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03 震关中》 第一章 武当山 侯英志站在山脚下,以崇敬无比的眼神,抬首仰视武当山岳。 他蓦然明白了:“天下无敌”的念头,为何会在这儿诞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志时常对青城山那秀丽壮美的风景赞叹不已;可是今天得见有“大岳”称号的武当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谓“雄奇” 武当山势甚奇特,四周地势低下,但到了中央却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别在这早春时节,山色苍翠幽深,散发着浓厚的古老神秘气氛,难怪武当山自古被称作“仙山”。 著名的“武当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犹如朝天的剑刃箭镞,竞相矗立,互争气势;惟独是被包围在中间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鹤立鸡群般突出众山,一柱擎天直没云端,如王者临诸侯,孤高绝世。再细看周围众山峰,形势又仿佛向着天柱峰俯首朝拜——这正是武当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顶”胜景。 ——“天下无敌”的风景。 侯英志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双手紧紧抱着那柄武当长剑。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绝这风景的震撼。 ——武当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以这样的山势作修练的背景。 侯英志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烧般灼热起来。当中有自惭、羡慕与嫉妒,也有兴奋。 因为他自己也快将成为他们的其中一人。 离开成都已有两个多月。侯英志自十二岁拜入青城门下,这才是第一次出门,平生没有独自远行的经验。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陆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许多日子,才终于抵达。 然而这不是旅途的终点。 真正的旅途,从这里才展开。 ※ ※ ※ 在山脚下看守山门牌坊的,是一个属于“元和观”的小道士。在他领路下,侯英志步上以山石铺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转往西行。 不一会儿,武当派的总本山——“遇真宫”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凤凰山,面朝九龙山,左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环抱,形势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结庵修练之地。及后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当,为张真人于此敕建“遇真宫”,永乐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舍近百间,其后又逐渐增建。 侯英志跨步踏进那琉璃瓦的八字宫门,眼前是个用青石板铺得平整的大广场,比青城派“玄门舍”的教习场广阔得多。 广场的正对面,正是“遇真宫”主殿“真仙殿”。那朱红墙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饰有栏杆的崇台之上,庑殿顶四角单檐飞展,其非凡气势远远凌驾青城派的“归元堂”。侯英志心头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这儿。就是这儿。 但同时侯英志感到奇怪。他原以为,矢志称霸武林的武当派,其本部定必守备森严。怎料他从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宫”大门,竟还没有遇过一个武当派的人。面前那广场里只有几名老役工在打扫,也是对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里,还以为这儿只是一座门庭冷落的道观。 那带路的小道士似对此地甚为戒惧,未有随侯英志踏入宫门,在门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个役工问问吧,也就踏入广场里。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数步,侯英志突然止住了。 “请现身引路。”他向四周转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礼。他并不知道对方藏身在何处,但确知自己从上山以后就已被人监视——一半是因为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另一半是因为深信,武当派不可能松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志又说:“要不是我带着这柄武当剑,恐怕已经血溅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这小子,有意思。” 声音来自上方。 侯英志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宫门顶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门顶一跃而下,双足着地的瞬间又向横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无一点声响。这功夫,不仅仅是武当派的“梯云踪”轻功,而是把“太极”的化劲用于双腿上,才能如此卸力于无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异常修长,让人联想起一只螳螂。长脸甚白皙,似乎很少见到阳光,一双细眼冷光四射。他双肩和腰间束着皮革带子,各处都有皮鞘,挂带着共六柄仅一尺余长的短小飞剑。 “我没有现身,是想看看你。”这男子微笑说。 侯英志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对方是借着观察行走的步姿,判断自己的武功高低和来路。侯英志自己当然没有到达这境地,但他听过青城派的师兄说,武者只要功力和经验够深,自然有这观敌于微的能耐。 “那么阁下必已知道……”侯英志双手恭敬地举起手中长剑。“我这柄武当剑,不是抢回来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开了一点点。他面貌虽冷,但笑容却真诚。“所以我说,你这小子有意思。” 侯英志还是举着长剑,下身却屈膝朝男子半跪下来。 “你干么?”男子扬一扬眉毛。 “叶副掌门有命,我一到了武当山,这柄剑便得交还同门长辈。”侯英志那英挺的脸,收敛了平日的傲气,严肃地直视那男子。 “新入门弟子侯英志,拜见师兄。” ※ ※ ※ 侯英志跟随着这位高瘦的师兄樊宗,前往广场西侧的配殿。 侯英志在成都时,已经从四川远征军的师兄口中听闻,武当派的最精锐弟子皆被编入三大部。远征军全体一身黑色,正代表属于“兵鸦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边的这位樊师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则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如邹泰,在外活动时自然只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这等负责武当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则穿褐色武服以作识别,并显示更高阶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宫”里为什么都没有人?同门都到哪儿去了?”路上樊宗问。 侯英志点点头。樊宗为观察他而刻意躲藏,这还说得过去;但总不成整派的人都为了他这一个小角色而躲起来吧? “原因很简单。”樊宗笑说:“他们都到山里各处练功去了。这本来就是“遇真宫”每天最冷清的时分。” “为什么不在宫里练呢?” “地方不够呀。”樊宗失笑摇摇头。 侯英志耸耸眉。 ——假如连这偌大的“遇真宫”也不够,武当派弟子的人数必远在他想象之外。 两人说着就走到殿里。虽只是配殿,但那庄严的气氛已令侯英志乍舌。 在樊宗带引下,侯英志晋见正在殿内静坐养气的桂丹雷师兄。 四十来岁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几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壮硕厚,令人感觉就像是一颗铁球,圆鼓鼓地撑起那袭“镇龟道”的墨绿色道袍。一头乱发像狮鬣般冒起散开,仿佛被雷电殛过,发丝鬈曲干旱而呈棕褐色。他额头打横刺了一行细小的奇怪弯曲符纹。袍服左胸襟处,绣着令武当派众弟子欣羡的“太极”徽号。 ——副掌门师星昊仍在京师侍候皇帝,镇守武当山的要务,就暂交他这“镇龟道”的资深弟子主责。 桂丹雷接过侯英志递来那封有“太极”蜡印的信函。 “掌门正在闭关,师副掌门又身在外地。这信我代启了。”桂丹雷双手捧信过顶,略一鞠躬,然后拆开那蜡封。 读毕全信后,桂丹雷一双有如铜铃的威猛眼瞳,直视跪在跟前的侯英志。 站在一边的樊宗,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已猜知大概:刚才他观察过侯英志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为,虽未臻高手级数,但亦必是从名门大派修学;信既是叶辰渊的,侯英志定然从四川来,那么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脚步轻灵,似习剑多于习枪棒,八成是青城的残余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志一会儿,猛然从盘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着侯英志的衣领。 侯英志没有抵抗。不是因为自知敌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转投武当派,恐怕不能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准备接受任何的考验或折磨。 但桂丹雷却只是用了巧劲,把跪在地上的侯英志轻轻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着侯英志的手掌。“还等什么?既然拜入山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师爷叩个头呀!” ※ ※ ※ 要进武当派的圣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脱去鞋袜,洁净双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时,地面铺的本来是青砖;但自从前代掌门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将“真仙殿”改成修练武道的道场,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志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华丽、以真武战神形态塑造的三丰祖师像震慑。那丈许高的铜像,通体鎏金,真武大帝/三丰祖师仗剑而立,足踏蛇龟玄武神兽,其形貌威仪之生动,雕刻工艺之精细,侯英志在青城山上的道观从未见过。 曾经象征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丰祖师,在当代的武当弟子眼中,却成为了护佑武林霸业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志已然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下跪,向着神像叩了三个点地响头。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头。樊宗在神坛上取了三根清香燃点,交予侯英志上香。侯英志上香后又再跪下叩了三响。 “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志。“既然叶副掌门已经在四川收了你进门,一切从简就行。”他笑了笑又说:“反正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武当派已经不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侯英志这时看见,在“真仙殿”道场内另有三人。三个看来都是三十来四十岁年纪,其中两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样的“镇龟道”墨绿武服,一人则穿“兵鸦道”的黑衣。三人里只有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胸口没有绣“太极”标记,他正默默盘膝而坐,看着另外两名同门练习。那两人手臂交迭,身姿步法浑圆,互相推挤消卸着劲力,正在练习“太极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见武当派弟子练武,侯英志虽看不懂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兴奋。但他又知道在这“真仙殿”重地,传习的必然是非常高级的武技,自己这个初入门弟子绝对不宜偷看,也就没敢再细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说:“不打紧。想看就尽管看。学得到的,也尽管学。武当派里,没有禁止“偷学”这种无聊的戒条。”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们不怕倾囊相授,只怕你学得不够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释。“没能耐的,让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学得来。” 侯英志听见,心头一热。没能跟燕横一起升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气——他不相信有什么武功,是燕横学得来,而他学不来的。此刻得知武当派传习之风竟是如此自由开放——而武当派又彻彻底底击败了青城派——侯英志觉得,这就好像印证了他的想法才正确。 “不过……”桂丹雷又说:““真仙殿”是清静的道场,平日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这儿修练,我们还是不要流连。何况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说着就带侯英志离去。 ※ ※ ※ 三人出了“遇真宫”,走上铺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志感觉这两位师兄都异常诚恳亲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见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都一脸高傲肃杀,像江云澜和锡昭屏更是口舌不饶人,心里以为武当派内气氛也是一样,不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时他才敢开口问:“桂师兄,刚才你说,“真仙殿”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里面修练……那刚才三位……” “他们不同。”桂丹雷说时收起了笑容。“那三个人,是“殿备”。” ““殿备”?” 桂丹雷停下步来。他仰视上方,那半隐云际的天柱峰山势。 “武当选立掌门,不讲德行,不排辈份,只论一样东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硕大的拳头,指节满布日积月累的厚茧。 “实力。” 他向天高举拳头。 “武当掌门。最强的武当派里,最强的一人。就是这么简单。” 侯英志想了想:“那是说……只要出现比他更强的人,掌门就会……换人?” 桂丹雷点头。“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门。副掌门除了身份地位及负责主理派内事务之外,更重要的是获得一个资格:每一年他们都可以向掌门挑战一次。” 樊宗接着说:“而“殿备”,就是准备挑战副掌门地位的弟子。一旦宣布成为“殿备”,他们就要在一年内与任何一位副掌门比试。这一年里,我们武当全派上下,会全力协助“殿备”,给他最好的锻炼。” 侯英志兴奋得身躯在微微颤动。 “那么……要怎样才能成为“殿备”呢?” “没有怎样。”樊宗说。“任何一个武当弟子,随时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布要成为“殿备”。” 说得稀松平常。但亲眼目睹过叶辰渊神技的侯英志,清楚理解当“殿备”要具有多么巨大的自信与胆气。他回想刚才“真仙殿”里那三个师兄,不禁对他们由衷佩服。 “这也就是说……”桂丹雷说:“武当派里的任何一个人,随时也有成为掌门的机会。” 他指向那高耸的天柱峰。 “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当派里,真正“天下无敌”的第一人。” 这句豪壮的说话,有如一记重重的铁锤,击在侯英志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湿润,喉头哽塞,一时答不上话。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着拍拍他肩膊:“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也跟你现在一样。” 侯英志深深呼吸,默默随着两位师兄继续上山。 走着时他又细想:成为挑战者“殿备”,自然要求极高的胆量与自信;但武当派的领袖,建立和维持一个这样开放的挑战制度,却显示了更不凡的气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进不懈,随时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战,这不是每个掌握权力者都乐意接受的。 ——武当之强大,绝无偶然或侥幸。 “桂师兄……”侯英志问:“直到今天……有成功战胜过副掌门的“殿备”吗?” “一个都没有。” “那么……”侯英志皱眉。“他们之后怎么样?” 桂丹雷脸容肃穆。 “我现在正是要带你去见他们。” ※ ※ ※ 那墓地就在“元和观”西侧,一片草色苍翠的平缓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说也有两三百座。 侯英志踏上草地,但觉触感软绵,垂头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无一点杂草蔓藤乱生,看来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随意细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时才只有二十三岁。 桂丹雷没有解释。但侯英志早已明白,这些坟墓何来。 ——全都是在武当派的酷烈修练和比试中失去性命的人。 “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志记起,叶辰渊收他入门那一天,就说过这样的话。 桂丹雷走过来,伸手轻抚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还有一个代表武当派的“太极”徽纹。 “这些人当中,有的入门很浅,甚至连少许武功也没练到。”桂丹雷说:“但是躺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永远是武当弟子。” 他仰头看看太阳。那头散乱的褐色枯发在飞扬。 “为了铸炼出最强的武者军团,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们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将来也会记在武当派的无敌传奇里。” “不只是他们。”樊宗在旁又说:“还有几十个因伤致残,不能再练武的门人,他们也没有离开,仍在为本派贡献。有的负责铸造刀剑兵刃,有的修整锻炼用的器械,甚至缝制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够做任何事……”桂丹雷补充:“即使没有了两手两腿,没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进了这山门,就可以留下来。我们从来不会赶走任何一个弟子。” 他轻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说:“但是,进得这山门,当上了武当弟子,也就得准备随时会躺在这里。” “我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侯英志点点头说:“叶副掌门收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么你明天开始吧。” “太阳还很高。”侯英志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开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视一笑。 这时一个身影远从山路那头奔跑过来,那踏步声重得他们清楚听见。 那人不一会儿就跑到墓地里来。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却已经穿着“镇龟道”的墨绿制服,身形矮壮,浑身上下有一股野兽般的悍气。他一条右臂,不知道是否因为受伤,没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着自己的肚皮,外面还用黑布带绕缠。 他胸口绣有半边“太极”,白身黑眼的“阳鱼”图案。 侯英志看这年轻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觉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脸色红透,额上满是汗珠,身体还微微冒出霞气,看来不只是因为刚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练功。 “是不是有人从四川回来了?”他口中问,眼睛盯着站在中间的侯英志。 “是叶副掌门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绍。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绍,就径自问侯英志:“你从四川有什么消息带回来?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吗?我哥哥打得怎么样?杀了多少个?” 哥哥。侯英志恍然。难怪一看就有点似曾相识…… “晓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么知道谁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志说。“是锡昭屏师兄吧?” 那锡晓岩大喜:“对呀!我们长得像吧?来说,我哥哥在四川怎么样?” “他被杀死了。”侯英志冷静地说。“在青城山上。” 锡晓岩一个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志的衣襟,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锡晓岩惊怒的声音从齿缝之间发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志面不改容。 锡晓岩左手腕一记绞劲,侯英志上身衣衫都拉紧了。侯英志身材虽比锡晓岩要高,但锡晓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仅仅足尖触地。 “晓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锡晓岩充耳不闻。“是谁杀的?”他再次把侯英志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决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志脸容不为所动。“我听叶副掌门和江云澜师兄说话,称呼那个凶手作“猎人”……” “猎人!”桂丹雷、樊宗和锡晓岩同时呼叫。锡晓岩慢慢把侯英志放了下来。 “不!”锡晓岩脸容悲愤。“以哥哥的武功,不会……” “那“猎人”异常狡猾,也许昭屏是中伏才会……”樊宗说着便沉默下来。 ——对这“猎人”的武功看来得重新估计。 “晓岩。”桂丹雷说:“你先带这位侯师弟去“苍云武场”,让他开始练功。这事情我得和樊师弟禀明掌门。” ——武当弟子众多,因此武当派在山上各处开辟了多个教习武场,“苍云武场”乃是最初级的一个。 锡晓岩再次怒视侯英志。他哥哥虽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杀,但毕竟也是因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对侯英志看不顺眼。 “劳烦锡师兄带路。”侯英志忍受着这目光,恭敬地拱手。 现在武当派毕竟由桂丹雷代理打点,锡晓岩不敢不从,悻悻然带着侯英志离开墓地。 “樊师弟,这可奇怪了。”桂丹雷皱眉说:“在四川出了这事情,何以叶副掌门不马上送个信回来?” 樊宗也是不解。他们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战之后,江云澜离开了远征军,正是由他负责把有关“猎人”荆裂的消息亲身带回来。 ——江云澜熟知回武当山的路途,理应比只早了一天出发的侯英志更快回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未返。 “让我上金顶请掌门出关,下来商议吧。”樊宗说。金顶即天柱峰顶,全武当山的最高峰。樊宗身为“首蛇道”精锐,轻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马上去。”桂丹雷点点头。 樊宗行个礼,一双长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着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个像侯英志这样的弟子,他本应感到高兴——虽然还没有见过侯英志的身手,但叶辰渊很少看错人。 然而他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因为那“猎人”呀……就算他杀得了锡昭屏,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能撼动武当派的…… 桂丹雷抬头,仰视聚在天柱峰顶上的云雾。 ※ ※ ※ 到得那位于“回龙观”西面的“苍云武场”,侯英志眼界为之大开。 这“苍云武场”依西边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间开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围绕武场三边和遮盖了半边天空的积岩,层层有如云朵,故此得名。武场后方还排列着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护法神将塑像。 可是再壮丽的练武场,最重要的,还是人。 侯英志隔远就感受到,那场中许多人体共同散发的热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轻男子,其中大半赤着上身,各占一片空间,不是独自演习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门对拆招式;又或猛烈地击打沙袋、木桩、假人,亦有以石锁、杆棒、木制刀剑等锻炼打熬气力。随处都见到有身上敷着药缠着绷带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带伤修练。 侯英志没能数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当派,单是这个初阶的练武场,人数就比得上整个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气叱喝声,粗浊的呼吸声,加上那二百具精壮躯体共同散发的逼人热力,这“苍云武场”,就让人想象到有如一座不断鼓风的大洪炉。 ——这洪炉,正在铸炼打造世上最强的武道。 侯英志很想马上就脱去上衣,也投身进这炉火里。自从离开青城山,他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正式练武了(虽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练练剑法)。看见如此情景,他身体里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腾起来。 “锡师兄,我要怎么开始?”侯英志焦急地问锡晓岩。 刚得到兄长死讯,锡晓岩自然还没平复,胸腔满是怒气。要不是桂丹雷亲口嘱咐,他早就一拳擂在这个青城派的臭小子脸上。 锡晓岩没有理会他,一跃进入练武场,在场中奔跑起来。众弟子看见是“镇龟道”的师兄,自然往两边退开让路。 “晓岩,你干嘛?”一个也是穿墨绿武服,正负责今天指导弟子的“镇龟道”师兄从旁呼叫。 锡晓岩却没答理,径自跑到那排木桩跟前。 “这是什么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个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练桩的初阶弟子肩头。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锡晓岩瘦,但吃这一肘,身体登时往横离地飞开数尺,要另外两人扶着才能站稳。那两人也料不到这飞来身躯所带的劲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两步。 “打木桩,要这样打!”锡晓岩往侧一个杀掌,猛切在木桩突出的桩手上,那相当手腕粗细的桩手登时断裂,半截向横飞出;他左手一出复向内一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桩手,手腕紧接一沉一扭,这根桩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断下来。 这批木桩的材料,是用特地从江浙一带运来的红木,坚硬沉重。这些初阶弟子,每天击打木桩也不能太久,否则拳足和桥手都会吃不消。骤见这等功力,他们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志也远远看见。他曾亲眼见过锡昭屏的功夫,比较之下,但觉这个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击的杀掌威力,跟锡昭屏的“两仪劫拳”应该不相上下,但接着的擒拿绞劲,则比出掌发力困难得多,锡晓岩却是一样地轻松。 几个负责传功的师兄,还没来得及责备他,锡晓岩已自行离开“苍云武场”下山了。他们看来早就见惯他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师弟们如常操练。 “新来的?”一把声音从侯英志后头响起。侯英志一来就被场上的练习情景吸引,没留意建在武场旁的那座房舍。说话的人正是从那房子里走出来。 侯英志看这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边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盖,露出一个十字的旧创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志想起,之前樊宗说过有些因练武致残的弟子仍然留在武当派服务,心想这位师兄必正是其中之一,应该是负责打点“苍云武场”的杂务。 “是的。”侯英志拱手道出名姓。 “姜宁二。”这独眼人也拱拱拳。这才看见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过很重的伤。 侯英志极是佩服。这位姜师兄,眼、手、腿的伤不会是同时造成的——也就是说,他曾经克服过两次严重的伤残,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弃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姜宁二微笑:“上山不累么?现在就要开始?” 侯英志坚决地点点头。 姜宁二指一指武场:“看了之后,最想学哪一种武功?” “剑。”侯英志说时毫无犹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学剑。”姜宁二苦笑,抚一抚缺去的右眼。“不过先告诉你:武当剑,不易学。” “我知道。”侯英志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练了六、七年剑的行家啊。不过他也无意急着说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个武当派的人早晚都会知道。 ——更何况,青城剑法已经败给武当剑。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场了吗?”他又问。 “先跟我进来。”姜宁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志跟他进那房舍。侯英志想,大概是进去领制服器械吧。 进得那屋子,姜宁二却没有带他前往摆放器材的房间,而是到了厨房。 那说是“厨房”,其实也兼作饭堂,半边摆放了三张巨大的长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苍云武场”的众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轮吃饭。六、七个炊事役工正在灶炉那边忙个不停。 “我不饿。”侯英志说:“上山前我才吃了干粮……” “不是吃。”姜宁二右手拿起一个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个几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开木盖子,伸手进内舀了半碗。 “练功前,先喝。”姜宁二把碗递向侯英志。“本来要喝一满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给你半碗好了。” 侯英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那碗。但见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体,扑鼻一阵刺激的气味。 侯英志连想都没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训练,教会他修练武道要绝对服从——一仰头就把碗中的东西喝光。那东西带有一种辛辣的怪味,他强忍着吞下咽喉,脸容皱成一团。 “多喝几次就习惯。”姜宁二拿回那空碗。“这东西名叫“雄胜酒”说是酒,其实都是药,没多少份酒,绝不会喝醉人——喝醉了还怎么练功呀?本门规定,凡入门者,最初两年,每天练功前都得喝一碗。” “为……什么……?”侯英志只觉一股火热气息,自肚子升上来,滚烫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热气好像要从鼻孔冒出来,脑袋里仿佛闪着光影。 “喝了这东西……”姜宁二咧齿:“……不怕痛。不怕伤。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轻轻拍那个大缸。“这东西珍贵得很,药方是前任公孙掌门,从物移教夺来的宝物呀。” 侯英志感到耳膜鼓动。突然那胸口的热气往四肢一散,心跳回复正常了,脑袋里也没再乱闪。此刻反倒觉得,四肢筋肌都像胀了起来,当中充溢着精力,那感觉异常舒畅奋亢。 “行了。”姜宁二竖起拇指。“去吧。” 侯英志无法克制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强”的第一步。 ※ ※ ※ 樊宗虽已是武当“首蛇道”里首屈一指的轻功高手,但轻功不是仙术,樊宗毕竟只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耸万丈,山路险要,樊宗午后起行,全速登到峰顶,已近黄昏时分。 在斜阳西照下,天柱峰顶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视的刺目金红光华。 这“金殿”乃是永乐皇帝花耗了惊人的人力物力,在武当之巅建造的奇迹。立于石筑平台上的,是一座通体铜铸的宫殿,一柱一梁、天花门户以至殿内一切器物皆以铜造,而且结构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内的真武大帝铜像更是重达万斤。当年要在这险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铜殿,所需的资源和决心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由于全殿皆是金属,又立在高峰上,每当夏日雷雨时节,常会引来雷击。“金殿”被殛时,四处地面爆闪电光,雷鸣震天,殿周更有无数火球滚荡。最奇异的是每次雷殛后,殿柱上日积月累的铜锈马上全消,焕然一新,但殿身结构却丝毫无损,故此奇景被称为“雷火炼殿”。 因“金殿”乃仿皇宫建筑,属皇家祭礼的重地,等闲只能远观,不得擅入。但自武当派还俗改革后,将之私占作掌门闭关静修之地,官府亦无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门前的石阶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师兄之命,有要事急禀掌门,并请掌门出关下山主持!打扰掌门清修,弟子自知冒犯,愿受责罚!” 良久,殿内并无答响。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为花了许多力气攀山,另一半是因为心情紧张——任何一个亲眼目睹过掌门武功的弟子,每次参见他都无法不紧张。 此刻樊宗却感到奇怪。以掌门的敏锐感应,别说是刚才的喊叫,樊宗跑来殿前的足音,掌门早已应该听得到。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决定还是推开殿门。 ——虽然樊宗知道,姚掌门在武当山上受人暗算绝无可能,他进殿时还是暗中准备随时拔出身上的飞剑。 “金殿”因为全是铜造,殿堂内有一股异样的清凉感觉。樊宗越过前门,进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时映在眼前,左右还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将的铜像拱陪。 殿里只见一人。一个蜷缩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当然不是姚掌门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来。是唯一陪同掌门闭关,负责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干嘛?”樊宗一手揪着小丁的衣领,另一手这次真的搭上了腰间飞剑的剑柄。“掌门呢?” 只有十四岁的林小丁,慌张地瞧着樊宗,只是摇头。 樊宗摇一摇他身躯:“快说!” “他……他不许我说……还要我留在这里,把带上来的米粮吃光之后才许下去……” 樊宗满脑疑问,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说什么。不过樊宗心里倒是一宽——是掌门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细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处看看。没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说掌门把佩剑带走了。 ——掌门下去,却没回“遇真宫”……带着剑…… 樊宗这时看见,神台上遗下了两张纸片。纸很小,樊宗认得出,是武当派飞鸽传书的纸卷。 樊宗拾起来细看。一张上写“青城”两字,用血打了个交叉;另一张写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画了一个圆圈。 ——灭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这两张纸片,意味姚掌门正在想什么…… “他说过什么?”樊宗把纸片握在拳头里,不回头地问林小丁:“掌门离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小丁抓抓头发努力回想。那张年轻的脸表情单纯。 “我……记起了。之前那一天,我听他好几次自言自语在说……” “说什么?”樊宗回身一把抓着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轻呼。 “……太慢了。” “什么?” “他说:“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挣脱。“就只这三个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门往哪儿去了。 ※ ※ ※ 桂丹雷本来预计,樊宗要到次天午后,才会陪同掌门下峰回来。 故此当这天深夜,樊宗就来敲他的房门时,他已经心知不妙。 ——乘夜从奇险的天柱峰下来,即使对樊宗这样的高手,都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当看见樊宗那汗湿的脸,还有那双红丝满布的紧张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寻常。 听完樊宗的报告,他马上召集几个资深的“镇龟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里。 武当攻打天下各门派的次序,就只有掌门及副掌门几个人知晓。此外就是记在武当的机密卷宗里——这卷宗,同样也只有这几个最高领袖才有权打开。 但桂丹雷决意破例。 “将来掌门要追究,就只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众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丰祖师拜了一拜,然后拆开它。 他们读到了,继峨嵋之后,本派下一个计划攻打的门派。 一看见那三个字,桂丹雷马上掩卷不看,把绳索束起,将卷宗放回柜子里。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问。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湿透,但他还是猛力摇头。 “你脚程和马术都最快,现在先出发。我们集齐了人,准备好,随后就去。先去郧阳青桐关,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听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关,向西再追,没有,就在青桐关等我们会合。”桂丹雷说着,已经把作路费的银子塞到樊宗手里。 樊宗一点头,不再浪费多说一句话的时间,就从殿门奔出,跑进黑夜的山间。 “我们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头看看同门说。“人多,惹人留意,也许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紧张。假如叶辰渊和师星昊两位副掌门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门出马?”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陈岱秀说。他接着降低了声线:“我是说,还在武当山的那一位……” 第三个副掌门。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武当的禁忌。陈岱秀就连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让他出来,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本来就只有掌门制得了他。掌门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双大眼瞪着,又说:“掌门不在这事情,更加绝.对.不.可.以给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后果会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数步。“你们还得镇守武当山,我不能全带去。就陈岱秀跟我。另外我带五个“兵鸦道”的预备军,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个“镇龟道”弟子说:“为安全计,也尽快传书给驻在京师的“首蛇道”弟子,让他通知师副掌门赶回来坐镇。”众人点头同意。 “他是在想什么的……”旁边一个同门喃喃说:“要去也带人去嘛,这么胡来……” “不许批评他!”桂丹雷厉声呼喝。“他是天下无敌的武当派掌门。他要干什么事情,怎么干,无人能管。” ※ ※ ※ 第一线阳光透现时,桂丹雷、陈岱秀和五个没有跟随叶辰渊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已经备好兵刃和轻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个矮壮身影斜背着长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细看那只垂着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谁。 “谁告诉你的?”桂丹雷问。 锡晓岩没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陈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让我也去。”锡晓岩从斜坡上跃下来。 “我们是去做正事。”桂丹雷严肃地说:“不是给你去发泄丧兄之痛。” “我也是武当弟子。”锡晓岩断然说:“武当的戒条,我也懂。” 桂丹雷凝视锡晓岩的眼睛。然后摇摇头。 锡晓岩不服气:“你不许,我也跟着来。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来再惩罚我吧。” 桂丹雷叹息摇头。同时却也为门派感到自豪。 ——武当派二十多年走的这条路,就为了培养出这种倔强骄傲的武者。 桂丹雷没说一句,就领着六人继续步下山道。 ——但也没有再阻止锡晓岩同行。 出了山门,下了山脚,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阳,往西而行。 目的地:关中。西岳华山。 ※ ※ ※ 一这八人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同时,也有一只不明的鸽子从武当山振翅而出,飞进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时代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练武艺的传统,以超脱生死的武道精神,参贯禅机。相传少林寺最基础锻炼功法“易筋经”及“洗髓经”,乃是达摩祖师从天竺传来,并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实际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间已负盛名,雄视武林近千年,对中原各派武术影响极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称誉。 少林派属正统外家,主要走刚猛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练武本为参禅及保护寺院之用,因威力太猛,容易造成杀孽,因此不传俗家。佛家戒杀,故其武技少用刀剑利器,而主力发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术。寺内武僧亦同时修禅,“禅武不二”的精神,乃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术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内的拳械与各种功法甚多,号称“七十二技”。但有说其中部分已经再无人传承修习,仅存于拳经兵谱之内,实已失传。 著名武技:少林五拳、紧罗那王棍、十八铜人阵法◇武当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张三丰于湖北武当山创立。张真人身材魁伟,体质异常,不论寒暑,皆只穿一衲一蓑。相传其内家武功,乃参悟道家的内丹养生功法,转化成强身技击之术,据记载曾有“单丁杀贼百余”的勇武事迹。 张真人入武当山修道后,某日得观蛇鹤相斗,从两者身姿动作,领悟了劲力刚柔之理,创出武当最高绝学“太极”,从此奠定武当派在武林二百年来的地位。 武当派武功素以拳剑著称,原本专走内家功夫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的路数,武当弟子亦全为道士;惟二十余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后,全派上下突然还俗,武学风格更大加改革,摒弃了养生道术而偏重于武斗实战,所有拳法剑术重新大幅整编,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极酷烈的方式训练大量弟子,武当派声势因而一时大振,并生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野心。 著名武技:太极、武当形剑、武当势剑、武当行剑、武当飞龙剑、两仪劫拳◇峨嵋派◇ 坐镇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实际创立历史已不可考。有传说春秋时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创立峨嵋武学,此事并无足够佐证;但可以确定最迟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传承武功的记载。数百年来,峨嵋山上及山下邻近地区的各种武术家数,渐渐自然融合,最终成之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枪棒术最为世人所识。峨嵋枪法独步天下,讲究闩拦扎打间的微妙变化,武林各派长兵,惟有少林棍棒能与之较量。 峨嵋武功虽然最初源出于佛道宗教,但早已演变成为俗家门派,兼收男女弟子,传承之风比一般的山门派系较为开放。由于枪棒属长兵器,适合于战阵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参军入伍也较他派为多。 著名武技:骑龙枪、大手臂、圆机枪法 第二章 巫峡出川 “抛!” 一声呼喝之下,那个船员点点头,把手上一团饭碗大小的干泥块,从甲板高高抛往江面的空中。 荆裂随即在甲板上踏步发力,左臂使劲猛挥,手上一物带同一段长铁链,如箭矢般朝那泥块飞出。 那物事准确击中飞行中的泥块,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堕入江中。 荆裂不等那物事也堕水,左腕缠着铁链一收,它就迅速倒飞回来,荆裂腾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来!”荆裂又高呼。 那船员脚旁还堆着十多团大小相约的泥块,都是昨天在岸上挖来晒干,预备作练习用的飞靶。他马上又拾起一块,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边的江面抛去。 荆裂再次掷出那物,同样命中将泥团击碎。 在船旁倚着栏杆观看的童静,高兴得拍掌。“岷江帮”的船员也都喝起彩来。 “荆大哥,好厉害!”燕横走近过去。正好荆裂把那兵器收了回来,燕横拿过细看。 那乌黑的枪头泛着森冷的淡光,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不是别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辈“一丈幡”孙无月的遗物,那管大杆铁枪的枪头。 “你怎么会这一手的?”燕横把铁枪头交还荆裂。 “从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学过一些基本的绳镖之术。”荆裂把长铁链卷在左前臂上,将那枪头当作短剑握着。“后来到了棉兰老①,又跟那儿的回回人学了飞刀的法门,两样合起来用,想不到还挺顺手的。” “注①:今菲律宾南部的棉兰老岛,岛民以回教徒为主,伊斯兰教早在十三世纪已传入该岛,比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更早。” 他抚摸那枪头上的刻字。“这东西还附着孙前辈的精魂。以后我用它每杀一个武当人,都是代孙前辈杀的。” 当天成都血战之后,“岷江帮”的人不单把荆裂失去的兵器找回来,也带走了峨嵋派和武当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荆裂最初只是想把兵器作为纪念物,但后来灵机一触,就趁货船泊岸到镇上补给时,找铁匠打造一根长铁链装上这枪头,把它变成一件离身使用的软兵器。今天初次试用,竟是如此得心应手,七次试掷,有五次都命中了标靶。 荆裂把那铁链解下,枪头放在一边的甲板上,左手又从后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来就是武当“兵鸦道”高手石弘遗下的一柄鸳鸯钺。荆裂把那鸳鸯钺握柄处的缠布拆掉,整个兵器都叫铁匠磨薄削轻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鱼尾”刃锋锉钝,作为把手,这鸳鸯钺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飞镖刀。当晚荆裂看见石弘掷鸳鸯钺击杀孙千斤,虽是悲痛,但实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为深刻,想什么也要把这一手学过来。 荆裂把那鸳鸯钺在手里抛玩。“待会儿我们上岸练功,再试这个。” 童静看着荆裂随手把玩各种兵刃,学习得极快,心里敬慕不已,手托着腮撑在栏杆上,凝视荆裂的潇洒模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问:“荆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见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着拿刀。”站在她旁边的岛津虎玲兰,双臂交在胸前说:“这种飞行兵器,始终不是杀敌的主力,而是远距离开路用的。”她双手伸出比划着:“左手扔出去干扰敌人,右手同时拔刀,乘机抢上去攻击。” 童静和燕横听到,这才恍然。 童静看着这个从东瀛来的姐姐。同样是女孩子,虎玲兰的武术造诣和智慧都远高过她,令她有点自惭——这是“岷江帮”童大小姐过去十几年来都没有的感觉。 虎玲兰转身瞧向江岸,观赏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兰凝视这风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赞叹。 他们四人乘着“岷江帮”的货船离开成都,不经不觉已有三个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驶往东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镇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关一带巫山流域。此为四川省最东北端,船儿一出巫峡,即入湖广境内,距武当山并不遥远。 荆裂虽然决定暂时不再追逐武当派,先休息和强化武功一段日子,但为了随时打听武当的动静,也就吩咐把船驶到这区域来。 这巫山一带水色秀丽,迂回曲折的江道,被夹在两旁的险壁之间,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着有如层层绿色波浪的的树林,远眺高峰云雾缭绕,难怪给历代诗人赞颂为人间仙境。 过去一年来,虎玲兰远渡重洋,孤身一个上路,心里又怀着仇恨,途上一刻没有放松过;如今找到了荆裂,仇虽没有报成,恨也消解了大半,这三个月来沿江漫游练剑,心情放松了不少,再看见这么秀美的景色,心旷神怡,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微笑。 童静见虎玲兰自然地笑起来,更显一种成熟美态,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后脸红起来。 ——她美得连女孩子看了都会脸红…… 童静急急别过头去,也望向岸边。 “就去那边吧!”