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书简》 第1节 前略 谷口杏美小姐: 近来阴雨连绵,不知你过得可好? 上周举行的小静和浩一君的婚礼真是完美无缺。穿着和服的小静犹如公主(具体点儿,或许是月姬?)一般美丽动人。而且,能和广播部的同伴们再度相聚,也令我十分感怀。 婚礼上的照片已经冲洗好,现在寄送给你。挺多的吧。我一边努力分拣着照片,一边想着,要是能通过电子邮箱把原件传给大家该多轻松啊。可惜,当年负责播音的我至今仍对机械一窍不通——连电脑都未配置,只得作罢。 给当年负责剧本创作的小杏你写信,我心里有些紧张。信里出现的用语错误,也许是心中的喜悦尚未平息的缘故,还请你多多包涵。 说起来,我们广播部的同级生有多少年没有相聚了?对我来说,从高中毕业算起,这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要把大家聚在一起,还真得靠同级生间的婚礼呢。也正因为结婚的是当年的部长浩一君和副部长小静,大家才会回到镇上老家相聚。在六月第一周的周六,广播部几乎全员到齐,他俩果真有着好人缘。 不过,遗憾的是,独独缺了千秋一人。 说实话,刚看到请柬时,我心里吃了一惊。怎么会是浩一君和小静? 还记得吗?一年级的“夏季合宿”,为了搜集岬岛夏日祭典的资料,我们曾在岛上的居民家住过一宿。小静、千秋、小杏你和我,我们四人不是互相坦白了喜欢的男孩子吗?没想到大家竟然都喜欢浩一君,一时间气氛降到了冰点。这时千秋开口了:“既然如此,我们四人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吧!要是大家都被甩了那就开个安慰大会。要是有人成功了,那么剩下的三人都得诚心地祝福。怎么样?”我们一致同意了。 结果,最早向浩一君表明心意的千秋,赢得了他的心。 对于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失恋了的自己,我虽然感到非常不甘心和懊悔,但心里也觉得本应如此。因为千秋是我们四人里最漂亮的嘛,和个头挺拔,还有着一张偶像脸的浩一君站在一起,真的非常般配。我们三人也遵守约定,热情地祝福了他们。那时,我们还常常在他们俩吵架时,帮着劝架呢。 小杏你在二年级的那个秋天,不是还专门为他们俩写了一个广播剧吗?里面还加进了这样的台词:“我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你,你愿意一生陪伴着我吗?”那次,文哉君负责演出和音响效果,良太负责录音和编辑,小静负责协助制作,浩一君、千秋和我进行表演,各司其职。为了在学校的文化节上进行汇报演出,大家连夜赶工。可到了演出当天,浩一君却闹了别扭:“实在太难为情啦。”这出剧最终还是没能在全校师生面前播出,但是,那仍然是一段快乐的回忆。最后的那段旁白,我仍然记忆犹新。 我以为他们的爱会天长地久。 到底浩一君和千秋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呢?到毕业前都还在一起的吧。虽然我知道高中时期的恋人最后能共结连理的实在是屈指可数,也明白打探别人的隐私并不礼貌,但要不是千秋没出席婚礼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在意。起码,我想知道千秋缺席的理由…… 而千秋,听说现在也下落不明。 我六年前结婚后,立刻随着丈夫的调职去了国外。去的地方委实偏远,完全无从了解国内的事。如果你知道千秋的消息,请告诉我吧。 等你的回信。 高仓悦子 敬上 <hr /> 小悦: 你好吗?谢谢你的信和照片。我可是好几年都没收到过别人的来信了呢。 和小悦你虽然十年没见,但竟然一点儿也没有久别的感觉。和你聊着过去的事儿,心情真是畅快。我听说你和一位年纪大你一轮的公司高层结婚时,还担心你变成一个装模作样的阔太太了呢。看到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我就安心了。 不过,小悦你变漂亮了。曾经的黑框圆眼镜和乱蓬蓬的头发早就不知哪儿去了。你走进婚礼会场的那一瞬间,我还在想:这是谁啊?在这一点上你果然是有了阔太太的气派。你身上的连衣裙也是菲拉格慕的吧。当时虽然没注意,但看着你寄来的照片,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原来上个月的《Solea》杂志上登着同一款啊。当时我就由衷地感叹:“真不得了!” 接下来就是正题了。 浩一君的对象不是小千而是静香这件事,对于高中毕业后就上东京去了的小悦你来说,可能非常意外,但对于一直待在老家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小悦你啊,一定是因为还停留在浩一君和小千热恋的那段时间里,所以才有了多余的担心吧。 浩一君、小千还有静香,毕业后不是都去了关西吗?因为离得不远,所以他们三人在盂兰盆节和新年的时候都会回来。虽然不是经常见面,但我还是注意到他们三人间的氛围渐渐地有了改变。 尽管如此,我知道的可能也不比小悦你多多少。我和小千自高中分手以后,再次见面长聊已是五年前的夏天了。那次,我和回到老家的静香、小千三人聚在一起,好像一个小型同学会。我们互相汇报了近况。不知怎的,当时也回忆起了一年级的那次夏日集训。 五年前的我呢,从大专毕业,在邮局柜台工作。有时能见到大家的母亲。虽然有男朋友,但那时刚刚分手。静香已经大学毕业,在大阪的食品公司工作了两年,正在为公司的假货问题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嘟囔着哪是找男朋友的时候。小千从职业学校毕业后,加入了神户的模特俱乐部,专门为服装厂商做商品名录的模特,看起来是我们当中过得最开心的一个。 那时小千似乎还与浩一君在一起。浩一君大学毕业后在大阪的一家制药公司工作。我想,两人离得不远,应该没有距离上的问题。只是,当我对小千提到“一起住不就好了吗”的时候,小千回答我说“那不就没得玩儿了”,让我隐隐猜测,莫非小千除了浩一君,还有别的对象。她可是从高中起,就有点儿花心的迹象呢。 所以,小千和浩一君这五年间分手了也不奇怪吧。 说起来,小悦你和我在高中的时候,都和别的男生交往过。小悦你呢,更是和同部的同级男生交往过,应该更加明白高中时的恋人没能步入婚姻殿堂,完全不是那么值得担心的事不是吗?你看良太,不愧是曾经的摄影负责人,一直端着摄像机啊照相机的,连桌子都没怎么沾,不还是和小悦你一直亲密地聊天嘛。 我个人呢,倒是比较在意小悦你和良太分手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距离太远了吗? 说起那次的“夏季合宿”,我们四人坦白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认真回答的,怕是只有小千和静香吧。我记得当时我们石头剪子布,决定了坦白的顺序是我、静香、小千,最后是小悦你。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对象,就想只要搬出大家的偶像浩一君,肯定说得过去。我说完后,静香便紧接着问:“小杏也是?”小千补充了一句:“竞争对手可有点儿多啊。”最后小悦你说:“那,我也喜欢浩一君。”是这顺序吧。你是个喜欢搞热气氛的人,这么说非常符合你的性格呢。别说是你,如果那时的顺序调换一下,我大概也会这么说的。 你和良太是从制作广播剧那时候开始交往的吧,你们俩常常一起编辑到很晚。现在想来,小悦你可真是个机械白痴呢。连好不容易录好的采访带也能抹了的你,到底在帮个什么忙啊?作为剧本作者的我,倒真的很遗憾作品没能发表。要是结婚的是浩一君和小千,就算他们反对,我可是也绝对要在婚宴上播放出来,让大家都开心开心呢。 不过呢,三年级的那个夏天,我们的《松月山·月姬传说》在县大会上获得了最佳纪录片第三名,还放映给了大家看(虽然番外篇被剪了),不是挺不错的嘛。这可是副部长静香特别倾注心血的作品。 静香和浩一君的结合,说不定就是那时许愿灵验的结果。哎,还记得我们为了纪录片的摄制而去的松月山山顶的那座小庙吗?还记得我们这个不起眼的普通小镇里唯一的美丽的传说——战国时代的“月姬传说”吗? 传说在松月山山顶的小庙里许愿后,如果能坚持一声也不出地走到山脚下的孤松处,那么恋情便会实现。我们不是也实践了嘛。不过,四个女生按顺序许了愿,本该沉默着下山,偏偏小悦你在途中说了句“星星真美”,我便跟着你说“真的呢”,小千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能不出一声走到山脚的只有静香一个人。她一定是许了希望能和浩一君在一起的愿望呢。我们就当做是她的这个愿望现在实现了吧。 而且,我觉得比起小千那种花枝招展的女生,还是静香这种老老实实的更适合浩一君。静香绝对不会花心的。我觉得这样还是挺好的。 你说小千下落不明,这是听文哉君说的吧。他不就因为喜欢事件呀这呀那的才进了广播部吗?还常常把什么“查明真相”、“彻底追踪”挂在嘴边。就是他这种混淆视听的说法,害小悦你担心了。 我和小千断了联络的原因,比起小千本人,倒不如说是她父母由于工作的关系搬离了这个小镇的缘故。因为我也是靠着大家的父母都住在这个城里,才能知道大家的近况嘛。 拿小悦你来说,我就不知道你的邮件地址和手机号码,住址也是直到婚礼的时候问你才知道。况且那只是你回国临时住的地方对吧?你在国外的时候,还得有人在国内帮你代收转寄东西。听静香说,她当时也是拿着给你的请柬,跑去你娘家问了你的妈妈,才送过去的。要是小悦你的娘家不在这儿,这十年来,小悦你也得变成“下落不明”了。 所以说啊,我们也不必太为小千担心不是吗? 我可有一段日子没写过这么长的文章了。这让我想起编写剧本的那段日子,真是非常开心啊。说起来,小悦你还记得这套信纸吗?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哦。虽然住在老家有各种郁闷之处,不过好处就是,这些充满了回忆的东西不会丢失呢。广播部的活动记录我也保存得完完整整。时隔这么久,我决定再次翻看翻看。 好好保重! 小杏 <hr /> 前略 谷口杏美小姐: 漫长的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了。你好吗? 前些日子收到了你的回信,谢谢。你的信让我更加怀念高中岁月,尤其是在广播部的那段时光。去松月山的事,现在想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呢。小杏你啊,看着星空张大了嘴的时候,一只金龟子突然飞进你嘴里去了,简直就像搞笑综艺节目的段子一般。就算我们知道还在许愿呢,这笑也是实在憋不住了。 能有共同分享回忆的朋友,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 我很惊讶你会提到良太。在浩一君和千秋的高调下,我们一直避人耳目,悄悄交往。我还以为已经没人记得了呢。 和良太的关系转淡,估计还是距离太远的原因吧。我们俩并不是因为有一方背叛了另一方而分开的,所以十年之后再度相见也能自如地交谈。这些年,我结了婚,幸福地过着每一天,良太也进入了很久之前就非常仰慕的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工作。我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毫不隐瞒地谈论彼此的近况,分享彼此的喜悦吧。 我和小杏你能够这样互通书信,也是因为你也处在幸福之中不是吗?就快结婚了吧——我还是把这句话写出来了。其实我一直等着小杏你来告诉我呢。小静的婚礼上,上一封信里,你都没告诉我,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所以还是由我来写明吧。 小杏你要结婚的事,我是在小静的婚礼开始前从文哉君那儿听来的。你们已经交换过彩礼了吧。听说对方和文哉君一样在市政厅工作,长你三岁。真是恭喜你们! 我只回来了一天,就听到了这么多消息,“老家”在某种意义上真是了不起啊!所以,以下我要说的事,小杏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却一直瞒着我。如果你真的不知道的话,就请当做是小道八卦,随便听听便是。 我听说千秋在五年前那个夏天回老家的时候,遭遇了事故,脸上还受了伤。这件事导致她的精神有些不太稳定,甚至失踪。我很在意她回老家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得回次国,我先生觉得距上次回国时隔许久,决定在国内好好待一段时间。我也希望能确认千秋的住处,为她做些什么,让她打起精神。如果你知道她的近况,请告诉我。 看到你这么珍惜我当年送你的信纸套装,我非常开心。 等你的回信。 高仓悦子 敬上 <hr /> 小悦: 看过你的信,我觉得你寄照片来不过是为写信而找的借口,实际上是想要打听小千的事情吧。小千遭逢事故,这事估计也是文哉君告诉你的吧。我确实知道详情,没有告诉小悦你,是因为你总归要远去国外,我不想让你留下什么挂心的事。但如果小悦你真想知道,我也会向你坦白说明。不过在这之前—— 你真的是小悦吗?其实从第一封信开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比如说,这么规矩的遣词用句就不像是小悦的风格。或许是因为小悦去了东京的名牌大学念书,又和有头有脸的人结了婚,所以连写信的方式都有特别学习过。如果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另外,松月山的事也让我在意。金龟子飞进我嘴里这件事,按理说小悦你应该不知道。那时我们下山的顺序是:最前面是负责演出的文哉君。接下来是负责摄影的良太,他为了用便携式摄像机拍摄大家,一直倒着走。然后是默默朝前走的静香。最后则是小悦、我、小千、浩一君。我记得是小悦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抬头仰望星空,我便随之回身看天。就在那时,一只金龟子飞进了我嘴里,看见了这一幕的小千和浩一君笑得直不起腰。金龟子其实很快就又飞走了,我那时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飞进了嘴里。小千和浩一君光顾着笑,一直到下山,都没说出“金龟子”这个词。 所以说,当时站在我身后,只能看见我背面的小悦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让我最终起疑的则是关于我要结婚的话题。我在静香的婚礼上,在大家吃饭的当儿,对着我们这桌的人明明白白地说过:“我也定下来要结婚了。” 所以,你不是小悦,而是当时不在桌上的人。浩一君?静香?再加上知道金龟子事件……你是浩一君吧?你虽是男性,但若故意用女性的口吻写出一篇像已婚太太写出的文章来,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过,你是真心想知道小千的事情,对吧? 你到底是谁?坦白告诉我的话,无论你是谁,我都会向你说明小千的事故。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如果你冒名顶替只是想知道事故真相的话,那么就能排除一个怀疑对象了。静香可是非常清楚小千的事故的。 小杏 <hr /> 小杏: “前略”什么的,我就不再写了。果然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虽然因为长年居住在国外,写信的机会挺多,可大多都是日英文夹杂,或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日文,不知不觉连写信的风格也变得怪异起来。让小杏你产生误会,真是抱歉。写给你的信里,我还满怀着亲热劲儿,特别使用了“前略”而不是 “敬启”。想来,高中的时候,我们甚至连起首语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确实是悦子。为了让你相信我,请让我一一细述。 小杏你可能认为,当时走在你前面的人并不知道金龟子事件,但其实我亲眼看见了。 那时,因为我一不小心说了话,害得小杏你也开了口,正想向你说声对不起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朝着小杏你的脸急急落下,十分滑稽。可能是千秋他们又尖又响的笑声吸引了你的注意,其实我在你身后也笑了出来。 如果你还是怀疑,请去看那时的录像。《松月山·月姬传说》正片之后的番外篇里,不是收录了很多制作时的逸闻趣事吗?虽然现在我手边没有那卷带子,不能确定,但那里面应该清楚地拍下了我哈哈大笑的样子。 另外,你结婚的事,这确实是我的疏忽。也难怪小杏你有所怀疑。 你的确在结婚蛋糕切好了送上桌时说过要结婚的事呢。“传统的结婚蛋糕固然很好,泡芙塔式的蛋糕也不错呀。”你这么说着,文哉君便应声道:“那小杏美你的婚礼不如就用泡芙塔?”正当大家想要深入这个话题时,浩一君的上司来向大家敬酒。敬着喝着,婚礼的高潮——向双方父母献花的仪式开始了。于是,小杏你结婚的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所以一开始从文哉君那里听来的印象反而比较深刻,具体是谁说的又是什么时候说的,倒是弄不清楚了。文哉君啊,虽然作为好友代表上台做了精彩的发言,台下他的话也实在太多了。 千秋的事故也许是小杏你不愿回想的往事,而我却完全没有考虑你的心情,一个劲儿地问个不停,还让你起疑,真是非常抱歉——现在,你的疑惑是否消除了呢? 如果你还是怀疑我不是悦子的话,请尽管问些只有我俩知道的事吧。比方说,我现在写信给你所用的信纸,不知你注意到没?这和小杏你在二年级的暑假和家人一起去北海道旅行回来后带给我的礼物是一样的。 送信纸作为礼物,我心想这真是符合剧作家小杏的风格哪,所以印象尤为深刻。当我要写信给你时,突然想起那时你说的:“这信纸可是由富良野的著名作坊使用了天然熏衣草,以独特的制法精心染制的哟。”于是,带着怀念的心情,我通过邮购又买得一套。话说回来,为什么当时你要送我信纸套装呢?我记得你送给千秋的是一块手帕,送给小静的是手柄镜来着。 为了让你相信我是“悦子”,类似这样的事请尽管问吧。千秋的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我们之间如果不能互相信任,也是无法谈论千秋的事情的。 等你的回信。 悦子 <hr /> 小悦: 上一封信里写了奇怪的话,真是对不起。怎么说呢,可能因为镇上的人总是基于八卦心态问这问那,实在让人厌烦。现在一提起这件事我就疑神疑鬼的,真抱歉。 现在我九成相信写信的是小悦了。剩下的那一成,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吧。 不过,有什么事是只有小悦和我才知道的呢?我要重新想一想我和小悦的关系。 打个比方,我和静香还有良太从小学起就一直在一起,如果是他们,我就可以问些那时候的事情。文哉君的话,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回到老家,那我便可以问他镇上最近发生的事,或者我的交往对象(称他为“未婚夫”还是会害羞啊)的事。而和小悦,我们直到高中才认识,究竟问什么才好呢?毕竟同样的事,浩一君和小千也会知道。 还是问问我和小悦两个人单独制作的广播剧——《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的事吧。原本这出剧就是为了让小千和浩一君和好而创作的。他俩当时为了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吵了架。小悦瞒着他们俩和大家商量,并提议说:“剧本不如就围绕着他们那些甜蜜的事来写,再穿插些肉麻的台词让他们念吧!”于是,最后进行剧本创作的就成了我和小悦两个人。 之前我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写剧本,心里一直觉得这活儿可真够低调的。但这次,因为小悦常常一脸严肃地想出些奇奇怪怪的台词,写着写着,竟觉得无比愉快。 那么,我的问题是—— 那出广播剧最后的台词是什么?终稿上虽然写着:两人相爱直到永远。初稿却是别的台词。是什么?这可是无论CD还是剧本里都找不到的哟。 虽然即便你真是小悦,也有可能早已忘记了。但我还是期待着你的答案。 就写到这里。 小杏 <hr /> 小杏: 谢谢你相信我。答案很简单—— “两人的爱情之路崎岖难行,让俺们一起来为他们加油鼓劲吧!” 这是我的提议,结果被小杏你否决了:“为什么只有最后变成关西腔了?你搞笑节目看多了吧。” 真是怀念啊!看了你的信,我这才意识到,我和小杏你一起做过的事,还真没什么呢。 尽管如此,我和小杏你却是最合得来的。虽然我是被初中同校的千秋邀进广播部的,和小杏你在一起的时间倒更长些。唔,浩一君和千秋总是黏在一起也是一个原因啦。 不过,要是千秋没有邀我进广播部,我的高中生活该是多么无聊啊!说到底,不管和谁最合得来,要是有一天,包括千秋在内我们同级的七人能再聚在一起,该多好啊! 我只能依靠小杏你了。拜托了,请告诉我有关千秋的事情吧。 悦子 <hr /> 小悦: 这封信里我会告诉你小千的事故。有些长,我的语气也会变得比较严肃,请多多包涵。 之前的信里已经提过,我和小千自高中毕业后,再次见面已是五年前的夏天了。 五年前的新年,我偶然遇见了静香。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时常打打电话,发发邮件。那段时间,我偶尔还向她发发牢骚(因为和男朋友相处得不太好)。 “真想办一次广播部的同学会啊!”我们聊天时曾发出这样的感慨。我问静香,既然小千和浩一君都在关西,不是可以办个小型同学会吗?静香回答我说:“一对情侣再加上一个形单影只的人,怎么也不会玩得高兴吧。”这倒也是。所以静香一直以来也只是和小千打电话发短信。与我一样,和小千也有五年未见面了。 不过,静香说,她的工作地点和浩一君的公司很近,午饭时经常在相熟的店里碰见他。渐渐地,吃饭时谈论的话题都围绕着浩一君了。什么一直在制药公司工作啦;因为是搞营业的,所以应酬很辛苦啦;不擅长喝酒啦等。听说小千花心,静香还气得火冒三丈。那时我便觉得,她还是喜欢着浩一君的。 我想,当年静香去大阪念大学,大概也是追着浩一君去的。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浩一君的哥哥去了大阪读书。那时他不是说过“我父母叫我也去那里上大学,到时兄弟俩一起住”。静香呢,虽然跟我们说“我选择大阪的大学,是因为父母只愿意出钱供我念关西这边的大学”,但那只是为了配合浩一君的说辞罢了,因为静香的弟弟可是去了东京的大学呢(在邮局窗口遇上静香妈妈时,她非常骄傲地说,和首相念的是同一所学校)。 但是呢,我却觉得,静香要是没去大阪就好了。小悦你应该明白,哪怕高中的时候有过“我非他不嫁”的心情,当身边的环境改变,遇见的人更多,便会出现更加心仪的对象。 浩一君确实长得好看,但那不过是在我们这种乡下的公立学校里。世界上比他帅气的人还有大把。在年纪的选择上,高中时我们基本都是和同级生交往恋爱,但是渐渐地,我们会觉得年长的人有年长的魅力,年轻的人有年轻的可爱,选择面变得更广。 就连在老家上大专的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并且遇见了新的对象,那么去了外地的,岂不是会有重获新生的感觉?但是,如果曾经仰慕的人也去了同一个地方,那么即使身处外地,心也早就停在了与那个仰慕的人相遇的时候吧。 静香的心真的停住了。 深切感受到这一点,还是在五年前,静香为当年创作广播剧《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的事而责备我的时候。 创作那出剧的时候,静香好像正等待着浩一君和小千分手。暑假快结束时,浩一君和小千不是大吵了一架吗?足球部的一个男生和小千同班,拜托小千来给他们的比赛加油打气,她便做了三明治去了,结果惹得浩一君生气责问。小千也是固执好强,反驳道:“不过是去加油而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文科类社团的男生就是小家子气,真讨厌。”浩一君听了更是怒火中烧。小千便干脆不理他了。 于是,小悦你便向大家提议,制作一出广播剧来让他们和好。那时大家都赞成了呢,包括静香在内,没有人反对。可是,五年前聊起这件事时,静香在电话那头责备我道:“为什么你要帮他们呀,我还以为小杏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呢。” 其实那时候我之所以会去帮忙,是因为负罪感。我也和小千一起去看了足球部的比赛。说起来,也是我邀请小千一起做三明治的。我那时想让交往中的男朋友看看我温柔能干的一面,可是做三明治实在是太费事了不是?所以…… 即便如此,那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呀。你不觉得吗?我也对静香说道:“事到如今,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呀。”静香便没再说什么。我一心以为当时的那出广播剧加深了我们彼此的联系,没想到静香却是那样复杂的心情。 在这样的状况下,虽然说过要办同学会的事,但我觉得大家暂时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便不再过问。直到夏天,我接到静香的电话,说她因为盂兰盆节假期,昨天回到老家,希望和我见面。 第二天晚上,我们约在一家时髦的叫做“小岛”的意大利餐厅。等我到了那儿,竟看见静香和小千都在。好像是因为小千也在两三天前回了家,静香便也在电话里邀请了她。我心里暗暗惊讶:为什么要邀请情敌小千呢? 三个人点了瓶红酒,干了杯,一边说着“听说小悦结婚了呢”这类的消息,一边汇报着自己的近况,渐渐地,话题转移到了当年的广播部。但是,万一提起那出广播剧的话不就糟了吗。所以,我一个劲儿地说着纪录片的事。 当年制作纪录片的时候,我们真的很努力呢。大家分工合作,还去镇上的文化保护会那里请教“月姬传说”的故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她要把自己比作月姬,给我们讲讲自己和老伴的事。我们暗自嘀咕,“这形象好像不太符合……”老太太讲的是战争年代的事,老太太的老伴上战场后,她每天都去松月山祈祷许愿,盼望老伴平安归来。我和小悦你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有人提到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松月山吧。”到底是谁最先提议的呢?是静香吗?当年我们采访了那么多人,也没人说要去一次不是? 我们三个当时已经喝完了两瓶红酒,情绪都有些高涨。我因为刚刚失恋,便想着趁此机会好好许个愿。小千则兴奋地喊着,“好像很有趣啊!”于是,我们很快便决定前往松月山。 走出餐厅,我们径直走到了松月山山脚的那棵孤松旁,从那里沿山路上山。虽然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但三人心情都很不错,兴致都很高,上山途中不时唱唱歌,表演表演蹩脚的模仿秀,十分闹腾。 这时,小千突然念起了广播剧里的台词:“除了你,我的脑子里容不下任何人了。” 我也来了劲儿,朗声念起了浩一君的部分:“你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正站在你面前的缘故。若我离开,你的思慕便会随风消逝。” 我俩的对白持续了好一阵子。等我意识到时,静香已静静地沉默许久。就在我暗暗叫苦的时候,我们正巧登上了山顶。我急忙把静香推到小庙前:“那么,就从静香开始吧。”我想,这样一来,静香的沉默便不会显得奇怪了。在静香身后,我双手合十,后面跪坐着小千。 这情况真是糟透了。 小千要是就那么安静地跪坐着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借着酒劲儿把我推开,看着静香问道:“许愿的时候把愿望说出来也是可以的吧?”接着,她便大声说道:“我要成为浩一的新娘。” 这情况真让人手足无措对吧?小悦,当时我真希望你能在场。 彻底酒醒了的我转头望向静香,但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之后便是下山。下山的顺序是我、小千、静香。夜晚的松月山真可怕。上山的时候过于兴奋闹腾还不觉得,可下山时大家不是都不出声嘛。四周一片漆黑,我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爬上山的。当年录制片子的时候,男生都戴着头灯为大家照明的吧。 总之,我只想赶紧下山。但山路确实难走。高中那次,大家都穿着长裤与运动鞋。而这回,虽然是女生间的聚会,但毕竟也是刚吃完晚餐的装束。三人都穿着短裙和高跟凉鞋,加之没有任何防虫措施,只得忍受着蚊虫叮咬。我试着稍稍加快脚步。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惨叫声。 我回过头去,只见小千跌倒在山路边,脸向着路边,似乎是滑倒了的样子。“没事吧?”我抓住她的胳膊想拉她起来,可她却一直用手捂住脸,呻吟着“好痛、好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束手无策的我们只得用手机打电话给文哉君,请他来接我们。 那时浩一君因为忙于工作,尚未回到老家。这种紧急关头,果然还得依靠身在本地的同级男生啊。文哉君背着小千走到山脚,在孤松处放她坐下。那里不是正巧有盏路灯吗?在灯光下,我们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小千的脸上、衣服上满是刺目的血迹。 文哉君赶紧开车载她去了医院的急诊室。在候诊室里,我们三人得知了小千伤势严重,需要住院的消息。时至深夜,又因为小千的母亲已经赶来,所以当晚我们就先回家了。 可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小千。小千说她谁都不想见,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 听说她的右脸颊缝了二十多针。 因为有人受了重伤,所以第二天,我和静香一起接受了警方的调查,还去了事发现场。负责的警察是本地人,也知道“月姬传说”,但他仍狠狠地训斥了我们,说年纪不小了,还大晚上的喝了酒去山里疯。记得我们高中录片子回来后,也被社团的顾问大场老师大骂一顿呢,他还严厉地责问我们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小千跌倒的地方是在山路上尤为陡峭的一段。四处散落的石头中,一块突起的岩石尖端上沾了血迹。估计小千的脸便是在那儿划伤的。 这就是事故的全部了。 我说,你真的是小悦吧?不是浩一君吧? 其实,对你的身份我还抱有疑问。 因为,小悦可是一直称呼我为“小杏美”的。只有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才会和我姐姐一样叫我“小杏”。而高中后认识的朋友都会叫我“小杏美”。当时有位很受欢迎的女艺人叫做山冈杏美,大家都称她为“小杏美”。所以,虽然我和那位艺人完全不相像,却也得到了同样的昵称。小悦你倒是一直被称作“小悦”呢。 但是,之前的那封信里,你又很清楚地回答出了只有小悦才知道的事,我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了。我真心希望你是小悦。因为是小悦你,我才会坦白告诉你事故的始末。 虽然当时和小千在一起,却什么都没能帮到她,这让我深深内疚。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如果小悦你看了信之后,觉得有什么可以为小千做的,请让我也来帮忙吧。 就像我们那时候一起创作《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一样。 小杏 <hr /> 小杏: 谢谢你告诉我事故的始末。 没想到千秋的事故如此牵连着你,我却一直大大咧咧地问这问那,真是抱歉。而且,尽管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却也无能为力,真对不起。 其实,若想要寻到千秋的住处,去拜托专门的调查机构很快便能知道。但是,我想,即使我见到了千秋,也不知该为她做些什么。脸上缝了二十多针,对曾是模特的她来说一定是非常大的打击。但是,千秋是那么脆弱的人吗?如果真如传闻所言,她是因为精神状态不稳而失踪,那一定不仅仅是受伤的缘故。 话说回来,小杏你好像还是在怀疑我哪。 一开始,我确实是称呼你为“小杏美”的。但当我和良太开始交往,听他叫你“小杏”, 觉得这叫法又干练又亲密,心里不免暗暗羡慕,渐渐也开始叫你“小杏”。不过大多都依当时的心情。让你产生了误会,非常抱歉。 虽然我和良太已经分手了,我想,“小杏”这个称呼,没必要改吧。 可是,让我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是,为何小杏你会怀疑我不是悦子,而是浩一君呢? 浩一君事故当天虽然不在,但当时他还在与千秋交往对吧?从千秋许的愿望——“我要成为浩一的新娘”来看,哪怕千秋有花心的迹象,两人也不是彻底冷却了的关系。既然如此,浩一君应该了解千秋受伤的事,或者也可以向文哉君打听。 那么,为何小杏你会认为,浩一君要扮作我来向你打听详情呢?浩一君即使不冒充我,也能直接对小杏你开口吧。 莫非他和小千的分手另有隐情? 也许这对小杏你来说是种负担,但我仍希望你不仅仅告诉我事故发生后的情况、千秋的情况,还请告诉我其他人的情况,好吗? 悦子 <hr /> 小悦: 每次都怀疑你,真不好意思。 确实,如果是浩一君或者其他人的话,不会现在才来问五年前的事故呢。只有小悦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觉得可疑吧。 你这么在意究竟是源于好奇?还是真的担心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小千? 如果我这么问,小悦你一定会回答说:“当然是为了小千了。”但在我看来,小悦你和小千的关系却未必那么亲密。 虽然小悦你说是小千邀你加入广播部的,可事实上你的声音非常悦耳,略略低沉又不失动听,卷舌音和朗诵都难不倒你,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你是被别人硬拉进来的呢。 小千一直希望成为演员。本来一心盼望着能加入独立电影制作部这样的社团,但乡下的高中只有传统的社团活动,只好加入了最接近的广播部。忙起来的时候,小千常常求你帮忙说:“小悦就是我姐姐嘛”。小悦你总是爽朗地笑着说“交给我吧”,却也会在不经意间苦恼叹气。 制作广播剧那次,也是小千拜托你的对吧。“小悦,我和浩一吵架了。求求你了,帮我想想和好的办法吧。” 而现在,你又为了小千如此付出。我绝对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只不过每次用纸笔写信,写到这个长度就已经很辛苦了不是?老实说,我本来想从这次开始改用电脑打字,但又想到我还怀疑过你是不是小悦呢,现在自己却改用电脑,不是会让你怀疑这回会不会是别人代我写信,产生“用电脑打字莫不是为了隐藏笔迹”的疑问吗? 但是我呢,已经想不起小悦你的字是什么样的了。广播部成员中我唯一记得的是文哉君的字。因为他成绩很好,所以那时总是抄他的作业呢。只是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简直如同肿胀的蚯蚓一般,常常让人不得不问:“这到底写的是什么呀?” 小悦,你竟会为了小时候的玩伴如此努力吗?我这样怀疑,是因为我似乎就不会为了静香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和静香的关系,该怎么说呢?我们长大的地方小孩子很少。良太也好静香也好,总之几乎全班同学都是朋友。如果像小悦你们那儿一样,一个年级能有四个班的话,我们之间是否还会这么亲密,就得打一个问号了。我想,良太是男生,估计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我和静香也许就不在一个圈子里了。 我加入广播部的理由,其实和小千很像。原本,我是想要加入文学艺术同好会这样的社团的。 静香又是为什么加入的呢?记得开学后,学校举行了入学教育会,社团活动的介绍结束后,静香问我:“小杏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吗?”我回答道:“可能是广播部吧。”“啊,我们一样。”静香这么说。我那时觉得,又认真又稳重的静香很适合广播部。现在想想,她到底想来做什么呢? 静香头脑聪明灵活,无论负责什么都很出色。虽然看似全能,但其实做的都是些助理性质的杂活,并没有什么“非静香莫属”的工作。当然,调节气氛的活儿还是不归她做啦。 要说调节气氛,那可是浩一君的角色呢。疲劳的时候,他常会说些有趣的话逗大家开心。那时我一旦开始专心写稿,眼睛下面便会出现黑眼圈。这常被他编成段子呢。小悦你那时戴着宛如派对道具的黑框圆眼镜,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也被他说成是“山妖婆婆传说”——现在想想还真是没礼貌啊! 说回静香,她帮着部里向学生会提交文件、填写采访申请,承担了几乎所有事务性工作。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 静香就是这样,即使不被注意,也还是默默地、淡然地跟随着大家的脚步。 啊,我都在写些什么呀,小悦你是要问事故发生后大家的情况对吧? 那时,我一直感到对事故负有责任,曾好几次前往医院和小千的家。知道小千拒绝和所有人见面之后,我便给她送花,写信。但也只能写些“打起精神来”之类的话罢了。 静香也和我一起去过一两次医院。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不回到大阪,她也曾从大阪寄来鲜花和慰问品。 文哉君倒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因为我俩都是做柜台业务,碰面的时候,他会问上一句:“小千怎么样了?”