余下的三个师弟说。 “不……不要帮助她吗?”其中一个师弟急问。刚才要非虎玲兰及时挥刀相抗,他们不知又有哪个要被锡晓岩的狂刀轰出屋顶外了,这东瀛女子确是他们救命恩人——虽然不久之前他们才向她全力围攻。 “她本来就不是同伴。”董三桥断然说:“她为什么要跟武当弟子打,我可不晓得,现在师叔的安危才最要紧。”最后一句打动了三人,他们点点头,合四人之力抬起韩天豹,就在屋顶边缘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门人逃跑,当然没有走出锡晓岩的视线。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美丽的虎玲兰。 锡晓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兰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结实修长的形状,或是紧致深色的皮肤,而是腿上有几道已愈合的刀剑伤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战后遗下的。那伤痕衬在这双健美的腿上,既给人痛惜的感觉,又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虎玲兰也察觉锡晓岩的视线方向。她冷笑说:“你看哪儿?小心我的刀,会砍中你。”“你很美。”锡晓岩回应说。 虎玲兰脸上微泛红霞,眉头因为嗔怒而皱得更紧。她不知道,锡晓岩这话并非轻佻调戏。自小在武当山长大沉浸武道的他,并无跟女子应对的经验,这句话只是很直率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 说话时虎玲兰可没有半刻放松戒备。她并未忘记刚才接下锡晓岩一刀时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样应付。 锡晓岩的右手虽长了一截,但虎玲兰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长出一尺有余,双方的攻击距离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兰微麻的双臂正在告诉她:有差距。 虎玲兰全神贯注地准备接刀同时,锡晓岩却没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迟迟未发,只是顾着打量虎玲兰而已。 锡晓岩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刚才的交锋已经证明:她绝对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犹疑——再欣赏的敌人,也还是敌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挥出,动作简单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没有动手这么快又这么强劲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长刀如化软鞭,瞬间变成模糊的影,朝虎玲兰头顶袭下! 虎玲兰早就戒备着,而且先前已经见识过这“阳极刀”的出刀法,锡晓岩出招虽只略显腰身抖转的先兆,还是被她察觉了。本已反举在头顶的野太刀运劲迎上,迎接这劈下来的猛刀! 第二次刃锋交击的鸣响——也就是唤醒了下面燕横的声音——在“盈花馆”四周街道回响。 虎玲兰埋头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挡格住锡晓岩的“阳极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挡半卸,并非完全硬接锡晓岩那可怕的刀劲。虎玲兰紧接也借这挡架的反弹之力,将沉重的野太刀回转半圈到右侧,化为阴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横斩锡晓岩的腰身! 可是锡晓岩的劲力还是出于虎玲兰的计算。强烈挡格之下,反弹回来的野太刀,比想象中更难控制,加上手臂又是一阵酸麻,那反击的“青岸”斩得窒碍不畅,速度劲力比平时弱了最少三成! 锡晓岩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刀本被虎玲兰野太刀卸挡到一边,他腰胯再抖,长刀反方向朝上撩击,力量竟不逊于先前的下劈,以攻制攻,跟虎玲兰横斩过来的“青岸”对砍! 另一次交鸣。锡晓岩这斩击完全觑准了角度而来,虎玲兰的“青岸”刀势被破得彻底,五尺长的野太刀给撞得向上,反弹砸向虎玲兰自身。 那反弹之力极强,虎玲兰运足全力控住刀柄,却还是给刀背击中了右额,她登时吃痛娇叱飞退了一步,鬓角有鲜血溅出。 痛楚中虎玲兰还是将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范锡晓岩乘机追击。看见她那丝毫未崩的架式,锡晓岩心里又是一阵意外,对虎玲兰欣赏更增。 只见虎玲兰右边额际鬓发湿了一片,一行鲜血流过眉际,沿着脸侧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兰本身臂力够强,将野太刀反弹扬起之力控住了大半,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紧咬下唇,明显正在忍痛,但战斗的眼神和表情半点未动摇。 她心里只是苦笑。 自从到了中土来,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锐高手,个个一样的难缠,两次交手也都受伤了,真不知道交了什么霉运。 ——大概是上船之前,没有去神社祈愿的缘故吧?……虎玲兰长得比锡晓岩还要高,但毕竟是女儿之身,练到这种臂力,实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么名字?”锡晓岩忍不住问。 “岛津·虎玲兰。”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说汉译,而用原来日语的发音说,令锡晓岩听得一头雾水。他不谙世事,连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国兵器也看不出来。 “我是武当派,锡晓岩。”他自我介绍。跟这样的对手打,绝对该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兰可没有这样的好感。她只知道,荆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当赶尽杀绝的。 荆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野太刀朝头顶举起来,刀尖斜斜指向后方的天空,成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这次该我了。 看见虎玲兰要对攻过来,锡晓岩更兴奋,右手又再摆出那个单手砍柴般的负刀架势,左掌五指张开伸向前方,仿佛要阻止她冲来。 ——就像在说:你还是别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兰胸脯再张开一点,那刀身更向后略拉弓蓄劲,似在回答他:——我就是要斩下来。看你破不破得了。 两人不用言语,却以姿势动作交谈着。 这时董三桥早已跟同门将韩天豹抬回地面。有两个受伤较轻、能自行走动的秘宗门人也都爬了下来,都是一脸败丧。韩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轻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紧皱的脸,与其说是因为痛苦,不如说是因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对手上而憾恨。心意门戴魁看见,本也想看看韩前辈的伤势,但一来自己还在照料书荞,二来又关心屋顶上的对决,也就没有过去。 这时书荞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没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药,再过一阵子就好了。”书荞皱眉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张开,却又问:“公子……呢?……他……也没事……吧?”戴魁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书荞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莲舟。他一时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说:“你歇歇……”然后又抬头再看屋顶上那两个刀手。 ——他自己也是练刀的,这样厉害的决斗无法不看得着迷。 虎玲兰双膝略屈沉。那是为了跃前斩击作准备。 先前两次交锋,她终于也估计得出锡晓岩的刀能斩多远。结合身高和刀长,她知道自己在距离上仍有少许优势。 ——就用这刀技…… 锡晓岩红丝满布的眼睛悍气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愤怒的脸正在挑衅。 ——来呀。 正在此时,却有身影从楼下“盈花馆”大门出现。 站得最近大门的戴魁看见,从大门出来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东军各派豪杰,他们都是背着门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还是朝里面戒备,一个个神色慌张,似颇狼狈。 另一边的董三桥也看见了,神情败丧,默默无言。 戴魁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群豪仍在鱼贯而出,却有一把雄壮的声音在“盈花馆”里响起,那声音鼓足了气,屋子四周都听得清清楚楚:  “锡师弟,不用再打了!”这声音一响,已出来的群豪一个个惭愧低头。 屋顶上的锡晓岩却丝毫未放松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对虎玲兰,对这呼唤充耳不闻。 他虽不知虎玲兰底细,但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她的气概和气质,跟屋顶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伙;但同时他又察觉,她突然出刀插手,确是出于对武当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则想不透了。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门的任务他都已抛在脑后。此刻锡晓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跟这个女人对打,很快乐。 他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也许今天就在这里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这个从萨摩国远来的女剑士,正深深摇撼着他的心灵。她跟他太像了。简朴的刀招。长距离的较量。力的比拼。 这是一种奇异又矛盾的仰慕。 颜清桐这时也在众多镖师拱护之下,从大门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先前攻进去的八个心意门人。戴魁看见林鸿翼等三个师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么回事?”戴魁远远向颜清桐喝问。他还发现,本来一名同门手上拿着的武当掌门佩剑,此刻亦已不见了。 董三桥同样瞧向颜清桐,眼神里充满疑问和不满。他们秘宗门枉自在屋顶折了许多弟子,但这几十个进了大厅的家伙却不战而退——对方援兵才不过三数人! 颜清桐也知道很难说得过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样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颜清桐故意咬牙切齿说:“要不是这内奸,早抓住那姚莲舟啦!”他说得含含糊糊。心意门人和东军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谎话。虽然未肯定燕横是不是奸细,但他没有下手杀伤姚莲舟,确是亲眼所见之事。即使颜清桐隐去了跟武当弟子的谈判不说,群豪自己面子也挂不住,自然没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个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这时颜清桐跟众人一起,站到离“盈花馆”远一点的街边,仰头观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心虚,他们眼中所见,正双手高举着倭国大刀、脸颊流着鲜血的虎玲兰,格外显得英姿飒飒。 她正在做着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当派的高手正面单打独斗。 而锡晓岩那条怪臂,也令他们惊讶不已:到底武当派还藏着多少如此惊人诡异的奥秘呀?……太阳映照下,那金黄色的野太刀刃锋,突变模糊。 因为刀,起动了。 虎玲兰长长的右腿跨步踏出,脚下屋瓦裂开! 野太刀自她头顶右上方发动,夹带飓风般的声音,斜斜朝锡晓岩劈下去。 阴流剑技·“燕飞”。 没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斩法。以速度、力量、距离和兵器,压倒一切。 锡晓岩在这极短的瞬间,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扩张至尽,正在测量虎玲兰来刀的距离,准备作出最合时的迎击。 却在半途,虎玲兰的姿势变了。 左手,离开了刀柄。 “燕飞”的刀势仍然继续。但虎玲兰变成右臂单手握刀,同时肩膊和身体顺势略为侧转,“燕飞”的斩距就突然增长了半尺! ——半尺,在实力差距微细的战斗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这“片手打”,是虎玲兰所学阴流“燕飞”的变招秘技,只有在必要关头才会使出——单手操控这么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击不得手,将极难挽回体势。 锡晓岩本能察觉,对方那加长的刀招,突然已临自己头脸左侧。原来的估算错误了。 ——这种意外的时刻,心会不会乱,就决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实的战斗,不是按照预定理想中的情况去进行,而是不断应对和突破无时无刻出现的错误与难关。 锡晓岩再次以那负背的姿势出刀。 但并不是向前斩出。 而是直接将长刀绕过背项和后脑,挥到头顶左侧,往劈下来的野太刀反斩迎上去! ——他这招近似一般单刀法的“裹脑刀”①,但因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个关节,将刀绕过头身的动作轻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斩。 ‘注①:单刀的贴身进击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谓“缠头裹脑”,都是将刀绕遇头顶旋斩。“缠头”为正手,“裹脑”为反手。’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锡晓岩不用大幅正面挥刀,而改用绕缠反斩,出招路线短得多,正好及时迎击那加快斩来的野太刀! 虎玲兰未被这怪招动摇,“燕飞”的变招去势不变。 ——他这样出招,力量绝对不及我向下劈!将他连人带刀都斩飞! 刃锋交击的刹那,虎玲兰握柄的右手却感觉,碰上了超过她想象的抗力。 ——为什么—— 原来在交锋前一刻,锡晓岩左手也没有闲着,以掌抵着长刀背,帮助加劲往上推斩!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属互击鸣音。 野太刀被反弹向上猛跳。这次虎玲兰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飞”已经毫无保留,刀一给猛力挡住,再难控制刀身,长长的刀柄脱离五指飞去! 对决中失刀。虎玲兰一生里的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第五章 水中斩月 身后五步的少慈巷尽头,明明就是最开宽的活路。 但对桂丹雷来说,却是最后的关口。 面对尹英川飞身而下、贯注了十成劲力的“水中斩月”,他别无选择。 桂丹雷马步更沉下。全无退意。 对手愿意正面对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异常。 桂丹雷伤痕斑驳的右掌,往那破风斩落的刀锋迎了上去。 即将决胜的时刻,桂丹雷与尹英川,两张平素威猛的脸容,此际却一样地平静。 桂丹雷把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无法肯定结果——最擅长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时候。 ——可是身为武者,一生总有几次要踏过这条界线。 “空手入白刃”这种功夫,最困难的从来就不是技巧、准绳或是速度,而是胆气。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则仿佛已经看见胜利的飞溅鲜血。 刀锋与肉掌交接的刹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来似乎是要单纯举向上抵挡八卦刀,但就在最后关头突然偏斜。 手掌从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势丝毫未变。 掌心贴在极高速下降的金属上。 ——这种惊人的准绳,相当于骑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抓住飘飞而下的花瓣。 刃锋已及桂丹雷头顶五寸。 “太极拳·云手”。 “引进落空”之技,在这生死间发之际,发动。 桂丹雷硕厚而满布伤痕厚茧的手掌,表面看来粗鲁笨拙,内蕴的“化劲”功力,却细柔如抚摸爱人的脸庞,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桥梓口之战,武当“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极刀”化去圆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这式“云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样的招术;但桂丹雷的“太极”功力,远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触感更敏锐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语。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只看见:他们眼中无匹无敌的“水中斩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刹那,就像遇上一股无形的流动力量,劈刀的路线开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这极短的时刻,他想起之前荆裂指点圆性运用短劲,破解尚四郎的“太极”。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劲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学人生,都押在这一刀“水中斩月”之上,再无变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极”的化劲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云手”带引下,斜落他身体左侧。 刀锋破空的锐音,掠过桂丹雷左耳旁。 鲜血激溅。 “水中斩月”的锐劲,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顺着招势,偏身,前进。 他如野兽嘶嚎。 宽刃从肩头外侧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侧,削出一条灿烂的血路! “水中斩月”却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斩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体。刀锋继续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导,直斩进巷子的黄色沙土地里! 左身溅满血红的桂丹雷,冲进仍未着地的尹英川怀内。 入身·破势。 桂丹雷铁球似的身躯鼓起,发出“太极十三势”里最沉猛的“靠劲”,右肩及右肘轰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宫! 刀柄脱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体还没着陆就再次飞起来。 他犹如被一辆六马并驱的大车撞击,身躯高高飞起,越过了身后丁俊奇等几个师侄的头顶,人在空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几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较后的人丛之间。 那塞在巷里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颗人肉炮弹炸中,吃痛叫喊与惊呼声齐起。 更哄动的是正在楼上观看的那百数十个学子和教书老师。他们看见尹英川如此飞起来,简直有如目睹什么妖法奇术,惊叹声齐在巷间响起。连巷外隔着两重房屋的邻街城民,都因这起哄的巨响,纷纷往少慈巷的方向张望过去。 站在最前头观看这场决斗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门人,亲眼见本门绝技被破,师叔败得竟是如此惨烈,一个个神情悲愤,激动地盯着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连师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几柄八卦门兵刃同时拔出。 桂丹雪在极凶险情形下破了“水中斩月”,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左臂的伤势,前头已有三个八卦门人举起刀剑奔至。 当先冲到就是其中最资深的师兄丁俊奇,他抡起单刀,左脚踏个斜步发力,当头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刚险胜强敌,全身都充溢着战志,丁俊奇用的是与尹英州路数相同的八卦门刀法,功力却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动作一样。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动,仍单用右掌抢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两个八卦门人,一拿单刀,一握长剑,从丁俊奇身侧左右夹攻而来救驾。这巷子实在太窄,三人并肩用兵刃进攻颇是勉强,这一刀一剑都只能用最单调的前刺来进击。 桂丹雷以“太极”的旋劲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将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挡在左面刺来的剑尖前。用剑的八卦门师弟及时收剑,才没在丁师兄背项开个窟窿。 桂丹雷发劲拉扯丁俊奇同时,顺道斜身下势,也将右边紧接刺来的单刀闪过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后仰,想要稳住身体。这一动作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应到。桂丹雷的“太极拳”闪电变招,仍紧扣手腕不放,身体却已疾冲入丁俊奇怀内,右肩头压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还借了丁俊奇后仰的力量,将他撞得失足朝后倒跌! 丁俊奇两侧的师弟马上腾出手来,按住师兄的肩背,想为他阻止跌势。哪知一接触,才觉这股跌力竟是异常沉重,两人都坐低马步,死命顶着。 桂丹雷的“太极拳”功力全开,“听劲”感应之敏锐超乎常人。一遇上后面两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过丁俊奇的身体,判断出那两人的身姿动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盘旋一抖动,肩头以极短距离,第二次发劲到丁俊奇胸口上! 这一靠,又借用了后面两人的推力。丁俊奇身体前面被肩靠,后背给推按,前后无一点空隙,就像给夹在锤子与铁砧之间,桂丹雷的壮硕肩头一压击,他惨呼一声,胸骨当场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仍被擒的手腕马上无力跌刀。后面两人也在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为了死守这巷口,得势不饶人,他略举起中了刀的左臂,发觉还能活动,于是放开丁俊奇手腕,同时腰身摆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发劲,一招“双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这“双推掌”看似简单推按,其实内里用了“太极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劲力透过丁俊奇身体,全都贯注发向后左方那名拿剑的八卦门人身上。这剑手本来就站不稳,再遇这刚劲,身体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后面正赶来支援的同门! ——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场的人听得多,可亲眼目睹在实战中使用,却是首次。 巷里的八卦门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惊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夹攻。但这少慈巷实在狭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虽有百人之众,却是无计可施。 忽然人群里不知哪个格外清醒,大声呼喊:“一起挤!把那家伙挤出去!”站得较前的八卦门人一听见,马上收起刀剑,上前去推那个仍然按着丁俊奇背项的同门。后头的人也一拥而上,一层推一层,集众人之力,就像没有学过武功的一群莽汉一样,不管什么就往前挤压过去。 这突来的奇变,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顷刻间眼前就堆着挤过来的人体。谅他有“太极拳”精妙的“四两拨千斤”妙技,面对近百人集合的这股原始力量,亦无一点用处,被推得一步步逐渐加快后退,最后更失足,滚出了少慈巷的东巷口外! 最前排几个八卦门弟子顿失抗力,也给后面的人推挤,跟着桂丹雷滚跌在地,继后数十人则蜂拥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滚势翻了两圈,才半跪定下身子来,发现已被群豪团团包围在街心中央。 只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一直夹在桂丹雷和众人之间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击打碎了胸骨,几条肋骨也都随同压断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伤命危;再经刚才那推挤,此刻已经双眼翻白咽了气。 “快快杀掉他!”包围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门弟子高呼。他见同门长辈连续被杀伤,心里异常悲愤:“然后再赶过去,干掉他奶奶的武当掌门!”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围,刀枪如林,半身都是鲜血的他却仍然冷静,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伤,只觉一阵火灼般的剧痛。 原来那招“水中斩月”,将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还未伤到筋骨关节。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极拳”的“云手”化解慢了少许,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点点,这左肩必被结实斩中不可,到时整条左臂自然废掉,而自己还能不能反击打胜尹英川,也很成疑问。 这刀伤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强活动,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着体力。眼前包围着数十倍的敌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除了十来个镇西镖行的镖师外,都是有过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门八卦门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所处已非狭隘的窄巷,而是易于围击合攻的开阔街道。桂丹雷虽然对自己“太极拳”武功极自负,但要以现在的状态,安然杀出这等战阵,实在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那八卦门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单是同门,其他门派武者也都热血上涌,一起狠盯着中间的桂丹雷。 他们没有忘记,不久前在桥梓口,这个武当弟子,如何口出狂言:——“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这是关乎整个武林各大小门派安危的一战。要是能团结起来,杀掉多一个武当派高手,就算一个。 数十具身体同时散发的杀意充溢在街道,气氛无异于战阵沙场。 只等谁最大胆,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剑。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禁莞尔。 ——“我们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看来,就是这个时刻了。 ——不过那座尸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尸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劲,准备向其中一个方向冲杀。突围是生还的唯一可能。 围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门弟子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报仇! 五柄刀、三柄剑、一挺缨枪、一双虎头钩,同时攻袭桂丹雷。 桂丹雷身体方圆三尺内,都是欲将他剐心破腹的强劲利刃。 他吼叫。 骨头碎裂声。金属相击声。皮肉撕裂声。惨呼声。闷哼声。木头折断声。兵刃堕地声。 这围攻实太混乱,无人知道过程如何。只能看见后果:桂丹雷右手反执着一柄单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强劲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枪杆,尖锐枪头没入了他肉内两寸,被他收紧的腰肌硬生生夹牢,未能更深入;左腹侧、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剑伤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两个八卦门刀手和一个剑手都失去兵刃,骨头关节给扭断,剧痛倒地或退开;拿虎头钩那个,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几乎掉落;另一个八卦门剑士,手上的长剑多了道深深的崩口;还有一个刀手,喉头中了劈掌昏死;拿枪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断杆,正惊得发呆。 不是发呆的时候。围在第二层的人又加入:柳叶刀、双剑、燕子镋、铁鞭……桂丹雷身子不断旋转,迎击、抢夺、格打、破坏所有攻来的兵刃。他那头鬈发狂乱挥舞,形态仿佛堕入陷阱的受伤雄狮。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击又紧接而来。包围的人已无平日武者的仪态,而是像原始的猎人围捕野兽,除了要看见猎物断气之外,心无他念。外围不能加入战团的人,也发出粗野的呐喊。 桂丹雷身边开始堆起尸体和受伤倒地者。鲜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纹里。 他一身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见。都是红。左耳被斩缺了一片。左臂抬不过胸口高度。双腿像陷入深及膝盖的泥浆。 桂丹雷脑袋一片空白。只是身体自己自然在动。是修练到了骨髓的战斗技能,仍在驱使着他。 还有身为武当弟子的尊严。 ——至少,将这里一半的人都带着下地狱去。 血呛到鼻子。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快完了…… “那边!”围在最外边的几个镇西镖行镖师,突然发出惊讶呼声。 因为本来就太吵,包围网最内里的人初时听不见,还打了好一阵子。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恐慌传到内围,所有人才停下手来。 西军众武者一起循镖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只见那街道南方一头,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这边快速接近——最初给发现时还在很远的街头,此刻已只有数十步之遥。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见两个男人领在最前奔跑,只看身体动作和姿态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难道是援军?……还是东军那边已给杀败,逃到这边来了么?……大群人直扑而来,未知是敌是友,西军群豪不得已暂停进攻桂丹雷,解开了包围之势,迎着那伙人戒备。 桂丹雷浑身浴血半跪着,睁开几乎被血黏着眼睑的双目,也瞧瞧来者是谁。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渐渐认出,最前头那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武当派驻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 而跟方济杰并肩奔跑的另一个男人,一身穿着青色劲装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兽爪的铁臂甲,腰间斜佩一口银色长剑。中年的脸容,满是创伤疤痕。 桂丹雷认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红色的牙齿。 随后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纪、衣饰、气质都不一,各自带着似乎不属同一门派的兵器。那拉杂成军的阵容,跟集合来西安讨伐姚莲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济杰急急奔上来跪下,扶住身体正在震颤的桂丹雷。戴铁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间剑柄,援护其身前。 “桂师兄。”江云澜貌似微笑,但那盯着西军群豪的表情,半点不能令人感觉他有笑意。“没想过,会看见你这般狼狈相。”一听这句“师兄”,西军众人心头大震。 ——竟然一口气来了几十个武当弟子! “该我问你……”桂丹雷挥手摔开方济杰,自行慢慢站了起来,透了几口大气,稳住了呼吸,才继续说:“你怎么不在……四川?”江云澜抚摸一下腰间那柄簇新的佩剑,微笑不语。 原来数月前成都一战失败后,江云澜自革“兵鸦道”身份,辞别了副掌门叶辰渊离开四川,本应马上回报武当山;但途中他一直为杀不了“武当猎人”荆裂而耿耿于怀,颇觉苦闷,又念着折了爱用的那柄古剑,身边没有称手的兵刃,总是觉得不安,于是中途决定先不回武当,一来出外散散郁闷,二来也好寻找看看有没有好剑。 这样一走,就游历了两、三个月,一直走进了河南省,其间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战的过程,又去了检阅河南境内已被武当臣服的许多小门派——如今都已成了武当派的附属道场——参详各种武学,自觉颇有些体会。后来他在南阳府里寻到一个名铁匠,替他打造了腰间的这柄新剑。 就在南阳,他听闻了姚掌门单身入关中,众多门派人士西往追踪的惊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陈岱秀一样,江云澜也想到,此消息传播如此迅速广泛,事情必不寻常。他担心掌门安危,已来不及先回武当山报信,就地于各武当属下道场,挑选了这四十来个“山外弟子”①,从南阳直接入关,然后又根据新消息到西安来,终于在这关键的一天及时赶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当派对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称呼。’江云澜此刻没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后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扫视这些人,只见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当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似不是心甘情愿到来,桂丹雷更猜出江云澜是从哪儿征集这些人。 江云澜看看眼前数十个敌人,也在心里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实力其实略输对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伙敌人,江云澜虽不知道他们隶属“九大门派”之一的八卦门,但看得出武功背景并不寻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这些临时拉来的家伙,都只是在武当的强大力量前低头臣服,并非全心全意要来营救掌门的……可是西军群豪都不知就里,以为来的这四十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当弟子。而那为头的江云澜,一股慑人的气势更是绝对假不了,那双细小三角眼扫视之间,仿佛将眼前任何人都当作爪下猎物。 ——这是武当“兵鸦道”经历无数征战培养出来的锐气。 西军虽然在刚才围攻桂丹雷时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数还是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气却被这突然出现的新生敌军压住了,加上又没有领头人物,实在进退两难。 ——有的人心里在暗骂颜清桐,竟出了个兵分二路的馊主意,要是二百人合于一队,就谁也不用怕了。 此时有人从少慈巷口走出来。 尹英川一边给镖师扶着,另一边将捡回来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走着。 他下巴原来花白的胡须,都沾满了内伤吐出的鲜血,瘦脸仿佛比手上的刀还要青白,黑白两条眉毛因为痛苦而紧皱。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带着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数的肋骨都已断裂。没有被断骨刺破内脏而致命,实在是奇迹般的幸运。 那八卦巨刀对此刻的尹英川来说,是负累多于支撑。但他仍忍着剧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个八卦门人看见,急忙上前代替镖师搀扶师叔,并举起兵刃保护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着众人,看见对面新来的四十来个敌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伤,已经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斩月”砍出的伤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刚才对战最后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头,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门弟子,然后眼神悲愤地轻轻摇头。 江云澜看见尹英川和他的巨刀,虽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敌方领军人物。尹英川这伤自然是桂师兄所打的,江云澜心想不如出言讥讽他几句,以动摇对方军心。可是桂丹雷抢在他前头先说话了。 “还要继续打吗?”桂丹雷说时咳出血来。刚才他背项被一记铁鞭打中,也受着内伤,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创失血,他此刻状况也跟尹英川半斤八两,虽然面对自己亲手打败的敌人,却再无先前的骄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脱下衣袍,盖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门派武者脸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着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气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也许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还没有开始学‘太极拳’。”尹英川听见后呆住了。然后有些惭愧地朝桂丹雷微微点头。 武者毕生最重要的战斗在何时何地发生,本来就不由自己选择;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一生任何时刻都是战士。 尹英川用弟子递来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伤的同门抬起来。”他向余下的二十多个门人下令,然后朝着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们走。”“师叔!”众门人急忙劝阻。他们吞不下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让更多八卦门的弟子折损了。”尹英川沉痛地说:“将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一战。”他略回头,朝桂丹雷和江云澜断然说:“我们绝不坐以待毙。到时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门人,跟你们决一死战。”那众多八卦门弟子,也就抬起尸首和受伤的同门,簇拥着受伤的师叔,无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抛下的西军其余三十名武者和几个镖师,一时都恐慌了。他们想不到,不久前才气势如虹地誓师出发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众人立时无心恋战,恐怕给武当派队伍乘机复仇袭击,也都紧随着八卦门人退走了。 ——途中许多人,都羞惭地将臂上为悼念何自圣而戴的白布条,悄悄解下来丢掉了。 ◇◇◇◇ 这一段少慈巷,空余下两面划满了刀痕的土壁,此后就给西安人保留了下来,以纪念这场令人惊异的决战;后来连附近的书院,也都改成了给人听武林传说掌故的酒家茶馆。 直至数十年后,刀痕因为年月久远而风化模糊,土墙失修倒塌,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事迹。 第五章 水中斩月 身后五步的少慈巷尽头,明明就是最开宽的活路。 但对桂丹雷来说,却是最后的关口。 面对尹英川飞身而下、贯注了十成劲力的“水中斩月”,他别无选择。 桂丹雷马步更沉下。全无退意。 对手愿意正面对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异常。 桂丹雷伤痕斑驳的右掌,往那破风斩落的刀锋迎了上去。 即将决胜的时刻,桂丹雷与尹英川,两张平素威猛的脸容,此际却一样地平静。 桂丹雷把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无法肯定结果——最擅长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时候。 ——可是身为武者,一生总有几次要踏过这条界线。 “空手入白刃”这种功夫,最困难的从来就不是技巧、准绳或是速度,而是胆气。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则仿佛已经看见胜利的飞溅鲜血。 刀锋与肉掌交接的刹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来似乎是要单纯举向上抵挡八卦刀,但就在最后关头突然偏斜。 手掌从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势丝毫未变。 掌心贴在极高速下降的金属上。 ——这种惊人的准绳,相当于骑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抓住飘飞而下的花瓣。 刃锋已及桂丹雷头顶五寸。 “太极拳·云手”。 “引进落空”之技,在这生死间发之际,发动。 桂丹雷硕厚而满布伤痕厚茧的手掌,表面看来粗鲁笨拙,内蕴的“化劲”功力,却细柔如抚摸爱人的脸庞,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桥梓口之战,武当“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极刀”化去圆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这式“云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样的招术;但桂丹雷的“太极”功力,远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触感更敏锐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语。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只看见:他们眼中无匹无敌的“水中斩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刹那,就像遇上一股无形的流动力量,劈刀的路线开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这极短的时刻,他想起之前荆裂指点圆性运用短劲,破解尚四郎的“太极”。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劲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学人生,都押在这一刀“水中斩月”之上,再无变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极”的化劲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云手”带引下,斜落他身体左侧。 刀锋破空的锐音,掠过桂丹雷左耳旁。 鲜血激溅。 “水中斩月”的锐劲,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顺着招势,偏身,前进。 他如野兽嘶嚎。 宽刃从肩头外侧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侧,削出一条灿烂的血路! “水中斩月”却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斩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体。刀锋继续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导,直斩进巷子的黄色沙土地里! 左身溅满血红的桂丹雷,冲进仍未着地的尹英川怀内。 入身·破势。 桂丹雷铁球似的身躯鼓起,发出“太极十三势”里最沉猛的“靠劲”,右肩及右肘轰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宫! 刀柄脱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体还没着陆就再次飞起来。 他犹如被一辆六马并驱的大车撞击,身躯高高飞起,越过了身后丁俊奇等几个师侄的头顶,人在空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几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较后的人丛之间。 那塞在巷里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颗人肉炮弹炸中,吃痛叫喊与惊呼声齐起。 更哄动的是正在楼上观看的那百数十个学子和教书老师。他们看见尹英川如此飞起来,简直有如目睹什么妖法奇术,惊叹声齐在巷间响起。连巷外隔着两重房屋的邻街城民,都因这起哄的巨响,纷纷往少慈巷的方向张望过去。 站在最前头观看这场决斗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门人,亲眼见本门绝技被破,师叔败得竟是如此惨烈,一个个神情悲愤,激动地盯着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连师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几柄八卦门兵刃同时拔出。 桂丹雪在极凶险情形下破了“水中斩月”,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左臂的伤势,前头已有三个八卦门人举起刀剑奔至。 当先冲到就是其中最资深的师兄丁俊奇,他抡起单刀,左脚踏个斜步发力,当头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刚险胜强敌,全身都充溢着战志,丁俊奇用的是与尹英州路数相同的八卦门刀法,功力却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动作一样。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动,仍单用右掌抢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两个八卦门人,一拿单刀,一握长剑,从丁俊奇身侧左右夹攻而来救驾。这巷子实在太窄,三人并肩用兵刃进攻颇是勉强,这一刀一剑都只能用最单调的前刺来进击。 桂丹雷以“太极”的旋劲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将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挡在左面刺来的剑尖前。用剑的八卦门师弟及时收剑,才没在丁师兄背项开个窟窿。 桂丹雷发劲拉扯丁俊奇同时,顺道斜身下势,也将右边紧接刺来的单刀闪过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后仰,想要稳住身体。这一动作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应到。桂丹雷的“太极拳”闪电变招,仍紧扣手腕不放,身体却已疾冲入丁俊奇怀内,右肩头压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还借了丁俊奇后仰的力量,将他撞得失足朝后倒跌! 丁俊奇两侧的师弟马上腾出手来,按住师兄的肩背,想为他阻止跌势。哪知一接触,才觉这股跌力竟是异常沉重,两人都坐低马步,死命顶着。 桂丹雷的“太极拳”功力全开,“听劲”感应之敏锐超乎常人。一遇上后面两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过丁俊奇的身体,判断出那两人的身姿动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盘旋一抖动,肩头以极短距离,第二次发劲到丁俊奇胸口上! 这一靠,又借用了后面两人的推力。丁俊奇身体前面被肩靠,后背给推按,前后无一点空隙,就像给夹在锤子与铁砧之间,桂丹雷的壮硕肩头一压击,他惨呼一声,胸骨当场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仍被擒的手腕马上无力跌刀。后面两人也在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为了死守这巷口,得势不饶人,他略举起中了刀的左臂,发觉还能活动,于是放开丁俊奇手腕,同时腰身摆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发劲,一招“双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这“双推掌”看似简单推按,其实内里用了“太极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劲力透过丁俊奇身体,全都贯注发向后左方那名拿剑的八卦门人身上。这剑手本来就站不稳,再遇这刚劲,身体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后面正赶来支援的同门! ——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场的人听得多,可亲眼目睹在实战中使用,却是首次。 巷里的八卦门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惊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夹攻。但这少慈巷实在狭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虽有百人之众,却是无计可施。 忽然人群里不知哪个格外清醒,大声呼喊:“一起挤!把那家伙挤出去!”站得较前的八卦门人一听见,马上收起刀剑,上前去推那个仍然按着丁俊奇背项的同门。后头的人也一拥而上,一层推一层,集众人之力,就像没有学过武功的一群莽汉一样,不管什么就往前挤压过去。 这突来的奇变,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顷刻间眼前就堆着挤过来的人体。谅他有“太极拳”精妙的“四两拨千斤”妙技,面对近百人集合的这股原始力量,亦无一点用处,被推得一步步逐渐加快后退,最后更失足,滚出了少慈巷的东巷口外! 最前排几个八卦门弟子顿失抗力,也给后面的人推挤,跟着桂丹雷滚跌在地,继后数十人则蜂拥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滚势翻了两圈,才半跪定下身子来,发现已被群豪团团包围在街心中央。 只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一直夹在桂丹雷和众人之间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击打碎了胸骨,几条肋骨也都随同压断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伤命危;再经刚才那推挤,此刻已经双眼翻白咽了气。 “快快杀掉他!”包围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门弟子高呼。他见同门长辈连续被杀伤,心里异常悲愤:“然后再赶过去,干掉他奶奶的武当掌门!”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围,刀枪如林,半身都是鲜血的他却仍然冷静,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伤,只觉一阵火灼般的剧痛。 原来那招“水中斩月”,将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还未伤到筋骨关节。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极拳”的“云手”化解慢了少许,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点点,这左肩必被结实斩中不可,到时整条左臂自然废掉,而自己还能不能反击打胜尹英川,也很成疑问。 这刀伤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强活动,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着体力。眼前包围着数十倍的敌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除了十来个镇西镖行的镖师外,都是有过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门八卦门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所处已非狭隘的窄巷,而是易于围击合攻的开阔街道。桂丹雷虽然对自己“太极拳”武功极自负,但要以现在的状态,安然杀出这等战阵,实在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那八卦门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单是同门,其他门派武者也都热血上涌,一起狠盯着中间的桂丹雷。 他们没有忘记,不久前在桥梓口,这个武当弟子,如何口出狂言:——“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这是关乎整个武林各大小门派安危的一战。要是能团结起来,杀掉多一个武当派高手,就算一个。 数十具身体同时散发的杀意充溢在街道,气氛无异于战阵沙场。 只等谁最大胆,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剑。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禁莞尔。 ——“我们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看来,就是这个时刻了。 ——不过那座尸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尸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劲,准备向其中一个方向冲杀。突围是生还的唯一可能。 围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门弟子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报仇! 五柄刀、三柄剑、一挺缨枪、一双虎头钩,同时攻袭桂丹雷。 桂丹雷身体方圆三尺内,都是欲将他剐心破腹的强劲利刃。 他吼叫。 骨头碎裂声。金属相击声。皮肉撕裂声。惨呼声。闷哼声。木头折断声。兵刃堕地声。 这围攻实太混乱,无人知道过程如何。只能看见后果:桂丹雷右手反执着一柄单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强劲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枪杆,尖锐枪头没入了他肉内两寸,被他收紧的腰肌硬生生夹牢,未能更深入;左腹侧、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剑伤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两个八卦门刀手和一个剑手都失去兵刃,骨头关节给扭断,剧痛倒地或退开;拿虎头钩那个,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几乎掉落;另一个八卦门剑士,手上的长剑多了道深深的崩口;还有一个刀手,喉头中了劈掌昏死;拿枪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断杆,正惊得发呆。 不是发呆的时候。围在第二层的人又加入:柳叶刀、双剑、燕子镋、铁鞭……桂丹雷身子不断旋转,迎击、抢夺、格打、破坏所有攻来的兵刃。他那头鬈发狂乱挥舞,形态仿佛堕入陷阱的受伤雄狮。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击又紧接而来。包围的人已无平日武者的仪态,而是像原始的猎人围捕野兽,除了要看见猎物断气之外,心无他念。外围不能加入战团的人,也发出粗野的呐喊。 桂丹雷身边开始堆起尸体和受伤倒地者。鲜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纹里。 他一身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见。都是红。左耳被斩缺了一片。左臂抬不过胸口高度。双腿像陷入深及膝盖的泥浆。 桂丹雷脑袋一片空白。只是身体自己自然在动。是修练到了骨髓的战斗技能,仍在驱使着他。 还有身为武当弟子的尊严。 ——至少,将这里一半的人都带着下地狱去。 血呛到鼻子。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快完了…… “那边!”围在最外边的几个镇西镖行镖师,突然发出惊讶呼声。 因为本来就太吵,包围网最内里的人初时听不见,还打了好一阵子。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恐慌传到内围,所有人才停下手来。 西军众武者一起循镖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只见那街道南方一头,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这边快速接近——最初给发现时还在很远的街头,此刻已只有数十步之遥。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见两个男人领在最前奔跑,只看身体动作和姿态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难道是援军?……还是东军那边已给杀败,逃到这边来了么?……大群人直扑而来,未知是敌是友,西军群豪不得已暂停进攻桂丹雷,解开了包围之势,迎着那伙人戒备。 桂丹雷浑身浴血半跪着,睁开几乎被血黏着眼睑的双目,也瞧瞧来者是谁。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渐渐认出,最前头那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武当派驻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 而跟方济杰并肩奔跑的另一个男人,一身穿着青色劲装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兽爪的铁臂甲,腰间斜佩一口银色长剑。中年的脸容,满是创伤疤痕。 桂丹雷认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红色的牙齿。 随后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纪、衣饰、气质都不一,各自带着似乎不属同一门派的兵器。那拉杂成军的阵容,跟集合来西安讨伐姚莲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济杰急急奔上来跪下,扶住身体正在震颤的桂丹雷。戴铁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间剑柄,援护其身前。 “桂师兄。”江云澜貌似微笑,但那盯着西军群豪的表情,半点不能令人感觉他有笑意。“没想过,会看见你这般狼狈相。”一听这句“师兄”,西军众人心头大震。 ——竟然一口气来了几十个武当弟子! “该我问你……”桂丹雷挥手摔开方济杰,自行慢慢站了起来,透了几口大气,稳住了呼吸,才继续说:“你怎么不在……四川?”江云澜抚摸一下腰间那柄簇新的佩剑,微笑不语。 原来数月前成都一战失败后,江云澜自革“兵鸦道”身份,辞别了副掌门叶辰渊离开四川,本应马上回报武当山;但途中他一直为杀不了“武当猎人”荆裂而耿耿于怀,颇觉苦闷,又念着折了爱用的那柄古剑,身边没有称手的兵刃,总是觉得不安,于是中途决定先不回武当,一来出外散散郁闷,二来也好寻找看看有没有好剑。 这样一走,就游历了两、三个月,一直走进了河南省,其间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战的过程,又去了检阅河南境内已被武当臣服的许多小门派——如今都已成了武当派的附属道场——参详各种武学,自觉颇有些体会。后来他在南阳府里寻到一个名铁匠,替他打造了腰间的这柄新剑。 就在南阳,他听闻了姚掌门单身入关中,众多门派人士西往追踪的惊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陈岱秀一样,江云澜也想到,此消息传播如此迅速广泛,事情必不寻常。他担心掌门安危,已来不及先回武当山报信,就地于各武当属下道场,挑选了这四十来个“山外弟子”①,从南阳直接入关,然后又根据新消息到西安来,终于在这关键的一天及时赶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当派对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称呼。’江云澜此刻没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后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扫视这些人,只见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当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似不是心甘情愿到来,桂丹雷更猜出江云澜是从哪儿征集这些人。 江云澜看看眼前数十个敌人,也在心里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实力其实略输对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伙敌人,江云澜虽不知道他们隶属“九大门派”之一的八卦门,但看得出武功背景并不寻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这些临时拉来的家伙,都只是在武当的强大力量前低头臣服,并非全心全意要来营救掌门的……可是西军群豪都不知就里,以为来的这四十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当弟子。而那为头的江云澜,一股慑人的气势更是绝对假不了,那双细小三角眼扫视之间,仿佛将眼前任何人都当作爪下猎物。 ——这是武当“兵鸦道”经历无数征战培养出来的锐气。 西军虽然在刚才围攻桂丹雷时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数还是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气却被这突然出现的新生敌军压住了,加上又没有领头人物,实在进退两难。 ——有的人心里在暗骂颜清桐,竟出了个兵分二路的馊主意,要是二百人合于一队,就谁也不用怕了。 此时有人从少慈巷口走出来。 尹英川一边给镖师扶着,另一边将捡回来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走着。 他下巴原来花白的胡须,都沾满了内伤吐出的鲜血,瘦脸仿佛比手上的刀还要青白,黑白两条眉毛因为痛苦而紧皱。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带着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数的肋骨都已断裂。没有被断骨刺破内脏而致命,实在是奇迹般的幸运。 那八卦巨刀对此刻的尹英川来说,是负累多于支撑。但他仍忍着剧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个八卦门人看见,急忙上前代替镖师搀扶师叔,并举起兵刃保护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着众人,看见对面新来的四十来个敌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伤,已经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斩月”砍出的伤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刚才对战最后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头,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门弟子,然后眼神悲愤地轻轻摇头。 江云澜看见尹英川和他的巨刀,虽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敌方领军人物。尹英川这伤自然是桂师兄所打的,江云澜心想不如出言讥讽他几句,以动摇对方军心。可是桂丹雷抢在他前头先说话了。 “还要继续打吗?”桂丹雷说时咳出血来。刚才他背项被一记铁鞭打中,也受着内伤,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创失血,他此刻状况也跟尹英川半斤八两,虽然面对自己亲手打败的敌人,却再无先前的骄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脱下衣袍,盖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门派武者脸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着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气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也许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还没有开始学‘太极拳’。”尹英川听见后呆住了。然后有些惭愧地朝桂丹雷微微点头。 武者毕生最重要的战斗在何时何地发生,本来就不由自己选择;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一生任何时刻都是战士。 尹英川用弟子递来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伤的同门抬起来。”他向余下的二十多个门人下令,然后朝着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们走。”“师叔!”众门人急忙劝阻。他们吞不下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让更多八卦门的弟子折损了。”尹英川沉痛地说:“将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一战。”他略回头,朝桂丹雷和江云澜断然说:“我们绝不坐以待毙。到时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门人,跟你们决一死战。”那众多八卦门弟子,也就抬起尸首和受伤的同门,簇拥着受伤的师叔,无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抛下的西军其余三十名武者和几个镖师,一时都恐慌了。他们想不到,不久前才气势如虹地誓师出发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众人立时无心恋战,恐怕给武当派队伍乘机复仇袭击,也都紧随着八卦门人退走了。 ——途中许多人,都羞惭地将臂上为悼念何自圣而戴的白布条,悄悄解下来丢掉了。 ◇◇◇◇ 这一段少慈巷,空余下两面划满了刀痕的土壁,此后就给西安人保留了下来,以纪念这场令人惊异的决战;后来连附近的书院,也都改成了给人听武林传说掌故的酒家茶馆。 直至数十年后,刀痕因为年月久远而风化模糊,土墙失修倒塌,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事迹。 第六章 群龙聚首 虎玲兰的指头上,再没有刀柄缠布那触感。 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时刻,她并没有后悔千里远来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许久以前,在萨摩那一夜。闪电映照出荆裂的那个壮硕背影。 然后是在成都街巷里,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背靠着背。彼此感觉到体温、汗水与颤震。一种用家乡话也无法形容的亲密感。 在美丽的巫峡山水之间。木刀互砍的清脆声音。阳光底下冒着汗水的笑脸。 黄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马蹄嘀哒。一起追着不断下沉的夕阳。干旱的风迎发吹拂。 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兰还是有点低估了自己。毕竟她是武风繁盛的九州萨摩国里,最权威的武家岛津一族内最强的剑士。 “燕飞”的攻击力始终不同平凡;而锡晓岩那“裹脑刀”反斩,就算加上左掌帮助,劲力并不如平日的正手“阳极刀”般猛劲。 这两刀交拼之下,锡晓岩承受了极大的刀压,全身都气血翻涌,本就窒碍了动作;右足底下更因为抵不住那压力,屋瓦突然给他踏穿了,身姿顿时崩溃,整条腿陷入到膝盖。原本马上反击的一刀,再斩不出去。 虎玲兰心神虽散涣,但久经修练的身体,还是能自动反应,跃步飞退了开去。 往上飞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个圈,撞破了屋顶尖的瑞兽装饰,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兰发觉竟保住一命,惊魂甫定,但亦未心乱,反手从腰带拔出贴身短刀,仍朝着姿态狼狈的锡晓岩戒备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手上还有最后一柄刀子,她都不会就此认命。 但下面众人看见虎玲兰丢了主力兵器,都知她败象毕露。他们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为同仇敌忾,对虎玲兰不能为他们打败武当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较复杂:武当派的人要是给一个东瀛女子打胜了,他们这些中土的练武男儿,岂非大失面子?因此心里反倒庆幸是锡晓岩赢了……锡晓岩半跪下来,伸手支住屋瓦,把插进破洞的右腿拔出来。表面上他这状况颇为尴尬,但他心里清楚,全是因为承受了虎玲兰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并不感到半点难为情,只是默默站起,将长刀垂在身侧,凝视反握短刀的虎玲兰。 刚才失去了反击之机,当然是有些可惜;但锡晓岩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将虎玲兰立毙刀下。 实际上已打败了虎玲兰,锡晓岩此刻战意已经消散,这才有闲暇俯视下方。他看见各门派的敌人都已聚在街上,显然是给三位师兄赶出“盈花馆”。掌门既已平安,他就更没有与虎玲兰继续战斗的理由。 就在锡晓岩将要还刀入鞘之前,却有两条身影从一边屋檐翻跃上来,同时发出“呛”的一记拔刃出鞘声。 “兰姐,接着!” 一道金黄亮光从后平飞向虎玲兰。虎玲兰听得那娇声呼叫,眉头立时展开,转身就将那映着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锡晓岩一看,虎玲兰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剑,造型古雅,莲花状的剑锷上有蟠龙雕刻,泛金的幼长剑身显得锋锐无比,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正是青城剑派镇山之宝“龙棘”。 上了屋顶两人,当然就是燕横跟童静。他们担心虎玲兰能否抵敌武当弟子,故此没有跃到窗下,反而踏着窗框攀跳上来,却见虎玲兰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锡晓岩对峙。燕横一示意,童静就拔出他背负的“龙棘”,抛给虎玲兰御敌。 两人走到虎玲兰身旁。燕横看见虎玲兰额角流血的伤口,露出忧心的眼神。虎玲兰却微笑向他摇摇头。 “我说过了。”童静向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燕横带回来的。”虎玲兰不禁皱眉:“你让我担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两人,见他们都无恙,也就将“龙棘”双手握持架起来,遥遥指着锡晓岩。 燕横这才有时间打量锡晓岩,看见他的怪臂很是惊讶。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武当弟子的样子有些熟悉……“哇!这家伙好恶心!”童静看见了更忍不住吐吐舌头惊呼:“是天生的吗?”锡晓岩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当面奚落,却是在这种对峙的景况下,恼怒不起来,一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童静这句“是天生的吗?”,令燕横想起一件事:过去他也见过一个身材古怪的人,心里亦有同样的疑问。 ——那个叫锡昭屏的家伙。 燕横再看锡晓岩的脸,跟记忆相对照,立时恍然。 ——是亲人。 一想起锡昭屏,燕横盯着锡晓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连同手上的“静物右剑”,双剑朝对方摆开架式,姿势与先前室内跟姚莲舟对打时无异。 ——也很像何自圣生前的“雌雄龙虎剑”架式。 锡晓岩未知这小子是何人,对他如此仇视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锡晓岩本来是个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见又有人要来挑战,他露齿一笑,再次将长刀举到肩头上。 