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01 风从虎·云从龙》 序章 飓风男儿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易传·乾文言》 =================================== 六月。 飓风的季节。 男儿的季节。 ×××× 在最南的海岸线上,突出一片辽阔滩头,面朝滔滔渺渺的无际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穷尽。 初夏刚至,飓风便起。 本应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涌动的厚云堆成灰铅色。狂雨乘着更狂的风,往上下四面乱卷乱冲,八方视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涌出千顷浪涛。暴浪挟着慑人的气势来回卷扫,互逐互击,有时深陷成渊,有时又冲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灭。 涛音高鸣时如战嚎,低鸣处像叹息。 在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乱景象里,惟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滩头之上,迎受狂风暴雨,无惧地观看浪涛。 男人身躯不高,但硕厚。胸脯与肩背突起的层层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长期冲刷的岩块。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肤,沿着每个异国的刺青纹身流泻而下。 一根比男人还要高的巨型船桨,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湿湿沙土里。男人右手紧握船桨支撑身体,继续一动不动地面向海洋站立着。 ——看似简单不过的站立姿势。然而在这种等级的飓风之下,只靠一根木桨支撑,能够如此自然地挺立,内里其实已经展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 透过滴水的发丝,男人双瞳直视那吞吐激荡的浪涛。 眼瞳里有欲望。 ——是一种要从浪涛的动态中,参悟出刚极力量与柔极变化的欲望。 这么单纯又执着的欲望,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拥有,才配拥有。 武道的狂热者。 被这欲望支配着,男人浑然不觉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风雨,继续的站着继续凝视海洋。 飓风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风减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缓了。 海平线的云雾间,露出红色光华。 男人闭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却像从悠长的梦中苏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拔起身旁的船桨。转身背向海洋。 迈出了第一步。 没回头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与钢铁的旅途。 第一章 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呼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象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脊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说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钢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①的秘窍。 ‘注①: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攻敌所必救。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 ——如果,对手真的堪称为“敌”的话。 所以,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 因为这一拍,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星追月”剑势角度下沉了。 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穿过刃面,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 然后一切静止下来,就是其余所有人看见的结果。 鬼刀陈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却也呆在当场,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十七岁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挟着真正的敌意,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剑。 ——而且本来已经杀死了对方。 张鹏的手掌再在师弟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燕小六这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猛地收剑。 青城剑在刀刃那个孔洞里抽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剑尖抽离时,也夹带抽出几丝棉絮。 被鬼刀陈鲜血染红的棉絮,在半空中飘飞。 亭子内众人瞧着那几丝飞絮,看得呆住了。 长剑拔离后,鬼刀陈才敢吸气。 剑尖透过棉袄,刺进了他胸膛两分,并没有伤及肺脏。 ——要不是那柄长刀的阻隔,加上张鹏那一拍令剑劲稍为消解,鬼刀陈已经是鬼。 燕小六仔细检视那刺穿过钢刀的剑刃。确定剑身没有受损后,他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 他心脏还在怦怦乱跳,眼神带着不解地瞧向师兄。 张鹏知道师弟的疑问。 “这种等级的人,还没有资格死在青城派的剑下。” 鬼刀陈的长刀,呛啷堕地。 几乎亦在同时,亭子外头那两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纷纷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小六看见这景象,终于明白师兄说这话的意思。 胸口渗着血红的鬼刀陈整个人爬到地上,头脸不敢抬起来看两个青城派剑士一眼。 他这一生再没有握过刀子。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有传言说是出了家,也有说被仇家斩了。他在灌县山岭那伙匪盗,也都散逃到别县去了。 一切全因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一剑。 ——这就是青城派。 甚至连请两位剑侠下山的庄老爷子也都惊得不敢说话——当一种力量太强太可怕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沾光的胆量。 张鹏和燕小六亦没有再跟他们说话。没有再说任何话的必要。 他们重新用布囊包好长剑,披上蓑衣,戴上竹笠,离开“五里望亭”,朝着来时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内外两百人目送这两个在雨中渐渐消失的背影。 两百双眼睛,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武道中各种攻防动作的力量,被称为“内劲”,又称“气劲”或“内力”。因为这些特有名词,“内劲”常遭坊间传说神化,被想象成为体力以外的一种特殊能量,能够积存在修练者体内,更夸张的甚至形容“内劲”可发放体外遥距伤人,又或传输转嫁他人身体……种种说法,其实皆属讹误不实。 其实武者一切身体操作,依靠的仍旧是肌肉筋骨产生之动能,与寻常人的作息活动并无根本差异。 分别在于质素。武者的动作所以能发挥超乎常人的速度与力量,实乃身体筋肉极高度协调的结果。比方最简单一个出拳动作,力从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转、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后拳指握紧贯力,力量从一个关节传递到下一个关节,假如协调完美,则无半点流失,兼且每一关节的力量更充份加乘上去,到最后贯注于拳头,自然奇速奇猛,此种高度协调所产生的力量,即为“内劲”。相反常人挥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样踏腿转腰,但协调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后能传达到拳头的不足十之一二,仅是拙劣之力。 所以“内劲”仍是一种肌肉力。不懈锻炼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课。仙风道骨或身体羸弱,却是能发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这不过又是坊间的想象而已。 观乎现代运动生理学,同样讲求肌肉协调产生最高表现,此与武道的“内劲”在本质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锻炼身体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种秘法,增进脑部及神经的传输,把协调提升至更高境地,所产生之动作效率,今世之运动家难望项背。以前文燕小六所击出的一招“星追月”为例,其反应时间与瞬发起动的速度,已经相当于今世奥运顶尖短跑选手的起步爆发。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预备,不用培养精神集中,在无预兆的突发情况下,举手投足间已经做到(假若一击不中,还能够接连重复爆发)这又远超运动选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过青城派一个中阶弟子而已。 “内劲”只是武道的最基础。至于其他更高等秘法,后文将再述及。 第二章 青城剑派 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随在师兄张鹏身后。 寒雨已经渐细。两人继续走着。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断在冒着白烟。张鹏看见了,微笑不语。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随大师兄找山匪试剑,事后也是如此血脉沸腾,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与外人交手,然后发现自己拥有远远凌驾大部份世人的能力——这是一种无法压抑的亢奋。 到了一棵大树下,张鹏停下来。在树底,他脱下竹笠,从腰间解下装着清水的竹筒,交给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还没有放松,此时确实口干舌燥。他接过师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几口。 张鹏观察师弟的表情。那张纯真的脸上,有兴奋与紧张,却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话想问,是吗?”张鹏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头沉默看着地上的树根。 “你尽管问。”张鹏又说。“我不会告诉师父。” 燕小六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起勇气:“师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个姓庄的老头,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们……”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帮他?” 燕小六点头。 “你看见那‘五里望亭’前的大票人吗?他们几乎就要开打了。这场架打起来,你猜会有多少人死伤?会结下多少梁子?以后又会再打多少场架?现在因为我们,这场架打不成了,许多人不用死伤了。这不就是好事了吗?师父其实才不关心应该帮哪一边,只是上山来求我们的是姓庄那个罢了。” 张鹏拍拍师弟的肩头,又说:“你那一剑,已经救了那儿许多人,还有他们各人的家眷。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点头,然后随着张鹏继续上路。 可是途中他还是不断思索着师兄的说话。然后又想起那个鬼刀陈。 ——我们这么做,其实跟鬼刀陈有分别吗?…… 然而这样复杂的世事,不是一个多年住在深山练剑、从来没有涉足江湖的十七岁少年能够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达了山门,燕小六还是没有答案。 ×××× 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传说上古时代轩辕帝已在此问道;东汉时道人张陵(即初代张天师)定居青城山,创五斗米道,开道术丹法之根基。此后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传教,增建庙观宝地,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青城派拳剑初始亦是道门武术,为强身健体与抵抗匪贼之用;但后来发展越渐精专,而且走上了辛辣刚劲的纯实战路线,与修道养生不合,渐渐道士就不再习练,而由俗家弟子继续研究传承。到百余年前,剑派与道观正式分家,不再于前山“上清宫”内练剑授徒,另于青城后山立一座“玄门舍”为根据地,舍堂后并建有十数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张鹏与燕小六沿着山道往西走,到了后山门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礼,径自继续登上山路。 山门后乃是一座山城小镇,名唤味江镇①。镇民与青城剑侠多有来往,青城派多数衣食器物皆在此镇采购,也常雇用镇民作临时役工。但今天张鹏不想引起镇民注意,没有穿过味江镇上山,而是带着燕小六走东面一条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后山。 ‘注①:清代后易名为泰安镇,至今仍存。’ 两人身手脚步犹如猿猴,在湿滑的山间道上飞快而上,不一会儿越过一个山坡,“玄门舍”那铺着青色琉璃瓦顶、气势森然的殿宇建筑,蓦然出现眼前。 到得舍堂正门,两人依师门礼仪,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捧着剑鞘,这才进门。 沿途经过院子及前廊,有几个师兄弟正在整修锻炼的器械。看见两个同门回来,他们皆兴奋得上前探询。但两人知道礼节,不发一言,脚下不停,继续捧剑步向正堂。 “归元堂”。青城剑派最神圣之地。 这座厅堂正如整座“玄门舍”,建筑简朴无华,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数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养极好,整座“归元堂”自然散发出一股庄严。 张鹏两人到了外面正门之时,早就有人禀报掌门师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无双”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轻轻闭着双眼。 青城派当今掌门何自圣。发髻与长须皆已半泛银白,闭目的脸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壮异常的身躯,还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几分像在道观修真的老道长。 坐在真何自圣旁边的,是其师弟宋贞。宋贞乌发黑须,脸泛光泽,看来像是三十五六年纪,其实今年已四十九岁,比何自圣小四年。他虽无何自圣般威严肃穆,但一脸精悍干练,似比掌门师兄更像一派一门的领袖。宋贞为青城派当今师范总管,负责一手打理整派的运作实务。 张鹏与燕小六捧剑过顶,先半跪向师父及师叔行礼,然后步往厅堂左面。 张鹏打开靠墙一个大壁柜。里面是三列木架,横陈着三十多柄式样相近的长剑,各种造型的剑挡护手反射出光芒。 两人把手上长剑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剑放上柜内架子的两个空位。张鹏把柜门轻轻合上。 张鹏和燕小六皆未有资格佩带青城派的宝剑,只因这次奉师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时。 两人又回到厅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师父跟前,准备报告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圣睁开眼来。 他一双虎目,形神虽是慑人,但那瞳仁却呈着淡灰色。 何自圣瞧着燕小六,不发一言,只举起右掌向他挥一挥,示意他先离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来早在心中准备,如何向师父描述这次挫敌的经过,现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师父、师叔、师兄行礼,自行退出“归元堂” 待燕小六离去后,何自圣才朝弟子张鹏开口。 “如何?” “性情还是有点生嫩。”张鹏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经合格有余。更好的是,第一次临敌,出手没有半点犹疑心怯。资质肯定在我之上。” “这种骄纵的话,绝不能在后辈面前说。”旁边的宋贞责备。 张鹏知道失言,马上向师叔拱手:“弟子明白。这些话我没有跟他说过。” “对手是何人?”何自圣问。本门的胜负荣誉,一向是他最关心的。 “一名叫‘鬼刀陈’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气。” “你刚才说他没有犹疑心怯……”何自圣问:“那么,这个‘鬼刀陈’已经死了?” “没有……是弟子出了手,让师弟剑路沉了,只刺伤了他——” 然后张鹏右边脸多了三道赤红的指痕。 何自圣离座、反手挥掌、回座,身手之速,张鹏的眼睛无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见影子飘过。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师弟试剑,你何以出手干预?”何自圣眉间显现愠怒的皱纹。 “燕师弟年纪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剑不是用来雕花的。”何自圣那双灰目猛瞪张鹏。“杀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剑。” 张鹏早就背渗冷汗,此时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 “这也不是坏事。”宋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圆场。“留那人活口,让他余生都在传扬我派的威名。” 师弟的说话令何自圣脸容松下来。他点点头,然后踱步到“归元堂”右旁。 那面墙壁当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钉子挂着四列共十九个各写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个小尖山的阵形。 在最顶的名牌只有一个,牌上写的自然就是“何自圣”三字。 第二排三个名牌,是包括宋贞在内的三个师叔辈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个名牌,分作两列排行。十五个不同名字里,包括张鹏在内。 何自圣瞧着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后余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圣笑的时候,样子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慑人。 ×××× 张鹏带着脸上三道红指印,步出“归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头,看见师兄的脸,不禁感到害怕。 “师哥,是不是因为我——” 张鹏却摇摇头,微笑不语,伸臂搭着师弟的肩膀,一起离开。 透过因淋雨而半湿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师兄的臂弯,很温暖。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脱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换回平日练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练习用的钝铁剑和木剑,急急赶往“玄门舍”东旁的教习场。 他赶到时,午课早就完了。那露天教习场上三十多个同门,练完了最后一节的“乱对剑”②,已放下木剑各自休息。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喝水谈笑,有的在谈论检讨刚才对打时用过的招式,也有几个因为同门收手不及,被木剑砍刺受伤,正接受师兄弟涂擦药酒治理。 ‘注②:“对剑”即两人以至多人对战练习,主要分为两种形式:“式对剑”是按预定的招式次序演练套招,初则用木剑,进阶用纯铁剑甚至真剑。虽然招式预先约定,但在全速全力对打时,仍有一定危险;另一种是“乱对剑”,也就是自由对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击,点到即止,并且使用木剑,以减少受伤机会。’ 燕小六有点浑身不自在。自从十一岁拜入青城山门后,这是他第一次缺课。 他看着这些冒着微雨、仍聚在教习场不愿散去的同门兄弟。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时刻。每天早、午两课各长两个时辰的练习,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让人想起就紧张得倒胃,每次跑到教习场上课时双腿都仿佛拖着脚镣;可是下课之后大伙儿又会赖着不愿走,总是要闹好一阵子才回去洗澡吃饭。那是一起捱过每天艰辛练功后,同伴间那股亲密感特别浓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没有跟大家一起磨砺。他满不好意思,背着剑袋,搔着头发静静走过去。 同门看见他加入,都登时静了下来。他们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着燕小六。 “你们……怎么啦……”燕小六喃喃说着。其实他心里清楚,大伙儿目光有异的原因。 因为他今天下过山。 教习场上的三十七个“研修弟子”③,包括燕小六在内,拜入青城派最长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理想: ‘注③:关于青城派弟子级别,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归元堂”那面白壁上。 而下山试剑,是完成这理想的必要条件。 三十七人里,燕小六第一个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没有说话的同门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当中身材最高壮、脸圆嘴宽的麦大杰。 “小六,看来你下山回来不太累嘛,还赶过来午课!敢情你在山下连身子也没有暖到!来来来,我跟你来对剑!”麦大杰说着也就提起木剑。 麦大杰比燕小六年长四岁,其实比小六晚入门一年多,却常常把小六当作弟弟看待。两人同是农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从剑袋中拔出木剑,却给一把声音阻止了。 “小六,忘记了师门的调令吗?” 说话的是教授今天午课的五师兄宋德海。他是已经在“归元堂”挂了木牌的“道传弟子”,兼且又是师叔宋贞的儿子,身份比这里三十七个“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带剑下山者,回山当日不得再练对剑。”宋德海继续说。“那是怕下山者杀意未消,对剑恐会误伤同门。” 燕小六惶恐收起剑袋。“我忘了。对不起。” 他对这位年仅三十的师兄极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长大,幼受庭训,年方二十就成了“道传弟子”,在“归元堂”内受掌门亲传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纯。加之身材高大,仪表不凡,门派上下早就认定,他必然是将来青城派的领袖人选。 宋德海此刻瞧着燕小六,眼神甚是严厉。众人看见,都感觉到宋师兄似是不大喜欢小六。 这也难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试剑,看来很有机会以十七之龄就进身“道传弟子”,比当年的宋德海更年轻,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众同门大多都是寻常人家出身,对于本就生于武门的宋师兄不免有点儿嫉妒,这时看见他待小六的态度,倒觉得小六为他们这些“廉生”争了一口气,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纷纷上前向小六问好。 “怎么啦?这趟下山有什么有趣事情?”“对手是什么人?强不强?”“第一次拿真剑是什么感觉?”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着头发。“……是叫‘鬼刀陈’的家伙……” “‘鬼刀陈’?我听过啊!名头不小呢!”“你干掉他了吗?”“用了哪几招?多少招?” 燕小六来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见如此热闹,更感不快,又再说:“你们别再闹了!快去洗澡。” 众师弟口里答应“是!”,却没有一个移步离开,仍围着小六在问。宋德海自讨没趣,径自步离教习场。 麦大杰又高声说:“过几天,我们大伙儿可要唤小六作‘十六师兄’了!”跟人爆出祝贺的笑声。原来这些“研修弟子”之间并没有严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门前后互相唤对方“师哥”、“师弟”,又或只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进身“道传弟子”,就在青城派里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级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师兄”,不再管入门长幼了。 燕小六听得脸涨红着。这里大半同门都比他早拜师,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为年纪比他长得多,所有众人都只唤他“小六”。这句“师兄”,他听得极不习惯。 众人又闹哄了一阵子。当中却惟独一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听见麦大杰这说话之后,更收拾起练习的双剑,冷着脸离开。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岁,两人同期入门,又在宿舍邻床而睡,两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从前天听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后,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着侯英志的背影,他没有再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每一个强盛的武林门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层级的晋升制度,从大量门生中逐步筛选精英,加以集中培养,如此方可保持该门派武功的传承质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门下共分三个等级: 所有初入门者,称作“山门弟子”,人数最多(青城派现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与入门途径亦较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后人或亲属,靠血亲关系入门的,称为“嗣生”;有的是武将、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并带拜师礼金拜入山门,是为“礼生”;而占大多数者,则是从附近乡镇自行来投拜的寻常农家子弟,由掌门亲自挑选其中筋骨壮健者,称为“廉生”。间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门或元老也会亲身下山,寻找具资质的乡间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种。 一旦入了山门,过去家世背景全不再过问,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础锻炼两年。单是这最初两年修练,抵受不住而辞退或逃学下山者,往往已过半数;即便能够挺过这两年,肄业的“山门弟子”亦大多被打发返回本籍。这一等级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绝不许向外使用青城派名号,当然更不可设馆授徒。但即使所学仅两年,凭其造诣大多已足应考武举,或是担当镖师、护院等营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数被认定具有“先天真力”资质,而本人又有志钻研武道的“山门弟子”,才会获晋升为“研修弟子”,进入东首教习场研练真正的青城剑术。到了这个级别,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级别再无年限(有的终老于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端视乎其人资质努力,锻炼若干年后如得掌门观察或考核认许,再被送下山“试剑”(“试剑”对象通常为绿林匪盗或邪派妖人),通过后就可升上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得以在“归元堂”挂上名牌,从此移入堂内由掌门亲授,具有修习青城派所有高级奥秘的资格(因此又俗称“入室弟子”)。这是青城山上每一个握剑者的梦想。 其他名门大派,收录和筛选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异。要一代代把顶尖武道传承下去,必定不断从大量有志者里拣选精英加以培养;武者欲练出实战功夫,也必要跟众多不同资质、体格、习性的同门日夕互相砥砺较量。只有三几名师徒的秘密高超门派——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实际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儿去。 第三章 道传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后正预备上早课时,师兄张鹏到来呼召他。 看见张鹏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青城剑士袍,而且还佩了长剑,燕小六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张鹏带引他到后山的清泉沐浴,让冷冽的泉水洗净身体与清醒心灵。燕小六换上师兄早预备好的剑士袍,回到“玄门舍”,先到后堂的灵祠向青城派历代祖师焚香敬拜,然后始进入“归元堂”。 “巴蜀无双”那四个苍劲大字之下,当今掌门何自圣;三位长老师叔宋贞、陈洪力、吕一慰;张鹏以外的十四名“道传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内安静等候,各人同样身穿正式的剑袍,并腰佩青城派宝剑,整座“归元堂”内有一股压得人呼吸沉重的严肃气氛。 何自圣按本派传统作道人打扮,身穿绣滚金线的纯白棉掌门道袍,头髻上插着仙鹤玉簪,背项斜悬长剑,手持尘拂,加上一双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属凡间。 但就是这么一个“仙人”,于二十三岁之年孤剑剿灭“川西群鬼”三十一个妖人,杀得剑断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战中失去的),堆起来的死尸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认的近百年第一剑术天才。青城山方圆百里不论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恶鬼与神祗的混合体。山门内二百余弟子矢志仿效却又遥不可及的宗师。 燕小六拨开袍子的下摆,跪在“归元堂”正中央。 分坐两旁的十四位师兄同时站起来。张鹏也加入其中。 师范总管宋贞拿起一个木盘子,递到何自圣跟前。 何自圣把尘拂交给坐在另一边的师弟吕一慰,然后从木盘中拿起一个小木牌和一根毛笔,提笔在盘中的墨砚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见那个空白的木牌,心头异常激动。 “你入青城山门多久了?”何自圣问。 “过了春节就满七年了。”燕小六紧张地回答。 “唔……很好。我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参加‘冬校’①,两胜一负;今年‘夏校’,三场全胜,是吧?” ‘注①:青城派每年举行两次“大校”,抽选弟子互相较量比剑,以观察其功法进度。分别于冬夏二季进行。’ “是的。” 何自圣虽为燕小六的授业师父,但除了十一岁时拜师首天,由何自圣亲自“开剑”,象征式教授了入门一招之外,六年多来一直只由各师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来多年来师父一直这般留意自己的进境,心里大感欣慰。 “你出身农家,本名太过低俗,将来代表本门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何自圣说着,就提笔在木牌上写上“燕横”两个字,笔划力劲雄浑。 他把毛笔往后随手一抛。旁边的大弟子俞思豪准确地接着。 何自圣径往“归元堂”右侧墙壁,把那木牌挂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钉子上。 燕小六——从今起叫燕横——紧张得呼吸停顿。他不敢抬头看过去。 何自圣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横听命:今日本座收纳尔为青城剑派当代第十六名‘道传弟子’,从此得许修练本派武道之堂奥。尔当日夕勤学精进,光耀青城门楣。” 燕横的身体,就如昨天击败鬼刀陈之后那样沸腾燃烧。他两眼泛泪,但怕被师父看见责备,把头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他读书不多,不懂说“谨遵师命”之类的话,但其语气更显诚挚。 那只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轻轻抚摸燕横的头发。 就如父亲抚摸着孩子一样。 燕横吃惊地抬头。 他第一次看见,师父何自圣那张威严如猛虎的脸,笑得如此灿烂温煦。 ×××× 离开“归元堂”,燕横没再如常到教习场上早课,而是按师父的指示,爬上山门西侧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个拿着木剑的年轻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们是上个月青城派新收录的一批“山门弟子”,编号“坤三班” “这半年,他们的剑,由你来教。”何自圣如是说。 二十多人本来各自散开,把木剑舞来舞去暖着身子,此刻见代教师兄到来,马上聚集在一块儿,齐声呼喊:“燕师兄早!” 从来没有教过人的燕横,心里比起平日上课练武还要紧张。他紧绷着脸,尽量不让师弟们知道自己的情绪。 “早。咱们开始吧。”燕横数算一下人数,确定都到齐了。他从剑袋拔出木剑。“你们都在学‘风火剑’吧?学了多少?” 其中一个师弟回答:“学了三势。” 燕横点点头。他扫视一下这群师弟。当中半数看来比他年长。也有几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门时年纪差不多。 燕横握剑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没了这声“师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学剑时的情形,当时的三师兄赵康平是怎样教的。 有几个师弟看见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头接耳。 燕横想起来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带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点偏瘦,但麦色的肌肉结实得像钢条。双肩和两条臂膀壮硕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剑士身形。 “我先来演一次。你们要仔细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么动的。”燕横说着,左手就倒提木剑,凝神聚意。 “风火剑”第一势“起手式”不算是个招式,不过是行礼;剑交右手后,第二势“半遮拦”才算是第一招,剑自下而上划个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拨防守,顺势退步拉弓。 然后,燕横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来应该用慢速演练,让师弟们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贯了内劲。 第三势“星追月”,瞬间爆发而出。强烈的破风之音。 平刺的木剑静止时,剑身仍在颤动。 众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再交谈了。 连燕横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剑对敌时,速度和力劲还要更透彻。不过是一天之隔,他从未体验过,同一招式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有这么明显的进步。 ——燕横不知道,这就是实战对武者产生的功效。不是哪条筋肌突然变强了,也不是哪部份的动作姿势改善了。 ——是心改变了。 燕横收回木剑。他看看众师弟。他们的神情都因为这一剑变得严肃。燕横对于授教开始有了自信。 他从新又把“半遮拦”和“星追月”两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练了好几次。 “都看清了吗?看清了就开始练。”燕横一边穿回衣袍一边说。“要好好练啊。打后这一个月,你们就只练这两势。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就是挡架、刺剑、挡架、刺剑。一个月练不好的人,就再练一个月。一天不练好这两势,就一天不用想练‘风火剑’往后的招式。明白了吗?” “是!师兄!”众人这次的喊声,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们分开排列站好,开始练习这入门的基本招式。燕横在他们间视察,逐一修正每个人的动作和发力。其中有几个学得特别快,不一会儿那架剑和刺剑已经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横知道,现在要判断他们有没有学剑的资质还早得很。真正剑士必备的“先天真力”②乃是与生俱来的,而且非经过长时间磨练不会显现出来。这是为何“山门弟子”的课程要有两年那么长。也许这二十八人里面连一个也没有。假如有一、两个,已经是青城派的幸运了。 ‘注②:关于“先天真力”的解释,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燕横再监察了一轮,看见所有人都练得有些象样了,他才让他们自行继续,自己则走到空地旁的树木底下,无意识般挥舞木剑,心里在揣摩刚才那记“星追月”何以大有进境。 “小六,你好威风啊。当了师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声音在树后传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自树干后步出,穿着一袭绣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俨然如大户人家的闺女。样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脸蛋却稍嫌尖瘦,似是带着病一般,衬托得双眼更大更亮,让人怜爱。因为山上寒气的关系,两边脸颊红通通的,令本来太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横看见少女很是欢喜,急忙收起木剑,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轻叫,拍了自己头顶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这剑呆子,教师弟们教得出神了,连我来了都看不见。”少女生气地说。 “小梨,今天这么冷,你一大清早出来干嘛?”燕横瞧着她红透的脸,有点担心。“要是病发了,师叔又要骂我了。” 这少女就是总管师叔宋贞的幼女、五师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横只小一岁。 “不就是要来恭贺你这位燕师哥嘛。”宋梨故意把脸别过去。“当了师兄就不认得人啦,昨天从山下回来,也不过来跟我报个平安。要不是小英来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在山下给人家的刀剑刺了个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志。三人年纪相若,又一起长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横口舌笨拙地辩解:“我昨天回来时已经晚了……又缺了午课,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师兄弟们一整晚都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我走不开……” “你要是心里有我的话,晚上不会偷偷走过来跟我见个面?” 燕横听见宋梨这句话,红着脸垂头。昨天他的确满脑子都在想着在“五里望亭”试剑,还有将要在“归元堂”登名这些事情,压根儿没有想起她。 看见燕横这个尴尬的模样,宋梨心里又恼又笑。 “你就不会扯个谎让我息怒吗?唉,你这剑呆子。跟掌门师伯一个模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亲儿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胆这样说何自圣的,恐怕也就只有宋梨一人。燕横听见,更不知要怎么回应。 宋梨觉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说:“好啦。下次我们去镇子里,我才想想要罚你买件什么玩意儿赔偿给我吧。你现在先告诉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看见宋梨的笑容,燕横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他瞧瞧身后,一干师弟还在练着剑。 “现在不行。等这课完了,我再来找你吧。” “不要。你现在就说嘛!由他们自己练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们也不会一、两天就变成绝世高手的。” 燕横面有难色。这毕竟是他刚登名为“道传弟子”后第一课代教,如果这就怠惰了,恐怕师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别闹了……反正我下山也没什么趣事……都是江湖争斗的事情,你一向没有兴趣……” 青城武功从来不传女子,宋梨虽是师范总管的女儿也不例外。她生于武门,但从不觉得练武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周围身边一个个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没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志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子,从小跟她投缘,课余常带着她在山上和山脚味江镇里游乐,是她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说说嘛。我闷得发慌了……”宋梨央着要他说。 宋梨母亲早丧,父兄也都是严肃的忙人。整个青城派“玄门舍”前后的人,整天都是谈论她最不喜欢的武学,平日除了一班役工佣人,几乎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生活很是孤单无聊。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个没有人看见的隐形人。 唯一能看见她的,就只有小六和小英这对朋友。 “他已经不叫‘小六’了。”从树林深处有一个人说着走出来。“今天开始,他名叫燕横。” 说话的是背着剑袋的侯英志。他的脸跟昨天在教习场上一般的冷漠。燕横想起,侯英志已经好几天没有跟自己说话了。这是两人入门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侯英志的相貌跟燕横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实羞涩的燕横,侯英志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输的锐气,神情身姿都有一种跳脱。 “小英,你怎么也来了?”宋梨笑着说。“你糟糕啦!现在是早课,你不练剑走出来,我去告诉哥哥,看他怎么罚你?” “还能怎么罚?”侯英志微笑。“还不是叫我挑几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见好友露出笑容,燕横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温暖。 “我是来恭贺你的。”侯英志走到燕横跟前,搭着他的肩说。 “小六,是真的吗?”宋梨也跑近过来。“掌门师伯给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横点点头。 “燕横……不好听。”宋梨扁起嘴巴。“我还是喜欢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侯英志说。“你先去那边。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什么嘛,我听不得吗?”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志一脸不耐烦。 宋梨鼓着脸,但也再无抗议,径自走向山坡那头。她是宋贞师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但侯英志从不买她的帐,把她作平辈朋友看待,有争执时也是半步不让。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种同伴间的亲切。 ——当然,有的时候他受了侯英志的气,不免就拿听话的小六来发泄…… 燕横很怕看见宋梨生气的样子,一直看着她走开。 宋梨自小体弱多病,故此燕横对她总是像妹妹般迁就怜惜;可是他见到,宋梨反而对性情倔强的侯英志比较听话。一想到这个,燕横就觉得有点纳闷。 ——也许就像她说,我是个闷透的剑呆子…… 待宋梨走得远了,侯英志和燕横并肩坐在石头上,远远瞧着一众还在练着入门剑招的师弟。 良久,燕横鼓起勇气问侯英志。 “英志……你心里……不高兴?” 侯英志却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想他们吗?” 燕横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几里外阴水村的贫家。当年何自圣入村来招生,父母就让燕小六给带上青城山,不是为了给他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只不过是家里太艰苦,已经再养不了这么多口人,才把他这么子送给别人。当时他们还收了何自圣五两银子的安抚金。 ——简直就是卖儿子。 “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燕横说得淡然。那少年的哀伤早就被岁月冲淡了。“自从被选作‘研修弟子’之后,我就已经认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没有想过……”侯英志说:“假如我们当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给打发下山,你会怎么样?” 燕横想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干不了……大概,还是回老家吧。两年锻炼,总算也得了一身气力,干点粗活还可以的。”他回想起来,自己要不是有学武的天份,命运已经完全不一样。 “你还好,有家可归。我可不一样。”侯英志说时看着天空。 燕横当然知道侯英志的身世:他不像燕横是农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级熬了十几年也无法晋升真正的青城剑士,后来失意离开,下山娶妻生子,找了个镖师的差事。 侯玉田因为长年在外工作,妻子难耐寂寞勾了汉子,抛夫弃子出走,此后不知所踪;侯玉田因这事大受刺激,终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坏了,最后连镖师的工作也丢了,不久就病死,遗下才十二岁的侯英志。侯玉田的旧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关系,派人上山请托,把这遗孤送入了青城山门。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侯英志沉重的说,脸上没有往昔开朗的朝气。“我只能够一直变强。不然就什么也没有。” “我爹是个废物。我感谢他让我有机会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志站起来,从剑袋拔出铁剑挥舞了一轮,然后剑尖指天。“或许我是有点儿一厢情愿,可是我相信,上天给我这样一个爹,是要迫使我成为强者。成为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燕横跟他一起长大,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番鸿鹄之志。但今次别有一种感觉。 侯英志收起剑又说:“坦白跟你说,看见你早我一步入‘归元堂’,我真的很不高兴。” 燕横听见好友如此坦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志止住了燕横。他抛开剑袋,左手捏个剑指,右手铁剑运转起来,开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级剑法“水云剑”。 侯英志手上剑光流动,圆转不止。这路“水云剑”全走弧线,剑劲长时间隐忍不发,都是蓄劲与防御的招式,最难处在于防守时无刻不在伺机反击,任何一瞬间都要作突然爆发的准备,但又要极力保持如水轻柔,不让对手预先感受到变招前发出的杀气,外弛内张。尤其年轻人性子比较刚烈冲动,要练好这套剑法更加困难。 但侯英志使这“水云剑”已颇具火候。燕横当然也懂这路剑法(“水云剑”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门武功,用意是收敛年轻弟子的心性),但他自问使得不如侯英志这般圆转无碍。 毕竟天天都在练剑,燕横见侯英志这路剑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觉心头一阵热起来,六年剑士训练培养出的那股争胜心马上燃点。他握起木剑,想跟侯英志对剑。 怎料侯英志就在这一瞬间,全身从柔转刚,掌中剑光爆发!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志的手臂就像装了机簧弩弦,将那铁剑弹射出来。没有开锋的圆头剑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树五寸之深,剑劲涌处,木屑纷飞。 燕横从旁看侯英志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较。燕横自信,同样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志更快更刚劲,铁剑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会因为剑劲贯彻而更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侯英志由“水云剑”变招而出,所透露的动作先兆又比燕横同一式稍少,令对手更难防备。一个偏向迅猛,一个专注技巧——虽是青城同门,两人的剑法风格却有这细小差异。 假如认真对决,两人剑技实在伯仲之间,胜负的分野只取决于他们当时的身心状态。至于往后的进境与成就,也要视乎谁能把自身的长处发展得更顶尖。 侯英志从大树拔出铁剑,仰天呼了一口气,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来。 “我说我不高兴。但并不是恼恨你。”侯英志说。“这次输给你,我会把它当成上天给我另一次挫折,逼我变得更强。我不会输给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会挂在‘归元堂’里。” 他握住燕横的手又说:“将来我跟你这对好朋友,也许能并肩成为支撑青城派的栋梁——你说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 燕横很是佩服好友的志向,感动地拍拍侯英志的手。 “我可没有你想的这么多……”燕横说着,瞧瞧正站在山坡边缘的宋梨。那娇小的身影,散发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着他指示努力练剑的师弟们。 然后又想到,早前师父何自圣像父亲般抚摸他头发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只想……”燕横说:“以后也能够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够了。” 侯英志瞧着他,微微叹息摇头。 这时,宋梨在山坡那边向两人呼喊:“你们快过来看看!” 正在练剑那干师弟听见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师兄指示,他们不敢停下练习。 燕横和侯英志走过去,随着宋梨的视线瞧向山坡下。 只见从山门处,有一群脚夫推着五辆木头车沿着山路上来,朝往“玄门舍”那头一直过去。前面还有几个男人领着。那些木头车全都载满了货物。 “他们是谁?”宋梨问。“车子载的是什么?” “你问问燕横就知道了。”侯英志微笑说。 “我?”燕横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请你这位青城剑侠下山的那庄老头送来的?”侯英志说。“是谢礼呀。” 燕横恍然。 “呵呵,我们这位燕师兄真威风!”宋梨说笑。“一柄剑,就替我们青城派捞了这么一大笔!” 燕横却没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师兄张鹏提出过的疑问。 “小英,你觉得……这样好吗?”燕横瞧着那些木头车问。“我们这样子为人出头,用武力慑服人家……然后还收谢礼。我们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帮派,还有什么分别?” 侯英志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失笑:“有什么问题?我们比山下那些人高强,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是……” “你想想:我们剑士也得吃饭。”侯英志说。“假如天天还要耕田干活,哪来这许多时间专心修行?哪里还研练得出这等精深的武功?” 燕横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来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观宫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钱,都会拨一份进贡给“玄门舍”;青城派在山下又拥有少许田产,生产门派众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门“礼生”带来的拜师礼金,还有已当官或有家世的旧弟子每逢节庆送来的贺礼。 燕横又想到:青城弟子练功虽然刻苦,但课外各种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干;一天吃四顿饭,而且鱼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补充苦练的消耗,养出一条条精壮身躯;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换……这样的生活,虽不至如贵族富户般豪奢,但也已远远胜过一般平民百姓。燕横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后才第一次吃到鱼,第一次有干净衣裳每天替换。 这些在农村里只有做梦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志又说。“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赐给你一个‘横’字作名字吗?就是因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过顾虑旁人。我们是名门大派的武者,就该有横眉冷对凡人的气概。欠了这傲气,很难追求武功的顶峰。” ——凡人……连小英都是这样说…… 燕横听侯英志这番说明,这才了解师尊给自己赐名的深意。他点点头,心里决定不要再想刚才的疑问。 “我说过了嘛……”宋梨抗议说:“我还是喜欢叫他小六。” 燕横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后没有别人在,你们俩就继续叫我小六。我喜欢你们这样叫我。” 三个少年好友,相视而笑,就像分享着没有别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们也没有看见:在山坡下面,那些木头车之间,还有一个不属于这队伍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往“玄门舍”那边奔跑着。 他是今天负责看守山门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县某家客栈的店小二,专诚乘坐雇用的马车送交过来。 信的封皮上,有一个太极阴阳符号的朱砂印章。 燕横他们三人,还有整个青城派的命运,都将因为这封信而改变。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谓“先天真力”,是成为真正武者的基本资质。它并非什么神秘力量,说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运动神经”在科学上也就是指人体的神经元传导速度。 人体的神经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时已大致完全生成及发展,直至未成年之前虽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锻炼,但要达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还是先天决定。达标者在武道上就称为具有“先天真力”。虽没有正式的统计,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况看,能够达标而由“山门弟子”升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难有一、二。 个人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经元及运动神经元,在武道上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对敌时的观察及回应速度、攻防动作的肌肉协调、对复杂状况的判断及选择正确反应、动态视力及时机估计……等等,神经速度无一不是关键。武术形式和功法的锻炼,能够把身体质素发挥至顶点,但无法填补先天的不足。 古人没有什么测量仪器,确定一个弟子是否拥有“先天真力”,当然只靠主观判断,而判断者本身当然也必须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动里看不出来,必然是经过一段时日的武道训练才能显然出其有无。这是何以武林门派大多都要设“山门弟子”这样的基础课程,以作甄选之用。 既是天生,当然也有遗传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后代,往往比较大机会产生出好手。 武林门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练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实力和地位,但他们同时也是上天挑选的群体,俨然是“握剑的贵族”。 第四章 武当众 宋贞读出信的最后一句之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读出来: “武当派副掌门 叶辰渊 谨呈” 读完之后,整个“归元堂”静了下来。 何自圣因有眼疾无法读信,这才要靠宋贞代读。他听着一字一句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也未说一句。 宋贞、陈洪力、吕一慰三个师叔辈长老,互相看了一眼。 “关于武当派近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首先说话的是陈洪力。四师兄弟里他身材最魁壮,其青城派拳掌练得比剑法更好,故而发话时声音格外响亮。 青城与武当虽同列当今武林九大名门正派,兼且同样发祥于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广,两派少有往来。 比起源远流长的青城派,武当派历史较短,于前朝末年由张三丰真人创立,至今未满二百年。但自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当殿宇后,武当派名声随之高涨,尤其在中原地带,远比偏处四川的青城派响亮。 到了二十余年前,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场惨烈的正邪大战,令武当派声名大噪,还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许。武当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隐然与“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礼。 “可是就在消灭了物移教之后不久,铁青子就性情大变,自己带头还俗,恢复本名公孙清,又号令所有武当弟子,此后不再修真炼丹,只专心研习拳剑武学,武当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门派。”宋贞娓娓道来。他主管派务,与外面江湖人士接触最多,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没什么啊。”陈洪力说。“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宋贞摇头:“我们青城派,当年不过是一群修练武艺的先人自愿还俗,跟道门脱离了关系,另在这儿后山建立‘玄门舍’而已;公孙清却强要门下的全真弟子全体还俗,又继续占用遇真宫为武当派的总本山。须知那座道宫,乃是从前成祖皇帝亲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据,听说朝廷甚不高兴。但武当派名声实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们,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朝刑法管治虽然严苛,但像武当、青城这等拥有惊人武力的大门派,地方官府都尽量容忍。一来正派武者确对地方治安有功;二来若真的招惹这些武林门派,即使动用军队镇压亦无把握,不管成败也必死伤枕藉,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倒不如放任这些武人躲在山里练剑,大家相安无事。 “听武林上传言说,公孙清此后广开山门,招纳了许多新弟子,几年间武当派的人数就翻了两三倍;他们调练弟子方法又极严酷,据说造成不少伤残甚至死亡。有的人说,公孙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灭物移教一役,杀性太重之故。” 宋贞又续说:“五年前公孙清身故。在现任掌门领导下,武当派这几年更加活跃起来,经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试,生起不少事端。听说五年里,武当弟子走访之处,已经有十个八个小门派给他们挑翻了,也有好几个臣服在武当之下。” “怎么会这样的?”吕一慰插口。“武当可是名门正派啊。那些小门派,会不会都是邪门歪道?说不定都是物移教残余教徒的会门,或是以武功门派为掩饰的匪帮,武当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这个我可不清楚。”宋贞回答。“不过他们这样一番活动,武当的声威近几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说已经盖过少林。”他扬一扬手上的武当信函。“他们这次派人来四川,恐怕也是要在这一带显显威风。” “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县才送个信来?”陈洪力捏捏拳头。“而且今天送信来,说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这是什么武林礼节?” “不要太担心。”吕一慰在青城派领导层里是个性最谦和的一个。他乃上任掌门吕存忠之子,父亲不传位予他,他亦从无异议。“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这次来大概是准备在四川活动一趟,上青城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这个难说哪。”陈洪力摇摇头。“也许他们声势盛了,想开个什么武林聚会,当个盟主之类,派使者来要我们青城派支持他们。对了,这位副掌门,有说带来了多少人吗?” 宋贞摇头。他的猜想跟两位师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对方上山拜会之余,会派几个弟子来交流比试一下,探一探青城剑术的实力。毕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竞争者。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自圣,这时站了起来。 他往上伸指,指着头顶那个“巴蜀无双”的牌匾。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我们就以青城剑派的礼数招呼他们。” 何自圣瞧着宋贞。 “响钟。” ×××× 燕横听见钟声时,刚好才教完这节早课,让那些已经累坏了的师弟解散。 入门六年多以来,燕横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钟声。 那大铜钟原为青城山建福宫的法器,百年前移放于“玄门舍”的宗祠旁,从来很少敲响。但燕横知道钟声的意义。 ——青城派有突发的要事,紧急召集众弟子。 尤其是燕横已身为“道传弟子”,一听钟声,马上得赶往“归元堂”参见掌门。 他急忙拾起剑袋,也不走山径了,直接连跑带跳地从山坡奔下去。 燕横入得“玄门舍”,到了“归元堂”的廊门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门前。他们见燕横到来,自行分开两边让道。 麦大杰也在其中。他问燕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问时一脸紧张。其他师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晓得。”燕横把练习剑袋交给麦大杰保管,径自步入“归元堂”的廊道。 进得“归元堂”,燕横看见师父跟三个师叔早就坐定,其余的“道传弟子”师兄也已来了大半。他急急向长辈们行礼。但何自圣并未说什么。 燕横见堂内左侧的藏剑柜早已打开,到来的师兄们也都各自佩上了剑。张鹏也在当中,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柄长剑,交到燕横手上。 “来。”张鹏说着,帮忙燕横把剑鞘挂上腰带。 燕横一边在缚剑鞘的挂索,一边悄声问张鹏:“什么事——” “别问。等师父说。”张鹏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余下几位师兄也都赶至,各自也往藏剑柜取剑。 整个“归元堂”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氛。 何自圣等四人还是沉默坐着。宋贞扫视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说武当派的人明天才到来,今天响钟召唤是预备演习。他见十六人里并无一人显露慌张,甚感满意。 等到十六个“道传弟子”都已佩好剑,分列整齐站好了,宋贞干咳一声,准备发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脸上。 “明天……”他拿着武当的信函开始说。 可是宋贞还没说到第三个字,大堂正门外却有一阵拍门声。 燕横在这厅堂里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应门。 门外的是侯英志。 “什么?小英,你该知道规矩,这时候不能进来……” 侯英志却未理会他,反而瞧向厅堂最后面。 “弟子有要事通报!”侯英志高声说。 “有什么事?快说!”宋贞被打断了说话,很不耐烦。 “是看守门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门外头,有紧急事情要禀告,因此弟子特来传话。” 侯英志环顾堂内众师兄,一个个都已佩真剑。看来果然有严重的事情。 “他说有一干自称属武当派的人,刚才已经进了山门,正往‘玄门舍’来。他抢先跑过来通报我们。” 宋贞心头一凉。 ——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了…… 他心头有点不安感觉,瞧向何自圣。 