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名捕2·眩鬼双生》 第一章 秋风瑟瑟杀肃容 “从来不想,从来不想……离开你!”蒋遥倒在少女的怀中,喃喃语着,少女将脸遮挡在纸扇后。他嗔怪道:“你总是这样说,让我真的信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蒋遥推开纸扇,抚摸着少女的面颊,柔声道:“瓶儿,你莫不是不信我说的?” “我信。”银瓶儿的目光落在蒋遥的脸上,那面容宛若女子般姣好,她只是笑,道:“但有些事情,总不会随你我的意思去发生。就像,你们蒋家可能容纳我一个青楼出身的烟花女子吗?” “为什么不行,我喜欢的是你,你喜欢的是我,只要我们愿意,谁也阻拦不了。” 云州城内,东城角。 “下门板了!”清风药堂年逾六十的老掌柜林善喊下了门遮板,堂里的伙计都去了后院忙碌,傍晚时分收了一批野莲,要在夜幕降临前摘捡出来,堂里就只落下了林善一人。 林善同往常一样,从柜台下摸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黏直了笔尖,在本子上划划点点。 堂内不知何处漏风吹得柜台上的烛光摇曳,林善抬起头,端起蜡烛走到门口,将一扇漏有缝隙的窗户板压紧。突然,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传来。 林善转头:“哪位?” 无人回应,“咚咚!”的敲门声变得急促,林善提高了嗓门:“哪一位?” “林大夫,我是隔壁的李福,我们家有人要死了。您快点来救命啊!”门外传来了隐约的哭声,林善听出声音就是李福。来不及去叫伙计,林善拆下门板,拉开清风堂的大门。 李福一个人站在渐渐浓黑的夜里,睁大了双眼瞪着林善。林善被他神情吓了一跳,连忙问:“李福,谁病了?你娘?” 李福摇摇头。 “不是你娘,那是谁?你刚才说要救谁的命?”林善不解地问。 “你。”一声冷漠的声音倏然传至,一柄漆黑更胜夜色的长剑贯穿了李福的胸膛,又刺进了林善的胸口。 “啊!”林善闷哼一声,人重重地倒了下去。 林善最后的一瞥里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跨过自己的头顶,走进了清风堂。 九月初一,辰时,黑道日,诸事不宜。 十几名云州城府衙捕快已将清风堂围合得密不透风,林善在云州城里也算得上有头脸的人物,尤其是十几年来坚持不懈地施医赠药,在云州百姓心中,林善是一位真正的善人。 “林大夫被哪个混蛋害死了,杀这么一个大善人,要遭受报应的!” 清风堂外,人群涌动,险些冲散了围在外面的捕快。堂内,气氛同样紧张,一张黝黑面孔,身穿紫色官衙服的捕头文铁树摸了把额头的汗水,这个案子不仅仅百姓施压,城令庞大人也同样要求尽快破案,这如何能不让毫无头绪的文铁树一头汗水。 文铁树低下头,仔细观察着李福同林善死亡时的位置,林善跟李福一人死在门内,一人死在门外,会不会是李福想冲进清风堂内,但林善却拦住不让,纠缠间,两人双双毙命。文铁树很快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两名死者都死于同一把长剑下,怎么可能是纠缠间误杀呢? “文兄,这边看来。”一声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声音从旁侧的人群里传来,文铁树立马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半边长发遮挡住了左边脸颊,大致能看到发下隐藏着一块青色胎记。不是那人,又是哪个? 文铁树双眼一亮,真是他,那自己可有救了。 “蒙兄,真是你?”文铁树出了清风堂,引着一名高个男子进了堂内,男子身后还跟着一名白发白袍的老者,文铁树目光刚落在老者脸上,高个男子就在文铁树耳边低语了两句,文铁树眼中神采变换,随即对老者躬身一拜:“原来是老前辈来了云州,今日能见到老前辈真容,实在是文某三生有幸啊!” “蒙兄,还有你,当日昆仑巅峰一别,已经七八年了吧。”文铁树回忆着说。 文铁树口中之人,就是大世四大神捕之一的青锋神捕——蒙锐。白发白袍的老者却是自鬼头山后一直跟随在蒙锐身边的老死头。 文铁树迅速地跟蒙锐叙述了林善一案的始末,期盼着积聚两人之力,尽快发现此案中的线索。清风堂内除却老堂主林善一具尸体外,整座药堂整齐干净,并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不像劫财杀人。文铁树也询问过清风堂伙计,伙计说当时只听到老掌柜开门板的声音,因为当时林善吩咐过不要去前堂打扰他,所以伙计们也都没有去前堂,等发觉不对时,林善早已身亡。 文铁树仔细听了伙计的诉说,道:“我问过了,从伙计听到开门板声,到发现林善的尸体,中间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那就是说,凶手就是在这一时间杀害了林善同李福,具体的时辰我也问过了,在戌时前后。” 蒙锐也跟文铁树一样的判断,蒙锐检查过林善同李福的胸口,两人确系一剑致命,同一剑,结束了两条性命!从剑口切度和锋利程度来看,杀人之剑应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蒙锐暂时没了发现,转看老死头,老死头一双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林善的一双手在看,而后老死头站起身,不管蒙锐、文铁树两人,径直走到清风堂柜台旁边,拉开了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本厚厚的账簿,还有一个略薄的本子。 老死头将账簿同本子放在桌上,文铁树不知所以看着蒙锐,蒙锐不说话,虽然他心中也充满了好奇,但他却在等。蒙锐知道,除非是老死头自己愿意开口说,否则问也是白问。 老死头果然看着两人,声音淡漠得像是一缕随时都会飘走的雾气:“林善左侧指甲有墨迹,墨迹犹新,他昨晚死之前应该写过东西。右手掌也有墨迹,大半可能是他写字时受到了惊吓而不小心涂抹在了手侧。” 老死头看向蒙锐,蒙锐接口说:“死者受到惊吓,大多数情况下会第一时间一探究竟,而不会去管桌子上所写的东西,紧接着林善被杀,他更没可能去收拾桌面的东西了。目前来看,桌面干净,就大约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帮林善收拾整理好了。” “不错,林善右手侧有墨迹,看来果真是写字时受到惊吓,墨笔打滑而沾染上的。”文铁树道。 文铁树一头雾水,摇头说:“真怪了,杀了两个人,难道就是为了给林善收拾桌子?” “也许,凶手是想从林善所写的内容里找寻某样东西。”蒙锐道,他接过老死头递过来的账簿,翻看昨晚的账目,仔细观察,都是些琐碎的账目记录,蒙锐看到最后一笔账目记录写的是——蒋府,内服方一张,收纹银五两。 “蒋府?”蒙锐喃喃说,转头看了文铁树,文铁树也看着账簿说:“蒋府应该就是大世王朝护国将军蒋琛的府邸,我听清风堂伙计说,蒋家二公子自幼多病,整日卧床不起,而林善也隔三差五地就被蒋琛请去给二公子看病。” “呃,如此。”蒙锐点点头,合起账簿,接过老死头递过来的第二个略薄的本子,翻开,却是记录着平日里一些药材买入的时间、数目,没什么疑点。不过左边页角似被什么东西所刺破了,留下了一些不规则的纸孔,但都十分微小。蒙锐翻看了一遍,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却又说不清楚哪处不妥。 “既然蒋府是林善死前最后去过的地方,或许我们应该去一趟,寻一寻这位蒋二公子,或许会对案件破获有帮助。” 几人说着,清风堂外的石板街上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嘶,一顶墨金色的扶摇轿由远及近而来。 第二章 弹指江山风云变 在云州城有这个地位和资格乘坐墨金色扶摇轿的只有一个人,蒙锐将目光转向文铁树,文铁树摇头:“据我所知,护国将军的确有一顶墨金轿,我也有幸见过一次,但不是这一顶。轿子里的人不会是护国将军。” 蒙锐回过头,墨金轿在隔着清风堂一街之外缓缓落了下来,轿门被撩开,伸出来一只干瘦的手,摆了摆,很快轿子后面跟进一个人。 “庞大人?”文铁树一眼认出来,跟在墨金轿一侧的人竟是云州城州令——庞博。庞博一张长长的马脸,此时恭敬地低着脑袋,目光随着那只手的方向瞅来清风堂这边,随即墨金色轿子重新架起,慢悠悠地走了。 “轿子里的人看来很有来头,能让庞大人亲自随轿。”文铁树道。蒙锐淡淡地说:“若非高官或者皇亲国戚,又有什么资格坐那种轿子。” 庞博没有随着墨金轿一起离开,钻过人群进到清风堂,庞博先看到文铁树,也看到了蒙锐和老死头,庞博曾在多地任职,后辗转才来到了云州做了一方父母官,看到蒙锐模样,他心中已大概猜测出了蒙锐的身。待文铁树将蒙锐介绍给自己,庞博立即长吁感叹说:“原来是四大神捕的蒙捕头来到了云州,早不知情,这可让庞某怠慢了蒙捕头。” 蒙锐其实很讨厌这种虚伪的问候,但他还是微微低了低身道:“庞大人客气了,蒙锐也是公务在身,路过云州一地而已,又怎敢叨扰庞大人。” 庞博自知四大神捕的名头和权力,严格来说,四大神捕虽然是刑门捕头,但实际的官阶并不比自己这个州令要低,眼见蒙锐对自己很客气,庞博不由得也觉脸上有光。 庞博转向文铁树,询问清风堂一案的进展,待得知文铁树和蒙锐打算进护国将军府找蒋家二公子询问案情时,不由得面露难色。文铁树问:“庞大人,怎么了,是不是这护国将军府不好进?” 庞博摇头说:“蒋琛老将军倒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寻案问情他应该不会阻拦。倒是那蒋家二公子是个怪脾气的公子,他为了不接受蒋琛老将军给他安排的军中职务,宁可白天装病躺在房里不出来,一躺就躺了好多年。这么个性情古怪的公子哥,恐怕找他询问案情会有难度才是真的。” 大家又讨论了多时,庞博答应了帮蒙锐、文铁树去讨一个进入护国将军府的时间,而后庞博离开了清风堂,捕快们将林善跟李福的尸体包起来,运回了云州府衙,送入了黑屋子。 蒙锐、文铁树,还有老死头也一并回到了府衙。 酉时时分,天空里飘落下一场秋雨,洋洋洒洒似漫天飘满了细长的柳枝,滴落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的溅落声,如似某人入夜的低泣。 一排黑色巨大而沉重的院阁里,一切都停滞了,唯有某人难以收回的目光。他终还是将目光收敛了回来,而后轻轻转过头,望着不远床榻之侧闭目养神的老人,许久道:“费兄。铁尚和诸葛千信都回不来了?” 费言一脸风尘仆仆的疲惫,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似是对人诉说着他的过往,半边头发已经花白。费言睁开眼睛,用平稳的语气说:“回不来了。” “铁尚死在狱中,而诸葛千信在罢官回家的途中遭人暗杀,全家一十二口,无人幸免。”费言说着,干瘦的身躯微微收拢了一下,似抵不住这初秋的寒冷。 “哈哈!多少年了,十三年了吧,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四人一同率军杀入大世死敌西夜的都城——烟,同西夜王的那场厮杀至今仍历历在目,鲜血在空中溅起,染红了烟的天空。那场大战,八万人战死了,但我们活了下来,割下了西夜王的头颅送回了圣城。而当我们四人回归圣城时,受到了无数人的敬仰和赞颂,我还记得铁尚说,那一刻是他这辈子再也无法忘记的一幕了。”他目光凝视窗外,“没想到,那一场回归只是个开始,一个冗长噩梦的开始。铁尚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他没有死在西夜人复仇的刀下,却死在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下。” “可笑吗,费兄?”他的身体也忍不住颤抖,但并不是寒冷,而是愤怒。 “蒋兄,我的心情跟你一样难受,但铁尚和诸葛千信已经回不来了。我这次来找你,一个就是怕你不冷静,做了什么过火的事,而被圣城那帮小人抓住了把柄。而另一个目的,就是想你万事小心,千万小心。” 蒋琛冷笑一声:“他们也要对我下手了?尽管来吧,我蒋琛还不屑对这些宵小之辈低头认输!” “圣城的家伙势力还来不得这么远,我所担心的是……”费言叹息一声,看着蒋琛道,“我查出铁尚之死并非那么简单,而诸葛千信灭门之案也非普通的西夜仇杀这般明白,他们之死都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蒋琛转过身,面对着费言,望着他,道:“你是说,是……” 费言缓缓点头,从口中吐出两个字:“黑夜!” 蒋琛身子无力地坐在座塌之上,喃喃地重复着:“黑夜,黑夜。” 窗外黑夜已至,万物失去了光彩,渐渐被一片深色所笼罩,再被吞噬掉。 蒙锐跟文铁树痛快地喝了一场酒,这是他们两人多年之后的再饮,各种滋味尽在其中。喝罢酒,文铁树回家,蒙锐回到了州府,来到了黑屋子门外。 石门依旧紧紧地关闭,蒙锐静静地站在门外,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天空,稀疏的几颗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着光芒,却阻拦不了整片大地的黑暗。 “吱呀呀!”门开了一道缝,蒙锐笑了笑,走了进去。黑屋子里点燃着两盏油灯,一盏在黑屋子深处,老死头就站在那盏油灯下,另一盏在门口的石桌上,蒙锐坐在了石桌旁。 “你笑什么?”老死头的脸上永远面无表情。 “我笑,因为我想起了黎斯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蒙锐望着黑屋子深处的老死头。 “嗯,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根本不是个人。”蒙锐转回头,望着面前油灯,“黎斯说你曾经有一次将他关在了黑屋子里,关了两天两夜,而陪着黎斯的只有四十八具尸体。” “他错了!”老死头的脸一下子闯进了蒙锐的视线里,蒙锐微微一愣,老死头在他耳旁说,“其实是四十九尸体,只是有一具死尸躺在黎斯的石床底下,他没看见。而黎斯睡的石床,也刚好就是这具死尸的。” 老死头又说:“他没有同你说完,我是关了黎斯两天两夜,但他从黑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面红齿白,身心愉悦,那表情就像陪他睡了两天两夜的是一屋子大姑娘,而不是一屋子死尸。” 蒙锐忍不住笑出来:“看来黎斯又说对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自己也不是人,只有不是人的人,才会交不是人的人做朋友。”蒙锐感慨道,“能将死尸当成大姑娘,果然不是人。” “我有个问题。”老死头突然认真问起来。 “嗯,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我的朋友?”老死头盯着蒙锐。蒙锐张口:“当然……” 蒙锐愣了愣,几个字又重新卡回了喉咙,蒙锐避开老死头那灰白色目光,转到了黑屋深处,说:“林善,果真就是你的师弟,他也是你来云州的原因?” “是。”老死头点头,“我跟林善曾经都拜入‘神针游医’徐妙儿门下学习‘死针活救’的徐氏独门技艺。他入门比我晚,所以一直以师弟自居,只是没多久,我就被徐妙儿逐出了师门。” “那又是为什么?”蒙锐问。 “因为我对救人不感兴趣,只对死人感兴趣。”老死头回答得干脆。 “所以这一次是林善托人捎信给你,让你来云州,说有事请你帮忙。”蒙锐道,老死头走到黑屋角落,面前就是林善的尸首。 “是。”老死头缓缓开口说,“林善好像早就感觉到自己会出事,所以他给我寄的信上写的是:无论生死,务必见到我。” “他早知道自己会出事,那就有可能留下指证凶手的证据。”蒙锐问,“在林善的尸体上有发现吗?” 老死头摇摇头:“致命伤只有一处,体内没有毒液和疑伤,没可疑。” “林善为了什么找你来云州,信中可提到?”蒙锐希望还能从信中多得到一些信息,老死头浑浊的目光渐渐落下,“没了,信中只说让我来,别的只字未提。” “看来,林善想对你说的事,应该就是致他身死的原因。”蒙锐慢慢说。 老死头重新将目光投到林善尸身上,似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九月初二,忌出行,宜嫁娶,动土。 第二天辰时不久,文铁树找到了蒙锐跟老死头,蒙锐正伏在黑屋子的石桌上呼呼大睡,文铁树叫醒了蒙锐。庞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几个人可以进护国将军府了。 第三章 深门囚笼 护国将军府坐落在云州城西北角,巍峨的一座英云阁盘建在数十栋雕阁画廊之间,文铁树说,英云阁是老将军蒋琛为纪念十几年前陪自己征战西夜王朝,却未能回归故里的英魂们所修建的碑塔,围绕着英云阁是接踵起伏的庭院堂廊,各具特色,让人留恋留恋于此。 庞博安排好了,接引蒙锐、老死头跟文铁树进入护国将军府的是将军府的老管家蒋勇。蒋勇同样是十三年前追随蒋琛杀入西夜腹地的老将,后来为追随蒋琛而放弃了官职,进入蒋府当了管家。 蒋勇年近五十,一张黑黄的脸略显枯瘦,一双巨大的手掌布满了老茧。蒙锐看出,蒋勇虽告别沙场多年,但一身功夫并没有落下,蒋勇走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固。 “听闻蒋二公子一直落病在家,白天几乎都不出房间。不知最近病情可有好转?”蒙锐问。 “你说二少爷啊。他,他也没啥大病,但就是,就是那样了。”蒋勇显然不善言谈,顿了几顿,也只把话说的断断续续。 蒋勇引着蒙锐三人在偌大的将军府中穿行,不多时,蒙锐瞅见了昨天在清风堂外看到的墨金扶摇轿,显然乘坐扶摇轿的人是来找蒋琛的,一旁文铁树也投来目光。蒙锐一路跟行,走进了一条就在英云阁下的花廊,蒙锐不禁仰视,但见黑色庞大的建筑耸然而立,巨大的黑影将蒙锐完全笼罩,即便在和煦的清晨,蒙锐依旧感到了一丝冰寒。 廊子到了尽头,再走过两座石桥,就看到了一个别致的院子。院子里没有树,进了半月门,蒙锐看到了一幢建筑,蒙锐无法形容自己见到这桩建筑的感觉。 一幢简单而精巧的建筑,红檐绿瓦,青翠色门窗,简单的竹门,但蒙锐目光再往上看,就不由得愕然了。 房屋的周围排列成序的插入地下许多巨大的短柱,大约只比房屋高一头,每一根石柱上悬挂着一根胳膊粗细的铁索吊住房屋,大约有二十几根石柱将建筑凭空吊了起来,而石柱同石柱之间横向里还有许多黑色的铁链将石柱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蜘蛛网。而这栋建筑无疑就存身于蜘蛛网上,只不知它又代表了什么,他人猎物?亦或者是作茧自缚? 竹门开了,蒙锐第一次见到了蒋遥,蒋遥的脸色很白,那是长年不见阳光所现出的惨淡的白色,而蒋遥的目光黑色透彻,像是两颗冰潭里的玻璃珠子。 蒋遥也在盯着来人看,先看文铁树,又看老死头,最后盯着蒙锐看。大家都在沉默,蒋勇反应过来,刚想开口介绍,蒋遥阻止了他,他望着蒙锐问:“找我?” “是。”蒙锐回答很简单。 “为林善?” “是。”蒙锐回答依旧简单。 蒋遥缓缓走到房屋旁边,摸着一根石柱说:“你问吧。” “林善临死的当天,他最后一个医治的人就是你。所以我想知道,他当时可有什么不妥,或者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蒙锐顿了顿:“再或者,他说了某些话,让你觉得奇怪。” 蒋遥跳上了一根铁链,抬起头看着天空,说:“你觉得‘它’像什么?”蒋遥反问蒙锐,“它”指着的就是身后的这桩建筑。 “囚笼。”蒙锐沉吟片刻道,蒋遥愣了愣,突然放开的大笑:“囚笼,囚笼!你是第二个敢在将军府里说它是囚笼的人……第一个人却是她!” “我告诉你。林善当天的确有些不同,看样子很着急,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他当时一直在擦汗,好像很热,然后他就急匆匆的走了,好像这次连银子也没拿,就离开了将军府。” “走的这么急。”蒙锐看了一眼蒋遥,蒋遥轻轻摇动起了铁链,道:“我知道就这些,你们走吧,我不习惯在白天见这么多人。” 蒙锐只得离开,在走出将军府的途中,蒙锐发现了一座紧闭的院落,院落铁门上破落斑驳,有一大块乌黑的印记,蒙锐认得出这种印记,那是经年的血迹干涸凝固而成的。 堂堂的将军府里,为何会有这样一扇印有血迹的铁门,铁门后的院落里又会是怎么个情景呢?蒙锐不由得好奇起来,但可惜,他们很快被请出了将军府。 “你也看到了?”出了将军府,走在回府衙的路上,老死头突然问。 “呃,看到了。”蒙锐道,文铁树也注意到了,他在一旁说:“那好像是将军府里的禁地,听闻好像是以前将军夫人的居所,后来将军夫人过世后,那个院子就被封了起来。” “阿……嚏!”文铁树突然打了个喷嚏,摸了摸鼻子说:“好香的味道啊。”蒙锐也嗅到了方才从自己身旁掠过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某种花香。 蒙锐转头,一个纯白女子的倩影从他视线里一闪而过,很快闪进了一旁的深巷里。蒙锐微愣,街头,忽然冲来了几个蓝衣捕快,看着文铁树道:“捕头,不好了,又……死人了!” “又死人?”文铁树立马道:“走!” 云州城内的一条小河旁,文铁树、蒙锐和老死头看到了死者,他仰面伏在河边,身上的衣衫完全湿透了,像是当头被淋了一盆凉水,死者同样是死于剑下,一剑洞穿了心脏。 文铁树盯着死者看了一会儿,突然拍脑袋道:“我记得他。他是清风堂的伙计,叫,叫葛顺。” 又一个死者,又是清风堂,这个救人施药的善堂里究竟隐藏了什么,死神接二连三的光顾于此,林善想要告知老死头的事情又是什么,蒙锐不觉一头雾水,心中却是乱麻纠结在一起。 蒙锐仔细观察了葛顺尸体周围,慢慢蹲下身道:“葛顺没有掉进河里,却全身衣衫都湿透了,有古怪。” “为何你断定他没掉进河里?”文铁树一旁问道。 “葛顺面向河,试问哪一个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人会面朝着河,而且他的咽喉中没有积水,眼眶中也没有浮水,不像是掉进过河里。”蒙锐缓缓道:“那他全身衣衫都湿透了,就让人觉得古怪了。” “难道是他死后,有人故意往他身上浇水?”文铁树接口。 “有这个可能。”蒙锐道:“只是凶手真如此做,必定要有个理由。这个理由是什么?” “水能干吗?”老死头在一旁开口。 “水?”文铁树接口就道:“喝、洗衣服、洗澡、不就这些?” 蒙锐突然双眼眸光一亮,道:“味道!用水冲洗掉葛顺身上的味道。” “味道?”文铁树一头雾水。 老死头望着葛顺身下道:“葛顺像是被人杀死后移尸到河边的,不过他真正被杀的地方应该距离河边不远,仔细找一找。” 三人连着十几个捕快依河边为始端,向周围扩散的搜寻。 “啊……嚏!”文铁树又打了个喷嚏,蒙锐目光一凝,赶到文铁树身旁,在脚下的黄土里发现了一点点红色粉末,捻在手指间嗅了嗅,蒙锐道:“是胭脂粉。而且这个味道很熟悉!” 蒙锐脑袋里倏然一闪而过,大街深巷外一闪而过的纯白身影,蒙锐不由得脱口道:“是她?!” 第四章 禁地死偶 护国将军府,她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在蒋遥面前翩翩起舞,蒋遥在后面追了她好久,抱住她,让这只就要飞走的蝴蝶落下。银瓶儿一身纯白长裙,转头看着蒋遥笑个不停:“你得逞了,你抓住了我,我跑不了了。” “你早就跑不了了,自从遇到我。”蒋遥仰面躺下,躺在草地上,倒坠的世界里,那一件巨大的囚笼建筑在夜风中微晃,银瓶儿看着他,还是说:“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但你爹还没有接受我,你现在就让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进入到将军府,万一被你爹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蒋遥抓住银瓶儿的双手:“不管是谁也不能阻拦我们在一起。” “嗯,我相信你。”银瓶儿轻轻伏在蒋遥胸口,用一种微弱的只有自己可听见的声音喃喃说:“但我……不相信自己。” “你又输了。”费言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望着蒋琛。蒋琛摇摇头,说:“我输了。” “十年前是你教会了我下棋,没想到十年后的今日你却输给了我。”费言良多感慨道,蒋琛道:“我输的又何止是这区区一盘棋,这十年,我输了太多,也习惯了。” “要不要再来一盘?”费言道。 蒋琛摇摇头,似想说点什么,突然一道冰冷白光划破黑夜的宁静袭向蒋琛胸口,费言正对着窗外,叫一声:“蒋兄,小心!” 蒋琛乃驰骋疆场数十年的上将,如何会轻易被人偷袭。他一个仰观山岳,避开了袭来的白光,白光是一把闪烁锋芒的短剑,快若闪电。饶是蒋琛如此迅速的反应,也还是没有完全避开,只听得“刺啦!”一声,短剑划破了蒋琛胸前衣襟,割出一道浅浅的血口,而后直直刺入房内木柱上。 蒋琛胸口火辣辣的疼痛,他望向窗外,寂静的庭院里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伺候在外面的蒋勇得知蒋琛遇袭,立即安排府内家丁四处搜查,而后又派人给云州州令庞博送去了消息,庞博第一时间赶来了将军府,随行而来的还有文铁树和蒙锐。 蒙锐第二次进入将军府,直接来到了老将军居住的静月斋。蒙锐远远看到了身姿挺拔的护国将军蒋琛站在静月斋外的庭院里,他身旁站着几人,老管家蒋勇蒙锐已见过,还有一名陌生老者,看举止气度这老者应该就是从圣城而来的蒋琛老友,私下里,文铁树也跟庞博打听过,得知这老者正是当今大世皇朝的外廷侍郎费言,大世基石之一。再过来是一名年轻的男子,腰悬宝剑,左边脸颊上有一道醒目深刻的刀疤,割裂在男子俊朗脸孔上,让本是俊美的年轻男子多了几分凶煞之气。 “他是蒋家大公子,虎冲左庭卫蒋宁。”文铁树小声道。 蒋宁看到了庞博一行人,一双细眉耸了耸,看着蒋勇道:“不过区区一个刺客,我们蒋府难道拿不住,还需要叫这些府衙的捕快来。”蒋宁桀骜的盯着蒋勇,显然怪责于蒋勇。 “无需多言,他们是我叫来的。”蒋琛缓缓道,不顾蒋宁难看的脸色,上前一步对走来的庞博道:“蒋府小事,叨扰了庞大人,有劳了。” “老将军话说的严重了,保护老将军的安危本来就是卑职的本分,竟然有人敢行刺老将军,卑职定然不能坐视不理。”庞博挥了挥手:“文捕头,你现下就可以去抓刺客了。” 蒋勇在蒋琛遇刺后已将军府各个进出口都派了家丁把守,刺客决计还没有逃出将军府。 文铁树、蒙锐同蒋勇领着一众捕快跟家丁把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搜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丝毫没有半点发现。 蒋勇纳闷道:“怪了,所有地方都没有,难道刺客长翅膀飞走了不成?” “长翅膀定然不会,只是我们还有没搜到的地方。”蒙锐突然说,他盯着不远一个院落,院落破落紧闭的大门不知何时推开了一道人宽的门缝,一块巨大乌黑色的印记静静躺在铁门上,如似鬼面。 “不行,这院里不能进!”蒋勇挡在蒙锐身前:“这个院落是将军夫人的故居,将军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如果刺客逃进去了怎么办?那刺客险些要了老将军的性命,倘若因此放跑了刺客,蒋管家,你如何负担的了?”蒙锐走近一步,蒋勇微微后退一步。 “有人,门后有人!”文铁树突然惊呼一声,蒙锐和蒋勇同时转头,门内白影一闪,似有个女子身影逃进了院落深处,蒙锐推开了蒋勇,道:“刺客就在里面了,还犹豫什么,老将军怪责下来我来担当。” 蒋勇叹息一声也随着蒙锐进到了院落里,院落中多年未有人修葺,荒草丛生,一条隐约的路径通往院落深处的一幢红色廊房。廊房正堂大门同样敞开了一道半人缝隙,一抹昏黄的光线从里面投射出来。 “他在里面。”蒙锐道,一行人冲过庭院,来到廊房外。蒙锐一把推开了房门,但闻“嗖!”的一声,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扑到蒙锐脸上,蒙锐本能一拳挥出,击在袭来之物的表面。 “喵!”耳边传来嘶声裂肺的吼叫声,蒙锐看到被自己击飞的是一只硕大个头的黑猫。黑猫怨恨的缓缓盯着蒙锐,黑猫整张脸都不见了,只有大块血肉堆在一起,鲜血顺着扭曲的肌肉滴落在地上,恐怖吓人。 “它的脸!”家丁中有人忍不住,转头在门外大吐起来。那黑猫像是也明白了对方人多势众,慢慢退进了黑暗里。 漆黑的堂房里只有最里面有一截燃烧的蜡烛,烛光随着开门后灌入的夜风摇曳,浑浊的烛光不时窜长又变短,文铁树当先走进堂房深处,蜡烛的烛光飘向左边,文铁树的目光也不由得随着烛光看去左边,一张变形恐怖的人脸出现在文铁树视线中。文铁树铁铮铮的汉子也不由得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冷喝:“谁!” “出来!”文铁树身后跟上的蒋勇等家丁也大喝,蒙锐跟上来道:“不对劲!”蒙锐丝毫感觉不到面前有活人流动的气息,他大步走到斑驳烛光的阴影处,里面果真有一个人,却是一个假人。 “奶奶的,这是个什么玩意?”文铁树狠狠踢了一脚在假人上,假人乃是木头所做,表面套着一层油皮,不知是猪皮还是什么皮。假人被文铁树一踢,转过半张脸来,这假人没有脸,木头做成的脑袋上只有两个空洞洞的眼洞,还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嘴洞,文铁树厌恶的转身离开。随即,在不大的堂房里先后发现了许多没有脸的假人,他们都静静站立在堂房阴冷黑暗的边缘,像是一群守候着死亡的僵尸。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众人身后传来冷喝,蒙锐回头,发现来的正是蒋家大公子,虎冲左庭卫蒋宁。蒋宁身后跟随着几名带刀士兵,蒋宁进入堂房,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最后目光落在蒙锐脸上,冷冷说:“你们可知这是蒋家的禁地。私闯禁地,你们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大公子,老奴错了,是老奴昏了头!”蒋勇走出来,一张脸已成了蜡黄色。 “不管他事,是我执意要进来的。”蒙锐迎着蒋宁目光,蒋宁冷哼一声,目光轻飘飘落在蒙锐背后弧形刀上。蒋宁笑了起来,陡然,他腰畔的长剑出鞘。 “不可啊,大公子!”蒋勇大叫。 蒋宁长剑如同白色剑云擦蒙锐脸颊而过,却未伤蒙锐分毫。随即,长剑刺向烛光之后,一个白晃晃的人影倏然出现,蒋宁长剑正刺在人影肩膀上。 一身纯白色长裙,竟也是套在了一个假人身上。蒋宁将长剑从假人肩膀拔出,又派遣手下将整座庭院搜寻了一遍,无果。 蒋宁瞟着假人,问蒙锐:“这就是行刺我爹的刺客?哼哼!四大神捕,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啊。” “走。”蒋宁带人离开,蒙锐看了看躺地身穿一身白裙的假人,一股熟悉的香气扑入鼻中,蒙锐叹息一声:“究竟错在了哪里?” 蒋遥松开了捂住银瓶儿的嘴,气喘吁吁的说:“你要吓死我啊,方才让别人看到你,真就把你当成刺客抓起来了。” 银瓶儿转了个身,问:“怎么了,那我就当刺客好了。” “别开玩笑了。”蒋遥道:“幸亏我知道院子里有个隐秘的破洞,这才能救你出来,要是让我大哥看见你,当真就一剑杀了你。”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乱跑就是了。我只是听到有刺客,好奇才出来的,谁知道碰上了一大群人。”银瓶儿撒娇的躺在蒋遥怀里,在蒋遥搂住她的刹那,她的目光猛的暗淡下去。 就差一点,就可以杀死他,杀死那个夺走了爹娘性命的血凶!银瓶儿轻叹。 静月斋。 “是他们?”蒋琛问。 “有可能。”费言面容焦虑:“可能它们将目标已经落在了你身上,或者还有我。” 蒋琛坚毅的面容渐渐有一丝变化,他握紧的拳头重新放开,看向窗外:“费兄,你还记得西夜狼谷一战吗?当时我们中了敌人的陷阱,被一万西夜铁骑包围在狼谷内,每一个人都以为我们必死。结果……” “结果我们活了下来。”费言回忆着,面容也有变化:“我又怎么可能忘记,我们当时为了活命钻入野狼藏身的洞穴,再诱引敌人深入谷内,后又配合支援而来的友军放火烧了狼谷,活活烧死了一万西夜铁骑。那是何等的大快人心啊!” 蒋琛道:“如果当时是我们的宿命,那么今天又何尝不是呢?” 费言看着蒋琛,点头:“我明白了。” 第五章 死神靥 九月初四,宜解除,平治道涂,忌入宅。 蒙锐的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他已经陪着老死头在黑屋里待了整整两天。文铁树看到了蒙锐,蒙锐已然听说了,问:“第四人?” “是。” 第四名死者是一名少妇,死在自己家中。少妇的家在云州城芙蓉街尾,同样是被一剑刺穿了胸口,少妇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显然凶手用剑杀人只用了短暂的时间,让死者根本没有时间感受到死亡的痛苦和恐惧。 “死者王李氏,那边是死者的相公,王举。”文铁树同蒙锐说道,王举已经哭得不成人形。 文铁树询问王举。原来王李氏自去年生了孩子后身体一直孱弱,年前也总吃些养身的药,一来二去,这家里也没了存积,王举为了能继续给老婆买药,九月初三一早就去了林城的亲戚家盘借,等傍晚回家时就发现了老婆死在了家中。 文铁树早已派人查过,王举所说都属实,一时又没了头绪。蒙锐问王举道:“你方才说一直买药给你老婆治病补身,是从哪里诊治的,又从哪里买的药?” “清风堂。”王举道。 “还是清风堂。”文铁树道。 老死头看到刚送来的王李氏尸体,只是眼皮子抬了抬。半个时辰后,老死头慢悠悠走过来,对蒙锐、文铁树两人道:“这具尸体跟前面三名死者是死于一柄剑下,切口深度几近相似,可判断凶手是同一人。” 蒙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长吁一口气道:“林善、李福是死在清风堂,葛顺是死在河边,而王李氏死在自己家里,究竟凶手为何要杀他们几个人?” “文兄,帮我调查一下葛顺还有李福的家里情况,越细致越好。”蒙锐似是想到某些苗头,道:“还有,我昨晚嘱咐你的事,怎么样?” “放心,我已经派了兄弟守在将军府外,只要看到有年轻女孩从将军府里出来,立马回来捎信。”文铁树摸了摸头:“但我不明白,为何要在将军府外守一个年轻女孩。你又怎么知道有女孩会从将军府里出来?她又是谁?蒙兄,何不讲明白一点。” “我是想说明白,但现在我脑袋里也画满了问号。” “捕头,有了,有了!”黑屋子外气喘吁吁跑进来一名捕快,文铁树问:“什么有了?” “有……有年轻女孩从将军府出来了,小豆子盯着了,我赶回来报信。” 文铁树转脸看向蒙锐,道:“还真有啊。” 蒙锐和文铁树一个时辰后来到了云州城郊东莲村一户庭园外,庭园内布置雅致,一座三层雕木阁楼现身在庭园内,阁楼下种满了一路的白色梦影花,花香灼灼。小豆子藏身在庭园旁的树林里,眼见着白衣女孩走了进去,再没出来。 “进去?”文铁树问蒙锐。 “当然,要不来这里干吗?”蒙锐说的干脆,他走到庭园外,敲响了庭园的红色大门。片刻门开了,开门的一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老妇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蒙锐等人,等她看清楚蒙锐身后跟着几名捕快后,不由得脸色变了变,问:“你……你找谁?” “我找一名穿白衣的女孩。”蒙锐道:“你可以告诉她,将军府的朋友想要见见她。” “好,你等等。”老妇人重新关起门,没多久,门吱呀呀重新敞开,老妇人道:“我们家小姐在楼上等你,但她说只见你一个。” 老妇人的话是对蒙锐说的,蒙锐笑了笑:“好,那就我自己去。” 蒙锐随着老妇人进入到庭园里,一路的梦影花随着秋风微微摇晃,像是许多幼童的脑袋,花径尽头便是阁楼。 蒙锐走进阁楼,老妇人让蒙锐一个人上二楼,自己转身就走了。蒙锐上了二楼,二楼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只有几面巨大的白幔吊在梁顶,一名纯白色衣裙的女孩就盘膝坐在垂地的白帆上,白帆在她身下微微随风动,如同仙子降临。 女孩看着蒙锐道:“我叫银瓶儿,但我却不认识你,更加不知道你何时成了我的朋友。” “抱歉,我是想减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蒙锐道:“我这次找银小姐,是有事想问一问你。你看一下这个。”蒙锐掏出了一个小纸包,纸包里面有小撮粉红色粉末。 粉红粉末香气,跟此时银瓶儿身上的胭脂香一般无二,蒙锐道:“最近云州城接连发生了几起命案,而这胭脂粉是在其中一名被害者尸首周围发现的,有可能是从凶手身上遗落。但州府派人在云州城找寻了几天,都没有找到拥有相同气味的胭脂粉,却唯独银瓶儿小姐身上的香气跟它一模一样。我想问一下银小姐,你的胭脂是从何而来?” “呵呵,这位官爷,你不会认为是我杀的人吧?”银瓶儿笑了:“女孩子的胭脂粉来源通常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买,另一个就是别人送。” “我属于后者。”银瓶儿道:“因为我平时最喜欢梦影花,所以这胭脂粉里加入了少量的梦影花瓣,梦影花种植繁琐且价值昂贵,当然一般的胭脂摊上是买不到的。” “谁送给你的?”蒙锐接口问。 “护国将军府蒋家二公子,蒋遥。”银瓶儿说的明白:“只是区区一瓶胭脂粉,就断定某人杀人,官爷不觉得不妥吗?” “我没说有胭脂粉的人就一定是凶手,但至少他有可能帮我们找出真凶。”蒙锐看着银瓶儿的脸,少女的五官精致,吹弹欲破。蒙锐对银瓶儿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某一瞬间掠过的目光,蒙锐道:“银小姐,你常去将军府?” “是。”银瓶儿轻笑:“蒋遥喜欢看我跳舞,所以我总会去将军府跳舞,但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 “为什么偷偷摸摸?”蒙锐问。 “因为我不配。”银瓶儿再笑,笑容变得有几分苦涩:“那扇门,我不配进。” 蒙锐本想再问几个问题,但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当即也就告辞离开了银瓶儿。 蒙锐回到州府后,刚回到自己的客房,身后突然冷不丁的伸出一只手,蒙锐猛的转身,身后一张硬邦邦的脸,蒙锐看到他,诧异道:“蒋管家?” 蒙锐身后的人正是将军府总管蒋勇。蒋勇小声道:“蒙捕头,我有些事情,想来想去还是要来跟你讲。” 蒙锐看着蒋勇犹豫再三的神情,心里有一丝异动,道:“蒋管家,请讲。” “这里不合适说,你跟我来。”蒋勇跃出州府后院低檐,蒙锐紧跟着也出了州府。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树林深处,蒋勇停住了脚步。 蒋勇转头道:“可以了。” “关于林善之死,有些事情我藏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敢讲出来。”蒋勇道:“林善死之前,曾经跟二公子大吵过,而且他们不止吵了一次,之前也经常吵架。至于为了什么争吵,我不知道,但有一次我听到林善说,就算我死了,这个秘密也不会藏住。” “我想……或许……”蒋勇欲言又止。 “你想说是蒋遥杀了林善。”蒙锐替蒋勇说出来,蒋勇沉声:“二公子性情古怪,整天窝在房中不出来,我是担心。” 蒙锐缓缓点头:“蒋遥的确有可疑。但我不明白,为何你突然来找我说这些。” 蒋勇脸色变化,许久才说:“林善死后,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吧。”蒋勇顿一下道:“我不想成为下一个。” “明白了。”蒙锐点头。 蒙锐离开了黑树林,但蒋勇却依旧静默如同一尊黑暗里的雕塑。许久之后,黑树林深处飘出一阵人语:“他相信了?” “是。”蒋勇望着树林深处那片黑暗,道:“按照您吩咐的,全做了。” “好,很好。”尖锐的阴冷笑声,蒋勇的目光眯成一道缝,他的世界里,一张带着死神面具的人正一步步走向他。 第六章 死亡之中的端倪 九月初五,宜祭祀、治病,忌坏垣、扫舍。 凶神宜忌:月煞。 寅时刚过,蒙锐在睡梦中闻到了一缕熟悉的幽香,一人纯白身影拖着长长的水袖出现在梦境里,起舞、飞扬,白色的长袖落下,落在蒙锐的脸上,蒙锐从白袖中间看到了她的脸,满脸的黑血涌出,淹没了她的一切。 “呼!”蒙锐坐起来,额头上涔出了冷汗,倏然,他发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夜里滚动,他看着蒙锐,长吐一口气:“你的梦做完了。” “你知道我在做梦?”蒙锐从床上坐起,看着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神出鬼没的老死头,老死头点头:“你眼皮跳动的频率,喉头滚动的次数足以说明你正在经历着一个梦境。” “好了,随便你怎么说。你深经半夜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像鬼一样。”蒙锐道,老死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我没有房间,所以只能来你的屋子。” “给忘了,本来给你安排了房间的,但文兄那边看你这几天都待在黑屋子里一直没出来,也就把这事给忘了。这事是我的疏忽,也难怪您老作弄我。”蒙锐笑说,老死头摇头:“不,你们做的没错。活人的房间我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住一次,所以留与不留没什么区别。我来你房间也是为了来告诉你,我在第三具送来的尸体上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你跟我来看一下。” 黑屋子,依旧是黑咕隆咚的,即便蒙锐点燃了两盏油灯,照样是阴气森森,冷风袭面。老死头站在靠近左边墙角的一张石床旁,掀开尸布,露出了尸布下得冰冷死尸。 死尸正是清风堂伙计,葛顺。蒙锐屏住呼吸,他的目光从葛顺的脸上转到葛顺的喉咙上,喉咙被切开了一个小口子,黑红色的血肉翻了出来,蒙锐觉得肚子有点翻涌。老死头捡起死尸旁边银盘子里的一样东西,道:“我在第三具死尸的喉咙内侧血膜边缘找到了它,你看看。” 蒙锐睁大了眼睛,银盘子里的是一小块纯白色的绢布,大概有大拇指大小,中央部分似绘制着某样图案。蒙锐将小块绢布看了几遍,有了新的发现,在类似图案的边角有几枚颗粒微小的物质,盐白色里带着一点淡淡的粉红色,蒙锐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这是……” “胭脂。”老死头浑浊的目光也盯着那微小的颗粒:“这应该是葛顺反抗时抢走了凶手的绢布,塞进了自己嘴里,凶手杀死葛顺取回绢布时,绢布不慎被葛顺牙齿勾破了一小块,而这小块的绢布就被葛顺吞咽到了喉咙里。” “那拥有这绢布的人,就是凶手。”蒙锐道,老死头没说话,表示默认。 “这一条从死亡之中得出的线索,足可让凶手无所遁形。”蒙锐微微摇头:“难怪黎斯曾经跟我说,若有老死头,如得一宝。” “该说的都告诉你了,你要拍的马屁也拍完了,你该走了。我要睡觉了。”老死头对蒙锐道,老死头将葛顺的尸体重新盖起,走到旁边一张石床上和衣躺了下去。 “好。”蒙锐也知道这几日老死头没日没夜的在尸体上找线索,极其辛劳,他悄悄退出了黑屋子,将黑屋子的门掩住。 蒙锐拿到了老死头提供的重要线索,而文铁树一大早就找蒙锐来了,见到蒙锐道:“蒙兄,昨天按照你的意思去了葛顺和李福家,结果发现葛顺的母亲先前旧疾复发,是心疼病。而李福的孩子前两天得了肠澼。” “心疼病、肠澼,还有王李氏的妇身病,都有病,而他们就诊的医堂也都是清风堂。”蒙锐摇头说:“实在不明白,为何要杀死三个去看病的人。” “是啊,莫非是个疯子所干不成,去医堂杀看病的人,估计也只有疯子才有这种禽兽行径。”文铁树想起被杀死之人的一幕幕,气愤说。 “也许,除了都去清风堂就诊外,我们还疏忽了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蒙锐低头道:“但究竟疏忽了哪一点。” “若凶手杀人动机同病无关呢?”门外慢悠悠传来一人话声,却是老死头,老死头依旧是一双浑浊朦胧的双眼。 “同病无关……”蒙锐眼中闪烁一缕异样光芒,他倏然站起身道:“药方!” “他们三人都应该带着病诊药方,但死后却都没有发现。竟然疏忽了这个,文兄,叫兄弟,去三人的家里,再重新仔细搜查一遍。”蒙锐道。 三个时辰后,捕快们都回来了,李福、葛顺、王李氏的三张诊病药方果然都不翼而飞了。蒙锐坐定,像是摸到了某个线头道:“凶手杀人,莫不就是为了药方?” 不多会,文铁树也回来了,他刚从清风堂回来,见到蒙锐忙不迭的说:“蒙兄,我刚从清风堂回来,葛顺、李福、还有王李氏三人都是在八月三十一日下午,未时到酉时这两个时辰之间去清风堂拿的药方。而据清风堂一名伙计回忆说,是林善亲自给三人开的药方,没让任何人过手。” “林善亲自开的药方,那林善在八月三十一日还干了什么?”蒙锐问。 “我也问到了,那天林善一大早就去了护国将军府给蒋家二公子看病,待回到清风堂就已然是未时了。” “又是蒋家二公子。”蒙锐道:“难道林善的死,还有其余三条人命真的是这个蒋遥所害。” 蒙锐转脸看向文铁树,道:“我们要再去一趟护国将军府。” 文铁树跟庞博大致说了案情,庞博这次倒是麻利,很快就安排让蒙锐、文铁树带捕快去往护国将军府。路上,文铁树压低了声音对蒙锐道:“蒙兄,已经传下话去了,那最后一名拿到林善药方的人已经悄悄回到了云州,我们的捕快正在暗中保护他。” “好,尽量多安排一些手下保护他,我不想再出现第五个受害人。” 文铁树叹道:“希望尽早将真凶缉拿,不要再有无辜之人丧命了。” 第七章 洞破玄机 护国将军府,蒙锐在府门口又见到了蒋勇,蒋勇的脸色很差,本就蜡黄的脸色更添加了几分死气,蒋勇道:“请跟我来。” 这是蒙锐第三次来到将军府,大约走了一柱香时间,蒋勇突然停住了,蒙锐诧异的顺着蒋勇目光看去,前面一人挡在了路中央。未时之后的日光明媚,但落到这个人脸上,却都转变成了白丝丝的寒气。轻甲宝剑,这人间冰寒公子,不是左庭卫蒋宁,又是哪个? “大公子,你怎么在这里?”蒋勇问道。 “你滚开!”蒋宁冰冷目光跳过蒋勇,盯着蒙锐,冷冷道:“你这次来,是要拿我弟弟?” 蒋宁看来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估计十之八九是从庞博那边,蒙锐只得淡淡一笑道:“二公子的确有嫌疑,所以想请他回州府一趟详做调查,或可以澄清自己。” “好笑!”蒋宁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无用捕快也想拿我将军府的人,即便是我弟弟杀了人,也自有将军府来处理,你们还没这个资格。” “请左庭卫说话注意口气。”文铁树脸色变得很难看,听到蒋宁这番话,脸色能好看才怪。 “哼,看到我脸上这道刀疤了吗?”蒋宁冷笑:“这是三年前,白楚余孽侵我云州边境,我率左庭部厮杀三千贼兵时所留下的,那一战我左庭部死伤了五百人,当时你们这些正义凛然的捕快在干吗?捉贼还是捉奸?” “你……”文铁树气的说不出话来。 “少将军英雄,但无论战功如何彪炳,国法同样威大如天。少将军莫不是想欺国法而罔顾所为吧。”蒙锐的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 “少跟我提什么国法,总之今天你休想带走我弟弟!”蒋宁手中“铮”的一声,宝剑出鞘,然后从蒋宁身侧窜出了一队身着甲胄的士兵,将蒙锐等人包围。 “蒋公子想做什么,杀了我们?”文铁树将自己一根铁尾虎鞭拿在手里,对峙道。 “若听我话就赶紧滚,否则……” “畜生!”暴喝声倏的传来,铁青着一张脸的蒋琛出现了,身边是费言。蒋琛和费言的脸色都是凝重,蒋琛双眼圆瞪,对蒋宁道:“你这个忤逆子,你可知国法如天,你究竟想干什么?杀朝廷捕快,你这不是救你弟弟,是在害他。” 蒋琛神情激动,高举一只手似要掴蒋宁耳光。蒋宁目光转到蒋琛脸上,目光中带着一抹难以理解的神情,咬牙道:“你为了那个废物儿子,要打我?” “这些年来,为蒋家流汗洒血的是谁,不是那个只会缩在龟壳里的风雅二公子,是我!你的大儿子,蒋宁!你从来都不正看我一眼,哪怕我真的战死在了沙场上,你的心里也只有那个废物,对不对?” 蒋琛的手落下,一双老眼目光纠缠,面容凄苦道:“我错了,不是蒋遥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蒋宁转过头去,冷然道:“我不想他们带走蒋遥,是不想让将军府名誉受损,不想让外人决定蒋家人的生死。但既然你都不在乎,这事我不会再管。” 蒋宁带着他的护卫队离开了,蒋琛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倒,一旁费言扶住,小声在他耳边安慰。蒋琛看向蒙锐道:“蒙捕头,若蒋遥犯了错……一切将以国法论。” “老将军。”蒙锐对于蒋琛,还是心中尊敬和钦佩。 蒋遥的庭院里,那幢囚笼一样的房屋静静漂浮在空气里,黑色的锁链遍布在短柱同房屋墙壁之间,像是无数打不破的枷锁。 “二公子没在这里。怪了,白天他几乎不出门的,今天去了哪里?”蒋勇从怀里取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额头汗水,摇头道。 “既然不在,文兄就留在这里搜集物证,至于二公子的去处,我或许能知道。”蒙锐看着蒋勇,慢慢说。 云州城郊,东莲村,酉时。 蒙锐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庭院的门半掩着,蒙锐留其余人在庭院外,他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庭院。一路芬芳绽开的白色梦影花,朝着蒙锐微微颔首。 阁楼二楼,一个人盘腿坐在白色帆布上,望着走上楼来的蒙锐,笑脸道:“又是你,你来的真快啊。” 白色帆布上盘坐的正是蒋家二公子,蒋遥。他面前一壶酒,已经见底,蒋遥脸上带着几分酒意,缓缓爬起身说:“我本想等她回来,结果等来了你。哈哈,算了,你想抓我?” “林善、李福、葛顺、王李氏四条人命同你有关,我需要你去一趟衙门。”蒙锐声音平静。 “原来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蒋遥点头:“好,我跟你走。” 将军府,静月斋。 蒋琛紧闭双眼,面前香鼎烟雾袅袅,费言道:“据庞博送来的消息,好像清风堂林善等人的死,蒋遥有很大嫌疑,而且,那个神捕蒙锐已经拿到了一些证据。蒋兄,如何是好?” “自从十几年前那场悲剧后,蒋遥就成了这种模样……但我还是不希望是他。”蒋琛忽的睁开双眼:“林善,这个人好像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进出将军府了,而且死了这么多人,费兄,你说会不会是……黑夜。” “黑夜?”费言脸色一变,但又摇头道:“不像是。林善只是云州城大夫,至于死的其他那些人更是些微不足道的人,这些人怎么可能成为黑夜的目标。” “或许,它们想借此除掉我。”蒋琛叹息一声:“多年的孽债了,到偿还的时候了。” 云州城府衙,蒙锐将蒋遥送入大牢,很快有人传来了文铁树的口信。蒙锐心中一阵激动,按照文铁树嘱咐来到了黑屋子。黑屋子里,文铁树跟老死头端坐石桌两角。 “才来啊,等你半天了。”文铁树指着摆着石桌上的一张白纸道:“囔,这就是八月三十一日,除了李福、葛顺、王李氏外,最后一张由林善开出的诊病药方。说来也是这位老兄命大,这几天回到了老家去养病,否则他很可能就成为药方杀手的第五个目标。” “这人患有顽疾的风湿痛,林善开的方子以阵痛理脉为主,开的几位药也是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妥。”老死头虽然平日里同死人为伍,但年轻时也投入过诸如“神针游医”徐妙儿、“不死老医”史骨等昔日名医门下,这等诊病判方的路子自然也难不住他。 “方子是没什么不对,只是这字有些怪异。”老死头找来一只墨笔,摊开药方,将其中两个字圈注了起来,分别是“松节”“寻骨风”这两位草药中的松、骨二字。 老死头道:“方子中所有的字都是左右、上下落笔,只有这‘松骨’二字是笔走偏锋,是由右向左、由下而上落的笔。” “这莫非是林善故意而为之,为的就是将他隐藏在药方里的秘密透漏给我们。”