她指着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广阔的石滩,是练武的好地方。 童静走往船舵那一头,吩咐把货船停下,还要准备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唤船员开始预备午食,待他们练功后可以马上进餐。 燕横远远看着她,不禁又瞧瞧荆裂。荆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横记起:三个多月前,荆裂竟然答应带童静同行,还要教她武技。这令燕横很不满,觉得是这复仇之旅上的一个大负累。 “傻瓜。”荆裂那时向他解释:“我们带着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就等如带着一个会行会走的钱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费心。”荆裂又解释:穿州过省时,亦会遇上县镇官府的巡查关卡,要查看文引许可。虽然他们这些武者,一般县府的民兵保甲绝不可能拦阻,但始终不及有“岷江帮”打点通关来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横当时明白了,却皱眉说:“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艺就行了。”荆裂拍拍他肩头。“靠你了。” ※ ※ ※ 那钝铁剑一振,剑尖从外向内旋了一圈半,轨迹很是优美。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法“风火剑”第八势“蛇缠枝” 站在旁边的燕横却摇摇头,大叫一声:“不行!” 童静咬牙,运剑再使一次“蛇缠枝”。这次剑尖转得更快更猛。 “不!”燕横还是摇头。 “怎么啦?”童静不忿地顿足。 “你又忘了?我早说过啦!”燕横用手上的灰黑色长剑比划招势。“这“蛇缠枝”,意在绕击点打对方握剑的腕脉,要诀在巧细,不在快猛!你却一味地图快,那剑圈太大太松散了,对方很容易就察觉,把手缩了回去,你还点什么?” 童静咬着下唇。过去她跟那么多师父,也未曾受过这般的脾气。 “再来!”燕横催促说。 “怎么嘛……”童静不满地说:“学了这么久,才学得这十招八招……以前的师父,三个月,我一整套剑法都学会了……” “因为你以前的师父全都是饭袋。”燕横不屑的说:“他们教你的,都是只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师父全是你爹花钱请回来的吧?他们怕你学得闷,不高兴,会害他们丢饭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这么学的。你以为自己真是学武的绝世天才吗?” 燕横挥动剑锋,把教过童静的八招“风火剑”,从第一势“半遮拦”到第八势“蛇缠枝”,在两个呼吸间就连环打出来,剑势如行云流水,全无停滞。 “别以为你有些少用剑底子就学得更快。你以前学那些花俏功夫,养成了好些坏习惯,我还要多花时间把你逐一矫正呢。”燕横收剑说。 童静见燕横这一手,心里不得不服。但被这么一个年纪相近的少年数落,又觉得很难咽下这口气。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横独战“马牌帮”,童静对这个青城派少侠确是心生敬慕;但这段同行练武的日子里,她又发觉原来荆裂的武功更在燕横之上,而且见荆裂每次练武奇招迭出,新鲜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转移到荆裂身上了。 童静远远看过去。在石滩的另一头,荆裂和虎玲兰正用长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挡架,其碰击之声,隔远也显得出劲力之浑厚。负责撑小船的船员也都忍不住在旁边好奇观赏。 但见两人身姿动作越来越快,攻防绵密得像预早排演,招式风格又有相近之处,他们既像比斗,又似在玩着游戏。 童静带点羡慕地瞧着,口中喃喃说:“为什么不是荆大哥教我?他比你强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学得更好。” 燕横本来就不大想教童静,觉得碍着自己练剑,一听这话更是动气。 “你喜欢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懒得再教你!”燕横说着就转身走开。 他那句“你喜欢他”,原来是“你喜欢由他教你”的意思。听在童静耳里,却令她那张圆脸涨红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横已经走开,没有看见。 燕横走到石滩的水边,左手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转腕旋了一圈,就开始舞动起来。 本来荆裂反对他这么早就练双剑的。但自从听了童静描述燕横在“马牌帮”大发神威的实况后,第二天就主动开始教燕横使运双兵刃的法门。 “也许,你这方面有天分。”荆裂这样说。 要用双剑,第一步自然就是强化左手剑。这三个多月来他的左手就不断在练——用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辟”,重新练每一式最基本的剑招。有时甚至晚上睡梦中都在练。 听见“虎辟”的剑刃破风声,随着每日练习越来越尖锐,他就知道这左手剑的法度开始象样了——只有剑刃的砍刺角度正确而贯彻,破风声才会变尖。燕横心里兴奋不已。接下来就可以开始研究左右剑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练了好一会儿,燕横停下来稍息,心里在琢磨剑招。然后他又忍不住瞧瞧远处的童静。 他心里不大喜欢这个性情骄纵的童大小姐,觉得她比宋小梨差得远了——小梨虽偶然也会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后总是会找个机会逗他开心,毕竟还是懂体贴人。 (——想起来,不知道小梨现在在味江镇过得好吗?……她心情平复了没有?) 但是燕横又发觉:自从开始教童静剑法之后,他心里不时会念着她的进度。虽然起先是有些不大愿意,但既然开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认真一点,希望童静学得好一点。 燕横看见:童静刚才虽然赌气,现在又独自继续在练习那八招“风火剑”。见到她这么用心去学青城派的剑法,燕横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关乎武道的追求,个人喜恶都自然抛到两旁。这就是武者的本性。 远远看着童静剑招的误差,燕横皱眉。可是刚刚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马上再过去教她,只好让她自己继续练了。 燕横又练了一阵子左手剑,然后把“虎辟”插回后腰鞘里,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长剑。这把剑是武当“兵鸦道”弟子呼延达的遗物“静物剑”,也是成都一战后“岷江帮”的人拾回来的。四尺的“龙棘”太长了,现在的燕横还没能称心驾驭,于是暂时拿这把剑作佩剑。 “静物剑”乃是双剑,他现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剑身根部刻着一个很小的“右”字,用来识别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静物左剑”则挂在他腰间。 他举剑凝视那哑色的刃锋。当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势混乱,他没有看清每个敌人,但这呼延达必也在内。这“静物双剑”,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鲜血。一想及此,燕横心里凄然。 ——我必定要尽快变强。 他垂下剑,瞧向荆裂和虎玲兰那头。两人的木刀还在起落交击,声音似隐隐带着一种奇异节奏,非常好听。 燕横对这个倭国来的女剑士所知不多,只知她武功修为直追荆裂,而远胜自己——一想到这么一个娇美的姐姐,比自己还要强得多,燕横只觉天下之大,高手辈出,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这种距离之下,他没法看见他们两人的表情。但却感觉得到,他们似乎在笑。 的确,在木刀与木刀交击之间,荆裂和虎玲兰,正在欢喜地笑。 ——那笑容,犹如两个乐师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们已经打了许久。虎玲兰臂力始终不如荆裂,木刀的劲力开始衰弱下来。荆裂感觉到,也收敛起攻击的力度。但虎玲兰不愿被让,马上后跃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厉害多了。”虎玲兰跪下来,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从腰带掏出汗巾,抹拭那麦色皮肤的肩颈冒出的汗珠。“你已经把“阴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兰说的是汉语,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长时间留在中土,也就尽量练习说中土的语言,对着荆裂也减少说日语。只有“阴流”这个词她不懂翻译,还是用日语发音。 “你来四川途中,也没有停止练剑吧?”荆裂笑着回应。 “当然了。”虎玲兰咬着下唇,但其实是个笑容。“别忘了,我是来杀你的。” 她收回汗巾,捡起木刀站起来,又再忍不住远眺那巫山两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云雾浓重,若隐若现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种奇幻的不真实感觉。 “现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干什么了。”虎玲兰一口汉语还是有些生涩。“就是跟着你们,继续修练。直到跟你一样强。”她用木刀指向荆裂。“你不会忍受一个女人跟你一般强吧?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忍不住跟我决斗。” “好啊。”荆裂拨一拨辫子长发。“我期待那一天。” 说完他就走过去燕横那边。 “怎么了?”荆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头独自练剑的童静。“不教她了吗?” 燕横叹了口气:“荆大哥,以后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费这种时间。我只想专心练剑。” “不好吗?”荆裂笑着问。“她很可爱嘛。” “一点也不!”燕横像抗议地叫着:“根本就是个给宠坏的大小姐!” 荆裂再瞧向童静:“可是她确实很用心在练你教她的剑招啊。” 燕横无言,只觉得憋着一口气。他不想再提童静了,也就转换话题:“刚才看你跟岛津小姐练刀,很厉害。” “是吗?”荆裂不以为意,挥动着木刀,琢磨刚才和虎玲兰对招用过的刀法。 “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会儿……”燕横说:“你用的其中几招,跟我们青城派的剑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荆裂直认不讳:“确是青城剑法。我是当天在青城山上观看,还有这一阵子跟你练剑时学会的。” “什么?……”燕横瞪大眼睛。“这……可不……”他想到青城剑术,竟在自己手上流给外人,犯了师门的大忌,很是紧张。童静也算半是拜师,而且只教她最基本的“风火剑”,也就算了;但荆裂这样,却迹近偷学武功。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兼教导自己的前辈大哥,燕横不好意思直斥,一时不知要怎样说。 “你是想说我“偷学”你们青城派的武功吗?”荆裂严肃地说。“可是我教你的东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么你又要不要学?” 燕横哑口无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里变强,这种无聊的门户之见就得抛诸脑后。”荆裂告诫他:“别说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敌武当派的招术,我一样参详学习。你也得这样做。” 燕横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属于仇敌的剑。 ——把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掌握在手上。强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横回想最初认识荆裂时,荆裂怎样鼓励他:要复兴青城派,甚至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 虽然遥远,但燕横确有此宏愿。而既然是“更强的”,就是说跟本来的青城派不一样,必然包含了不同的东西。也包括别人的东西。 “我明白你说什么了。”燕横想到这里,点点头。“我在想:青城派还没有建立之前,青城的开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凭空创造这许多武功。他们必定也有学过他人的东西吧?” 荆裂耸耸眉毛。他有些意外。这个少年剑士,只是经过很短的历练,思维却渐渐变得豁然了。 荆裂伸手,从燕横右腰抽出另一柄“静物剑”,倒转把剑柄递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开始教你双兵刃的法门吧。” 燕横兴奋地接过那“静物左剑”。 另一边的童静又练了一回,终于累了停下来。她这时朝燕横那头一看,见荆裂正在教他练双剑,令她羡慕不已。 ——如果是荆大哥教我,我一定进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脸转过另一边,看见虎玲兰正独自站在岸边,观赏那山水风景。童静拾起放在一旁装清水的竹筒,走了过去。 “要喝吗?”童静把竹筒递给这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美女剑士。 “谢谢。”虎玲兰接过。她拔开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离大江对岸的山色。 这么一个健美、一个娇小的一对英气女孩,并肩站在岸边,正看管着小船的“岷江帮”船夫,禁不住偷看着。 童静看见虎玲兰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对岸。 “好美。”虎玲兰再次赞叹。 “你的家乡……”童静好奇地问:“没有山吗?” “当然有。”虎玲兰瞧着她微笑说:“不过很不一样呢。我们鹿儿岛的山,会喷火的。” 童静从来没有听过山也会喷火。“是吗?是怎样的?” “喷起火来,山上的整片天都变成红色。”虎玲兰一想起家乡,怀念之情泛在脸上。“好危险的啊。远远看着,也会令人觉得很厉害。可是也很美。” 童静听着,心里想象那火山喷发的图画。然后她又看看虎玲兰那健康美丽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样轰烈的山底下,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静向往地说。 “你还这么年轻,有机会的。”虎玲兰看着她,笑得动人。“我刚才看见你很努力地练习呢。不错啊。” 得到这位高强的姐姐赞赏,童静特别高兴,刚才跟燕横吵嘴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很喜欢剑的啊。” 虎玲兰牵起童静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钝铁剑拿来细看。“这中土的剑,跟我们日本的很不一样。我看见你在学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剑交回童静的手,然后举起木刀。 “虽然武功不一样,我想我还是可以指点你一下的。” “可以吗?”童静一双大眼睛发亮了。“谢谢你啊!” “为什么要道谢呢?我们是……”虎玲兰想了一想正确的汉语说法。“……同伴。” 童静高兴得牵着虎玲兰的手。这时她才发觉:虎玲兰的手掌,掌背皮肤柔滑紧致,但里侧的掌指,却满是苦练刀剑积累的厚茧。 她们正要开始时,虎玲兰却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远处。 虽然隔着雾气,但生于岛国,出海经验丰富的她,一眼就看见上游处有异样。 “有人来了。”虎玲兰说。童静也瞧向江上。 石滩另一边的荆裂和燕横也都停下刀剑,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会儿,三艘大船破雾出现,正驶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帮”货船。 三条船上,同样挂了“岷江帮”的旗帜。 虎玲兰感觉到,握在她手里那童静的手掌,变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静木无表情地垂下头来。“来找我的。” ※ ※ ※ “我们“岷江帮”本来就没有继嗣的规矩。我只得这个女儿,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帮主之位传给她。我童家虽不是什么体面的门户,但我只盼这女儿活得平安快乐,长成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将来嫁一个有出息的汉子,也就心满意足,所以替她起个“静”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摆下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河鲜牛羊,蔬菜果品,堆满了十几碟,当然还有好酒。宴席上方撑起了遮荫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帮”帮主童伯雄,说着便朝在座的荆裂、燕横和虎玲兰举杯,一饮而尽。荆裂和虎玲兰豪爽地回敬干杯。只有不太会喝酒的燕横,尴尬地举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横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远处的童静。她正纳闷倚在栏杆,一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另一只手拿着把小刀,赌气地一下一下刻在栏杆上。 她的父亲童帮主只有四十上下年纪,脸容五官颇是俊朗,只是长期行走江河,脸色晒成极黝黑。一把长髯梳理得整齐,加上那高壮的身材和甚为讲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气势不凡,不愧为统领千人帮会的一方豪杰。那双和童静颇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斗,显出其精明干练的本色。 三人喝罢,旁边的帮员又马上为他们添酒。童伯雄叹息,又接着说话。 “可是上天作弄,我这个女儿,天性就跟这个“静”字丝毫沾不上边儿。童某早年丧偶,又长年在外主理帮务,不免对她太宠爱了。她要学武,我就千方百计找最好的师父给她。唉,整个“岷江帮”上下,就只有这个女儿,让我没半点儿办法。” 燕横心里不禁暗地同意。 荆裂一边听着,一边却已提起筷子吃起来。面对这位成都第一大帮主,他没有半点客气。倒是他身旁的虎玲兰,自小守武家贵族的礼节,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捧住酒杯。 “别介意,我们边吃边谈。”童伯雄微笑示意,却见燕横和虎玲兰还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动筷夹菜吃起来。两人这才开始吃。 吃了几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继续说:“其实童某两个月前已经回到成都,并得知女儿跟着几位侠士修行的事情……现在才来拜访,请见谅。” “你是想等女儿练得厌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荆裂笑着说,嘴里还在嚼着牛肉。“可是等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到她回家,心里着急了;又知道我们的船来到这里,似乎快要离开四川省,才急着来找她?” “我就知道荆侠士阅历过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别误会童某怪罪几位啊。小女能得荆侠士,还有这位青城派名门之后亲自教导,实在是几生修到的福气。可是……静儿心性实在骄横,又没有待人接物的经验,我只怕她在外容易闯祸。” “女儿是你的。何况她这么小,你要带她回家,我们可是没有半点说话的余地。”荆裂边吃着烤羊腿边说。“带走了你女儿,事前事后也没有向你这位父亲大人知会一声,是我们不对。就罚我一杯吧。”说着又拿起酒杯干了。 童伯雄也举杯回敬:“荆侠士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几位请不用忧心,我帮那条货船,照旧让几位使用,高兴用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陆路,车马盘川亦请尽管吩咐我的手下打点预备。” 燕横听到童帮主要带走女儿,不禁又再瞧向童静。他虽然不大喜欢她的个性,但毕竟是许多天以来一同旅行修练的同伴,想起来她更在“马牌帮”总部里救过他的命。现在突然就要分别,燕横不免有些伤感。 虎玲兰也是一样。她对这个好武的小妹妹颇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咽,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还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侠说说。”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横拱拳,教燕横受宠若惊。“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听闻。少侠和荆侠士与武当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侠以后的打算,童某大胆猜想:是否要凭一己之力,向武当派讨回公道,并且重振青城派的门墙呢?” 燕横铁青着脸,没有言语。这等豪情壮志,在荆裂这个同伴面前还说得出口;但是对着童伯雄这位老江湖,燕横自忖不过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可说不出这等大口气的话。 不过他不说也等于默认了。 “本来童某只是一介草莽江湖,对这等武林争雄的事情无置喙的余地。可是老实说一句,燕少侠,你不觉得这事情太渺茫吗?” 童伯雄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船边。那江风吹得他长髯飘飞,沧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儿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权位富贵,还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侠的武艺,在“马牌帮”一战已经证实了,在武林中也许未闯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经不是凡人所能。这等非凡的才具,却浪掷在互相杀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吗?” 童伯雄走到燕横跟前。 “童某有一请求:如蒙不弃,童某愿以小女许配予少侠,并授以少侠副帮主之职,统领“岷江帮”千人帮众。再待十年八载,童某年迈力衰,其时你亦必然继任帮主之位——“岷江帮”即使无家族传位的传统,但以少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帮上下谅亦无一人反对。” 燕横简直惊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静。她站得远,并没有听见。 “这……这……”燕横未沾一滴酒,脸却涨红着,忙瞧向对面的荆裂求救。 荆裂对这番话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帮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帮”众人,听到帮主竟突然提亲,亦是一般惊讶。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发时已有这样的打算:女儿能够交结到燕横这名门大派的传人,实在是难得的缘分——青城派还在时,“岷江帮”千方百计想攀一点点关系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虽已灭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贵族王孙。燕横独破“马牌帮”,亦足见其武艺胆识和人品气魄。既得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帮”添一员年轻的猛将,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童某知道,静儿的个性不是那么讨人喜爱。不过女孩子嫁了人,自然会变乖的。”童伯雄远远瞧着女儿微笑。他又朝大船两旁一张手。燕横看过去,那停泊在旁边的两条护航船,帆高船坚,甲板上满是百数十名雄赳赳的船员帮众,两面“岷江帮”的青色大旗高悬,在风中猎猎飞扬,气派无异官家的水师战船。 “少侠也见识过我们城里“满通号”赌坊日进千金的盛况了吧?那也不过是本帮一家小生意而已。这等大船,我们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拥有五十余艘,包揽了川中一带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运,连官府也得给足面子。童某大口气说句:“岷江帮”虽不算富可敌国,但这帮主的地位,也可称一方豪雄。他日少侠统领“岷江帮”,必更能大展拳脚,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业。” 童伯雄极力游说,显示了十足的诚意。 荆裂和虎玲兰对视一眼。他们想起当日岛津守护许亲之事,也是相似的景况,两人不禁有些尴尬。 “荆大哥……”燕横站起来,再次向荆裂求救。 “这是你自己的事。”荆裂淡然说。“你的人生要怎么走,别人帮不上忙。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童帮主说吧。” 燕横再看童静,见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这边,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燕横害怕她会听到片言只语,也就请童伯雄走到船首说话。童伯雄亦示意帮众不用跟着来。 “童帮主,我读书不多,客套的话不懂说……”燕横到了船头,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说:“童帮主的盛情,晚辈不能接受。” 童伯雄双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横急忙又补充说:“请别误会,这跟你女儿无关,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帮”。我只看这大船的气派,就知道贵帮多么富有。对我这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童帮主提亲,大概就像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吧?” 他接着拍一拍身后的“虎辟”剑柄。 “我身上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却还有剑。剑,是师门赐给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假如在富贵跟前,就能忘掉师门的血仇,我还有资格当“岷江帮”的副帮主吗?还有面目去统领别人吗?” 听了这话,童伯雄动容了,失望之情瞬间变成了敬佩。 “帮主没猜错。晚辈已经立誓,要复兴青城派,要向武当派报仇。但帮主你却说错了。我凭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横指向荆裂。“我还有朋友帮助我。是有着共同志向的朋友。他帮我,就是因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废,那不只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荆裂一边在喝酒,一边瞧着两人。虽然听不见半句,但看见比燕横年长几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荆裂当然一早知道燕横会有什么答案。他从来没有担心过。 童伯雄凝视燕横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帮主,得罪了……” “我看来像有半点不高兴吗?”童伯雄捋一捋长须,豪迈一笑:“是有点失望。可是我高兴。” 他搭着燕横的肩头。 “看来我童伯雄半生,至今还没有看错过一个人。” 燕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始终不脱少年的腼腆。 “对了。童某此来,除了接女儿,也有一个重大消息带给几位侠士。”童伯雄说。 燕横眼睛一亮:“是关于……武当派的?” 童伯雄点点头。“不是别人,正是武当派掌门——消息说,他独自一人离了武当山,西往关中。” ——武当掌门! “关中?……”燕横不熟地理,心里疑惑。他马上招手,示意荆裂和虎玲兰过来,并向他们述说。 荆裂听了,兴奋地紧捏拳头。 “关中……”荆裂说:“华山。” 天下“九大门派”里,惟有华山剑派,坐镇陕西关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关中,路途并不甚远:往东一出巫峡即入荆州,再往北经襄阳入河南境,即可西进,从武关入秦。 “不知道这个消息,最初是谁人得知的?何人开始传出?”荆裂问。 童伯雄摇头:“不知道。不过消息到得四川来,看来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这样,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说不定都已经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荆裂思量着。“恐怕已有不少人,赶了过去趁热闹,探一探虚实。” “荆大哥,我们……”燕横焦急地问。 “当然去了!”荆裂豪笑:“武当派的掌门本人有多厉害,难道你不想亲眼瞧瞧吗?” ※ ※ ※ 荆裂等人临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横得了一顶方巾,好奇尝试戴上去,俨然就是个年轻文士的模样。荆裂看看送来的衣袍,式样和布色都很简朴,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兰也得了几套汉人妇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欢喜。衣服款式都很适合三人,足见童伯雄准备周到。 他又亲自向燕横送上一包银两,燕横满不好意思地接过。 燕横和虎玲兰都步过跳板,登上原来的货船。 荆裂过去之前却回头,看一看站在父亲身边的童静。 童静仍然紧紧抱着那柄练习用的钝铁剑。她一双大眼睛已然通红,却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哭。 平日爹事事对她千依百顺,但这次他如此隆重地带着船队来找她,而且自到达至今,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童静知道,父亲每次这样,就是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他主意的时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议或请求都没有说过。 燕横隔着船望向童静。她发现了,两人相对遥视。 他们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却不想已经是分别前最后的说话,不免感到怅然。 荆裂这时问童伯雄:“童帮主,请问你加入“岷江帮”时有多大?” “十六岁。”童伯雄抚须怀想。“我在帮里,整整三十年了。” 荆裂瞧一瞧童静。 “呵呵,那也只比令嫒大一、两岁吧?你这么年轻就进道上混了,家里没意见吗?” “童某父母早已双亡,孑然一身。否则怎会走上这条道?” “那可真是命运使然啊。”荆裂微笑。“不过当初你进帮的时候,必然有些抱负吧?也许没想过有一天会当上帮主,但也定然希望干一番事业?” “这个自然。否则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说着,好像感到荆裂话中另有深意。“荆侠士,你想说的是……” “没说什么。我只是想:三十年前,十六岁的童伯雄,也是自己决定自己要去哪儿的。” 荆裂说着,又再瞧着童静。仿佛是朝着她说。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静有点激动,双眼更红了。 但她已经决定,今天,绝不会哭。 童伯雄听了,嘴唇紧抿着没再开口,眼睛却往下看着甲板,似在咀嚼这说话。 荆裂也不再多言,回身两步就跃过跳板,跟燕横和虎玲兰并肩而立,朝着童氏父女一挥手。 跳板被抽回去。货船起锚开行。 燕横和童静,隔着船四目交投。 燕横蓦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罗网,童静擎剑守护着他,面对着许多强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还有她那时英气的表情。 ——我不会让他们伤了你! 门派被灭、遭人逼害的燕横,当时听到她这句话,心头是何等暖热…… 燕横急往伸手到腰间,解下那武当的“静物左剑”,趁着船未开远,隔着江水把剑连鞘用力抛过去。 童静在船边伸手,把那“静物剑”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练呀!”燕横向大船高声呼喊。 童静把这剑也抱入怀中,朝着已渐远的燕横用力地点点头。 货船扬帆往东缓缓行驶。不一会儿,后面那三条“岷江帮”大船已经变小,半隐在氤氲之中。燕横、荆裂、虎玲兰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荆裂指着那些大船,半说笑地问身旁的燕横:“你知道拒绝了童帮主,自己错过了什么吗?” 燕横眺视着,收紧目光。 “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 货船沿着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进,那巫峡两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谷更形深狭。船帆乘着风,正带着燕横驶出他平生也没有离开过的四川,航向更广大而未知的江湖。 第三章 见性馆 陕西,华阴县南。西岳。 华山以山势峻峭而著名,处处皆是千仞绝壁,自古即有“奇险天下第一山”的称号。其中主峰之一西峰,形貌如一整块千丈巨石,浑然天成,具挺拔巍峨的刚强之势,有“莲花山”的称号。 在西峰的巨大阴影之下,东面山脚的林间,有一座简朴庄严的木房舍,建坪甚是宽广,依着一条清澈小溪而立。旁边树木拴着几匹马,正在懒洋洋地低头吃草。自外面看去,环境清幽,似乎是出家修行的宁静道场。 可是在这木舍里,却传出一阵接一阵带有斗争气息的猛烈叫喊。 “着!”又一声呼喝。 一柄木剑跌落在木板地上。那原本握剑的高壮青年仰倒,左手捂着被击中的右胸,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衣服,五官皱成一团,额上满是汗珠,短促快密地用力透着气,显得呼吸困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道人,顶戴混元巾,却没穿着道袍,只是一身短褂,右手的粗糙木剑已垂了下来。那木剑前尖包裹着软皮革,剑身上都是斑驳的凹痕,看得出是日夕比试中常用之器具。道人脸容刚毅,肤色黝黑,木无表情地俯视那倒地者。 他摇摇头,略一挥木剑。两个少年道士马上上前,把那被击倒的青年抬到木舍的一边。 “下一个!”道人以粗哑的声线叫着。 在木舍大门旁,排着一大堆人。其中一个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略带怯懦地举起手。即时有少年道士,把刚才那柄堕地的木剑交到他手上。这青年还没走到场中,背项的衣衫已经湿了。 这座木房子名曰“见性馆”,乃属华山派所有。 自古武谚有云:“拳出少林,剑归华山。” 位列当今“九大门派”之一的华山派,自金朝时全真教祖王重阳弟子——广宁子郝大通入山创派之始,即以道门剑术称雄武林,迄今已历三百余年,创编剑法与剑阵绝学共四十八种,跟少林派“七十二技”地位相当,各为佛家与道家武术的代表;直至近百年,武当派大盛,华山派的武名稍被盖过,但仍然不失为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剑派,有“剑宗”之称号。 正因华山剑派名声甚盛,历来欲投拜山门以至讨教剑法的人太多,华山派遂在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山脚下建了这座“见性馆”,每月初七和廿二两天,开放予任何武人上门试技,及让要拜师的人接受考核,以免打扰华山弟子在山上道观的清修——华山派与从前的武当派一样,练武以外兼修道法,全华山派上下俱为全真道士。 自从开设“见性馆”后,历来能通过此地拜入华山门墙的,每年绝不超过二十人;至于上门讨教,能够破“见性馆”,惊动山上华山派本部“镇岳宫”的人,更是从来一个都没有。 这名负责在“见性馆”与人比试的中年道士名叫陈泰奎,一年前才千辛万苦升为华山派的“道传弟子”,心性还没有定下来,很是好斗,守护“见性馆”门户这个职务,对他来说简直是份优差。每个月的其他日子,他几乎都在期待这两天的来临。 另有一个身材壮宽、脸容和善的道士,盘膝坐在陈泰奎身后的墙边,双手拢在道衣的宽袖里,半眯着眼,似在入定,又似在微笑。他是陈泰奎的师兄骆泰奇,当上“见性馆”的监馆已有两年——两年来,他一次握起身边木剑的必要也没有。 步至场中那个青年,倒提着木剑,很谦卑地朝陈泰奎拱拳躬身。 青年左上臂处,早已绑着一块白布条。凡入“见性馆”大门,必先申明,是要投拜华山派门下而来接受测试,还是来讨教华山剑法。前者臂上缠白布,后者缠红布。 历来进“见性馆”的,往往四、五十人里也没一个绑红布条——华山剑法,名满天下,实力和地位早就超然,还有谁会来挑战?不过偶尔还是有寻常民间的武痴,或是练过几年剑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有胆到来用身体验证,自己与名门大派的剑法,真实的差距有多大。 ——这些人,大多都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回家。 刚才被击倒那人给抬到馆内一旁,仍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拿着木剑的青年听见这呻吟声,眼神更增恐惧。面对陈泰奎,他久久还不敢把倒提的木剑变成比试的正握。 陈泰奎只看了一眼,叹气说:“别浪费时间。下一个!” 青年沮丧,但也似如释重负,把木剑交还给小道士。骆泰奇看在眼里,脸上满是鄙夷厌恶之色。 ——被击倒不是问题,而且是当然的事。否则还用来学吗?可是连被击倒的勇气也没有,那不只没有资格练华山剑法,就算踏足这儿的资格也没有! “见性馆”这个名字没有起错——这就是看见来者本性的地方。 那怯懦的青年叫王士心,合阳县人,只是寻常一个农家子弟,却自小就不安分。他跟许多到来“见性馆”的年轻人一样,深信自己生下来不是为了耕田,而是为了拿剑。他不理会家里的反对,跟着乡间的武师学艺,又自己日夕苦练了两年,觉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心就要来投入伟大的华山剑派。他原来叫王四牛——“士心”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认为这名字才跟一个剑士相称。 可是看见之前那个比他年长、比他壮、更比他快的汉子,两招间就被陈泰奎的木剑狠狠刺倒,王士心的自信完全崩溃了:原来在真正用剑的世界里,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原来自己这几年都在做着一个无聊的梦。 现在,王士心只要踏出这“见性馆”的大门,这个梦就醒了。 他想起离家时,老爸那句责骂: “傻瓜,不行的!” 那几个字,像一记记拳头擂在他心胸。 他开始痛悔:为什么刚才要那么害怕?木剑刺在身上的痛,比得上现在的痛吗?就在刚才把木剑交还给小道士那一刻,那放弃的一刻,一切都完了。他亲自证实了父亲那句“不行”,也推翻了过去的自己。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只能放弃剑,然后回家拿起锄头…… 就在王士心步向“见性馆”大门的同时,有一人自外到来门前,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王士心当时以至以后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第一眼,会有种被电殛的感觉。他正要迈出大门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那个人却没有停下来,仍然往门里走,仿佛王士心的身体,在他眼里并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侧身避开。还是避不及,一边肩头快要碰上。 可是没有碰上。本来预备要跟对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为落空而微一跄踉。他完全看不见那人有何闪避的动作,只见他还是直直地走入“见性馆”的玄关。 那擦身而过的瞬间,王士心感觉经过身边的不像是人,而是一只猫。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头。现在他只看得见这个人的背影。穿着纯白色衣袍的身体显得修长,却不算很高大。一头乌黑发亮的直长发,没有结髻,只是用黑布带简单地束着垂在背后。背项上斜斜背着一柄长剑,柄首有圆环,护手成“卍”字形,剑柄和剑鞘各处都包镶着雕刻成云纹的白银,样式很是古雅朴素。细看那剑鞘并非笔直,而带着微微的弯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扫视一眼“见性馆”里的人。每一个人也在看着这名白衣来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样的目光。馆里的空气有如冻结了。 没有人能无视此人的存在。 本来正要离开的王士心,此刻决意不走。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男人要来干什么。 一个华山派的小道士,双手各自拿着白色和红色的布条,走到那人跟前给他选。可是那人根本没有看一眼。 陈泰奎紧紧握着木剑。他本来性情大胆好斗,在山上就算跟比自己高强许多的师兄或尊长对剑,亦是从无半点紧张。现在他却感到心里有些异样。 “你来干什么的?”陈泰奎呼喝:“来投考?还是讨教?” 他的声音仍旧严厉。可是跟刚才强势的吶喊不同,现在隐隐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男人不答话。他的脸容五官甚是俊秀,眼目显得很长,略薄的嘴唇抿着。肤色白皙,但却没有半点令人觉得不健康,反而让人错觉像在发亮。 所有人都在凝视这张教人有点自惭的脸孔。 然后,他开口了。 “华山派“镇岳宫”是在这西峰上吧?”他语声一字一句甚清晰,节奏不徐不疾:“是从这边上去吗?” 陈泰奎咧嘴而笑。至少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你说错了。”陈泰奎振一振手上的木剑:“不是“从”这儿上去。是要“通过”这儿上去。”他一字一字重重的说。 那男人左右瞧瞧“见性馆”里,看见一排挂在墙上的木剑,还有那群正在轮流等待比试的年轻人。他双眉略扬,作了个恍然的表情,似乎到现在才知道这“见性馆”是何用途。 “别浪费时间。”男人似是漫不经意地说。“只要带我上去就行了。” 那句“别浪费时间”,跟陈泰奎刚才对王士心说的话一模一样。陈泰奎感到被讥嘲。 他伸剑朝男人直指。 “过得了我,自然带你上去。” 他身后盘坐着的骆泰奇,早已没有平日的闲适笑容,双目闪出厉光,死盯着这名不速之客。 ——绝不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骆泰奇心想。整个华山剑派也都不是普通人啊。 “快拿起它吧。”陈泰奎说。一个小道士正把木剑递到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没看那剑柄,只是伸出一只左手,轻轻地摆成印掌状。 意思非常明显。 徒手对华山剑。 即使只是木剑,也是疯子的行为。 “很不幸,这“见性馆”过去曾经死过三个人。”陈泰奎目中杀意大盛。“你是第四个。留个名字,至少知道尸首要送哪儿。” “你好好记着这一天。”那男人没回答他,只是说:“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荣幸。” 陈泰奎的目光收紧,激射出战意。 可是出剑前,他叱喝了两声——攻击前要用呼喝来激发自己的气势,对他来说还是首次。 那叫声发自丹田,催起了陈泰奎身体的内气。华山派兼修内丹道术与剑法,讲求“以气御剑”,这技法正是华山剑道的精髓。 陈泰奎一出剑,就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元亨剑法”里,最得意的一式“游龙击浪”,挽剑的手腕一挫复一扬,包着皮革的木剑尖从腹部低处而起,直射向那男人心窝 结果是:无人看见那剑尖是如何刺失的,而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抢入了近距离,那只左手轻轻托住了陈泰奎握剑手掌的腕底。有如魔法一样,陈泰奎的右臂被那手掌带引下关节折屈,剑尖倒转,已然抵在陈泰奎自己的咽喉上。乍看就好像他在拿着剑自尽一样。 陈泰奎慌忙挣扎,想把木剑挥出去,那男人却先一步把左脚往内一踢,脚内侧扫在陈泰奎右膝后面,陈泰奎关节发软,全身向前俯跪下来。 陈泰奎跪下时,上身还是那个回剑自刺的姿势,木剑的柄端撞落在木板地上,剑尖猛顶着他的喉咙。陈泰奎发出像哽咽的哑叫。 男人的左手同时在空中向上划个半弧,一掌拍印在陈泰奎的后脑。 可怕的声音。 木剑在陈泰奎的喉头和地板夹压之下,从中断裂。 断气的陈泰奎,身体缓缓地往旁倒下,至死仍保持着那个蜷曲跪地的姿势。 坐在最后头的骆泰奇,目眦欲裂。 “这样不是比试!”他悲怒地瞪着那男人。 那男人没看他,而是俯视陈泰奎的尸体。 “刚才说要杀人的是他。”男人仍然以好听的声音说:“既然他要的是生死决斗,我接受了。” 骆泰奇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的事情,是马上提起木剑,站起来。 可是他做不到。 陈泰奎是华山派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之一。虽只有一年,但毫无疑问是派内的精英。 却死在对方一只手掌上。 恐怖感溢满骆泰奇全身。他连伸手去摸放在身边地上的木剑都不敢。 不久前他对王士心的鄙视,如今原原本本地应在他自己身上。 “我早说过,别浪费时间。”男人这时看着骆泰奇。“带路吧。” “见性馆”里其他人,此际才发出此起彼落的呼叫。负责打点馆里杂务的三个小道士,首先夺门而出,也有几个原本等着考试的人奔了出去。其他的人惊异地凝视着这个男人。 超乎他们想象极限的存在。 男人回头,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里没有感情,也没有杀意。但他们的眼睛一接触上,就感到既危险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见火一样。 “你们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干,就跟着一起来。”男人淡淡说:“我上华山,正要一些不相干的人作见证。”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其实没有也不打紧。” 王士心第一个重重点头。 他那颗不久前冷却掉的心,此刻仿佛着了火,感到全身血气正在翻滚。他决心,死也要跟着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们隐隐感觉到,要是现在拒绝了这机会,将会错过一次别人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经历。他们一个个紧张而兴奋地点头。 能够把四周的人都燃烧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骆泰奇这时才终于站起来。他忽然想起了近年武林的传闻——虽然长处山中,华山派还是知道这些轰动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白袍上。 左胸襟处,一个用黑色丝线绣成的图案。圆形的图案,黑白阴阳相交。 这个图案,在山上修道的骆泰奇,每天都会看见。 但从来没有像此刻看见时这般震撼。 太极双鱼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三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中): ◇华山派◇ 由全真道祖师王重阳之弟子、“北七真”之一“广宁子”郝大通于金朝时入山创派,至今已逾三百年历史。创派之初已有传习道家剑术,经过数十代的传承和研究,创编出华山剑法剑阵共四十八套,为当今最悠久而渊博的剑术名家,因此在武林上有“剑宗”的称号,并有著名武谚云:“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可证其不二之地位。 华山既精研剑法,品种自然繁多,从轻灵迅捷到刚猛无俦的剑技都囊括在内;但练到高级处,则专门讲究“以气御剑”,以道家的内丹养气的功法,结合击剑招术,运用呼吸吞吐催动剑劲与剑速。故其发招,往往剑锋未至,所生气劲已先夺势,此为“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华山弟子全为出家的全真道士,通常自入门后,终身不出山门。 著名武技:飞仙九势、大还剑、元亨剑法 ◇青城派◇ 东汉道人张陵(初代张天师)入四川青城山修道时,已有遗下“雌雄龙虎剑”及“降魔功”等奇功的传说,可知青城武道源流极长。目今之青城派,其历代祖师可上溯三百余年之久。 青城派武功经过多年提炼,渐渐专注研习剑术之道,拳术等法已经旁落到次要位置,因而亦有人直接称青城派为“青城剑派”。青城剑法入门讲究快速准确,以攻止攻,抢险截击;至大成后,则追求以无匹剑势震慑对手,其招术反璞归真,变化不繁。青城剑独步四川一省,故有“巴蜀无双一的美称。 著名武技:雌雄龙虎剑、水云剑、风火剑 ◇崆峒派◇ 创派于甘肃平凉崆峒山,其源流极远,秦汉古辞书《尔雅》已有“空同之人武”的记载。今之崆峒派武道,为历代入山修练之儒、释、道三教人士的武术合流形成,并参详西域外族武斗的法门,于一百六十余年前,由祖师飞云子集大成,开山立派。 崆峒武术以繁杂见称,刀枪剑棍拳腿等皆有习练,冷门及奇门兵器亦格外多,钩、铲、鞭、刺、铁扇、飞爪、风火轮、判官笔等都收入。其目的是要修练到随时手拿一物皆可为伤人之器;单一兵器能够发挥异种的打法;器械法与拳法又可互换或夹杂运用,以混合变化的花法迷惑敌人,诡秘莫测。 著名武技:八大绝 第四章 华山论剑 “气剑一如” 这面高挂在“紫气东来堂”正面横梁上的金漆牌匾,每一个字都相当于人身及腰的高度,远比青城剑派“归元堂”那块已被焚毁的“巴蜀无双”牌匾更要巨大。 ——当然。天下论剑,以华山为尊。 华山派的总本部,乃是位于华山西峰东坡之下的“镇岳宫”。此宫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苍翠的玉井,自唐代开始已有各种神妙传说,并建了一座“玉井楼”,本为游人和修道者的名胜。后来华山派选了这片福地,在楼后建成宫殿,作为修练的总坛,已然禁绝闲杂外人。 华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内丹的道术,也练武道剑法。“镇岳宫”里最雄伟的建筑,自然是正面的大殿“华庙”,内里供奉“西岳大帝”的神像,气势非凡,足堪与武当派“遇真宫”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数华山武道的总坛,则是位于宫殿东首的“紫气东来堂”,为华山剑派领导层主理事务之重地,亦是华山最精锐的“道传弟子”修习剑术的道场。 与青城派“归元堂”一样,“紫气东来堂”其中一面墙壁,也排列悬挂着许多木制的名牌,正是门派领袖和高级弟子的列名,其数量却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华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为“道传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众。 四十四人的名牌里,排在最顶的十个,格外明显地跟下面三十四个隔了开来。此十名年资和修为最高的弟子,合称“华山十威仪”,已具有代教师范的资格,是未来华山派的接班栋梁。 此刻“紫气东来堂”内,身为“十威仪”之一的杨泰岚,在那铺成了八卦图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跟全体华山弟子一样,杨泰岚腰间已经佩了剑。 从“见性馆”逃出的三个小道士,早就奔回来“镇岳宫”报信。此刻从这“紫气东来堂”的正门外,一直延伸到“镇岳宫”的大门,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带剑的华山弟子守备着。气氛之凝重,乃华山派三百年来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杨泰岚年纪未足四十,身高手长,步履敏捷。以武艺论,他绝对是当代弟子头五位以内,但常常败在性情太过急躁。 “你就别走来走去啦。”同是“十威仪”之一的张泰朗皱着眉说。他只是安坐在椅子,把长剑横放膝腿上,未有显得太过忧虑。在他左旁,“十威仪”的首席、当今华山派大弟子司马泰元,就更在座上闭目,双手交结成印放在丹田处,似正在入定。 “武当派的事情,看来是真的……”杨泰岚没再踱步,却还是双手交互捏着指节。 “可是……”另一边较年轻的“十威仪”之一宋泰猷说:“不久前才听闻他们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么这么快又来了这里?” 宋泰猷这话,引起堂内各弟子交头接耳。 大师兄司马泰元没有睁眼,却开口说:“事情是怎么样的,不一会儿后就分晓了。你们急什么呢?”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令众师弟都安静了下来。司马泰元不论那稳重的脸容和低沉雄浑的语声,都隐隐透着华山下一代领袖的风范。 “我们是华山派。”司马泰元又说。“没有应付不了的敌人。可是别乱了心。心乃气之舵,气为剑之缰。心乱,剑就乱了。” 这本是华山剑道的最基本。众师弟听了,都有些惭愧。 这时几个人从后室进入大堂。司马泰元等弟子马上起立,肃然行礼。 进来的,自然是墙上的名牌比“华山十威仪”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现是四位“宗字辈”师叔:黄宗玄、赵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为当今华山“四炼师”。“炼师”名号仅次于掌门,原本是道教的称呼,在华山剑派里则相当于师范护法——地位和武当派的副掌门相若。 再来是两位华山派硕果仅存的“祥字辈”长老,金祥仁和李祥生。两人俱已七十多岁,剑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论辈份是当代众弟子的太师叔,自然德高望重。 两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孙一样,手里提着长剑。既有外敌来犯,他们一样要加入对抗——一天是华山剑士,直至咽气那一刻都还是。 最后一个进入大堂的,自然就是当今华山剑派掌门刘宗悟。 刘宗悟那堂堂身躯,穿着一袭深紫色法衣道袍,头戴方巾,五绺长须甚是潇洒,仪表不凡。可是鼻梁处却有一道横过的刃口伤疤,又比寻常一个炼丹修法的道长,多了一份强悍如鹰狼的气势。 刘宗悟道号“应物子”,武林中外号“九现神剑”,上任华山掌门霄宇真人①的嫡传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传承,正统得不能再正统。 “注①:华山派里只有掌门人在过世后,才获得追封“真人”称号。” 刘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轻道士,双手捧着华山掌门专用佩剑“羽客剑”,紧紧跟随。那长剑的镂银护手与柄首,造形呈翔鹤形状,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远的不凡之物。 刘宗悟走到“紫气东来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两位师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来。他的四名“炼师”师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内“十威仪”及其他“道传弟子”则仍然站着。 刘宗悟的样子显得一脸不耐烦,催促弟子快点报告。 “禀众师长。”张泰朗俯首说:“弟子已经再三问明了回报的师弟……对方,确是只有一人。” “是武当?”旁边的师叔黄宗玄焦急问。 “这个……没有肯定。对方并未报上名号。” “一个人?”