何自圣此刻闭着那双灰目,挺直坐于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门舍”外头那众多青城弟子,紧张地瞧着那批武当派的武者步行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当众竟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皆身穿玄黑袍服,几乎全体皆佩了兵刃,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们有一半都是腰悬长剑,其余有的拿刀枪,也有藤牌、铁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门兵器,完全是一副随时开战的阵容。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长袍的左襟处有个用银线织成的太极两仪符号,背后交叉背着一双长剑。他身形异常高大瘦削,披散一头黑白夹杂的长发,无须的瘦脸煞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冷淡的锐利目光。他两边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语的细细弯曲符文,几乎直延到嘴角,远看有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宋贞带着数名“道传弟子”,包括儿子宋德海,出“玄门舍”的大门迎接。 “武当派诸位同道到来,有失远迎。”宋贞拱手行礼,瞧着那个长发中年汉。“阁下是……” “叶辰渊。”他只是轻轻拱了拱手,脸上无一丝笑容。“求见贵派掌门何先生。” 宋贞听过叶辰渊的名号:当年铁青子领“武当三十八剑”血战物移教,连番恶斗后惨胜,三十八个弟子只有五人生还,那时还未足二十岁的叶辰渊正是其一。能够在那场恶战中残存,再经过这多年来修练,叶辰渊艺业必非等闲,才能登上现任武当副掌门之位。 ——据知武当派近年人才鼎盛,组织庞大。现任姚掌门即位后,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门之多,这叶辰渊只是其一;以下又选拔派内精锐弟子,立“兵鸦道”、“镇龟道”、“首蛇道”等级别支部,各有司职,隐隐然具有帮会规模。 宋贞又打量叶辰渊身边左右二人:左边那个看来只比叶辰渊年轻几岁,一脸都是伤疤,鼻头和右耳更早给削去大片,结成年月已久的创疤。左手穿戴着一只像兽爪般的铁甲手套,腰间佩了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看那剑柄的护手缠布已甚古旧。 右旁那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比另两人要矮壮得多。他身穿黑色宽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边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块,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骨节突露,身上又无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术好手。 宋贞心中大奇。武当派向来凭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称著,兼善养生,但这为首三人,以至后面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全都散发着一身猛兽般的刚锐之气,完全不似是人们口中“棉里藏针”武功的修习者。尤其这个叶副掌门,脸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罚,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门正派领袖的身份。 ——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猛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说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说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令牌。“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说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呼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份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份,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呼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呼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著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征,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劈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呼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份。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猛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①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猛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注①:关于“借相”,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象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猛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猛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说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说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说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象,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猛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象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象雷鸣、山崩、猛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 第四章 武当众 宋贞读出信的最后一句之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读出来: “武当派副掌门 叶辰渊 谨呈” 读完之后,整个“归元堂”静了下来。 何自圣因有眼疾无法读信,这才要靠宋贞代读。他听着一字一句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也未说一句。 宋贞、陈洪力、吕一慰三个师叔辈长老,互相看了一眼。 “关于武当派近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首先说话的是陈洪力。四师兄弟里他身材最魁壮,其青城派拳掌练得比剑法更好,故而发话时声音格外响亮。 青城与武当虽同列当今武林九大名门正派,兼且同样发祥于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广,两派少有往来。 比起源远流长的青城派,武当派历史较短,于前朝末年由张三丰真人创立,至今未满二百年。但自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当殿宇后,武当派名声随之高涨,尤其在中原地带,远比偏处四川的青城派响亮。 到了二十余年前,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场惨烈的正邪大战,令武当派声名大噪,还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许。武当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隐然与“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礼。 “可是就在消灭了物移教之后不久,铁青子就性情大变,自己带头还俗,恢复本名公孙清,又号令所有武当弟子,此后不再修真炼丹,只专心研习拳剑武学,武当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门派。”宋贞娓娓道来。他主管派务,与外面江湖人士接触最多,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没什么啊。”陈洪力说。“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宋贞摇头:“我们青城派,当年不过是一群修练武艺的先人自愿还俗,跟道门脱离了关系,另在这儿后山建立‘玄门舍’而已;公孙清却强要门下的全真弟子全体还俗,又继续占用遇真宫为武当派的总本山。须知那座道宫,乃是从前成祖皇帝亲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据,听说朝廷甚不高兴。但武当派名声实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们,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朝刑法管治虽然严苛,但像武当、青城这等拥有惊人武力的大门派,地方官府都尽量容忍。一来正派武者确对地方治安有功;二来若真的招惹这些武林门派,即使动用军队镇压亦无把握,不管成败也必死伤枕藉,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倒不如放任这些武人躲在山里练剑,大家相安无事。 “听武林上传言说,公孙清此后广开山门,招纳了许多新弟子,几年间武当派的人数就翻了两三倍;他们调练弟子方法又极严酷,据说造成不少伤残甚至死亡。有的人说,公孙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灭物移教一役,杀性太重之故。” 宋贞又续说:“五年前公孙清身故。在现任掌门领导下,武当派这几年更加活跃起来,经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试,生起不少事端。听说五年里,武当弟子走访之处,已经有十个八个小门派给他们挑翻了,也有好几个臣服在武当之下。” “怎么会这样的?”吕一慰插口。“武当可是名门正派啊。那些小门派,会不会都是邪门歪道?说不定都是物移教残余教徒的会门,或是以武功门派为掩饰的匪帮,武当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这个我可不清楚。”宋贞回答。“不过他们这样一番活动,武当的声威近几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说已经盖过少林。”他扬一扬手上的武当信函。“他们这次派人来四川,恐怕也是要在这一带显显威风。” “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县才送个信来?”陈洪力捏捏拳头。“而且今天送信来,说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这是什么武林礼节?” “不要太担心。”吕一慰在青城派领导层里是个性最谦和的一个。他乃上任掌门吕存忠之子,父亲不传位予他,他亦从无异议。“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这次来大概是准备在四川活动一趟,上青城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这个难说哪。”陈洪力摇摇头。“也许他们声势盛了,想开个什么武林聚会,当个盟主之类,派使者来要我们青城派支持他们。对了,这位副掌门,有说带来了多少人吗?” 宋贞摇头。他的猜想跟两位师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对方上山拜会之余,会派几个弟子来交流比试一下,探一探青城剑术的实力。毕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竞争者。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自圣,这时站了起来。 他往上伸指,指着头顶那个“巴蜀无双”的牌匾。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我们就以青城剑派的礼数招呼他们。” 何自圣瞧着宋贞。 “响钟。” ×××× 燕横听见钟声时,刚好才教完这节早课,让那些已经累坏了的师弟解散。 入门六年多以来,燕横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钟声。 那大铜钟原为青城山建福宫的法器,百年前移放于“玄门舍”的宗祠旁,从来很少敲响。但燕横知道钟声的意义。 ——青城派有突发的要事,紧急召集众弟子。 尤其是燕横已身为“道传弟子”,一听钟声,马上得赶往“归元堂”参见掌门。 他急忙拾起剑袋,也不走山径了,直接连跑带跳地从山坡奔下去。 燕横入得“玄门舍”,到了“归元堂”的廊门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门前。他们见燕横到来,自行分开两边让道。 麦大杰也在其中。他问燕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问时一脸紧张。其他师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晓得。”燕横把练习剑袋交给麦大杰保管,径自步入“归元堂”的廊道。 进得“归元堂”,燕横看见师父跟三个师叔早就坐定,其余的“道传弟子”师兄也已来了大半。他急急向长辈们行礼。但何自圣并未说什么。 燕横见堂内左侧的藏剑柜早已打开,到来的师兄们也都各自佩上了剑。张鹏也在当中,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柄长剑,交到燕横手上。 “来。”张鹏说着,帮忙燕横把剑鞘挂上腰带。 燕横一边在缚剑鞘的挂索,一边悄声问张鹏:“什么事——” “别问。等师父说。”张鹏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余下几位师兄也都赶至,各自也往藏剑柜取剑。 整个“归元堂”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氛。 何自圣等四人还是沉默坐着。宋贞扫视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说武当派的人明天才到来,今天响钟召唤是预备演习。他见十六人里并无一人显露慌张,甚感满意。 等到十六个“道传弟子”都已佩好剑,分列整齐站好了,宋贞干咳一声,准备发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脸上。 “明天……”他拿着武当的信函开始说。 可是宋贞还没说到第三个字,大堂正门外却有一阵拍门声。 燕横在这厅堂里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应门。 门外的是侯英志。 “什么?小英,你该知道规矩,这时候不能进来……” 侯英志却未理会他,反而瞧向厅堂最后面。 “弟子有要事通报!”侯英志高声说。 “有什么事?快说!”宋贞被打断了说话,很不耐烦。 “是看守门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门外头,有紧急事情要禀告,因此弟子特来传话。” 侯英志环顾堂内众师兄,一个个都已佩真剑。看来果然有严重的事情。 “他说有一干自称属武当派的人,刚才已经进了山门,正往‘玄门舍’来。他抢先跑过来通报我们。” 宋贞心头一凉。 ——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了…… 他心头有点不安感觉,瞧向何自圣。 何自圣此刻闭着那双灰目,挺直坐于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门舍”外头那众多青城弟子,紧张地瞧着那批武当派的武者步行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当众竟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皆身穿玄黑袍服,几乎全体皆佩了兵刃,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们有一半都是腰悬长剑,其余有的拿刀枪,也有藤牌、铁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门兵器,完全是一副随时开战的阵容。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长袍的左襟处有个用银线织成的太极两仪符号,背后交叉背着一双长剑。他身形异常高大瘦削,披散一头黑白夹杂的长发,无须的瘦脸煞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冷淡的锐利目光。他两边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语的细细弯曲符文,几乎直延到嘴角,远看有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宋贞带着数名“道传弟子”,包括儿子宋德海,出“玄门舍”的大门迎接。 “武当派诸位同道到来,有失远迎。”宋贞拱手行礼,瞧着那个长发中年汉。“阁下是……” “叶辰渊。”他只是轻轻拱了拱手,脸上无一丝笑容。“求见贵派掌门何先生。” 宋贞听过叶辰渊的名号:当年铁青子领“武当三十八剑”血战物移教,连番恶斗后惨胜,三十八个弟子只有五人生还,那时还未足二十岁的叶辰渊正是其一。能够在那场恶战中残存,再经过这多年来修练,叶辰渊艺业必非等闲,才能登上现任武当副掌门之位。 ——据知武当派近年人才鼎盛,组织庞大。现任姚掌门即位后,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门之多,这叶辰渊只是其一;以下又选拔派内精锐弟子,立“兵鸦道”、“镇龟道”、“首蛇道”等级别支部,各有司职,隐隐然具有帮会规模。 宋贞又打量叶辰渊身边左右二人:左边那个看来只比叶辰渊年轻几岁,一脸都是伤疤,鼻头和右耳更早给削去大片,结成年月已久的创疤。左手穿戴着一只像兽爪般的铁甲手套,腰间佩了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看那剑柄的护手缠布已甚古旧。 右旁那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比另两人要矮壮得多。他身穿黑色宽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边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块,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骨节突露,身上又无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术好手。 宋贞心中大奇。武当派向来凭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称著,兼善养生,但这为首三人,以至后面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全都散发着一身猛兽般的刚锐之气,完全不似是人们口中“棉里藏针”武功的修习者。尤其这个叶副掌门,脸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罚,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门正派领袖的身份。 ——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猛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说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说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令牌。“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说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呼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份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份,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呼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呼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著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征,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劈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呼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份。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猛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①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猛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注①:关于“借相”,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象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猛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猛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说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说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说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象,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猛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象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象雷鸣、山崩、猛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 第五章 坎离水火·雌雄龙虎 教习场是青城派众“研修弟子”修练的重地,场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着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并且定期清理杂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内面排满了沙袋、石锁、木桩、稻草人偶等各色练功器材,皆保养得扎实完好。 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滩血迹,正是刚才宋德海断骨刺破皮血遗留的。 这土地,百余年来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与鲜血。可是因为与外敌对决而流下,这可是头一遭。 宋德海已经被父亲抱到场边,几名师弟包围着,七手八脚为他包扎止血。宋梨虽然想上前慰问兄长,但被排拒在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头瞧看哥哥的伤势。 “别过去。”侯英志拉着她。“你只会碍着师兄。” 宋梨无言点头。虽然受伤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亲,但这儿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围着为他疗伤的师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亲——青城山长大的宋梨,十岁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讨厌武道。武道令她十几年来活在一个隔绝而孤独的世界。现在看见哥哥变成这样,她更恨了。 燕横并没有过去帮忙。他仍然浑身血气翻涌。那个锡昭屏早已回到武当派阵营那边,燕横却还是隔远狠狠地盯着他。 锡昭屏发现了,刚才那个想出头的小子,此刻仍在盯着自己。他讪笑,还朝着燕横勾勾指头。 “来呀,小子。” 燕横双拳紧捏。他深知宋师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级数,更明白这个打败了宋师兄的敌人有多强。他却是无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这片教习场,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能踏进的战场。 因为师父已经站了起来。 叶辰渊提着双剑,遥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圣。两人不过这么一站立,仿佛已开始以气势交锋。 “何先生,我再说一次。”站在叶辰渊旁的江云澜,这时又再开口。“今日一战,其实没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锡昭屏过来,向那位宋兄赔罪又何妨?” 青城众人,尤其刚才未有进入“归元堂”的弟子们,听见这说话,俱感愕然。 “只要……”江云澜继续说:“何先生一句答应就行了。” 宋贞怒然回答:“答应刚才你说那件事?‘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你们是不是疯了?‘天下无敌’?你们这么做是要称霸武林吗?疯子!千百年来,有哪个人、哪个门派真的能称霸武林?” “不错。”江云澜淡然说。“我们的姚掌门确是疯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宋贞冷笑:“你们真的疯了。武当派有多少人?天下这么大,有这么多武林门派,你们每个都派人去接管吗?” “谁说过要接管?”江云澜说:“我们只是要一声答应。你们此后在这山里,生活练武,一切可以照旧。只不过换一块招牌而已——‘武当派青城道场’,这名字不难听啊。” 侯英志等众弟子听了,这才明白今天武当派的来意,还有为什么会有这比试。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青城派会遇上这样严重的挑战。 “不过是一块招牌而已”——听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对骄傲的武者而言,这句话已经冒犯了他们心中信条的最底线。 青城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武当派那三十几人却全都神色自若。“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对他们而言完全理所当然。 “你,说完了吗?”何自圣此时眯着眼睛,瞧向江云澜。 原本一直嘴巴不饶人的江云澜,面对何自圣也只能闭嘴不语。 因为那股压迫感实在太强烈。 何自圣没再理会他,转而瞧向叶辰渊。 “好,现在再没有人打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语气非常平静。 江云澜心里叹息:不愧是青城掌门。 他特意把这一番侮辱的说话,在场上再说一次,其实是想惹怒何自圣,为叶辰渊赚些优势。要知道这种层次的高手对决,身体和脑袋都得发挥至尽,一点点情绪失调也可能成为致命弱点。可是何自圣完全不愠不怒,显然他心理上已经进入绝佳的作战状态。江云澜这段说话徒劳无功。 叶辰渊朝何自圣点点头。他双手各握两把长剑剑柄,轻轻往左右分开。身后两名弟子上来,恭敬谨慎地为他脱去两边剑鞘。 那双剑同一式样,剑格护手皆铸成蝙蝠形貌,剑身厚重,上面镶嵌了黄铜七星,左手剑刃青光照耀,右剑则泛着淡红光华。 假如仔细比较双剑,才会看出两柄剑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护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细不同。原来这对“坎离水火剑”,乃是按照叶辰渊本人量身打造,剑身细部和重量分配,都为了切合他左右两边身体的肌肉差异而修改,务求让他的双剑法能够发挥至最顶尖。 “好剑。”何自圣赞赏说。叶辰渊点点头。 ——但其实何自圣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仔细那双“坎离剑”。他只是从宝剑自然散发的气息判断出来。 何自圣右手把那长木匣的盖子拉开。 丝绸衬里的木匣之内,平放着一长一短的双剑,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过三百年的最贵重圣物。 何自圣把双剑从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师尊卸去两剑剑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内。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见何自圣斜斜往旁垂着那双剑,自然站立不摆架式,已是气势逼人。 右手那柄长剑全长达四尺,护手处是个莲花形状的圆盘,铸满蟠龙花纹,刃身狭长,通体泛着一股金黄光华,剑身近柄部吞口处刻着“龙棘”两个篆字,正是此剑名号;左手的短剑则二尺来长,刃身宽厚若刀,中央沿着剑脊开了道血槽,护手与吞口成一虎头浮雕,整柄剑形貌凶狠,名曰“虎辟” 在场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圣拔出这双剑,自然是准备使出青城派武学的最高秘技——“雌雄龙虎剑”。 这套“雌雄龙虎剑”,相传为天师张陵亲创,具有斩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传已千余年——这些当然不过是假托的传说。但这剑法确实极早成形,坐镇青城剑派已经三百余年,为每代掌门必修的绝学,即使是一生未入过四川的外地武人,亦远闻其名。 何自圣与叶辰渊两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时缓步走向教习场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离才停下来,静止对峙。 叶辰渊迈一个后弓步,左手“坎水剑”斜指向前,右手“离火剑”平举至耳边,双剑尖遥指何自圣心胸。 何自圣马上也有反应,右手握长剑“龙棘”举到左肩侧,左短剑“虎辟”低收腹前,两剑皆是预备反手砍斩的姿势。 众青城弟子目不转睛地瞧着掌门的姿态。这一战非比寻常,门派的尊严全都赌上了——假如连被誉“天才”的掌门师父都败了,青城派还能再派谁?但同时他们心头又禁不住兴奋,因为本派的最强绝学快将展现眼前,而且还是跟份量相当的对手全力对抗——这样层次的决斗,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机会。 “太好了。”何自圣看着叶辰渊的架式说。“你也是用双剑的。实在太好了。” 看何自圣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在比试的亢奋中,全没有挂虑青城派的荣辱存亡。 ——惟有这样的武道狂热者,才能到达这等武艺境地。 武当众人同样瞧得兴奋。他们之前跟随叶副掌门,已经挑过好几个门派。但看叶辰渊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敌人。 叶辰渊前后剑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双剑继而转成交叉胸前。 何自圣没动半步,上身姿势也没变,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变方位。 叶辰渊又这样再转了两次架式。何自圣同样相应地微调姿势,但没有真正发动。 在场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贞等三个师叔辈,十几个“道传弟子”,还有侯英志等几名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额头冒汗。 他们都看得出,叶辰渊这几次转换架式之间,其实已经做了二十几次有如出剑先兆的假动作,诱使何自圣作出错误的反应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圣全部都看穿了,还作出相应的调整克制,更逼得叶辰渊要转换架式。 两人虽未发一剑,其实已在用脑袋不断交锋。 “好……厉害……”燕横喃喃自语。看见这样高妙的对峙,他早就清醒过来,额上满是冷汗。 他想象:假如站在叶辰渊对面的是自己,刚才叶辰渊任何一个假动作,已经教他血流五丈。 燕横的神情,变得跟何自圣一样兴奋。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前头还有这么奇妙的大片武学领域。他想,看过这一战之后,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将有一大跃进。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后的事。 何自圣在微笑。 “你就只有这些吗?那我来了。” 叶辰渊一懔。双剑再次变换,交叉在身前戒备。 何自圣的“龙棘”,发动。 剑随意动,斩出。而且挟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势。 那股气势不单助长何自圣的剑招,连对面的叶辰渊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实物扑脸而来。 不仅是叶辰渊,甚至连包围着教习场的青城和武当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仅是他们,连从没有学过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觉到了。 ——何自圣的“借相”,已经达到能影响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经训练的眼睛,当然无法捕捉这迅疾的剑招。但她仿佛看见,何自圣身后出现了一样东西。 ——好像是某种凶猛的生物。 叶辰渊双剑往上迎挡,格住了斩下来的“龙棘”。交击之下,叶辰渊感觉对方这一斩力量之猛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马上抽剑反击,双剑仍然架在头顶。 何自圣的左手短剑“虎辟”却已紧接来了,挟着同样猛烈的气势,自下撩向叶辰渊腹部。 