文铁树一阵兴奋,但随即又托腮道:“但是这‘松骨’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单独看这两个字的确看不出来,看来要将剩余三张药方都拿到手才有可能破解出其中的奥秘。”蒙锐惋惜说:“但可惜的是,那三张药方现在早已落在了杀人真凶手里,找出来更不可能了。” “慢。”老死头突然道:“蒙锐,你可还记得在清风堂我传递给你看的那两本册子?” “记得。”蒙锐回忆说:“一本账簿,还有一本药材进货目录……前辈,你是说?” 老死头浑浊的目光霎时射出一道亮光,缓缓点头:“既然林善感受到危险,将秘密以逆向字体藏于四张药方里。那他也有可能为了万无一失,而利用同样的法子将秘密藏在别处,譬如那个本子里。” “不错,我当时看到那进货本子就觉得有些不妥,但一直没想明白。现在想想,极有可能那本子上也藏着某些逆向字体。” “既然知道有线索,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吗?”老死头坐在桌子上,看着两人。 “对,文兄,咱们走。”蒙锐拉着文铁树冲出了黑屋子,剩下的老死头则重新捡起药单,盯着白色的纸片,纸片底角洒落着一些细细的墨点,似是林善在写这张药方时,十分的匆忙。老死头喃喃似说给某个不存在的人听一般,道:“为何我还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老死头回首,看向黑屋子深处的某个地方:“师弟,难道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蒙锐和文铁树将药材进货的本子从清风堂取回州衙,又带回了林善的大徒弟,将大徒弟安排在偏堂。三人回到了黑屋子,按照老死头的建议,在八月三十一日的药材进账记录中,找到了包括松骨在内的八个逆向字体。而再往前查询,字体却都完全正常了。 “松、骨、牛、仙、虫、月、伏、木,这八个字。”蒙锐道,三人观看了一会儿,还是云州本地人的文铁树首先发现了苗头,忙道:“松加月,莫不是指云州城外北五里的松月山?” “对了,对了,还有这牛加仙,松月山背山后面有条河,就叫牛仙河,据说曾经是牛魔王饮水的地方。”文铁树忙不迭的说。 “《伏虫》,这是三百年前神医商陆所遗留下来的医书。”老死头也道。 “松月山、牛仙河、伏虫古书,八个字中六个有了解释,那剩下的骨木呢?”蒙锐道,三人思绪了好久都没头绪,蒙锐让文铁树将林善的大徒弟叫来,大徒弟十分老实,待蒙锐问到“骨木”两字,他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道:“是松月山!” 蒙锐、文铁树脸上同时一喜,蒙锐紧接着问:“松月山跟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 “呃,师父有时候会自己上山采药,大多就是去云州城外的松月山中采药,有时一去多日,为了可以方便在山中采药,师父就找人在松月山脚修葺了一座草堂,取名骨木斋。但这几年师父很少采药了,也就很少去骨木斋了。” “骨木斋是不是也挨着牛仙河?”蒙锐问,大徒弟点头说:“没错,师父在骨木斋养了不少草药,所以要离着水源近一点。” “这就对了。”蒙锐遣走了清风堂大徒弟,自信道:“林善留下的秘密应该就在松月山脚、牛仙河畔的骨木斋里,跟那本《伏虫》古书有关。”蒙锐总结出思路,老死头点了点头,文铁树一脸兴奋的说:“那还等什么,我连夜就派兄弟去。” “好。”蒙锐想了想又道:“文兄带兄弟去,我留下看着蒋遥。至于庞博那边,先不要知会他,等明天堂审再说。” 文铁树点了点头,火急火燎的叫兄弟们去了。 “明天,一切都将水落石出。”蒙锐缓缓道,头顶夜色独自飘摇。 第八章 双子双生,双开双落 九月初七,宜祈福、求嗣、入殓,忌出行。 凶神宜忌:血支。 卯时刚过,天地刮起了大风,一片昏昏沉沉,蒋遥的眼神里游荡着无法说清的没落和孤独,他盯着牢房中的天口看了许久,直到有丝丝阳光洒进大牢的深处,蒋遥喃喃的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蒋遥。”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呼唤,蒋遥回过头,看到了梦中寻她千次万回的人,银瓶儿。银瓶儿的脸色也很差,双眼中挂着血丝,样子像是哭了整夜。 “来了,瓶儿。”蒋遥笑说,像是往常一样。 “嗯。”银瓶儿望着蒋遥,蒋遥咧嘴逗了逗她:“你的样子好憔悴,是不是念我念的?” “你还在耍嘴。”银瓶儿咬着嘴唇道:“昨天我看到你了,但我没勇气走出来……蒋遥,你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蒋遥笑了:“如果我知道了爱恋多时的人竟是个杀人凶手我也会退却千里,比你厉害的多。”银瓶儿摇头:“我不是怕你牵累我。而是,而是我不知怎样面对你。蒋遥,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 蒋遥淡漠的笑笑:“杀了,没杀,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能清楚的一点是,我尤不如那些死人,至少他们解脱了、不再痛苦了,而我的世界依旧支离破碎的痛。双手沾满鲜血的爹、冷漠如同仇人般的哥哥、还有……多年前,在我面前慢慢死去的娘,这些是我世界的全部。” “我想逃,却没有逃跑的勇气。”蒋遥微笑,笑容甜美宛如幼童,只是他的笑容已让银瓶儿泪满衣襟。银瓶儿双眼落泪,道:“蒋遥,其实有一个秘密,我一直瞒着你,我不知道如何跟你开口,更怕会让你难过。但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 “其实当初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是为了……”银瓶儿紧紧咬住嘴唇,鲜血涔了出来。 “报仇。”蒋遥突然接口,银瓶儿吃惊的看着蒋遥说:“你怎么会知道?” 蒋遥伸出一只手摸着银瓶儿落满泪水的脸颊,道:“傻瓜,即便你可以瞒得住我,却瞒不了你自己的心,拥你睡时你已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轻轻喃语着这两个字——报仇!” “是,我就是为了报仇才接近你的。而我的仇人就是你爹,蒋琛。”银瓶儿面容变得苍白如纸:“十多年前,蒋琛率军被围西夜狼谷,他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从谷内村子里抓来了几百村民,让他们穿上戎装,将西夜虎狼军引入狼谷最深处,而他们自己则藏在狼洞子里逃过一劫,但那些乔装成士兵的狼谷百姓最后都被西夜军堵在了狼谷谷底,一个都没有活着回来。那里面……就有我的爹娘,还有我所有的亲人。我当时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看到西夜的士兵满身鲜血的从谷底走了出来,那些血……红的刺眼,红的让人心碎。” “离开狼谷的那一刻起,我也用鲜血在我心底刻下了两个字,报仇!我要让夺走我血亲的人,血债血偿。”银瓶儿身体剧烈颤抖:“这就是银瓶儿的故事。蒋遥,你还能喜欢我吗?喜欢一个从开始接触你,就满心仇恨的女子。” “我不关心你为了什么接触我,我只在乎你现在。”蒋遥目光微笑:“现在,你的心中有我,足够了。” “你不恨我?” “我们都是战争铁蹄下的牺牲者。他们攻城略地失去的是生命,而我们失去的亲人、幸福和欢笑,我如此、你亦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怪责于你?”蒋遥对视银瓶儿的双眼。 “我会杀了你爹。”银瓶儿悲伤道。 蒋遥面部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轻轻从牢内伸出手,搂住了银瓶儿,低低在她耳边喃语了几句。银瓶儿缓缓站起身,再没有看蒋遥一眼,从大牢里走了出去。 蒋遥望着银瓶儿离开的背影,对着大牢深处某个角落道:“出来吧,既然已经来了。” “你知道我来?”一个挺拔的身影缓缓走出大牢阴影里,面如冠玉,脸颊中间有一道硕大的刀疤,蒋宁。 “若非是你,银瓶儿又如何能买通狱卒进来见我这一面。”蒋遥缓缓说。 “哼,虽然有你这般懦弱的弟弟让我觉得丢脸,但你毕竟还是蒋家子孙,跟我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蒋宁目光落在蒋遥脸上:“爹不会插手你的案子,而据我所了解的情况看,对你十分不利。” 蒋遥似并不关心自己即将要面对怎样的困境,他望着蒋宁,像是多年前小的时候一样:“蒋宁,我们多久没在一起平静的说话了。一年、两年……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了。是否在你心中,我真的就那么懦弱,那么一事无成,只会龟缩在爹的庇护下而让你觉得愤怒,甚至仇视。” 蒋宁看了一眼蒋遥,摇头说:“我对你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 蒋遥笑了笑:“还记得十一年前吗?那场暴风雨的夜晚,我们两个偷溜到后山去玩,等晚上回来时,看到了娘躺在一地的雨水里,鲜血从她胸膛汩汩冒出,娘张着嘴想要对我们两个说话。你当时跑开了,而我走了过去。” “别说了。”蒋宁脸色铁青,似不愿意回忆起这段过往:“娘的死我又怎么会忘记,只是这段过往我不愿意再想起。” “没有忘记。”蒋遥看着蒋宁:“那你还记得娘活着时总爱对我们说的话吗?” “什么话?” “她的愿望。”蒋遥缓缓道:“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建一幢房屋,不需要很大,可以容纳我同你,还有娘,没有杀戮、没有仇恨、没有伤痛,有的只是岁月平静安详的流逝,流逝到我们都长大成人。” “那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蒋宁不自觉摸了摸脸上的刀疤:“现实总是残酷而血腥的。” “但娘不那样认为,她有着一个母亲固有的执着。直到她生命消散的刹那,我还是可以从她眼睛里看到她对我们的留恋。我无力挽留她的离开,唯一可以为她、也为我自己做的,就是尽量去实现她的梦想,建一幢房屋,保护我……也保护你。” “我做了。”蒋遥淡淡的笑着:“我建造了一幢房屋。但我的力量孱弱无法说服你住进来,我只能一个人龟缩在这幢房屋里,从里面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杀戮和血腥,如同爹走的路一样。慢慢的,你进不来,我也无法再出去,这幢房屋对于我已经不再是保护,而变成了囚笼。” “蒋宁,如果再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会住进我的屋子吗?”蒋遥声音里带着一抹无法控制的起伏,蒋宁深深看了一眼蒋遥,转身道:“我走了。” 蒋遥看着蒋宁的步伐变大,远远的道出四个字:“哥哥……保重。” 蒋宁走出大牢,仰首望着头顶穿破黑暗的光明,轻轻道:“会吗……但时光已永不可能回头了。” 巳时,天色阴沉的厉害,像是漂浮着一块巨大的铅块,随时可能从天际砸向地面。 文铁树如释重负的回来了,庞博开堂过审。 蒙锐一旁静听,庞博开堂将蒋遥押了出来,随即由文铁树将证据一一表呈上来。云州州衙外聚集了大群的云州百姓,大家都好奇蒋遥这位护国将军的二公子究竟犯了何罪。 从葛顺喉内发现的梦影花粉的胭脂、清风堂伙计录下的口供一一被摆在了大堂上,加之蒋勇的人证,证明蒋遥同林善曾有过激烈的话语冲突,证据一一将药方杀人案的真凶指向蒋遥。文铁树刚待要拿出新的证据,蒋遥突然道:“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杀了林善,也杀了其余三人,都是我做的。” 州堂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愣。蒋遥看着所有人的眼光,笑道:“你们傻了?我说是我杀的人,你们有证据,我认罪了。还等什么,画押吧。” 文铁树看了一眼庞博,庞博点点头,蒋遥画押了,开堂还没出一时三刻,这案子已经了结了。 蒋遥被重新押回大牢,待行书送上圣城勾审,蒋遥便会被杀头处决。 “庞大人,这样结案是不是有些草率,毕竟蒋遥杀林善等人的动机还没列明。”文铁树找到庞博道。 “好了,好了,既然已经都认罪了,多一事不若少一事,而且蒋家二公子是出名的怪人,跟疯子一样,杀人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庞博道。 文铁树无法,只得跟蒙锐去找老死头。老死头还呆在黑屋子,对着满屋子的尸体。蒙锐看着两眼直勾勾的老死头,拍了拍老死头肩膀问:“前辈?” “干吗?我还没死。”老死头眼珠子转了转,文铁树笑了:“我还以为老前辈在黑屋子里待得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我还没那么高深。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老死头认真的说。 “问题,什么问题?”蒙锐道。 “怎样能跟一个死人见一面。”老死头一字字说的明白,文铁树对着蒙锐摇摇头,小声嘀咕着:“我看,果真有点走火入魔了。” “捕头,捕头!”门外响起了喊声,文铁树听声音不对,立即开门,门外捕快道:“捕头,大事不好了。虎冲左庭卫蒋宁劫了大牢,救走了杀人犯蒋遥,现在蒋宁正朝后堂来。捕头,咱们要不要躲躲?” “躲?躲什么躲!”文铁树一张脸气的通红,拳头握的咔咔作响,大声道:“蒋宁,你真当我云州衙门无人不是,好,我就会会你!” “不用你会我,我自己来了。”蒋宁一身甲胄,一柄宝剑握在手中,看着文铁树跟蒙锐:“我不是劫狱,只是放走无辜的人。” 庞博也赶来了,满头大汗的隔着蒋宁有段距离道:“少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有事可以慢慢商量,这是何必呢?” “大人,他这是劫狱,你还跟他商量个鬼。”文铁树气极了,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当机立断的说。 “你耳朵聋了?我说了不是劫狱,只是放走无辜的人。”蒋宁缓缓道:“而且,我已将林善之案真正的凶手送来了。” “真正的凶手?”文铁树看了看,大声喝问:“谁?” “我。”蒋宁这一个字落地,在场的人都已静默无声。 第九章 错生眩鬼 “你开玩笑吧?”文铁树显然搞不清楚蒋宁究竟想说什么,蒋宁倏然出手,一柄长剑在文铁树还没有任何反应的瞬间就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蒋宁冷冷道:“现在你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你……”文铁树断然无句。 蒋宁收剑,随即解开身上盔甲,说道:“林善四人皆是死于剑下,但蒋遥自出娘胎开始就没有摸过剑,而且他身体孱弱,常年卧病,又怎么有能力持剑杀人。” “这倒是。”文铁树点头说。 “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战场上我已杀成千上万的贼子,多杀这几人又有何难。”蒋宁将宝剑扔在地上:“还发什么愣,还不抓我进大牢。” “这……”文铁树有点蒙了,他看看庞博,庞博更是两眼瞪大了望着蒋宁,不知该怎么办。蒙锐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一只手轻搭在他肩头上。 老死头的话悄悄传来,只有一个字:“等!” 等,等什么?蒙锐闭紧了嘴。不久,蒋宁听到身后有异响,蓦然回头,却是蒋遥。蒋遥脸色苍白,拖着几乎跑不动的身体来到蒋宁身旁道:“蒋宁,你在做什么?根本同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替我顶罪……人根本就是我杀的!” “废话,已经救你出了大牢,就应该远走高飞。人就是我杀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蒋宁冷冷道:“还不快点滚,难道你也想看我做大牢的样子。” “哥!”蒋遥突然叫了一声,蒋宁的身体晃了晃,蒋遥抱住蒋宁:“哥,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我知道,但我不能为了活命,让我自己哥哥去死!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蒋宁贴近蒋遥耳边道:“这许多年来,一直是你想保护我,就这么一次,让我来保护你吧。” “不,绝对不行。”蒋遥猛的捡起地上的宝剑,面向蒙锐,满脸泪痕的说:“蒙捕头,人真是我杀的,葛顺身上的胭脂粉就是他反抗时我不慎洒在他身上的,林善也是,所有人都是我杀的。你放了蒋宁,抓我!” “滚!”蒋宁拉回蒋遥,冷喝道:“就凭你,能杀谁?” 蒋宁同蒋遥互相争执,州衙后堂的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因为他们的瞳孔中,映射上去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文铁树感觉头皮发寒,他听到从蒋宁口中发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声音是蒋宁,而另一个声音竟是蒋遥。 两个声音、两兄弟,却只有一个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庞博无比诧异,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老死头微微叹息,这时蒙锐走前一步,缓缓道:“蒋宁,你说是你杀了林善,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蒋宁沉默片刻:“杀就杀了,没有为什么。” “蒋遥呢。”蒙锐看着场中:“如果你也说不出原因,那杀人犯就是蒋宁。” “不,不是蒋宁。我说,我说!”蒋遥低下头,微微闭眼道:“因为林善那老头子满嘴的胡说八道,他说我得了怪病,说我脑子有问题。” “他都对你说了什么。”蒙锐问。 “他,他才是个疯子。他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蒋宁,蒋宁只是我脑子里想出来的,但虎冲左庭卫蒋宁整个云州城都知道,他怎么可能不存在,所以林善才是个疯子。他一遍一遍的纠缠我,要给我治病,但我根本就没病。为什么还让个疯子给我治病,哈哈!”蒋遥肌肉抽搐着,笑了出来。 “你就因为他总是纠缠着你,说你有病,你才杀了林善?”蒙锐问。 “不,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蒋遥目光突然变得迷茫,倏然又变得凶狠,道:“林善的死是他自找的。他想给我治病我拒绝了,他竟然要挟我,说要告诉蒋宁,我不能让蒋宁受到伤害,于是我恳求他,我跪下求他不要告诉蒋宁。林善答应了,但要我给他银子,我给了一次又一次,但他就是个贪心鬼,根本不知道满足。哼,我走投无路,只能杀了他。” “但我没想到,林善死也不肯放过我。他给我留信条说,已经将关于我跟蒋宁的秘密藏在了他所开的药方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所识破,到时候,这个秘密就会流传出去。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于是,我继续杀人,杀人……”蒋遥的语气变得尖锐,蒋宁看着他:“你是为了我而……杀的人?” “不只为了你,是为了我们两个。”蒋遥目光坚定:“这个世界上我已无太多的牵挂,娘死后,就只有你跟我。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再把你我分开,除非有一天我们其中某个人死掉了。” 蒋宁的目光悲凉的看着自己弟弟,眼角不觉湿润。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林善所说的都是真实的呢。”蒙锐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卷,这本书卷正是昨晚文铁树从松月山下、牛仙河畔的骨木斋里的《伏虫》古书中所得。文铁树昨夜找到这本林善亲笔书卷后就急忙往回赶,还没有阅读,所以他并不知书卷里究竟写了什么。倒是蒙锐和老死头已经看过了。 蒙锐缓缓将扉页翻开,里面记录着林善医治蒋遥的全部细节。 蒋遥所得之病乃是古今病史上非常独特和难以理解的奇病,乃“臆病”中最为另类的病种类,被称作“眩鬼”。眩鬼之病近百年出现的病例寥寥可数,可查寻的资料和医治方法更是凤毛麟角。眩鬼病患者,他的身体内同时存在着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不同灵魂,这多个灵魂分享着一个身体,更像是一种古老邪咒,是故有眩鬼一病之说。 这些存在于同一个躯体内的灵魂各自支配着躯体,彼此并不冲突,但时间愈久,病者就会越来越狂躁暴怒,若无法医治,最终难逃疯狂而亡的结局。林善的书卷里记录着,他所查询的眩鬼病的患者到头来都是惨死,死状恐怖,如被地狱恶鬼夺走了灵魂。林善在书卷里也记录下了这许多年来一直给蒋遥医病的手段,药石、针灸、入眠各种各样的奇门杂法都尝试过了,但效果微乎其微。 除此之外,林善还留页记录了蒋宁的情况,原来蒋宁跟他娘一起死于十一年前的一场暗杀中,蒋宁死时只有九岁。 蒙锐将林善书卷里的内容读了出来,目光盯着蒋遥:“林善书中说,到了后来,你自己也感觉到患有眩鬼病,但你不肯面对,不肯相信自己哥哥蒋宁不存在的事实,这才是你杀死林善的原因。” “一派胡言!”蒋宁头上青筋爆出,怒喝道:“我看你是妖言惑众,哼哼,什么狗屁眩鬼病!”蒋宁抢过蒋遥手中宝剑,倏然出手扑向蒙锐。蒋宁双眼血红一片,似是一只嗜杀的狼。 “不,哥哥!”蒋宁的长剑就要刺下,身后猛的冲过来一个身影,是蒋遥。蒋遥不顾一切的挡在蒙锐身前,宝剑“噗!”的一声刺进了他的胸膛,蒋宁手中宝剑当啷落地,他抱住蒋遥,声嘶力竭的喊道:“为什么,蒋遥……蒋遥!” 蒋遥紧紧抓住蒋宁胸口衣衫,微笑,鲜血顺着他的笑容滑落:蒋遥喃喃道:“我已经错了,不想再错下去。既然这个身体只能活一个,那么就请你活下去。” “不!” 蒋遥躺在蒋宁怀里,目光飘远,声音渐渐低落,像是融进了过往的记忆里:“许多年前,哥哥……也是这样抱着我……还有娘……好开心,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蒋遥合起了双眼,蒋宁跪在地上,将脸藏在了一片血污里,那里面还有他久违的泪水。 酉时刚过,云州府衙的黑屋子里,同样还是蒙锐、老死头、文铁树围桌而坐。 文铁树此时的双眼还写满了无法相信的神情,他终于叹息一声道:“好怪,案子破了,凶手也拿住了,但我的心里还像堵着一块石头,喘不上气来。甚至……我觉得蒋遥有些可怜。” “可怜的或许不再是蒋遥了。”老死头淡漠开口:“蒋遥白天已经死了,现在活在那具躯体里的是蒋宁,他此刻应该才是最痛苦的人。” “在一个躯体里生存着两个人,而且一过就是十年,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文铁树想不明白:“即便别人看不出来,老将军蒋琛呢,那是他自己的亲儿子,他会不知道吗?” “本就是位高权重,一般人都是仰视他们,加之蒋遥平日里本就性情古怪,跟他接触的人极少,若不因为林善是大夫,估计也绝难有机会识破蒋遥的双重身份,别人更是没机会了。至于蒋琛,他应该是知道的,但即便他知晓一切,又能怎么办?”蒙锐摇摇头:“那个躯体里的两个人,可都是他的儿子啊,你要他抹杀掉其中的哪一个?” “哎。”文铁树道:“一个时辰前,从老将军夫人的故居中搜出了十几张制作精致的人皮面具,面皮脸颊中央有一道刀疤,想来那是蒋遥为变换成蒋宁所制作的。现在想想,那故居堂房里的无数无脸的人偶应该就是为了制造人皮面具而搁放在里面的吧。”文铁树摸了摸鼻子,又道:“我还见到了那只没脸的黑猫,它像是就生活在那破院落里,一出来又吓我一跳。它好像也对我们很有敌意,一直在角落里瞄着我们。” “嗯。”蒙锐也道:“但可惜的是没有找到蒋遥从葛顺等人那里得来的药方,估计蒋遥为了毁灭证据,应该都烧掉了。” “我还是有地方不明白。”文铁树道:“蒋遥是没能力持剑杀林善等人的,那他是怎么杀的人。难道是他杀人当时,蒋宁附体?” “有这个可能。”老死头说:“据林善书卷所记载,眩鬼病患者体内虽然存在不同的灵魂,但这些灵魂都拥有独立的思想和技艺。不过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譬如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些灵魂是会有连接的,而这个躯体就可以同时拥有不同的技艺。蒋遥可能就在杀人的一刻,从蒋宁那边继承了他的武功。” “太玄了。”文铁树听着就觉得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要是某个患眩鬼病的人同时存在着数十个灵魂,这些技艺和能力加在一起,他不就成了怪物。” “呵呵,数十个灵魂,估计等不到他成为怪物,就已经被这些灵魂折磨死了。”蒙锐笑说,一旁的老死头低头听两人说话,此时还是双眉紧皱。 “前辈,案子已经了结了,怎么还是看你愁眉不展?”蒙锐不由得问说。 “怎么说,我总觉得事情尚有蹊跷。”老死头道:“按照我所了解的林善,他应该不会为了谋财而利用眩鬼病来勒索蒋遥,但蒋遥也没有理由骗我们,这才让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还有林善信中给我留的那句话:无论生死,一定要让我见到他。他既然知道自己必死,那么这句话里就还可能存在别的深意,但我一直想不明白。”老死头从怀里取出了暗藏逆向字体的药方,摇头道:“这张药方,我也总觉得还藏着某些秘密。” “人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只是觉得有可疑,却一点也想不出头绪。”老死头淡淡说。 蒙锐看向药方,突然发现药方左边底角散落着点点墨迹,蒙锐皱眉道:“这些墨点似曾相识……难道,难道是那个!”蒙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回到住处取来了从清风堂收来的那本药材进出帐目,翻开到八月三十一日那页。蒙锐记得在清风堂第一次翻查这页时,曾看到有一些不规则的小孔,蒙锐果然又看到那些小孔。 蒙锐将药方压在页本上面,墨点同小孔完美的贴合在一起。蒙锐点头道:“没错,这些墨点跟小孔的分布位置是一样的。” “我看看。”老死头接过本子和药方,浑浊的目光渐渐发出光芒,他叫道:“拿笔,拿笔给我。” 老死头按照墨点和小孔的分布位置,在桌面上涂画着,不多会,一副形似长蝎的图案被绘制了出来。老死头死死盯着,半晌终于长吁一口气道:“原来这就是你让我必见你一面的原因啊,师弟。” “老前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懂?”文铁树一旁问道。 “小孔和墨点勾画出的位置在普通人看来杂乱无章,即便发现了不妥,也决计想不出其中原委。只有我可以,因为这些位置是按照‘神针游医’徐妙儿独门的银针刺穴之法所留下的布局。徐妙儿已仙逝,他唯一收过的两个徒弟就是我跟林善,林善既死,这世上便只有我能才能看破这刺穴之图。”老死头缓缓道出。 “此图名为‘轸月观海’,形似长蝎,却暗暗吻合人类背体六十一天门地关穴道的运走之势。”老死头边说着,边从一个黑木盒子里取出一排银针,翻开林善的尸布。 老死头将林善尸体翻转过来,望着林善后背道:“只有我可以将你藏于背体之内的秘密挖掘出来,师弟,你真是煞费苦心了。” 老死头果断下针。倏然,黑屋子外一片喧闹,文铁树看到满院子的火光。不多远,一个狱卒慌里慌张的跑来,看到文铁树急说:“牢里,牢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那个怪物,不,那个蒋宁……他自杀了!”狱卒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 阴暗潮湿的大牢里,蒋宁仰望着头顶天方里透露下来的点点星光,嘴角斑斑血迹,他最后凝视的视线里,似乎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夜慢慢的安静下来,静月斋,香炉软榻侧。 蒋琛静坐在香气袅袅的软榻旁,他的目光同黑夜融在一起,不知哪边才是真正的黑暗。他轻轻道:“死了,都死了吗?” 蒋琛闭上双眼,一柄冰冷刺骨的长剑贴上他脖颈:“既然想他们,我就送你去见他们。” 蒋琛回首,黑暗的空气里,那张诡笑的脸孔带着曾经熟悉的表情,冰冷望着他。 “原来竟是你,费言!” 费言一脸狞笑,手中长剑似冰,道:“是我,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第十章 月光无华泪,心碎浮一梦 蒋琛看向脖颈锋芒,闭眼道:“我知道他们会对我下手,但我没想到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诸葛和铁尚也是你下的手?” “蒋兄,现在的大世早已不是我们当初洒血抛命要去守护的王朝了,它充满了太多的腐败、阴谋暗杀、尔虞我诈,这些年来我已经看到的太多。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无限,一旦有小人进谗,你就很可能变得连只看门狗都不如。弱肉强食,若不想成为别人口中的肉,就只有把自己变成一只狼。蒋兄,我没得选择,我只能走这条路了。而这条路需要我放弃很多东西,正义感、良知……对朋友的忠诚。” “我会让你走的痛快些,没有痛苦。”费言手中长剑顺时一压,一块黑色的石子嗖的一声从窗外射进,正弹在费言长剑上。 “谁!?”费言喝问。 门外走进几人,当先的是文铁树、蒙锐、老死头,庞博跟在后面,最后面是三名捕快押着一个人,这人面如死灰,偷偷瞥了一眼费言,又赶紧低下头去。这人正是将军府管家,蒋勇。 “久违了,费大人。”蒙锐抱拳道。 “呵呵,误会。”费言将长剑一落,笑道:“方才我看到院中有人偷摸的像是刺客,所以才拔剑想要保护蒋兄,没想却原来是四大神捕的蒙捕头到来了。” “费大人,您的戏还要演到何时。”文铁树将蒋勇往前推了一把:“蒋勇已经将你交代他干的勾当都说了,您也就不必再演下去了。” “费大人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之计着实精彩。先是教唆林善利用眩鬼之症来胁迫蒋遥,令蒋遥痛不欲生,再利用蒋勇怂惑蒋遥对林善下杀手,便是所谓的借刀杀人了吧。而蒋遥接连杀人后,蒋老将军的心智必乱,你就又可以趁机对老将军下手,达到你云州此行的最终目的。不,方才说错了,费大人这一幕戏应当是一石三鸟,一箭三雕才对。” “你说什么,蒙捕头,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费言语气明显冷了下来。 “费大人的机谋可谓费尽心机。但可惜,就像天底下所有的谎言一样,依旧有百密一疏的地方。”蒙锐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小块白色绢布,正是从葛顺喉内发现的沾染有梦影花粉的残缺绢布。 蒙锐转向费言道:“这小块绢布是从葛顺喉中发现的,应该是葛顺临死前奋力挣扎,从凶手手里抢来,然后撕碎吞入口中的。我在蒋遥住处一直没有找到跟这块残布相匹配的完整绢布,让我一度认为它被丢弃掉了。不过后来我无意间看到某人擦汗的手帕残缺了一角,而经过比对,这小块残布就是来源于这块手帕。” “手帕的主人便是蒋总管。”蒙锐道,费言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也就是那时,我心中隐隐觉得此案背后或许另藏玄机。”蒙锐道:“我们根据林善所留线索,从骨木堂中得到蒋遥病书时,蒋遥是凶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蒋遥最终承认了杀人罪行,却对蒋勇只字未提。同时文兄派人秘密跟踪蒋勇,发现他形迹十分可疑,让我不得不又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不是除去蒋遥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幕后凶手。他同样希望林善死,于是利用了蒋遥,达到了这个目的。” “虽然一切都只是推测,但很快就出现了证据。”蒙锐缓缓道。 蒙锐将林善利用刺穴藏秘的事实道出,而后看向老死头。老死头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精巧的瓷瓶,又用一柄长针挑出了瓶内事物,竟是一张血淋淋的人皮。 “这就是林善藏于背体‘轸月观海’里的东西,只有按照背体天门地关穴道的运走之势将封闭的穴道一一用银针点破,这后背血皮上隐藏的字体才会浮现出来。”老死头展开血淋淋的人皮,但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老死头深吸一口气道:“林善所留的第一句话是说他这一辈子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加入了一个不该加入的组织,黑夜。” 老死头缓缓道出林善所藏的最终隐秘。 原来林善在二十年前被胁迫加入了黑夜,林善受命监视护国将军蒋琛的一举一动。黑夜早有打算除掉蒋琛,但可惜势力一时扩展不到云州城,只能派林善潜伏在蒋琛身边,等候时机。一等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林善倍受良知的煎熬,他想离开黑夜,但怎奈远在老家的妻小受到了黑夜的挟持,他不能铤而走险,只能继续听从黑夜的驱遣。林善这十年间一直给蒋府二公子蒋遥治病,诊断出他患了眩鬼奇病,而这个信息传进了黑夜的耳目里。于是,黑夜首脑接连给林善下了命令,要求林善利用眩鬼病威胁蒋遥,逼蒋遥走上绝路。 便在此时,林善自己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杀机。他很清楚整个黑夜组织就是一部庞大的杀人机器,蒋琛若死,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必会遭黑夜灭口。于是,林善下定决心要将黑夜的秘密全盘托出,但因为身边还隐伏着黑夜的眼线,他只能挑选最为复杂也最为安全的法子将秘密留下,即“轸月观海”一图的由来。林善没忘了给老死头传信,因为老死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破解“轸月观海”图谱,从而揭破黑夜秘密的人了。 “果然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借刀杀人的好戏。”蒙锐点头说:“利用患病的蒋遥除掉黑夜里的叛徒林善,然后利用蒋遥的疯狂杀戮来冲击蒋琛的心神,在老将军心绪难宁时再由你这个他最意想不到的人来进行致命一击,够狠,够毒!” 蒋琛闭着的双眼早已睁开,怒视费言,却始终没有开口。 “哼哼!”费言冷笑:“没想到林善那老鬼还藏了这么一手,倒是我低估他了。” “蒋勇已然交代了一切,他同样是黑夜安插在将军府监视蒋琛和林善的一枚眼线。九月初二,葛顺被杀时,蒋遥曾将不慎洒落在葛顺身上的胭脂粉冲洗干净,而蒋勇为了暴露出蒋遥,便用事先偷来的胭脂粉洒在葛顺尸体旁。他没想到葛顺尚存一口气,夺走了蒋勇包裹胭脂粉的白帕,并将白帕撕裂一角吞入自己喉咙里。蒋勇夺回手帕后匆匆逃离,事后也没有发觉手帕已受损。故此,才留了破绽。”文铁树补充说。 “不愧为四大神捕,佩服。”费言拍手道:“你说的都对,林善这个老狐狸早有反心,这次来云州城其实第一个要除去的人不是蒋琛,而是林善。” “只是蒙捕头,你可知晓,在你来这里之前,我已在香炉里洒进了迷魂香。” “便是这一时半刻,你们就都是我的剑下亡魂了。”费言冷冷道:“我虽然不是个天衣无缝的谋略家,但总会事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头好晕……你这厮……”文铁树捂着脑袋,身后的庞博和捕快已经扑通伏地,昏迷不醒。蒋勇的脸色面容死灰,看着缓缓向他走来的费言,摇头说:“我不想说出来的,真不想……不想!” “噗!”费言不容蒋勇多说一句,一剑刺入他的胸膛。蒙锐瞥着身后老死头,他知道老死头一定有办法可以破解迷魂香的药效,但会需要一点时间,蒙锐只能拖延。 “你杀了我们,难道不怕朝廷追究。毕竟一个将军,一个州令,两个捕头,不是可以被人盖下的案子。”蒙锐流下冷汗,费言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我已知你打的什么算盘了,死医老死头什么毒都可以解不是吗?想给他争取时间,抱歉,没机会了。” 费言猛的举剑,倏然,一阵冷风吹进静月斋,吹灭了桌上蜡烛。费言愣了一下,再回神时,一道诡异的白影悄无声息的从蒋琛软榻下飘了出来,停在费言的脚侧,仰脸看着费言。白衣女子同样手持一把长剑,冰冷上挑,准确刺入费言的心口,鲜血汩汩而出。 费言睁大了双眼,似怎么都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费言,若非我早已被人算计,你真以为你杀的了我吗?”蒋琛叹一声道。 费言倒地,而从地上爬起来的人一身纯白裙衣。她将长剑回转,刺向蒋琛胸口,蒙锐叫出口:“银瓶儿,不可!”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一刻!蒋琛,今天我要为我的父母报血海深仇。”银瓶儿凝结,又渐渐散开,许久说:“但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活着,活下去……活在自己的罪孽里,一年、十年、一辈子!生不如死!” 银瓶儿抽剑回手,她头也不回的走出静月斋,走过蒙锐的身侧,银瓶儿轻轻的用一种漂浮在空气的语调,言:“告诉他,我等他,哪怕生死相隔,依然。” 银瓶儿走了,蒙锐只觉得银瓶儿最后望向他的一瞥,好生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费言同蒋勇身死,蒙锐看着两人尸体,唏嘘不已。 “有些事用许多年去忘记,但只需要一刹那它就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躲也躲不开。”蒋琛看着蒙锐:“蒋遥的事,我早知道,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蒙锐点点头,蒋琛长吁一声:“当年满手的血腥,终是换到了一生众叛亲离,孤独终老。何若……何若啊!” “蒙捕头,劳烦你一件事,请将蒋遥的尸体安眠在他娘的故居。小时,他最喜欢同蒋宁还有那只黑猫在那院子里玩闹,直到西夜刺客夺走了他娘跟蒋宁的性命。”蒋琛微顿:“还有那只黑猫,刺客的一刀割去了它整张脸,但即便如此,这么多年,黑猫依然不离不弃,守在那院子里,守护着蒋遥他娘。想想,我尚不如它。” “老将军,请节哀。”蒙锐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如此说。 一众人回到云州府衙,立即听到了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蒋遥的尸首不见了。 “银瓶儿。”蒙锐立即想到。 东莲村,银瓶儿居住的庭院阁楼中没有找到蒋遥的尸体,但是在阁楼阴暗的角落里却找到了几十具用白帆绑在柱子上的无脸人偶。 蒙锐看着无脸人偶的脸部轮廓,脑子嗡的一声,这脸部轮廓似比在将军府发现的人偶要瘦小很多,蒙锐脑子里乍现出许多诡异的痕迹,他冲出阁楼,回到将军府。 静月斋却已是一片大火,院落四门紧闭,像是蒋琛自己放火烧的,而蒋琛也葬身火海。 “为什么,为什么要死?不会这么简单。”蒙锐双眼发光,跟来的老死头接口道:“还记得蒋琛临死前说过的话吗?” “禁地,黑猫!”蒙锐来到将军府里的禁地,蒋遥他娘的故居。 半盏茶功夫,众人找到了黑猫,黑猫已经死了,被一剑贯穿了身体。老死头看着剑伤,突然道:“这剑伤切口,还有刺入猫体的角度……对了,费言的尸体呢?” 老死头检查过送来的费言尸体,缓缓起身,沉声道:“致命剑伤同杀死林善、葛顺、李福、王李氏的切口一模一样,深度也无二般,他们都是死在一个人的剑下。” “这怎么可能,蒋遥已经死了,连蒋宁也死了。除非鬼魂复生,要么他怎么可能死后再杀人?”文铁树猛的摇头,怎么也不相信。 “黑猫。”蒙锐走到发现黑猫尸体的角落,那是黑猫的窝。蒙锐翻找了一会儿,从里面找出了三条金锁链,是三条长命锁。 第一条是蒋宁,第二条是蒋遥,第三条…… 蒙锐的目光变得诡异,他缓缓开口:“蒋瓶儿!?” “蒋瓶儿?”文铁树看着蒙锐:“难道是银瓶儿?” “三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蒋宁同蒋遥之后还有个妹妹,但这个蒋瓶儿呢?”蒙锐盯着长命锁,庞博请来了将军府里唯一的老人。老人在将军府已经待了整整二十五年,老人想了半晌道:“没错,原来是有位小姐,但不出足月就夭折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文铁树茫然问。 蒙锐许久将目光从长命锁上收了回来,老死头迎着他的目光,闭眼摇了摇头。蒙锐缓缓道:“如果蒋遥的眩鬼之病,幻生出来的不仅仅只有他的哥哥蒋宁呢?” “你难道想说银瓶儿就是蒋瓶儿,是蒋遥眩鬼之病伪装出来的人物?”文铁树只想着,就觉得背后发冷:“但银瓶儿是有自己身世的,他怎么可能就是蒋瓶儿!你忘记她说,蒋琛同她有父母亲人的血海深仇了?” “眩鬼之病,每一个存生于躯体内的灵魂都可以代表着一种情绪。就像蒋遥是包容和爱,而蒋宁是坚强勇敢,那蒋瓶儿,或许就代表了某种隐藏最深的情绪……仇恨。”老死头缓缓道。 “她所说的父母之仇,应该只是为赋予这个灵魂以存在感而被幻想出来的。”老死头长叹。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银瓶儿离开时的目光我觉得那般熟悉,因为那眼光是属于蒋遥的。”蒙锐仰头望向苍穹道。 银瓶儿如此这般的消失了,消失在了云州城,消失在了整个人世间。 许久之后,西夜狼谷内缓缓走来了一名妙龄女子,她看着陌生的故乡,微笑。 耳边依稀回绕起,大牢中蒋遥对她的耳语。 “西夜狼谷,有你有我,再不分离,等我。” 女子微笑,轻轻展容,似落下了一地的阳光。 第一章 幽幽唐院魅光影 十月初二,青州定阳县东郊,唐府。 唐府一片灯火辉煌,黎斯同白珍珠、吴闻坐在唐府花堂之上,酒水已经摆满了桌子,黎斯看着身边穿来穿去忙碌不停的丫鬟,低头喝了一口茶。 “黎兄,久等了。”花堂外传来了唐九观爽朗的笑声,笑声洪亮,但黎斯似总觉这笑声并非那么自然,黎斯站起迎接唐九观,道:“叨扰唐兄了,只因这日公务繁忙,耽误了行程。本想就近在定阳县随便找家客栈行宿,但既然留在了定阳,若不来唐府讨碗酒喝,怕辜负了唐兄的拳拳盛意。” “黎兄哪里话,你来我唐府,就是令我府蓬荜生辉,可别再说那见外的话了。”唐九观当先坐下,黎斯三人相继而坐,唐九观把酒道:“黎兄来了,我唐九观高兴,先喝一杯。” 唐九观言罢,一杯酒已经灌进了喉咙里,而后爽快的说:“痛快。” 黎斯随即陪饮一杯,唐九观热情的开始往黎斯同白珍珠碗里夹菜,介绍着青州特产名菜,因为靠近北海,青州菜肴里主要以海鱼为主。一道碎粉银虹,长白的鱼身上用特制的如冰似雪的银粉丝将鱼体分割成数十段,每一段的烹制方法都不同,各位各有特色,或辣或甜或苦或酸,总之是一饱口福。 白珍珠喜欢死了这一桌子青州特色名菜,一口一口的吃着,吴闻也是吃的来兴致,倒是黎斯吃的不多,他目光一直望着门外,他方才分明听到唐九观吩咐丫鬟去请夫人同小姐,但一去多时没有回来。 终于,丫鬟回来了,陪同她来的并非是唐夫人或者唐小姐,而是另外一名绿裙丫鬟。 绿裙丫鬟看到了花堂里的客人,恭敬的行礼,而后悄悄在唐九观身后说了几句。唐九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挥了挥手让绿裙丫鬟退下,再对黎斯道:“黎兄,内子身体依旧不适,怕一身病气扫了大家兴致,就不出来了。还有我那丫头唐玲,这丫头平日里就不喜见人,这会儿正照顾她娘,也不过来了,只让凤儿这丫鬟来说一声。算了,这帮女子来了也是徒添麻烦,不若我们自己痛快的喝酒。” 黎斯眼中闪过片刻的失望,随即面上重新挂带笑容,同唐九观痛饮一番。 戌时,酒席散去,唐九观亲自将黎斯三人安排在了唐府东跨厢房,然后才告辞回了书房。黎斯的厢房在院子最里面,往前分别是吴闻同白珍珠的房间。 “捕头,来了唐府,却见不到唐夫人,这怎么办?”吴闻摇头说:“这唐夫人好像一直病着,而唐九观表面上也丝毫看不出端倪,莫不是这其中有误会。纸团,或者并非从唐夫人轿子里扔出来的。” 黎斯长吁一口气,没说话。白珍珠仔细看着黎斯,也没说话,心里却打定了一个主意,平日里老是被黎大哥照顾,自己就是他的一个累赘,说不定,这次可以帮一帮黎大哥。 唐府内院,乃是内眷休息居住的地方,一般男人自然不能随便进入,黎大哥进不去,但自己乃是女儿身,没那般忌讳。即便真被人逮住了,也可以说是出来玩迷了路走进的内院,应无大碍。 白珍珠想好了所有步骤,早早回厢房睡下了,亥时之后,白珍珠偷偷从房间里溜出来,她早早跟黎大哥要来了那写有救命二字的白纸,藏在怀里,这时再摸了摸确认还在,白珍珠踮着脚尖出了东跨厢房。 先前白珍珠已经跟丫鬟打听了唐夫人居住的院子,这时径直而来。头顶昏黄清凉的月光撒下来,周围寂静无声,让白珍珠一颗心脏咚咚的打鼓,不觉有些害怕,但想到黎大哥,白珍珠还是咬牙继续往前走。 不远是一个红漆拱形门,里面是一个雅致幽静的院子,拱形门上悬一院匾,上书——蝶恋阁,唐夫人就住在里面。白珍珠轻轻推了推院门,红色的门被推开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白珍珠只看到院子角落里大片大片的黑暗,里面像是涌动着某些异样的东西。白珍珠不由得闭起了眼睛,再睁开,小跑来到了院里的正房外,小力的敲了敲门。 “唐……唐夫人?”白珍珠左右看,小声的对着房间里说:“我捡到了你丢下的纸团,来见你了。唐夫人?” 白珍珠继续喊了两声,加大了声音,但门缝里只看到黑咕隆咚一片,一点人的声息也没有。白珍珠越发觉得身后院子里的黑暗里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不由得回过头,背靠着门看着院子里,那门竟吱呦一声向里面开了。 “呀!”白珍珠叫出来,赶紧又捂住自己的嘴,房间里面黑漆漆的,白珍珠心脏跳的更快了,唐夫人就在里面,只要进去就可以问清楚这纸团究竟是不是唐夫人扔出来的,那样就可以帮到黎大哥了。虽然心中恐惧,但不知怎样的一股力量支持着这个胆小的少女,她终是走了进去。 先前唐府丫鬟说过,因为唐夫人身体有恙,所以唐九观一直同夫人分房睡,唐九观睡在书房,所以这蝶恋阁里的就只有唐夫人。卧房里摆设简单而雅致,梳妆台、桌子、椅子、古色古香的鼎器和花瓶,白珍珠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大致也看到了卧房里的布局,她走向了卧房最里面的大床旁,床上,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背对白珍珠而眠。 “唐夫人,唐夫人。”白珍珠不敢太过靠前,怕吓到唐夫人,就站在远处喊了几声,但唐夫人一直未醒转。白珍珠只得走到床侧,又喊了几声,唐夫人还是没有回应。 这时白珍珠注意到在唐夫人安睡的床头摆着一个奇异的木盒,盒表面画着怪异的花草图案,花草中似隐藏着一张人的脸,自小对任何事都好奇的白珍珠不由得将手伸向木盒。 白珍珠抓起了木盒,想打开,但想想不好,如果被黎大哥知道了,一定会责怪自己。于是白珍珠重新打算将木盒放回床上,白珍珠一低头,倏然发现原本侧向墙壁的唐夫人竟不知觉间转过脸,一双黑幽的眸子盯着白珍珠。 “对,对不起。”白珍珠慌忙解释,手脚忙乱,木盒脱手落地。 “啪!”的一声,白珍珠连忙蹲下身想捡起来木盒,一双眼睛却瞪大了。木盒被摔开了,露出了木盒里的事物,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手,鲜血流转在手腕处像是一抹诡异的笑容。 “啊!”白珍珠声嘶力竭的惨叫,然后她昏了过去。 “砰!”一道人影也冲进了卧房,是黎斯。白珍珠心里打个什么算盘,黎斯早就察觉到了,跟自己要了留有血字的纸团,而且还能早早自个回房睡下,这小丫头一定有了鬼主意。于是,黎斯注意着白珍珠的举动,看着她偷摸溜出了东跨厢房,又进了唐夫人居住的蝶恋阁,在卧房外喊着唐夫人,而后黎斯又在门外听到了白珍珠的惨叫声这才冲了进来。 黎斯看到了昏迷的白珍珠,还有瞪着空洞双眼的唐夫人,自然还有那一截人的手掌。黎斯蹲下身抱起白珍珠,有丫鬟和家丁闻声而来,不多会唐九观也来了。 唐九观怒睁虎眼,盯着黎斯:“黎兄,你怎敢如何害我?!” “唐兄误会了。是珍珠在唐府迷路,我见珍珠一直未归出来寻她,走到唐夫人院外听到了白珍珠的惨叫声,害怕出了意外,故此冲了进来。”黎斯解释着,唐九观缓缓点头,走到唐夫人身前,呼唤道:“喜娘,喜娘……喜娘!” 唐夫人名曰刘喜娘,唐九观呼唤了多次都不见唐夫人醒来。黎斯一旁看着,这时道:“这事怪异,唐兄还是先请大夫来给唐夫人诊治,以断病症。” 半个时辰后,定阳县内最出名的几个大夫都被请来了,几个大夫先后检查了唐夫人的脉象症状,都是一个劲摇头。唐九观不耐烦的抓起一个老郎中问:“我夫人究竟怎么了?” “大人,您息怒。贵夫人的病,在下等实在束手无策。”老郎中还有同来几名大夫都是这般诊断,老郎中解释说:“贵夫人身体无恙,没有任何内外病的症状,而且脉象稳定,却偏偏是睁着双眼,醒转不得。这等怪病,老朽等从来没听过,也没诊断过,实在是无能无力。” “庸医!”唐九观随手将老郎中扔了出去,其余大夫也是狼狈逃出。黎斯也看到了唐夫人病状,对唐九观道:“唐夫人的病症倒有些像是我以前听闻过的一种奇病异症。” “黎兄快说来,是何种病,该如何医治。”唐九观紧张的盯着黎斯,黎斯微微叹息一声:“这种病名叫‘死人病’,乃是神亡而肉体尚存,表面同活人无异,可食可眠,就是永远没有了心智,不会醒来。” “不可能,喜娘不会得这种怪病。”唐九观猛的摇头:“你是听哪个庸医胡说的。” “他不是医生,他是个仵作。他也是我的老朋友,老死头!”黎斯说,唐九观却身体一震,天下第一仵作,第一死医的老死头他是听闻过的,据传他做仵作前曾拜天下各数名医为师,俱习得真传,即为仵作,更是神医。 唐九观失落的坐在床边,摸着刘喜娘的脸:“这种病能治吗?” 黎斯摇头:“不能,除非是她自己救自己,将消失心智重新唤回,否则即便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你出去吧,我想跟内子待一会儿。”唐九观不看黎斯道。 黎斯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又都重新吞了回去,此时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卯时已近,天色微露鱼白。蝶恋阁内,黎斯恍若有了同白珍珠相同感触,在这院子一角,似有一双隐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黎斯蓦地回头,一点凄白色瞬间消失在了枯树山石间。 第二章 蝶恋阁中藏旧事 十月初三,辰时,天气转阴,暗色如同大幕的乌云遮挡在定阳县唐府头顶上,让整座唐府处于一种窒息的环境里。唐九观自从昨晚进入蝶恋阁后就一直没有出来,黎斯不忍打扰唐九观,回到了东跨厢房。白珍珠昏迷几个时辰后悠悠转醒,发现黎斯守在自己床头,“嘤咛”一声扑进黎斯怀里大哭起来。黎斯看着像孩子一样痛哭的白珍珠,轻轻拍打着她肩头,说:“好了,都过去了。” “我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好吓人。”白珍珠记起昏暗卧房里那只血淋淋藏在花草木盒里的手掌,还有唐夫人空洞幽森盯着自己的目光,不觉整个人颤抖不已。黎斯安慰了好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吴闻,吴闻身后还有一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美貌妇人,妇人装束看上去是唐府中人,却不似一般人。 “捕头,这位是唐府总管,王总管。”吴闻给黎斯介绍,妇人名叫王翠,在唐府担任总管一职,起先唐府总管一职是属于王翠相公的,后来相公病故,唐九观记挂他的好,于是就继续让未亡人的王翠继任唐府总管,一经十来年,也将唐府管理的井井有条。这些话自是吴闻仔细打听清楚后,事后跟黎斯详说的。 王翠见黎斯走出来,先上前低身行了一礼,而后道:“黎大人,早食饭菜已给三位准备好了,稍后就会送来。若黎大人在唐府内还有何需要都可以来找王翠,王翠定当竭力完成吩咐。” “多谢王总管周到。可不知唐兄现在如何?”黎斯赶上一步,问王翠。王翠脸上现出难过神情,摇头说:“老爷还是守在蝶恋阁内,不出来,也不让任何人进去,不食不喝,更不让任何人同他说话。” 王翠轻叹,黎斯也道:“唐兄乃是至情至性之人。” “闪开,别挡我的路。”东跨厢房不远地方传来了女子愤怒的喝声,王翠微回头看了一眼黎斯,走出跨院。黎斯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来。 跨院外的青石桥上,一名身穿红色衫裙的女子指着面前两个丫鬟正在怒斥,王翠走了上去,看着少女,柔声说:“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黎斯心中明白了,这红色衫裙的女子便是唐府小姐,唐九观的独生女儿,唐玲。 方才唐玲一直背对黎斯而立,现在转过身来,黎斯发现唐玲脸上挂着一块黑色的面纱,遮挡住了脸上大半的容颜,只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唐玲看王翠来了,不再理会丫鬟,直接问王翠道:“王姨,你说,娘病了,为什么不让我进蝶恋阁里探望娘?她们这些臭东西一直阻拦我,你赶紧让她们都走开。” “小姐,你莫着急。”王翠摆摆手,让一众丫鬟离开,才对唐玲说:“阻拦你进蝶恋阁的不是这些丫鬟,而是老爷。” “爹,难道他到了今时今日还忘不了那个女人,为了她甚至不让我去见娘。”唐玲咬着嘴唇,王翠见唐玲面色不对,赶忙说:“并非如此。老爷是怕你见到你娘的病状会伤心难过才不让你去见的,小姐,你可莫想歪了。” “哼,他如何想,我最清楚,不用替他开脱。”唐玲转身下了青石桥,抬眼正好瞅见了不远处的黎斯,唐玲目光里闪现过一丝迷茫,很快收回了视线,离开了。 “她一定是容貌丑陋死了,才会用面纱遮面。”白珍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黎斯身后,吴闻也跟来。黎斯笑笑不置可否,唐家小姐以面纱遮面虽然怪异,但黎斯并未放在心中。 三人回到了东跨厢房,吃过早饭。吴闻问:“捕头,唐九观既然不出来,唐夫人又变成了那种模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黎斯将写有救命血字的白色纸团打开,仔细看着,听吴闻问,脑子里也在千转百回。唐家夫人留血书救命,自己随即来到了唐府,但在当晚,唐夫人便得了不死不活的怪病,无法思想,更无法解释遗留白纸血字的目的了。一切来的有些过于巧合,还有那一截血淋淋的手掌,谁的手掌,又是谁留在了木盒里?黎斯不禁想,究竟这身体孱弱的唐夫人藏了什么秘密,才导致了厄运接踵而来。 “等。”半晌黎斯吐出一个字。 “等?”白珍珠此时不想在这唐府待了:“黎大哥,你要等什么?” “等唐九观。”黎斯慢慢说:“等他来找我。” 早饭过后,黎斯就一直待在自己厢房里,寸步未离。而白珍珠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跑过来找黎斯,昨夜惊吓过甚,白珍珠没过多久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安睡多时后,白珍珠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睁开眼睛,黎斯还坐在房间内原来的位置,似许久一动未动。黎斯站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唐府总管,王翠。 王翠施礼,看着黎斯:“黎大人,老爷有请。” “去哪里?” “蝶恋阁。” 蝶恋阁里已经摆下了一桌酒菜,唐九观站起迎接黎斯,白珍珠也跟来了,吴闻留在了厢房。三人落座,唐九观一语不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才长吁一口气说:“黎兄,这酒好辣好苦啊。” “越苦越辣的才往往是最好的酒。”黎斯言罢,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白珍珠看着两个大男人一来一去的喝酒,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黎斯。 “啪!”唐九观将酒杯重重放下,看着黎斯道:“黎兄,昨夜在内子床前木盒内发现的半截手掌已经确认了,是内子的贴身丫鬟凤儿。” “我注意到那半截手掌掌心处有一枚荷叶形状的青色胎记,可是由此断定了凤儿的身份。”黎斯记得这凤儿的名字,乃是昨天酒席所见的绿裙丫鬟。 “没错,黎兄注意的仔细。”唐九观眉头蹙起:“虽然我身处定阳境内,但并不想让定阳官府搀和进来,毕竟是我唐府的家事。只是我派人寻了一整天的凤儿,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以唐某有个不情之请。”唐九观举杯说:“还请黎兄帮我找出失踪的凤儿,解开木盒藏手的谜团。我现在心绪已乱,已无法冷静思考,只得请黎兄帮忙。” 黎斯顿了顿说:“蒙唐兄看重,黎斯定当竭尽所能帮唐兄解开其中谜团。” “多谢。”唐九观望着黎斯,再饮。 白珍珠看着两个男人喝来喝去,却不知有什么意思,偷眼看,窗外的树影婆娑,像是一只摇曳的手臂。白珍珠似听到了一阵怪音从外面传来,白珍珠悄然站起来,来到窗边。窗外一丛黑树下,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那里,冷幽幽射来一缕冰寒目光。 “啊!”白珍珠尖叫一声,黎斯一步过来,问道:“怎么了,珍珠。” “树下有人!”白珍珠指给黎斯看,但只有树影摇晃,哪里有什么白影。 唐九观盯着站在窗边的黎斯和白珍珠,莫无声息的将一杯苦辣的酒水灌进了喉咙深处,一股别样的酸楚蔓延开来。 东跨厢房,黎斯和白珍珠回到了房间,那边吴闻早就守在房里了,见黎斯来了,关紧了门。 “可有收获?”黎斯问。 “有。”吴闻说,白珍珠这才知道原来吴闻被黎斯悄悄安排出去打探唐府内的消息,吴闻花了些银两从唐府一名丫鬟和两名家丁那里打听来了一个诡异的消息。 “什么消息,你快点说,急死人了。”白珍珠虽饱受惊吓,但一颗万事好奇的心却永远改变不了,她拉着吴闻问,吴闻小声对黎斯跟白珍珠说:“唐九观祖籍是定阳县东瓯村,而这座唐府先前就是唐家祖宅,唐九观二十余年一直住在这座大宅里。但那唐夫人此刻所居住的蝶恋阁在多年前并非是唐夫人所居住,却是属于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是谁?” “唐九观的二夫人,杜蝶。”吴闻停顿一下,继续说:“这二夫人原本是在唐九观同东妖国一战成名后娶回来的,大约是十四五年前。听丫鬟说,二夫人杜蝶美若天仙,深得唐九观宠爱,而唐九观的宠爱却招来了其他人的妒忌。” “你说唐夫人。” “嗯。”吴闻点头:“后来就在杜蝶所居住的蝶恋阁内不明不白的发生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安全逃了出来,唯独一个人。” “杜蝶。”白珍珠接口说。 “对。”吴闻说:“大火扑灭后在火场废墟里找到了杜蝶的骨骸,骨骸形状狰狞,双手伸向天空,一双骨眼死死瞪着某个地方。不久,原先侍奉杜蝶的几个丫鬟先后得了怪病,没几年就先后离开了人世。” “而这个怪病,就跟唐夫人的病症一模一样。”吴闻一字字说。 “死人病。”黎斯终于动容了,喃喃道。 “唐府里人暗地里都说那是死去的杜蝶所下的诅咒,诅咒那些当初害死她的人。”吴闻终于说完。 “唐夫人现在也被诅咒了。”白珍珠想明白了其中关系,转头看着黎斯说:“那是不是说,害死二夫人杜蝶的是唐夫人?” 黎斯没理会白珍珠的话,他的目光从窗口一闪而过,窗户的缝隙间黎斯瞅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停留在门外,黎斯纵身冲出窗户,那白影飘悠悠向着东跨厢房外而去。 吴闻也跟了出来,黎斯拦住吴闻说:“照顾好珍珠。”话落,黎斯跟随白影冲了出去。 白影远远近近似指引着黎斯一路向前,黎斯目光如炬,那白影似是身形不大,有点像是个孩子穿着一袭掩住身体的白色素裙,白影一转进了前面拐角的一个院子。 黎斯看到了院门口凄红的门板,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院中传出。 第三章 魑魅魍魉诅生死 蝶恋阁,黎斯冲了进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袭绿色衫裙,面上围着黑纱,正是唐家小姐唐玲,方才黎斯跟踪而来的素裙人影却寻不见了。唐玲看到黎斯,伸手指着前面,不远处,那一丛黑郁的树林里,一具尸体悬挂在一棵枯树上,脸色铁青,舌头伸出,尸身随着夜风微微转动,转眼面向黎斯这边,却是丢去了半截手掌而后失踪的唐夫人贴身丫鬟,凤儿。 “她,她来了!她不会放过我们的,不会啊!”唐玲猛烈的摇头,泪水从黑纱中流出,黎斯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绕过唐玲,走到树林边凤儿的尸身下。 “不要哭了!”一声厉喝传来,黎斯转头,看到了一脸铁青的唐九观。唐九观身后是王翠,王翠的脸色同样难看的很,王翠扶起了唐玲,又来了两个丫鬟架着唐玲走出了蝶恋阁。 唐九观目光死死盯着凤儿的脸颊,许久长呼一口闷气,仰首望着苍穹:“黎兄,你可相信这世间尚存魍魉界,是我们人类能力无论如何不可企及的地域。” “唐兄,魑魅魍魉乃心生,心生恶魔则地狱无处不在。”黎斯对答唐九观,同时仔细观察凤儿尸体。凤儿尸体整齐,唯独少了左边半截手掌,衣衫左角湿漉了一小块,上面还沾染着某些白色晶体。 “凤儿是被人所害,唐兄,虽然这是家事,但也应该让衙门介入了,毕竟国法铁律在。”黎斯缓缓说,唐九观微微闭眼道:“好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定阳县府找昆金。” 十月初四一大早,定阳县县令昆金就带着一众捕快来到唐府,仔细取证询问后,将凤儿的尸首连着半截残手带回衙门存证。 白珍珠因为昨晚上被吴闻拦住,没看到凤儿当时死状,这时好奇缠着黎斯问东问西,黎斯随意答了她两句,唐九观跟昆金交谈过后,就一脸疲惫的回了书房,外面的诸多事务交由了唐府管家王翠。 “王总管,唐府可有寒冰,我这小朋友突然很想吃冰镇甜瓜,却不知能不能吃得上。”黎斯微笑望着王翠的同时悄悄给白珍珠使了一个眼色。白珍珠心领神会,一脸期盼的说:“我最喜欢在十月吃冰镇甜瓜了,可有?” 王翠点头说:“唐府有一个冰窖,专门用来存放寒冰的,这时可以下去冰窖取出一些来做冰镇甜瓜。” “好。”黎斯点头,跟王翠别过。黎斯嘱咐了吴闻,偷偷跟着王翠。 一个时辰后,吴闻回来了:“捕头,果然有冰窖,我看到丫鬟进了冰窖,没多会就取出了寒冰。” “好,记得在什么地方就行了。”黎斯点头说。 白珍珠一脸好奇又带点兴奋的望着黎斯:“黎大哥,你是不是找到了线索。” 黎斯笑而不语,轻轻点了点白珍珠的额头。 凄红的院门、黑郁的枯树、旋转晃动的尸体、还有那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恍似那惨死的凤儿睁开了嘴,直挺挺的尸体从枯树上飘落下来,一步步走了过来。 “啊,不!”唐玲从噩梦中惊醒,这已是昨晚开始她连续做的第三个噩梦了,每一个噩梦都离不开那充满死亡气息的蝶恋阁,每一个噩梦里也都有惨死的凤儿,唐玲紧紧的拉着被子包裹住自己。外面的天色已暗,大约酉时,想来自己一觉又睡去了很久。 唐玲昨晚不顾唐九观的阻拦,打算趁黑夜潜入蝶恋阁里探望母亲,却偏偏进去蝶恋阁里就看到了悬吊而亡的凤儿,唐玲被吓坏了。现下四周的窗户和门都紧紧关闭着,但唐玲依旧觉得有冷风渗透进来,吹在自己背脊上,说不出的一阵阵阴森冰寒。 唐玲口干舌燥,下床来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唐玲刚想端起茶杯,却看到茶水表面映出了自己仓皇的面容,而就在自己身后,紧贴着自己,还有一个人。 唐玲紧抓着茶杯猛的回头,身后只有一张床,唐玲捂着自己心口,放下茶杯,重新躺回床上,接连的惊吓,让唐玲不堪承受,此时又觉得精神极度疲惫,她昏噩的又想睡了。 倏然,唐玲感受到了一股气息,冰冷潮湿的吹打在自己脸颊上,她一点点回过头,同床之侧,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凝望着唐玲,唐玲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东西喊不出一个字。那张血脸渐渐靠拢过来,还有一只断成两半截的人手,鲜血汩汩从断裂的手掌里流淌,浮动在黑色的皮肤上。 “救命!”唐玲扯开了嗓子,大叫。 “小姐!”王翠第一个冲了进来,实际上从昨晚上开始王翠就一直守在了唐玲卧房外。唐玲接二连三的噩梦更让王翠觉得心里不安,现在唐夫人得了怪病,老爷心灰意冷,若小姐再出点意外自己如何对得起唐家。 “小姐,小姐,没事了,只是个噩梦。”王翠按住在自己怀里挣扎的唐玲,唐玲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那块黑色面纱,此时看清楚了王翠,在王翠怀里渐渐安静下来,没多久,又低低的哭泣出声。唐玲说:“是她,是她!七年前她就要杀我,没有杀成,却毁去了我的一张脸,让我无脸见人。现在她又来了,先杀死了凤儿,又诅咒娘得了那醒不来的死人病。现在,她要找我来了,她要找我来了。王姨,我怕,我好害怕啊!” 王翠眼里也是湿润,紧紧抱着唐玲,安慰说:“不是这样的,诅咒根本不存在,小姐。即便有,诅咒也不会落在你身上,它只会找那些罪有应得的人。” “我是不喜欢杜蝶,但我没想让她死,没想让她死,但她死了,死的那么惨,她一定是变成恶鬼回来报复我们,诅咒我们。”唐玲不顾王翠的安慰,一个劲的自言自语,眼神渐渐变得慌乱而恐惧。 不知多久,唐玲说的累了,渐渐在王翠怀里睡去,王翠望着唐玲,只得是重重的一声叹息。 唐九观晚饭时露了一面,跟黎斯聊了几句,同黎斯三人吃过晚饭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仅仅两三天时间,唐九观已经消瘦了一整圈,脸色也变得煞白。唐九观离开时,阴沉压抑了几天的天幕终于落下了大雨,黎斯看着唐九观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雨夜里,一时显得若有所思。 黎斯三人在东跨厢房等到戌时左右,三人离开了厢房,向着吴闻探查好的冰窖方向而来。一路上也碰见了几个唐府的丫鬟家丁,但丫鬟家丁已经都认识了黎斯,并没有阻拦,反而是急匆匆的赶路。 黎斯三人在路过一个偏院时,闻到了一股烟尘味,靠近了看,才发现是有个小丫鬟偷偷在烧纸钱。黎斯稍微靠近,听到丫鬟嘴里嘀咕着说:“凤儿姐姐,唐府里你对小杏最好,现在你不明不白的走了,小杏不知道怎么办才能帮你,只能给你烧点阴间纸钱,好让你黄泉路可以走的顺利。凤儿姐姐,你……保重,也要保佑小杏。呜呜……呜呜。”这丫鬟唤作小杏,小杏说到最后,只剩下了呜呜的哭声。 黎斯摇头,没再停留,带着白珍珠跟在吴闻身后,没多会,三个人果然来到了一座石门前。 石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却并未锁起来,想来这冰窖内无甚值钱东西,也没这个必要。黎斯、吴闻和白珍珠鱼贯进了石门后,石门后有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内有简单的桌椅摆设,然后房间里头是另外一扇厚重的石门,黎斯和吴闻推开石门,其间还有一扇木门,三重门户隔绝开了同外面气息的混杂,保持了冰窖内常年冰寒的冷气。 木门之后就是一条一直向下的石梯,一直向下,来到了冰窖里。 唐府冰窖自非普通人家冰窖可比,占地左右足有百丈余,高低也有三丈,按照冰槽分列,最大冰槽里盛放着人高大小的冰块,小些的冰槽也是孩童大小的冰块,冰槽相接,一眼望去,也有四五十个。冰窖边缘还搁放着一些精致些的冰匣子,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冰雕模型。黎斯这时对吴闻和白珍珠说:“我在死去的凤儿衣角上找到了小块的冰晶,这种时候衣衫能沾染上冰晶的地方并不多,偌大的唐府估计就只有这冰窖可以办到。” “啊,那凤儿一定曾经被关押在冰窖里,衣角才沾染了冰晶。”吴闻明白了黎斯的意思,借口说,白珍珠看着一片冰白的冰窖,小声说:“这里藏过死人?” “怎么,小丫头,怕了啊!”黎斯笑笑说,吴闻一旁也说:“肯定怕了。” “谁怕了,只是这里冷。”白珍珠挺着胸脯说,黎斯望着冰窖跟两人说:“凤儿之前无论生死,肯定被关押在这里过,所以我寄希望可以在冰窖里找到一些线索。” 黎斯说完了,三个人分开来,在偌大的冰窖里仔细搜扫。白珍珠跟在黎斯不远的地方,不多时就对单一的冰槽冰块失去了兴趣,反倒是对边缘精致美丽的冰雕来了兴致,一个一个将冰雕看过,这些冰雕像是为唐府配菜而专门做好的特制底座。冰雕中间都被镂空,里面可以盛放各类食材,白珍珠想着冒着白气的冰雕里有着美味佳肴,就不觉得肚里一阵鸣叫。 “呀!”白珍珠突然叫了起来,黎斯以为小丫头又怎么了,赶紧过来,却发现白珍珠只是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一座振翅冰鹰的雕塑,黎斯再看,也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在冰鹰展翅的一边翅膀上有一抹殷红色,黎斯用手指轻轻沾了一点放在鼻尖,点点头说:“是血。” 白珍珠看着莹白之上的鲜红,不由得一阵退缩,不自觉拉住了黎斯的手,黎斯拍了拍她的手,转目在冰鹰附近开始搜找,吴闻也过来了,不多会儿,吴闻找到了一个空置的冰槽,里面有更多的鲜红色,黎斯望着冰槽,道:“想来凤儿曾经就被藏在这冰槽里。” 冰槽槽底角落,一小块白色掩在白色冰槽里险些被黎斯所忽略掉,倒是细心的白珍珠发现了,捡了出来交给黎斯,这是小块白色的丝料,吴闻道:“这丝料不属于凤儿,难道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 黎斯沉吟道:“这丝料是干什么的?” “你不懂了。这是白素丝,白素丝只能用来做一种衣服,就是这十几年来在青州十分流行的白素裟,丝裟贴身,十分漂亮呢。”白珍珠说到漂亮的白素裟,不由得眼睛发亮。 “吴闻说的对,这白丝定不属于凤儿,只是属于谁,又为何留在冰槽里却要再说。”黎斯将白丝收好,三个人又在冰窖里找寻了盏茶时间,再无收获。 黎斯三人离开冰窖,穿过木门,来到石梯尽头的石门前,黎斯推门,瞬间脸色变得难看,白珍珠没发觉黎斯的脸色,跟上来说:“黎大哥,你怎么还不推门,出去啦,在冰窖里待这么久,都快要冻死我了。” 黎斯还是没动,白珍珠等不及用力推门,却发现石门纹丝不动。黎斯看着焦急的白珍珠摇摇头说:“没用了,门被锁住了。” 第四章 冰天冰地飘渺音 黎斯用外衣紧紧裹住白珍珠的身体,那边的吴闻脸色也已经变成铁青色,三个人已经被关在冰天冰地的冰窖里足有三个多时辰了,丝丝冰寒就如同无数的蚂蚁涌上身体蚕食着你的意识,即便是吴闻这习有武功的年轻捕快也已经开始觉得吃不消了,浑身不时打着哆嗦,而这边的白珍珠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白纸,意识渐渐模糊,只用双手紧紧抓住黎斯的衣衫,喃喃的问:“黎大哥,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别胡说,你怎么会死。”黎斯心疼的看着白珍珠,渐渐拢出微笑说:“你忘记了,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轩辕善的小师妹,你比那个怪物都厉害,怎会死。珍珠,你醒着,一定要让自己醒着。” “黎大哥,我觉得好冷,冷的我好想睡觉。”白珍珠话语渐渐没了力气,黎斯心中大惊,将白珍珠坐直,双掌抵在白珍珠背后命门,将一股股热力内息传递进白珍珠的身体里,黎斯额头渐渐流出了冷汗,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非是办法,自己的内力也有耗尽耗干的一刻,那时白珍珠如何救?没有人知道自己三人进入到了冰窖深处,若等到有人发现失踪,再找来此处,恐怕不是一个短时间可以办到。黎斯现在真个后悔自己过于大意,方才应该留吴闻守在冰窖外才对。 吴闻终于也噗通一声趴在地上,神智渐渐涣散,黎斯将他也坐直,同样将内力过进他身体里。吴闻渐渐醒转,忙阻止黎斯说:“捕头,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你会油尽灯枯的。” “放心,离我油尽灯枯的一刻还远得很。”黎斯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现在你和白珍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吴闻还想说,却见黎斯脸色惨淡,终是闭上了嘴。黎斯努力支撑着,不知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更久,直到黎斯内力空空再提不出一点内息来传送给两人,黎斯双手一落,无力的耷拉下脑袋。 “珍珠……吴闻……”黎斯的声音已经是有气无力,他努力的抬高视线想看清楚两个同伴,但只看到白色冰莹的一片闯进自己眼前,油尽灯枯的一刻,原来来的如此快。黎斯想要凝聚内力,却一丝内息都凝聚不得,神智也渐渐变得昏昏噩噩。 不能睡,不能睡!黎斯无比清楚睡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他咬破自己的舌头,疼痛让黎斯恢复了些许的知觉,他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两个同伴,白珍珠和吴闻。吴闻在努力坚持着,而白珍珠却闭上了眼睛,呼出的气息明显弱了许多。 “珍珠,珍珠,醒醒!”黎斯摇晃着白珍珠,耳边微微嗡鸣间似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音,像是歌声,却听不出唱的什么,又像是有人轻轻的悲鸣呻吟,黎斯随着声音望向冰窖一头。 缓缓的,从冰白色天地里走出来一个朦胧的白影,一身白衣将她整个得罩在衣衫里,黎斯努力想看清楚她的样貌,但偏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黎斯的眼前开始变得氤氲,身旁的冰槽竟也渐渐扭曲了形状,黎斯知道,自己快要达到内力的极限,耳边,那奇异的声音又响起。 白影缓缓从白衣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动不动的指着头顶,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如似想要跟黎斯交流。黎斯顺着白影目光看去,她指着的正是头顶的石门。 “你是说……门开了?”黎斯心里一阵剧烈跳动,白影望着黎斯,幽幽安静。而后她缓缓走上石梯。 白影消失在了门后,黎斯爆发出了求生之力,他猛的站起,用仅存的力量一只手拉着吴闻,一只手夹着白珍珠,一步步走上了石梯。 外面的世界已迎接了第二日的黎明,天气依旧阴沉带雨。微薄的阳光射在黎斯三人的脸上,吴闻脸上露出了笑容,昏睡中极度虚弱的白珍珠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黎斯夹抱着自己,满足说:“黎大哥,你救了我。” 黎斯笑笑:“我救了你,我都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黎斯三人相扶向东跨厢房走去,走一半,唐府突然一阵熙攘,黎斯远远看见王翠急急从唐玲院里走了出来,赶往唐府另一头。黎斯问:“王总管,发生什么事了。” “黎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老爷一直在找你。”王翠目光里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惧色,她抿了抿嘴唇说:“又,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在哪里?” “还是……蝶恋阁。” 蝶恋阁里,唐九观面无表情的站在院中,不远处那片黑郁的枯树林里,其中一棵高树上悬挂着一具尸体,尸体似先前凤儿一般,少了半截手掌,尸体随风慢慢移转过面目,黎斯看到了她的面容,不由得一惊,竟然是她。 悬枯树而亡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黎斯瞧见偷偷在偏院给死去的凤儿烧纸钱的丫鬟小杏。小杏的舌头半伸了出来,眼睛爆出瞪着头顶,剩下的一只手保持着一个抓人的姿势,却不知小杏在临死前想要抓住的人是哪个?亦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已经派人通知了昆金,他很快就会来了。”唐九观转脸望着黎斯,他的面容冷峻,黎斯也看着唐九观,道:“唐兄,跟我聊聊吧。” 门被关了起来,隔绝了世界,但内外的世界里唐九观似一如既往的孤寂。黎斯看到桌上有酒,还有空置的酒坛,知道唐九观又借酒消愁了。 “唐兄,能跟我说说杜蝶吗?”黎斯坐下,唐九观嘴角先是抽动了一下,随即也坐了下去,坐在黎斯对面,缓缓说:“杜蝶是我这一辈子少见的好女人,她美丽、善良,也很爱我。” “但她死了。”黎斯平静的说。 唐九观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不自觉望向了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金刀,那是他驰骋沙场身随命存的伙伴,但已经许多年,它都没有杀过人了。自己就像这把金刀一样,渐渐抖落了曾经的锋芒,唐九观微微闭眼:“黎兄想说什么。” “杜蝶死于一场奇怪的大火,唐兄,觉得是有人故意放的那把火吗。或者说,有人想害死杜蝶。”黎斯将心中所想托出,唐九观还是闭眼,仰起头道:“每个人总会饱受各种苦难,而对于一个漂亮的女人来说,嫉妒就是她最大的敌人。” “有的时候,嫉妒足可以杀死一个人。”黎斯缓缓道:“当年唐兄如此疼爱杜蝶,她死后,却不知唐兄为何没有彻查此事。” 唐九观倏然睁开眼睛,目光乍现异样的光亮,随即暗淡下来对黎斯说:“黎兄,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爱杜蝶,她是我的至亲。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仅仅有她一个亲人,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我。” 黎斯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着唐九观低垂的左边肩膀,开口道:“我记得唐兄说过,每逢阴雨天气,你的刀伤就会发作,一经多年,可有好些了。” 唐九观淡漠一笑,翻开长袖,露出了左边肩膀,肩膀上有一块形如黑色蜘蛛的旧刀疤,早已结痂,伤有碗口大小,足可想想当时唐九观所经历的痛苦。唐九观轻轻摸着刀疤,道:“那是在沙场对阵东妖王所遗留的伤疤,要它好了作甚,留着它,至少可以让我记得我留了多少血才有了今天的我。”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黎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住,转头说:“唐兄,你可相信惨死的杜蝶会回来报仇吗?” “我……”唐九观欲言又止,终于他说:“我相信杜蝶是个好女人。” “但现在她已经不是个人了,不是吗。唐兄。” 唐九观沉默。 东跨厢房,黎斯回来了,吴闻守在白珍珠身边,这丫头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身体疲乏,沉沉的睡去。 “捕头,又死人了?” 黎斯点点头,叹息一声道:“看来唐府接连发生的命案还有唐夫人的死人病对于唐九观的打击很大,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颓废。” “这也难怪,毕竟是他夫人,而且还牵扯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夫人,还有诅咒,的确让人难以承受。”吴闻有些感慨的说,吴闻望着黎斯,问:“捕头,接下来可是根据在冰窖里发现的白素裟残片寻找杀害凤儿的凶手。而且很可能也是这个凶手又杀了另外一个丫鬟,还把我们关在了冰窖里。” “但我想不明白,捕头,你是怎么把我们救出冰窖的。难道是王翠派人找到了冰窖去?”吴闻猜测着,黎斯笑笑,脑海里回忆着那个朦胧模糊的白影,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所看到的,他又如何告诉吴闻。 巳时过后,定阳县县令昆金又风尘仆仆而来,对于唐府发生的接连命案,他显得无能无力,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唯一从唐府家人口中探听出来的蛛丝马迹,竟是关于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后的死亡诅咒。 昆金心急如焚,找到了黎斯,昆金苦笑说:“黎捕头,你可是神捕啊,一定帮帮我啊。” “我帮你。”黎斯点头,从怀里取出了那一小块白素裟丝递给昆金。黎斯望着蝶恋阁,道:“去吧,昆大人。” 没多久,昆金回来了,脸上写满了疑惑,黎斯问:“唐兄如何说。” “唐大人倒是认得这白素裟丝,说年前曾经特意托人购买了一批,给唐夫人订做白素裟衣裙。”昆金说,黎斯皱眉道:“唐夫人?” “除了唐夫人,还有一个人也有这种白素裟丝。”昆金又开口说。 黎斯苦笑:“昆大人为何不一起说完,那个人是谁。” 昆金摇头说:“唐府千金,唐玲。” 文绣阁,唐家大小姐的闺院。 “我不要,不要!”唐玲面带黑纱,声嘶力竭的手持一柄尖刀,疯狂的刺拉。刚来到文绣阁外面的黎斯听到唐玲的叫声,跟昆金使了个眼色,两人担心唐玲出事,齐齐冲进了闺房。 唐玲闺房里,王翠和两名丫鬟拼命的在拽拉着唐玲,但唐玲的力气出奇的大,拽着几人用铁剪刀狠狠的刺划着几件纯白色细薄如纱的长裙。唐玲大叫着:“我不要,不要这衣服,不要这白素裟衣,不要!” “小姐,咱们不要,不要了,扔了就好。你赶紧放下剪刀,别伤了自己啊。”王翠尝试着夺走唐玲手中的剪刀,唐玲猛烈的摇头,脸上涌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很快笑容变成了哭容。唐玲哭着喊:“恶鬼就是穿着白素裟衣!恶鬼就是穿着白素裟衣!我毁掉了这衣服,恶鬼就不会出现了,不会再来害我娘跟我了,对!我毁掉它,毁掉它。” 唐玲跟王翠争夺剪刀时,面上黑纱不慎飘下,露出了半张脸上红色的伤疤。一道两道三道伤疤横伏在唐玲左边脸颊上,像是几只血红色的虫子。 “我的面纱,我的面纱。”唐玲终于丢了剪刀,去捡面纱,惊慌失措的重新挂在自己脸上。 随即,唐玲又哭了起来,王翠将她搂在怀里。黎斯和昆金对望了一眼,这个时刻,他们不好在这里,两人离开了文绣阁。 昆金一个劲摇头:“唐家小姐现在变得疯疯癫癫了,这个如何是好。” 黎斯也没法对昆金多说或保证什么,只是让他先将丫鬟小杏的尸体运回县衙黑屋子里,至于小杏不见的半截手掌,此时还是没有找到。 黎斯告别了昆金往自己厢房走去,半路上看到了不少丫鬟收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正往这边走来,黎斯走几步过去问包袱里所包何物,丫鬟们告诉黎斯,定阳县今年出了水灾,相邻几个村里的村民已经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而唐九观本身也是定阳县东瓯村人,惦念着乡亲,于是这几月便叫王翠按时给县衙负责相关灾情的衙官捐助一些钱粮衣物,帮助灾民。而这些唐府丫鬟和家丁大多也是定阳人,虽然他们没多少钱,但还是可以捐一些多余的衣物棉被给灾民,于是都统一交由王翠,再转给县衙衙官。 黎斯听着丫鬟讲完,点点头。黎斯望着丫鬟们走远才回到了厢房。 白珍珠已经醒来,还吃了两碗王翠送来的燕窝粥,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吴闻也一样,黎斯看着两人身体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黎斯同两人大略讲过了白素裟丝属于唐夫人同唐玲所有,而现在两人,一个患了死人病,生生死死可说只在须臾。而另一个唐玲,却如昆金所说,变得疯疯癫癫。 “黎大哥,你说杜蝶的诅咒真的存在吗?”白珍珠想着这几日唐府的接二连三的噩遇,不由得对那诅咒多了几分相信。 “说不准。”黎斯笑笑:“人间事我尚且诸多不知,何况鬼怪魔神。” 未时,昨夜一场落雨后,天空终于出现了太阳,阳光变回温暖,白珍珠就不肯继续待在屋子里了,拉着黎斯同自己一起出来散步。 黎斯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想着小杏不见的半截手掌、凤儿衣角遗留的白素裟丝究竟属于谁、杜蝶的诅咒是否真的存在亦或者有个比杜蝶更可怕的背后黑手藏于唐府,还有那神秘的救自己三人性命于冰窖的白影人又是谁?她是唐府里的人吗,她又为何救自己……一条条、一缕缕残碎思绪将黎斯眉头拧出一个结。 唐府足够恢宏庞大,只庭院就有十二三座,亭台楼榭间美景不断,黎斯跟在白珍珠屁股后面,看着白珍珠恢复体力后的蹦蹦跳跳,心情不自觉也宽解了不少。 两人在唐府游逛了一整个时辰,白珍珠这小丫头终于才累了。两人沿着来路回去,走过唐府后院一个廊子时,黎斯听到了有人争吵的声音。 廊子尽头是个小院,小院旁边即是唐府后门。两个棕衣家丁就站在后门口,阻拦着某人进来,门外人苦苦求说:“拜托两位小哥,我是真的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想见唐夫人,求求你们帮我通传一声,谢谢了。” 唐夫人患了死人病,这个消息唐九观下了命令严禁外传,唐府之外的人自然不清楚。两名家丁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自不能说唐夫人得了死人病,只得说:“我家夫人是不会见你的,你还是回去吧。” “不,不!”门外人撑住门板,不让家丁把门关上,哭喊说:“求求你们,就告诉唐夫人是二十年前曾经帮助过唐夫人的一位故人想要见她,你们只要这般说,她定然会见我。” “说了不会见你。”家丁推开门外人的手,想将门关上。 “慢些,放她进来。”两名家丁听得身后有人,转头,却是黎斯和白珍珠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 第五章 梦魇 门终于打开了,黎斯也看到了门外人的脸,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面黄肌瘦,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衫。 “你要找唐夫人,刘喜娘?”黎斯望着妇人问,白珍珠靠在黎斯身旁,盯着妇人。妇人偷偷瞧了黎斯一眼,点了点头。 “嗯。方才你说,二十年前,你曾经帮助过唐夫人。真有此事。”黎斯再问,妇人还是点点头,黎斯又问:“你跟唐夫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又是如何帮的她。” 妇人紧张的望着黎斯,眼神躲闪,似在犹豫,黎斯也不着急,只是等着。终于妇人像是想好了,张嘴刚待要说,冷不丁从几人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却是唐府总管王翠。 王翠看了妇人几眼,神情突然起了变化,上前拉住妇人道:“张妈,你是张妈。” 那妇人也看到了王翠,脸上现出喜色,连忙点头:“王……王总管,我就是张妈,终于见到你了。” 王翠拉住张妈,握住她手转脸对黎斯说:“黎大人,这位是张妈,我家小姐小时的奶娘。小姐出生时不吃任何人的奶水,当时急坏了夫人,后来多亏了找来了张妈,才解了燃眉之急。”王翠转脸又看张妈,说道:“这许多年夫人一直想要找你回来重重谢你,却一直不得你音讯。今日重来唐府,张妈可是有事。” “哎……”张妈先叹息一声,而后道:“还不是这场大水,家都被大水冲没了,我也变得无家可归,还有我那可怜的三岁孙儿。若不是遭此大灾,我也不会来找唐夫人,还请唐夫人看在昔日旧情上,救老奴和吾孙一命。”张妈说着,已经跪下了。 王翠赶紧拉张妈起来,眼睛不觉红润了,点头说:“我家夫人从来惦记着你,放心,她一定会帮你。” “谢谢,谢谢。”张妈又跪下对着王翠磕头,王翠对黎斯道:“黎大人,唐家旧事就不打扰您了。张妈,你跟我来吧。” 张妈跟着王翠去了,黎斯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久未说话。白珍珠拉了拉黎斯衣袖问:“黎大哥,你想什么。” 黎斯回过神来,看着白珍珠一脸专注的望着自己,摸了摸鼻子笑说:“我在想,今晚上吃什么。”黎斯说罢,自己往回走,白珍珠愣了一会儿,才转身去追黎斯:“黎大哥,你等等我。” 酉时,文绣阁。 唐玲卷缩在自己的床上瞪着双眼看头顶的白色床幔,两天了,整整两天了,只要她一闭眼就会做那相似的噩梦。先是凤儿血淋淋的出现,然后是娘面无表情如同死尸一样的面容,接着就是一个身穿白素裟衣的女子,站在凤儿和娘的身后,遥望唐玲。 唐玲看不到白衣女人的脸,却又觉得她并不陌生,自己一定见过她。她是谁,她会是凶手吗?是她害死了凤儿,害了娘吗?她找到了我,唐玲心中恐惧、退缩,那白衣女子就会逼近,唐玲一个劲的退,退到最后碰到了一面冰冷的墙壁,墙壁里伸出了一双手,就那么把她拖进了里面,唐玲每每此时惊醒,额头满是冷汗。 两天内,她做了不下十次类似的噩梦,她不知自己最后落下的墙内是什么,地狱吗。门外的丫鬟又在一遍一遍敲打着门窗:“小姐,吃饭了,你多少吃点吧,要不身体熬不住啊。” 丫鬟的声音像是蚊子一样令人讨厌,唐玲抓起床上枕头扔在门上,大喊:“滚,滚,都滚!” 门外人影晃动,过了一会儿,丫鬟们见唐玲不开门,走了。文绣阁的卧房里重新陷入到一片死静里,唐玲感觉到了不自在,很不自在,像是有根锋利的梅花针刺在心口那般难受。她四下里将卧房里转望了一遍,终于发现,桌子上静静放着一样东西。 七年前,唐玲出了一场意外,从山上滚了下来,锋利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脸,在她脸上留下了三道无法泯灭的伤疤,此后唐玲变得十分敏感而且自卑,而她的文绣阁里再不允许一样东西出现,那就是镜子。唐玲不想看到自己被毁去的容颜。 而此刻,桌子上静静放着的一样东西,正是一面铜镜。 唐玲发疯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抓起铜镜狠狠扔在地上,铜镜被摔得变了形,唐玲继续冲上来用力的踹铜镜,似要将镜子踹的粉碎一样。倏然,她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铜镜的镜光里,唐玲看到,文绣阁的窗外有一个静默的影子站在外面。刚刚入夜的寒风吹得人影衣衫翻动,那翻动的形状跟自己在梦境里所见一模一样,是她,是她……那个身穿白素裟衣的女人,她终于来了。 唐玲呼吸急促,盯着窗户,一步步后退。那薄薄的窗户似受到了无来由的风力变得扭曲,向房间内凹陷,渐渐出现了裂痕,一道道爬满了窗棂。唐玲几乎看到了真实飘动的白衣,来了,终于要来了,那可怕的诅咒终于还是来临了!宿命,终是无可脱逃。 唐玲退到墙边,再无可退,耳边传来窗户震碎的声音。唐玲心灰意冷的闭上了双眼,猝然,唐玲感受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紧紧的。 她低下头,一双手正从身后冰冷的墙壁里伸了出来,拽着唐玲,无所阻止的陷入了进去。 东跨厢房,唐府菜席一一上桌,最后上来的是一只白冰雕刻而成的蟠桃,桃口微开,里面阵阵浓郁香气传了出来,这菜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一口桃。在冰桃里装下金酥皮鸭,冰镇后的酥皮鸭口感一流,白珍珠望着白桃已经开始流口水了,白珍珠笑嘻嘻的对黎斯道:“我等不及了,先吃了。” 白珍珠用筷子叉开冰白桃桃口,一只烤的流油的金酥皮鸭出现在三人面前,白珍珠用筷子再一插,那酥皮鸭的鸭肚被稍微一碰,竟是自己摊开了,露出了肚内白凄凄、血淋淋的一样东西。 白珍珠只瞧一眼,再也忍不住转头大吐去了,吴闻也是强忍住才没吐出来,房间内伺候的丫鬟惊叫的捂住了嘴。黎斯目光平静,望着酥皮鸭肚内的东西,那是半截人类的手掌。 这是小杏的残掌。黎斯用筷子将手掌挑翻过来,残掌血肉模糊,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可以追查了。黎斯抬头问丫鬟:“这道菜你是从哪里端来的?” “是……是从膳堂直接端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丫鬟说话变得结巴,黎斯明白,这是被吓坏了。黎斯问罢丫鬟,依旧一筹莫展,正自沉思时,一人匆匆走进了东跨厢房内,正是唐府总管王翠。 王翠一脸焦急脸色,看到黎斯,眼泪竟是禁不住流出来,带着哭音道:“黎大人。小姐,小姐不见了。” 唐九观白天去定阳县城执行公务,至今还未回来,黎斯先自赶来了文绣阁。文绣阁唐玲的闺房内,黎斯缓缓转目,一边窗户已经被毁坏,房间地面上扔着一把变形的铜镜,除此,房内陈设没有变化。 王翠叫来了伺候唐玲的两名丫鬟。两名丫鬟说她们从未离开过文绣阁,两人一直待在文绣阁外室小廊里等小姐出来吃饭,但等了好久唐玲都未出来,后来其中一个丫鬟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赶过来一看,发现小姐闺房的窗户被毁坏了,人也不见了。 若想从文绣阁出去,必经过两个丫鬟所待的廊子,但丫鬟没有看到唐玲出去,说明唐玲应该还在文绣阁里。黎斯在唐玲闺房内寻找了两遍,站在房间中央,转脸面对那扇坏了的窗户,后退着一步步向后靠去,走没十步,黎斯背脊贴上了一面冰冷的墙壁。 “黎大人,小姐究竟去了哪里,她会不会有事。”王翠紧张的望着黎斯,黎斯没说话,目中神转,似想到了什么。 这边王翠喃喃低语:“一定是她,是她不肯放过小姐。” 第六章 夜半无人凶魂现 入夜,唐九观回来后听说唐玲失踪,脸色变得煞白,若说先前不明不白死了的只是他唐府两个小丫鬟,但现在失踪的,又很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则是他的唯一血脉。唐九观急了,他召集了唐府所有人,搜查唐府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一个老鼠洞也不放过。同时唐九观派人给昆金传去口信,让昆金立即在定阳县城内找寻一切可疑的事和可疑的人物,整个定阳县很快也变得乱糟糟起来。 唐九观率领几十名家丁从亥时一直搜查到次日寅时,唐府每一个角落都搜查过了三遍,没有唐玲的影子。唐九观茫然的站在唐府内,许久,他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唐九观回头,黎斯看着他:“唐兄,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唐九观重重点头:“黎兄说得对,找,继续找。” 今晚的唐府注定了不平常,就当所有人都在忙碌寻找失踪不见的唐玲时,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了蝶恋阁内,形似幽灵,轻飘飘进了蝶恋阁。 唐九观已经找寻过蝶恋阁,所以此刻蝶恋阁里没有家丁、没有丫鬟、没有人,不,或者有一个。唐夫人紧紧闭着双眼,平静的呼吸间不知她经历着一个如何的梦境,亦或者是同自己女儿唐玲一般无二的噩梦。 但现在,在蝶恋阁内,有一个白影就站在她面前,幽怨冰冷的目光凝望着她,嘴里喃喃的说:“刘喜娘,你该上路了。” 白影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刀,摸准了唐夫人的心口位置,高高举起,猛的刺下。 “咚!”这一刀竟没刺穿唐夫人的胸膛,而是刺进了床板里,原来方才电光火石间,一人飞冲过来抱走了唐夫人,救下唐夫人一命。这人望着白影,轻轻笑说:“久违了,杜蝶。” 开口说话的人是黎斯,黎斯近前站着一位身穿白素裟衣的女子,虽然面带纱巾,但通过举止动作黎斯还是判断出了她的真正身份。她并非是死后变成冤魂回来报仇的杜蝶,而是装成杜蝶样貌衣装的另外一人,乃是唐府总管家,王翠。 王翠明白黎斯已经认出了她,她干脆扯下面纱,用冰冷的声音说:“你休要阻止我,我并非王翠,而是代替死去杜蝶来阳间报仇的使者,我要杀死这害人的罪魁祸首。” 王翠又要扑上来,黎斯轻轻一推,王翠被黎斯运带内力的一推竟没有推倒,只是后退两步,又举着短刀冲了上来。黎斯抱着唐夫人行动多有不便,只得喊一句:“唐兄,此时还不出来吗?” “住手!”一声充满威严的喝声传来,王翠手一抖,短刀落地。她转过头,门口站着的不是唐九观又是哪个。 “老爷,老爷……我……”王翠张开嘴,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已经扑簌扑簌的落了下来,她望着唐九观,唐九观也望着她,而后唐九观目光转到黎斯怀里的唐夫人脸上,摇头道:“王翠,你这是为何,为何啊。” 王翠还是不说话,黎斯看着王翠再转看唐九观,唐九观则一直摇头,也不再开口。蝶恋阁内一时陷入死一样的静寂,终于王翠目光从唐九观脸上转开,望着地面上的短刀,咬住了嘴唇,似终于下了决心开口:“我杀她,你真不知为了什么?” 唐九观眉头皱了皱,沉默。王翠笑了,泪水随着笑容滑落:“十八年前的东甄村,你同我说过的蜜语甜言都忘记了吗。九观。”王翠对于唐九观的语气态度倏然变化了,变得柔情似水,目光重新移到唐九观脸上。 “那一年东妖国派余孽滋扰青州边境,你亲自率领一支铁卫队击杀东妖余孽,却不慎在一处深谷里中了埋伏,肩膀被射中了毒箭,后来你同铁卫军走散,一个人单骑逃离了东妖余孽的追截,回到了青州境内你的故乡东甄村。毒伤此时发作,你就摔下马来昏迷不醒,是谁救了你?”王翠语气微微起伏,唐九观仰头,闭眼道:“是你。” “是我,我为你吸出箭毒,又连夜上山采了外伤草药医治你的伤口。第二天傍晚你终于醒了,醒来的你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然后将我拥入怀里。我当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让你抱着,听着你沉重的心跳。再之后的两个月,你跟我厮守在东甄村里,足不出户,你说这两个月是你这辈子最开心最幸福的两个月,你宁愿用你的生命来替换这短暂的快乐。”王翠盯着唐九观的脸,慢慢再慢慢的说着,似要将每一个字都说入唐九观耳里,钻进他心中:“两个月后你走了,你说过会派人来接我进府。对吗?” 唐九观点头。王翠凄然一笑,道:“然后呢,我等了半年不见你来,于是我去唐府找你。我期盼着你可以履行你的诺言,希冀着可以同你长相厮守。但我等来的就是她,将我生生赶出了唐府。”王翠手滑落,指着昏迷不醒的唐夫人刘喜娘。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面,仅仅是让家丁将我像打发要饭婆子一样轰了出来。我当时心存幻想,以为你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是她嫉妒我,不想让我进唐府。可傍晚,我却收到了你托人送来的一百两纹银。” “这件事,我对不起你,你去的时候喜娘刚有了身孕,我担心喜娘腹中孩子出意外,所以只能委屈你了。”唐九观面露愧疚之色,说。 王翠用手抹了一把泪水,摇头说:“我当时抱着银子真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家中还有病重的爹需要侍养,我不可以死。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东甄村,却听闻了爹自杀亡命的消息,又是刘喜娘做的好事。她派了打手去了东甄村,造谣说我是勾三搭四的浪妇,又让打手打碎了家中所有的东西,我爹气不过,就……自杀了。”王翠身体颤抖:“我恨,我恨啊。我失去了所爱的人,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接下来,我再也不想轻生,我要变强,我要从刘喜娘手里夺走属于我的一切。” “为了能够进入唐府,我委身嫁给了大我二十岁的唐府管家。而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我的一颗心似要裂开了一般,我以为我不再爱你了,对你只有恨,但偏偏事与愿违我依然爱你。刘喜娘虽知道有我,但从未见过我,所以我可以安心的在唐府待下去,之后你发现了我,看到我已为他人妇,要求我将两人的事情永远藏在心里,烂在心底。我那时得不到你,于是我选择隐忍。后来,大我二十岁的相公得了重病,没过几年就走了,你感念有亏于我,便让我接任了唐府总管。九观,这种种,我可有说错?” 唐九观摇摇头,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 “我安心的在唐府担任了总管一职,我以为随着岁月流逝你终会再想到我的好,会跟我在一起。但几年后,你却迎娶回来了一位风华绝代的二夫人,杜蝶。哼,刚开始我也憎恨这个美丽的女子,但后来却渐渐觉得她有些可怜,因为真正可以在唐府只手遮天的并非杜蝶所依托的男人,唐九观。而是一个女人,刘喜娘。我那时也才知晓,原来刘喜娘的娘家背景牵连到了青州之主的康王周邈。周邈既是刘喜娘后台,自然唐府内无人敢将她怎样,她甚至可以欺你之上,我也终于明白,多年前你之所以那般绝情,是怕得罪了刘喜娘,从而触动了刘喜娘背后势力的逆鳞。”王翠继续说着,目光落在了刘喜娘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了解到你的苦楚和无奈后,我似可以预见杜蝶的悲惨结局。果然,杜蝶在唐府生活了几年,处处得到你的照顾和宠爱,却依然改变不了她的宿命。七年前蝶恋阁的那场神秘大火带走了她的性命,杜蝶死的那晚你跑到刘喜娘那里质问她,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杜蝶死了,你跟刘喜娘变得更加疏远,我看到你一个人藏在书房里伤心难过,试图接近你、安慰你。但那时我愕然的发现,你的心中早已经没了我的位置,有的只是杜蝶。” “你是个好女人,杜蝶也是,我虽然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功成名就,却怎奈在自己府中这区区一隅之地保护不了珍爱自己的人,更保护不了自己所珍爱的人。虚名浮世,又有何用哉!”唐九观脸上刻画下了苍凉和悲感,显然王翠的话戳中了唐九观心底最软弱的那一角。 “九观,你自是清楚,七年前放火杀害杜蝶的人就是刘喜娘,也是她隔绝了我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此下,杜蝶不屈的冤魂也找上了她,要让她偿还当年的血债。”王翠摇头说:“唐府接连的命案就是杜蝶索冤而来,她还劫走了唐玲,若要救回唐玲保唐府无事,刘喜娘就必须要死!所以,我才要杀她。”王翠道完杀刘喜娘的前因后果,黎斯心头亦感觉到一阵压抑悲愤,何况此时当事的两人。唐九观紧闭着双眼,手放在桌上,攥起又松开。 “我知你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不忍下手,让我来。”王翠目光重现杀机,捡起地上短刀,扑了上来。 “砰!”卧房门被撞开,吴闻连着定阳县县令昆金还有一众捕快而来,当中自还有白珍珠。 