刘宗悟带点愤怒地说。“只为了一个人,就让全华山弟子要这样史无前例的戒备?” “可是,掌门……”杨泰岚上前说:“陈泰奎已经死了啊。” 刘宗悟这才作出一个“也对啊”的表情。 他的师弟赵宗琛在旁边微微叹息摇头,心想:这个师兄,武功确是高得没话说,可修道养性方面却差了,处事不分轻重,当年师父选立这个掌门,也许是选错了…… “那么人呢?”刘宗悟威严地喝问。 “好像正在上山来……”张泰朗报告说。 就在这时,“紫气东来堂”那已开启的大门奔进来一人。 是山下“见性馆”负责监馆的骆泰奇。他魁梧的身躯已被汗湿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堂内所有人瞪着眼在注视他。可是骆泰奇气喘吁吁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说了。 他带上山来的人,随即出现。 那白袍飘飘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图中央。背后仍然斜带着那柄“卍”字护手的弯剑——华山派开山立道三百余年来,未经批准而带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后跟着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轻人,一个个都脸色惶恐,慌张地左右看着大堂里佩着真剑的众华山高手。他们即使没甚武功,也清楚感觉得到堂内那股腾腾的杀气。 这些本来都是想投拜在华山派门墙下的年轻人,许多年来的梦想,就是能够踏足这座“紫气东来堂”,如今却蓦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气东来堂”门外的几名华山弟子,也都随着进入,在这些来客后面戒备着。正门之外也塞满了守备“镇岳宫”的过百弟子。他们一个个都紧张地手握腰间剑柄。等的只是一声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强敌环绕的杀阵当中,脸容却是泰然自若,仿佛不过是进来道宫观赏的游客。他抬头略瞧一瞧那“气剑一如”的牌匾,然后直视正座上的刘宗悟。 华山众人看见他胸口的太极图标记,更无疑问。 黄宗玄打量此人脸容。看来似甚年轻,像是二十后半的年纪,却有一份年轻人所无的闲适气度,真实年龄必然较样貌年长,但猜想亦不过三十出头,比这儿许多华山派“道传弟子”都还要小。 武林中人尽皆知:武当派自张三丰祖师以后,全派上下只有一人有资格穿全身纯白色的道袍,象征了“无极”的境界。 再加上这样的年龄,更证实了这男人的身份。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今天上华山来,与诸君论剑证道。” 他说时未有拱手行礼,连略略低头也没有,脸容平静,似只是轻松平常的谈话。 ——但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一这句“论剑证道”是什么意思。 华山众剑士打量着姚莲舟,又看看他身后那帮小伙子。他们确实没有人带着兵器,看衣饰和表情判断也不似是武当弟子,实在不明白他们跟着来作甚。众剑士也不理会,目光又都投在姚莲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个上来华山派的总本宫挑战——而且竟然真的能够走进这里来——实是华山门人平生没有想象过的事情。而这个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当派里,那绝对的第一人。华山众弟子看着姚莲舟,有点儿虚幻不实的感觉。 只有刘宗悟,全未被“武当掌门”这四个字摇动,只是冷笑。 “论剑?嘿嘿,入我山门来,杀我弟子,却连挑战状也没有先送来一封。武当掌门,连最简单的武林规矩也不晓得,就像条喜欢乱咬人的野狗,真是贻笑大方。” 杀陈泰奎的理由,姚莲舟先前已在“见性馆”向骆泰奇解释过,现在他懒得再重复一次。 “无聊的规矩,不会令人变强,也就没有必要。”姚莲舟淡淡的说。 黄宗玄大皱眉头:华山和武当两派,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大门派,两个掌门如此对话,成何体统?刘宗悟的说话,更无半点得道高人的风范。 他于是代掌门师兄发言:“姚掌门,贵派虽已还俗,但与我华山派皆是出于全真道,可谓渊源极深,何必伤这和气?姚掌门杀伤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误会?如能说个明白,可免却两派的无谓纷争。” 黄宗玄这话,摆明是要给姚莲舟一个下台阶。众华山弟子听了,心中不忿,但黄师叔为“四炼师”之首,说话分量甚重,他们也不敢异议。 “没有误会。”姚莲舟却毫不领情。“他要杀我,我就杀他。练剑的人,本来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此语一出,“紫气东来堂”内群情汹涌。黄宗玄脸色更是难看。 “好一句“他要杀我,我就杀他。””刘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胆,孤身一人上来我“镇岳宫”!有没有想过,我此刻一声令下,数百个弟子拔剑相向,你必死无疑?” “当然有想过。可是死不死得了,试过才知道。”姚莲舟明亮的双目,如结寒霜。“你们华山派要是喜欢这样,也不妨。” 姚莲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优雅,但是又能随时让人觉得,好像一柄没有鞘的剑。 他环视“紫气东来堂”众人,又徐徐说:“我走了很远路才到这儿来的,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的话。我说要“论剑证道”,证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后王士心等年轻人。“所以才带着这些人来见证。” 全场静默。 “你的道?”刘宗悟切齿。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这句话自今天开始要改一改了。” “炼师”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剑归武当”吗?” “错。”姚莲舟摇摇头。“拳和剑,此后皆尊武当。不过我先来找你们华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上。 “我要证的,是武当派天下无敌之道。” “掌门师尊。”一人马上从华山弟子之间步出。正是“十威仪”首席大弟子司马泰元。“请容许我与姚掌门“论剑”。” 刚才司马泰元坐着时,还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着,显出比众师弟都高出一个头以上,而且胸肩广阔,腰如壮熊,双掌宽大得像扇子。他手里提的剑,也比其他人的标准华山佩剑长了一大截,连柄全长四尺七寸,而且只看那剑鞘,就知道剑刃亦格外宽阔。 是年四十二岁的司马泰元,已经由掌门刘宗悟亲授超过十五年,武功冠绝同侪,是华山弟子每年“大校剑”②的长胜将军。更难得是学道亦有成,性情处事比其师父还要稳重得多,早被认定将在十年之内接任掌门之位。 “注②:华山派每年四季皆举办“校剑”比试,考核弟子的实力和进度。其中以“夏校”规模最大,又称“大校剑”。” 华山众领袖早已听闻,剑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门何自圣,败亡于武当副掌门叶辰渊剑上一事;眼前的是武当掌门本人,更不可以轻慢对待。派一个次一级的弟子出场,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不如一开始就派最强的。 刘宗悟和四个师弟互看一眼,又回头用眼神向两名师叔请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剑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现在都未说过话,此刻第一次点头示意。 “泰元,就让姚掌门见识见识,何以武林中人会说“剑归华山”吧!”刘宗悟挥手下令。 司马泰元点头踏出场中,先向掌门师父、两位太师叔及四位师叔躬身行礼,才面向姚莲舟。 司马泰元虽比姚莲舟还要年长,但辈份地位却有差距。但见他直视姚莲舟,脸容无一丝激动或紧张,并未被“武当掌门”这名号压倒,确有修道者抱元守一、无畏无怖的风范。众师弟见了,心中暗自喝采。 华山派是全真道,属内丹派,不尚符箓,也不靠外物丹药,而以人身为炉鼎,炼体内的精、气、神,超脱生死。这内丹功法,与武功的“意”互相结合,开创出独步天下的华山剑道。 姚莲舟打量着司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双手才使得动的大剑;那股不凡的气度…… 从踏足华山开始,直至现在,姚莲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荆裂经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马泰元缓缓拔剑,逐一露出了宽阔剑身上镶嵌的七星寒点。剑拔出后,他轻轻把剑鞘往旁一抛。师弟张泰朗一把接着。 缩在一角的骆泰奇,是堂里唯一见过姚莲舟出手的华山弟子,可是亦未见过他出剑——刚才目睹姚莲舟以“太极拳”瞬间击杀陈泰奎,他犹有余悸。 ——他这次……还是要徒手吗?…… 骆泰奇惶恐地瞧着姚莲舟,只见姚莲舟似乎真的在考虑。然后真的伸出了左手来。 但并不是向着司马泰元。而是后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们好好看着。”姚莲舟没有回头地说:“今天在这里看见的事情,你们将来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还有你们的子孙。” 王士心用力地点头。 ——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亲眼见证历史的幸运。 然后,姚莲舟拔剑。 他背后那柄“卍”字护手的环首弯剑,剑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莲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莲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从自己的脸前横过,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剑柄。 ——反手拔剑吗? 司马泰元已举起剑,防范对方自肩上拔剑并即时斩击。 但姚莲舟没有立时拔剑。他的右手把剑柄从左上方往自己身体左下方拨,越过了收缩的左肩。剑鞘瞬间上下倒转,剑柄变成在左腰间。 ——这怪异的动作,迅疾而流畅,充分显示他身体的筋骨关节是何等柔软。 姚莲舟左腰处,寒光大盛。 出鞘。 司马泰元一直防范对方的剑路,是从左肩膊自上而下砍来。但姚莲舟这一奇技,令剑路顿变自中下路而来。司马泰元急变架式。 姚莲舟拔剑却奇速。 剑光刹那间从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马泰元面门。 司马泰元架剑同时,头脸也向自己的左后方侧闪——。 金属互击的鸣响。 几丝断开的眉毛,在激荡的剑风中飘飞。 ——若非加上侧头闪躲的动作,司马泰元已经失去一只右眼。 姚莲舟的弯剑在这一击完成后,继续挥到了右身侧。旁观的华山众高手这才看见:姚莲舟的右手并非握在剑柄上,而是仅以食、中二指扣着柄首上的铁环! ——他以两指之力,就把整柄剑从鞘里抽出,并且尽用那惯性加速之力,发出这快绝的拔剑斩击! 司马泰元的右眉,险险被对方剑尖刮过,削去了一片,皮肉却并未受伤,全凭那过人的反应。虽然差点儿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点没有动摇,呼吸也无一丝紊乱。 ——这最重要。以气息带动剑招,为华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紧。气劲贯彻的征兆。 那四尺余长的大剑,从招架迅疾变成前刺,直取姚莲舟面门。此乃“元亨剑法”的“游龙击浪”——和陈泰奎使的是同一招术,但速度和剑劲却远远凌驾师弟,兼且是用这么一柄巨大长剑使出,空气里带着撕裂之声! 姚莲舟的脸,却在那剑尖前消失了。 姚莲舟早就计算司马泰元的反击剑路,右腿向右斜前一迈步,身体迅速矮下去,头顶比司马泰元的腰带还要低,两腿张开几乎成一直线,身体如箭抢到了司马泰元的左身侧,正是“武当行剑”的诡异蛇步。 同时姚莲舟右腕一抖,那柄弯剑以穿在柄首铁环的两指为轴翻转,紧接五指一抓,变成了反手握剑,自外向内以剑刃反削向司马泰元的左腰腹! 这反手斩剑之法,又是违反一般剑理的怪招,极难防备。但司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这剑斩来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后退都已来不及了,他借着那“游龙击浪”前刺之势,身体如陀螺般侧转半圈。弯剑的锋刃,仅划破了他腰间衣袍。 司马泰元并非单纯闪避。他乘这转身之势,变成反抢到了姚莲舟身后,长剑划个半圆,一记“黑蛇弄风”,垂直从下而上,反撩姚莲舟的背项! 这一招足见司马泰元实是一流高手:姚莲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见,不假思索就会居高临下,从上路斩劈下去;但司马泰元则计算,对方如此低伏之后,接着必然要拔起身恢复站姿,起立之时也自然会用剑架在上方拱护;司马泰元用这下而上的撩剑,对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剑降下挡架,已是太迟。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对手接着的举动都计算在内。 眼见姚莲舟只要身体升起,就会把自己送上这招“黑蛇弄风”的刃口。 姚莲舟却没升起来,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体跌地,整个人俯倒下去——但其实在跌到离地极近时,他仅仅用左掌在胸口前撑住了地面。司马泰元本来已经甚低的撩剑,竟是从他上方掠过。 姚莲舟就用这一只左掌之力,支撑全身贴地旋转。那反手剑锋,乘着旋转的力道再次斩出,剑刃离地只有几寸,循着华山众人前所未见的角度路线,如割草般横砍向司马泰元的左足踝! 司马泰元庞大的身躯,却出人意表地灵巧。“黑蛇弄风”的招式已使老了,本无法这么快走马步闪躲,但他硬生生双足发力,平地跃起,足底仅仅闪过了那剑斩! 姚莲舟身子旋转还未停,他左掌按着石地板发力,身体头下脚上的升起,左腿带旋身之力猛蹬出去,司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无法躲开,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间,把整个人踢得倒飞开去! 司马泰元背项着地,打了两个滚才跪定下来。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息,看来并无大碍——华山派气功了得,姚莲舟这一脚他还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觉有异,左足底竟渗来一阵凉意。一看之下,原来刚才姚莲舟的反手剑,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袜子,此刻赤足贴在冰凉的石地上。 姚莲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变成正手握剑,斜垂向下,并没有摆什么架式。 众人这才看清姚莲舟佩剑的形貌:原来那狭长而微弯的剑身,乃是半刀半剑,外弯那一边如刀般完全开锋,直至剑尖;内弯却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开刃,成为与一般直剑无异的双刃剑尖,可说前段是剑,后段是刀。刘宗悟等细看,才明白姚莲舟的剑何以砍斩之势如此猛烈,原来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长刀。 ——华山派众人自然没有见过这等奇特的剑形:这柄剑的样式,是姚莲舟自己创制,并命武当派内的工匠打造。他虽也把使用这弯剑的秘诀向一些精英弟子传授,但至今全武当山上只得他一人会用,因此更从未在武林中出现。这独门兵刃,姚莲舟只是简单直接地把它命名为“单背剑” 司马泰元虽然输了一腿,但刚才第一轮接战,自信反而更增。姚莲舟剑招固是诡异,速度也极快,但三剑斩击,结果都只是掠司马泰元的皮肤而过,证明司马泰元能够适应其剑速。 ——这一战,绝对有打胜的机会。 堂内的华山众“道传弟子”,一个个看得血脉沸腾。他们皆知道,这一场决斗一开打,不管结果如何,华山派与武当派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莲舟击杀于“紫气东来堂”,日后与武当全派上下还是会有无数恶斗仇杀;但是假如今天,华山派一个次代的弟子,竟能打败堂堂武当掌门,对于两派士气和战意的影响,将无法估量。 ——而现在看来,司马泰元确有一战的实力。 司马泰元当然也知道,自己背负着本派多大的期望。这种压力却未丝毫影响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胜”之上。 他想:刚才连续陷入被动之势,全因姚莲舟那突如其来的古怪拔剑斩技,抢去了先机。 把形势扳回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抢攻。 ——更何况,拥有身高剑长优势的他,本来就应该主攻! 司马泰元已暗暗把握剑的手掌滑后,变成握在剑柄的最尾端。师父刘宗悟看见,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剑法,心里暗地嘉许。 王士心等十几个旁观的“见证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武功太平庸,像姚莲舟和司马泰元这等层级的高手交锋,数招快疾的来往都在毫忽之间,他们的眼睛自都无从捕捉。 ——但那两柄剑割破空气透出的冷冽杀意,他们的皮肤远远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着双目,尽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一些一生不会再有机会看见的东西。 他虽武艺不济,但此刻见司马泰元正渐渐高举那长剑,也料想到他快要进攻。 连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莲舟又怎会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完全无意跟司马泰元抢先,表情还好像在说“这次换你攻过来了”一样。 司马泰元亦无掩饰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猛烈吸气。 发动。高壮的身躯猛踏奔前。脑袋内发起“借相”,幻想一块巨岩从华山峭壁崩裂滚落。全身乘着那不真实的可怖气势与能量,进攻。 四尺七寸长剑高举,越过头顶,伸到背后。 吐气。 司马泰元的右手,握住剑柄的最尾端,尽用整把剑的重量和长度,动作如用皮鞭一般,将那长剑自背后猛挥而出,迎头斩向姚莲舟! ——这是司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华山剑法“大还剑”。这剑法原来是刀法,而且不是华山派的,乃是先代华山掌门通济真人,与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华山剑法换来。通济真人最初学此刀法,不过是想纪念这段友谊,但后来越发体会其威力,将之融合华山派的心法和气功,成此套“大还剑”。因为攻击刚猛,用一般的长剑根本无法承受其劲力,故华山派规定用这剑法时,要配以特制的重铁剑。但司马泰元的这柄佩剑,比规定的重剑更要厚重,使来当然绝无问题。 司马泰元这一招“崩岩斩”,身、步、手、意完全协调,加之以他天赋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运气,那柄又重又长的刚剑,仿佛真的化成软鞭,挟着裂帛之音破空斩下,确实无负头顶上“气剑一如”那四个大字! 姚莲舟一双星目,看见这剑迎头斩来,嘴角微牵。 ——这剑,终于有些看头了。 他身体以诡速倒退两步,颈、胸、腹又异常柔软地收缩,那长剑的尖锋,在他身前仅两寸垂直掠过。 “崩岩斩”落空,司马泰元那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灵,第一次生起一丝疑惑。 ——怎么会这样快?…… 这是姚莲舟首次只闪不攻。华山众弟子看了,心头暗叫声好。 ——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司马泰元没等这“崩岩斩”使老了,双足变交叉步,向右转身大半圈,顺着把剑势横引,变招成为侧身反手横劈 但那反手劈剑只到一半,司马泰元感觉右手肘有股针刺般的寒气。 他斜眼瞥见,姚莲舟那支“单背剑”,剑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来,正好封住这横劈。司马泰元如果继续劈过去,长剑未及敌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对方剑尖上。 ——姚莲舟所使的,正是叶辰渊当日对抗何自圣时使出过的“武当形剑”里“追形截脉”的绝技。 司马泰元的“大还剑”,每招都去势甚尽,本来很难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过人,硬生生把横劈收了回来,步势再变,这次向左转体,反方向正手横劈,欲斩姚莲舟左肩。 姚莲舟再使“追形截脉”,这次指向的是司马泰元的右腕脉。司马泰元被迫再收招,无功而还。 司马泰元自己深知,这套“大还剑”气劲和速度皆强横,唯一弱点是每次发招前的蓄劲动作稍大。姚莲舟这截击的招术,正正是其克星,这套“大还剑”已经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无意义。 他剑路顿变,由大砍大劈,变成利用手腕的弹性以剑尖点打,乃是华山另一套风格大异的剑法“星灵剑”。那点打之法,只用剑刃前尖三寸,轻灵绵密,连环进攻,劲力虽不强,但却甚难防御。 可是每次点打,姚莲舟的“武当形剑”,还是能够取得最佳角度,准确地截刺向司马泰元的腕脉或握剑的手指,将那长剑迫开。 司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剑势再变。这次用的是“华山花剑”,夹杂着极多的虚招佯攻,又用上许多错乱的节奏,试图令姚莲舟出错。 姚莲舟却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极准确预感,对那些虚招全然无视。一到司马泰元发出真正攻击,“追形截脉”又即发动,这“花剑”同样被破得体无完肤。 司马泰元开始焦急了。心也开始乱了。他又连续变换了九种华山剑法:剑路圆转的“月凝剑法”;走步跳跃为主的“飞鸟穿林剑”;专攻敌人下盘的“封门剑”……每一套风格战术都截然不同——华山剑术如此丰富多变,难怪自古赢得“剑宗”的称号。 但是不论他的剑法怎样变化,在姚莲舟眼中,都只是化为简单的路线、角度与时机。然后又是应以一招准确的“截脉”。简直就像能够阅读司马泰元的心思。 两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两剑没有一次碰触,就如隔空面对面舞弄一般。但在华山众剑士眼中,都看出来了:华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马泰元渐觉心寒。他以第一身对敌感受到,姚莲舟的身手和意念反应,正越来越快,司马泰元许多时候连半招都出不了,只是肩头一动,姚莲舟的截击已经来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难道……这就是凌驾“毫”、“忽”之上,传说中的“曜炫之剑”?…… 司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划过自己皮肤那三剑。 ——根本不是我闪躲得够快。是他的剑刻意不用全速! 姚莲舟还未杀败司马泰元的剑,已先击溃他的意志。 姚莲舟确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减慢剑速,为的是让司马泰元把华山剑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只是以截击先机之法,令司马泰元每招无功而还,但在场一众华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莲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马泰元的手臂已经中了不知多少剑。 眼见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级的华山剑法,皆被单单一套“武当形剑”轻松破尽,在场华山高手无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莲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经看够了。 “单背剑”突然就变了。没再用“武当形剑”,而是以剑身中段的钝背,交迭上司马泰元的七星长剑。 司马泰元吐气,勉力要把那“单背剑”弹开。但他一吐剑劲,那劲力反被“单背剑”吸收、带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长剑,被一股重力压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剑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图地板中央的太极,黑白两色的碎石激飞。 两柄剑静止。“单背剑”仍把七星长剑压制在下面。 姚莲舟像叹息般说:“到了最后,也不让你瞧一瞧“太极剑”,好像不太好吧?” 司马泰元惶然急发劲力,欲架开压在上面的“单背剑”,把七星长剑抽回来。 可是发出这挑劲的刹那,司马泰元却感觉,力量如入虚空,对方的剑轻如无物。 姚莲舟的“单背剑”,精微巧妙地引导着司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变成向旁划弧。“单背剑”尤如粘着那长剑,不丢不顶,带引它不断在两人之间转圈。 “太极剑”·“化劲”之法! ——习“太极拳”之人,要能够做到巧妙的“化劲”,必先练成极敏锐准确的“听劲”功力:透过身体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触,感应敌人运劲的力度与方向,如此方能将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馈对手,令对方进退不得,越用力则越被操控。拳法的“听劲”,仗赖身体皮肤的触感,本来已经甚难;而要将“听劲”的能力,延伸到刀剑死物之上,更是极度高深困难的武功。在武当派里,即使连副掌门叶辰渊,其“太极剑”技法也还未到达精纯的境地——否则当天挑战青城派,他的“太极剑”就不会这么轻易被何自圣的一招“抖鳞”破去,因而陷入苦战。 而姚莲舟,完全是另一个境界。 司马泰元甚焦急,手中剑不断以各种方式和方向拼命发劲,欲脱离“单背剑”的控制。但每一下吐气发劲,都仍然被无声无息地吸收和借力,长剑始终被“单背剑”带引着,不断搅动转圈。 ——司马泰元感觉,手中长剑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浆的漩涡里。 姚莲舟运这“太极剑”,双足未离地半步,腰、胯、腿各关节甚柔软地圆转,全身带动右手的剑招。那转圈动作并不很快速,连王士心都能够看得真切,感觉比什么舞蹈都要优雅。 两剑粘搭着不停在搅动,渐渐越转越快,剑圈也越转越小。 司马泰元冷汗淋漓。看着剑圈不断缩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断加强的无形压力。 他平生未见过“太极剑”。但是剑士的本能清楚告诉他:你已经败了…… 刘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后捧着“羽客剑”的小道士,手上只剩下剑鞘。 剑圈迅速往中央收缩。 最后变成“点”。 万劲齐发之时。 姚莲舟第一次轻嘶吐气。 “单背剑”猛绞。司马泰元的右手齐腕而断。 那断掌仍握住长剑,飞到半空中。姚莲舟回剑运劲猛斩,击在长剑的剑格护手上,长剑受此蓄劲已久的斩击,带同断手如箭向右上方飞射,轰然穿破了“紫气东来堂”的瓦顶而去! 司马泰元抱着涌血的断腕,悲叫翻滚开去。 姚莲舟仍保持着那横斩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单背剑”刃身兀自在弹动。那穿破的屋顶,照射下来一道带着万千微尘的阳光,投落在姚莲舟身上,映得那袭白袍发光。 ——那姿态美得仿佛不属尘世。 这形象,永远烙在王士心的心头。 已然握“羽客剑”在手的刘宗悟,来不及出手救助爱徒,脸容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猛一吐气,五绺长须无风自动,坐着的身体全无预备的先兆,就向前弹射出去! 刘宗悟手中翔鹤形剑柄、刃身泛着淡青光华的“羽客剑”,与人化成一体,挟着狂潮暴浪的“借相”气势,直线疾取站在“紫气东来堂”中央的姚莲舟! 剑未至,先有一股强烈的气,激得姚莲舟的白袍鼓动。 华山剑派最高秘技·“飞仙九势”。第三势“破浪势”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份华山弟子眼中,刘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团模糊,猛得如涛奔岸。 “羽客剑”刃锋,瞬间及至姚莲舟脸前。 姚莲舟已迅速把“单背剑”剑尖倒转向下,左掌按在剑身的钝背上,在头顶成一斜角招架之形,两腿张开马步沉下,以“武当势剑”的招式,正面迎接这“破浪势”! ——当今武林两大掌门的决战,就在这不说一句的情形下开打了。 ——正如姚莲舟先前所说,此一战随时决定,天下剑派谁属第一! 两剑闪电交锋。 “羽客剑”那强猛的剑刃,与“单背剑”相击,斜斜向下刮削而过,星火灿然,落到姚莲舟的身体左旁。 姚莲舟这招式,是“武当势剑”里“以角破直”的秘诀,应付敌人的直劈,虽是用得其法,但面对刘宗悟这等级数的猛击,其实甚为凶险,只要那斜架剑的角度误差了一点点,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随时连剑带人被斩开。姚莲舟这架剑破势,却是准确得恰到好处,将刘宗悟的“破浪势”卸到一边。 刘宗悟对华山绝学“飞仙九势”,虽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于低估对手——大弟子司马泰元刚才已经用一只手掌作代价,给师父换来一窥姚莲舟实力的机会。刘宗悟预先就设想这第一剑“破浪势”未必伤得了姚莲舟,早预定了后着。 此刻“羽客剑”一垂落,他立时用左掌扳住握剑的右腕扶助,把剑刃横向抽回来;同时他脑海里幻想的浪潮,从前冲变成倒后吞卷回去,剑锋水平挟这“借相”之势,抹往姚莲舟的左大腿。这式抹剑更隐隐带动四周的空气倒吸,正是“飞仙九势”里紧接“破浪势”的第四势·“吞云势”! 刘宗悟这两势之间,转接全无停凝的痕迹,恍如一招,显见其“飞仙九势”的功力何等精纯,无负他“九现神剑”的称号。“飞仙九势”的每一剑,劲力都能带动附近的空气,势道劲力之猛烈,完全体现了“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眼见“羽客剑”横卷来下路,姚莲舟却是不闪不避,原已倒转的弯剑顺势下刺,使一招“武当势剑”的“定海针” 那剑尖垂直刺下,电光石火之间,竟是准确无误地刺在“羽客剑”的剑脊上,将其抹剑的劲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战斗中,以剑尖刺中敌人的剑身,堪称神技。 姚莲舟竟然使出这么难度高超的消法,刘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设想,对手必然垂剑下格,自己的“吞云势”就可紧接上挑,化为“飞仙九势”的第八势“射日势”,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剑”竟被姚莲舟猛力刺中,剑上的劲道中断,再也接不上“射日势”。 刘宗悟毕竟仍是“以气御剑”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残气吐出,借气生劲,手中剑再次活起来,改变成从中路刺出,以第七势“擎电势”,挟着破空裂帛的锐音,取姚莲舟的下腹 这“擎电势”的直线刺剑却不知为何,出到一半时就变了弧线,偏离原来的剑路,斜斜刺去了姚莲舟右侧的空虚处。 刘宗悟一看,却见姚莲舟的“单背剑”,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剑”之上。“擎电势”偏歪,正是剑劲被对方导引所致。 “太极剑”·“引进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对付司马泰元,姚莲舟的弯剑,又再粘着刘宗悟的剑,绞转而进! 刘宗悟空岂未听闻过武当派“太极化劲”控制对手的威力?刚才更已经亲眼见过一次,深知决不能让姚莲舟的“太极剑”完成这“乱环”之势。他短促地一吸一呼,再鼓起气劲,腕臂猛地一振,“羽客剑”的剑身如化为竹枝般,自行鼓荡弹动,要用这弹劲将弯剑震开! ——这一招跟何自圣以“雌雄龙虎剑”的“抖鳞”,破叶辰渊的“小乱环”,异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圣。他的对手也不是叶辰渊。 这弹剑的力量虽又短又速,照样被姚莲舟的“太极剑”吸卸于无形,“单背剑”依旧粘着“羽客剑”,在二人之间转出一个接一个的圈环。 仍抱着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马泰元,看见这可怕的剑招又再出现,不禁发出一声恐惧的呻吟。 刘宗悟只感这连绵不断的剑圈,令他握剑的手腕关节承受极强的压力。 在华山学剑逾四十年,他从未尝过像现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锋完全失控的状况。 ——这就是……“太极”吗?…… 眼看掌门又陷入了和司马泰元刚才一模一样的险境,华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个个手握剑柄。 这“太极剑”每次在姚莲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势完成,就似乎再无脱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着的刘宗悟;感受过的司马泰元;亲眼目睹的华山众人;旁观的王士心那十几人……他们或焦急,或愤怒,或恐惧,或兴奋,但心头都一致地出现一个形容词:——“无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四 武当派剑法虽名扬天下,但全部仅只四套(不包括“太极拳”演化成的“太极剑”),合称“武当四剑”:武当行剑 为武当剑士的入门剑法,与其他门派的主流剑术一样,善用剑的轻灵细巧特性,讲究出剑的速度与角度。“武当行剑”出击迅捷而取角难防,其要诀就在于一个“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当行剑”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线进击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开敌人正面的锋芒,同时斜向抢往其侧面较弱的方位反击,寓守于攻。 “武当行剑”因为身步移位极多,亦甚适合以寡敌众时游斗之用,因此是武当初阶剑士必修剑法,以提高自保能力。武当势剑 与“武当行剑”刚好相反的剑法,讲究刚猛剑劲与坚实桩步,以正面挡受或斩击,破敌人之势,运剑时绝不退半步,不动如山。此种战术要求甚高的内劲,发招时腕臂腰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头破势的大无畏心法与精神,因此是更上一层楼的武当剑法。 由于“武当势剑”讲究硬接敌剑,剑士需要使用特别铸造剑脊较厚的武当长剑,或是如“坎离水火剑”、“静物双剑”、“单背剑”这些质材特殊的好剑,否则剑身无法抵受重击。 “武当势剑”的常用情况,是已经被众敌人围入死角;战斗地形狭小不可大幅走动;或是要保护受伤的同门,不容退避闪躲之时。武当飞龙剑 “武当行剑”与“武当势剑”糅合而成的更高级剑法。以“行剑”的迅疾剑招,配合“势剑”之刚猛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长距离以直线的跳跃步猛攻,势如飞龙在天,从半空居高下击,倍增剑劲。 因为“武当飞龙剑”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跃出击,有去无回,可说是一种赌博性的舍身剑法。不是战况紧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对比自己高强的对手时,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势,故在武当派内又有“绝剑”之称。武当形剑 “武当四剑”中的最高级剑法:洞察对手的出招动作甚至意识,己方后发先至,以巧妙角度截击对方攻击而来的肢体(例如握剑的腕脉、手臂),阻截其攻击,甚至令对手肢体自行送到剑锋上,即所谓“追形截脉” “武当形剑”以心法为重,没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镜子里的反映,时刻因应对手的动作而动,如水无形。“形剑”全是以攻为守的截击之法,无一招消极防御。 要做到准确的“追形”,要求瞬间的眼力和判断力,非得具有丰富实战经验不可,只有高级弟子才可能习练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缺点是需要极集中观察对手,所以只适宜单打独斗,不合群战之用。 第四章 华山论剑 “气剑一如” 这面高挂在“紫气东来堂”正面横梁上的金漆牌匾,每一个字都相当于人身及腰的高度,远比青城剑派“归元堂”那块已被焚毁的“巴蜀无双”牌匾更要巨大。 ——当然。天下论剑,以华山为尊。 华山派的总本部,乃是位于华山西峰东坡之下的“镇岳宫”。此宫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苍翠的玉井,自唐代开始已有各种神妙传说,并建了一座“玉井楼”,本为游人和修道者的名胜。后来华山派选了这片福地,在楼后建成宫殿,作为修练的总坛,已然禁绝闲杂外人。 华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内丹的道术,也练武道剑法。“镇岳宫”里最雄伟的建筑,自然是正面的大殿“华庙”,内里供奉“西岳大帝”的神像,气势非凡,足堪与武当派“遇真宫”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数华山武道的总坛,则是位于宫殿东首的“紫气东来堂”,为华山剑派领导层主理事务之重地,亦是华山最精锐的“道传弟子”修习剑术的道场。 与青城派“归元堂”一样,“紫气东来堂”其中一面墙壁,也排列悬挂着许多木制的名牌,正是门派领袖和高级弟子的列名,其数量却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华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为“道传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众。 四十四人的名牌里,排在最顶的十个,格外明显地跟下面三十四个隔了开来。此十名年资和修为最高的弟子,合称“华山十威仪”,已具有代教师范的资格,是未来华山派的接班栋梁。 此刻“紫气东来堂”内,身为“十威仪”之一的杨泰岚,在那铺成了八卦图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跟全体华山弟子一样,杨泰岚腰间已经佩了剑。 从“见性馆”逃出的三个小道士,早就奔回来“镇岳宫”报信。此刻从这“紫气东来堂”的正门外,一直延伸到“镇岳宫”的大门,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带剑的华山弟子守备着。气氛之凝重,乃华山派三百年来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杨泰岚年纪未足四十,身高手长,步履敏捷。以武艺论,他绝对是当代弟子头五位以内,但常常败在性情太过急躁。 “你就别走来走去啦。”同是“十威仪”之一的张泰朗皱着眉说。他只是安坐在椅子,把长剑横放膝腿上,未有显得太过忧虑。在他左旁,“十威仪”的首席、当今华山派大弟子司马泰元,就更在座上闭目,双手交结成印放在丹田处,似正在入定。 “武当派的事情,看来是真的……”杨泰岚没再踱步,却还是双手交互捏着指节。 “可是……”另一边较年轻的“十威仪”之一宋泰猷说:“不久前才听闻他们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么这么快又来了这里?” 宋泰猷这话,引起堂内各弟子交头接耳。 大师兄司马泰元没有睁眼,却开口说:“事情是怎么样的,不一会儿后就分晓了。你们急什么呢?”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令众师弟都安静了下来。司马泰元不论那稳重的脸容和低沉雄浑的语声,都隐隐透着华山下一代领袖的风范。 “我们是华山派。”司马泰元又说。“没有应付不了的敌人。可是别乱了心。心乃气之舵,气为剑之缰。心乱,剑就乱了。” 这本是华山剑道的最基本。众师弟听了,都有些惭愧。 这时几个人从后室进入大堂。司马泰元等弟子马上起立,肃然行礼。 进来的,自然是墙上的名牌比“华山十威仪”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现是四位“宗字辈”师叔:黄宗玄、赵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为当今华山“四炼师”。“炼师”名号仅次于掌门,原本是道教的称呼,在华山剑派里则相当于师范护法——地位和武当派的副掌门相若。 再来是两位华山派硕果仅存的“祥字辈”长老,金祥仁和李祥生。两人俱已七十多岁,剑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论辈份是当代众弟子的太师叔,自然德高望重。 两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孙一样,手里提着长剑。既有外敌来犯,他们一样要加入对抗——一天是华山剑士,直至咽气那一刻都还是。 最后一个进入大堂的,自然就是当今华山剑派掌门刘宗悟。 刘宗悟那堂堂身躯,穿着一袭深紫色法衣道袍,头戴方巾,五绺长须甚是潇洒,仪表不凡。可是鼻梁处却有一道横过的刃口伤疤,又比寻常一个炼丹修法的道长,多了一份强悍如鹰狼的气势。 刘宗悟道号“应物子”,武林中外号“九现神剑”,上任华山掌门霄宇真人①的嫡传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传承,正统得不能再正统。 “注①:华山派里只有掌门人在过世后,才获得追封“真人”称号。” 刘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轻道士,双手捧着华山掌门专用佩剑“羽客剑”,紧紧跟随。那长剑的镂银护手与柄首,造形呈翔鹤形状,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远的不凡之物。 刘宗悟走到“紫气东来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两位师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来。他的四名“炼师”师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内“十威仪”及其他“道传弟子”则仍然站着。 刘宗悟的样子显得一脸不耐烦,催促弟子快点报告。 “禀众师长。”张泰朗俯首说:“弟子已经再三问明了回报的师弟……对方,确是只有一人。” “是武当?”旁边的师叔黄宗玄焦急问。 “这个……没有肯定。对方并未报上名号。” “一个人?”刘宗悟带点愤怒地说。“只为了一个人,就让全华山弟子要这样史无前例的戒备?” “可是,掌门……”杨泰岚上前说:“陈泰奎已经死了啊。” 刘宗悟这才作出一个“也对啊”的表情。 他的师弟赵宗琛在旁边微微叹息摇头,心想:这个师兄,武功确是高得没话说,可修道养性方面却差了,处事不分轻重,当年师父选立这个掌门,也许是选错了…… “那么人呢?”刘宗悟威严地喝问。 “好像正在上山来……”张泰朗报告说。 就在这时,“紫气东来堂”那已开启的大门奔进来一人。 是山下“见性馆”负责监馆的骆泰奇。他魁梧的身躯已被汗湿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堂内所有人瞪着眼在注视他。可是骆泰奇气喘吁吁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说了。 他带上山来的人,随即出现。 那白袍飘飘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图中央。背后仍然斜带着那柄“卍”字护手的弯剑——华山派开山立道三百余年来,未经批准而带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后跟着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轻人,一个个都脸色惶恐,慌张地左右看着大堂里佩着真剑的众华山高手。他们即使没甚武功,也清楚感觉得到堂内那股腾腾的杀气。 这些本来都是想投拜在华山派门墙下的年轻人,许多年来的梦想,就是能够踏足这座“紫气东来堂”,如今却蓦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气东来堂”门外的几名华山弟子,也都随着进入,在这些来客后面戒备着。正门之外也塞满了守备“镇岳宫”的过百弟子。他们一个个都紧张地手握腰间剑柄。等的只是一声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强敌环绕的杀阵当中,脸容却是泰然自若,仿佛不过是进来道宫观赏的游客。他抬头略瞧一瞧那“气剑一如”的牌匾,然后直视正座上的刘宗悟。 华山众人看见他胸口的太极图标记,更无疑问。 黄宗玄打量此人脸容。看来似甚年轻,像是二十后半的年纪,却有一份年轻人所无的闲适气度,真实年龄必然较样貌年长,但猜想亦不过三十出头,比这儿许多华山派“道传弟子”都还要小。 武林中人尽皆知:武当派自张三丰祖师以后,全派上下只有一人有资格穿全身纯白色的道袍,象征了“无极”的境界。 再加上这样的年龄,更证实了这男人的身份。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今天上华山来,与诸君论剑证道。” 他说时未有拱手行礼,连略略低头也没有,脸容平静,似只是轻松平常的谈话。 ——但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一这句“论剑证道”是什么意思。 华山众剑士打量着姚莲舟,又看看他身后那帮小伙子。他们确实没有人带着兵器,看衣饰和表情判断也不似是武当弟子,实在不明白他们跟着来作甚。众剑士也不理会,目光又都投在姚莲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个上来华山派的总本宫挑战——而且竟然真的能够走进这里来——实是华山门人平生没有想象过的事情。而这个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当派里,那绝对的第一人。华山众弟子看着姚莲舟,有点儿虚幻不实的感觉。 只有刘宗悟,全未被“武当掌门”这四个字摇动,只是冷笑。 “论剑?嘿嘿,入我山门来,杀我弟子,却连挑战状也没有先送来一封。武当掌门,连最简单的武林规矩也不晓得,就像条喜欢乱咬人的野狗,真是贻笑大方。” 杀陈泰奎的理由,姚莲舟先前已在“见性馆”向骆泰奇解释过,现在他懒得再重复一次。 “无聊的规矩,不会令人变强,也就没有必要。”姚莲舟淡淡的说。 黄宗玄大皱眉头:华山和武当两派,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大门派,两个掌门如此对话,成何体统?刘宗悟的说话,更无半点得道高人的风范。 他于是代掌门师兄发言:“姚掌门,贵派虽已还俗,但与我华山派皆是出于全真道,可谓渊源极深,何必伤这和气?姚掌门杀伤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误会?如能说个明白,可免却两派的无谓纷争。” 黄宗玄这话,摆明是要给姚莲舟一个下台阶。众华山弟子听了,心中不忿,但黄师叔为“四炼师”之首,说话分量甚重,他们也不敢异议。 “没有误会。”姚莲舟却毫不领情。“他要杀我,我就杀他。练剑的人,本来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此语一出,“紫气东来堂”内群情汹涌。黄宗玄脸色更是难看。 “好一句“他要杀我,我就杀他。””刘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胆,孤身一人上来我“镇岳宫”!有没有想过,我此刻一声令下,数百个弟子拔剑相向,你必死无疑?” “当然有想过。可是死不死得了,试过才知道。”姚莲舟明亮的双目,如结寒霜。“你们华山派要是喜欢这样,也不妨。” 姚莲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优雅,但是又能随时让人觉得,好像一柄没有鞘的剑。 他环视“紫气东来堂”众人,又徐徐说:“我走了很远路才到这儿来的,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的话。我说要“论剑证道”,证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后王士心等年轻人。“所以才带着这些人来见证。” 全场静默。 “你的道?”刘宗悟切齿。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这句话自今天开始要改一改了。” “炼师”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剑归武当”吗?” “错。”姚莲舟摇摇头。“拳和剑,此后皆尊武当。不过我先来找你们华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上。 “我要证的,是武当派天下无敌之道。” “掌门师尊。”一人马上从华山弟子之间步出。正是“十威仪”首席大弟子司马泰元。“请容许我与姚掌门“论剑”。” 刚才司马泰元坐着时,还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着,显出比众师弟都高出一个头以上,而且胸肩广阔,腰如壮熊,双掌宽大得像扇子。他手里提的剑,也比其他人的标准华山佩剑长了一大截,连柄全长四尺七寸,而且只看那剑鞘,就知道剑刃亦格外宽阔。 是年四十二岁的司马泰元,已经由掌门刘宗悟亲授超过十五年,武功冠绝同侪,是华山弟子每年“大校剑”②的长胜将军。更难得是学道亦有成,性情处事比其师父还要稳重得多,早被认定将在十年之内接任掌门之位。 “注②:华山派每年四季皆举办“校剑”比试,考核弟子的实力和进度。其中以“夏校”规模最大,又称“大校剑”。” 华山众领袖早已听闻,剑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门何自圣,败亡于武当副掌门叶辰渊剑上一事;眼前的是武当掌门本人,更不可以轻慢对待。派一个次一级的弟子出场,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不如一开始就派最强的。 刘宗悟和四个师弟互看一眼,又回头用眼神向两名师叔请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剑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现在都未说过话,此刻第一次点头示意。 “泰元,就让姚掌门见识见识,何以武林中人会说“剑归华山”吧!”刘宗悟挥手下令。 司马泰元点头踏出场中,先向掌门师父、两位太师叔及四位师叔躬身行礼,才面向姚莲舟。 司马泰元虽比姚莲舟还要年长,但辈份地位却有差距。但见他直视姚莲舟,脸容无一丝激动或紧张,并未被“武当掌门”这名号压倒,确有修道者抱元守一、无畏无怖的风范。众师弟见了,心中暗自喝采。 华山派是全真道,属内丹派,不尚符箓,也不靠外物丹药,而以人身为炉鼎,炼体内的精、气、神,超脱生死。这内丹功法,与武功的“意”互相结合,开创出独步天下的华山剑道。 姚莲舟打量着司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双手才使得动的大剑;那股不凡的气度…… 从踏足华山开始,直至现在,姚莲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荆裂经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马泰元缓缓拔剑,逐一露出了宽阔剑身上镶嵌的七星寒点。剑拔出后,他轻轻把剑鞘往旁一抛。师弟张泰朗一把接着。 缩在一角的骆泰奇,是堂里唯一见过姚莲舟出手的华山弟子,可是亦未见过他出剑——刚才目睹姚莲舟以“太极拳”瞬间击杀陈泰奎,他犹有余悸。 ——他这次……还是要徒手吗?…… 骆泰奇惶恐地瞧着姚莲舟,只见姚莲舟似乎真的在考虑。然后真的伸出了左手来。 但并不是向着司马泰元。而是后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们好好看着。”姚莲舟没有回头地说:“今天在这里看见的事情,你们将来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还有你们的子孙。” 王士心用力地点头。 ——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亲眼见证历史的幸运。 然后,姚莲舟拔剑。 他背后那柄“卍”字护手的环首弯剑,剑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莲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莲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从自己的脸前横过,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剑柄。 ——反手拔剑吗? 司马泰元已举起剑,防范对方自肩上拔剑并即时斩击。 但姚莲舟没有立时拔剑。他的右手把剑柄从左上方往自己身体左下方拨,越过了收缩的左肩。剑鞘瞬间上下倒转,剑柄变成在左腰间。 ——这怪异的动作,迅疾而流畅,充分显示他身体的筋骨关节是何等柔软。 姚莲舟左腰处,寒光大盛。 出鞘。 司马泰元一直防范对方的剑路,是从左肩膊自上而下砍来。但姚莲舟这一奇技,令剑路顿变自中下路而来。司马泰元急变架式。 姚莲舟拔剑却奇速。 剑光刹那间从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马泰元面门。 司马泰元架剑同时,头脸也向自己的左后方侧闪——。 金属互击的鸣响。 几丝断开的眉毛,在激荡的剑风中飘飞。 ——若非加上侧头闪躲的动作,司马泰元已经失去一只右眼。 姚莲舟的弯剑在这一击完成后,继续挥到了右身侧。旁观的华山众高手这才看见:姚莲舟的右手并非握在剑柄上,而是仅以食、中二指扣着柄首上的铁环! ——他以两指之力,就把整柄剑从鞘里抽出,并且尽用那惯性加速之力,发出这快绝的拔剑斩击! 司马泰元的右眉,险险被对方剑尖刮过,削去了一片,皮肉却并未受伤,全凭那过人的反应。虽然差点儿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点没有动摇,呼吸也无一丝紊乱。 ——这最重要。以气息带动剑招,为华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紧。气劲贯彻的征兆。 那四尺余长的大剑,从招架迅疾变成前刺,直取姚莲舟面门。此乃“元亨剑法”的“游龙击浪”——和陈泰奎使的是同一招术,但速度和剑劲却远远凌驾师弟,兼且是用这么一柄巨大长剑使出,空气里带着撕裂之声! 姚莲舟的脸,却在那剑尖前消失了。 姚莲舟早就计算司马泰元的反击剑路,右腿向右斜前一迈步,身体迅速矮下去,头顶比司马泰元的腰带还要低,两腿张开几乎成一直线,身体如箭抢到了司马泰元的左身侧,正是“武当行剑”的诡异蛇步。 同时姚莲舟右腕一抖,那柄弯剑以穿在柄首铁环的两指为轴翻转,紧接五指一抓,变成了反手握剑,自外向内以剑刃反削向司马泰元的左腰腹! 这反手斩剑之法,又是违反一般剑理的怪招,极难防备。但司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这剑斩来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后退都已来不及了,他借着那“游龙击浪”前刺之势,身体如陀螺般侧转半圈。弯剑的锋刃,仅划破了他腰间衣袍。 司马泰元并非单纯闪避。他乘这转身之势,变成反抢到了姚莲舟身后,长剑划个半圆,一记“黑蛇弄风”,垂直从下而上,反撩姚莲舟的背项! 这一招足见司马泰元实是一流高手:姚莲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见,不假思索就会居高临下,从上路斩劈下去;但司马泰元则计算,对方如此低伏之后,接着必然要拔起身恢复站姿,起立之时也自然会用剑架在上方拱护;司马泰元用这下而上的撩剑,对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剑降下挡架,已是太迟。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对手接着的举动都计算在内。 眼见姚莲舟只要身体升起,就会把自己送上这招“黑蛇弄风”的刃口。 姚莲舟却没升起来,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体跌地,整个人俯倒下去——但其实在跌到离地极近时,他仅仅用左掌在胸口前撑住了地面。司马泰元本来已经甚低的撩剑,竟是从他上方掠过。 姚莲舟就用这一只左掌之力,支撑全身贴地旋转。那反手剑锋,乘着旋转的力道再次斩出,剑刃离地只有几寸,循着华山众人前所未见的角度路线,如割草般横砍向司马泰元的左足踝! 司马泰元庞大的身躯,却出人意表地灵巧。“黑蛇弄风”的招式已使老了,本无法这么快走马步闪躲,但他硬生生双足发力,平地跃起,足底仅仅闪过了那剑斩! 