哎,他一直很迟钝呢。 良太那个夏天并没回老家。新年回来的时候,听文哉君说了事故的详情。那时小千一家已经搬走了(大概是秋天的时候吧)。所以良太对这件事的了解倒是和小悦你差不多呢。 浩一君呢,在事故发生两周后回到这里,可是没能和小千见面。听文哉君说,浩一君公寓的电话里,有一通小千的分手留言。虽然不大清楚具体内容,但留言里的声音似乎相当纠结。好像还说了什么“要是不守约定,就会死的”之类的话…… 结果,浩一君还是没能和小千见上一面,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虽然文哉君对那通留言抱有疑问,但到底浩一君还是做出了决断。 这就是两人分手的真相了。 我觉得,大家都已尽力了。所以,小悦你也不要再纠结于“谁谁谁是不是做了什么”、“自己要是在场的话该做些什么”这样的问题了。 这场事故让人难过悲伤。我想了解小千的近况,其实,并不是想为她做什么,而是想看看她现在幸福生活着的样子。也许这样我就安心了吧。 有时,我还会自己试着想象,想象哪怕脸上残留了疤痕,也依旧是个美人的小千。更何况,从电视上了解到现在的美容整形技术非常发达,说不定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还和一个比浩一君更帅的男人幸福地生活着——偶然在街上遇见,对她说“小千啊,我可真是担心死你了”时,她会没心没肺地大笑着问:“什么啊?”——诸如此类。 如果小悦你调查到了什么,请只在“小千是幸福的”前提下告诉我吧。虽然我这么说很狡猾吧。 小杏 <hr /> 小杏: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我想,五年前哪怕我在日本,肯定也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我隐隐能了解千秋向浩一君提出分手的心情。我也曾想过如果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会怎么做。当然,对方不是良太,而是我现在的丈夫。 虽然我丈夫并非被我的容貌所吸引,但有时也会需要我作为女伴出席公司的宴会。如果他带着一个脸上有疤痕的女伴,别人会怎么评价他?也许我也会基于这样的想法,和他分手。 我想,哪怕是打一通留言电话,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那么,文哉君是在怀疑什么呢?我有些疑惑。 悦子 <hr /> 小悦: 我又写了让你多心的事儿,对不起。我正在反省,真不该写那句话的。 我曾邀文哉君出来喝一杯,谢谢他在小千出事的时候来帮忙。那次,文哉君这么说道: “交往了那么久,分手就只凭一通留言电话? 也许没有直接见面或者打电话的勇气,所以选择了逃避,可还有如写信、写邮件这样可以好好说明自己心意的方法,为什么小千选择了留言电话?而且,留言时不是还会有‘哔——’声的干扰吗?” 听了文哉君的话,我想了很多,突然觉得浩一君的话里有一处让人在意的地方。留言里有一句是“要是不守约定,就会死的”,说起来,广播剧《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里也有一句同样的台词呢。 你还记得月姬传说的故事吗? 月姬挂念出征的丈夫,于是便前往松月山顶的小庙许愿。这时,月之精灵现身,告诉月姬:“汝之夫君危在旦夕。今夜起十日,若每日前来参拜,则夫君可平安归来。切记,许愿后步行至山下孤松处,不可出一语。”说完便消失了。于是,第二天起,月姬每晚都会到松月山参拜许愿。战火渐渐地烧到了她所在的镇子。为了丈夫,她不顾母亲的劝阻,仍夜夜前去。最后一天的夜里,月姬在下山途中碰见了败窜的敌军武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第二天,丈夫果真平安归来。 这是文哉君给大家讲了好几遍的故事。我写的现代版并没有完全照搬。在我们的剧里,月姬的丈夫变成了月子的男朋友;战争背景改成了去全国辩论赛途中遇上了事故;没有给月子安排死亡的结局,取而代之的是受了重伤。这结局竟然变成了现实——对了,文哉君是这么说的: “母亲劝阻月子那段,有一句台词便是:‘要是不守约定,就会死的。’在剧里,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是不守约定,我男朋友就会死的。’而如果原封不动地录入留言电话里,意思就变成了:‘要是不守约定,小千我就会去死。’ 因为这出剧是为了让两人和好,所以设计了这样的情节:月子的男朋友在去辩论赛之前,和月子大吵一架,‘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再也不想见了。我绝不会给你发什么邮件打什么电话。你也别跟我联络!’这样的台词一直持续着,直到第二天,传来了男朋友出事的消息…… 小千在浩一君电话里的留言,会不会是从广播剧里剪辑出来的?也许小杏美你会觉得我是不是悬疑剧看太多或者推理小说读太多了,但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怀疑过吗? 哎,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手里有广播剧CD的只有我们广播部的七个同级生了,这样一来……” 以前,文哉君一旦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儿,一定会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调查下去呢。甚至是最多五分钟的午休新闻,他也会说,再具体调查一下吧,大家便一起在学校工作到很晚呢。 也许是怀念那段时光,我听了文哉君的话,便立刻重温了一遍《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的确有一句台词是“要是不守约定,就会死的”,之前那些吵架的情节,即使没有高超的剪辑技术,小心地一点一点剪掉的话,就可以做出分手宣言的感觉来。当时小千的演技那么逼真,浩一君在知道小千出事之后,听了这段留言,很可能就会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在文哉君说出这事之前,我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什么。但是,现在尽管觉察到了,也一样无能为力。文哉君一定也和我的想法一样。现在正在看信的小悦你也会这么想…… 在电话里录入留言的,是静香吧。 小千出事之后,静香赶在浩一君来见小千之前,通过剪辑CD做成了那段留言。说不定,她还在回大阪后,亲自把事故的详情告诉了浩一君。再添上几句,小千连我们都不愿意见啦,如果自己是小千,破相后的脸要是被浩一君看见了说不定都想自杀了之类的,如此这般,引导浩一君远离小千。 为什么我能这么平静地写出怀疑朋友的话来呢? 其实,关于留言电话的推测,还有一件从文哉君那儿听来的事。事故之后,没有人直接见过小千,唯独文哉君接到过她母亲打来的电话。她母亲询问道:“千秋的手机有没有落在你车里?” 小千在那个晚上似乎丢了手机。据她母亲说,警察在事故现场也没有发现。我想,会不会是静香为了不让小千和浩一君联系而拿走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直在回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小千摔倒的时候?坐在文哉君车里的时候?第二天去事故现场的时候?也许小千是真不小心丢了手机,她捡到后本想归还,又觉得可以有所利用而最终据为己有? 当晚下山的时候,文哉君背着小千,但小千一直捂着脸动来动去,所以我在后面托着她的背,静香在我身后拿着小千的包。也许是那时拿走的吧。 记得我和小千在“小岛”见面后,立刻交换了联系方式。我拿出附有联络簿的记事本准备记录时,小千打开手机,对我说:“还是这个比较方便。”所以,没了手机,小千不仅没法发邮件和打电话,估计连浩一君的住址、电话也都不知道了吧。所以也没法和浩一君联系。 既然已经写了这么多,接下来,我能写写对小千出事最坏的推测吗? 小千的事故真的是个意外吗? 当我回想下山时的情景时,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件让我在意的事。静香在那晚,下山的途中,一直到孤松处,一句话都没有说。小千摔倒的时候,我打电话的时候,文哉君赶来的时候,静香一次也都没开口。 虽然早就该有所怀疑,但五年过去,我已经完全忘记。婚礼时我是真心地为坐在浩一君身边的静香鼓掌祝福。 我想,小千一定不会原谅这样的我的。 我已经完全没有隐瞒地,向小悦你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小悦,我还能得到幸福吗? 小杏 <hr /> 小杏: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对不起,让你想起痛苦的回忆。但我更想谢谢你,谢谢你帮助了受了伤的千秋。 千秋一定也非常感谢你。 再次恭喜你即将结婚。虽然我给你写了这么多让你为难的信,还请你让我参加你的婚礼吧。我结婚的时候,因为丈夫是再婚,所以只在他工作地的教堂举行了非常简单的婚礼。参加的也只有我们俩而已。 如果我知道了千秋的住址,一定联系你。可以的话,请把婚礼请柬也送到千秋那里去吧。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祝你幸福。 悦子 第2节 小静: 谢谢你前些日子邀我参加你的婚礼。真是非常棒呢!蜜月旅行是去了澳大利亚吧?怎么样?艾尔斯巨石、悉尼歌剧院、考拉熊、袋鼠……虽然我只能想出这种小学生水平的大众景点来,但我想,只要和浩一君在一起,无论看到什么风景都会觉得美丽,都会非常开心的吧? 虽然有些唐突,请允许我随信附上婚礼时的照片。虽然已有专业的摄影师拍了很多,但这是从朋友席的角度拍摄的你们的样子,希望你们喜欢。 参加婚宴真的非常开心。同社团的同级生之间结婚真好呢。我们可以一边欣赏着新郎新娘,一边和朋友席上的老友热烈地谈论往事,互相询问彼此的近况。要说还有什么奢求的话,如果全员能够到齐,那就更好了。 千秋的事故我听小杏说了。当时在场的人,可能这五年来都还会怀有些负罪感吧。小杏她虽不怎么介意,但说着说着,有时还是会激动起来。不过我不是特别担心她,倒是有些担心性格认真的小静你,事故发生之后会不会一直抱着强烈的负罪感呢? 先不说这个,小静你和浩一君真的非常般配呢。 你和浩一君的新婚生活看似是浩一君掌握着主导权,实际上是小静你稳稳地控制着一切吧。你婚后还在工作呢。婚宴的时候,听别人称呼你为“主任”,真了不起啊!我结婚之后就辞去了工作,所以非常羡慕你。你知道,每天都是假日的话,生活便会变得没有张弛感,头脑也会越来越迟钝的。 小静,你和浩一君会在假日里一起看看我们广播部当年一起制作的影片,听听当年一起制作的CD吗?在婚宴上播放的纪录片让我非常感怀,还特别让娘家把收藏在壁橱里的录像带和CD寄来,着迷般地反复欣赏。 尤其是广播剧《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我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什么“我爱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之类的,虽然是剧里的台词,但当年十几岁的我们竟能那么认真地念出来,真让人惊叹啊! 不过,主演是千秋,也许对小静你来说,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作品…… 啊,小静你应该不会介意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吧。你和浩一君一定携手共渡过更大的难关才对。 实际上,关于这出广播剧,我有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这部作品在录音时并非全员都在一起。演员是浩一君、千秋和我。在录制浩一君和千秋部分的时候,我一般在准备效果音,那么其他人都在忙什么呢?当然,那时不仅仅是演员,所有人手头都是满满的活儿呢。一场一场录制下来,再交给文哉君和良太进行剪辑,做成广播剧。但是试听会的时候,浩一君却没有来,还说:“难为情死了,怎么听得下去?”之后虽然把CD交给了他,但问起“听过了吗?”时,他直到毕业那天,都一直回答说:“怎么可能!” 这出剧,从剧本、演员到剪辑,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与我有关,是我付出了最多心血的作品。虽然浩一君一直说不好意思,但我总想着,要是他也能听一次该多好啊!能否请你利用“妻子”身份的特权,有意无意地问一问,确认一下呢?当然,要是你不愿意的话也完全没关系。 真抱歉,我净写些无聊的事。 最后,祝你们幸福快乐,长长久久! 悦子 <hr /> 前略 高仓悦子小姐: 谢谢你出席我的婚礼。你远道而来,真的非常感谢。打算在日本待多久?小悦你时隔多年后回到日本,可千万不要留下什么遗憾才好。 不论从谁那里打听到小千的事,你都会用你的方式找出真相吧。 小悦,你从以前起就是个宽厚的,能够协调大家的人呢。我一直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只要和表里如一的小悦你在一起,内心便能平静下来。好就是好,不行就是不行,糟糕就是糟糕,喜欢就是喜欢,无论什么都如此直接的小悦你,这次居然如此迂回地向我提问,我便知道,你是在怀疑我。 小悦,这么做一点儿都不像你了。真遗憾。如果是我认识的小悦,一定会堂堂正正、开门见山地说出对我的怀疑,并要我说出真相。 高中毕业后十年来,包括我在内,没有谁会完全没有改变。我想,现在的我,要比高中的时候更能痛快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来了。 高中时的小悦你虽然有着不输给小千的美貌,却完全不在意打扮,总是戴着度数很高的黑框圆眼镜,留着蓬乱的长发,别说化妆了,就连唇膏也没见你涂过。但出席我婚礼时,你穿着高雅的连衣裙,梳着精心整理的发型,是在场所有的女性来宾里最美的。 那天,亲戚和公司领导之类的客人实在太多,我没能亲口对小悦你这么说,一直觉得非常遗憾。 浩一有没有听过广播剧《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小悦你会问这个问题。但是,我不打算回答。 既然你是小悦,就请用你该有的方式来问我。 另外还有一件事。虽然浩一不会拆封写着我名字的信件或包裹,但如果是小悦你寄来的,也许会让他误以为是寄给我们俩的。而且昨天是凑巧我在他之前回家(这封信也是在公司写的),平时一般都是浩一早到家,所以你写给我的信,也有可能被浩一拆封。 不知能否通过电子邮件、手机或者别的通信方式来和小悦你联系?慎重起见,信里另附一张写有我的电邮地址(我和浩一并不共用同一台电脑或者同一个邮件地址)、手机号码、手机邮箱地址的便条。如果这些对你来说都不方便,那么我再想别的办法。 如果你不打算再给我写信,那就请不必放在心上了。但要是接下来你还写信给我的话,希望你写的内容能考虑到“浩一看了也没关系”,或者甚至就是以“给浩一看的”为前提。当然,是在小悦你觉得可以的范围内。 还是说,这封信其实就是“给浩一看的”? 真抱歉,你给我的信是手写的,而我却回你一封用电脑打印的。实在是因为工作太忙,没什么空闲,才选择了尽量节省时间的办法。 就写到这里。 山崎静香 敬上 <hr /> 小静: 谢谢你在百忙之中给我回信。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既然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人,有什么能谈得来的共同话题呢? “性情宽厚、说话直率”,这是真正的小悦吗?小静你眼里看到的我,是真正的我吗? 小杏和千秋也总是这么说,所以我也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接受了这样的自己,觉得自己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心情低落,也会在意周围的人对自己的看法,也会整晚思考自己的话让对方产生了怎样的想法。其实,那些看似直接的表达,都是我反复思量的结果。 在高中时,察觉到我另一面的人大概只有良太了。即便如此,他也仅仅能了解一半的我。毕竟“察觉”和“了解”是两回事。 良太是在我帮他剪辑广播剧的时候注意到的。那时,我们之间话虽然不多,但关于音乐和电影的兴趣很是相似,两人相处时也十分愉快。 那么,我们俩为何会分手呢?也许是因为那个宽厚又直率的我并不全是伪装出来的缘故。虽然我挺喜欢安稳文静的活动,但也喜欢和大家一起喧闹的乐趣呢。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东京,良太去了名古屋。也许别人会觉得我们分手是因为距离拉远了,其实并非如此。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小静你们所知道的那种性格的我吧。虽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我主动接近的话,良太也许会一直喜欢着小静你——哎,十来岁时候的感情都局限在这狭小的圈子里。 在大学里,我遇上了能够了解我七成的人。进入社会后,我有幸遇上了能了解我九成的人——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但是,也许把这当做一件好事儿的人只有我吧。对于我的丈夫,我总觉得对他的了解非常少。 小静和浩一君又互相了解多少呢? 请你也问问浩一君吧,就说这是小悦对他的小小刁难。 至于我的联系方式,因为现在的公寓只是临时回国住所,所以并未配置电脑。我也没有手机。所以还是希望能够用写信的方式。我会用假名(当然,是女性的名字)寄出,不知这样是否可行? 百忙之中多有打扰。还请你多多指教。 悦子 <hr /> 前略 高仓悦子小姐: 谢谢你的信。那么,接下来就请以假名继续和我通信吧。 之前的那封信,我完全没考虑到小悦你的心情,就武断地写了什么“用小悦该有的方式”之类的,真是对不起。高中三年,我和小悦你几乎每天待在一起,却完全没察觉到你的另一面,对不起。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一直觉得在别人眼里的我,和内心的我是完全一样的缘故吧。 小悦,良太的出现让你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而我却一直没有遇上这样的人。现在,你身边有更加了解你的人,我真为你能和这样的人相遇而感到高兴。 一边看着你的信,一边翻看着高中时的照片,感觉真是久违了啊!有一张是县大会颁奖仪式时,广播部里的女孩子们一起照的。小千一如既往地露出她模特式的标准微笑,小悦和小杏是打心底为获奖开心的笑脸,只有我一副阴郁烦闷的样子。不仅仅是那时,我几乎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和大家在同一地点,做同样的事,大家都笑着,只有我笑不出来呢?我总是在想,大家到底在笑什么呢?不会是在笑我吧?头发翘起来了?牙齿上沾着东西?背后贴上了滑稽的贴纸? 我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想了一遍,还会独自去洗手间检查自己的样子。但其实并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要说头发,小悦你更加蓬乱;要说牙齿,小杏更常张着嘴发呆;小千还常常吃糕点吃得一身碎屑。相比较之下,我是最干净整洁的。不会就是在笑我太干净了吧? 够夸张吧?光是笑不出来这件事,就能让我如此不安了。 其他事也是这样。比如第一个回答问题什么的,站在队伍的排头什么的,我真的非常不擅长。我总会想,要是之后回答的人和我的答案完全不同,或是只有我一个人动作和别人不一样,不是会被大家笑话吗?我非常害怕这些,甚至会一个劲儿地在意站队时的位置,在为了决定顺序和大家石头剪子布的时候也格外拼命。 尤其是一年级时的“夏季合宿”,那天晚上,我们不是说要坦白自己喜欢的人吗?是小千提议的吧?总之我是非常讨厌这种事,但小悦你和小杏好像都很兴奋。我那时便想,果然我还是和大家的感觉不同啊。 坦白自己喜欢的人,我只觉得难为情,完全不明白有什么有趣的地方。而且,当时才刚刚开学,根本没几个认识的人,更谈不上喜欢的了。我一直惴惴不安:到底怎么办才好?要是只有我一个回答说“没有喜欢的人”,别人一定会觉得我很无聊。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决定坦白顺序的石头剪子布开始了。我伸出拳头,因为我知道小杏最开始一定是出剪子的。 我和小杏家附近有一座百层石阶的神社。小学的时候,我们一直在那里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不过那时,“石头”代表“格力高饼干棒”,“剪子”代表“巧克力”,“布”代表“菠萝”。小杏最开始总是会出“巧克力”,因为要是赢了就能爬五层台阶,输了的话对方也只能爬到三层。很单纯的想法吧? 石头剪子布后,小悦你和小千都出了石头,所以最先坦白的便是小杏。我心里暗自庆幸,这时候剩下的顺序已经无所谓了,总之,只要和小千回答同一个人就行。反正小杏认识的人=我认识的人。要是小杏不开心,我就让步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啦。” 小杏说出的名字是浩一。 她从小就喜欢偶像型的男生,所以完全可以理解。照事前想的,我也回答说我喜欢浩一,之后小千和小悦你都说是浩一,我终于恍然大悟:什么嘛,原来不过是选出最帅的男生嘛,难怪大家会这么兴奋了。我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之后大家还说要一起努力,被拒绝的要为成功的那个祝福什么的,尽管大家喜欢的是同一个人,但完全没有那种沉重的气氛。我越发觉得,把“喜欢”这个词看得这么重的自己真像个傻瓜。 虽然我不过是讨厌独自一人放学回家而和小杏选择了同样的社团——广播部,但是,那时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只要今后也能这么快乐地谈笑,只要把我当做同伴纳入这个圈子,能和这样的部员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那时我对浩一的感觉其实不过如此。然而,说出口的话总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也许“言灵” 是真的存在吧。自从那晚说了“我喜欢的人是浩一”之后,第二天起我便开始渐渐注意起他来。但当我真心喜欢上他的时候,浩一好像已经和小千在交往了。 我喜欢浩一,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是因为他幽默风趣,而是因为他总是能让我融入大家的笑声中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比方说,一起商量事情时,除了我之外大家都笑起来了。连平时不太爱说话的良太都笑了,文哉君笑得直说“饶了我吧”。但是,只有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哪里好笑。我只顾着在意我的发型和衣服。 这时候,浩一总会若无其事地说:“小静,你看文哉写的字,像蚯蚓爬似的,‘题目’两字看起来倒像‘喇嘛’啦。”于是,我总算能和大家一起大笑起来。并不是觉得“喇嘛”有多好笑,只是明白大家笑的不是自己,所以放下心来而笑出来罢了。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什么要是录“松月山·山妖婆婆传说”的话主演一定是小悦你啦,小杏特像熊猫啦,良太怎么挂着这么可爱的钥匙圈啦,只要浩一在场,我就能和大家一起笑。我想,哪怕我成为不了他的女朋友,这样也就足够了。 这么想的我竟和浩一结了婚,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至于小悦你所说的“了解”,也许相较我和浩一在一起的时间,程度并不深。但是,对我来说,他是能让我开怀大笑的重要的存在。而对他来说,我是能让他在想哭的时候,安心哭泣的人。 你不能想象浩一哭泣的样子吧。他在大家面前总是笑嘻嘻的,说着有趣的话题,事实上却是个细腻敏感容易受伤的人——对,和小悦你一样,有着不同的外表和内心。既然浩一和小悦你是同一类型的人,那么我便回答你的问题。 浩一一直在听《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从高中时就开始听了。和小千分手后,还曾整日待在房中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听。我想,哪怕有一天CD光盘裂了再也不能听了,他也能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完完整整地在脑中重现出来。 当然,那句只有小千和小悦你们俩出场时的台词“要是不守约定,就会死的”,也不例外。 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 山崎静香 敬上 <hr /> 小静: 谢谢你的回信。 就如小静你觉察到的那样,我确实在怀疑你。 我怀疑你因为喜欢浩一君,所以借着千秋的脸受伤,把《二十一世纪·月姬传说》中的台词剪辑后录进他的留言电话,让他俩再也不能见面。 那么,浩一君电话里的留言,真的是千秋对着话筒说的吗? “千秋是模特,脸上受了重伤缝了二十多针,一定不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这种说法大家接受了?连浩一君也是? 如果真是这样,千秋就算没有受伤,和浩一君的相处也不会顺利。也许大家一直觉得,相比我的性格敦厚,粗枝大叶,千秋一直表现得高高在上,美艳华丽。但是,这不过是千秋的一面,而不是她的全部。实际上,她并不是那么坚强的孩子。 遭受了身体上的重创,她一定会寻求能支持她的人。虽然在事故后丢了手机,不能给浩一君打电话,不能告诉他“请来见我,请和我在一起”,但起码在还不确定脸上的伤是否会留下疤痕的时候,不会特意用留言的方式拒绝浩一君的探望。 所以,即便浩一君在听过广播剧的情况下,还是对那通留言深信不疑,我依然认为那是通过剪辑广播剧而人为录制的。 如果不是小静你,那会是谁呢?有那张广播剧CD的只有我们七个同级生。 从男生方面来考虑,也许是文哉君或者良太,因为喜欢千秋,所以先要把浩一君支开,再借安慰千秋之名接近她? 要说剪辑技术,良太最为拿手,也许能巧妙地改变音调和语速,不让浩一君发觉。可是,良太那个夏天并没回老家,一直到新年的时候才知道千秋的事。 那么,文哉君?虽然我从不认为文哉君会喜欢千秋,但姑且也算作一种可能。听说他当时还赶来帮忙,说不定千秋的手机也是落在他的车上。他人又在老家,探望也方便。可是,据小杏说,文哉君在事故后一次都没联系过千秋。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小杏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探望的。 从女生方面来考虑,我当时在国外,可以完全排除在外对吧。 “夏季合宿”那晚的坦白,其实我和小静一样,觉得谁都无所谓。要是石头剪子布输了,估计我也会说出浩一君的名字。说他的名字最安全了不是吗? 既然是想调动大家的气氛,那么说喜欢广播部的同级生最合适了。不过,要是说了浩一君以外的那两个人,一定会被追问“为什么”吧。我和他俩初中都不同校,性格什么的也并不十分了解,如果只是凭形象来敷衍,又会被质疑“你真的喜欢他吗”。所以我当时想,说浩一君的话大家肯定都会接受的。 不过,我却没像小静你那样,“说出口后开始注意起他来”。 我倒是注意到浩一君是个细腻敏感的人呢。也许不该说是细腻,虽然他是个渴望别人注意的家伙,却不太勇于承担责任呢。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 为了录制《松月山·月姬传说》,我们不是去了松月山顶的小庙吗?本来理应由当时是部长的浩一君向社团顾问大场老师提交申请的,但他却说:“难得要拍关于恋爱许愿的东西,要是有老师跟着多扫兴!”他便特意瞒着老师没有交申请。 后来,大场老师看了我们做好的片子,知道我们擅自在夜里出去,非常生气。可浩一君却说:“表格类的事务不是都归副部长管吗?”把责任都推到小静你身上,就这样甩手逃走了。小静你受了这样的委屈,却还是向老师道了歉,我真是气不过。 这种事情有过一次,之后就会处处看不顺眼,渐渐地,我便觉得浩一君说不定是个没担当的人。他和千秋吵架时也是,虽然我请大家为了他俩和好而制作了广播剧,但不知怎的,大家都误会了。拜托我帮他们和好的明明是浩一君,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小千呢? 我并没有说是谁拜托我的,只说是为让他俩和好,提议道:“不如借这个机会大家做一出广播剧,当做是今年文化节的节目吧。”广播剧做好后,浩一君却夸张地闹起脾气:“还是太难为情啦。”也许是因为这样,才让大家有所误会吧。 当然,我也不是总这么想浩一君的,对他的印象总体还是很帅、很有趣。因为千秋的事故,我这段日子反复看以前的录像,听广播剧的CD,这才想起这些小插曲。 千秋究竟是在哪儿摔倒的?我不断倒带,看当年许愿后从山顶小庙下山的部分,仔细研究画面的每一个角落。我不小心说出“星星真美啊”的那一段令我十分在意。为什么我会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天空呢?那时我还在和良太交往,应该许了“和良太能一直融洽相处”这样的愿望才对。 于是,我想起了那条山路。的确非常陡峭,大小不一的石头散落在路面上。小杏走在我后面,不知是被她踢起的还是踩到的石头纷纷滚下路来,很容易绊倒人。于是我想,也许间隔拉远些比较好,便靠着路沿停下来,不自觉地抬头仰望天空。 录像里拍到了我停下来之前的样子。稍稍有些趔趄,但肯定是我没错。之后便是小杏的嘴里飞进了一只金龟子的画面。虽然很吸引人的注意,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画面角落的小静你在小杏笑起来之前重重地绊了一跤。 小静你那天穿了一双非常可爱的凉鞋吧。虽然看起来非常不方便爬山,但缠绕着的银色细带上点缀着小小的金色星星,真的与《松月山·月姬传说》非常相衬呢! 那双鞋的脚趾部分设计得有些像草屐,大概月姬也是穿着这样的草屐的吧;过去没有电灯,她手里该是提着灯笼吧;十天来天天上山,想必非常辛苦吧;被武士追赶时穿这鞋恐怕逃不了吧;心里一定很害怕吧……我还记得我一边爬山,一边这么浮想联翩。 因为小杏的金龟子事件,走在后面的几个人一直说说笑笑,只有小静你一个人,一声都不出地走到山脚下的孤松处。原本明明是为录制片子而来的,我真是没有什么自觉性呢。 比较自觉的良太在那之后就一直拍摄着小静你了,那个嘴唇紧闭,一步一步小心迈着步子的你。那时,虽然我只能看见小静你的背影,却不禁在心里想着,小静直到如今还喜欢着浩一君啊。 走到孤松那里后,文哉君生气地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是来录片子的?总算是录了点儿什么,你们可都要感谢小静!” 啊,对啊,小静这么努力,虽然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许了和浩一君在一起的愿望,另一方面也是意识到这是重要的社团活动啊。果然小静是个稳重成熟的人啊。我想。 不,应该说,直到看了你的上一封信为止,“我曾经这么想”。 对不起,我从没发觉大家一起笑这件事给小静你带来这么大的负担,也从没注意到浩一君之后若无其事的解释说明。这得益于浩一君的细腻敏感吧。我真是差劲,完全没注意他这种好的地方,却总是一个劲儿地挑他的毛病。我想,那时的我,别说体谅你的心情了,反而常常伤害到你吧。 我笑良太的牙齿上沾了炒面热狗里的紫菜碎儿;我笑小杏的睫毛膏晕到下眼睑上;我笑文哉君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故意念成别的词儿。我就知道哈哈大笑,为什么不说出来在笑什么呢?“良太,牙齿上沾了紫菜哦”——不说出来,不仅仅是被笑话的人,旁边不明所以的人也会焦虑不安。 小静你一直非常干净整洁,我们从未笑话过你。可是,我们还是伤害到你。真的,我们从未笑话过你,一次都没有。 那晚下山时,你是不是以为,走在后面的我们一直在取笑你跌倒的事?你甚至没回头看我们一眼,就那么沉默着走到山脚。嘴唇紧闭,是因为忍耐着心中的委屈和怒气吧。到达山脚的孤松之后,你也依旧没有开口呢。 我完全没有责怪小静你的意思,不过,假如小静你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们,也许浩一君就会解释说:“小杏美的嘴里飞进了一只金龟子哦。”可你没有,所以一直误以为大家是在取笑你在那儿跌倒了。 那条山路上路况最差的就是那儿了。 虽然修有台阶,但台风来时,水流湍急的路段就会被冲毁,石块四散。即便修好了,第二年台风来时,又会变成之前的样子。所以,好几年前起就已不再对那条路进行整修。所以,大场老师才会生气地训斥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夜里跑去那里,要是有谁受伤了该怎么办? 我想,千秋出事的地点,应该和你跌倒的是同一个地方。哪,小静,五年前你们三个人一起下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高中时的事?有没有想起那时和浩一君一起在你身后哈哈大笑的千秋? 我不希望你否定那是个意外,请你让我相信那真的是个意外吧。 就写到这里。 悦子 <hr /> 前略 高仓悦子小姐: 看了你的信,我才知道原来那晚你们是在笑小杏的嘴里飞进金龟子这件事。 一直没有回头,也是我不好。没有浩一的解释,我就不懂大家在笑什么。既然如此,之后自己开口问问也行啊。像小杏,虽然常常被大家取笑,却总是问着“哎?什么什么?”哪怕得知被笑的是自己,也会感觉很有趣似的,和大家一起笑得非常开心。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正如小悦你猜测的那样,我确实以为你们是在取笑我,但是,却不是取笑我滑倒这件事。不,应该说,是包括滑倒在内,你们在取笑我的那双凉鞋。 那晚,除我以外所有人穿的都是运动鞋。衣服也是牛仔裤加长袖衬衫,或是短袖衬衫上套一件长袖短外套。文哉君说过,因为是夜里走山路,所以最好穿轻便的服装来。 但是,我却穿着短袖连衣裙,披着开衫,蹬着凉鞋。要说我为什么会是这个装束,是因为小杏说要用心打扮得可爱一点。 那天,在社团活动室讨论完晚上的计划后,我们先各自回了一趟家。和平常一样,我和小杏一起回去。路上,两人都为了晚上的事兴奋着。 “静香你会许愿和谁在一起呀?现在有在意的男生吗?”小杏问我。我淡淡地回答道:“我们是为了拍纪录片去的,不可能真心许愿吧。”“对哦,这次我们也会被拍摄进去呢!”小杏开始在意起这件事来。 一直负责幕后工作的我和负责编写剧本的小杏,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在镜头上出现过,这么一说,我们突然紧张起来。 这部纪录片最初也是计划采取小千去许愿,小悦你来报道的形式。但由于是纪录片,还是表现出大家一起合作调查的感觉比较好,于是突然改成了拍摄四个去许愿的女生,突出“只要是这个镇上的女孩,谁都知道‘月姬传说’”的感觉,之后再加进小悦你的旁白。 到底穿什么去才好呢?要不是小杏提起,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要是白天的采访,穿学校制服就可以,但是拍摄场景换作夜间山林,穿制服就有点奇怪了。要不穿运动服吧。但小千似乎又说过,运动服什么的与月姬传说的氛围根本不相配。虽然文哉君说了要穿轻便的衣服,小千应该会穿着与月姬传说相配的衣服来吧。小悦你也是,虽然平时并不在意打扮,但上镜的时候总会好好整理整理头发,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吧。要是只有你我真穿得像登山似的,反而会很显眼。要是拿这个片子参加县大会比赛,一定会被陌生的观众当成傻瓜的。”小杏一本正经地这么说着。 我看着她,心里深有同感。这次,浩一也会看到我私底下的样子。要是穿得很奇怪的话,一定会让他以为我平时就是这么没品位的。虽说是山路,但听说也修有台阶。既然如此,稍微打扮得漂亮点儿应该也没什么不行吧。 在我家门口分手时,小杏说道:“用心打扮哟。” 集合时间是八点,我和小杏约好晚上七点半在我家先碰面。回家后,我一直翻箱倒柜。可对着翻出来的衣服,总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简直就像是去第一次约会一般。 浩一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呢?可能是小千常看的时尚杂志上面登载的那些时髦的款式吧,“夏季合宿”的时候,小千的t恤也十分可爱呢。但是,要是让人家看出来我是为了浩一特意打扮的话就糟了,还是选择适合月姬传说的衣服吧。 我很傻吧?一直认真地考虑这种问题。后来,还是先拿出了要穿的鞋子——一双夏季凉鞋。为了搭配这双鞋,我也不顾冷,穿上了短袖连衣裙。 小杏如往常一般不守时。她晃晃悠悠来到我家时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了。看到小杏的打扮我吃了一惊,牛仔裤加长袖t恤,完全不时髦。小杏看到我也吃了一惊。 “静香,你穿成这样爬山没问题吗?” “可是,小杏你不是说要用心打扮什么的……” “是啊。可是妈妈说太危险了,还是穿长裤去吧。所以我就朝这个路子用心打扮了。” 小杏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手指了指脑袋。耳旁的发髻与其说像月姬,不如说更有七夕织女的感觉。让发髻整齐服帖的发蜡散发着淡淡的草莓香味儿。