昆金对王翠说:“王翠,你方才已经交代了杀害唐夫人的前因后果,无论原因如何,你便是凶手。凤儿同小杏的命案根本不是杜蝶冤魂索命,也是你所下的毒手,是否?” 王翠望着一众人,目光一阵迷茫,看着自己的一身白素裟,突然冷笑起来:“是我杀的又如何,她们都该死,都该死。” “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都是为了唐九观,可真若你说的这样简单。”黎斯盯着王翠,开口道。 “你,你什么意思,我已经说过了,就是这般。”王翠迎上黎斯目光。 “真若如此,或许你会想见一位故人。”黎斯转看向吴闻,吴闻缓缓退开身形,露出了藏在门外的一人,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王翠见这妇人,不由得脱口叫出:“张妈?” 第七章 是非曲折暗中蕴 张妈有些尴尬的在一群人中间看着王翠,低声应了一声:“王总管。” “初在唐府遇见张妈时,是在小院后门,当时王总管也在,说起张妈对于唐家小姐的过去恩情,王总管真情流露,当时黎某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王总管当时状态就似亲身受过张妈恩情一般。于是,我派手下吴闻悄悄跟踪了张妈,得知张妈从王总管住处出来后就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唐府。吴闻半路拦下了张妈,并将唐府最近命案告知张妈,张妈听后表情惊恐,于是吴闻将其带回定阳县县府,在县令昆大人的协助下,张妈终于交代了所隐瞒的真相,也让十八年前一桩隐藏至深的秘闻被揭露出来。”黎斯望着王翠,王翠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死死盯着张妈,冷冷说:“张妈,你究竟胡说了什么。” “我……我……”张妈支吾着,低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黎斯瞅见张妈尤其在避开望向自己这边。 “王总管方才针对唐夫人所说之旧事,一件件一起起让人心感悲伤,也对王总管心生怜悯。但其中在一件事情上,你却说了谎话。”黎斯缓缓讲出:“你的隐忍还有所做的事情并非单单是对于唐九观的旧情难忘,更非你所说的对于杜蝶的同情。你所作所为更多更多的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的女儿,唐玲。”黎斯一字字将其中隐藏谜底说出,在场人脸色都一变,即便先前知道此事真相的昆金同吴闻也还是忍不住脸有变色,而情绪波动最为激烈的自然是唐九观。唐九观像没听懂一样看向黎斯,又看向王翠,道:“这,唐玲怎么会是王翠的女儿,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唐兄。”黎斯道:“这世界上有些事情神鬼不可做,人却敢去做。你若有疑问,不如问问门口这位张妈。” 张妈头垂的更低。唐九观盯着王翠,声音颤抖的问:“王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哼哼,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多年深埋心底的秘密总会有被人揭开的一刻。既然黎大人已然查到了张妈,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王翠迎着唐九观目光,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道:“九观,十八年前我孤身来唐府找你,一个原因是因为对你思念至深,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我怀了你的骨肉。” “啊!”唐九观惊讶一声,脑中一阵嗡鸣,好一会儿才问:“那当时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当你将一包袱银两交给我时,我就不决定告诉你了。因为即使告诉了你,你也无能力让我进入唐府,即便我生下了孩子,也定会受到你府中那恶女人的迫害,我忍辱负重,不能再让我的孩子饱受欺凌。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我的孩子衣食无忧一辈子,同时可以对那个恶女人报仇。” “偷龙转凤。”黎斯说出四字,王翠点头:“不错,当时张妈就住在东甄村,她刚刚生下儿子,就被唐府选中了去给将要出生的唐府子孙做奶娘。九观你将银两托人捎给我时,我刚好碰到了张妈,得知张妈家中儿子得了重病,需要很多银两看郎中,她求我借钱给她。我答应了,但同时我也提出了我的条件。” “十八年前我腹中孩儿的月岁同刘喜娘腹中孩儿相差不多,于是我提出了一个让张妈大吃一惊的要求,我要求她偷偷将我的孩子同刘喜娘的孩子交换。”王翠终于将一忍心中十八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气息,接着说:“张妈开始不同意,但后来救儿心切最终还是应允了。当年的八月初十,我先生下了一个女儿,交予了张妈,随即隔日刘喜娘也生下一个女儿,张妈将两个女儿替换。” “唐玲真的是你的女儿……那喜娘,喜娘的女儿在哪里?”唐九观瞪大了眼睛望着王翠,各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袭上心头,原来自己竟然还有第二个女儿。 “你想要找那个孩子,哼,不用费心了。我当年对于刘喜娘那般仇恨,如何能让她的女儿安好的活着,而且她若活着,早早晚晚总会威胁到我女儿的身份地位。她出生后第三天,我从张妈手里接过孩子,便将孩子扔进了月泉河里。” “你,你杀了我的女儿,你杀了我的女儿!”唐九观突然跨到王翠面前,一手扼住了王翠脖子,手中发力,王翠的脸色瞬间变成惨白色。王翠吃力的说:“我是杀了你一个女儿,但我也给了你另外一个女儿,我不亏欠你,九观!” 黎斯看王翠呼吸困难,出声阻止唐九观:“唐兄,不可意气用事。” 唐九观望着王翠无惧的目光,手终于渐渐软了,松开了王翠说:“你说的没错,你没亏欠我,是我亏欠了你,亏欠了唐玲,亏欠了杜蝶,也亏欠了喜娘,我……我……” “九观。”王翠看到唐九观痛苦的神情,心中百转千回,同样难过。 吴闻看到王翠身上的白素裟,道:“便是你,穿着这身白素裟伪装成冤魂不散的杜蝶先后杀害了凤儿同小杏?”吴闻仔细观察,果然在王翠所穿白素裟衣裙位置发现了一个缺角,应该便是凤儿临死前同王翠纠缠,撕掉了衣裙位置的白素裟丝。 “人是我杀的,但最应该死的却还没有死。”王翠望着重新躺回床上的刘喜娘,决然道:“杜蝶的怨气还没有平息,她早晚还是会找到她,偿还血债。” “事情已然大白,来人,先将王翠带回县衙,之后过堂审后定罪。”昆金一方父母官终于发话了,随即上来了两名衙役将王翠连同张妈一并带回了县衙,昆金随后告辞,并约好了堂审时间请黎斯同唐九观前去观审。 “九观,等一下,九观!”王翠突然停下,昆金一愣,没有阻拦她。王翠望着卧房里独自坐着的唐九观,眼泪缓缓淌出:“九观,找到唐玲,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了。” 王翠走了,昆金等县衙的人也走了,黎斯和吴闻、白珍珠也走了。蝶恋阁里变得静悄悄,只有自己同刘喜娘,唐九观坐在刘喜娘身旁,贴近刘喜娘耳边,眼中模糊轻声道:“杜蝶,她真的回来了。” 唐九观言罢,蝶恋阁庭院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声音,似歌声,又似某人悲伤的哀鸣。 十月初七,巳时,唐府东跨厢房。 黎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醒来,梦境里他似又看到了一片冰天雪地的环境,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白影人再次出现,她的脸还是氤氲,但那奇异的歌声却一字一句变成了话语,明明是话语但黎斯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再努力想要看清楚白影人的脸,梦醒来了。 门同时被人重重砸起,黎斯开门,吴闻冲了进来,沮丧的说:“捕头,出事了。王翠在大牢里自缢身亡了。” 黎斯同吴闻来到了大牢里,王翠的尸体已经被放了下来,她的脖颈有紫青色的瘀痕,乃是致命伤。而王翠的脸色平静安详,像是已经等待这一刻等待了好久,终于解脱了的决绝。昆金递给黎斯一张白纸,是王翠临死前写下的遗信,白纸和笔墨是半夜里王翠跟狱卒借来的,当时狱卒并没有多想,就借给了王翠。 遗信里详细道出了王翠这许多年来积郁心头的心结,大致同昨天王翠所讲述的没有分别。除此之外,王翠还交代了如何杀死凤儿和小杏,又截断两人的手掌试图利用残掌将杜蝶冤魂杀人的传闻做实,让每一个人都相信杜蝶乃是死于刘喜娘手下,而后她再杀死刘喜娘,这般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杜蝶冤魂复仇而杀死了刘喜娘。王翠在信中也提及,曾幻想在杀死刘喜娘后,唐九观可以回心转意,同自己再续前缘。但可惜,最终功亏一篑。刘喜娘之所以患上死人病,竟也是王翠所为,王翠暗中修习邪门巫毒,将种好的巫毒培养的金丝虫茧放进刘喜娘所喝的水中,虫茧进入体内,会慢慢孵化并向上移动。随之时间推移,虫茧到达头部,吞噬掉人类的大脑,便是所谓的死人病了。这金丝虫茧无毒无形,随血液而流动,所以一般大夫郎中难以察觉出。王翠就是利用巫毒虫茧害了刘喜娘,遗信最后,王翠寄希望唐九观找寻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唐玲。但王翠难再面对唐玲,她不希望唐玲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不择手段、杀人害命的娘,于是,王翠选择了上吊自缢,离开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黎斯看过遗信,长吁道:“难道一死就可以将所有悲惨的故事终止吗。” 黎斯嘱托昆金将王翠上吊自缢之事告知唐九观,他自己留在大牢里,望着王翠平静安详的脸,再看手中忏悔的遗信,喃喃说道:“总感觉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第八章 心有千般万般结 十月初七,未时。 吴闻随着昆金派去唐府通知王翠自缢而死的衙役一起回来了,回到定阳县衙后却找不到了黎斯,白珍珠也跟来了,着急的说:“黎大哥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拆了这定阳县县衙也要找到他。”吴闻怕这小丫头又胡闹,找来昆金,大家都在困惑黎斯去了哪里时,黎斯施施然从县衙侧院走了出来。白珍珠这才不胡闹了,来到黎斯跟前问:“黎大哥,你又偷偷溜哪里去了?” “我又不是耗子,不会溜走。”黎斯笑着摇头,问吴闻:“唐九观如何说。” “他还待在蝶恋阁里没出来,只是问多久可以领回王翠尸体。衙役回说,要三天以后。”吴闻脸上露出同情之色:“看来,他是想亲自安葬了王翠。” “嗯,毕竟曾经有过山盟之誓,却落得了如此下场。”黎斯叹一声,回头问昆金:“昆大人,那随着王翠一同回来的张妈在何处。” “还在大牢里,她像被吓坏了,大半天只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的嘀咕。”昆金说。昆金不多会去忙公务了,黎斯三人来到大牢里,张妈果真一个人蹲在牢房角落,面对着墙壁,不停的自言自语。 “张妈。”黎斯呼唤了一声,张妈只是身体晃了晃,而后继续嘟念自己的了。 吴闻想要大声唤张妈,黎斯阻止了,他看着张妈背影,开口道:“张妈,莫非想在深牢中久住,不再见自己幼稚的孙儿了。” 张妈转过脸来看着黎斯,突然冲到牢门之前,哭求说:“大人,求求你放我走吧。我当年只是一时情急,才做了错事,这么多年来我吃斋念佛只为赎清自己的罪过。我的孙儿还小,我若长住牢中,他会饿死的。” “真若你所说,你诚心想要赎罪,减轻自己的罪孽,就要看你是否将隐藏心底里的全部秘密都讲出来。”黎斯盯着张妈的眼睛,张妈的眼睛立即躲闪开来:“大人,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是我收了王翠的钱,做了错事。”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黎斯摇头说:“张妈,你所说的过往话语里藏了不少纰漏。其一,你既是十八年前帮助过王翠,偷龙转凤换了唐夫人的孩儿,那你对于王翠就是大恩情,后来奶水养孩子也是对于王翠有恩,但你对唐夫人刘喜娘就只有愧疚。按常理,今年发了大水,你来找的应该是有大恩情于她的王翠,而不是唐夫人。但那日我在小院后门听闻你所说,受你大恩的是唐夫人,你要找的也是她,岂非可疑。其二,你神貌有失。十八年前你收了王翠的钱两才帮助王翠,应该是王翠感激于你。但昨天在唐府我注意到你看向王翠时的目光永远是躲躲闪闪,似是做了有愧于王翠的事情一般,此亦是疑点。再三,王翠给你的一百两的确是一笔不少的银两,但当年你花费了足一半银两治好了你儿子的病,仅余不足半数,但在这十八年里你衣食无忧,更是为自己儿子建起了新房新院,花费非是小数。我托昆大人调查过,你家中再无更多钱两来源,就只凭十八年前所留的一半银子做了这许多事,绝无可能。你一定有过另外一笔大额的收入,这是第三处疑点。张妈,话到此,你还不肯将所经所历都讲出来吗?真要坐穿这大牢不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别,我说,我全都说。”张妈额头都是汗珠,她摇头说:“大人说的没错,当年我过怕了穷日子,收到王翠那笔钱后,为了能让儿子将来可以有个好生活,于是,我……我想了一个歹主意。我将王翠偷龙转凤想将自己孩儿同唐夫人孩儿替换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唐夫人。” 张妈话到此处,吴闻同白珍珠都是吃了一大惊,只有黎斯神情平静,似早已猜到了一样。张妈继续说:“唐夫人听闻了王翠的计划后,先是十分生气,后来竟又不生气了。她,她告诉我,就按照王翠的计划来做事,只是……只是没有把王翠同唐夫人的孩儿互换。那时王翠同唐夫人生产仅相差一天,两人生下的孩儿又有几分相似,分辨不出。于是,我抱走了王翠的孩子,最后又将王翠的孩子抱回来给了她。” 白珍珠望着张妈,王翠偷龙转凤的计划已是令人瞠目结舌,而唐夫人这招移花接木计策更是高绝,甚至有了几分可怕的味道。白珍珠想着,自觉得背后丝丝发凉。 “照你说,王翠是把自己的孩子扔进了河里,淹死了。”白珍珠想到这最终结果,不由得替王翠感觉到悲凉的同时,更是觉得唐夫人的狠毒。 张妈看了几人一眼,又低下头:“我的罪孽深重啊,我亏欠王翠和她孩儿,现在终于报应来了。” 黎斯三人从大牢里出来,听闻了张妈口中所讲述的惊世骇闻后,三人心里都觉得一阵气闷,黎斯突转向吴闻说:“对了,吴闻,让你找寻的东西找来了吗。” “在唐府里废了些功夫,但还是找来了。”吴闻点头,白珍珠好奇的看着两人,不知道两人又卖什么关子,还好,她很快知晓了答案。 三人来到县衙一间偏厅,吴闻将一个包袱倒空出来,里面尽是一些破碎的衣衫,白珍珠仔细看,发现这些衣衫都是白素裟。白珍珠不懂的问:“黎大哥,找来这些残破的白素裟衣干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黎斯道,不多时衙役送来了一件完整的白素裟衣,白珍珠看去,发现正是死去的王翠身上所穿的那件白素裟衣。黎斯将完整的白素裟衣摊开放置在长桌上,而后取出了从凤儿尸身上发现的白素裟衣残片,王翠白素裟衣裙位置亦存在破角,黎斯、吴闻两人仔细对照。吴闻道:“捕头,两者并非吻合。从凤儿处发现的残角里似有一些金色的线丝在里面,而王翠的白素裟衣中没有金丝。” “而且残角的形状同王翠所穿的白素裟衣破损轮廓也不相同。”白珍珠也发现了疑点,接下来,三人将那堆残破的白素裟衣一一进行比对,发现这堆白素裟衣里掺加了金丝,且一件件拼接之后,发觉有一件金丝白素裟衣也少了一个残角,同从凤儿尸身上发现的残角吻合。 “你的这堆白素裟衣从哪里找来的,是谁的?”白珍珠心中明白了,那从凤儿尸体上找寻到的残角并非属于王翠,于是她急忙问吴闻。吴闻长吸一口气说:“文绣阁,唐玲。” “唐玲,怎么会是她呢?”白珍珠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出声来:“黎大哥,难道杀害凤儿的真凶不是王翠,而是唐玲。” 黎斯闭眼:“的确存在这个可能,王翠一直以为唐玲是她的亲身骨肉,她若发现了是唐玲杀人,担心唐玲被抓,就替唐玲顶罪。” “但,但唐玲为何要杀人呢?”白珍珠想不明白的问,黎斯看着白珍珠许久只得是摇摇头:“我也找不出其中的关键所在,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白珍珠紧张的问。 “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周围是冻彻的寒冷,视线里只有一片遮天盖地的黑暗,头疼欲裂,我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我不禁问,我是谁,我是谁,我究竟是谁?耳边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异响,像是某种动物低沉的呻吟声里混杂着流动的情感,我心中一紧,想了起来,我……是唐玲。 噩梦已经结束了,还是依旧在噩梦里。唐玲望着狭隘的空间内黑暗、冰寒同自己相伴,唐玲转身,竟发现自己像是被砌在某个空间里,左右都是冰冷坚硬的墙壁,身后同样,唯独前面有一条深入黑暗里的小径,似一条从地狱魔鬼口中伸出的长舌一般铺展开来。唐玲害怕,但她更不想待在这里,她走了,沿着这条黑色浓郁的小径向前走。 异响清晰了,也近了,就在这条小径的尽头。唐玲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这般一步步没有回头路的走下地狱,她想哭,泪水却已经干枯。 小径尽头竟然有了一扇木门,唐玲迟疑着,还是推开了木门。门后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有桌有椅甚至还有一张床,唐玲觉得整个人都要跨掉了,她晃悠的坐在椅子上,环顾房间。 房间是灰黄的颜色,不时有空冷的气息从房间某个角落里涌来,依稀的,墙壁上出现了无数密布的条纹,似是一张张画在墙壁上的蜘蛛网,唐玲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巨大蜘蛛网网住的小虫,只等被蚕食的一刻。 求生的欲望让疲倦的唐玲重新站起,她伸出颤抖的手摸到了那些墙壁上纵横交错的痕迹,一点点一丝丝触碰下来,唐玲的眼睛亮了,她发现了什么。门,墙壁里藏着另外一扇门。 这扇门又通往何处,唐玲打开了门,门外幽静的黑暗里静静站着一个人,一身纯白,面容似冰石一般僵硬,一阵若有若无的异声从这纯白之人身体周围发出,唐玲只是瞅着那一身的纯白衣。 白素裟衣,噩梦中的那个魔鬼。 “不!”唐玲绝望的大叫。 文绣阁,黎斯三人回到了唐府,来到了文绣阁。黎斯在唐玲的闺房里,停住脚步,问身旁的吴闻和白珍珠:“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吴闻同白珍珠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吴闻问:“捕头,莫非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黎斯张开嘴似要说什么,目光望着唐玲闺房里四面冰冷的墙壁,又是叹息一声:“没什么,应当是我听错了。” “黎大哥,唐玲若是杀人真凶,她会对自己的亲爹唐九观下手吗?”白珍珠在衙门里听闻唐玲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凶手,一直困惑着,此时问。 “我方才也仔细打听了唐玲这几年来的状况。原来自从她七年前爬山坠崖毁掉面容后,就变得很孤僻难以接触,先后有四五名丫鬟被唐玲毒打得起不了床,甚至有一个家丁还被唐玲打断了手脚。可见,毁容对于唐玲的打击之大,足以让她的心发生扭曲。”吴闻将自己得来的消息说出,白珍珠赞同说:“当然了,容貌对于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一个曾经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有多重要,甚至超过了她的生命。这点我可以理解唐玲。” “毁容,再若加上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想想,就觉得唐玲会疯掉。”吴闻摇头说,黎斯再看唐玲闺房一遍,点头说:“也许早已经疯了。” “那她真会杀自己的亲爹。”白珍珠还是不敢相信:“唐九观武功了得,又如何会被一个唐玲所杀。黎大哥,你说我们回来保护唐九观,是不是玩笑呢。” “不错,唐九观是武功了得,甚至百人也拿他不得,但那是在杀场上。但若回到唐府,回到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身旁,再无敌了得的男子也只是想有一个家,有一个可以让他疼爱的妻子,让他怜惜的孩子。至今唐府的种种已经足够击垮唐九观这位昔日‘紫面豹子’的心境,真要面对唐玲,唐九观或许已然有了赴死之心。” 吴闻同白珍珠听了黎斯的一番话,不由得点头。 “唐玲应当还藏在唐府内某个秘密的角落,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在她同唐九观正面冲突之前,找出她来。”黎斯仰天一叹。 亥时,旧的一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天马上开始。唐九观静静端坐在蝶恋阁里,不远处的床上静静躺着自己的妻子,面前桌子燃烧着一根光火微弱的蜡烛。 亥时将近,烛光一阵晃荡,一个朦胧的人影出现在烛影里,唐九观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第九章 唐孤现身揭假面 蝶恋阁里,唐九观看着门外隆起一个浅浅的轮廓,一人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藏于身后的黑暗里,看不真切,身上穿着纯白色的白素裟,手里紧紧的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玲儿。”唐九观看着似幽灵一般出现在蝶恋阁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唐玲,看着她一脸的茫然,不觉难过的说:“玲儿,是爹害了你啊。” “爹……哈哈,哈哈!”唐玲茫然的表情转成笑意,她大笑着,目光里的神情却一点点冰冷,一字字说:“你们,都该死。”唐玲端着匕首,倏然冲向了唐九观。 唐九观目光现出一丝锋芒,但随即看清扑向自己的女儿的脸,那抹锋芒隐忍下去,他静静闭上了眼睛,冰冷的匕首已经贴近自己的胸膛,唐九观耳边大约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蝶恋阁的门再被推开,一人大喝:“住手!” 来人自是黎斯。黎斯甩出一颗小小的石子将唐玲手里的匕首打落在地,唐玲无力的随即跌坐在桌旁,双眼重新陷入迷茫中,唐九观伸手想要抚摸唐玲的脸颊,但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眼中颓然的望着黎斯:“黎兄,玲儿想要杀我,对我可谓是一种解脱。我已生无所恋,你又何苦救我。” “我是捕快,自然不能见到杀人凶案在我眼前发生。再者,唐兄说错了。”黎斯先看唐玲,而后同唐九观四目相对,慢慢说的清楚:“我想要救的人,不是你,而是唐玲。” 唐九观闻黎斯言一头雾水,问:“黎兄所说,何意?” “唐兄也是聪明之人,又怎会如此糊涂。”黎斯重新再完整说一遍:“我所说的是,今夜我若不来蝶恋阁里,那身赴黄泉之人并非唐兄,而是唐玲。” “你……你!”唐九观半晌才想明白了,指着黎斯,神情愤怒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会杀了玲儿?” “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黎斯说。 “一派胡言,虎毒尚且不食子,况且是我唐九观。我又如何会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唐九观双拳握的“咔咔”作响,冷然望着黎斯:“黎兄,有些话不可以随便乱说。” “你说的没有错,虎毒不食子。唐九观的确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女儿,但问题是……”黎斯话语异常缓慢,身旁白珍珠和吴闻都被黎斯的话语吸引住了,仔细听着。黎斯终于出口:“但问题是,你并非唐九观。” 吴闻身体一震,白珍珠满脸惊疑,唐九观亦是面色几变,像是极度愤怒在竭力压制火气。唐九观笑道:“好,好,你且说来,我不是唐九观,谁是唐九观?我又是谁!” “我所说并非玩笑,你也应该知道。真正的唐九观想来早已毙命多时,而你的真正身份。”黎斯环顾蝶恋阁里四处,长叹说:“你的真正身份就是蝶恋阁原先的主人,那绝美动人的唐府二夫人,杜蝶。” 吴闻和白珍珠又是大惊,听着黎斯的话,都不约而同盯着唐九观。唐九观脸色现出可笑的神情,一个劲摇头道:“黎兄,你若非今晚喝多了酒而来,说的都是满嘴的醉话胡话。杜蝶早已死了七年,我一个堂堂男儿又怎会成了那亡魂杜蝶。”唐九观说着,自觉太过荒谬,走向蝶恋阁一角。 “开始我也根本没想过同我痛饮烈酒的唐兄竟是女子假冒,直到你接二连三露出了马脚,我才渐渐注意,并且怀疑你的真正身份。”黎斯清楚说道,唐九观还是摇头:“马脚,可笑!你说说看。” “你第一个所露的马脚就是初五早,也是在这蝶恋阁里,我问过唐兄的一句话。我问你:‘每逢阴雨天气,你的刀伤就会发作,一经多年,可有好些了。’当时唐兄对我说‘要它好了作甚,留着这道刀疤至少可以告诉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才有了今日的自己。’唐兄,可还记得。”黎斯问对面唐九观,唐九观点头说:“没错,你问了,我也如此说的。但这里面有何马脚可言?” “马脚就出在你的伤疤上,我那晚提及伤疤不过是无意问了一句,而唐兄就立即翻开了长袖摸着刀疤对我说了之后的话,但偏偏就是你这举动,让我发现了破绽。”黎斯顿一下,继续说:“记得九年前,我同真正的唐九观以及其余同僚在青州景安城康王府内饮酒,当时天气阴沉,我们一连喝了几大坛的牡丹红,唐九观那时就醉了。他也是特意翻开衣袖指着刀疤对我说,那道刀疤是十八年前自己围剿东妖余孽时不慎中了东妖人埋伏,被射中了毒箭,后来多亏遇到一位故人悉心照料了两个月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当时我不觉得,现在想想,唐九观所说故人应该就是王翠了,而唐九观还同我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东妖人的毒箭依旧有残毒遗留在了他体内。这残毒平日里不碍事,往往遇到阴沉天气或者大雨天时,再喝过酒,那毒性就会回涌出来,虽不要命,但伤口周围奇痒无比,且会有丝线状的绿灰色出现在伤口表面。唐九观开始还有所担忧,后来睡一觉醒来,伤口又恢复原状,他本就是个无畏汉子,这事也就不在意了。康王府那晚饮酒,唐九观自是喝多了,才同我讲了这些,但就是这番话,让我拆穿了你的假面目。” “初五早,天气阴沉,唐兄也饮了酒,伤口位置应当是奇痒无比,且呈现轻微绿灰色,但我仔细看了,当时唐兄伤口并无异样。而后来,我也跟王翠悄悄打听过,原来你多年前就停止了服药,不再医治自己左肩膀上的旧刀疤了,这个时间大概就是七年前,也正是杜蝶死后开始的。”黎斯缓缓道完这第一个马脚,唐九观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开口说:“我以为黎兄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仅仅是这些,好,那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不再继续服药,是因为多年前有个游方郎中给了我一个极具疗效的偏方,我用了偏方后就清除了这旧刀伤内的残毒,这也是黎兄没有看到今日刀疤变色的原因。而用这偏方的时间大概就是七年前,因为时间过久,偏方的具体内容我也大都忘记了。这就是其中原由,黎兄可还有疑问。” “唐兄机智,轻而易举的化解了问题,又让黎某无处可究。不过,黎某还有第二个依据。”黎斯微微低头,再抬头望着唐九观道:“唐兄的所露出的第二个马脚,便是初四晚饭时,那时唐兄是来到东跨厢房同我、吴闻和白珍珠三人一起吃晚饭,饭后下起了大雨,唐兄也就离开了。我那晚站在门口望着唐兄离开,发现唐兄留在初雨过后青石板上的脚印有些古怪,一般人遗留的脚印有两个落力点,一个是脚趾处,另一个是脚后跟,留下的脚印也就这两个位置相较其余部位更清晰。而唐兄离开东跨厢房所留下的脚印里,只有前面脚趾部位的印记清晰,而后脚跟的痕迹十分淡薄,这就有了古怪。通常有这种现象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留有脚印的人是个跛子,这自然不可能了。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人穿了一双不合适自己的鞋,准确来说是他穿了一双大鞋。”黎斯道:“我那时也就好奇了,之后派吴闻暗自打听过,唐兄之前所穿长靴尺码都是一样,但为何偏偏几年前合适的长靴现今就变大了呢?又或者,长靴并未变大,只是脚变小了。” 白珍珠在一旁问:“这个你还怎么狡辩。” “哈哈!”唐九观大笑,而后摇头道:“即便黎兄找到了这么一个疑点,但只凭这种蹩脚的原由是根本无足分量的,就算我穿的鞋不合脚了,就能证明我不是唐九观吗。若如此,哪日黎兄穿着合适的长褂突然有一天变小或变大了,是否也就意味着黎斯不再是黎斯,而是有人假冒了。荒谬至极!黎兄,你说这半天若仅有这些根据,就无须我再多言,以前我唐某人敬重你是大世神捕,是当朝顶梁之才故对你礼遇。但自此刻起,你就是唐府所不欢迎的人。”唐九观摆袖道:“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请离开唐府。” “唐兄稍安勿躁,你所说的没错,上面所说唐兄所露出的两个破绽,不足以说明问题,也只是勾起了我对唐兄身份的怀疑和猜测。但若只有这两个依据我是绝不会同唐兄说破这个话题。我既然愿同唐兄直面对峙,自是还有更有力的证据。”黎斯长长呼一口气:“若这个证据唐兄还可反驳,黎斯断无二话,立马离开唐府,再不回来。” “哼,好啊,我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蹩脚的新由头。你说来。”唐九观胸有成竹,望着黎斯这边三人。黎斯转移了视线,不看唐九观,瞅了一眼两眼发直的唐玲,而后对着那边唐夫人所横卧的大床侧,沉声道:“事情已到了今时今日,该面对的你总该面对,总不可永远藏在阴冷的角落里。你……出来吧。”黎斯说的真挚,唐九观瞪大了目光,不懂黎斯在跟谁说话。 “你在同喜娘说话,她醒了吗?”唐九观问,还没等黎斯回答他,刘喜娘身旁白色冰冷的墙壁一阵细微的抖动。倏然,一扇同墙壁混为一色的门户被徐徐的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女孩,穿着白色静洁的白素裟出现在了蝶恋阁,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她目光幽幽似无尽的寒冰冰封在其内,她的面容淡然,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流动,她只是走了出来,同黎斯对望一眼,随即走到了刘喜娘身旁,伸手轻轻触碰她脸颊,眼角微微跳动。 “她,她是谁?”唐九观分明看到一个八九岁容貌秀丽的小女孩从墙壁里走了出来,身似幽灵停在了刘喜娘身旁。唐九观不明所以,诧异问黎斯:“这个小女孩是谁?” 黎斯的话语变的神秘而难以捉摸:“唐兄,还记得王翠所讲述的故事吗。故事里,唐夫人买通了张妈,利用移花接木之计让王翠将亲身孩儿扔进了月泉河里。但我若告诉你,那扔进河里的女儿并未沉尸河底,而是今时今日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唐兄,不知道你会有何想法?” 唐九观恍然想到了什么,顿随即又立刻摇头:“黎斯,你骗我。她真若是王翠的女儿,今年应该同唐玲一般岁数,也是十八岁,怎么还会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荒谬,荒谬至极!” 黎斯轻轻摇头:“我没有骗你。真正骗了别人又欺骗了自己的不就是你吗。救回你第二个女儿的便是唐夫人刘喜娘,虽然她心怨丈夫在外面偷偷有了女人,还怀了孩子,而后从张妈口中得知王翠计划后更是感到愤怒。于是她一怒之下,将王翠计划将计就计,但事情冷下来后,她想到王翠所怀的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也是唐家血脉,刘喜娘心中善良的本性让她无法接受因为自己而害死这个孩子的事实,于是她偷偷派人跟着王翠,看到王翠将孩子扔进河里后,就救回了这个命途悲惨的孩子,并悄悄带进了唐府。这件事自然是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晓,虽然刘喜娘救下了王翠的孩儿,但并不意味着她就原谅了王翠。女人的天性令她决心不再把这个孩子交还给王翠,于是,刘喜娘利用唐九观经常出征在外的功夫,秘密在原先居住的庭院内修建了密室,后来杜蝶被烧死,蝶恋阁重建,刘喜娘也转住到了蝶恋阁中,她同样也在蝶恋阁内修建了房中密室,养育这个被她从鬼门关捡回来的孩子。刘喜娘母性的本心让她渐渐爱上了这个孩子,并给她起了名字,叫做——唐小小。” “至于为何叫做唐小小,则是因为这个注定了苦命的孩子患上了一种怪病,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思想在成长,但她的身体样貌却永远停驻在了八九岁模样,后来刘喜娘秘密请来大夫给唐小小治病,才知道唐小小所得怪病名曰——断弧,乃无望无想的意思,患上这种断弧之病的人因为身体所限,往往活不过二十岁。但即便知道唐小小会夭折,刘喜娘同样不忍离弃,而身患断弧怪病的女孩更无法走出密室。于是,唐小小继续住在蝶恋阁密室内,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这期间刘喜娘看到唐小小总觉得自己亏欠于她,亏欠于这个生来就注定苦命的孩子,刘喜娘不忍再欺瞒唐小小,便将唐小小的身世以及关于王翠的种种说给了渐渐长大的唐小小所知。同时,刘喜娘也细心教导唐小小说话写字,但唐小小本性内敛,且极少同别人交流,后来竟只学会了写字,但无法学会说话,只会发出‘咿呀’之声。唐小小可能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走出密室,出现在别人面前的一天,但一切都因为一次意外偷听所改变了。几天前的傍晚,唐小小无意从密室里听到了蝶恋阁内两个人的争吵,她偷偷来到了密室尽头,贴着冰冷墙壁,想要听明白是谁在吵架。而这两个人就是刘喜娘同你,原因就是刘喜娘发觉你并非真正的唐九观,同你发生了争执,甚至要报官抓你。于是,害怕东窗事发的你就利用邪恶的巫毒术将刘喜娘迷倒,让她患上了不死不活的死人病。” “唐兄,这就是我最后的依据,唐小小。”黎斯抓住唐九观目光,平静的说。 第十章 蝶恋依依情所钟,碧落黄泉永无隔 “其实,王翠坦白罪行后我也怀疑,王翠只是普通人家出身,后来进入唐府当总管,她如何会接触到如此邪恶的巫毒之术,想来,应当是你暗中使鬼,让王翠习得了巫毒之术。还有唐玲,唐玲疯疯癫癫,表面看似是因为在蝶恋阁里看到了被吊死的凤儿而导致了她精神崩溃,加之之前因为毁容她的性情已经变得喜怒无常不可琢磨,于是,她也成了你最好的下手目标,若我所测不错,唐玲的疯癫也是被你暗中使用了巫术所害。”黎斯缓缓说来,唐九观只是不语,望着那边唐小小。许久唐九观开口:“黎兄,即便这个女孩听到了我同喜娘的争执,知道我不是唐九观,但你又如何想到我就是死了七年的杜蝶。” 黎斯点头:“我并不知道你就是杜蝶,先前种种怀疑也只是对你唐九观身份有虑,我无法想到唐九观面容之下的另外一张脸属于谁。直到今天申时我重新回到了唐府,重新去了唐玲的文绣阁,唐玲的失踪一直悬于我心头,一个活人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不见,而文绣阁一侧窗户被完全毁坏,显是有人曾经试图闯进文绣阁,威胁唐玲。这个人,想必就是唐兄了。我在文绣阁里静静待了好久,终于被我发觉了藏于墙壁内侧一扇混为墙色的门户,打开,不多久,我又发现了一间封闭的房中密室,原来文绣阁就是原来唐夫人所居住的庭院,里面同样建有密室。接着,我就发现了唐小小跟唐玲,在得知我身份后,唐小小将她所知全部隐秘一一写于我知。”黎斯说完,看着唐小小,回头对吴闻同白珍珠讲:“原来,那日在冰窖内救我们三人的就是唐小小。” “至于你杜蝶的身份,乃是唐小小在蝶恋阁密门缝隙间看到你宽衣解带,知晓了你是个女人,后来又有唐九观找人给杜蝶所绘的画像,比照过后,唐小小就知道了伪装成唐九观的就是你这个本应该死于七年前那场大火的唐家二夫人。”黎斯摇摇头,道:“若唐兄还有什么疑问,我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直接的办法,之前因为无证无据不便提出,现在可以。唐玲、唐小小都是唐九观的亲身骨肉,你如再执意下去,大可以来一场滴血认亲。” “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唐九观摆手,缓缓踱步走到蝶恋阁一侧窗边,眼中还是惊奇的看着唐小小,终于叹息一声:“我认了,我的确不是唐九观,而是杜蝶。”唐九观说着,轻轻在面上一扫,一张无比精致细薄的人皮面具被扫落下来,露出了唐九观粗狂面容之后的脸,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面靥,这张脸自然属于杜蝶。 “黎兄不愧当世神捕,杜蝶已然心服。”方才还是厉声厉色的唐九观,转眼变成了风情万种的绝美女子,这转变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有些措手不及。斯望着杜蝶美艳的面容,也有微微目眩,问说:“唐兄,不,杜蝶。若非唐小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恐怕你的真正面目永远不会拆穿。” “所以我说天意如此,若非刘喜娘当日一念之仁,保住了唐小小,今天她的冤情便不会得以澄清。还有王翠,算也死的值了,失而复得了一个女儿。”杜蝶摇头,青丝凌乱散下,却未增加杜蝶狼狈之态,只多了别样的疏懒风韵。杜蝶望着唐小小:“唐小小,你没看错,也没听错。七年前那场大火,其实便是我自己所放的,我找来了一具死去的女尸送入火海里代替我,而后我就贴上了人皮面具,以唐九观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转眼,已是七年了。” “你装扮成了唐九观七年,未被发觉已经是奇迹了。”黎斯道。 “只因伪装成唐九观后,因为挚爱女子的离世,让重情义的唐九观自此再也不近女色,甚至同刘喜娘分房而睡,故此,我才侥幸避过了七年漫长的时间。这期间,我每一天不是战战兢兢而过,总是担心会被人拆穿。但王翠说过的一句话没有错,纸永远包不住火,只是早晚而已。终于,七年后,刘喜娘的贴身丫鬟凤儿在未经我同意替我整理过书房后,发觉了我一直隐藏的秘密。”杜蝶望着床上的刘喜娘,眼中流露出悲伤之色:“刘喜娘很快找到了我,趁我洗澡时冲了进去,发觉了我是女儿身。我拿住了她,送回蝶恋阁,她便骂我,声嘶力竭的骂我,撕扯我的衣服,因为那之前我已经差遣走了蝶恋阁里所有的丫鬟家丁,于是我任由她打骂于我,因为我知道,接下来,我将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黎兄所猜不错,苗疆孔雀岭的巫毒之术的确不会是王翠这种终生未离开过定阳县的乡野女子所能够掌握的,那是我偷偷将绘有巫毒之术的图页塞入她死去相公的遗物里诱骗她去学习的,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嫁祸于这个痴情女子。至于王翠、刘喜娘及唐九观之间的关系,因为王翠曾经示意同我重温旧情,于是我派人去了东甄村仔细调查后知晓了一切,后来王翠对于唐玲的过分关注和照顾又引起了我的疑心。刘喜娘应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如此在乎仇人的女儿,于是我偷偷乔装成刺客去了张妈家,威胁张妈说出了王翠偷龙转凤的真相,但对于刘喜娘移花接木将王翠女儿重新送还给王翠的过程,张妈却并未对我提及,所以我也是从黎兄口中才得知了这曲折之后的曲折真相。话说的远了,刘喜娘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就用巫毒之术封死了他的六识,令她变成了一具活死人。而后,我找到了凤儿,因为就是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自然不可以留她,于是我杀了她。刘喜娘的死人病,凤儿的惨死,我需要一个替罪羊的凶手,于是我嫁祸给了我自己,也就是七年前惨死于蝶恋阁内的杜蝶,我利用截断的凤儿残手将杜蝶复仇的谣言散播了出去。” “如此,那为何杀小杏?”黎斯问。 “凤儿发觉我的秘密后,不仅只告诉了刘喜娘,还告诉了她最好的姐妹,小杏。于是,小杏也必须死。”杜蝶平静的说,面容没有丝毫波澜,似杀掉两个人并非她自己,她只是在说别人的过往一般。 “七年前,你假死之后,那些无辜得了怪病不久离开人世的丫鬟,想来也是你下的毒手。”黎斯想到七年前同样得怪病离奇死亡的唐府丫鬟,问说。杜蝶点头:“那几个丫鬟在我身边侍候了四五年,对于我太过了解,我若想安全在唐府乔装成唐九观,她们必须要除掉。” “你做事如此谨慎,冰窖内凤儿衣角遗留的白素裟残角应当是你为了嫁祸唐玲而故意留在凤儿身上的了。”黎斯想到说,杜蝶点头:“我素知大世神捕的威名,自知那些神鬼传说蒙骗不了你。于是,必须得有一个真正的凶手出现才可令你罢手。” “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费尽,想办法除掉我们三人便是,就像是偷偷将冰窖的石门关上。”黎斯言罢,杜蝶轻笑说:“黎兄大可以说出来,没错,关你们进冰窖的人就是我。那晚小杏被杀,唐府一片大乱,恐短时间内不会发现你们三人的失踪,待发现时,你们也早已经冻死在冰窖里了,这本是我最好的打算。但可惜,往往天不随人愿。”杜蝶转头看向唐小小,唐小小双眼回望杜蝶,唐小小目光空灵如同夜空,杜蝶不觉转开了目光。 “你先前是打算将王翠推出来,也是你告知了王翠关于凤儿尸身上遗留白素裟残角的事,王翠自然知晓唐府内拥有白素裟衣的只有三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昏迷的刘喜娘,再一个就是唐玲。王翠果然就在唐玲白素裟衣里找到了残缺的一件,而且唐玲疯癫成狂的病越来越严重,不时还会拿着剪刀来伤害他人,这种种假象让王翠不得不相信唐玲就是杀死凤儿同小杏的凶手。王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唐玲的突然失踪则让王翠不顾一切,她担心唐玲失踪又是去杀人了。她为了保护唐玲,于是自己跳了出来欲替唐玲顶罪,就有了蝶恋阁内她扬刀欲杀刘喜娘的一幕。”黎斯缓缓道完,杜蝶注目黎斯,轻轻颔首:“黎兄说的没错,我就是想让王翠自己跳出来,这般,于她于我都好。我原本计划的是先掳走唐玲,再王翠出来承担罪责,最后疯癫的唐玲在唐府某个角落自杀身亡,如此一切就圆满了。但还是那句话,天不随人,偏偏唐玲在文绣阁神秘的消失了。” 唐玲还是痴痴傻傻的坐着,此时听到别人喊自己名字,面上露出凶狠的神情,又很快变得迷茫。她转过头看到了刘喜娘同唐小小,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唐小小望着唐玲,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唐玲的手。 “你为何定要杀唐玲?她本是个无辜的孩子,同你们大人之间的纠缠并没有关系。”黎斯看着唐玲,突然想到什么:“莫非你有什么秘密被唐玲所知晓。” “黎兄好见识。”杜蝶说:“七年前,定阳县郊黑石山上,唐玲不巧看到了应当是死人的我。我那时穿了一身白素裟衣,她吓坏了,我还没有动手,她就自己滚下了山。然后,唐玲的脸变成了那样,而且她的脑袋滚下山时撞到了山石,忘记了之前所看到的事,也是我一时心慈手软,放过了唐玲。本也一切安好,但偏偏最近两年,唐玲的脑痛频发,老做噩梦,说自己看到一个穿白素裟衣的恶鬼想要杀她。我问了大夫,唐玲越频繁的头疼说明她有可能恢复曾经的记忆,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将矛头对准唐玲。她也得死。” “还有一个问题,唐九观呢。”黎斯深深望着杜蝶,摇摇头说:“我想过很多原因,也还是想不通。你即便说了这许多,我也依旧不懂你做这许许多多事情的根源是什么?七年前,唐九观那般珍惜你,你为何要将自己葬送在一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大火里,而后又假冒唐九观在唐府待了七年,你装神弄鬼究竟是为了那般。杜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想明白吗?”杜蝶缓缓走到蝶恋阁靠窗位置,柔声道:“蝶恋依依情所钟,碧落黄泉永无隔。世间种种皆落寞,此情长寄美人冢。” “这是当时九观送于我的诗,他说过,他这一辈子如果定要死于一人手里,他希望那个人是我。”杜蝶缓缓转首,摔碎了墙角的几个酒坛。酒坛里装满的不是烈酒,而是一坛坛黑油,杜蝶从怀里抽出了火石,打着火石,而后侧目众人:“这已不再是曾经的蝶恋阁,这里也没有唐九观、杜蝶,有的只是回不来的记忆。走吧。” 吴闻抱起刘喜娘,白珍珠拉着唐小小冲到了门外,黎斯想要阻止杜蝶,杜蝶倏然抽出了墙上金刀,金刀熠熠生光,杜蝶就那么平静的看着黎斯:“黎捕头,黎兄,很抱歉,你的问题我最后还是不能同你说明白,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从另外一个人口里得知我的故事,一个名叫杜蝶的女人的故事。走好。”杜蝶将金刀横在脖颈,黎斯无法,只得退出蝶恋阁。 黎斯退出来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黑火从蝶恋阁内吞咽了出来,黎斯分明看到了那道清丽的身影瞬间湮灭在炙热的大火里。 “这就是宿命吗?终究注定了要葬身火海。”黎斯长叹。 第十一章 世间种种皆落寞,此情长寄美人冢 十月初八,唐府,唐九观书房。 昆金正在书房里招呼捕快仔细搜查,吴闻在一旁问黎斯道:“捕头,你怎么猜出杜蝶有秘密藏在书房里。” “杜蝶乔装成的唐九观往日多就住在书房里,且他的书房从来不让人轻易进入,而那晚杜蝶说因为凤儿闯进了书房发现了他的秘密,这才有了之后种种。至于这个秘密,杜蝶多有隐晦,让我起疑。”黎斯说到这,白珍珠不觉问说:“黎大哥,那凤儿不就是发现了杜蝶女扮男装的秘密吗?” “不然。杜蝶说过,凤儿回去之后,刘喜娘撞见杜蝶洗澡后才发现了杜蝶女扮男装的秘密。况且,若凤儿真的知晓了唐九观是假的唐九观,她还会那么平静的留在唐府吗。凤儿之后所做,只可说明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但并非杜蝶假冒唐九观,而是另外一个秘密。” “什么这个秘密,又另外一个秘密,黎大哥,你说的我头都晕了。”白珍珠晃着脑袋说。 “黎神捕,这里有发现。”昆金的话打断了三人的交谈,黎斯三人连忙走过去,在唐九观平日看书的低塌下发现了夹层。夹层被打开,里面赫然存放着一具人的骸骨。 黎斯看到了骸骨肩膀上一道深入骨头的伤疤,叹息一声说:“这就是真正的唐九观了。” “难道这就是凤儿所发现的秘密?”白珍珠问,黎斯默认的点点头。 “唐九观死后,杜蝶依然对他不离不弃,不忍分离。如此情深的男女,杜蝶为何要下杀手呢。”黎斯摇头,想不明白。 “捕头,这骸骨下面有东西。”吴闻眼尖,一手取了出来,却是一面镶着银边的令牌,令牌正面是黑色的背景,勾勒着半边高悬在夜空里的弯月。背面则用晦涩难懂的字体刻出了一个字——夜。 “黑夜?!捕头,这是……”吴闻脱口出,黎斯立马用眼神制止了吴闻,吴闻停止了后面的话。昆金只是远远躲在后面,似是对那具刚刚发现的骨骸多有畏惧,黎斯不知昆金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总之,银色的“黑夜”令牌被黎斯收拾好了,不久,唐九观的骨骸被送往县衙,黎斯三人也离开了唐府。 唐玲、唐小小姐妹连同唐夫人刘喜娘一并离开了那座沉沦着恩怨情仇的唐府深院,白珍珠觉得这两女一母特别可怜,黎斯心中也自有打算,唐玲和唐夫人的巫毒术有一人或许有法子可解,那人自就是黎斯的老朋友,大世第一仵作,死人医老死头。至于唐小小的断弧之症,黎斯也只能寄希望于老死头有奇术妙法,可以帮助到唐小小了。 回去的路上,白珍珠拉过黎斯同吴闻来说:“黎大哥,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之前在定阳大街上捡到的写有救命二字的白纸团,究竟是谁丢的?” 吴闻立即接口说:“自然是唐夫人刘喜娘了,她知晓了唐九观乃是杜蝶乔装,故此留下白纸团想让人去救她。不过……”吴闻口气又变得迟疑起来:“不过好像杜蝶说过,凤儿先发现他的秘密后,唐夫人才赶过去撞破了杜蝶乔装唐九观的阴谋。但那却是回到唐府之后的事了,又如何在之前的定阳大街上先遗留下写有救命二字的白纸团呢。令人费解。” “莫不是唐夫人一早就发觉了唐九观有异,早就识破了杜蝶的身份?”白珍珠一旁推测说,吴闻点头:“有这个可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求解最终真相,黎斯却始终沉默。白珍珠不由得问:“黎大哥,你怎么看。” “白纸团,我觉得不像是唐夫人留下的。”黎斯摇头说:“但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吧。但像珍珠说的,如果唐夫人早知晓了杜蝶的真正身份,她为何不早早揭穿她呢。即使可能她受到了杜蝶的胁迫,也应该有别的途径将事实真相留存下来。所以,唐夫人遗留白纸团的可能性不大。” “那黎大哥觉得会是谁留下的白纸团。”白珍珠被黎斯一说,也觉得多有可疑,继续问黎斯的意见。黎斯望着白珍珠,许久说:“当日,定阳长街上有唐九观以及两顶小轿,轿内分别是刘喜娘同唐玲,唐夫人既无可能遗留白纸团,唐玲就更无可能了。那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剩下的一人。” 吴闻想到了结果,错愕的看着黎斯,说:“捕头,你难道是说,白纸团是……是乔装成唐九观的杜蝶留下的?” 黎斯缓缓的点头:“我也不敢肯定。只是杜蝶这个女子留下了太多秘密给我,而她讲述的故事里同样存在了众多疑点和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她所提及的凤儿于书房发现她隐秘的事,她明明可以将这个秘密解释成是她女扮男装的秘密,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隐晦的留下疑点给我们,从而让我们在书房内发现了唐九观的骨骸还有那块令牌。这不觉奇怪吗。同样还有,杜蝶是一个谨慎小心的女子,就从她乔装成唐九观七年并未被人识破一点上就可看出,但为何她会那么大意,让凤儿一个小丫鬟就发现了她深藏于书房里的秘密。