姚莲舟身子旋转还未停,他左掌按着石地板发力,身体头下脚上的升起,左腿带旋身之力猛蹬出去,司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无法躲开,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间,把整个人踢得倒飞开去! 司马泰元背项着地,打了两个滚才跪定下来。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息,看来并无大碍——华山派气功了得,姚莲舟这一脚他还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觉有异,左足底竟渗来一阵凉意。一看之下,原来刚才姚莲舟的反手剑,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袜子,此刻赤足贴在冰凉的石地上。 姚莲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变成正手握剑,斜垂向下,并没有摆什么架式。 众人这才看清姚莲舟佩剑的形貌:原来那狭长而微弯的剑身,乃是半刀半剑,外弯那一边如刀般完全开锋,直至剑尖;内弯却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开刃,成为与一般直剑无异的双刃剑尖,可说前段是剑,后段是刀。刘宗悟等细看,才明白姚莲舟的剑何以砍斩之势如此猛烈,原来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长刀。 ——华山派众人自然没有见过这等奇特的剑形:这柄剑的样式,是姚莲舟自己创制,并命武当派内的工匠打造。他虽也把使用这弯剑的秘诀向一些精英弟子传授,但至今全武当山上只得他一人会用,因此更从未在武林中出现。这独门兵刃,姚莲舟只是简单直接地把它命名为“单背剑” 司马泰元虽然输了一腿,但刚才第一轮接战,自信反而更增。姚莲舟剑招固是诡异,速度也极快,但三剑斩击,结果都只是掠司马泰元的皮肤而过,证明司马泰元能够适应其剑速。 ——这一战,绝对有打胜的机会。 堂内的华山众“道传弟子”,一个个看得血脉沸腾。他们皆知道,这一场决斗一开打,不管结果如何,华山派与武当派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莲舟击杀于“紫气东来堂”,日后与武当全派上下还是会有无数恶斗仇杀;但是假如今天,华山派一个次代的弟子,竟能打败堂堂武当掌门,对于两派士气和战意的影响,将无法估量。 ——而现在看来,司马泰元确有一战的实力。 司马泰元当然也知道,自己背负着本派多大的期望。这种压力却未丝毫影响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胜”之上。 他想:刚才连续陷入被动之势,全因姚莲舟那突如其来的古怪拔剑斩技,抢去了先机。 把形势扳回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抢攻。 ——更何况,拥有身高剑长优势的他,本来就应该主攻! 司马泰元已暗暗把握剑的手掌滑后,变成握在剑柄的最尾端。师父刘宗悟看见,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剑法,心里暗地嘉许。 王士心等十几个旁观的“见证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武功太平庸,像姚莲舟和司马泰元这等层级的高手交锋,数招快疾的来往都在毫忽之间,他们的眼睛自都无从捕捉。 ——但那两柄剑割破空气透出的冷冽杀意,他们的皮肤远远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着双目,尽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一些一生不会再有机会看见的东西。 他虽武艺不济,但此刻见司马泰元正渐渐高举那长剑,也料想到他快要进攻。 连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莲舟又怎会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完全无意跟司马泰元抢先,表情还好像在说“这次换你攻过来了”一样。 司马泰元亦无掩饰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猛烈吸气。 发动。高壮的身躯猛踏奔前。脑袋内发起“借相”,幻想一块巨岩从华山峭壁崩裂滚落。全身乘着那不真实的可怖气势与能量,进攻。 四尺七寸长剑高举,越过头顶,伸到背后。 吐气。 司马泰元的右手,握住剑柄的最尾端,尽用整把剑的重量和长度,动作如用皮鞭一般,将那长剑自背后猛挥而出,迎头斩向姚莲舟! ——这是司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华山剑法“大还剑”。这剑法原来是刀法,而且不是华山派的,乃是先代华山掌门通济真人,与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华山剑法换来。通济真人最初学此刀法,不过是想纪念这段友谊,但后来越发体会其威力,将之融合华山派的心法和气功,成此套“大还剑”。因为攻击刚猛,用一般的长剑根本无法承受其劲力,故华山派规定用这剑法时,要配以特制的重铁剑。但司马泰元的这柄佩剑,比规定的重剑更要厚重,使来当然绝无问题。 司马泰元这一招“崩岩斩”,身、步、手、意完全协调,加之以他天赋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运气,那柄又重又长的刚剑,仿佛真的化成软鞭,挟着裂帛之音破空斩下,确实无负头顶上“气剑一如”那四个大字! 姚莲舟一双星目,看见这剑迎头斩来,嘴角微牵。 ——这剑,终于有些看头了。 他身体以诡速倒退两步,颈、胸、腹又异常柔软地收缩,那长剑的尖锋,在他身前仅两寸垂直掠过。 “崩岩斩”落空,司马泰元那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灵,第一次生起一丝疑惑。 ——怎么会这样快?…… 这是姚莲舟首次只闪不攻。华山众弟子看了,心头暗叫声好。 ——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司马泰元没等这“崩岩斩”使老了,双足变交叉步,向右转身大半圈,顺着把剑势横引,变招成为侧身反手横劈 但那反手劈剑只到一半,司马泰元感觉右手肘有股针刺般的寒气。 他斜眼瞥见,姚莲舟那支“单背剑”,剑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来,正好封住这横劈。司马泰元如果继续劈过去,长剑未及敌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对方剑尖上。 ——姚莲舟所使的,正是叶辰渊当日对抗何自圣时使出过的“武当形剑”里“追形截脉”的绝技。 司马泰元的“大还剑”,每招都去势甚尽,本来很难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过人,硬生生把横劈收了回来,步势再变,这次向左转体,反方向正手横劈,欲斩姚莲舟左肩。 姚莲舟再使“追形截脉”,这次指向的是司马泰元的右腕脉。司马泰元被迫再收招,无功而还。 司马泰元自己深知,这套“大还剑”气劲和速度皆强横,唯一弱点是每次发招前的蓄劲动作稍大。姚莲舟这截击的招术,正正是其克星,这套“大还剑”已经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无意义。 他剑路顿变,由大砍大劈,变成利用手腕的弹性以剑尖点打,乃是华山另一套风格大异的剑法“星灵剑”。那点打之法,只用剑刃前尖三寸,轻灵绵密,连环进攻,劲力虽不强,但却甚难防御。 可是每次点打,姚莲舟的“武当形剑”,还是能够取得最佳角度,准确地截刺向司马泰元的腕脉或握剑的手指,将那长剑迫开。 司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剑势再变。这次用的是“华山花剑”,夹杂着极多的虚招佯攻,又用上许多错乱的节奏,试图令姚莲舟出错。 姚莲舟却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极准确预感,对那些虚招全然无视。一到司马泰元发出真正攻击,“追形截脉”又即发动,这“花剑”同样被破得体无完肤。 司马泰元开始焦急了。心也开始乱了。他又连续变换了九种华山剑法:剑路圆转的“月凝剑法”;走步跳跃为主的“飞鸟穿林剑”;专攻敌人下盘的“封门剑”……每一套风格战术都截然不同——华山剑术如此丰富多变,难怪自古赢得“剑宗”的称号。 但是不论他的剑法怎样变化,在姚莲舟眼中,都只是化为简单的路线、角度与时机。然后又是应以一招准确的“截脉”。简直就像能够阅读司马泰元的心思。 两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两剑没有一次碰触,就如隔空面对面舞弄一般。但在华山众剑士眼中,都看出来了:华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马泰元渐觉心寒。他以第一身对敌感受到,姚莲舟的身手和意念反应,正越来越快,司马泰元许多时候连半招都出不了,只是肩头一动,姚莲舟的截击已经来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难道……这就是凌驾“毫”、“忽”之上,传说中的“曜炫之剑”?…… 司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划过自己皮肤那三剑。 ——根本不是我闪躲得够快。是他的剑刻意不用全速! 姚莲舟还未杀败司马泰元的剑,已先击溃他的意志。 姚莲舟确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减慢剑速,为的是让司马泰元把华山剑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只是以截击先机之法,令司马泰元每招无功而还,但在场一众华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莲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马泰元的手臂已经中了不知多少剑。 眼见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级的华山剑法,皆被单单一套“武当形剑”轻松破尽,在场华山高手无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莲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经看够了。 “单背剑”突然就变了。没再用“武当形剑”,而是以剑身中段的钝背,交迭上司马泰元的七星长剑。 司马泰元吐气,勉力要把那“单背剑”弹开。但他一吐剑劲,那劲力反被“单背剑”吸收、带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长剑,被一股重力压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剑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图地板中央的太极,黑白两色的碎石激飞。 两柄剑静止。“单背剑”仍把七星长剑压制在下面。 姚莲舟像叹息般说:“到了最后,也不让你瞧一瞧“太极剑”,好像不太好吧?” 司马泰元惶然急发劲力,欲架开压在上面的“单背剑”,把七星长剑抽回来。 可是发出这挑劲的刹那,司马泰元却感觉,力量如入虚空,对方的剑轻如无物。 姚莲舟的“单背剑”,精微巧妙地引导着司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变成向旁划弧。“单背剑”尤如粘着那长剑,不丢不顶,带引它不断在两人之间转圈。 “太极剑”·“化劲”之法! ——习“太极拳”之人,要能够做到巧妙的“化劲”,必先练成极敏锐准确的“听劲”功力:透过身体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触,感应敌人运劲的力度与方向,如此方能将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馈对手,令对方进退不得,越用力则越被操控。拳法的“听劲”,仗赖身体皮肤的触感,本来已经甚难;而要将“听劲”的能力,延伸到刀剑死物之上,更是极度高深困难的武功。在武当派里,即使连副掌门叶辰渊,其“太极剑”技法也还未到达精纯的境地——否则当天挑战青城派,他的“太极剑”就不会这么轻易被何自圣的一招“抖鳞”破去,因而陷入苦战。 而姚莲舟,完全是另一个境界。 司马泰元甚焦急,手中剑不断以各种方式和方向拼命发劲,欲脱离“单背剑”的控制。但每一下吐气发劲,都仍然被无声无息地吸收和借力,长剑始终被“单背剑”带引着,不断搅动转圈。 ——司马泰元感觉,手中长剑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浆的漩涡里。 姚莲舟运这“太极剑”,双足未离地半步,腰、胯、腿各关节甚柔软地圆转,全身带动右手的剑招。那转圈动作并不很快速,连王士心都能够看得真切,感觉比什么舞蹈都要优雅。 两剑粘搭着不停在搅动,渐渐越转越快,剑圈也越转越小。 司马泰元冷汗淋漓。看着剑圈不断缩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断加强的无形压力。 他平生未见过“太极剑”。但是剑士的本能清楚告诉他:你已经败了…… 刘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后捧着“羽客剑”的小道士,手上只剩下剑鞘。 剑圈迅速往中央收缩。 最后变成“点”。 万劲齐发之时。 姚莲舟第一次轻嘶吐气。 “单背剑”猛绞。司马泰元的右手齐腕而断。 那断掌仍握住长剑,飞到半空中。姚莲舟回剑运劲猛斩,击在长剑的剑格护手上,长剑受此蓄劲已久的斩击,带同断手如箭向右上方飞射,轰然穿破了“紫气东来堂”的瓦顶而去! 司马泰元抱着涌血的断腕,悲叫翻滚开去。 姚莲舟仍保持着那横斩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单背剑”刃身兀自在弹动。那穿破的屋顶,照射下来一道带着万千微尘的阳光,投落在姚莲舟身上,映得那袭白袍发光。 ——那姿态美得仿佛不属尘世。 这形象,永远烙在王士心的心头。 已然握“羽客剑”在手的刘宗悟,来不及出手救助爱徒,脸容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猛一吐气,五绺长须无风自动,坐着的身体全无预备的先兆,就向前弹射出去! 刘宗悟手中翔鹤形剑柄、刃身泛着淡青光华的“羽客剑”,与人化成一体,挟着狂潮暴浪的“借相”气势,直线疾取站在“紫气东来堂”中央的姚莲舟! 剑未至,先有一股强烈的气,激得姚莲舟的白袍鼓动。 华山剑派最高秘技·“飞仙九势”。第三势“破浪势”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份华山弟子眼中,刘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团模糊,猛得如涛奔岸。 “羽客剑”刃锋,瞬间及至姚莲舟脸前。 姚莲舟已迅速把“单背剑”剑尖倒转向下,左掌按在剑身的钝背上,在头顶成一斜角招架之形,两腿张开马步沉下,以“武当势剑”的招式,正面迎接这“破浪势”! ——当今武林两大掌门的决战,就在这不说一句的情形下开打了。 ——正如姚莲舟先前所说,此一战随时决定,天下剑派谁属第一! 两剑闪电交锋。 “羽客剑”那强猛的剑刃,与“单背剑”相击,斜斜向下刮削而过,星火灿然,落到姚莲舟的身体左旁。 姚莲舟这招式,是“武当势剑”里“以角破直”的秘诀,应付敌人的直劈,虽是用得其法,但面对刘宗悟这等级数的猛击,其实甚为凶险,只要那斜架剑的角度误差了一点点,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随时连剑带人被斩开。姚莲舟这架剑破势,却是准确得恰到好处,将刘宗悟的“破浪势”卸到一边。 刘宗悟对华山绝学“飞仙九势”,虽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于低估对手——大弟子司马泰元刚才已经用一只手掌作代价,给师父换来一窥姚莲舟实力的机会。刘宗悟预先就设想这第一剑“破浪势”未必伤得了姚莲舟,早预定了后着。 此刻“羽客剑”一垂落,他立时用左掌扳住握剑的右腕扶助,把剑刃横向抽回来;同时他脑海里幻想的浪潮,从前冲变成倒后吞卷回去,剑锋水平挟这“借相”之势,抹往姚莲舟的左大腿。这式抹剑更隐隐带动四周的空气倒吸,正是“飞仙九势”里紧接“破浪势”的第四势·“吞云势”! 刘宗悟这两势之间,转接全无停凝的痕迹,恍如一招,显见其“飞仙九势”的功力何等精纯,无负他“九现神剑”的称号。“飞仙九势”的每一剑,劲力都能带动附近的空气,势道劲力之猛烈,完全体现了“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眼见“羽客剑”横卷来下路,姚莲舟却是不闪不避,原已倒转的弯剑顺势下刺,使一招“武当势剑”的“定海针” 那剑尖垂直刺下,电光石火之间,竟是准确无误地刺在“羽客剑”的剑脊上,将其抹剑的劲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战斗中,以剑尖刺中敌人的剑身,堪称神技。 姚莲舟竟然使出这么难度高超的消法,刘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设想,对手必然垂剑下格,自己的“吞云势”就可紧接上挑,化为“飞仙九势”的第八势“射日势”,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剑”竟被姚莲舟猛力刺中,剑上的劲道中断,再也接不上“射日势”。 刘宗悟毕竟仍是“以气御剑”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残气吐出,借气生劲,手中剑再次活起来,改变成从中路刺出,以第七势“擎电势”,挟着破空裂帛的锐音,取姚莲舟的下腹 这“擎电势”的直线刺剑却不知为何,出到一半时就变了弧线,偏离原来的剑路,斜斜刺去了姚莲舟右侧的空虚处。 刘宗悟一看,却见姚莲舟的“单背剑”,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剑”之上。“擎电势”偏歪,正是剑劲被对方导引所致。 “太极剑”·“引进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对付司马泰元,姚莲舟的弯剑,又再粘着刘宗悟的剑,绞转而进! 刘宗悟空岂未听闻过武当派“太极化劲”控制对手的威力?刚才更已经亲眼见过一次,深知决不能让姚莲舟的“太极剑”完成这“乱环”之势。他短促地一吸一呼,再鼓起气劲,腕臂猛地一振,“羽客剑”的剑身如化为竹枝般,自行鼓荡弹动,要用这弹劲将弯剑震开! ——这一招跟何自圣以“雌雄龙虎剑”的“抖鳞”,破叶辰渊的“小乱环”,异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圣。他的对手也不是叶辰渊。 这弹剑的力量虽又短又速,照样被姚莲舟的“太极剑”吸卸于无形,“单背剑”依旧粘着“羽客剑”,在二人之间转出一个接一个的圈环。 仍抱着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马泰元,看见这可怕的剑招又再出现,不禁发出一声恐惧的呻吟。 刘宗悟只感这连绵不断的剑圈,令他握剑的手腕关节承受极强的压力。 在华山学剑逾四十年,他从未尝过像现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锋完全失控的状况。 ——这就是……“太极”吗?…… 眼看掌门又陷入了和司马泰元刚才一模一样的险境,华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个个手握剑柄。 这“太极剑”每次在姚莲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势完成,就似乎再无脱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着的刘宗悟;感受过的司马泰元;亲眼目睹的华山众人;旁观的王士心那十几人……他们或焦急,或愤怒,或恐惧,或兴奋,但心头都一致地出现一个形容词:——“无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四 武当派剑法虽名扬天下,但全部仅只四套(不包括“太极拳”演化成的“太极剑”),合称“武当四剑”:武当行剑 为武当剑士的入门剑法,与其他门派的主流剑术一样,善用剑的轻灵细巧特性,讲究出剑的速度与角度。“武当行剑”出击迅捷而取角难防,其要诀就在于一个“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当行剑”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线进击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开敌人正面的锋芒,同时斜向抢往其侧面较弱的方位反击,寓守于攻。 “武当行剑”因为身步移位极多,亦甚适合以寡敌众时游斗之用,因此是武当初阶剑士必修剑法,以提高自保能力。武当势剑 与“武当行剑”刚好相反的剑法,讲究刚猛剑劲与坚实桩步,以正面挡受或斩击,破敌人之势,运剑时绝不退半步,不动如山。此种战术要求甚高的内劲,发招时腕臂腰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头破势的大无畏心法与精神,因此是更上一层楼的武当剑法。 由于“武当势剑”讲究硬接敌剑,剑士需要使用特别铸造剑脊较厚的武当长剑,或是如“坎离水火剑”、“静物双剑”、“单背剑”这些质材特殊的好剑,否则剑身无法抵受重击。 “武当势剑”的常用情况,是已经被众敌人围入死角;战斗地形狭小不可大幅走动;或是要保护受伤的同门,不容退避闪躲之时。武当飞龙剑 “武当行剑”与“武当势剑”糅合而成的更高级剑法。以“行剑”的迅疾剑招,配合“势剑”之刚猛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长距离以直线的跳跃步猛攻,势如飞龙在天,从半空居高下击,倍增剑劲。 因为“武当飞龙剑”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跃出击,有去无回,可说是一种赌博性的舍身剑法。不是战况紧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对比自己高强的对手时,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势,故在武当派内又有“绝剑”之称。武当形剑 “武当四剑”中的最高级剑法:洞察对手的出招动作甚至意识,己方后发先至,以巧妙角度截击对方攻击而来的肢体(例如握剑的腕脉、手臂),阻截其攻击,甚至令对手肢体自行送到剑锋上,即所谓“追形截脉” “武当形剑”以心法为重,没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镜子里的反映,时刻因应对手的动作而动,如水无形。“形剑”全是以攻为守的截击之法,无一招消极防御。 要做到准确的“追形”,要求瞬间的眼力和判断力,非得具有丰富实战经验不可,只有高级弟子才可能习练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缺点是需要极集中观察对手,所以只适宜单打独斗,不合群战之用。 第五章 破阵子 他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场上,师父陆祥空——后来封号霄宇真人——用温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对孩子而言还是太长太重的剑,放进他的小手里。 那时尚年幼的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这柄剑对自己将有怎样的意义;这柄剑在往后的四十二年,将会带给他些什么……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柄剑,象征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强大团体的一份子。他将一生都不会再感到恐惧…… ——这是华山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在剑士生涯濒临绝境之际的短促回忆。 他手上的“羽客剑”,仍然被姚莲舟的“太极剑”牵引转圈。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小。 已经快到达极限。 华山派的“四炼师”见到掌门师兄被“太极”奇技所制,再无犹疑,四人一同时“呛”地拔出佩剑。黄宗玄并高叫一声:“布阵!” “十威仪”弟子里的张泰朗、杨泰岚、宋泰猷亦都拔剑。七柄华山剑,锋芒照耀“紫气东来堂”。 ——但还是来不及。 黄宗玄那一声喊叫,听在姚莲舟耳里,却反而激发他双目闪出杀意。 姚莲舟猛一展步,就抢到了与刘宗悟近身肉搏的距离。 刘宗悟未及反应,姚莲舟已闪电伸出左掌,采着他握剑的右肘。同时“单背剑”贴着“羽客剑”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护手的逆钩,扣住了“羽客剑”刃身根处。 姚莲舟腰胯一转一抖,带动双手使出“太极十三势”中的“捌劲” 刘宗悟只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袭击,肘腕多处关节同时遭反挫,剧痛之下五指松开——象征整个华山派尊严的掌门佩剑顿时脱手! 姚莲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剑”剑柄。 他吐气吶喊,手中双剑猛地左右一分! 刘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开了两道交叉的斜线。身体向后仰倒。血泉往天喷涌。 一代华山掌门,当世有数的剑豪,最得意的绝学只使完三招,剑失,身死。 “飞仙九势”被破。华山派三百余年来的第一大耻辱。 太师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躯站起来,把手中剑的鞘尾重重击在地上。 “杀!”苍老的声音嘶叫。 黄宗玄等七人,同时奔跃进场,一着地立定,已然布成围击姚莲舟的阵势,七柄剑皆蓄势待发。 这乃是华山派的“禁术”——“华山拜斗剑阵”。 自元朝时先祖玉峰真人创制此剑阵,已经立下严格的戒条:自华山“道传弟子”以上,必修此剑阵;但只有在华山派面临极大危险时,方可使用。 ——而现在,正是解禁之时! 七人早就熟习“拜斗剑阵”多年,一站对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阵中的职司。 凡是阵势,阵中各人都按预先设定的方式路线,进行移步和攻防。因为完全不用依赖思考和个人应变,因此所有人能够互相紧密配合,产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剑的攻击时机和方位只要完美结合,更胜于一般围攻用上七十柄剑。被包围阵中央的敌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无一丝生还的空隙。 这“拜斗剑阵”,等于将七人七剑,结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杀人机关——这是为何修真养性的华山派,要严厉禁止随便使用。 然而剑阵还有一个重大关键:七柄剑最初必定要同一时机发动。因此七人里,得有其中一人带领,先发起剑阵的拍子。 姚莲舟在七柄华山利剑包围下,双目环视。 上华山以来,他第一次展颜露齿而笑。 因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险。 他喜悦。因为在世上,能够像这样令他冒出冷汗的战斗,已经越来越少。 上一次已经是在三年前:副掌门叶辰渊,正式向掌门挑战。 那一战闭门进行,没有第三个人看见。 比试之后叶辰渊踏出“真仙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姚莲舟在武当山一天,我也不会再挑战掌门之位。” 三年来,姚莲舟再无品尝过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斗。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是无比的苦闷。 因此现在的场面,终于刺激姚莲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种凡人无法想象的才能:这种人假如习文,别人的诗词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处,聊改数笔,马上画龙点睛;如为工匠,看见房屋车船,立时能够点出哪儿建造失当,如何修缮;经商管账的,眼睛扫过账簿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能看出哪笔账有人作假,哪条开支可以减省…… 这样的才能,如用在寻常民间巷里,还不算有何惊天动地;但若是用于武道,则异常可怕: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发动前的预备状况,即可判断出其强处和漏洞破绽。 这种人,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莲舟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拜斗剑阵”的七人里,谁是那领头发动阵势的“阵眼”。 黄宗玄虽是“四炼师”的领袖,但这“阵眼”不是他。 姚莲舟白衣身影一幌,擎着双剑飞踪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后方位的赵宗琛! 身为“阵眼”的赵宗琛,正欲发动剑阵,哪料姚莲舟竟看穿了他身份,并以迅极的“武当飞龙剑”大步跳跃攻来。双剑寒芒闪耀眼前,赵宗琛原来的剑招被打断了,被逼得回剑挡架! “拜斗剑阵”未发动,竟被对方压制住最关键的“阵眼”,其余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赵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挥剑削向姚莲舟右颈,试图为赵师叔解围。 姚莲舟刺出左手“羽客剑”压制赵宗琛面门,逼得赵宗琛横剑仅仅挡下;同一瞬间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单背剑”往上划个半圆,就格下了宋泰猷削来颈侧的剑尖。 赵宗琛挡架后欲振剑反击;宋泰猷则想乘势连环进攻。但是他们都同时发觉,手中剑控制不了。 两人的剑,正各被姚莲舟双剑粘搭着,各循不同的曲线给牵引到空虚处。 姚莲舟竟能左右手同时各自使出“太极剑”不同的“化劲”招式,应付两个不同的敌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剑也救驾刺至! 眼看姚莲舟左右双剑都在忙着“化劲”,已经没有可能再应付这第三柄剑。却见他左手的“羽客剑”一记导引,将赵宗琛的长剑拨横,用它来架住了成宗智的刺击! 第四个华山剑士张泰朗紧接着也杀到姚莲舟背后,举剑垂直斩下。 姚莲舟右手又一样照办煮碗,“太极剑”绞得宋泰猷的长剑举起,挡在张泰朗的劈剑上! 姚莲舟这一心二用的“太极双剑”,令华山四名高超剑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当掌门的实力,十成发挥。 黄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夹攻而至。“拜斗剑阵”已乱成一团,阵不成阵,他们现在只想纯粹靠人数压倒这个可怖的敌人。 姚莲舟却未呆在原地。他趁着宋泰猷和张泰朗两剑猛力相格带来的空档,已撤回双剑,以“武当行剑”的蛇步,闪到宋泰猷的后方,脱出了围攻的圈子之余,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躯挡住其他六人。 ——孤身击众,步法走位,至为重要。只要移动得够快,不单能够脱离被围攻的厄境,更令对方数人重迭在同一条直线上,那就只需要应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个敌人。 宋泰猷被一个这么可怕的敌人窜到了背后弱处,惶然急急转身,看也不敢看,只是舞一大轮剑花护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单对单论,他跟姚莲舟,差距实在太远。 武当派每套剑法,均可变化为双剑,左右互相变换配合,威力何止双倍。 姚莲舟使出“武当势剑”猛攻,右手“单背剑”先开路,以相当于大刀的劈势,将宋泰猷的佩剑击得脱手飞出;左手“羽客剑”连环三刺,肩头、右胸、右脸,宋泰猷身上接连爆出血花! 站得较近的赵宗琛,本来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击飞的长剑,恰好如劲箭射向他心胸,赵宗琛煞步架剑,才把那飞剑挡下来,回头已见弟子重创。 ——姚莲舟的每一招式,都经过精密的计算。 其他五人悲愤莫名,群起朝姚莲舟追击过去。可是姚莲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当行剑”步法走移方位。这次他面对的是张泰朗。 “武当飞龙剑”。姚莲舟一跃而起,双剑垂直迎头砍下。 张泰朗横剑向上成一字格档。哪知一接触,就感受到对手双剑合击的强横劲力,他知道抵挡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剑刃前锋,宁可废了这手掌,也要用双臂之力顶着这招劈击! 强大压力下,剑刃切入那左掌。张泰朗强忍剧痛,死命顶着。 剑身中央弯折。崩断。 姚莲舟这招“武当飞龙双剑”,斩开张泰朗的颈项两侧。浴血。 黄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杨泰岚此际才能合攻过来。黄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鹤掠雾”,长身刺剑直取姚莲舟当胸! 姚莲舟把双剑从张泰朗身上拖出,脚步顺势向左转移,紧接一矮身,已躲在张泰朗那快断气的身体之后,黄宗玄这直刺顿失目标,无功而还。 成宗智和成宗信,则分别从左右绕过来夹击。他两人是双生兄弟,心意相通,“拜斗剑阵”虽已破,但他俩合击仍是配合无间。成宗智剑取姚莲舟肩颈的同时,成宗信则回剑削向其膝后弯。两剑的刺削角度极巧妙,覆盖了姚莲舟所有闪躲的空隙。 姚莲舟双剑,马上各自划出不同的圈环。“太极双剑”又再发动。 左手剑,使的是“十三势”的“捌劲”,以圆破直,用弧线的剑劲,如球般将成宗智的刺剑朝外弹开;右手剑则使“捋劲”,把成宗信下路削来的剑向内拨进。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极”招术,两边的“化劲”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极剑”奇技下,剑路被引得失控,剑锋如脱缰野马,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已感觉到剑尖刺进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着成宗信呆在当场的一刻,姚莲舟左手“羽客剑”紧接向下削击,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脉削破,喷出一抹腥红。 杨泰岚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夹击的机会,偷袭姚莲舟背项,但赫见两位师叔,一瞬间就在敌人跟前遭杀败,竟吓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黄宗玄和赵宗琛两位“炼师”,看见姚莲舟这一手超凡入圣的“太极双剑”,心中震撼不已,战意也都全失,沮丧收剑。 刚才一轮高速的八人大混战,王士心当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只见一团白影环回飘飞,所经之处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脏像要从嘴巴跳出来。 此刻姚莲舟仍然架着沾血的双剑,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几处血迹,长发散开,俊朗的白脸杀意充盈。之前潇洒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变有如恶鬼修罗。 华山最后的秘密兵器“拜斗剑阵”,七剑里三死一残废,被破得干干净净。 原本仍站着的太师叔金祥仁,目睹华山剑法一败涂地,“哇”的一声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边坐着的师弟李祥生,则如生病般不断在打颤。 “紫气东来堂”里的几十个“道传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剑柄,但每只握剑的手腕也一样在颤抖。 经过连场剧战,姚莲舟正在轻轻喘息,看来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黄宗玄想:假如现在再点起七人,多布一次“拜斗剑阵”;又或数十个“道传弟子”一起围攻;甚或几百个华山弟子接轮攻上……虽然恐怕要筑起一座尸山,但姚莲舟再厉害,毕竟也是人,也会疲倦,终究能够杀掉他,保住华山派的招牌…… ——可是,这样子保下来的华山派,还算什么剑派?…… 他颓然把长剑收还腰间剑鞘。 “紫气东来堂”里的众弟子看见,也一个个垂下头来,手掌放开了剑柄。其中几个人匆匆上前,为受伤的司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并检视死去的掌门和三个同门。 姚莲舟眼中的杀意亦随之消退。 他跃到那面挂着弟子名牌的墙壁前,双剑乱舞,把上面的数十个木牌全部扫落,余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着把左手的“羽客剑”横举面前,猛喝一声,右手“单背剑”发劲斩下,将那华山的镇派之宝从中斩断。 华山众人瞧见,心里像被尖锥狠狠扎了一记。 姚莲舟把“单背剑”上的血迹振去,纳回背后的剑鞘,再将只余半截的“羽客剑”交到右手,开始以那断刃在白壁上刻字:武当姚莲舟尽破华山派剑法 他用的不是笔,那字体笔划自然粗拙,但却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独特味道。 刻完字后,姚莲舟随手把断剑抛去。他捡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带,重新束绑长发,又恢复了原本优雅的模样。 “再过一些日子,我的门下会再上华山来。”他徐徐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被我武当派接收,成为“武当派华山道场”;或是自行解散华山派。你们自己决定。” 姚莲舟说完,也就往“紫气东来堂”的正门而去。 挤在门外的华山弟子,仓惶退避分开。 一直远远缩在堂内的王士心那干人,这时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随姚莲舟离开。 王士心临行前,回头看了那座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紫气东来堂”一眼:穿透的瓦顶,碎开的八卦图地板,倒卧的尸体和断剑。还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犹如被风暴卷过一样。 一直到下了华山,王士心都远远瞧着前头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处。 但是在他眼中,看见的,是站于武道顶峰的存在。 ◇◇◇◇ 亲眼目睹这场凄绝的武林大决战之后,王士心等十几个年轻的见证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乡。因为太震撼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语。 然后,武当掌门孤身击败华山派的惊人消息,才开始渐渐在关中一带传扬。 ◇◇◇◇ 一个月后,华山派拆毁“紫气东来堂”,烧掉“气剑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剑折断,毁掉所有武术典籍,宣布从此只修道术,永远弃习武功剑法。 华山剑道的三百年历史,于焉终结。 第五章 破阵子 他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场上,师父陆祥空——后来封号霄宇真人——用温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对孩子而言还是太长太重的剑,放进他的小手里。 那时尚年幼的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这柄剑对自己将有怎样的意义;这柄剑在往后的四十二年,将会带给他些什么……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柄剑,象征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强大团体的一份子。他将一生都不会再感到恐惧…… ——这是华山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在剑士生涯濒临绝境之际的短促回忆。 他手上的“羽客剑”,仍然被姚莲舟的“太极剑”牵引转圈。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小。 已经快到达极限。 华山派的“四炼师”见到掌门师兄被“太极”奇技所制,再无犹疑,四人一同时“呛”地拔出佩剑。黄宗玄并高叫一声:“布阵!” “十威仪”弟子里的张泰朗、杨泰岚、宋泰猷亦都拔剑。七柄华山剑,锋芒照耀“紫气东来堂”。 ——但还是来不及。 黄宗玄那一声喊叫,听在姚莲舟耳里,却反而激发他双目闪出杀意。 姚莲舟猛一展步,就抢到了与刘宗悟近身肉搏的距离。 刘宗悟未及反应,姚莲舟已闪电伸出左掌,采着他握剑的右肘。同时“单背剑”贴着“羽客剑”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护手的逆钩,扣住了“羽客剑”刃身根处。 姚莲舟腰胯一转一抖,带动双手使出“太极十三势”中的“捌劲” 刘宗悟只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袭击,肘腕多处关节同时遭反挫,剧痛之下五指松开——象征整个华山派尊严的掌门佩剑顿时脱手! 姚莲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剑”剑柄。 他吐气吶喊,手中双剑猛地左右一分! 刘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开了两道交叉的斜线。身体向后仰倒。血泉往天喷涌。 一代华山掌门,当世有数的剑豪,最得意的绝学只使完三招,剑失,身死。 “飞仙九势”被破。华山派三百余年来的第一大耻辱。 太师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躯站起来,把手中剑的鞘尾重重击在地上。 “杀!”苍老的声音嘶叫。 黄宗玄等七人,同时奔跃进场,一着地立定,已然布成围击姚莲舟的阵势,七柄剑皆蓄势待发。 这乃是华山派的“禁术”——“华山拜斗剑阵”。 自元朝时先祖玉峰真人创制此剑阵,已经立下严格的戒条:自华山“道传弟子”以上,必修此剑阵;但只有在华山派面临极大危险时,方可使用。 ——而现在,正是解禁之时! 七人早就熟习“拜斗剑阵”多年,一站对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阵中的职司。 凡是阵势,阵中各人都按预先设定的方式路线,进行移步和攻防。因为完全不用依赖思考和个人应变,因此所有人能够互相紧密配合,产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剑的攻击时机和方位只要完美结合,更胜于一般围攻用上七十柄剑。被包围阵中央的敌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无一丝生还的空隙。 这“拜斗剑阵”,等于将七人七剑,结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杀人机关——这是为何修真养性的华山派,要严厉禁止随便使用。 然而剑阵还有一个重大关键:七柄剑最初必定要同一时机发动。因此七人里,得有其中一人带领,先发起剑阵的拍子。 姚莲舟在七柄华山利剑包围下,双目环视。 上华山以来,他第一次展颜露齿而笑。 因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险。 他喜悦。因为在世上,能够像这样令他冒出冷汗的战斗,已经越来越少。 上一次已经是在三年前:副掌门叶辰渊,正式向掌门挑战。 那一战闭门进行,没有第三个人看见。 比试之后叶辰渊踏出“真仙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姚莲舟在武当山一天,我也不会再挑战掌门之位。” 三年来,姚莲舟再无品尝过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斗。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是无比的苦闷。 因此现在的场面,终于刺激姚莲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种凡人无法想象的才能:这种人假如习文,别人的诗词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处,聊改数笔,马上画龙点睛;如为工匠,看见房屋车船,立时能够点出哪儿建造失当,如何修缮;经商管账的,眼睛扫过账簿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能看出哪笔账有人作假,哪条开支可以减省…… 这样的才能,如用在寻常民间巷里,还不算有何惊天动地;但若是用于武道,则异常可怕: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发动前的预备状况,即可判断出其强处和漏洞破绽。 这种人,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莲舟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拜斗剑阵”的七人里,谁是那领头发动阵势的“阵眼”。 黄宗玄虽是“四炼师”的领袖,但这“阵眼”不是他。 姚莲舟白衣身影一幌,擎着双剑飞踪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后方位的赵宗琛! 身为“阵眼”的赵宗琛,正欲发动剑阵,哪料姚莲舟竟看穿了他身份,并以迅极的“武当飞龙剑”大步跳跃攻来。双剑寒芒闪耀眼前,赵宗琛原来的剑招被打断了,被逼得回剑挡架! “拜斗剑阵”未发动,竟被对方压制住最关键的“阵眼”,其余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赵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挥剑削向姚莲舟右颈,试图为赵师叔解围。 姚莲舟刺出左手“羽客剑”压制赵宗琛面门,逼得赵宗琛横剑仅仅挡下;同一瞬间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单背剑”往上划个半圆,就格下了宋泰猷削来颈侧的剑尖。 赵宗琛挡架后欲振剑反击;宋泰猷则想乘势连环进攻。但是他们都同时发觉,手中剑控制不了。 两人的剑,正各被姚莲舟双剑粘搭着,各循不同的曲线给牵引到空虚处。 姚莲舟竟能左右手同时各自使出“太极剑”不同的“化劲”招式,应付两个不同的敌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剑也救驾刺至! 眼看姚莲舟左右双剑都在忙着“化劲”,已经没有可能再应付这第三柄剑。却见他左手的“羽客剑”一记导引,将赵宗琛的长剑拨横,用它来架住了成宗智的刺击! 第四个华山剑士张泰朗紧接着也杀到姚莲舟背后,举剑垂直斩下。 姚莲舟右手又一样照办煮碗,“太极剑”绞得宋泰猷的长剑举起,挡在张泰朗的劈剑上! 姚莲舟这一心二用的“太极双剑”,令华山四名高超剑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当掌门的实力,十成发挥。 黄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夹攻而至。“拜斗剑阵”已乱成一团,阵不成阵,他们现在只想纯粹靠人数压倒这个可怖的敌人。 姚莲舟却未呆在原地。他趁着宋泰猷和张泰朗两剑猛力相格带来的空档,已撤回双剑,以“武当行剑”的蛇步,闪到宋泰猷的后方,脱出了围攻的圈子之余,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躯挡住其他六人。 ——孤身击众,步法走位,至为重要。只要移动得够快,不单能够脱离被围攻的厄境,更令对方数人重迭在同一条直线上,那就只需要应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个敌人。 宋泰猷被一个这么可怕的敌人窜到了背后弱处,惶然急急转身,看也不敢看,只是舞一大轮剑花护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单对单论,他跟姚莲舟,差距实在太远。 武当派每套剑法,均可变化为双剑,左右互相变换配合,威力何止双倍。 姚莲舟使出“武当势剑”猛攻,右手“单背剑”先开路,以相当于大刀的劈势,将宋泰猷的佩剑击得脱手飞出;左手“羽客剑”连环三刺,肩头、右胸、右脸,宋泰猷身上接连爆出血花! 站得较近的赵宗琛,本来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击飞的长剑,恰好如劲箭射向他心胸,赵宗琛煞步架剑,才把那飞剑挡下来,回头已见弟子重创。 ——姚莲舟的每一招式,都经过精密的计算。 其他五人悲愤莫名,群起朝姚莲舟追击过去。可是姚莲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当行剑”步法走移方位。这次他面对的是张泰朗。 “武当飞龙剑”。姚莲舟一跃而起,双剑垂直迎头砍下。 张泰朗横剑向上成一字格档。哪知一接触,就感受到对手双剑合击的强横劲力,他知道抵挡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剑刃前锋,宁可废了这手掌,也要用双臂之力顶着这招劈击! 强大压力下,剑刃切入那左掌。张泰朗强忍剧痛,死命顶着。 剑身中央弯折。崩断。 姚莲舟这招“武当飞龙双剑”,斩开张泰朗的颈项两侧。浴血。 黄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杨泰岚此际才能合攻过来。黄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鹤掠雾”,长身刺剑直取姚莲舟当胸! 姚莲舟把双剑从张泰朗身上拖出,脚步顺势向左转移,紧接一矮身,已躲在张泰朗那快断气的身体之后,黄宗玄这直刺顿失目标,无功而还。 成宗智和成宗信,则分别从左右绕过来夹击。他两人是双生兄弟,心意相通,“拜斗剑阵”虽已破,但他俩合击仍是配合无间。成宗智剑取姚莲舟肩颈的同时,成宗信则回剑削向其膝后弯。两剑的刺削角度极巧妙,覆盖了姚莲舟所有闪躲的空隙。 姚莲舟双剑,马上各自划出不同的圈环。“太极双剑”又再发动。 左手剑,使的是“十三势”的“捌劲”,以圆破直,用弧线的剑劲,如球般将成宗智的刺剑朝外弹开;右手剑则使“捋劲”,把成宗信下路削来的剑向内拨进。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极”招术,两边的“化劲”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极剑”奇技下,剑路被引得失控,剑锋如脱缰野马,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已感觉到剑尖刺进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着成宗信呆在当场的一刻,姚莲舟左手“羽客剑”紧接向下削击,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脉削破,喷出一抹腥红。 杨泰岚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夹击的机会,偷袭姚莲舟背项,但赫见两位师叔,一瞬间就在敌人跟前遭杀败,竟吓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黄宗玄和赵宗琛两位“炼师”,看见姚莲舟这一手超凡入圣的“太极双剑”,心中震撼不已,战意也都全失,沮丧收剑。 刚才一轮高速的八人大混战,王士心当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只见一团白影环回飘飞,所经之处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脏像要从嘴巴跳出来。 此刻姚莲舟仍然架着沾血的双剑,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几处血迹,长发散开,俊朗的白脸杀意充盈。之前潇洒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变有如恶鬼修罗。 华山最后的秘密兵器“拜斗剑阵”,七剑里三死一残废,被破得干干净净。 原本仍站着的太师叔金祥仁,目睹华山剑法一败涂地,“哇”的一声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边坐着的师弟李祥生,则如生病般不断在打颤。 “紫气东来堂”里的几十个“道传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剑柄,但每只握剑的手腕也一样在颤抖。 经过连场剧战,姚莲舟正在轻轻喘息,看来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黄宗玄想:假如现在再点起七人,多布一次“拜斗剑阵”;又或数十个“道传弟子”一起围攻;甚或几百个华山弟子接轮攻上……虽然恐怕要筑起一座尸山,但姚莲舟再厉害,毕竟也是人,也会疲倦,终究能够杀掉他,保住华山派的招牌…… ——可是,这样子保下来的华山派,还算什么剑派?…… 他颓然把长剑收还腰间剑鞘。 “紫气东来堂”里的众弟子看见,也一个个垂下头来,手掌放开了剑柄。其中几个人匆匆上前,为受伤的司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并检视死去的掌门和三个同门。 姚莲舟眼中的杀意亦随之消退。 他跃到那面挂着弟子名牌的墙壁前,双剑乱舞,把上面的数十个木牌全部扫落,余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着把左手的“羽客剑”横举面前,猛喝一声,右手“单背剑”发劲斩下,将那华山的镇派之宝从中斩断。 华山众人瞧见,心里像被尖锥狠狠扎了一记。 姚莲舟把“单背剑”上的血迹振去,纳回背后的剑鞘,再将只余半截的“羽客剑”交到右手,开始以那断刃在白壁上刻字:武当姚莲舟尽破华山派剑法 他用的不是笔,那字体笔划自然粗拙,但却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独特味道。 刻完字后,姚莲舟随手把断剑抛去。他捡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带,重新束绑长发,又恢复了原本优雅的模样。 “再过一些日子,我的门下会再上华山来。”他徐徐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被我武当派接收,成为“武当派华山道场”;或是自行解散华山派。你们自己决定。” 姚莲舟说完,也就往“紫气东来堂”的正门而去。 挤在门外的华山弟子,仓惶退避分开。 一直远远缩在堂内的王士心那干人,这时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随姚莲舟离开。 王士心临行前,回头看了那座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紫气东来堂”一眼:穿透的瓦顶,碎开的八卦图地板,倒卧的尸体和断剑。还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犹如被风暴卷过一样。 一直到下了华山,王士心都远远瞧着前头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处。 但是在他眼中,看见的,是站于武道顶峰的存在。 ◇◇◇◇ 亲眼目睹这场凄绝的武林大决战之后,王士心等十几个年轻的见证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乡。因为太震撼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语。 然后,武当掌门孤身击败华山派的惊人消息,才开始渐渐在关中一带传扬。 ◇◇◇◇ 一个月后,华山派拆毁“紫气东来堂”,烧掉“气剑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剑折断,毁掉所有武术典籍,宣布从此只修道术,永远弃习武功剑法。 华山剑道的三百年历史,于焉终结。 第六章 入关 燕横已经是第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 凭着武者过人的反应,他的身体在着地前一瞬间,像猫儿般翻成面朝地上,以双足先着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这才往旁翻滚出去。燕横生怕被马蹄踏中,还顺势滚开了几尺才停定。但他实在反应过敏,那棕色的骏马早就奔开十几步,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马儿停步后,还回过身来,瞧向堕下的骑者,可见这马性情温驯,并非它把燕横颠下来。 