确实是用了心呢。化妆也是完美无缺。 我想让她等我五分钟,自己去换身衣服,但又不想让广播部的大家久等,所以还是维持原来的装束出门了。我心想,即便小杏如此,小千是绝对会穿着时髦衣服来的。 但当我来到大家集合的那棵松树下时,我简直傻眼了。大家都是小杏那样的装束,只有我一个人精心打扮,真丢脸啊! 然而,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小千和浩一在短外套里面穿了情侣t恤,所以大家都很尴尬。文哉君开玩笑说:“月姬要是嫉妒起来,会不会反而诅咒你们分手啊?”这话还惹浩一生气了。 之后,我们便抓紧时间开始上山。上山时的顺序和回去时一样呢。中途,只有良太问了我一次“你的脚还好吗”,我回答道“没事”,之后便再没被问起。身后一直传来小千和浩一开心的谈笑声。 大概是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吧:“你怎么今天也把这件t恤穿来啦?浩一你昨天不也穿的这件吗?所以我今天才穿来的呀。”“我家都是晚上洗衣服,反正干了,我就穿了呗。”虽然像在拌嘴,但听来却无比甜蜜,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悲惨,恨不得立马结束拍摄,赶紧回家去。 在山顶的许愿也只是做做样子。虽然原本想要许“让浩一喜欢上我吧”的愿望,但此时,失败感已将我全身撕得粉碎。等大家都许完愿下山,我才有种“终于能回去了”的安心感。加上众人下山时不能说话,不会再有多余的对话进到耳里。我想,总算顺利结束了。 偏偏——在我注意着脚下,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时,身后有人说了句“星星真美啊”。是小悦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的凉鞋。你想想,你当时说的这句话,又没有主语,听来又是夸奖,却让小千狂笑不止,连浩一也哈哈大笑,我自然以为他们是在笑我这双鞋,还有我这身不合场合的衣服。 要是我回过头去看到大笑的浩一,一定会哭出来的。谁要回头啊,我赌气地想着,快下山吧,快回家吧,快离小千和浩一远远的吧。那时的我,仅仅是在想着这些罢了。 谁知道原来是金龟子。头上散发着有些刺鼻的甜味儿、嘴唇上精心涂着唇膏的小杏,嘴里飞进了一只金龟子——确实是很好笑呀。我看见了也一定会笑的,现在光是想象那画面我就已经笑出声来了。 当然,哪怕是五年后,这也是个大笑料呢。 小千那件事并不是意外。但是,知道了全部真相的小悦你又想怎么做呢?要是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从高中起,小悦你就一直自己一个人站在安全的位置,享受着旁观我们的乐趣,不是吗? 如果小悦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山崎静香敬上 <hr /> 小静: 谢谢你的信。 我从不知道小静你和小杏之间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是,那段录像最终还是只选取了小静你的片段进行编辑。你的连衣裙也非常适合纪录片的主题。真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你不觉得,能够把“月姬传说”,松月神社的历史,祭典渊源这些我们调查到的东西总结起来,还首次在比赛中获奖,只要结局完美不就行了? 我们俩的信,气氛是越来越沉重了,表达也渐渐有了深层次的含义。不过,既然你的婚礼上播放了那段纪录片,我想,其实你也没把它看得那么严重吧。 千秋那件事并不是意外。既然你这么写,也就是说让她受伤的不是你就是小杏了。小静,你到底是以什么立场写下“如果小悦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句话来的呢?假如写信给你的是完全不基于好奇心的人,比如千秋的父母之类的,小静你还会这么写吗? 我只是觉得,小静你不过是自我陶醉罢了,不过是觉得只有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好罢了。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我真相的话,那么告诉我那是个意外不就行了?你特意装模作样地写上一笔,是因为不知道下山时大家为什么而笑的你,现在有了一种形势逆转的感觉。“小千这事我知道呀,你不知道吗?”你不过是在享受这种感觉罢了。 小静,难道你不是讨厌被别人当成傻瓜(虽然也只有你自己会这么想),而是想要站到把别人当傻瓜的位置上去吗? 既然你说那不是意外,又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的话,我只能采取别的方法来找出真相了。我可以问小杏,也会考虑去和浩一君商量。也许去问警察更好。但是,即便我知道是自己的同伴让千秋受伤,也不打算向警察告发。 我想要怎么做?如果那件事不是意外,那么我会找出千秋现在的住址。然后,告诉那个加害于她的人,让她去告诉千秋真相,向千秋请罪。仅此而已。 如果千秋早已知晓一切,也原谅了那个害她的人,那么我就没有知道真相的必要了。我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要是你觉得我为一个下落不明的好友担心,只是出于自我满足的心理,那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太脆弱了。 小静,也许你觉得我这样不断给你写信,不断探求真相,是因为我和千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关系特别好的缘故。可是,要是现在下落不明的人是小静你,我也会这么做的。是小杏、是良太、是文哉君、是浩一君,我都会这么做的。 和浩一君结婚,你幸福吗?你的心里完全没有内疚吗?你敢说浩一君是爱着你的吗?也许所谓的高中社团成员在毕业后就该没什么瓜葛了。但要真是这样就太可惜了。毕竟,我们度过了那么多亲密无间的日子。 无论经过多少年,我依然想念你们。我希望大家能够再次相聚。这样想的会不会只有我一个? 小静,请告诉我答案吧。 悦子 <hr /> 前略 高仓悦子小姐: 我看了你的信。 就如小悦你所指出的,过去的我也许是有被害妄想症吧。我能承认这点,是因为如今我身边有了可以信赖的,理解我的人的缘故。之前我写了小千的事不是意外,小悦你便认为是我或者小杏故意加害于她。虽然你也提到了小杏,但当我看到浩一的名字时便立刻明白,你还是在怀疑我。我让小千受伤,再在浩一的电话里录进从广播剧里剪辑的语句,让他俩分手,自己成为继任。是按这个模式吧。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算我和浩一领了结婚证,我也会过着非常不安的日子。浩一是不是还忘不了小千?如果是小千的话会选择什么样的婚纱?每天早上会做什么早餐?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窗帘、餐具?浩一工作上出现失误又会怎么安慰他?——如果我一直想着这些,恐怕早就精神失常了。 虽然我也很挂心小千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我从没把自己和她比较。我和浩一已经携手跨过了小千这道坎。小悦,你知道吗?你前半部分猜得很对,可后半部分却完全错了。 先说猜对的前半部分。五年前的盂兰盆节,我们三个人都回了老家。我联系了小杏、小千。小杏对我和小千有联系感到非常惊讶。她一直以为我是为了浩一才去大阪上大学的,加上小千也去了神户的职业学校,似乎在她心中,关西地区已经展开了关于浩一的“三角战争”。其实,事实远不是那样。 我们高中去关西地区的同学有二十人左右,可几乎从没在哪遇见过谁。好像还有人和我是同一所大学,可因为学院不同,在大学里也只是一年见一两次面。 和小千交换手机号码还是刚去关西的时候。那阵子我们每周见一面,互相汇报汇报近况。后来,到了五月长假结束的时候,彼此都交了新朋友,便几乎没什么联系。 偶尔,小千也会在半夜打电话来,和我彻夜长聊。内容无外乎是对浩一的抱怨。小千是那么引入注目的女孩,在聚会上自然会被很多人搭讪,她本人也非常乐意,惹得浩一总是向她抱怨。小千说,明明她最喜欢的(这个“最”字也真有小千的风格)是浩一,可却完全得不到他的信任。 其实,小千不过是想炫耀她很受欢迎这件事罢了。从高中起就是这样,明明没人问起,她却总会自己开口说道,又被某某君邀去约会,或是又被浩一怀疑对某某某君见异思迁了……大家忙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她在一边什么也不做,净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真的早就厌烦了。 如果是高中时的我,一定会一面反感地想:既然如此分手不就好了?要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做出让浩一不安的事情来,一面继续追问小千。但是,已经离开了老家,还要为狭窄的人际关系费心思量,岂不是太麻烦了? 这个新的环境里还有那么多长得帅的,风趣幽默的,或是成熟可靠的人。而且,身边的入实在太多,根本无暇一一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渐渐地,我的心态也变得淡然。所以,看着来到新环境后还那么留恋过去的人脉的小千,我突然有些同情她。 现在想来,也许小千也意识到,虽然自己在乡下地方显得鹤立鸡群,但到了大城市,也不过是个资质普通的女孩。偏偏她心里又不愿承认这一点,所以便拼命地在昔日同窗面前,在知道自己最辉煌时期的旧友面前炫耀显摆。这样的小千,让人觉得凄凉。 她总是这样。小杏在五年前的新年见到我后,曾发短信问我:“小千和浩一君现在怎么样?”我漫不经心地回复道:“好像还是那么好呢。”这是我不对。 这件事以后再详说。用电脑写信,不自觉地就会写出不相干的事来呢。 与其说这是“信”,不如说是手记,或是忏悔吧。 小悦,你回到老家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感觉?既然你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回来后,心情是不是会经历刚回日本时的别扭,到慢慢适应这两个阶段?还是说,小悦你无论在哪儿,都不会改变呢? 自从我来到人口远多于故乡的这座城市,便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既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也不再抗拒第一个说出自己的想法,找工作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大公司,在工作中也能一直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最终升上了主任的职位。 与旧友的见面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当然,哪怕在老家也—— 我做不到。 五年前的盂兰盆节假期,我见到了小杏,还大方地联系了小千。由于不清楚有什么好的适合聚会的场所,我便去询问小杏。她告诉我最近新开了一家时尚的意大利餐厅。上网一查,发现主厨曾在意大利的著名餐厅里修习过,为了能营造出意大利的田园风格,特意找到我们这里开了这家餐厅。无论外观还是内部装潢都非常的时髦。 既然约在这样的地方,我自然会精心打扮——和她们俩会穿什么完全没有关系。而那天,和高中拍纪录片那次完全不同,小杏和小千也打扮得时髦漂亮,我们三人的装束非常协调。 菜肴和红酒都非常美味。小杏说着和工作地方的同事分手的事,小千忙着抱怨浩一,而我却带来了自己的企划案被公司采用的消息。那时的我完全被优越感包围了,也许我已经醉了吧。 现在的我,一定能将过去的种种改写。我这么想着,便开口邀请她俩再去一次松月山,再去许一次能够得到幸福的愿望。她俩非常赞成。很快我们就达成一致意见。也许,那家餐厅离松月山的距离很近也是一个原因吧。 三人走到了山脚的孤松处,开始上山。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明明月姬得连续十天都来参拜,从什么时候起,传说变成了只要去一次愿望就能实现呢?什么都简化了,连这也简化了,真的好吗?现在遍路朝圣也改为坐公车了不是?看来神明的保佑也不那么灵了。那时候也是,明明坚持一句话都没说的人是我,最先结婚的却是第一个开口的小悦你呢。 小千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那一刻,我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好像要从身体里喷涌出去。接着,这种黏糊厚重的情绪占据了我的全身。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说明,那就是“过去的我”。 到达山顶时,我已经完全变回了高中时的那个我。对着小庙双手合十,脑海中却浮现不出任何男人的脸。我又变回了那个不被任何人爱着的我。哪怕拼命跟随着大家的脚步,也总被当成是我自愿这么做的。不过,我还是许了“希望我能幸福”的愿望。 接着跪在小庙前面的是小杏。她闭上眼,合上双手,五分钟里一动也没动。我甚至担心她是不是突然肚子痛了什么的。小千一边说着“小杏美的时间也太长了吧,太贪心的话可是得不到幸福的哟”,一边硬是跪到小杏身边,把她挤开。小杏那时的表情可真是吓人。不过小千却像没看见似的,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要成为浩一的新娘。” 接着,她冲我咧嘴一笑:“差不多该下山了吧。”我想,小千只是对和过去同窗的相聚很感兴趣,而对许愿什么的根本不在乎吧。 下山的顺序是小杏、小千、我。要是高中时也能自然而然地形成这个顺序,让我走在最后就好了。那样一来,我就不会有什么被笑话的误会了。 小杏的心情似乎很不好,飞快地往山下赶。小千穿着细高跟的凉鞋,好像在追赶小杏似的小步小步朝前迈。我则看着小千的背影往前走。 在这沉默的气氛里,过去种种画面不断在我脑海里明明灭灭。和浩一穿着情侣t恤的小千,常常花心却依然被浩一深爱着的小千。在那时走在最后的两人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越发觉得自己很可怜,那时的自己真是太可怜了。这么想着想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小千突然回头冲我笑了起来。正是接近石块散落的那个路段。我觉得她一定是想起了那时打扮得格格不入的我,她因为想起那件事而笑! 虽然小千很快就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但我心里真是又恨又气——使劲踢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并不是有心的,真的只是因为悔恨恼怒。可是,那块石头竟然掉落到小千的脚下。失去平衡的小千虽然一只手撑了一下地面,可那块石头也碎裂开来,小千就那么脸朝地面跌了下去。 “好痛!好痛!”小千不断喊着,小杏伸手拉她,她也完全站不起来。我在一边简直六神无主。后来,小杏打电话找来了文哉君。他在前面背着小千,小杏托着小千的背,而我,只能拎着小千的包跟在后面。 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恐惧、害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把小千送到医院,在候诊室里等着的时候,小千的母亲赶来了。那时,我已经把小千的随身物品给了小杏。小杏便交给了小千母亲,并告诉了她山上发生的事。 小千跌倒了,小千一不小心跌倒了。这样的说法在小杏看来就是事实。提出去松月山的人是我,一不小心跌倒的是小千。小杏找来文哉君帮忙,迅速把小千送到了医院。小杏没有任何值得内疚的事。 要是之后她没做那件事的话。 你知道小千手机不见了的事吗? 我拎着小千的包下山的时候,瞥见她的手机放在内侧口袋里。因为和公司后辈用的是同一种,所以我很有印象。在文哉君车里时,小千是和小杏一起坐在后座的。我抱着小千的包坐在副驾驶座。到了医院后,因为要去洗手间,那之后便是小杏一直拿着那个包了。 所以,小千的手机应该是被小杏拿去了。 那时的小杏刚和公司里的男朋友分手。她在之前我们三人一起喝酒的时候也闹得很厉害。听她说,那个男人瞒着她脚踏两条船,然后单方面向她提出分手。我想,小杏应该还爱着他,所以才在松月山的小庙里那么拼命地许愿,希望与他和好,却被小千打断了。那时的小杏应该非常生气。 也许在小杏送小千去医院的时候还未曾想过要拿走小千的手机,但当她缓过神来,手里已拿着小千的包,并看到了小千的手机。她在候诊室里坐着,回忆山上发生的事,想起了那个被打断了的许愿——后来才做了那样的恶作剧吧。 那出广播剧,我也参与了制作。虽然和大家一起听了完成后的作品,但并不记得每一句台词。小悦你在信中问起我关于广播剧的事,我重听后才明白,啊,原来说的是那句台词啊。但是,如果是小杏,记住所有台词也不奇怪吧,毕竟整个剧本都是她写的。另外,似乎她也不太喜欢小千。“夏季合宿”那次坦白喜欢的人的时候,小杏第一个说出了“我喜欢浩一君”不是吗?那可不是为了附和谁。 我想,也许小千的那次事故,不,应该说是事件,从“夏季合宿”的那个晚上就埋下了伏笔。 我说了这么多,已经可以了吧? 山崎静香敬上 <hr /> 小静: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想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千秋受伤,虽然小静你在信的末尾写成“事件”,但我觉得,那还是一场事故,一场意外。就算小静你不踢起石头,千秋说不定也会跌倒的。山路那么暗,即便你生她的气想给她使绊子,瞄准她的脚底踢石头也很难吧?何况,要是认为自己想让谁跌倒谁就会跌倒,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人总会夸大事实——其实我们并没有那么万能。 也许千秋完全不在意那场事故,现在正在哪里快乐地生活着吧?也许这样才最符合千秋的性格吧。 最后,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静,你现在和浩一在一起,幸福吗? 悦子 <hr /> 前略 高仓悦子小姐: 小悦,看到你仍认为那件事是意外,我总算安心了。 小千单方面向浩一宣告分手的时候,他真的非常消沉。我曾建议他:“虽然小千不愿见你,你要不要试着自己去趟医院?”但他说,如果这么做的话就真的会被小千讨厌的,所以最终还是没有去。从小悦你的角度来看,也许会觉得浩一什么都没为小千做,但是,浩一其实是为了小千,才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困难、最痛苦的。虽然我也曾寄去花和慰问品,但我想,那只是为了让我自己觉得心里好受一些罢了。是我不好,我在反省,我在向千秋谢罪——只要每次寄去些什么,我都会这么告诉自己。 细腻敏感的浩一在和小千分手后,非常受打击,连工作都不能集中精神,屡屡犯错,甚至被调职。虽然我曾经告诉自己,比浩一优秀的男人还有很多,以此来了断自己对他的爱慕。但看到他这样消沉下去,我的心里更加难受。我想要浩一重新振作,变回原来那个浩一。我接受了他,包括他流下的那么多次眼泪。 之后过了五年,你看,婚礼上的浩一非常出色吧? 最后,如果小悦你知道了小千的住址,请告诉我有什么我能做的吧。 请多多保重。 山崎静香敬上 <hr /> 小悦: 好久不见。你好吗?我这里已经是炎炎盛夏了。 小悦你所在的南半球,现在应该是冬季吧?还是说,非洲的一年四季都要比这里炎热呢?我一直想着,得向你报告小静的婚礼,但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还是从婚礼开始吧。 拿着你的请柬,我参加了小静与浩一的婚礼——不过与我们之前计划的完全不一样。 作为一个没钱的剧团成员,去年起我住进了你在国内的临时公寓,帮你收发国内的邮递物。那时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收到了他们俩的结婚请柬。因为实在太震惊了,所以第一次给你打了越洋电话。 小悦你因为先生工作的原因不能回国,真的非常遗憾。不过我对婚礼也很感兴趣,便提议不如由我代为出席,再把婚礼的情况向你汇报。小悦你竞提出了更惊人的建议,让我打扮成你的样子去让大家吓一跳。 虽然小悦你笑着说:“要是直到最后都没露馅儿的话,千秋你就是实力派演员哟。”我可是觉得应该很快就会被揭穿的。然而—— 当天,当我来到松月宾馆的婚礼会场,大家竟然都叫我“小悦”。虽然身材相似,可我们的容貌和声音还是很不同的吧?就算是因为我一举一动都在尽量模仿小悦你,大家的记忆也不至于模糊到这种地步吧?我甚至怀疑,大家是不是反过来故意在整我呢? 我在修复脸上的疤痕时,顺便也整了整眼睛和鼻梁。现在的我,容貌和以前相比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和小悦你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呀。也许是因为小悦你以前的大眼镜和那头乱发让人印象太深刻的缘故吧,大家都以为你成功蜕变成了一个大美人呢! 于是,大家都对我说,“哎呀,真不愧是阔太太啊。”可也许心里都在想,看来小悦多少是整容了。真是失礼。抱歉抱歉,连我也说这种话。 我注意到浩一时不时往我这儿瞟。但客人非常多,我都无法走近他和小静。我想,即便他有所怀疑,最终还是没发觉吧。 婚宴致辞很长,节目也很多(竟然还有亲戚大婶的舞蹈表演),所以大家并没聊得太深入。我得以维持“小悦”的身份参与婚宴的进行。 我一直在拍照,之后好给小悦你寄去。邻座的良太看到我放在桌上的相机,说道:“悦子,你现在已经会用这么复杂的相机了呀!” 我带的还是当模特时为了宣传而自拍用的相机。因为用起来非常顺手,所以也没多想便带来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小悦你对机械可是一窍不通呢。记得我们一起去采访时,好不容易录下的带子却因为你搞错了播放键,而被彻底抹掉了。 这个时候其实可以向良太坦白我不是小悦,但这么难得的机会,我自己也很想入镜呢。于是便对良太说,这是我从丈夫那里借来的,其实还不太会用。之后便把相机托付给他。所以,随信寄去的照片里也有我对吧?小悦,和你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我脸受伤之前呢。你看,现在的我怎么样?像你吗? 婚宴快要进行到后半部分的时候吧,我的胶卷用完了。良太说他寄存在前台的行李里有备用的。于是,我们俩便出了会场,在大厅里换胶卷。这时,他突然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来:“你知道小千的事吗?听说她脸上受伤,精神也有点儿不稳定,最后失踪了。悦子你和她从小玩到大,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有人说她在松月山上吊自杀什么的,我有些担心,才想问问你。” 我瞠目结舌。这说的是谁啊?良太好像也是从文哉君那里听来的,并不清楚详细情况。而且,比起我的下落,良太似乎更关心“小悦”呢。一直称赞我变漂亮了,吓了他一跳,等等,我看他只是想找个借口两个人单独说说话吧。他还问我之后有什么安排,可我已经完全没有那个心思了。 确实,我因为脸上的伤和父母的工作调动,辞去了模特俱乐部的工作,跟随父母离开老家。又不想让浩一知道我的地址,所以那段时间除了小悦你,我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联络。可竟然被传说成这个样子! 小静和浩一结婚这件事倒并不太令我惊讶,可我受伤之后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仅仅因为和大家没有联络,就被说成是下落不明?还精神状况不稳定?更夸张的是自杀——还是在松月山上吊。大家对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呀?我越来越在意,连婚礼都完全没心思了。 婚宴结束后,文哉君提议广播部的四个人一起去喝一杯。但我娘家已经不在镇上,回去的时间很紧张,所以便拒绝了他的邀请,赶去坐新干线。我想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要是参加二次聚会的话一定会露馅儿的吧。 在大家心中,我到底怎么了?为了找出真相,回去后我马上联系了小杏美。终归没法直接问新婚的小静对吧。可是呢,我是以小悦你的身份出席小静的婚礼的,如果突然以我自己的身份不是很惹人怀疑吗?而且,小杏美也许也不会对我本人说真话。所以,我就想暂时还是装成是小悦你好了。 我已经从小杏美那里要来了她的电邮地址。最初是想发邮件给她的,但我的电邮和手机邮箱里都包含了我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既然不能发邮件,我便决定给她写信。 为了不让小杏美哪怕有一点儿怀疑,我可是相当努力哦。 我记得小杏美曾从北海道带了一家著名作坊出品的熏衣草花纹的信纸套装给你。于是我也网购了一套。那时她送给我的是手帕吧,我当时觉得信纸套装很不错,而在网上搜索过那家作坊呢。 为了显出已婚太太的气质,我特意去买了教人写信的书,试着写出那种感觉来。“拜启”好像显得有些死板,而“前略”就没有这种感觉;“前略”一般不对长辈使用,反而给朋友写信时使用比较合适……我还仔细研究了这些呢。此外,小悦你一直称小杏美为“小杏”这种细节我也注意到了。为了能和她热烈讨论过去的事,我还特意写了金龟子事件。 但是,这些好像都不行。我还是被怀疑不是小悦了。也许我寄去的手写的信,打开了小杏美的编故事开关,让她越想越夸张了吧。 比如,她问我,广播剧最后的台词是什么?幸好我在录制广播剧的时候,曾经向小悦你抗议过“为什么要以这样的台词结尾啊”,小悦你便告诉我“其实一开始候选的是……”我可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想那时我俩的对话呢。 还有诸如,小悦你为什么从“小杏美”改称她为“小杏”了?金龟子事件是不是大家都知道?小杏美结婚这事(听说还是和文哉君同一工作场所的前辈呢)在大家面前说过吗?是在我满脑子都是自己失踪传闻时说的吗? 总算是一边掩饰着一边和她通信。关于我脸上的伤,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我得知的净是些意料之外的情况。我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不这么做了。 后来,小杏美在信中说出了文哉君的假设。“假设”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我第一次知道,头脑聪明的人一旦假设“会不会是这样的”,就会让人觉得“真有可能啊”,于是假设就真的变成事实了。如果这次写信的人是小悦你的话,我想你也会相信文哉君的假设的。 文哉君的假设里,他怀疑是小静加害于我。我也给小静写了信。因为涉及浩一,我心里其实相当抵触啊。 在给小静写信的时候,我也用提出假设的方法来询问她。我觉得既然文哉君的假设让小杏美说出了真心话,那么同样的,要引出小静的真心话,也需要一个假设。不过知道事情真相的我,很难提出什么假设,但要是小悦你的话会怎么想?所以我在写信的时候,完全站在了小悦你的角度。 在小静看来,是她害得我跌倒,是小杏美在浩一电话里录的音。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天,我穿着细高跟凉鞋走在昏暗的山路上,确实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脸上受伤这件事,虽然给我很大的打击,但断不至于导致精神不稳定,反倒让我冷静地考虑起以后的事。正因如此,我才借这场事故,在浩一的电话里录下了分手留言。 留言的人是我,但我完全没意识到什么广播剧的台词。也许是我的说法太有戏剧感了吧,其实我只是拼命想和他分手罢了。而且,留言的内容大家也是从浩一那里听来的对吧。清楚记得每一句广播剧台词的他,真的原原本本地转述了那通留言了吗? 尽管如此,我也有责任。手机不见了这件事,其实是我搞错了。大概是我妈开车时没放好我的包,后来发现它掉在我家车子副驾驶座的下面。 我一直都在给小悦你发邮件,我受伤的事,和浩一分手的事,你都知道的呢。所以,我想你看到她俩的信,一定会很吃惊的。但是,更具冲击性的,是大家对我受伤和在那之后的事的看法。 我真的很高兴高中时能够加入广播部。这里有各种各样开心的回忆。最高兴的莫过于结识了我值得一生珍惜的挚友。但是,青春时代也不是那么完美的,即便是我也有些遗憾呢。 现在,我已经复印好了所有我写的信,本想全部寄给小悦你,但里面包含了太多我对你的印象,也许你看了也会心情复杂,所以我又犹豫起来。而且,为了让小静相信我是小悦,我还在里面自作主张地写了你和良太的事,和你先生的事什么的。 但是,通过“假设”,也能使真相大白,也能改变大家的回忆呢。要不,干脆我整理成文集,分发给所有广播部的成员吧。 也许大家会觉得困扰,但是,这也许是表明我当年内心想法的一个好机会。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和浩一并不合适。虽然好几次提出过分手,但他都不同意。我想,也许我找到别的对象后,他就会接受分手了,于是便脚踏两条船。但连这也不行。也许就在这时,浩一产生了把广播部的成员都拉拢到他那一边的想法。 还制作了一出,怎么说呢,有些滑稽的广播剧吧。 我以为就是普通的“月姬传说”的故事,可是情节中竟然时不时出现了我和浩一之间真实发生过的事,让我很是惊讶。那时,我有一种被断了后路的心情,总算明白高中时期是没法和他分手了,干脆故意摆出一副炫耀的姿态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悦,你知道吗?“月姬传说”里,要是许的愿望说出口的话,那就绝对不会实现了。我和小静一起去采访的那位老奶奶这么告诉我们的。不过这也被你这机械白痴抹掉了呢。 所有事情都源于那个小镇的“月姬传说”不是吗?所以,我决定了文集的题目: “月姬传说·最终章”——真是一段快乐的青春时代呢! 第1节 大场君: 谢谢你前些日子寄来的花,非常漂亮。在我三十八年的小学教师生涯里,带过的学生超过一千人,但毕业后每年都寄来贺年卡,甚至现在还送来退休贺礼的,只有大场君你呢。 我担任你的班主任,还是在你上N市立t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的成绩很好,第二学期还被选为级长,深受大家的信任,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八年前,从你寄来的贺年卡上,我得知你通过了高中教师录取考试。我相信,是大场君你的话,一定可以很好地理解学生们的想法,成为一位优秀教师的。从之后的来信中,也能看出你的工作非常顺利。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觉得,你在东京上完大学后,能够回到老家就职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场君,曾经养育你的这个小镇现在又要由你去培养那些有前途的孩子们了。当年我也是抱着同样想法回到老家教书。真是恍如昨日。 不过,今年三月我便要退休了。收到曾经的学生对我的祝福,我不禁再一次问自己,到底我有没有好好完成我的工作,敢不敢说没有任何后悔? 有六个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孩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六个孩子现在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决心在知道答案后,再为自己的教师生涯打上休止符。可就在这时,我的旧病突然复发,而且恶化了。 因为需要长期住院,我又没有孩子,所以只得劳烦住在关西的兄长家的女儿和她丈夫照顾。就这样,我住进了大坂的医院。信封上的邮戳也因此是大坂。 我本想在出院后探寻那六个孩子的下落,但现在看来,出院遥遥无期。于是,我想不知是否可以拜托大场君你帮我这个忙,便给你写了这封信。 大场君,你能代我和这六个人分别见面,然后告诉我他们现在的情况吗? 也许我也可以直接给这六个人写信,就像给你写这封信一样。但这么做实在让我害怕。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们现在正过着幸福的生活,但万一不是,我就完全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了。 而且,因为什么而幸福,我这个年代的人和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也有很大的不同吧。在这一点上,这六个人与大场君你同年,即便不直接询问他们是否幸福(唐突地问这种问题也会让人起疑吧),我也相信你能凭你的感觉,告诉我他们过得怎么样。 马上就是暑假了,我知道教师还得照常上班。要是负责社团活动的话,假期中反倒更加忙碌。所以,如果你觉得有困难,或是不感兴趣,请不必客气,拒绝便是。 当然,交通费和餐费都由我来支付。 下面是我侄女的家庭住址,请与那里联系。 等你的回信。 竹泽真智子 <hr /> 竹泽老师: 我收到了您的信。现在身体怎么样? 听说您住院的消息,我很震惊。我想一定是之前工作时积下的疲劳一下子爆发出来了。请您不要勉强,好好休养。 关于老师您托我办的事,我很乐意接受。我的教师生涯才迎来第八个年头,也已经有了几个让我挂心其将来的学生。何况,即使在学校里什么事也没有的学生,毕业后也会有诸如遭遇事故、辞去工作等消息或传闻吧。作为老师,听到这些也会非常担心。所以,老师您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而且,能够协助您完成您教师生涯的总结,对我来说真是件无比光荣的事。巧的是,我负责的社团是广播部,所以并不像运动类社团那么辛苦。而且今年担任的是高二学生的班主任,也不必因他们的毕业去向费神。所以,请不要有任何顾虑,尽管吩咐我吧。 还有,钱也是不需要的。教师可是不能有副业的呢! 那么,我等您的指示。 我有一个学生时代的朋友现在住在大坂,盂兰盆节的时候我想去看他。到时请务必让我去探望您。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hr /> 大场君: 谢谢你接受了我这么鲁莽的请求。真的非常感谢! 随信附上写有他们六人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的便条。另外,还有六封分别写有他们六个名字的信封。住址和电话号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了,所以可能有人联系不上。即便联系上了,说不定也住得很远。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只需要联系你方便见到的人就可以,不必勉强。 你来大坂的时候,请一定让我见见你。我已经完全是个老太婆了,大场君想必变成了一个帅小伙了吧。我非常期待! 那么,就拜托你了。 竹泽真智子 第2节 竹泽老师: 您好!身体怎么样了? 您托我的事,我立刻着手去办了。暑假开始后,上个周末,我见到了河合真穗同学。真穗同学三年前结了婚,现在姓黑田,住在旁边的K市。 我照老师您写给我的通讯录上的号码拨过去后,真穗同学的母亲接了电话。在现在这个世道,真穗母亲听到我这个不熟悉的人名,一开始还误以为是来推销的。她警觉地询问我是谁,有什么事,我便告诉她我是竹泽老师的学生,现在在N市的公立高中当老师。竹泽老师今年退休,现在在大坂的医院住院,想知道过去的学生真穗现在过得好不好。听我这么说,她马上告诉了我真穗同学现在的家庭电话。 接通了真穗同学的电话,我重复了对她母亲说的那番话,并告诉她,老师有东西想托我转交,可能的话最好能直接见一面。她爽快地答应了,并和我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下午一点,我们在真穗同学家附近一间安静的茶社见了面,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下面,我将尽可能如实地描述见面时的情形。 首先,我们再次相互做了自我介绍。我现在供职的高中就是真穗同学丈夫的母校,因此,我们的聊天从一开始就非常自然融洽。 “既然你是竹泽老师的学生,那是和我一样上的S小学喽?” “不是,我是t小学。” “啊,那就是老师离开S小学后任教的地方呢!” “老师是在真穗小姐你上S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担任你的班主任的。第二年她就来到t小学,担任我所在的五年三班的班主任,所以我和真穗小姐是同年次的呢。” 听到我这么说,真穗同学非常惊讶。一定是我这张老成的脸,让她误以为我比她年长很多吧。 “那么,大场先生对老师来说,是那起事故发生后第二年所带的学生了呢。老师那时的状态怎么样?” “非常阳光开朗,精力充沛,性格又有趣,但是生起气来可相当恐怖啊!班上有人欺辱别的同学,老师也是和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真是理想中的老师。我之所以走上教书这条路,也是因为希望能够成为竹泽老师那样的好老师。不过我对教小学全科没有信心,便选择了高中的社会科……说起来,事故是指?” 话一出口我就犹豫了。这是可以问的话题吗?但又觉得不能不问。既然是“那起事故”,一定不是学校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您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吗?”