街上众人见燕横毅然与这可怕的武当弟子对峙,再难相信他是武当的内奸,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颜清桐和董三桥。董三桥没怎么理会,还在照料重伤的韩天豹;颜清桐却浑身不自在,想快点转移视线,也就抓住一个受伤的秘宗门人问:“屋顶那武当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么打。很厉害的吗?”那秘宗门人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韩师叔……这样……就只是一拳……”“你是说一拳把韩前辈打成这样子?”颜清桐惶然,再次抬头仔细观看锡晓岩。 ——刚才决定撤退,也许是押对了……突然一阵急密的声音,自西面的街道传来,起初不大,渐近渐响。 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就有一骑从街上奔至,站得较近街口的人纷纷躲避。马儿如箭似疾速越过人丛,再冲出半条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马人立,骑者将之顺势拨转,显出一手极俊的骑功。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年迈骑者的脸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拨下挂在背后,发髻凌乱,白发飘扬,那轮廓刚毅的脸本甚威严,这刻却露出像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上排右侧一只镶银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出光芒。 群豪里有数人认出这老者。其中一个就是颜清桐。他不禁高呼:  “飞虹先生!”众人听了,心头一阵振奋:这顽童般的老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当今掌门练飞虹! 崆峒山武道历史悠长,“八大绝”武学威镇关西,为当代武林“九大门派”之一,这次更是掌门人亲临,本来惴惴不安的群豪见此强援,心里登时镇定了许多。他们细瞧练飞虹身上五花八门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说了,我必胜无疑!”练飞虹举起拳头高呼,甚是奋亢。他才刚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说“胜”了什么,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甘、陕两省相邻,颜清桐因为押镖的关系,过去曾与练飞虹有过两面之缘。他见练飞虹竟在此际才赶到,心里不禁暗暗咒骂:你这老家伙,早一点来帮忙,我们刚才就不用那么难看了! “飞虹先生,你来得正好啊!”颜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他想,只要好好拉拢这位掌门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态都可一扫而空。“我等后辈已在此久候多时,等着前辈来主持武林正义!”练飞虹正兴奋中,瞧一瞧颜清桐,似乎不太认得他,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什么“武林正义”之类。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众人,皱眉问:“怎么了?你们已经打完啦?”颜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经意地瞧了瞧屋顶。练飞虹随他视线望上去,看见上方的对峙,眉头马上展开来:“啊,原来还有人在打!”这时西面一条小巷,又有三个身影奔出来,都是徒步走路。众人看见,那三个跑得满脸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着缨枪长剑,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着街上的人,又瞧着马鞍上的飞虹先生。 练飞虹看见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颜清桐急忙问他:“前辈,这些……是你的门人么?”“才不是啦!”练飞虹摆摆手:“我在那边街上碰到这几个武当派的,就比赛看谁最快赶到来。嘿嘿,结果大家都看见了,是我赢啦!”群豪一听闻,来者又是武当派弟子,登时一阵紧张,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开一些。 李侗和焦红叶乍到,未知这“盈花馆”刻下形势,只是直觉这些包围在妓院外的人已无甚战意;抬头却见屋顶上一个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锡晓岩在以一对三。敌人里有两个都是女子,一个还是小黄毛丫头,那男的也不比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虽感意外,但也对锡晓岩没有半点儿担心。 ——他可是“镇龟道”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啊。 “锡师兄,这是怎么回事?”焦红叶高声大呼,那张棕色的粗糙脸庞收紧如铁板,冷酷扫视街上众多敌人:“陈岱秀师兄他们呢?”不必回答。陈岱秀此时就从“盈花馆”大门步出了。他因为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而出外视察,一见骑在马上的练飞虹,眉头立时耸动。他虽还不知道这位崆峒掌门人的身份,却也看出鞍上老者带有一股极自信的气势,远胜街上群豪。 ——这老头……不容易应付。 “我们已跟掌门会合了。”陈岱秀隔远向李侗等人大声说,同时手按腰间剑柄:“他还好,不必担心……”说到一半,陈岱秀却方才察觉,桂丹雷和尚四郎并未出现。他心想,这当中必有变故,但又不便在这儿问——他们此刻毕竟只得数名同门在场,面对数十个敌人,全靠一股威势将对方压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次助长对方的士气,形势随时改变。 陈岱秀身边又有一人从门内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条扎着较重伤的数处,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着那枚本属韩天豹的“丧门钉”。 樊宗本来就白晰的脸,此刻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细目在人丛间一扫,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练飞虹马旁的颜清桐。 颜清桐看见那盯来的目光,背项生起一阵凉风。 “你就是这儿镇西镖行的行主吧?”樊宗说着,就直往颜清桐走过去。所经过的人都退避开去——樊宗虽受了伤,但他诡异又毒辣的暗器,人们刚才都见识过了。 颜清桐慌忙再站近练飞虹的坐骑一些,希望借这位名宿挡驾。但练飞虹只是抬着头,好奇地研究屋顶上锡晓岩那条古怪的右臂,半点儿没有理会他。 樊宗走到颜清桐跟前,然后伸出手掌。 “你还欠我家掌门一样东西。”刚才一起从楼下大厅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们明明看见,颜清桐先前已经垂头丧气地将姚莲舟的“单背剑”留在大厅的桌子上。樊宗现在还要向他讨什么? 颜清桐却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么知道是我下的毒……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踪过到“盈花馆”下毒的流氓梁四,还有杀死梁四的两名镇西镖行镖师。谁是下毒主谋,一清二楚。 颜清桐本以为撤出“盈花馆”之后,这事情就能蒙混过去——这次来结盟对付姚莲舟的武人这么多,各门各派都有,武当派又哪里辨得清是谁?到时随便栽赃给哪个小门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来早就被武当弟子识破,他感觉自己已是个死人。 但颜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后绝不认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个手下镖师的衣襟,凑近他脸门大吼:“是你这混蛋!瞒着我弄什么花样?”骂着时,另一只手却暗暗自腰带内侧掏出另一包解药,藏在掌心。 那镖师正一脸惶惑,颜清桐又再骂:“你把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说着一个大巴掌刮在那镖师脸上。 那镖师被刮得昏头转向,整个人屈膝跪倒。同时地上跌落一个小纸包——当然就是颜清桐趁打人时乘机抛下的解药。 “看!你这不是人赃并获了?”颜清桐不让那镖师说话,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还不快拾起来交给人家?”镖师一手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纸包,全身颤震着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将解药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颜清桐这等小把戏,就算瞒得过围观的众人,又怎骗得了他这个目光尖锐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际为掌门尽快解毒要紧,也没空拆穿颜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药,目光仍不离颜清桐,冷冷抛下一句:“这账以后我们再跟你算。”樊宗说完就飞快奔回“盈花馆”里去。 这最后的目光和说话,令颜清桐感觉,心胸中央仿佛给那枚“丧门钉”穿过了。 李侗、焦红叶、赵昆都上前与陈岱秀会合。陈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们不是该退到两条街外的吗?还呆在这儿干么?”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屋顶:“锡师弟,没听见之前的命令吗?不用再打了,先下来!”锡晓岩对燕横和童静本来兴趣不大,虎玲兰也已给他打胜了,他战意本就不浓。此刻陈师兄再下命令,他便将举在后头的长刀顺势收回背负的刀鞘内。 燕横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烧。 锡晓岩摇摇头:“小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服气的话,就恨你下面那些窝囊的伙伴吧。”他说着竟然转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剑,甚是托大。 “跟他们无关。”燕横从齿间恨恨吐出说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你们武当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敌。”锡晓岩一听“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缓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暴兽一样。他慢慢回过身来。 ——青城山。兄长锡昭屏丧命之地。 “太好了。”锡晓岩此刻散发的浓烈杀意,是先前与虎玲兰对阵时所无。他的右臂再次举起屈曲,摸到背后的缠藤刀柄。 “原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让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锡晓岩肩上闪出离鞘的刃光。 虎玲兰双手紧握“龙棘”的剑柄,金黄剑刃摆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剑尖遥指锡晓岩的眉间。她略横移步,身体隐隐护在燕横跟前。 “别冲动。”虎玲兰说着时,眼睛丝毫不敢移离锡晓岩:“能够抵抗他的人,我们里只有一个。”锡晓岩冷笑:“你的记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还掉在下面呢。”“不是说我。”虎玲兰说时,目光竟有一种平日所无的温柔之色,当中带着对一个人的期盼。 “他,快来了。” 锡晓岩瞧见虎玲兰这样的眼神,心胸里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却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敌人呀……她在等谁,跟我有什么干系?……随同醋意而来的是急欲发泄的强烈苦闷。锡晓岩猛力摇了摇头,右手从腕到肩四个关节都蓄起力量,准备拔刀快斩。 此时有一乌黑异物,夹带呼啸之声,从西侧对街的另一幢楼顶飞出,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越街道空中迅疾掠过,直射“盈花馆”屋顶。 那物直击在“盈花馆”西墙上的最高处,深深钉进了墙砖之中。后面连着一根拉得笔直的细长铁链。 东西静止了下来之后,楼下众人这才看清了是什么:一个通体乌黑的铁铸枪头。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 第六章 群龙聚首 虎玲兰的指头上,再没有刀柄缠布那触感。 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时刻,她并没有后悔千里远来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许久以前,在萨摩那一夜。闪电映照出荆裂的那个壮硕背影。 然后是在成都街巷里,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背靠着背。彼此感觉到体温、汗水与颤震。一种用家乡话也无法形容的亲密感。 在美丽的巫峡山水之间。木刀互砍的清脆声音。阳光底下冒着汗水的笑脸。 黄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马蹄嘀哒。一起追着不断下沉的夕阳。干旱的风迎发吹拂。 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兰还是有点低估了自己。毕竟她是武风繁盛的九州萨摩国里,最权威的武家岛津一族内最强的剑士。 “燕飞”的攻击力始终不同平凡;而锡晓岩那“裹脑刀”反斩,就算加上左掌帮助,劲力并不如平日的正手“阳极刀”般猛劲。 这两刀交拼之下,锡晓岩承受了极大的刀压,全身都气血翻涌,本就窒碍了动作;右足底下更因为抵不住那压力,屋瓦突然给他踏穿了,身姿顿时崩溃,整条腿陷入到膝盖。原本马上反击的一刀,再斩不出去。 虎玲兰心神虽散涣,但久经修练的身体,还是能自动反应,跃步飞退了开去。 往上飞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个圈,撞破了屋顶尖的瑞兽装饰,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兰发觉竟保住一命,惊魂甫定,但亦未心乱,反手从腰带拔出贴身短刀,仍朝着姿态狼狈的锡晓岩戒备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手上还有最后一柄刀子,她都不会就此认命。 但下面众人看见虎玲兰丢了主力兵器,都知她败象毕露。他们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为同仇敌忾,对虎玲兰不能为他们打败武当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较复杂:武当派的人要是给一个东瀛女子打胜了,他们这些中土的练武男儿,岂非大失面子?因此心里反倒庆幸是锡晓岩赢了……锡晓岩半跪下来,伸手支住屋瓦,把插进破洞的右腿拔出来。表面上他这状况颇为尴尬,但他心里清楚,全是因为承受了虎玲兰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并不感到半点难为情,只是默默站起,将长刀垂在身侧,凝视反握短刀的虎玲兰。 刚才失去了反击之机,当然是有些可惜;但锡晓岩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将虎玲兰立毙刀下。 实际上已打败了虎玲兰,锡晓岩此刻战意已经消散,这才有闲暇俯视下方。他看见各门派的敌人都已聚在街上,显然是给三位师兄赶出“盈花馆”。掌门既已平安,他就更没有与虎玲兰继续战斗的理由。 就在锡晓岩将要还刀入鞘之前,却有两条身影从一边屋檐翻跃上来,同时发出“呛”的一记拔刃出鞘声。 “兰姐,接着!” 一道金黄亮光从后平飞向虎玲兰。虎玲兰听得那娇声呼叫,眉头立时展开,转身就将那映着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锡晓岩一看,虎玲兰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剑,造型古雅,莲花状的剑锷上有蟠龙雕刻,泛金的幼长剑身显得锋锐无比,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正是青城剑派镇山之宝“龙棘”。 上了屋顶两人,当然就是燕横跟童静。他们担心虎玲兰能否抵敌武当弟子,故此没有跃到窗下,反而踏着窗框攀跳上来,却见虎玲兰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锡晓岩对峙。燕横一示意,童静就拔出他背负的“龙棘”,抛给虎玲兰御敌。 两人走到虎玲兰身旁。燕横看见虎玲兰额角流血的伤口,露出忧心的眼神。虎玲兰却微笑向他摇摇头。 “我说过了。”童静向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燕横带回来的。”虎玲兰不禁皱眉:“你让我担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两人,见他们都无恙,也就将“龙棘”双手握持架起来,遥遥指着锡晓岩。 燕横这才有时间打量锡晓岩,看见他的怪臂很是惊讶。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武当弟子的样子有些熟悉……“哇!这家伙好恶心!”童静看见了更忍不住吐吐舌头惊呼:“是天生的吗?”锡晓岩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当面奚落,却是在这种对峙的景况下,恼怒不起来,一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童静这句“是天生的吗?”,令燕横想起一件事:过去他也见过一个身材古怪的人,心里亦有同样的疑问。 ——那个叫锡昭屏的家伙。 燕横再看锡晓岩的脸,跟记忆相对照,立时恍然。 ——是亲人。 一想起锡昭屏,燕横盯着锡晓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连同手上的“静物右剑”,双剑朝对方摆开架式,姿势与先前室内跟姚莲舟对打时无异。 ——也很像何自圣生前的“雌雄龙虎剑”架式。 锡晓岩未知这小子是何人,对他如此仇视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锡晓岩本来是个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见又有人要来挑战,他露齿一笑,再次将长刀举到肩头上。 街上众人见燕横毅然与这可怕的武当弟子对峙,再难相信他是武当的内奸,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颜清桐和董三桥。董三桥没怎么理会,还在照料重伤的韩天豹;颜清桐却浑身不自在,想快点转移视线,也就抓住一个受伤的秘宗门人问:“屋顶那武当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么打。很厉害的吗?”那秘宗门人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韩师叔……这样……就只是一拳……”“你是说一拳把韩前辈打成这样子?”颜清桐惶然,再次抬头仔细观看锡晓岩。 ——刚才决定撤退,也许是押对了……突然一阵急密的声音,自西面的街道传来,起初不大,渐近渐响。 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就有一骑从街上奔至,站得较近街口的人纷纷躲避。马儿如箭似疾速越过人丛,再冲出半条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马人立,骑者将之顺势拨转,显出一手极俊的骑功。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年迈骑者的脸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拨下挂在背后,发髻凌乱,白发飘扬,那轮廓刚毅的脸本甚威严,这刻却露出像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上排右侧一只镶银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出光芒。 群豪里有数人认出这老者。其中一个就是颜清桐。他不禁高呼:  “飞虹先生!”众人听了,心头一阵振奋:这顽童般的老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当今掌门练飞虹! 崆峒山武道历史悠长,“八大绝”武学威镇关西,为当代武林“九大门派”之一,这次更是掌门人亲临,本来惴惴不安的群豪见此强援,心里登时镇定了许多。他们细瞧练飞虹身上五花八门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说了,我必胜无疑!”练飞虹举起拳头高呼,甚是奋亢。他才刚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说“胜”了什么,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甘、陕两省相邻,颜清桐因为押镖的关系,过去曾与练飞虹有过两面之缘。他见练飞虹竟在此际才赶到,心里不禁暗暗咒骂:你这老家伙,早一点来帮忙,我们刚才就不用那么难看了! “飞虹先生,你来得正好啊!”颜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他想,只要好好拉拢这位掌门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态都可一扫而空。“我等后辈已在此久候多时,等着前辈来主持武林正义!”练飞虹正兴奋中,瞧一瞧颜清桐,似乎不太认得他,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什么“武林正义”之类。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众人,皱眉问:“怎么了?你们已经打完啦?”颜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经意地瞧了瞧屋顶。练飞虹随他视线望上去,看见上方的对峙,眉头马上展开来:“啊,原来还有人在打!”这时西面一条小巷,又有三个身影奔出来,都是徒步走路。众人看见,那三个跑得满脸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着缨枪长剑,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着街上的人,又瞧着马鞍上的飞虹先生。 练飞虹看见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颜清桐急忙问他:“前辈,这些……是你的门人么?”“才不是啦!”练飞虹摆摆手:“我在那边街上碰到这几个武当派的,就比赛看谁最快赶到来。嘿嘿,结果大家都看见了,是我赢啦!”群豪一听闻,来者又是武当派弟子,登时一阵紧张,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开一些。 李侗和焦红叶乍到,未知这“盈花馆”刻下形势,只是直觉这些包围在妓院外的人已无甚战意;抬头却见屋顶上一个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锡晓岩在以一对三。敌人里有两个都是女子,一个还是小黄毛丫头,那男的也不比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虽感意外,但也对锡晓岩没有半点儿担心。 ——他可是“镇龟道”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啊。 “锡师兄,这是怎么回事?”焦红叶高声大呼,那张棕色的粗糙脸庞收紧如铁板,冷酷扫视街上众多敌人:“陈岱秀师兄他们呢?”不必回答。陈岱秀此时就从“盈花馆”大门步出了。他因为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而出外视察,一见骑在马上的练飞虹,眉头立时耸动。他虽还不知道这位崆峒掌门人的身份,却也看出鞍上老者带有一股极自信的气势,远胜街上群豪。 ——这老头……不容易应付。 “我们已跟掌门会合了。”陈岱秀隔远向李侗等人大声说,同时手按腰间剑柄:“他还好,不必担心……”说到一半,陈岱秀却方才察觉,桂丹雷和尚四郎并未出现。他心想,这当中必有变故,但又不便在这儿问——他们此刻毕竟只得数名同门在场,面对数十个敌人,全靠一股威势将对方压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次助长对方的士气,形势随时改变。 陈岱秀身边又有一人从门内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条扎着较重伤的数处,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着那枚本属韩天豹的“丧门钉”。 樊宗本来就白晰的脸,此刻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细目在人丛间一扫,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练飞虹马旁的颜清桐。 颜清桐看见那盯来的目光,背项生起一阵凉风。 “你就是这儿镇西镖行的行主吧?”樊宗说着,就直往颜清桐走过去。所经过的人都退避开去——樊宗虽受了伤,但他诡异又毒辣的暗器,人们刚才都见识过了。 颜清桐慌忙再站近练飞虹的坐骑一些,希望借这位名宿挡驾。但练飞虹只是抬着头,好奇地研究屋顶上锡晓岩那条古怪的右臂,半点儿没有理会他。 樊宗走到颜清桐跟前,然后伸出手掌。 “你还欠我家掌门一样东西。”刚才一起从楼下大厅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们明明看见,颜清桐先前已经垂头丧气地将姚莲舟的“单背剑”留在大厅的桌子上。樊宗现在还要向他讨什么? 颜清桐却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么知道是我下的毒……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踪过到“盈花馆”下毒的流氓梁四,还有杀死梁四的两名镇西镖行镖师。谁是下毒主谋,一清二楚。 颜清桐本以为撤出“盈花馆”之后,这事情就能蒙混过去——这次来结盟对付姚莲舟的武人这么多,各门各派都有,武当派又哪里辨得清是谁?到时随便栽赃给哪个小门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来早就被武当弟子识破,他感觉自己已是个死人。 但颜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后绝不认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个手下镖师的衣襟,凑近他脸门大吼:“是你这混蛋!瞒着我弄什么花样?”骂着时,另一只手却暗暗自腰带内侧掏出另一包解药,藏在掌心。 那镖师正一脸惶惑,颜清桐又再骂:“你把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说着一个大巴掌刮在那镖师脸上。 那镖师被刮得昏头转向,整个人屈膝跪倒。同时地上跌落一个小纸包——当然就是颜清桐趁打人时乘机抛下的解药。 “看!你这不是人赃并获了?”颜清桐不让那镖师说话,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还不快拾起来交给人家?”镖师一手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纸包,全身颤震着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将解药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颜清桐这等小把戏,就算瞒得过围观的众人,又怎骗得了他这个目光尖锐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际为掌门尽快解毒要紧,也没空拆穿颜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药,目光仍不离颜清桐,冷冷抛下一句:“这账以后我们再跟你算。”樊宗说完就飞快奔回“盈花馆”里去。 这最后的目光和说话,令颜清桐感觉,心胸中央仿佛给那枚“丧门钉”穿过了。 李侗、焦红叶、赵昆都上前与陈岱秀会合。陈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们不是该退到两条街外的吗?还呆在这儿干么?”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屋顶:“锡师弟,没听见之前的命令吗?不用再打了,先下来!”锡晓岩对燕横和童静本来兴趣不大,虎玲兰也已给他打胜了,他战意本就不浓。此刻陈师兄再下命令,他便将举在后头的长刀顺势收回背负的刀鞘内。 燕横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烧。 锡晓岩摇摇头:“小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服气的话,就恨你下面那些窝囊的伙伴吧。”他说着竟然转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剑,甚是托大。 “跟他们无关。”燕横从齿间恨恨吐出说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你们武当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敌。”锡晓岩一听“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缓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暴兽一样。他慢慢回过身来。 ——青城山。兄长锡昭屏丧命之地。 “太好了。”锡晓岩此刻散发的浓烈杀意,是先前与虎玲兰对阵时所无。他的右臂再次举起屈曲,摸到背后的缠藤刀柄。 “原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让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锡晓岩肩上闪出离鞘的刃光。 虎玲兰双手紧握“龙棘”的剑柄,金黄剑刃摆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剑尖遥指锡晓岩的眉间。她略横移步,身体隐隐护在燕横跟前。 “别冲动。”虎玲兰说着时,眼睛丝毫不敢移离锡晓岩:“能够抵抗他的人,我们里只有一个。”锡晓岩冷笑:“你的记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还掉在下面呢。”“不是说我。”虎玲兰说时,目光竟有一种平日所无的温柔之色,当中带着对一个人的期盼。 “他,快来了。” 锡晓岩瞧见虎玲兰这样的眼神,心胸里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却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敌人呀……她在等谁,跟我有什么干系?……随同醋意而来的是急欲发泄的强烈苦闷。锡晓岩猛力摇了摇头,右手从腕到肩四个关节都蓄起力量,准备拔刀快斩。 此时有一乌黑异物,夹带呼啸之声,从西侧对街的另一幢楼顶飞出,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越街道空中迅疾掠过,直射“盈花馆”屋顶。 那物直击在“盈花馆”西墙上的最高处,深深钉进了墙砖之中。后面连着一根拉得笔直的细长铁链。 东西静止了下来之后,楼下众人这才看清了是什么:一个通体乌黑的铁铸枪头。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 第七章 合战 就是这一天。 天下武林,将再无人不识“南海虎尊派”之名。 ◇◇◇◇ 连着铁枪头的长铁链,另一头的末端打成了结,被一柄狩猎小刀牢牢钉在西面那楼顶的屋脊上。 荆裂踏着横亘街道上空的铁链,足下不停,沿着链子朝“盈花馆”屋顶急奔。 这等惊险的技艺,下头许多人看见,不禁惊呼起哄。 只见身形横壮的荆裂,踏链而过的步伐却出人意外地灵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双手各自握着兵器,左手是大船桨,右手是长倭刀,双臂往两侧张开,借助两件兵器平衡,穿着草鞋的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来,瞬间已跑到街心上方。 荆裂奔来方向,正是锡晓岩的背后。锡晓岩略转身侧马而立,一边仍在戒备燕横三人,一边回头瞧来者是谁。 荆裂自西而来,背向斜阳,在锡晓岩眼中,有如一个四周散射着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体都射着光芒。 锡晓岩瞬间已经分辨出,前后哪一边才是真正威胁所在。 ——这人就是她所说的那个?……  锡晓岩背后长刀,出鞘。 荆裂走到铁链末处,左腿乘奔势往上一跳,右脚登上最边缘的屋檐。 锡晓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从来只有一种。 坐马、转胯、扭腰。肩至腕四关节猛抖。 “阳极刀”朝荆裂扎满辫子的头颅垂直劈下去! 荆裂藉跑跃之势,往前运起沉重的双兵器:左手船桨横举过顶,抵抗这劈刀;右手倭刀同时自外向内横挥,砍斩锡晓岩左腰。他双手一对重兵器,各自同时攻守,展现出非常惊人的臂力。 但就在锡晓岩长刀碰上船桨前的刹那,荆裂变招了。 这变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而是荆裂在海内外数百次生死搏斗里养成的本能,自动作出的判断:——对方这一刀,用单手绝对挡不住! 原本横斩的倭刀半途改变了方向,朝上撩击,与船桨一起硬格那招“阳极刀”! 一碰上对方兵刃,荆裂心里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船桨和倭刀都给弹开。“阳极刀”的余劲还未全消,震入了体内,荆裂后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击而逼退的身体。这步几乎就踏出了屋檐外,荆裂险险站在边缘,几片碎瓦从脚边掉落街中。 锡晓岩的惊讶程度也不在荆裂之下。 自从两年前真正练成这“阳极刀”之后,他出刀时尝过最强劲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兰的野太刀。 ——可是这么快,又遇上另一个更强的敌人! 锡晓岩一样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与荆裂双兵器反撞之力。 两人心思反应完全一样,互击退步之后,就借后踏的腿足反蹬,马上再次朝前进击。 锡晓岩二度以单纯的“阳极刀”迎头劈下! 荆裂这次早有准备,双臂贯足了力量,船桨和倭刀成二字架在头顶上,乘全身前冲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劲力几乎无分轩轾,又是各自向后弹开! 荆裂却有后着,借这反撞力上身后仰,右腿一记“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锡晓岩腹部! ——荆裂这种暹罗武术的双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锋之下紧接踢出,双方往往处于近距,故此非常难防备。 但是对锡晓岩却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条异于常人的长臂,兵刃交接之时,他的身躯实际还是处于远距,只是略一收腹后缩,荆裂的蹬腿去到尽头,差了一寸没能及身! 锡晓岩野兽似的战斗本能绝对不输于荆裂,收腹同时,空着的左手往腹前一捞,荆裂的腿蹬得太尽,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决斗中被人擒住一条腿。绝对的劣势。 锡晓岩已准备将荆裂整个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击。 荆裂单足站立的左腿,离屋瓦跃起。 正在楼下观看的戴魁看见,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门客栈”的八仙桌比试里,他就领教过荆裂这种惊人平衡力,还有恍如弹簧的单腿跳跃力。 锡晓岩左手发力拉那足踝,却正好将跳起的荆裂加速拉向自己! 荆裂两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个人凌空向锡晓岩跳了进去,倭刀的刃锋,配合船桨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锡晓岩面门压击! ——虽然没有挥臂砍劈,但这一压击附上了荆裂的体重和跳跃冲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头血肉! 就在锡晓岩鼻子前数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属之间刺耳交鸣。 是锡晓岩的长刀及时收了回来,倒提架在面前,将迎面压来的倭刀抵挡住! 这一记对锡晓岩来说,意义甚不寻常:因为这是他下武当山以来,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家伙! 但这回交手还没有完。 荆裂的左腿借着跳起之势,仍继续屈提向上,膝盖撞向锡晓岩心窝! ——四肢之一被擒,其余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扑。这是荆裂从暹罗大城王室武士学来的“八臂武艺”真髓。 锡晓岩闷叫一声,左手当机立断放开了荆裂足踝,从胸前发出“太极拳”的“按劲”,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来的飞膝! 锡晓岩虽以右手怪臂加上“阳极刀”发劲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劲力也绝不简单——武当山上“苍云武场”的破裂木桩就是明证。掌膝互击,锡晓岩身体只震了一震;荆裂毕竟人在半空,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在瓦面上顺势后滚一圈,用左手船桨支撑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备胸前。半跪竖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裤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条赤红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强敌时一样。 ——更何况这次遇上的,比过去任何一个都更强! 锡晓岩一边盯着荆裂,一边在屋顶上往旁移步,走离了荆裂和燕横等三人之间。