事实是,燕横平生没有骑上过马背——青城派有戒条,除了艺成满师下山者,不得乘骑车马。 其实青城弟子满师而离开青城山的,历来寥寥可数。不过为防备紧急需要,青城派年资较长的“道传弟子”,都会学习骑术。燕横真正当上青城“道传弟子”只不过一天而已,当然半点骑术都没有学过。被何自圣带上青城山之前,他不过是个贫农小孩,骑马更加是比造梦还遥远的事情。 荆裂和虎玲兰一起拨转马首踱回来,看看燕横有没有受伤。 燕横沮丧地起立,一边拍拍衣服上的黄土。 荆裂叹气摇摇头:“你再这样子下去,我们一个月也到不了关中。” 他们三人离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帮”的船员,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货船自出了巫峡,沿大江东入湖广荆州,从荆州府转驶进支流汉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经襄阳府到达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够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们三人便得开始走陆路,打算从武关过秦岭进入陕西。三人还没有下船,“岷江帮”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码头上,备齐了马匹和远行各种所需物品,还有通过各地关卡的许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们连续航行了许多天,中途没有停歇过,燕横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脚下虚浮,一踏上码头的土地,他马上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可是接着又看见一匹通体毛色深棕、身躯高骏的马儿就在面前,燕横不禁紧张得胃囊都缩了起来。 在码头时,燕横看着荆裂潇洒地跨上马背的姿态,很是羡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兰的骑术,似乎比荆裂还要娴熟。 虎玲兰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上了马鞍后很是喜悦,俯下身来抱着马颈,手掌来回抚摸着鬃毛。 她八岁时就瞒着父亲萨摩守,跟着岛津家的几个兄长,第一次坐上马背,比她开始修练剑术还要早。父亲后来得悉,要再阻止也来不及了。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继承了岛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儿,不会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让她自由学习各种弓马刀剑的武艺。 见到虎玲兰的骑姿,燕横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能骑马,只好硬着头皮尝试。 ——女孩子都会的事情,我也学得懂吧?…… 结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动物的背上,就紧张地觉得整个人都失控。虽然已经牢记了荆大哥教他的基本骑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稳,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来。最后也真是跌了下来。 这时虎玲兰替他把马儿牵了回来。她把野太刀挂在马鞍旁边,背上却挂了一把长长的角弓和箭囊。这是在老河口整备行装时,她特意叫“岷江帮”的人找来的。 ——“你有了远投的兵器。”虎玲兰当时微笑,指一指荆裂带着的鸳鸯钺镖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则会输给你。” 燕横在生自己的气,从虎玲兰手上接过缰绳。 “没办法了。”荆裂摸摸下巴的胡子。“这样子我们赶不了路。你还是坐我背后吧。”他指一指虎玲兰又说:“还是,你想坐她背后呀?” “我可没所谓。”虎玲兰清脆地笑着说,令燕横一阵脸红。 “再让我试!”燕横眼睛充满决心地说,手指紧紧捏着马缰。 ——我总不能够事事都依靠别人的啊。 “好吧。”荆裂说完便拨转马头。 燕横爬上了马鞍。旁边的虎玲兰伸手拉他,帮助他坐定。 “谢谢。”燕横说着马上放开虎玲兰的手掌。跟这美丽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尴尬。 “我告诉你。”虎玲兰在鞍上侧身,向燕横凑近过来。燕横嗅到她发上传来的淡香。“骑马,不要太紧张。” “是吗?”燕横收敛心神,凝视手上的缰绳。 “让它跑,不要想着每一刻都控制它。”虎玲兰抚一抚燕横座骑的鬃毛。“放松身子,让它带着你。只要给它提示,让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边。这是匹好马,别担心。” 燕横好像有些明白了,点点头。 虎玲兰策马开步,但刻意走慢一点儿,引领着燕横的马。 燕横想起来:荆裂曾经说过,武者对敌,要心如浮舟。他细想,这也许跟骑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些。之前每当马儿开跑时,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颠簸对抗,但越是死命坐稳,越是硬受那摇荡之力,因此才会给摔下来;如今身体放松,吸收了那摇晃颠簸的力量,反而感觉重心更稳定。经虎玲兰的提点和自己仔细思考,他渐渐开始掌握骑马的要诀,心里很是兴奋,却也不敢大意,仍旧全神贯注。 过了一段路,燕横骑得更顺畅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武者,整天都跟身体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诀窍,身躯很快就能够学习和保持正确的姿势。马儿也感到骑者开始适应,蹄步也渐渐加快了。燕横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赶快去关中,早晚要习惯更快的跑速,强忍着没有勒缰,集中精神努力在骑。 荆裂和虎玲兰不时回头看看燕横,看见他终于也能够保持在鞍上,不约而同微笑。 虽然还未算很熟练,但是燕横已经渐渐感受得到骑马的痛快:四蹄带着自己,飞快越过道路。远眺那黄色的远山与广阔的大地,从前用脚走很遥远,现在却好像觉得,往哪儿都一蹴即至。道路变短了,可及的世界变得更广大了。 这是自由的感觉。 燕横大腿再夹,又催得马儿加快。不知不觉间,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离开马鞍。座骑终于真的全速跑起来了。 “荆大哥!你看见吗?我会骑了!”燕横兴奋高叫,像个小孩子。 “傻瓜!”荆裂回头喊:“骑马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燕横马上闭嘴,心里却在偷笑:荆大哥,你不也刚刚当了傻瓜吗?…… 三骑渐渐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着入武关的方向进发。 ※ ※ ※ 荆裂等三人既是武者,体力过人,两天日间都长时间策骑,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马儿倦了。 到了河南西峡口,早有当地“南阳帮”的人等候,预备了马匹给他们换乘。“岷江帮”势力虽只限于四川一省内,但因经营河运,与邻近省份的帮会都有联系(因此货船入了湖广省,一样通行无阻)。“南阳帮”与“岷江帮”有生意关系,早就得飞鸽传书,在西峡口接待荆裂等人。 匆匆吃过饭,换了马,三人又继续上路。越往西进,越是走上险奇的山路,不久终于到达了那雄伟的武关城塞。 这武关号称“秦州四关”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要塞墙壁之高昂坚厚,又远胜燕横先前见过的成都城墙,教他大开眼界。 虎玲兰也是看得出神。这中土的山城关塞,气势远在她家萨摩国的城池之上。看着那城壁,虎玲兰一时怀想起家乡,有点黯然。 荆裂把“岷江帮”为他们预备的通关文引,出示予守关的武官,然后带着两人牵马入关。 “要不是赶路,我们一定想办法上城楼看看。从那关顶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荆裂微笑,瞧着燕横又说:“欣赏这等风景,能够增长气概,也是修练之一。” 燕横听见,心里不禁想:荆大哥那份不凡的气概,必也是长年在大海风光中培养出来的吧?…… ——燕横懂得骑马之后,只感觉对荆裂的仰慕和欣羡更加强烈,很想学他一般,再多去看看这个世界。 三人过了关,也不停留,在陕西省境继续西进,当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进入关中盆地。 “今夜在这儿休息。”荆裂说着,拿起“岷江帮”给他的地图:“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西安府了。” “我们不是要上华山吗?”燕横问。 “去华山的大道也得经西安。”荆裂收起地图。“何况过了这么多天,武当掌门在不在华山也很难说。我们先去西安府,打听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阵子,又补充说:“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经聚集在西安城内。” 一想到明天可能会碰上其他门派的武者,当中也许有辈份远比他高的武林前辈,燕横心里就紧张起来。 ——我可不能丢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们进了商州县城,时已近晚。荆裂也不多花时间了,就掏出银两来,吩咐守在城门的小卒,带他们到“这儿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见了银子,当然欣然带路。“岷江帮”给他们的盘川很充足,行事起来自然方便。 在店里,他们只唤店小二拿几样普通吃食来,准备简单吃过就去睡。 三人吃饭时,虎玲兰忽然微笑着说:“我们这几天,吃饭都快了许多呢。” “对啊。”燕横吃着这陕西一带流行的羊肉泡馍,一边也笑着说:“要是那家伙在,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要吃什么菜呢……”然后就沉默了下来,笑容亦消失了。 从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里,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员打火做饭,还是下船光顾江边的市镇饭馆,童静对每一顿吃些什么都很挑剔,左挑右选的,还要每顿都不一样,燕横每次等她点菜就等得心烦。 ——吃饱就行了。吃东西,还要花这么多心思干嘛? 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静点菜时的活泼动静,还有吃到好东西时那兴奋的表情,又觉得好笑…… “对呢……”虎玲兰又苦笑:“现在我们吃饭,也比以前静了。” “那不是更好吗?”燕横嘴里说:“我们是来干正经事情的,没空跟她胡闹……” 但是他的样子明显有点落寞。 “是吗?……”荆裂把一块烤饼塞进嘴巴里。“我倒是很挂念她呢。” 荆裂如此直接承认,倒令燕横觉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气。 “你觉得她只是闹着玩吗?”荆裂又说,把搁在身边那柄套在布囊里的雁翅刀提起来,走到饭桌旁。“来。拿起“龙棘”。” 燕横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着的“龙棘”,站起走到荆裂跟前。 时候已不早,这客栈的饭馆里就只余他们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过来,苦着脸朝荆裂哀求:“侠士,请不要在小店……” “别担心。我们只玩几手,不会弄坏这里的东西。”荆裂微笑说着就把刀连着鞘和布囊指向燕横:“来。”那店小二看见,马上惶恐地远远退避到一角。 燕横不知道荆裂为何突然就要对练。不过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跟荆大哥比试了,这几天在赶路,更是连练功的时间都没有,燕横的手也早就痒起来,于是欣然举起布包的“龙棘”,先来一招“雷落山”,连着鞘迎头劈向荆裂头顶。 荆裂举刀横架着“龙棘”。两人一发动,就进入连环的来往攻防,一刀一剑未发全力,速度却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远处的掌柜,根本看不清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几招后,荆裂打个刀花,跃开收刀。燕横的剑亦停了。 “怎么样?”荆裂把刀搁在肩上微笑。 燕横有点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剑招,似乎比从前更顺畅更不费力,变化起来也更加随心所欲。虽然不能说是大跃进,但是很明显察觉到改变。 ——尤其是在用到“风火剑”前面那几招的时候。 ——就是我教过童静的剑招。 “武者在不断向前进步,修习更高级技法的时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视了以往学过最基本的东西。”荆裂解释说。“当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统统忘记,只是当中一些细节却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进步的过程里,不经意地养成了一些微细的坏习惯,没有从头修正。最初也许不会察觉这些问题,但再下去,这些基础的小缺失,就会成为继续向上进步的障碍。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几个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这个时候,就有必要复习一遍过去学过的东西,重新唤起记忆和修正基本的动作。“温故知新”这老掉牙的说话,你不是没听说过吧? “要重温自己学过的东西,一个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别人。学生就如老师的一面镜子,让你察觉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荆裂笑一笑,又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横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来:自己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的第一天,师父何自圣第一件事不是传授他什么新的武功剑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刚入门的师弟。 “荆大哥……原来你让童静跟着我们,不是为了钱……”他瞧着荆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动:“一直以来,是为了帮助我……”想到荆裂跟师父的教导方法原来一模一样,燕横心里就特别感到温暖——好像跟着荆裂,相当于跟着自己一位同门师兄一般。 “有一半是为了你啦。”荆裂把刀放回饭桌坐下来,又吃着烤饼:“也是因为,她并不是闹着玩的。她确实很喜欢练武,很想变强。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燕横也坐回饭桌来。他吃着,一边回想童静练武时的样子,不禁点点头。 “可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虎玲兰叹了口气:“她父亲的意思。没办法的。” 三人在沉默里吃完了这顿饭。 那一夜,燕横睡不好。因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紧张。 也因为童静,教他思潮起伏。 ※ ※ ※ 次日,荆裂等三骑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过午已经越过蓝田山一带。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这时,东面一条支道有两骑急驰而来,就在荆裂三人后方数十尺外。双方保持距离,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两骑其中一人这时向他们高喊:“前面的朋友请留步!” 那声音雄浑响亮,已听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荆裂率先收缰勒马。虎玲兰和燕横也停了下来。 那两名骑士驰近,只见都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身穿式样相近的淡黄色衣袍,登着快靴,打着护腕束袖,头戴帻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带长布包,更一眼就看出内藏兵器。 他们双双在荆裂三人马前十尺处就停定——未相识者不可驱马太近,这是江湖的规矩。 左面那个满脸胡须的精悍汉子率先拱手说:“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赶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离再听他声音,更觉其运气发声浑厚充足,肯定修为不浅。 荆裂三人虽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饰打扮和气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汉子,右边脸颊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记。他瞧见荆裂的马鞍旁,挂着大大一条船桨,眉头不禁扬了一下。 “算是练过一点点吧。”荆裂朗笑回答。 那大胡子呆了一呆。荆裂的说话,虽不算冒犯,但却欠了点武林的礼数。又看他垂在头巾以下的那把辫子,看不出是何来路。 大胡子拱起手说:“在下乃山西心意门弟子戴魁,这位是我师弟李文琼。未请教几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门,乃当今“九大门派”之一,在中原弟子众多,尤其在发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门。看这两人的从容气度,又声称是从山西来,在门派内的地位必然不低。 荆裂也拱起拳头。 “南海虎尊派,荆裂。”他说着,又向虎玲兰扬一扬手:“这位是……”他想一想才说:““影派”的虎玲兰。”因为“阴流”的日本语发音难读,他就索性将之草草译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这两个门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琼听都没有听过,两人没甚反应,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然后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横身上。 燕横知道,青城派惨被武当灭门的耻辱,早已广为传扬。他在想,自报青城派的名号,会否被人轻蔑呢?可也总不成刻意隐藏自己的门派吧?这对死去的师长大大不敬。 于是他硬着头皮拱手说:“青城派弟子,燕横。” 那两名心意门弟子,一听“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恭敬。两人即时下了马,向燕横拱拳顿首。燕横吃了一惊,也笨拙地下鞍,向两人还礼。 “原来少侠是青城派的剑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说。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称作“六山三门”:“六山”为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门”则为八卦门、心意门及秘宗门。 “六山”顾名思义,门派传人皆隐居深山的根据地,潜心修练武道;“三门”则武艺广传于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系,故称“门”而不称派。“三门”的弟子,数目虽然远比“六山”为众,但一则不是集中一地,二则水准参差,不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绝的山中专精修练,故在世人眼中,“三门”地位比之“六山”稍逊。 不过“三门”各在发祥地还是设有总本馆,集合本门最精锐的弟子深造磨炼。像戴魁和李文琼,就是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的人马。三家总馆的门人,武技水平可并不一定输给“六山”的弟子。 “巴蜀无双”青城剑派虽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于心意门,戴、李二人对燕横仍然敬重有加。他们都也知道青城派被灭的事情,但初次见面自然不好细问,就没有再怎么详细向燕横打探。两人只是奇怪:名门正派青城派的剑士,怎么会跟两个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块儿? “几位到来关中,想必是为了……”戴魁犹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们既知燕横是青城弟子,心里早已肯定九成。 “当然。”荆裂说:“也许明天就上华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琼叹息说:“我俩乃是从潼关入来的,正好就途经华阴……从那儿已经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燕横焦急问。 “姚莲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个华山派。”戴魁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说时也感汗毛倒竖。“这已经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横听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华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还要高。 而武当掌门,一人一剑,把它彻底击败了。 燕横完全无从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战?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当派的差距,远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大……当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场里所深深感受的无力感,又再回来了。 荆裂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色。连这样惊人的消息,也没有撼动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耸,他攀登的欲望就越是强烈。 荆裂只恨,没来得及上华山亲眼看看那一战。其中必定展现出许多两派精妙的招术吧? “两位知不知道:姚莲舟战胜华山派后,是否已经离开关中呢?”荆裂问。 “这个倒没有打听出来。”李文琼回答。“不过听说,姚莲舟下了华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会是又顺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邻省甘肃,陇东平凉府境内。 “那么两位赶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荆裂问。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们心意门有一位颜师兄,本是陕西人,艺成后回来西安府,开了家镖行,我们早已跟他约定在城里相聚。他在关中经营多年,江湖人脉深厚,应该打听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问问。”戴魁回答。“更何况,武当掌门入关中此一消息,广被流传,据知已有各门派的同道到来,我们此去也正好跟他们聚头。” 他瞧着燕横,神情肃穆的又说:“经过这么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当派的动静,关系到整个武林。我想各门派是时候好好商议一下了。” 戴魁与李文琼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横。李文琼接着开口:“燕少侠,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让我颜师兄为几位来客接风,也跟到来关中的各派同道,一叙武林之谊?” 燕横瞧着荆裂,以眼神向他询问。戴、李二人察觉,这位青城少侠,似要听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奇怪男人指挥,甚感奇怪。 “我们人生地不熟。这主意好得不得了。”荆裂笑说。“快走,我饿得要命。” 戴、李二人听见略皱了皱眉,但也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马。 荆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不论刚才跃下和现在跨上马背的动作,步履腰身沉稳,不论在地上或马鞍,一着落就纹丝不动。心意门向来以全身整体发劲的功夫而著称,两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横也急急跨上了马。他尽量保持姿势自然,不让两个新相识的前辈看出他是骑马的新手。 五骑在大道上成了队列,继续驰向西安府城。 ※ ※ ※ 西安府即长安①,远自西周开始,有逾千年时间都是历朝王都,尤其唐代最为繁荣,其盛景即连后来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无法比拟。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长安改称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渐渐驰近之际,燕横从鞍上眺视,渐渐看见西安府的高大城墙。今存之城墙,其实是在本朝开国洪武年间,依唐代长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现出一派古代王家气象,尤其城都坐镇关中腹地,群山围绕,气势非凡,无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称誉。 入得城东长乐门以后,五人牵马在城中行走。燕横见那西安府城里的纵横大道广阔笔直,规划整齐,更觉惊异。比较偏处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气派,蕴含一种更壮实刚健的味道,令燕横精神一振。 燕横有时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难,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如巫峡或西安府这等壮丽风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点愧疚:难道我应该为这阅历而高兴吗?…… 戴魁和李文琼不是第一次来西安,自然是由他们领着三人在大道上前进。 “我师兄颜清桐,他开的“镇西镖行”总行就在城东,离此不远。”戴魁边走边说。“颜师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处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会儿大家又可以多交几个朋友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汉子匆匆从后跑来,虽无兵器,也是一身武师装束。 “请问是我们颜大当家的同门,戴侠士和李侠士吗?”其中一个汉子恭敬地问。戴魁一听,就知道是“镇西镖行”的镖师。 “是颜师兄着你们在城门等候吗?”戴魁微笑。 两个镖师急忙接过戴、李二人手上缰绳。“大当家知道两位同门这几天必会到达,吩咐我们每天都在城门附近守候……”那说话的镖师看一看荆裂等三人。“这几位,也都是心意门的侠士吗?” “是路上认识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绍:“这位燕少侠,乃是远从四川来的青城派剑士!” 两镖师一听“青城派”,反应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琼更强烈,马上也把燕横的马儿牵过去,垂头低得把发髻都向着他:“燕少侠,失迎!失迎!”两人比燕横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却未有再介绍荆裂和虎玲兰。荆裂也不以为意。 “我们先回镖行去。”李文琼催促说。 “不。”那镖师急忙解释。“因为到来关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镖行里不好招呼,大当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门客栈”招待他们。此刻大当家也在那边,吩咐我们要带两位去吃接风酒。” “直接去客栈,那就更好了。”李文琼向燕横拱拱拳:“几位也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如何?” “谢谢了。”燕横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长还没有教过他怎样说江湖的客套对答,自从那次“五里亭武斗”,每次与人对话,他都觉得自己口舌笨拙。 两名镖师也就领着五人前行。这时荆裂把马缰交给虎玲兰,拉着燕横在后面,悄悄向他说:“不要向人说我救过你。还有我打倒过武当派门人的事情,也别告诉他们。” “为什么?”燕横不解。 “待会儿恐怕人很多。里面不是每一个都信得过的。还记得我在成都被人袭击吗?看不清来路的人,跟他说三分话就好了。” 燕横又回想自己被“马牌帮”欺骗的经历,深深体会到轻信别人会有何后果。他向荆裂用力地点点头。 燕横渐渐在学习,何谓“江湖” 荆裂看着燕横那踌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紧张起来,笑笑搭着他肩头问:“怎么了?害怕要跟其他门派的人聚会吗?” 燕横点点头:“我怕……自己还没有资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样才算有资格呢?” 燕横想一想,一时又很难具体答得出来,只是说:“我虽然是“道传弟子”,可是资历实在太浅了……” 荆裂拍一拍他挂在背后的“龙棘”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个天才?” 燕横愕然,连忙挥手:“我怎么可以……”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位宋德海师兄,是青城派公认近几代的逸才,将来的掌门人选,是吗?他父亲就是你师叔宋贞,那么他必定从几岁就开始学武吧?” “是啊……那又怎样?”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岁,才成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啊。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岁。” 燕横脸容一紧。 他蓦然回想起来:当天师父何自圣在“归元堂”抚摸他的头时,那期许的表情…… “记不记得武当那个锡昭屏?”荆裂又说:“把你的宋师兄打成残废的那家伙。可是你曾经一剑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横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龙棘” “谦逊是好事,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但是过份谦逊,就是低估自己,会损害练武和比斗时的信心。” 荆裂认真地瞧着燕横。眼神和表情,与那一天的何自圣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下): ◇八卦门◇ “八卦拳”为出现于安徽、江苏一带的武术,源流无从考证,最初可能与道家思想有关,但发展至后世之八卦门,已经完全是俗家武术,并无宗教内容,所谓“八卦”,仅是借卦象的方位为代号,演示步法的行进路线而已。八卦门总馆在安徽(明代南直隶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门武术以精绝的“八卦步法”闻名于世,锻炼时以绕圈走转为基本,实战时擅长游身绕击敌人侧面甚至后方,甚难防御。其拳法实际上多用掌(所以也称“八卦掌”),刚柔并济;开掌除了发劲打击,也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错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绊足踢扫,又可变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论离身长攻和贴身短打皆有独到之处。 八卦门兵器以刀剑短兵为主,又有双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开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来只是门内练功用的重器械,但偶尔也有实战里能使得动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龙爪十缠、八卦破身刀◇心意门◇ “心意拳”为一种极古的武术,来源不详,有说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说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将岳飞,以枪法为基础所创,恐为假托。心意门以山西祁县为根据地,传人远布河南、河北、陕西等地,流传甚广。 “心意拳”功法古朴,练者往往集中于“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单式重复演练,而无繁复连绵的套招。战术讲究以全身整体发雄浑之劲,一步直占中门(所谓“打人如走路”),以压迫的打法,不予对手空间,硬进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门以拳法的发劲之理为根本,所创的兵器术亦是用重兵刃为主,其双手长刀及大枪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枪◇秘宗门◇ 发祥于有“武术之乡”称誉的河北省沧州府(明代属北直隶省)一带。相传“秘宗拳”最早出现于唐代,乃模仿猿猴相斗的动作而创,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猕宗拳”等名称,后世以音近而改称“秘宗拳”,以形容其灵动跳跃、变化难测的风格。据记载有宋朝拳师周侗最精此艺,并传予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再传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门武术可谓综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华,身法和步法讲究闪转腾挪,窜蹦跳跃,甚重视腿功踢蹴,擅长离身长手远击,迅快连击制敌。以拳法为基础,又演变多种兵械用法,如剑、单刀、长枪等,同样走轻灵巧胜的风格。另外亦有修练飞镖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风拳、里外战、明堂快刀 第六章 入关 燕横已经是第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 凭着武者过人的反应,他的身体在着地前一瞬间,像猫儿般翻成面朝地上,以双足先着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这才往旁翻滚出去。燕横生怕被马蹄踏中,还顺势滚开了几尺才停定。但他实在反应过敏,那棕色的骏马早就奔开十几步,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马儿停步后,还回过身来,瞧向堕下的骑者,可见这马性情温驯,并非它把燕横颠下来。 事实是,燕横平生没有骑上过马背——青城派有戒条,除了艺成满师下山者,不得乘骑车马。 其实青城弟子满师而离开青城山的,历来寥寥可数。不过为防备紧急需要,青城派年资较长的“道传弟子”,都会学习骑术。燕横真正当上青城“道传弟子”只不过一天而已,当然半点骑术都没有学过。被何自圣带上青城山之前,他不过是个贫农小孩,骑马更加是比造梦还遥远的事情。 荆裂和虎玲兰一起拨转马首踱回来,看看燕横有没有受伤。 燕横沮丧地起立,一边拍拍衣服上的黄土。 荆裂叹气摇摇头:“你再这样子下去,我们一个月也到不了关中。” 他们三人离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帮”的船员,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货船自出了巫峡,沿大江东入湖广荆州,从荆州府转驶进支流汉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经襄阳府到达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够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们三人便得开始走陆路,打算从武关过秦岭进入陕西。三人还没有下船,“岷江帮”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码头上,备齐了马匹和远行各种所需物品,还有通过各地关卡的许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们连续航行了许多天,中途没有停歇过,燕横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脚下虚浮,一踏上码头的土地,他马上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可是接着又看见一匹通体毛色深棕、身躯高骏的马儿就在面前,燕横不禁紧张得胃囊都缩了起来。 在码头时,燕横看着荆裂潇洒地跨上马背的姿态,很是羡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兰的骑术,似乎比荆裂还要娴熟。 虎玲兰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上了马鞍后很是喜悦,俯下身来抱着马颈,手掌来回抚摸着鬃毛。 她八岁时就瞒着父亲萨摩守,跟着岛津家的几个兄长,第一次坐上马背,比她开始修练剑术还要早。父亲后来得悉,要再阻止也来不及了。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继承了岛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儿,不会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让她自由学习各种弓马刀剑的武艺。 见到虎玲兰的骑姿,燕横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能骑马,只好硬着头皮尝试。 ——女孩子都会的事情,我也学得懂吧?…… 结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动物的背上,就紧张地觉得整个人都失控。虽然已经牢记了荆大哥教他的基本骑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稳,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来。最后也真是跌了下来。 这时虎玲兰替他把马儿牵了回来。她把野太刀挂在马鞍旁边,背上却挂了一把长长的角弓和箭囊。这是在老河口整备行装时,她特意叫“岷江帮”的人找来的。 ——“你有了远投的兵器。”虎玲兰当时微笑,指一指荆裂带着的鸳鸯钺镖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则会输给你。” 燕横在生自己的气,从虎玲兰手上接过缰绳。 “没办法了。”荆裂摸摸下巴的胡子。“这样子我们赶不了路。你还是坐我背后吧。”他指一指虎玲兰又说:“还是,你想坐她背后呀?” “我可没所谓。”虎玲兰清脆地笑着说,令燕横一阵脸红。 “再让我试!”燕横眼睛充满决心地说,手指紧紧捏着马缰。 ——我总不能够事事都依靠别人的啊。 “好吧。”荆裂说完便拨转马头。 燕横爬上了马鞍。旁边的虎玲兰伸手拉他,帮助他坐定。 “谢谢。”燕横说着马上放开虎玲兰的手掌。跟这美丽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尴尬。 “我告诉你。”虎玲兰在鞍上侧身,向燕横凑近过来。燕横嗅到她发上传来的淡香。“骑马,不要太紧张。” “是吗?”燕横收敛心神,凝视手上的缰绳。 “让它跑,不要想着每一刻都控制它。”虎玲兰抚一抚燕横座骑的鬃毛。“放松身子,让它带着你。只要给它提示,让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边。这是匹好马,别担心。” 燕横好像有些明白了,点点头。 虎玲兰策马开步,但刻意走慢一点儿,引领着燕横的马。 燕横想起来:荆裂曾经说过,武者对敌,要心如浮舟。他细想,这也许跟骑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些。之前每当马儿开跑时,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颠簸对抗,但越是死命坐稳,越是硬受那摇荡之力,因此才会给摔下来;如今身体放松,吸收了那摇晃颠簸的力量,反而感觉重心更稳定。经虎玲兰的提点和自己仔细思考,他渐渐开始掌握骑马的要诀,心里很是兴奋,却也不敢大意,仍旧全神贯注。 过了一段路,燕横骑得更顺畅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武者,整天都跟身体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诀窍,身躯很快就能够学习和保持正确的姿势。马儿也感到骑者开始适应,蹄步也渐渐加快了。燕横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赶快去关中,早晚要习惯更快的跑速,强忍着没有勒缰,集中精神努力在骑。 荆裂和虎玲兰不时回头看看燕横,看见他终于也能够保持在鞍上,不约而同微笑。 虽然还未算很熟练,但是燕横已经渐渐感受得到骑马的痛快:四蹄带着自己,飞快越过道路。远眺那黄色的远山与广阔的大地,从前用脚走很遥远,现在却好像觉得,往哪儿都一蹴即至。道路变短了,可及的世界变得更广大了。 这是自由的感觉。 燕横大腿再夹,又催得马儿加快。不知不觉间,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离开马鞍。座骑终于真的全速跑起来了。 “荆大哥!你看见吗?我会骑了!”燕横兴奋高叫,像个小孩子。 “傻瓜!”荆裂回头喊:“骑马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燕横马上闭嘴,心里却在偷笑:荆大哥,你不也刚刚当了傻瓜吗?…… 三骑渐渐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着入武关的方向进发。 ※ ※ ※ 荆裂等三人既是武者,体力过人,两天日间都长时间策骑,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马儿倦了。 到了河南西峡口,早有当地“南阳帮”的人等候,预备了马匹给他们换乘。“岷江帮”势力虽只限于四川一省内,但因经营河运,与邻近省份的帮会都有联系(因此货船入了湖广省,一样通行无阻)。“南阳帮”与“岷江帮”有生意关系,早就得飞鸽传书,在西峡口接待荆裂等人。 匆匆吃过饭,换了马,三人又继续上路。越往西进,越是走上险奇的山路,不久终于到达了那雄伟的武关城塞。 这武关号称“秦州四关”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要塞墙壁之高昂坚厚,又远胜燕横先前见过的成都城墙,教他大开眼界。 虎玲兰也是看得出神。这中土的山城关塞,气势远在她家萨摩国的城池之上。看着那城壁,虎玲兰一时怀想起家乡,有点黯然。 荆裂把“岷江帮”为他们预备的通关文引,出示予守关的武官,然后带着两人牵马入关。 “要不是赶路,我们一定想办法上城楼看看。从那关顶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荆裂微笑,瞧着燕横又说:“欣赏这等风景,能够增长气概,也是修练之一。” 燕横听见,心里不禁想:荆大哥那份不凡的气概,必也是长年在大海风光中培养出来的吧?…… ——燕横懂得骑马之后,只感觉对荆裂的仰慕和欣羡更加强烈,很想学他一般,再多去看看这个世界。 三人过了关,也不停留,在陕西省境继续西进,当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进入关中盆地。 “今夜在这儿休息。”荆裂说着,拿起“岷江帮”给他的地图:“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西安府了。” “我们不是要上华山吗?”燕横问。 “去华山的大道也得经西安。”荆裂收起地图。“何况过了这么多天,武当掌门在不在华山也很难说。我们先去西安府,打听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阵子,又补充说:“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经聚集在西安城内。” 一想到明天可能会碰上其他门派的武者,当中也许有辈份远比他高的武林前辈,燕横心里就紧张起来。 ——我可不能丢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们进了商州县城,时已近晚。荆裂也不多花时间了,就掏出银两来,吩咐守在城门的小卒,带他们到“这儿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见了银子,当然欣然带路。“岷江帮”给他们的盘川很充足,行事起来自然方便。 在店里,他们只唤店小二拿几样普通吃食来,准备简单吃过就去睡。 三人吃饭时,虎玲兰忽然微笑着说:“我们这几天,吃饭都快了许多呢。” “对啊。”燕横吃着这陕西一带流行的羊肉泡馍,一边也笑着说:“要是那家伙在,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要吃什么菜呢……”然后就沉默了下来,笑容亦消失了。 从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里,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员打火做饭,还是下船光顾江边的市镇饭馆,童静对每一顿吃些什么都很挑剔,左挑右选的,还要每顿都不一样,燕横每次等她点菜就等得心烦。 ——吃饱就行了。吃东西,还要花这么多心思干嘛? 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静点菜时的活泼动静,还有吃到好东西时那兴奋的表情,又觉得好笑…… “对呢……”虎玲兰又苦笑:“现在我们吃饭,也比以前静了。” “那不是更好吗?”燕横嘴里说:“我们是来干正经事情的,没空跟她胡闹……” 但是他的样子明显有点落寞。 “是吗?……”荆裂把一块烤饼塞进嘴巴里。“我倒是很挂念她呢。” 荆裂如此直接承认,倒令燕横觉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气。 “你觉得她只是闹着玩吗?”荆裂又说,把搁在身边那柄套在布囊里的雁翅刀提起来,走到饭桌旁。“来。拿起“龙棘”。” 燕横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着的“龙棘”,站起走到荆裂跟前。 时候已不早,这客栈的饭馆里就只余他们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过来,苦着脸朝荆裂哀求:“侠士,请不要在小店……” “别担心。我们只玩几手,不会弄坏这里的东西。”荆裂微笑说着就把刀连着鞘和布囊指向燕横:“来。”那店小二看见,马上惶恐地远远退避到一角。 燕横不知道荆裂为何突然就要对练。不过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跟荆大哥比试了,这几天在赶路,更是连练功的时间都没有,燕横的手也早就痒起来,于是欣然举起布包的“龙棘”,先来一招“雷落山”,连着鞘迎头劈向荆裂头顶。 荆裂举刀横架着“龙棘”。两人一发动,就进入连环的来往攻防,一刀一剑未发全力,速度却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远处的掌柜,根本看不清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几招后,荆裂打个刀花,跃开收刀。燕横的剑亦停了。 “怎么样?”荆裂把刀搁在肩上微笑。 燕横有点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剑招,似乎比从前更顺畅更不费力,变化起来也更加随心所欲。虽然不能说是大跃进,但是很明显察觉到改变。 ——尤其是在用到“风火剑”前面那几招的时候。 ——就是我教过童静的剑招。 “武者在不断向前进步,修习更高级技法的时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视了以往学过最基本的东西。”荆裂解释说。“当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统统忘记,只是当中一些细节却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进步的过程里,不经意地养成了一些微细的坏习惯,没有从头修正。最初也许不会察觉这些问题,但再下去,这些基础的小缺失,就会成为继续向上进步的障碍。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几个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这个时候,就有必要复习一遍过去学过的东西,重新唤起记忆和修正基本的动作。“温故知新”这老掉牙的说话,你不是没听说过吧? “要重温自己学过的东西,一个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别人。学生就如老师的一面镜子,让你察觉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荆裂笑一笑,又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横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来:自己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的第一天,师父何自圣第一件事不是传授他什么新的武功剑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刚入门的师弟。 “荆大哥……原来你让童静跟着我们,不是为了钱……”他瞧着荆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动:“一直以来,是为了帮助我……”想到荆裂跟师父的教导方法原来一模一样,燕横心里就特别感到温暖——好像跟着荆裂,相当于跟着自己一位同门师兄一般。 “有一半是为了你啦。”荆裂把刀放回饭桌坐下来,又吃着烤饼:“也是因为,她并不是闹着玩的。她确实很喜欢练武,很想变强。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燕横也坐回饭桌来。他吃着,一边回想童静练武时的样子,不禁点点头。 “可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虎玲兰叹了口气:“她父亲的意思。没办法的。” 三人在沉默里吃完了这顿饭。 那一夜,燕横睡不好。因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紧张。 也因为童静,教他思潮起伏。 ※ ※ ※ 次日,荆裂等三骑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过午已经越过蓝田山一带。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这时,东面一条支道有两骑急驰而来,就在荆裂三人后方数十尺外。双方保持距离,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两骑其中一人这时向他们高喊:“前面的朋友请留步!” 那声音雄浑响亮,已听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荆裂率先收缰勒马。虎玲兰和燕横也停了下来。 那两名骑士驰近,只见都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身穿式样相近的淡黄色衣袍,登着快靴,打着护腕束袖,头戴帻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带长布包,更一眼就看出内藏兵器。 他们双双在荆裂三人马前十尺处就停定——未相识者不可驱马太近,这是江湖的规矩。 左面那个满脸胡须的精悍汉子率先拱手说:“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赶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离再听他声音,更觉其运气发声浑厚充足,肯定修为不浅。 荆裂三人虽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饰打扮和气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汉子,右边脸颊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记。他瞧见荆裂的马鞍旁,挂着大大一条船桨,眉头不禁扬了一下。 “算是练过一点点吧。”荆裂朗笑回答。 那大胡子呆了一呆。荆裂的说话,虽不算冒犯,但却欠了点武林的礼数。又看他垂在头巾以下的那把辫子,看不出是何来路。 大胡子拱起手说:“在下乃山西心意门弟子戴魁,这位是我师弟李文琼。未请教几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门,乃当今“九大门派”之一,在中原弟子众多,尤其在发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门。看这两人的从容气度,又声称是从山西来,在门派内的地位必然不低。 荆裂也拱起拳头。 “南海虎尊派,荆裂。”他说着,又向虎玲兰扬一扬手:“这位是……”他想一想才说:““影派”的虎玲兰。”因为“阴流”的日本语发音难读,他就索性将之草草译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这两个门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琼听都没有听过,两人没甚反应,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然后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横身上。 燕横知道,青城派惨被武当灭门的耻辱,早已广为传扬。他在想,自报青城派的名号,会否被人轻蔑呢?可也总不成刻意隐藏自己的门派吧?这对死去的师长大大不敬。 于是他硬着头皮拱手说:“青城派弟子,燕横。” 那两名心意门弟子,一听“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恭敬。两人即时下了马,向燕横拱拳顿首。燕横吃了一惊,也笨拙地下鞍,向两人还礼。 “原来少侠是青城派的剑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说。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称作“六山三门”:“六山”为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门”则为八卦门、心意门及秘宗门。 “六山”顾名思义,门派传人皆隐居深山的根据地,潜心修练武道;“三门”则武艺广传于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系,故称“门”而不称派。“三门”的弟子,数目虽然远比“六山”为众,但一则不是集中一地,二则水准参差,不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绝的山中专精修练,故在世人眼中,“三门”地位比之“六山”稍逊。 