叶辰渊咬牙,把左手“坎水剑”抽离“龙棘”,朝下及时挡住短剑。 然而上面的“龙棘”又紧接变招,压着叶辰渊的“离火剑”,以剑尖刺向其脸。叶辰渊侧身转步,“离火剑”贯力向外推,才消去这一刺。 叶辰渊知道“虎辟”也会接着再攻来,这样不断抵挡不是办法。他毅然使出“武当行剑”,迈开又大又快的足步,绕向何自圣左侧,既闪避又抢占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圣似乎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反应,左手“虎辟”还是弧线追击到来,叶辰渊始终要采取守势防御,无法反击。 叶辰渊的“行剑”步法不断弧形走避,试图取得反击机会;但何自圣绝不容他喘息,左右剑挟着两股不同气势交替追击,四柄剑交相舞动,两人满场游走,不一会儿已经交击了四五十剑。 在场所有学过武的人,看得心脏怦怦乱跳,呼息粗浊。 燕横也学过青城派最基础的一套双剑法,名为“伏降剑”。虽然这套入门双剑,主旨不过是为了培养弟子左右手协调,还有锻炼两边身体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窥双剑法的门径。 双剑之厉害处,自然在于比单剑招数绵密。左右两剑招式,能够交替无间,这是最初阶下乘;练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剑随时攻防互换,那是中乘;到了双剑能够互相补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时战力已相当于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剑一同使用,这境界方为双剑法的上乘。 眼前这一战所见,何自圣跟叶辰渊的双剑法,俱已到了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剑配合变化之妙,甚至令人错觉,场上好像有六、七个人各握一剑,分成两队在比武一样。 这时何自圣突然一个疾进步,拉近了与叶辰渊的距离,同时变招,主力用短剑“虎辟”,借着近身之利,连环砍刺三剑。 每发一剑,威势慑人,旁人甚至像隐隐听见一种撕裂空气的鸣叫。 ——是虎啸。 何自圣左手剑的“借相”,乃是想象猛虎下山之势! 叶辰渊双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这招“虎扑”连环三击。他乘势后退一步,终于有空隙第一次出剑反击,把“离火剑”刺出! 何自圣却是不闪不避,同样刺出右手“龙棘”对攻。 “龙棘”刃身比“离火剑”长了一段,叶辰渊瞬间判断自己将会先中剑,马上中途改变剑路,“离火剑”跟“龙棘”交击在一起! 但“龙棘”这一式“云中吐”并非普通的刺剑,在剑尖击出时,那充满弹性的狭长剑身同时猛烈鼓动,叶辰渊的“离火剑”一碰上,就失控给弹开一旁! 宋贞在场边看得眉飞色舞,似已浑忘了儿子身受重伤一事。 这数年来,宋贞一直跟随师兄学这套“雌雄龙虎剑”,全因何自圣眼疾变得严重,宋贞随时有必要接任掌门。可惜的是,何自圣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这手“龙剑”,不论握剑发劲都另辟蹊径,以填补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传授五指健全的师弟时,却反而变得困难,故此宋贞的右手“龙剑”始终学得不好。宋贞甚至有考虑过,为了学好这套“雌雄龙虎剑”,不惜斩去一指;但又想到,万一还是学不好这套“龙虎剑”,到时失了右手一指,极可能连过去修练的剑术都尽废,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看见何自圣面对强敌,“雌雄龙虎剑”尽情发挥,宋贞对这套剑法又有了新的体悟。他跟燕横一样,心想此后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这套剑法的精要,将来也就可以顺利接任掌门,不禁甚是兴奋。 叶辰渊刚把被弹开的“离火剑”控制住,何自圣的“虎辟”短剑又再连环攻来。他只好再退两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果真名不虚传! 叶辰渊确定,眼前的何自圣果然是他毕生未遇的最强敌人。 双剑本来就极难使得好,而像“雌雄龙虎剑”般,左右两剑长短差异如此之大,就更难运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长剑“龙棘”击刺势猛,短剑“虎辟”快密,角度变化又格外灵活,两者忽左忽右的变换,叶辰渊也相应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斗至今一直处于被动,交手几十剑才偶尔能反击一两剑。 两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发出猛招皆叱喝叫号。只不过斗了片刻,两人在阳光下俱挥汗如雨。一般人以为高手相斗必然潇洒如仙人,其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举,不管市井流氓还是武功高手,只要双方实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强弱悬殊,否则绝无从容出招之可能。 其实两人的剑招,举手投足都达到“毫忽”的高速境界①,青城派那些“山门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无法捕捉,只见一片剑光模糊;而青城的“道传弟子”和武当的众人,也都得全神贯注,才能看得清双方的攻防变化。 ‘注①:关于武道上的速度与时间计量,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叶辰渊知道必定要改变战术,否则只有捱打份儿。他大喝一声,双足不再游走,原本使着“武当行剑”的轻灵身体,突然变得像千斤沉重,双剑在胸前交叉守护,但绝不再退让半步,那气势有如一座山岳。 他的剑法已经变化为“武当势剑”,手上青、红两道剑光交织成盾,挡架的同时不断用一股沉重势道,欲把“龙虎剑”压向何自圣身体那边。 这样硬碰却似乎更合何自圣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劈一剑开路,右手“龙棘”朝那打开的微小空隙疾刺进去! 叶辰渊的“坎水剑”及时回剑,把“龙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还是欠了分毫,“龙棘”的刺击擦过叶辰渊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肤。那创口因为被剑刃高速擦破,叶辰渊有一阵被火烧的感觉。 武当弟子第一次看见副掌门在挑战中受伤,心里不禁担心,上山以来那股傲气消减了不少。 青城弟子则在心里喝采。 ——胜得了! 叶辰渊这“武当势剑”,寸步不让地硬碰硬顶,虽则抵住了“雌雄龙虎剑”的霸道攻势,但还是处于难以进手反击的下风。 叶辰渊不愧是武当顶尖剑士,见这“势剑”不行,又一次变招,手上青、赤两道剑光不再挡架,改为以剑尖射向何自圣双腕。何自圣每攻来一招,叶辰渊就用剑尖挑刺向攻来那手臂的腕脉处,迫使何自圣无功收招。 这以攻止攻之法,为“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技巧,比刚才消极挡架远为高明,却也远为凶险:这种截击虽然直接而具威胁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击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时机稍慢,叶辰渊必然中剑身死。 要运用这样的截击法,胆气、洞察力、时机感全部缺一不可。叶辰渊此刻使出来,时间角度都准确无比,旁人看去,简直以为他能预知何自圣的出剑动作。 何自圣有两三次几乎被这截击刺中手腕,再出招时不免显得谨慎,那抢攻渐渐变得疏落了。两人似乎已开始拉成均势。 “很好!”何自圣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脸容看来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尽情享受这场剑斗的每一时刻。 他忽然收剑,往后大退一步。 围观众人还以为,何自圣收招稍息。 只有叶辰渊知道,这收剑后退,必然是更强攻势的先兆。 果然,何自圣退那一步,实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声,身体往上拔起,同时右手长剑拉弓在后。 叶辰渊仰首注视何自圣在空中的动作,“坎离剑”左右戒备。 何自圣跃在半空,右剑“龙棘”从高点挟着一股奇异的凶猛气势,刺击而下! 四周众人再次“看见”,这一剑所挟带的“借相”剑势,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猛兽。 当然没有人见过。 是龙。 这招空中击剑名为“穹苍破”,何自圣心中观想龙飞九天而下,以气势带动气劲,从高刺出“龙棘”,直指叶辰渊头部! 虽只是极短刹那,叶辰渊已经判断出,面对这恶龙般的一击,“追形截脉”再不可能奏效;“行剑”的步法也势难躲避;“势剑”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溃。 ——是使出最强招术的时候了。 他手上的“坎离水火剑”高高迎起。但剑身似乎未有贯注任何劲力,轻如无物。 “龙棘”刺至。 三剑交接。 在这一刹那,叶辰渊的“坎离剑”划起奇妙的圆弧,把“龙棘”杀下来那股无俦劲力往旁导引,改变成刺向他身侧的地面。 此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拳”的神技“引进落空”,演化于剑上使运,招式名曰“小乱环” 何自圣感受到这刺剑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着了内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这“太极”的“引进落空”之法,一经完满发动,就能黏连带引着对方的兵器甚至身体,犹如傀儡师拉扯人偶的丝线般,令其偏移堕入空虚之处,继而失却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溃,陷入零防备状态。其时周身都是致命空隙,让施术者予取予携。 ——这就是内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是不慌不忙,那握着“龙棘”的右手四指,在剑柄上灵活翻动,一拨一接,整柄“龙棘”的刃身就如化为活物,猛力翻腾钻动了好几圈。 那股钻力,把黏着在“龙棘”刃脊上的“坎离水火剑”,双双强烈弹开两旁,马上破去了叶辰渊这手“太极剑”! 这式秘技名曰“抖鳞”,正好专门克制内家刀剑的黏连功夫。 ——“雌雄龙虎剑”,无懈可击。 这“抖鳞”所产生的离心劲力,比之前那“云中吐”更要强猛。“坎离剑”被远远震抖开去,叶辰渊中门大开。 何自圣的“虎辟”已经在等候发动。 何自圣微笑直视叶辰渊。 他知道叶辰渊已经把最后的绝招也使出,再无他法。 胜券已然在握。 叶辰渊同时看着何自圣一双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经斩出。 叶辰渊不迎不挡,却把右手上的“离火剑”朝何自圣头脸掷过去。 何自圣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过他左旁飞去。他并不急在一时。叶辰渊失去一剑,接下来更不用打了。 叶辰渊宁弃一剑,为的正是争取何自圣略退的这一瞬间空隙。 他决心赌一赌。 叶辰渊飞出“离火剑”同时,左手的“坎水剑”往下卷进自己的黑袍下摆,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剑”那青光散射的剑刃包覆住了。 何自圣躲过飞剑后,正要再运“雌雄龙虎剑”向前猛攻。 叶辰渊那包着黑布的长剑,从低处平平刺向何自圣右大腿。这一刺既不急也不劲,无声无息。 何自圣还是运剑前进,对这刺剑全无反应,反而像把腿送向对方剑尖—— “坎水剑”剑尖穿透黑布,贯入何自圣右膝盖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叶辰渊估计:何自圣双目已难再见物!刚才一番搏斗,他其实全凭看着剑光,再加上声音,以判断叶辰渊的招数。 ——而黑布正好掩盖了剑刃的光芒与剑招的破风声。 因此何自圣在完全不察觉之下,中剑。 任凭天下间最强横的武功也好,还是无法违反“力从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马步,犹如大树断根。 何自圣腿膝一被切断筋腱,上身的剑势也随之崩溃。 ——然后就如一个无法活动的稻草人。 “坎水剑”包着黑布,再迅疾连刺三剑! 全数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圣右半边白袍全染成血红。 “师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鸣。 十几个青城“道传弟子”同时拔剑,奔出教习场中抢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两人提剑掩护在倒地的师父跟前。 叶辰渊已经许多年没有遭遇过如此艰辛的死斗。此刻险中取胜,他杀性未消,一挥剑,把包着剑刃的黑布挥去,朝两人进攻! 丁兆山只举剑挡了两招,叶辰渊一个蛇步斜走,“坎水剑”已从右侧贯穿丁兆山颈动脉,拔剑后血柱喷射,丁兆山捂颈崩倒。 俞思豪忍着悲痛,猛剑垂直劈向叶辰渊那条伸直的左臂。 哪知叶辰渊的“武当行剑”身法奇快,一个闪转已躲过这一劈,同时剑交右手,回身水平斩击,俞思豪的头颅呼地带着血尾巴飞出,跌落地上时身躯仍然站立。 其余弟子被这鬼神般的快剑震慑住了,空提着青城宝剑,却无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只有燕横,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伤的师尊,满脸涕泪。 “师父……”他哭着看浑身浴血的何自圣,全然不理会那柄刚斩杀了两个师兄的“坎水剑”,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处。 宋梨和侯英志已经惊悸得忘记呼吸。他们远远看着场中央。只要叶辰渊心念一动,他们就要跟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永别。 叶辰渊却未发剑。闪电杀了二人后,他那股杀意已然发泄,原本恶鬼般的脸恢复平静。 他俯视着躺在燕横怀中的何自圣。 何自圣右胸受那一剑,深深伤及肺脏,每一下柔弱呼吸,口鼻喷出的都是鲜血。但他还是紧握着“雌雄龙虎剑”未放。 “可惜。”叶辰渊直视何自圣那双已经失去焦点的灰目。“如果你不是双眼有病,我无法打败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两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尸体,摇摇头。 “更可惜的是:几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只得一个何自圣。” 燕横仰头,怒目直视这个可怕的仇敌。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三个师叔辈这时抢到,站立在燕横和何自圣后拱护。他们皆自忖并非叶辰渊的敌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说不定能够制得住他…… 武当派那边,江云澜和锡昭屏也已带着弟子奔入场,在叶辰渊身边援护。一名武当弟子拾回地上的“离火剑”,交到叶辰渊手上。 “你们……你们……”宋贞语声震颤。“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现在……还要怎么样?” “副掌门……”江云澜不理会宋贞,瞧着叶辰渊请示:“如何发落?” 叶辰渊扫视一眼宋贞三人及众青城弟子,叹息一声。“之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吧。” 江云澜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轻轻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还在场边那些青城的低阶弟子。“这些人,由得他们去吧。” 侯英志听见,却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他听出那话里的不祥。 江云澜接着瞧向前面宋贞那十几人。“至于这些在青城派挂了名字的,全部杀光。” 江云澜语气轻松平常,但听在这十几人耳中却有如尖刀。 张鹏等“道传弟子”,一个个紧张又愤怒得浑身打颤。 “你……你……你说什么……”宋贞说着举剑护在胸前。 叶辰渊左手“坎水剑”往下一振。宋贞等人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振,只为挥去剑刃上的鲜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红。 叶辰渊冷漠地俯视何自圣,又与燕横的愤怒目光对视。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谚语:“招无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击败对手最简单直接的法门,在战斗中能克制一切招术;而根据物理运动定律,力与加速度必成正比。一个“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斗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传统武道渐渐出现了一套对微细时间的计量概念,其中各单位如下: 古人以人体的脉搏跳动,以计算短促时间。成年男子歇息之际,脉搏跳动五次,称之为“分”;每“分”十取其一,称之为“秒”——“秒”就是禾上的细芒(古人通常借幼细之物,以比喻极短促的时间);每“秒”取其半,为之“毫”,“毫”是初生婴孩的幼细胎毛;“毫”取其半,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丝线;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细的时间单位,称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隐若现的一闪。武道上有“曜炫之剑”一词,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现代方式换算: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时脉搏速率,通常为每分钟70-80次,“分”等于脉搏跳动五次,即大约相当于4秒;“秒”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于现代的0.4秒;“毫”为半“秒”即相当于0.2秒;“忽”为半“毫”,等于0.1秒;最短促的“曜炫”,为十份之一“忽”,相当于0.01秒。 (脉搏速率因人而异,差别可以甚大,故以上为极粗略的计算。) 当然,古代并没有精密的时间计算器具,这些单位实际应用在武道上之时,是靠武者的主观感应和判断,但距离真实时间并不太远。 注意“毫”和“忽”这两个单位,计算法比较特别,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只是一种理想的概念,大多数顶尖高手,其速度还是在于掌握“毫忽”。“取其半”表达的要义,其实是“比对手快半拍”,能够“涉入于敌人的拍子之间”,攻击其招与招连接的微细空隙,甚至一招将动未动的时机。这就是“以快破敌”的真谛。 从上面可见,武者决胜的时间差,往往在于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现代顶尖运动竞技相当。其差别是:运动家之间的胜负,赌上的往往只是一块金牌;而古代武者则是生死之别。 第五章 坎离水火·雌雄龙虎 教习场是青城派众“研修弟子”修练的重地,场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着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并且定期清理杂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内面排满了沙袋、石锁、木桩、稻草人偶等各色练功器材,皆保养得扎实完好。 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滩血迹,正是刚才宋德海断骨刺破皮血遗留的。 这土地,百余年来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与鲜血。可是因为与外敌对决而流下,这可是头一遭。 宋德海已经被父亲抱到场边,几名师弟包围着,七手八脚为他包扎止血。宋梨虽然想上前慰问兄长,但被排拒在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头瞧看哥哥的伤势。 “别过去。”侯英志拉着她。“你只会碍着师兄。” 宋梨无言点头。虽然受伤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亲,但这儿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围着为他疗伤的师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亲——青城山长大的宋梨,十岁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讨厌武道。武道令她十几年来活在一个隔绝而孤独的世界。现在看见哥哥变成这样,她更恨了。 燕横并没有过去帮忙。他仍然浑身血气翻涌。那个锡昭屏早已回到武当派阵营那边,燕横却还是隔远狠狠地盯着他。 锡昭屏发现了,刚才那个想出头的小子,此刻仍在盯着自己。他讪笑,还朝着燕横勾勾指头。 “来呀,小子。” 燕横双拳紧捏。他深知宋师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级数,更明白这个打败了宋师兄的敌人有多强。他却是无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这片教习场,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能踏进的战场。 因为师父已经站了起来。 叶辰渊提着双剑,遥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圣。两人不过这么一站立,仿佛已开始以气势交锋。 “何先生,我再说一次。”站在叶辰渊旁的江云澜,这时又再开口。“今日一战,其实没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锡昭屏过来,向那位宋兄赔罪又何妨?” 青城众人,尤其刚才未有进入“归元堂”的弟子们,听见这说话,俱感愕然。 “只要……”江云澜继续说:“何先生一句答应就行了。” 宋贞怒然回答:“答应刚才你说那件事?‘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你们是不是疯了?‘天下无敌’?你们这么做是要称霸武林吗?疯子!千百年来,有哪个人、哪个门派真的能称霸武林?” “不错。”江云澜淡然说。“我们的姚掌门确是疯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宋贞冷笑:“你们真的疯了。武当派有多少人?天下这么大,有这么多武林门派,你们每个都派人去接管吗?” “谁说过要接管?”江云澜说:“我们只是要一声答应。你们此后在这山里,生活练武,一切可以照旧。只不过换一块招牌而已——‘武当派青城道场’,这名字不难听啊。” 侯英志等众弟子听了,这才明白今天武当派的来意,还有为什么会有这比试。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青城派会遇上这样严重的挑战。 “不过是一块招牌而已”——听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对骄傲的武者而言,这句话已经冒犯了他们心中信条的最底线。 青城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武当派那三十几人却全都神色自若。“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对他们而言完全理所当然。 “你,说完了吗?”何自圣此时眯着眼睛,瞧向江云澜。 原本一直嘴巴不饶人的江云澜,面对何自圣也只能闭嘴不语。 因为那股压迫感实在太强烈。 何自圣没再理会他,转而瞧向叶辰渊。 “好,现在再没有人打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语气非常平静。 江云澜心里叹息:不愧是青城掌门。 他特意把这一番侮辱的说话,在场上再说一次,其实是想惹怒何自圣,为叶辰渊赚些优势。要知道这种层次的高手对决,身体和脑袋都得发挥至尽,一点点情绪失调也可能成为致命弱点。可是何自圣完全不愠不怒,显然他心理上已经进入绝佳的作战状态。江云澜这段说话徒劳无功。 叶辰渊朝何自圣点点头。他双手各握两把长剑剑柄,轻轻往左右分开。身后两名弟子上来,恭敬谨慎地为他脱去两边剑鞘。 那双剑同一式样,剑格护手皆铸成蝙蝠形貌,剑身厚重,上面镶嵌了黄铜七星,左手剑刃青光照耀,右剑则泛着淡红光华。 假如仔细比较双剑,才会看出两柄剑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护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细不同。原来这对“坎离水火剑”,乃是按照叶辰渊本人量身打造,剑身细部和重量分配,都为了切合他左右两边身体的肌肉差异而修改,务求让他的双剑法能够发挥至最顶尖。 “好剑。”何自圣赞赏说。叶辰渊点点头。 ——但其实何自圣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仔细那双“坎离剑”。他只是从宝剑自然散发的气息判断出来。 何自圣右手把那长木匣的盖子拉开。 丝绸衬里的木匣之内,平放着一长一短的双剑,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过三百年的最贵重圣物。 何自圣把双剑从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师尊卸去两剑剑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内。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见何自圣斜斜往旁垂着那双剑,自然站立不摆架式,已是气势逼人。 右手那柄长剑全长达四尺,护手处是个莲花形状的圆盘,铸满蟠龙花纹,刃身狭长,通体泛着一股金黄光华,剑身近柄部吞口处刻着“龙棘”两个篆字,正是此剑名号;左手的短剑则二尺来长,刃身宽厚若刀,中央沿着剑脊开了道血槽,护手与吞口成一虎头浮雕,整柄剑形貌凶狠,名曰“虎辟” 在场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圣拔出这双剑,自然是准备使出青城派武学的最高秘技——“雌雄龙虎剑”。 这套“雌雄龙虎剑”,相传为天师张陵亲创,具有斩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传已千余年——这些当然不过是假托的传说。但这剑法确实极早成形,坐镇青城剑派已经三百余年,为每代掌门必修的绝学,即使是一生未入过四川的外地武人,亦远闻其名。 何自圣与叶辰渊两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时缓步走向教习场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离才停下来,静止对峙。 叶辰渊迈一个后弓步,左手“坎水剑”斜指向前,右手“离火剑”平举至耳边,双剑尖遥指何自圣心胸。 何自圣马上也有反应,右手握长剑“龙棘”举到左肩侧,左短剑“虎辟”低收腹前,两剑皆是预备反手砍斩的姿势。 众青城弟子目不转睛地瞧着掌门的姿态。这一战非比寻常,门派的尊严全都赌上了——假如连被誉“天才”的掌门师父都败了,青城派还能再派谁?但同时他们心头又禁不住兴奋,因为本派的最强绝学快将展现眼前,而且还是跟份量相当的对手全力对抗——这样层次的决斗,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机会。 “太好了。”何自圣看着叶辰渊的架式说。“你也是用双剑的。实在太好了。” 看何自圣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在比试的亢奋中,全没有挂虑青城派的荣辱存亡。 ——惟有这样的武道狂热者,才能到达这等武艺境地。 武当众人同样瞧得兴奋。他们之前跟随叶副掌门,已经挑过好几个门派。但看叶辰渊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敌人。 叶辰渊前后剑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双剑继而转成交叉胸前。 何自圣没动半步,上身姿势也没变,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变方位。 叶辰渊又这样再转了两次架式。何自圣同样相应地微调姿势,但没有真正发动。 在场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贞等三个师叔辈,十几个“道传弟子”,还有侯英志等几名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额头冒汗。 他们都看得出,叶辰渊这几次转换架式之间,其实已经做了二十几次有如出剑先兆的假动作,诱使何自圣作出错误的反应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圣全部都看穿了,还作出相应的调整克制,更逼得叶辰渊要转换架式。 两人虽未发一剑,其实已在用脑袋不断交锋。 “好……厉害……”燕横喃喃自语。看见这样高妙的对峙,他早就清醒过来,额上满是冷汗。 他想象:假如站在叶辰渊对面的是自己,刚才叶辰渊任何一个假动作,已经教他血流五丈。 燕横的神情,变得跟何自圣一样兴奋。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前头还有这么奇妙的大片武学领域。他想,看过这一战之后,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将有一大跃进。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后的事。 何自圣在微笑。 “你就只有这些吗?那我来了。” 叶辰渊一懔。双剑再次变换,交叉在身前戒备。 何自圣的“龙棘”,发动。 剑随意动,斩出。而且挟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势。 那股气势不单助长何自圣的剑招,连对面的叶辰渊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实物扑脸而来。 不仅是叶辰渊,甚至连包围着教习场的青城和武当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仅是他们,连从没有学过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觉到了。 ——何自圣的“借相”,已经达到能影响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经训练的眼睛,当然无法捕捉这迅疾的剑招。但她仿佛看见,何自圣身后出现了一样东西。 ——好像是某种凶猛的生物。 叶辰渊双剑往上迎挡,格住了斩下来的“龙棘”。交击之下,叶辰渊感觉对方这一斩力量之猛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马上抽剑反击,双剑仍然架在头顶。 何自圣的左手短剑“虎辟”却已紧接来了,挟着同样猛烈的气势,自下撩向叶辰渊腹部。 叶辰渊咬牙,把左手“坎水剑”抽离“龙棘”,朝下及时挡住短剑。 然而上面的“龙棘”又紧接变招,压着叶辰渊的“离火剑”,以剑尖刺向其脸。叶辰渊侧身转步,“离火剑”贯力向外推,才消去这一刺。 叶辰渊知道“虎辟”也会接着再攻来,这样不断抵挡不是办法。他毅然使出“武当行剑”,迈开又大又快的足步,绕向何自圣左侧,既闪避又抢占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圣似乎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反应,左手“虎辟”还是弧线追击到来,叶辰渊始终要采取守势防御,无法反击。 叶辰渊的“行剑”步法不断弧形走避,试图取得反击机会;但何自圣绝不容他喘息,左右剑挟着两股不同气势交替追击,四柄剑交相舞动,两人满场游走,不一会儿已经交击了四五十剑。 在场所有学过武的人,看得心脏怦怦乱跳,呼息粗浊。 燕横也学过青城派最基础的一套双剑法,名为“伏降剑”。虽然这套入门双剑,主旨不过是为了培养弟子左右手协调,还有锻炼两边身体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窥双剑法的门径。 双剑之厉害处,自然在于比单剑招数绵密。左右两剑招式,能够交替无间,这是最初阶下乘;练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剑随时攻防互换,那是中乘;到了双剑能够互相补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时战力已相当于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剑一同使用,这境界方为双剑法的上乘。 眼前这一战所见,何自圣跟叶辰渊的双剑法,俱已到了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剑配合变化之妙,甚至令人错觉,场上好像有六、七个人各握一剑,分成两队在比武一样。 这时何自圣突然一个疾进步,拉近了与叶辰渊的距离,同时变招,主力用短剑“虎辟”,借着近身之利,连环砍刺三剑。 每发一剑,威势慑人,旁人甚至像隐隐听见一种撕裂空气的鸣叫。 ——是虎啸。 何自圣左手剑的“借相”,乃是想象猛虎下山之势! 叶辰渊双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这招“虎扑”连环三击。他乘势后退一步,终于有空隙第一次出剑反击,把“离火剑”刺出! 何自圣却是不闪不避,同样刺出右手“龙棘”对攻。 “龙棘”刃身比“离火剑”长了一段,叶辰渊瞬间判断自己将会先中剑,马上中途改变剑路,“离火剑”跟“龙棘”交击在一起! 但“龙棘”这一式“云中吐”并非普通的刺剑,在剑尖击出时,那充满弹性的狭长剑身同时猛烈鼓动,叶辰渊的“离火剑”一碰上,就失控给弹开一旁! 宋贞在场边看得眉飞色舞,似已浑忘了儿子身受重伤一事。 这数年来,宋贞一直跟随师兄学这套“雌雄龙虎剑”,全因何自圣眼疾变得严重,宋贞随时有必要接任掌门。可惜的是,何自圣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这手“龙剑”,不论握剑发劲都另辟蹊径,以填补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传授五指健全的师弟时,却反而变得困难,故此宋贞的右手“龙剑”始终学得不好。宋贞甚至有考虑过,为了学好这套“雌雄龙虎剑”,不惜斩去一指;但又想到,万一还是学不好这套“龙虎剑”,到时失了右手一指,极可能连过去修练的剑术都尽废,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看见何自圣面对强敌,“雌雄龙虎剑”尽情发挥,宋贞对这套剑法又有了新的体悟。他跟燕横一样,心想此后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这套剑法的精要,将来也就可以顺利接任掌门,不禁甚是兴奋。 叶辰渊刚把被弹开的“离火剑”控制住,何自圣的“虎辟”短剑又再连环攻来。他只好再退两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果真名不虚传! 叶辰渊确定,眼前的何自圣果然是他毕生未遇的最强敌人。 双剑本来就极难使得好,而像“雌雄龙虎剑”般,左右两剑长短差异如此之大,就更难运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长剑“龙棘”击刺势猛,短剑“虎辟”快密,角度变化又格外灵活,两者忽左忽右的变换,叶辰渊也相应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斗至今一直处于被动,交手几十剑才偶尔能反击一两剑。 