唐九观骨骸隐藏的十分隐秘,若无任何破绽凤儿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发现的,真若如此,这个送到凤儿面前的破绽如何解释。再有,杜蝶杀人可谓无情,七年前诛杀那几名丫鬟,七年后杀凤儿小杏她都是毫无顾忌的下手,为何在唐玲身上她偏偏有了妇人之仁。杜蝶说,唐玲在七年前的定阳县黑石山上撞见了杜蝶,但她并没有说清楚为何一个应该死去的杜蝶会去黑石山,而唐玲去黑石山又为了什么。还有杜蝶临死前所说的话语,分明里面遗有她无法说出口的隐秘,又是什么。总之,诸多未知依旧围绕在这个已经死去的女子身上。” “就如同白纸团之谜一样,或许需要一个漫长的等待,问题的真相才会慢慢浮出水面。”黎斯叹息一声说。 黄土路上,黎斯回首望着唐府,渐渐被风所湮灭的红墙绿瓦。不知多年后,还是否会有人记得这里面曾经住过的人,发生的故事,还有悲惋的爱情。 而黎斯心头,如巨石横亘,久而不落。杜蝶至死不说的隐秘似寒冬坚冰在黎斯心底有了一丝化解,定阳县乃是青州东边门户,外面有对青州虎视眈眈的东妖国等诸国。而唐九观是康王周邈安插于定阳县这东边门户上的一把坚固的铁锁,但如果一旦这把铁锁裂了、碎了,又或者被一把假锁所替代了,那放眼定阳县,若东妖国来犯,则岌岌可危。再论及青州全境,一旦东边天险门户有失,青州广饶的平原则毫无可抵挡东妖上万贼兵的屏蔽,更无“紫面豹子”唐九观这般对阵东妖贼兵如有神助的大将可守,那时,所失恐非一城一池这般简单。黑夜令牌即在,若杜蝶就是黑夜潜入定阳的那枚毒针,她伪装唐九观七年,难道就是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命令,一个足可以震动大世根本的可怕阴谋。 黎斯停止思想,他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黎捕头,黎兄,很抱歉,你的问题我最后还是不能同你说明白,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从另外一个人口里得知我的故事,一个名叫杜蝶的女人的故事。” “杜蝶啊,杜蝶,你究竟心中藏了何等的秘密来让黎某去猜啊,你可是害苦了我了。”黎斯遥望苍天,那边黑色的半月已缓缓飘上,似转眼就要遮天蔽日。 黎斯目光闪亮,将黑色令牌藏于怀里,脚步坚定走向了那片黑夜即将来临的天幕里。 第一章 天蓝佛牌楼 城外下了两天蒙蒙细雨,像是三月情人的目光多情而朦胧,卯时,天蓝城的百姓大多早早起了床,穿好了衣衫,走出了家。 天蓝城大街上飘荡着一股别样的香气,城中百姓前拥后簇的来到了城南一块巨大的场地上,场地分东南西北布置了四个香坛,檀香袅袅升起,四个香坛中间是一座巨大的金光灿灿的牌楼,楼顶镂画着十八神佛图,即便是在这阴雨绵绵的晨光里同样散射着一缕缕庄严神圣的金光。 “呀,真气派啊。”围绕在香坛外的人群里,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女忍不住感叹说,身旁一位中年男子,瞧了少女一眼道:“这位姑娘不是天蓝城人吧,这佛牌楼可是天蓝城首富曹冠洲老爷竖的金佛楼,能不气派吗。” “曹冠洲?”少女听到这个名字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一个身穿青衣书生袍,三十多年纪,目光深邃,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容。还有一人大约六十岁年纪,满头白发,穿一袭白袍子,老者看上去弱不禁风,像一阵大风来就会被吹走的样子。 “黎大哥,曹冠洲这名字好像听过。”少女对青袍书生打扮的男子道,这男子便是大世四大神捕之一的鬼捕黎斯。少女名叫白珍珠,是黎斯老友的妹妹。老者则是黎斯搭档,大世第一仵作,老死头。 黎斯点头:“这曹冠洲不仅是天蓝城首富,便是在金州境内也是数得着的有钱人。所以,即便是平道王周逐也对这个曹冠洲另眼相看。” 白珍珠瞅着高耸的金色佛牌楼,这佛牌楼高约七丈,牌楼底部有一个祭堂,牌楼表面用金粉勾勒出各种佛教图案,在牌楼顶供有十八神佛图。金佛牌楼寓意了神赐的财富和权力。 辰时过了一半,黎斯看到身穿官服的天蓝城县令来了,正主曹冠洲也终于现身了。曹冠洲面宽额高,生有一张相术中所谓“聚宝盆”的脸骨,怪不得可以聚敛如此多的金钱。 曹冠洲在佛牌楼四方先后祭拜,而后进入到佛牌楼内的祭堂祭拜,跟随着曹冠洲祭拜的是一个走路有些怪模怪样的年轻男子,男子脑袋不停摇晃,肩膀、腰也随着脑袋一起晃动,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硕大的鸭子在走路。从曹府人群里走出来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扶年轻男子祭拜完了。 曹冠洲从佛牌楼祭堂里走了出来,瞥了一样跟在身后的年轻男子,脸有不悦。 “那走路怪模怪样的年轻人是谁?”白珍珠问。 “那是曹冠洲老爷的公子,叫曹磐……他不是有病,是脑袋不好使,是个傻子。” 祭拜后,有一群和尚上去念经祭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才完事,最后,是曹府发送礼金和糕饼,领到钱和糕饼的天蓝城百姓终于心满意足的露出了笑容。 巳时,金色佛牌楼就算是真正的竖牌了,曹冠洲和县令都走了,聚拢的百姓也都离开了。白珍珠拉着黎斯绕着佛牌楼转了两圈,左右是繁茂的树林,前面不足百丈外是一大片庄院,气势恢宏,应该就是曹府。 黎斯陪白珍珠转悠了好大一会儿:“丫头,差不多了,咱们还得转路去神道城,天蓝城只是路过,不能再耽误了。” “知道了。”白珍珠撅着小嘴,不高兴的准备离开。就在此时,佛牌楼本是关闭的祭堂门敞开了,有两个男子走了出来,当先一人脑袋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黑罩帽,将整张脸藏在帽子下面,随后走出来的人身形偏矮,留着一个光头,对黑帽男子指指点点。 黎斯屏住声息,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 “黑脸,别以为当了曹府一个小小的守牌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光头恶狠狠的说,原来欠了光头男人的钱。本来背对着黎斯的黑帽男人,不知何时转脸看向黎斯,黑帽下男子的脸上有一块又一块的黑色毛斑,看上去好不吓人。 三个人离开了佛牌楼,回到了天蓝城大街上,天蓝城乃是金州境内最为繁华的城池之一,得天独厚的水陆商线优势,让几个大商会愿意来此开店立号。 天蓝城繁华热闹,白珍珠买了一些小饰物后,才意犹未尽的跟黎斯去买了干粮,本准备午时离开天蓝城的,但偏偏天公不作美,又一场大雨磅礴而至。 “雨太大,去神道都是山路,看来只能在天蓝城先留宿,等雨停了再赶路。”老死头说。 半夜里,黎斯听到隔壁房间里的白珍珠一声惊呼,他冲进了白珍珠的房间。白珍珠卷缩在床上,黎斯问:“丫头,你怎么了?” “我……梦见白天看到的那个黑脸人了,他出现在我梦里,想一口吃了我。”白珍珠讲述着自己的梦,黎斯只能苦笑:“傻丫头,只是个梦而已。” “她做梦,这边呢?”老死头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他正靠在廊子尽头的窗旁。窗外,十几个蓝衣捕快正神色慌张的赶往某个地方。 曹府。 曹府总管苏木眼神古怪的瞅着两个小丫鬟:“你们两个……确定有东西?是不是你们看错了。” “苏总管,我跟小兰没看错,有个巨大的黑影从外面窜了进来,我们就吓得倒在地上了。”说话的是曹府丫鬟。 “好了,我知道了。”苏木摆了摆手:“今晚上的事我会查清楚,但在我没查清楚之前我不想在曹府内听到任何荒唐的谣言,你们明白吗?” “明白,苏总管。” 丫鬟走了,苏木来到了两个丫鬟所说见到蓝光和黑影的曹府北院。北院种着曹夫人喜爱的晚木树,还有旁边一丛丛的紫色繁星花,苏木走到一棵晚木树旁,树下落满了晚木的叶子,菱形瘦长的叶子捏在手指尖有一种怪怪的错感,像一柄刀子。 苏木抬起头望着黑压压的树顶,身后传来了笑声。苏木一个激灵,回头道:“谁?” “我。”嫣然笑容,出现在苏木面前的乃是曹府二夫人,安蓝童。 苏木恭敬的说:“二夫人。” “你在这里瞧什么。”安蓝童盯着苏木,苏木顿了顿:“呃,没什么,这段时间城内多了许多小偷,我留意了点。” “是吗?”安蓝童轻轻一笑,苏木在这美好笑靥里有一种眩晕的感觉,随即听到安蓝童说:“老爷在正堂等你,他找你有一会儿了,快去吧。” “我这就去。”苏木走出北院,剩下的寂静和夜色里,安蓝童走到方才苏木停驻的晚树侧坐下,一抹淡淡的笑容蜿蜒流淌。 曹府正堂。 “老爷,您找我?” “你跑哪里去了。”曹冠洲脸色很不悦,苏木低头不语,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做任何解释,否则只会激起曹老爷更大的愤怒。果然过了一会儿,曹冠洲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苏木啊,你知道今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杨杰死了!”曹冠洲说完,苏木双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眼光。曹冠洲坐在他的虎皮椅上,语气变慢一些道:“杨杰为我做了不少事,我听辽县令说,他死的蹊跷啊,希望不是冲着我来的。” “你明个去一趟衙门,问清楚。” “是,老爷。”苏木低着身子出了正堂。堂外,刚刚停歇下来的雨幕,又渐渐被几朵厚重的乌云所笼罩。 第二章 命案 子时过,金色佛牌楼屹立于下一场马上来临的暴风雨中,佛牌楼祭堂一侧有一间小的偏室,这里是守牌人睡觉的地方。 偏室很小,还堆放着各类的杂具,更像是一个鸡窝而不似人的住处。偏室里有两扇小门,一扇通往外面的祭堂,另一扇则通往七层佛牌楼,直达楼顶。 黑脸就是守牌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一个孤儿,先前靠给商铺干苦力活命。 许多第一次见黑脸的人,都以为黑脸是一个怪物。因为他那张长满了黑毛斑的脸,更像是一个大山里的怪兽,而不是人。 黑脸没有名字,却因为有一张黑脸,久而久之别人都管他叫黑脸了。 佛牌楼外传来了轰鸣的雷声,新一场的骤雨随时可能倾泻下来,偏室内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窗户可以让黑脸瞧到外面,他瞅见黑色冰冷的地面,心底里渴望着这场雨可以更大一些,浇透那些坚硬的地面。不知何时,黑脸内心里希望周围的一切都被摧毁。 雨丝飘了下来,没有想象中的冰寒刺骨,天蓝城恶名昭著的一个酒鬼晃悠悠从远处走来。他是一个纯粹的酒鬼和赌鬼,为了酒和赌,他输掉了祖业家产,现在他已经无家可归。这种酒鬼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于是,在这大雨即将来临的时刻,他需要找到一个短暂的栖身之地。 酒鬼记起佛牌楼里有一个宽敞明亮的祭堂,晚上睡在里面就不怕大雨浇自己了。 酒鬼打了个哈欠,晃了晃空的酒坛子,随手扔到了旁边草丛里。“咣!”的一声,有东西扔到了酒鬼前面,是自己刚扔掉的坛子。 酒鬼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转过脑袋酒鬼望着草丛:“自己又喝糊涂了?” 雨下了起来,冰冷的雨水让酒鬼清醒了几分,草丛里都是黑蒙蒙的一片,酒鬼害怕了,他死死盯着酒坛子,猛的抬脚将酒坛子踹的粉碎。 突兀里,有一只手从地下伸了出来抓住了酒鬼的脚踝,酒鬼完全醒了。边柔软的土里被雨水渐渐冲开了一个洞,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洞里。 “鬼啊!”酒鬼扯命的大喊,恐惧产生了一股蛮力让他挣脱了血淋淋的手,边逃边大喊。 黑脸刚解了手从佛牌楼后面转过来,正瞅见逃跑的酒鬼背影。黑脸默默的重复了一句:“鬼?” 天蒙蒙亮,天蓝城县令辽宽就来到了杨杰的家,杨杰的家是一幢二层院楼,楼宇雕廊画柱倒也有品味档次,杨杰跟着曹冠洲做事,家中富贵自也正常。 杨杰的尸体横躺在雨亭里,双眼圆瞪,手腕有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里流出的血液染红了整座雨亭。除此之外,杨杰双手双脚还有多处外伤,杨杰额头也破了口子,有石粉沾染在头发上。 辽宽来到了雨亭,天蓝城先前的捕头因公事被调往了金州兵营,所以只能辽宽亲自来查案。辽宽问仵作:“怎么死的?” “死者是被放光了血,失血过多而死。”仵作指着手腕伤口说。 “放血?!什么人跟他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辽宽叹息一声,仵作摇头:“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 “死者被放血时有过挣扎,所以凶手对其手脚进行了攻击,还有死者脑袋上的伤口,也应该是挣扎时被用石头打破了。”仵作将发现的线索都告诉了辽宽。 “你是说,凶手眼睁睁看着杨杰被放血而死。”辽宽说,仵作点头。辽宽闭上眼,似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细雨纷飞的雨亭里,一个藏在阴影里的凶手拿着利器,目露邪光的望着躺在血泊里的杨杰,瞧着他,直到杨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凶手才冷笑着离开。 天蓝城金银街,从子时开始飘下的雨变得厚重起来。白珍珠和老死头正在一个客栈旁的包子铺里吃着早饭。 “老前辈,黎大哥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他会不会遇到了麻烦。” 老死头突然用筷子一指包子铺外面:“不用急了,他来了。” 黎斯坐在老死头跟白珍珠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天蓝城里发生了命案,我花了点银两问了一个小捕快。他说是昨晚发生的命案,死者被放光了血。” 雨持续着,曹府最深的院子里,二夫人安蓝童正对着花圃里的紫色小花发呆,浑然不觉身后走来了一人。 安蓝童身后站着曹府总管苏木。苏木神色有些尴尬的问:“不知二夫人叫苏木来,有何事?” 安蓝童望着繁星花花蕾:“我听闻最近府里有了怪事——闹鬼。” 苏木面容短暂僵硬,但幸好安蓝童并没有看着自己,苏木说:“没这种事,是家仆丫鬟们为了给茶余饭后找个说头而已。” “真如此就好。”安蓝童目光变得幽怨:“自从搬进这院子,我总觉得被许多许多人偷偷瞧着、盯着,不自在。听说在这院子落成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火灾,烧死了很多人?” “我也不清楚,当年是杨杰找人修建这府邸的,也包括那佛牌楼。” “杨杰呀,我听说他死了。”安蓝童转过头,苏木点头道:“是,他死了。” 苏木从安蓝童的花圃走了出来,在他走出来后没多久,一个纤细的人影轻快的跨过重重庭院,来到曹府后院一处幽静的竹楼,走了进去。 竹楼里,一个年轻男子正痴痴的笑着,他面前有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中年妇人。妇人眼角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小小的细纹像春天萌发的芽苗温婉而害羞的伸腰,妇人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大眼睛里沉淀着淡淡的光,像是夜晚的星光落了进去。 穿院进来的纤细身影停在了妇人面前,她穿着丫鬟的绿裙,咬着嘴唇对妇人说:“夫人,我这次亲眼看到了,苏总管鬼鬼祟祟进了二夫人的花圃,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好久的话。那二夫人好像很激动。” “他们也许没什么事,倩儿,不要学别的丫鬟乱嚼舌头。”妇人正是曹冠洲的正房夫人,名叫简沉。丫鬟倩儿不甘心的说:“夫人,倩儿可没乱嚼舌根子。先前听那么多人说二夫人同苏管家不清不楚,我就觉得蹊跷。今个看来,他们两个……” “不要再讲了。”简沉面容变得严肃,她目光停留在年轻男子的脸上,这是她唯一的儿子,曹磐。 简沉拨开了小果,喂曹磐吃。 “我是气不过,自从二夫人进了曹家,老爷明显对夫人冷淡了许多,这都怪那个二夫人。”倩儿从十二岁开始服侍简沉,已经在简沉身边待了七年,将简沉当了亲娘一般的维护。 “倩儿,再说,我就不理你了。”简沉这般说,倩儿看夫人果真动怒了,不敢再说了。 “倩儿,不是任何人的原因,即便没有安蓝童,老爷也会招别的女子来府里。”简沉重新将小果放进儿子嘴里。简沉努力将目光投进儿子的眼中,她希冀着,哪怕有一丝丝的回应,但曹磐只是张开嘴,吞掉了小果。 天蓝城县衙。 辽宽来来回回在书房里走了好几圈,终于有捕快回来了。老捕快刘光道:“大人,杨杰的案子有线索了。据说杨杰死前曾跟一个欠他钱的人起过冲突,杨杰还跟老婆讲,早晚要收拾这家伙。” “欠钱冲突?”辽宽走回书房坐下说:“查到这个欠钱的人是谁了吗?” “杨杰老婆胡氏说了,他是佛牌楼的守牌人,黑脸。”老捕快道。 “既然知道了,还愣在这里干嘛,去抓黑脸来问问。”辽宽道,一众捕快出了县衙,来到城南佛牌楼。 但佛牌楼里没有找到黑脸,他的衣物杂物都还在,就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佛牌楼是曹家产业,所以苏木也被叫了来,苏木回忆说:“黑脸是个孤儿,无亲无故,找他来做守牌人也是觉得他可怜,但真想不出他会去哪里。” 刘光领着一众捕快悻悻的走了,苏木转脸瞧了一眼金碧辉煌的佛牌楼。 苏木却有一种感觉,佛牌楼就像一只被钉入土里的金色大鸟,想飞也飞不了了。 第三章 噬鬼惊魂 三月十九日,大雨,诸事不宜。 天色随着阴霾的雨幕早早的陷入进了黑暗中,又一阵强势的雷雨过后,更夫三喜从雨檐下探出了脑袋,是二更天了。三喜穿上蓑衣,走上大街,用木槌敲响了更点。 大街上雨水横泼,三喜干脆绕进了一条熟悉的小巷,打算从小巷走到大街另一头,再继续敲更。 偏这时悠长的小巷里传了一阵怪声,怪声夹杂在震耳的雨声中尤其刺耳,“嗤啦!嗤啦!” 这刺耳的声音像极了野兽撕碎骨头的动静,三喜追寻着那声音,抬起了脑袋。 巷子院墙,像巨大的黑猫一样蹲着一个人,这人双眼血红,嘴角也是血红的一片。有东西缓缓从他嘴角滴落,刚好落在了三喜的脸上,三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血! “喈喈!”那人发出鬼笑声,展开双臂从墙上落了下来。那张布满鲜血的脸上长满了黑色的毛斑,三喜胃里一阵翻腾,他将手里的木槌铜锣扔在那人身上,撒丫子逃出了小巷,同时大喊:“鬼,噬鬼来了!” 二十日卯时,辽宽面色铁青的站在小巷里,盯着墙角旮旯里还没有被雨水冲刷掉的血迹,问道:“什么是噬鬼?” 刘光跟一步说:“噬鬼是金州老山传说里的一种怪物,最喜欢在大雨的夜晚出来吸食人血,吞噬人心。” “一派胡言。”辽宽瞥了一眼还在墙角颤栗的三喜,进到了院墙的另一面。 院墙里竟是杨杰的楼院,而这一次死的是他的老婆,胡氏。胡氏死在廊子里,鲜血跟杨杰一样撒了一地,她脖上有一个口子,血就是从这个口子里流干净的。辽宽看着胡氏的脖子,皱眉道:“又一个人被放干了血,先是杨杰,再是他老婆,这家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大人,这杨杰本是天蓝城一霸,仗着在金州大营的亲戚,不知道干了多少为非作歹的事。”刘光嘴角抽动一下说:“兴许真是老天有眼,派了噬鬼来了杀了这恶人。” “老刘,你也跟我在这里胡扯是吧,去问问从更夫那里有没有获得什么线索。”辽宽摆摆手打发刘光去了,辽宽回过头,恍似看到死去的胡氏眼皮子眨了眨,辽宽不由得退了两步。 “大人!”刘光回来了,辽宽收敛了慌张的神色,刘光道:“大人,更夫三喜描述的噬鬼脸上长有黑色毛斑,跟黑脸一模一样。” “黑脸?”辽宽冷哼:“我早说了不可能是什么噬鬼。” 半柱香功夫后,又有新疑点,杨家盛放钱物的箱子被撬开了,里面的金银细软都不见了。 “黑脸肯定惦记着杨家的钱,所以又回来杀了胡氏,还抢了钱。”辽宽道:“这下案情大白了,杀杨杰和杨胡氏的就是黑脸,立即召集捕快缉拿黑脸。” 留在天蓝城的第二天,这横亘于天地间的雨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更加猛烈了。白珍珠小心的从窗户向外瞅,大风席卷着雨水像是一道道白色的长链砸在窗户和门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整个天蓝城都处在一片浑浑噩噩的雨雾中。 “丫头,小心风把你卷跑了。”黎斯笑说,望向客栈一角默默喝茶的老死头:“这大雨恐怕还有些时候才能停,无聊啊。” “你这么无聊,找点事情来做。”老死头放下茶杯:“这天蓝城里有什么事可以做?” “比如……”黎斯收起了后半句话。 辽宽看清楚了黎斯的紫色神捕令牌,大世四大神捕威名远扬,辽宽自然听闻过,也很清楚神捕的权力。神捕可在大世境内任何一个地方行使相当于一个县令的权限。 县衙后院,黑屋子。 老死头扎进黑屋子里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申时,老死头从黑屋子里走了出来,面容有几分憔悴,对黎斯和辽宽道:“先前仵作判断大致正确,两名死者皆是死于失血过多,体内的血被放出了十之八九。” “只是我不太明白。”老死头站在黑屋子门口,浑浊的目光开始起伏翻腾:“放血至死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杀人方法,但也是一种最麻烦的方法。凶手采用这样一种残忍、漫长而且危险度很高的杀人方式,如果仅仅是因为金钱纠葛,他会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也许黑脸跟杨杰、胡氏之间,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矛盾。”黎斯道。 “这个……暂时还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辽宽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时县衙外传来了吵闹声。辽宽问:“谁在县衙喧闹?” 很快有捕快回报:“是一个酒鬼,估计喝多了,一个劲在县衙门口喊自己在城南佛牌楼前见到了鬼。” “轰走!”辽宽不耐烦喝说,黎斯打断辽宽道:“辽大人且慢,我倒想听听这个酒鬼见到了怎样的鬼。” 酒鬼被带到了县衙偏堂,酒鬼扑通跪在地上:“大人,我王虎是个酒鬼,可我从来不说假话。” “酒鬼说的都是醉话。”刘光呵斥说。 “但有时醉话却是最真的真话。”黎斯摆了摆手,酒鬼将昨晚大雨夜看到的一切都讲了出来。酒鬼双眼发光,神采飞扬的讲述了他的见鬼经历。 辽宽听得眉头直皱,黎斯等酒鬼都讲完了,没说话。辽宽忍不住先开口了:“简直满嘴的胡话。且不说你有没有喝醉看花了眼,就说你说的地方,是曹冠洲刚竖起的金顶佛牌楼,光楼身就绘了一百二十多幅金佛罗汉。即便真的有鬼,也不会跑去那个地方作祟。” “把他给我轰出去。” “我没眼花,我真看见了……大人,你可知道曹冠洲府院的所在地,当年死了多少人,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多少人……那是一片怨灵地啊!死不瞑目的怨灵就藏在地下……” 酒鬼被拉了出去,黎斯转看辽宽道:“辽大人,酒鬼说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那时我还没在天蓝城上任。不过听说是一场意外大火烧了一个庄院,死了不少人。”辽宽摇摇头:“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辽宽将黎斯和老死头安排在了县衙驿馆,白珍珠也接了过来。 “老死头,你觉得怎样?”黎斯问。 “尸体的信息我已经告诉你了,别的就是你的事了。”老死头垂着脑袋讲。白珍珠忍不住了,缠着两人问清楚了案件的前因后果。 “放血,那岂不是死的很痛苦?”白珍珠流露出同情的神色,黎斯点头:“岂止痛苦,简直生不如死。” “黎大哥,你有发现了吗?” 黎斯随着老死头望向窗外的大雨:“我倒是想去见识见识所谓的怨灵死地了。” 第四章 幽河浮尸 三月二十日,酉时,大雨,曹府。 正堂里,曹冠洲同夫人简沉交谈了几句,不远处是他的独子曹磐。曹磐痴迷的望着门外雨幕,拍着巴掌喊:“下雨了,太好了,看不到月亮了。” 曹冠洲瞧了两眼曹磐,眉毛不自觉拧在一起,不多会,安蓝童来了。 二夫人安蓝童只有二十二年华,青春美貌的面容上流露出吸引人眼球的笑容,曹冠洲眼里已经有两团火在燃烧。 曹冠洲十九日外出了一趟,接下了笔生意,今天酉时才回府,跟随他一同外出的还有曹府总管苏木。苏木已经回府休息了,曹冠洲将家人聚集在一起吃晚饭。 晚饭时,曹磐将汤水洒的满桌子都是,曹冠洲面有怒色,但看到身旁的简沉,还是没有发作。 “不吃了,我跟蓝童有话说,今晚上就去她那边了。”曹冠洲拉起安蓝童,两人离开了饭堂。简沉眨了眨眼,等曹冠洲离开后才缓缓说:“是,老爷。” “磐儿,慢点吃。”简沉用手帕擦拭曹磐吃漏在嘴角的饭汤,动作缓慢而仔细。倩儿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只狐狸精,老爷才刚回来,魂就又被她勾引走了。” “倩儿,休要胡说。”简沉打断倩儿话语:“今晚上的雨还会下,倩儿你记得半夜去磐儿那里给他盖被子,要不他又要生病了。” “生病不好,不好,我不想吃苦苦的药……娘!”曹磐咧开大嘴,汤水又流了出来,简沉再一次帮他擦拭。 曹冠洲先让安蓝童回房,自己来到书房。书房阴影里早已经候着一个人,身形高瘦,面容坚毅,是苏木。 “怎么样,苏木,打听的如何?”曹冠洲坐在硬木椅上。 “问清楚了,刚死的是杨杰的老婆,胡氏。”苏木顿了顿,说:“她也被人放光了血。” “又是放血。”曹冠洲握紧了拳头,突然道:“苏木,还记得十六年前,杨杰说过的那事吗?” “什么事?” “就是常家那场大火,我记得杨杰说,那些人是被他……”曹冠洲说到后面突然断住了,自嘲的摇摇头道:“是我想多了吧。不是已经发现凶手是那个守牌人……应该不会。” “你回吧,出去这一趟你最辛苦。”曹冠洲出了书房。 曹冠洲迫不及待到了二夫人的闺房,巫山云雨一番后,他沉沉的睡去了。殊不知,曹冠洲睡后,安蓝童却没有睡觉。她静静盯着曹冠洲的侧脸,许久她走到了闺房梳妆台旁,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了一个锦盒。 锦盒里有一张纸,写着一个人名。 安蓝童用针仔仔细细的插着纸上人名,速度越来越快,恨不得将这个名字的主人刺上千万针,“咔!”针终于承受不住安蓝童越来越疯狂的力量,断了。 安蓝童炙热的目光冷下来,她将刺出千百针洞的白纸撕碎然后放在铁盒子里烧成灰,又取来纸笔,小心翼翼的在新的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字——曹冠洲。 安蓝童心满意足的将写有曹冠洲的白纸塞回锦盒里,藏好,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床上,躺进了曹冠洲怀里。 每一个夜晚总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可能会是神秘而美丽,也可能会是残酷而可怕,你准备好探寻今晚的秘密了吗? 黎斯至少是准备好的那一个,当然还有我们的白珍珠白大小姐,还有不苟言笑的老死头。 金色佛牌楼在雨幕下幻出几个淡淡的金色光晕,庄严而神圣。祭堂中燃着檀香,供奉着佛祖铜像。铜像后有一张巨大的围幔,后面有一间小屋子。屋子里堆放着一些杂物,诸如水桶、扫帚等,还有一张狭窄的床。 小屋内有通往七层佛牌楼的小门,但门上了锁。 老死头揉着鼻子。黎斯问:“你怎么了?” “没事,对香气敏感。尤其是檀香。”老死头使劲掐了掐鼻梁:“有点奇怪,好像这祭堂里不仅仅有檀香的香气,还有别的香味。” “别的香味?”少女对于香味也比一般人敏感,白珍珠转回了祭堂里,左左右右的闻了好大一圈,失望的说:“我只闻到檀香的香味。” 老死头望着佛祖铜像,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摇头说:“那气味没了。” 黑脸睡觉的地方没啥发现,黎斯重新回到祭堂中。 “啪啦啪啦!”一阵夜风袭进堂里,油灯险些从桌子上被吹下来。黎斯用手护住油灯,一低头看到盛放油灯的桌下有几张纸片。 纸片多是指甲大小,黎斯捡了起来,纸片上都写着字。 “我等你” “苏木——安” “秘密” “男女、苟且之事” 四张残缺的纸片,写着断续的十四个字。 “苏木,我听辽县令提过,这人是首富曹冠洲府里的管家。”黎斯道。 “我等你……秘密?”白珍珠将手指放在唇前说:“我知道啦,一定是黑脸发现了苏木的秘密,所以威胁他。” “这个‘安’是什么?”老死头问,也是人名?白珍珠突然叫了起来:“呀!黑脸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他会不会已经被苏木杀人灭口了。” 黎斯目光熠熠的对白珍珠道:“现在只发现了几张纸片,算不了什么证据。不过至少可以说明黑脸同苏木之间也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香气。”老死头将纸片放在鼻前,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气。黎斯将纸片收好:“这一趟也算有收获了。” 三月二十一日,辽宽邀来黎斯三人到他府上饮茶,老死头默不作声的饮茶。辽宽从黎斯口中得知了这位有些孤僻的老头子就是大世第一仵作的“死人医”老死头,不由得对老死头礼待有加。 “辽大人,曹府内有没有一位姓安的人?”黎斯问。 “安?”辽宽想了想说:“有。我记得曹冠洲去年新娶的二夫人就是姓安,但具体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黎大人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帮你问问。” “不用了。我也只是好奇的一问。”黎斯低头饮了一口茶。 辽宽并不笨。黎斯突然问“安”姓人,他心中起疑,刚想问清楚,刘光冲了进来。 “大人!”刘光神情古怪的讲:“黑脸找到了。” “可曾将他抓获?”辽宽激动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刘光摇头道:“不用抓他了,他已经死了。” 天蓝城外有一条东西而走的河流,名叫幽河。黑脸的尸体在幽河里被发现,他死时紧紧抱着一个木箱,箱子里面空空的没有东西。 黑脸的尸体已经被拖上了岸,死尸腹部浮肿充水,面部扭曲,但五官轮廓还有脸上的黑斑还是可以判断出死者的身份,正是黑脸。 又有捕快来报:“大人,发现尸体的幽河下流发现了一艘乌木船,上面有同黑脸怀里箱子一模一样的木箱,木箱里盛满了银两。” 有老死头在,天蓝城仵作只在一旁协助,老死头简单检查过尸体并没有说话,而是让县衙仵作说。县衙仵作道:“尸体双眼浮肿,胸腹部鼓胀,是明显的溺水而亡的症状。双脚处有明显瘀伤,应该是死者溺死时双脚碰到了河底尖石留下的伤痕。尸体背部、颈部出现了紫红尸斑,尸斑实而有虚,尸斑证明死者已经死了大约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一天左右。” “一天的时间,现在是二十一日辰时,也就是说黑脸大致是三月二十日辰时死的。”辽宽推论出黑脸死亡的时间。仵作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老死头,点头道:“是。” “杨杰老婆是三月二十日早寅时被杀害,黑脸则死于三月二十日的晚辰时。”辽宽微微轻叹:“黑脸身欠巨债,不可能有两箱子金银在身边。这些钱必然是他从杨杰家里偷来的。” “他先杀了杨杰老婆,藏了一晚,然后辰时从幽河乘船逃离天蓝城,但不慎掉进河里淹死了。”刘光给下了判断。 辽宽转看黎斯:“黎大人觉得呢?” “仵作判断没有差错,刘捕快所推论也合情合理。”黎斯看着黑脸长满黑色毛斑的脸:“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即便杀人夺金以后,也注定了他无法享用这笔不义之财。” 辽宽回了县衙。黎斯、老死头还有白珍珠去了包子铺。 “老死头,咋一句话也不说?”黎斯道,白珍珠也来凑热闹:“我也想听老前辈讲。” “仵作说的没错,所以我不用再重复第二遍。”老死头抿了一口苦涩的劣茶,缓缓道。 “我也看过了黑脸的尸首,无致命外伤,不像有别的死因。”黎斯苦笑着摇头:“真是这家伙命浅了。” “倒不尽然。”老死头突然说了一句,黎斯笑了:“我就知道你默不作声,定是藏了心机。说说,可是发现了疑点?” “算不上疑点,但有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老死头道:“黑脸指甲变得很疏松,还有他双脚的瘀伤……总而言之,是有些奇怪的地方,但都不足以成为明显的疑点提出来。” “别人说我就当没听见,但你老死头说了,我就觉得这案子内有蹊跷。你觉得会不会是……”黎斯瞅着老死头浑浊的双眼,似想等着老死头接他下半句。 老死头抿了一口茶,果然接口:“你可是想问,会不会黑脸并非溺水而亡,而是被人害死的。” “对,你怎么说?”黎斯盯着老死头。 “不知道。” 第五章 虫变 天蓝城曹府,北院。 苏木低着脑袋在高大茂密的晚树下找着什么,枝叶相连的晚树像是有一道怪异的光芒闪过。苏木本能的踮起脚尖,身后倏然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 “苏总管,你这模样真怪。难道想上树?”听到笑声苏木就知晓她是谁了,回过头果然是二夫人安蓝童。 安蓝童水汪汪的杏花眼盯着苏木,无缝无孔不让他逃避。 “二夫人,你怎么来了。” “这院子是曹府的北院,我是这府里的二夫人,你总管既来的,怎地,我来不得?”安蓝童口气带几分挑衅的意味,苏木低下头:“苏木没这个意思,那二夫人赏好,苏木先告退了。” “丫鬟们说闹鬼的院子就是北院吧。”安蓝童突然说,苏木脸色一紧,否认道:“丫鬟们胆小多疑,这世间昭昭,何来的什么鬼?” 安蓝童妩媚一笑:“人死了,怀着巨大的冤屈,就会变成鬼。他会回到他生前居住的地方,或者去往他的仇人家里,折磨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 苏木笑笑:“二夫人说笑了。” 苏木贴着安蓝童的身边离开,安蓝童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苏木整个人僵住了。他手里安蓝童的小手冰凉的像是冬日深潭里的潭水。 “我的手凉吗?”安蓝童问,她的目光始终笼罩在苏木脸上。 “凉。” “我觉得我快变成鬼了。”安蓝童噗嗤笑了,苏木也跟着笑了笑。 一人幽然的身影也走进了北院。她是曹府的大夫人,曹家真正的女主人,简沉。 “蓝童,苏总管,你们是在赏花吗?”简沉望向两人脚边的紫色繁星花,安蓝童悄悄松开了苏木的手,苏木赶紧说:“夫人,苏木没有功夫赏花。老爷还找我有事,我先走了。” 苏木急匆匆的走了,简沉走到安蓝童身侧,望着安蓝童年轻美丽的侧脸:“年轻是好啊,在年轻的时候看任何事、任何人都是美丽的,不像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到什么,就只剩下回忆了。” “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您可比年轻的女孩美貌多了,就连我也觉得姐姐高贵美丽的像是天上的仙子。”安蓝童微笑着,像是不韵世事的小姑娘。简沉看不透她,只能笑了:“蓝童就是会哄人开心啊。” “我哪里有哄姐姐,我哄姐姐又有什么用。”安蓝童大眼睛里带着一抹流动的水气:“我想得出,当姐姐是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定会比我快乐。” “会吗。那个时候我已经生下了曹磐,整日里就只是想着如何照顾曹磐,怎样治好他的痴病。”简沉淡淡的说,目光同安蓝童交汇,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安蓝童才转了视线:“姐姐,赏花累了,我回去了。” “嗯。” “对了,姐姐,你也莫要在这里呆太久。”安蓝童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这个院子里闹鬼。” “闹鬼?”简沉微惊。 笼罩了这座美丽蓝色城池三天的阴雨有了退散的趋势,少许的温暖从乌色里透露出来,落在了天蓝城城墙根一个深深的小巷里,这小巷的最深处除了有肮脏的垃圾外,还有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酒坊,以及一个醉的不能再醉的酒鬼。 黎斯来到了小巷里,找到了酒鬼。 酒鬼睁开了醉眼朦胧的眼睛:“又醉了!我竟然看你这个陌生人也觉得眼熟。” “你觉得我眼熟,是因为咱们曾经见过。”黎斯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黎斯将面推倒酒鬼眼前,酒鬼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吃光后,他长吁一口气道:“我想起来了,我在县衙的堂里见过你。你是官?” “官怎么了,我现在只想听你讲故事。” “呃,什么故事?” “关于十几年前,怨灵地的故事。”黎斯缓缓说,酒鬼眼睛眯起来:“讲故事最容易口渴了。” “老板,来两坛上好的沉香。” 酒鬼笑了,眯眼给黎斯讲起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天蓝城常家原来才是这里的首富,拥有城南大片的土地和宅子,常家老爷常云生也是远近百里出了名的菩萨心肠的大善人,后来不知怎地,常家生意出现了问题,迅速的没落。这个时候曹冠洲来到了天蓝城,买下了常家大部分铺子,常家最后只留下了城南的老宅子。 但贪心的曹冠洲却听信相士的话,认定城南才是天蓝城所谓的聚宝盆,于是想尽了办法要买常家的老宅,而常云生死活是要守住常家的祖宅,一来二去,曹冠洲没有了耐心,将买地买宅子的事交给了手下恶霸杨杰。杨杰还有他那狠毒的婆娘先是到常家辱骂常云生,但常云生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 就这样,十六年前一场诡邪的大火突然就烧了起来,烧光了常家祖宅,也烧死了宅子里没有逃出来的常家四十余人。常家的人都烧死了,宅子和土地自然就成了曹冠洲的了。 “嘿嘿!”酒鬼冷笑两声,瞅了瞅小巷的出口说:“当年我王虎还不是现在这般丑样,那时候我还有家有业,就住在离常家不远的地方。那晚看到常家大火后,我跟几个朋友赶来救火,却晚了,大火烧的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救下来。不过虽然没救下人,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黎斯被眼前酒鬼的故事勾住了。酒鬼摇了摇快被他喝光的一坛子沉香道:“怪了,还没喝几口,一坛子酒就没了。不痛快啊。” “哈哈。”黎斯明白了自己对于酒鬼多说无用,于是对酒坊老板道:“老板,今天这位爷所有的酒钱都算我的,管够!” “好咧。”酒坊老板高兴答应着。 酒鬼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再次低声道:“我去救火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到了常家,而且有不少人,为首的就是杨杰。但那些人一看就没有动手救火的意思,更可怕的是,我在常家的一侧院墙边,发现了大堆被丢在角落的大石头,我再回去看,发现原来在常家的大门上有许多划痕,像是被坚硬的石头划出来的。官爷,明白了?” “你是说,有人用成堆的石头堵住了常家大门,不让里面的人逃出来。”黎斯道。酒鬼摇头:“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哈哈,喝酒,喝酒了!” 黎斯笑了笑:“今天我才发现,跟别人打交道远不如跟酒鬼打交道痛快,来,陪你喝一杯!” 黎斯回到县衙,将发现告诉了天蓝城父母官的辽宽。辽宽先是有几分吃惊,而后还是尊重黎斯的意见,派刘光去曹府询问了苏木这几日的行踪,刘光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回报说:“大人,苏木十九日下午跟着曹冠洲去百里外的佛楼镇谈了一笔生意,到二十日晚酉时才回到天蓝城。这期间曹府的伙计可以替苏木作证,苏木没有回过天蓝城。” 辽宽听完刘光探听的结果,点头道:“黑脸死于二十日辰时,而苏木这个时辰还在百里之外的佛楼镇,应该没有杀害他的可能。黎大人认为呢?” “是。”黎斯摇摇头道,嘴上这样说,心头微微还是有些失落。 黑脸看来果然是杀人劫财后,溺水身亡。 未时,天蓝城县衙停尸的黑屋子。 县城的仵作瞅了一眼黑屋子外阴沉沉的天幕,方才放晴的天空又被密不透风的乌云占据,乌云压头,让人不免心中有些堵塞。仵作关好了黑屋子的门,黑屋子尽头,黑脸的停尸石床侧,靠着一个老人,老死头。 老死头闭着眼睛,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若非他是站着的,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定他也是一具冷透了的尸体。老死头道:“你陪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其实你可以走了。” “没事,我是个仵作,平时除了陪死人外,也没有多少事可以做。”仵作年纪也不小了,四十上下的样子。 “你的家人呢?”老死头少有的询问起外人的家事。 “有过,但当年老家发了洪水……就只留下了我一个。”仵作神情黯淡下来,老死头不再问了。 一盏茶的功夫,沉默的黑屋子里,仵作重新打破了寂静。 “前辈,你这么久盯着黑脸的尸体看,是不是觉得我对他的判断有误?”仵作鼓足了勇气问。 “不是,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说出你说过的话。”老死头抬起头,道:“你不错。” “谢谢。”仵作道:“那为何前辈总盯着他看?” “说不清楚,我觉得他好像有话对我讲。”老死头自嘲的抽动了下嘴巴。 仵作瞅见老死头身侧的油灯快要灭了,说:“我帮前辈添点灯油。”老死头没说话,仵作绕开老死头贴着石床走向里面,不经意,仵作的手臂勾到了黑脸的脖子。黑脸的脑袋扭到了一边,仵作赶紧将头颅摆回原位。 这时,沉默的老死头突然发话了。 “慢!”老死头走到仵作身旁,用双手按住黑脸的脖子,转回到方才一侧。老死头盯着黑脸的耳朵,对仵作说:“取银针来。” 仵作取来了银针,老死头用银针轻轻刺入黑脸的耳洞,一点点刺了进去,不多会银针停住了,碰到了东西。老死头目光闪过一丝异亮。 银针从黑脸耳洞里提了出来,仵作睁大了眼睛瞧着,银针一头竟然插着一只黑色的指甲盖大小的虫子,虫生有对角,四对足,十分丑陋还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竟然是……它!” 第六章 尸体开口说话 白珍珠在驿馆里闷了两天,终于趁着雨势变小的功夫拉着黎斯出来了,黎斯瞥了瞥白珍珠说:“丫头,虽然雨小了些,但大街上也没人、没摊子。出来逛什么?” “大街上是没摊子,但两侧有店铺啊。我听驿馆的衙役说这附近有两家特别好的胭脂阁和绸缎庄,金州的香花胭脂可是出了名的,我怎么也得瞧瞧。” 于是,小丫头逛完了胭脂阁和绸缎庄,最后肚子饿了,黎斯陪着白珍珠去了包子铺喝茶吃包子。白珍珠大口吃包子,黎斯瞅着包子却觉得脑袋有点大。 “黎大人。”包子铺外进来一个蓝衣捕快:“大人你果然在这里。” “你知道我在这里?谁找我?” “是辽大人,不,应该是跟你同来的那位老先生找您。他说如果你不在驿馆,就一定会去长街后的陈记包子铺,我已经在包子铺旁等了你半个时辰了。” 黎斯跟白珍珠准备回县衙,一扭头,黎斯忽的看到包子铺对面的一家店铺,是一家刚开张的店铺。黎斯瞅着店铺名字,眼神亮了一亮,对白珍珠道:“丫头,你不是还没逛够吗。这样,你接着逛,然后帮我一个忙。” “嗯,什么忙?” 天蓝城县衙,停尸黑屋子。 辽宽觉得有些气闷,虽然黑屋子里常年燃着熏木驱赶黑屋子里的冷气还有尸气,但对于不经常进来黑屋子里的人多少总会不适应。 “老死头,我来了。”黎斯急切的声音从黑屋子外传来,眨眼,黎斯就来到了黑屋子里。 “老先生,黎大人已经到了,可以说说你找我们来的目的了吗?”辽宽问。 “嗯。”老死头用他特有的低沉缓慢的语调道:“找辽大人来这里,是想告诉你,黑脸并非自己溺水而亡,而是被人杀害。” “啊?”辽宽诧异问:“怎么可能?” “黑脸如果是被人害死的,那苏木就还有嫌疑。”黎斯接着老死头的话说道,刘光道:“黎大人,就算黑脸是被人杀害的,也不会是苏木,他没有杀人的时间。” 黎斯将目光转向老死头,老死头等几个人的话音安静下来,才再次用沙哑的声音道:“苏木杀人的可能,存在!” “怎么会?”辽宽和刘光都不解,老死头继续说:“苏木不可能成为凶手的铁证只有一个,就是杀人的时间。黑脸死于二十日辰时,而苏木在十九日下午离开了天蓝城,到了二十日晚酉时才回到天蓝城。所以他不可能有杀人的时间,对吗?” “是。”辽宽道。 老死头微微沉一口气道:“如果黑脸并非死于二十日辰时,那么所有的推论就都将会被推翻。” “请老先生说明白。”辽宽知道老死头并未危言耸听之人,于是聚精会神听老死头接下来的话,老死头于是道:“我跟县衙仵作在黑屋子观望黑脸尸体时,发现了一个从未被发现的线索。一个活的线索!” 老死头望了身后的仵作一眼,仵作会意的从一个黑箱子里取出了一个铁盘子,上面有一只蠕动的黑色怪虫,两角四对足,黑虫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老先生,这是你的证据?一只虫子!”辽宽闻到了臭味,用手捏住了鼻子问。 “这不是普通的虫子,这是尸虫。再准确的来讲,它是一种存生于水中的尸虫,名叫水盘虫。”老死头夹起来黑虫,黎斯等这才看清楚黑虫四足下有许多细小的毛足,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毛足像吸盘一样吸附在死尸表面,让虫体蚕食尸体,所以才有了水盘虫这个名字。老死头将虫子放回盘子里道:“这是一只幼虫,大水盘虫会将虫卵产在死尸体内不易被破坏的角落,比如脑内,比如耳骨中。这只幼虫就是从黑脸的耳骨里发现的,当我看见这只幼虫时就想到了黑脸的死存在了很大的问题。” “为什么?”刘光不解道:“不就是一只虫子吗?” “哼!”老死头冷哼一声道:“莫小看这虫子,人留下的证据都可以伪造,但这只虫子留下的证据就绝对不会欺骗你。” “水盘虫的虫卵孵化成幼虫的时间是固定的,是二十四个时辰,也就是两天。”老死头将最后的时间说的重些:“这只水盘虫幼虫是二十一日辰时孵化出来的,已经蚕食过一次尸体,那么大水盘虫产卵的时间就是二十四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十九日辰时左右。那也就意味着,黑脸的死亡时间并非是二十日辰时,而是推前了一天,是十九日辰时左右。” “这个时间,苏木应还在天蓝城内吧?”老死头说完了水盘虫,望着众人。 辽宽和刘光被老死头的一番关于尸虫的推论惊得目瞪口呆,刘光忙说:“是,苏木十九日早晨还在城内。” “那也不对啊。”辽宽又发现了问题,望着老死头道:“县衙的仵作曾经说,尸斑判断黑脸的死亡时间只有一天左右,这些尸斑又怎么解释?” “温度和湿度是影响尸斑产生、演变比较重要的两个因素,具体说,就是温度越冷尸斑出现的时间就越慢。现在是三月末,背靠大山的天蓝城十分寒冷,加上连续几天的大雨侵袭,温度是一降再降,这已经让尸斑的产生时间和演变速度变慢了许多,但这些还不至于产生太大的误差,让尸斑晚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于是,黑脸在我迷惑不解的时候,告诉了我真相。” “黑脸?”刘光听老死头说的煞有其事,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但他已经死了,他怎么会告诉你真相?” 老死头嘴角挑了挑说:“黑脸不用说话,他就已经告诉了我真相。” “你们看。”老死头用尸检的银镊子夹住了黑脸的手指甲,轻轻一抽,手指甲就轻而易举的脱离了手指。老死头拨弄着手指甲,边缘角质已经变得疏软。辽宽不解的问:“老先生,手指甲怎么了?” “一般人死亡后五天到一周内,手指甲、脚趾甲开始边缘卷缩、硬度退化,而后才会慢慢脱离手指。而黑脸不过才死了两天,他的手指甲不可能软化脱落的这么快。” “怎么会这样?” “如果不是自然脱落、软化,就是有了外力促使它更加快速的软化。这种外力可以是很多种因素,我只说最有可能的一种,就是——水。” “水?” “不错,如果要达到死者指甲软化脱落的程度,死者至少需要在冷水中浸泡超过两天,或者更久。”老死头浑浊的目光渐渐露出了一抹光亮:“这也就是说,死者至少在水里泡了两天。天寒大雨再加上尸体在冰冷河水中浸泡了两天才导致了尸斑出现比正常时候晚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原来如此,那他是怎么死的,在黑脸身上并没有发现别的致命伤啊。”刘光不解问,老死头道:“黑脸双脚处的瘀伤并不是磕碰留下的,瘀伤伤处齐平往下,应该是被脚下悬挂的重物坠压后留下的伤痕。” “黑脸是被人制服后,双脚拴上重物,扔进河底淹死的。是这样吗?”黎斯顺着老死头的推论说了下去,老死头缓缓点头:“大致如此。” 辽宽听完老死头的话,恍然道:“但黑脸如果是十九日辰时死的,然后被弃尸幽河里,不可能直到两天后才发现他的尸体吧。” “凶手可能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杀死黑脸后将尸体连同盛金银的箱子还有木船一起藏在幽河上流的某个隐秘的地方,等到二十一日再把尸体和小船从上流放了下来,让我们发现黑脸的尸体。”黎斯道:“凶手很聪明,这么做是想混淆黑脸的死亡时间。” “有可能。”辽宽点头,身后刘光突然怪叫一声:“不对!黑脸杀胡氏是在二十日凌晨,如果黑脸十九日就死了,那么是谁杀了胡氏,难道真是噬鬼?” “浩然人世当然没什么鬼神,如果黑脸不可能死而复活杀了胡氏,那就只有一个答案。”黎斯望着石床上黑脸的尸体:“杀害胡氏的并不是黑脸,而是另有其人。” “但更夫三喜明明看到了,就是黑脸。” “不,更夫看到的只是一张长满了黑色毛斑的脸,他并没有看清楚那张脸属不属于黑脸。”黎斯目光凝聚,辽宽双眼发亮说:“黎大人是说,有人冒充黑脸杀了胡氏。” “是,有此怀疑。” “黎大人还怀疑苏木?”辽宽道,黎斯点头:“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苏木同黑脸的关系最为微妙,也最有嫌疑。” “接下来该怎么办?”刘光道:“要不要去曹府抓苏木来审问?” “不要,切勿轻举妄动,以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仅是对黑脸死亡的质疑,还不足以对案件盖棺定论。”黎斯道:“先以苏木作为主要的嫌疑人寻找线索,同时调查苏木同黑脸、杨杰夫妇的关系,确定他的杀人动机。” 第七章 安蓝童 天蓝城,曹府。 “怎么会这样?”简沉急切的问,小倩快要哭了,红着眼睛道:“本来我都陪着少爷,只是我肚子不舒服出去了一小会,回来以后少爷就不见了。” 简沉道:“去找老爷。” 曹冠洲刚在安蓝童的闺房里宽了外衣,看到简沉来了,脸色尴尬的说:“夫人,你怎么来了?” “老爷,磐儿不见了。”简沉着急的说,曹冠洲平淡的应了一声:“是不是又溜到哪里躲起来等你找他去。” “这次不是,我跟倩儿找遍了曹府每一个地方,都没找到磐儿。”简沉泪水在眼眶里打晃。 “呃,那你去找苏木好了。他一定能找到曹磐,曹磐那样也跑不远,过会儿害怕了自己就会回来。”曹冠洲摆摆手:“你去找吧,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老爷……”倩儿还待再说,却被简沉拉住,简沉恭顺的说:“是,我知道了。” 安蓝童侧身躺在床上,听完了曹冠洲同简沉的对话,不自觉笑了。