真穗同学一脸严肃,似乎以为我是知道事故详情的。 尽管还是有些迟疑,但她表示“既然老师在那场事故中平安无事,而且现在已经退休了”,那么告诉我当年的那起事故也无妨。其实本不必再对老师说明那场事故的,但如果真穗同学有什么记错的地方那就麻烦了,所以我还是决定原原本本写下她所说的。 "那是小学四年级下学期,十月的‘’那天发生的事。 图画手工课的小制作需要用到落叶,所以班上的六名同学和老师一起去赤松山拾落叶。男生三人,女生三人。 人选是老师在课间休息时随意叫的。因为是‘体育之日’,参加了体育社团的学生当天会有比赛,还有很多学生早已计划和家人一起出去游玩。我想,老师找到我,是因为我两者都不是吧。而且去的人要在早上十点到学校集合,我家也离学校比较近。 要是现在的小孩,一定会想: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凭什么我一定要去帮老师的忙呀!但我却十分期待。从学校去赤松山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不过我还没在休息日出过门,所以单单坐车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感觉像是要去很远很远的景点了。 那天,老师的丈夫开了一辆小型的客货两用车来载我们。带着些许远足的心情,我们向赤松山进发了。路上,还不时唱唱歌,玩玩词语接龙游戏呢。 到了赤松大坝公园的停车场,老师发给每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然后我们沿着登山道走了约三百米后进到山里。听老师说,我们要拾够全年级用的落叶。我心想,这还不得花上一整天时间啊。谁知,一个小时不到,红的黄的叶子呀橡果什么的呀就塞了满满一袋。 登山道一直蜿蜒至赤松山山顶。同学们嚷着,‘难得来一次,好想爬到山顶去啊!’老师却拒绝了大家,‘因为要是带学生爬山,事先得向学校提交申请,所以今天就不行了。’ 不过,老师说她带了便当来,作为补偿,不如大家在大坝公园尽情游玩后再回去。大家听了都非常开心。我心想,这欢真是来对了。 便当非常棒,又美味,又豪华,又可爱,总之十分厉害。单是饭团就有六种,配菜的种类也多到我记不全的地步。我不禁佩服老师竟然连做饭也这么拿手。不过,其实那都是老师丈夫的手艺。 ‘老师家里,老师在外面工作,老公在家里工作。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饭菜,真是太幸福了!’ 一如既往地以坦率真诚的语气谈笑的老师,不知怎的让人觉得非常迷人。那时的我以后想当老师,所以也决心像竹泽老师那样和一个擅长做饭的男人结婚。 老师的丈夫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为了让大家不拘束,特地用纸碟为我们分发饭团和配菜。而且,还细心地问我们:‘想吃哪个?有什么忌口的吗?’轮到我时,我回答:‘我想吃最好吃的!’‘那就这个,怎么样?’说着,他给我盛了他亲手做的味噌馅的烤饭团。 我们很快就和老师的丈夫混熟了,一起谈论着学校里发生的事。大家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什么老师最拿手的是模仿和玩躲避球之类的。虽然被老师稍稍警告了一下,但老师的丈夫还是笑眯眯地听我们说着。 吃完了便当,我们决定玩老师带来的羽毛球。不过,一共只有四个拍子,无法让所有人都参与,而且也有同学不太感兴趣。 从大坝公园可以下到赤松川。于是,男孩子们中有人提议去那里溜达。老师的丈夫似乎很精通生物,后来我们对半分开活动。我选择了和老师一起打羽毛球。我家就住在赤松川下游附近,要是到了这儿还去河边玩就太浪费了。最后,女生都和老师一起玩羽毛球,男生和老师的丈夫一起去赤松川。 老师这边的四人分成两组进行双打。没多会儿,大家就玩得入了迷。 就在这时,武之君突然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跑来,惊慌失措地叫着:‘老师,不好了!小良和您先生掉进河里了!’ 我还记得当时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立刻扔下拍子朝河边跑去。我们也一起跟在后面。老师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让我去叫救护车。也许在当时的那群孩子中,我是最稳重的一个吧。我赶忙回答‘是’。老师又再次全速跑向河边。 虽说我答应得爽快,但并不能立刻付诸行动。二十年前,我还没有手机,也没带钱包。虽然公用电话上有红色的紧急按钮,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幸好,当时公园里还有几家人在野餐。我对距离最近的一位父亲模样的人说了情况后,他说着‘这可真不得了啊’,便和我一起来到公园入口的公用电话处,拨打了119。 实际上,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因为平时都看得到下游,所以还想着,掉进河里就要叫救护车,也太夸张了吧。我常常赤足踩进水位又浅、流速又缓慢的河里捞鱼,投石块玩儿,还一次都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咧。我对赤松川这一面的印象太强烈了。 但是,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在救护车来之前,我一直在公用电话前等着,救护人员赶来后,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我想跟着一起过去,却被拒绝说太危险了,还是在那儿等着吧。最终,我没能去到事故现场。 良隆君和老师的丈夫被担架抬进了救护车。老师也坐上车一起去了医院。也许是为了救人而下到河里,老师全身都湿透了,好像还受了伤,腿部流着血。但她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一直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正木,正木!’ 我们这群孩子后来被沙织的父母接走,各自回家去了。当天深夜,我听说良隆君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而老师的丈夫却不幸去世了。好像是在学校的联络平台上发的消息,但是是给全班同学发的还是只给当天在场的学生发的,我就不知道了。 ‘老师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去世的是她丈夫,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母亲打电话时这么说道。我不懂,良隆君得救了确实是件好事,可老师那么温柔的丈夫死去了,这又算哪门子的‘好事’? 尽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师在一周后就回到学校,无论上课还是合唱比赛的练习,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进行。可是,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老师的笑容了。 第二年春天,竹泽老师离开了我们学校,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老师,您教过那么多的学生,为什么选择了我来帮您这个忙,我终于明白了。现在我和老师您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呢。包括真穗同学在内,您想找的六个人都是事故发生那天和您在一起的学生吧。老师,您应该是在担心当年的六个孩子在那次事故中受到的心灵创伤,在那之后是否影响了他们的人生吧?真穗同学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为确认这件事而来的。 真穗同学有话托我转告您:"知道竹泽老师您一直挂念着我们六个人的事,我真的非常高兴。同时,我也对您表示抱歉。 随着我的成长,我慢慢地忘记了那起事故。从那之后,虽然我不再上河边玩耍,但倒也没有特别恐惧水边。想要成为教师的梦想,因为我没有努力学习而无法达成,但和擅长做饭的男人结婚这个愿望倒是实现了。 以前,我和我先生一起带着他做的饭团出去野餐时,曾想起过那天的事。可脑海里浮现出的并不是悲伤的回忆,而是老师您丈夫做的美味的饭团。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的味道,我至今无法忘记。我一边吃着饭团,一边跟我先生说着那起事故,不知不觉眼泪就停不下来了。 我刚刚结婚的时候,似乎明白了老师您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心情。您丈夫去世时,您该是多么悲伤、痛苦啊!‘好事’什么的,真是外人万万不该说的话。尽管事到如今,已不能再去责备我母亲,还请您无论如何原谅她这无心之言。 老师,这么多年,辛苦您了。" 后来,我把老师您给我的信封转交给了真穗同学。她随即打开并且给我看。在标题是‘我想成为竹泽老师那样的教师’的作文下面,有一张很大的老师的肖像画。之前真穗同学问起老师的状态怎么样时,我虽然回答说阳光开朗,但这张画里的老师——哪怕有些许的失真,却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开心的大张着嘴的笑脸。 真穗同学请我代她向您问好,之后便回去了。 本来,这封信写到这里就该搁笔了。但我和真穗同学见面后,便去了图书馆调查了当年的事故。说是“调查”,也只不过是在报纸的地方版上读到了一篇小小的报道罢了。 报道上写道,您丈夫是为了救助落水的良隆君而跳入河里,却不幸也被冲走。之后跳入河里的老师您是先去救了良隆君,才保住了他一条命。可您先生却去世了。 竹泽老师,先不说正确与否,我觉得我能理解真穗同学的母亲所说的“好事”的意义。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两人都获救,但如果只能救一个人的命,那么作为老师,得救的是学生真的是件“好事”。 要是去世的是良隆君的话,那么老师您一定会受到社会上各种严酷的苛责,甚至还要被迫辞去教师的工作。 可是,这所谓的“好事”仅仅是对教师来说罢了。 我现在有一个在县立医院当护士的女朋友,是老家的朋友介绍的,已经交往了半年,正在考虑结婚。 假如说,我现在作为广播部的顾问老师,带着学生和女朋友一起去河边游玩。如果学生和她同时掉进河里,到底我能不能毫不犹豫地先去救助学生?我实在是没有信心。单是想到这一点,我便深深地佩服老师您的决断力。 我能成为老师您这样的教师吗? 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会继续负起责任,去见剩下的五个人。 那么,就先写到这里。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hr />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你已经和真穗同学见过面了啊。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开朗爽快的真穗同学的样子。知道她结了婚,组建了幸福的家庭,我心里真的非常开心。 抱歉,我没有告诉你那起事故。虽然我也想过事先写在信里告诉你,但我只想知道他们六个人过得好不好,而不是他们对事故本身的想法,所以为了不让大场君你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才故意没有写。 之后的见面,能否也请你先不要提及那起事故呢? 还有,看你的信纸上在写到真穗同学母亲的话那里,有反复用橡皮擦擦拭的痕迹。之后如果还有人说起对我不利的言论,也请你不必介意,照实告诉我。真穗同学并没有直接去到事故现场,相信她受的冲击还比较小,对我也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吧。 真的非常感谢你! 我丈夫做的加了款冬味噌酱的烤饭团,除我之外还有别人能记得它的味道,这比其他任何事都让我高兴。 那么,接下来也拜托你了。 请千万不要勉强。 竹泽真智子 <hr /> 注释: 第3节 竹泽老师: 您身体好些了吗?我这里终于了。虽然比往年晚了好些日子,但终于正式进入夏天了。前些日子,社会科全国教学会议在东京举行。因为会场设在我大学母校,所以我现在的高中派我作为代表前去参加。 就在那时,我见到了津田武之同学。津田同学现在在N证券东京总部工作。 虽然我在东京也住了四年,但望着那简直要让人仰倒才能看到楼顶的大厦,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已经是个彻底的乡下人了呢。 津田同学的老家在几年前搬去了市里另一座小镇,所以按老师您的通讯录没法联系到他。不过真穗同学告诉了我他新的联系方式。真穗同学和津田同学,还有接下来要去见的根元沙织同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校。听说他们去年办了同学会,制作了新的同学录。 同学录上还有各人的邮件地址,实在是帮了大忙了。 最开始联系的时候,津田同学说等他盂兰盆节回老家时再和我见面。但在那之后几天,我的出差就定下来了。于是得以提前见面。 总觉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呢。 因为是工作日,所以我们约好晚上七点在津田同学公司门口见,然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这次我事先声明自己和他同年,所以尽管我们是初次见面,却有着很多共同话题,很快便意气相投。 津田同学说,他每次回到N市,看着日新月异的家乡小镇,都会觉得非常寂寞。那沿国道矗立的购物中心,还有设在田野中央的便利商店,对老家的人来说,会觉得现代化的设施终于建到自己家门口了,但对住在都市里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破坏他们思乡幽情的东西罢了。 明明已经在都市里过着那么方便的生活,却还想要一年只回一两次的老家保持着原来的风土人情,真是奢求啊!不过,要是我没有回老家而是住在别的地方——在城里也好在乡下也好,恐怕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吧。 老师,您现在是否也会想念那座小镇?看您似乎没有饮食方面的限制,我想给您送去些甘露煮鲶鱼、手擀荞麦面什么的。真对不起,之前都没想到。 老实说,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住的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名产。直到问起津田同学怀念的东西时,我才恍然大悟。 “甘露煮鲶鱼是真好吃啊。以前,一看到晚饭里有这道菜,总会抱怨:‘拜托!怎么又是这个啊?’可现在想起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是啊。” 虽然随声附和着,但我不禁苦笑着想,前几天才对母亲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河水的颜色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镇上越来越现代化倒也算了,可我是真心希望赤松川还是保持原来那个样子。不过,在竹泽老师心里,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之前,我是以老师有东西要转交为由约津田同学见面的。关于那场事故,我也遵守和老师您的约定,未曾提及。不过,如今要是装出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来也很奇怪,我只能像没听见似的喝起啤酒来。 “你没听老师说过那事吗?” “没有,老师什么都没说。” “那,她要你转交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糟了,我心想。要是把信封交给他,我们的见面就到此为止了。我之前完全没想过可能出现这种还没打听他的近况,就提起那场事故,最后不欢而散的状况。我琢磨着下次约见面时是不是该换个别的理由。 可是,津田同学拿着信封,并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拆封后,我看到是和真穗同学一样的东西呢。在“我想成为飞行员”的作文题目下面,画着一架飞机。 “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过我竟然会有恐高症。老师说要把这个转交给我,不过是个借口吧。她是挂念着事故发生那天在场的六个学生,现在过得好不好吧?” 事实正如津田同学所言。我在吃惊的同时,不得不肯定了他的猜测。抱歉,老师…… “你是从真穗那儿要到我的联系方式的吧。六个人里我是第几个?” “第二个。” “也就是说,你只听真穗提过那起事故?” “是的。” “见面的顺序从谁开始,是老师指定的?” “不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定。反正就自然而然地按通讯簿从上往下打的电话。” “那我的名字是第二个了?” 本该是由我若无其事地打探出津田同学的情况,然后再汇报给老师您,但对话的内容已经完全由他主导了。 “不是,是第三个。不过,真穗小姐和我聊的时候,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武之君’,所以我就想接着来见你。” “哦?真穗说了我什么?” “只说了当她们和老师在大坝公园打羽毛球时,武之君来喊了老师而已。而且,和津田先生你的见面原本是在盂兰盆节假期的,所以顺序上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 “接下来要见谁?” “是根元沙织小姐。她现在在老家。小学的时候,只要提到别的镇就觉得好远好远,实际上还是在N市里呢。” “是啊,还以为老师去了无比遥远的学校,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了呢。其实不过是在市内换了个地方罢了。不过那时候,我总觉得老师是不想再看见我们才转职的。” “为什么?”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要不是带着我们,老师的丈夫也不会死。拾落叶什么的,老师一个人去就够了。实在人手不够,叫上别班的老师不就行了嘛!” “那为什么老师叫上了孩子们呢?” “其实是为了让那两个人和好的郊游。” “谁和谁?” “藤井利惠和古冈辰弥。他俩家住得很近。哎,怎么说呢,虽说是小孩,但对彼此家里的事也都一清二楚。两人在一次小口角里就拿对方家里说事儿了,结果吵得不可开交。这两人的存在感又强,连带男女生都敌对起来,搞得班里一团乱。于是老师就找他们俩谈话,总算是和好了。为了进一步加深友谊,老师便找他们一起去帮忙拾落叶。” “是这么回事呀。那么其他人选是怎么定的呢?真穗同学说是因为她那天没别的事,家又离学校近的原因。” “她是这么想的啊!小时候这么想还说得过去,现在长大了怎么还没注意到?那都是些家境贫寒,在秋日的好天气里也没有出游计划的孩子。老师是故意按顺序叫上了他们呢。我直到当天都还以为因为我是年级委员才被叫来的。但午饭时当我看到老师拿出的便当,便明白并非如此了。” “老师的丈夫做的便当?” “这也是从真穗那儿听来的吧?” “嗯,真穗同学说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非常好吃呢。” “有那么费心思的配菜,烤饭团反倒显不出什么价值了呢。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裹有虾子和白鱼肉糜的煎蛋卷。现在的我收入总算还可以,也曾去过电视里介绍的有名的寿司店,可再也没吃过比那更美味的煎蛋卷了。” “老师听到你这话,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之后,津田同学便让我把他的话转告老师您。 "我不知道老师是否在后悔那天带我们出去,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对那天的事一直心怀感激。 当我看着老师打开便当,突然意识到这里聚集的都是班里的穷孩子时,老实说,我很受打击。对于我是在场孩子的一员,对于被叫来这里吃饭,我感到非常羞耻。但是,老师的丈夫已经给每人的碟里盛上了配菜,还说,希望合大家的口味。 我拿了碟煎蛋卷。在那些豪华配菜之中,它显得尤为朴素。也许我是想让人觉得我根本不稀罕吧。然而,当我把它放进口中,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便在嘴里蔓延开来,美味到让人不自觉地要流下眼泪来。 我家是单亲家庭。为了不让人看轻,我常常硬撑着面子,虚张声势,也非常讨厌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东西或是接受什么帮助。但是,那时我却想,也许说声谢谢接受下来也不错啊,之后还了这个情就行了。 很单纯吧?区区一块煎蛋卷就改变了我。 可老师的丈夫却在那天不幸去世了。 真是一眨眼工夫发生的事儿。老师的丈夫和我们三个男生下到河边,看看鱼,捡捡石头。辰弥突然说想要过河,到河对岸去。那时老师的丈夫正坐在距离我们稍远的地方。辰弥自顾自踩着河面上的石头开始往对岸走,良隆追在他后面。就在这时,良隆脚下踩了个空,转眼就被河水冲走了。 老师的丈夫立刻跳进河里。我急忙跑回公园通知了老师。她马上赶去河边。不过,那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跑得慌张,我在一片石子地上扭伤了脚。等我回到河边时,良隆和老师的丈夫已经被救上了岸。 老师正拼命地为她丈夫做人工呼吸。可在我看来,老师的丈夫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我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落。虽然仅仅相处了半天时间不到,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老师的丈夫。 从那以后,对于别人的好意,我都会坦率地感谢、接受。我上了大学——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吹自擂——后来还进入了一流企业工作。现在,我在休息日都会参加志愿者活动,带着和我小时候很像的那些孩子去当天就能来回的地方爬爬山,郊郊游。不过,做出好吃的便当这件事难度还是太大了。 我总算尝试着做过煎蛋卷,但是与老师丈夫的手艺相比真是望尘莫及。不过,我们志愿者中有个女孩称赞说好吃。她和我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 啊,你不觉得,这都是托了老师的福吗? 所以,请转告老师,我深深地感谢她。" 在那之后,我们俩出了小酒馆往花店走去。大城市里的花店会一直营业到深夜呢。那天晚上津田同学所挑选的花,现在已经装饰在老师您的病房里了吧?我想也许您收到花会有些不解和吃惊,于是一回来就马上提笔写了这封信。 所以,有些地方写得乱七八糟,还请您多多包涵。 见过津田同学后,我更加尊敬老师您了。在我现在教的班里,也有很多申请减免学费,或是连区区数千日元的实习费都付不起的学生。还有人因为没钱而参加不了修学旅行。尽管我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但也无法垫付所有人的费用。 我能做的,只能是有意无意地向这些贫苦的孩子介绍些学校里的打工。可我的用心常常换来对方父母怒喝一句:“你少把我们当傻瓜!”既然如此,那随便他们怎么样吧,我常常这么想着就撒手不管了。 然而,现在我觉得,我还有其他能为他们做的事。并不是只有偶尔的金钱上的援助才是对他们的帮助。就像您丈夫的那块煎蛋卷解开了津田同学的心结一样,我要找出那些能够引导学生们向着未来前进的事物。 那么,就写到这里。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hr />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 寄来的花里包含着津田君的一片心意,我从心底感到高兴。这世上虽然没有时光机,但我曾多次在心中祈求,如果能够回到那天……不过,现在我想,不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我以为贫穷的家庭只存在于我们那个遥远的年代。那时,我也曾认真思考过,该如何使那些成长在连伙食费和远足费都支付不起的家庭的孩子,和其他孩子过着一样的生活。 因为我相信,无论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都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人生。 但是,不知为何,世间的走向却越来越扭曲了。我常常忙于应付那些明明有能力却不愿支付伙食费的家庭。之后,我离开了教育一线,调职到教育委员会。我只能感叹时代已经彻底变了。 大场君,你一定要先看清每一个家庭。你说,除了金钱,一定会有其他帮助他们的方法。你要找到哪怕现在看不出成果,却会让孩子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方法。这番话真令人安心。 大场君,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不过,也请你绝对不要勉强自己。 还有,谢谢你费心。不过我现在还是有饮食限制,等我出院后,再请我吃美食吧。每次看你的信,都会让我心中涌起满满的感动呢! 那么,下封信见。 竹泽真智子 <hr /> 注释: 第4节 竹泽老师: 您身体怎么样? 今天我见到了根元沙织同学。她结了婚,现在姓宫崎。我本以为既然住在同一座城市,应该很快就能见面。但是,她已是一个五岁男孩和一个三岁女孩的母亲,每天都非常忙碌。后来,还是我请了年假,在某个工作日的上午,趁着沙织同学把孩子送去幼儿园的时候,和她见了一面。因为她现在正怀着第三个孩子,所以我们约在一家可以喝到有机花草茶的咖啡馆见面。 “有机”这个词听起来时髦,但在我们这个小镇里,所谓“有机”不过是从自家院子里摘些花草泡茶而已。去的其实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咖啡馆。我点了洋甘菊茶,沙织同学点了紫罗兰茶。我没听说过紫罗兰茶。当我看到它刚端上来时呈现的美丽蓝色,在滴入了柠檬汁后仿若化学实验般变成粉红色时,着实吃了一惊。 喝了茶,我们坐定后,我把老师您给我的信封交给沙织同学。她撕开封口朝里面瞧了一眼。不过,没有让我看。 “是关于那起事故吧?老师想知道什么?”沙织同学把信封放进包里,开口问道。 “并不是为了事故的事。老师是挂念那天和她一起的六个同学现在过得怎么样。” “啊,电视上常常说起什么精神创伤呢,我没问题的啦。你看,我现在也没什么大的烦恼,就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啊。婚姻也挺幸福。要是我还单身,说不定对老师的不信任感还没有消除呢。不过,现在的我,倒是能肯定老师那时的行为了。” 不信任感。这个词从没出现在真穗同学或是津田同学的话里。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如果深究下去,我又能把我问到的内容对老师说吗?还是干脆跳过这个话题,和她聊聊孩子之类的就回去?这么做也算是遵守了和老师的约定。老师想知道的,并不是关于那起事故的想法,而是她现在的情况不是吗? 尽管我考虑了这么多,还是不能不细问下去。 请您原谅我这无聊的好奇心。 “不信任感?这话怎么说?老师可是先救了学生啊,她的丈夫还因此不幸去世了呢。” “这只是从结果来看罢了。在我之前,你见了真穗和津田君吧?那两人是因为没去现场,只看到了结果,才这么崇拜老师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我正和老师一起打羽毛球,突然津田君跑来,老师便向河边赶去,我们也跟在后面,中途老师让真穗去叫了救护车。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还听说之后津田先生扭伤了脚,很晚才到河边。” “就是这样。我跑着跑着,突然发觉津田君不见了,可哪还顾得上想这个,所以当时都不知道他不见了的原因。但是,他却因祸得福,没能看见河边发生的一切。老师为什么只让真穗去叫救护车呢,要是她指示所有跟着的孩子都去叫救护车,或者在公园里等着,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去河边那就好了。那样一来,我们,不,我就不会看到那令人伤心的一幕了。” “可以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结婚了吗?” “还没有。不过,有个正在考虑结婚的女朋友。” “你是老师吧?” “对,在高中教书。” “如果你女朋友和学生都掉进河里了,你会怎么做?要是学生彻底失去理智,张皇失措地扑腾着手抱着你女朋友的脑袋不放,你女朋友被追大口大口地呛水,看起来十分痛苦。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做?” 我无法马上回答。虽然在见到真穗同学和津田同学后,我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想到的是两人被河流分别卷走的情形。老实说,我女朋友非常擅长游泳,还持有潜水急救执照,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溺水。我想,也许我还是会先去救学生吧。 但是,倘若如沙织同学所说,我会怎么做呢?每年我教的学生中也有一两个情绪不稳定的孩子。他们平时甚至比其他孩子沉稳一倍,不知情的话完全注意不到。有一回,一个平时极为普通的男孩,上课时突然“咿——”地怪叫着大闹起来。后来得知是因为他上课时听到后座的女生说悄悄话,以为是在说自己的坏话。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了,和他初中同校的学生全都知道他从那时起就有这样的症状。然而,入学时他的初中老师完全没有知会我们。后来向对方确认这事时,对方说,因为怕影响到他的考试成绩,所以在调查书里就没写;况且也许考上高中后心情会平静,症状也就能稳定下来,要是因此而被人特殊对待,也实在太可怜了。 虽然我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这就不能成为理由。那次,他甚至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抓伤和淤青。要是换作女老师或是女学生,说不定会受重伤。 离题远了。但要是这孩子和我女朋友一同落水,在水里和那时一样失去控制,紧紧抓住我女朋友不放…… “也许会被指责不配当教师,但我还是会去救我女朋友的。” “为什么?” “真的,哪怕受到人性的质疑,我也不想失去对我最重要的人。” “但是,甚至会弄到辞职的地步哦。教师录用考试的落榜率很高吧。你一心一意,好不容易才挤过独木桥,能这么轻易就放下吗?而且,现在这世道,再就业可是非常难的啊!” “这又不是宁可失去女朋友也要抓住的工作。只要她活着就好。” 仿佛真的面临这种选择一般,我断言道。 “就是这样呀。”沙织同学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的茶壶,往我已经空了的茶杯里倒茶。茶水的颜色已经比一开始时更接近褐色了。 “老师跑到河边,顺势就跳入水里。幸好一开始就来到了河下游,她很快就游到了两人身边,把良隆君从她丈夫身边拉开,抱着她丈夫回到岸上。然后,拼命地为他做人工呼吸。” “良隆君呢?” “就这么被扔在水里。” “怎么可能!老师决不会这么做。” “我可是亲眼看见了你所谓的‘决不会’。所幸良隆君一番闹腾后,竟不可思议地静静顺水漂流,被下游的一块大石头挡住。包括我在内,当时在场的三个学生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让他躺在老师丈夫旁边,喊他的名字,拍他的脸颊。听到他发出‘呜嗯’的呻吟声,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就在这时,救护人员了。” “然后呢?老师呢?” "她一直跟着自己丈夫,一刻也没离开。不过,老师的丈夫一直处于完全没有意识的状态,在救护人员看来,老师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第二天的新闻里,也报道说老师是先救的良隆君。 “你没对谁说起过真相吗?” “没说。良隆君都说了‘老师的丈夫和老师都救了我’。这根本没法否定吧。可我对老师就产生了不信任感。” 简而言之,就是老师到底把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放在怎样的立场上呢? 跑向河边时,我一直看着老师的背影。我跑步很快,所以一直紧紧跟在老师身后。途中,当老师让跑在最后的真穗去打电话时,我甚至有些庆幸没有让我去。这么说来也许有些不好,但我当时的一心情真是一半不安,一半兴奋。 从大坝公园到赤松川,有一条两百米左右的步行道。我们踩着窄窄的台阶,中途已经能看见两人在水中沉浮的样子。老师一步跨两级台阶地飞奔下去,毫不犹豫跳入河里。实在是太帅了。然后,她顺着水流,好像是特地等在那儿一般,抱住了良隆君的背,我几乎想大声欢呼:‘太好了!’ 可是,那双手紧接着便松开了。我看着顺水漂走的良隆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抛弃’这个词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良隆君被老师抛弃了。老师抛弃了良隆君。老师她——抛弃了自己的学生。 我混混沌沌地看着利惠和辰弥君把被岩石挡住的良隆君救上来。良隆君已经漂到了更下游的地方。他们俩一个举着他的肩,一个举着他的双腿,总算把他抬上了岸,让他躺在老师丈夫旁,学着老师的样子给他做急救。 我之所以没有说出真相,也许是因为我当时什么忙都没帮上。明明那么干劲十足地紧跟在老师后面,可一到现场却什么都做不了。 哎,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吗——孩子掉进了河里,岸上的母亲疯了似的大叫着:‘谁来救救我的孩子!’这时一个善良勇敢的青年就会跳入水中。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位母亲自己不跳下去呢?" "确实如此啊。电视剧什么的,作为一个男人,我一直觉得女性铁定是没有救助能力的,所以看到这种剧情说不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实际上…… 说来有些丢人,是我和女朋友约会时发生的事。不过,倒也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我们在公园的人工池塘边喂鸭子时,旁边一个小朋友脚一滑,不小心掉了进去。那一瞬间,孩子的母亲和我都僵住了。等我回过神来,我女朋友已经跳进池塘里,把孩子抱了上来。虽然事后她谦虚地说‘我参加过紧急救助的讲座嘛’,但我还是觉得,作为男人,我真是太丢脸了。所以,我明白沙织小姐你的心情。不,应该说,我们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 "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这样的。所以,老师能跳进河里,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如果我是老师,大概只会在河岸上哭喊着‘救命啊’,最后两人都无法获救吧。但是,这种事对当时只是小孩子的我来说是想不通的。我只是觉得很可怕:大人不是理所应当先救孩子吗?所以,那起事故以后,我就再也不相信竹泽老师了,甚至对所有的教师都产生了不信任感。 我们家经营着一间制造家电零部件的小作坊,尽管父母一直不眠不休地辛勤工作,但小作坊还是在我上高中时倒闭了。学校的老师非常热情地帮我办理减免学费的申请手续,还给我很多奖学金和打工方面的建议,可我却无法坦诚接受。 我当时觉得,人在正常状态下可以对其他人很亲切,但是,如果有灾难降临在自己亲人头上时,那么就算作为老师还是会轻易地抛弃自己的学生。 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啊。不过,也许多亏了我一直死脑筋地认为没人能够帮到我,反倒让我更加努力。为了能自力更生,我取得了牙科护士的行业执照,还在医院遇上了来治牙的我现在的丈夫。同事和朋友都说我丈夫外形高大,看起来相当可靠,让他们万分羡慕,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相信。 不过,我们还是结婚了。你在向老师报告我的情况时,要是能强调这点,我会很高兴的。要是我一直抱持着对成人的不信任感,搞得连婚都结不成的话,老师也会担心吧。就连大场先生你,报告的时候也会很为难吧。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究竟可不可靠,不到那时候是不会知道的。然而,要是为了这个而一直盼着发生些什么,那么人生可能就这么结束了。与其如此,不如好好在一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啊。 