两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发出猛招皆叱喝叫号。只不过斗了片刻,两人在阳光下俱挥汗如雨。一般人以为高手相斗必然潇洒如仙人,其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举,不管市井流氓还是武功高手,只要双方实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强弱悬殊,否则绝无从容出招之可能。 其实两人的剑招,举手投足都达到“毫忽”的高速境界①,青城派那些“山门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无法捕捉,只见一片剑光模糊;而青城的“道传弟子”和武当的众人,也都得全神贯注,才能看得清双方的攻防变化。 ‘注①:关于武道上的速度与时间计量,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叶辰渊知道必定要改变战术,否则只有捱打份儿。他大喝一声,双足不再游走,原本使着“武当行剑”的轻灵身体,突然变得像千斤沉重,双剑在胸前交叉守护,但绝不再退让半步,那气势有如一座山岳。 他的剑法已经变化为“武当势剑”,手上青、红两道剑光交织成盾,挡架的同时不断用一股沉重势道,欲把“龙虎剑”压向何自圣身体那边。 这样硬碰却似乎更合何自圣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劈一剑开路,右手“龙棘”朝那打开的微小空隙疾刺进去! 叶辰渊的“坎水剑”及时回剑,把“龙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还是欠了分毫,“龙棘”的刺击擦过叶辰渊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肤。那创口因为被剑刃高速擦破,叶辰渊有一阵被火烧的感觉。 武当弟子第一次看见副掌门在挑战中受伤,心里不禁担心,上山以来那股傲气消减了不少。 青城弟子则在心里喝采。 ——胜得了! 叶辰渊这“武当势剑”,寸步不让地硬碰硬顶,虽则抵住了“雌雄龙虎剑”的霸道攻势,但还是处于难以进手反击的下风。 叶辰渊不愧是武当顶尖剑士,见这“势剑”不行,又一次变招,手上青、赤两道剑光不再挡架,改为以剑尖射向何自圣双腕。何自圣每攻来一招,叶辰渊就用剑尖挑刺向攻来那手臂的腕脉处,迫使何自圣无功收招。 这以攻止攻之法,为“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技巧,比刚才消极挡架远为高明,却也远为凶险:这种截击虽然直接而具威胁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击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时机稍慢,叶辰渊必然中剑身死。 要运用这样的截击法,胆气、洞察力、时机感全部缺一不可。叶辰渊此刻使出来,时间角度都准确无比,旁人看去,简直以为他能预知何自圣的出剑动作。 何自圣有两三次几乎被这截击刺中手腕,再出招时不免显得谨慎,那抢攻渐渐变得疏落了。两人似乎已开始拉成均势。 “很好!”何自圣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脸容看来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尽情享受这场剑斗的每一时刻。 他忽然收剑,往后大退一步。 围观众人还以为,何自圣收招稍息。 只有叶辰渊知道,这收剑后退,必然是更强攻势的先兆。 果然,何自圣退那一步,实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声,身体往上拔起,同时右手长剑拉弓在后。 叶辰渊仰首注视何自圣在空中的动作,“坎离剑”左右戒备。 何自圣跃在半空,右剑“龙棘”从高点挟着一股奇异的凶猛气势,刺击而下! 四周众人再次“看见”,这一剑所挟带的“借相”剑势,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猛兽。 当然没有人见过。 是龙。 这招空中击剑名为“穹苍破”,何自圣心中观想龙飞九天而下,以气势带动气劲,从高刺出“龙棘”,直指叶辰渊头部! 虽只是极短刹那,叶辰渊已经判断出,面对这恶龙般的一击,“追形截脉”再不可能奏效;“行剑”的步法也势难躲避;“势剑”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溃。 ——是使出最强招术的时候了。 他手上的“坎离水火剑”高高迎起。但剑身似乎未有贯注任何劲力,轻如无物。 “龙棘”刺至。 三剑交接。 在这一刹那,叶辰渊的“坎离剑”划起奇妙的圆弧,把“龙棘”杀下来那股无俦劲力往旁导引,改变成刺向他身侧的地面。 此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拳”的神技“引进落空”,演化于剑上使运,招式名曰“小乱环” 何自圣感受到这刺剑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着了内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这“太极”的“引进落空”之法,一经完满发动,就能黏连带引着对方的兵器甚至身体,犹如傀儡师拉扯人偶的丝线般,令其偏移堕入空虚之处,继而失却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溃,陷入零防备状态。其时周身都是致命空隙,让施术者予取予携。 ——这就是内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是不慌不忙,那握着“龙棘”的右手四指,在剑柄上灵活翻动,一拨一接,整柄“龙棘”的刃身就如化为活物,猛力翻腾钻动了好几圈。 那股钻力,把黏着在“龙棘”刃脊上的“坎离水火剑”,双双强烈弹开两旁,马上破去了叶辰渊这手“太极剑”! 这式秘技名曰“抖鳞”,正好专门克制内家刀剑的黏连功夫。 ——“雌雄龙虎剑”,无懈可击。 这“抖鳞”所产生的离心劲力,比之前那“云中吐”更要强猛。“坎离剑”被远远震抖开去,叶辰渊中门大开。 何自圣的“虎辟”已经在等候发动。 何自圣微笑直视叶辰渊。 他知道叶辰渊已经把最后的绝招也使出,再无他法。 胜券已然在握。 叶辰渊同时看着何自圣一双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经斩出。 叶辰渊不迎不挡,却把右手上的“离火剑”朝何自圣头脸掷过去。 何自圣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过他左旁飞去。他并不急在一时。叶辰渊失去一剑,接下来更不用打了。 叶辰渊宁弃一剑,为的正是争取何自圣略退的这一瞬间空隙。 他决心赌一赌。 叶辰渊飞出“离火剑”同时,左手的“坎水剑”往下卷进自己的黑袍下摆,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剑”那青光散射的剑刃包覆住了。 何自圣躲过飞剑后,正要再运“雌雄龙虎剑”向前猛攻。 叶辰渊那包着黑布的长剑,从低处平平刺向何自圣右大腿。这一刺既不急也不劲,无声无息。 何自圣还是运剑前进,对这刺剑全无反应,反而像把腿送向对方剑尖—— “坎水剑”剑尖穿透黑布,贯入何自圣右膝盖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叶辰渊估计:何自圣双目已难再见物!刚才一番搏斗,他其实全凭看着剑光,再加上声音,以判断叶辰渊的招数。 ——而黑布正好掩盖了剑刃的光芒与剑招的破风声。 因此何自圣在完全不察觉之下,中剑。 任凭天下间最强横的武功也好,还是无法违反“力从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马步,犹如大树断根。 何自圣腿膝一被切断筋腱,上身的剑势也随之崩溃。 ——然后就如一个无法活动的稻草人。 “坎水剑”包着黑布,再迅疾连刺三剑! 全数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圣右半边白袍全染成血红。 “师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鸣。 十几个青城“道传弟子”同时拔剑,奔出教习场中抢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两人提剑掩护在倒地的师父跟前。 叶辰渊已经许多年没有遭遇过如此艰辛的死斗。此刻险中取胜,他杀性未消,一挥剑,把包着剑刃的黑布挥去,朝两人进攻! 丁兆山只举剑挡了两招,叶辰渊一个蛇步斜走,“坎水剑”已从右侧贯穿丁兆山颈动脉,拔剑后血柱喷射,丁兆山捂颈崩倒。 俞思豪忍着悲痛,猛剑垂直劈向叶辰渊那条伸直的左臂。 哪知叶辰渊的“武当行剑”身法奇快,一个闪转已躲过这一劈,同时剑交右手,回身水平斩击,俞思豪的头颅呼地带着血尾巴飞出,跌落地上时身躯仍然站立。 其余弟子被这鬼神般的快剑震慑住了,空提着青城宝剑,却无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只有燕横,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伤的师尊,满脸涕泪。 “师父……”他哭着看浑身浴血的何自圣,全然不理会那柄刚斩杀了两个师兄的“坎水剑”,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处。 宋梨和侯英志已经惊悸得忘记呼吸。他们远远看着场中央。只要叶辰渊心念一动,他们就要跟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永别。 叶辰渊却未发剑。闪电杀了二人后,他那股杀意已然发泄,原本恶鬼般的脸恢复平静。 他俯视着躺在燕横怀中的何自圣。 何自圣右胸受那一剑,深深伤及肺脏,每一下柔弱呼吸,口鼻喷出的都是鲜血。但他还是紧握着“雌雄龙虎剑”未放。 “可惜。”叶辰渊直视何自圣那双已经失去焦点的灰目。“如果你不是双眼有病,我无法打败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两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尸体,摇摇头。 “更可惜的是:几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只得一个何自圣。” 燕横仰头,怒目直视这个可怕的仇敌。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三个师叔辈这时抢到,站立在燕横和何自圣后拱护。他们皆自忖并非叶辰渊的敌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说不定能够制得住他…… 武当派那边,江云澜和锡昭屏也已带着弟子奔入场,在叶辰渊身边援护。一名武当弟子拾回地上的“离火剑”,交到叶辰渊手上。 “你们……你们……”宋贞语声震颤。“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现在……还要怎么样?” “副掌门……”江云澜不理会宋贞,瞧着叶辰渊请示:“如何发落?” 叶辰渊扫视一眼宋贞三人及众青城弟子,叹息一声。“之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吧。” 江云澜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轻轻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还在场边那些青城的低阶弟子。“这些人,由得他们去吧。” 侯英志听见,却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他听出那话里的不祥。 江云澜接着瞧向前面宋贞那十几人。“至于这些在青城派挂了名字的,全部杀光。” 江云澜语气轻松平常,但听在这十几人耳中却有如尖刀。 张鹏等“道传弟子”,一个个紧张又愤怒得浑身打颤。 “你……你……你说什么……”宋贞说着举剑护在胸前。 叶辰渊左手“坎水剑”往下一振。宋贞等人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振,只为挥去剑刃上的鲜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红。 叶辰渊冷漠地俯视何自圣,又与燕横的愤怒目光对视。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谚语:“招无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击败对手最简单直接的法门,在战斗中能克制一切招术;而根据物理运动定律,力与加速度必成正比。一个“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斗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传统武道渐渐出现了一套对微细时间的计量概念,其中各单位如下: 古人以人体的脉搏跳动,以计算短促时间。成年男子歇息之际,脉搏跳动五次,称之为“分”;每“分”十取其一,称之为“秒”——“秒”就是禾上的细芒(古人通常借幼细之物,以比喻极短促的时间);每“秒”取其半,为之“毫”,“毫”是初生婴孩的幼细胎毛;“毫”取其半,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丝线;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细的时间单位,称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隐若现的一闪。武道上有“曜炫之剑”一词,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现代方式换算: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时脉搏速率,通常为每分钟70-80次,“分”等于脉搏跳动五次,即大约相当于4秒;“秒”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于现代的0.4秒;“毫”为半“秒”即相当于0.2秒;“忽”为半“毫”,等于0.1秒;最短促的“曜炫”,为十份之一“忽”,相当于0.01秒。 (脉搏速率因人而异,差别可以甚大,故以上为极粗略的计算。) 当然,古代并没有精密的时间计算器具,这些单位实际应用在武道上之时,是靠武者的主观感应和判断,但距离真实时间并不太远。 注意“毫”和“忽”这两个单位,计算法比较特别,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只是一种理想的概念,大多数顶尖高手,其速度还是在于掌握“毫忽”。“取其半”表达的要义,其实是“比对手快半拍”,能够“涉入于敌人的拍子之间”,攻击其招与招连接的微细空隙,甚至一招将动未动的时机。这就是“以快破敌”的真谛。 从上面可见,武者决胜的时间差,往往在于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现代顶尖运动竞技相当。其差别是:运动家之间的胜负,赌上的往往只是一块金牌;而古代武者则是生死之别。 第六章 异刀客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一听见叶辰渊这句话,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再无犹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抢前夹攻叶辰渊! 叶辰渊一见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剑”反手收在背后,只用右手“离火剑”,在身前划出几个“太极”乱环,宋贞等三柄剑被其带引,竟自行互相击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宋贞三人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管眼前这个武当副掌门如何可怕,还是要硬着头皮战斗下去。三柄剑一分开,又再抢击。 ——今天不先伤了这个叶辰渊,青城派就没有生还的机会! 叶辰渊却不理会,以身法后跃两大步躲过。他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似乎经过刚才与何自圣的决斗,已经对眼前三人毫无兴趣。 同时在旁的江云澜,迅速拔出腰间长剑,急攻宋贞左侧,迫得宋贞回剑自救,仅仅在自己身前挡住剑锋。 那料江云澜那只穿着铁甲的左爪,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剑背上,那剑刃又加劲压向宋贞。 宋贞左手慌忙也握着剑柄,以双手之力,才在脸前两寸处,把江云澜的剑刃顶住了,眼睛几乎就给剑刃交击弹出的火星射中,凶险异常。 ——想不到这个嘴巴轻佻的家伙,快剑竟也如此厉害! 江云澜未再接连追击,只是退一步架着那柄古旧长剑,站在宋贞跟前。 “我整天在旁边看,手也痒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云澜冷笑说。 宋贞原本不想理会他,欲跟两个师兄再次会合。但回头一看,原来已有两名武当的黑衣弟子抢了上来,一个手握雁翎快刀,一个拿一对奇门兵器鸳鸯钺,各自跟吕一慰和陈洪力缠上了。 宋贞还未决定如何是好,江云澜的长剑已经攻至。那快剑虽不如叶辰渊般霸绝,但无声无影,出手的先兆极微小,宋贞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闪躲提防。 宋贞好歹是当今青城派第二号人物,虽学不好“雌雄龙虎剑”,但其他青城的高级剑术倒是全数练得精深。可是在这江云澜的快剑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另外两边也是一样,两个连名字都不知的武当“兵鸦道”弟子,竟然只是单打独斗,就压制着两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辈。尤其用鸳鸯钺那个,手上一双布着尖刀的钢环,出招奇诡,陈洪力一时不慎,右手背已被划开一道血痕,几乎连剑都丢了。 武当派训练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为什么?短短二十几年,武当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们到这个地步? “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宋贞一想到叶辰渊说过的这句话,不免心寒。 后面张鹏那些青城“道传弟子”,见三位师叔遇袭,也都提剑涌上助拳。 另一边,武当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看见对方一拥而上,亦同时抢前开战。 双方在教习场上,演成一场混乱的群斗。 坐在地上抱着师父的燕横,正欲拾起剑加入战团,一只手掌却有力地抓着他衣襟。 他垂头。是何自圣,左手掌心仍然挟着“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横的衣衫。他这一发力又触动胸口剑伤,“呼”地一口鲜血,喷洒在燕横脸上。 燕横抹去眼皮四周混和着泪水的鲜血,瞧向师父。 “思豪……”何自圣喃喃说。一双灰眼已然视线模糊。 他还不知道俞思豪已经身首异处,把这抱着自己的最小弟子,错当了开山大弟子。 “师父……”燕横应答,心里甚是悲怆。他回想今早,师父微笑摸着他头发时的情景。 那手掌的触感,像父亲。 何自圣勉力举起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塞向燕横。 “接剑……”何自圣说时鼻孔喷血。 燕横把“龙虎剑”一并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着师父的头颈。 “……带走……走……绝不……”何自圣呻吟说。那脸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给……外人……夺去……” 几阵惨叫声,引得燕横抬头。 他看见教习场里又多了二十几人。原来站在场边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顾手上只拿着钝铁剑,毅然冲出,加入这场青城保卫战。不料他们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两人被武当派的兵刃砍倒当场。 在混乱的战斗里,包括张鹏在内,好几个“道传弟子”师兄已经挂了彩,但还是咬着牙浴血拼命。 燕横心里多么想也跃入这个战场,跟师兄弟们并肩作战。 为了青城的生存与尊严。 “走……”何自圣这时伸手摸到燕横的脸。“为了……青城派……” 燕横手里紧紧捏着“龙虎剑”,握得指关节发白。 “走!”何自圣用尽最后的气力暴喝,煞白的脸,在这一瞬间仿佛恢复平日的威严。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违抗的威严。 燕横咬着下唇。用力得咬出血来。 他轻轻把师尊的头颈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圣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雌雄龙虎剑”,往后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横并没有躲过叶辰渊的眼睛。叶辰渊马上举起“离火剑”,遥指向抱着双剑逃出教习场的燕横。 锡昭屏同时也看见燕横逃走。他本正在场中打得性起,一记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击碎,接着就看见人群之外,燕横那奔跑的背影。 锡昭屏回头朝叶副掌门大叫:“这小子我早看上了!让我一个人去追他!” 叶辰渊点头,垂下了剑。 锡昭屏大喜,马上拔起脚步,抡着那条岩石般坚实的右臂,在战场中打开一条通路脱出,继而飞奔朝着燕横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宋贞已经被江云澜的快剑刺伤了四处,虽不致命,但体力渐渐随着鲜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师兄陈洪力的身躯早已俯伏在地。 宋贞什么都不能再多想。因为江云澜那柄长剑又来了。 原来十二个还能战斗的青城“道传弟子”,转眼只剩八个。张鹏左目变成一个血洞。他一只手捂着受伤的眼,另一只手仍挥着长剑顽抗。 虽然他知道、已经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场边的初级“山门弟子”,有大半已经被这血腥景象吓得逃走。 至于那些不敢主动加入战团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几个在看见掌门被击败后,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其余的纯是因为害怕而却步。他们羞愧得不敢再看场上的杀戮。 惟有侯英志一人,仍然清醒地看着场里翻飞的鲜血与钢铁。 宋梨看见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惨烈的死状,早就已经吓得失神昏迷。 侯英志抱着宋梨娇弱的身躯,依旧冷静无言。他看着青城派同门,一个接一个在黑袍武者的招术下被屠杀。 ×××× 燕横满脸是恩师的鲜血,发髻也早散掉,双手倒提着“雌雄龙虎剑”,狼狈地奔窜上山。 到了一片崖岩上,那儿被树木三面围绕,惟独朝东一面甚是开阔,可以清楚俯视下方的青城派“玄门舍”,还有舍堂旁边的教习场。 燕横停下来看看。只见教习场中央的血斗仍在持续。但穿着青袍的人,站立着的已是越来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围。 ——已经快完结了。 燕横强忍着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双青城派圣剑。 ——师父给我最后的命令,我不可以失败。 他再次迈步,要往树林深幽处钻。这些年来他跟师兄弟们经常翻山奔跑练气,山上的路径非常熟悉。只要走过几个山径分岔,他相信武当派那些家伙很难找得到他。 就在此时,后方一阵枝叶弯折的声音。一条矮壮身影从林间小路冲出,踏着极强劲的步伐,如野猪般撞向燕横! 燕横及时往旁闪身,滚地两圈,才躲过了这撞击。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把师兄宋德海武功废掉的锡昭屏。 锡昭屏依旧光着形状奇特的上半身,那双臂满是鳞片似的厚茧,一边眼睛仍然赤红未消,活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精怪。 “小子,刚才你不是想出场跟我打的吗?”锡昭屏讪笑。“现在就给你如愿!”他说着就摆起“两仪劫拳”的架式,作势欲出鞭拳。 燕横马上举剑戒备。他不擅用双剑,这般一长一短的双剑更加不懂使运,只好单用一柄“龙棘”指向锡昭屏,把“虎辟”插在后腰带里。 锡昭屏这一下作势攻击,不过玩弄燕横。看见这小子紧张地拿起剑,不免又得意大笑。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说:“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证比你那废物师兄玩得久!” “你……你们……”燕横怒然皱着一双浓眉。“欺人太甚!” “欺人?”锡昭屏怪叫。“你是说‘欺负’你们?你们不是练武的?有脸皮说自己给人欺负吗?我跟你那个废物师兄,还有我家副掌门跟你们师父,不都是单打独斗?我现在不也是找你单挑?还让你用兵刃呢。请问有哪儿欺人了?我们没有给你们青城派认输的机会吗?既然不认输,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来为止!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燕横被锡昭屏这么一番抢白,竟是无从反驳。他说的不错: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练武,不就是为了成为强者吗?不就是服从强胜弱败的法则吗?燕横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伤鬼刀陈,还不是一样的事情?…… “我们武当派杀伤你的师门长辈,你可以恨我们,可以报仇!”锡昭屏不屑地说:“可是别说什么‘欺人’这废话!这等没出息的说话,污了你那位厉害的师父!” 燕横伸剑指向岩崖下方的教习场:“你们胜了,还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今天结下了这血仇,你们活着的弟子,总有一天还是要来找我们报复。”锡昭屏傲然说:“武当派向世人宣示天下无敌,这个霸业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我们没工夫再理会你们这些苍蝇,只好说句对不起了。你们不会白死的。青城派覆灭,是我们武当派无敌传奇里的一页。” “你疯了!” 燕横的怒鸣在山间回荡。他举起“龙棘”指向天空。 “我燕横当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还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武当派报这个血仇!” “有出息。” 说这话的并非锡昭屏。 声音来自他们头上。 锡昭屏往上瞧。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上,有一个人影坐在粗壮的横枝上方。那人身后正好就是当空的太阳,背着强烈日光,锡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锡昭屏这一分神间,燕横聚全身之劲力,挟带着那股强烈的悲愤,擎“龙棘”往锡昭屏刺出“星追月”! 这一剑之劲之速,远远超乎燕横平生任何一次击剑,完全是在极端的情绪状态中,才偶然催激发动出来。 锡昭屏虽说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横乘势偷袭,但燕横跟他武功距离甚远,按理应该能够轻松应付。可是这“星追月”刺剑之神速,竟远超锡昭屏估计,他来不及闪躲截击,只能运右臂成盾抵挡。 完全是运气使然,燕横这一击其实并无精细瞄准,剑尖所刺处,却刚好是锡昭屏那屈折的肘弯之间。锡昭屏仓猝成招,这个“臂盾”还没有完全夹紧,“龙棘”的狭长剑锋插入锡昭屏臂弯的缝隙间,剑尖刺进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许多突发与偶然配合之下,燕横竟然一招就伤了这个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级的敌人。这样的一剑,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实在不可能。 锡昭屏跻身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更被挑选入这支四川远征军的行列,艺业自不平凡。在这剑尖入颈的极危险关头,他并无慌乱,右臂弯用尽了力量收紧,把“龙棘”的剑身夹住,令剑尖无法再进半分。 “龙棘”假如再深入锡昭屏下巴少许,伤及气管或动脉,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 ——几乎就死在这小子手上! 锡昭屏左拳怒然鞭出,猛地击中燕横身躯右侧,两根肋骨应声而裂! 燕横“龙棘”脱手,身体往旁飞入草木之间,倒下不起。 燕横呻吟捂着右肋中拳处。幸好锡昭屏右手还要全力夹紧“龙棘”,这左拳完全是闭着气打出,力道只有平日四成,否则肋骨必然断开刺入内脏,已然要了燕横的小命。 锡昭屏看见倒地的燕横已无法站起,这才敢再轻轻吸了口气。他右臂仍然挟着“龙棘”,不敢大力乱动,只是头颈很慢地后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离剑尖。直至完全脱离了,他才松开右臂,让“龙棘”啷当堕地。 锡昭屏捂着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呼吸了几次,确定没有伤到气管,这才愤怒地往上仰视那树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么人?” 燕横虽然受伤,也忍着剧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当派上来挑战的同时,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难道……还有什么阴谋?…… 那树木横枝离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来,猛然着落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与草叶。 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年纪的男人,身材比起锡昭屏高不了许多,但却同样壮硕,尤其上半身甚发达,全身看来有如个倒三角。肩背异常宽横,特别两块肩头肌肉,露出无袖的兽皮背心外,壮健得有如打磨过的坚岩。两边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纹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案,有如一圈包围着火焰的圆轮,中间成螺旋符号;左边则是红色的一朵鲜艳怒放的瑰丽奇花,那花下满带棘刺的枝条,围绕着整条上臂。 男人一头干硬的长发披散肩背上,编成许多条细辫,上面穿了些灰银或铜色的金属珠子。甲字脸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围着一圈胡须。不管头发、胡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肤晒得黝黑,胸口还挂着大串造型古怪的项链,乍看有如异邦蛮人。 他背后背着一把柄部甚长的双手倭刀,木鞘与柄上缠绳皆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战场之物;腰带上则左右各挂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翅腰刀,右侧是把柄头形状如长颈鸟首、只有两尺来长的异国短刃;右大腿附着一个刀鞘,上面是柄看来是狩猎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件长物:一条比他身体还要高的粗大木船桨,似已久历风霜,木色深沉。桨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横纹,从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虽然格外多边陲蛮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横也没见过。而这男人五官轮廓虽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这深山中,却随身带着一条船桨,这尤其令人奇怪。 燕横咬牙忍痛,再看看锡昭屏。锡昭屏瞧着这奇怪男人时,显得神情讶异,似乎确是不认识他。 锡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带,围绕颈项下巴两圈扎好,暂时止住了血,这才指着男人问:“你是谁?躲在这儿干嘛?” “这儿又不是武当山。”男人说的官话带有特别口音,但还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这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锡昭屏心中一懔。 ——这家伙知道我是武当派的。但这人也决计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来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摇摇头。他指向下方的教习场。“刚才我在这里,才第一次看见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锡昭屏疑惑着,再打量眼前这神秘的男人。他看见船桨上那四道刻痕。 锡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家伙!你是追踪我们到来的?” “幸好我赶得及。”男人说。“否则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决斗了。” “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锡昭屏再次摆起架式。“怎么样?连名字也不敢说?我武当锡昭屏,不杀无名之辈!” 男人拴着船桨,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荆裂。” 锡昭屏听见有点意外。他确实听过这门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当派展开称霸武林的计划,首先就选了往东南远征浙、闽等地。尤其是福建,因当地民间武风鼎盛,却没有真正具历史根基的名门大派,正好适合武当派初试实力。 那时候锡昭屏还年轻,正在武当山上接受特训,未有资格随同修行;但他后来听说,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带领的武当远征军,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东南海岸,沿途扫荡了当地许多个小门派。这个“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边,正是当年被武当挑战的其中一个小门派,早已遭那支远征军灭绝了。 锡昭屏瞧着这个自称叫荆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错。”荆裂似已知道锡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残存的最后一个弟子。” 锡昭屏听见很是讶异。他回想,以前曾经听前辈说起远征福建的旧事,从未听闻他们遇上什么特别高强的对手,远征军所过之处,简直有如摧枯拉朽。这个“南海虎尊派”更是说过一、两次就没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较特别,锡昭屏也不会记得…… ——但此人跟踪武当派到来,还有船桨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实…… 锡昭屏戒备的同时,凝神倾听四周是否埋伏了这男人的同伴。 “没有了。”荆裂再次看出锡昭屏心中所想。“就只我一个。你以为喜欢单挑的,就只有你们武当派吗?” “假如是来报仇的,那就难说得很。”锡昭屏两只硕大的拳头,捏得关节发响。“那我们还等什么?” “我想先让那边的青城派小弟弟缓一口气。”荆裂笑着,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横。“我想给他看清楚。” 燕横这时忍着剧痛,已经坐起了半身,用一边左手支撑着。他突然咳嗽一声,肋骨裂处痛得他几乎流泪。他摸摸嘴巴,发现咳出血来。原来除了肋骨裂了,还受了内伤,怪不得一口气完全提不上来。 他摸一摸后腰,“虎辟”短剑还插在腰带上;再四处看看,见到“龙棘”正落在锡昭屏脚边。以燕横此刻的状态,已决计无力过去把剑抢回来,空自焦急如焚。 刚才他脑袋仍然一片迷糊,荆裂跟锡昭屏的对话,他有听一句没听一句,只能大概肯定,两人绝对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吗?”荆裂豪笑。“那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武当派,不是什么狗屁天下无敌!” 锡昭屏早就不耐烦,只想快点解决这两个家伙,回去好好医治下巴的伤。此刻一听荆裂出言侮辱武当派,更不再等待,耸起那异形的右肩,踏着大步,就像颗炮弹般撞向荆裂。 荆裂不闪不躲,就地退半步扎一个大马步,双手握着那根巨大船桨,一声叱喝,就迎锡昭屏的肩头横挥过去! 锡昭屏这个右肩头经历了十多年苦练,对这“肩靠”的硬功具有绝对自信,心想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桨撞断,看看余力还能够撞碎这男人多少根骨头? 怎料双方激碰之下,那船桨竟是出乎意外地坚实,锡昭屏感觉就如撞上一根铁棍,被反震开去退后了三步,站定之后,还感到胸膛内一阵气血激荡! ——本来以锡昭屏的硬功修为,绝对经受得起这一桨;但他之前对这船桨的硬度和力度都太过低估,还想留余力再撞向荆裂的身体,反而令自己在交击的刹那运劲松散,被这一桨的劲力打进了身体。 锡昭屏对这根木桨的坚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惊讶的,是这个荆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家伙! 一击占优,荆裂随即上前追击。 锡昭屏毕竟是武当派年轻一辈中的精英,否则这次挑战青城派,就不会用他担当先锋,而且一举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废掉。他一次吐息,就压住了体内乱涌的血气,左手鞭拳挟着裂帛似的破风声,扫击荆裂太阳穴! 荆裂却不闪反进,冲入更近距离。 这大胆之举其实计算精明:要知锡昭屏这种鞭拳,全靠长桥手发挥离心力,劲道都贯在前端的拳头,抢入内围反而最是安全。 锡昭屏当然明白自己拳术的弱点,早有补救之法。他这记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挥扫而出,但此际中途变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内,变成用拳面勾击荆裂头颅! 荆裂却又有如预早料到这个变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鸟翼扬起,肘尖准确迎向锡昭屏轰来那拳头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坚硬尖锐的部位之一。任锡昭屏双手经过多少硬功锻炼,但一根最弱的尾指,还是不可能与一整只如斧头般砍来的手肘对抗,登时就给撞断了指骨! 锡昭屏一身过硬功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迎头直击的大亏,马上慌乱退却。 “以硬破硬,痛快!”荆裂在这迅疾的比拼中,还有闲情这样大呼。“小兄弟,看见了没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给人欣赏自己的勇姿。 燕横确是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衣饰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敌,但青城派遭武当派如此赶尽杀绝了半天,现在终于看见有人令武当派吃苦,燕横心中不禁一股兴奋的血气上涌。 荆裂口中呼叫,腿下却未停滞,仍然追向锡昭屏。他抛去那根船桨,右手拔出雁翅腰刀,朝锡昭屏拔步连环快斩。 锡昭屏奋力用右臂挡刀。他这双手臂,不但经过武当硬功锻炼,亦长年用物移教秘制的药酒浸泡,各关节才生出这么多怪异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肤也满布硬甲似的鳞茧,刀剑不侵。 荆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击都是斩向锡昭屏前臂。刀刃虽割不入那层厚茧,但荆裂刀招极是刚猛,每一斩的力劲皆透入锡昭屏臂骨,锡昭屏双臂感到久违的痛楚。 锡昭屏心想,再这样硬挡下去,不知双臂还能捱得多久,于是反守为攻,伸出一只右爪,仗着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抢夺那柄雁翅刀。 荆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进锡昭屏的手掌。 “送给你又如何?”荆裂笑着怪叫。 锡昭屏轻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荆裂放开了刀柄。他乘着锡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出右腰那柄鸟首状的异国短刀。 树叶形的狭长弯刃,斩入了锡昭屏右腿内侧。 惊怒交加的锡昭屏抡起双臂胡乱反击。但荆裂早已放开那柄短刀,远远退后一步。 短刀仍留在锡昭屏大腿上。他蹒跚踏步,垂头看着受伤处。半条黑布裤子已经染湿。 “最好不要拔它出来。”荆裂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人身之中,大腿动脉最是粗壮,一旦破裂又不及时止血,几个呼吸之间就能令人昏迷,继而失血死亡。 锡昭屏脸白如纸,怒瞪着荆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缓缓解下斜背在身后那柄长倭刀。“我的功力修为,跟你其实相差无几。你在恼恨,为甚么会败得这么惨?而且交手每一着都输了给我。” 锡昭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右手此刻才放开,抢来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横见两人早已离开原先位置,勉力撑起身子,朝着“龙棘”所在处爬行。 “原因很简单。”荆裂继续说。“我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次数,是你的数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脑袋。“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这里。” 他把长柄倭刀慢慢从刀鞘拔出,淬厉的刀光凶气逼人。 燕横每爬一步,受伤处就像又给擂了一记。 但他眼中,只有恩师交托的圣物。 荆裂直视锡昭屏恐惧的眼睛。他抛去刀鞘,双手握柄,倭刀拉到脑后,作出全力横砍的预备架式。 “你,锡昭屏。死在我荆裂手上的武当派第五人。” 荆裂眼睛半闭。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种声音。 ——涛音。 燕横终于抓住“龙棘”的剑柄。因为勉强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抱着“龙棘”昏迷了。 没能看见最后那道有如飓风怒涛横卷而过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还是听得见随同那一刀发出的怒吼。 “武当派,吃屎吧!” 第六章 异刀客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一听见叶辰渊这句话,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再无犹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抢前夹攻叶辰渊! 叶辰渊一见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剑”反手收在背后,只用右手“离火剑”,在身前划出几个“太极”乱环,宋贞等三柄剑被其带引,竟自行互相击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宋贞三人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管眼前这个武当副掌门如何可怕,还是要硬着头皮战斗下去。三柄剑一分开,又再抢击。 ——今天不先伤了这个叶辰渊,青城派就没有生还的机会! 叶辰渊却不理会,以身法后跃两大步躲过。他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似乎经过刚才与何自圣的决斗,已经对眼前三人毫无兴趣。 同时在旁的江云澜,迅速拔出腰间长剑,急攻宋贞左侧,迫得宋贞回剑自救,仅仅在自己身前挡住剑锋。 那料江云澜那只穿着铁甲的左爪,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剑背上,那剑刃又加劲压向宋贞。 宋贞左手慌忙也握着剑柄,以双手之力,才在脸前两寸处,把江云澜的剑刃顶住了,眼睛几乎就给剑刃交击弹出的火星射中,凶险异常。 ——想不到这个嘴巴轻佻的家伙,快剑竟也如此厉害! 江云澜未再接连追击,只是退一步架着那柄古旧长剑,站在宋贞跟前。 “我整天在旁边看,手也痒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云澜冷笑说。 宋贞原本不想理会他,欲跟两个师兄再次会合。但回头一看,原来已有两名武当的黑衣弟子抢了上来,一个手握雁翎快刀,一个拿一对奇门兵器鸳鸯钺,各自跟吕一慰和陈洪力缠上了。 宋贞还未决定如何是好,江云澜的长剑已经攻至。那快剑虽不如叶辰渊般霸绝,但无声无影,出手的先兆极微小,宋贞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闪躲提防。 宋贞好歹是当今青城派第二号人物,虽学不好“雌雄龙虎剑”,但其他青城的高级剑术倒是全数练得精深。可是在这江云澜的快剑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另外两边也是一样,两个连名字都不知的武当“兵鸦道”弟子,竟然只是单打独斗,就压制着两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辈。尤其用鸳鸯钺那个,手上一双布着尖刀的钢环,出招奇诡,陈洪力一时不慎,右手背已被划开一道血痕,几乎连剑都丢了。 武当派训练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为什么?短短二十几年,武当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们到这个地步? “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宋贞一想到叶辰渊说过的这句话,不免心寒。 后面张鹏那些青城“道传弟子”,见三位师叔遇袭,也都提剑涌上助拳。 另一边,武当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看见对方一拥而上,亦同时抢前开战。 双方在教习场上,演成一场混乱的群斗。 坐在地上抱着师父的燕横,正欲拾起剑加入战团,一只手掌却有力地抓着他衣襟。 他垂头。是何自圣,左手掌心仍然挟着“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横的衣衫。他这一发力又触动胸口剑伤,“呼”地一口鲜血,喷洒在燕横脸上。 燕横抹去眼皮四周混和着泪水的鲜血,瞧向师父。 “思豪……”何自圣喃喃说。一双灰眼已然视线模糊。 他还不知道俞思豪已经身首异处,把这抱着自己的最小弟子,错当了开山大弟子。 “师父……”燕横应答,心里甚是悲怆。他回想今早,师父微笑摸着他头发时的情景。 那手掌的触感,像父亲。 何自圣勉力举起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塞向燕横。 “接剑……”何自圣说时鼻孔喷血。 燕横把“龙虎剑”一并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着师父的头颈。 “……带走……走……绝不……”何自圣呻吟说。那脸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给……外人……夺去……” 几阵惨叫声,引得燕横抬头。 他看见教习场里又多了二十几人。原来站在场边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顾手上只拿着钝铁剑,毅然冲出,加入这场青城保卫战。不料他们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两人被武当派的兵刃砍倒当场。 在混乱的战斗里,包括张鹏在内,好几个“道传弟子”师兄已经挂了彩,但还是咬着牙浴血拼命。 燕横心里多么想也跃入这个战场,跟师兄弟们并肩作战。 为了青城的生存与尊严。 “走……”何自圣这时伸手摸到燕横的脸。“为了……青城派……” 燕横手里紧紧捏着“龙虎剑”,握得指关节发白。 “走!”何自圣用尽最后的气力暴喝,煞白的脸,在这一瞬间仿佛恢复平日的威严。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违抗的威严。 燕横咬着下唇。用力得咬出血来。 他轻轻把师尊的头颈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圣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雌雄龙虎剑”,往后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横并没有躲过叶辰渊的眼睛。叶辰渊马上举起“离火剑”,遥指向抱着双剑逃出教习场的燕横。 锡昭屏同时也看见燕横逃走。他本正在场中打得性起,一记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击碎,接着就看见人群之外,燕横那奔跑的背影。 锡昭屏回头朝叶副掌门大叫:“这小子我早看上了!让我一个人去追他!” 叶辰渊点头,垂下了剑。 锡昭屏大喜,马上拔起脚步,抡着那条岩石般坚实的右臂,在战场中打开一条通路脱出,继而飞奔朝着燕横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宋贞已经被江云澜的快剑刺伤了四处,虽不致命,但体力渐渐随着鲜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师兄陈洪力的身躯早已俯伏在地。 宋贞什么都不能再多想。因为江云澜那柄长剑又来了。 原来十二个还能战斗的青城“道传弟子”,转眼只剩八个。张鹏左目变成一个血洞。他一只手捂着受伤的眼,另一只手仍挥着长剑顽抗。 虽然他知道、已经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场边的初级“山门弟子”,有大半已经被这血腥景象吓得逃走。 至于那些不敢主动加入战团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几个在看见掌门被击败后,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其余的纯是因为害怕而却步。他们羞愧得不敢再看场上的杀戮。 惟有侯英志一人,仍然清醒地看着场里翻飞的鲜血与钢铁。 宋梨看见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惨烈的死状,早就已经吓得失神昏迷。 侯英志抱着宋梨娇弱的身躯,依旧冷静无言。他看着青城派同门,一个接一个在黑袍武者的招术下被屠杀。 ×××× 燕横满脸是恩师的鲜血,发髻也早散掉,双手倒提着“雌雄龙虎剑”,狼狈地奔窜上山。 到了一片崖岩上,那儿被树木三面围绕,惟独朝东一面甚是开阔,可以清楚俯视下方的青城派“玄门舍”,还有舍堂旁边的教习场。 燕横停下来看看。只见教习场中央的血斗仍在持续。但穿着青袍的人,站立着的已是越来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围。 ——已经快完结了。 燕横强忍着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双青城派圣剑。 ——师父给我最后的命令,我不可以失败。 他再次迈步,要往树林深幽处钻。这些年来他跟师兄弟们经常翻山奔跑练气,山上的路径非常熟悉。只要走过几个山径分岔,他相信武当派那些家伙很难找得到他。 就在此时,后方一阵枝叶弯折的声音。一条矮壮身影从林间小路冲出,踏着极强劲的步伐,如野猪般撞向燕横! 燕横及时往旁闪身,滚地两圈,才躲过了这撞击。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把师兄宋德海武功废掉的锡昭屏。 锡昭屏依旧光着形状奇特的上半身,那双臂满是鳞片似的厚茧,一边眼睛仍然赤红未消,活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精怪。 “小子,刚才你不是想出场跟我打的吗?”锡昭屏讪笑。“现在就给你如愿!”他说着就摆起“两仪劫拳”的架式,作势欲出鞭拳。 燕横马上举剑戒备。他不擅用双剑,这般一长一短的双剑更加不懂使运,只好单用一柄“龙棘”指向锡昭屏,把“虎辟”插在后腰带里。 锡昭屏这一下作势攻击,不过玩弄燕横。看见这小子紧张地拿起剑,不免又得意大笑。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说:“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证比你那废物师兄玩得久!” “你……你们……”燕横怒然皱着一双浓眉。“欺人太甚!” “欺人?”锡昭屏怪叫。“你是说‘欺负’你们?你们不是练武的?有脸皮说自己给人欺负吗?我跟你那个废物师兄,还有我家副掌门跟你们师父,不都是单打独斗?我现在不也是找你单挑?还让你用兵刃呢。请问有哪儿欺人了?我们没有给你们青城派认输的机会吗?既然不认输,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来为止!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燕横被锡昭屏这么一番抢白,竟是无从反驳。他说的不错: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练武,不就是为了成为强者吗?不就是服从强胜弱败的法则吗?燕横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伤鬼刀陈,还不是一样的事情?…… “我们武当派杀伤你的师门长辈,你可以恨我们,可以报仇!”锡昭屏不屑地说:“可是别说什么‘欺人’这废话!这等没出息的说话,污了你那位厉害的师父!” 燕横伸剑指向岩崖下方的教习场:“你们胜了,还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今天结下了这血仇,你们活着的弟子,总有一天还是要来找我们报复。”锡昭屏傲然说:“武当派向世人宣示天下无敌,这个霸业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我们没工夫再理会你们这些苍蝇,只好说句对不起了。你们不会白死的。青城派覆灭,是我们武当派无敌传奇里的一页。” “你疯了!” 燕横的怒鸣在山间回荡。他举起“龙棘”指向天空。 “我燕横当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还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武当派报这个血仇!” “有出息。” 说这话的并非锡昭屏。 声音来自他们头上。 锡昭屏往上瞧。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上,有一个人影坐在粗壮的横枝上方。那人身后正好就是当空的太阳,背着强烈日光,锡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锡昭屏这一分神间,燕横聚全身之劲力,挟带着那股强烈的悲愤,擎“龙棘”往锡昭屏刺出“星追月”! 这一剑之劲之速,远远超乎燕横平生任何一次击剑,完全是在极端的情绪状态中,才偶然催激发动出来。 锡昭屏虽说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横乘势偷袭,但燕横跟他武功距离甚远,按理应该能够轻松应付。可是这“星追月”刺剑之神速,竟远超锡昭屏估计,他来不及闪躲截击,只能运右臂成盾抵挡。 完全是运气使然,燕横这一击其实并无精细瞄准,剑尖所刺处,却刚好是锡昭屏那屈折的肘弯之间。锡昭屏仓猝成招,这个“臂盾”还没有完全夹紧,“龙棘”的狭长剑锋插入锡昭屏臂弯的缝隙间,剑尖刺进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许多突发与偶然配合之下,燕横竟然一招就伤了这个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级的敌人。这样的一剑,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实在不可能。 锡昭屏跻身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更被挑选入这支四川远征军的行列,艺业自不平凡。在这剑尖入颈的极危险关头,他并无慌乱,右臂弯用尽了力量收紧,把“龙棘”的剑身夹住,令剑尖无法再进半分。 “龙棘”假如再深入锡昭屏下巴少许,伤及气管或动脉,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 ——几乎就死在这小子手上! 锡昭屏左拳怒然鞭出,猛地击中燕横身躯右侧,两根肋骨应声而裂! 燕横“龙棘”脱手,身体往旁飞入草木之间,倒下不起。 燕横呻吟捂着右肋中拳处。幸好锡昭屏右手还要全力夹紧“龙棘”,这左拳完全是闭着气打出,力道只有平日四成,否则肋骨必然断开刺入内脏,已然要了燕横的小命。 锡昭屏看见倒地的燕横已无法站起,这才敢再轻轻吸了口气。他右臂仍然挟着“龙棘”,不敢大力乱动,只是头颈很慢地后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离剑尖。直至完全脱离了,他才松开右臂,让“龙棘”啷当堕地。 锡昭屏捂着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呼吸了几次,确定没有伤到气管,这才愤怒地往上仰视那树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么人?” 燕横虽然受伤,也忍着剧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当派上来挑战的同时,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难道……还有什么阴谋?…… 那树木横枝离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来,猛然着落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与草叶。 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年纪的男人,身材比起锡昭屏高不了许多,但却同样壮硕,尤其上半身甚发达,全身看来有如个倒三角。肩背异常宽横,特别两块肩头肌肉,露出无袖的兽皮背心外,壮健得有如打磨过的坚岩。两边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纹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案,有如一圈包围着火焰的圆轮,中间成螺旋符号;左边则是红色的一朵鲜艳怒放的瑰丽奇花,那花下满带棘刺的枝条,围绕着整条上臂。 男人一头干硬的长发披散肩背上,编成许多条细辫,上面穿了些灰银或铜色的金属珠子。甲字脸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围着一圈胡须。不管头发、胡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肤晒得黝黑,胸口还挂着大串造型古怪的项链,乍看有如异邦蛮人。 他背后背着一把柄部甚长的双手倭刀,木鞘与柄上缠绳皆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战场之物;腰带上则左右各挂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翅腰刀,右侧是把柄头形状如长颈鸟首、只有两尺来长的异国短刃;右大腿附着一个刀鞘,上面是柄看来是狩猎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件长物:一条比他身体还要高的粗大木船桨,似已久历风霜,木色深沉。桨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横纹,从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虽然格外多边陲蛮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横也没见过。而这男人五官轮廓虽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这深山中,却随身带着一条船桨,这尤其令人奇怪。 燕横咬牙忍痛,再看看锡昭屏。锡昭屏瞧着这奇怪男人时,显得神情讶异,似乎确是不认识他。 锡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带,围绕颈项下巴两圈扎好,暂时止住了血,这才指着男人问:“你是谁?躲在这儿干嘛?” “这儿又不是武当山。”男人说的官话带有特别口音,但还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这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锡昭屏心中一懔。 ——这家伙知道我是武当派的。但这人也决计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来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摇摇头。他指向下方的教习场。“刚才我在这里,才第一次看见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锡昭屏疑惑着,再打量眼前这神秘的男人。他看见船桨上那四道刻痕。 锡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家伙!你是追踪我们到来的?” “幸好我赶得及。”男人说。“否则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决斗了。” “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锡昭屏再次摆起架式。“怎么样?连名字也不敢说?我武当锡昭屏,不杀无名之辈!” 男人拴着船桨,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荆裂。” 锡昭屏听见有点意外。他确实听过这门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当派展开称霸武林的计划,首先就选了往东南远征浙、闽等地。尤其是福建,因当地民间武风鼎盛,却没有真正具历史根基的名门大派,正好适合武当派初试实力。 那时候锡昭屏还年轻,正在武当山上接受特训,未有资格随同修行;但他后来听说,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带领的武当远征军,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东南海岸,沿途扫荡了当地许多个小门派。这个“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边,正是当年被武当挑战的其中一个小门派,早已遭那支远征军灭绝了。 锡昭屏瞧着这个自称叫荆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错。”荆裂似已知道锡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残存的最后一个弟子。” 锡昭屏听见很是讶异。他回想,以前曾经听前辈说起远征福建的旧事,从未听闻他们遇上什么特别高强的对手,远征军所过之处,简直有如摧枯拉朽。这个“南海虎尊派”更是说过一、两次就没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较特别,锡昭屏也不会记得…… ——但此人跟踪武当派到来,还有船桨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实…… 锡昭屏戒备的同时,凝神倾听四周是否埋伏了这男人的同伴。 “没有了。”荆裂再次看出锡昭屏心中所想。“就只我一个。你以为喜欢单挑的,就只有你们武当派吗?” “假如是来报仇的,那就难说得很。”锡昭屏两只硕大的拳头,捏得关节发响。“那我们还等什么?” “我想先让那边的青城派小弟弟缓一口气。”荆裂笑着,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横。“我想给他看清楚。” 燕横这时忍着剧痛,已经坐起了半身,用一边左手支撑着。他突然咳嗽一声,肋骨裂处痛得他几乎流泪。他摸摸嘴巴,发现咳出血来。原来除了肋骨裂了,还受了内伤,怪不得一口气完全提不上来。 他摸一摸后腰,“虎辟”短剑还插在腰带上;再四处看看,见到“龙棘”正落在锡昭屏脚边。以燕横此刻的状态,已决计无力过去把剑抢回来,空自焦急如焚。 刚才他脑袋仍然一片迷糊,荆裂跟锡昭屏的对话,他有听一句没听一句,只能大概肯定,两人绝对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吗?”荆裂豪笑。“那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武当派,不是什么狗屁天下无敌!” 锡昭屏早就不耐烦,只想快点解决这两个家伙,回去好好医治下巴的伤。此刻一听荆裂出言侮辱武当派,更不再等待,耸起那异形的右肩,踏着大步,就像颗炮弹般撞向荆裂。 荆裂不闪不躲,就地退半步扎一个大马步,双手握着那根巨大船桨,一声叱喝,就迎锡昭屏的肩头横挥过去! 锡昭屏这个右肩头经历了十多年苦练,对这“肩靠”的硬功具有绝对自信,心想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桨撞断,看看余力还能够撞碎这男人多少根骨头? 怎料双方激碰之下,那船桨竟是出乎意外地坚实,锡昭屏感觉就如撞上一根铁棍,被反震开去退后了三步,站定之后,还感到胸膛内一阵气血激荡! ——本来以锡昭屏的硬功修为,绝对经受得起这一桨;但他之前对这船桨的硬度和力度都太过低估,还想留余力再撞向荆裂的身体,反而令自己在交击的刹那运劲松散,被这一桨的劲力打进了身体。 锡昭屏对这根木桨的坚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惊讶的,是这个荆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家伙! 一击占优,荆裂随即上前追击。 锡昭屏毕竟是武当派年轻一辈中的精英,否则这次挑战青城派,就不会用他担当先锋,而且一举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废掉。他一次吐息,就压住了体内乱涌的血气,左手鞭拳挟着裂帛似的破风声,扫击荆裂太阳穴! 荆裂却不闪反进,冲入更近距离。 这大胆之举其实计算精明:要知锡昭屏这种鞭拳,全靠长桥手发挥离心力,劲道都贯在前端的拳头,抢入内围反而最是安全。 锡昭屏当然明白自己拳术的弱点,早有补救之法。他这记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挥扫而出,但此际中途变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内,变成用拳面勾击荆裂头颅! 荆裂却又有如预早料到这个变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鸟翼扬起,肘尖准确迎向锡昭屏轰来那拳头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坚硬尖锐的部位之一。任锡昭屏双手经过多少硬功锻炼,但一根最弱的尾指,还是不可能与一整只如斧头般砍来的手肘对抗,登时就给撞断了指骨! 锡昭屏一身过硬功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迎头直击的大亏,马上慌乱退却。 “以硬破硬,痛快!”荆裂在这迅疾的比拼中,还有闲情这样大呼。“小兄弟,看见了没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给人欣赏自己的勇姿。 燕横确是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衣饰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敌,但青城派遭武当派如此赶尽杀绝了半天,现在终于看见有人令武当派吃苦,燕横心中不禁一股兴奋的血气上涌。 荆裂口中呼叫,腿下却未停滞,仍然追向锡昭屏。他抛去那根船桨,右手拔出雁翅腰刀,朝锡昭屏拔步连环快斩。 锡昭屏奋力用右臂挡刀。他这双手臂,不但经过武当硬功锻炼,亦长年用物移教秘制的药酒浸泡,各关节才生出这么多怪异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肤也满布硬甲似的鳞茧,刀剑不侵。 荆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击都是斩向锡昭屏前臂。刀刃虽割不入那层厚茧,但荆裂刀招极是刚猛,每一斩的力劲皆透入锡昭屏臂骨,锡昭屏双臂感到久违的痛楚。 锡昭屏心想,再这样硬挡下去,不知双臂还能捱得多久,于是反守为攻,伸出一只右爪,仗着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抢夺那柄雁翅刀。 荆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进锡昭屏的手掌。 “送给你又如何?”荆裂笑着怪叫。 锡昭屏轻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荆裂放开了刀柄。他乘着锡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出右腰那柄鸟首状的异国短刀。 树叶形的狭长弯刃,斩入了锡昭屏右腿内侧。 惊怒交加的锡昭屏抡起双臂胡乱反击。但荆裂早已放开那柄短刀,远远退后一步。 短刀仍留在锡昭屏大腿上。他蹒跚踏步,垂头看着受伤处。半条黑布裤子已经染湿。 “最好不要拔它出来。”荆裂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人身之中,大腿动脉最是粗壮,一旦破裂又不及时止血,几个呼吸之间就能令人昏迷,继而失血死亡。 锡昭屏脸白如纸,怒瞪着荆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缓缓解下斜背在身后那柄长倭刀。“我的功力修为,跟你其实相差无几。你在恼恨,为甚么会败得这么惨?而且交手每一着都输了给我。” 锡昭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右手此刻才放开,抢来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横见两人早已离开原先位置,勉力撑起身子,朝着“龙棘”所在处爬行。 “原因很简单。”荆裂继续说。“我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次数,是你的数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脑袋。“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这里。” 