曹冠洲把她拉到自己怀中问:“宝贝,你笑什么?” “我在好奇,为何有人的儿子丢了,他却一点都不着急。”安蓝童轻笑。 “哎。”曹冠洲叹息道:“那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我堂堂曹冠洲难道一辈子打拼下来的基业就交给他?那迟早是会败光我家产的主,还不如只狗有用,我不甘心啊,蓝童。” “你想怎样?”安蓝童媚眼朦胧。 “我想怎样!嘿,有了你,我还愁不能多生几个儿子?”曹冠洲吧嗒亲了安蓝童一口,安蓝童目光幽幽说:“若你是这样的打算,我以后怎地面对简沉姐姐,她定会把我当成了狐狸精,来迷惑你,夺你家业。” “你以为你不是狐狸精吗?你以为你还没迷惑我?我告诉你,我早被你迷的神魂颠倒了。” “夫人,我们干吗不让老爷派人帮我们找?天这么黑,还下着雨,很容易着凉的,夫人。”小倩一路跟着简沉出了曹府,冒雨寻找失踪不见的曹磐。简沉脸色苍白,但她坚定的摇摇头说:“我的儿子,不用任何人帮我,我也可以找到。” 简沉目光直直望着前路,黑暗冰冷的雨夜无法阻挡这位执着母亲的步伐,小倩跟在简沉身后,两人先将曹府外的树林找了一遍,以前曹磐喜欢藏在树林里玩捉迷藏。 “他不在林子里。”简沉道。 “少爷会去哪里?他不会一个人跑去很远的地方,他会害怕。”小倩又想哭了。 “佛牌楼上好像有人!”简沉的目光穿过密集的雨幕看到不远的佛牌楼上有一个蹒跚的影子在攀爬,背影熟悉。简沉大喊:“磐儿,那是磐儿!” 简沉冲向了佛牌楼,用她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跑了起来。简沉从懂事开始她就是一个淑女,循规蹈矩,做的所有事都合乎礼教,多少年她都没有这般痛快淋漓的在雨中奔跑过。 发髻散了,衣服脏了,仪态没了,不要紧,只要儿子没事!倩儿已经跟不上了简沉的脚步,她在后面喊:“夫人,小心点。” 简沉听不到这些,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冲进了佛牌楼,冲进祭堂,通往楼上的木门不知被谁打开了,简沉顾不上思考这些,跑上了楼梯。佛牌楼有七层,七丈高,简沉一圈圈沿着楼梯跑了上来。 七层牌楼上有一个黄金铸成的金台,金台端正摆放着一副展开的画卷——《十二神佛图》。金台外有一扇小门,通往佛牌楼的楼顶,小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迎着夜雨站在靠近天空的楼顶仰望身下。 曹磐目光迷离,眼睛里晃动的都是金色的佛像,它们向曹磐招手。曹磐一点点合十了双手,迈向金色。 “不!”简沉抱住了就要踏空的曹磐,曹磐回过头看到了简沉,笑道:“娘,你来了。” “啪!”一声脆响,简沉的耳光掴的曹磐不知所措,他呆在原地望着娘。娘从来没有这么生气,娘也从来没有打过自己,曹磐觉得心里很疼,鼻子很酸,但他哭不出来。 “你做什么,想死吗?”简沉的语气变得自己都陌生,她是太难过了。 “磐儿不想死,我只想……变聪明。”曹磐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简沉茫然问:“变聪明,怎么变聪明?” “小倩姐姐说,神仙……可以帮我们做任何事……我想找神仙把我变聪明。”曹磐指了指小门内,简沉看到了佛画。简沉摇头说:“磐儿,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 “不!”曹磐突然大声说:“有神仙……有神仙。” “你来这里,就是想找神仙变聪明?是不是府里又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娘。” “没有,没有人欺负磐儿。我想变聪明,爹就会喜欢我了。娘就不会再哭了……不哭!”曹磐晃着脑袋说出了心底的愿望,简沉感觉眼前被一片水雾所笼罩,她紧紧抱住了自己儿子:“娘不哭了。磐儿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娘的泪是咸咸的,小倩姐姐的泪也是咸咸的,为什么只有磐儿哭不出来,为什么只有磐儿没有眼泪?”曹磐从不知道哭的感觉,也不知自己泪水的味道。 苏木快步走出树林,赶往自己的府中,身后的树影里似有一个流动的人影,苏木猛的转身,冲向树林里,但左右只有根深蒂固的树木,哪里有什么人。 苏木摇摇头道:“我眼花了?”苏木穿起蓑衣,赶回家中。 三月二十二日,磅礴大雨来了,天蓝城的头顶像砸下了无数厚重的拨不开的云层,一层层里灌满了雨水,遮天盖地的将大地万物所覆盖。 天蓝城县衙。 “曹冠洲每年都会向县衙里捐银子修葺县衙,我在任的几年每年也都去曹府拜谢曹冠洲。” “进入曹府,或许能有更多的收获。”黎斯道,辽宽也说:“是啊,黎兄就陪我一道去,我这就准备,发了拜帖就可以去了。” “好。” 曹冠洲搂着安蓝童一夜风流,早晨起来食欲大振,吃了两大碗白米饭。曹冠洲瞅了端坐的简沉一眼,曹磐已经找到了,木呆呆的陪在简沉身旁。 曹冠洲吃完饭食,没多久,辽宽同黎斯还有老死头就到了曹府,曹冠洲让苏木在门口迎接辽宽。苏木恭敬的将几人迎进了曹府内,过了前堂,来到了正堂前的门院里,突然,一个青衣家丁抱着脑袋从旁边小门里窜了出来,他嘴上全都是血,脑袋上也开了口子。 青衣家丁冲到了门院,身后还跟着另外五六名举着棍棒的家丁。 “住手!”苏木喝一道,抱头流血的家丁扑到苏木脚前,哭喊道:“苏总管,你救救我!” 苏木眉头皱了皱:“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你问他自己。”冷冰冰的话语,从小门里又走出来一人,身形窈窕多姿,不是二夫人安蓝童,又是哪个。 “二夫人。”苏木躬身道。 “二夫人,安……蓝童?”黎斯同老死头对望一眼,嘀咕道。 “我刚刚回到房间,发现有个家丁打扮的人从我门口仓皇的跑了,等我回到屋里却看到衣柜里的衣服都被人翻过了,而且……我的贴身肚兜也不见了。”安蓝童脸色煞白,指着扑在苏木脚前的家丁说:“我派人查了所有家丁,果真在这家伙的铺盖里面找到了肚兜。苏总管,你说,该不该打。” “该打。” 偷肚兜的家丁浑身颤抖的从怀里抽出一件红色肚兜说:“苏总管,这不是我干的,我在屋里睡了一觉,等醒来就发现怀里是这个东西。我是被冤枉的!” 苏木一抖脚甩开家丁,冷冷道:“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 “我冤枉,冤枉啊!”家丁被拖走了,黎斯目光盯着家丁遗落的那件红色肚兜上,是一件小巧的肚兜,血红的颜色,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只凤凰,还有一个“常”字。 安蓝童快步走上来将红色肚兜捡起,转身走了。 曹冠洲早在正堂恭候了多时,一番客套后,辽宽先感谢了曹冠洲的慷慨解囊,资助官衙的修葺,然后又东扯西聊的谈了些别的东西。黎斯盯着曹冠洲,倏然说了一句:“曹老爷,二夫人美貌倾城,像极了我失去音讯的一位堂妹,恕黎某唐突了,想问问二夫人是哪里人?” 曹冠洲正视黎斯,方才辽宽虽然一笔带过的介绍了黎斯,但曹冠洲阅人无数,他本能的感觉这位辽宽身旁的黎捕头不一般,于是郑重的回说:“蓝童是平阳古城人,但她是个孤儿,父母亲人都不在了,我想黎捕头应该认错人了。” “想来是。” 黎斯等人没多久就离开了曹府,出了曹府,黎斯对辽宽道:“辽大人,请马上派人去一趟平阳古城,查一查安蓝童这名孤女的身世,越详细越好。” “好。”辽宽应道。 黎斯、老死头同辽宽分手后,黎斯脑海里始终回绕着安蓝童取走的那件红色肚兜上金线所绣出来的“常”字,心中有了一个方向,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黎斯回到驿馆,白珍珠百无聊赖的在逗一只笼中的小鸟,见黎斯来了,白珍珠好大不高兴道:“黎大哥,你让人家帮你去明察暗访,你自己倒是跑去人家府里吃酒吃肉了,哼,不公平。” “白大小姐,这次辛苦你了,黎大哥记着了,下次再有好吃好喝的,我就不带着这个老家伙了,带你去。”黎斯用嘴角撇了撇老死头,老死头用鼻音道:“其实死人汤就蛮美味的,你们两个想不想喝。” 白珍珠作势要吐的样子,黎斯笑过后道:“有收获吗?” “我听黎大哥的话,去了天蓝城最大的几家古玩字画店,终于问出了这纸的来历。”白珍珠从怀里取出了几张纸片,正是从佛牌楼祭堂里发现的留有神秘字迹的纸片。 白珍珠眼睛冒着古怪的光彩,说:“这是出自南仙州的汝川素纸。” “南仙州,汝川素纸?”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知道这汝川素纸在天蓝城里卖多少钱一张吗?” “多少钱?” “三两银子一张。因为汝川素纸本身带有一股淡淡的木香,这种香气即便在变成纸张后也依旧保留,所以在金州境内,汝川素纸又被称作汝川仙纸,想想就知道它的价值了。” 第八章 凶案再现 安蓝童睡梦里总是感觉有张脸贴在自己周围,偷偷的窥探着自己,脸上的眼睛里射出冰冷的幽蓝色,安蓝童挣扎着从蓝色目光里逃了出来,她睁开双眼,冷汗已袭满了后背。 安蓝童再无睡意,身上冷汗浇透了薄衫特别不舒服,她叫来了跟房的丫头准备了洗澡水,来到浴房两三下就钻进了澡盆里,热乎乎的洗澡水让安蓝童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安蓝童梳起长发准备起身,倏然,她看到浴房的窗外站着一个人影。 难道有色鬼来偷窥自己?安蓝童摸索到了澡盆旁的一把铜镜,她穿好衣衫,举起铜镜猛的冲到了门口,安蓝童举起铜镜刚要砸向藏在窗外的人,却硬生生又停住了。 “你?”安蓝童惊讶道。 浴房窗外站着的并非什么色鬼、登徒子,而是简沉,还有小倩。 简沉微笑的望着安蓝童说:“方才经过侧堂,见到你的跟房丫头在为你准备热水,还说你老做噩梦。经常做噩梦是脉虚体寒的表现,所以我让厨堂里给你准备了凝神养心的桂子茶,这不刚端了来却发觉妹妹你在洗澡,我不便打扰,就跟小倩候在门外等你洗完出来。” “蓝童谢过姐姐。”安蓝童接了桂子茶,简沉瞧了瞧安蓝童衣衫还浸着水迹,关心的说:“妹妹,擦干了身子再睡吧。春夜深寒,小心冻坏了身子。” 简沉跟小倩走了,安蓝童端着桂子茶迟迟留在浴房外,蓦地转脸看向旁边紧闭的浴房窗户,安蓝童茫然的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春夜深寒,噩梦连连,这是我的宿命吗。” 三月二十五日,天蓝城,大雨断断续续接连了十天有余,灰蒙蒙的天色同春雨的清寒包围着这座繁华的城池,这是黎斯留在天蓝城的第七天,辰时,去往平阳古城的捕快终于回来了。 天蓝城县衙,辽宽、黎斯,还有老死头围拢在县堂里听着搜集证据的捕快汇报情况。 “我去了平阳古城后,持着辽大人的手书找到了平阳县衙帮忙,平阳县令很痛快答应了,没多久就查明了安蓝童的底细。原来安蓝童出身于平阳古城的烟花青楼,那青楼名叫胭脂醉。胭脂醉的老鸨说安蓝童是她花钱买来的孤女,买来时她只有四五岁大小。老鸨将安蓝童培养成了胭脂醉的当家花魁,去年曹冠洲去了一趟胭脂醉后,就相中了安蓝童。于是曹冠洲花黄金一万两将安蓝童赎出了胭脂醉,而后娶她进了曹府,成了曹府二夫人。”捕快说完,黎斯点点头,问:“我交代你的事情问了吗?” “问了。”捕快接着道:“那件红色绣有‘常’字的肚兜是安蓝童的贴身之物,老鸨见过几次。” “还有最关键的线索,老鸨揪出了当年将安蓝童卖给她的男人,那男人当年卖了安蓝童后就留在了平阳古城,平阳县衙根据老鸨的辨认很快找到了他。”捕快有些激动的说:“我已经将那个男人带回了天蓝城。” 辽宽和黎斯很快见到了这个将安蓝童卖入青楼的男人,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憔悴。男人低着脑袋说:“我是逼不得已才卖了她。” 黎斯冷冷问:“你是谁,安蓝童又是你的什么人,说清楚。” 男人抬头,睁着一双浑浊的双眼,说:“我是十六年前天蓝城常家的家仆,黄中。” “常家?”辽宽吃惊的说,黎斯却似早已料到了这结果,接着问:“那安蓝童呢,她是谁?” “她,她是……” 黎斯和辽宽刚听完去往平阳古城回来的捕快说完情况,县衙外刘光带着几名捕快急色匆匆的赶了进来。 “大人,这几日我暗中跟踪曹府总管苏木,但从昨天开始这小子突然不见了。我怕他跑了所有带人去了他家,果然这小子逃了。我在距离苏家不远的一间废宅里找到了这个。”刘光将一个黑布包袱打开,里面是带血的黑衣,还有一张假的脸皮,脸皮上都是黑色的毛斑。 “这就是伪装成黑脸杀害胡氏用的假脸皮。”黎斯说,刘光道:“看来真是苏木乔装成了已死的黑脸杀了胡氏,但可惜让这小子跑了。我已经派捕快沿着城外两条路去追苏木,而且昨天大雨后,天蓝城外的乌山发生了山崩,断路难走,我料苏木不会跑太远。” “好,缉拿苏木就交给刘捕快了。”黎斯点头说:“辽大人,你同我去曹府。” 天蓝城,曹府。 “环儿,老爷还没醒吗?”刚从城外观音庙回来的简沉有些担忧的问,名叫环儿的丫鬟是曹冠洲的伺候丫鬟,环儿摇头道:“书房的门从里面锁着,老爷应该还没睡醒。” 简沉看了看天色,已至申时,她去观音庙来回一趟足有两个时辰,而曹冠洲平日里最长也就午休一个时辰就会醒来,今个怎么睡了这么久。简沉稍微推了推书房的门,书房的门从里面拴住了,简沉本想离开,突然,一股子难闻的血腥味透过门缝扑鼻而来。门缝里书房的光线昏暗,她看不见曹冠洲。简沉对身边家丁道:“撞开门。” “嘭!”门被撞开了,所有人诧异的目光里,书房角落,曹冠洲安静的躺在软榻上平卧而眠,他的胸膛上更加安静的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啊!” “啊……” 尖叫声、惨呼声此起彼伏,但一切都在简沉耳边变得沉寂,她愣愣的望着曹冠洲,一步步走近他。他的面容同样平静,似是感受不到死亡来临时的痛苦,但简沉明白,他再也睁不开那双眼了。 “夫人,辽大人来了。”有人报。 辽宽和黎斯,还有死灰脸色的老死头径直进入曹府前堂、前院、正院、正堂,最后来到了后院的书房前,黎斯一步跨进,他看到了简沉瘫坐在曹冠洲床前。门外又传来了哭声,是最后赶来的曹府二夫人,安蓝童。安蓝童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小倩连忙扶她站稳。 “爹,爹怎么还不醒?”曹磐拉着小倩的衣衫,手里把玩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绣球,笑着问。他或许无法明白,这一刻直至永远,他的爹都不会再醒来了。 “乖,少爷,咱们出去。”小倩拉着曹磐走了。 “曹府的人,即刻起,谁也不许离开曹府半步。辽大人,派人封锁曹府。” 县衙来了三十余名官差,将曹府完全封锁起来,曹府家丁丫鬟窃窃私语的不知说些什么,黎斯嘱咐了刘光派官差同这些丫鬟家仆谈一谈,看是否有收获。 正堂上,简沉毫无声息的坐着,安蓝童眼神躲躲闪闪。黎斯先从简沉开始询问:“曹夫人,听曹府家丁说。你在午饭后,同曹少爷去了城外观音庙祈福,直到申时才回府,是吗?” 简沉轻轻的点头:“我走时,老爷还好好的,没想到只是短短两个时辰,就已经天人相隔。”简沉面容凄楚,坐于她身旁的安蓝童神色则有些木讷。 刘光从正堂外进来说:“曹夫人走时,曹老爷好生的走进了书房里午休,陪同曹夫人外出的还有三名家丁以及丫鬟小倩,可证明曹夫人直到申时才回到曹府。”刘光道,这是他从曹府仆人口中问出的消息。 “曹老爷是在曹夫人离府后的午时至申时两个时辰内遇害,二夫人,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黎斯将视线转到了安蓝童脸上,安蓝童微微顿了顿。 “我也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曹府的家仆们都知道。”安蓝童道。 “二夫人午睡时,丫鬟可有侍奉在旁?” “没有,我不喜欢有无关的人留在房间里。” “也对,身侧有人,有许多事情办起来就会很不方便。”黎斯缓缓道,安蓝童鼻中哼了一声,问:“这位大人说这话,什么意思?你可是怀疑是我害死了老爷,你莫要忘记了,老爷死时门窗是从屋内关起来的。不可能有人在书房里害死老爷后,又凭空消失吧。” 曹冠洲死于不可能有第二人存在的封闭书房内,除了最大可能的自杀外,很难有第二种解释。但黎斯心中绝不相信曹冠洲会自杀,而且结合黑脸、杨杰夫妇的诡异命案,更让黎斯笃定曹冠洲之死的案子里藏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巨大阴谋。 但黎斯还缺少一条线,一条将最终幕后凶手拉起来的鱼线,黎斯交予了辽宽继续询问,自己出了正堂,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只有老死头一个人,他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刚刚将曹冠洲检验完毕,老死头开始缓慢而有序的整理工具。 “可有发现?” “死于一刀毙命,锋利的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刺穿了心脏。身体其余部位没有伤口,这是目前掌握的。至于别的,只能等将曹冠洲尸体运回黑屋子,我尸检后才能断定。”老死头收拾完工具,转身想走,又停住了道:“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哪一点?” “死者的面容上看不到丝毫的痛苦。很安详,平静。”老死头缓缓说。 老死头走了,黎斯端详杀死曹冠洲的匕首,这把匕首相对于普通匕首更加狭长锋利,更像是一把短剑。匕首前半段浸染了血迹,黎斯若有所思在书房内转悠。 曹府书房很宽敞,书房左右是两排古董架和陶瓷架,上面的陈列物无一不是名贵非常,古董架旁还有一小排书架。书房尽头是曹冠洲所躺卧的软榻,对着软榻有一张巨大的紫金木书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书房墙壁涂抹成微泛金色的深黄色,墙上还有一个小天窗,不大,仅有双拳大小。书桌正前方还有一尊古香鼎,一尊古欢炉。 黎斯将书房内的每一样东西仔细寻了两遍,最后,他将目光定在古董架同书架中间的地方,两个木架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黎斯缓缓走出了书房。 黎斯心中百转的走向正堂,有一点亮光在心中闪烁,抓到它就可以破解曹冠洲封闭空间惨死的真相,但黎斯就是无法将其抓住。黎斯走的匆忙,猛的,有人从侧面撞到了他身上。 有一只手轻轻在黎斯衣袖边扫了扫,黎斯倏然回过神,还以为有谁要偷袭自己,黎斯双手往内一扣,抓住了撞来的人。 “啊!疼!”一声疼叫,黎斯才看清楚原来是曹府少爷,曹磐。 “大人,对不起,少爷在跟我玩游戏,不小心撞到你了。”跟在曹磐身后的小倩忙躬身道歉说,黎斯松开了手。 小倩对黎斯点点头,被曹磐拉着去别处玩了。黎斯苦笑,这心智不全的曹府少爷完全不知此时此刻的曹家正经历一场如何动荡的变故。 黎斯走了一步,突然发觉脑中方才混乱的线点里,似找到了闪光的那一点。黎斯瞅了一眼跑远的曹磐,心中道:还真的感谢这傻公子,他这一撞倒是帮自己撞开了心中乱麻。 “辽大人,你究竟问完了没有,问来问去,就那几句。”安蓝童不耐烦的说,简沉微微皱眉:“妹妹,大人问咱们,自有大人的用意。” “姐姐,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安蓝童漠然道:“老爷明明就是自杀,接下来,姐姐,咱们倒是应该谈谈从今往后的曹家该有个怎样的打算。” “有件事我倒差点忘记告诉姐姐了,我怀了老爷的孩子。”安蓝童目中波澜起伏的望向简沉,缓缓道:“不久之后,曹磐就会有个弟弟了。” “你……” “可喜可贺啊,可是很不凑巧,曹家的将来你们还需要等一等再考虑,因为我找到了有人杀害曹老爷的证据。”黎斯的声音似冰钉钉进了每一个人耳朵里。 “证据,怎么可能。”安蓝童不相信。 “谁说封闭的空间就杀不了人。”黎斯缓缓道:“跟我来。” 第九章 密室之消失的凶手 “冲进去吗?”刘光问。辽宽估摸着时间,道:“黎大人让我们半盏茶功夫后再冲进去,现在进去太早了。” “书房四面窗户都是关闭的,门被我们始终盯着,黎大人真有可能从里面消失吗?”刘光问。 辽宽摇头,时间终于到了,刘光第一个冲进了书房里,然后是辽宽、简沉、安蓝童等人,刘光冲进去,书房软榻上赫然躺着黎斯。黎斯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鲜血浸透了胸口的衣衫。 刘光和辽宽赶过来,检查黎斯的生死,只有安蓝童冷漠的站在门口,胸口插着匕首的黎斯突然睁开了双眼,吓了刘光跟辽宽一跳。 “黎大人,你……” “呵呵,辽大人见谅。这只是假设的曹冠洲凶杀现场,我就是死了的曹冠洲,而杀害我的凶手就在这间房间里。”黎斯道。 辽宽左右看,身边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还有曹府的两位夫人。辽宽不明白的问:“黎兄,杀害你的凶手在哪里?” “杀我的人就是他。”黎斯随意一指,指向站在门口的人。这人面容灰白,比死人更像个死人。 “老先生?”辽宽诧异,黎斯指着的人正是老死头。 “我记起来了,方才老前辈并不在我们身旁,是突然出现在了书房里。”刘光发现了破绽,辽宽问:“究竟怎么回事?” “错,他不是突然出现在书房里,而是他一直都在。”黎斯从软榻上跳了下来:“杀害我的老死头,杀了人后并没有离开,他关好了门窗,做成一个封闭的空间,然后藏身在了书房某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当辽大人几人冲进来后,自然全部注意都转移到了我身上,所有人都处于惊慌、甚至是恐惧中,而老死头只需要趁这个时候偷偷从角落里走出来,混进人群里,就有了完美的不可能杀人的证据。”黎斯道完,目光盯着门口的另外一人,道:“同样,杀害曹冠洲的凶手,其实一直就藏在书房里,根本没有离开过。曹夫人,你想想,当发现曹老爷尸体时,曹家人谁是最后出现的,谁的嫌疑就越大。” “最后出现?”简沉目光倏然转向了门口的安蓝童,安蓝童俏脸变得惨白:“就凭谁出现的晚,就能证明谁是凶手!大人,你不觉得这太荒谬了吗?” “对,这还只是一个怀疑的开始,真正的证据我还没说。”黎斯问简沉道:“曹夫人,我记得询问你时,你说发现曹冠洲尸体后,守在他身旁的只有你。其他人,包括二夫人都没有靠近,对吗。” “是。” “这又如何,我当时吓坏了,才没有过去。”安蓝童反驳说,黎斯笑了:“很好,你承认了就好。” “辽大人,能猜出方才老死头藏在书房的何处吗?” 辽宽瞅了瞅书房内摆设,最后望向了古董架同书架之间的缝隙中。黎斯点头:“不错,老死头就藏在木架缝隙里。辽大人,你来看,两架缝隙的地上有一摊血迹。” 辽宽走过来,果然在两架中间不易察觉的角落里有一摊红色的血迹。黎斯道:“凶手杀害曹冠洲时,双手不小心沾染了血迹。血迹也落在了凶手藏身的地方,凶手发现后,是想尽早回房清洗干净血迹,但偏偏我们这个时候赶到了,封锁了现场,监视起了所有人。” “凶手不可能回屋清洗血迹,但她也不能让人看到她双手沾染了血迹。怎么办?”黎斯径直走到安蓝童身侧,道:“她会将血迹擦拭在衣袖的内侧,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黎斯猛的翻起了安蓝童的衣袖,衣袖内侧赫然有一块鲜红的血色。 “二夫人,你方才也承认了,你没接触过尸体,那你衣袖内的血迹从何而来?”黎斯声色俱厉质问安蓝童。 “不可能,我没有杀他!我没理由杀老爷的,我刚怀了他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杀了他!”安蓝童看着映入眼帘里的鲜红色,似发狂一样大叫。 “不,你撒谎了。你有理由杀曹冠洲,你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要他的命。因为……你是城南常家的遗孤。” “你胡说!”安蓝童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正堂里的简沉目光瞬间变得遥远而悲凉。 “刘捕快,将他带上来。”黎斯说,刘光押着一个满脸落寞的男子上了正堂,安蓝童见到此人,勉强支撑的身体终于颓然失去了平衡,跌坐在了门口。 刘光押上来的人便是黄中。黎斯望着缓缓重新站起来的安蓝童道:“黄中是十六年前天蓝城首富常云生的家仆,也是他将你从火场里救出,又将年幼的你卖给了平阳古城中胭脂醉的老鸨。黄中好赌又好酒,当年将你卖了也是因为他欠下了高额的赌债。” “二夫人,还想否认吗。你最珍惜的红色肚兜上绣有金色的‘常’字,也是直接的证据,这肚兜应该也是当年从常家火灾里抢出来的东西吧。” 黄中瞧了安蓝童一眼:“当年我抱着年幼的小姐躲进了井里,小姐身上就披着那件红色的肚兜。小姐,老奴对不起你。” “你不要说话。”安蓝童声音颤抖,点头说:“好,就算我是常家遗孤,就能说我有杀人的理由了吗?” “对。”黎斯缓缓道:“十六年前常家大火,烧死了常家除黄中同你之外的所有人,表面看这只是一场意外的火灾,但事实上呢?” “那不是一场意外的火灾,而是有人纵火杀人。”说话的人是从正堂外走进来的衙门仵作,老死头跟在仵作身后。县衙仵作瞅了瞅老死头,道:“当年尸体运回黑屋子时,我曾发现了不止一处的疑点。死亡的四十三人中,存下了二十一具遗骨,其余的都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在这二十一具遗骨里我发现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死者胸骨断裂,我当时觉得奇怪,为何有这么多人胸骨断裂?而更为诡异的证据很快被我找到了,在保留完整的三具尸首里,我在死者的咽喉内、胃内都没有发现烟灰、炭末。” “这能说明什么?” “胸骨断裂可能是死者之间互相践踏造成,但奇怪的是太多人胸骨断裂,连断裂的力度都相差无几,这就可疑了。而最大的疑点是,人如果死于大火,咽喉中、胃里会吸入部分烟尘和炭末,但三具保留完整的尸首中都没有。唯一可以解释这种情况的原由就是,这三个人并非死于大火,而是在大火之前就已经死了。”县衙仵作目光里透露出果敢。 “常家大火前,常云生跟曹冠洲因为城南土地的买卖发生过不止一次的冲突。而从酒鬼,不,是十六年前常府左邻的王虎口证,他曾经看到杨杰夫妇带了手下守在发生大火的常府外,却并不及时营救大火里的人,还在常府门口堆积了许多石块,阻止幸存者逃出来。”黎斯缓缓说出得来的口证,转头又看向县衙仵作:“你为何当年不说出这些疑点?” “十六年前的天蓝城县令是曹冠洲的拜把兄弟,处处庇护曹冠洲,我说出来,只会惹来曹冠洲的报复。”仵作感叹道。 “以上种种看,当年的常府大火其实是一场蓄谋的杀人纵火案。而做下这禽兽不如行径的极大可能就是杨杰夫妇,幕后指使人是曹冠洲。”黎斯道完,望着安蓝童:“二夫人,你说,你有没有杀曹冠洲的理由。” 安蓝童冷漠的望着每一个人,低头没有说话。 “去年春天,曹冠洲去了平阳古城,一眼相中了你。而黄中也刚巧认出了曹冠洲,于是黄中将你的身世,还有害死你全家人的罪魁祸首就是曹冠洲的事实告诉了你。从那一刻起,你的心里就萌生了报仇的种子。”黎斯叹息一声。 黄中双眼通红:“小姐,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把一切都告诉你啊。” “你说的没错。”安蓝童无力的说:“我是常家的后人,没错。曹冠洲杀了我的全家,没错。我同曹冠洲有不共戴天之仇,也没错。但你还是错了,因为我没有杀他。”安蓝童抬起头来,对视黎斯:“你知不知道,被一个可以做你爷爷的男人在你身上爬来爬去是怎样的感觉?哈哈,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像是全身爬满了恶心的蛆虫,我看到曹冠洲贪婪好色的脸,就像看到了无数的蛆虫。但即便我恶心的想吐,我还是得笑脸相迎,任由那些恶心的蛆虫在我身上爬。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并不是为了要报仇,是我再也不想过回曾经那种受人白眼、受人嘲笑的日子了,每一天每一晚都走不出那条肮脏的深巷,所有来的男人身上都有一股恶臭,那是一种只要沾上就洗不掉的臭味。我再不想回去了,哪怕死,哪怕让我做一个背弃祖宗的罪人,我都在所不惜。所以,我不会报仇,而且我还要依附曹冠洲。哈哈,可笑不可笑啊!”安蓝童肩膀耸动:“但那些蛆虫真让我恶心,所以每一次等他睡着了,我都忍不住用针去扎写着曹冠洲名字的纸人来泄愤。” “这就是我,曹府二夫人,安蓝童!你可满意了?”安蓝童倏然抬起头,泪水已经流满了她的脸颊。 黎斯短暂沉默,辽宽接口道:“你将自己说的这么悲惨,也没用。现在铁证凿凿,就是你杀了曹冠洲,而且曹府总管苏木就是你的同谋,你们合伙杀了当年火烧常府的杨杰夫妇,还有黑脸。” “苏木伪装黑脸杀害胡氏的血衣假脸皮已经找到了,而且从佛牌楼中找到了黑脸书写的信笺,上面将你同苏木一并提了出来,想来是黑脸撞破了你们两人的苟且之事,所以写信勒索你们,于是你们也将黑脸一并杀了。”辽宽又道:“方才从曹府家丁们口中得知,你跟苏木平日里就不清不楚,哎,总归是风流地走出来的女子,本性难移。” 安蓝童望着衣袖里的血迹,闭上了眼睛道:“我是喜欢苏木,他是我活了这么大第一次爱上的男人。我爱他,但……他并不爱我。” “杨杰夫妇是十六年前害死你全家的凶手,黑脸撞破了你同苏木之间的苟且之事,于是你们两人密谋杀掉了三人。你们还企图将杀害杨杰夫妇的罪名嫁祸给黑脸,甚至故意延后了黑脸死亡的时间,伪造了黑脸杀人后逃跑却溺死于幽河的假象,可对?”黎斯深深望着安蓝童的双眼,想要看出一点东西,但只看到了一股幽幽的雾气。 “如果你们非要找一个凶手,那好,就是我。”安蓝童漠然的望着正堂里的每一个人。 “好,将她拿下,押入大牢。待将苏木缉拿后,一并定罪上报州府。”辽宽起身,左右捕快将安蓝童拿下,押出正堂。走出正堂时,安蓝童突然回头对着堂内说:“这沾满了死人怨气的宅子终归是不让活人安生的活着,老爷死了,我也快了,恶鬼下一个会害谁?” 简沉望着安蓝童走远,她最后的话让简沉在阴霾冷风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怨鬼真的存在吗? 第十章 迟迟暮色,无人归 “苏木死了,我们在城外乌山的一处山崩石堆里找到了他的尸首,他带着随身的细软,应该是逃跑去了山中,然后山崩突至,他就被山石压死了。”刘光带回了苏木的尸体,苏木临死前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香包。香包里有一块粉红色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一朵诡异的黑色杜鹃花。 手帕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黎斯瞅着杜鹃花,好像在某个地方,他曾见过这黑色的杜鹃花。县衙,黑屋子。 “死人睡了,活人也睡了,你怎么还不睡。”黎斯进到黑屋子。 黑屋子除了刚进来的黎斯,只有老死头。老死头淡淡说:“尸检还没完,在曹府只是检查了表面伤口,刚刚才将曹冠洲的尸体解剖完了。” 老死头倒了一杯茶,坐在黎斯对面,望着他。黎斯笑了:“你吃定我会问你。” “你可以不问。”老死头继续喝茶。 “别了,老人家,难道你有新的发现?”黎斯苦笑问,老死头指着小银盘里的一撮黑色粉末道:“这是在曹冠洲胃里发现的。” 黎斯看不出是什么,但是靠近了,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黎斯诧异问:“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师父留给我的《深山图志》中记载过一种神秘诡谲的黑色杜鹃花,这种杜鹃花生长于穷山恶水之间,极难被发现。而这花有一种特殊的神奇作用,人服食它后可以进入一种类似死亡的假死状态。如果服用量极少,则会陷入一种迷幻的沉睡里。” “迷幻?沉睡?”黎斯恍然道:“曹冠洲就是服用了少量的黑色杜鹃花,所以他死时才会有那种神秘而诡异的安详表情。” “谁,会是谁给曹冠洲服食了黑色杜鹃花?”黎斯问,脑海里倏然想起了苏木临死前紧紧握住的手帕。手帕上也绣着一朵黑色诡异的杜鹃花,也似有一股隐隐的花香。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仵作,不是捕快。”老死头继续喝茶,目光转向了曹冠洲尸身上:“还有,凶手为何要用那么窄长的一把匕首杀死曹冠洲?两寸有余,带在身上很容易被发现,凶手完全可以换成一把小巧点的匕首。想不通。” “你是捕快,我只是发现问题,你才是找出问题答案的人。”老死头再喝茶,目光闭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这是我的职责。我想,我应该再回一趟曹府。”黎斯缓缓说。 “黎斯。”见到黎斯转身要离开黑屋子,老死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还记得安蓝童被抓走前说过的话吗?” “你是指她所提到的怨灵恶鬼?”黎斯说,老死头双眼浑浊的光彩轻微起伏:“我听刘光回来跟我说,他从曹府丫鬟口中听闻了一个荒谬的传闻。曹府闹鬼,在曹府的北院。” 黎斯将黑屋子的门轻轻为老死头关好,距离曹冠洲被杀已经过去了一天,现在到了三月二十六日的午时。黎斯带着白珍珠去了城墙根的深巷里找酒鬼王虎。 王虎同黎斯预想的一样,刚刚从昨夜的宿醉中醒来。王虎看到黎斯笑了,揉了揉肚子道:“这下好了,一天的饭和酒有人管了。” 白珍珠似对深巷酒坊里潮湿又微带臭气的环境十分头疼,偷拉黎斯的衣袖想早点离开。王虎打了个哈欠说:“这次官爷想问什么,快点问吧,肚子饿了。” “知道我找你是来问问题的?” “要不呢,你能来找我?”王虎反问。 “好,酒水饭菜随便你叫,我只想让你帮我去认一个人。”黎斯缓缓道。 “认人?有意思,谁?” “跟你一样,也是个酒鬼。” 白珍珠捏着鼻子终于从臭气哄哄的深巷里走了出来,不解的问黎斯:“黎大哥,酒鬼的话你也信啊。” “丫头,这你就不懂了。他是个酒鬼,他的野心也只是酒,相比较那些狼子野心的人,这种酒鬼说的话更加可信。”黎斯笑道:“好了,先回县衙叫上刘光,咱去曹府。” 连续十天的阴雨天气终于告一段落,但阳光依旧被厚重的阴云所隔绝,只有细微的光线透撒下来。黎斯、白珍珠、刘光三人重新回到了曹府,跟曹夫人简沉打过招呼后,黎斯先来到了曹冠洲被杀的书房。 虽然安蓝童杀害曹冠洲,动机证据都确凿,但曹冠洲一案还有之前的杨杰夫妇、黑脸之案都留下了不少疑点。比如曹冠洲腹内的黑色杜鹃花粉末、窄长的杀人匕首,甚至关于杀害黑脸的真凶,在苏木死后,黎斯却不那么肯定就是苏、安两人杀害了黑脸。 如果安蓝童不是真凶?还有一个更可怕、隐藏的更深的凶手藏于曹府内,他会是谁?他会怎么样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杀掉曹冠洲,然后全身而退?黎斯躺在了书房软榻上,微微转头,一道温暖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 连绵多日的阴雨,黎斯这多时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一道灵光突然打进了他的脑海里。 杀人密室,也许一开始自己就错了,大错特错了! “刘捕快,闹鬼的北院在何处?”黎斯走出书房问,刘光道:“黎大人,我带你去。” 黎斯来到了曹府北院,这其实是一间荒废的院子。 北院左边是一片高耸的晚木林,右侧是一片花圃,种了不少花卉,最多的还是紫色的繁星花。白珍珠对美丽的繁星花很有兴趣,蹲下身闻花香。黎斯走近晚木林里,心中暗道:怨灵恶鬼为何老是会出现在北院?因为这里死了的人最多,还是有人装神弄鬼在刻意隐瞒一些秘密。 白珍珠赏花正自高兴,突然头顶上快速掠过了一大片黑影,黑影发出尖锐的鸣叫,白珍珠被黑影吓得脸色发白,却是鸟群被闯入晚木林中的黎斯惊飞,扑腾着翅膀向林外飞去。 黎斯也被突然惊飞的鸟群吓了一跳,抬头望向晚木林顶端。倏然,又一道光亮打在了黎斯脸上。 “刘捕快,你带白珍珠去书房等我。”黎斯嘱咐刘光。 黎斯等刘光和白珍珠离开,他“嗖嗖”的窜上了晚木树顶,在树顶间似一只猿猴般跳跃。终于,他停在了一棵最高的晚木树顶,目光熠熠望向曹府外,神秘的道:“明白了。” 黎斯三人离开了曹府。一出曹府,三人就迎面遇到了从外面玩耍回来的曹磐和小倩。曹磐一低脑袋,一个圆球从他手里滚了出来,正好被白珍珠捡了起来。 “囔,还你。”白珍珠将球递还给曹磐,曹磐傻呵呵笑说:“谢谢……姐姐。” 黎斯不经意的打眼扫过,却愣住了。这圆球他之前见曹磐玩过,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绣球,绣球表面绣着一朵黑色的杜鹃花。黎斯终于明白为何看到苏木手帕上的黑色杜鹃花时会感觉到熟悉了,因为在那之前,在曹磐的绣球上黎斯已经见过一次这种绣花。 “小倩,绣球上的绣花是你绣的吗?”黎斯问。 “小倩哪有这般的心灵手巧,这是我家夫人绣上去的。”小倩说完,拉着曹磐回府了。 黎斯心中郁结的谜团似在一瞬间自行解开了,渐渐露出了迷踪线团之下的一张脸。黎斯拉过刘光,郑重说:“刘捕快,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马上。” “是,黎大人。” 曹府,戌时,今天的天色似乎黑的特别早,简沉刚吃了晚饭,一眨眼感觉天就黑了。 小倩陪着曹磐去睡了,简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曹府院子里行走,偶尔碰到的家仆也是低头跟简沉打过招呼后就匆匆逃离了,他们的脸上流动着一种恐惧,难道他们也害怕被府邸里的怨灵恶鬼纠缠吗? 简沉来到了安蓝童的房间。一应用具皆在,只是人不在了,曾经缠绵于这间屋子里的两个人,一个惨死,另一个身陷囵囹。简沉坐在安蓝童的梳妆台前,用木梳梳理自己如瀑布般的长发,已忘记多少年前了,相公就喜欢为自己梳头,他最喜欢抚摸自己一头柔顺的长发。 斗转星移,如果他还活着,此时,他定然会在这屋子为安蓝童梳头卸妆吧。简沉想到此,嘴角不由得微微的笑了,只是这笑中隐忍的苦涩只有她自己才懂。 “啪!”木梳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简沉捡起木梳,无意间看到了藏在梳妆台下的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锦盒。锦盒里有一个白纸折成的小人,除此外还有一枚银针,纸人胸口写着曹冠洲三个字。简沉想起了安蓝童昨日所说,每当她同曹冠洲云雨过后,就会用针刺扎写着曹冠洲名字的纸人。 就是这个了吧。突然一股控制不住的悸动让简沉拿起了银针对准了纸人曹冠洲的胸口,狠狠的刺了下去,脆薄的纸人被银针刺穿。简沉抓着银针的手微微的颤抖,但心中却爬上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畅快。 一个黑色的影子倏然出现在了屋外的廊子上,那黑影飘飘然似游在半空里一般,简沉经不住叫了一声,倏然,黑影朝廊子尽头飘去。 简沉追了出来:“你究竟是谁,是人还是怨灵?我不怕你!” 影子没有停留,消失在了廊子深处的黑暗里。简沉无力的跌坐在廊中,冷汗已经将她后背沁湿。 “我不怕,不再怕了!”简沉最终的话语,如此说。 苍茫夜幕下的曹府似成了一座无人的墓冢,风雨中,谁将归来?! 第十一章 追忆成血 三月二十七日,申时过。 黎斯对辽宽道:“辽大人,今天便是天蓝城命案告破的日子,走吧。” 曹府,当简沉看到黎斯、辽宽等人兴师重重而来时,她似有些吃惊。 “今天来,只为一件事,抓捕杀害曹冠洲的真凶。”黎斯清楚的说出此行的目的,简沉的目光躲了躲:“你们不是已经抓走了蓝童,她也承认了是她杀害了老爷。你们还要抓哪个?” “安蓝童是承认她杀害了曹冠洲,那是因为有人为她精心设置了一个局,她不跳下去也不成,所以她只能都认了。但是我已掌握了新的证据,证明杀害曹冠洲的并非安蓝童。” 黎斯微笑道:“曹夫人,不如让我先给你说一些有趣的故事。” “曹夫人可知苏木已死了?苏木死在乌山山崩中,他临死时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香包,香包里有一条粉色的手帕。”黎斯取出了粉红色绣有黑色杜鹃花的手帕,手帕带着盈盈花香。 简沉看到手帕,脸上微微一僵:“怎么会……” “曹夫人,这手帕上的黑色杜鹃花形神兼备,可谓是绣中精品。苏木死之前将它抓在胸前,可见此物对于他的重要性,我一直在想,手帕会是谁送给苏木的?幸运的是,很快我找到了答案。曹府少爷所把玩的绣球上我也发现了相同的绣花,黑色的杜鹃花,神韵绣法包括花相同手帕上的一模一样,而绣球上的杜鹃花是曹夫人所绣吧?”黎斯说完,平静对视简沉双目,简沉不自觉咳嗽了两声,正堂外的小倩走了进来:“夫人,少爷吃了大夫的药,已经睡下了。您昨晚也着凉了,要不要我把大夫叫来给夫人把把脉?” “不用了,你去照顾好磐儿就行。”简沉打发走了小倩,微微闭了闭眼:“大人,手帕是我送给苏总管的。” “送人手帕,而且苏木临死都不愿意放弃,这似乎不是一般关系可以做出来的。曹夫人,您同苏总管有什么交情?”黎斯问,简沉张了张嘴,最后道:“我跟苏木是同乡,他自幼在我娘家当伙计、执事,后来我嫁给了曹冠洲,他也跟着我从老家过来了。他对我……有很深的感情。” “曹夫人对苏总管呢?” “我不想说。”简沉摇头,黎斯道:“接下来我说另外一件事。先前提及安蓝童丛怂恿苏木杀害黑脸的动机,相信曹夫人听闻过了,是黑脸发现了两人之间的秘情,于是写了信笺勒索两人,安蓝童、苏木这才动了杀机。”黎斯叹一声接着说:“但在这件事上我错了。诸位请看,这便是黑脸用以勒索苏木的信笺残片,残片上余留的字迹隐晦,看到这残片后,我自然而然将苏木同安蓝童往一起想了,但这恰恰就掉进了布局者的陷阱。” 黎斯将信笺残片放在桌上,道:“信笺是最上等的南仙州汝川素纸。纸面带有自然的木草香,这种纸张在整个金州境内价格不菲,一张汝川素纸要价三两银子。”辽宽点了点头,像是也听说过这种昂贵的素纸。 “再说黑脸,他是一个外欠了大笔赌债的守牌人,每月仅领取的工钱都不足买一张汝川素纸,他怎么可能会用这种昂贵的素纸来写勒索信,所以当我了解了汝川素纸价值后,对于写这份信笺的原主产生了疑问。如果提及苏、安苟且之事的勒索信不是出自黑脸之手,会是谁写的?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又是什么?之后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解释,就是有人想用这信笺拉安蓝童下水,而同时为自己洗脱嫌疑。” “安蓝童,她仅仅是爱慕苏木,两人之间并没有苟且之事。而这个将安蓝童拖下水的人,才应该同苏木有着非比寻常的深厚关系,深厚到足可让苏木成为他的同谋。”黎斯说完,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向简沉,简沉脸色苍白。 “这人是谁,我们先沉一沉。接下来,我要来告诉大家曹府主人曹冠洲死亡的真相,他是怎么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被杀死的?” 曹府书房,里面的陈设几个人都已经不陌生了,黎斯走到软榻前:“从曹冠洲案子一开始,我就陷入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我笃定了是有人杀掉了曹冠洲,然后从这间封闭的书房里神奇的逃离了,我也想到了合理的解释,就是安蓝童的藏匿杀人手法。不过随着曹冠洲一案疑点越来越多,安蓝童杀人凶手的身份难免让人起疑。而终于,我也走出了自己的死胡同,我一直在为凶手如何在封闭的书房内杀人,然后诡谲的脱身而苦苦思考,但或许存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杀人手法。如果凶手根本没进过书房,那么,所谓的完全封闭的杀人空间就仅仅就成了一个障眼法。” “凶手不进书房,他怎么杀掉曹冠洲?”辽宽说:“曹冠洲死于胸口的一刀,也不可能从门缝里将匕首伸进去刺死曹冠洲。” “呵呵,门缝里当然杀不死曹冠洲,太近了。至少需要有百丈之距才能杀了曹冠洲!”黎斯突然道出一句震惊所有人的话,辽宽听得更是云里雾里。门缝中杀不死,需要相隔百丈才能杀死,这怎么可能? 简沉目光闪烁出一股异样的光芒,望着黎斯背影。黎斯说:“请辽大人再跟我去个地方。” 黎斯等人来到了曹府北院,来到了晚木林中,黎斯让刘光跟自己上了树顶。晚木树顶最高一段的树干上渲染着一抹金色,金光旁边有树皮摩擦破损的痕迹。 刘光惊奇道:“这是?” “金漆。”黎斯简单道出两个字。 黎斯和刘光下了晚木树,刘光将发现告诉了所有人。辽宽迷茫的说:“为什么要在树顶上涂抹金漆?” “我们回书房。”众人又回到书房,在黎斯的指引下,辽宽在书房天窗外侧也找到了金漆的痕迹,而天窗内侧也有多处划痕。黎斯转脸看向简沉:“接下来是那个地方了。” 辽宽和刘光满是疑团的跟着黎斯出了曹府,上到了佛牌楼楼顶。斑驳的日光下,从佛牌楼向曹府方向看去,途中有两个微弱的闪着金光的点,黎斯说:“这里就是凶手杀害曹冠洲的地方。” “这里?” 黎斯看向最后上来的简沉,说:“曹夫人,可否觉得这里一切都很熟悉。” 简沉没有说话。黎斯沉声道:“这座佛牌楼高七丈有余,距离曹府尚不足百丈距离。辽大人,你可知弩箭的击射范围?” “大世弩箭做功精良,有四十丈的射击距离。”辽宽道完,突然心中震动道:“黎大人难道想说,凶手是从佛牌楼顶端用弓弩射杀了远在百丈外的曹冠洲?” “不错,曹冠洲就是被人于佛牌楼顶楼所射杀。方才辽大人所说的普通弩箭击射范围是只有四十丈,但如果加上佛牌楼的高度冲力,再配上改良过的大型弩箭,是完全有可能射出近百丈的距离。”黎斯说出了他心中的答案,刘光道:“即便弩箭可以射那么远。但曹冠洲死时是在书房里,凶手怎么可能那么准确的将箭射进书房里,击杀曹冠洲?” “刘捕快,辽大人,你们看到那两处金光了。”黎斯缓缓说:“两处金光就是晚木顶端还有书房天窗外的金漆之光,从佛牌楼顶到晚木林再至书房天窗,这三个点是处于一条直线上的,只要有一名神射手在不出现偏差的情况下,将箭按照三点直线的轨迹射出,必定会从书房天窗穿入,刺进书房软榻。若软榻上躺着一个人,那这人就必死无疑。” 辽宽犹自惊叹道:“竟是这么一出让人难以想象的杀人手法。百丈外的杀人凶手,若非黎大人,恐怕辽某无论如何不会想到。” “晚木顶端树干的摩擦痕迹,还有书房天窗的划痕,应该是凶手多次试炼射杀轨迹而留下的。至于所谓的北院闹鬼,想来是凶手害怕识破自己在晚木林里留下的痕迹所以故意散播的谣言。” “凶手射杀曹冠洲自然不能用真的弩箭,这样太容易被人怀疑。于是凶手用了跟长弩箭最为接近的狭长匕首作为杀人凶器。”黎斯长吁一口:“一击致命,贯穿心脏。” “所以杀害曹冠洲的真正凶手,在曹冠洲死时并不在曹府内,是在曹府外。” 戌时至,曹府内灯火通明,正堂里,所有人都注视着简沉。 “曹府的账目我已派人清算过了,杨杰从几年前就开始挪用曹府金钱,曹府财富在迅速的流失。”黎斯语气里带着一种惋惜:“曹冠洲对此不闻不问,他忌惮杨杰背后金州军营里的势力。而且多年的奢华生活,已让曹冠洲失去了魄力,变成了吃喝玩乐的浪荡子。” “曹冠洲也不喜欢他唯一的儿子,曹磐。因为曹磐的智力所限,时常受到曹冠洲的冷漠和唾弃,甚至连曹府的家仆也对曹磐指手画脚,更有人甚至说曹磐只是曹冠洲养的一条狗。这些话是从家仆口里传出来的,但你也应该想到了,说这些话最初的人是曹冠洲。”黎斯望着简沉。 “去年,二夫人安蓝童的进门,宣告了曹冠洲对于你和曹磐的决绝。曹冠洲想让安蓝童帮他生儿子,来继承曹家产业。相公背叛,家产被蚕食,而唯一的儿子受到所有人的鄙视和冷漠,你心中深处萌发了一股怒火,怒火从心底最阴冷的地方开始燃烧,到了最后,就凝结成了冰一样寒冷的杀意。”黎斯说:“要夺回失去的财富还有尊严,这杀意只能凛冽。” “在佛牌楼上我已说过,杀害曹冠洲的人,当时没在曹府,而在七丈高的佛牌楼顶。安蓝童没有离开过曹府,在那个时间里离开过曹府的只有你。”黎斯道。 简沉面如死灰,紧紧咬着嘴唇,终是缓缓开口道:“大人,你说的没错。我恨,恨他们,恨每一个人。曹冠洲的薄情寡义、杨杰夫妇的贪得无厌、安蓝童的夺爱、还有那些流转在磐儿身上怪异的目光,目光里尽是嘲弄和讥讽。我的心冷了,在从城外观音庙回来的途中,我上了佛牌楼。” 黎斯沉沉的一声叹息,缓缓伸出手指:“杀害曹冠洲的凶手就是你!” 第十二章 孤鸟的飞翔 阴沉的乌云在夜空千丈的地方翻滚,今夜还会有另外一场暴风骤雨吗?稀落的月光里,她望着自己,随即身后的声音传至。缓慢的语速带着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似声音冲击着灵魂。 “杀害曹冠洲的凶手就是你!”黎斯沉沉的一声叹息,缓缓伸出手指,指着高空里迎着夜风的女子。 她缓缓回过头,望着黎斯。黎斯身后的辽宽目光诧异:“她是曹夫人的贴身丫鬟……小倩?” “夫人告诉了你一切?”小倩站在七丈高空的顶楼边缘,往前一步是漆黑如墨的夜空,退后十步是黎斯等人冰寒的目光。 黎斯摇了摇头:“你的计划精妙,曹夫人其实已经按照你的算计,承认了所有人都是她杀的。但可惜的是,你在自己的布局中露出了马脚。” “什么马脚?”小倩丝毫没有了之前毕恭毕敬的曹府丫鬟的拘谨。 “首先,我的老朋友在曹冠洲体内发现了黑色粉末状的残留物,如果是一般的仵作可能认不出这东西,但偏偏我的老朋友见过这样东西,它是生长于穷山恶水间的黑色杜鹃花,黑色粉末是它的花茎部分。若少量服用可以让人进入一种幻想出来的梦境,陷入极沉的熟睡里,曹冠洲在死前喝过了这种掺了黑色杜鹃花粉末的汤水,所以沉眠不醒。这当然是有人故意而为,目的是不想在杀害曹冠洲的过程里,曹冠洲醒转。也因为服食了黑色杜鹃花,曹冠洲在死时并没有感觉到痛苦,他还停留在自己幻想的美妙梦境里。”小倩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黎斯接着说:“黑色杜鹃花的粉末不是毒药,只是幻药,所以在曹冠洲体内查不出毒素。我派人询问下,得知曹冠洲最后喝下的补汤是你送去的。” “呵,杜鹃花本就无色无味,也没有毒,我本以为不会有人察觉,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小倩缓缓说:“还有破绽吗?” “有。”黎斯拍了拍手,道:“就是他。”刘光跟两名蓝衣捕快押上了一个男人,男人正是黄中。 小倩的眼神落了下来,轻笑:“被发现了。” “黄中揭露了安蓝童的身世,但我始终觉得黄中此人未必可靠。于是,我找到了十六年前跟常家做邻居的王虎询问黄中的情况,王虎你可以出面了。”黎斯道,刘光身后还藏着一个人,脸色红润,正是酒鬼王虎。 王虎指着黄中道:“这骗子,当年他偷了常家的钱去赌,输得一干二净。这事被常云生知道了,打了他一顿棍棒后轰出了常府,还被赶出了天蓝城。” “这是重点,十六年前常府发生大火时,黄中早被赶出了天蓝城。他人不在了,又如何救出常氏遗孤?黄中撒了一个大谎,逼问下,他终于坦白了谎言的前因后果。”黎斯望着不敢抬头的黄中道:“黄中之所以撒谎,是因为有人花了重金让他撒谎,这个人就是你,小倩。” “至于平阳古城胭脂醉的老鸨也是你花重金买通的,让老鸨跟黄中合伙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目的就是让安蓝童确信她就是常家遗孤,也是曹冠洲的死对头。”黎斯道:“你是在为自己找一个替死鬼。对了,那件安蓝童随身携带的红肚兜也是你托老鸨转给安蓝童的吧,并告知那是常家遗物,让安蓝童好好保存。虽然是一个弥天大谎,但那件红色肚兜却是货真价实的常家遗物。对了,将肚兜藏进曹府家仆怀里的也是你吧,为的就是让我们看到那件肚兜,对安蓝童的身份产生怀疑。” “但安蓝童被骗了,她根本不是常家遗孤。真正的常家遗孤是你,小倩!”黎斯字字有力的说。 “哼,身份被识破了。”小倩目光变得寒冷,望向佛牌楼楼顶缓缓走进来的一个人,简沉。 “小倩,不要再错下去了。”简沉语气悲伤的说,小倩惨笑了一声,道:“夫人,你可知道背负了满门血债长大的煎熬吗。我被人救起后,被一位常家的远房亲戚所收留,他人很好,他知道我们常家被害的真相,但他斗不过曹冠洲。后来一次酒醉后,他将秘密说了出来,酒醒后他就忘记了,但我却记住了,深深的记住了。那个时候我才懂了,为什么别人有爹娘我却没有,为什么别人有家我却没有,为什么别人可以快乐高兴我却不能,因为爹娘、家、所有的快乐都被一个人毁了,这个人就是曹冠洲,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只有十岁,仇恨就这样深深埋进了十岁孩子的心底。后来那位远房亲戚病故了,留下了一大笔钱,我藏了这笔财富,只身来到了天蓝城,以丫鬟的身份进入到曹府。那一刻,我的复仇,开始了。” “杨杰夫妇是谋害我常家四十余口人的直接凶手,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曾听苏木说过,杨杰将一位欠他赌债的男人割断了喉咙,让他一点点痛苦的死去,他就蹲在旁边看着他死。