不过“三门”各在发祥地还是设有总本馆,集合本门最精锐的弟子深造磨炼。像戴魁和李文琼,就是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的人马。三家总馆的门人,武技水平可并不一定输给“六山”的弟子。 “巴蜀无双”青城剑派虽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于心意门,戴、李二人对燕横仍然敬重有加。他们都也知道青城派被灭的事情,但初次见面自然不好细问,就没有再怎么详细向燕横打探。两人只是奇怪:名门正派青城派的剑士,怎么会跟两个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块儿? “几位到来关中,想必是为了……”戴魁犹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们既知燕横是青城弟子,心里早已肯定九成。 “当然。”荆裂说:“也许明天就上华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琼叹息说:“我俩乃是从潼关入来的,正好就途经华阴……从那儿已经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燕横焦急问。 “姚莲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个华山派。”戴魁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说时也感汗毛倒竖。“这已经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横听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华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还要高。 而武当掌门,一人一剑,把它彻底击败了。 燕横完全无从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战?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当派的差距,远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大……当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场里所深深感受的无力感,又再回来了。 荆裂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色。连这样惊人的消息,也没有撼动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耸,他攀登的欲望就越是强烈。 荆裂只恨,没来得及上华山亲眼看看那一战。其中必定展现出许多两派精妙的招术吧? “两位知不知道:姚莲舟战胜华山派后,是否已经离开关中呢?”荆裂问。 “这个倒没有打听出来。”李文琼回答。“不过听说,姚莲舟下了华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会是又顺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邻省甘肃,陇东平凉府境内。 “那么两位赶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荆裂问。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们心意门有一位颜师兄,本是陕西人,艺成后回来西安府,开了家镖行,我们早已跟他约定在城里相聚。他在关中经营多年,江湖人脉深厚,应该打听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问问。”戴魁回答。“更何况,武当掌门入关中此一消息,广被流传,据知已有各门派的同道到来,我们此去也正好跟他们聚头。” 他瞧着燕横,神情肃穆的又说:“经过这么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当派的动静,关系到整个武林。我想各门派是时候好好商议一下了。” 戴魁与李文琼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横。李文琼接着开口:“燕少侠,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让我颜师兄为几位来客接风,也跟到来关中的各派同道,一叙武林之谊?” 燕横瞧着荆裂,以眼神向他询问。戴、李二人察觉,这位青城少侠,似要听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奇怪男人指挥,甚感奇怪。 “我们人生地不熟。这主意好得不得了。”荆裂笑说。“快走,我饿得要命。” 戴、李二人听见略皱了皱眉,但也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马。 荆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不论刚才跃下和现在跨上马背的动作,步履腰身沉稳,不论在地上或马鞍,一着落就纹丝不动。心意门向来以全身整体发劲的功夫而著称,两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横也急急跨上了马。他尽量保持姿势自然,不让两个新相识的前辈看出他是骑马的新手。 五骑在大道上成了队列,继续驰向西安府城。 ※ ※ ※ 西安府即长安①,远自西周开始,有逾千年时间都是历朝王都,尤其唐代最为繁荣,其盛景即连后来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无法比拟。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长安改称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渐渐驰近之际,燕横从鞍上眺视,渐渐看见西安府的高大城墙。今存之城墙,其实是在本朝开国洪武年间,依唐代长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现出一派古代王家气象,尤其城都坐镇关中腹地,群山围绕,气势非凡,无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称誉。 入得城东长乐门以后,五人牵马在城中行走。燕横见那西安府城里的纵横大道广阔笔直,规划整齐,更觉惊异。比较偏处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气派,蕴含一种更壮实刚健的味道,令燕横精神一振。 燕横有时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难,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如巫峡或西安府这等壮丽风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点愧疚:难道我应该为这阅历而高兴吗?…… 戴魁和李文琼不是第一次来西安,自然是由他们领着三人在大道上前进。 “我师兄颜清桐,他开的“镇西镖行”总行就在城东,离此不远。”戴魁边走边说。“颜师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处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会儿大家又可以多交几个朋友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汉子匆匆从后跑来,虽无兵器,也是一身武师装束。 “请问是我们颜大当家的同门,戴侠士和李侠士吗?”其中一个汉子恭敬地问。戴魁一听,就知道是“镇西镖行”的镖师。 “是颜师兄着你们在城门等候吗?”戴魁微笑。 两个镖师急忙接过戴、李二人手上缰绳。“大当家知道两位同门这几天必会到达,吩咐我们每天都在城门附近守候……”那说话的镖师看一看荆裂等三人。“这几位,也都是心意门的侠士吗?” “是路上认识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绍:“这位燕少侠,乃是远从四川来的青城派剑士!” 两镖师一听“青城派”,反应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琼更强烈,马上也把燕横的马儿牵过去,垂头低得把发髻都向着他:“燕少侠,失迎!失迎!”两人比燕横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却未有再介绍荆裂和虎玲兰。荆裂也不以为意。 “我们先回镖行去。”李文琼催促说。 “不。”那镖师急忙解释。“因为到来关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镖行里不好招呼,大当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门客栈”招待他们。此刻大当家也在那边,吩咐我们要带两位去吃接风酒。” “直接去客栈,那就更好了。”李文琼向燕横拱拱拳:“几位也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如何?” “谢谢了。”燕横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长还没有教过他怎样说江湖的客套对答,自从那次“五里亭武斗”,每次与人对话,他都觉得自己口舌笨拙。 两名镖师也就领着五人前行。这时荆裂把马缰交给虎玲兰,拉着燕横在后面,悄悄向他说:“不要向人说我救过你。还有我打倒过武当派门人的事情,也别告诉他们。” “为什么?”燕横不解。 “待会儿恐怕人很多。里面不是每一个都信得过的。还记得我在成都被人袭击吗?看不清来路的人,跟他说三分话就好了。” 燕横又回想自己被“马牌帮”欺骗的经历,深深体会到轻信别人会有何后果。他向荆裂用力地点点头。 燕横渐渐在学习,何谓“江湖” 荆裂看着燕横那踌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紧张起来,笑笑搭着他肩头问:“怎么了?害怕要跟其他门派的人聚会吗?” 燕横点点头:“我怕……自己还没有资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样才算有资格呢?” 燕横想一想,一时又很难具体答得出来,只是说:“我虽然是“道传弟子”,可是资历实在太浅了……” 荆裂拍一拍他挂在背后的“龙棘”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个天才?” 燕横愕然,连忙挥手:“我怎么可以……”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位宋德海师兄,是青城派公认近几代的逸才,将来的掌门人选,是吗?他父亲就是你师叔宋贞,那么他必定从几岁就开始学武吧?” “是啊……那又怎样?”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岁,才成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啊。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岁。” 燕横脸容一紧。 他蓦然回想起来:当天师父何自圣在“归元堂”抚摸他的头时,那期许的表情…… “记不记得武当那个锡昭屏?”荆裂又说:“把你的宋师兄打成残废的那家伙。可是你曾经一剑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横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龙棘” “谦逊是好事,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但是过份谦逊,就是低估自己,会损害练武和比斗时的信心。” 荆裂认真地瞧着燕横。眼神和表情,与那一天的何自圣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下): ◇八卦门◇ “八卦拳”为出现于安徽、江苏一带的武术,源流无从考证,最初可能与道家思想有关,但发展至后世之八卦门,已经完全是俗家武术,并无宗教内容,所谓“八卦”,仅是借卦象的方位为代号,演示步法的行进路线而已。八卦门总馆在安徽(明代南直隶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门武术以精绝的“八卦步法”闻名于世,锻炼时以绕圈走转为基本,实战时擅长游身绕击敌人侧面甚至后方,甚难防御。其拳法实际上多用掌(所以也称“八卦掌”),刚柔并济;开掌除了发劲打击,也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错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绊足踢扫,又可变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论离身长攻和贴身短打皆有独到之处。 八卦门兵器以刀剑短兵为主,又有双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开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来只是门内练功用的重器械,但偶尔也有实战里能使得动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龙爪十缠、八卦破身刀◇心意门◇ “心意拳”为一种极古的武术,来源不详,有说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说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将岳飞,以枪法为基础所创,恐为假托。心意门以山西祁县为根据地,传人远布河南、河北、陕西等地,流传甚广。 “心意拳”功法古朴,练者往往集中于“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单式重复演练,而无繁复连绵的套招。战术讲究以全身整体发雄浑之劲,一步直占中门(所谓“打人如走路”),以压迫的打法,不予对手空间,硬进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门以拳法的发劲之理为根本,所创的兵器术亦是用重兵刃为主,其双手长刀及大枪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枪◇秘宗门◇ 发祥于有“武术之乡”称誉的河北省沧州府(明代属北直隶省)一带。相传“秘宗拳”最早出现于唐代,乃模仿猿猴相斗的动作而创,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猕宗拳”等名称,后世以音近而改称“秘宗拳”,以形容其灵动跳跃、变化难测的风格。据记载有宋朝拳师周侗最精此艺,并传予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再传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门武术可谓综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华,身法和步法讲究闪转腾挪,窜蹦跳跃,甚重视腿功踢蹴,擅长离身长手远击,迅快连击制敌。以拳法为基础,又演变多种兵械用法,如剑、单刀、长枪等,同样走轻灵巧胜的风格。另外亦有修练飞镖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风拳、里外战、明堂快刀 第七章 麟门客栈 那三层楼高的“麟门客栈”,座落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挂,朱漆大门两旁是长列的红灯笼,那门柱和屋顶飞檐皆有麒麟雕饰,果是气派不凡,无怪为西安府里第一大名店。 荆裂等人走到数十步开外时,远远已见有一大堆人凑在客栈门前。稍近些看,一个个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许多都带着布包的随身兵器,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则不断伸头进客栈门内张望。 牵着马儿的镖师解释:“都是些闻风而来凑兴的武林人士。客栈虽大,也容不下所有来客,这些比较没那么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上马缰交给候在客栈前的小厮,着其带马到后面喂饱草料。 镖师虽不明说,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今天,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进“麟门客栈”。 荆裂和虎玲兰也各把马儿交给客栈的人。原本挂在马鞍的兵器当然都已带在身上。 两个镖师排开门前的人群,领着戴魁师兄弟及荆裂等三人进门。两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荆裂、燕横和虎玲兰,那眼神好像在说:他都进得去,怎么我又进不去? 进了“麟门客栈”下层的饭馆,果然满厅或坐或站地塞满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许多人进到客栈内,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刺刺地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间忙得团团转,还要格外小心,不可把这些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进来,又吸引了各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如狼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经暗地里在估量他们的实力。 这种眼神和反应,对于武者犹如本能。荆裂、虎玲兰和燕横也是一样,以这略带戒备的眼神,扫视客栈里的众人。 荆裂和虎玲兰尤其引人注目。虎玲兰虽然换穿了中原的服装,但发饰和鞋子还是东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妇人的举止动静,教人一眼就看出是异族女子。那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吸引这些血气汉子的重要原因。 至于荆裂的衣饰外观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戴魁和李文琼,已有人认出他们是心意门的高手,急忙朝他们拱拳叙礼。两人也回敬了。 镖师带着五人,上了旁边的阶梯,登上饭馆二楼。 楼下那些人皆侧目——他们都没有上二楼的资格。两位心意门人还好说,但那三个跟在后面的奇怪家伙,则让他们满腹疑惑。 那二楼占了半个饭馆的上方,有一面是栏杆,可以俯视楼下大厅。由于只得半层,故此只摆了五、六张桌子。 一名高大壮硕得像熊羆的壮年男人,已经在阶梯前迎了过来,热情地挽着戴魁和李文琼的手掌。 “戴师弟!李师弟!要你们远从祁县来,辛苦了!”此人正是“镇西镖行”的行主(又称“大当家”),心意门传人颜清桐。戴、李二人与他两年多未见,也是笑着搭手抱臂。 颜清桐得两位师弟从山西到来,喜上眉梢,不只因为故人重逢,也因为庆幸在这场武林聚会里,多了两个有实力的心意同门坐镇。颜清桐虽然辈份上是师兄,但其实论武功造诣,比这两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门总馆的师弟为低:十多年前,颜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资质所限,武功难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别师门,回到老家开这走镖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会看得上这种受人钱财的卖命工作。 颜清桐挂着心意门正宗传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总馆的“内弟子”①,干这镖行的生意,可说无往不利,心意门位列当今武林“九大门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说;那响当当的武名,绿林中的好汉无不畏惧,镖车路过怎不给足面子?何况心意门武艺广传邻近数省,支派门人甚众,其中当官或参军的也有不少,颜清桐凭借这同门的人脉关系,又增加了官府的后台。如此条件下,他的“镇西镖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这“麟门客栈”的排场,已见一二。 “注①:相当于青城派及华山派的“道传弟子”。” “师弟,那华山派的事情……”颜清桐原本声如洪钟,但一说及此,声线低了下来。 “我们在路上已听闻了。”戴魁说:“可知姚莲舟的行踪?” “还未知道。也许仍在关中。”颜清桐解释。“我在各关口都有人,这么显眼的家伙若是出关,他们必然发现,并且火速通报给我……这儿众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着消息,亦顺道来个难得的英雄聚会,哈哈……”他笑着,视线落在荆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顾叙旧,就忘了介绍……”戴魁欠身说:“这几位,是我在进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缘分呀,师兄,你道这位少侠是何师承?”他说着把燕横拉上前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剑派“道传弟子”燕少侠!” 此语一出,颜清桐先是愕然,接着那笑脸比之前更要灿烂。 同时,二楼那几桌客人,原本都在低头交谈,一听这“青城派”,马上静了下来,全都瞧向站在楼阶前的燕横。顿受众人注目,又不肯定他们正在想些什么,燕横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横向四边拱拱拳:“青城派,燕横。” “太赏面了!”颜清桐乐得呵呵大笑,拉着燕横往最大那一桌宴席。“连青城派的剑士,也光临西安府来,这儿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兴!”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一看同来的荆裂和虎玲兰。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问戴魁:“这两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记起来:“是南海派的荆侠士,和“影派”的“虎”女侠。” 众人一听,是名不经传的门派,马上就对两人失去兴趣,继续注视着燕横。燕横把身上的三柄剑都解下,被颜清桐拉着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琼也都坐了。 他们显然没有意思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同坐这桌宴席。已经坐下的燕横,焦急地看着荆裂。荆裂却只耸了耸肩,向燕横挥挥手,示意“不打紧”,然后就跟虎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个汉子,都在打量着他俩。还有荆裂手上那根比他还高的大船桨。 荆裂没理会那三人,自顾自就拿起酒壶,为自己和虎玲兰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又拿起个包子塞进嘴巴,然后轻碰虎玲兰的手肘。 “看,有个有趣的家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语说。 虎玲兰循荆裂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个和尚,在众宾客之间格外显眼。 那和尚看来年纪颇轻,只有二十余岁,跟荆裂和虎玲兰相若。身上一袭袈裟,已因旅途风霜而略带脏破,那颗光头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长着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乱发,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须丛生,两道眉毛既粗长,尾巴又紊乱,显然是个天生毛发旺盛之人。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圆面阔,五官面目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佛寺里的怒目金刚。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说话,独这和尚,只是拿着一大海碗的饭,用筷子猛地在拨。那白饭上面,半边堆着菜,还有大大一块烤羊肉,看来这和尚不戒荤。 他努力吃饭时,兵器却不离身,一根六角形的齐眉棍②仍搁在右肩和胸口之间,右脚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长棍挟在膝弯里。那齐眉棍两端十寸皆包镶着铁片,上面排着铜铸的圆钉。另外他椅子旁还放着一个大布袋,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经挟着那块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块,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动时,有粒饭从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饭夹起,再送回口里,动作熟练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兰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语回应。 燕横在席上一坐定,颜清桐就抢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饮为敬干了。燕横从来不喝酒,但这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就喝了,只觉入口辛辣,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 颜清桐正要介绍席上的宾客,对面一人忽然冷冷说:“青城派弟子,真的吗?”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脸长着个长长的鹰勾鼻,眼目细小,拿着酒杯的手,指节上满布厚茧,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别乱说。”男人身旁的一个老者轻斥。这老者长着一把半白胡子,额头和右边脸都布着小创疤,显出是位实战经验不浅的前辈。老者双手戴着皮革护腕,几乎长及手肘,看来跟那鹰鼻男人一样,也是个拳士。 戴魁听了愕然。想起来他确是还没有证实过燕横的身份。 颜清桐陪笑着,向燕横介绍那说话的男人:“这位是来自直隶河间府沧州的秘宗门传人,董三桥兄。旁边这位老拳师,就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这董三桥是同属“九大门派”的秘宗门里新一代的杰出拳士,原名董超,艺成后因手法迅疾而扬名,人们形容他与人近身搏斗,快得就如有三条桥手一样,自此自号董三桥。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兄弟。”董三桥又冷冷说。“不过这次各门派好汉齐集西安,来会那个武当掌门,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气的人物,万一被一些冒充的闲杂人混了进来,那岂非成了笑话?”他瞧瞧邻桌的荆裂和虎玲兰。“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剑侠,怎么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怀疑小兄弟。” 听到董三桥言语间低贬荆大哥他们——其他人瞧向荆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横心头有气。但他自忖辈份不高,不可在这儿发泄,也就没反驳。 他拿起手上一个长布包,一拉绳索解开活结,那布包褪下少许,露出了一个造形古典的剑柄和莲花形状的圆护手。 “注②:棍尾竖地时,棍头相等于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齐眉棍”,故一般皆为五尺左右长度。” “本门信物,“龙棘剑”。”一说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众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这里的人都未见过“雌雄龙虎剑”,也是无从判断。可是他们见这剑柄,绝对不似凡器,心里已经相信了几分。 “果真是青城派宝物。”那秘宗门的老拳师韩天豹马上拱拳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青城宝剑,哪里分得出来?只是弟子无礼在先,他便抢先说话打个圆场:“就算不看剑,只看气度修养,就肯定燕少侠是名门之后。何况天下间,有谁斗胆冒认“巴蜀无双”的青城剑士?”他瞧着燕横的眼神甚诚挚,加上又对青城派如此推许,燕横很是感激,马上拱手回礼。 只见那宴桌之上,早摆开了十几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馍、腊汁肉、灌汤包子、凉皮等,都是关中一带有名的吃食。燕横早就饿了,但在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颜清桐又再介绍席上的人。有两个也是秘宗门的,但分别来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们另外又带来了十几个门人,正坐在邻桌。 “这位……”颜清桐朝向宴桌另一边:“则是南直隶徽州府,八卦门总馆来的尹英川前辈。” 燕横又向那边行礼。只见那尹英川个子不高,尤其头脸的比例格外细小,长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别发达,背项微微隆起。看样子五十来岁年纪,面貌甚丑,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只有左边一道变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浓,半掩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有个年轻弟子替他拿着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单刀,连柄五尺全长,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兰的野太刀还要夸张。那弟子也无法长时间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竖到地上,用双手扶着。 尹英川是当今八卦门掌门人尹英峰的亲弟,徽州八卦门总本馆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带,尤以使这八卦巨刀见称,外号“水中斩月”——旁人常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瘦猴,怎使得动这样的刀? 尹英川这次从总馆带来及从各地分支召集来的八卦门人,共计三十二名,在诸门派里最多。八卦门锦衣卫士杜焱风,在御前被武当派拳士击败这消息,早已从京城传往四面八方,八卦门急欲挽回本派名声,故这次最是积极。 颜清桐接着又向燕横介绍坐在邻桌的一些心意门的同门,都是来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馆。 荆裂在旁边的桌子,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颜清桐介绍众门派的客人。荆裂同时仔细地观察这三大门派的门人有何分别。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琼,场中的心意门人,一个个显得姿态稳重,举手投足皆像蕴藏着三分余力,不轻易爆发,尽显了本派的武功路数。 而秘宗门人,如韩天豹和董三桥,则刚好相反,身姿步履轻快,就算坐着也予人随时起动的感觉,说话时比较急,眼珠子转动也快。相传秘宗门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属猴拳一路武学,后来不断发展,吸收了许多北方武术菁华,讲究离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这些特质都充份显示在秘宗门人的举止上。 至于八卦门人,姿态则似介乎前两者之间。但荆裂特别留意到:几个八卦门人离桌步行时,足底着地有种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准备随时转方向。八卦门步法独步天下,这几个人也是练到了骨子里。 颜清桐介绍完三大门派的好手,又说:“燕少侠,别以为就只我们“三门”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远来的圆性大师,寺内年轻一辈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来,与我们各派共商大计,主持武林公道!” 燕横听见很是讶异——怎也想不到这个只管在吃饭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来的武僧。 荆裂也听到了,却不显得意外——能够坐到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来的,还有谁? 那圆性和尚却对颜清桐的介绍不瞅不睬,还是自顾自在吃饭,令颜清桐很是尴尬。燕横看见圆性不理会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很有趣,强忍着不笑出来。 颜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僧人,会是少林寺来的代表,还道他是不知打哪儿来骗饭吃的野和尚;但圆性身上带着的度牒却不假,明明白白写着是“少室山少林寺传度宝牒”,又看他身高体壮,步履间确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时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见左右两条肌肉结实的前臂,内侧处各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烙印:左为青龙,右为白虎。 ——曾经通过少林寺最严酷的试炼“木人巷”的证据。 此刻这圆性和尚却还是只吃饭不说话,颜清桐只好不理会他,清一清喉咙又说:“我还收到个天大的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将派剑士下山来相助!我虽未确定,但是消息说,连崆峒派当今掌门人飞虹先生也会亲临!” 这消息一公布,在座众人,除了圆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气。有的人更兴奋得拍起手掌来。 崆峒派虽处关西偏远之地,但其“八大绝”武学名震天下,开山立派的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驾临,这次关中英雄聚会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虽在四川,但燕横在师门也有几次听闻师叔和师兄提及这位飞虹先生。据说师父何自圣年轻时出游修行,曾经跟飞虹先生结识,互相论剑问道,何自圣回青城后对其武功甚是推许。燕横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宿,又是师父的故交,一时也感兴奋。 在场却也有一人对这消息不太高兴,就是八卦门的尹英川:现在这英雄聚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最是崇高;假如飞虹先生亲至,马上就把他给比下去了,而八卦门的锋头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抢去…… 众人为这消息交谈了好一轮之后,戴魁脸容严肃,看着燕横说:“青城派遭逢大变,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侠能免却武当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门托以门派至宝“雌雄龙虎剑”,必然有过人艺业!” 燕横不知要如何回答。荆裂吩咐过,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杀锡昭屏之事告知这些人,燕横亦不愿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杀经过,只是垂头支吾以对。 “听说何自圣掌门,被武当叶辰渊的剑击败了。”董三桥冷淡说。“真可惜啊。”口里说可惜,却有些揶榆的含意。 燕横怒目注视董三桥,几乎冲口而出:我师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绝不会败! 但是他没有忘记青城派的一大戒条:比武胜负后,不怀旧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试,他本来肩头有旧患复发,想过放弃;师兄张鹏却斥责他:“小六,以后你是宁愿告诉别人:今年夏天你尽了全力而落败,还是受了伤而退出?”于是燕横负伤出场,结果三场全胜。若非这次“夏校”,燕横几个月后不可能就成为“道传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师父何自圣在“玄门舍”教习场出战时那信心全满的表情,根本从没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个武者踏进了战场,就等于确认自己已经在最佳的作战状态。 ——师父泉下有知,绝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战败的借口。 于是燕横吞下了怒气,没有对董三桥回应半句。 “要是实力相近,比斗时的状况千变万化,胜负难以逆料。”韩天豹断然说。“何掌门是我敬佩的剑豪。他力战而亡,想必无遗憾。”说着就站起来,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横听得很是激动,向韩天豹回了个礼。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圣奠酒,连那对人不理睬的圆性,都暂时放下了饭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横自从失去青城派,虽有荆裂相伴,还是觉得伶仃无依。现在竟有这么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前辈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这场战斗里,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尹英川这时说:“从华山传下来的消息,那武当掌门姚莲舟已经公开明言:“拳出少林,剑归华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圆性和尚,又说:“他接着也要上少林去。武当派的野心,绝不简单。” 众皆动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实力皆超然,雄视天下武林已近千年,从来无人能撼动分毫。“九大门派”虽并无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无争议的九派之首。如今这姚莲舟说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叶辰渊在我们的“归元堂”里也说过……”燕横因为那回忆,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们武当派的目标,是要证明自己,“天下无敌”。” 此语一出,席上的人脸色铁青。邻桌其他人也都听到了,有的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琼又问:“听闻与贵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经打开山门向叶辰渊臣服,未知是否属实?” 燕横沉痛地点点头。 “各位!”颜清桐站了起来,环视席上众豪杰。“现在很清楚了,这已经不是青城或华山一门一派的事情,而是干系到天下所有武林门派!说白一点儿,武当派就是要称霸武林!趁着这个各路英雄聚首关中的机会,我们各门派务必联合起来,对抗武当派的野心!” 所谓“称霸武林”,从前都是在江湖传说或武林轶事里听的多,大都不过是些邪派势力口中说说的狂言而已;在座豪杰,从来想也没想过,世上会有疯子真的去实行“称霸武林”这四个字。但事实摆在面前,无论是多疯狂也好,武当派的行动,确实威胁着天下各门各派。 本来二楼整层都静默了下来。这时却又传来“叮咚”的声音,原来那圆性和尚又在吃饭。邻桌的虎玲兰忍不住笑出声来。颜清桐微愠地回头瞧瞧她,但见是个娇俏的女子,又是燕横的朋友,也不便发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横的肩膀,又继续说:“现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传弟子”加盟,我们就更名正言顺了!打着为青城派同道报仇的旗帜,我们不必对那姚莲舟和武当派客气!” 席上许多人都叫好。燕横听在耳里却感到有些不妥。 ——他们如此看重我,难道只是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让自己师出有名吗?…… 荆裂听见,则在冷笑。 “颜前辈……”燕横试探地问:“你们……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侠,何以如此见外?”颜清桐又抱一抱他肩头,那过度的热情令燕横有些难受。“不是“你们”,是“我们”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说:“我已广布了人脉线眼在各处留意,估算那姚莲舟还没有离开关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闭口不语,回头再瞧瞧荆裂和虎玲兰,悄声问:“燕少侠,他们……你的朋友……” 燕横听出来,对方正怀疑一直帮助他的荆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众人拱手大声说:“荆大哥跟我一样,与武当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几个月来我都得他照顾,否则断不能到得这关中来。”他凝视荆裂又说:“我对他绝对信任。” 两人相视微笑,同时拿起一杯酒,干了。 这是圆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饭。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荆裂。荆裂轻轻报以一点头。圆性却木无表情,又挟了块肉塞进嘴巴里。 “我……不是有意冒犯……”颜清桐干咳一声:“不过想搞个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于姚莲舟的事……” 这时尹英川打断他:“颜当家,请问我们这次结盟,是由你主持,指挥各人吗?” 颜清桐一愕然。他本仗着自己是东道主,又大洒金钱招呼众豪杰,趁这次英雄会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不想却惹来了尹英川的不满。 “当然不敢!”颜清桐急忙挥手说:“颜某只是比较熟知关中,才斗胆多发言……这儿论资历名声,哪儿排得到颜某?尤其有尹前辈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只是想拿点儿面子,听见此话甚是满意,不为难颜清桐,只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语气说:“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的……”颜清桐吞一吞喉结:“那姚莲舟单剑就挑翻华山派,其武功修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扬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楼下更多的来客。“只要我们各路英雄,同心协力,那姚莲舟虽有三头六臂,也得屈服。” 这时圆性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瞧着他。他却不正眼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把筷子夹在拿碗的左手指间,空出来的右手拿起六角齐眉棍和身旁的布袋,离开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经意地就坐到荆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继续在吃饭。 颜清桐脸色涨红。这圆性和尚虽无表示什么,但这举动,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别理会他。”尹英川冷冷说。 颜清桐点点头,正要再说下去时,燕横打断他:“颜前辈……你的意思是……对着姚莲舟一个,我们这儿所有人……要一拥而上?” “这事情,我跟韩兄、颜当家等几个,早几天已经商量过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说:“这武当派的疯狂野心,不自今天开始。以我所知,乃是当年掌门公孙清消灭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练功法门典籍,反被这些邪功改变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当派,显然已堕入魔道。我们正道中人,没必要跟他们讲武林道义。” 另一边戴魁也说:“燕少侠,武当叶辰渊胜了你们青城派,本应就此住手,却大开杀戒,难道他们又讲究道义吗?” 青城派众师尊和师兄弟被武当杀害,对于武当掌门这个元凶,燕横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当门人上青城山挑战时所说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会更加紧练剑,恨不得早一天变强,然后亲手用这对“雌雄龙虎剑”向武当派证明:青城派还在! 可是听到颜清桐和尹英川所说的策略,燕横又感到不妥:正如锡昭屏当天在青城山上说过,武当战胜青城派,凭的确是过人的武学,不是单打独斗就是以少胜多;这次姚莲舟单人匹马挑华山派就更加夸张。 ——假如现在对付姚莲舟,靠的是人多势众,似乎不够光明正大…… 燕横自知辈份不高,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只是沉默着。各人看他不再说话,相信他已经被说服了。 “我们并不是要诛杀姚莲舟。”颜清桐说:“否则这段仇恨,没完没了。我们要把这位武当掌门生擒,迫使武当派与众门派签个城下之盟,答应永远互不侵犯。” ——武当派现在虽然靠强大的武力横行武林,毕竟也不可能完全无视门派的言诺和信誉,一旦签了和约,亦断不能随便撕毁;而且这一役展开后,等于“反武当同盟”正式结成,当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当派即使过一阵子又想再发难,也非易事。 荆裂在别桌听到了这胁逼武当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摇头冷笑。 颜清桐拍拍燕横的肩头又说:“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后,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侠,复兴青城剑派!” 燕横意外地瞪着眼睛,瞧向众人。尹英川、韩天豹等,一个个朝他点头。 “复兴青城剑派”几个字,听在燕横耳朵里,有如雷鸣,教他心跳加速。 燕横细想:这三大门派,假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门人只怕过千;武林“九大门派”,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说;看这颜清桐的排场,财力物力更是不缺。这么多优厚的条件帮助下,重建青城派,确是一点儿也不遥远! 至于他们的围攻策略,燕横又思量:武当派不是也曾经为了报仇,派出多名刺客袭击荆裂吗?我们现在围捕姚莲舟,也不能说比武当卑鄙啊……何况根本就不是要杀死他…… 燕横左思右想,感到一阵迷惘,瞧向荆裂那边,想看看他对此事有何反应。荆裂却没有看过来,似乎已经对这主家席的说话再没有兴趣,只是瞧着桌子对面那个和尚吃饭。 “你很会吃嘛。”荆裂自己也夹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块牛肉夹馍,送进嘴里,一边在说。 “还可以吧。”圆性没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饭才回答。 “没听说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荆裂又吃了块肉饼。 “一般是要戒的。”圆性咬着羊肉说。“可是吃了肉,打起拳来比较有力气呀。” 荆裂和虎玲兰相视一笑,觉得这和尚有趣极了。 圆性终于把整碗饭都吃光,呼了一口气,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来。 “没办法。我练武比修禅要用心。”他接着又说:“权衡之下,我只好吃肉了。反正它们都给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个经超渡它们好了。阿弥陀佛。” 同桌那几个武林人士皱着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这般胡言乱语。荆裂却大笑起来,连邻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么你喝酒吗?”荆裂拿起酒杯。 圆性摇摇头。“假如对武功有帮助的话,我会喝的。” 荆裂微笑:“这倒没有。”仰头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议着大事,但荆裂却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惹来坐在另一桌的几个心意门弟子很不满。 他们来自心意门河南支系,身份不够高,因此没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荆裂和虎玲兰这等来路不明的家伙,竟跟自己在二楼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气,早就想发作。 “我们颜师兄在说话,你们刚才却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铁青着脸隔远说。“我劝你们少说话,多喝酒吧。” 说完,他身旁两个同门,一拿酒壶,一拿酒杯,就向荆裂那边掷过去。 荆裂不为所动。 那酒壶和酒杯平平飞出,去势似甚劲,但却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荆裂跟前,酒壶未翻倒,杯中酒也没溅出,当中实有甚巧妙的劲力。 “这二楼的酒,不是人人有机会喝。多谢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门人又冷冷说。 其他各桌同门看见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荆裂和虎玲兰看见了,却又是大笑起来。这次连坐在对面的圆性都捂着嘴巴笑了。 “你们又在笑什么?”那心意门人暴怒说。 “没什么。”荆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扬一扬:“这手功夫,你们练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壶,勘了满满一杯,然后向那心意门人举了一举:“我也请你喝一杯。”说完也把酒杯抛向那桌。 那三个心意门人,正想看看荆裂有没有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来势甚劲,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溅湿了三人衣衫,他们狼狈地从椅子站起来。 “你干什么?” 荆裂故意作个意外的表情,笑着说:“啊!对不起!我平时忙着练真正的武功,这种掷酒杯的技艺,可没怎么练习过。” 荆裂话中嘲讽之意很明显。三个心意门人,已经抄起身边的刀剑。但颜清桐这时走了出来,站到两桌之间。 “这位兄台,莫非是来捣乱的?” 荆裂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我听你们说了这么久,可是到头来,没听说是谁召集这么大伙人的。” “我们都是……” “我知道。”荆裂打断颜清桐。“大家都是听到武当掌门来了关中的消息,因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吧?但是有谁问过:这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他环视客栈众人,又说:“有没有想过,消息本来就是武当派自己传出来的?就是要引我们一起聚在关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颜清桐为之语塞。 “即使姚莲舟上华山时确实孤身一人,你们又能确定,到了现在他的武当门人还没有来援助吗?假如姚莲舟加上十个八个精挑的武当弟子,你们还有把握生擒他吗?还有这样合作的决心吗?”荆裂继续数落在场的各派中人。“你们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真正正跟武当门人交过手?” “难道你有?”心意门的李文琼冷笑。 荆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记下了八道刻纹的大船桨,摇摇头。“我这来只是想听听,你们有多少关于姚莲舟的新消息。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对于你们这结盟,我没兴趣,就此告辞。”说着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兰一起下楼去。 “这儿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说。几张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围上荆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兰见这阵势,马上解开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长长刀柄,一双英气妙目扫视众人。见到那式样特别的长刀柄,众武者都是一懔。 “是倭寇的刀!”有个八卦门人呼喊。八卦门总馆地近江、浙,这个八卦门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间,常与中国海盗勾结,侵扰劫掠沿海一带,于今尤烈,当地人对其恨之入骨,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认出来。 一听这句“倭寇”,“麟门客栈”内敌意更增。楼下的大群人虽听不清楚,但知道上面发生了冲突,全都引颈仰望看热闹。 燕横见荆裂和虎玲兰与各派豪杰不和,焦急地起身:“荆大哥!……”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八卦门弟子搭着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时尹英川瞪着燕横说:“青城派与我八卦门,既同列“九大门派”,尹某算起来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师长。我劝奉你一句,别跟这等旁门左道之人厮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误交这种人,不只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玷污了青城派的名声。” “不是这样的,荆大哥他……”燕横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来。”尹英川严厉地说,这次明显是动用了武林前辈的威严。燕横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对他派的前辈名宿,尤其“九大门派”这等名门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却礼节。燕横虽关心荆裂安危,却又不知应该怎样礼貌地反驳。 