先前他对于夹在两方中间毫不介意,但刚才交手之后,他再也不敢托大了——要同时腹背对抗荆裂和虎玲兰,实在太过危险。 他瞧了瞧荆裂手中刀。这倭刀其实并非来自东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铸,荆裂数年前从一个汉人海盗手里夺得。锡晓岩见这刀跟虎玲兰的野太刀形制相似,似乎显示两人关系匪浅。他再瞄一瞄虎玲兰,想起先前她那热切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嫉妒。 荆、锡两人交战后甫分开,楼下轰然扬起一阵如浪的喝采。 包围“盈花馆”的东军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顶上的荆裂欢呼赞赏。他们一整个下午已吃尽了武当掌门和弟子的苦头,死伤枕藉不说,更被几个来援的武当门人威吓得撤出大厅,可谓颜面扫地;如今竟有个人跟这武当的可怕高手单挑硬碰,斗个旗鼓相当,就如替他们争回一口气,自然都喝起采来,已忘了先前在“麟门客栈”,荆裂如何对他们各派结盟多番冷嘲热讽。 “你记得这好汉是什么门派的吗?”有的人在交头接耳。 “在客栈时好像听过……什么‘虎尊派’……”人群之中,曾经被荆裂打败的戴魁,反而是最兴奋的一个,看见如此精采的交手,连自己手臂断骨之痛都仿佛忘了,振起右拳为荆裂呐喊助威。 练飞虹也是一脸眉飞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为拍得太用力太响亮,坐下马儿吃了一惊跳起步来,练飞虹慌忙勒缰才将它制住。 当然也有人看了不高兴。秘宗门董三桥等人,一个个脸色很难看——锡晓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们的韩师叔,如今荆裂的战力,等于将秘宗门彻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数到最高兴的,街上还没有人比得上颜清桐:荆裂突然从天而降杀出来,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暂时也就没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着几个手下镖师,趁着大伙儿正兴奋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后头,预备一有什么不妥就开溜。 ——他心里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圆性带着西军赶来,就能将形势改变。 这时却真的又有人出现在“盈花馆”外头街道。颜清桐看过去,却见并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骑陌生男女。他们一到来就看见练飞虹,同时跃下坐骑,穿过人丛走过去。 众人看这两男两女,一个妇人年纪已是四、五十岁,另外三人都颇年轻,身上各带着几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满沙尘的衣衫,打扮跟飞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风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门人。四人所经之处,群豪都向他们施礼,四人一边忙着还礼,一边走到练飞虹马儿旁。 ——他们先前在城里,跟心急乱走的掌门人失散了,一直在城东打圈,直至听到众人喝采起哄,这才找到“盈花馆”来。 那年长妇人是练飞虹的师妹蔡先娇,也是当今崆峒派副掌门。她的名头在中原武林虽不算响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马贼闻风丧胆的女侠。旁人看她那张有如农妇般的粗糙脸皮,很难想象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数目,尸体堆叠起来可比她的人还要高。 “师兄。”蔡先娇一手牵着练飞虹坐骑的辔口,怪责地说:“找你可苦了。”练飞虹却完全没理会师妹那生气的眼神,只是笑着说:“幸好赶到了!几乎错过好戏!”说着拔出腰带上斜插的铁扇,指向屋顶。 同来的三个年轻门人,女的是练飞虹亲传弟子刑瑛,两个男的则是蔡先娇的徒弟郭仲和布萨——那布萨鬈发深目,乃是回回人后裔。他们都牵着马走近过来。 刑瑛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将遮着下半脸的面纱取了下来,俏丽的脸庞右下巴处,却现出一道寸许的显眼刀疤。众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点不以为意。 三个崆峒弟子跟着掌门的视线,朝上面屋顶观看,见到锡晓岩的异形怪臂,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荆裂这时已从半跪的姿势站了起来,看看下方,只见街上气氛愈来愈热闹,有的人还在呼叫不止。 站在这高高的屋顶上,沐浴于喝采和阳光之中——荆裂无法不回忆起许多年前,站在家乡泉州海边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师叔……看得见吗?……趁锡晓岩移开到一边,燕横、童静和虎玲兰急步上前,凑到荆裂身旁。 四个同伴并着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都笑起来。 “我们又再在一起了。”童静欢喜地说。 “荆大哥……”燕横以殷切的眼神看着荆裂,似有许多话要说。 荆裂用了解的眼神回视他。 “有什么,等打倒了敌人之后再说。”燕横点头,再次盯视对面的锡晓岩。 虎玲兰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一站到荆裂身旁,先前险死锡晓岩刀下的阴影马上减退了。 却在此时,锡晓岩后头出现两条身影。 正是武当“兵鸦道”李侗和焦红叶。他们在众人不察时已攀上了屋顶,各架起缨枪与长剑,援护在锡晓岩两侧。 “我还没有说要帮忙。”锡晓岩自负地说,看一看师兄李侗,却见李侗的表情很不寻常,比平日还要肃杀。 “这个家伙……”李侗的枪尖略升起来,遥指荆裂面门:“……我们先前已在城西遇上,还交过手。”“他就是‘猎人’!”另一边的焦红叶接下去高声说。 一听见“猎人”二字,锡晓岩如被旱雷轰顶。耳际一阵鸣音。握着刀柄的五指关节捏得发响。 双目更充血至赤红。 ——杀兄仇敌,就在眼前。 童静感受到对面直扑而来的强烈杀意,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同伴重聚的欢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变了脸,回想起他刚才的霸道刀法。她握着“龙棘”的掌心在冒汗。 经过成都一战,她深知武当派敌人有多厉害;现在对方变成了三人,反观己方虽说有四个,但燕横还未成熟,童静更不可倚仗……这一战定然凶险。 ——更何况敌人里有个这样的怪物……燕横却是全无惧色。之前孤身力敌秘宗门多人,接着又跟姚莲舟比拼过,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经远胜往昔。 “我没有猜错的话……”燕横悄声向荆裂说:“他就是锡昭屏的弟弟。”荆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脸,回敬锡晓岩那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吗?”荆裂故意提高声线,连楼下众人都听得见:“呵呵……两兄弟都天生这么一副丑怪的身体,可真难得呀!”锡氏兄弟的异躯,都是母亲牺牲性命换来的。这句话是绝大的侮辱。 荆裂扬一扬手上船桨:“让我看看记不记得……对了,就是这条!”握桨的食指,抚抚桨上一条贯穿四条横线的斜刻纹:“这条就是你哥哥啦!”  刻纹的意义非常明显。 李侗看过去,船桨上共有九条——原来已有这么多同门,死在“武当猎人”手上! ——还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败的,算是第十个。 对于一心达成“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给这样的一个敌人活着,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而对于锡晓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当刀、剑、枪,同时发动! 荆裂领头,四人也踏着屋瓦冲上前去! 锡晓岩长臂加长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缨枪更快攻至。 又是那简单却精纯的“阳极刀”,直劈而下! 荆裂深知能抵挡这把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他举起双手兵刃,当先迎了上去。 刀锋斩出的破空锐音比先前更尖。锡晓岩的脸容,瞬间如化厉鬼。 荆裂刹那间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头怎样的猛兽。 ——超过正常限度的愤怒,会令高手判断错误,或者用上多余的力量。怒气表面上令人战意高涨,实际战力反减。这是荆裂经常出言挑衅对手的原因。 ——但这个锡晓岩,显然是个例外。 耳闻那凄厉的破空声,荆裂马上判断:这次再不能硬挡。 他向头上迎挡的态势中途改变,将右手倭刀刃尖倒转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阳极刀”。 锡晓岩银牙紧咬,完全无视荆裂的守招变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贯劲于劈下的刀势。 两刃接触,这次锡晓岩的长刀却没有弹开,他坐膝沉胯,将“太极”的刚劲发挥到极致,刀锋带着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将荆裂斜斜举架的倭刀压下去! 金属猛刮的刺耳声。荆裂这招不足以将“阳极刀”卸去,单一条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线崩溃。 刃锋已及荆裂左肩颈前三寸。 最后一刻,荆裂及时将左手船桨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长刀压击。 这一挡之下,刀锋切入坚实无比的船桨内三分——这木头要是换成荆裂的颈项,已然身首异处。 银光自右闪入荆裂眼帘。 是带着翻飞红缨的枪尖。李侗从旁夹攻而至,“武当锁喉枪”直射向荆裂右颈侧动脉! 荆裂被锡晓岩的强刀强压在肩颈上方,双足只能牢牢坐马站实,眼看已无从闪避这枪。 缨枪的刺杀路线却在半途突然升高,越过了荆裂的头侧,几丝红缨仅仅掠过他右耳! 正是燕横,以“静物剑”反手往上一扬,撩击在李侗枪杆前段,从旁将枪头架开了。 燕横经过连番激斗,尤其跟姚莲舟交过手之后,对自己的双剑法已具掌握和信心,这时想也没想,左手“虎辟”亦接连出击,从右手剑的底下穿出,可是却并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锡晓岩的心胸! “虎辟”短剑那带着血槽的剑刃既宽且厚,份量十足,刺来的势道确如猛虎。锡晓岩不得已将左胸缩后,偏身闪避这来剑! 锡晓岩一偏身,手上长刀的力量顿时大减。荆裂一感受到刀压变轻,马上如复活了一般,船桨仍抵住锡晓岩长刀,右手倭刀则抽出,顺势反手低砍右侧李侗的前锋腿膝! 李侗见燕横杀剑过来挡格缨枪,本来以为这是捉对厮杀,已经准备了应付燕横的后着;哪料燕横和荆裂二人出招交错,竟互换攻击目标,李侗突遇荆裂的长倭刀,只能只手拖枪,缩起右腿仓惶后跳,这才闪过荆裂的砍击。 ——算起来这是荆裂与燕横首次真正并肩作战,出手竟配合无间,燕横自己也大感意外。荆裂却不惊讶,他知道这是日夕共同修练培养出的节奏与默契。 这时荆裂又感到左侧腰间,袭来一阵如针刺的感觉。 ——武当三人首要击杀的目标,始终是他。 剑尖未至,杀意先到。焦红叶以“武当行剑”走个低蛇步,长剑从一个极难防守的角度,刺向荆裂因举起船桨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时机取得恰到好处,必中无疑。 ——假如荆裂身旁没有虎玲兰的话。 虎玲兰双手握住“龙棘”,将那黄金剑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斩,阻截焦红叶的刺剑! 全长只有四尺的“龙棘”,份量远轻过虎玲兰惯用的野太刀,剑柄又太短,不利双手握持,虎玲兰用来不很顺手,出招劲力远逊平时;但也因为轻巧了,虎玲兰的剑招比平日更高速,“龙棘”直化为一阵金风! 焦红叶手中武当长剑被“龙棘”斩得高高弹起,刺招无功而还。 焦红叶只听见,那剑刃交鸣时声音有异,但还未有空察看手中剑,只见又有一道黑影迎头袭来,正是那根色泽深沉的大船桨! ——原来锡晓岩后退闪避燕横的“虎辟”刺剑,刀上劲力已消失,荆裂又趁机抽出船桨来,与虎玲兰夹击左边的焦红叶。 三个武当精锐,总体战力实在高于荆、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战一交起手来,反而是荆裂配合着同伴交替出招,将武当三人打得手忙脚乱。楼下多数人都瞧不清楚,但练飞虹、戴魁等几个高手则看得称奇。 ——原来自从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战生还后,荆裂就知道往后必然还有许多机会与武当派作多人混战,而实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会处于劣势,惟有靠同伴间合作呼应,才可能拉近这差距。因此他数个月来一直都在思考,怎样的招式能够与燕横和虎玲兰配合,加乘战力。这合战的阵式,他们虽然还未曾练习过,但荆裂一早已在心里反复策划;再加上虎玲兰在成都时就与他并肩死战过,默契已生,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当派的弟子一向强调个人战力自我提升,极少思索锻炼多人合击之法,一时就被打乱了阵脚。 荆裂等三人并排作战,乃是全靠荆裂居中策应,双手兵器适时配合燕、虎二人,左右两边的焦红叶和李侗,感觉就好像各被两人夹攻一般。荆裂这一手功夫,要求双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观两方,实是上乘武艺的示范。 ——特别是跟荆裂相似、身带多般兵器的崆峒派众人,看见他的打法更是心里喝采。 就只有童静,空自拿着“静物剑”,站在三个同伴身后,却找不到半点儿可以插手帮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没有露出不忿的表情,只是细心看着眼前六人的来往招势,若有所思。 ——自从在下面房间里见过姚莲舟的剑法之后,她就有点精神恍惚,好像心里多了某些东西。却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什么。 锡晓岩竟被一个小子的刺剑迫退,又见两个师兄左支右绌,怒不可遏。 ——武当派威名,怎可以在这众目睽睽下折损? 一见荆裂左右刀桨都分开去攻击焦、李二人,中门大开,锡晓岩运足了劲力,怪臂一催动“阳极”之劲,长刀再次当头劈向荆裂! 燕横早有掩护荆裂的准备,右手“静物剑”施出早前击落过樊宗飞剑的剑招:青城派“风火剑·鹰扬羽”,剑锋上挥,往那落下的长刀迎击! 燕横将满腔仇恨都贯注在这一剑之上,准绳和劲力更胜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绝不该与之硬拼的刀手。 燕横只感交击刹那,一股电殛般震力直袭虎口和手腕,五指发麻,“静物右剑”登时飞脱! 锡晓岩的刀破去燕横的“鹰扬羽”,去势未变,仍然劈落荆裂脑门! 荆裂及时将倭刀横拖回来,仅在头顶前抵住了长刀,但余力激荡下,倭刀背砸在荆裂额顶,发间溅出鲜血来! ——不过始终还是将这要命的刀挡住了。当然也全靠燕横的“鹰扬羽”,先将其中五、六成的刀劲消去。 李侗一见燕横失去右剑,哪会放过这机会,右手再次搭上枪杆,双臂一振,那缨枪如毒龙翻身,红影带着银光直袭燕横面门! 燕横及时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横里挡过这急劲的刺枪,却再无右手剑可进手反击。 ——以单短剑对长枪,只能守不能攻,必败无疑。 虎玲兰这时当机立断,同时做了两件事:  右手将“龙棘”抛给燕横;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荆裂那横架头顶的倭刀柄上。 燕横在这危急时,无念无想,心中一片清明,无意识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抛在半空的本门宝剑。 焦红叶见虎玲兰抛剑,手中没了兵刃,还不进击更待何时?这次他不再用斜走抢空的“行剑”,而从正面施展直杀硬攻的“武当势剑”,三尺青锋朝虎玲兰颈项斜砍而来! 荆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兰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锡晓岩的刀还在自己头上。血还在流。但他以绝对的信任,放开右手五指。 虎玲兰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发力,将之自锡晓岩刀锋底下抽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锡晓岩见此,右臂加劲,只等倭刀抽离,他的长刀就要压入荆裂头顶。 焦红叶的剑将及虎玲兰颈前。 虎玲兰却没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长度足以覆盖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顶着锡晓岩的刀锋,虎玲兰同时将刀柄略前移举,仅仅以刃身根部近柄处,将焦红叶的砍剑挡住了! ——如此凶险的防御法,尽现胆气与智慧。 但倭刀只有刀尖前端抵住锡晓岩的强劲长刀,力量始终不足。长刀压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荆裂头顶伤口同一处。前额发辫一片血污。 荆裂紧咬牙齿忍着剧痛,将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桨,双手各握桨的两头,如举鼎般向上硬顶,才将锡晓岩的刀架离了头顶。 同时另一边,李侗一枪未得手,手中枪杆一吞一吐,再取燕横咽喉!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雌雄龙虎剑”已会合。 燕横左右长短剑密接,挥出“圆梭双剑”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将枪杆挥打了开去! “雌雄龙虎剑”与枪杆交击之时,李侗与焦红叶先前一样,也感到手中兵器有异,一时竟不敢再进枪,舞个枪花跃后了再说。 左边那头,焦红叶一剑砍不中虎玲兰,继而逼步再进,又再抢刺她左目。 ——“武当势剑”,一经施展,有进无退。 虎玲兰见荆裂已用船桨架起锡晓岩的刀,再无顾忌,将倭刀完全抽出,双手握柄。倭刀形制份量跟她惯用的野太刀相近,她只感得心应手,再次施展阴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后退拉开距离,一招“虎龙”,斜斜往下斩向焦红叶的长剑! ——这招“虎龙”,原本是砍对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兰却改为砍敌人的剑,另有原因。 两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记爽脆的异响——原来倭刀一下子就将武当长剑剑尖前三寸斩断了! 荆裂的倭刀,只是战场之物,并非什么罕有神兵;焦红叶的武当剑也非劣品。这一交锋,长剑竟然被砍断,其实只有一个原由:——先前虎玲兰以青城宝剑“龙棘”代刀斩击,早已令焦红叶的剑崩损;如今这招“虎龙”,她又看准长剑同一部位砍下,结果一招得手! “虎龙”实是一招两式:刀一砍手,不论是否命中,刀尖顺势前刺对方头胸。 长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红叶颈胸之间。这是以巧取胜的连招,力劲并不如虎玲兰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劲,焦红叶本来有力举剑挡住。但他赫见佩剑折损,一时心神动摇了,竟略一犹疑,到察觉刀尖已临,这才仓惶仰身后退! 虎玲兰双臂伸尽,刀柄贴在右臂侧,上身前探,将这“虎龙”的刺突完全伸尽,倭刀就如长枪,誓要捣取焦红叶喉颈! 焦红叶退势已老,眼看无法再向后缩,只有尽最后一把力往左侧闪,期望倭刀只擦皮肉而过——虎玲兰感到手上刀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只听那鸣音,就知道又是锡晓岩的刀,在千钧一发之间,击走了虎玲兰的刺刀。 另一边李侗退定之后,一看手上枪杆,不禁愕然。 那枪杆用上了精挑的坚木削制,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只留几条白痕;但是跟燕横的“雌雄龙虎剑”锋刃格架了几回,前段处都是不浅的创痕。再这样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爱枪还能抵得多久。 ——这一对到底是什么剑?竟然锋利如此! 锡晓岩为救助焦红叶,放过了手上只有一把船桨的荆裂;虎玲兰和燕横担心荆裂头上伤势,也不追进,掩护着他退开两步。 双方交手一回合,暂时都互退住手。 被锡晓岩击飞的“静物剑”,这时才落到了楼下去,着陆之处,附近的人纷纷走避。 荆裂额顶鲜血流出,越过眉心沿鼻子两边而下。他因为激战而自然流露的兴奋笑容,加上这抹血污,变得甚是诡异,仿佛一张脸不属人类。 楼下众人看见这闪电般就是数个起落的混战,这次却无喝采,反而鸦雀无声。 先是荆裂等三人以合作夹击,力压武当弟子;再而是锡晓岩以拙破巧,一记强劲简单的劈刀就尽破对方阵势;然后是燕横、虎玲兰换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势……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形势一变再变,众人都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对哪一边赞叹。 而当中左右战况的,正是一对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 只见燕横双手握剑,援护在荆裂右侧,手中金光灿然。这十七岁少年剑士,一个下午连番接战,其实已甚疲劳,身上又有几处被秘宗门人所伤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门三百年镇山之宝,在斜阳映照下,一身英气凛然,令下面只敢观战的群豪都觉惭愧。 “青城剑,好!”练飞虹这时才能缓过一口气来,猛地又再拍腿说。 众人都知飞虹先生曾与青城派掌门何自圣交往,他这么一说,众人对燕横的疑惑一扫而空。站在一边的董三桥最先诬陷燕横为武当内奸,这时不免脸红低下头来。 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燕横这时内心是如何激动。 他回想数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当“兵鸦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现在自己与李侗这等武当弟子对阵,却能相持到这种程度,实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师叔曾经跟我说过……”荆裂似感应到燕横的不安,向他说:“‘世上所有人都不外两手两腿,都是这般打斗;可是人有了信心,等于多出第三只手。’”燕横听了不禁点头:“你这师叔真有趣……很想拜会他呢。”“死掉了啦。”荆裂轻描淡写地说。他瞧瞧对面的锡晓岩,又冷笑着说:“那死老家伙倒说得轻松。什么‘都不外两手两腿’,他倒没想过,世上有人长了这么一条怪手呢。”“荆大哥,我来帮你。”童静这时说着,已将一根白布条绑在荆裂额头,权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绑上去就已染红了。原来她见荆裂挂了彩,顺手用剑就将腰间那件武当掌门袍下摆割下一条来,给荆裂包扎。 “谢谢。”荆裂笑说,眼睛不离三个武当强敌,但没有半点紧张。 锡晓岩三人并没有趁荆裂包扎时乘机进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恨得马上在这“武当猎人”身上刺几个窟窿,但这股怒气,也不能淹没武当派武者的荣誉感。 童静很小心地将布条结得稳实——要是打到半途掉下来,遮掩了荆大哥的视线,那可大大糟糕。她没能助战,至少也要在这儿尽点力。 此时楼下群众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动。却非为了屋顶上的七人。 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出现。 只见武当弟子符元霸和唐谅,各自都将兵刃背着,两人四手抬着一把椅子,从大门走出来。 椅上,自然坐着一个人。 ——能得这两个霸气冲天的“兵鸦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来的,世上还有谁? 第七章 合战 就是这一天。 天下武林,将再无人不识“南海虎尊派”之名。 ◇◇◇◇ 连着铁枪头的长铁链,另一头的末端打成了结,被一柄狩猎小刀牢牢钉在西面那楼顶的屋脊上。 荆裂踏着横亘街道上空的铁链,足下不停,沿着链子朝“盈花馆”屋顶急奔。 这等惊险的技艺,下头许多人看见,不禁惊呼起哄。 只见身形横壮的荆裂,踏链而过的步伐却出人意外地灵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双手各自握着兵器,左手是大船桨,右手是长倭刀,双臂往两侧张开,借助两件兵器平衡,穿着草鞋的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来,瞬间已跑到街心上方。 荆裂奔来方向,正是锡晓岩的背后。锡晓岩略转身侧马而立,一边仍在戒备燕横三人,一边回头瞧来者是谁。 荆裂自西而来,背向斜阳,在锡晓岩眼中,有如一个四周散射着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体都射着光芒。 锡晓岩瞬间已经分辨出,前后哪一边才是真正威胁所在。 ——这人就是她所说的那个?……  锡晓岩背后长刀,出鞘。 荆裂走到铁链末处,左腿乘奔势往上一跳,右脚登上最边缘的屋檐。 锡晓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从来只有一种。 坐马、转胯、扭腰。肩至腕四关节猛抖。 “阳极刀”朝荆裂扎满辫子的头颅垂直劈下去! 荆裂藉跑跃之势,往前运起沉重的双兵器:左手船桨横举过顶,抵抗这劈刀;右手倭刀同时自外向内横挥,砍斩锡晓岩左腰。他双手一对重兵器,各自同时攻守,展现出非常惊人的臂力。 但就在锡晓岩长刀碰上船桨前的刹那,荆裂变招了。 这变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而是荆裂在海内外数百次生死搏斗里养成的本能,自动作出的判断:——对方这一刀,用单手绝对挡不住! 原本横斩的倭刀半途改变了方向,朝上撩击,与船桨一起硬格那招“阳极刀”! 一碰上对方兵刃,荆裂心里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船桨和倭刀都给弹开。“阳极刀”的余劲还未全消,震入了体内,荆裂后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击而逼退的身体。这步几乎就踏出了屋檐外,荆裂险险站在边缘,几片碎瓦从脚边掉落街中。 锡晓岩的惊讶程度也不在荆裂之下。 自从两年前真正练成这“阳极刀”之后,他出刀时尝过最强劲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兰的野太刀。 ——可是这么快,又遇上另一个更强的敌人! 锡晓岩一样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与荆裂双兵器反撞之力。 两人心思反应完全一样,互击退步之后,就借后踏的腿足反蹬,马上再次朝前进击。 锡晓岩二度以单纯的“阳极刀”迎头劈下! 荆裂这次早有准备,双臂贯足了力量,船桨和倭刀成二字架在头顶上,乘全身前冲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劲力几乎无分轩轾,又是各自向后弹开! 荆裂却有后着,借这反撞力上身后仰,右腿一记“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锡晓岩腹部! ——荆裂这种暹罗武术的双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锋之下紧接踢出,双方往往处于近距,故此非常难防备。 但是对锡晓岩却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条异于常人的长臂,兵刃交接之时,他的身躯实际还是处于远距,只是略一收腹后缩,荆裂的蹬腿去到尽头,差了一寸没能及身! 锡晓岩野兽似的战斗本能绝对不输于荆裂,收腹同时,空着的左手往腹前一捞,荆裂的腿蹬得太尽,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决斗中被人擒住一条腿。绝对的劣势。 锡晓岩已准备将荆裂整个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击。 荆裂单足站立的左腿,离屋瓦跃起。 正在楼下观看的戴魁看见,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门客栈”的八仙桌比试里,他就领教过荆裂这种惊人平衡力,还有恍如弹簧的单腿跳跃力。 锡晓岩左手发力拉那足踝,却正好将跳起的荆裂加速拉向自己! 荆裂两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个人凌空向锡晓岩跳了进去,倭刀的刃锋,配合船桨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锡晓岩面门压击! ——虽然没有挥臂砍劈,但这一压击附上了荆裂的体重和跳跃冲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头血肉! 就在锡晓岩鼻子前数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属之间刺耳交鸣。 是锡晓岩的长刀及时收了回来,倒提架在面前,将迎面压来的倭刀抵挡住! 这一记对锡晓岩来说,意义甚不寻常:因为这是他下武当山以来,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家伙! 但这回交手还没有完。 荆裂的左腿借着跳起之势,仍继续屈提向上,膝盖撞向锡晓岩心窝! ——四肢之一被擒,其余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扑。这是荆裂从暹罗大城王室武士学来的“八臂武艺”真髓。 锡晓岩闷叫一声,左手当机立断放开了荆裂足踝,从胸前发出“太极拳”的“按劲”,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来的飞膝! 锡晓岩虽以右手怪臂加上“阳极刀”发劲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劲力也绝不简单——武当山上“苍云武场”的破裂木桩就是明证。掌膝互击,锡晓岩身体只震了一震;荆裂毕竟人在半空,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在瓦面上顺势后滚一圈,用左手船桨支撑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备胸前。半跪竖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裤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条赤红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强敌时一样。 ——更何况这次遇上的,比过去任何一个都更强! 锡晓岩一边盯着荆裂,一边在屋顶上往旁移步,走离了荆裂和燕横等三人之间。先前他对于夹在两方中间毫不介意,但刚才交手之后,他再也不敢托大了——要同时腹背对抗荆裂和虎玲兰,实在太过危险。 他瞧了瞧荆裂手中刀。这倭刀其实并非来自东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铸,荆裂数年前从一个汉人海盗手里夺得。锡晓岩见这刀跟虎玲兰的野太刀形制相似,似乎显示两人关系匪浅。他再瞄一瞄虎玲兰,想起先前她那热切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嫉妒。 荆、锡两人交战后甫分开,楼下轰然扬起一阵如浪的喝采。 包围“盈花馆”的东军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顶上的荆裂欢呼赞赏。他们一整个下午已吃尽了武当掌门和弟子的苦头,死伤枕藉不说,更被几个来援的武当门人威吓得撤出大厅,可谓颜面扫地;如今竟有个人跟这武当的可怕高手单挑硬碰,斗个旗鼓相当,就如替他们争回一口气,自然都喝起采来,已忘了先前在“麟门客栈”,荆裂如何对他们各派结盟多番冷嘲热讽。 “你记得这好汉是什么门派的吗?”有的人在交头接耳。 “在客栈时好像听过……什么‘虎尊派’……”人群之中,曾经被荆裂打败的戴魁,反而是最兴奋的一个,看见如此精采的交手,连自己手臂断骨之痛都仿佛忘了,振起右拳为荆裂呐喊助威。 练飞虹也是一脸眉飞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为拍得太用力太响亮,坐下马儿吃了一惊跳起步来,练飞虹慌忙勒缰才将它制住。 当然也有人看了不高兴。秘宗门董三桥等人,一个个脸色很难看——锡晓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们的韩师叔,如今荆裂的战力,等于将秘宗门彻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数到最高兴的,街上还没有人比得上颜清桐:荆裂突然从天而降杀出来,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暂时也就没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着几个手下镖师,趁着大伙儿正兴奋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后头,预备一有什么不妥就开溜。 ——他心里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圆性带着西军赶来,就能将形势改变。 这时却真的又有人出现在“盈花馆”外头街道。颜清桐看过去,却见并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骑陌生男女。他们一到来就看见练飞虹,同时跃下坐骑,穿过人丛走过去。 众人看这两男两女,一个妇人年纪已是四、五十岁,另外三人都颇年轻,身上各带着几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满沙尘的衣衫,打扮跟飞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风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门人。四人所经之处,群豪都向他们施礼,四人一边忙着还礼,一边走到练飞虹马儿旁。 ——他们先前在城里,跟心急乱走的掌门人失散了,一直在城东打圈,直至听到众人喝采起哄,这才找到“盈花馆”来。 那年长妇人是练飞虹的师妹蔡先娇,也是当今崆峒派副掌门。她的名头在中原武林虽不算响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马贼闻风丧胆的女侠。旁人看她那张有如农妇般的粗糙脸皮,很难想象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数目,尸体堆叠起来可比她的人还要高。 “师兄。”蔡先娇一手牵着练飞虹坐骑的辔口,怪责地说:“找你可苦了。”练飞虹却完全没理会师妹那生气的眼神,只是笑着说:“幸好赶到了!几乎错过好戏!”说着拔出腰带上斜插的铁扇,指向屋顶。 同来的三个年轻门人,女的是练飞虹亲传弟子刑瑛,两个男的则是蔡先娇的徒弟郭仲和布萨——那布萨鬈发深目,乃是回回人后裔。他们都牵着马走近过来。 刑瑛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将遮着下半脸的面纱取了下来,俏丽的脸庞右下巴处,却现出一道寸许的显眼刀疤。众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点不以为意。 三个崆峒弟子跟着掌门的视线,朝上面屋顶观看,见到锡晓岩的异形怪臂,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荆裂这时已从半跪的姿势站了起来,看看下方,只见街上气氛愈来愈热闹,有的人还在呼叫不止。 站在这高高的屋顶上,沐浴于喝采和阳光之中——荆裂无法不回忆起许多年前,站在家乡泉州海边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师叔……看得见吗?……趁锡晓岩移开到一边,燕横、童静和虎玲兰急步上前,凑到荆裂身旁。 四个同伴并着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都笑起来。 “我们又再在一起了。”童静欢喜地说。 “荆大哥……”燕横以殷切的眼神看着荆裂,似有许多话要说。 荆裂用了解的眼神回视他。 “有什么,等打倒了敌人之后再说。”燕横点头,再次盯视对面的锡晓岩。 虎玲兰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一站到荆裂身旁,先前险死锡晓岩刀下的阴影马上减退了。 却在此时,锡晓岩后头出现两条身影。 正是武当“兵鸦道”李侗和焦红叶。他们在众人不察时已攀上了屋顶,各架起缨枪与长剑,援护在锡晓岩两侧。 “我还没有说要帮忙。”锡晓岩自负地说,看一看师兄李侗,却见李侗的表情很不寻常,比平日还要肃杀。 “这个家伙……”李侗的枪尖略升起来,遥指荆裂面门:“……我们先前已在城西遇上,还交过手。”“他就是‘猎人’!”另一边的焦红叶接下去高声说。 一听见“猎人”二字,锡晓岩如被旱雷轰顶。耳际一阵鸣音。握着刀柄的五指关节捏得发响。 双目更充血至赤红。 ——杀兄仇敌,就在眼前。 童静感受到对面直扑而来的强烈杀意,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同伴重聚的欢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变了脸,回想起他刚才的霸道刀法。她握着“龙棘”的掌心在冒汗。 经过成都一战,她深知武当派敌人有多厉害;现在对方变成了三人,反观己方虽说有四个,但燕横还未成熟,童静更不可倚仗……这一战定然凶险。 ——更何况敌人里有个这样的怪物……燕横却是全无惧色。之前孤身力敌秘宗门多人,接着又跟姚莲舟比拼过,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经远胜往昔。 “我没有猜错的话……”燕横悄声向荆裂说:“他就是锡昭屏的弟弟。”荆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脸,回敬锡晓岩那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吗?”荆裂故意提高声线,连楼下众人都听得见:“呵呵……两兄弟都天生这么一副丑怪的身体,可真难得呀!”锡氏兄弟的异躯,都是母亲牺牲性命换来的。这句话是绝大的侮辱。 荆裂扬一扬手上船桨:“让我看看记不记得……对了,就是这条!”握桨的食指,抚抚桨上一条贯穿四条横线的斜刻纹:“这条就是你哥哥啦!”  刻纹的意义非常明显。 李侗看过去,船桨上共有九条——原来已有这么多同门,死在“武当猎人”手上! ——还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败的,算是第十个。 对于一心达成“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给这样的一个敌人活着,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而对于锡晓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当刀、剑、枪,同时发动! 