哪怕没有人向我伸出援手,只要我是一个能靠自己力量渡过难关的人,这就够了。 只是,我家老公呢,从外表上完全想象不出,竟然不会游泳。我们这些成年人很少有机会游泳不是吗?所以,也从来没聊过这个话题。我直到去年才晓得这事儿呢。我家老大听他在幼儿园的朋友说暑假去了爷爷家附近的海水浴场,便对我老公要求‘我也想去游泳’。于是,我才亲耳听到我老公说‘其实,我不会游泳的’,真难以置信啊! 在我们小学,每个学年都会规定当年要达到的目标距离,游不到的学生在暑假时必须每天来学校练习,直至完成。因此,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全体学生都能游二十五米,毕业时候已能持续游三百米。大场先生你们小学呢?" “我们也是如此。好像还是市教育委员会规定的呢。我当时虽然会游,但体力不行。为了能坚持到三百米,暑假里一直接受竹泽老师的特训呢。” “是啊是啊,好像竹泽老师以前还是游泳选手呢。就算不是她班上的学生,暑期特训也要接受她的指导,所以大家的游泳技术都是竹泽老师教的呢。我还记得她总说‘变成土左卫门吧!’” "啊,我那时候也是。我是个自有一套理论的小鬼,一直觉得人要想浮在水面上,大概得手脚不停地扑腾才不会沉下去。所以游泳时一直用比别人多一倍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不停拍水。因此总是消耗多余的体力,游不了多远。参加游泳补习的时候,老师便对我说‘不如试试变成土左卫门吧’。 我根本不知道‘土左卫门’是什么,还以为是呢。于是稀里糊涂地模仿着它三等分的比例,伸开手脚,‘扑通’一声倒进水里。 “这样一来,就能浮在水上了呀!” “是啊是啊,我自己都感动了:哎?不用扑腾也能浮在水上了!” "我们这种从小学一年级就好好练习的人,甚至不会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不会游泳’的人的存在呢。但是,我老公他们小学只是按规定次数上游泳课。不会游的话也没有补习,也不会被骂,就那么毕业了。我老公绝对不是运动神经不行,他还作为橄榄球选手参加过县大会的决赛呢!所以我就更加惊讶了。不过,那时我突然想到一点—— 老师的丈夫,会游泳吗? 我曾想过,要是我们全家一起去游泳,别家的孩子和我老公都被水冲走了我该怎么办?结论当然是救我老公。不仅因为他是我重要的爱人,孩子们也不能失去父亲。旁人看来,会觉得我是个卑鄙的大人吧,竟然不顾别家的孩子而去救自己的丈夫。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我老公又不会游泳。不,即便会游,我也会救他的。在那种紧急关头,还要我做出‘对方的小孩会游泳,我老公不会’这种判断是不可能的。总之,我要救我老公。 话是这么说,真要遇到这种事儿,我大概只会在岸边大呼救命吧。 教师和学生,大都只有在发生什么事时才会被紧紧联系在一起,其他的实际只有一年,长一点儿也不过数年的交集不是吗?仅仅是人生短短的一部分罢了。 学生和自己的丈夫,到底要救谁?这问题看似纠结,其实谁都知道答案。那些人不过是没有在现实中遇到这种情况而已,也难怪他们乱唱高调。 对老师产生怀疑,是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要是老师真的救了良隆君,我会非常感动。可等我结了婚,就会觉得她虽然作为教师非常伟大,但作为妻子,作为家庭中的一员又如何呢?也许我会对老师产生另一种不信任感了吧。 说来说去,家庭还是最重要的呀。 现在,我老公和孩子们一起在上游泳培训班。老大虽然还没上小学,但已经能游二十五米了,厉害吧! 但是,我家孩子要是也遇上那种事,就算他会游泳,我还是希望他的老师能去救他呢。 请转达我对竹泽老师的问候。" 和沙织同学见面之前,我从没想过老师您的丈夫是否会游泳这个问题。先不说这个,当我听到沙织同学说,她会先救对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人时,我不禁羡慕起沙织同学的丈夫来。 不过,我想老师您当时应该是做出了更为冷静的判断。 您丈夫和良隆君都溺水了。您丈夫不会游泳,可良隆君。而且,顺着水流浮在水面上,是良隆君在一年级时就掌握了的技能。对良隆君来说,只要他冷静下来就没事。所以,您才先抱起他,确定他情绪稳定后才松开手,而后将您先生送回岸上。 老师您确实先救了良隆君。所以良隆君自己才会那么说。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自以为是地认为,老师也是人,会把自己丈夫摆在优先地位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真是无地自容。 教师和学生,也许实际上接触的时间只有几年,每天也不过几个小时。可是,我如今娴熟掌握的游泳技术(甚至让我意识不到还有人是不会游泳的),正是得益于老师您的教导。而且,尽管那是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年,您却从没提过一句类似“为了以防万一”这种装模作样的,让人不安的话。是您教会了我们游泳的乐趣。 现在,包括我在内,有很多老师都在期待着学生们的回报。如果听到“多亏了老师您,我才考上了××大学”这种话,他们简直恨不得在众人面前炫耀才好。相反,要是社团活动的学生获了奖,学生却一副好像全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样子,他们就会在心里暗暗生气:你以为是谁一直在后面跟着你们的啊! 我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我想,就算听不到“多亏了老师”这种特意的感谢也没关系。只要我所教的东西能渗透到学生心里,甚至意识不到是从哪儿学到的,那也行了。 接下来我会联系古冈辰弥。古冈同学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便试着向我在市政府工作的初中时的朋友商量这事。他恰好和古冈同学上的同一所高中。于是,我就托他帮忙查查古冈同学的联系方式。我高中上的是学区外的私立学枝。我现在才想到,要是我也上公立学校的话,说不定早已见过这六人中的谁了呢。 要是那天我也在现场的话…… 老师、您丈夫,以及六个孩子之间发生的这起事故,会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总觉得,老师您似乎在传递给我什么信息,您想让我注意到一些重要的事。 那么,先写到这里。我再写信给您。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hr />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我猜想,你在写和沙织同学的对话时,一定非常为难吧。真是谢谢你。不仅是沙织同学,看到我跳进河里的其他孩子,一定也对我抱持着不信任感。 如你信中所写的那样,我先生不会游泳。要是他带着孩子们去海边,我一定会考虑到发生意外的可能,反对他这么做。可因为去的是河边,我便掉以轻心。加上又不是游泳的季节,孩子们也早已习惯了在河边玩耍,我做梦都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意外。赤松川对我来说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以为对孩子们来说也是这样。 然而,良隆君是个例外。四年级那个春天他才从别的县转学过来。他虽然会游泳,但却做不到顺着水流漂浮在水面上。要是他是个有很多朋友,又喜欢出去玩的孩子的话,也许还会对河流比较熟悉。 可良隆君是个喜欢在教室里安静读书的学生。这本无可厚非。但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尊重每个人的自由和个性。我总想着,要让他成为一个能和大家一起去外面玩的活泼的孩子。 所以,我便叫上他一起来拾落叶。我本该更加注意他的安全,却让他失足落水。而我,那时却去救我先生。 我把我先生摆在了优先地位。 大场君,你善意地为我解释,说因为良隆君能够顺着水流漂浮在水上,只要让他情绪安稳下来就好了。这样的我真像是背叛了你一般。或许不写出真相比较好吧。但倘若如此,从一开始,我就不必拜托你去与那六个人见面了。 良隆君的获救,只是结果罢了。他之所以能够漂在水上,或许是因为在被拉离我丈夫时呛了水而失去知觉的缘故。所以,我越发地担心孩子们会不会因为当时的事而留下阴影。在我转职前,要是能和他们好好聊一次就好了。 但是,当时的我却没能这么做。尽管在他们眼里,也许我现在才做这些已经为时太晚,又或者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但从你目前告诉我的情况看,这三人都各自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真的非常欣慰。 那时的小学生们,现在也已经是当父母的年纪了。没有一丝迷惑地断言“家庭是最重要”的沙织同学,真是让人放心。与良隆君相比,我优先选择了我先生。但也因为这样,我失去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也许,因为我跳入河里,而在结果上使得良隆君获救,所以我这么做是正确的——这么想或许还太早了呢。 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接下来还有三个人,也麻烦你了。 竹泽真智子 <hr /> 注释: 第5节 竹泽老师: 您身体如何? 炎热的天气持续着,我都快闷出苦夏来了,上班时也是一直待在学校里唯一一间有空调的办公室里,足不出户。以这小小的抱怨开头,是因为前几天我和古冈辰弥见了面。他每天都在日照如此强烈的室外工作,现在想来,真是格外令人敬佩。 古冈辰弥在市内一家叫做“梅竹组”的土木公司工作。现在正在对赤松川河岸地进行整修。 之前见到的三个人一听到老师的名字,马上就意识到与事故有关,所以这次我联系古冈同学时,说我是N北高中的老师,有些问题想请教S小学的毕业生。他便问我是什么事。我灵机一动,说是为了广播部的采访。正当我扬扬自得于找了一个好理由时,古冈同学问我,老家这里还有很多S小学的毕业生,为什么偏偏要找他。 我只得回答,这事非古冈同学不可。他马上意识到:“是想问那场事故吧?”我支支吾吾。“关于那件事我什么都不想说”——这么说着,他挂断了电话。 我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草率。对亲身经历过事故的人提起他当时的身份,还向他提出采访的要求,当然会被提防了。后来,我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竹泽老师有托我转交的东西,想亲手给他,并解释一开始说谎,是担心他因为那起事故而有戒心。 古冈同学回复我说,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这么说啊。我俩这才得以见面。 我们在距镇中心很远的一家小饭馆见面。虽然我曾提议去个离古冈同学公司近的地方,但他说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聊,所以便由他带路。不过,那家店其实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老师,也许您会明白,私底下与学生或家长见面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如果约会的话,更要慎重地选择地点。要是被什么人看到,立刻人尽皆知。还会传出“还没结婚呀”之类的小道八卦。所以,一位热心的同事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后,告诉了我一个“好地方”。正是古冈同学带我来的这家。 相反,古冈同学倒是第一次来。他说,他向熟人打听有没有既能安安静静说话,酒也好喝的地方时,对方把这家店介绍给了他。我试探地问,“是××(我同事的名字)告诉你的吗?”不过,世界还没小到这个地步呢。 一张只有六个座位的吧台和两张桌子组成了这家小小的店。一进门,老板娘就笑嘻嘻地问道:“今天怎么不是和可爱的女朋友一起呀?”我们坐进里面后,连古冈同学都揶揄道:“什么啊,原来这里是老师你和女朋友约会的地方啊。”我本想仗着自己熟客的身份,主导这次谈话,可没想到从举杯起,就已遵循着古冈同学的步调了。 “老师,竹泽老师说起那起事故时,是怎么说我的啊?” 就在我打算先吃吃菜,说说闲话的时候,古冈同学突然抢占先机,发动攻势。 “古冈先生,请等一下。我确实是受竹泽老师委托来找你,不过竹泽老师想知道的并不是事故的事。请告诉我你现在生活如何,事故的话题不说也可以的。还有,请不要叫我‘老师’。” “可你不就是老师嘛。” “虽然我是教书的,可我从来没教过你什么啊。” “可你在第一次做自我介绍时,不是在名字前加了职业吗?我就想是不是得叫你老师才行啊。” “别人一般不加吗?” “就我所知,只有医生和老师才会加。话说你今天和我见面,和你是当老师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第一次见面,比起只说名字,还是加上职业比较不让人怀疑吧。” “就是这样。你其实对自己的职业非常有自信,觉得是被社会所信任的。” “怎么会,哪有什么自信不自信的?” “那比方说,你突然接到一个自称是‘梅竹组’的古冈辰弥的电话,会有什么感觉?” “我大概会想,土木公司的人找我有什么事呢?如果我是外地人,可能会非常惊讶,可在市内,‘梅竹组’还是相当有名的啊!” “是吗?不会有什么粗俗的印象吗?” “不会,我从没这么想过,也没听过有人这么评价。” “那也许只是老师你没注意到吧。那假如说,你妹妹突然嚷着要和‘梅竹组’的家伙结婚,那又怎样?” “我本人是独子。不过真要有那样的事,我想我也不会反对。” “是吗……要是孩子呢?学校作业经常会让写什么关于父母工作的作文对吧?” “‘我的父亲从事着镇上的环境保护工作’,这不是也很帅嘛。‘梅竹组’在河上架桥、修理河岸、承办校舍的耐震工程,为我们这个镇子做了这么多。你们的工作成果都能以实物形式保存下来,老实说,我很羡慕。”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来土木公司工作啊?难道不是仗着自己从事着一份安定的工作,就摆出一副包容的态度?教师就是这种人。让学生写作文画画,自己又内疚起来,之后再跟在后面补偿。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别布置这种作业啊!” “所以,最近这样的题目几乎没有了。家庭环境越来越复杂,父母双全,或者双方都有工作这种事不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了。父亲节和母亲节也不再让学生们画父母的肖像画。‘父兄参观日’这名字也改成了‘监护人参观日’了。” “现在的社会可真好心。要是那时候也是如此,也许那起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古冈同学神色凝重地说着,一仰头,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啤酒。他看起来是个豪爽的,很好相处的汉子。是在戏弄我吗?尽管我有些生气他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这也许是在试探我之后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听他说话。 “哎……你名字是什么来着?” “大场敦史。” “我能直呼你的名字吗?” “请吧。” “大场,要是你家只有你和你母亲,你母亲还是在情人酒店里工作。父亲节那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学校布置了一篇关于父亲工作的作文。写不出来的话,写母亲或是爷爷奶奶也可以。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听到古冈同学称我为“大场”,我高兴地想,也许他对我没戒心了吧。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这并不是在打比方,就是在说他自己啊。 趁着古冈同学的杯子空了,我也一口气喝掉了自己杯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啤酒,然后问道:“要不要点些什么吃的?”借此岔开了话题。我们这种所谓的大人真是卑鄙,只会借酒逃避,大不了装着喝醉了的样子蒙混过去。但是,孩子是没有逃避的遁词的。其实,老师布置这样的题目并无恶意,只想加深学生对父亲工作的理解,希望他们能够感谢父亲的辛劳。我倒觉得,这种尝试正是如今这个时代所必需的。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我是古冈同学的话,看到这样的作业题一定会感到很难受,更不会动笔去写,即便如此,仍然会在心里暗暗期盼,就算自己交不出作文,竹泽老师也会理解的。即使这样不好,但这事也不会被深究下去。 然而,这只是老师和学生一对一的情况。孩子担心的,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其他同学的反应。小时候明明那么在意这种事,为什么长大后反倒忘了,还常常不负责任地对学生说出“你不就是你自己吗,何必在乎别人的想法”这种话来呢? 正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喝着刚端上来的啤酒的古冈同学说:“答不上来了吧?” “对不起。” “哪里,总比摆出一副‘我懂’的样子来强。你啊,估计属于现在很流行的那叫什么什么系的男人。对女人的话都是‘嗯、嗯’地默默听着,和女朋友也从来没吵过架吧。” 确实如古冈同学所言,我和女朋友自交往以来,一次架都没吵过。倒也不是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分歧,特别合得来,而是双方好像都在客气着。尤其是我女朋友,比起我这种随遇而安的个性,她倒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却常常硬是吞进肚子里。我对这样的“不吵架”,其实相当不满。 不过,这大概也是源于我的包容力还不够吧。 "我从很久以前就净跟人吵架。作文题布置下来的时候也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同班女生问我打算怎么写,我就来火了:‘别人的事要你管!你会写你爸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就知道发酒疯吗?’哎,其实她也许只是好心问一句。 “那位同学怎么反应的?” “那可是比我厉害十倍的家伙。她说:‘我可是要写我妈的。我妈是个了不起的护士,能写好几页呢,就算要在大家面前念出来一点儿也都不丢人。’这明摆着在说我妈的工作是见不得人的嘛,我一下子就怒了,想都没想拳头就挥过去了。” “对女生动手啊?” "才十岁,哪有什么男生女生的概念。那时候对方个头比我还大,我一动手,她就朝我侧腹踹了一脚,也算扯平了吧。不过,要是有个胜负倒还好了,既然扯平了,我们又在教室里起争执,瞎起哄的家伙们就都来搅和了。等我意识到时,已经演变成全班男女生的对抗了。 “竹泽老师呢?” “当时她不在场,不过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下课后,我们俩被叫去办公室,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说什么诋毁别人的家庭是最卑劣的行为。后来呢,彼此是道了歉,但是‘牵牵手’这种还是做不到。于是便有了那次的‘和好野餐’。” “那次不是为了去拾落叶吗?” “哪可能啊。” “吵架的对象是藤井利惠小姐吗?” “啊,竹泽老师要你见的不是只有我啊,是我、利惠还有良隆吗?” “不是,是全部六个人。” “哎呀,这可够辛苦的。你还没和利惠联系对吧?” “怎么知道?” “利惠后来也是留在老家这儿,有时我们还有联系,但她从没跟我提起你的事。我还奇怪为什么只见我咧。不过,我也没跟她提过你的事就是了。我说,能让我顺便把利惠的近况也一并说了不?” 古冈同学每次提起利惠同学的名字,我都会有些烦躁。我对我女朋友还不能直呼其名呢。虽然没理由以此迁怒古冈同学,可我几乎当下断然决定,我要亲自去见利惠同学。 “已经和老师说好了,可能的话,还是直接见面。” “是吗?哎,算了,要是那家伙之后从别人那里听说竹泽老师的代理人来见过我们六个人的话,肯定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又要大发雷霆了。她和从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容易发火。总之,见就见吧,不过请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至于那起事故,就让我连她的份儿一并说了吧。” “其实真的不用提那件事,只要告诉我你的近况就可以了,像工作如何这种。” “你傻啊?老师要是只想知道这种程度的事情,哪用得着特地拜托别人来见我们。要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提事故,一本正经地汇报说工作很顺利什么的,还不让她以为我已经彻底忘记那件事了?那原本就是我们的错。” “你……们?” “我和利惠啊。我们要是不为了那么无聊的事吵架,老师也不会计划着带我们去‘和好野餐’了。落叶也不必特地跑去赤松山拾,学校周围的神社里有那么多,足够了。起码,要是我们和好后,能像平时那样互相打打趣,那就好了。” “但是,就算是孩子,也不是说和好就能和好的呀。” “不是的。我那时总躲着利惠,是因为她在回家的路上,又向我道了一次歉。而且,是抽抽搭搭的一句‘对不起’。仔细想想,说话过分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这家伙要向我道歉啊,真是无地自容啊!结果,我就逃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女朋友要是姿态高一点儿,我也会觉得自己没出息,相当失落呢。抱歉,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一样一样。所以,你也别再对我用敬体啦。” “说的也是。我们又是同年。” 听我这么说,古冈同学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和真穗同学相反,他好像以为自己比我年长很多,还向我道歉说不好意思,真是个非常坦诚的人。 那起事故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无论我还是利惠,都觉得老师的丈夫是因我们而死的。利惠那家伙一直自责——要是不和我吵架就好了。其实,如果那次的野餐只有她一个人去,而我不去的话,事故也不会发生。他们一定可以吃吃美味的便当,快活地打打羽毛球,然后就平安无事地回来的。” “你的意思是,因为当时是古冈君你提出要去河边玩的?” “也有这个原因。那时光一起吃便当就够不自在的了,哪有什么心情玩羽毛球。” “也许只是古冈君最先说出口罢了。你不说,津田君和良隆君也可能说的啊。既然是去大坝公园,换作我,比起羽毛球,也会想去河边玩的。” "但是,如果是大场你的话,一定不会强迫别人对吧?提出想要到河对岸去的人确实是我。虽然津田附和着‘好像很有趣’,可良隆却劝阻道‘还是别去了吧’。那时,我咂着嘴,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说:‘很无聊啊。’于是,良隆只好说‘那就去吧’,跟在我身后。结果脚下一滑,掉进河里。 现在想来,良隆虽然性格温和,可之前从没听他说过‘别……’这样的话。他当时应该是拿出了相当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吧。他落水后,老师的丈夫立刻跳进水里。老师被津田喊来后也跳进水里,接着利惠也是。直到这时我才跳下去。要是良隆一落水,我就这么做就好了。" “那可不行。连古冈君都溺水的话,那事态就更严重了。” “总比不会游泳的老师的丈夫跳下去强吧。” “你发现了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老师的丈夫跳下去后,我竟然就那么袖手旁观地想着:啊,这人不会游泳啊。你看,是我的错吧。你对竹泽老师也这么说吧。和利惠一点关系都没有。可那家伙却无论我怎么说,都认定了自己有责任,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那个……莫非,你喜欢利惠同学?或者说,你们在交往?” “交往倒没有。但是,同样怀着罪恶感的两个人,不知怎的就常常在一起。从那时起,我就决定绝对不再惹她哭了。我还努力锻炼身体,不想让她再看见我任何不体面的地方。不过,当我意识到并不是这方面的问题时,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也就是最近的事了。利惠参加完同事的婚礼后,哭得稀里哗啦的。不过那可不是因为感动什么的,而是因为新郎是个医生。她本来也想嫁个那样的人,不过现在貌似觉得不可能,已经放弃了。” “她这么说的?” “虽然不是她亲口说的,但是看得出啊!而且那家伙很可能会想:因为我,老师的丈夫去世了,我哪能结婚呢?” “古冈君,你要是向她求婚的话……” “再说我揍你哦。要是我也像你一样,做着被人称作‘老师’的工作,我肯定早就行动了!我可是在一家不知道明年还撑不撑得下去的公司干活,哪能说出那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可是,‘梅竹组’不是一直都在接些大单子吗?” “以前经济好的时候还行,这两年挺难的。这阵子的河岸地整修结束后,接下来什么活儿都没有。就算我不被裁掉,利惠要是和我在一起,便永远无法忘记那起事故吧。所以我对她说,和你这种‘老顽固’在一起真的很烦,所以你赶紧钓上个医生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吧。” “那我这个当教师的,岂不是正好撞上了?” “真羡慕你呀!你要是没有女朋友,找都想马上叫利惠出来介绍你们认识了。” “你明明没那个意思。而且,利惠同学也会非常为难吧。就算被揍我也要说,我觉得利惠同学是喜欢古冈君你的喔!” “我看是我会被揍吧?” “被利惠同学?” “‘啪’地狠狠扇我一耳光。” “那,我还是猜对了呀。” “不可能啦。利惠喜欢的,我一样都没有。要是这样还说喜欢我,那可不是爱,是同情。或许还是基于什么可笑的责任感。无论哪种都免了吧。算了,我和利惠的话题就到处为止吧。” “倒是竹泽老师,真希望她能好好享受人生啊。六十岁,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了。既然退了休,就该去国外旅旅行,或者去卡拉OK教室学学唱歌什么的。可她住在医院里,还在为二十年前的学生操心。真想为她做些什么啊!” “那,古冈君你不如……” “等等,你别开口。就算你是代老师来的,那也不成。你帮我好好问问老师再说。还有,你见利惠的时候,也别告诉她老师住院的事,就说她在大坂快乐地生活着行不?” “那才是我不能随口乱说的呢。老师现在的情况也得让利惠同学清楚地了解才行啊。” “你这家伙还真倔。所以说老师什么的才麻烦啊……” 古冈同学说着说着,便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在店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把搭在我肩上的古冈同学塞进车里。我再次肯定,那时十岁的他,没有跳进河里是明智的。就算会游泳,要凭一己之力把和自己同龄的孩子救上来,再搬上岸,实在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再加上那时良隆君是紧抓着您丈夫在水中乱扑腾,稍不注意,就会导致两个人都不幸溺亡。 “要是那时候我那么做就好了”——人生就是这种懊悔不断堆积的过程。这次,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古冈同学和利惠同学承受得太多了。那不是他们的错,更不是老师您的责任。 也许我不该胡乱揣测,但以我短浅的教师经验来看,事故发生后,他们身边的大人,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说过一句“这不是你的错”、“别介意”、“忘记这件事吧”这样的话吧。 所以他们俩才会一直认为自己有责任。 像之前古冈同学生气地打断我的话那样,我不过是个传话的角色,我本人并没有立场发表意见。或许会因此伤害老师您,可我还是不能擅自编辑古冈同学说的话。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我所写的,都是我和古冈同学对话内容的忠实再现。 您对古冈同学问题的回答,您想要对他说的话,如果不愿让我看到,可以让我把他的联系方式写给您,或者将其装入信封中封好,我绝对不会开封,一定会原原本本地转寄给他。 请您无论如何,救救为过去所困的古冈同学吧。 那么,就此搁笔。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又及:我彻底忘记了老师您托我转交信封的事儿了。我将和这封信一起寄给古冈同学。 非常抱歉! <hr />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托你去和他们六个人见面这件事,让你如此心痛伤神,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古冈同学当年也是这么充满活力、淘气顽皮。虽然有时会为家里的事伤心,会和别人起争执,但却是个对谁都平等相待,内心温柔的孩子。他和利惠同学是青梅竹马。在我看来,他们俩都有着一颗为对方着想的心。不过,也许是因为才十岁,虽然会为对方着想,但受到对方的关心时反而会觉得难为情,觉得反感。这种事常常发生呢。 作为教师,对于十岁孩子间的误会,我会非常努力地去化解,让他们和好;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成年,我再去撮合他们,会不会有些多管闲事呢?只是,如果阻碍了古冈同学心意的是他对自己职业的自卑感的话,相信他拆开我之前托你转交给他的信后,就会没问题了。 原来那天他们是为作文的事吵架了啊。 被我叫出来的两个人,完全没有提到作文的事。古冈同学说,利惠同学看不起他的母亲;而利惠同学说,是古冈同学看不起他的父亲。我听了非常心痛:又是老矛盾啊。不过,之前我也是太欠考虑了。 让那些孩子去写关于家庭的作文是非常残酷的。可我认为,也不能因为考虑到这一部分孩子的心情,就在教学中完全避开“家庭”这个话题。到底该如何做呢?我只能说,虽然不能否认有各种各样家庭的存在,但它们仍然是无法替代的存在。我非常庆幸自己结了婚。 与能够相互理解的人相遇,真是人生无限宝贵的财产。即使只有短短数年,也会永远铭刻心中。其实,就算我先生那天没有跳入河中,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不知能不能一起看到来年的红叶的地步了。事到如今才说出实情的我,非常懦弱卑鄙吧。 我三十岁时,和当时是公司职员的我先生相亲结婚。两年后他患病,便辞了职。我们说好,要珍惜剩下的每一天。我们要好好品味、欣赏四季变迁,在每一个季节都留下珍贵的回忆。 我先生非常喜欢孩子。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拾落叶这件事,其实是为了让我先生能够和孩子们一起开开心心地游玩。手工课的作业、古冈同学和利惠同学和好、让班级里家庭条件困难的孩子过一个快乐的假日,确实也有这些目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为了我先生。 当我向他提起,希望他来帮忙我们一起拾落叶时,他像个孩子一样欢欣雀跃,还期待着:“这么难得的机会,一起去野餐吧。”为了做出好吃的便当,他特别买了菜谱,好几天前就开始思考菜品。我家的饭桌可不是一直都像那天那样豪华的呢! 良隆君掉进河里时,我先生明知自己不会游泳还跳下去。我想,为了救一个尚有着漫长未来的孩子,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我和我先生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我一直深信,因为这七年,才有了现在的我。如果我先生知道,因为他的原因而使某些孩子无法得到幸福,他一定会比我更加难过。 还剩两个人。这六个孩子全部过得幸福,我便能告慰我先生泉下之灵。虽然我心里如此希冀着,但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其实已足够了。 不继续下去也可以。 请绝对不要勉强。 竹泽真智子 第6节 竹泽老师: 您好吗?知道您先生的事后,我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将剩下两个人的情况汇报给您的决心。不过,隔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您写信,真是非常抱歉。 我本想接着去见利惠同学。可向古冈同学打听她的联系方式时,他回复道“还是不告诉你了”,之后便一直不接我电话。 我转而先联系生田良隆,不过还是打不通电话。问了真穗同学后,得知他在初中二年级时搬了家,一直没法查到他的联系方式。之前的四个人也许是进行得太过顺利了吧。 于是,我先打电话给良隆君在这里上过的中学学校,问到了他转去的学校,再从那里获得了他当年的住址。虽然和古冈同学见面时的尴尬让我决心从今以后都不提自己的职业,不过,这次派上了用场。我向那个地址写了一封信。现在那里住着良隆君的奶奶,她帮我把信转交给良隆君。 良隆君用邮件回复了我。只有一句话:“我不想见你。”我告诉他,竹泽老师有东西转交给他,他的回答是:“我不想要,不要再让我想起那天的事故了。” 于是,我再次请求,哪怕是邮件也没关系,能否告诉我他现在生活得如何,即便是短短几行,只要是能向老师汇报的内容就可以…… 他在给我的回信中写道:“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附件的内容让不让竹泽老师知道由你决定。”附件里是良隆君的一篇手记。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原封不动地复印了一份,附在给您的信里。 我决定不再拜托良隆君和我见面了。 这样可以吧? 我打算把老师您托我转交的信封邮寄给他。 您对学生的关怀之情如此珍贵。现在,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我会努力试着说服古冈同学,让他告诉我利惠同学的联系方式。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生田良隆手记 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春天,从别的县转到了N市市立S小学。这已是我小学期间的第二次转学了。 我身形瘦小,也不擅长运动,所以休息时间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可在班主任的眼里,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朋友的可怜孩子。 休息时间和同学一起玩躲避球是身心健全,而一个人待在教室就是有问题。真是多管闲事! 班主任总是试图为喜欢独处的我分配“朋友”。既然如此,找一个爱读书的优等生不就好了?她是非要我去玩躲避球还是怎么的,偏偏给我挑了又强势又爱吵架,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孩子王的这号人物。 下课铃一响,那个叫古冈的男生就准备冲出教室。班主任叫住了他:“也带良隆君一块儿玩吧。”这句话本身就有问题,那语气仿佛是代替某个想要加入大家的圈子里,却提不起勇气的孩子请求他似的。我什么时候拜托她了?听到老师请求的古冈一副得意的样子:“那,你来吧。”这回他可是一步也不停地跑了出去。没法子,我只得跟在他后面。从那以后,这模式就再没变过。 我从没和古冈并排走过,总是跟在他和他朋友的后面。看到班主任在远处满意地注视着我们的样子,我简直都要吐了。 加入了一次,之后想要离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旦我说今天想要读书而拒绝出去玩,古冈就会啧啧地咋着舌,嘟囔着“真无聊”。他身边的那些家伙也都是一副不爽的表情。 这时候要是一个人留下来,从明天起他们就再也不会找我一起玩了吧。我这么想着,又不得不跟在他们后面。以前我并不讨厌一个人待着,可现在却非常讨厌独处。在之前那所小学,我曾经因为一件小事而和班上的一号人物有了矛盾,之后超过半年的时间,我都被当做欺侮的靶子。虽然讨厌出去玩,但比起被欺侮,我宁可选择前者。 直到那一天。 “一起去拾手工课上要用的落叶吧”——我记得来叫我的人并不是班主任,而是古冈。这到底是古冈的意思,还是班主任拜托他的,我至今都不知道。想到连休息日都要外出,我非常郁闷,但又无法拒绝。 没想到,我却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班主任的丈夫是个平和安静的人,一直给大家讲解各种树木和昆虫的名字。难得有人教,古冈和津田却一直在互扔橡果,而女孩子们就在讨论昨晚看的电视节目。我一边在心里觉得他们太过失礼,一边仔细地听着班主任的丈夫的讲解。这时,他和我聊起了拟声词: “你知道拟声词吗?就是把鸟叫声用人们平常用的词语表现出来。比方说,黄莺的叫声是‘’;暗绿绣眼鸟的叫声是‘散了散了又满了’;画眉鸟呢,是‘提笔敬书’;而燕子则是‘地球一地球一地球仪’之类的。” 下午我们决定在大坝公园玩。