我觉得那是一个好办法,我年少时曾经跟随有名的拳师学过功夫,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可以杀掉这些仇人,我杀了杨杰,按照他的法子放光了他的血,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死去,哈哈。不过杀掉杨杰后,我却被夜归的苏木撞见了,苏木的功夫比我强。他质问我,我便对他撒谎,说是夫人被杨杰欺负,所以我才杀了杨杰夫妇。苏木表面上信了,但我知道他没有深信,于是我模仿夫人的笔迹给苏木写了信,信中道是夫人派我去杀的杨杰,因为杨杰吃空了曹家,还企图谋害夫人。苏木多年间一直暗中喜欢着夫人,我料定他一定会保守秘密。”倩儿接着道:“稳住了苏木,我开始锁定接下来的复仇目标。曹冠洲我要留到最后才杀他,但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杀他的手段,就是百丈杀人的手法。于是我在晚木林、书房天窗上标记好了金漆,多次潜入佛牌楼练习三点直线的弩射,却在有一次练习时被守牌人黑脸所碰上了。于是,为了隐藏自己,我杀了黑脸。而且借助黑脸这张鬼脸,将杀害杨杰夫妇的罪名都嫁祸到他身上,至于王虎所撞见的鬼,正是我为了杀黑脸所乔装的模样。” “我先杀了黑脸,又杀了胡氏,然后我故意让更夫看到了我的脸,嫁祸给已死的黑脸。而后我将黑脸双脚栓住大石投进冰寒的幽河里,让他看上去死的晚一些,二十一日我割断了拴住黑脸尸身的绳子,让他跟装满了杨杰钱财的木船一并漂到了幽河下游,像你们之前说过的,我想伪造黑脸逃跑时溺水的假象。我本以为思虑的天衣无缝,但没想到很快县衙辽大人就来到了曹府,表面看似是感激曹冠洲的馈赠之礼而来拜谢,但我在堂外偷听到,有厉害的人物言里言外的问到了安蓝童的情况。安蓝童是我隐藏的用来对付曹冠洲的一把利器,我不能让她这么快暴露,她一暴露了,有可能连带着我也会浮出来。于是,我需要给安蓝童这个替罪鬼再找个替罪鬼,而此时苏木找到了我,他知道了胡氏死了,而且认定是夫人下的手。他不想让夫人继续错下去了,于是他让我安排他跟夫人在府外一会。哈哈,如果让夫人同他见面,岂非我的骗局就会被戳破,苏木太过于脸面,所以没有直接去找夫人说清楚这些事,而是通过我作为桥梁帮他沟通。我想,这是个机会。”倩儿一口气说了许多,简沉漆黑的目光在眼中深处翻转,许久她轻轻道:“苏木,你这是何苦。” “因为他在乎你,夫人。”小倩说:“我骗他在城外乌山脚下相会,他按照约定晚上去了乌山山脚,我尾随他,本想偷偷施以暗箭杀他,但没想到乌山突然发了山崩,苏木也一命呜呼。我回到了天蓝城,将我伪装黑脸所穿的黑衣假脸扔在了距离苏木家不远的废宅里,还故意抛下了一样苏木平日佩戴的玉牌将他陷害,之后我才回到了曹府。” “玉佩我没看到,也许是被路过的叫花子捡走了。”刘光这时说。 “然后,就是曹冠洲。杀曹冠洲是在去观音庙祈福的途中,我提醒夫人佛牌楼内也有佛像,路过佛像不参拜,显得心意不诚。夫人于是进入祭堂参拜佛像,我则跑到了佛牌楼的楼顶用早就藏在那里的特制弩箭射杀了曹冠洲,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跟随着夫人去了城外观音庙。当然,在那之前我已经让曹冠洲喝下了掺有幻药的补品,让他沉睡不醒,确保他必死。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曹冠洲离奇的死亡,我也想到会有人对他的死怀疑,所以我将最后的王牌安蓝童推了出去。”倩儿凄然一笑。 “书房木架中间的血迹是你故意留下的,还有安蓝童衣袖上的血迹也是你偷偷抹在安蓝童衣袖内侧的,是不是?”黎斯问,倩儿点头:“当时安蓝童被吓坏了,我趁扶她起身的瞬间将抹在手掌中的血擦在了她衣衫内侧。” “我想起来了,曹磐之后曾经偷偷拉过我的手,卷我的衣袖,还对我说是在做游戏。他是在模仿你吧。”黎斯问,倩儿点头:“曹磐总喜欢跟着我学,我也没留意到他瞅见了我的举动,后来他去拉你的衣袖,我也吓了一跳,连忙将他带走。” “曹冠洲被杀,安蓝童身世被揭露,接着被押进大牢。我本以为,一切都很顺利。但那之后在曹府北院,我看到了一个人悄悄爬上了晚木树顶,那人就是你,大人。”倩儿望着黎斯,说:“大人睿智,也怪我太过自信,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发现晚木树端上的金漆之秘,所以我根本没去销毁证据。但后悔已晚,杀害曹冠洲的手法有可能被识破。而就在我心烦意乱的那晚,夫人却突然走进了我的房里,对我说,她知道安蓝童根本不是常府遗孤,真正的常府遗孤是我。”倩儿的目光变得略微暗淡:“我在曹府里对我最好的人就是夫人,她也是苦命的人,我最不想面对的也是夫人,但就像夫人对我说过的话,天地间一饮一啄,前世注定。我逃不脱,夫人希望我去县衙坦白一切,我不会那么傻,我带走了曹磐,要挟夫人承认所有人都是她所杀的。这样,我才会放了曹磐。” “这就是全部。”倩儿眼光从众人脸上转走,望向楼外夜空,积厚的乌云在变换一个个诡异的样貌。辽宽示意刘光上前拿人,却被黎斯拦住了,黎斯道:“你方才说你带走了曹磐,曹磐在哪里?” “可知我为何不逃走?为何要留在这里等你们来吗?”倩儿轻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威胁夫人是我为自己找到的最后一个借口,一个继续杀人的借口。我其实并不想让夫人替我隐瞒,相反的我希望夫人可以将秘密全盘托出,将我暴露。只有此,我才能杀掉我的最后一个仇人。”倩儿从顶楼的角落里拉过了一个人,这人被藏在楼台角落里。 “是磐儿!”简沉激动说:“倩儿,求求你,把磐儿还给我。” “当年曹冠洲杀我常家四十三人,有我的两个弟弟,他让常家就此断后,我曾经发过誓,也必须让曹冠洲付出相同的代价。夫人,对不起,我本不想伤害曹磐,但是不能了。”倩儿将一把匕首贴在曹磐脖颈上,曹磐方才一直是半昏半醒,突然一阵夜风出来,他打了个激灵,完全醒了过来。 “姐姐,你干嘛?”曹磐叫。 “没事的,少爷。很快就结束了。”倩儿道:“你留在这世上也是注定了受人白眼。少爷,记得姐姐曾经跟你说过,这世界上有神仙吗,它可以帮你实现愿望,姐姐带你去见他们。” “倩儿,放开曹磐!”黎斯等人小心靠近,试图从倩儿手中夺回曹磐,简沉关心则乱,冲过了黎斯等人,扑向倩儿。 倩儿见简沉冲着自己扑来,将匕首本能的刺向简沉,但简沉不管不顾的想拉回曹磐,倩儿望见那一双熟悉善良的眼神。七年里,只有这个人待自己这般真,所有人都背弃了她,最后的最后,难道连自己也要辜负她吗?倩儿微微闭眼,在匕首刺上简沉胸膛的瞬间,将匕首收了回来。 “磐儿,没事了!”简沉抱住曹磐,两人身子一转,却将站在楼台边缘的倩儿扫了下去,倩儿惊呼一声,身形掉下楼顶。 “不!”简沉惨呼一声,横空里伸出来的两只手拉住了下坠的倩儿,竟然是,曹磐。 “姐姐,你答应……过,要跟我……在一起,永不分开的,我不会让你……走!”曹磐吃力的说。倩儿双眼湿润,一阵凛冽的夜风吹来,倩儿的身形摇摇欲坠,曹磐大吼一声,双眼中暴射出他这二十年生命中都没有过的神光,连一旁的简沉都被曹磐的气势所震慑住了,痴痴的望着曹磐。 曹磐用自己浮在半空里的肩膀将倩儿托上了楼台,而他自己用尽了力气,直直坠下了七层佛牌楼! “不!”“不!”两声惨叫,简沉同倩儿。 黎斯方才被曹磐的一声大吼所惊住,待黎斯扑上来要救曹磐时,一切已晚。黎斯带着众人下了佛牌楼,楼上只余下了倩儿。倩儿望着远处那抹晚空密云,再将目光望向佛牌楼下的黑暗处,喃喃的说:“姐姐答应过你,永远会在一起,我不会食言。” 倩儿张开了双手,像一只用生命展翅一飞的孤独夜鸟,扑向了黑暗的大地。 尾章 曹磐跟倩儿双双坠楼身亡的第五天,安蓝童回到了曹府,黎斯没法想象安蓝童同简沉这一对苦命女子再见面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也许便如简沉所说的,天地间一饮一啄,前世注定了。两名心伤的女孩或许会守着那幢庞大的院子孤独的活一辈子,会吗,也许。 白珍珠很不高兴,她在天蓝城里待了半个月,每天不是下雨就是阴天,让她一直没玩个尽兴,但偏偏,等到他们要走的今天,天蓝城却迎来了一个大大的晴天,温暖的阳光将半月多笼罩在天蓝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碧水,幽幽山意。 黎斯告别了辽宽、刘光,还特意去找王虎告别。两人最后难免情感上涌,以三壶辛辣醇烈的沉香酒收尾,黎斯走时,酒鬼醉了,却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即便洒脱如他的人也难免离别时的离愁。 三人雇了一辆东去的牛车,白珍珠在车棚内,黎斯和老死头盘膝坐在车辕上。老死头脸带一抹隐晦的笑意,黎斯问:“你笑什么?” “曹冠洲之案完结了吗。我不相信你会想不到,倩儿虽然承认了一切,但她唯独没有提及到那封伪造安蓝童同苏木苟且之事的信笺,她既然坦白了一切,为何独独信笺没说?除非,信笺不是她写的。”老死头望着牛背道。 “不是倩儿写的,那会是谁写的?”老死头转脸看向黎斯,黎斯长叹一声:“老友啊,老友,我怀疑你是不是我肚里的虫。是,我也想到了那信笺不是倩儿所写,写那封信笺的人应该是……曹夫人,简沉。” “她写那封信时,应该知道了黑脸即将被杀,那她很可能也知道了杀人者就是倩儿。”老死头微微摇头:“他既然知道倩儿杀人,为何非但没有阻止,还一再容忍,到后来竟是害死了自己的相公,毁了曹家。” “老怪物,你怎知她何尝不想曹冠洲死?在曹府我所说出的那些话,对于简沉来说,未必没有说到她的心底。”黎斯微微叹息,说:“还有苏木之死,我也觉得多有蹊跷。照倩儿所说,苏木同简沉之间没有真正的交流,那么苏木死时手里紧紧抓着的手帕又是从何而来。” “一条手帕而已,兴许就是简沉送给苏木的,毕竟他们是同乡,又是多年旧识,更或许只是苏木捡去的。”老死头说,黎斯点头:“有这些可能。但倩儿所说,苏木仅仅是对于简沉暗中喜欢,就至死也不放弃那方手帕,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的怀疑是什么?” “苏木不是傻子,倩儿可以骗得了他一次,不会骗得了他第二次。至于乌山相会更不是倩儿可以骗到他的。”黎斯说道。 “你难道想说,倩儿之外,曹夫人简沉也曾许诺过苏木,所以他才会那般坚信的去了乌山。”老死头微微震惊:“如果信笺是简沉所写,她一早知道倩儿是杀人者,而倩儿又骗苏木去乌山,她应该想到了是倩儿要对苏木下手。她非但没有阻止,还帮助了倩儿实施手段,想不明白!” “还不仅如此。”黎斯缓缓说:“倩儿临死前说过,简沉去她房间里说了她知道安蓝童并不是常氏遗孤,真正的遗孤是倩儿。她是如何知晓的,倩儿做了这么多事,利用安蓝童将自己真实的身份层层打包,简沉却轻描淡写的就识破了倩儿的身份,岂非怪哉?” “你怎么想?”老死头问。 “怎么想,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不是黄中在常氏火灾里救出了遗孤,那么常氏遗孤会是谁就出来的呢?”黎斯抬头望着头顶蓝天,说:“或许就是简沉。” “如果那样,那简沉说不定从倩儿一进入曹府时就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还有意图。”老死头摇摇头:“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简沉是在隐忍,也在纵容,让倩儿实施她的报复。” “还有最后的疑点,佛牌楼上简沉的突然扑上,那时倩儿的匕首就挂在曹磐的脖子上,如果倩儿决意下手,第一个死的就是曹磐。”黎斯道:“还有,当我将凶手就是倩儿的事实告诉简沉后,她很快说出了倩儿胁迫她的事,还告诉我们倩儿一定就藏在佛牌楼楼顶。” “如果一位母亲,他的儿子被别人挟持并威胁要杀害他,而她最终还是说出了所有,意味着什么呢?”黎斯道,老死头浑浊的目光里亮起一抹异样的光芒:“难道简沉想通过倩儿的手,害死自己的儿子,曹磐?” “你的想法太过惊人了。但是,会是真的吗?” “不能否认简沉对于曹磐的爱,但是这份爱太过于沉重,压的简沉无法再继续,她可能会想到解脱,从这份爱里逃出来。”黎斯说完这句话,心中不免有些伤感和心寒。 “曹磐的死便是解脱。” “将每一件怀疑的事串联后,让我不得不否定自己的推测,因为像你说的,太可怕了。”黎斯道,心中将关于简沉的件件怀疑之事彼此相溶,一个诡谲恐怖的计划浮上心海。 救下多年前的曹冠洲仇人,也许那位常氏的远房亲戚也是虚假的人物,是她找来的替身。再将仇恨的念头灌输进常氏遗孤的脑海里,安排她进入曹府,帮助她一步步实现杀人的计划,最终扼杀这个复仇者。如果是真实的,这将是怎样一个心狠毒辣的人才可以想出来的阴谋,甚至要荼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老死头同黎斯沉默了许久,黎斯长吁一口气道:“曹府的那片天空之上过多的积怨,蕴生了那般炙热毒辣的杀意,对于生活在那片天空下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悲哀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将要背负的罪孽。一饮一啄,前世早定。” “就这样走,不将这些告诉天蓝县令?” “告诉又如何,虽有疑点,但转来转去,她都没有亲自下手,即便到了最后也无法将她如何。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总不能让所有死人都活过来开口吧。况且,也许活着生活在那片天空下,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黎斯回头望了望渐行渐远的天蓝城,最后道。 曹府,不久之后的曹府出现了一座草屋,是一间简陋的佛堂。 “姐姐,你出来吧,现在只有你同我了,这府里空空静静的,我心里难受。”安蓝童目光湿润。 “止于此生,我不会再走出这里。蓝童,如果寂寞了,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空,那里才属于你。”一身青衣素服的简沉道,眼神明灭,将心神重新收回进面前的青灯古佛里。 安蓝童走出了空旷如坟墓的曹府,外面,天空青蓝,白云朵朵。她的心里似有一种悸动,云变千万,每一种都是一种心情。 何苦执一念而悲余生! 第一章 扶摇中州 黎斯在离开傀儡山庄后,同老死头和白珍珠会和,打算一起送白珍珠去宿州,找轩辕善。黎斯回来后,接连几天不笑不说话,把白珍珠吓坏了,还以为黎大哥生了病。还好,这两天黎斯脸上有了点笑容。 三个人进了扶摇城,黎斯走在最后面,目光突然一转,大街的角落里总感觉藏着一个影子,在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但每每黎斯什么都没有发现。 黎琪……不,是魏独命,他会放过我吗。他对我的仇恨将早变成了看不见的枷锁,牢牢将他同我绑在一起,或许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会分开。黎斯苦笑,白珍珠瞅见了:“黎大哥,想什么好事呢。快说出来听听。” “好事吗。因为我闻到了包子香,好香的包子!”黎斯笑笑说。 “对啊,我也闻到了。”白珍珠拉着黎斯找到了那间不算起眼的包子铺,包氏包子铺。这包子铺的老板不仅会做包子,他自己也姓包,叫包福。 包子还没上来,白珍珠一直盯着包福在偷笑:“你看这老板,他开了家包子铺,又姓包,但偏偏人长得像只老鼠,黄黄瘦瘦的,多好笑!”白珍珠说出来好笑的理由,黎斯和老死头对望了一眼,然他们无法理解这位大小姐的内心世界。 “您的包子。”包福长得是黄黄瘦瘦,但笑起来还是带有福相。 黎斯三个人都吃了包子,白珍珠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的又抓起一个。黎斯也忍不住赞赏:“包子肉质充盈,汁水多,而且还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在肉馅里,十足美味。” 白珍珠一连吃了三个大包子才罢了手,好奇的问包子铺老板说:“大老板,你这包子里添了什么配料呀,这么香。” 包福笑了笑,没接话。这包子的秘方是做生意的立足之本,自然不能说出来。 白珍珠瞪着包子铺老板,好似生气不理自己,这功夫旁边坐下了两个新客人,不大的包子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新来的客人互相聊天。 “老兄,你上次还没讲完的故事,今天继续吧。”一个客人说。 “行,沈兄这样好兴致我就说了,不过这顿包子就你请了。”另一个人笑哈哈的说:“上次说到扶摇中州金库被劫的事,其实呢,这里面还有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案……” “闭嘴,抓起来!”两个客人刚说几句,黎斯这边侧耳听着,突然从包子铺里站起了三个男人,将两个吃客一起按在桌上。 “你们干嘛,为什么抓我?” “为什么,就凭你造谣生事,看清楚了,我们是州府的捕快。”三人亮出了府衙的捕令,看来三人在包子铺里潜伏了很久,捕快转脸瞧着别人:“你们也听仔细了,都管好自己的嘴,谁若再造谣生事,口无遮拦,一并是抓了进大牢。” “押走!”三个捕快押着两个吃客走了,包子铺沉寂了一会儿,又慢慢人声鼎沸。包福摇头自语:“唉,这都第三波了,再这样下去,估计就没人敢来铺子里吃包子了。” “包老板,你这包子这样好吃,肯定不愁生意,放心好了。”黎斯笑了笑说,但他说这话倒是真心。 扶摇中州府衙里,柴立海的脸色并未好看,他摇摇头,将刚抓回来的两个新犯人送进了大牢里,转头对心腹袁磊道:“这两个人看来也是听来的谣言,到底造谣者是谁呢。” “大人莫着急,我已加派了人手,但凡私自议论这事的都被我抓回来了。”袁磊躬身说,柴立海眉头又皱起:“这样一来,岂非惹人注意了。” “惹人注意也没办法,大人,现在当务之急是将所有人的口风压下去,不能让事再传开,否则一旦牧云府那边听到了消息,知道我们对于金库劫案密而不报,后果就严重了。” “对,还是你想的周详。按你说的办。” “是,大人。” 清风客栈,黎斯三人订好了三间上房,白珍珠百无聊赖的靠窗看日落。冬天的天气也变得难以捉摸,白天还是天气晴朗,傍晚就变得阴沉沉,像有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好冷啊,哪也不想去。”白珍珠紧了紧衣服。 “冷就回屋吧。”黎斯关切的走了过来,两个人站在廊子的窗边,白珍珠看着黎斯,总感觉黎斯这次单独外出的一月有了不一样的变化,那变化流溢于黎斯某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者某个沉思的姿态。白珍珠看不透,黎斯也不会让她问。 黎斯对于白珍珠来说,变得有了谜一样的气质。 窗外,一个胖女人穿着鲜红的袍子走来,屁股后面跟着四五个年轻人。胖女人走走停停,实在耐烦了,大声说:“知道,知道啦,各位爷。你们想要怎样的姻缘,明个请早去我的月老馆,我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保准每一个都找到逞心如意的姑娘……”胖女人嘴巴抹了蜜,几个年轻人很快丢下银两,屁颠屁颠回家做美梦了。 胖女人收了银两,慢悠悠朝南边长街走去。 “胖女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求姻缘不去月老庙,反倒要去找她?”白珍珠睁大眼睛看着黎斯,黎斯一笑道:“大小姐,看来你从小就没接触过媒婆。” “媒婆,原来这就是媒婆……谁说我不知道,我知道媒婆是干什么的,只是没见过。”白珍珠说着说着脸竟然红了。 “怎么,大小姐也想着出嫁了。哈哈,改天我和轩辕善给你找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黎斯调侃,白珍珠有些恼怒,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黎斯:“我不要公子哥,别在说这话,要不我真生气了。” “好,不说了。”黎斯转移了话题:“倒是这媒婆,看来很有手段,竟让这么多少年追在她屁股后面求姻缘。” 店小二刚好经过,接了话题说:“爷说的没错。刚才那胖女人是扶摇城里数一数二的媒婆,叫龙婆。但凡她应允了你,都能娶来一房好媳妇。” 店小二羡慕的走了,黎斯和白珍珠聊了一会儿,也回了房间。 第二章 城门悬尸 夜来的急促,这雷雨却是蓄势待发,偏偏雨水很少,雷声极大。 她的脚步很缓慢,每一步像踏着沉闷的鼓点,踩在渐渐积起的雨水里。衣衫湿透了,她的目光里空空荡荡,凭空里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拖拽着向前走。 没多久,她看到了城门,黑色巨大的建筑屹立在前方,稀薄的雨水溅落在城墙上瞬间支离破碎,它如似一只巨大的兽。她笑了,她看到内城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缓缓张开了双手,十根手指头上插满了泛着银光的银针,他对她招了招手,她并不想过去,但身体似被孤魂野鬼驮负着飘了去。 “啊,救……我!”这是她最后能喊出来的话。 十根手指头上的银针像是划过天空的流星,轻轻划落,不在天际,在她的脸上。 雷雨再来,十里外的寒池寺一座荒落的佛殿里,小和尚慧心再一次惊叫,他一直背诵着佛经,每当这样的雷雨夜,他都害怕睡觉,因为可怕的魔障又会进入他的脑海里。 但这一次睡与不睡间,魔障再一次入侵了。 那漆黑的夜幕里,慧心看到有一个女人,僵尸一样悬在巨大的城门上,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女人,扬起了手,手指上缚着尖锐的针。他将针一根根刺入了女人的身体里,鲜血瞬间染红了城门。 雷声电鸣中,女人的眼珠子被揪了出来,血淋淋的挂在眼眶外,眼珠子还在看着人,看着自己。慧心惊慌的挣脱了魔障,身上的衣衫再一次被汗水侵透,慧心缓缓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孤佛,佛心慈善,为何不普度所有受苦难的人。为何要有死亡、痛苦、哀鸣。 为何魔障的魔魇总笼罩在自己的身边,慧心眼睛湿润,两滴清冷的泪水滴落下来。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重新嘟念。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黎斯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藏在桌下,或者床后,偷偷窥视自己。他想起了很多,魏独命、傀儡山庄、湮灭的黎府、死去的亲人……还有她。 寅时刚过,黎斯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刚睡没多久,他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吵醒了,接着感觉有人晃自己的手臂,是白珍珠。 白珍珠煞白着一张脸,不容分说拉着黎斯出了客栈,老死头也起来了,三个人来到了东城门,血腥的一幕赫然出现。 东城的城门上悬着一具尸体,死者是一名中年女人,身穿红袍,体形肥胖。黎斯看仔细了,就是昨晚见过的那个媒婆,龙婆。 龙婆胸膛被一只匕首刺穿,尸体悬钉在城门上,龙婆瞪大了双眼,但应该说她已经没有了眼睛,血淋淋的眼珠子一颗晃荡在眼眶外,一颗早已经落在了地上。龙婆满脸血污,脸部被刺花。 接下来,很多早起的扶摇城百姓都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黎斯和老死头商量了一下,先去通知州衙。 柴立海和袁磊大约半个时辰后赶来,柴立海只看了现场两眼就觉得脚下发软,袁磊安排了后面的一切,将尸体收敛回州衙,然后处理现场,再疏散百姓。时间一长,差不多半个城的人都知道了东城门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惨案。 黎斯三人作为最先发现尸体的证人也被带回了州衙,黎斯表明了身份,柴立海得知后像发现了救星一样将黎斯请到府邸正堂,看茶后,柴立海请求黎斯帮助自己侦破凶杀惨案。 柴立海道:“久闻四大神捕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器宇轩昂,英雄人物啊。” 黎斯和老死头悄悄耳语了几句,答应了下来,毕竟是自己发现的尸体,或许这是天意吧。黎斯决定找出凶案的真凶。 黎斯三人在柴府吃了午饭,老死头匆匆去了黑屋子,对于他来说,活人的魅力远远没有一具尸体来的大。黎斯饭后突然想起了昨日在包子铺的见闻,问说:“柴大人,昨天我看到有捕快捉拿造谣的百姓,原由听闻是三年前的金库被盗案,究竟怎么回事?” “这个……”柴立海沉思了一会儿,才道:“都是一些无知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将三年前的金库被盗案说成是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案,我怕在城内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将几个起头造谣者抓回来,打压一下,没几日就放他们走了。” “柴大人说的是,不必同无知之人一般见识。”黎斯点头称是。 未时后,柴立海去了州衙,白珍珠闲的困了,依靠在床边睡下了。黎斯一个人苦坐在桌前发呆,没多久,有人推门进来,是老死头。 老死头二话不说,将桌上的茶水喝的干净,才瞧着黎斯说:“以前你都是跑到黑屋子门外守着,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嗬嗬,我不想再被当成苍蝇一样轰走了。”黎斯笑说。 “知道就好。”老死头起身说:“走吧。” 两个人来到了黑屋子,虽然跟随老死头进出黑屋子的次数也不少了,但一进入黑屋子里,黎斯还是被那股难闻的尸臭还有腐烂的味道熏的直眼晕,腹内也是不停上涌,忍了几次才勉强稳住。 老死头视若未睹,走到了中间的一具石床前,龙婆的尸体就摆放在上面。 “致命伤是胸口的一刀。眼珠子被类似银针一类的尖锐物先刺穿后拽出眼眶,脸上共有三十四处细伤,也是被类似银针的尖锐物所刺伤。”老死头说完这些,沉默一会儿,又道:“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别的伤,同样也没有挣扎遗留的伤痕。” “你的意思是,她没有挣扎过?”黎斯想想又说:“或者说,她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挣扎。眼睁睁等别人刺了三十几针,又挖出眼珠子后,再杀死她。” “嗯,可以这么说。”老死头不做解释。 “还有,这个。”老死头将尸体背部翻过来,龙婆的脖颈后有十几个沙砾般大小的红色小点,黎斯看到这些小点,不懂的问:“这些红色小点是什么,是伤痕吗?” “不是。”老死头看着红点说:“虽不是伤痕,但我现在也想不出它们是怎么留下的,有可能是被蝇虫咬过留下的。” “我看过龙婆的手脚,手腕脚腕都没有瘀伤,她没有被绑起来。但为什么不挣扎呢。”黎斯想不明白,转眼瞅到一堆从龙婆腹内掏出的食物残渣,黎斯很快转了头。 “还是那话,我是仵作,这屋子里是我的事,出了屋子是你的事。”老死头说完不再理会黎斯,黎斯苦笑,这老头,真是怪。真不知自己怎么跟这样的怪家伙成了朋友,谁知道呢,也许自己根本也是个怪人。 酉时,柴立海来见了黎斯一面,黎斯将发现的线索同柴立海说了一下。柴立海立即承诺黎斯,扶摇州府的捕快随时供黎斯调遣,务必要侦破这案子。 从龙婆的月老馆还有龙婆家里搜集来的信息没有一点有用的地方,龙婆平时是个大好人,还乐善好施,又保媒拉纤,这样的人总不会有什么仇家。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黎斯突然有了种感觉,龙婆不是被人杀死的,而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带走了她的性命。 是吗? 是吗。 亥时,两个夜出的更夫结伴而行,其中高大的一个转进了一条小巷子,然后走出来说:“怪了怪了。” “咋了?”另一个更夫问。 “这几天我家晚上扔的馊饭馊菜,不到子时就不见了。”更夫诧异的摇头:“这附近也没什么野狗野猫,怎么没得这么快。” “哈,我当什么事。馊饭没了而已,又不是你媳妇不见了,还当个事。” “也对。”更夫自嘲的笑了笑:“走,干活。” 两个更夫渐行渐远,当两人身影不见的时候。巷子深处那堆垃圾中倏然伸出了一只人手,只两下就将馊饭抓进了垃圾里。 第三章 妖言妖语 慧心这两天固疾发作,周身冰寒,寒池寺明竹方丈吩咐庙内的大弟子慧善,待再去扶摇城内做善德时,多抓些暖身的药。 傍晚,慧善照顾慧心睡下了,慧善刚离开,慧心熟睡的眼皮子突然急剧的翻转起来。佛殿外,一道电闪亮起,顺时,慧心的魔障又出现了。 荒野,飞舞,奔跑,跟随,雷雨,碎裂……还有永恒不变的死亡! 慧心倏然睁开了双眼,失神的来到破败的佛殿中,凝望孤佛,泪水止不住的流下。 扶摇府内,袁磊脸色凝重道:“大人,太奇怪了。” “又怎么了?”柴立海现在已经有些杯弓蛇影了,先是三年前的金库案被重新谣传,接着是可怕的龙婆凶案,到今天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没找到破案的关键线索。 “大人,大牢满人了。”袁磊道,柴立海怒喊:“废话,满了就满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就奇怪在,这大牢里抓来的大部分犯人都是金库被盗案的造谣者,先前几天抓了十几个人,按道理讲,其他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应该都老实了,不敢再说这事了。可是,这几天,造谣者非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就昨天一天,捕快就抓了二十个人。”袁磊摇头道:“这些人进了大牢,还在不停的说金库里王莽被杀的事,那表情恐怖的就像他们每个人都亲眼见过似的。” “有这事,难道他们不怕挨板子?叫牢头找几个人狠狠教训一顿,杀鸡儆猴,就没人敢多嘴了。”柴立海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袁磊顿了顿:“大人,还有就是。最近抓进来的人不仅说金库的故事,还说了一个别的故事。” “别的?”柴立海眉头皱了皱:“什么故事?” “我也是听来的,好像是有个什么人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的故事。”袁磊道:“说的好像挺吓人。”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啊!”柴立海眉毛都立起来了:“把这些人都给我狠狠的打,狠狠打!” 袁磊出了柴立海的书房,心烦意乱,想来想去,他走到了自己饲养的一群白鸽前,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打开了鸽笼。 龙婆死的第四天,巳时,柴立海刚坐下没多久,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袁磊行色慌张的冲了进来,喊道:“大人,大人……那故事变成真的了。” “啊!” 柴立海和袁磊赶到时,黎斯、老死头还有白珍珠早已经在现场了。案发现场是距离扶摇城三里外的荒野里,昨晚雷雨刚过,草地里泥泞难走,一具衣衫破烂的尸体躺在荒野深处。 死者是一名男子,三十几岁的年纪,全身上下被野狗撕咬的遍体鳞伤,柴立海又感觉到天旋地转了。黎斯吩咐将尸体抬回州府黑屋子里,柴立海和袁磊就瞅了两眼,又回了府衙。 黎斯站在荒野深处,仰望苍穹,阴霾的天际里不知藏了谁的眼睛,秘密注视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黎大哥,你在看什么?”白珍珠好奇说。 “没什么。”黎斯笑笑:“走吧,咱们的老死头这回不寂寞了。” “这种时候,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寂寞。”老死头望着渗入大地的血迹,微微闭眼道。 黑屋子,这次柴立海和袁磊跟随黎斯一起进了黑屋子里,老死头正在饮茶,茶雾袅袅罩在他脸上。老死头瞅了一眼三个人,起身走到了尸体旁边。 “死者身份查清楚了。”袁磊道:“死者名叫郭顺,外号三耳朵,是个夜香郎。死者家属说三耳朵昨晚像往常一样,大约戌时一刻出门干活,就再没有回来。也调查了关于他的一些朋友,没发现他有明显的仇敌。” 老死头等袁磊说完了,他才道:“死者全身有二十三处伤口,都是咬伤,最深的一处伤口在脖前。致命死因是伤口过多,导致大量失血而亡。”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袁磊突然扯了扯柴立海的衣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离开。黑屋子里只剩下了黎斯和老死头。 “没有别的想说的?”黎斯问。 “你有别的想听的?”老死头反问。 黎斯苦笑:“三耳朵身上同样没有发现反抗挣扎的痕迹,也没有束缚的绳印,这岂非太可怕了,他是毫无反抗的被一群野狗生生咬死的。” “兴许他根本就不想活了。”老死头将三耳朵的尸体微微倾斜,三耳朵的脖颈后面、背部上方有十几个红色的小点,如同沙砾般大小。 “这跟龙婆尸体上的红点一样吗?”黎斯问。 “应该一样。”老死头微顿一下:“但我依旧没有找到造成红点的原因。就像我说的,这不是伤痕,更像是虫咬后留下的痕迹,或者别的什么。” “嗯,也有可能两人被同种蝇虫咬过,就要进入死寂的冬虫也是毒的很啊。”黎斯道,黎斯又跟老死头聊了几句。 老死头慢悠悠坐回小桌旁,燃香点起来了,茶还是热的,他轻轻抿了一口:“刚才那两人的眼光不对,总感觉他们有东西瞒着我们。你留意下。” “得了,这屋子里的事你做,外面的事我来调查。”黎斯说完,出了黑屋子。 州衙大牢。 一间肮脏潮湿的牢房里,柴立海捏着鼻子问牢房里的犯人:“说,究竟是怎么知道那野狗咬死人的故事,是谁同你说的?” 袁磊也在一旁急促的询问,两个人都不傻,先是三年前金库被盗案的内幕曝光,接着是准确的预言了三耳朵被杀的凶案,而且亦有人讲述起了龙婆被害的故事。这造谣者极有可能同这三起案子都有关系,甚至就是杀害三耳朵、龙婆、王莽,盗走金子的原凶。 那被拷打的犯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被打的鼻青脸肿,告饶道:“大人,我冤枉啊。我是从城外的茶棚里听来的故事,只以为是个段子,所以才跟朋友们在酒楼里闲扯聊起来,我真不知道是谁造谣……大人!” “混蛋,看样子又是一个一问三不知的人。”柴立海在牢房里走了一圈,接连死了两个人了,这会儿消息兴许已经传到了牧云府那边,要是不在平道王问罪前找出凶手,那就有自己受的了。 “唉!”柴立海叹一口气。 “柴大人为何唉声叹气。”一个人出现在柴立海背后,神不知鬼不觉,柴立海吓了一跳,发现来人是黎斯。 “黎,黎捕头……”柴立海有些尴尬。 “你拷问犯人的原由我听狱卒们讲了,柴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瞒着我?”黎斯淡淡一笑:“那如此,兴许第三起、第四起凶案很快会接踵而来。” “是柴某人的疏忽啊,竟没有把这样关键的线索告知黎捕头。”柴立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说说吧,我想听听三年前的金库被盗案。”黎斯道。 柴立海无力的坐在牢房的一张椅子上,袁磊开始讲述三年前金库被盗案的原委。 大致情况,柴立海三年前新官上任,但没上任一月,州衙金库就发生了被盗案件,还死了一名护军统领,名叫王莽。王莽死状很惨,双手双脚像拧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尸体被丢弃在地窖的墙根旁,而三万两金子也不翼而飞。 柴立海动用了所有力量,都没有找到金子的一点线索,就在柴立海心灰意冷,准备上报牧云府的时候,金子却鬼神般的回来了。金子被装进五口大木箱里,放在舟船上,顺流流进了扶摇城的护城河里,金子找到了,柴立海再花重金买通了所有口风,将这事压了下来。而对于唯一的死者王莽,柴立海则给了王莽家一笔钱,让他们远远的去了别的州县。三年了,这案子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再提起,但没想到三年后的今时今日,却突然有人在扶摇城内大肆张扬金库被盗案的内幕真相。 “王莽的死状到底是怎样的,能说的准确点吗?” 柴立海愣了愣,看向袁磊,袁磊也不敢说准:“对了,当年将王莽尸体抬出地窖的衙役还在,王莽的死状没有比他们更清楚的了。” 接着,三年前搬抬王莽尸体的衙役被叫来,黎斯询问清楚,最后黎斯突然问:“你们记不记得,当年王莽死时,脖颈后有没有红色的斑点?像虫咬的一样。” “记不清了。”衙役们回答说,当时他们也不敢多看王莽一眼,王莽的死状实在恐怖。 柴立海、袁磊和黎斯离开了大牢,黎斯道:“大人不觉奇怪吗?金子失而复得,王莽的死状恐怖。” 黎斯沉吟一会儿,突然说:“也许,凶手的目标并不是金子,而就是冲着王莽来的。” “啊?”柴立海和袁磊两人震惊。 第四章 嗅迹觅踪 黎斯大胆的推测让柴立海同袁磊惊诧不已,很快,袁磊派人重新开始调查起三年前的金库被盗案,重点将同死者王莽相关的可疑人物一一调查清楚,同时,从龙婆的月老馆传来了新消息。龙婆的助手辨认出龙婆的遗物里少了一支龙婆平时最喜欢的凤头金钗。 而郭顺,也就是三耳朵的媳妇也发现三耳朵的遗物里少了一块家传的白玉玉佩。 酉时,在州府吃了饭,老死头提议去扶摇城内逛一逛。 黎斯、白珍珠、老死头三人在扶摇城招摇过市了一番,白珍珠闷坏了,买了一堆好吃和好玩的,然后,老死头三人来到了东城门。 “老前辈,来这里干嘛?”白珍珠是第一个发现龙婆尸体的,还做了三天噩梦,现在也是心惊胆战。 “小丫头,不用害怕。”老死头踱步走到城门旁,此时戌时刚到,城门已关闭了。在城门左下角有一摊黑红色的印记,显然有人擦拭过,但没有擦拭干净。 “送丫头回吧。”白珍珠被送回了州衙驿馆,老死头又拉着黎斯翻了城墙来到城外,黎斯不解的问:“老死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老死头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老死头来到发现三耳朵尸首的荒野里,荒草过膝,夜风袭袭,老死头像雕塑一样在荒草里站了很久,突然他开口了:“黎斯,你过来。” 黎斯走了过去,老死头浑浊的眼睛闪亮起来,道:“就是这味道。黎斯,你闻到了么?” 黎斯深吸一口气,果然隐隐有一点异味,这味道不是荒草土壤的味道,黎斯皱眉说:“这味道像……” “垃圾。”老死头平静的说:“在三耳朵和龙婆的尸体上,我都闻到了这股异味,不是尸臭,而是某种腐烂食物发出的臭味,像是垃圾。”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黎斯明白了老死头用意,老死头缓缓说:“死人是不可能自己躺进垃圾堆里,自然有一个身上染满垃圾臭味的人在他们尸体旁待过,或者这个满身臭味的人便是凶手。” 黎斯拨开野草,野草里隐藏着一个淡淡的脚印,脚印中央贴着几片烂菜叶。 十一月二十二日,卯时,扶摇城大街。 黎斯同老死头来到包福的铺子准备买包子吃,黎斯望着热气腾腾包子,馋虫直往喉咙外钻。包子铺对面的一条巷子里,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朝包子铺这边走来,散乱的长发遮挡了乞丐的脸,乞丐的眼睛直勾勾瞧着包子铺这边。 乞丐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黎斯拉了拉老死头,老死头“嗯”了一声,黎斯如飞箭一般冲出,那乞丐像是早有预感黎斯会冲向自己,转身钻进了巷子深处。 巷子里堆满了脏水赃物,扑鼻的恶臭让黎斯十分难受,乞丐也找寻不到了。老死头赶来说:“十之八九就是方才的乞丐。” “怪了,就像凭空消失了。”黎斯叹息一声,两个人缓缓出了巷子。就在两人离开不久,垃圾堆里的垃圾耸动了几下,一扇藏在垃圾堆里的门被打开了。这门通往地下,显然是一个地窖。 一张木讷的脸出现在门里,他傻笑着,将一堆烂菜叶抱进了地窖,门倏然关合。 寒池寺。 “慧善师兄,你又要下山了?”慧心看着师兄,慧善也瞧着自己这个面黄肌瘦的师弟,疼惜的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放心,方丈交代了,这次我会给你买些好的驱寒药。” “师兄……”慧心张了几次口,还是道:“师兄,我也想去城里。” “不行,你身子太弱,只能在寺庙里养身。”慧善看到慧心失望的表情,又开口说:“小师弟,以后等你身体好了,我一定带你出去玩。” 慧心笑了笑,像一只孤零零的小猫转进了那座荒凉的佛殿中,面对佛像坐下,开始低声念诵佛经。 而待慧心离开后,慧善的目光倏然变换了,变得冷漠而愤怒。 慧心不知不觉望着佛像的脸看痴了,他感觉到周身都变得轻飘飘,一缕魂烟萦绕在自己身旁。 来了,又来了,为何不放过我…… 死亡的绿色水池,黑色的耗子从绿色水池里游过,一个人面对墙壁自言自语,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芒,只有黑色透彻的空洞。空洞满满当当,就要流溢出来,将他变成一具木头人。 耗子飞速的逃跑,绿色的池水泛起了涟漪,男人回过头,长发遮挡住了他半边脸,露在长发外的目光看到有一个从绿水池里缓缓冒出来的人,那人颤巍巍,形似骷髅。 男人剧烈的抽搐起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鬼,鬼……我等你好久了!来啊,来吧!”男人摊开双手:“给我解脱。” 恶臭、流淌、泯灭、空洞、绿水……同样是永恒的死亡! “呼!”慧心呼入一大口空气,汗水早在他额前结成了冰晶,冰冷刺骨的紧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慧心冻得牙齿打颤,全身哆嗦,但他却笑了。 “正使久在世,终归会当灭。虽生长寿天,命亦要之尽。事成皆当败,有者悉磨灭,壮为老所坏,强者病所困。人生皆有死,无常安可久,无色无强力,亦无有寿命……” 霎时,冗长而繁杂的《大般泥洹经》佛经梵语自破旧的佛殿中缓缓荡出,渐渐飘远。 第五章 隐示 十一月二十三日,早晨有个更夫前来报官,说是他家后巷闹鬼,鬼吓坏了更夫的媳妇,还偷走了他们家的饭食。 黎斯眼睛一亮,找来了更夫。更夫人将所看到的讲述了一遍:“我听到媳妇的尖叫声跑出来一看,有一个人像疯子一样披头撒发,在偷我们家的饭菜。我用棍子打,他不喊疼反而笑,笑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家里经常丢失饭菜?”黎斯问,老死头也来了,还有柴立海。 “没有。”更夫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家丢弃在后巷里的馊饭馊菜倒是经常不见,我以为是来了野狗、野猫,就没在意。” “你家在哪?” “城东昌平街。”更夫说。黎斯看向老死头,包福的包子铺也在城东,极有可能这潜入更夫家盗走吃食的就是那失踪不见的乞丐。 “带我们去你家。”黎斯和老死头带着捕快去了更夫家,柴立海本想跟着去,却被袁磊拉了出来,柴立海不悦的问:“怎么了?” “大人,那妖言又有了。”袁磊说:“新抓进来来两个私议金库案的少年,他们讲述了一个新故事。关于一起凶案,会不会……” 柴立海摸了摸脸:“不会这么邪门吧。不管了,去问清楚。” “是,大人。” 州府大牢里,两个少年卷缩在牢房里,听说刺史大人要听他们讲述那可怕的故事,两个少年都惊慌失踪。柴立海摇摇头道:“你们把听来的故事说完整了,我不会怎么样你们,说吧。” 少年们点了点头。 扶摇城昌平街,黎斯和老死头赶到了更夫所说的那条后巷。巷子里除了污水就是污物,各种腐烂恶臭气味层出不穷,几个捕快都不愿意深入,更夫首先发现了线索。 “大人,您来看。”更夫找到了平日里丢弃垃圾的角落,就在角落边缘有一扇被烂菜烂布挡住的门。黎斯双眼闪亮:“就在这里了。” 黎斯等清除了垃圾,果然有一闪黑色的门,门下是一个废弃的地窖,也不知以前这地窖是干什么用的。刚拉开地窖门,一股比巷中恶臭十倍的味道扑鼻而来,连黎斯也忍不住后退两步,这才重新站定。 “真臭!”“臭死了!”捕快里有人说。 “再臭也得下去。”黎斯道。黎斯说着先下去了,老死头自始至终对于这些臭味没有太多的反应,毕竟应付过各种腐烂尸体,那味道可要比这难闻多了。接着更夫和几名捕快也进了地窖。 一条残缺的木楼梯通往地窖深处,不时有耗子从脚下飞窜过的“吱吱”声,下到地窖深处,是一个开阔的空间。地窖中间有一个挖出来的坑,现在盛满了绿色的污水,不时有气泡从绿水里冒出来。 “大人……”更夫的声音颤抖,黎斯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绿水坑的尽头,一面冰凉的墙壁前端坐着一个人,就是那个乞丐。乞丐的长发遮挡了他半边脸,身上破衣烂衫,脖上还挂着那块玉佩。 乞丐一动不动,双眼无神的看着绿水坑,黎斯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死头走到乞丐旁边,探了探他鼻息,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道:“他死了。” 州府大牢。 “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窖,有成群的老鼠窜来窜去,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恶臭无比的绿水池,里面都是死老鼠的尸体,不时冒出来。 “然后,绿水坑里就那么生生钻出来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幽灵,是魔鬼!他漂浮在空气里,走向男人,然后他扼住了男人的脖子,将散发着骚臭的尿水倒进男人的喉咙里。 “一直倒,一直倒……直到男人被尿水呛死! “然后,恶魔重新钻进了绿水坑里,不见了。” “一派胡言!”柴立海听得背后发凉。 两个少年低下头不敢再说,袁磊看着柴立海擦拭额头的汗珠,小声问:“大人,怎么办?” “先,先等等看,看看黎斯那边的情况。”柴立海心里想来思去。 “这是什么味道!”捕快有人问。 “骚臭。”黎斯注意到乞丐的头发都湿了,老死头道:“是尿。” “不仅仅头发,身体上,死者的嘴里也被灌入大量的尿水……而且,他有可能就是被这些尿水强行灌入喉咙,窒息而死。”老死头微微一顿:“但最后结果,还要等回到黑屋子检查过后才可以得出。” 不远处有捕快突然喊:“有发现。” 黎斯走过去,捕快的手里捏着一枚凤头金钗,黎斯接过金钗道:“白玉、金钗,这乞丐果然同三耳朵和龙婆的死有关。” “老死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黎斯沉吟:“龙婆、三耳朵、乞丐甚至是王莽的死,凶手通过他们的死想传递给别人一些信息,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想不明白究竟指什么。” “先回去,再慢慢想吧。”老死头说。 申时,扶摇城州府书房,柴立海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黎斯知道了柴立海在大牢里的所闻,也亲自去了大牢里,但那两个说故事的少年对于造谣者一无所知,他们是在茶寮喝茶时听路人说起的,说的有模有样,少年人心性好奇,也就记住了。 “柴大人,目前看,杀害龙婆、三耳朵还有这未知身份乞丐,包括杀害王莽的凶手应是同一个人。一个乞丐、一个媒婆、一个夜香郎还有一个州府护军,凶手为何要对这四个人下毒手?他们四个或许拥有某种关联,这种关联便是凶手接二连三杀人的依据。”黎斯叹息一声,说:“但现在还没有凶手的关键线索,只能从死者身上下功夫,争取早日找出四名死者彼此之间的关联,或相同点。” “黎捕头说的是,我会安排手下捕快去调查。”柴立海点头道。 接下来,黎斯、柴立海和袁磊又将四名死者的关联分析了几遍,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酉时,黎斯从州府正堂出来后,径直来到了黑屋子。 老死头刚刚收拾了工具,看到黎斯来了,老死头直接讲述起来:“死者死于灌入喉咙中的尿水引发的窒息,而同样,死者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 “再有,死者脖颈后也有红色的点状斑痕,不知何故。” 乞丐的腹部被掏空了,黎斯瞅见一堆从尸体腹内掏出的食物残渣,有未被消化的干粮、零碎的菜叶,也有红色的肉渣,黎斯觉得恶心。 老死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倏然摇摇头道:“像你说的,我也有某种奇怪的感觉,这些尸体仿佛要对我讲述秘密,但我现在听不到了。唉,老了。” “你不是老,是太累了。”黎斯说:“这几日我晚上经过你门外,都听到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你是太疲倦了。” 黎斯从黑屋子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脑海里一片萦绕,死去的龙婆、三耳朵、乞丐的脸不断在眼前轮番浮现,每一个人都是迷惘的表情,还有双眼里那可怕的、黑的通透的空洞,像是一汪汪深黑色的泉眼,让人陷进去就再不能自拔。 黎斯从思考的漩涡里挣扎出来,他喝了口茶水,顿时,这几日消失了的被窥伺的感觉又飘在了背后,黎斯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将茶杯放下。 倏然,黎斯脑海深处迸发了一丝火焰,莫非这种若有若无的隐藏的预示会是…… 第六章 预言者 十一月二十四日,黎斯来到扶摇城的第七日。一大早,黎斯找到了前日跟随自己的几个捕快,细心的同他们嘱咐完,就看到袁磊行色匆匆的往州府里赶,袁磊远远也看到了黎斯,拱身道:“黎大人,您来的正好,同我去柴大人的书房吧。” 柴立海的书房。 “大人,您知道这个乞丐是谁么?”袁磊说。 “乞丐就是乞丐,还有什么身份。”柴立海说完,想想不太对劲,于是紧跟着问:“他是谁?” “乞丐是邢波,也就是上一任的扶摇中州府刺史大人。”袁磊声音颤动的说,柴立海脑子嗡的一声。 “是……他?”柴立海恍似没听明白,又摇头说:“不对啊,他不是应该去圣城赴任了,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扶摇中州呢?” “没错,有州府的衙役认出了他,就是邢波。”袁磊也一脸迷茫:“但一个堂堂朝廷官员怎会混迹在地窖里,捡食垃圾过活。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邢波的死,早晚肯定会被发现。从三品官员莫名其妙死在了扶摇城中,相信牧云府必定会插手过问,大人也得早点想好对策才是。”袁磊担忧的说。 “唉。”柴立海只有唉声叹气了。 “大人,大人!”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捕快冲进了书房里,柴立海大骂道:“没规矩的东西,脑子喂狗了。” “不,不是……大人,是有人来领悬赏了。”捕快激动道。原来自从私下议论金库被盗案的人越来越多后,为了找出幕后的造谣者,袁磊建议投下了悬赏金一百两,凡是指认造谣者属实的百姓都可以获取悬赏金。 “有人来指认造谣者了?!”柴立海面露喜色:“快,快,快,将领赏的人带来见我。” 领赏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鼠目细须,按命相来讲,这样的长相注定了是个卑鄙自私、见利忘义的小人。若平时,黎斯对这般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现在黎斯紧紧盯着他。 “说。” “是,大人。我是茶老板,在城外经营了一个茶寮。就前天我听到有个茶客对两个少年人讲述一个可怕的故事,我听来听去,就想到了州衙贴出的悬赏告示。