他把长柄倭刀慢慢从刀鞘拔出,淬厉的刀光凶气逼人。 燕横每爬一步,受伤处就像又给擂了一记。 但他眼中,只有恩师交托的圣物。 荆裂直视锡昭屏恐惧的眼睛。他抛去刀鞘,双手握柄,倭刀拉到脑后,作出全力横砍的预备架式。 “你,锡昭屏。死在我荆裂手上的武当派第五人。” 荆裂眼睛半闭。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种声音。 ——涛音。 燕横终于抓住“龙棘”的剑柄。因为勉强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抱着“龙棘”昏迷了。 没能看见最后那道有如飓风怒涛横卷而过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还是听得见随同那一刀发出的怒吼。 “武当派,吃屎吧!” 第七章 归国的猎人 “杀人啦!” 一声呼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发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象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①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注①:明朝与日本之间的通货贸易称“堪合贸易”,持有官方发出称为“堪合符”的许可证明方为合法,其他皆属走私。’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朱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呼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叹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迭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家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呼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家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家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布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②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翅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席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土,全都是红色的——渗满了前天惨烈战斗的鲜血。 看见荆裂两人突然冒出来,那群男人马上惊惶逃窜。他们跑了好一段,再回头细看,分辨出两人并不是穿黑袍的武当人,这才带着戒心走回来。 他们看见燕横那身已经变得污秽破烂的青城剑士袍,一个个跪了下来。 燕横认得,这些都是山脚味江镇的居民。 镇民中有个比较年长的,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很是壮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为生。燕横认得他名叫黄二吉,是镇子里一个木匠。 黄二吉战战兢兢地向燕横说:“我们等那伙人走了之后,才敢上来……那时候大火已经烧得好猛,我们也救不来……” 燕横回头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门舍”,心里甚是激动。“归元堂”里“巴蜀无双”的牌匾;墙壁上众尊长与“道传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历代先祖的宗祠……这些象征青城派数百载传统与尊严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为回忆。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呼。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叹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复兴它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复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说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说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托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脊体。 他猛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六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著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ila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 第七章 归国的猎人 “杀人啦!” 一声呼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发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象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①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注①:明朝与日本之间的通货贸易称“堪合贸易”,持有官方发出称为“堪合符”的许可证明方为合法,其他皆属走私。’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朱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呼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叹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迭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家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呼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家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家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布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②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翅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席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土,全都是红色的——渗满了前天惨烈战斗的鲜血。 看见荆裂两人突然冒出来,那群男人马上惊惶逃窜。他们跑了好一段,再回头细看,分辨出两人并不是穿黑袍的武当人,这才带着戒心走回来。 他们看见燕横那身已经变得污秽破烂的青城剑士袍,一个个跪了下来。 燕横认得,这些都是山脚味江镇的居民。 镇民中有个比较年长的,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很是壮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为生。燕横认得他名叫黄二吉,是镇子里一个木匠。 黄二吉战战兢兢地向燕横说:“我们等那伙人走了之后,才敢上来……那时候大火已经烧得好猛,我们也救不来……” 燕横回头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门舍”,心里甚是激动。“归元堂”里“巴蜀无双”的牌匾;墙壁上众尊长与“道传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历代先祖的宗祠……这些象征青城派数百载传统与尊严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为回忆。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呼。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叹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复兴它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复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说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说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托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脊体。 他猛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六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著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ila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 第八章 决志 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镇后方,始建于唐代,是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宝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门,寺顶全是雄奇的飞檐,配以寺院周围的无数参天老树,气势宏伟,古意盎然。 这几天发生了青城派的惨剧,山下味江镇家家闭户,气氛肃杀;泰安寺亦无善信参拜,寺外门前人迹渺然。 也许因为听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声音,当燕横抵达之时,宋梨已经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肃然。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狐毛裘,乃是镇民替她从“玄门舍”后面的家带过来的。 日照西斜,泛黄的夕阳穿过树叶投在她脸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仿佛带着一种不属人间的气质。 燕横没有说一句话,就抛下拐杖,上前握着宋梨的双手。一接触间,但觉她那对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横关切地问。 宋梨只是摇头。看见燕横竟然仍在世上,她脸容却没半点激动。 “小英呢?你有见过他吗?” 宋梨双睫轻轻眨了眨,然后幽幽地说:“他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燕横看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有把她娇躯一抱入怀的冲动。但他只是无语,继续握紧她双手,希望用手掌的温热安抚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这样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会责罚他们了。 燕横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儿?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归元堂”内没有挂他的名字,武当派当众宣布过不会加害于他;宋梨说“他走了”,也就是说他当天并没有加入教习场上的混战,当场以身殉派。既然没有事,为什么又不留下来照顾宋梨? ——难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还在生,燕横心里有点安慰。假如找着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个青城派的同门,往后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个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唤他。 听到她叫自己这个旧名字,燕横心头一暖。 “怎么啦?” “小六……我们……我们俩,以后要怎么办?” 燕横语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会这样问。在来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预先想过该怎样回答。可是他始终想不到答案。 一阵冬风卷过,树叶的影子在他俩身上摇曳了好一阵子。然后寺前又恢复一片寂静。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梨突然扑到燕横的怀中,紧紧环抱住他的身躯。 “现在我就只有你一个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横的心怦怦乱跳。那细小又柔软的身体,蓦然如此紧紧贴着自己,胸膛更感觉到她那急促而温暖的呼吸。本来她这一抱,又触动了他的伤痛处,但是他浑然忘却了那疼痛。 她仰起头,睫毛浓长的双目直视着他。 燕横到了这种年纪,当然不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喜欢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对她那种亲密感到底是爱慕,还只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何况燕横感觉得到,小梨总是跟侯英志比较亲近,她什么都听小英的,对他似乎像是一种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许自己再胡想下去,宁愿一头栽进剑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剑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紧紧抱着,那美妙的感觉,真实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横不自觉,双手亦抱着宋梨的背项。他浑身发热起来。 他也感觉得到,她的身躯同样热了起来。 宋梨仰着头,温软的嘴唇吻在燕横的颈项。他感到全身血脉在奔腾。 刹那之间,这两天遭遇的一切悲伤,像汐退一样,突然倒退得很远、很远,再也感觉不到。 他垂下头来,嘴唇也不自觉贴到她脸颊上。她马上一阵紧张,暖热的呼气呵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激动。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宋梨闭着含泪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下去。” 她的双手从他腰肢移上去,围住他的腰背。 却摸到他背在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你不要再用剑了。”宋梨柔柔的声音如梦呓般说。“我们去一处永远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燕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这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而当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宋梨,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燕横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得紧抱在怀里时,你才能够清楚确认它对你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仿佛听见,锡昭屏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来: ——“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如潮再次袭来。 然后是荆裂的说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的胸膛里,仿佛梗塞着一块巨大的东西,正在灼热燃烧。 他的心,十七年来从未如此清晰透彻。他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马上就感觉到他的躯体僵直。她略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颤抖。“你还在想着报仇。” “小梨……” “别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横推开。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伤的肋骨。 “你还要跟那些人斗吗?”宋梨呼喊的声音有点沙哑。“要找那些可怕的家伙报仇?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呀?” “我知道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燕横抓着她一只手。“可是……” “别碰我!”宋梨摔开他的手。“别用你那握剑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剑!剑令你们都疯了!武功真有那么好吗?除了用来打人、杀人,还有什么用?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他们好歹也养活人呀!你们呢?你们干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弄不明白?你这剑呆子!” 燕横闭起眼睛,默默承受这些责骂。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还留着宋梨的体香。 可是这香气,熄灭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团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后一个‘道传弟子’。”燕横沉重地说。“如果连我也放弃讨回这一口气,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几百年来传承的东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于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要我就这样静静的走开,我办不到。我这一生心里都不会宁静。” “我不要听!”宋梨捂着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们!我恨透所有练武的人!什么武当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还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喊着就回身奔进寺门里。 燕横极是不舍地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处。 他忘不了,那拥抱的柔软触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多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过去。 他已然决志。 燕横背着双剑,没有再拾回那根树枝拐杖,忍着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离开黄昏中的泰安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血与钢铁的命途,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 “江师兄,那小子还跟在后头。”一个武当弟子说。 江云澜回头看看后方。在武当远征军的最后头,隔着几十步之遥,那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随着。 是跟随,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无意掩饰自已的存在。 队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驿道上。除了前头的一顶竹轿跟一辆骡车,其余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没有足够时间练习武功,他们就用长途步行来保持身体状态。 惟有副掌门叶辰渊一人乘着轿子。前天跟何自圣的凶险一战后,他元气还没完全恢复。 而骡车上,则载着武当队伍里唯一无法步行的人——锡昭屏的尸首。尸身用盐保存着,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带回武当山。江云澜决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云澜又看了后面那跟随者几眼。 已经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家伙大概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队伍停止前进。 再看看后面,那人也远远停了下来。 江云澜走到轿子旁边,隔着竹帘说:“副掌门,他还在。” 轿子里的叶辰渊微微应了一声。 “要……杀掉吗?”江云澜想了一想之后请示。 轿子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叶辰渊才说:“唤他过来。” 江云澜点点头。他朝后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将那个穿着青袍、一身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子,带过来轿子跟前。 是侯英志。虽然又累又饿,但他眼神里还是闪出倔强的斗志。腰间依然插着青城派的钝铁剑。周围的武当精锐弟子,看见他这副德性,也都窃笑起来。 叶辰渊拨开帘子,从轿里跨出。手上并无带剑。 他那双眼肚以下纹着咒语刺青的眼睛,俯视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么?”叶辰渊展开双臂,胸前全无防备。“要报仇吗?” 侯英志直视叶辰渊好一会儿。然后他垂首,慢慢从腰带拔出那柄钝铁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把剑高举过顶,像要献给叶辰渊。 “请收我侯英志为武当派弟子。” 围观的武当人马上议论纷纷。叶辰渊举手令他们静下来。 “你不恨我们?”叶辰渊凌厉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可能说谎。 “最初确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可是我当天看见那场决斗,就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旁边的江云澜饶有兴味地问。 “练武,不是绣花织布。”侯英志说。“武林门派,也不只是一个家。一个门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强者之道。这就是武者的灵魂。没有这种精神,根本就没有所谓武林门派的存在。我也不会上青城山。” 江云澜感到意外。他瞧瞧叶辰渊。叶辰渊明显正在仔细听。 “弱者败,强者胜——武人本来就应该服从这个道理。否则不如回家绣花吧。青城派之败,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叶前辈当天所说:只怪我们没有多教出几个何自圣。”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师名讳,显然已经立定决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为他们允诺,只要我有天份又肯努力,他们会把我调练成强者。”侯英志继续说。“可是看这结果,他们让我失望了。我亲眼看见了比他们更强的人。我跟自己发过誓,要成为真正的强者。就像你们一样。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为你们其中一个。” 叶辰渊沉思了一轮。 “假如我拒绝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当山,向贵掌门本人再请求一次。”侯英志斩钉截铁地说。 叶辰渊又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瞧瞧江云澜。 江云澜点点头微笑。 ——嘿嘿,这小子…… 叶辰渊伸手,把侯英志的铁剑取下。 剑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额头上。 虽是无锋钝剑,在叶辰渊手上,何异真剑? “事先告诉你,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当山练武,可不像你们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将来的武当派,遍地都是仇敌。” 侯英志听见,没半点被唬着,眼中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很好。”他回答。 叶辰渊极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腕一挥,那柄青城派的钝铁剑回旋飞去,堕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见。 ×××× 朝阳洒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着点点金光。围绕小镇的山林,吹送来阵阵带着木叶香味的清冷空气,吸进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机勃然。 荆裂把船桨当作扁担般,挂着包袱搁在左肩上,背后与腰带依旧挂带三柄兵刃,走在横越河面的一道铁索小桥上,嘴里哼着他从南方海岛学会的古怪歌调,大踏步走过桥板。胸前那几串异国饰物,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过了桥后,荆裂走上河边小道,越过一排排房子。 这时他看见,两条身影早在一个巷口等待着他。 是燕横。身边带着昨天帮忙埋葬青城剑士的那个木匠黄二吉。 燕横把“雌雄龙虎剑”挂在身后:长长的“龙棘”斜挂在背,剑柄突出右肩上;短剑“虎辟”横贴在后腰,剑柄朝左。两剑都有新造的粗糙剑鞘,其实仅是两条长木片,用细麻绳紧紧缠成,是昨晚黄二吉为他匆匆而造的。 燕横已换过一身干净整齐的蓝染布袍,袍子上织着暗花如意云纹,用布带束了护腕和绑腿,一双草鞋也是新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髻子,手上还拿着一顶远行用的竹编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焕发。 荆裂一眼看见燕横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后多了个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银两?”燕横劈头第一句却这样问。 荆裂搔搔那头编成辫子的长发,然后放下船桨,在包袱里找了一会儿,抓出一大堆银钱。当中只有三个五两的银锭,其余都是碎银,还有两串铜钱。 燕横接过了,只把铜钱串交还给荆裂,其余银子全给了黄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横说。 “少侠,不用了……没有这些也行,我们这镇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横说着把银子推回给黄二吉。他的声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几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时也不同了。 ——当中有身为剑士的威严。 黄二吉一听见,马上住口,听话地用腰间的汗巾包起银子。 燕横没再说一声,就径自往出镇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他又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荆裂。 “荆大哥,还不走?” 荆裂微笑,耸了耸肩,也就再担起船桨,跟燕横并肩而行。 走了一阵子,荆裂忽然说: “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燕横不明白。 “这一年里,我跟踪武当派的足迹,遇上过其他许多被武当灭掉了门派的残存弟子。少说也有十来个。”荆裂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小路右边那金光灿然的江面。“每一个,我都叫过他们跟我一起走。没有。一个有胆量走这条路的人也没有。” 他看着燕横。 “你是第一个。” 燕横默想了一阵子。 “我必定不是最后一个。”他说。“只要武当派不罢手,必然还有其他像我们的人。我们也必定会找到他们。” 荆裂笑了。 燕横没有再用拐杖。伤还没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着胸膛,跟随着荆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落后。 出了镇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达青城后山的牌坊前。 燕横回头,仰视那高耸苍翠的山脉。 他跪下来,朝着山拜了一拜,然后就起来,跟荆裂继续踏上旅程。 “我们现在去哪儿?”燕横问。 “武当派了这么多人远征巴蜀,不会只挑战一座青城山就离开。”荆裂说时眺望向南方:“下一个目的地,必是峨嵋山无疑。” “那我们就直上峨嵋山。”燕横也跟他望向同一个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弄错了。”荆裂叹息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复仇的决心。但以你现在的功力,武当派那三十几个‘兵鸦道’的好手,任何一个都杀得了你。假如碰上叶辰渊,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无疑。我们要打倒武当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横知道自己太过亢奋,垂下头来。“我明白,那我们不去峨嵋了?” “当然去!”荆裂笑着说。“看看武当派的武功,对上峨嵋的枪法会如何。要击败武当派,就先得了解武当派。了解越多越好,不过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杀了锡昭屏之后,他们必然预料我们会跟踪着去。” 燕横听着点点头。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后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险道。 “还有一件事,得说在前头。”荆裂又说。“以后遇上武当派的人,假如看见他袍子上绣着太极两仪图纹的,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一个字:逃!” 燕横想起,叶辰渊的黑袍胸口处,就有那个标记。 “为什么?” 荆裂皱起浓眉,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咧着牙齿说: “那图纹标记,就代表那个人懂得武当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横问:“是什么?” “太极。” ×××× 武当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组成的一座殿宇群,气势宏伟非凡,正是武当派总本山“遇真宫”。其地貌前水后山,俨然有如镇守山脉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黄土城”之称号。 “遇真宫”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于崇台之上,那宽广高耸的庑殿顶,具有一股压倒的气势,让人远远瞻仰,已经有行礼膜拜的冲动。 殿宇之内正中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钢铸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着布衲草履,披发仗剑,足踏在龟蛇一体的神兽背上,俨然乃上古敕镇北方的勇悍战神。此像脸容,正是按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相貌铸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场,打扫得一尘不染。温暖阳光从殿宇旁尽开的窗户照进来,气氛一片宁谧庄严。 殿中独有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雪白丝绸的长裤,上身和双足皆赤裸,头上不结发髻,那把光亮柔软的直长发只简单梳束在背后。 从背影看,此人似年纪颇轻,一身白晰皮肤健康光滑,无一丝皱纹斑痕。身材修长而偏瘦削,没有半点赘肉,那流线完美的身形,让人联想起江海中的游鱼。 男人立一个甚低沉的马步,开始运起拳法来。动作时而缓慢如浮云,间中又突然发出短速的拳劲;身形步履的姿势,一时灵巧如蛇,一时轻捷像鹤。一招手间,腕臂似乎柔若棉絮,当中却又暗藏阴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却无叱喝呼气,似是毫不费力。那蛇鹤两势不停互换,指掌出手越见狠辣,每一击都全无先兆可寻。招法连绵起来,却又有一种舞蹈之美——尤其是从这么一个身形优雅的人打出来。 忽尔一只飞鸽从宫殿西面的窗户飞进来。男人轻轻一摊左掌,那鸽子就飞到掌心中停下来。 鸽子的足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男人手掌蓦然一振。那鸽子吃惊欲振翅起飞,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适时微沉,鸽子双足如踏虚空,无处发力,竟是无法飞起来。