不论是打羽毛球还是去赤松川,我都不喜欢。但是,班主任的丈夫会跟着去河边,我想,说不准又可以听到他说什么有趣的事,便期待地向赤松川走去。不过,班主任的丈夫好像有些累了,一边说着“我在这儿坐会儿,你们自己玩”,一边靠着河边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作为法定一级河川的赤松川,我在放学路上经常看见,还和古冈他们一起在河边玩过。可这儿,水却深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同一条河。水质清澈透明,甚至能看见水底的沙石和水中的游鱼。同时我也非常清楚,这可不是我的脚能够着的深度,一旦掉下去就会被淹死。虽然我会游泳,但那“隆隆”的水声仿佛在提醒我,这湍急的水流与学校的游泳池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古冈说,要渡过这条河,到河对岸去。河宽约五十米,河中每隔五十厘米放置着一块扁平的石头。虽说是要踩着这些石头过去,可我光站在河边,腿就已经吓得发软了。 “还是别去了吧。” 我鼓足勇气说出的这句话,再次被他的咋舌声抹得干干净净。“没事的,慢慢地小心走就没事的。”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着,一边一步一步向前迈。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鸟叫声。“这叫什么来着?”就在我抬头看向天空的那一瞬间,右脚踩着的石头突然斜了一下,失去平衡的我一下子跌进河里。 等我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母亲边哭边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的样子和父亲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我记得班主任的丈夫在水流中紧紧抱住了我。我也记得班主任的脸逐渐向我靠近。我是被他们两人救了。啊,太好了!我再次闲上了眼睛。我完全不知道,就在那家医院里,班主任的丈夫去世了。我只是不断回想着那些关于鸟鸣的拟声词: “提笔敬书——” 是父亲告诉了我班主任的丈夫的死讯。母亲无数次地对我说:“不是你的错。”可每说一次,仿佛都是在提醒我,是我害死了他。这是事实,是我害死了班主任的丈夫。 可是,没有一个人责备过我。母亲陪我回学校时也是,大家纷纷对我说“得救了真是太好了”,却绝口不提班主任的丈夫的事。同学如此,班主任也如此。没有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甚至以为是父母弄错了。 父母向班主任道歉。班主任似乎表现得很宽容。后来,母亲的口头禅就变成了“你要连老师的丈夫的份儿好好努力”。也许是班主任那么说的吧。只不过,我是一个管好自己的事都需要全力以赴的人,该如何“连别人的份儿”活下去?是不是从事医生或紧急救援队队员那样救死扶伤的职业就可以了?可我并没有那么出类拔萃的能力。 我学习马马虎虎,运动细胞也不发达,兴趣是读书。如果只是自己的人生,这样我就非常满足了。然而,为了救我这样的人,有人豁出了性命,我再这么活着,就是连那个人的人生都否定了。“有救他一命的价值”——若我必须成为那样的人,倒不如,那时候让我死了算了。 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我也基本不去学校。我反复地自残自伤,可每次都失败。难道我连死都不行吗?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有一天,我浑浑噩噩地在街上闲晃,突然听到了鸟叫声。我循声望向天空,却看见一座大楼的屋顶上,有一个女人正要跨过护栏。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我立刻跑向最近的派出所。事态有些夸张,不过那女人总算被安全救下。她的丈夫不停地向我道谢。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搞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总算是救下了一条人命。 这样一来,我对班主任的丈夫总算是有个交代了吧。 也没问过谁,我仿佛是在暗示自己一般,反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相信这是班主任的丈夫的意思。因为那时,不是传来了鸟叫声吗? 从那以后,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我在一家经营办公用品的小公司上班,休息日就看看书,散散步。对这样的生活,我感到非常满足。 所以,那起事故就到此为止吧。 <hr />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谓拗干你原原本本地寄来了良隆君的手记。 确实如手记中所写,我对良隆君的父母说:“要是良隆君能连我先生的份儿努力的话,不论是我先生还是我,都会很欣慰的。”那时真的是如此期望着的,可这却是最不该说出来的话呢。 把良隆君逼到如此境地,是我的责任。不过,他能够凭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坚定地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我总算是放下心来。“提笔敬书”,“地球一地球一地球仪”,那个人一直非常喜欢倾听自然的声音,原来那天也说到了这些啊。那一定是一次非常快乐的野餐呢! 这样一来,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至于利惠同学,我想过段时间她会主动联系你的。或许,当这封信寄到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见到了利惠同学——作为那起事故的第六名关系人。 大场君,谢谢你的帮忙。麻烦你做了这么多,真的非常抱歉。 好像直到最后,我都是一个空有一腔热血的无能老师呢。请你原谅。 衷心祝愿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竹泽真智子 <hr /> 注释: 第7节 竹泽真智子老师: 您身体好吗?这是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报告信了。 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从见真穗同学开始,我对谈话都进行了录音。这是广播部采访的习惯。我也想过事先征求他们本人的同意,但又怕这样一来,对方便不愿说出真心话。所以虽然有些不合礼数,我还是擅自录了音。 这一次,尽管没有录音,可我相信,我能一字不差地重现谈话的内容。它们至今仍深深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 上一封信中,您说您已经没有遗憾了,可我仍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这次的见面。我想,老师您也有知情的义务。 收到您的信后,我便等着利惠同学和我联系,生活完全恢复到和平时一样的状态。学校正放暑假,我每天过去,不急不忙地指导指导社团活动,备备课,然后按时下班。也只有这个月能在五点多出学校了。就在这悠闲的日子里,我女朋友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想和我见面。之前我也写过,我女朋友是县立医院的护士,夏天可以和同事轮流休假。可我自暑假以来一直很忙,都没和她见过面,所以,我非常高兴地给她回了信息。之前,我们大多在周末见面,为了避人耳目,一直选在前段日子和古冈先生一起去的那家不起眼的小店。这次是工作日,又时隔这么久,我便决定邀她去一家意大利时尚餐厅吃晚餐。 其实,之前见面的时候,我曾半开玩笑地向她求婚:“是不是该考虑考虑结婚了?开玩笑啦。”也许是那句“开玩笑啦”过于轻浮,我女朋友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喝多了喔。”之后便不了了之。 可是,这半个月来,我听着二十年前曾遭遇事故的同龄人的心声,渐渐地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不同的认识。到底什么是不囿于过去,活在当下;到底该如何联结过去、现在和将来?认真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我重新在心里描绘起我和女朋友的将来。 再者,老师您对您先生深深的思念之情,更是让我意识到,自己在做出关乎未来的重大决定时,竟然说出“开玩笑啦”这种怕被拒绝而给自己留条退路的轻率之言,实在太不应该。我深刻地反省了。 在老家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最初交往时,我们的状态就非常随意。也没谁正式表白过,自然而然就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见面后,再决定下下次的约会。这样当然也不会吵架。我决心再一次,从头开始,重新来过。我要向她表明,我希望和她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心意。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朝约好的餐厅走去。之前,我已向店里预订了最贵的菜品。 我女朋友比以往更精心打扮。她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菜肴和红酒端了上来,我们举杯互敬。三周未见的我们聊起了彼此最近的情况。在妇产科工作的她告诉我,这周是生育高峰期,还有两对双胞胎出生了,等等。我相信一定有更滑稽的或是值得发牢骚的事,但我女朋友从来不会开病人的玩笑或是说什么消极的话。她一直好好地遵守着保密义务。 所以,我也想说些学校里无关痛痒的事。不过,也没什么特别为人道的,便不经意说起以前的恩师拜托我去见她二十年前的学生的事来。 学校里发生的事,尤其是事故、案件那一类的,很多人喜欢刨根究底地打听,我女朋友却一次都没这么做过。可这回,她却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 “为什么现在还要去见二十年前的学生呢?” "老师今年退休了。二十年前,她和六个学生一起遭遇了一场事故。她希望我帮她确认,那六个孩子现在是否过得幸福。 “为什么找大场君你呢?” “我和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互赠贺年卡,她退休时,我还送去了贺礼。也可能因为我就住在N市吧。不过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我暑假里时间比较充裕吧。” “原来如此。那么,是什么样的事故呢?” 我不知道是否该有所保留。不过,是我女朋友的话,一定不会去外面乱说。而且,我也想在之后提起结婚的话题时,借此,把我的所思所想传达给她。所以,我决定坦诚相告。 “二十年前,为了拾手工课要用的落叶,老师和自己的丈夫带着班上的六个孩子一起去了赤松山。之后,他们在大坝公园吃了便当,分成两组游玩。老师和三个女生在公园打羽毛球,老师的丈夫和三个男生去了河边,在那里发生了事故。一个孩子掉进了河里,为了救他,老师的丈夫不幸去世了。” “老师具体拜托你做什么呢?” “和那六个人分别见面,了解他们现在的情况,然后汇报给她。老师想知道的并非他们对事故的看法什么的,而是他们有没有被那起事故所拖累,现在是不是过得幸福。还有,她给了我六封信,让我分别转交给他们。” “大家都过得怎么样?” "我第一个见的人当时没有去事故现场,去叫救护车了。她现在和厨艺精湛的丈夫幸福地生活着。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老师的丈夫做的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的味道。 第二个是跑去通知老师有学生落水的人。他现在在东京一家大证券公司工作,和称赞他做的煎蛋卷好吃的女孩结了婚。他说,从那天起,他变得能心怀感激地接受别人的好意了。 第三个结了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现在还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她对自己虽然去了事故现场,却什么忙都没帮上这件事一直非常懊悔,当时还对老师产生了不信任感。不过,现在她已经能理解老师当时的选择了。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位非常顾家,又值得信赖的好母亲。 第四个至今仍抱着罪恶感。他一直觉得那起事故是自己的责任。现在虽然有喜欢的人,却因为对自己的职业和生活感到自卑,故意冷淡躲避。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注意到了,其实他非常珍惜、非常重视那个女孩。 第五个……啊,抱歉,也许你没兴趣听这些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这半个月来的所见所闻,完全没注意到我女朋友已经低下头去,定定地望着玻璃杯中的白葡萄酒。她是不是瞧不起我了?连我的脸都不想看了?我这么想着,赶忙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并不是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和他们的见面让我这个当老师的思考了很多,也让我更加认真地思考将来,思考对我采说最重要的人到底是谁。” “等等,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大场君你这么认真地说着话,我却走了神。不是不想听啊,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呢。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我都在自己脑海里想象着。请告诉我第五个人的情况吧。” "第五个是掉进河里的那个孩子。我没能与他见到面。但是,他用邮件发来了一篇手记,里面记录了他点点滴滴的回忆。之前,他被‘要连去世的老师的丈夫的份儿一起努力’这句话束缚着,每天都过得非常辛苦。后来有一天,他偶然救下了一个要自杀的人,终于解开了心结。现在他有工作,有爱好,对人生非常满足。 他本该是这六个人里最痛苦的,但看到他这么说,我非常高兴。老师的担心也可以消除了吧。从对老师的丈夫的怀念里,他得到了救赎。那么说到底,拯救了老师的就是老师的丈夫啊!老师在信里也写道,虽然他们的婚姻生活只有七年,但正因为这七年,才有了现在的自己。老师的丈夫是在事故中不幸去世的,不过,因为生病的关系,当时他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和老师都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都非常珍惜每一天。" 所以,我也不想过只有我一个人的人生,我想和谁共同构筑一个……我本想这么接下去,还瞅准时机喝了一口酒,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因为此时此刻,我女朋友流下泪来。我不禁为她的善良而感动,然而—— “在那起事故里,把自己逼得最紧的,其实是老师吧。” 她小声地这么说道。这提醒了我,我以前只是从教师身份这一角度来理解竹泽老师。在她说这句话之前,我从没想过老师自己是如何承受这起事故的。 “老师那时已经怀孕了,可是因为跳进河里,她流产了。” “什么?” 应该完全不知情的女朋友,为什么会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我惊愕地看着她。我女朋友开口道:“我就是藤井利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第一人是河合真穗,第二人是津田武之,第三人是根元沙织,第四人是古冈辰弥,第五人是生田良隆,对吧?我是作为第六个人,被叫到这里来的吧?” 我女朋友是作为第六个关系人,被我叫到这里来的?太不可思议了。我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为什么之前不联系我?” “我曾按照老师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可一直都接不通。慎重起见,我还去了住址上写的那座公寓,可连公寓本身都已经不在了。而且……不,没什么,就是这样。” 看到老师给我的名单,我也曾留意过藤井利惠这个名字,可她竟然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我连想都没想过。当然是因为姓和名的汉字都不同。我本以为“利惠”念做to shi e,但听其他五人称她为,我才稍稍产生了些亲近感。 梨惠的父母在她小学六年级时离了婚,因此从藤井改姓山野。至于名字,因为“利”这个汉字本是取自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所以改姓的时候,也遵照母亲的意思,把名字的汉字写法也改了。平时都写做“梨惠”,可在她拿出的驾照上,还是原来的“利惠”二字。 没能取得“利惠”的联系方式的另一个原因,是古冈同学不愿告诉我。说不定,他在我之前就已经觉察到了真相。和古冈同学见面时,听着他一直“利惠”、“利惠”地直呼其名,我完全没想到他说的就是梨惠的事。和他的对话片段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赶紧钓上个医生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吧。”……说起来,把梨惠介绍给我的那位朋友,和告诉我古冈同学联系方式的朋友,原本是同一所高中的啊。 “我觉得利惠同学是喜欢古冈君你的喔。”……我竟然还说了这样的话。 被古冈同学冷淡躲避的利惠同学,也就是梨惠,决定与朋友介绍的公务员交往,那就是我。我终于明白老师您在上封信中向我道歉的理由了。与之相比,我对自己更加懊悔。 古冈同学是故意躲开自己喜欢的人的——我这话真是多余。他喜欢梨惠这件事,梨惠自己一定知道。我陷入了沉思。梨惠的心到底是在我这里,还是在古冈同学那里?古冈同学说过,他们常常吵架。这也说明梨惠和他在一起比较放松吧。还是说,是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比我长得多,所以有所不同呢? 古冈同学和我一起去的那家小店,想必也是梨惠告诉他的吧。 越想越消沉,我赶紧甩甩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说竹泽老师当时怀孕了,是真的吗?可谁都没提起过啊。” “是真的。我母亲当时在县立医院当护士。听她说,良隆君和老师的丈夫被急救车送到那里,老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大量出血,来不及了。” “同一天里连孩子都失去了……” “我倒是不知道老师的丈夫生病的事。听我母亲这么说,我想,老师应该很后悔跳进河里吧。那个孩子是她丈夫唯一的血脉,不仅为自己,为了她丈夫也会很想让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吧。” 老师您在信里,好几次都表现出自责之意。我总算明白了深层的原因。回想起那起事故,最痛苦的莫过于老师您了。 可是,为什么您还要拜托我去和那六个孩子见面呢? “梨惠,我该怎么向老师汇报你的情况呢?” “我的情况?” “我和老师说好,要告诉她全部六个人现在的生活。关于事故本身的想法就算了,如果能知道现在的你过得是否幸福的话……” 古冈同学曾说过,利惠也一直抱有强烈的罪恶感。我不想以他的话来判断现在的梨惠。如果真是背负着什么,放不下什么,我希望她在我面前吐露心声。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那起事故了,也知道当年的孩子们现在的情况。我有自信,无论她说什么,我都能接受。然而—— “告诉老师,我正在努力做着护士的工作吧。” “就这样?和我在交往的事呢?第六个关系人是我的女朋友,这也应该告诉老师吧?” “这……我不知道。” “我今天来,是决定再一次请求梨惠你,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我不是来见藤井利惠,而是山野梨惠的。和曾遭逢事故的人见面,我也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对自己来说最珍贵的人。我想和梨惠你一起获得幸福。” “对不起。要是作为山野梨惠,在说起事故之前听到这番话,我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可是……” “是因为古冈君?” 梨惠像是非常为难似的,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算你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客观地说,造成梨惠你和古冈君心怀罪恶感的根源,并不至于把你们逼到这个份上。你们所背负的,其实和真穗同学、津田同学、沙织同学差不多。他们三人已经从那起事故的悲伤回忆中解脱出来,为什么你和古冈君还深陷其中?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们俩总在一起。而且,老是互相说着‘是我不好’、‘不,是我不对’,这样别说是解脱了,就是原本很小的罪恶感,也会慢慢膨胀起来啊。你还想继续这样下去吗?你觉得这也是为古冈君好吗? 你们喜欢玩这种自找不幸、顾影自怜的游戏当然随便你们,但这实在太对不起老师了!" 尽管这番话在道理上没错,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现在写在纸上,看起来完全就是威胁。也许正因为如此,梨惠有些害怕地看着我,然后默默起身,走出了餐厅,留下我喃喃自语:“什么都不说,直接让她去确认古冈君的心意不是更好?横竖都是失恋,这样我还能拿张‘好人卡’……”不过,不知怎的,我心里反倒有一丝痛快。 老师,您早就知道第六位关系人藤井利惠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吧。所以,您才在信中说,利惠同学会和我联络。您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洞悉一切,那为什么还要找我帮您这个忙呢?这是老师您期望的结果吗? 我怎么乱怪罪起人来了。 我完全没有责备老师您的意思,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我和梨惠迟早都会分手的。 我和老师您从事着相同的职业。作为教师,作为一个人,您一直在教导我许多重要的东西。这次,我完成了您的托付,为您的教师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请让我如此认为吧。 衷心祝愿您早日康复。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又及:没能把老师您给我的写着“藤井利惠收”的信封转交给她。不过,她从很久以前就希望和她母亲一样成为一名护士,现在这个梦想已经实现,这样就可以了吧。 <hr /> 大场君: 我收到了你的信。你已经和利惠同学见过面了啊。 拜托你的事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我真心地表示歉意。 不过,单单看信中所写,我有一处不太清楚的地方,想向你确认——利惠同学没有亲口向你说出分手的话对吧?如果你是因为利惠同学默默离去,而认为你和她已经结束了的话,那么大场君,请你打开给利惠同学的信封。 那是在拜托大场君这件事十天前,寄到我这里的信。 我本以为,你见到利惠同学后,你们俩会一起来看这封信。 给其他人的信封里,就像真穗同学和津田君给你看的那样,是他们小时候写的关于梦想的作文和画的画。当年学期结束时没机会还给大家,所以就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二十年。至于沙织同学和良隆君写的是什么,就让他们本人保有这个秘密吧。 古冈君写的是,想要在赤松川上建起很多座桥,这样大家来学校就近多了。 我能让他们写下作文,却无法实现他们的梦想。我只能远远的,为我最重要的学生们祈祷,祈祷他们能获得幸福。 不仅仅是那起事故中的六个孩子,还有大场君你的幸福。 我的孩子就是所有我教过的学生。请让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度过我余下的人生吧。 就此搁笔。 竹泽真智子 <hr /> 注释: 第8节 竹泽真智子老师: 祝贺您退休! 今天给您写信,是有事想和您商量。不过只在新年时寄寄贺年卡,现在突然谈起什么有事商量,也许会让您觉得为难。可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听您的意见,请您原谅。 竹泽老师,我有结婚的资格吗?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绝不结婚。我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老师您知道我家当时的情况,我想您应该能理解。 父亲因为一次很小的过失而丢了工作,之后便成天泡在酒缸里,咒骂着自己的坏运气,对母亲暴力相向。母亲则一直任由父亲施暴。对于母亲的不反抗,我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 父亲基本没有打过我。我想要是真遭到他的殴打,也不会有人来帮我的。所以我下定决心,自己要变得强大起来。我完全不能容忍那些仗着自己是“男的”就气焰嚣张的家伙,于是在学校里也常常和男生们对抗。 因此,那次才和辰弥吵起来……关于这个,我不再多写了。 我以为不断向老师您道歉,自己便可以补偿些什么,所以每年都在贺年卡里写下自己反省的心情。可是,当我进入社会后才意识到,这反而刺痛了老师您的心。如果再为这事向您道歉,也许会让您更加介意。因此,我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从那之后就只向您汇报些愉快的事了。 从某年起,我写给您的贺年卡的内容突然变了,就是这个原因。 其实,我没意识到的事还有一件。 母亲曾在县立医院当护士。直到我从事了和她相同的职业后才知道,县立医院里的正式护士每周必须值两三次的夜班。可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在晚上离开家。现在想来,也许她是为了保护我,为了不让我被父亲伤害,而特意不上夜班的吧。要是能问问她本人就好了,可当我注意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为了不至于回首已太迟,必须时时留心在意。于我而言,现在最在意的莫过于辰弥了。 我和他都是独生子女,从小青梅竹马,家庭环境也相似,就像亲人一样。那时我处处想占男生的上风,对他我也是像姐姐一般。 “作业做完了吗?”这几乎变成了我的口头禅。当我得知这句话伤害了他的时候,不禁难过地哭了起来。虽然总把男生女生什么的挂在嘴边,其实我不过是想居高临下地对待人罢了,这种想法和我父亲有什么区别? 事故的导火线是我的虚荣心,我一直抱着这样的罪恶感。同时辰弥也觉得那起事故是他的责任——因为自己邀良隆君过河,因为自己吵了架。他一这么说,我就会反驳说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傲慢地询问他作文题目,然后就没完没了地循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和辰弥都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可是,我们没有意识到,也许我们也在享受这种感觉。一旦遇到什么自己不够努力而没做好的事,就认为这并非因为没好好努力,而是“我是不能得到幸福的”的罪恶感导致的,可以说把这种罪恶感当成了一张免罪符吧。 这么多年,为了不失去这张免罪符,我们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开始交往,也有一段时间相信那就是“爱”,但却从没考虑过结婚。 一定要扔掉这张免罪符。我这么想着,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有一天,辰弥开始躲我。我那时觉得,原来一直沉溺在罪恶感里的只有我啊。他和我交往时,是装出一副抱着罪恶感的样子来的。现在他腻了,就想抛弃我了。 本来该我甩了他的,结果却被他甩了。对于这个事实,我很受打击。老师,您可能会感到惊讶吧,我的自尊心到底是有多强啊。 杠上辰弥的那句“赶紧钓上个医生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吧”,我对朋友说:“什么人都行,只要是公务员,就介绍给我吧。”也许是工作时常常看到医生们令人厌恶的一面,私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结果,热心的朋友真的通过熟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公务员。 他叫做大场敦史,和我同年,是一位在N市的高中教社会课的老师。 第一次和他见面时,我……想起了老师的先生。那天,只要是不涉及发生事故的那部分,真是非常快乐。虽然直到如今才对您说,但那次拾落叶,那次野餐,我真的非常开心。 老师的先生非常温柔,和开朗爽快的您非常般配。听说便当也是您先生做的,我很吃惊。作为一个孩子,我心里暗暗感激,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还少年老成地考虑,要是和这样的男人,说不定也能结个婚试试。 这些事明明已经尘封在我记忆深处,可和我男朋友在一起,我便会一点一点地,回忆起那天的快乐。他们并不相似,他也没有请我吃过他做的菜。真是难以置信。 我觉得,好像无论我说什么,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他都会包容我。内心的冲动驱使着我想将至今为止的人生全部告诉他。可这么做的话,就和用“免罪符”没什么两样了。 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我的家庭环境,听我说那天发生的事故。性格温柔的他就算没那么喜欢我,也会愿意接受这一切吧?这么做是不是非常卑鄙?我觉得一旦提及这些,我一定会无法控制,所以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说些不痛不痒的事。 可是,前些日子,他突然说出了“结婚”两个字。不过幸好他那句话说得也有些含糊,我便也敷衍过去,其实我心里是非常开心的。 我想,如果走到结婚这一步,我就必须把我的过去告诉他。 要是结婚后再向他坦白,那就更加不要脸了。 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了解那起事故,却不是单单同情我呢? 究竟我这种人,是不是真的可以结婚? 老师,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并不是想向老师您撒娇,就这一次,请您当我是一个表现欠佳的学生,原谅我这冒昧的请求吧。 光是想到老师您能读完我写下的这些内容,我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竹泽老师,请您万万保重身体! 山野梨惠 <hr /> 竹泽真智子老师: 老师,您身体好点儿了吗?盂兰盆节假期,我和我女朋友两人想去大坂探望您。 到时见! 大场敦史 谨拜 竹泽真智子女士 第1节 纯一先生: 起首这么写可以吗?“拜启”或是“前略”都显得好生硬。“亲爱的纯一”虽然很符合我的心意,可写成文字却有说不出的害羞。所以最终还是决定这么开头。哎,明明是我硬要和你互通书信来着,写个开头就这么迷糊可不行呢。 我对你说,写信是为了把我们俩的回忆留在纸上。我会这么想,是姨妈给我看了她结婚前姨父写给她的信的缘故。 在那些信里,“我爱你”自然必不可少,除此之外,还毫不吝啬地出现了大段诸如“有你的冬天,比起没有你的春天,更能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世界里开满了鲜花”这样热情的文字。我读着都觉得不好意思,可姨妈却自豪地对我说“很棒吧”,真令人羡慕。 姨妈只让我看了一封她写给姨父的信,她自己写的就觉得害羞呢。不过,那封信也非常完美。虽然信中使用了敬体,显得有些生疏,但整封信里她都称姨父为,那恰如其分的尊敬与爱意,让我也想写出这样的信来给你呢。 虽然我很努力地学,不过不论是“亲爱的”这样的称呼,还是敬体的写法,对我来说都是一场苦战呀。 过去的人还真是浪漫主义啊! 一开始就写出完美的信可能比较困难,不过,当我准备好信纸和钢笔,消除掉周围的噪音,静静坐在桌前时,心情和发短信时完全不一样了。感觉似乎这么做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写信这件事,再一次让我正确认识到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和时间。 比方说,现在我给你发了条“在干什么呢?”的短信,也许五分钟都不用,你就会回复我“在睡觉”或是“在看书”。这样一来,我就会想听听你的声音。于是打电话过去,跟你说说今天发生的日常琐事,你呢,就会回应我我最想听到的话。再接下来,我就会想见你。 以前,想见你了,就坐电车去你住的公寓。你常常说,女孩子一个人很危险啊,然后就变成你来我这里。要是当时不方便见,我们就约好第二天见,或是周末见。再然后,互道晚安,一天就结束了。 而现在,就算和以前一样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也无法见到你。就算约好时间,也不是几天内就能见得到的。真要见面,得等到两年后了。所以,我可能会难过得在电话这头哭起来吧。挂了电话,也许还会给你发短信,把我寂寞孤独的一心情一股脑地倾诉给你。可这些只会让你更加为难而已。 会认为“手机把我们联结起来”的,大概只有那些想见面时就能见到的人。我猜,你现在一定紧蹙着眉头,表情痛苦。抱歉啦。 在机场,虽然我笑着送你登机,可我得承认,在回去的公车上我哭得一塌糊涂。不过,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哭过了,请你放心。 话说得有些离题了,回到原题。写信的话,是不能指望对方立刻回应的对吧? 而且还是航空信。这是我第一次寄信去国外,心情颇为激动呢! 文具店的售货员告诉我,就算是往国外寄信,也不一定要用蓝红镶边的那种航空信封。你知道吗?只要在普通信封上用红笔写下“Air Mail”就可以了——你肯定一早就知道了。我又在想象你苦笑着的脸了。这樱花图案的信纸和信封,是不是很美呢? 这封信寄到你那儿要花多长时间呢?一周,十天,或许更久。还得把你回信的时间考虑进来。 这就是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和时间呢。 所以,我就不能在信里写些琐碎的小事或是一时的感情波动了,也不能写些“科长外遇被他老婆发现啦”这种别人家的无关紧要的事了。短信写什么,和你见面时说什么,在我们离得近的时候,我从没事先考虑过,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我们是成年后才遇见,那么现在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写些童年时的事,学生时的事,更加了解彼此。可我们从中学时就开始交往了呢,现在还有什么能互相了解的事吗? 还是不硬写些什么特别的了,我就坦率地写下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现在是否平安健康,还有你在那里的新生活怎么样。 我至今仍忘不了,当听到你说你要作为国际志愿者队的一名队员,去P国工作两年时的情形。你参加了项目说明会、通过了初试和复试、接到了合格通知,这半年来的所有过程竟然都瞒着我。并不是我太迟钝才没注意到,而是你隐藏得过于巧妙。 你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还把我带到连过生日也没去过的高级餐厅。我还以为你要拿出戒指来向我求婚,没想到却听到你说国际志愿者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的消息。 要是我知道你一直以此为目标,倒也能对你说声“恭喜”。可那时候的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理解你的话。 从没听你谈起过国际合作或者志愿者什么的话题,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此抱有兴趣。从之前对国外旅行都没什么兴致,甚至连护照都没办过的你的口中,说出了让我无比陌生的国名,还说要去那里工作两年,我实在没有什么真实感。 既然如此,你想说什么?——这是我当时的心境。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关系从今天起就结束了?” 