荆裂领头,四人也踏着屋瓦冲上前去! 锡晓岩长臂加长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缨枪更快攻至。 又是那简单却精纯的“阳极刀”,直劈而下! 荆裂深知能抵挡这把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他举起双手兵刃,当先迎了上去。 刀锋斩出的破空锐音比先前更尖。锡晓岩的脸容,瞬间如化厉鬼。 荆裂刹那间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头怎样的猛兽。 ——超过正常限度的愤怒,会令高手判断错误,或者用上多余的力量。怒气表面上令人战意高涨,实际战力反减。这是荆裂经常出言挑衅对手的原因。 ——但这个锡晓岩,显然是个例外。 耳闻那凄厉的破空声,荆裂马上判断:这次再不能硬挡。 他向头上迎挡的态势中途改变,将右手倭刀刃尖倒转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阳极刀”。 锡晓岩银牙紧咬,完全无视荆裂的守招变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贯劲于劈下的刀势。 两刃接触,这次锡晓岩的长刀却没有弹开,他坐膝沉胯,将“太极”的刚劲发挥到极致,刀锋带着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将荆裂斜斜举架的倭刀压下去! 金属猛刮的刺耳声。荆裂这招不足以将“阳极刀”卸去,单一条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线崩溃。 刃锋已及荆裂左肩颈前三寸。 最后一刻,荆裂及时将左手船桨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长刀压击。 这一挡之下,刀锋切入坚实无比的船桨内三分——这木头要是换成荆裂的颈项,已然身首异处。 银光自右闪入荆裂眼帘。 是带着翻飞红缨的枪尖。李侗从旁夹攻而至,“武当锁喉枪”直射向荆裂右颈侧动脉! 荆裂被锡晓岩的强刀强压在肩颈上方,双足只能牢牢坐马站实,眼看已无从闪避这枪。 缨枪的刺杀路线却在半途突然升高,越过了荆裂的头侧,几丝红缨仅仅掠过他右耳! 正是燕横,以“静物剑”反手往上一扬,撩击在李侗枪杆前段,从旁将枪头架开了。 燕横经过连番激斗,尤其跟姚莲舟交过手之后,对自己的双剑法已具掌握和信心,这时想也没想,左手“虎辟”亦接连出击,从右手剑的底下穿出,可是却并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锡晓岩的心胸! “虎辟”短剑那带着血槽的剑刃既宽且厚,份量十足,刺来的势道确如猛虎。锡晓岩不得已将左胸缩后,偏身闪避这来剑! 锡晓岩一偏身,手上长刀的力量顿时大减。荆裂一感受到刀压变轻,马上如复活了一般,船桨仍抵住锡晓岩长刀,右手倭刀则抽出,顺势反手低砍右侧李侗的前锋腿膝! 李侗见燕横杀剑过来挡格缨枪,本来以为这是捉对厮杀,已经准备了应付燕横的后着;哪料燕横和荆裂二人出招交错,竟互换攻击目标,李侗突遇荆裂的长倭刀,只能只手拖枪,缩起右腿仓惶后跳,这才闪过荆裂的砍击。 ——算起来这是荆裂与燕横首次真正并肩作战,出手竟配合无间,燕横自己也大感意外。荆裂却不惊讶,他知道这是日夕共同修练培养出的节奏与默契。 这时荆裂又感到左侧腰间,袭来一阵如针刺的感觉。 ——武当三人首要击杀的目标,始终是他。 剑尖未至,杀意先到。焦红叶以“武当行剑”走个低蛇步,长剑从一个极难防守的角度,刺向荆裂因举起船桨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时机取得恰到好处,必中无疑。 ——假如荆裂身旁没有虎玲兰的话。 虎玲兰双手握住“龙棘”,将那黄金剑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斩,阻截焦红叶的刺剑! 全长只有四尺的“龙棘”,份量远轻过虎玲兰惯用的野太刀,剑柄又太短,不利双手握持,虎玲兰用来不很顺手,出招劲力远逊平时;但也因为轻巧了,虎玲兰的剑招比平日更高速,“龙棘”直化为一阵金风! 焦红叶手中武当长剑被“龙棘”斩得高高弹起,刺招无功而还。 焦红叶只听见,那剑刃交鸣时声音有异,但还未有空察看手中剑,只见又有一道黑影迎头袭来,正是那根色泽深沉的大船桨! ——原来锡晓岩后退闪避燕横的“虎辟”刺剑,刀上劲力已消失,荆裂又趁机抽出船桨来,与虎玲兰夹击左边的焦红叶。 三个武当精锐,总体战力实在高于荆、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战一交起手来,反而是荆裂配合着同伴交替出招,将武当三人打得手忙脚乱。楼下多数人都瞧不清楚,但练飞虹、戴魁等几个高手则看得称奇。 ——原来自从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战生还后,荆裂就知道往后必然还有许多机会与武当派作多人混战,而实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会处于劣势,惟有靠同伴间合作呼应,才可能拉近这差距。因此他数个月来一直都在思考,怎样的招式能够与燕横和虎玲兰配合,加乘战力。这合战的阵式,他们虽然还未曾练习过,但荆裂一早已在心里反复策划;再加上虎玲兰在成都时就与他并肩死战过,默契已生,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当派的弟子一向强调个人战力自我提升,极少思索锻炼多人合击之法,一时就被打乱了阵脚。 荆裂等三人并排作战,乃是全靠荆裂居中策应,双手兵器适时配合燕、虎二人,左右两边的焦红叶和李侗,感觉就好像各被两人夹攻一般。荆裂这一手功夫,要求双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观两方,实是上乘武艺的示范。 ——特别是跟荆裂相似、身带多般兵器的崆峒派众人,看见他的打法更是心里喝采。 就只有童静,空自拿着“静物剑”,站在三个同伴身后,却找不到半点儿可以插手帮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没有露出不忿的表情,只是细心看着眼前六人的来往招势,若有所思。 ——自从在下面房间里见过姚莲舟的剑法之后,她就有点精神恍惚,好像心里多了某些东西。却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什么。 锡晓岩竟被一个小子的刺剑迫退,又见两个师兄左支右绌,怒不可遏。 ——武当派威名,怎可以在这众目睽睽下折损? 一见荆裂左右刀桨都分开去攻击焦、李二人,中门大开,锡晓岩运足了劲力,怪臂一催动“阳极”之劲,长刀再次当头劈向荆裂! 燕横早有掩护荆裂的准备,右手“静物剑”施出早前击落过樊宗飞剑的剑招:青城派“风火剑·鹰扬羽”,剑锋上挥,往那落下的长刀迎击! 燕横将满腔仇恨都贯注在这一剑之上,准绳和劲力更胜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绝不该与之硬拼的刀手。 燕横只感交击刹那,一股电殛般震力直袭虎口和手腕,五指发麻,“静物右剑”登时飞脱! 锡晓岩的刀破去燕横的“鹰扬羽”,去势未变,仍然劈落荆裂脑门! 荆裂及时将倭刀横拖回来,仅在头顶前抵住了长刀,但余力激荡下,倭刀背砸在荆裂额顶,发间溅出鲜血来! ——不过始终还是将这要命的刀挡住了。当然也全靠燕横的“鹰扬羽”,先将其中五、六成的刀劲消去。 李侗一见燕横失去右剑,哪会放过这机会,右手再次搭上枪杆,双臂一振,那缨枪如毒龙翻身,红影带着银光直袭燕横面门! 燕横及时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横里挡过这急劲的刺枪,却再无右手剑可进手反击。 ——以单短剑对长枪,只能守不能攻,必败无疑。 虎玲兰这时当机立断,同时做了两件事:  右手将“龙棘”抛给燕横;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荆裂那横架头顶的倭刀柄上。 燕横在这危急时,无念无想,心中一片清明,无意识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抛在半空的本门宝剑。 焦红叶见虎玲兰抛剑,手中没了兵刃,还不进击更待何时?这次他不再用斜走抢空的“行剑”,而从正面施展直杀硬攻的“武当势剑”,三尺青锋朝虎玲兰颈项斜砍而来! 荆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兰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锡晓岩的刀还在自己头上。血还在流。但他以绝对的信任,放开右手五指。 虎玲兰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发力,将之自锡晓岩刀锋底下抽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锡晓岩见此,右臂加劲,只等倭刀抽离,他的长刀就要压入荆裂头顶。 焦红叶的剑将及虎玲兰颈前。 虎玲兰却没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长度足以覆盖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顶着锡晓岩的刀锋,虎玲兰同时将刀柄略前移举,仅仅以刃身根部近柄处,将焦红叶的砍剑挡住了! ——如此凶险的防御法,尽现胆气与智慧。 但倭刀只有刀尖前端抵住锡晓岩的强劲长刀,力量始终不足。长刀压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荆裂头顶伤口同一处。前额发辫一片血污。 荆裂紧咬牙齿忍着剧痛,将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桨,双手各握桨的两头,如举鼎般向上硬顶,才将锡晓岩的刀架离了头顶。 同时另一边,李侗一枪未得手,手中枪杆一吞一吐,再取燕横咽喉!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雌雄龙虎剑”已会合。 燕横左右长短剑密接,挥出“圆梭双剑”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将枪杆挥打了开去! “雌雄龙虎剑”与枪杆交击之时,李侗与焦红叶先前一样,也感到手中兵器有异,一时竟不敢再进枪,舞个枪花跃后了再说。 左边那头,焦红叶一剑砍不中虎玲兰,继而逼步再进,又再抢刺她左目。 ——“武当势剑”,一经施展,有进无退。 虎玲兰见荆裂已用船桨架起锡晓岩的刀,再无顾忌,将倭刀完全抽出,双手握柄。倭刀形制份量跟她惯用的野太刀相近,她只感得心应手,再次施展阴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后退拉开距离,一招“虎龙”,斜斜往下斩向焦红叶的长剑! ——这招“虎龙”,原本是砍对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兰却改为砍敌人的剑,另有原因。 两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记爽脆的异响——原来倭刀一下子就将武当长剑剑尖前三寸斩断了! 荆裂的倭刀,只是战场之物,并非什么罕有神兵;焦红叶的武当剑也非劣品。这一交锋,长剑竟然被砍断,其实只有一个原由:——先前虎玲兰以青城宝剑“龙棘”代刀斩击,早已令焦红叶的剑崩损;如今这招“虎龙”,她又看准长剑同一部位砍下,结果一招得手! “虎龙”实是一招两式:刀一砍手,不论是否命中,刀尖顺势前刺对方头胸。 长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红叶颈胸之间。这是以巧取胜的连招,力劲并不如虎玲兰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劲,焦红叶本来有力举剑挡住。但他赫见佩剑折损,一时心神动摇了,竟略一犹疑,到察觉刀尖已临,这才仓惶仰身后退! 虎玲兰双臂伸尽,刀柄贴在右臂侧,上身前探,将这“虎龙”的刺突完全伸尽,倭刀就如长枪,誓要捣取焦红叶喉颈! 焦红叶退势已老,眼看无法再向后缩,只有尽最后一把力往左侧闪,期望倭刀只擦皮肉而过——虎玲兰感到手上刀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只听那鸣音,就知道又是锡晓岩的刀,在千钧一发之间,击走了虎玲兰的刺刀。 另一边李侗退定之后,一看手上枪杆,不禁愕然。 那枪杆用上了精挑的坚木削制,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只留几条白痕;但是跟燕横的“雌雄龙虎剑”锋刃格架了几回,前段处都是不浅的创痕。再这样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爱枪还能抵得多久。 ——这一对到底是什么剑?竟然锋利如此! 锡晓岩为救助焦红叶,放过了手上只有一把船桨的荆裂;虎玲兰和燕横担心荆裂头上伤势,也不追进,掩护着他退开两步。 双方交手一回合,暂时都互退住手。 被锡晓岩击飞的“静物剑”,这时才落到了楼下去,着陆之处,附近的人纷纷走避。 荆裂额顶鲜血流出,越过眉心沿鼻子两边而下。他因为激战而自然流露的兴奋笑容,加上这抹血污,变得甚是诡异,仿佛一张脸不属人类。 楼下众人看见这闪电般就是数个起落的混战,这次却无喝采,反而鸦雀无声。 先是荆裂等三人以合作夹击,力压武当弟子;再而是锡晓岩以拙破巧,一记强劲简单的劈刀就尽破对方阵势;然后是燕横、虎玲兰换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势……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形势一变再变,众人都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对哪一边赞叹。 而当中左右战况的,正是一对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 只见燕横双手握剑,援护在荆裂右侧,手中金光灿然。这十七岁少年剑士,一个下午连番接战,其实已甚疲劳,身上又有几处被秘宗门人所伤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门三百年镇山之宝,在斜阳映照下,一身英气凛然,令下面只敢观战的群豪都觉惭愧。 “青城剑,好!”练飞虹这时才能缓过一口气来,猛地又再拍腿说。 众人都知飞虹先生曾与青城派掌门何自圣交往,他这么一说,众人对燕横的疑惑一扫而空。站在一边的董三桥最先诬陷燕横为武当内奸,这时不免脸红低下头来。 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燕横这时内心是如何激动。 他回想数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当“兵鸦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现在自己与李侗这等武当弟子对阵,却能相持到这种程度,实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师叔曾经跟我说过……”荆裂似感应到燕横的不安,向他说:“‘世上所有人都不外两手两腿,都是这般打斗;可是人有了信心,等于多出第三只手。’”燕横听了不禁点头:“你这师叔真有趣……很想拜会他呢。”“死掉了啦。”荆裂轻描淡写地说。他瞧瞧对面的锡晓岩,又冷笑着说:“那死老家伙倒说得轻松。什么‘都不外两手两腿’,他倒没想过,世上有人长了这么一条怪手呢。”“荆大哥,我来帮你。”童静这时说着,已将一根白布条绑在荆裂额头,权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绑上去就已染红了。原来她见荆裂挂了彩,顺手用剑就将腰间那件武当掌门袍下摆割下一条来,给荆裂包扎。 “谢谢。”荆裂笑说,眼睛不离三个武当强敌,但没有半点紧张。 锡晓岩三人并没有趁荆裂包扎时乘机进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恨得马上在这“武当猎人”身上刺几个窟窿,但这股怒气,也不能淹没武当派武者的荣誉感。 童静很小心地将布条结得稳实——要是打到半途掉下来,遮掩了荆大哥的视线,那可大大糟糕。她没能助战,至少也要在这儿尽点力。 此时楼下群众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动。却非为了屋顶上的七人。 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出现。 只见武当弟子符元霸和唐谅,各自都将兵刃背着,两人四手抬着一把椅子,从大门走出来。 椅上,自然坐着一个人。 ——能得这两个霸气冲天的“兵鸦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来的,世上还有谁? 第八章 奇材 姚莲舟。 他乌亮的长发披散着,高坐于那摇晃的椅子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面前发丝,睥睨门外众敌。 虽有头发半掩着,也可见他脸颊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双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单背剑”,十指亦再无颤抖,可知服了解药不久,已见功效。 紧随在椅子后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着书荞出来的时候,她此刻神情镇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莲舟和武当众弟子在旁。 最后出现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伤患都临时敷上了武当派的金创救急药,又得殷小妍包扎好,比之前又恢复了些元气。他那暗器高手独有的锐利眼神,在最后头向各方扫视,手里扣住瓷片和飞钉,防止有人乘机向仍然虚弱的掌门施袭。 街上群豪里,有许多人还没有见过姚莲舟的真面目,这时不禁都引颈注视这个自称“强中再无强中手”的武当掌门;待看见他身材普通,脸容俊秀,年纪又似颇轻,实在很是惊奇。 他们无从联想:这人就是近年把整个武林都颠翻,先灭青城,后降峨嵋,再毁华山的凶星;也难以想象如锡晓岩、符元霸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这个人的指挥之下。 林鸿翼等吃过姚莲舟苦头的心意门弟子,此刻再看见他,感觉身上受创之处又传来刺痛。 最为激动的还数戴魁。他右手抱着断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盖住的师弟李文琼尸首,继而悲愤地盯着姚莲舟,五指竟不禁在受伤那手臂上抓出血痕来。 殷小妍隔着人丛看见,躺在戴魁旁的书荞姑娘已经醒转,虽然还是全身乏力无法动弹,但脸上回复血色,明显再无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马上就过去看她,可是那边站满都是跟武当为敌的凶恶武者,她还是不敢,只得远远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谢。只是戴魁一直怒盯着姚莲舟,并没有看见。 陈岱秀马上奔过来,横剑掩护在掌门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谅将姚莲舟的椅子轻轻安放街心,亦马上各拔取斩马朴刀与长剑,像左右门神守在椅子两侧。三个武当弟子的列阵威势,逼得一些小门派的武者不敢直视。 只是负责带路的赵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门,因为要秘密长驻关中刺探情报,为了避免被人记住面目,本来一直躲开在外围,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许多,两人亦走过来掌门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护。 守在姚莲舟身边四方的武当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练飞虹仍坐在马上,跟师妹及三个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莲舟。 “就是他吗……”一向多言的练飞虹,这时也只是这样喃喃说。右手在腰间的剑柄轻轻来回抚摸。 屋顶之上,荆裂、燕横、童静和虎玲兰,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莲舟——荆裂跟虎玲兰这更是第一次看见武当掌门。 姚莲舟同时也仰首,朝着荆裂直盯。 上下两个男人遥遥四目交视。 姚莲舟脸容平静,并无一点变化。 荆裂则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际他胸膛里,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乱的浪涛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众师长同门并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个黑夜里,灯笼映照着裴师叔的脸。最后一次相见。 荆裂有一股极欲仰天呐喊的冲动。但他压抑着。不是时候。敌人还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须比敌人更冷静——这是他一向赖以克制强敌的利器,也是许多年前师叔的宝贵教诲。 荆裂瞧着姚莲舟的脸。也瞧那平搁的“单背剑”。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跟这人这剑,还有多远的距离。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这条血与钢铁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莲舟轻咳了一声,向陈岱秀问:“……就是‘猎人’?”陈岱秀点头:“是的……他自称杀了我们九个同门。包括锡昭屏。”姚莲舟再次仔细看荆裂那张结着半干血迹的坚实脸庞。在房间内,一听闻外面的弟子说到“猎人”,他就坚持要符元霸等将自己抬出来——即使要让外面的敌人看见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亲眼看看这个“武当猎人”。 姚莲舟打量了荆裂一轮,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横,再次沉默下来,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猎人”,不可让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么说,今天我确是欠了他。杀不得。 陈岱秀并不知道燕横曾两番向武当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毕竟比较敏锐,看得出掌门脸上有些犹疑。他以为掌门既欲当场诛杀那“猎人”,但又不想在众目之前倚多取胜,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门。”陈岱秀自告奋勇说:“请让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顶:“对方怎么说都有四个人。”姚莲舟点头允许,并将“单背剑”抛了给陈岱秀:“带上去给红叶用。”陈岱秀一得许可,携着两剑就冲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檐,接连几个轻巧动作就翻上了屋顶,身法甚俊。 一个刚才从“盈花馆”大厅撤出来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见陈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厅内展现的气势,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气,回头说:“哇,颜当家,幸好你刚才决定——”他回头看颜清桐所站立之处,却已不见了那胖壮的身影,连那伙镇西镖行的镖师亦都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陈岱秀上了屋顶,马上加入锡晓岩三人那边,并将“单背剑”递给焦红叶。焦红叶抛去断剑,恭敬地拔出那略弯的霜刃,然后悄声向三个同门说:“那双剑的小子,由我来。”三人都明白这话里意思:燕横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实太锋锐,为免再折损兵刃,得用掌门这柄名匠铸造的佩剑来对抗。 “静,你先下去。”荆裂这时说。刚才恶斗武当三人,已甚勉强才成均势;现在再添一个强敌,他怕连保护童静都做不到,又想童静和武当并无结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会遇袭。 “不。”童静首次听见荆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马上毫不犹疑地回答。这次她不再站在三个同伴后头,而是往右与燕横并肩站立。“静物左剑”举得更高。 燕横这时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童静娇嗔的高叫。 “荆大哥,你就省了这口气吧。”燕横说着,侧头瞧瞧童静那柳眉直竖的英气脸庞:“‘你先走’这句话,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了。这家伙,用棒子赶都不会走。”童静听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另一边的虎玲兰亦展颜,露出贝壳似的牙齿。 面前明明是极凶险的战斗,四人心头此时却有一股令人心神镇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赖的朋友身边,也就无所畏惧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荆裂笑着叹气:“我忘了,在答应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经告诉过你,拿剑而生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应该再怀疑你的决心。”童静听了,有想流泪的冲动。 ——这是终于被承认为大人的感动。 可是同伴之间的信赖,改变不了与眼前敌人实力上更大的差距。 楼下群豪都看得出来。但是没有谁敢上去助战。 只有心意门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边师弟林鸿翼却将他一把拉住。 “干什么?……”戴魁挣动了一下,但另一个师弟也来帮忙止住他。 他轻声从齿间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几岁的小兄弟,都比我们有种……”“师兄,你伤了一条手臂,能够帮到他们多少?”林鸿翼压着声线,瞧了瞧姚莲舟那边:“你一上去,武当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这不是帮倒忙吗?”戴魁一看,站在姚莲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谅,都是锐气逼人,戴魁自问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恐怕无法独斗其中一个,林师弟所说也不无道理;可是要他眼睁睁袖手旁观,看着燕横和童静这样的年轻人去对抗武当高手,却又实在惭愧,一时很是矛盾。 这时却有一长物,从下飞上那“盈花馆”屋顶一角,一看是个铁爪飞挝,连着一条长铁链。 铁链一弹一扯,崆峒掌门练飞虹的身子就离了鞍,整个人轻巧翻飞着,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处,打个二郎腿坐在上面,随手一挥,又把飞挝那头收了回来。 姚莲舟看见崆峒掌门这一手,方才第一次动容,身体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师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吗?”崆峒女弟子刑瑛兴奋地问身边的师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门好像有交情吧?”“呸,才不呢。”蔡先娇冷笑,仰头看着师兄说:“那时候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曾经将你这混账师父打得四脚朝天,你师父恨死了他,才不会去救他的弟子呢。”练飞虹一上来,屋顶上双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备。燕横不知这老前辈是谁,只知他并非武当派的,大概不是敌人。 练飞虹笑着,一边把飞挝的铁链收卷,一边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声说:“别误会啦,我不是要来帮哪一边,只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来的。”武当众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练飞虹。各派群豪听见他原来不是加入战斗,而是占个更好的旁观位置,实在哭笑不得。这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掌门,到来这么久却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免教人失望。 练飞虹其实也心痒痒的,想跟武当派打打看,但刚才双方那一回合的交战,他实在看得过瘾,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没法好好观看,决定还是先再观赏一阵子再说。 “你们还不快打?”他朝着脚下那八人催促着说。 “暂时别理他。”陈岱秀冷冷说,将目光移回荆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来插手,我们也应付得了。”日已更斜。屋顶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层黄光。 “在日落之前,解决今天的事情吧。”锡晓岩说着再次举刀,摆起“阳极刀”的起手势。三个同门也都点头。 荆裂双手合握船桨一端,有如拿着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终不离锡晓岩。 ——不破此人的强刀,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言语,只看一眼荆裂所摆架式,旁边的虎玲兰就了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准备。 ——一交战,先集中力量打倒这怪人。 燕横想法也是一样,已准备从荆裂右侧助战。刚才一拼,他虽知劲力上远输给锡晓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门宝剑,损伤对方的刀身,以助荆大哥取胜。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又是摆出同样的预备出招姿势,用日语向荆裂说:“这家伙来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变通。”荆裂点头,他跟虎玲兰想法一样。 ——一个人拥有一招最强的必杀技时,往住就会过份依赖它;反过来说,只要令这种对手进入无法施展那招式的状况,也就是胜利的契机。 锡晓岩在武当派里辈份虽低——并肩作战的三人就只有焦红叶是他师弟——但自信实力确实凌驾同侪,深知这四人里,自己绝对是最强的主将。 然而他天生性格,当不了那种坐镇关口迎敌的中军元帅,而是生来的先锋。对于掌门只身出山挑战天下群豪,锡晓岩更是打从心里就是认同。 ——最强的人,本来就应该走在最前头。 此刻,也是一样。要破敌阵,没有比他那斩绝一切的“阳极刀”更适合的先头兵器。 锡晓岩当先排众而出,直奔向前助势,那举到肩颈后的藤柄长刀,蓄劲待斩! 荆裂早密切注视他来势。之前的交锋,也大概知道那怪异手臂和长刀的攻击范围,心里已有估算。 锡晓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动。 陈岱秀、李侗、焦红叶也都紧随而上。 荆裂突变架式,转为左手单握船桨架在胸前,右手放开并伸到腰后。 锡晓岩左足踏在瓦面,准备奔出第三步。 荆裂右手间有闪亮的银光。 锡晓岩留意到,但冲势未止。 荆裂右臂自下而上挥起,一道刃风自他腰旁飞卷而出,瞬间已近锡晓岩胸前! ——是原本属于武当弟子石弘的鸳鸯钺! 突然有暗器袭来,锡晓岩不可能再用十足发劲的“阳极刀”,仅用肩臂之力急将长刀劈下,截击那飞来之物! 旋飞而至的鸳鸯钺镖刀,与下劈的刀锋撞击,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坠落屋子之内! 发镖时荆裂并非就此停下,顺势就已跟着镖刀的飞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兰、燕横、童静亦跟上。 荆裂才走出一步,还未进入船桨可攻打的距离,左手却自右往左猛挥! 船桨脱手,水平旋转着又是飞往锡晓岩! 船桨又长又大,旋飞范围甚广,锡晓岩全无闪躲的空位,那刚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属与木头发出撞击的沉响。船桨斜斜向锡晓岩后头上方飞走。 荆裂连掷两兵器,就只有一个目的:争取一瞬的空隙,越过锡晓岩“阳极刀”的最佳攻击距离!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跃锻炼的双腿,以最高速冲进。同时右手已搭在腰间,十年前裴师叔送给他的雁翎战刀柄上。 两人在五步之距。这一刹那对荆裂是最危险的:正好是“阳极刀”刚劲可能发挥至尽的距离。 荆裂就是赌着命要越过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锡晓岩刀法的唯一轻微弱点:起手架式需要准备,而且习惯了每刀去势皆尽,回刀略慢。 ——这缺点,跟他哥哥锡昭屏的武功路数有点相似。而荆裂曾有击杀锡昭屏的经验。 锡晓岩两刀击飞敌人兵器后,察觉荆裂已冲入近前。“阳极刀”不能再用。 荆裂嘶叫吐气。凹痕斑驳的雁翎状刀锋,自腰间出鞘,顺拔刀之势向前,横斩锡晓岩颈项! ——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法·迎门拂”! 眼见锡晓岩向上撩起的长刀已来不及再次回防,荆裂这横斩必中无疑——  可是还是听见了钢铁交鸣! 荆裂雁翎刀所砍处,仍是仅仅被那长刀挡架着。 锡晓岩这招挡接堪称诡异无比:只见他的右臂如蛇般横过脑后,前臂和手腕又从左边耳侧伸出来,正好将刀斜架颈前,及时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锋! ——荆裂这招横斩,本来抢入了锡晓岩的内门①,锡晓岩长刀因刚才的撩打而还在外围,本是救驾不及;但他靠这天生怪手,硬地盘过脑后,从另一边将刀身带回内门里,将这凶招挡下。如此怪异之技,就只有天生长着这么一条手臂的锡晓岩才用得出来,连见多识广的荆裂想都没有想象过。 ‘注①:关于武学上“内门”和“外门”的概念,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锡晓岩心里却是愤怒无比:——一天之内,竟被同一人逼得他两次防守! 挡了这一刀,并未化解锡晓岩的劣势:荆裂已用贴身近攻的雁翎单刀杀入怀里;相反锡晓岩最擅胜的长距离斩击,已再无作用。 假如这是单挑对决,荆裂胜望已有七成。 但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长兵器的李侗。那舞动的红缨,令长枪恍如活物一样,从锡晓岩身后,穿过他左腋下的一点空间而出,直刺荆裂右侧肋间! 正因李侗这枪发于锡晓岩身后,出招的动作大半被锡晓岩身体遮掩,银色枪镝出现之时,已近至荆裂来不及回刀去挡的距离。除了向后闪别无他法。 ——将荆裂逼开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离一拉远,锡晓岩的“阳极刀”又可再次发动。 但荆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险杀入锡晓岩近前。这优势他绝不肯轻易放弃。 他右腿及时高高提起膝来,去迎那长枪。李侗这枪所刺角度甚毒,荆裂的提膝没能完全消解,枪尖“嚓”地割过大腿侧,喷洒的一丛血花都被枪缨吸收! 荆裂受伤下却毫不动摇,雁翎刀依旧压逼着锡晓岩,一记贴身缠头刀又再接着砍劈! 锡晓岩面对这紧密的近身单刀,只能继续挡架,同时大步后退,欲拉开距离施展得意刀法。 荆裂不理会右腿一片血淋淋,马上追进紧迫。 李侗缨枪吞吐,再次袭向荆裂右侧! 这次却被一道金光架开了枪杆——燕横以四尺“龙棘”赶至掩护! 燕横一剑抵住长枪,左手“虎辟”正想顺势攻向李侗握枪的前锋手,眼角却瞥见一道弯形的银白闪光自右上方而来,忙将“虎辟”回转去挡! 原来是焦红叶,不知何时已经从同门身后绕过来这边,振起掌门交托的“单背剑”,直刺燕横眼目! 燕横左手剑力度较弱,一交锋下被弹了开去。 焦红叶的“武当行剑”要诀就在一个“行”字,一经发动就如流水不断,斜进一步,又将“单背剑”的弯刃削向燕横面门,燕横只好亦抽回“龙棘”来挡。 李侗长枪既摆脱了燕横的纠缠,又再朝荆裂攻袭。 另一边的虎玲兰也想替荆裂去挡枪。但陈岱秀从旁攻来,武当长剑一出手,比焦红叶更快疾! 虎玲兰本想以力量压倒这剑,但陈岱秀剑速极快,她只能匆匆挥倭刀招架。 外表温文的陈岱秀,经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当“镇龟道”里的资深一员。交手一招,虎玲兰更是隐隐联想起在成都对战过的江云澜。 ——这可恶的“物丹”,怎么个个的剑都这么快? 虎玲兰给陈岱秀快剑所牵制,倭刀亦是无法掩护荆裂。 余下站在燕横身边的童静。她自知是己方阵营的弱点,心里绝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挥起“静物左剑”,以自己练得最多也最纯熟的一招青城剑法“星追月”刺向焦红叶! 面对这并未成熟的青城剑招,焦红叶几乎是懒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闪过,同时还以一剑,低取童静小腹,将童静逼得狼狈后退。 焦红叶已估计到实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单剑,抵敌燕横和童静二人三剑,更改用“武当势剑”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单背剑”的弯刃本来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剑利于猛力砍劈,燕横童静这对少年男女剑士,一时被逼得只能自守。 焦红叶既能以一敌二,另一边陈岱秀又缠住虎玲兰,这算术连小孩子都懂得:荆裂要一人对抗锡晓岩和李侗两个武当高手! 李侗已无顾忌,从锡晓岩身后绕出,袭击荆裂的右后方,缨枪一振,枪头扫打荆裂右肩! 荆裂前面仍要出刀压逼锡晓岩,实难防备李侗这急枪,仅能略一闪身,肩头又被枪尖割开了一道口子,血花喷溅。 兵凶战危。 但荆裂仍然不放开锡晓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这家伙的刀,我们只有崩溃得更快。 承担最大的危机。这就是身为战阵里最强者无可逃避的负任。 另一枪又刺来后腰。这次避无可避,荆裂只有行险,前头向锡晓岩斩出一刀的同时,后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脚”,将枪杆踢开! 这一心二用的招式,虽然又解了一劫,但因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压迫力减弱,锡晓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兰见荆裂手腿都是鲜血,咬着樱唇猛斩倭刀开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里着急,出招的意图太过明显,陈岱秀从容闪过刀锋,避青入红,长剑直指她刀招姿势的最虚弱处。虎玲兰再次被那剑尖逼住,前进不得。 ——虎玲兰的刀法本来跟陈岱秀有一拼之力,但陈岱秀并非急于取胜,只求牵制,虎玲兰一时三刻实难突破他的快剑网。 燕横亦是一样,“雌雄龙虎剑”对着“单背剑”,已无之前的兵刃锋锐的优势,焦红叶剑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长短双剑如何劈杀舞动,还是被压制。 李侗再发一枪,又逼使荆裂侧身闪避。锡晓岩乘机再拉远了一些,快到达可以重施“阳极刀”的距离。 败象已呈。再无变数,武当必胜。 可是变数,偏偏就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 童静。平日毛躁脾气的童大小姐。在这个同伴最危急的时刻,真的静了下来。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间里,姚莲舟那翻飞的剑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细的动作,连续击败心意门三人——这一幕,一直都在童静心里重复闪现。 武当掌门的每一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有想象过的武学领域,因为奇异的契机,在她面前展现了这么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里潜藏的某些东西连接起来了。 童静向着焦红叶身侧逼近。 焦红叶主力仍是应付燕横,对这少女本来并未看在眼内,这时也不正眼瞧她,拧身向左随意挥洒一剑,就要将她再逼开,好专心向燕横进攻。 童静连眉都没有皱一下。整张俏脸完全放松,没有一点激动。 “静物剑”几乎是与焦红叶的剑同时刺出。相差只在一忽之间②——只有高手才能察觉的时差。 ‘注②:“忽”为武学上的时间单位,请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卷一)。’——掌握这样微细的时差和拍子,却正是“后发先至”的真髓。 童静出剑的招式非常随意,甚至也不是燕横教过她的青城派“风火剑”,而不过是她以前跟寻常武师学来的基本剑招。 没有强劲的力量或速度。没有精心铺排的虚招或后着。 有的,只是准确无比的时机。还有角度。 ——正好让焦红叶出招手腕撞上剑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红叶自己的轻忽,更是无可宽恕的错误。他没有谨守武当第二戒。 ——只要拦阻在前面的,就是敌人。必尽死力杀之。 令人惊愕的结果。 只见焦红叶右腕绽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烧,原本挥击的剑招立断,手臂迅疾向身后缩开。 但已太迟。“静物剑”的尖锋深深刺伤了筋脉。 焦红叶五指失控。“单背剑”离手落下。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讶。大部分人是惊于那结果:——武当剑士,竟失手于这样一个少女剑下! 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因为看见这招剑法的细节而感到惊异。 其中最讶异莫过于在场所有练武当剑的人:姚莲舟、陈岱秀、唐谅,还有焦红叶自己。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童静这一剑,动作发力虽不像样,但那巧取角度和时机截击的要诀,不是别的,正是“武当四剑”里最高剑法“武当形剑”的奥义“追形截脉”! 姚莲舟就算被围攻最危急时,眼睛也没有瞪得现在这么大。 他瞬间回想起在房间里的事情:童静曾对他抢剑的动作有所反应,还剑反击——一个十几岁女孩,眼睛能捕捉武当掌门的攻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姚莲舟先前还想是不是偶然。 现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这“形剑”要诀,她是从何学来。 ——是看见了我。 燕横同样愕然,但他知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 “雌雄龙虎剑”刃光大振,逼开了手上无剑的焦红叶,抢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准荆裂背心再搠一枪,浑没有看见后面焦红叶中招之事,只闻破风剑刃声,仓惶转身,将枪杆在面前来回振打,止住来剑! 荆裂没有了后方缨枪的威胁,精神大振,更专心向前挥斩。 但锡晓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帮助缓过了一口气,这时终于有空隙改变打法,他将左掌抵在长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强撞向荆裂的雁翎刀,也一样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来! 两人仅以一臂之距互拼,刀刃激撞。 童静看见自己手中剑的尖锋竟然带出一丛血花来,心头也是大震。这不仅是因为使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脉”妙招,也因为这是她出门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杀伤敌人。 ——那震撼感觉,就跟燕横击败鬼刀陈之后一样。 “单背剑”落在瓦面上,沿着屋顶斜斜滑下。 焦红叶丢失掌门所托的佩剑,心感大损了武当名声;握剑的右腕被伤,虽未知有多严重,但剑士生命随时终止。他瞬间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静扑过去! ——焦红叶一愤怒起来,那粗糙脸皮扭曲如恶鬼。武当弟子入门时每日饮用物移教的药酒“雄胜酒”,以助催谷身体机能,这酒药性奇烈,对人心性有所影响,故武当人平日冷静如水,但每当杀性被引发,往往狂乱如野兽。 童静正为刚才一剑发呆,赫见一片阴影迎头袭来。焦红叶扑近,原本捏成剑诀的左手食、中二指分开,变“二龙抢珠”的爪势,直取童静那双明眸! 指头几近眼皮时,一物激飞而来! 焦红叶左手如刚才的右手中剑般猛地缩回。他呻吟捂着手臂,只见前臂处钉着一柄飞刀,柄头上的铁环绑着鲜红的刀巾。 一条身影随又从屋脊空降而下,落在童静跟前,正是那飞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 练飞虹右手张开铁扇防御前方,却未再出手追击,反而是回过头来,仔细看童静的脸,还问她:“没事吧?”童静虽知他不是敌人,但突然被这么一个样貌沧桑的老头近距离盯住脸孔,不禁吃惊缩后,并未回答他。 练飞虹瞧童静,只是想细看她眼睛有没有受伤,却似乎被她嫌恶,不禁尴尬。 众人见崆峒派掌门竟在这关头突然出手,很是惊奇,又见他的举止,猜想他是否与那小女孩有什么关系……焦红叶重伤,在这场战局里意义非凡:东军群豪第一次看见,武当剑士原来是打得败的! 正与虎玲兰缠斗的陈岱秀,看见焦红叶受创,马上变了剑路,向虎玲兰晃了两剑虚招就脱走,赶过来救助师弟。 ——诛杀“猎人”虽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门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样,收枪横拦在身前,同时跃向焦红叶,一手将他扶住拖向后方。陈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兰和燕横本来就只是为了帮助荆裂,也没有向那三人追击过去。 屋顶上此时就只余两人仍在战斗。 荆裂跟锡晓岩近接厮打,依然斗得灿烂。荆裂右手刀抵住对方长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国短刀的鸟首状刀柄,欲拔出来以双刀夹攻。 锡晓岩察觉,左掌也往下拍击,按住荆裂左腕,令他无法拔刀;同时拿着长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节肘关节横向砸打荆裂太阳穴! 荆裂的雁翎刀刃仍贴着长刀,却将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锡晓岩打来的手肘;同时左手放开鸟首刀柄,翻转手腕,反制对方的左掌。 锡晓岩被迫收回肘击,也同样以长刀的柄头朝荆裂撞去。两条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两人以比刚才还要接近的距离对战,刀法已不能发挥,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桥粘打,四条手臂互相解拆进击,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桥手感应和本能经验,旁观者更是无法看清。 在楼下的秘宗门董三桥,向来以桥手快密而自豪,看见这等对拆,也觉惭愧。 不管是燕横、虎玲兰和童静,还是武当派一方,都无法再助战——荆、锡二人几乎是扭打成一团,用刀枪攻过去,有误伤同伴之危。他们都只能站在旁边掠阵。 至于练飞虹,只是护在童静身前,看着两人比拼,又现出顽童般好看热闹的表情,似乎无意干预。 陈岱秀等未看清这崆峒掌门的意图,只知他是个强敌,一时也不再向燕横等人进攻,先看锡师弟能否打败“猎人”再说。 形势骤变成两个刀手的单打独斗。胜负全系此一战。 锡晓岩一向自恃筋骨异于常人,频以拳掌和桥手强攻,欲以刚力和硬度压倒荆裂;但荆裂不论体格和力量也不输于他,四臂互格发出的沉响,犹如包着棉布的铁棒相击。 两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这近身格斗更凶险,双方都要时刻注意缠制对方的刀,随便被刃锋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荆裂就是看准这点,一见锡晓岩稍集中用左掌进攻,右手刀略放松之时,就将雁翎刀抽离了对方长刀的压制,顺势将刀刃拖向锡晓岩颈侧动脉! 锡晓岩察觉危险,左掌马上变爪收卷回来,将荆裂右腕一把擒住,紧接自己的右手长刀,亦从侧面剁向荆裂耳际! 荆裂几乎以同样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划,也将锡晓岩来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对方右腕脉门。 两个霸气的刀手,却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进入了最单纯的僵持:各用一只手擒拿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两人四臂左右大张发力抗衡,相争不下,就如两头野牛,各用一对大角抵住对方。 最原始的斗争状态。 ——这样的互擒,半点儿不潇洒好看。但真实的战斗,谁说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张,自然中门大开。锡晓岩出于战斗本能,两臂的肘关节同时屈曲,肩胸展开,身体就向前冲入,以额头迎面猛撞往荆裂鼻梁! ——这招更是与市井打架无异。然而求胜,本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尽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头撞,正常来说避无可避。 ——但说到擒拿缠斗的经验,荆裂可是比锡晓岩多出数倍。 锡晓岩一动,荆裂已感知他意图。荆裂迅速往后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冲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锡晓岩头撞未到半途,却被拉得歪向一方,身体失去平衡,这头撞招式马上失去力量。 锡晓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进马,大力踏一个前弓步稳住身体! 荆裂早将他这反应也计算在内,右足低踢出去,脚内侧扫往锡晓岩的前锋脚膝弯! ——此扫脚乃南海虎尊派特征的南方拳术下路踢法,再揉合荆裂海外习得的多国摔跤技艺,既准又稳。 再刚健发达的身体,关节的抗力还是有限度。锡晓岩虽尽力沉腰坐马,但荆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倾,这脚一踢在锡晓岩膝后弯,膝关节登时屈曲跪了下去! 荆裂抓着这黄金机会,以自身为轴向左旋转,身力带动左臂,再次发力拉动锡晓岩。锡晓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体,给这旋力带得离地,猛向横摔了出去! 锡晓岩只觉天地倒转。 那横壮身躯所飞方向,正是屋顶的檐边,瞬间半边身子已经越了过去! 虽然只是两层楼的屋顶,但加上荆裂的摔投威力,锡晓岩如跌落地上,冲力将等于从四、五层的楼塔堕下,不死也得重伤! 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锡晓岩脑海蓦然闪现兄长锡昭屏的脸。 是在半年前。武当半山的“战玄武场”里。哥哥出发向四川远征之前,他们兄弟俩最后一次练武。 先是锡晓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筹莫展——连锡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刚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阳极刀”。在木刀之下,他只有退避的份儿。 接下来两兄弟只用拳脚较量。最初仍是锡晓岩用那长臂的“阳极拳”,在长打远攻中占了上风;但锡昭屏把握一次机会抢入近身,“两仪劫拳”全力发挥,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时锡昭屏皱眉摇头。他自己限于天资和身体特质,没能修习“太极拳”,所以对两年前就有这机会的弟弟很是羡慕。 但两年下来,锡晓岩却因自己的倾向和性情,只专精去钻研“太极”的刚阳发劲之法,而怠疏了听劲化劲、擒摔缠打的柔功。这固然练出了强猛的“阳极刀”和“阳极拳”,但却流于单纯偏废。 锡昭屏那时摇摇头说:“一条铁链有多坚实,能够抵受多强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环。你的长距刀法虽强,但要是被闯过抢入身来,你不练近身扭打,终究要吃亏。”那时锡晓岩不以为然,笑着抚摸木刀:“那得等有人闯得过我的刀再说。”现在快将飞出屋顶这一刻,锡晓岩终于也相信兄长所说。 ——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怀念。 “师弟!” 一记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长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转了缨枪,将枪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锡师弟! 锡晓岩在这危急间断然弃了长刀,伸出异常的长臂一抓,仅仅捉住枪杆最末端。 他身体本就不轻,这一摔力度又强,再加李侗身处站不稳牢的斜斜瓦面,被锡晓岩连人带枪也扯往屋顶边上! 但他死也不会放开这枪杆。 陈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后心衣衫;双手受伤的焦红叶亦用臂弯抱住李侗。两人合力,这才将他稳住。 李侗用上习枪多年修得的强劲握力与臂力,锁紧那已经变弯的枪杆,终于止住锡晓岩飞跌之势。 锡晓岩右臂随即贯劲,借枪杆发力一挺腰肢,这才弹回来屋顶边上跪定。 他抬头。 七、八步之外,荆裂把雁翎刀搁在肩头,头上绑着已染成鲜红的布条,手腿多处也都在流血。夕阳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视锡晓岩。 锡晓岩又看见,虎玲兰提着倭刀,站到了荆裂身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就会自然互相守护依存。虎玲兰也跟荆裂一样,额上结着血迹。她反射着金黄阳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赖的眼神瞧向荆裂。 锡晓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将一块瓦片捏得粉碎。 绝对的屈辱。 锡晓岩除了丢失佩刀,其实毫发未伤。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已经在所有人眼前,于单挑对决中狠狠输了一仗,只靠同门及时拯救,才不致摔个皮破骨断,感到甚是沮丧。 他却未察觉:荆裂俯视他时,并没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锡晓岩绝对是荆裂至今交过手最强的武当仇敌。但是他并没有如预期般因为胜了一招而兴奋莫名。不是因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争战,运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环。 荆裂只是仍无法摆脱锡晓岩那“阳极刀”的震撼。双臂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多次挡接长刀的触感。未能正面破解对方的得意绝技,荆裂始终感到,好像还未真正战胜。 ——更何况,敌人还没有停止呼吸。 两人纠结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决。 “要再来吗?” 荆裂冷冷地问锡晓岩。 他问的时候并没有笑。这是真心渴望再战。 但听在锡晓岩耳里,却像是揶揄与挑衅。 “掌门,请准许我跟唐谅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莲舟旁的符元霸,看见同门失利很是激动,捏着斩马朴刀的手指关节在作响。 ——己方有个焦红叶双手受伤,已无法再战;对方又多了一个练飞虹。此消彼长,现在武当阵营是以三对五。他们上去助阵,也不会有损门派名誉。 “不要冲动乱来。”樊宗断然反对:“杀那‘猎人’虽然重要,但也不比保护掌门要紧。”他说时一双细目盯向街道另一头那崆峒派的四个男女。崆峒掌门既加入了战团,其门下也可能随时向这边动手。 冷静的樊宗没有忘记:他们始终仍是以大约十人的战力,被数倍的敌人包围。那些小门派的武者虽一时为武当气势所慑,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猎人”一伙率先来犯,激起对方全体士气,己方随时又再陷入险境。 姚莲舟却沉默着,既没有答应符元霸,也没有对樊宗表示同意。他只是想着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着屋顶上的童静和燕横。 时正黄昏。屋影已渐斜。 形势就在这时出现巨大的变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武谚有云:“手是两扇门”,武学上有所谓“内门”和“外门”的概念。内门一般是指敌人在攻击或防御时,伸出的手臂(有时也包括踏出的腿)内侧;外门则相反是指外侧。如果是兵器对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样有内外门之分野。 对敌攻防时,双方肢体或兵器交接,不论是占取对方内门或外门,两者皆各有不同的优势,故能清楚分辨内外,各施以适当的战术技法,则胜算倍增。 当进占对方内门时,最明显的好处,自然是对手中门打开,人身正中线从眉心、咽喉、膻中到下阴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线距离。而且对方桥手被你拒于外围,往往难以回守中央。从中破敌,威力大而简单直接。 相反当控制着对方外门时(身处对方一边肩头和手臂的外侧),优势则是以自己的正身对敌人侧翼。对方较远那一边手,被他自己身体所隔已经用不上,敌人等于侧身单手对我,我方只要专心压制较近那边手臂就可以了,双手对单手,先立不败之地。如能顺势压制肩头,配合步法,随时更绕抢到对方背后,优势也就更加明显。 要注意的是,战斗乃双方不停互动,内、外门并非牢固一成不变的方位,随两人移动而不停转移。内、外门亦可能互为克制:己方入人内门同时,敌方亦可能正抢往你的外门施加压制,反之亦然。谁能取得优势,端视乎双方应变能力和转移路线的时机与速度。 特别要提一点:徒手打斗或者用双兵器时,因为左右手皆可用,故两边都有内门和外门;但在单兵器场合,则内、外门更为明显,因为主要只使用一边手臂(例如敌人右手持刀时,其右侧为外门,左侧为内门)。 第八章 奇材 姚莲舟。 他乌亮的长发披散着,高坐于那摇晃的椅子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面前发丝,睥睨门外众敌。 虽有头发半掩着,也可见他脸颊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双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单背剑”,十指亦再无颤抖,可知服了解药不久,已见功效。 紧随在椅子后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着书荞出来的时候,她此刻神情镇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莲舟和武当众弟子在旁。 最后出现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伤患都临时敷上了武当派的金创救急药,又得殷小妍包扎好,比之前又恢复了些元气。他那暗器高手独有的锐利眼神,在最后头向各方扫视,手里扣住瓷片和飞钉,防止有人乘机向仍然虚弱的掌门施袭。 街上群豪里,有许多人还没有见过姚莲舟的真面目,这时不禁都引颈注视这个自称“强中再无强中手”的武当掌门;待看见他身材普通,脸容俊秀,年纪又似颇轻,实在很是惊奇。 他们无从联想:这人就是近年把整个武林都颠翻,先灭青城,后降峨嵋,再毁华山的凶星;也难以想象如锡晓岩、符元霸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这个人的指挥之下。 林鸿翼等吃过姚莲舟苦头的心意门弟子,此刻再看见他,感觉身上受创之处又传来刺痛。 最为激动的还数戴魁。他右手抱着断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盖住的师弟李文琼尸首,继而悲愤地盯着姚莲舟,五指竟不禁在受伤那手臂上抓出血痕来。 殷小妍隔着人丛看见,躺在戴魁旁的书荞姑娘已经醒转,虽然还是全身乏力无法动弹,但脸上回复血色,明显再无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马上就过去看她,可是那边站满都是跟武当为敌的凶恶武者,她还是不敢,只得远远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谢。只是戴魁一直怒盯着姚莲舟,并没有看见。 陈岱秀马上奔过来,横剑掩护在掌门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谅将姚莲舟的椅子轻轻安放街心,亦马上各拔取斩马朴刀与长剑,像左右门神守在椅子两侧。三个武当弟子的列阵威势,逼得一些小门派的武者不敢直视。 只是负责带路的赵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门,因为要秘密长驻关中刺探情报,为了避免被人记住面目,本来一直躲开在外围,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许多,两人亦走过来掌门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护。 守在姚莲舟身边四方的武当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练飞虹仍坐在马上,跟师妹及三个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莲舟。 “就是他吗……”一向多言的练飞虹,这时也只是这样喃喃说。右手在腰间的剑柄轻轻来回抚摸。 屋顶之上,荆裂、燕横、童静和虎玲兰,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莲舟——荆裂跟虎玲兰这更是第一次看见武当掌门。 姚莲舟同时也仰首,朝着荆裂直盯。 上下两个男人遥遥四目交视。 姚莲舟脸容平静,并无一点变化。 荆裂则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际他胸膛里,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乱的浪涛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众师长同门并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个黑夜里,灯笼映照着裴师叔的脸。最后一次相见。 荆裂有一股极欲仰天呐喊的冲动。但他压抑着。不是时候。敌人还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须比敌人更冷静——这是他一向赖以克制强敌的利器,也是许多年前师叔的宝贵教诲。 荆裂瞧着姚莲舟的脸。也瞧那平搁的“单背剑”。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跟这人这剑,还有多远的距离。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这条血与钢铁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莲舟轻咳了一声,向陈岱秀问:“……就是‘猎人’?”陈岱秀点头:“是的……他自称杀了我们九个同门。包括锡昭屏。”姚莲舟再次仔细看荆裂那张结着半干血迹的坚实脸庞。在房间内,一听闻外面的弟子说到“猎人”,他就坚持要符元霸等将自己抬出来——即使要让外面的敌人看见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亲眼看看这个“武当猎人”。 姚莲舟打量了荆裂一轮,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横,再次沉默下来,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猎人”,不可让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么说,今天我确是欠了他。杀不得。 陈岱秀并不知道燕横曾两番向武当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毕竟比较敏锐,看得出掌门脸上有些犹疑。他以为掌门既欲当场诛杀那“猎人”,但又不想在众目之前倚多取胜,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门。”陈岱秀自告奋勇说:“请让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顶:“对方怎么说都有四个人。”姚莲舟点头允许,并将“单背剑”抛了给陈岱秀:“带上去给红叶用。”陈岱秀一得许可,携着两剑就冲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檐,接连几个轻巧动作就翻上了屋顶,身法甚俊。 一个刚才从“盈花馆”大厅撤出来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见陈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厅内展现的气势,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气,回头说:“哇,颜当家,幸好你刚才决定——”他回头看颜清桐所站立之处,却已不见了那胖壮的身影,连那伙镇西镖行的镖师亦都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陈岱秀上了屋顶,马上加入锡晓岩三人那边,并将“单背剑”递给焦红叶。焦红叶抛去断剑,恭敬地拔出那略弯的霜刃,然后悄声向三个同门说:“那双剑的小子,由我来。”三人都明白这话里意思:燕横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实太锋锐,为免再折损兵刃,得用掌门这柄名匠铸造的佩剑来对抗。 “静,你先下去。”荆裂这时说。刚才恶斗武当三人,已甚勉强才成均势;现在再添一个强敌,他怕连保护童静都做不到,又想童静和武当并无结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会遇袭。 “不。”童静首次听见荆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马上毫不犹疑地回答。这次她不再站在三个同伴后头,而是往右与燕横并肩站立。“静物左剑”举得更高。 燕横这时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童静娇嗔的高叫。 “荆大哥,你就省了这口气吧。”燕横说着,侧头瞧瞧童静那柳眉直竖的英气脸庞:“‘你先走’这句话,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了。这家伙,用棒子赶都不会走。”童静听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另一边的虎玲兰亦展颜,露出贝壳似的牙齿。 面前明明是极凶险的战斗,四人心头此时却有一股令人心神镇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赖的朋友身边,也就无所畏惧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荆裂笑着叹气:“我忘了,在答应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经告诉过你,拿剑而生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应该再怀疑你的决心。”童静听了,有想流泪的冲动。 ——这是终于被承认为大人的感动。 可是同伴之间的信赖,改变不了与眼前敌人实力上更大的差距。 楼下群豪都看得出来。但是没有谁敢上去助战。 只有心意门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边师弟林鸿翼却将他一把拉住。 “干什么?……”戴魁挣动了一下,但另一个师弟也来帮忙止住他。 他轻声从齿间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几岁的小兄弟,都比我们有种……”“师兄,你伤了一条手臂,能够帮到他们多少?”林鸿翼压着声线,瞧了瞧姚莲舟那边:“你一上去,武当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这不是帮倒忙吗?”戴魁一看,站在姚莲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谅,都是锐气逼人,戴魁自问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恐怕无法独斗其中一个,林师弟所说也不无道理;可是要他眼睁睁袖手旁观,看着燕横和童静这样的年轻人去对抗武当高手,却又实在惭愧,一时很是矛盾。 这时却有一长物,从下飞上那“盈花馆”屋顶一角,一看是个铁爪飞挝,连着一条长铁链。 铁链一弹一扯,崆峒掌门练飞虹的身子就离了鞍,整个人轻巧翻飞着,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处,打个二郎腿坐在上面,随手一挥,又把飞挝那头收了回来。 姚莲舟看见崆峒掌门这一手,方才第一次动容,身体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师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吗?”崆峒女弟子刑瑛兴奋地问身边的师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门好像有交情吧?”“呸,才不呢。”蔡先娇冷笑,仰头看着师兄说:“那时候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曾经将你这混账师父打得四脚朝天,你师父恨死了他,才不会去救他的弟子呢。”练飞虹一上来,屋顶上双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备。燕横不知这老前辈是谁,只知他并非武当派的,大概不是敌人。 练飞虹笑着,一边把飞挝的铁链收卷,一边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声说:“别误会啦,我不是要来帮哪一边,只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来的。”武当众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练飞虹。各派群豪听见他原来不是加入战斗,而是占个更好的旁观位置,实在哭笑不得。这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掌门,到来这么久却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免教人失望。 练飞虹其实也心痒痒的,想跟武当派打打看,但刚才双方那一回合的交战,他实在看得过瘾,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没法好好观看,决定还是先再观赏一阵子再说。 “你们还不快打?”他朝着脚下那八人催促着说。 “暂时别理他。”陈岱秀冷冷说,将目光移回荆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来插手,我们也应付得了。”日已更斜。屋顶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层黄光。 “在日落之前,解决今天的事情吧。”锡晓岩说着再次举刀,摆起“阳极刀”的起手势。三个同门也都点头。 荆裂双手合握船桨一端,有如拿着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终不离锡晓岩。 ——不破此人的强刀,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言语,只看一眼荆裂所摆架式,旁边的虎玲兰就了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准备。 ——一交战,先集中力量打倒这怪人。 燕横想法也是一样,已准备从荆裂右侧助战。刚才一拼,他虽知劲力上远输给锡晓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门宝剑,损伤对方的刀身,以助荆大哥取胜。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又是摆出同样的预备出招姿势,用日语向荆裂说:“这家伙来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变通。”荆裂点头,他跟虎玲兰想法一样。 ——一个人拥有一招最强的必杀技时,往住就会过份依赖它;反过来说,只要令这种对手进入无法施展那招式的状况,也就是胜利的契机。 锡晓岩在武当派里辈份虽低——并肩作战的三人就只有焦红叶是他师弟——但自信实力确实凌驾同侪,深知这四人里,自己绝对是最强的主将。 然而他天生性格,当不了那种坐镇关口迎敌的中军元帅,而是生来的先锋。对于掌门只身出山挑战天下群豪,锡晓岩更是打从心里就是认同。 ——最强的人,本来就应该走在最前头。 此刻,也是一样。要破敌阵,没有比他那斩绝一切的“阳极刀”更适合的先头兵器。 锡晓岩当先排众而出,直奔向前助势,那举到肩颈后的藤柄长刀,蓄劲待斩! 荆裂早密切注视他来势。之前的交锋,也大概知道那怪异手臂和长刀的攻击范围,心里已有估算。 锡晓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动。 陈岱秀、李侗、焦红叶也都紧随而上。 荆裂突变架式,转为左手单握船桨架在胸前,右手放开并伸到腰后。 锡晓岩左足踏在瓦面,准备奔出第三步。 荆裂右手间有闪亮的银光。 锡晓岩留意到,但冲势未止。 荆裂右臂自下而上挥起,一道刃风自他腰旁飞卷而出,瞬间已近锡晓岩胸前! ——是原本属于武当弟子石弘的鸳鸯钺! 突然有暗器袭来,锡晓岩不可能再用十足发劲的“阳极刀”,仅用肩臂之力急将长刀劈下,截击那飞来之物! 旋飞而至的鸳鸯钺镖刀,与下劈的刀锋撞击,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坠落屋子之内! 发镖时荆裂并非就此停下,顺势就已跟着镖刀的飞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兰、燕横、童静亦跟上。 荆裂才走出一步,还未进入船桨可攻打的距离,左手却自右往左猛挥! 船桨脱手,水平旋转着又是飞往锡晓岩! 船桨又长又大,旋飞范围甚广,锡晓岩全无闪躲的空位,那刚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属与木头发出撞击的沉响。船桨斜斜向锡晓岩后头上方飞走。 荆裂连掷两兵器,就只有一个目的:争取一瞬的空隙,越过锡晓岩“阳极刀”的最佳攻击距离!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跃锻炼的双腿,以最高速冲进。同时右手已搭在腰间,十年前裴师叔送给他的雁翎战刀柄上。 两人在五步之距。这一刹那对荆裂是最危险的:正好是“阳极刀”刚劲可能发挥至尽的距离。 荆裂就是赌着命要越过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锡晓岩刀法的唯一轻微弱点:起手架式需要准备,而且习惯了每刀去势皆尽,回刀略慢。 ——这缺点,跟他哥哥锡昭屏的武功路数有点相似。而荆裂曾有击杀锡昭屏的经验。 锡晓岩两刀击飞敌人兵器后,察觉荆裂已冲入近前。“阳极刀”不能再用。 荆裂嘶叫吐气。凹痕斑驳的雁翎状刀锋,自腰间出鞘,顺拔刀之势向前,横斩锡晓岩颈项! ——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法·迎门拂”! 眼见锡晓岩向上撩起的长刀已来不及再次回防,荆裂这横斩必中无疑——  可是还是听见了钢铁交鸣! 荆裂雁翎刀所砍处,仍是仅仅被那长刀挡架着。 锡晓岩这招挡接堪称诡异无比:只见他的右臂如蛇般横过脑后,前臂和手腕又从左边耳侧伸出来,正好将刀斜架颈前,及时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锋! ——荆裂这招横斩,本来抢入了锡晓岩的内门①,锡晓岩长刀因刚才的撩打而还在外围,本是救驾不及;但他靠这天生怪手,硬地盘过脑后,从另一边将刀身带回内门里,将这凶招挡下。如此怪异之技,就只有天生长着这么一条手臂的锡晓岩才用得出来,连见多识广的荆裂想都没有想象过。 ‘注①:关于武学上“内门”和“外门”的概念,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锡晓岩心里却是愤怒无比:——一天之内,竟被同一人逼得他两次防守! 挡了这一刀,并未化解锡晓岩的劣势:荆裂已用贴身近攻的雁翎单刀杀入怀里;相反锡晓岩最擅胜的长距离斩击,已再无作用。 假如这是单挑对决,荆裂胜望已有七成。 但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长兵器的李侗。那舞动的红缨,令长枪恍如活物一样,从锡晓岩身后,穿过他左腋下的一点空间而出,直刺荆裂右侧肋间! 正因李侗这枪发于锡晓岩身后,出招的动作大半被锡晓岩身体遮掩,银色枪镝出现之时,已近至荆裂来不及回刀去挡的距离。除了向后闪别无他法。 ——将荆裂逼开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离一拉远,锡晓岩的“阳极刀”又可再次发动。 但荆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险杀入锡晓岩近前。这优势他绝不肯轻易放弃。 他右腿及时高高提起膝来,去迎那长枪。李侗这枪所刺角度甚毒,荆裂的提膝没能完全消解,枪尖“嚓”地割过大腿侧,喷洒的一丛血花都被枪缨吸收! 荆裂受伤下却毫不动摇,雁翎刀依旧压逼着锡晓岩,一记贴身缠头刀又再接着砍劈! 锡晓岩面对这紧密的近身单刀,只能继续挡架,同时大步后退,欲拉开距离施展得意刀法。 荆裂不理会右腿一片血淋淋,马上追进紧迫。 李侗缨枪吞吐,再次袭向荆裂右侧! 这次却被一道金光架开了枪杆——燕横以四尺“龙棘”赶至掩护! 