荆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抓抓胡子笑着说:“我又不是姚莲舟。难不成你们对我也不用讲武林规矩,准备一拥而上?” 这话尖刻如针,刺在各人心里,有的人垂下头来。 先前那个被泼酒的心意门人愤怒说:“那么我跟你单挑比试!” 荆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摇头。 “没兴趣。”说着就和虎玲兰步下了阶梯。 两人走在“麟门客栈”楼下的饭馆里时,那许多来自小门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不管两人是何来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门”的高手,实在让人好奇。 这时一条身影越过二楼的栏杆,直接就跃到楼下来,正好着落在一张方桌上,足下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连桌上杯盘都没有弹起来,可见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惊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门山西总馆“内弟子”高手,那个满脸胡须的戴魁。他手上并没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门的同门,岂可就这样给你离开?”戴魁伸足踢拨,把桌上的东西全扫掉,空出桌面来。“现在就让你上来领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头,比不比得上嘴巴。” 荆裂指一指那桌子:“上来这儿?” “一般的比试,我怕打太久,也坏了这儿众英雄的雅兴。”戴魁说:“谁先掉下去,谁输。” “你们一时又说,对付敌人不用什么武林道义;一时要比试,又有这么无聊的规则。”荆裂叹了口气,把兵器交给虎玲兰。“好吧,陪你玩玩。” 客栈里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闷了,此刻有机会观看心意门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个个吶喊叫好。 荆裂奔跑跃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摆开拳架,凝视戒备。 哪知荆裂跃到桌边时,半空中左脚暗暗使个“鸳鸯腿”,踢一踢桌子边缘,戴魁足下一震,连忙沉下马步保持平衡。 荆裂右足紧接就上了桌,抢了个先机,当胸就是一个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轰过去! 戴魁却是了得,上面举臂挡架这拳,下身却同时进攻,左腿低扫出,以足内弯铲向荆裂那单足站立的右胫骨! 心意门的拳法,讲究劲力整固,桩步稳实,故所用腿法,高腿不过脐,低腿更不过膝,以下路低踢与上路手法同时绵密配合,令敌人无喘息之机。 荆裂身手甚灵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马上又单足发力跃起,闪过这铲脚,左足紧随又站到桌边。 戴魁不放过这机会,乘这踢腿变成上步,左手发力打一个“崩拳”,直击向荆裂的胸口! 荆裂横起右肘,及时将这强劲的“崩拳”挡住了,发出骨肉相撞的碰响。但戴魁那个上步,抢占了他脚下立足的空间,他右足落下来,只能用脚前尖踮在桌子边缘上。 这种正面上下同时压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门拳法的精髓,令对方无立足余地,其势自破。这战术在方桌上更见效果,心意门有一种两人对练,就是要在小小一张八仙桌上,互相抢占马步,半寸不让。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荆裂上桌比试,其实是经过盘算。 楼上的燕横,站在栏杆前观看下面的拳斗,见到荆大哥陷于不利,十分担心。他过去主要见的都是荆裂的刀法,只有对付锡昭屏那次,看过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实际拳艺如何。 荆裂平衡力却极好,只是用两脚脚尖,仍能在桌边稳住身子,并受下戴魁这“崩拳”之力。 戴魁紧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为掌压着荆裂的手臂,右手从腹下以螺旋的劲力发出一记阴手③“钻拳”,如锥直取荆裂胃腹! “注③:“阴手拳”即与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荆裂桥手被封无法再挡架,却在这不容易站稳的体势之下,仍然敢单足起脚,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这“钻拳”的劲力。 但荆裂这一提膝之后,脚下更再无立足的空间,全被戴魁抢去了,只凭一条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边缘。戴魁已准备来个“双推掌”,全身整体劲一发,荆裂就算挡得了,身子也非得飞出桌外不可。 荆裂落下的左足,却还是踏稳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间。 这一踏,正好断了戴魁从马步向上传达的劲力,那双推掌一时发不出来! 荆裂以戴魁腿胯为踏脚石,右腿也跃起离桌,身姿有如灵猴上树,右膝狠狠飞撞向戴魁的面门!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对这么近距离的飞膝,仍然反应得及,双掌十字向前,封住了这膝击! 但荆裂已爬上戴魁头顶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后颈,右肘高高举起,从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灵盖! ——荆裂这怪招,是他从暹逻学来的“八臂拳技”④,戴魁和在场所有人自然从未见过。 “注④:荆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双拳、双腿、双肘、双膝八大攻击武器。” 这迎头顶而下的肘击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错成十字的双桥手高举在头上,宁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经有臂骨被打裂的准备。 荆裂却没有真正把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张开,化成缠绞之势,将戴魁的头部挟在自己右腋和肘弯之间,手臂如环牢牢绞住其颈项。荆裂同时跃在半空,腰肢如蛟龙翻动,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颈上,戴魁哪受得住,只有顺着他的绞势,身子也翻转,背项重重摔在桌面上! ——这招是荆裂在满刺加流浪时,从一名天竺高人学来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经得起这一摔,四脚同时折断,桌面破裂开来,两人缠成一团,一起落到地上! “麟门客栈”众人看得呆了,也没有人敢喝来。 两人分开,同时站了起来。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转转脖子,神情呆滞。他其实没有受伤——那桌子将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楼上的尹英川、圆性、韩天豹等数人眼中,却已看出来:荆裂刚才那凌空一摔,其实只要略改变一点儿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头顶而非背项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过去不可。荆裂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荆裂却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着说:“我们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败,神情尴尬,不发一言。在二楼上李文琼等心意门弟子,也是一个个脸色消沉。 这时颜清桐走到燕横身边,轻声对他说:“你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对付姚莲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边也向他点点头。 燕横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龙虎剑”,跑下了阶梯。 荆裂从虎玲兰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兰向他微微一笑赞赏。 燕横走到荆裂跟前。 “荆大哥……你不是说过,对抗武当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吗?现在这些人,都是决心和武当对敌啊……也许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当也曾经派许多人来袭击你,那不是一样吗?”燕横说时尽量轻声,不让旁人听见其中细节。 “你没说错。”荆裂搭着他的肩。“报仇这回事,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只是我自己不喜欢罢了。还有什么生擒姚莲舟、迫武当派和谈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荆裂摇摇头:“我们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说的话你就一定要听。那就变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楼上那些人,又说:“有这么多名门大派协助你,不管人力、物力、声望都十足,要复兴青城剑派,的确不是难事。难道你不考虑吗?” 燕横低下头来。 之前童帮主要招他为婿,给他当“岷江帮”副帮主,他可以轻易一口拒绝;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负着的是门派所有过世的师长和同门,以至青城历代先祖的基业与名誉,就不能只凭个人直觉喜恶来作决定。 ——燕横感到手上的“雌雄龙虎剑”,比以前还要沉重。 荆裂谅解地摸摸他的头:“就像我跟童帮主说过:每个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么决定,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 “你们要去哪儿?” “别担心。一天未知姚莲舟在哪儿,我是不会离开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难?我们不是就此分别呀。” 荆裂微笑着,又高声向客栈的所有人说:“还有谁要比试呀?没有的话,我走了。” 二楼的众人看得出,连心意门总馆的“内弟子”、在武林名气不小的戴拳师,都在几招间败给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没有作声;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桥,对胜利有信心,也觉得犯不着当这许多人面前,跟一个其实不算是敌人的男人冒险比试。 这时那圆性和尚也提着棍子和布包,从二楼跳了下来。 人人瞪着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吗? 圆性猛抓一轮头上的短发,向荆裂说:“本来我刚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过我有个戒条:这次下山来,只跟武当派的人动手。等事情过了之后吧。” 荆裂笑着答他:“我等你啊。”这少林和尚,让他想起峨嵋派的孙无月父子。 说完他就和虎玲兰并肩,从“麟门客栈”大门离去。 燕横和圆性,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凝视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个好汉。”圆性不禁说。 燕横用力地点了点头。 颜清桐失去了笼络两个强援的机会,不禁顿足;楼下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谈着刚才比试的过程;戴魁脸色沮丧地回到二楼;燕横一脸心事重重;圆性独自在喝着茶…… 渐渐那“麟门客栈”里的气氛又恢复正常,人们在高谈阔论各种武林闲话。三大门派的人陆续过来跟燕横问好,要跟这位青城派传人攀点关系。燕横像肚子里吞了个铅块,勉强打起精神来跟这些同道应对。 过不多久,有一名“镇西镖行”的镖师奔上楼来,在颜清桐耳边说了几句。颜清桐从栏杆向下看,见到一个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汉,刚从大门进了饭馆,却未坐下,只是站在一角。这汉子眼睛不停左右看着,状甚警戒。 “失陪。”颜清桐说着匆匆下楼,到那汉子跟前,拉着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这汉子是西安府里“北街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叫梁四,因为生意关系,与颜清桐有交情。颜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内打听。 “找到了。八九不离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几乎贴在颜清桐的耳朵上。 颜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儿?” “踏破铁鞋,原来正正就在我们负责保照的妓院里。”梁四又悄声在颜清桐耳边说了个名字。 “一个人吗?”颜清桐问。听见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点头:“好像已经住了一段时候。” 颜清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是要作重大的决定。 这次各路英雄齐聚颜清桐的老家西安府,斗那武当派掌门,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掉下来的黄金机会——这一战若成功拉拢各派联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这个主持人的江湖声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将来“镇西镖行”生意能否大举扩张的关键。武艺不算杰出的他,这样子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 ——值得冒这个险…… 颜清桐脸色阴沉地说:“既然那是你们的地方……你要干我先前说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难吧?” “只要银两足够。”梁四手指头磨擦着,眼睛闪出贪婪之色。 “就照你说的数目。”颜清桐说着,从腰带一个夹缝的暗袋,掏出一件细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里。 “记着,你要亲自弄。一个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让大当家失望过吗?”梁四把那东西收在衣襟内,微笑着说:“现在就去办。” 颜清桐瞧着梁四从大门消失,又向两个守在楼下的镖师打了眼色。两人会意,接着也跟在后面离开了客栈。 颜清桐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摩擦一下脸,又回复那豪迈的笑容,回到楼上去。 “好消息。”颜清桐向众人宣布:“已经有武当掌门的行踪了。就在这城里!” 一阵夹带着紧张感的轻呼。董三桥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则站了起来。燕横不安地紧握着“雌雄龙虎剑”。 “别心急。”颜清桐急忙挥手。“确实的所在还没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场众武者的身体,同时散发出预备战斗的体味气息。 这将是震动整个武林的一战。 但他们不知道:颜清桐其实已经知道姚莲舟的所在。 城东,大差市,“盈花馆”。 第七章 麟门客栈 那三层楼高的“麟门客栈”,座落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挂,朱漆大门两旁是长列的红灯笼,那门柱和屋顶飞檐皆有麒麟雕饰,果是气派不凡,无怪为西安府里第一大名店。 荆裂等人走到数十步开外时,远远已见有一大堆人凑在客栈门前。稍近些看,一个个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许多都带着布包的随身兵器,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则不断伸头进客栈门内张望。 牵着马儿的镖师解释:“都是些闻风而来凑兴的武林人士。客栈虽大,也容不下所有来客,这些比较没那么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上马缰交给候在客栈前的小厮,着其带马到后面喂饱草料。 镖师虽不明说,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今天,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进“麟门客栈”。 荆裂和虎玲兰也各把马儿交给客栈的人。原本挂在马鞍的兵器当然都已带在身上。 两个镖师排开门前的人群,领着戴魁师兄弟及荆裂等三人进门。两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荆裂、燕横和虎玲兰,那眼神好像在说:他都进得去,怎么我又进不去? 进了“麟门客栈”下层的饭馆,果然满厅或坐或站地塞满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许多人进到客栈内,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刺刺地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间忙得团团转,还要格外小心,不可把这些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进来,又吸引了各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如狼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经暗地里在估量他们的实力。 这种眼神和反应,对于武者犹如本能。荆裂、虎玲兰和燕横也是一样,以这略带戒备的眼神,扫视客栈里的众人。 荆裂和虎玲兰尤其引人注目。虎玲兰虽然换穿了中原的服装,但发饰和鞋子还是东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妇人的举止动静,教人一眼就看出是异族女子。那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吸引这些血气汉子的重要原因。 至于荆裂的衣饰外观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戴魁和李文琼,已有人认出他们是心意门的高手,急忙朝他们拱拳叙礼。两人也回敬了。 镖师带着五人,上了旁边的阶梯,登上饭馆二楼。 楼下那些人皆侧目——他们都没有上二楼的资格。两位心意门人还好说,但那三个跟在后面的奇怪家伙,则让他们满腹疑惑。 那二楼占了半个饭馆的上方,有一面是栏杆,可以俯视楼下大厅。由于只得半层,故此只摆了五、六张桌子。 一名高大壮硕得像熊羆的壮年男人,已经在阶梯前迎了过来,热情地挽着戴魁和李文琼的手掌。 “戴师弟!李师弟!要你们远从祁县来,辛苦了!”此人正是“镇西镖行”的行主(又称“大当家”),心意门传人颜清桐。戴、李二人与他两年多未见,也是笑着搭手抱臂。 颜清桐得两位师弟从山西到来,喜上眉梢,不只因为故人重逢,也因为庆幸在这场武林聚会里,多了两个有实力的心意同门坐镇。颜清桐虽然辈份上是师兄,但其实论武功造诣,比这两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门总馆的师弟为低:十多年前,颜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资质所限,武功难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别师门,回到老家开这走镖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会看得上这种受人钱财的卖命工作。 颜清桐挂着心意门正宗传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总馆的“内弟子”①,干这镖行的生意,可说无往不利,心意门位列当今武林“九大门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说;那响当当的武名,绿林中的好汉无不畏惧,镖车路过怎不给足面子?何况心意门武艺广传邻近数省,支派门人甚众,其中当官或参军的也有不少,颜清桐凭借这同门的人脉关系,又增加了官府的后台。如此条件下,他的“镇西镖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这“麟门客栈”的排场,已见一二。 “注①:相当于青城派及华山派的“道传弟子”。” “师弟,那华山派的事情……”颜清桐原本声如洪钟,但一说及此,声线低了下来。 “我们在路上已听闻了。”戴魁说:“可知姚莲舟的行踪?” “还未知道。也许仍在关中。”颜清桐解释。“我在各关口都有人,这么显眼的家伙若是出关,他们必然发现,并且火速通报给我……这儿众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着消息,亦顺道来个难得的英雄聚会,哈哈……”他笑着,视线落在荆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顾叙旧,就忘了介绍……”戴魁欠身说:“这几位,是我在进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缘分呀,师兄,你道这位少侠是何师承?”他说着把燕横拉上前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剑派“道传弟子”燕少侠!” 此语一出,颜清桐先是愕然,接着那笑脸比之前更要灿烂。 同时,二楼那几桌客人,原本都在低头交谈,一听这“青城派”,马上静了下来,全都瞧向站在楼阶前的燕横。顿受众人注目,又不肯定他们正在想些什么,燕横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横向四边拱拱拳:“青城派,燕横。” “太赏面了!”颜清桐乐得呵呵大笑,拉着燕横往最大那一桌宴席。“连青城派的剑士,也光临西安府来,这儿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兴!”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一看同来的荆裂和虎玲兰。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问戴魁:“这两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记起来:“是南海派的荆侠士,和“影派”的“虎”女侠。” 众人一听,是名不经传的门派,马上就对两人失去兴趣,继续注视着燕横。燕横把身上的三柄剑都解下,被颜清桐拉着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琼也都坐了。 他们显然没有意思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同坐这桌宴席。已经坐下的燕横,焦急地看着荆裂。荆裂却只耸了耸肩,向燕横挥挥手,示意“不打紧”,然后就跟虎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个汉子,都在打量着他俩。还有荆裂手上那根比他还高的大船桨。 荆裂没理会那三人,自顾自就拿起酒壶,为自己和虎玲兰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又拿起个包子塞进嘴巴,然后轻碰虎玲兰的手肘。 “看,有个有趣的家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语说。 虎玲兰循荆裂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个和尚,在众宾客之间格外显眼。 那和尚看来年纪颇轻,只有二十余岁,跟荆裂和虎玲兰相若。身上一袭袈裟,已因旅途风霜而略带脏破,那颗光头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长着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乱发,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须丛生,两道眉毛既粗长,尾巴又紊乱,显然是个天生毛发旺盛之人。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圆面阔,五官面目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佛寺里的怒目金刚。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说话,独这和尚,只是拿着一大海碗的饭,用筷子猛地在拨。那白饭上面,半边堆着菜,还有大大一块烤羊肉,看来这和尚不戒荤。 他努力吃饭时,兵器却不离身,一根六角形的齐眉棍②仍搁在右肩和胸口之间,右脚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长棍挟在膝弯里。那齐眉棍两端十寸皆包镶着铁片,上面排着铜铸的圆钉。另外他椅子旁还放着一个大布袋,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经挟着那块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块,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动时,有粒饭从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饭夹起,再送回口里,动作熟练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兰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语回应。 燕横在席上一坐定,颜清桐就抢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饮为敬干了。燕横从来不喝酒,但这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就喝了,只觉入口辛辣,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 颜清桐正要介绍席上的宾客,对面一人忽然冷冷说:“青城派弟子,真的吗?”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脸长着个长长的鹰勾鼻,眼目细小,拿着酒杯的手,指节上满布厚茧,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别乱说。”男人身旁的一个老者轻斥。这老者长着一把半白胡子,额头和右边脸都布着小创疤,显出是位实战经验不浅的前辈。老者双手戴着皮革护腕,几乎长及手肘,看来跟那鹰鼻男人一样,也是个拳士。 戴魁听了愕然。想起来他确是还没有证实过燕横的身份。 颜清桐陪笑着,向燕横介绍那说话的男人:“这位是来自直隶河间府沧州的秘宗门传人,董三桥兄。旁边这位老拳师,就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这董三桥是同属“九大门派”的秘宗门里新一代的杰出拳士,原名董超,艺成后因手法迅疾而扬名,人们形容他与人近身搏斗,快得就如有三条桥手一样,自此自号董三桥。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兄弟。”董三桥又冷冷说。“不过这次各门派好汉齐集西安,来会那个武当掌门,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气的人物,万一被一些冒充的闲杂人混了进来,那岂非成了笑话?”他瞧瞧邻桌的荆裂和虎玲兰。“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剑侠,怎么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怀疑小兄弟。” 听到董三桥言语间低贬荆大哥他们——其他人瞧向荆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横心头有气。但他自忖辈份不高,不可在这儿发泄,也就没反驳。 他拿起手上一个长布包,一拉绳索解开活结,那布包褪下少许,露出了一个造形古典的剑柄和莲花形状的圆护手。 “注②:棍尾竖地时,棍头相等于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齐眉棍”,故一般皆为五尺左右长度。” “本门信物,“龙棘剑”。”一说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众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这里的人都未见过“雌雄龙虎剑”,也是无从判断。可是他们见这剑柄,绝对不似凡器,心里已经相信了几分。 “果真是青城派宝物。”那秘宗门的老拳师韩天豹马上拱拳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青城宝剑,哪里分得出来?只是弟子无礼在先,他便抢先说话打个圆场:“就算不看剑,只看气度修养,就肯定燕少侠是名门之后。何况天下间,有谁斗胆冒认“巴蜀无双”的青城剑士?”他瞧着燕横的眼神甚诚挚,加上又对青城派如此推许,燕横很是感激,马上拱手回礼。 只见那宴桌之上,早摆开了十几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馍、腊汁肉、灌汤包子、凉皮等,都是关中一带有名的吃食。燕横早就饿了,但在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颜清桐又再介绍席上的人。有两个也是秘宗门的,但分别来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们另外又带来了十几个门人,正坐在邻桌。 “这位……”颜清桐朝向宴桌另一边:“则是南直隶徽州府,八卦门总馆来的尹英川前辈。” 燕横又向那边行礼。只见那尹英川个子不高,尤其头脸的比例格外细小,长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别发达,背项微微隆起。看样子五十来岁年纪,面貌甚丑,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只有左边一道变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浓,半掩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有个年轻弟子替他拿着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单刀,连柄五尺全长,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兰的野太刀还要夸张。那弟子也无法长时间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竖到地上,用双手扶着。 尹英川是当今八卦门掌门人尹英峰的亲弟,徽州八卦门总本馆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带,尤以使这八卦巨刀见称,外号“水中斩月”——旁人常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瘦猴,怎使得动这样的刀? 尹英川这次从总馆带来及从各地分支召集来的八卦门人,共计三十二名,在诸门派里最多。八卦门锦衣卫士杜焱风,在御前被武当派拳士击败这消息,早已从京城传往四面八方,八卦门急欲挽回本派名声,故这次最是积极。 颜清桐接着又向燕横介绍坐在邻桌的一些心意门的同门,都是来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馆。 荆裂在旁边的桌子,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颜清桐介绍众门派的客人。荆裂同时仔细地观察这三大门派的门人有何分别。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琼,场中的心意门人,一个个显得姿态稳重,举手投足皆像蕴藏着三分余力,不轻易爆发,尽显了本派的武功路数。 而秘宗门人,如韩天豹和董三桥,则刚好相反,身姿步履轻快,就算坐着也予人随时起动的感觉,说话时比较急,眼珠子转动也快。相传秘宗门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属猴拳一路武学,后来不断发展,吸收了许多北方武术菁华,讲究离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这些特质都充份显示在秘宗门人的举止上。 至于八卦门人,姿态则似介乎前两者之间。但荆裂特别留意到:几个八卦门人离桌步行时,足底着地有种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准备随时转方向。八卦门步法独步天下,这几个人也是练到了骨子里。 颜清桐介绍完三大门派的好手,又说:“燕少侠,别以为就只我们“三门”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远来的圆性大师,寺内年轻一辈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来,与我们各派共商大计,主持武林公道!” 燕横听见很是讶异——怎也想不到这个只管在吃饭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来的武僧。 荆裂也听到了,却不显得意外——能够坐到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来的,还有谁? 那圆性和尚却对颜清桐的介绍不瞅不睬,还是自顾自在吃饭,令颜清桐很是尴尬。燕横看见圆性不理会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很有趣,强忍着不笑出来。 颜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僧人,会是少林寺来的代表,还道他是不知打哪儿来骗饭吃的野和尚;但圆性身上带着的度牒却不假,明明白白写着是“少室山少林寺传度宝牒”,又看他身高体壮,步履间确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时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见左右两条肌肉结实的前臂,内侧处各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烙印:左为青龙,右为白虎。 ——曾经通过少林寺最严酷的试炼“木人巷”的证据。 此刻这圆性和尚却还是只吃饭不说话,颜清桐只好不理会他,清一清喉咙又说:“我还收到个天大的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将派剑士下山来相助!我虽未确定,但是消息说,连崆峒派当今掌门人飞虹先生也会亲临!” 这消息一公布,在座众人,除了圆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气。有的人更兴奋得拍起手掌来。 崆峒派虽处关西偏远之地,但其“八大绝”武学名震天下,开山立派的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驾临,这次关中英雄聚会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虽在四川,但燕横在师门也有几次听闻师叔和师兄提及这位飞虹先生。据说师父何自圣年轻时出游修行,曾经跟飞虹先生结识,互相论剑问道,何自圣回青城后对其武功甚是推许。燕横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宿,又是师父的故交,一时也感兴奋。 在场却也有一人对这消息不太高兴,就是八卦门的尹英川:现在这英雄聚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最是崇高;假如飞虹先生亲至,马上就把他给比下去了,而八卦门的锋头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抢去…… 众人为这消息交谈了好一轮之后,戴魁脸容严肃,看着燕横说:“青城派遭逢大变,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侠能免却武当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门托以门派至宝“雌雄龙虎剑”,必然有过人艺业!” 燕横不知要如何回答。荆裂吩咐过,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杀锡昭屏之事告知这些人,燕横亦不愿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杀经过,只是垂头支吾以对。 “听说何自圣掌门,被武当叶辰渊的剑击败了。”董三桥冷淡说。“真可惜啊。”口里说可惜,却有些揶榆的含意。 燕横怒目注视董三桥,几乎冲口而出:我师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绝不会败! 但是他没有忘记青城派的一大戒条:比武胜负后,不怀旧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试,他本来肩头有旧患复发,想过放弃;师兄张鹏却斥责他:“小六,以后你是宁愿告诉别人:今年夏天你尽了全力而落败,还是受了伤而退出?”于是燕横负伤出场,结果三场全胜。若非这次“夏校”,燕横几个月后不可能就成为“道传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师父何自圣在“玄门舍”教习场出战时那信心全满的表情,根本从没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个武者踏进了战场,就等于确认自己已经在最佳的作战状态。 ——师父泉下有知,绝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战败的借口。 于是燕横吞下了怒气,没有对董三桥回应半句。 “要是实力相近,比斗时的状况千变万化,胜负难以逆料。”韩天豹断然说。“何掌门是我敬佩的剑豪。他力战而亡,想必无遗憾。”说着就站起来,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横听得很是激动,向韩天豹回了个礼。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圣奠酒,连那对人不理睬的圆性,都暂时放下了饭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横自从失去青城派,虽有荆裂相伴,还是觉得伶仃无依。现在竟有这么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前辈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这场战斗里,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尹英川这时说:“从华山传下来的消息,那武当掌门姚莲舟已经公开明言:“拳出少林,剑归华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圆性和尚,又说:“他接着也要上少林去。武当派的野心,绝不简单。” 众皆动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实力皆超然,雄视天下武林已近千年,从来无人能撼动分毫。“九大门派”虽并无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无争议的九派之首。如今这姚莲舟说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叶辰渊在我们的“归元堂”里也说过……”燕横因为那回忆,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们武当派的目标,是要证明自己,“天下无敌”。” 此语一出,席上的人脸色铁青。邻桌其他人也都听到了,有的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琼又问:“听闻与贵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经打开山门向叶辰渊臣服,未知是否属实?” 燕横沉痛地点点头。 “各位!”颜清桐站了起来,环视席上众豪杰。“现在很清楚了,这已经不是青城或华山一门一派的事情,而是干系到天下所有武林门派!说白一点儿,武当派就是要称霸武林!趁着这个各路英雄聚首关中的机会,我们各门派务必联合起来,对抗武当派的野心!” 所谓“称霸武林”,从前都是在江湖传说或武林轶事里听的多,大都不过是些邪派势力口中说说的狂言而已;在座豪杰,从来想也没想过,世上会有疯子真的去实行“称霸武林”这四个字。但事实摆在面前,无论是多疯狂也好,武当派的行动,确实威胁着天下各门各派。 本来二楼整层都静默了下来。这时却又传来“叮咚”的声音,原来那圆性和尚又在吃饭。邻桌的虎玲兰忍不住笑出声来。颜清桐微愠地回头瞧瞧她,但见是个娇俏的女子,又是燕横的朋友,也不便发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横的肩膀,又继续说:“现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传弟子”加盟,我们就更名正言顺了!打着为青城派同道报仇的旗帜,我们不必对那姚莲舟和武当派客气!” 席上许多人都叫好。燕横听在耳里却感到有些不妥。 ——他们如此看重我,难道只是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让自己师出有名吗?…… 荆裂听见,则在冷笑。 “颜前辈……”燕横试探地问:“你们……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侠,何以如此见外?”颜清桐又抱一抱他肩头,那过度的热情令燕横有些难受。“不是“你们”,是“我们”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说:“我已广布了人脉线眼在各处留意,估算那姚莲舟还没有离开关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闭口不语,回头再瞧瞧荆裂和虎玲兰,悄声问:“燕少侠,他们……你的朋友……” 燕横听出来,对方正怀疑一直帮助他的荆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众人拱手大声说:“荆大哥跟我一样,与武当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几个月来我都得他照顾,否则断不能到得这关中来。”他凝视荆裂又说:“我对他绝对信任。” 两人相视微笑,同时拿起一杯酒,干了。 这是圆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饭。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荆裂。荆裂轻轻报以一点头。圆性却木无表情,又挟了块肉塞进嘴巴里。 “我……不是有意冒犯……”颜清桐干咳一声:“不过想搞个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于姚莲舟的事……” 这时尹英川打断他:“颜当家,请问我们这次结盟,是由你主持,指挥各人吗?” 颜清桐一愕然。他本仗着自己是东道主,又大洒金钱招呼众豪杰,趁这次英雄会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不想却惹来了尹英川的不满。 “当然不敢!”颜清桐急忙挥手说:“颜某只是比较熟知关中,才斗胆多发言……这儿论资历名声,哪儿排得到颜某?尤其有尹前辈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只是想拿点儿面子,听见此话甚是满意,不为难颜清桐,只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语气说:“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的……”颜清桐吞一吞喉结:“那姚莲舟单剑就挑翻华山派,其武功修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扬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楼下更多的来客。“只要我们各路英雄,同心协力,那姚莲舟虽有三头六臂,也得屈服。” 这时圆性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瞧着他。他却不正眼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把筷子夹在拿碗的左手指间,空出来的右手拿起六角齐眉棍和身旁的布袋,离开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经意地就坐到荆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继续在吃饭。 颜清桐脸色涨红。这圆性和尚虽无表示什么,但这举动,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别理会他。”尹英川冷冷说。 颜清桐点点头,正要再说下去时,燕横打断他:“颜前辈……你的意思是……对着姚莲舟一个,我们这儿所有人……要一拥而上?” “这事情,我跟韩兄、颜当家等几个,早几天已经商量过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说:“这武当派的疯狂野心,不自今天开始。以我所知,乃是当年掌门公孙清消灭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练功法门典籍,反被这些邪功改变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当派,显然已堕入魔道。我们正道中人,没必要跟他们讲武林道义。” 另一边戴魁也说:“燕少侠,武当叶辰渊胜了你们青城派,本应就此住手,却大开杀戒,难道他们又讲究道义吗?” 青城派众师尊和师兄弟被武当杀害,对于武当掌门这个元凶,燕横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当门人上青城山挑战时所说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会更加紧练剑,恨不得早一天变强,然后亲手用这对“雌雄龙虎剑”向武当派证明:青城派还在! 可是听到颜清桐和尹英川所说的策略,燕横又感到不妥:正如锡昭屏当天在青城山上说过,武当战胜青城派,凭的确是过人的武学,不是单打独斗就是以少胜多;这次姚莲舟单人匹马挑华山派就更加夸张。 ——假如现在对付姚莲舟,靠的是人多势众,似乎不够光明正大…… 燕横自知辈份不高,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只是沉默着。各人看他不再说话,相信他已经被说服了。 “我们并不是要诛杀姚莲舟。”颜清桐说:“否则这段仇恨,没完没了。我们要把这位武当掌门生擒,迫使武当派与众门派签个城下之盟,答应永远互不侵犯。” ——武当派现在虽然靠强大的武力横行武林,毕竟也不可能完全无视门派的言诺和信誉,一旦签了和约,亦断不能随便撕毁;而且这一役展开后,等于“反武当同盟”正式结成,当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当派即使过一阵子又想再发难,也非易事。 荆裂在别桌听到了这胁逼武当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摇头冷笑。 颜清桐拍拍燕横的肩头又说:“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后,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侠,复兴青城剑派!” 燕横意外地瞪着眼睛,瞧向众人。尹英川、韩天豹等,一个个朝他点头。 “复兴青城剑派”几个字,听在燕横耳朵里,有如雷鸣,教他心跳加速。 燕横细想:这三大门派,假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门人只怕过千;武林“九大门派”,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说;看这颜清桐的排场,财力物力更是不缺。这么多优厚的条件帮助下,重建青城派,确是一点儿也不遥远! 至于他们的围攻策略,燕横又思量:武当派不是也曾经为了报仇,派出多名刺客袭击荆裂吗?我们现在围捕姚莲舟,也不能说比武当卑鄙啊……何况根本就不是要杀死他…… 燕横左思右想,感到一阵迷惘,瞧向荆裂那边,想看看他对此事有何反应。荆裂却没有看过来,似乎已经对这主家席的说话再没有兴趣,只是瞧着桌子对面那个和尚吃饭。 “你很会吃嘛。”荆裂自己也夹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块牛肉夹馍,送进嘴里,一边在说。 “还可以吧。”圆性没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饭才回答。 “没听说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荆裂又吃了块肉饼。 “一般是要戒的。”圆性咬着羊肉说。“可是吃了肉,打起拳来比较有力气呀。” 荆裂和虎玲兰相视一笑,觉得这和尚有趣极了。 圆性终于把整碗饭都吃光,呼了一口气,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来。 “没办法。我练武比修禅要用心。”他接着又说:“权衡之下,我只好吃肉了。反正它们都给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个经超渡它们好了。阿弥陀佛。” 同桌那几个武林人士皱着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这般胡言乱语。荆裂却大笑起来,连邻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么你喝酒吗?”荆裂拿起酒杯。 圆性摇摇头。“假如对武功有帮助的话,我会喝的。” 荆裂微笑:“这倒没有。”仰头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议着大事,但荆裂却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惹来坐在另一桌的几个心意门弟子很不满。 他们来自心意门河南支系,身份不够高,因此没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荆裂和虎玲兰这等来路不明的家伙,竟跟自己在二楼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气,早就想发作。 “我们颜师兄在说话,你们刚才却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铁青着脸隔远说。“我劝你们少说话,多喝酒吧。” 说完,他身旁两个同门,一拿酒壶,一拿酒杯,就向荆裂那边掷过去。 荆裂不为所动。 那酒壶和酒杯平平飞出,去势似甚劲,但却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荆裂跟前,酒壶未翻倒,杯中酒也没溅出,当中实有甚巧妙的劲力。 “这二楼的酒,不是人人有机会喝。多谢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门人又冷冷说。 其他各桌同门看见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荆裂和虎玲兰看见了,却又是大笑起来。这次连坐在对面的圆性都捂着嘴巴笑了。 “你们又在笑什么?”那心意门人暴怒说。 “没什么。”荆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扬一扬:“这手功夫,你们练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壶,勘了满满一杯,然后向那心意门人举了一举:“我也请你喝一杯。”说完也把酒杯抛向那桌。 那三个心意门人,正想看看荆裂有没有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来势甚劲,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溅湿了三人衣衫,他们狼狈地从椅子站起来。 “你干什么?” 荆裂故意作个意外的表情,笑着说:“啊!对不起!我平时忙着练真正的武功,这种掷酒杯的技艺,可没怎么练习过。” 荆裂话中嘲讽之意很明显。三个心意门人,已经抄起身边的刀剑。但颜清桐这时走了出来,站到两桌之间。 “这位兄台,莫非是来捣乱的?” 荆裂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我听你们说了这么久,可是到头来,没听说是谁召集这么大伙人的。” “我们都是……” “我知道。”荆裂打断颜清桐。“大家都是听到武当掌门来了关中的消息,因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吧?但是有谁问过:这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他环视客栈众人,又说:“有没有想过,消息本来就是武当派自己传出来的?就是要引我们一起聚在关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颜清桐为之语塞。 “即使姚莲舟上华山时确实孤身一人,你们又能确定,到了现在他的武当门人还没有来援助吗?假如姚莲舟加上十个八个精挑的武当弟子,你们还有把握生擒他吗?还有这样合作的决心吗?”荆裂继续数落在场的各派中人。“你们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真正正跟武当门人交过手?” “难道你有?”心意门的李文琼冷笑。 荆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记下了八道刻纹的大船桨,摇摇头。“我这来只是想听听,你们有多少关于姚莲舟的新消息。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对于你们这结盟,我没兴趣,就此告辞。”说着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兰一起下楼去。 “这儿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说。几张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围上荆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兰见这阵势,马上解开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长长刀柄,一双英气妙目扫视众人。见到那式样特别的长刀柄,众武者都是一懔。 “是倭寇的刀!”有个八卦门人呼喊。八卦门总馆地近江、浙,这个八卦门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间,常与中国海盗勾结,侵扰劫掠沿海一带,于今尤烈,当地人对其恨之入骨,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认出来。 一听这句“倭寇”,“麟门客栈”内敌意更增。楼下的大群人虽听不清楚,但知道上面发生了冲突,全都引颈仰望看热闹。 燕横见荆裂和虎玲兰与各派豪杰不和,焦急地起身:“荆大哥!……”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八卦门弟子搭着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时尹英川瞪着燕横说:“青城派与我八卦门,既同列“九大门派”,尹某算起来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师长。