我是冷静地想过后才这么说的,可你却一副困惑的样子,惊诧地,甚至略带怒气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理解啊?”你对我说,两年,对于我们曾经共同累积的岁月和即将度过的漫长人生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罢了。 “要是还不放心,在我走之前,我们就去领证吧。” “领证”,不是“结婚”。虽然和我当初所想的有些不同,不过也差得不远了。后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就向那方面发展,所以有些事当时没能问你。 为什么要参加国际志愿者队呢?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还有—— 你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受“那件事”的影响呢? 因为写信才注意到的事,真的有很多呢。自那时起已经过了十五年了啊。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呢。 你会想要参加国际志愿者队,也许是因为在三十岁即将到来之时,仔细思考了自己今后的人生吧。 和你分开,我的身边就像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似的,空出好多时间来。工作的时候,脑袋里会浮现出很多想做的事,比如好好休息,读几本书,做个美容什么的。可一回到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里的时候,就会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着“白天我想干什么来着”,不知不觉把时间都浪费了。 不紧不慢的生活固然幸福,不过假设我们都能活到平均寿命吧,那现在还不到一半呢。这种被动的人生实在太浪费了。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我在想,要不要业余去学学烹饪或是英语呢? 啊,我怎么写出来了。偷偷地瞒着你去学就好了,然后突然去见你,用流利的英语和当地人对话,吓你一跳。也可以在你回国时,一边问你“是不是很想念日本菜呀”,一边端出一桌我亲手做的,不逊于大厨手艺的。 所以,你才瞒着我去考试的吧。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但遗憾的是,你也知道的啊,我对“隐瞒”这种事一点儿也不擅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从来没让你惊讶过呢。 你了解我的所有,我对你——怎么说呢,写到这里,我突然没了自信。 也许这样的距离和时间,是为了让我重新认识你而产生的吧。 无论如何,健康最重要。 小心身体,好好加油。 又及:邮费只要九十日元,便宜!竟然比去你公寓的电车费还要便宜! 万里子 四月五日 <hr /> 亲爱的万里子: 我用了你不好意思用的称呼作为开头。 确实,要是在日本时这么写,一定会觉得反感。何况,要是写在手机短信的开头,收到短信的你也会怀疑这是不是整人游戏。不过,若是就着烛光写在信纸上,别说是“亲爱的”了,就是再肉麻的词语也写得出来哦。 我现在所在的这座海边的小村庄并不是连电都没有的与文明隔绝的地方。只不过上周一场龙卷风袭来后就一直停电。所以我学会的第一句当地的语言就是“停电”。受灾并不严重,在日本的话第二天就能全面恢复正常,但在这里就不知要到何时了。 到去年为止,这座村子里有一位日本电器队队员,好像就是他把前村的电线拉到了这儿的。大概因为这样,村里人便以为日本人都精于此道,很多人对我说“快帮我们修好吧”,或是来询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啊”,甚至还有人带着坏了的收音机来找我修呢。 我告诉他们,我并不会电器相关的技术。听了我的话,他们偶尔会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不过从没有人发过怒——“哎呀,你刚刚来,也挺不容易的呢。”说完咧嘴一笑,便回去了。还有人带些食物给我。看起来,原本村里人就不那么在意用不上电这件事呢。 这个地方有着这样宽厚悠然的性格,却严格执行着宵禁。一开始我很难理解,不过,现在已经能在这儿快乐地生活了。 没和你商量参加国际志愿者队考试的事,并不是存心想瞒着你,而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要去。参加考试的人基本都抱着强烈的愿望,我却不是怀着那种无论如何都非去不可的心情。 也许,这件事的起因还是你呢。 还记得吗?我们俩有一天约好去看电影,可你突然来不了了。理由是职场上的朋友遭遇了老公的家庭暴力,你要带她去律师事务所进行相关咨询。 那天,我早早就出了公寓,接到你的电话时已经在电车里了。我有些生气:都这个点儿了别放我鸽子啊,还是你提出要去看这部热门电影的首映的呢。为了这个,我昨晚还特地熬夜,把工作提前做完。 而且,又不是为了你自己的事。 约好去看的电影是一部非常甜蜜的爱情片,我实在没有一个人去看的勇气,也没什么其他特别想看的片子。正想着怎么办呢,车已经到站了。车站旁的宣传栏里,一张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在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一棵参天大树下,一名日本男子正单手举着块小黑板,为黑人孩子们上课的情景。是国际志愿者队招募的海报。 我曾经从电视广告中听说过国际志愿者队,不过对其具体做什么完全没有概念,只是隐隐有一种印象:一群人在冷漠地挖井或植树。这幅海报中所展现的蓝天下的课堂,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黑板上写的还是乘法算式。这些发展中国家的孩子也会学习这些啊,我暗自惊叹。你也许会难以置信地问我:“你这是什么偏见啊!你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了?” 无论生在何处,数字和数数大概都是非常重要的。不仅仅是加减法,乘法什么的也必须掌握——说不定会遇上“给五个孩子每人两个苹果,一共需要几个?”这样的情况。 可是,那块黑板上写的却是“5×0=0”这样的式子。我们一直理所当然地学习“零乘以任何数都得零”这样的知识,不过,对于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中学习的孩子们来说,究竟有没有教给他们的必要?在实际生活中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我一面看着海报一面想着这些。下方写着的说明会地点正巧就在我们要去的电影院方向的一栋大厦里,时间也是当天那个时段。去看看也好,我便决定去参加说明会。 这就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不过,我并不是说,是你当时的失约导致了你对现在的距离和时间的寂寞感。我们之间,总归需要些距离和时间,再次确认对方的心意。 那件事过去了十五年——不过是偶然撞在了这个时间点上罢了。 在说明会开始前,我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消磨时间。在那里,我一直想着你。 我的朋友见过你之后,非常羡慕我呢。总是藏在我身后,走路时会离我半步左右的你,又娇小又可爱,永远笑眯眯的,而且无论什么事都会和我商量,温顺地接受我的意见。他们说这样的你非常迷人。 我也一直深信,你从心底里依赖着我。 如果那天你取消约会是因为别的原因,那么就算我为了消磨时间而去参加了说明会,大概也不会提出申请的。让你一个人在日本待两年,我可担不起这个心。我甚至自信地断言: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要一直守护着你。 这样的你,却说要带遭到家庭暴力的朋友去律师事务所。管别人家的闲事,要是招致她丈夫的怨恨该怎么办?难道你那朋友就没个亲人的吗?我倒先担心起你的处境来。 既然有朋友发生了这种事,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一声呢?我越来越不高兴——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浮现在我眼前。 从这儿开始,也许我要稍稍违背和你的约定了。 那是初中二年级下学期,发生在学校自行车存车处的事了。一树殴打着康孝,几个学生围成一圈冷眼旁观。我就是其中一员。 “永田君,为什么不制止他们啊?”一个女孩子在我身后,有些拘谨地拽了拽我的袖子,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是你。 “这和谷口同学你无关。”我冷漠地回答道。 于是,你冲进了围观的人群中间,大声喊道:“住手!打人的人和默默看着的人,都是最没用的了!你们这么做,不觉得丢脸吗?” 你看着一树,看着康孝,看着围住两人的那些同学,最后,你看向了我。那时,我确信,在这群人之中,你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了。 就算你失去了那时的记忆,你的脑海深处也留下了对我这种无动于衷的人的蔑视吧。因此,你才没有和我商量你朋友遭到家庭暴力这件事。 你并不软弱,也不胆小。你拥有比任何人都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什么我忘记了呢,我不过是救过你一次而已。 因此,你一直很给我面子。不过仅此而已,你并不是在依赖我。 这么想着,我走进了说明会的会场,里面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我非常惊讶,真有这么多人对国际志愿者队感兴趣啊。说明会首先对国际志愿者队做了笼统的介绍。接着,几名回国的队员谈了谈他们的经验和感受。既有幽默的故事,也有感人的事迹。述说着自己在当地工作情况的他们,看起来都是正义感强,又很有勇气的人。他们并不像英雄片的主人公那样煽动气氛,也提及了自己的挫折。 不过,不论是谁,都和那时冲进人群中的你,有着一样的目光。 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呢?如果和这些人经历一样的事,会不会也能拥有和他们一样的眼神? 其实,那天我提前出门,是为了去买戒指。之前,我的一个朋友和认识不到一年的对象结婚了。参加他的婚礼时,他问我“你怎么还不和你女朋友结婚”,倒真让我思考起“为什么”来。会不会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错过了考虑结婚的时机?深深体会到这一点的我决定,要以三十岁即将到来为由,向你求婚。 可是,参加完说明会的我,想起了你的眼神的我,与你目光不同的我,没有资格。 我想拥有和你一样的眼神——带着这种心情,我提交了申请书。通过了初试的笔试,又通过了复试的面试,最后接到了录取通知。我总算对自己有了些信心,便向你汇报了这件事。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以为我是要和你分手,慌慌张张地还没把事情说明白,就当场说出了“去领证吧”这句话来。“我等你。”——听到你的这句话后,我紧紧地抱住了你。我想告诉你,那时我再一次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变得更强,一生守护着你。 我也想过拒绝这份录取通知,还像以前一样和你在一起。可是,冷静地想想,单单参加过国际志愿者队的考试,我的内在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要是在这两年里,能够挑战自己的极限,那么我就真的可以守护你一辈子了。 带着这样的决心,我来到了P国。在这里,我的工作是教村子里上学的孩子们学数学和理科。所谓的挑战极限是什么,我现在还在摸索着。 这里谈不上是可以轻轻松松邀你来玩的地方。不过,窗外这满天的星斗,真想在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并肩仰望。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好好保重。 又及:我觉得明早再看一遍的话也许就投不出去了,所以现在就封起来吧。信封就像你看到的,是航空专用信封。因为要和你写信,出国前我买了一大把。 收到你的信花了二十天,寄到你那也得二十天后了吧。真是漫长的旅途啊。 你的纯一(连这样的署名都写得出来哦!) 四月二十五日 <hr /> 亲爱的你(比起名字,我觉得这种称呼更好): 你好吗? 停电什么的可真糟糕啊。要是原本就没有电的话,大概会有与此相应的生活方式。但既然原本有,现在又用不了的话可真是不方便呢。已经恢复了吗? 话说,你那儿有家用电器吗?出国前怕那里没有电饭煲,我们还一起练习用普通锅煮饭呢。买得到米吗?不会还是物物交换吧?用贝壳或金块什么的——我的偏见也够严重的,真对不起,可实在是难以想象那里的生活。 我想要了解你的工作,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于是,我申请订购了国际志愿者队事务局发行的月刊《Blue Sky》。上周,第一期,也就是六月号寄来了。令人惊讶的内容可真不少…… 出国前,你对我说一起去领证时,我硬是逞强着说“我等你两年,放心去吧”,领证的事就暂缓了。但是,看了《Blue Sky》我才发现,队员家属有各种福利呢。 首先呢,即使不订阅《Blue Sky》,在队员赴任期间,每月都会免费寄送。 比起这种细节,我更在意的是“家属访问团”。访问团每年组织一次,可以和在P国工作的其他队员的家人一起,去P国参观队员们各自的工作情况。事务局会承担80%的交通费和住宿费,超便宜的。不过,问题还不是钱。 当然,花费很少这点确实非常吸引人。可更重要的是——交通工具。 我查了查该怎么去你住的地方,发现到离你一百公里外的小镇都还比较容易。但要从那儿再去你的村子,就必须租船或是小型飞机。跟着“家属访问团”去的话,事务局可以提供小型飞机的租借服务。月刊中的一篇随记是这么写的。 这么一来,村子里通电这件事反倒显得不可思议了。村里人都穿着衣服的吧。 除了租借,在我所查到的方法中只剩一种,就是和当地镇上的渔夫商量。这太困难了。大概“家属访问团”已经接到了太多队员朋友或恋人的咨询,因此,月刊上写明了参加者必须为以内的家属,附加其他一些在普通宣传册上没印的条件。 早知如此,当初就领证了——我正后悔着,便收到了你的信。我写的信顺利地寄到了你那儿呢。你的信也来到了我的手中。那么偏僻的地方,寄封信要花上二十天对吧。到底是怎么从村里运送到小镇去的呢? 我的心怦怦跳着,拆开了信封。 这有棱有角的字确实是你的笔迹。不过,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看过你手写的字了呢?回想起来,还得追溯到高中抄你数学课作业那时候呢。 知道了你申请参加国际志愿者队的理由以及瞒着我的理由,我首先要向你道歉。为我当天临时取消了和你一起看电影的约会,也为我从没和你商量过朋友遭到家庭暴力的事。 那位朋友是由美。有一次我参加同事的婚礼,因为要作为公司同期入职的同事代表发言,还在你面前练习了好几遍。就是那个由美。她和学生时代同一社团的学长结了婚。一起吃午饭时,她总会向我说起她老公的事。 一开始是非常幸福的生活片段,可半年不到,便演变成了让人不忍听闻的辛酸经历。由美的老公非常喜欢赌博和改装车,为了这两样东西一直挥金如土,甚至动用两人的生活费和由美自己的积蓄,被由美念叨了几句之后便暴怒地打了她。手腕和侧腹都是淤青的由美,在我的面前哭出声来。 每次我都向由美提出例如“和家人商量”、“和可靠的公司前辈商量”这样的解决方法,可她只是—个劲儿地摇头,说“算了”。 约会前一天晚上,由美突然跑到我住的公寓来,说是从老公那里逃出来的。她的左眼肿了,周围都是紫色的淤血。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由美会被杀的。说服了本来只想在我这里住一晚的由美,不顾已是深夜,我坚持给家庭暴力咨询处打了电话。对方为我们介绍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一大早,我就打电话预约了当天下午的见面。 意识到和你有约,已经是我和由美一超走出家门之后了。牵着步伐沉重的由美,我一边想怎么穿了双这么难走的鞋出门,一边低头看向脚面,这才突然想起之前为了和你见面,已经早早把新买的鞋放在玄关处了,于是慌忙给你打了电话。 对不起,我头脑一热就什么都忘了。我这毛病你也知道的。 写信的话明明就能顺畅地写下来,为什么当时不找你商量呢?也许是因为直到由美跑来我家之前,我都对这事没有什么深切的感受吧。还有,既然是同性朋友的烦恼,总觉得不能告诉异性呢,哪怕是你。 然而,当时要是和你商量就好了。 由美去了咨询处的第二天,就不再和我说话,第二个月便辞了职。我还以为是她丈夫逼她这么做的。直到两周前,我在街上偶然遇见她,问起她的近况时,才得知她已经和丈夫离了婚。由美怨恨地瞪着我说“都是你害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你商量的话,你会给我什么建议呢?也许你会觉得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必要问你。可是,我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不想和你商量,绝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原因。 十五年前,我们两人约好,决不再提起那起事件。从那以来,我们一直遵守着约定,甚至没发觉误会已经产生。虽然失去了对那起事件的记忆,可在那之前发生的种种欺侮,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即便写成文字,还是令人心存抗拒。但我想好好解开和你之间的误会。所以,可能我也要破坏约定了。 我记得那是九月十日左右发生的事。在放学后的自行车存车处,一树君狠狠地揍着康孝君。周围站着二十来个同年级的学生,还是男生,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树君非常强壮,是县内重点培养的柔道选手。这样的他把身形纤细,只会读书的康孝君打倒在地,不断踢着他的侧腹。那情形真让人看不下去。 向你求助,首先是因为我的自行车前面就站着你。其次,我觉得你说不定会有办法。你和康孝君、一树君都住在同一区,和谁关系都很好的样子,说不定你可以从中调停。我觉得你是能够将“对的事”付诸实践的人。我希望你意识到我的想法。 然而,你并没有进去阻止他们。 那时你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你错了”。我很难过。人们都说,眼睛会说话什么的,根本不可信。可是,我还是难以允许眼前这一切的发生,便自己冲进去阻止了他们。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你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村里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吧? 5×0=0。你会如何教那些生活环境和文化都与我们不同的孩子们呢?任何数和0相乘都得零。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老实说,我还真不明白“和0相乘”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全部都消失了吗? 像我这样的人心里,也许只存在着加减法吧,只存在着“对”与“错”。错了的就必须改正。你说我的正义惑很强,可十五年前的那件事让我切身体会到,作为第三者去改正某些错误,那不是正义。 但我还是在由美这件事上失败了。 我依赖你,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曾从火中将我救出来的缘故,而是因为如果交给你来判断,就不会出错了。那时候也是,如果我不是仅凭单纯的加减法,就冲进人群中的话,也许两个月之后,那两个人就不会死了。 迟疑着没和你领证,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成为你的累赘。如果这两年,我能不依赖你顺利度过,那么我就可以和你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我如此祈祷着。 要是中途跑去见你,可是不行的呢。 还有一件事。这是读了《Blue Sky》后我受到的最大的冲击,也是最重要的事。 你赴任的P国在七十多个派遣国家中,治安之差,数一数一。“宵禁”是什么?你似乎不当一回事地写在信里,但那是指会有被强盗袭击的危险,夜里不能出门的意思吧。 归国队员的随记里写着,面试时会被问到希望被派去的国家。这么说,去治安状况糟糕的国家,是你自己所期望的? 知道了你是因为想起十五年前的事而决定参加考试,我非常后悔自己当时管了闲事。现在,我很担心你。怎么能跑去治安这么糟,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的国家去呢? 还是说,你在逼迫你自己? 你在懊悔当年没能救得了两个人吗? 我一直觉得,既然自己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失去记忆是件好事,也没必要回想起来,却从没想过,你是了解那起事故的全部的。 十五年里,比起“不记得所以不提起”,“记得却闭口不提”的一方,要辛苦得多吧。 仅仅是结果的话,我也很清楚。可是,我却不知道你与那件事有怎样的关联,又是背负着什么度过了这十五年的。 既然你意识到我并不是那么软弱,那么也请你依赖一下我吧。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也许我可以为你分担。就像常说的那句,“相互扶持才有‘人’这个字”。想要为你做些什么的心情,是真的。 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比方说: 似乎有不少队员收到了家属和朋友从日本寄去的装满日本食品的包裹。队员们称它们为“爱的宝箱”,经常互相转告说:“你的宝箱寄到邮局了哟。”包裹没法直接寄到你们的住处呢。这么说来,你的地址写的也是邮局的专用信箱。 “这样也行啊!”我兴奋极了,好想给你寄去宝箱啊。订购月刊真是太明智了。说起日本食品的话,还得是梅干、仙贝、还有鸟冬面和荞麦面之类的吧。不过,既然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想在宝箱里塞满你想要的东西,所以,尽管要求吧。 健康最重要了。安全也是。 想和你一起仰望星空。 下一封信寄来之前,我打算多了解些星座知识,谁让我只认识猎户座和北斗七星呢。你那里还看不见吧?所以,我想要找到我们俩都能看到的星座。尽管并肩仰望有些困难,两人在不同的地方看着同一颗星星,这感觉也很幸福呢! 又及:前阵子我一个人去看电影,碰巧遇见了公司里喜欢八卦的前辈。自那之后,在公司里大家都当我是被抛弃了的女人了。真是太失礼啦! 去看的电影是原本约好要去看的那部的续集。电影一开始我就注意到前辈也在,于是连结局都没看就走了。还以为这样就没问题了——问题大得很呢。 满怀爱意的万里子(受不了了吧?) 五月十五日 <hr /> 亲爱的你: 你好吗?我很好。没遇到什么危险,请放心。 停电还在继续,我问学校的校长:“什么时候能恢复?”得到的答复是:“日本人什么时候来修啊?”似乎完全没有自觉主动做些什么的意思。不仅仅是供电这事,我最近才渐渐发觉,这个国家的人好像都认为国外来的志愿者们就该如此。 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从事务局复印了那名电器队队员的工作记录以做参考。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恢复供电的提示呢?我翻看后发现,他曾经教过村公所电器科的两名男工作人员修理的方法。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村公所询问那两名工作人员:“为什么不修理呢?”两个人口径倒很一致:“忘记怎么修了。”我对他们说:“那志愿者们来不是就没意义了?”两个人连连摇头,直说完全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并不是我没表达清楚哦(慎重起见)。 “就算我们不记得,日本人再来不就行了?”这是他们的理由。他们并非看低自己,也不是好逸恶劳,只是觉得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这倒也不完全错。 数理科的老师也一样。我不仅仅教孩子们数学和理科,还指导村里老师们的教学和课程安排,和他们一起编写教科书。要是村里的老师能掌握教学方法的话,那我的工作也算成功了。以后,这里也就不再需要新队员来。可是,在教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热情地点着头,自信地说“记住了,绝对没问题”,但我回国后会怎样就很难说了吧。我看多半又会回到老样子吧。 要是你的话,会怎么打破这个僵局呢?生活中的“计算”,就连我这个数学教师,也不擅长呢。 我想,你的朋友由美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不,只是想有人听她说罢了。也许是想向第三者炫耀:“被这么差劲的丈夫虐待,却还深爱着他,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才能做到。”不知道是自我陶醉,还是作为精神崩溃之前的心理防卫,自然而然地就变成那种状态了。但是,她责备你,可就搞错对象了。 既然想找人倾诉,那就该找个不怎么上心的啊。和你商量的话,很明显你会认真对待的。所以,你没必要觉得自己失败。 你的“加法”完全没错。那时我要是听了你的话,闯进人群中,那么最后也不会是那样糟糕的结局。事到如今,无论什么借口都太苍白,可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时我没有进去阻止他们的原因。 你二年级才转到我们班,所以,在你看来,被揍的康孝是受欺负的一方。对围在他们周围的那些同学来说大概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去阻止一树,也许理由各不相同:有人想看好戏;有人害怕这次插手,下回被当做目标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而我,是因为明白一树殴打康孝的理由。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和一树、康孝都住在同一区,各家相距不过百米。从记事起三人就一直一起玩,还常去对方家里,对彼此的家庭情况也都一清二楚。 然而,上中学后,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兴趣,不再因为只是家住得近而成天在一起了。尤其是康孝和一树,兴趣完全相反,可说是室内派和户外派。我倒是两边都还行,所以时不时向康孝借借推理小说,时不时又和一树在空地上玩玩排球和足球。 一树在社团活动中非常活跃,又很喜欢笑话,常常说些好玩的事,从一年级开始在社团里就像领袖一般。升上二年级后给人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可这对康孝来说却一点也不有趣。 暑假的时候,康孝这么对我说道: “一树好像以为凭力量就能制伏别人呢。傻不傻啊他?我只跟你说啊,我呢,有种特殊的能力,只要稍稍观察一下想要搞定的人,就知道什么话最能伤害他了。看在我和他也算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一直忍耐到现在,不过,差不多也是时候给他一下子了吧。” 我不知道他这话有多少认真的成分。虽然不太相信这世上存在着那种特殊能力,不过如果是精通各类书籍的康孝的话,也许可以像体察书里出场人物的心理那样,看透现实中的人的心情吧。这家伙会对我说什么呢?一想就觉得有些可怕。我不想搅和进去,所以连“一树不是那样的人”都没说一句,就迅速地离开了。 在那之后的一周,一树打了康孝。 平时我们几个社团活动的结束时间都不同,所以放学时三个人都碰不着面。可那天正巧是暑期末全校统一测验的前一天,社团活动暂停,于是三个人便在自行车存车处遇上了。 在那儿,康孝对一树说了完全不该说的话。是即便写在这里,也会让人有所抗拒的低俗之言。并不是对一树本人的侮辱,而是对靠做陪酒工作独自一人把一树养大的母亲。即便是我这样的外人,听到他的话也厌恶得心里作呕。 什么特殊能力啊,一树家的情况,只要是住在周围的邻居谁都知道。谁都预想得到,如果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会伤害一树。不过,谁也都明白,这话太下作了。因此,即便和一树吵架,或者对一树家有什么不满,大家都会抱怨些别的,只有那种话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一树狠狠地揍了康孝。被揍的康孝一边冷笑,一边说道:“看吧,果然说中了。” 一树揍得更狠了,不断踢着倒在地上的康孝的侧腹。我并不是肯定暴力,不过如果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我也会这么做的。不一会儿,周围就聚集了一圈人,你也走了过来。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虽然有懊悔,但和我去P国完全无关。 去P国并非是我本人所期望的。尽管现在国际志愿者队的派遣国有七十多个,也并不是说可以从中任选自己想去的国家。 话要说回当天的说明会。首先,志愿者队向我们分发了按职业种类划分的对象国便览册,我们必须看着册子,从中找出自己能申请的职位。医疗、农业、土木·建筑、教育——在这些条目中,我翻开了教育这一页。身为高中数学教师,我能申请的,只有“数理科教师”这个职位了。有十几个国家对此有所需求。 十几个国家,其中之一就是P国。 申请时虽然需要选择职业类别,却不需选择希望的派遣对象国。 初试是英语和按职业类别的笔试。申请数理科教师的话,则是数学和理科的一些综合基础问题,以及以自己擅长的主题设计一节课的教案。成绩合格的话便可进入复试。这一轮似乎是八比一的合格率。 复试是面试,分两部分。一是考察申请国际志愿者队的动机等综合问题,二是按职业类别考察专业知识。两部分都是单面。在按职业类别的面试中,我被问到希望去的派遣国是哪里。那时我的回答是“哪儿的国家都可以。”虽然我也想过,也许限定一个国家,事先调查好那儿的情况,比较能显示出我的热情。但真的是哪里都可以。这时候的录取率是二比一。 “对农业领域的人来说,也许要考虑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能力的气候和土壤,可对数理科教师来说,哪个国家条件都是一样的。派遣国定下来后,我会好好查查当地的教育、文化、宗教情况,为我今后的工作做好充分的准备。” 我这么回答道。之后寄来的合格通知上写着,派遣国为P国。 向你汇报这件事时,我几乎还没查过P国的情况,完全没想到这个国家治安竟然如此之差。 你不也无忧无虑地以为那是个“在太平洋赤道附近,雨林中住着极乐鸟的国家”嘛。极乐鸟,那天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鸟。 得知这是个治安很糟的国家,是在为期约三个月的国内培训刚开始的时候。 国内有两处培训所,一处集中了大约三十五个派遣国的队员。刚开始还觉着男女比例差不多,等按派遣国坐下后,我周围就都是男性队员了。 “果然还是男女混合的国家比较好哇。面试时说是说哪里都行,没想到还真被选进派遣国里唯一一个没有女队员的国家来了。”听到邻座一哥儿们这么嘟囔着,我问道:“是这样吗?”他吃惊地回答道:“你不知道吗?P国的治安超差的,不会派女队员去的哎。”那本册子的后面似乎也写了。 写到这里,也许你会问:“出发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你担心。不过,也有那么一次,我差点儿就要说出口了。 那是在出发前一周,和你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 “同一个村子里,有女性队员吗?” 这大概是交往十五年来,你第一次以这种语气说话。以前,把情人节那天别的女孩子送我的巧克力故意放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你也什么都不说,也看不出有什么介意的。其实,我每年都挺为此伤心的。就算你知道是友情巧克力,就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儿嫉妒来吗。 所以,我竟在心里暗暗窃喜,果然距离和时间拉远了,你也会有些不安呢。不过,也没那个心情故意逗你了。 别说是同一个村子了,派去P国的队员全是男的哦——话都已经到嘴边了,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去的村子就只有我一个队员。当地虽然有姑娘,但听说体型比日本男人还要健壮,还有很多人长着胡子呢。放心了吧?” 听我这么说,你把长长的头发,贴在纤细的下颌上,问道:“是这种感觉吗?”其实根本没这么可爱。住在我家旁边的房东大婶,在之前那位电器队队员回国时得到了他的电动剃须刀。后来电池没电了,就把我带来的原本打算给收音机用的一整盒十粒装的五号电池都拿走了。每天早晨,隔壁都会传来生气勃勃的剃须刀的响声呢。 顺带一提,我住的房子是水泥筑的。为了抵御龙卷风,造得非常结实。家用电器是一台冰箱。洗澡可以淋浴。洗衣服呢,是在水桶里手洗。有煤炉,做饭什么的倒也没问题。主食是红薯,到镇上就能买到米。村子靠海边,鱼贝类品种丰富,去菜场能买到非常新鲜的海产品。货币自然是有的,不过在这村里,贝壳竟然也能用来买东西!从前当做货币使用的贝壳,好像就是因为盛产于这个村子而得名的呢。下回,我去找找看吧。 看了你的信,我第一次得知“家属访问团”。我刚来时,也是乘坐事务局租来的小型飞机。不过事务局告诉我们,如果要私下出门,得自己和当地渔夫商量。另外运送邮件的专用小艇会不定期开出,说不定可以搭个便船。 对了,要寄宝箱给我的话,能否放几节五号电池在里面呢。要说日本食品,想吃的可真是数不胜数。我想,既然在这儿长住,还是尽量弄些这里有的东西吃吃吧……不过,要是能给我寄些咖喱来,那就太感谢啦。 前几天,村民们给我开了个欢迎Party。作为回礼,我想做点儿日本菜让他们尝尝。日本咖喱可谓日本菜的代表啊! 蜡烛越来越短了,这次就差不多写到这儿吧。不过,最重要的事儿还没写,真抱歉。 你唯独想不起那起事件,我一方面觉得有些吃惊,另一方面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除了那一天,你都不是受害者。倒不如说,你是那家伙唯一的伙伴。你大概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遭遇那么悲惨的事。 所以,你的“加法”,你所认为的正义才会有所动摇。 我不想让你知道那天的事。 派遣国就如我之前解释的那样,并不是我硬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地方。如果因为那天的事而背负罪恶感的话,那也是对我到那天为止的无所作为。要不是我一直袖手旁观,你也不会遇到那么可怕的事了。 我最期望的,就是你不再想起那时的恐怖场景。十五年来我一直如此期望着。也曾考虑过也许只有我离开你,你才会连发生过火灾这事都一并忘记。可是,我做不到。如果没有那一天,我们也不会如此心意相通。尽管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们能在一起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件事,可却一直没有向你确认的勇气。 能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的不是那场火灾,而是别的更牢固的羁绊——我本以为这分开的两年会是一个契机……要是拉开的距离和时间反而让你更在意那起事件,让你那天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的话,我会立刻回国。 这种时候,没有网络或电话果然还是让人烦躁啊。也许我应该在我们还在一起时就打破约定,跟你聊聊那起事件才对。 回国后,我们再好好谈。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保重。 又及:我这里也看得到猎户座。 眺望繁星的纯一(怎么样,很有诗意吧!) 六月五日 <hr /> 亲爱的你: 你好吗?我很好。 今天一早就去买了电池和咖喱回来。既然你没提什么食物方面的要求,我就在宝箱里放了些你喜欢的作家的新书,还有食谱(里面的菜都是用你那儿有的食材所烹调的)。一想到你会打开这个小箱子,我的心就怦怦跳。 你的收音机里会放些什么音乐呢?以前我对欧美音乐没什么兴趣,大概你说了名字我也不知道吧。不过现在为了练习英语听力,我也想试着听听看。 其实呢,这个月开始我参加了公司的英语会话活动小组。是今年春天从总公司调来的阿部邀请我的。虽然有些犹豫,但一想到要是英语口语水平提高,就算不跟着家属访问团,也能一个人去看你了,我便决定试试。 我以为小组活动会像学校教课那样,实际还挺轻松愉快的。一般都是看看无字幕的英文电影,或是反复听着英文歌曲,在歌词卡上做填空。现在,我可是非常期待每周两次的集中活动呢。我向曾在美国留学的阿部借了的C。作为初级听力练习的材料,如今已经能够不看歌词,哼唱出高潮部分了呢。 