燕横一剑抵住长枪,左手“虎辟”正想顺势攻向李侗握枪的前锋手,眼角却瞥见一道弯形的银白闪光自右上方而来,忙将“虎辟”回转去挡! 原来是焦红叶,不知何时已经从同门身后绕过来这边,振起掌门交托的“单背剑”,直刺燕横眼目! 燕横左手剑力度较弱,一交锋下被弹了开去。 焦红叶的“武当行剑”要诀就在一个“行”字,一经发动就如流水不断,斜进一步,又将“单背剑”的弯刃削向燕横面门,燕横只好亦抽回“龙棘”来挡。 李侗长枪既摆脱了燕横的纠缠,又再朝荆裂攻袭。 另一边的虎玲兰也想替荆裂去挡枪。但陈岱秀从旁攻来,武当长剑一出手,比焦红叶更快疾! 虎玲兰本想以力量压倒这剑,但陈岱秀剑速极快,她只能匆匆挥倭刀招架。 外表温文的陈岱秀,经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当“镇龟道”里的资深一员。交手一招,虎玲兰更是隐隐联想起在成都对战过的江云澜。 ——这可恶的“物丹”,怎么个个的剑都这么快? 虎玲兰给陈岱秀快剑所牵制,倭刀亦是无法掩护荆裂。 余下站在燕横身边的童静。她自知是己方阵营的弱点,心里绝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挥起“静物左剑”,以自己练得最多也最纯熟的一招青城剑法“星追月”刺向焦红叶! 面对这并未成熟的青城剑招,焦红叶几乎是懒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闪过,同时还以一剑,低取童静小腹,将童静逼得狼狈后退。 焦红叶已估计到实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单剑,抵敌燕横和童静二人三剑,更改用“武当势剑”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单背剑”的弯刃本来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剑利于猛力砍劈,燕横童静这对少年男女剑士,一时被逼得只能自守。 焦红叶既能以一敌二,另一边陈岱秀又缠住虎玲兰,这算术连小孩子都懂得:荆裂要一人对抗锡晓岩和李侗两个武当高手! 李侗已无顾忌,从锡晓岩身后绕出,袭击荆裂的右后方,缨枪一振,枪头扫打荆裂右肩! 荆裂前面仍要出刀压逼锡晓岩,实难防备李侗这急枪,仅能略一闪身,肩头又被枪尖割开了一道口子,血花喷溅。 兵凶战危。 但荆裂仍然不放开锡晓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这家伙的刀,我们只有崩溃得更快。 承担最大的危机。这就是身为战阵里最强者无可逃避的负任。 另一枪又刺来后腰。这次避无可避,荆裂只有行险,前头向锡晓岩斩出一刀的同时,后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脚”,将枪杆踢开! 这一心二用的招式,虽然又解了一劫,但因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压迫力减弱,锡晓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兰见荆裂手腿都是鲜血,咬着樱唇猛斩倭刀开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里着急,出招的意图太过明显,陈岱秀从容闪过刀锋,避青入红,长剑直指她刀招姿势的最虚弱处。虎玲兰再次被那剑尖逼住,前进不得。 ——虎玲兰的刀法本来跟陈岱秀有一拼之力,但陈岱秀并非急于取胜,只求牵制,虎玲兰一时三刻实难突破他的快剑网。 燕横亦是一样,“雌雄龙虎剑”对着“单背剑”,已无之前的兵刃锋锐的优势,焦红叶剑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长短双剑如何劈杀舞动,还是被压制。 李侗再发一枪,又逼使荆裂侧身闪避。锡晓岩乘机再拉远了一些,快到达可以重施“阳极刀”的距离。 败象已呈。再无变数,武当必胜。 可是变数,偏偏就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 童静。平日毛躁脾气的童大小姐。在这个同伴最危急的时刻,真的静了下来。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间里,姚莲舟那翻飞的剑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细的动作,连续击败心意门三人——这一幕,一直都在童静心里重复闪现。 武当掌门的每一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有想象过的武学领域,因为奇异的契机,在她面前展现了这么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里潜藏的某些东西连接起来了。 童静向着焦红叶身侧逼近。 焦红叶主力仍是应付燕横,对这少女本来并未看在眼内,这时也不正眼瞧她,拧身向左随意挥洒一剑,就要将她再逼开,好专心向燕横进攻。 童静连眉都没有皱一下。整张俏脸完全放松,没有一点激动。 “静物剑”几乎是与焦红叶的剑同时刺出。相差只在一忽之间②——只有高手才能察觉的时差。 ‘注②:“忽”为武学上的时间单位,请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卷一)。’——掌握这样微细的时差和拍子,却正是“后发先至”的真髓。 童静出剑的招式非常随意,甚至也不是燕横教过她的青城派“风火剑”,而不过是她以前跟寻常武师学来的基本剑招。 没有强劲的力量或速度。没有精心铺排的虚招或后着。 有的,只是准确无比的时机。还有角度。 ——正好让焦红叶出招手腕撞上剑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红叶自己的轻忽,更是无可宽恕的错误。他没有谨守武当第二戒。 ——只要拦阻在前面的,就是敌人。必尽死力杀之。 令人惊愕的结果。 只见焦红叶右腕绽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烧,原本挥击的剑招立断,手臂迅疾向身后缩开。 但已太迟。“静物剑”的尖锋深深刺伤了筋脉。 焦红叶五指失控。“单背剑”离手落下。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讶。大部分人是惊于那结果:——武当剑士,竟失手于这样一个少女剑下! 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因为看见这招剑法的细节而感到惊异。 其中最讶异莫过于在场所有练武当剑的人:姚莲舟、陈岱秀、唐谅,还有焦红叶自己。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童静这一剑,动作发力虽不像样,但那巧取角度和时机截击的要诀,不是别的,正是“武当四剑”里最高剑法“武当形剑”的奥义“追形截脉”! 姚莲舟就算被围攻最危急时,眼睛也没有瞪得现在这么大。 他瞬间回想起在房间里的事情:童静曾对他抢剑的动作有所反应,还剑反击——一个十几岁女孩,眼睛能捕捉武当掌门的攻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姚莲舟先前还想是不是偶然。 现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这“形剑”要诀,她是从何学来。 ——是看见了我。 燕横同样愕然,但他知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 “雌雄龙虎剑”刃光大振,逼开了手上无剑的焦红叶,抢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准荆裂背心再搠一枪,浑没有看见后面焦红叶中招之事,只闻破风剑刃声,仓惶转身,将枪杆在面前来回振打,止住来剑! 荆裂没有了后方缨枪的威胁,精神大振,更专心向前挥斩。 但锡晓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帮助缓过了一口气,这时终于有空隙改变打法,他将左掌抵在长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强撞向荆裂的雁翎刀,也一样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来! 两人仅以一臂之距互拼,刀刃激撞。 童静看见自己手中剑的尖锋竟然带出一丛血花来,心头也是大震。这不仅是因为使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脉”妙招,也因为这是她出门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杀伤敌人。 ——那震撼感觉,就跟燕横击败鬼刀陈之后一样。 “单背剑”落在瓦面上,沿着屋顶斜斜滑下。 焦红叶丢失掌门所托的佩剑,心感大损了武当名声;握剑的右腕被伤,虽未知有多严重,但剑士生命随时终止。他瞬间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静扑过去! ——焦红叶一愤怒起来,那粗糙脸皮扭曲如恶鬼。武当弟子入门时每日饮用物移教的药酒“雄胜酒”,以助催谷身体机能,这酒药性奇烈,对人心性有所影响,故武当人平日冷静如水,但每当杀性被引发,往往狂乱如野兽。 童静正为刚才一剑发呆,赫见一片阴影迎头袭来。焦红叶扑近,原本捏成剑诀的左手食、中二指分开,变“二龙抢珠”的爪势,直取童静那双明眸! 指头几近眼皮时,一物激飞而来! 焦红叶左手如刚才的右手中剑般猛地缩回。他呻吟捂着手臂,只见前臂处钉着一柄飞刀,柄头上的铁环绑着鲜红的刀巾。 一条身影随又从屋脊空降而下,落在童静跟前,正是那飞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 练飞虹右手张开铁扇防御前方,却未再出手追击,反而是回过头来,仔细看童静的脸,还问她:“没事吧?”童静虽知他不是敌人,但突然被这么一个样貌沧桑的老头近距离盯住脸孔,不禁吃惊缩后,并未回答他。 练飞虹瞧童静,只是想细看她眼睛有没有受伤,却似乎被她嫌恶,不禁尴尬。 众人见崆峒派掌门竟在这关头突然出手,很是惊奇,又见他的举止,猜想他是否与那小女孩有什么关系……焦红叶重伤,在这场战局里意义非凡:东军群豪第一次看见,武当剑士原来是打得败的! 正与虎玲兰缠斗的陈岱秀,看见焦红叶受创,马上变了剑路,向虎玲兰晃了两剑虚招就脱走,赶过来救助师弟。 ——诛杀“猎人”虽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门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样,收枪横拦在身前,同时跃向焦红叶,一手将他扶住拖向后方。陈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兰和燕横本来就只是为了帮助荆裂,也没有向那三人追击过去。 屋顶上此时就只余两人仍在战斗。 荆裂跟锡晓岩近接厮打,依然斗得灿烂。荆裂右手刀抵住对方长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国短刀的鸟首状刀柄,欲拔出来以双刀夹攻。 锡晓岩察觉,左掌也往下拍击,按住荆裂左腕,令他无法拔刀;同时拿着长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节肘关节横向砸打荆裂太阳穴! 荆裂的雁翎刀刃仍贴着长刀,却将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锡晓岩打来的手肘;同时左手放开鸟首刀柄,翻转手腕,反制对方的左掌。 锡晓岩被迫收回肘击,也同样以长刀的柄头朝荆裂撞去。两条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两人以比刚才还要接近的距离对战,刀法已不能发挥,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桥粘打,四条手臂互相解拆进击,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桥手感应和本能经验,旁观者更是无法看清。 在楼下的秘宗门董三桥,向来以桥手快密而自豪,看见这等对拆,也觉惭愧。 不管是燕横、虎玲兰和童静,还是武当派一方,都无法再助战——荆、锡二人几乎是扭打成一团,用刀枪攻过去,有误伤同伴之危。他们都只能站在旁边掠阵。 至于练飞虹,只是护在童静身前,看着两人比拼,又现出顽童般好看热闹的表情,似乎无意干预。 陈岱秀等未看清这崆峒掌门的意图,只知他是个强敌,一时也不再向燕横等人进攻,先看锡师弟能否打败“猎人”再说。 形势骤变成两个刀手的单打独斗。胜负全系此一战。 锡晓岩一向自恃筋骨异于常人,频以拳掌和桥手强攻,欲以刚力和硬度压倒荆裂;但荆裂不论体格和力量也不输于他,四臂互格发出的沉响,犹如包着棉布的铁棒相击。 两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这近身格斗更凶险,双方都要时刻注意缠制对方的刀,随便被刃锋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荆裂就是看准这点,一见锡晓岩稍集中用左掌进攻,右手刀略放松之时,就将雁翎刀抽离了对方长刀的压制,顺势将刀刃拖向锡晓岩颈侧动脉! 锡晓岩察觉危险,左掌马上变爪收卷回来,将荆裂右腕一把擒住,紧接自己的右手长刀,亦从侧面剁向荆裂耳际! 荆裂几乎以同样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划,也将锡晓岩来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对方右腕脉门。 两个霸气的刀手,却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进入了最单纯的僵持:各用一只手擒拿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两人四臂左右大张发力抗衡,相争不下,就如两头野牛,各用一对大角抵住对方。 最原始的斗争状态。 ——这样的互擒,半点儿不潇洒好看。但真实的战斗,谁说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张,自然中门大开。锡晓岩出于战斗本能,两臂的肘关节同时屈曲,肩胸展开,身体就向前冲入,以额头迎面猛撞往荆裂鼻梁! ——这招更是与市井打架无异。然而求胜,本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尽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头撞,正常来说避无可避。 ——但说到擒拿缠斗的经验,荆裂可是比锡晓岩多出数倍。 锡晓岩一动,荆裂已感知他意图。荆裂迅速往后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冲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锡晓岩头撞未到半途,却被拉得歪向一方,身体失去平衡,这头撞招式马上失去力量。 锡晓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进马,大力踏一个前弓步稳住身体! 荆裂早将他这反应也计算在内,右足低踢出去,脚内侧扫往锡晓岩的前锋脚膝弯! ——此扫脚乃南海虎尊派特征的南方拳术下路踢法,再揉合荆裂海外习得的多国摔跤技艺,既准又稳。 再刚健发达的身体,关节的抗力还是有限度。锡晓岩虽尽力沉腰坐马,但荆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倾,这脚一踢在锡晓岩膝后弯,膝关节登时屈曲跪了下去! 荆裂抓着这黄金机会,以自身为轴向左旋转,身力带动左臂,再次发力拉动锡晓岩。锡晓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体,给这旋力带得离地,猛向横摔了出去! 锡晓岩只觉天地倒转。 那横壮身躯所飞方向,正是屋顶的檐边,瞬间半边身子已经越了过去! 虽然只是两层楼的屋顶,但加上荆裂的摔投威力,锡晓岩如跌落地上,冲力将等于从四、五层的楼塔堕下,不死也得重伤! 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锡晓岩脑海蓦然闪现兄长锡昭屏的脸。 是在半年前。武当半山的“战玄武场”里。哥哥出发向四川远征之前,他们兄弟俩最后一次练武。 先是锡晓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筹莫展——连锡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刚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阳极刀”。在木刀之下,他只有退避的份儿。 接下来两兄弟只用拳脚较量。最初仍是锡晓岩用那长臂的“阳极拳”,在长打远攻中占了上风;但锡昭屏把握一次机会抢入近身,“两仪劫拳”全力发挥,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时锡昭屏皱眉摇头。他自己限于天资和身体特质,没能修习“太极拳”,所以对两年前就有这机会的弟弟很是羡慕。 但两年下来,锡晓岩却因自己的倾向和性情,只专精去钻研“太极”的刚阳发劲之法,而怠疏了听劲化劲、擒摔缠打的柔功。这固然练出了强猛的“阳极刀”和“阳极拳”,但却流于单纯偏废。 锡昭屏那时摇摇头说:“一条铁链有多坚实,能够抵受多强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环。你的长距刀法虽强,但要是被闯过抢入身来,你不练近身扭打,终究要吃亏。”那时锡晓岩不以为然,笑着抚摸木刀:“那得等有人闯得过我的刀再说。”现在快将飞出屋顶这一刻,锡晓岩终于也相信兄长所说。 ——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怀念。 “师弟!” 一记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长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转了缨枪,将枪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锡师弟! 锡晓岩在这危急间断然弃了长刀,伸出异常的长臂一抓,仅仅捉住枪杆最末端。 他身体本就不轻,这一摔力度又强,再加李侗身处站不稳牢的斜斜瓦面,被锡晓岩连人带枪也扯往屋顶边上! 但他死也不会放开这枪杆。 陈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后心衣衫;双手受伤的焦红叶亦用臂弯抱住李侗。两人合力,这才将他稳住。 李侗用上习枪多年修得的强劲握力与臂力,锁紧那已经变弯的枪杆,终于止住锡晓岩飞跌之势。 锡晓岩右臂随即贯劲,借枪杆发力一挺腰肢,这才弹回来屋顶边上跪定。 他抬头。 七、八步之外,荆裂把雁翎刀搁在肩头,头上绑着已染成鲜红的布条,手腿多处也都在流血。夕阳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视锡晓岩。 锡晓岩又看见,虎玲兰提着倭刀,站到了荆裂身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就会自然互相守护依存。虎玲兰也跟荆裂一样,额上结着血迹。她反射着金黄阳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赖的眼神瞧向荆裂。 锡晓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将一块瓦片捏得粉碎。 绝对的屈辱。 锡晓岩除了丢失佩刀,其实毫发未伤。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已经在所有人眼前,于单挑对决中狠狠输了一仗,只靠同门及时拯救,才不致摔个皮破骨断,感到甚是沮丧。 他却未察觉:荆裂俯视他时,并没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锡晓岩绝对是荆裂至今交过手最强的武当仇敌。但是他并没有如预期般因为胜了一招而兴奋莫名。不是因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争战,运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环。 荆裂只是仍无法摆脱锡晓岩那“阳极刀”的震撼。双臂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多次挡接长刀的触感。未能正面破解对方的得意绝技,荆裂始终感到,好像还未真正战胜。 ——更何况,敌人还没有停止呼吸。 两人纠结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决。 “要再来吗?” 荆裂冷冷地问锡晓岩。 他问的时候并没有笑。这是真心渴望再战。 但听在锡晓岩耳里,却像是揶揄与挑衅。 “掌门,请准许我跟唐谅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莲舟旁的符元霸,看见同门失利很是激动,捏着斩马朴刀的手指关节在作响。 ——己方有个焦红叶双手受伤,已无法再战;对方又多了一个练飞虹。此消彼长,现在武当阵营是以三对五。他们上去助阵,也不会有损门派名誉。 “不要冲动乱来。”樊宗断然反对:“杀那‘猎人’虽然重要,但也不比保护掌门要紧。”他说时一双细目盯向街道另一头那崆峒派的四个男女。崆峒掌门既加入了战团,其门下也可能随时向这边动手。 冷静的樊宗没有忘记:他们始终仍是以大约十人的战力,被数倍的敌人包围。那些小门派的武者虽一时为武当气势所慑,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猎人”一伙率先来犯,激起对方全体士气,己方随时又再陷入险境。 姚莲舟却沉默着,既没有答应符元霸,也没有对樊宗表示同意。他只是想着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着屋顶上的童静和燕横。 时正黄昏。屋影已渐斜。 形势就在这时出现巨大的变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武谚有云:“手是两扇门”,武学上有所谓“内门”和“外门”的概念。内门一般是指敌人在攻击或防御时,伸出的手臂(有时也包括踏出的腿)内侧;外门则相反是指外侧。如果是兵器对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样有内外门之分野。 对敌攻防时,双方肢体或兵器交接,不论是占取对方内门或外门,两者皆各有不同的优势,故能清楚分辨内外,各施以适当的战术技法,则胜算倍增。 当进占对方内门时,最明显的好处,自然是对手中门打开,人身正中线从眉心、咽喉、膻中到下阴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线距离。而且对方桥手被你拒于外围,往往难以回守中央。从中破敌,威力大而简单直接。 相反当控制着对方外门时(身处对方一边肩头和手臂的外侧),优势则是以自己的正身对敌人侧翼。对方较远那一边手,被他自己身体所隔已经用不上,敌人等于侧身单手对我,我方只要专心压制较近那边手臂就可以了,双手对单手,先立不败之地。如能顺势压制肩头,配合步法,随时更绕抢到对方背后,优势也就更加明显。 要注意的是,战斗乃双方不停互动,内、外门并非牢固一成不变的方位,随两人移动而不停转移。内、外门亦可能互为克制:己方入人内门同时,敌方亦可能正抢往你的外门施加压制,反之亦然。谁能取得优势,端视乎双方应变能力和转移路线的时机与速度。 特别要提一点:徒手打斗或者用双兵器时,因为左右手皆可用,故两边都有内门和外门;但在单兵器场合,则内、外门更为明显,因为主要只使用一边手臂(例如敌人右手持刀时,其右侧为外门,左侧为内门)。 第九章 约定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象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历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群豪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呼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江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武当派“山外弟子”而来的江云澜,不禁高呼。 武当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江云澜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武当派的人,群豪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武当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武当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弥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镇龟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江云澜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莲舟座前。 “弟子来迟了。”江云澜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武当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莲舟略点头。江云澜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莲舟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江云澜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江云澜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荆裂和虎玲兰。 “荆裂!”江云澜高呼:“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荆裂俯看江云澜,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武当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江云澜曾跟荆裂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锡昭屏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武当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武当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江云澜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荆裂等人。 但江云澜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江云澜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武当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武当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荡。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武当,就在这名不经传的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武当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武当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荆裂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锡晓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荆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锡晓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荆裂虽然亦很想再跟锡晓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武当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燕横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颜清桐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城派弟子燕横,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练飞虹瞧瞧燕横,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城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城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燕横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童静,悄声问燕横:“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燕横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童静……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童静。童静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虎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燕横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荆裂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呼:  “你迟到了呀!”圆性搔搔头发,又抓抓胡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莲舟前七、八步之处。锡晓岩等武当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莲舟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说:“这位檀越想必是武当派姚掌门吧?”姚莲舟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群豪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群豪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武当一拼,怎料这大师劈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秘宗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武当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武当,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武当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武当,到有一天武当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山,那时就太迟了!”“圆性,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叹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武当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当弟子,或者自己被武当杀死,少林武当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武当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荆裂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荆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横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他再次看着姚莲舟,徐徐说:“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莲舟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莲舟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莲舟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莲舟身体又比先前恢复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莲舟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视武当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莲舟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莲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莲舟,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姚莲舟高声质问,问的对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武当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莲舟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家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群豪被姚莲舟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莲舟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荆的,还有那青城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先前众人皆见,武当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荆裂,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武当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荆裂和燕横,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莲舟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城山头,也听锡昭屏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武当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莲舟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舍命追逐?”“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莲舟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武当,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莲舟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莲舟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群豪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武当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莲舟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武当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莲舟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武当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武当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远敌不过武当,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武当门下的支系道场。”姚莲舟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武当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武当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武当派第一信念。 姚莲舟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荆裂、燕横、虎玲兰和童静:“你叫荆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燕横?还有……”“我叫童静!”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虎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岛津虎玲兰姐姐!”虎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童静和虎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武当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武当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莲舟却对童静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燕横,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荆裂,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南海虎尊派的?”