待那个讲故事的茶客走后,我偷偷跟着他,结果他去了扶摇城的一家客栈,我在客栈里等他出来,万万没想到……等他出来时,他竟然变成了……” “变成了什么?”柴立海迫不及待的追问。 “一个和尚。”茶老板道。 这一场功德做到天色暗下来才做完,几位师弟都回到客栈里。 只有他走在最后面,看着自己的影子渐渐变成扁长,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轻轻低下了头。 “是慧善师父么?”来的是捕快。为首的人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深邃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似要扎进慧善的心里。 慧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慧善。” “慧善师父,扶摇城内有几起命案同你的某些故事有关,请同我们去一趟州衙。”站在慧善面前的正是黎斯,黎斯语气缓慢,清楚的说。 慧善没说话,点了点头。 扶摇城外几十里的寒池寺,佛殿前,慧心望着外面浓黑的夜色,自语说:“慧善师兄应该快回来了,不知是否一切顺利。” “慧心,别站在殿外了,来喝药。”明竹方丈呼唤慧心,慧心走回殿内,接过方丈递来的苦药,喝进了肚里。 “苦不苦?” “方丈,苦不苦对我来说都一样。”慧心放下药碗。明竹方丈静静看着这个瘦弱的弟子,问:“这段时间,可还被魔障侵袭?” “像是翻滚的雷电,总也无法逃避。即便颂述全部的佛经妙理也同样被它所击中,只是……先前的遍体鳞伤,如今已是心如死灰。”慧心苦涩的双眼里看不到任何的波动。 “阿弥陀佛。有时内心的魔障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面对。”明竹方丈道完,走出了佛殿。 扶摇城州府堂内,柴立海望着和尚慧善,慧善则望着窗外的黑夜,平静开口。 “阿弥陀佛。所有我讲述的故事,都是从我师弟慧心口中听来的。”慧善缓缓道:“慧心多年来受内心魔障的折磨,那魔障像一把刀将慧心重塑成了一个可怕的人。” “最先我听他讲述双手双脚被折断丢弃在地窖深处的尸体,还有空置的箱子,以为仅仅是魔障给他带来的幻觉,是他求佛心志不坚。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做功德时从一位退职的老衙役那里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就是三年前的金库被盗案真相。金库被盗案里死去的护军统领死状和地点同慧心魔障里所讲述的情景不差分毫。”慧善语气不缓不急:“我不敢肯定,于是我乔装打扮,将慧心的魔障讲了出去。我希望能得到答案。” “而慧心魔障中的故事像拥有魔力,短短时间,就被很多人传开了。” “然后……” “然后你这位师弟又在自己经历的魔障中预言了接下来的凶案,也就是龙婆的死。”黎斯接口道,慧善点了点头:“魔障情景的一一重现,让我无法分辨慧心是人是魔。他预言凶案,说明他跟凶案有关。” “于是,你将你师弟再往后的魔障情景接连传讲了出去。也就是预言了三耳朵和邢波的凶案。”黎斯道。 慧善点头:“我以为这样,可以阻止更多的人死。” “既然魔障是笼罩在你师弟心里的,你又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老死头突然开口问。 慧善看到了老死头冰冷的目光,身体忍不住微微颤了一颤:“师弟总是一个人,所以习惯了自言自语,他将魔障也自语的说了出来。而且,他睡觉时,也会翻来覆去的说这些话。” “我明白了。”黎斯望着慧善,后者的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黎斯道:“你做的事,是为了拯救魔障中的师弟,还有避免更多的人遇害。” “阿弥陀佛。我不想让慧心在魔鬼深渊中越陷越深。”慧善低下头,开始低声诉颂佛经,不再回答问题。 柴立海将慧善送至州衙驿馆幽禁,随即回到州府同黎斯商议。黎斯、袁磊、柴立海还有老死头以及州府捕头几人聚集在一起,柴立海问:“黎捕头,你觉得慧善说的话可信么?” “是非曲折,现在无法辨认明白。我们只听了慧善的话,接下来去寒池寺,找慧心。”黎斯说的干脆。 第七章 心魔如刀 扶摇城外坐落于苦寒之地,寺庙周围都是孤零零、光秃秃的荒山,寺庙位于山峰之上。 柴立海这次派了袁磊同黎斯、老死头同来,一路波折,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攀山之径,终于来到了寒池寺。 寒池寺总共只有僧侣十三人,有佛殿三座,黎斯见到了寒池寺方丈明竹方丈。明竹方丈五十岁年纪左右,浓眉善目,同黎斯等人相互介绍过后,黎斯说出了来意。 明竹方丈静静听黎斯说完,微微摇头说:“阿弥陀佛。慧心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幼被爹娘遗弃在荒野里,险些被经过的豺狼咬死,多亏有一位天竺苦行僧人路过,救了他一命。但慧心小小年纪在天寒地冻里挨了太久,还是落下了寒身的固疾,也因为小时徘徊过鬼门关,慧心心中总有一层自己走不过的魔障之门。这孩子瘦弱无力,心神疲惫,根本不可能去害人,请各位大人明察。” “禅师言重,我们这次来为的就是想搞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好对慧心有一个说法。”黎斯说,明竹方丈双手合十:“慧心在后面的佛殿,请大人跟我来。” 废弃的佛殿,慧心坐于佛像前,前夜里魔障的景象历历在目。灰色的天际里,一道道闪电交叉劈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出现在电闪雷鸣间,浑身血迹斑斑,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孩子望着怀抱他的人,一丝一丝的睁开了双眼,又一道闪电亮撒大地,白光刺进了孩子的眼瞳里。 下一刻,白光退却,孩子看到了魔鬼的影子。 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影子则是缠绕自己九年的魔障。 慧心缓缓睁开眼,佛殿里已经多了几个人。 “方丈。”慧心道。 明竹方丈点头:“这是扶摇城州衙来的大人,想跟你问些事情。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用害怕。” 慧心应着,将消瘦的脸侧向黎斯。黎斯眼睁睁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四岁年纪的小和尚,竟一时口拙,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慧心先说话了:“你们来,是因为慧善师兄?” “是。”黎斯承认。他将慧善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转述给慧心听,然后又说起扶摇城接连发生的命案同慧心魔障里的情景一模一样,说完了,黎斯顿了顿,才问:“慧心,你魔障中的情景同现实里发生的凶案一一对应上,你可有什么解释?或者,有没有别的人可能利用了你的魔障情景杀人。” “没有人嫁祸给我。”慧心摇头:“也没有人害我。” “这如何说得通?”袁磊有些着急道:“难道你真能料事于先?” “阿弥陀佛。是惩罚,是上界佛祖对小和尚的惩罚。”慧心双手合十,全身颤巍巍的说:“我有罪孽,从我出生开始罪孽就伴随在我身边,遭爹娘抛弃,然后遇到师父,却最终也害死了师父。我是个不幸而满身罪孽的人,任何靠近我的人都会遭遇不测,像三年前的慧海,若不是他陪伴我,也不会掉落悬崖。” “因为罪孽,可怕的魔障始终围绕着我,我脱不开,也逃不掉。”慧心执拗的说:“不会是别人害我,只有我害别人。大人,你抓了我吧,求求你抓了我。让我坐牢,让我受死,或者这样佛祖会宽恕我……” “慧心,不要再说了。”明竹方丈道,慧心死死拉住了黎斯的衣袖,空洞的双眼里射出乞求的眼神:“抓我走,带我走。” 黎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明竹方丈上来劝说,慧心突然怪叫一声,倒在佛殿里全身抽搐起来。明竹方丈叫来了弟子,将慧心抬回了禅房。 慧心并未大碍,只是固疾的寒病发作,周身发冷,明竹方丈煎好了药给慧心服下,出了禅房,重新见过黎斯等人。 “禅师,慧心没事吧。”黎斯问说。 “阿弥陀佛,谢谢大人关心。慧心他没事,就是那幼年时落下的固疾,天一冷时,这固疾就折磨他,让他周身冰寒。”明竹方丈道:“慧心体弱也多病,不可能同凶案有关。而且,我日日见着他,这两三年里,慧心因为魔障又加固疾,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寒池寺一步。” 黎斯点点头,天色到了申时,因为距离扶摇中州太远,所以黎斯等人决定现在寒池寺借宿一宿。 寒池寺香房里,黎斯同袁磊坐在桌前,老死头靠在床边。黎斯说:“慧心像方丈说的,体弱多病,我方才也询问过寒池寺里的其余僧众,近三年时间里,没人见慧心出过寺门,甚至很少走出那个破旧的佛殿。” “黎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本来袁某怎么也不相信天下有魔鬼之论的,但此时,我心里也有了几分惴惴不安。”袁磊望望房外,小声嘀咕:“这事太过前所未闻,也太过诡邪……莫不成真有魔鬼守在那小和尚身旁,悄悄的将死亡的消息偷偷告诉了小和尚。” “袁大人不要自乱心智。”黎斯说:“适才我不仅探听到了慧心的线索,同时探听到了别的可能有用的消息。” “是什么?”袁磊问。 “今天,慧心所提到的坠崖而死的慧海和尚,是慧善的亲弟弟。”黎斯道:“慧心自幼不幸,背负罪孽之身伴青灯孤佛赎罪,寺里面其余的和尚也当慧心是灾难的象征,是不祥的人。而慧海又偏偏在陪伴慧心时不慎坠崖身亡,是想,身为亲哥哥的慧善会怎么觉得?” “他会觉得是慧心害死了慧海,害死了他的亲弟弟。”袁磊恍然的一拍巴掌,道:“怪不得,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慧善要将慧心魔障的情景传扬出去,他想借我们的手,除掉慧心。而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般,是为了挽救慧心。” “现在看来,慧善有这个动机。”黎斯说,袁磊又想到了更可怕的一层:“那会不会是慧善听到了慧心的魔障情景,仿照杀人,然后栽赃慧心呢。” 黎斯没回应,突然身体一纵,纵向门口,有一道快速的人影转眼消失不见。但黎斯恍似觉得那背影竟有几分熟悉。 是谁在偷听? 慧心禅房里,明竹方丈抚摸着慧心的脸颊:“慧心啊,世人皆有自己的磨难,也有自己心中的魔障,只是有些人甘于魔障所惑,就有了恶人罪人。有些人则不甘于魔障,就横亘在了心中,成了心魔。” “每个人都如此?”慧心躺在床上,面色惨白。 明竹方丈点头,慧心好奇的问:“那方丈呢,您也有魔障?” “阿弥陀佛……有心即有魔,神佛不可弃。”明竹方丈吐念说。 二十六日,丑时,寒池寺。黎斯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窗外落下了淅沥沥的雨滴。 黎斯披上了蓑衣,走出了香房,大多数禅房佛殿都已灭了灯,唯有寒池寺后面某殿亮着幽幽的灯光,黎斯循着灯光来到近前,才发现就是慧心坚守的那座破旧不堪的佛殿。 佛殿前的泥院里有一片竹林,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在竹林里抬起落下,黎斯走了过去,发现竟然是披着蓑衣的慧心。 “慧心。” “阿弥陀佛,大人。”慧心提着土铲,走了出来。黎斯好奇的问:“下着雨,你在干什么?” “就因为下雨了,出来松松土。天寒的时候,黑土冻得硬邦邦,竹子的根脉也快冻死了,只有下雨土松的时候,才好给竹子们透透气。”慧心像是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笑说。 黎斯第一次看到慧心笑,小和尚笑起来,就像是平日里见到的十二三岁的少年,黎斯随着他说:“你喜欢竹子?” “嗯,以前不喜欢,因为看到方丈种了,所以自己也种了,慢慢就喜欢了。”慧心想了想说。 “喜欢它什么?” “宁折不弯,从不会为任何事情改变它自己。”慧心看着手里的土铲:“大人,慧心回禅房了。”慧心道完,匆匆离开。 黎斯望着小和尚离开的背影,转望不远处那一丛翠绿色的竹林,雨后,细嫩的竹笋似要生长出来了。 第八章 不可说的巧合 二十六日,巳时,告别了寒池寺一众僧侣,黎斯等回到了扶摇城,先同柴立海碰了面。 现在,柴立海将嫌疑重点转移到了始终沉默的慧善身上,并积极搜找慧善在扶摇城过往行动的信息,期待可以找到蛛丝马迹。黎斯同老死头没有轻率发表意见。 接着,白珍珠找到了黎斯,小丫头眼睛红红的,抱怨黎斯没带她一起去寒池寺。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告错了,告错。”黎斯被白珍珠缠的没法:“你说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嘻,我听驿馆的小衙役说,最近开了新的绸缎庄和胭脂楼,黎大哥给我买绸缎和胭脂当赔罪……还有,我要去吃大包子。”白珍珠想起那香喷喷的大包子,不由得吞了口水,引得黎斯大笑。 老死头说是累了,回驿馆休息了。黎斯则陪着白珍珠将扶摇城各处游玩景点又逛游了一遍,小丫头说的绸缎和胭脂一样没少,黎斯买了许多。申时末,两个人来到了包氏包子铺。 “大爷,您来了。”包福热情招待:“包子马上来。” “快点。”白珍珠将东西一扔,说。 果然只过一会儿,热腾腾的大包子端上来了,白珍珠一口吃了小半,一脸陶醉。黎斯也大口吃,倏然,他停住了。白珍珠见黎斯瞅着包子馅一动不动,很是纳闷:“黎大哥,包子不好吃?” 黎斯像是木头一样,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双手,突然起身叫道:“包福,收一笼包子带走!” 黎斯失魂落魄的带着白珍珠回到州府,将白珍珠送回驿馆,自己直奔黑屋子。 “嘭!”黎斯将一兜包子扔在老死头的面前,老死头冰着一张脸:“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吃包子?” 黎斯捡起一个包子,撕开包皮,递给老死头。老死头看了一会儿,双眼突然射出一道精芒:“你想说……” “对。”黎斯道:“还能找出那些东西么?” “嗯,案件结束前,所有证据我不会销毁。”黑屋子角落里有一个散发着丝丝冷气的石箱,老死头将石箱掀开,里面有几个用细软布料包好的包袱。包袱分别写着名字——龙婆、三耳朵、邢波。 包袱下面衬着冰块,老死头自言自语:“若不加寒冰,从尸体里掏出来的食物残渣即便在寒冷的冬日,也保存不了多久,便会腐烂。那就没任何用处了。” “而且寒冰冻着,恶臭的味道也会变弱。” 老死头解开了包裹着龙婆腹内食物残渣的包袱,用镊子仔细找寻:“这里有肉馅,也有配料的菜渣。再看看三耳朵吧。” 接下来,三耳朵和邢波的包袱也被打开检查过,全部检查完了。老死头长吁一口气:“三人腹内都有包子肉馅残渣,也有配料菜渣,而龙婆腹内甚至还有没腐蚀完的包子皮。这三人在生前都吃过包子,而且是一个地方的包子,肉馅配料都相同。” 黎斯同老死头对望,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包氏包子铺。” “三名死者都吃了包氏的包子,这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某种契机,杀人的契机。”黎斯话说的别有味道。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老死头望着包袱里的残渣,黎斯眼睛发亮:“你在想,会不会死者脖颈后出现的红色斑点也同这包子有关?” 老死头淡淡说:“死者吃过的包子里或许有不一样的东西,我要重新检查。” 黎斯转脸看着不远处停放龙婆、三耳朵、邢波尸体的石床:“慧心体弱多病不假,但可能,他有帮手。” 老死头微微一愣:“你怀疑包福?” “我有理由不怀疑他么。”黎斯笑了:“老死头,包福的包子为什么这么好吃,甚至还让人上瘾。” 老死头摇头。 黎斯笑的很鬼祟:“我听闻,这世上只有一种包子最让人难忘,也最美味。” “什么包子?” “人肉包子。” 戌时,扶摇城城东,小雨电闪。 两个形若幽灵的身影缓靠近了风雨中的包氏包子铺,两个身影在距离包子铺不远的巷子里隐藏下来,静静观望包子铺这边,细雨雷鸣,已经没有客人再进出包子铺了。 包子铺的两个小伙计探出脑袋,嘀咕了两句,像在商量什么,随即又转进了包子铺。 “唉。”隐藏的两人里,一人面色惨白,满头银发,不是阴沉的老死头还是哪个。老死头苦叹一声:“自从认识了你,什么事都干过了。挖过死人坟,也钻过棺材林,现在连偷摸监视人的事也做了。天怒啊。” “得了,你不讲我吃过多少苦,最起码,那一锅用死人手熬得肉汤是灌进了谁的肚子里……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想把黄胆水吐空了。”另一人当然是黎斯,黎斯揉了揉肚子。 “哼,那一锅汤里我可是加了几味秘制补药,吃了不仅身强力壮,不惧冷热,还能……”老死头还要说,黎斯却不想再回忆,打断他道:“这么冷的天,又下雨,怎么还不关铺子?” “伙计像在等人。”老死头道,黎斯点头:“这么久了,我没有看到包福,难道他不在铺里?” “再等等。” 戌时过半,一个匆匆人影从东城门方向赶来,进了包子铺,在门口扯去了蓑衣,就是包福。 “他果然没在包子铺里,不知他去了哪里。”黎斯心疑道。 包福回来后,短短功夫包子铺就关了门。包子铺后面的小院亮起了灯光,黎斯和老死头从院墙外跳进了小院里,小院有三间房。东屋还亮着一盏油灯,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甩面皮。 黎斯和老死头找到墙角猫着,隐约瞧见包福在东屋里忙碌着,又过了两刻钟,突然起了冷风,东屋里灯光一阵摇曳,熄灭了。 黎斯本以为很快油盏会点亮,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再亮起来,渐渐有一股血腥味飘了出来。 “不好,包福出事了!”黎斯冲进了东屋里。月光下,包福仰面躺在地上,胸膛上插着一把小刀。 包福已经毙命。 包福双眼黑沉沉,空洞洞像是无星的黑夜。双手搭在头顶,嘴角似含着一样东西,黎斯翻开他的嘴唇,发现包福死死咬着。 好不容易,黎斯从包福口中取了出来,竟是一片——竹叶。 老死头也看到了竹叶,目光浑浊说:“还是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还有……”老死头翻过包福的身体,包福脖颈后出现了十几个红色小点,大小如沙砾。 在东屋角落的一个瓷瓶里,黎斯发现了大约一两重的红褐色粉末。 “通知柴立海吧。” 第九章 阴阳草 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斯来到扶摇城的第十天。黎斯看着躺在州衙黑屋子里,一脸平静又无生息的包福,犹记得第一次他见自己时热情的面孔,现在他却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老死头已经检查完了包福的尸体,望着黑屋子里的柴立海、袁磊和黎斯,缓缓道:“同前面死者一样,无挣扎痕迹。致命死因是胸前一刀,无其他外伤。” “老前辈,那粉末是什么?”袁磊问。 老死头将银盘里的红褐色粉末放在石桌上,用镊子轻轻捡起一点,才道:“东西的来历我大致清楚了,这是一种奇异草药根茎炼成的粉末,这种草药名叫阴阳草。” “阴阳草?”柴立海望了望黎斯,黎斯摇头:“我没听过,老死头你就直接说吧。” “阴阳草迄今为止只在大世西南远域之国的天竺发现过,而且即便在天竺,这阴阳草的生存条件也十分苛刻,可以说数量稀少,十分珍贵。我也是从古卷医书里见过阴阳草的真面目,阴阳草味苦,本身有燃物后遗留的烧焦味道。而服食阴阳草,会让人变得神情恍惚、反应迟钝,但对于一些痛疼急症的病者有特别明显的缓解作用,可以很大程度减少疼痛感。”老死头盯着阴阳草粉末:“我在龙婆、三耳朵、邢波腹内的食物残渣里也找到了相同的粉末,但药量细微。若不是有目标的找寻,很难发现。” “那几名死者脖颈后的红色斑点,是否同阴阳草有关?”黎斯问。老死头沉吟一会儿:“古卷中介绍,阴阳草带有轻微毒性,人服用后会有轻微的不适症状,同时伴有红疹出现。所以红点应该就是服用阴阳草所导致的毒性红疹。” “包福仅仅对几名死者下过阴阳草,可见,死者的死同阴阳草有直接关系。”黎斯道。 “但阴阳草的毒性也不足以要人的性命。”袁磊摇头说。 “老死头,阴阳草是否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效果,没被人发现?”黎斯提出问题,老死头想了想道:“阴阳草只存在古卷医书中,能接触到的机会很少,是存在你说的可能性。” 几个人讨论着,门外进来一名捕快,同柴立海小声禀报了什么。柴立海脸色凝重,对其余人说:“大家去正堂吧,有新情况。” 扶摇州衙正堂。 “从包子铺伙计那里得来的口证,包福这两三年里经常去一个地方学做素斋,素面。”柴立海看着黎斯:“你们可知他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寒池寺。”柴立海没等他人猜测,直接说出了答案。 “寒池寺?”黎斯想起了那个雨夜持铲松土、被心中魔障深深折磨着的小和尚慧心。难道真被自己说中了,包福只是帮凶,而元凶就藏在那冷幽的百年古刹里…… “包福同凶杀命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寒池寺传授包福做素斋的人也有可能同办案有关,甚至我有预感,这人就是幕后元凶。”柴立海说:“所以要再去一趟寒池寺了,找出包福究竟是跟谁在学艺。” 大家定下了三个时辰后去寒池寺,黎斯等柴立海、袁磊离开了黑屋子,他又坐了下来,从茶壶里自斟了一杯茶,喝起来。 “我这里的茶是冷的。”老死头也坐下。 “哈,你这里的东西哪件不是冷的。”黎斯瞅了瞅身后冰冷的尸体和石床,老死头淡淡笑了:“说的没错。” “你有话要说吧。”老死头看出了黎斯心意。 “对。龙婆被刺花了脸,揪出了眼珠、三耳朵被豺狗撕咬、邢波死于尿水,王莽则双手双脚被尽数折断。这不像是突发的杀人手法,像是早就布局计划好的杀人手法,准确干净不留遗漏。”黎斯道:“如果一个人执意布置了以上的死状死法,那么一定有他特殊的意义。” “报仇。”老死头道。 “哈,一针见血。”黎斯点头:“我也这么想,凶手这么做是为了报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来,凶手的亲人或者朋友,也遭受过类似的残虐——刺花、揪眼珠子、野狗撕咬、灌尿、折断双手双脚。” “既然你想到了,也应该进行调查了吧。”老死头边喝茶,边说。 “还是你了解我,从邢波死后我就发现了这疑点,二十四日一早我就嘱咐了几个熟悉的捕快去调查。调查的方向是邢波在任期的六年中,有没有一个被以上手段虐杀至死的人。”黎斯摊摊手:“但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 “还有,包福的死状同龙婆几人不同,他的死可以说就是单纯的要他去死,没有报复遗留的手段和痕迹。”黎斯道:“所以包福很可能是被人利用,后被杀人灭口。” “有道理。”老死头又自斟一杯茶。 “不过……”黎斯盯着老死头,神秘的笑了笑:“其实你也发现了古怪的地方,对吧。” “是。”老死头顿了顿:“龙婆、三耳朵、邢波、包福四人至死没有任何的挣扎,这与常理说不通。” 黎斯目光飘到了银盘里:“会不会是阴阳草的作用,让龙婆等人至死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人牢牢的控制。”老死头放下茶杯,道。 “答案应该就在寒池寺中。”黎斯缓缓说:“我现在倒是希望尽快见到那些光头和尚了。” “哈哈哈哈!” 午时,就在黎斯等人出发去往寒池寺前,负责调查邢波在任期间虐杀案子的捕快们有了结果,在袁磊的帮助下,调阅了所有卷宗,但没有找到类似的受害者。 黎斯有些失望,他发现捕快们中间有一老捕快的目光躲躲闪闪,似故意要避开黎斯。黎斯狐疑的刚想走过去,白珍珠突然扑来了:“黎大哥,这次说什么也要带我去,一定要!” “好,好。”黎斯对这丫头疼惜的点头应着,转眼,那老捕快没了踪影。 午时一刻,黎斯、老死头、袁磊、白珍珠还有随行十名捕快前往寒池寺,同往的还有慧善。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料到,本来晴朗千里的天气就在一个时辰后突然变了脸,雷雨随至,扶摇城到寒池寺的路程中并没有歇脚的地方,大伙只能披着蓑衣加紧赶路。 白珍珠骑马赶上黎斯,她早纠缠着黎斯讲出了案件的大致详情,这时好奇的问道:“黎大哥,包福死前死死咬着一片竹叶,是为什么呀。” 黎斯心中暗惊,自己竟忽略了这条线索。包福死死咬住竹叶,是否是想透露某些他无法说出口的关键线索……但是,竹叶代表什么呢? 匆忙赶路,这次只用了两个时辰,十余人就攀上了荒山之巅的寒池寺。 寒池寺明竹方丈显然对于黎斯等一众人的再次来访有些措手不及,尤其看到了还有十名捕快随行,显得心事重重。 经过短暂休整,明竹方丈将黎斯等人带到了自己的禅房里,袁磊询问包福究竟同寒池寺哪位师父学艺。 “包福?”明竹方丈思索片刻:“是那位开包子铺的施主吧,他的确是几经多次来寺内求艺。” “跟谁?” 明竹方丈微微停顿了片刻道:“慧心。” 破败的佛殿里,慧心仰望佛像,目光中黑黑沉沉,不知淹没了多少燃起又熄灭的悸动。他听到身后有声音,倏然开口:“包福……死了?” 黎斯走到慧心背后,望着如此瘦弱单薄的身躯道:“对,他死了。” “是我害了他。”慧心低头:“你们离开寒池寺的当夜,小和尚遇见了魔障。魔障里包福死了,胸口插着一把小刀。” 佛殿外,袁磊等的不耐,走到老死头身边:“老前辈,慧心同包福牵连甚密,而且他的所谓魔障预言,更是揭露了他杀人的本心,铁证凿凿,我们为何不直接将他带走。” 老死头没接话,目光里点点升起的亮光在浑浊的眸子间转瞬即逝。 慧心沉默,黎斯也沉默。 许久,慧心打破了沉默:“大人是来抓我的么?” 黎斯没回应,目光瞥到慧心旁边有一个空空的药碗。黎斯道:“你的寒病又发作了?” “每每大雨雷鸣时,尤其容易发作。还好,已经吃过药了。”慧心说。 黎斯目光落在慧心瘦弱的背上,望着他脖子缓缓道:“这次要辛苦你了,将会有很长的一段路要你走。” “阿弥陀佛,小和尚等这一天已很久了。” 第十章 万般心魔起 寒池寺,申时,明竹方丈的禅房内,黎斯等人一脸惋惜的走了进来,明竹方丈知晓黎斯刚去过了后面佛殿,双手合十言:“阿弥陀佛,慧心无法渡过心中魔障……你们要带他走?” “是要带走。”黎斯目光深邃道:“但不是带慧心走,而是带你,明竹方丈走。” “呃?”明竹方丈惊讶的看着黎斯。黎斯则将一只空碗放在桌上说:“方才打听清楚了,包福来寒池寺同慧心学习素食技艺,是方丈您介绍的吧。” 明竹方丈点头:“是。慧心心灵手巧,他做的素菜斋宴是寺内一绝,无人可比,所以我才介绍的。” “嗬,但据我了解,包福虽然是来寒池寺学习做素菜素食,但他往您这位方丈禅房里跑的次数远远多于去找慧心。”黎斯道:“寺内不止一名僧侣看到包福徘徊在您的房外。” 明竹方丈想了想,言:“包施主是位善人,每次来寺内都会增添香油钱,所以才来找我。” “是这样?”黎斯突然冷笑:“刚刚从柴大人派来的衙役口中得知,在包福包子铺一个隐秘的小箱子里,发现了三块金砖,金砖小角刻着州府的银记。包福也是用这样的金砖给明竹方丈增添的香油?” “亦或者,是包福从明竹方丈手里得到了这些金砖。”黎斯目光一转,瞥着流虚汗的袁磊:“袁大人,此时此刻还不讲出三年前金库被盗案的真相?” “唉,罢了,今日就全说出来。其实三年前金库被盗后,所丢失的金子根本没有找回来。”袁磊无奈的说:“柴大人那时心急如焚,担心这事被牧云府知晓,治自己不察有失之罪,怕丢了官帽,所以用自己的金子重铸成了官银,顶替了那批遗失的金子。” “一直到今天,那批三万两的州府金子还是没有找到。”袁磊说出了三年前的真相。 “袁大人,明竹方丈兴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那批遗失的金子。”黎斯笑笑,他的目光转向禅房外那片广阔的竹林,缓缓说:“包福同龙婆、三耳朵、邢波凶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他只是个帮凶,杀人工具而已,在他幕后还有一个操纵者。这个可怕的操纵者就是金库被盗案的贼人,也是谋划扶摇城接连四起凶杀案的元凶。” “包福最终被杀人灭口,但他在死前用最后的办法将信息透露给了我们。”黎斯取出了那片竹叶,放在桌上那只空碗旁。 一时三刻后,禅房外传来了兴奋的叫声:“发现了!” 几个密封结实的黑木箱在明竹方丈禅房外的竹林里被挖掘出来,掀开木箱,里面都是标着州府银记的金砖。 盛满金砖的箱子摆到了明竹方丈面前,黎斯冷声道:“三年前盗窃金库的贼人就是你,同时谋划杀害龙婆、三耳朵、邢波的元凶也是你,还有王莽。” 明竹方丈轻轻闭合双眼,半晌吐出一句:“就这些,还有证据吗?” “有!”黎斯靠近明竹方丈一步,开口:“龙婆等人之死有一个很大的蹊跷,就是死去的三人都没有反抗挣扎的痕迹,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包子铺里发现了阴阳草的粉末,阴阳草除去可以缓解人身体的疼痛感外,同时还会令人精神萎靡不振,反应迟钝。” “便如此。”黎斯继续道:“明竹方丈。你利用包福将阴阳草藏于包子馅内,然后指定的让龙婆等人吃下,等他们精神涣散、身体迟钝而无反抗之力后,就轻而易举的将其杀害。” “对于包福,你也是用同样的伎俩杀人灭口。”黎斯摇头:“但令你没想到的是,包福早发现了金子的秘密埋藏地点,并在死前最后一刻,将这秘密暴露了出来。” 明竹方丈依旧紧闭双目,不做声。 黎斯目光如电,捡起了桌上空碗道:“对于慧心,你同样用掺在驱寒苦药里的阴阳草对其进行迫害,让慧心精神萎靡,时常做噩梦。而你更是丧心病狂,利用慧心噩梦里所见的刺脸等杀人手段对龙婆等人进行残害,将来一旦东窗事发,便让慧心做你的替罪羔羊。” “对了,忘记说了。老死头想起了古卷医书里鉴别阴阳草的方法。”黎斯看向老死头,老死头缓缓说:“阴阳草鉴别的法子很简单,就是利用丑虫,一种丑陋的双角四足带翅昆虫对阴阳草进行鉴别。丑虫也叫光翅虫,翅膀是透明色,但如果碰到了阴阳草,丑虫的翅膀就会变成黑灰色。” “这种丑虫十分好找,在雨前雨后的树下孔洞里就可以寻得。”老死头说罢,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只用银针钉好的虫子,双脚四足有翅,这就是丑虫。老死头从桌上茶壶里倒了一点茶水在空碗里,然后将丑虫放在水中,顺时,翅膀就黑了。 “这碗是慧心喝药的药碗,里面有阴阳草的残渣,而给慧心煎药的人……明竹方丈,还用我说是谁么。”黎斯将药碗在明竹方丈面前一放:“便是方才,我看到喝完药后的慧心,惊愕的发现他脖颈后出现了因为服食阴阳草而长出的红色毒疹,这才明白了你的手段。” 明竹方丈长吁一口气,睁开了双眼:“阿弥陀佛。大人,你说的都没错。” “邢波在任扶摇平洲城刺史时,为祸民间,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甚至杀人放火、坑蒙拐骗的天理难容的行径他也做,当时我的家族在扶摇城里还有些根基,便被邢波看中了家族的产业,他想方设法想要夺走。于是冤枉我两位兄长私通盗贼,令我两位兄长锒铛入狱,半年后,两位兄长就在大牢里不明不白的上吊死了。我侥幸活了下来,但也被赶出了扶摇城,后来饥寒交迫就要饿死时遇到了寒池寺的方丈,从此我遁入空门。”明竹方丈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障,仇恨就是我跨越不过的魔障。” “我在佛祖前忏悔了六年,但还是没有战胜心里的仇恨。等我去找邢波报仇时,他已经调任。我想到州府金库里的金子都是窃取我家产业所换得的,一股怒气让我做下了案子。我杀了王莽,劫走了金子。”明竹方丈瞧了瞧窗外:“然后将金砖埋进了竹林里。” “阿弥陀佛,之后同大人说的一样,我杀了龙婆等人。”明竹方丈面无表情的说:“因为我伙同包福将邢波劫持到扶摇城时,不慎被龙婆、三耳朵瞧见,他们勒索我。于是,我又一次犯了杀戒。” “一发不可收拾的罪孽。”明竹方丈声音悲切:“而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慧心。” “砰!”一个人冲了进来,慧心。他揪着明竹佛衣大喊:“方丈,你说的都是假话,都是假话……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相信你是这样可怕的人。” 明竹方丈目中悔恨:“阿弥陀佛,慧心,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有心即有魔,神佛不可弃。”明竹方丈望着慧心,望着慧心眸中寒冷的空洞:“我再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自此以后,你可以真正的活过。” 慧心痴痴的松了双手,行尸走肉般向门外走去。 “你可以原谅我吗?”身后明竹方丈问。 慧心身体晃了晃,没说话,径直走了。 亥时,黑夜重新挂上了它恼怒的狰容,至黑至冷的远方,白色闪电划破天际。 白光炸开,不知疲倦的冬雨重新铺下了银帘,闪电照亮了这座破旧古刹深处孤独守坐的身影,他的身影从后面看去无比的瘦弱,不足风力的身躯又执拗的坚守着那孤佛、那青灯、那心中无尽的黑色深潭…… “阿弥陀佛。谁可告诉我,该如何走下去……佛祖。” 寒风吹进古刹,青灯火苗扑朔。小和尚慧心的眼皮抖落,魔障,终究注定了自己命运。 漆黑的雨幕里,光滑突兀的悬崖边,银色的雨丝似直坠而下的小鱼儿,刹那间粉身碎骨,成了绽放的晶亮。一个蹒跚的身影从悬崖尽头走来,他的白发沾染了冰冷的雨水,滚进了他空洞无波的眼眶里,他像被无数看不见的手簇拥着,身形扭曲的走来。 又一道电闪亮起,他走到了悬崖边,身形摇摇欲坠,只需轻轻的一道风过,他就会永远坠入无妄的死亡深渊。 风起,身坠。 风起,青灯扑朔。 慧心握紧了拳头。倏然,一个人用手护住了就要熄灭的青灯火苗,声音淡淡的说:“慧心,魔障该结束了。” 第十一章 尽头 尽头,就是没有尽头。 慧心睁开了眼睛,额头都是冷汗,面前的人是黎斯。 慧心不说话,黎斯也不说话,慧心同黎斯目光相对。许久之后,慧心轻轻笑了,这是黎斯第二次见到他笑,慧心说:“你发现了。” “一场天衣无缝的谋局,可惜还是有了几处破绽。”黎斯说:“第一处,阴阳草。” “老死头自始至终不相信吃了阴阳草可以站着不动让你去杀。”黎斯笑着摇头:“他是我见过最执拗的人之一,所以他服食了阴阳草,让我拿刀去砍他。” “结果就在刀要劈下的时候,他夺走了我的刀。”黎斯眼神熠熠:“他的身手慢了许多,但这绝对不至于让人坐以待毙。” “明竹方丈根本没有阴阳草,他也不清楚阴阳草的真正效用。第一个破绽出现了。” “接着,第二个破绽。”黎斯坐在蒲团上,在慧心对面。 “龙婆等人的死亡手段。不错,可以解释成是明竹听了你的魔障后,模仿去杀人。但就像我所看到那般,龙婆脸上的针孔、揪出来的眼珠,三耳朵被撕扯的遍体鳞伤的身体、邢波灌入尿水至死后肿胀的喉咙,我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的不是简单的模仿杀人,而是一种仇恨的发泄,这种感觉是模仿不来的。那扎入的每一针都似要扎进心脏里,刺进灵魂里。撕扯的每一处都恨不得骨断血尽。灌入的尿水让他至死都无法忘记的羞辱。这种杀伐手段让人震惊,更令人觉得可怕,这不是一个过往无仇无恨的凶手可以做出来的程度。” “这些虐杀的手段绝非偶然出现,肯定有它特殊的意义。”黎斯缓缓说:“所以我暗中调查了邢波在任期间,有没有遭受刺脸、灌尿、野狗撕咬、手脚折断而死亡的受害者,但得到的答案很让人沮丧,没有。” “后来我想为何要对王莽下手。调查王莽后,我才知道了王莽曾做过大牢的牢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黎斯说道:“会不会这所有的残虐手段,并不是针对一个受害者,而是发生在一个犯人身上。” “很快,我根据这个线索找到了答案。”黎斯道:“一个即将退职的老衙役同我说起了这个故事。” “九年前,邢波在任刺史时,曾经发生过一起妇人不守妇道,偷情养汉的风化案。与妇人偷情的汉子承认了罪行,但妇人怎么也不承认她做过苟且之事,于是邢波将妇人收押,在狱中秘密对妇人用严刑——银针刺脸、灌尿水,甚至用横木打断了双手双脚,但妇人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就是不认罪行。邢波安排了妇人游街,遭扶摇城所有百姓的唾弃,最后,更是让衙役将妇人丢出了扶摇城,扔在了荒野里。据说后来妇人因为手脚断了无法逃生,竟活活被荒野中的野狗撕咬死了。”黎斯闭眼,长长叹息一声道:“老衙役同我说,其实根本是邢波看中了妇人的美色,想成好事。但妇人宁死不肯,还要告发邢波,于是邢波暗中做了手脚,找了一个牢里待死的死囚充当了妇人姘头,在所有人面前演出了这样一出丑态百出的恶戏。” “老衙役回忆说,当年妇人被告发不守妇道,她的相公就怒火攻心,一命呜呼死了,留下了一个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孩子因为无人看管,也被丢进了大牢里,亲眼看着他娘受刑受辱,最后孩子也被扔出了城外,可想,他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被野狗咬死……” “不要说了!”慧心咬紧牙关,指甲掐进肉里,瞪着黎斯。黎斯睁开眼:“老衙役当年也是狱卒,他可怜那孩子,偷偷喂他吃的。那孩子的背上有一块鸭嘴形状的红色胎记,还有因为阻拦妇人受刑,孩子曾被推倒火钳上,左腿留下了一道烙印。” “慧心,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后背还有左腿。”黎斯缓缓站起身说。 慧心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不用了,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那个亲眼看着亲娘受刑受辱,看着娘脸被刺花、被灌尿、被打断双腿双脚、被丢在城外……被野狗活活咬死的孩子。” 黎斯一时不知如何继续接口。 慧心缓缓诉说,像是讲述一个遥远的噩梦:“我犹记得被扔出城外的那晚,下了很大很大的雨。白色的闪电还有震耳的雷声,我趴在娘的胸前,拖着她,想把她救起来,但最后筋疲力尽……只有四岁的我,已经懂了。娘死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起来抱抱我,不会哄我了……冰冷的雨水侵袭进身体里,包围住心脏。我那时觉得我会被冻死,但师父来了,救了我的命。” “命虽然是救回来了,但冻彻心脏的寒病成了我的固疾,将伴随我之后的岁月。”慧心空洞的眸子看着黎斯,继续说。 “我被师父带到了寒池寺,师父是天竺的苦行僧人。因为我的身体太孱弱,师父决定留下来照顾我。在寒池寺的第三年,师父坐化,那一年我才七岁,人世间恍若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师父陪伴时的温暖荡然无存,我仿佛又回到了绝望的荒野里,忍受着那一双双凶恶贪婪的目光靠近……也是那一年,我想到了一个词,复仇!”慧心眼中微微变化,似因过去痛苦的回忆而变得氤氲。 “复仇的种子、娘临死前那倔强不甘的眼神成了我生命里强大的魔障。”慧心双手合十:“年幼时因为忍受不了寒病的折磨,有几次我差点就死了。所以师父在来到寒池寺的第二年回了一趟天竺,采集了珍贵的阴阳草来缓解我每每因为寒病而忍受的痛楚。在师父坐化前的三个月,师父知天命已到,将他衣钵传于我,并将他毕生所学的佛门异术也倾囊相授。” “师父坐化后,我发现了‘出魂异术’。”慧心清楚的说。 “阴阳草可以让人精神萎靡,配合‘出魂术’的魅惑之语,就可以完全控制一个人行为,甚至思想都可以被潜移默化的改变。”慧心目光深处有了一丝波澜,接着道:“七岁后,我开始苦修出魂术,我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掌握了出魂术。而同时,复仇的种子、噩梦的魔障也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十岁那年我离开了寒池寺。”慧心道:“我要找出当年迫害我娘,让她受辱至死的每一个人,不过我在扶摇城身单影只,我决定找一个帮手。很快,我注意到了在路边摆摊,生计难以维持的包福。” “我初次使用了出魂术,控制了包福。通过包福,我找到了第一个目标,王莽。”慧心瞥眼瞧着那边青灯火苗,接着说:“王莽就是在大牢里打断我娘双手双脚的牢头。王莽吃了包福送去的包子,我利用出魂术控制了他,接着我让包福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再继续打,直到王莽身亡。我离开了州府,同时带走了三万两金子。”慧心停顿一下,再道:“金子被我埋进了方丈后院的竹林里,但没想到,这一幕被慧海发现了。” “慧海是慧善的弟弟,他是师父死后对我最关心的人。我甚至有几次要脱口向他倾诉我的秘密。”慧心望向地面:“慧海劝我向方丈坦白,但那时我已经被魔障迷了心,完全听不进他说的话。慧海在悬崖边同我大吵了一架,拉着我想去找方丈,我同他争执间,慧海不慎失足跌落了深渊。” “慧海死后,我整个人傻了。”慧心道:“我整日整夜独守在破败佛殿中,伴青灯,乞望佛像。慧海为了救我而死,是我害死了他。我从未想害死无辜的人,尤其还是唯一关心我的人,慧海。” “因为慧海的死,我决心放弃报仇。尽量装作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装作我的仇恨不存在……但无论如何,那魔障还是有的,它一点点蚕食掉了我的向善佛心,也吞尽了我的忏悔之心……像被一股熊熊烈火燃烧着,我的心在魔障驱使下,重新捡起了报仇的利器。” “第二次有了复仇之心,已经过去了三年,便到了今时今日,而我也已十三岁,却感觉匆匆岁月荏苒我已经有了六十岁的老暮之心。”慧心苦苦一叹,道:“我找到包福,确定了所有的目标。当年告发我娘的邻居,龙婆;自称看到我娘同男人私好的三耳朵;还有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邢波。” “这三年里,我将出魂术修习至了一个更高境界。”慧心说:“同样利用阴阳草作药引,但我不用再面对面进行出魂暗示,而是可以控制包福对目标进行二度出魂暗示。所有被二度出魂暗示的人也像无根之草般,失去了思考和行为的能力,受我的控制。” “完全失去了思考和行为的能力?”黎斯突然出口:“龙婆等被害者没有丝毫反抗挣扎的痕迹,莫不是……龙婆他们根本不是被人杀死的,而是受你控制,自己杀了自己!?” “是。”慧心说出这一个字的答案,却如千斤巨锤砸进黎斯的脑子里。黎斯面色惊疑,望着慧心,瞬间觉得这个外表瘦弱的小和尚,竟这么可怕。 “出魂术经过出魂暗示,出魂者犹如灵魂被笼罩,人成了提线木偶,行为完全由暗示者所控制,出魂者的生死同样在暗示者的手里捏着。”慧心轻而易举的说出口,在黎斯听来却无比震撼。 “邢波出现在龙婆和三耳朵被杀的现场,也是你的故意安排?” “他是罪魁祸首,有着一颗黑了的心。我虽然第一个将他控制了,但决定让他最后一个去死。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当年残虐我娘的人有怎样的现场,要让他恐惧、颤抖、绝望,我要折磨到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再了断他。”慧心说这些话时面容狰狞,像是一具从地狱大门里逃出来的鬼尸。 “龙婆、王莽、三耳朵、邢波,你杀了这些人后,为什么要嫁祸给明竹方丈?”黎斯问:“明竹方丈根本不懂阴阳草的效用,想来在你药碗里投阴阳草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吧。” “是。”慧心道:“三年前将金子埋进方丈后院,为的就是嫁祸给他。在药碗里投阴阳草粉末的也是我,目的也是一样。” “包福死前那晚来过寒池寺,我对他进行了新的出魂暗示,令他自杀。还有,让他死时紧紧咬住一片竹叶,并将三块金砖也交给了他。做这些,同样也是为了陷害方丈。”慧心平静说完。 “究竟为什么?明竹方丈很关心你,待你如亲生孩子一般。为何要害他?”黎斯不解。 “因为他就是那个受了邢波指使,诬陷我娘同其有染的男人。试问,我又如何能放过他。”慧心道。 “那个男人……竟然是明竹方丈……”黎斯诧异道。 “你忘记了他讲述的故事了吗。他的两个哥哥都被诬陷入狱,且不明不白死在了牢狱里,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就因为他受邢波胁迫,成了邢波陷害我娘的棋子,这才保住了他的命。”慧心道。 黎斯沉默一会儿说:“我明白明竹方丈为何要认罪了,他想替你顶罪,求得你的谅解。” “阿弥陀佛,荒谬可笑。”慧心不停摇头:“我已身坠修罗魔海,有什么资格去原谅他人。我自己所行所做,连我自己都觉得憎恨。” “明竹方丈是怎么认出的你?”黎斯又道。 “幼时的我曾同他关押在一个牢房里,我后背的胎记和腿上烙印他也知道。”慧心顿了顿,说:“还有,师父将发现我时的景象也告诉了方丈。他心里无比清楚,死在我身边的人是谁,而我又是谁。” 一阵冷风吹进佛殿,黎斯走神,青灯火苗在冷风摧残下,转了几转,终还是熄灭了。 佛殿陷入霎时的黑暗里,慧心缓缓起身,深深望了一眼黑暗里的佛像,走向佛殿门口。 “慧心,你想去哪里?”黎斯道。 “去我该去的地方。” “慢着!”黎斯喊。慧心望向黎斯,他黑暗里的瞳孔犹如一波死水,死水微微荡漾,划开了一个黑色漩涡,漩涡深处有一个渐渐亮起的光团,黎斯被光团吸引着,身体不由得自主朝光团走去。耳边是缓慢轰鸣的亘古之语,天籁魅惑让人无法抗拒。 慧心看着双眼变的空洞深刻的黎斯,缓缓道:“忘记告诉你了,在你们晚饭的稀粥里,我放了阴阳草。” 一团光雾里,黎斯感觉身体浮漂了起来,一个个白色的魅影在黑暗的古刹上空飘过,黎斯恍似看到慧心走向自己,一步步如同黑暗里走出来的恶魔。 黎斯最后记得是慧心黑彻的眼底。 “走回去,睡下……” 黎斯走了回去,睡了下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黑道日,诸事不宜。 “啊!”黎斯惊叫一声,从混沌的梦境里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 “慧心!”黎斯冲出门,门口东倒西歪的躺着从扶摇州府来的捕快,袁磊和老死头也睡着。倏然,黎斯看到禅院中间,有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盘坐在地,双手双脚都挂着手镣脚镣,脖上沉重的枷锁将瘦小的身子压的弯曲,慧心! 慧心双手合于胸前,平静自然道:“阿弥陀佛。小和尚说过,等这一天已很久了。” 明竹方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活着,他恍惚记得自己被一股内心涌出的求死欲望控制了,去了后山的悬崖,就在要跳下去的一刻,他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 袁磊坐在明竹方丈身旁,慧善也在。袁磊道:“方丈受苦了,黎大人早看出了你是代人顶罪,还可能被元凶杀人灭口,于是安排我同手下保护你。昨晚差一点你就跳下万丈悬崖了。” “阿弥陀佛。原来是袁大人救了贫僧……” 袁磊面容奇怪:“不,不是我救的方丈。昨夜我赶到悬崖时,已经晚上,你就要跳下去了。但凭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庄严的佛经梵语,梵语过后你自己后退,没有跳下去。” 明竹方丈努力回忆。袁磊抿了抿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倏然出现的佛语虽然我听不懂,但听来好像是那慧心小和尚的声音。” “慧心,慧心……”明竹方丈老泪纵横。 黎斯一行人离开了寒池寺,押送慧心回扶摇州府大牢,然后上报陈案,等刑部勾画定死。 “你若要杀明竹方丈,根本没有人能阻拦的了你。”黎斯问:“你为何放弃了?” “我已经杀了他。”慧心轻轻道,目光望着面前那条泥泞山路,路的尽头被一片阴霾所笼罩。 我的尽头,又在何处? 尾章 几名捕快冲进了正堂,面对惊愕不已的柴立海大声喊:“大人,不好了。方才有十几个武功高绝的黑衣高手杀进大牢里,劫走了和尚慧心,还杀了我们六个人!” “什么!”柴立海猛拍桌,厉声喊:“去,封锁各条通往外界的路口关卡,一定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是。” 群马喝立,十几个黑衣人转入一座深山脚下,纷纷揭开了脸上面纱,其中一人竟是扶摇中州府参事袁磊。 深山腹地悄无声息的下来了许多人,为首一人,唇红齿白,嘴角习惯性带着一抹刻薄笑容。 “你就是负责传递消息的黑夜赤殿宙字组,袁磊?”为首人问。 黑夜是大世最为隐秘可怕的势力组织,分为“黑狱”和“夜宫”两大机构。 黑狱又是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殿所组成,每一殿下又分成“宇宙洪荒”四组。 夜宫则分为“魑魅魍魉”四门,每一门下分设“天地玄黄”四组。 袁磊躬身道:“袁某正是赤殿宙字组成员。” “会迷惑众人,掌控人心和行为的和尚……哼哼,如果可被我黑夜所用,袁磊你将是大功一件。”为首之人乃是一殿之主。 “谢殿主。”袁磊心中窃喜。 “只是阴阳草这类东西太难寻找,如果可以找到替代品。那在朝野里,将可以利用所谓的‘出魂异术’控制异己。不错,有意思。”殿主道:“和尚怎么还没来?” “禀殿主。我们这些人是吸引州府捕快的注意,真正关押慧心的马车正安全的驶来。”袁磊说完没多久,果然有四人守护着一辆马车进入了大山脚下。 袁磊迫不及待的挑起车帘,车里竟然没有和尚,只有一条黄狗。黄狗“汪汪”大叫。 “这,这怎么回事?”袁磊汗如雨下。 “不知道啊。”随行四人都是茫然不知的神情。 袁磊想了想,突然问:“这路上,你们有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 “没有,都没有。” “怪了,没吃没喝,就不会中阴阳草的道,也不应该被慧心控制。”袁磊茫然说:“这慧心究竟是怎么逃的呢?” 为首殿主突然冷笑:“除非,他不用阴阳草就可以对人进行出魂暗示,控制人的行为。你们都被这和尚骗了。” “怎么可能?”袁磊想不通:“如果他可以不用阴阳草就能控制人,为何在扶摇城里还要用阴阳草犯案。” “这个也许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殿主惋惜的说:“不管如何,追,尽可能的追回来。” 扶摇中州东城门外,黎斯、老死头、白珍珠三人重新踏上了远去的路。 “慧心追不回来了。”老死头道。 黎斯点点头:“其实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慧善的谣言故事为何在扶摇城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暗中传播,哪怕等着他们的是牢狱和板子,这些人也毫无所惧。” 老死头目光沉沉,开口道:“你是指慧心?” “对。”黎斯说:“出魂术,出魂暗示,就解释的通了。” “但不可能有那么多量的阴阳草来控制那些人。”老死头语气一变,变得惊慌失措:“除非……” 黎斯点头:“除非阴阳草根本没用。” “慧心抛出阴阳草,怂恿慧善的谣言,可能只是为了要我们发现他,阻止他……帮助他破去魔障!嗬,这个和尚啊。”黎斯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这般,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控制那么多人。只能说,太可怕了。”老死头最后道。 遥远的路,没有尽头。 小和尚取出了一件缝满了补丁的苦行袍,手捧一个佛钵,另一手拄着一根木杖,抬头望向远处,轻轻诵念。 “一步起,尽头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