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鸽子的爪趾,仍然没有离开那掌心的皮肤,它不断拍翼,但还是没法起飞,仿佛男人掌中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把它束缚着。 ——此实乃是内家听劲化劲、不丢不顶的功夫。这男人对劲力的感应,还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细到一只鸽子踏地的重量这种程度,极是惊人。 男人似乎已经玩厌了,手掌五指合拢,把鸽子轻轻包着,解去它足上的纸卷,这才放它飞走。 那纸卷打开,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写了两只字:青城。上面还有两笔,打了一个红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并不是朱砂。 男人瞧着这纸片好一阵子,然后把纸片握在手心挤成了一小团,盘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只握着纸团的拳头,托在下巴之下,静止沉思。 下午的阳光继续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仗剑降魔的真武大帝,仿佛正在俯视这个男人。 在真武神像头上的殿顶高处,挂着一个甚为巨大的横匾。 匾子用粗大刚劲的笔划,写着四个大字: 天下无敌。 第八章 决志 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镇后方,始建于唐代,是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宝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门,寺顶全是雄奇的飞檐,配以寺院周围的无数参天老树,气势宏伟,古意盎然。 这几天发生了青城派的惨剧,山下味江镇家家闭户,气氛肃杀;泰安寺亦无善信参拜,寺外门前人迹渺然。 也许因为听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声音,当燕横抵达之时,宋梨已经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肃然。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狐毛裘,乃是镇民替她从“玄门舍”后面的家带过来的。 日照西斜,泛黄的夕阳穿过树叶投在她脸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仿佛带着一种不属人间的气质。 燕横没有说一句话,就抛下拐杖,上前握着宋梨的双手。一接触间,但觉她那对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横关切地问。 宋梨只是摇头。看见燕横竟然仍在世上,她脸容却没半点激动。 “小英呢?你有见过他吗?” 宋梨双睫轻轻眨了眨,然后幽幽地说:“他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燕横看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有把她娇躯一抱入怀的冲动。但他只是无语,继续握紧她双手,希望用手掌的温热安抚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这样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会责罚他们了。 燕横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儿?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归元堂”内没有挂他的名字,武当派当众宣布过不会加害于他;宋梨说“他走了”,也就是说他当天并没有加入教习场上的混战,当场以身殉派。既然没有事,为什么又不留下来照顾宋梨? ——难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还在生,燕横心里有点安慰。假如找着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个青城派的同门,往后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个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唤他。 听到她叫自己这个旧名字,燕横心头一暖。 “怎么啦?” “小六……我们……我们俩,以后要怎么办?” 燕横语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会这样问。在来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预先想过该怎样回答。可是他始终想不到答案。 一阵冬风卷过,树叶的影子在他俩身上摇曳了好一阵子。然后寺前又恢复一片寂静。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梨突然扑到燕横的怀中,紧紧环抱住他的身躯。 “现在我就只有你一个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横的心怦怦乱跳。那细小又柔软的身体,蓦然如此紧紧贴着自己,胸膛更感觉到她那急促而温暖的呼吸。本来她这一抱,又触动了他的伤痛处,但是他浑然忘却了那疼痛。 她仰起头,睫毛浓长的双目直视着他。 燕横到了这种年纪,当然不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喜欢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对她那种亲密感到底是爱慕,还只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何况燕横感觉得到,小梨总是跟侯英志比较亲近,她什么都听小英的,对他似乎像是一种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许自己再胡想下去,宁愿一头栽进剑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剑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紧紧抱着,那美妙的感觉,真实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横不自觉,双手亦抱着宋梨的背项。他浑身发热起来。 他也感觉得到,她的身躯同样热了起来。 宋梨仰着头,温软的嘴唇吻在燕横的颈项。他感到全身血脉在奔腾。 刹那之间,这两天遭遇的一切悲伤,像汐退一样,突然倒退得很远、很远,再也感觉不到。 他垂下头来,嘴唇也不自觉贴到她脸颊上。她马上一阵紧张,暖热的呼气呵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激动。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宋梨闭着含泪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下去。” 她的双手从他腰肢移上去,围住他的腰背。 却摸到他背在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你不要再用剑了。”宋梨柔柔的声音如梦呓般说。“我们去一处永远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燕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这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而当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宋梨,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燕横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得紧抱在怀里时,你才能够清楚确认它对你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仿佛听见,锡昭屏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来: ——“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如潮再次袭来。 然后是荆裂的说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的胸膛里,仿佛梗塞着一块巨大的东西,正在灼热燃烧。 他的心,十七年来从未如此清晰透彻。他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马上就感觉到他的躯体僵直。她略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颤抖。“你还在想着报仇。” “小梨……” “别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横推开。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伤的肋骨。 “你还要跟那些人斗吗?”宋梨呼喊的声音有点沙哑。“要找那些可怕的家伙报仇?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呀?” “我知道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燕横抓着她一只手。“可是……” “别碰我!”宋梨摔开他的手。“别用你那握剑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剑!剑令你们都疯了!武功真有那么好吗?除了用来打人、杀人,还有什么用?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他们好歹也养活人呀!你们呢?你们干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弄不明白?你这剑呆子!” 燕横闭起眼睛,默默承受这些责骂。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还留着宋梨的体香。 可是这香气,熄灭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团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后一个‘道传弟子’。”燕横沉重地说。“如果连我也放弃讨回这一口气,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几百年来传承的东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于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要我就这样静静的走开,我办不到。我这一生心里都不会宁静。” “我不要听!”宋梨捂着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们!我恨透所有练武的人!什么武当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还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喊着就回身奔进寺门里。 燕横极是不舍地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处。 他忘不了,那拥抱的柔软触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多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过去。 他已然决志。 燕横背着双剑,没有再拾回那根树枝拐杖,忍着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离开黄昏中的泰安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血与钢铁的命途,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 “江师兄,那小子还跟在后头。”一个武当弟子说。 江云澜回头看看后方。在武当远征军的最后头,隔着几十步之遥,那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随着。 是跟随,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无意掩饰自已的存在。 队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驿道上。除了前头的一顶竹轿跟一辆骡车,其余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没有足够时间练习武功,他们就用长途步行来保持身体状态。 惟有副掌门叶辰渊一人乘着轿子。前天跟何自圣的凶险一战后,他元气还没完全恢复。 而骡车上,则载着武当队伍里唯一无法步行的人——锡昭屏的尸首。尸身用盐保存着,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带回武当山。江云澜决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云澜又看了后面那跟随者几眼。 已经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家伙大概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队伍停止前进。 再看看后面,那人也远远停了下来。 江云澜走到轿子旁边,隔着竹帘说:“副掌门,他还在。” 轿子里的叶辰渊微微应了一声。 “要……杀掉吗?”江云澜想了一想之后请示。 轿子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叶辰渊才说:“唤他过来。” 江云澜点点头。他朝后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将那个穿着青袍、一身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子,带过来轿子跟前。 是侯英志。虽然又累又饿,但他眼神里还是闪出倔强的斗志。腰间依然插着青城派的钝铁剑。周围的武当精锐弟子,看见他这副德性,也都窃笑起来。 叶辰渊拨开帘子,从轿里跨出。手上并无带剑。 他那双眼肚以下纹着咒语刺青的眼睛,俯视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么?”叶辰渊展开双臂,胸前全无防备。“要报仇吗?” 侯英志直视叶辰渊好一会儿。然后他垂首,慢慢从腰带拔出那柄钝铁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把剑高举过顶,像要献给叶辰渊。 “请收我侯英志为武当派弟子。” 围观的武当人马上议论纷纷。叶辰渊举手令他们静下来。 “你不恨我们?”叶辰渊凌厉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可能说谎。 “最初确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可是我当天看见那场决斗,就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旁边的江云澜饶有兴味地问。 “练武,不是绣花织布。”侯英志说。“武林门派,也不只是一个家。一个门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强者之道。这就是武者的灵魂。没有这种精神,根本就没有所谓武林门派的存在。我也不会上青城山。” 江云澜感到意外。他瞧瞧叶辰渊。叶辰渊明显正在仔细听。 “弱者败,强者胜——武人本来就应该服从这个道理。否则不如回家绣花吧。青城派之败,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叶前辈当天所说:只怪我们没有多教出几个何自圣。”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师名讳,显然已经立定决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为他们允诺,只要我有天份又肯努力,他们会把我调练成强者。”侯英志继续说。“可是看这结果,他们让我失望了。我亲眼看见了比他们更强的人。我跟自己发过誓,要成为真正的强者。就像你们一样。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为你们其中一个。” 叶辰渊沉思了一轮。 “假如我拒绝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当山,向贵掌门本人再请求一次。”侯英志斩钉截铁地说。 叶辰渊又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瞧瞧江云澜。 江云澜点点头微笑。 ——嘿嘿,这小子…… 叶辰渊伸手,把侯英志的铁剑取下。 剑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额头上。 虽是无锋钝剑,在叶辰渊手上,何异真剑? “事先告诉你,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当山练武,可不像你们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将来的武当派,遍地都是仇敌。” 侯英志听见,没半点被唬着,眼中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很好。”他回答。 叶辰渊极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腕一挥,那柄青城派的钝铁剑回旋飞去,堕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见。 ×××× 朝阳洒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着点点金光。围绕小镇的山林,吹送来阵阵带着木叶香味的清冷空气,吸进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机勃然。 荆裂把船桨当作扁担般,挂着包袱搁在左肩上,背后与腰带依旧挂带三柄兵刃,走在横越河面的一道铁索小桥上,嘴里哼着他从南方海岛学会的古怪歌调,大踏步走过桥板。胸前那几串异国饰物,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过了桥后,荆裂走上河边小道,越过一排排房子。 这时他看见,两条身影早在一个巷口等待着他。 是燕横。身边带着昨天帮忙埋葬青城剑士的那个木匠黄二吉。 燕横把“雌雄龙虎剑”挂在身后:长长的“龙棘”斜挂在背,剑柄突出右肩上;短剑“虎辟”横贴在后腰,剑柄朝左。两剑都有新造的粗糙剑鞘,其实仅是两条长木片,用细麻绳紧紧缠成,是昨晚黄二吉为他匆匆而造的。 燕横已换过一身干净整齐的蓝染布袍,袍子上织着暗花如意云纹,用布带束了护腕和绑腿,一双草鞋也是新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髻子,手上还拿着一顶远行用的竹编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焕发。 荆裂一眼看见燕横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后多了个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银两?”燕横劈头第一句却这样问。 荆裂搔搔那头编成辫子的长发,然后放下船桨,在包袱里找了一会儿,抓出一大堆银钱。当中只有三个五两的银锭,其余都是碎银,还有两串铜钱。 燕横接过了,只把铜钱串交还给荆裂,其余银子全给了黄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横说。 “少侠,不用了……没有这些也行,我们这镇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横说着把银子推回给黄二吉。他的声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几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时也不同了。 ——当中有身为剑士的威严。 黄二吉一听见,马上住口,听话地用腰间的汗巾包起银子。 燕横没再说一声,就径自往出镇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他又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荆裂。 “荆大哥,还不走?” 荆裂微笑,耸了耸肩,也就再担起船桨,跟燕横并肩而行。 走了一阵子,荆裂忽然说: “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燕横不明白。 “这一年里,我跟踪武当派的足迹,遇上过其他许多被武当灭掉了门派的残存弟子。少说也有十来个。”荆裂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小路右边那金光灿然的江面。“每一个,我都叫过他们跟我一起走。没有。一个有胆量走这条路的人也没有。” 他看着燕横。 “你是第一个。” 燕横默想了一阵子。 “我必定不是最后一个。”他说。“只要武当派不罢手,必然还有其他像我们的人。我们也必定会找到他们。” 荆裂笑了。 燕横没有再用拐杖。伤还没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着胸膛,跟随着荆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落后。 出了镇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达青城后山的牌坊前。 燕横回头,仰视那高耸苍翠的山脉。 他跪下来,朝着山拜了一拜,然后就起来,跟荆裂继续踏上旅程。 “我们现在去哪儿?”燕横问。 “武当派了这么多人远征巴蜀,不会只挑战一座青城山就离开。”荆裂说时眺望向南方:“下一个目的地,必是峨嵋山无疑。” “那我们就直上峨嵋山。”燕横也跟他望向同一个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弄错了。”荆裂叹息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复仇的决心。但以你现在的功力,武当派那三十几个‘兵鸦道’的好手,任何一个都杀得了你。假如碰上叶辰渊,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无疑。我们要打倒武当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横知道自己太过亢奋,垂下头来。“我明白,那我们不去峨嵋了?” “当然去!”荆裂笑着说。“看看武当派的武功,对上峨嵋的枪法会如何。要击败武当派,就先得了解武当派。了解越多越好,不过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杀了锡昭屏之后,他们必然预料我们会跟踪着去。” 燕横听着点点头。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后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险道。 “还有一件事,得说在前头。”荆裂又说。“以后遇上武当派的人,假如看见他袍子上绣着太极两仪图纹的,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一个字:逃!” 燕横想起,叶辰渊的黑袍胸口处,就有那个标记。 “为什么?” 荆裂皱起浓眉,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咧着牙齿说: “那图纹标记,就代表那个人懂得武当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横问:“是什么?” “太极。” ×××× 武当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组成的一座殿宇群,气势宏伟非凡,正是武当派总本山“遇真宫”。其地貌前水后山,俨然有如镇守山脉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黄土城”之称号。 “遇真宫”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于崇台之上,那宽广高耸的庑殿顶,具有一股压倒的气势,让人远远瞻仰,已经有行礼膜拜的冲动。 殿宇之内正中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钢铸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着布衲草履,披发仗剑,足踏在龟蛇一体的神兽背上,俨然乃上古敕镇北方的勇悍战神。此像脸容,正是按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相貌铸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场,打扫得一尘不染。温暖阳光从殿宇旁尽开的窗户照进来,气氛一片宁谧庄严。 殿中独有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雪白丝绸的长裤,上身和双足皆赤裸,头上不结发髻,那把光亮柔软的直长发只简单梳束在背后。 从背影看,此人似年纪颇轻,一身白晰皮肤健康光滑,无一丝皱纹斑痕。身材修长而偏瘦削,没有半点赘肉,那流线完美的身形,让人联想起江海中的游鱼。 男人立一个甚低沉的马步,开始运起拳法来。动作时而缓慢如浮云,间中又突然发出短速的拳劲;身形步履的姿势,一时灵巧如蛇,一时轻捷像鹤。一招手间,腕臂似乎柔若棉絮,当中却又暗藏阴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却无叱喝呼气,似是毫不费力。那蛇鹤两势不停互换,指掌出手越见狠辣,每一击都全无先兆可寻。招法连绵起来,却又有一种舞蹈之美——尤其是从这么一个身形优雅的人打出来。 忽尔一只飞鸽从宫殿西面的窗户飞进来。男人轻轻一摊左掌,那鸽子就飞到掌心中停下来。 鸽子的足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男人手掌蓦然一振。那鸽子吃惊欲振翅起飞,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适时微沉,鸽子双足如踏虚空,无处发力,竟是无法飞起来。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鸽子的爪趾,仍然没有离开那掌心的皮肤,它不断拍翼,但还是没法起飞,仿佛男人掌中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把它束缚着。 ——此实乃是内家听劲化劲、不丢不顶的功夫。这男人对劲力的感应,还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细到一只鸽子踏地的重量这种程度,极是惊人。 男人似乎已经玩厌了,手掌五指合拢,把鸽子轻轻包着,解去它足上的纸卷,这才放它飞走。 那纸卷打开,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写了两只字:青城。上面还有两笔,打了一个红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并不是朱砂。 男人瞧着这纸片好一阵子,然后把纸片握在手心挤成了一小团,盘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只握着纸团的拳头,托在下巴之下,静止沉思。 下午的阳光继续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仗剑降魔的真武大帝,仿佛正在俯视这个男人。 在真武神像头上的殿顶高处,挂着一个甚为巨大的横匾。 匾子用粗大刚劲的笔划,写着四个大字: 天下无敌。 后记 最初,我是立志当个武侠小说家的。 我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喜欢看的东西,自然就会想写。 还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从头到尾读完一本武侠小说,是在小学六年级。那部小书名叫《最后七击》,龙乘风的“雪刀浪子龙城璧”系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报旗下环球图书出版的袋装小说——就是出版很多古龙、倪匡、黄鹰、冯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广告那种。说穿了,就是当时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这本书我到现在还拥有一册,隆重收藏在家里书柜呢。 然后是初中,最迷黄鹰的《天蚕变》。那应该是香港史上第一部从电视剧本反过来改写成的武侠小说,听说黄鹰本人就是编剧之一。 我读到《天蚕变》小说,其实已经是电视剧播映的数年后。不管是剧集还是小说,我到了今天还是印象难忘。 《天蚕变》的主题歌,我在写这本书的期间,一直不断猛听。 卢国沾的歌词:“虽知此山头,猛虎满布;胆小非英雄,决不愿停步”;“一生称英雄,永不信命数……让我攀险峰,再与天比高!”那股情怀跟《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非常切合。 ——现在细想,这并非巧合。歌词对我的深远的影响,其实早就存在。 我读的那家中学,校风颇是开放,学校图书馆的一排书架,塞满都是流行通俗小说,武侠类更占了大半,那年代也就开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龙小说的工程。 这两个名字有多伟大,当然用不着我来形容。 写这一大堆旧事,无非是想说明:今天能够写出这本书,靠的是许多武侠前辈供养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还是不那么出名的;写小说的、编剧的还是作词的。 我向你们全体致敬。我是个武人。至少,曾经是。 传统的武侠小说世界里,“武功”往往只是书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权力的一种具体象征,武力不过是他们达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斗争、名利权势)的工具或手段。 我认识不少真实的武者,他们的想法可单纯得多:练武,就是因为喜欢——喜欢把技艺练得圆熟的满足感,喜欢将自我潜能推到极限的存在感。 当然还有,追求那“最强”的梦想。 说起来又像写小说。但现实里的确如此:所有真正下过苦功锻炼的武者,恐怕没有一个不想象过自己要成为“最强”。即使只有很短促的念头。即使到了最后,只有极少数的精英能够坚持这条险隘的道路。 ——世界冠军,就是千万个曾经梦想“最强”的人里,最后淘汰剩下来那一个。 这部书题为《武道狂之诗》,正是要描写这种非常人的情怀。虽然贯穿全书的是“复仇”命题,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强”的武者执念。 故事的设定选择了从最经典的武林门派世界出发,也是为了配合这个主题:在我心目中,武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庆幸,自己最初入行时,并没有坚持写武侠小说。否则恐怕很可能就堕入严重模仿某些前辈的道路。 这些年来,写了好些自成类型的东西,也算渐渐摸索到一点点个人的风格;现在绕一个圈子再回头,才总算比较有信心,写出“乔靖夫的武侠小说”来。 ——尽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侠传统”这个伟大巨人的肩头上写。 (以上提及诸位前辈,敬称省略。) 乔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 后记 最初,我是立志当个武侠小说家的。 我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喜欢看的东西,自然就会想写。 还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从头到尾读完一本武侠小说,是在小学六年级。那部小书名叫《最后七击》,龙乘风的“雪刀浪子龙城璧”系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报旗下环球图书出版的袋装小说——就是出版很多古龙、倪匡、黄鹰、冯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广告那种。说穿了,就是当时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这本书我到现在还拥有一册,隆重收藏在家里书柜呢。 然后是初中,最迷黄鹰的《天蚕变》。那应该是香港史上第一部从电视剧本反过来改写成的武侠小说,听说黄鹰本人就是编剧之一。 我读到《天蚕变》小说,其实已经是电视剧播映的数年后。不管是剧集还是小说,我到了今天还是印象难忘。 《天蚕变》的主题歌,我在写这本书的期间,一直不断猛听。 卢国沾的歌词:“虽知此山头,猛虎满布;胆小非英雄,决不愿停步”;“一生称英雄,永不信命数……让我攀险峰,再与天比高!”那股情怀跟《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非常切合。 ——现在细想,这并非巧合。歌词对我的深远的影响,其实早就存在。 我读的那家中学,校风颇是开放,学校图书馆的一排书架,塞满都是流行通俗小说,武侠类更占了大半,那年代也就开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龙小说的工程。 这两个名字有多伟大,当然用不着我来形容。 写这一大堆旧事,无非是想说明:今天能够写出这本书,靠的是许多武侠前辈供养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还是不那么出名的;写小说的、编剧的还是作词的。 我向你们全体致敬。我是个武人。至少,曾经是。 传统的武侠小说世界里,“武功”往往只是书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权力的一种具体象征,武力不过是他们达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斗争、名利权势)的工具或手段。 我认识不少真实的武者,他们的想法可单纯得多:练武,就是因为喜欢——喜欢把技艺练得圆熟的满足感,喜欢将自我潜能推到极限的存在感。 当然还有,追求那“最强”的梦想。 说起来又像写小说。但现实里的确如此:所有真正下过苦功锻炼的武者,恐怕没有一个不想象过自己要成为“最强”。即使只有很短促的念头。即使到了最后,只有极少数的精英能够坚持这条险隘的道路。 ——世界冠军,就是千万个曾经梦想“最强”的人里,最后淘汰剩下来那一个。 这部书题为《武道狂之诗》,正是要描写这种非常人的情怀。虽然贯穿全书的是“复仇”命题,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强”的武者执念。 故事的设定选择了从最经典的武林门派世界出发,也是为了配合这个主题:在我心目中,武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庆幸,自己最初入行时,并没有坚持写武侠小说。否则恐怕很可能就堕入严重模仿某些前辈的道路。 这些年来,写了好些自成类型的东西,也算渐渐摸索到一点点个人的风格;现在绕一个圈子再回头,才总算比较有信心,写出“乔靖夫的武侠小说”来。 ——尽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侠传统”这个伟大巨人的肩头上写。 (以上提及诸位前辈,敬称省略。) 乔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