荆裂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每一个被武当派消灭或吞并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莲舟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南海虎尊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姚莲舟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武当派最相像的一个。”荆裂一向只对武当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莲舟这句话动容。 姚莲舟并未说错。拼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荆裂这个“武当猎人”,本质跟武当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荆裂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莲舟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家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家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荆裂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莲舟瞧瞧荆裂身旁的燕横、虎玲兰和童静,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童静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童静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莲舟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荆裂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莲舟决定暂停征伐各门派,武当弟子也就不会出动,荆裂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武当山叩门吧?所以他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武当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莲舟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他遥指向屋顶上的童静。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童静把卷在腰间的武当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武当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樊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他是这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算了。”姚莲舟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颜清桐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云澜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连系,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哼,谁怕这些家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莲舟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当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莲舟,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莲舟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复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复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童静和虎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愈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荆裂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第九章 约定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象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历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群豪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呼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江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武当派“山外弟子”而来的江云澜,不禁高呼。 武当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江云澜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武当派的人,群豪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武当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武当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弥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镇龟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江云澜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莲舟座前。 “弟子来迟了。”江云澜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武当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莲舟略点头。江云澜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莲舟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江云澜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江云澜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荆裂和虎玲兰。 “荆裂!”江云澜高呼:“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荆裂俯看江云澜,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武当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江云澜曾跟荆裂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锡昭屏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武当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武当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江云澜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荆裂等人。 但江云澜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江云澜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武当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武当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荡。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武当,就在这名不经传的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武当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武当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荆裂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锡晓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荆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锡晓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荆裂虽然亦很想再跟锡晓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武当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燕横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颜清桐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城派弟子燕横,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练飞虹瞧瞧燕横,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城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城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燕横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童静,悄声问燕横:“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燕横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童静……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童静。童静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虎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燕横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荆裂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呼:  “你迟到了呀!”圆性搔搔头发,又抓抓胡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莲舟前七、八步之处。锡晓岩等武当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莲舟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说:“这位檀越想必是武当派姚掌门吧?”姚莲舟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群豪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群豪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武当一拼,怎料这大师劈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秘宗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武当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武当,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武当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武当,到有一天武当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山,那时就太迟了!”“圆性,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叹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武当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当弟子,或者自己被武当杀死,少林武当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武当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荆裂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荆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横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他再次看着姚莲舟,徐徐说:“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莲舟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莲舟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莲舟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莲舟身体又比先前恢复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莲舟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视武当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莲舟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莲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莲舟,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姚莲舟高声质问,问的对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武当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莲舟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家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群豪被姚莲舟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莲舟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荆的,还有那青城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先前众人皆见,武当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荆裂,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武当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荆裂和燕横,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莲舟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城山头,也听锡昭屏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武当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莲舟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舍命追逐?”“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莲舟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武当,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莲舟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莲舟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群豪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武当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莲舟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武当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莲舟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武当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武当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远敌不过武当,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武当门下的支系道场。”姚莲舟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武当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武当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武当派第一信念。 姚莲舟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荆裂、燕横、虎玲兰和童静:“你叫荆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燕横?还有……”“我叫童静!”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虎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岛津虎玲兰姐姐!”虎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童静和虎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武当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武当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莲舟却对童静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燕横,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荆裂,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南海虎尊派的?”荆裂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每一个被武当派消灭或吞并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莲舟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南海虎尊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姚莲舟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武当派最相像的一个。”荆裂一向只对武当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莲舟这句话动容。 姚莲舟并未说错。拼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荆裂这个“武当猎人”,本质跟武当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荆裂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莲舟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家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家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荆裂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莲舟瞧瞧荆裂身旁的燕横、虎玲兰和童静,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童静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童静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莲舟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荆裂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莲舟决定暂停征伐各门派,武当弟子也就不会出动,荆裂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武当山叩门吧?所以他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武当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莲舟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他遥指向屋顶上的童静。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童静把卷在腰间的武当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武当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樊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他是这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算了。”姚莲舟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颜清桐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云澜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连系,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哼,谁怕这些家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莲舟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当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莲舟,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莲舟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复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复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童静和虎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愈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荆裂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后记 两年前我决定再次走武侠小说路线时,最首要构想的,就是在已经汗牛充栋、名家辈出的武侠世界里,找出一条新路来——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写。只重复别人写过的东西,是在浪费自己的写作生命。 那时适逢有一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形意拳大师李仲轩的口述回忆录《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笔录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纪硕果仅存的民国时代武人,他先后从学的三位师父:唐维禄、尚云祥、薛颠都是当时极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国武林与武术传统文化,因为近代政治关系受过很多摧残,甚至出现断层,李老耳闻、目睹以至身历过真正的旧武林,绝对是民俗历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忆实在是极之宝贵(该书结集出版前两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书最初在国内武术杂志刊载,本来一直只有武术圈子的人才有兴趣,后来梁文道在读书节目里大力推介,才得到大众广泛认识。 此书给我写作《武道狂之诗》最大的启发,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虽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过李老的回忆,得以一窥旧时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他们对练武的立场与想法。自古中国社会以读书科举登上仕途为“正业”,武人地位低下,别说一篇半篇有名武师的简传,就算记载古代少林武迹的历史和碑文,其实也不过一鳞半爪。像此书般深入而又没有流于神化的武林资料,就更加绝无仅有。 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倾向蔑视传统,觉得都是守旧者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现在却渐渐对旧人旧物生出很大的兴趣。旧传统当中,仍不免累积沉淀了很多习非成是与不合理的东西;但我渐渐看得见,传统与旧事物里面,有某些“核心价值”,放在新时代实在具有极不凡的意义和魅力——特别是在人情与义理都变得越来越稀薄的今天。 这令我联想到近日思潮激荡的香港:民俗文化、历史价值、集体回忆……成了这几年“世代战争”的一大激战场。吊诡的是,在这场世代的对立里,站在保卫历史与回忆那一方的,恰恰却是比较年轻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们,看见的是相近的东西。 ◇◇◇◇ 这一阵子,香港电影又复兴了一阵“阳刚”之势,武打拳脚片再次成为热门卖座题材,写武侠动作小说的我当然高兴。 许多人没有察觉一件事:武侠片和功夫片,其实一直是华人电影(尤其香港电影)最原创的一个类型,并且一直支撑着电影业的最核心。民国时期《火烧红莲寺》带起一片神怪武侠片风潮,直接造成当时上海电影业蓬勃,已经载入史册一页;从李小龙到成龙和李连杰,从张彻的《五毒》到李安的《卧虎藏龙》,武打片几十年来都是华语电影打进国际的尖兵;而香港电影曾经兴起的许多类型片浪潮:英雄片、赌片和帮会片,假如深入点去看它们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观,其实骨子里都还是不脱中国人最熟悉的武侠。 可惜我觉得,我们自家人对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还不及外地的爱好者,看欧美作者对华语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着迷,常常令我觉得汗颜。香港片大影迷塔伦天奴更干脆拍了两集《标杀令》,向曾经“养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来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创产品,可惜我看见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电影语言的中文专书,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内地人。 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对的困难:我们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东西呢? ◇◇◇◇ 自从写《武道狂之诗》之后,有一点很奇怪:每次接受媒体访问,刊登出来后,发现他们对我的介绍,几乎通通都已经变成了“武侠小说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来十几年都是写武侠。我明明才写了这部书不够两年,之前也写过近二十本其他类型的小说啊……想来其实有少许纳闷。 也许因为现在香港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个标签,很久没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诗》到了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当野望篇”,下一卷开始将展开有点不同的新路线,继续将《武道狂》的世界展开得更广大,敬请期待。 同时也要宣布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武道狂之诗》系列今年已经成功授权香港本地的多媒体工作室“梦马国际”,即将作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全线改编。作品被改编对我来说虽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计划和合作方的规模远远超过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将来,可以让各位读友以至更广大的受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欣赏甚至体验《武道狂》的武侠世界。 ◇◇◇◇ 特别要呜谢一位习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范了更多太极拳的原理及知识,给了我不少构思武打场面的灵感。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后记 两年前我决定再次走武侠小说路线时,最首要构想的,就是在已经汗牛充栋、名家辈出的武侠世界里,找出一条新路来——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写。只重复别人写过的东西,是在浪费自己的写作生命。 那时适逢有一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形意拳大师李仲轩的口述回忆录《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笔录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纪硕果仅存的民国时代武人,他先后从学的三位师父:唐维禄、尚云祥、薛颠都是当时极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国武林与武术传统文化,因为近代政治关系受过很多摧残,甚至出现断层,李老耳闻、目睹以至身历过真正的旧武林,绝对是民俗历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忆实在是极之宝贵(该书结集出版前两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书最初在国内武术杂志刊载,本来一直只有武术圈子的人才有兴趣,后来梁文道在读书节目里大力推介,才得到大众广泛认识。 此书给我写作《武道狂之诗》最大的启发,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虽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过李老的回忆,得以一窥旧时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他们对练武的立场与想法。自古中国社会以读书科举登上仕途为“正业”,武人地位低下,别说一篇半篇有名武师的简传,就算记载古代少林武迹的历史和碑文,其实也不过一鳞半爪。像此书般深入而又没有流于神化的武林资料,就更加绝无仅有。 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倾向蔑视传统,觉得都是守旧者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现在却渐渐对旧人旧物生出很大的兴趣。旧传统当中,仍不免累积沉淀了很多习非成是与不合理的东西;但我渐渐看得见,传统与旧事物里面,有某些“核心价值”,放在新时代实在具有极不凡的意义和魅力——特别是在人情与义理都变得越来越稀薄的今天。 这令我联想到近日思潮激荡的香港:民俗文化、历史价值、集体回忆……成了这几年“世代战争”的一大激战场。吊诡的是,在这场世代的对立里,站在保卫历史与回忆那一方的,恰恰却是比较年轻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们,看见的是相近的东西。 ◇◇◇◇ 这一阵子,香港电影又复兴了一阵“阳刚”之势,武打拳脚片再次成为热门卖座题材,写武侠动作小说的我当然高兴。 许多人没有察觉一件事:武侠片和功夫片,其实一直是华人电影(尤其香港电影)最原创的一个类型,并且一直支撑着电影业的最核心。民国时期《火烧红莲寺》带起一片神怪武侠片风潮,直接造成当时上海电影业蓬勃,已经载入史册一页;从李小龙到成龙和李连杰,从张彻的《五毒》到李安的《卧虎藏龙》,武打片几十年来都是华语电影打进国际的尖兵;而香港电影曾经兴起的许多类型片浪潮:英雄片、赌片和帮会片,假如深入点去看它们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观,其实骨子里都还是不脱中国人最熟悉的武侠。 可惜我觉得,我们自家人对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还不及外地的爱好者,看欧美作者对华语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着迷,常常令我觉得汗颜。香港片大影迷塔伦天奴更干脆拍了两集《标杀令》,向曾经“养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来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创产品,可惜我看见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电影语言的中文专书,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内地人。 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对的困难:我们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东西呢? ◇◇◇◇ 自从写《武道狂之诗》之后,有一点很奇怪:每次接受媒体访问,刊登出来后,发现他们对我的介绍,几乎通通都已经变成了“武侠小说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来十几年都是写武侠。我明明才写了这部书不够两年,之前也写过近二十本其他类型的小说啊……想来其实有少许纳闷。 也许因为现在香港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个标签,很久没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诗》到了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当野望篇”,下一卷开始将展开有点不同的新路线,继续将《武道狂》的世界展开得更广大,敬请期待。 同时也要宣布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武道狂之诗》系列今年已经成功授权香港本地的多媒体工作室“梦马国际”,即将作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全线改编。作品被改编对我来说虽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计划和合作方的规模远远超过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将来,可以让各位读友以至更广大的受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欣赏甚至体验《武道狂》的武侠世界。 ◇◇◇◇ 特别要呜谢一位习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范了更多太极拳的原理及知识,给了我不少构思武打场面的灵感。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