我劝奉你一句,别跟这等旁门左道之人厮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误交这种人,不只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玷污了青城派的名声。” “不是这样的,荆大哥他……”燕横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来。”尹英川严厉地说,这次明显是动用了武林前辈的威严。燕横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对他派的前辈名宿,尤其“九大门派”这等名门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却礼节。燕横虽关心荆裂安危,却又不知应该怎样礼貌地反驳。 荆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抓抓胡子笑着说:“我又不是姚莲舟。难不成你们对我也不用讲武林规矩,准备一拥而上?” 这话尖刻如针,刺在各人心里,有的人垂下头来。 先前那个被泼酒的心意门人愤怒说:“那么我跟你单挑比试!” 荆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摇头。 “没兴趣。”说着就和虎玲兰步下了阶梯。 两人走在“麟门客栈”楼下的饭馆里时,那许多来自小门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不管两人是何来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门”的高手,实在让人好奇。 这时一条身影越过二楼的栏杆,直接就跃到楼下来,正好着落在一张方桌上,足下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连桌上杯盘都没有弹起来,可见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惊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门山西总馆“内弟子”高手,那个满脸胡须的戴魁。他手上并没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门的同门,岂可就这样给你离开?”戴魁伸足踢拨,把桌上的东西全扫掉,空出桌面来。“现在就让你上来领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头,比不比得上嘴巴。” 荆裂指一指那桌子:“上来这儿?” “一般的比试,我怕打太久,也坏了这儿众英雄的雅兴。”戴魁说:“谁先掉下去,谁输。” “你们一时又说,对付敌人不用什么武林道义;一时要比试,又有这么无聊的规则。”荆裂叹了口气,把兵器交给虎玲兰。“好吧,陪你玩玩。” 客栈里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闷了,此刻有机会观看心意门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个个吶喊叫好。 荆裂奔跑跃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摆开拳架,凝视戒备。 哪知荆裂跃到桌边时,半空中左脚暗暗使个“鸳鸯腿”,踢一踢桌子边缘,戴魁足下一震,连忙沉下马步保持平衡。 荆裂右足紧接就上了桌,抢了个先机,当胸就是一个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轰过去! 戴魁却是了得,上面举臂挡架这拳,下身却同时进攻,左腿低扫出,以足内弯铲向荆裂那单足站立的右胫骨! 心意门的拳法,讲究劲力整固,桩步稳实,故所用腿法,高腿不过脐,低腿更不过膝,以下路低踢与上路手法同时绵密配合,令敌人无喘息之机。 荆裂身手甚灵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马上又单足发力跃起,闪过这铲脚,左足紧随又站到桌边。 戴魁不放过这机会,乘这踢腿变成上步,左手发力打一个“崩拳”,直击向荆裂的胸口! 荆裂横起右肘,及时将这强劲的“崩拳”挡住了,发出骨肉相撞的碰响。但戴魁那个上步,抢占了他脚下立足的空间,他右足落下来,只能用脚前尖踮在桌子边缘上。 这种正面上下同时压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门拳法的精髓,令对方无立足余地,其势自破。这战术在方桌上更见效果,心意门有一种两人对练,就是要在小小一张八仙桌上,互相抢占马步,半寸不让。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荆裂上桌比试,其实是经过盘算。 楼上的燕横,站在栏杆前观看下面的拳斗,见到荆大哥陷于不利,十分担心。他过去主要见的都是荆裂的刀法,只有对付锡昭屏那次,看过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实际拳艺如何。 荆裂平衡力却极好,只是用两脚脚尖,仍能在桌边稳住身子,并受下戴魁这“崩拳”之力。 戴魁紧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为掌压着荆裂的手臂,右手从腹下以螺旋的劲力发出一记阴手③“钻拳”,如锥直取荆裂胃腹! “注③:“阴手拳”即与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荆裂桥手被封无法再挡架,却在这不容易站稳的体势之下,仍然敢单足起脚,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这“钻拳”的劲力。 但荆裂这一提膝之后,脚下更再无立足的空间,全被戴魁抢去了,只凭一条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边缘。戴魁已准备来个“双推掌”,全身整体劲一发,荆裂就算挡得了,身子也非得飞出桌外不可。 荆裂落下的左足,却还是踏稳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间。 这一踏,正好断了戴魁从马步向上传达的劲力,那双推掌一时发不出来! 荆裂以戴魁腿胯为踏脚石,右腿也跃起离桌,身姿有如灵猴上树,右膝狠狠飞撞向戴魁的面门!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对这么近距离的飞膝,仍然反应得及,双掌十字向前,封住了这膝击! 但荆裂已爬上戴魁头顶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后颈,右肘高高举起,从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灵盖! ——荆裂这怪招,是他从暹逻学来的“八臂拳技”④,戴魁和在场所有人自然从未见过。 “注④:荆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双拳、双腿、双肘、双膝八大攻击武器。” 这迎头顶而下的肘击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错成十字的双桥手高举在头上,宁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经有臂骨被打裂的准备。 荆裂却没有真正把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张开,化成缠绞之势,将戴魁的头部挟在自己右腋和肘弯之间,手臂如环牢牢绞住其颈项。荆裂同时跃在半空,腰肢如蛟龙翻动,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颈上,戴魁哪受得住,只有顺着他的绞势,身子也翻转,背项重重摔在桌面上! ——这招是荆裂在满刺加流浪时,从一名天竺高人学来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经得起这一摔,四脚同时折断,桌面破裂开来,两人缠成一团,一起落到地上! “麟门客栈”众人看得呆了,也没有人敢喝来。 两人分开,同时站了起来。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转转脖子,神情呆滞。他其实没有受伤——那桌子将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楼上的尹英川、圆性、韩天豹等数人眼中,却已看出来:荆裂刚才那凌空一摔,其实只要略改变一点儿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头顶而非背项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过去不可。荆裂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荆裂却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着说:“我们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败,神情尴尬,不发一言。在二楼上李文琼等心意门弟子,也是一个个脸色消沉。 这时颜清桐走到燕横身边,轻声对他说:“你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对付姚莲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边也向他点点头。 燕横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龙虎剑”,跑下了阶梯。 荆裂从虎玲兰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兰向他微微一笑赞赏。 燕横走到荆裂跟前。 “荆大哥……你不是说过,对抗武当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吗?现在这些人,都是决心和武当对敌啊……也许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当也曾经派许多人来袭击你,那不是一样吗?”燕横说时尽量轻声,不让旁人听见其中细节。 “你没说错。”荆裂搭着他的肩。“报仇这回事,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只是我自己不喜欢罢了。还有什么生擒姚莲舟、迫武当派和谈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荆裂摇摇头:“我们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说的话你就一定要听。那就变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楼上那些人,又说:“有这么多名门大派协助你,不管人力、物力、声望都十足,要复兴青城剑派,的确不是难事。难道你不考虑吗?” 燕横低下头来。 之前童帮主要招他为婿,给他当“岷江帮”副帮主,他可以轻易一口拒绝;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负着的是门派所有过世的师长和同门,以至青城历代先祖的基业与名誉,就不能只凭个人直觉喜恶来作决定。 ——燕横感到手上的“雌雄龙虎剑”,比以前还要沉重。 荆裂谅解地摸摸他的头:“就像我跟童帮主说过:每个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么决定,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 “你们要去哪儿?” “别担心。一天未知姚莲舟在哪儿,我是不会离开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难?我们不是就此分别呀。” 荆裂微笑着,又高声向客栈的所有人说:“还有谁要比试呀?没有的话,我走了。” 二楼的众人看得出,连心意门总馆的“内弟子”、在武林名气不小的戴拳师,都在几招间败给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没有作声;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桥,对胜利有信心,也觉得犯不着当这许多人面前,跟一个其实不算是敌人的男人冒险比试。 这时那圆性和尚也提着棍子和布包,从二楼跳了下来。 人人瞪着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吗? 圆性猛抓一轮头上的短发,向荆裂说:“本来我刚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过我有个戒条:这次下山来,只跟武当派的人动手。等事情过了之后吧。” 荆裂笑着答他:“我等你啊。”这少林和尚,让他想起峨嵋派的孙无月父子。 说完他就和虎玲兰并肩,从“麟门客栈”大门离去。 燕横和圆性,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凝视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个好汉。”圆性不禁说。 燕横用力地点了点头。 颜清桐失去了笼络两个强援的机会,不禁顿足;楼下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谈着刚才比试的过程;戴魁脸色沮丧地回到二楼;燕横一脸心事重重;圆性独自在喝着茶…… 渐渐那“麟门客栈”里的气氛又恢复正常,人们在高谈阔论各种武林闲话。三大门派的人陆续过来跟燕横问好,要跟这位青城派传人攀点关系。燕横像肚子里吞了个铅块,勉强打起精神来跟这些同道应对。 过不多久,有一名“镇西镖行”的镖师奔上楼来,在颜清桐耳边说了几句。颜清桐从栏杆向下看,见到一个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汉,刚从大门进了饭馆,却未坐下,只是站在一角。这汉子眼睛不停左右看着,状甚警戒。 “失陪。”颜清桐说着匆匆下楼,到那汉子跟前,拉着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这汉子是西安府里“北街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叫梁四,因为生意关系,与颜清桐有交情。颜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内打听。 “找到了。八九不离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几乎贴在颜清桐的耳朵上。 颜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儿?” “踏破铁鞋,原来正正就在我们负责保照的妓院里。”梁四又悄声在颜清桐耳边说了个名字。 “一个人吗?”颜清桐问。听见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点头:“好像已经住了一段时候。” 颜清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是要作重大的决定。 这次各路英雄齐聚颜清桐的老家西安府,斗那武当派掌门,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掉下来的黄金机会——这一战若成功拉拢各派联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这个主持人的江湖声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将来“镇西镖行”生意能否大举扩张的关键。武艺不算杰出的他,这样子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 ——值得冒这个险…… 颜清桐脸色阴沉地说:“既然那是你们的地方……你要干我先前说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难吧?” “只要银两足够。”梁四手指头磨擦着,眼睛闪出贪婪之色。 “就照你说的数目。”颜清桐说着,从腰带一个夹缝的暗袋,掏出一件细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里。 “记着,你要亲自弄。一个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让大当家失望过吗?”梁四把那东西收在衣襟内,微笑着说:“现在就去办。” 颜清桐瞧着梁四从大门消失,又向两个守在楼下的镖师打了眼色。两人会意,接着也跟在后面离开了客栈。 颜清桐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摩擦一下脸,又回复那豪迈的笑容,回到楼上去。 “好消息。”颜清桐向众人宣布:“已经有武当掌门的行踪了。就在这城里!” 一阵夹带着紧张感的轻呼。董三桥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则站了起来。燕横不安地紧握着“雌雄龙虎剑”。 “别心急。”颜清桐急忙挥手。“确实的所在还没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场众武者的身体,同时散发出预备战斗的体味气息。 这将是震动整个武林的一战。 但他们不知道:颜清桐其实已经知道姚莲舟的所在。 城东,大差市,“盈花馆”。 第八章 盈花馆 在距离“麟门客栈”只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风客栈”,多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当派驻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走到那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以预定的暗号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脸皮晒成棕色,脸颊皮肤粗糙,正是武当“兵鸦道”弟子焦红叶。方济杰点点头,匆匆而入,并把门带上。 桂丹雷本在房内闭目静坐,此刻早就睁开眼。旁边的锡晓岩,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点打一架。 “怎么样?”桂丹雷那头枯发,包藏在头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济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那些人还没有调动。看来他们还没找到。” 桂丹雷略松了一口气。但一天没有找到掌门,他一刻还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人前来。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来应该只有我们这群人知道……” 同来的武当弟子,“镇龟道”的陈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鸦道”门人,分别住在另两个房间。他们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怀疑。 锡晓岩这时停下手来。他垂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装时,跟过几个同门说……” “鲁莽!”桂丹雷斥骂一声,但见锡晓岩满脸愧疚,又不好再责备他。“算了……你也不会想到,武当山也会有奸细……” 武当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锻炼,非有极坚定意志,是不可能长留在武当山的。很难想象当中会有人接受外人收买。 ——除非是一开始入门时,已经怀着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济杰久处江湖,自然思虑比较周密:“这些人来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说,掌门入关中的消息,是同时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的。天下间具有这样能耐的,恐怕只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盖。 “我们武当派,难道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红叶问。 桂丹雷叹息摇头:“这可得要等师副掌门从京师回来,我们才会知道……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掌门。”他皱着眉又说:“这么多敌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带三十人来。” “敌人多又如何?”锡晓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制得了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雷脸容忧心:“就算是猛虎,遇着看不见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时候。” ※ ※ ※ 殷小妍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想不透:这个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这客人拿出来的金子,足够长期包下那个厢房,也包下了这儿最红的书荞姑娘;二是他从不喝酒,却喝比什么酒都要昂贵的茶叶。 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花得起这种钱,没有人会多口问你是什么人。 小妍是书荞姑娘的近身。因此现在也成了服侍这位客人的婢女。 对了,她还知道一件事情:这位客人很喜欢洗澡。那厢房里就放着个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热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体因为血气而通红。 每次添水时,看见这客人的身体,小妍的脸都红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见过男人的裸体自然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线条和肌理这么完美的。小妍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锻炼出这么美的身躯。 虽说书荞姑娘被包了下来,但十多天以来,她只在这位客人的房间里睡过两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只是听书荞姑娘奏琴。 来这儿找书荞姑娘的客人,每一个都必定要听她著名的琴艺。不过书荞姑娘跟小妍说过:她知道大多数的客人根本就没在听,他们不是要假装风雅,就是在找机会奉承她。 至于这个客人,他听曲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之后也没有怎么赞赏书荞姑娘。但是小妍感觉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听。 只有一次,客人听完琴曲之后,沉默良久,然后感叹地说:“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没有修饰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极端的情景里才会出现。” 小妍半点没有听明白。 客人跟书荞姑娘在房间里时,谈话总是不多。本来像书荞这么红的姑娘,就算对方出得起银两,她也有拒绝客人的自由。但书荞姑娘没有拒绝。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里陪他,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无言相对地静静品茗,似乎并不觉得闷。 有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还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种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很欢喜。” 每天日间大部分的时辰,这位客人都关起门,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门里传出一记低沉的呼喝声。 这客人有一个长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书荞或小妍在房里时,这个布包从来都不会打开。 客人曾经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种,胸口有个怪怪的符号。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头,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红色,很难洗得脱。 现在她又捧着一盆热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进那房间的大澡桶里。 她垂头,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正长得越来越美丽。再过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后将要跟书荞姑娘姐妹相称。 这也许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婢女强一点点。在这儿工作的女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但小妍还是不能抹去心头的一丝哀愁: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小妍快要走到房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提起精神来。对着客人,是不能用这副样子的。否则让鸭母看见,不免又得捱一顿打骂。 小妍还提醒自己,服侍完这客人洗澡之后,记得要去厨房沏茶。 ※ ※ ※ 荆裂和虎玲兰牵着马儿,漫无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着。他们自从离开了“麟门客栈”,一直没有交谈。荆裂也没有再笑。 这时虎玲兰忍不住开口。 “刚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跟着来的。” 荆裂想了一想。“也许是吧。” “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功。”荆裂摇摇头。“我不能够告诉他,他的人生要怎么走。这得他自己抉择。” 虎玲兰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荆裂便说:“是时候找落脚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在他们后面有人高喊了一声:“是你们!” 那喊声旁若无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条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牵着一匹高骏的白马,正快步向荆裂他们走过来。 “荆大哥!兰姐!” 虎玲兰大喜,放开马缰也就迎着走过去。两人在街心高兴地手牵着手。那“男孩”还兴奋得跳起来。 除了童大小姐还有谁?她身穿男装,戴着头巾,脸上也蒙了面巾,不认得她的,还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后交叉背着两柄剑:一柄是那练武用的钝铁剑;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别时,燕横送给她的那把“静物左剑”。 “你怎么会来的?你爹……”虎玲兰不能相信地问。同时荆裂也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本来爹是要带我回成都的。可是过了两天他忽然对我说:你去找他们吧!我马上就赶来,可是路上一直赶不及你们……”童静在旅程上很久没跟人谈话,说起来又急又快,荆裂和虎玲兰都几乎听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着荆裂,脸容有些腼腆:“我想,是因为荆大哥临别前跟爹说的那些话……荆大哥,多谢你!” 荆裂耸耸肩,只是看着虎玲兰笑了笑:“好了,以后又有人负责点菜了。”虎玲兰听见噗哧笑了出来。童静听不明白,搔了搔头。 “我还担心找不到你们,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儿?” 荆裂收起笑容。 童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永远精力旺盛又爱笑的荆大哥,会露出这样落寞的样子。 ※ ※ ※ 樊宗蹲在那条窄巷里,检视梁四躺在地上的尸身。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叫梁四。但在“麟门客栈”的对街,他就察觉这个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栈对面的市集角落处,监看“麟门客栈”那干武林人士有何动静。西安城实在太大,又不确定姚掌门是不是在城里,他和三个驻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无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于是决定主力窥视这些敌人的动向。 樊宗穿成一个客商的模样,兵器都藏在包袱里,以免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这天在“麟门客栈”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见过有几名打扮奇特的男女进去。不久后其中一对男女又离开了。这二人虽然可疑,但行色并不匆忙,看来并没有任务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 ——假如樊宗知道那个男的,正是“武当猎人”,决定肯定不一样。 接着他就见到这个梁四进去和出来的样子。明显行径闪缩,尽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武人出来,远远地吊着他——樊宗分辨得出,他们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而“首蛇道”的同门早已打探到,“镇西镖行”的大当家、心意门人颜清桐,正是这次各派武者聚会的主人家。 ——很可疑。 于是樊宗决定跟着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施展轻功,只能如常人般,在后面不显眼地跟踪着。 这梁四一直走到城东,进了一条后巷就消失了。那两名镖师则在巷口对面守着。樊宗更加肯定这些人有古怪,就在远处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梁四又再出现,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样子更鬼祟,不时都回头看,两名镖师跟踪得更小心,离得梁四更远。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发现也变得困难,只好拖远了距离,变成只看得见两个镖师,看不见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见那两名镖师快步上前,还好像从衣袍底下掏出些什么藏在手臂内侧。 樊宗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发生,大概也来得及的。以他负责守备武当山的武功造诣,对付这两个寻常镖师,比应付两只小虫还要容易。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冒险暴露武当弟子已经到了西安这个事实。 于是当他进入这无人窄巷时,看见的已经是梁四的尸体。 直觉告诉这个“首蛇道”的精锐弟子,此事极不寻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当然小心避免触及他颈项流出的鲜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什么也没发现,樊宗很是苦恼。 然后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着长长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着些黄色的东西。 樊宗拿起那只手,仔细看看。指甲内藏着一些残余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凑近鼻子,轻轻嗅一嗅。然后急皱眉头,马上把那只手猛力甩开。 “毒!” 樊宗虽未拼凑出整个事情,但已经清楚感觉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刚才梁四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身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要对环境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一个临街而挂的大招牌,迎着风徐徐摆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盈花馆” 再不是顾忌的时候了。樊宗全力展开“梯云踪”轻功,那螳螂般的瘦长身躯,踏一踏巷道的墙壁就翻上屋顶。他同时已经将那插满短飞剑的皮带,从包袱里抽出来,迅速挂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无声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线奔往城东的方向。 ※ ※ ※ 梁四的尸体,仍然遗在那窄巷里,开始渐渐变凉。 他绝不会是今天西安府里唯一的死者。 《武道狂之诗卷三震关中完》 第八章 盈花馆 在距离“麟门客栈”只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风客栈”,多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当派驻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走到那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以预定的暗号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脸皮晒成棕色,脸颊皮肤粗糙,正是武当“兵鸦道”弟子焦红叶。方济杰点点头,匆匆而入,并把门带上。 桂丹雷本在房内闭目静坐,此刻早就睁开眼。旁边的锡晓岩,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点打一架。 “怎么样?”桂丹雷那头枯发,包藏在头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济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那些人还没有调动。看来他们还没找到。” 桂丹雷略松了一口气。但一天没有找到掌门,他一刻还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人前来。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来应该只有我们这群人知道……” 同来的武当弟子,“镇龟道”的陈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鸦道”门人,分别住在另两个房间。他们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怀疑。 锡晓岩这时停下手来。他垂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装时,跟过几个同门说……” “鲁莽!”桂丹雷斥骂一声,但见锡晓岩满脸愧疚,又不好再责备他。“算了……你也不会想到,武当山也会有奸细……” 武当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锻炼,非有极坚定意志,是不可能长留在武当山的。很难想象当中会有人接受外人收买。 ——除非是一开始入门时,已经怀着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济杰久处江湖,自然思虑比较周密:“这些人来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说,掌门入关中的消息,是同时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的。天下间具有这样能耐的,恐怕只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盖。 “我们武当派,难道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红叶问。 桂丹雷叹息摇头:“这可得要等师副掌门从京师回来,我们才会知道……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掌门。”他皱着眉又说:“这么多敌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带三十人来。” “敌人多又如何?”锡晓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制得了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雷脸容忧心:“就算是猛虎,遇着看不见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时候。” ※ ※ ※ 殷小妍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想不透:这个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这客人拿出来的金子,足够长期包下那个厢房,也包下了这儿最红的书荞姑娘;二是他从不喝酒,却喝比什么酒都要昂贵的茶叶。 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花得起这种钱,没有人会多口问你是什么人。 小妍是书荞姑娘的近身。因此现在也成了服侍这位客人的婢女。 对了,她还知道一件事情:这位客人很喜欢洗澡。那厢房里就放着个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热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体因为血气而通红。 每次添水时,看见这客人的身体,小妍的脸都红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见过男人的裸体自然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线条和肌理这么完美的。小妍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锻炼出这么美的身躯。 虽说书荞姑娘被包了下来,但十多天以来,她只在这位客人的房间里睡过两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只是听书荞姑娘奏琴。 来这儿找书荞姑娘的客人,每一个都必定要听她著名的琴艺。不过书荞姑娘跟小妍说过:她知道大多数的客人根本就没在听,他们不是要假装风雅,就是在找机会奉承她。 至于这个客人,他听曲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之后也没有怎么赞赏书荞姑娘。但是小妍感觉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听。 只有一次,客人听完琴曲之后,沉默良久,然后感叹地说:“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没有修饰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极端的情景里才会出现。” 小妍半点没有听明白。 客人跟书荞姑娘在房间里时,谈话总是不多。本来像书荞这么红的姑娘,就算对方出得起银两,她也有拒绝客人的自由。但书荞姑娘没有拒绝。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里陪他,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无言相对地静静品茗,似乎并不觉得闷。 有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还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种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很欢喜。” 每天日间大部分的时辰,这位客人都关起门,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门里传出一记低沉的呼喝声。 这客人有一个长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书荞或小妍在房里时,这个布包从来都不会打开。 客人曾经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种,胸口有个怪怪的符号。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头,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红色,很难洗得脱。 现在她又捧着一盆热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进那房间的大澡桶里。 她垂头,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正长得越来越美丽。再过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后将要跟书荞姑娘姐妹相称。 这也许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婢女强一点点。在这儿工作的女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但小妍还是不能抹去心头的一丝哀愁: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小妍快要走到房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提起精神来。对着客人,是不能用这副样子的。否则让鸭母看见,不免又得捱一顿打骂。 小妍还提醒自己,服侍完这客人洗澡之后,记得要去厨房沏茶。 ※ ※ ※ 荆裂和虎玲兰牵着马儿,漫无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着。他们自从离开了“麟门客栈”,一直没有交谈。荆裂也没有再笑。 这时虎玲兰忍不住开口。 “刚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跟着来的。” 荆裂想了一想。“也许是吧。” “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功。”荆裂摇摇头。“我不能够告诉他,他的人生要怎么走。这得他自己抉择。” 虎玲兰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荆裂便说:“是时候找落脚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在他们后面有人高喊了一声:“是你们!” 那喊声旁若无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条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牵着一匹高骏的白马,正快步向荆裂他们走过来。 “荆大哥!兰姐!” 虎玲兰大喜,放开马缰也就迎着走过去。两人在街心高兴地手牵着手。那“男孩”还兴奋得跳起来。 除了童大小姐还有谁?她身穿男装,戴着头巾,脸上也蒙了面巾,不认得她的,还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后交叉背着两柄剑:一柄是那练武用的钝铁剑;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别时,燕横送给她的那把“静物左剑”。 “你怎么会来的?你爹……”虎玲兰不能相信地问。同时荆裂也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本来爹是要带我回成都的。可是过了两天他忽然对我说:你去找他们吧!我马上就赶来,可是路上一直赶不及你们……”童静在旅程上很久没跟人谈话,说起来又急又快,荆裂和虎玲兰都几乎听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着荆裂,脸容有些腼腆:“我想,是因为荆大哥临别前跟爹说的那些话……荆大哥,多谢你!” 荆裂耸耸肩,只是看着虎玲兰笑了笑:“好了,以后又有人负责点菜了。”虎玲兰听见噗哧笑了出来。童静听不明白,搔了搔头。 “我还担心找不到你们,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儿?” 荆裂收起笑容。 童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永远精力旺盛又爱笑的荆大哥,会露出这样落寞的样子。 ※ ※ ※ 樊宗蹲在那条窄巷里,检视梁四躺在地上的尸身。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叫梁四。但在“麟门客栈”的对街,他就察觉这个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栈对面的市集角落处,监看“麟门客栈”那干武林人士有何动静。西安城实在太大,又不确定姚掌门是不是在城里,他和三个驻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无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于是决定主力窥视这些敌人的动向。 樊宗穿成一个客商的模样,兵器都藏在包袱里,以免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这天在“麟门客栈”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见过有几名打扮奇特的男女进去。不久后其中一对男女又离开了。这二人虽然可疑,但行色并不匆忙,看来并没有任务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 ——假如樊宗知道那个男的,正是“武当猎人”,决定肯定不一样。 接着他就见到这个梁四进去和出来的样子。明显行径闪缩,尽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武人出来,远远地吊着他——樊宗分辨得出,他们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而“首蛇道”的同门早已打探到,“镇西镖行”的大当家、心意门人颜清桐,正是这次各派武者聚会的主人家。 ——很可疑。 于是樊宗决定跟着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施展轻功,只能如常人般,在后面不显眼地跟踪着。 这梁四一直走到城东,进了一条后巷就消失了。那两名镖师则在巷口对面守着。樊宗更加肯定这些人有古怪,就在远处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梁四又再出现,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样子更鬼祟,不时都回头看,两名镖师跟踪得更小心,离得梁四更远。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发现也变得困难,只好拖远了距离,变成只看得见两个镖师,看不见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见那两名镖师快步上前,还好像从衣袍底下掏出些什么藏在手臂内侧。 樊宗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发生,大概也来得及的。以他负责守备武当山的武功造诣,对付这两个寻常镖师,比应付两只小虫还要容易。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冒险暴露武当弟子已经到了西安这个事实。 于是当他进入这无人窄巷时,看见的已经是梁四的尸体。 直觉告诉这个“首蛇道”的精锐弟子,此事极不寻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当然小心避免触及他颈项流出的鲜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什么也没发现,樊宗很是苦恼。 然后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着长长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着些黄色的东西。 樊宗拿起那只手,仔细看看。指甲内藏着一些残余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凑近鼻子,轻轻嗅一嗅。然后急皱眉头,马上把那只手猛力甩开。 “毒!” 樊宗虽未拼凑出整个事情,但已经清楚感觉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刚才梁四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身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要对环境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一个临街而挂的大招牌,迎着风徐徐摆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盈花馆” 再不是顾忌的时候了。樊宗全力展开“梯云踪”轻功,那螳螂般的瘦长身躯,踏一踏巷道的墙壁就翻上屋顶。他同时已经将那插满短飞剑的皮带,从包袱里抽出来,迅速挂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无声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线奔往城东的方向。 ※ ※ ※ 梁四的尸体,仍然遗在那窄巷里,开始渐渐变凉。 他绝不会是今天西安府里唯一的死者。 《武道狂之诗卷三震关中完》 后记 从前有个说法谓“穷文富武”,就是说贫家子弟多尚读书习文,考取功名,图个发迹的出路;相反习武的要有所成,必得有相当的家财。 细想也有些道理:从前的习武者单是要拜一位有名的师父,供奉花费就绝对不少;而且练武下苦功甚耗体力,平日的营养休息亦不能缺,可见实是衣食无忧的有闲阶级玩意——看近期的电影《叶问》,或者《水浒传》里“九纹龙”史进拜师的情节,可见一二。当然这个说法未至于绝对,也有几分真实。 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顶尖武林门派,也有点相近的味道:大群人长居深山,整天钻研武学,既不事生产,又没有像日本武士阶层般的政治权力,衣食金钱从何而来?假设古代确实有这种“武者集团”存在,背后需要丰厚的经济条件供养,相对也就必然拥有极为特殊的社会地位。《武道狂之诗》里,把武林门派和武者描写成一种“没有世袭制度的贵族”,就是出于如此的思考。 当然我这种“虚拟武林”的构思,主要不是为了建立什么合理原则,说到底还是为了增加小说阅读的趣味(正如我在书中加入的真实武术材料一样)。武侠的本质就是浪漫与幻想,如果事事太认真,那是煞风景;不过有时加添点真实的依据,那么想象的部分又会更容易让读者投入。 这一卷写了更多武林门派,其中不少都是以今天仍存的真实武术派别为蓝本,而且名字相同。为免误会,不得不再作些解说。 现存的许多武术拳系,所上溯的传承或所宗的创派人物,都只到清朝。比如“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或者“心意拳/形意拳”祖师姬际可,皆是清朝人。但这本小说里的时代是明朝正德年间,又何来“八卦门”和“心意门”?我是在胡乱写吗? 其实我相信一种武术,不可能一时一地由一人凭空创造,在这些创派祖师之前,也必然已经存在相近的武技,经过每代积累演变,才成为后来的门派。本书就是依此想法,既参考现存武术的特色,又加以大幅的创作,虚构明朝中叶这些“曾经存在的更古老门派”。如上面说过,真真假假混成一块儿,正是小说的乐趣所在,各位武林朋友读到不实之处,想不会太介怀吧? ※ ※ ※ 写此文前一天,享誉影坛与武坛的石坚前辈,以九十六岁高寿与世长辞。 坚叔不止是擅演反派的武打片影星,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武者,年轻时于鼎鼎大名的“精武体育会”学有所成,精擅鹰爪、螳螂、罗汉等多门武术,银幕上打的全是真功夫。 ——在旧粤语武打片时代,制作条件不充裕,并没有像今天的电影般精密仔细的武术动作设计和剪接,不少对打招式都要在长镜头下半即兴演出,要打得逼真,很靠个人功底和临场反应。坚叔常演的是要被打倒的歹角,可以想象难度就更高了。 坚叔在《黄飞鸿》系列的“奸人”形象如何深入民心,自不用多说;电影及电视版《倚天屠龙记》两演“金毛狮王”谢逊,连原作者金庸都盛赞;《龙争虎斗》演李小龙死敌韩先生,更是功夫片“最强反派”的世界经典。 我谨在此向这位杰出武术家与性格巨星致敬。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 后记 从前有个说法谓“穷文富武”,就是说贫家子弟多尚读书习文,考取功名,图个发迹的出路;相反习武的要有所成,必得有相当的家财。 细想也有些道理:从前的习武者单是要拜一位有名的师父,供奉花费就绝对不少;而且练武下苦功甚耗体力,平日的营养休息亦不能缺,可见实是衣食无忧的有闲阶级玩意——看近期的电影《叶问》,或者《水浒传》里“九纹龙”史进拜师的情节,可见一二。当然这个说法未至于绝对,也有几分真实。 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顶尖武林门派,也有点相近的味道:大群人长居深山,整天钻研武学,既不事生产,又没有像日本武士阶层般的政治权力,衣食金钱从何而来?假设古代确实有这种“武者集团”存在,背后需要丰厚的经济条件供养,相对也就必然拥有极为特殊的社会地位。《武道狂之诗》里,把武林门派和武者描写成一种“没有世袭制度的贵族”,就是出于如此的思考。 当然我这种“虚拟武林”的构思,主要不是为了建立什么合理原则,说到底还是为了增加小说阅读的趣味(正如我在书中加入的真实武术材料一样)。武侠的本质就是浪漫与幻想,如果事事太认真,那是煞风景;不过有时加添点真实的依据,那么想象的部分又会更容易让读者投入。 这一卷写了更多武林门派,其中不少都是以今天仍存的真实武术派别为蓝本,而且名字相同。为免误会,不得不再作些解说。 现存的许多武术拳系,所上溯的传承或所宗的创派人物,都只到清朝。比如“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或者“心意拳/形意拳”祖师姬际可,皆是清朝人。但这本小说里的时代是明朝正德年间,又何来“八卦门”和“心意门”?我是在胡乱写吗? 其实我相信一种武术,不可能一时一地由一人凭空创造,在这些创派祖师之前,也必然已经存在相近的武技,经过每代积累演变,才成为后来的门派。本书就是依此想法,既参考现存武术的特色,又加以大幅的创作,虚构明朝中叶这些“曾经存在的更古老门派”。如上面说过,真真假假混成一块儿,正是小说的乐趣所在,各位武林朋友读到不实之处,想不会太介怀吧? ※ ※ ※ 写此文前一天,享誉影坛与武坛的石坚前辈,以九十六岁高寿与世长辞。 坚叔不止是擅演反派的武打片影星,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武者,年轻时于鼎鼎大名的“精武体育会”学有所成,精擅鹰爪、螳螂、罗汉等多门武术,银幕上打的全是真功夫。 ——在旧粤语武打片时代,制作条件不充裕,并没有像今天的电影般精密仔细的武术动作设计和剪接,不少对打招式都要在长镜头下半即兴演出,要打得逼真,很靠个人功底和临场反应。坚叔常演的是要被打倒的歹角,可以想象难度就更高了。 坚叔在《黄飞鸿》系列的“奸人”形象如何深入民心,自不用多说;电影及电视版《倚天屠龙记》两演“金毛狮王”谢逊,连原作者金庸都盛赞;《龙争虎斗》演李小龙死敌韩先生,更是功夫片“最强反派”的世界经典。 我谨在此向这位杰出武术家与性格巨星致敬。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