话说,你每天的生活都得用英语呢。出发前你说过,因为是个偏僻的小村庄,也许日常会话得用当地语言,是这样吗?你虽然对国外没什么兴趣,英语却学得很好,还说就跟玩智力游戏一样。现在,你是不是连当地语言都已经牢牢掌握了呢? 我想象中你现在的样子,也许已和现实中的你完全不同了。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国家,你是不是晒黑了呢?头发有多长了?供电还没恢复的话也许有点儿麻烦,要是方便,还是给我寄张照片吧。 给你的信从一开始就有些沉重呢。你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让我不禁感到庆幸——写下那些内容真是太好了。 你决定申请国际志愿者队的理由、瞒着我的理由、国际志愿者队的选拔过程、派遣国的情况、这些问题在我送你登机的时候,就在我心中浮浮沉沉。当我一人独处时,它们慢慢地变得像石头一样又硬又重,久久盘踞心中。不过,现在它们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心也变得一片轻松。 我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你精神饱满地和当地的孩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画面哦。请你尽量敞开心扉,露出笑容吧。 至于情人节的巧克力,我的扑克脸保持得那么成功吗?听你这么说,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呢。给你的巧克力里也有非常出名的巧克力品牌,那可不是友情巧克力会买的级别呀。可你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暗自得意的我却装着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坏心眼啊。你知道吗?高中时你虽然不那么受欢迎(对不起!),可觉得你不错的女生还真不少呢。 不爱说话又总是冷冷淡淡的你,好酷!好棒!——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常常被朋友问起,“你们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呢?”没主题的闲聊,或是谈论电视节目、电影、书、音乐和社团活动,有很多好玩的话题呢。可是,我们却从没一起放声大笑过。 我曾经看过一次你张著嘴大笑着,从内心感到快乐的样子。 那是在初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球技大赛中。你作为排球部的一员,表现非常出色,为我们班拿到了冠军。最后打出制胜一球的你,真是笑得非常开心。 进入高中后,我之所以在排球部当经理,不仅仅是因为和你分开会感到不安,更是因为我想再次看到你的笑脸。可是,你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了。 是不是从康孝被欺负那时起,你就不再笑了呢? 原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啊。 换了是我,可能也不会去阻止一树。可是,不知道理由的我冲进人群中阻止了他们。因为我无法容许暴力。我的父母,你也见过几次的,都不是会使用暴力,或者大声怒喝的人。以前我也惹他们生气过,可那绝对不会伴随着暴力。可以说我对暴力没有免疫力吧。 虽然在电视电影中也看过那种场面,可我总觉得那是一个和自己完全无缘的世界。可是,从小学六年级起,那不再是和我无缘的事了。父亲姐姐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曾在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表姐又美丽又温柔,从小就很疼我。因此,我无比期待她的到来。为什么刚刚结婚没多久的表姐会来我家小住?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想过。 表姐来到我家的那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面容憔悴,双目无神,甚至不能靠自己的双腿站稳。我的表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陪她来的姑妈不愿在我这个孩子面前说明。不过,后来大人谈话时我竖起耳朵偷听,这才得知表姐是来我家避难来了,为了逃离她的丈夫。 “那人竟然……”、“人不可貌相啊……”关于表姐夫的只言片语交替飞舞。结婚前,他们两人曾来我家拜访,我也得以和表姐夫有过直接的交谈。 他是个皮肤白皙,相貌温和的人,脸上总是浮现着温柔的笑意。对我这个小学生,用词也很是礼貌。 他们两人都喜爱古典音乐,在听音乐会时相遇了。就这样熟悉起来,交往了仅仅半年就决定结婚。我父母常常调侃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相会”。虽然觉得原本在大企业工作的表姐辞了职有些可惜,不过我还是衷心祝福看起来非常幸福的她。 半年还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吵架了?一开始,我的心情还颇为轻松…… 表姐来到我家的第三天,那个人也上门来了。我的表姐夫,和结婚前的那次登门拜访一样,带着满面温和的笑意,站在玄关处。 “因为我们无聊的夫妻拌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他的笑容平和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会吵架的人。可我父母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回绝道:“我们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了。” “请相信我。她是因为辞了工作,刚刚从繁忙的日子中解放出来,导致至今为止积累的疲劳一下子爆发,精神上不太稳定。那些被压抑的情绪现在化作对我的暴力妄想,从她的内心满溢出来。身上的淤青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她的确需要休息。可是,必需和她一起跨过现在这道难关的人,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父母是怎么说的我。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来请求您二位。舅舅、舅妈,请说服她和我一起回家吧。” 那个人用如此诚恳的语气说完这番话,在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跪坐下来。看到他这样,父母便让他进了家门,在客厅里给他泡上茶,打算听听他怎么说。 “你说要一起跨过这道难关,具体想怎么做?” 听了父亲的问话,他从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提供音乐疗法的心理诊所的介绍册。 他说,这种疗法就是听自己喜欢的音乐,或是一边自弹自唱。这会使人一心情平静。他自己也会和她一起参加。 他还说,尽管不知有没有用,他已经买了表姐喜欢的钢琴家的音乐会的门票,就在后天,所以来接她。说着,还拿出门票和演奏会的宣传单来给我父母看。预定的演奏曲目中,有表姐非常喜欢的,婚礼时朋友弹奏过的曲子。无论是我,还是我父母,都以为这个人是真心地为表姐操心。 母亲去叫表姐。表姐无力地说着“不要”,却还是出现在那个人面前。一定是认为父亲和我都在,所以没问题吧。那个人抱住表姐,流着泪道歉道:“没能好好守护你,对不起。”然后,跪在表姐脚边,恳求道:“求你了,相信我,回来吧。” 表姐的脸上浮现出胆怯的、犹豫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母亲提议道:“不如试着去听听演唱会?”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个人一边流泪,一边向我父母道谢。 “从最初的那天开始,我们两人重头来过吧。”对表姐说完这番话,他便回去了。表姐尽管仍有些不安,但看着他留下的音乐会节目单,表情逐渐安定下来,手指描摹着自己喜爱的曲目名,几乎就要露出微笑来。 父亲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姑妈。姑妈似乎有些为难。父亲劝道:“只是去听场音乐会,让他来我家接,结束后再送回我家,没问题的。”姑妈也就同意了。 当天,表姐托我去她公寓取去音乐会要穿的衣服。就是婚前来我家拜访时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趁着那个人出门上班,我放学后立刻赶了过去。为了避免和他碰面,我急急忙忙地拿了衣服和鞋就回来了。放在首饰盒最上面的玫瑰花胸针也没来得及拿。 样式简单的连衣裙和纤细柔弱的表姐非常相配。不过,既然是去音乐会,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直到表姐问起,我才想起胸针的事。不过这时要是回去拿,很可能会遇上郡个人,所以只好以母亲的胸针代替了。我抱怨母亲的胸针太老气,表姐却一边说着,因为是去古典音乐会,这样子朴素稳重,挺合适的,一边把它别在衣领上。 这时,那个人开车来接表姐了。表姐便出门去。“吃完饭后,十点我会送她回来的。”虽然他这么说,但是那天表姐却没有回我家。我们一家将其解释为:小两口和好了吧。 现在用文字将这件事的前后串联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上火:这解释是多么天真幼稚!可是,那时还没有能轻轻松松取得联系的手机,也不像现在这样重视家庭暴力问题,总认为会使用暴力的,一定是那些脾气急躁易怒的人。 再次见到表姐是一周后。姑妈不放心,去了她的公寓。结果出现在姑妈面前的是满身青紫的表姐。比以前更加失魂落魄的她,即便那个人已经出门工作了,也无法逃跑或者呼救。 我和父母一起去了医院。表姐连脸部都被殴打了,眼周肿起了一大块乌黑。她看向我们的那一瞬间,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高高肿起的都快睁不开的眼皮空隙里,就像裂了的水管那样,滴滴答答地溢出泪水来。母亲递上手帕。“不!不要!”表姐突然狠狠地推开母亲,放声大哭起来。 “胸针……胸针……” 看着表姐边哭边不断重复着这个词,姑妈恨恨地说: “那家伙看到自己挑的连衣裙上,不是别着自己送的胸针,而是没看过的,便吼道,‘是哪个男人给你的!你是故意讽刺我吗!’抬手便打了过来。” 听姑妈说,这是在去音乐会之前发生的事。那个人正开着车,注意到胸针后,便把车停在路边,逼问表姐。就像之前写的那样,胸针是我母亲在单身的时候自己买的。式样老气,也不昂贵,总不至于像是男人送的礼物。表姐也解释说是借的舅妈的,可那个人根本充耳不闻。 从一开始,暴力就源自那个人几近异常的嫉妒心。完全没有的事儿也要怀疑,听都不听表姐的解释就动手。那个人没带表姐去音乐会,而是把她带回了公寓,一直殴打到她失去意识。 父母对表姐和姑妈俯首道歉。在他俩身边,我也哭着低下了头。是没把胸针取来的我的错。“对不起”——这句话明明已经到了喉咙口,却无法说出声来。心里头不断重复着的“对不起”,在我的身体里越积越多。 真是好长一段前言啊。 被一树君不断殴打的康孝君的身影,和我表姐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太可怕了。我向你求助,被拒绝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视而不见。发生了那件事后,尽管表姐已经离了婚,情绪还是不稳定,甚至不能外出。 这可不是觉得“可怕”的时候。我冲人人群中,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大声地把当时脑子里想的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看了你的信,才知道原来说了那些话啊),怒视着一树君。我想,我是把一树君的身影和那个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了吧。我没做错——我这么对自己说道。害怕的心情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也许是被女生插了一脚觉得扫兴,一树君那天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回去了。可是,从第二天起,全班男生对康孝君的欺侮便开始了。动手的只有一树君,其他人只当看不见。因此这算不上是集体性的欺侮。但是,对我来说,自己身边有人被打到流血却仍然无动于衷,要说这些人不是加剧欺侮的帮凶,我无法认同。 一般都说女孩子喜欢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可那时反倒是女孩子们比较正派。有人看不过在教室后方和走廊里殴打康孝君的一树君,哭了出来;也有人悄悄去找班主任商量。 但是,班主任完全指望不上。这位刚从大学毕业的白痴老师,竟笑着敷衍说,“男孩子嘛,总会打个一两次架,这样关系才会更好。”因为课间休息和放学后的时间里,他从不会来教室。 因此大家才来找我的吧。一开始,我只是在自己看到时去阻止,可渐渐地,目击到欺侮的同学都会来我这儿报告。体育馆后、屋顶上、河边、还有郊外废弃了的木材店材料堆积场。 校内也好,校外也好,无论哪里,我都会立刻赶去。一树君没有动手打我或是吼我。只有一次,他离开时威胁我道:“你再来捣乱,我就不客气了!”周围还有其他同学,我便硬是逞强道:“你有病呀?!”其实心里真的怕极了。 我甚至想要放弃这样一次次的调停。但是,康孝君遭到了更加严重的穷追猛打。这是当然的呢。也许康孝君是自作自受;也许他是狠狠地伤害了一树君。一树君在欺侮康孝君时,真的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肯定暴力。暴力撕裂的不仅仅是康孝君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之后,便发生了那起事件。十一月一日。 木材店的材料堆积场上有一个很旧的仓库。那天傍晚,康孝君将我和一树君关在里面,然后点燃了仓库。我被你救了出来,可一树君却没能活下来。当天晚上,康孝君从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 我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即便从父母那里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我却连自己曾在事故现场都想不起来。记忆停留在学校的自行车存车处,我的自行车篮里放入了一张纸条……我想,大概之后我就往郊外去了。 你把我从大火中救了出来。但是,一树君却没能得救。那是因为你先救的人是我对吧。明明一树君才是你的朋友。 每次别人说你很酷,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我都会想,让你的笑容消失的罪魁祸首,是我吧。听到对你的这种评价的时候,我一定会试图挠你痒痒。你呢,就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完后,你总会问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这句话,其实也许是我该问你的。不过,我的回答总是那一句,你也就不再追问。 “不会啊,没什么。” 再多的痛苦往事,只需这一句话便可全部抹去,只当从未发生。这就是“乘以0”的意思吧。 我拉开窗帘想看看星星,谁料窗外已是一片明亮。现在已经七点了!还有一小时我就得出门上班了!! 你那里和日本的时差是三小时吧?现在,你都是八点左右去学校对吧。 希望今天对你来说也是快乐的一天。 小心身体。 又及:极乐鸟图案的邮票真美。想和你一起看的东西,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真的很多。 万里子(我投降了) 六月二十五日 <hr /> 亲爱的你: 一切安好? 我很想写下“我很好”这三个字。可这次的回信迟了一个月,作为赔罪,我想我还是得写下真相。其实,我得了疟疾。这种病在日本可能并不为人熟知。这是一种由蚊子传播的会致人高烧的疾病。在发着烧做着噩梦卧床不起的这段日子,我一直想着你。 是时候该和你聊聊那起事件了吗? 我一直以为,你会去阻止一树对康孝的欺侮,是源于你的正义感。你是个非常坚强的人。那起事件是弱者间的相互伤害,结果酿成了悲剧。所以,我以为你并不在意。 我只是不想你再想起在火焰包围中的恐惧。仅此而已。 然而,当我知道你是因为对表姐的罪恶感而介入其中,当我想象着你是以怎样的心情进行调停时,我对自己自始至终的旁观者身份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我一直对自己说,康孝被一树揍是应该的。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阻止的勇气。 也许,我仅仅凭借着救过你这一事实就将那时的罪恶感全部抹去了。就像再大的数字乘以0也得0一样。既然你说会接受我的罪过,那我就写下那天发生的事吧。 康孝侮辱的是一树的母亲。一树母亲有好几个情人,是靠着他们的钱把一树养大的。“你的东西都是你妈用身体换来的,那辆自行车也是。” 一树在自行车存车处揍了康孝。在你的阻止下,一树回去了。之后,我要康孝去向一树道歉:“一树动手固然不对,但原因在你。”可康孝的脸上却浮现出薄薄的笑意,说道:“被打了我才知道,那家伙果真是值得蔑视的人。” 自那之后,一树总是殴打康孝。表面上看起来,也许康孝是被欺负的一方。他完全不抵抗,也不擦拭流出来的鼻血。然而,先攻击的其实一直是他。和一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总会小声地说些触怒一树的话。我曾对一树说,别理那家伙说什么。可是,对那种话,初中生是不可能做到置若罔闻的。 关于一树母亲的小道八卦,也从别的渠道传入我的耳朵。包括我母亲在内,邻居大婶们常在一起闲聊。有一天,我听到了意外的消息:撒钱养着一树母亲的就是康孝的父亲,康孝家两口子离婚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康孝和一树,都因为父母的错而互相伤害。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还没想出答案来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估计一树也到崩溃边缘了吧。他虽然一直看你不爽,却总会默默罢手,可那次竟在大家面前对你出言不逊。我本该有所注意的,却只是揪着他说道,要是他对你出手,我就绝不原谅他。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康孝也处在爆发的临界点了。 放在你自行车筐里的是康孝写的纸条。你母亲看见它放在你制服裙子的口袋里。我也看过: “我决定同一树和好。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所以希望你也在场。请在傍晚六点来材科堆积场。”纸条上这么写着。你连家都没回,穿着制服就往材料堆积场去了。堆积场在我、一树和康孝家住的这个区里,和去你家的方向完全相反。我在家门口看见你骑着车往堆积场去,心想,那俩家伙又打起来了啊?可又觉得自己去了也是徒添无力感,便没想要追上你。 不过,为了确认你平安回来,我一直在家门口等着。一小时过去了,你的身影还没出现。回家的话你一定会经过这里。另外,我注意到了更严重的一点:一直以来都会有人陪你一起去现场,可今天只有你一人。 我赶到材料堆积场,寻找你、一树还有康孝。这时,一股焦味儿直冲我的鼻子。是从仓库那里飘来的。我连忙跑去,发现从仓库的窗户里正冒出滚滚浓烟。仓库前停着你的自行车。绕到门口一看,大门从外面拴上了。我心头一凉:“不会吧!” 从外面一打开大门,火焰就朝我袭来。被浓烟和热浪呛得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你倒在地上。我不顾一切地冲进仓库,抱起你跑了出去。就在这时,里面燃着的木材一下子倒下来,堵住了入口。我抱着你跑去最近的一户人家,告诉他们材料堆积场发生了火灾,请那家人叫来了救护车。后来,仓库里的火烧到了堆在外面的木材上,最终变成了一场最近几年都没发生过的大火。附近的住户都跑来灭火。火被完全扑灭时已过了零点。在火灾的源头——那间仓库里,发现了一树的遗体。光靠看外表已经辨认不出是谁了,可是,我知道他是一树,因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康孝的身影。 康孝的视线对上我的目光后,便立刻逃开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他。 第二天早晨,最早来到学校的教务主任发现了从学校教学楼跳下的康孝的遗体。虽然没找到遗书,但从你口袋里的纸条看来,可以肯定把你和一树叫去仓库的是康孝。纸条上的笔迹也是那家伙的。我把发现仓库冒烟的事、门从外面锁上的事、还有救你出来时候的事,都告诉了警察。 大概康孝只是想小小惩罚一下你和一树,才锁上仓库点火的吧。至于为什么不单单是一树,连你也一起叫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在大家面前要靠一个女生保护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他绝对不是心存杀意,可能只是想着,要是你们向他求饶,就放你们出来。可是,腐朽的木材燃烧起来的势头比想象的要猛得多,那家伙害怕起来,便逃了出去。之后,他得知是自己害死了一树,就选择了自杀。 这些都是推测,我们再也无法得知事实真相。即便你的记忆恢复,也很难确切地知道事件的罪魁祸首康孝到底做了什么吧。 在火灾现场,我并不是做了什么二选一的抉择。单是救助靠近门边的你就已经用尽全力了,我甚至没注意到倒在里面的一树。而且,假设一树是离门近的那一个,我也没有自信能否穿过火焰,将体格那么健壮的他带出来。 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那起事件里,你并不欠谁。 我也不能说没有任何懊悔。只是,无论如何后悔,他们也不会回来。真要说是谁的错,那便是那些大人们吧。不知道一树母亲和康孝父亲的传言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可是,成人世界里的相互倾轧,导致了孩子们的悲剧,这是事实。 那些成为了大人牺牲品的孩子,我想尽我所能救救他们。明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成为教师的,可这七年里,我每天只是忙于生计,早已将此忘得一干二净。在日本的我,和当年那个班主任几乎没两样。 至于看上去总没什么表情,只是因为我不擅长笑而已。球技大会的笑脸算得上是奇迹了吧。我从小就被人说是个冷漠的孩子,估计确实如此。让我家人把小时候的相册给你看,大概就能证明这一点。 对你突然挠我痒痒这件事,我并不讨厌。当我把你的手拉到跟前,问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你总会回答:“不,没什么。”这样的你,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很可爱。 0究竟是什么呢? 之前似乎是我大小看这里的学校了。我现在带的学生相当于日本的初中生,他们的教科书和我们用的基本相同。对于0乘以任何数都得0,他们也是知道得理所当然。 不过,真要让我来教的话,该出什么例题呢?就在烧得神志不清的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竟然走进屋子里来。病得都出现幻觉了呢。 重病的我所看到的你,是一丝不挂的。如果你这个样子来我房间,我会非常欢迎。不过这里可是医院哎。我挣扎着说,你起码穿条内裤吧。可你只是冲我笑。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时屋里的门打开,又进来一个全裸的你。我都说了,好歹穿上内裤啊。正想着,全裸的你一个接一个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现。 你什么都没穿,内裤的数量就是0。假设现在有100个你,那么内裤的数量是多少呢。答案是0。 真是的,我在写些什么啊。但就是这么回事。乘以0,并不是将原本存在的事物抹消,而是指无论聚集多少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结果还是0。 那起事件里,你没有任何错。不管怎么探究事实,你没错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能认同,那么我也愿意相信自己没错。0+0还是0。 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向前迈进,走出新的“l”来。这个1要是能变成2,变成3,变成4,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我不是说内裤哦,你别见怪。 还有,谢谢你的宝箱。 包裹寄到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我还在村上的小诊所里睡得昏天黑地呢,房东大婶执著地一次次跑来问我:“你的包裹怎么办?”我对她说,那是一箱咖喱,打开拿去吃吧。第二天,她竟特地把做好的咖喱送到病房来。 做咖喱的方法似乎是从电器队队员那儿学来的,不过,她完全无视比例,做出的咖喱稀得像水。而且搭配的不是米饭,是红薯。我表示很感激,但是实在没什么食欲,请她拿回去。这时,偶然从病房前经过的护师先生很高兴地进来了。他可是吃得津津有味,连胡子上都沾满了咖喱呢。 两人出去后,总算是清静了。我闭上眼睛,你的形象又浮现在我面前。这次穿着围裙。真遗憾,下半身也好好穿着衣服呢。 我几乎要产生我还在日本的错觉了。 休息日在你房间睡到快中午时,常会闻到一阵咖喱的香味。睁开眼睛,穿着围裙的你正搅拌着咖喱锅。我很喜欢睡眼蒙咙地看着这样的画面。 也许是因为在烧得恍恍惚惚神经敏感的时候闻到了咖喱的香味,才想起这样的事吧。我掉了几滴眼泪。咖喱的香味勾起了我的乡愁。似乎该为此赋一首呢,遗憾的是我没有那样的才华。 恢复供电还是遥遥无期,再这么继续在大自然中生活下去,我很期待我的嗅觉,还有五感中的其他感觉都交得极度发达。总之,先从视觉开始努力吧。 英语会话的练习,加油啊。 这里的广播,不知为什么经常会放的歌。特别是那首“Dancing Queen”。尽管觉得有点过时,但歌词好懂易听,推荐给你练习听力。 从明天起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你现在应该睡得很沉了吧?连你那糟糕的睡相,我都很怀恋呢。 好好保重。 又及:信封里还装了贝壳。据说价值相当于一串香蕉。 纯一(我也江郎才尽了) 八月十五日 <hr /> 注释: 第2节 亲爱的你: 疟疾! 你轻描淡写得像不过是发了个小烧一样,明明是很严重的病不是吗?那里竟然还潜伏着这样的危险。我真想立刻到你身边去。虽说我赶去了也不会怎么样,可这种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的感觉实在太煎熬了。 之前因为等不到你的信而焦躁上火的我真是太不像话了。 一场病会让我重新思考了很多,比如我们生活的环境是这么优越。我特别想告诉英语会话小组的成员,还有这样的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存在着。 八月初,我们英语会话小组的六人一起驾车去户外烧烤,当天来回的那种。阿部劲头十足地买了一套烧烤工具,这固然很好,可组里的男同胞们不仅搞不定烧烤桌的组装,竟然连火也生不起来。我房间里家具的组装,电器的线路连接都是你帮我弄好的,我还以为男人都很擅长这些呢,看来大部分男人并非如此。 再次对你表示感谢和尊敬。 女同胞们逐渐不耐烦起来。于是交换角色,让他们负责切菜。就这样他们还不满足,一直抱怨说真不知道提议来烧烤的人到底在想什么。这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一起来的女孩子还说,本来对组里的某人有好感,期盼着能快乐地度过这一天的,现在得重新思量思量了。 我不是个在吃火锅的时候会为大家涮菜涮肉的人,可烧烤的时候却很爱为大家服务呢,一心一意地只管烤肉。男同胞们一边吃,一边还在不停抱怨什么喂蚊子啦,太热啦。可是呢,吃饱喝足后,他们又感叹户外活动真是好。完全不可理喻嘛!阿部还兴致勃勃地说,下次一起去野营。不过,夏天的户外活动就到此为止了。 既然讨厌被蚊子咬,那去风景区的宾馆待着不就好了。 真抱歉,你病刚刚好,我就在这儿抱怨个不停。 不过,我的英语会话倒真的在不断进步,状态不错。 谢谢你告诉我那天的事。虽然我听说是你从熊熊燃烧的仓库中把我救了出来,却不知道之前你担心我,来仓库找我的事。真的,要是没有你,我的人生就会在那天结束了吧。 宝箱能顺利寄到你那儿真的太好了。因为你很喜欢咖喱,所以我常常做。你去了P国之后,我还一次都没做过呢。很久没吃了,要不做做看?可就算做了,在厨房里转过身来你也不在,只会徒增伤感吧。 嗅觉会有记忆,是真的呢。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烧烤的时候,我完全没意识到什么,很自然地就点起了火。那起事件后的第二年发生了坂神大地震,那时我们常常听到“心理创伤”这个词呢。可我呢,看见红色的火焰也好,听到“噼啪”的燃烧声也好,闻到浓烈的烟味也好,却完全想不起那起事件来。 是消失了的记忆拯救了我吗?还是因为你救了我,还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才消除了我的恐惧?怎样都好,我再次觉得,能像现在这样过着平常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这封信里,总是提到“再次”呢。 那时,有人在背后悄悄说,康孝君和一树君是自作自受。我从没这么想过。为什么对已死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最糟糕的结局发生了。可除此之外,他们俩也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说不定,一树君也收到了和我一样的纸条。那么既然他来了仓库,也许是真心想和康孝君和好。如果火不是燃烧得那么猛烈——到底为什么康孝君要放火呢? 更奇怪的是,他是怎么点的火呢? 那间仓库是个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活动板房,只有一扇门,还从外面拴上了对吧。另外,就是一扇安在高处的毛玻璃窗了。既然是从仓库里起火的,那么康孝君该是把点燃了的纸卷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从窗户里扔进去的吧。 但是,以康孝君的身高,他应该够不到那扇窗户。也许他准备了什么垫脚的东西?点火的准备工作会做到那么周密吗?你说你推测他只想吓唬我们一下,可仓库里杂乱地堆放着干燥的木材,地上也堆积着大量锯木屑,我想,就算是个初中生,也知道这里一丁点儿的火星也会猛烈燃烧起来吧。 如果只是想刁难我们一下,那么即便火势渐猛后自己打算逃走,也会先把门闩打开吧。连点火前的准备都计划得那么周详的人会想要掀起那么大的骚乱吗?康孝君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冷静的,有判断能力的。 你是不是在想,康孝君是真心想要杀了一树君,还有我? 也许我的确在大家面前让康孝君抬不起头来。我只是一味地阻止,却从没考虑过康孝君的想法。大概,我也没把康孝君放在心上吧。我只是想要阻止眼前的暴力,想要消除对表姐的负罪感而已。可是,这严重到招致杀意吗?对一树君从不反抗的康孝君,突然想要烧死我们,是不是太夸张了?是不是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 杀了一树君和我后再自杀,他的剧情大纲便完成了?也许孩子是无法解决成人世界的问题,但,康孝君会认为大家都死了就能了结吗? 点火的人,真的是康孝君吗? 把我和一树君关起来的或许真是康孝君。但是,点火的——不,导致火灾的,会不会是一树君的烟呢?我不知道一树君是否抽烟,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是。大概这也是嗅觉的记忆吧。 我身边,包括你在内,至今都没什么人抽烟。不过阿部倒是抽的。尽管没亲眼看见,却因为在向他借的教科书上有烟味而问起过。他说,其实他烟瘾很大,只是尽量不在人前抽。 从阿部手中接过教材时,我突然想起了一树君。 那时,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一瞬间会想起一树君呢?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阿部都和他没有共同点。不过,我也没再深想下去。 写这封信时,我才发现,那时会想起一树君,也许是因为曾经在无意中闻过他的烟味吧。这才想到,起火的原因会不会是这个。 看了你的信后,我心里真是堵得慌。为了疏解这郁闷的心情,我发泄般地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也没好好组织一下,真对不起。 我真想直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是你,也许一句话就能解开谜团了。 虽然不能立刻就得到你的回复,这封信总会寄到你的手上。而你的答案,也会来到我这里。所以,现在,我还是把我所思考的东西再稍稍整理一下吧。请你多包涵。 如果真是一树君在仓库里抽烟而引发了火灾——很难想象是在正抽着的时候发生的。所以应该是抽完了的烟蒂。 那么,我和一树君那时到底怎么了? 一开始,我们俩有没有注意到被锁在里面了呢?如果有,那总会想办法出去。如果没有,那我们俩一定一直在里面等着康孝君。于是一树君抽起烟来,然后随手把烟蒂扔在地上,点着了锯木屑。要是立刻就发现这情况,也许还能在火势变猛前扑灭它。可是,当我们发觉大事不妙时,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这样一来,我们俩必须逃出去,可门却打不开。和外界相通的只剩一扇窗户。我的身高是够不着的。一树君虽然体格健壮,却只比我高一点点,大概也是够不到的。 那天的情况我是不记得了。可仓库里的东西一直那样放着,从没有人管过。所以如果和我记忆中平日的仓库一样的话,那么里面尽管方形木料很多,可以作为垫脚台的却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得一个人在下面,另一个踩着下面的人爬到外面去解开门闩。 单凭想象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现实却是,我和一树君都倒在了燃烧着的仓库里。也许是吸进了浓烟的缘故吧。那时,康孝君在哪里呢? 在真相没有彻底弄清之前,我还是不愿认为是康孝君点的火。不,应该说,正因为他没有点火,才会自杀。因为将我们锁在里面,而酿成了难以想象的大祸,才怀抱着害死了童年玩伴的罪恶感而自杀。你不觉得,这么想更符合康孝君的性格吗? 说不定,康孝君将我和一树君关在一起,是希望我能说服一树君。每次我一介入,一树君总会逃也似的离开。所以这次拴上了门,那么在把话说清楚前,他便逃不了了。 也许在那之后,他便打算和一树君和好。 能这么解释吗? 那天,康孝君、一树君都没有恶意。 任何数乘以0都得0。不存在的事物再怎么收集也不存在。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样一来,我就能彻底理解了。 至于你打的那个比方——你是性格大变了吗?看来是真的烧得神志不清了呢。 话虽如此,我记忆中的你,是好好穿着衣服的……吗?你的脸,如果球技大会时的笑脸是奇迹的话,那么平时你苦笑的样子在我看来就是可爱。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当我回过头来,和你四目相对时你的样子。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而是像在远处凝望我一般,让我觉得你一直在守护着我。你这样的表情,让我安心。 还有,你左手指甲上留下的伤痕,那是从火中将我救出时烧伤的,而我,却一点儿事也没有。“对不起。”我这么说,你回答我“没事”,然后抱紧我…… 我还没有被烧坏脑袋,之后的事我是写不出来了。 关于疟疾,我也稍微查了查资料,这病还不是得了一次就再也不会得的呢。 请你千万小心身体。 真想拿这贝壳币去买东西呀。 又及:说到看星星,除了猎户座,我们能同时看到的星座还真不少呢。不过,那些象征着浪漫的星座呢?我这里看不到南十字星,真是太遗憾了。 万里子 九月五日 <hr /> 亲爱的你: 你好吗?我的疟疾已经完全好了,你放心。 工作也总算走上了正轨,有些空余时间,课下便教教学生们打排球。这个国家的学校里是没有体育课的。你不擅长的“俯卧撑”,学生们连这个词都不知道。当然,社团就更没有了。对于学生时代一直沉浸在社团活动里的我来说,真是难以想象。 学生们一开始也只是玩玩,后来渐渐地态度认真起来。他们本来身体素质就很好,力量也很强,好好锻炼的话一定能成为很优秀的选手。 这么说来,比起数学,我似乎在排球这方面投入了更多精力呢。还是先悠着点儿吧。 你的交际面也越来越宽了,我一方面既觉得安心,另一方面,也有些担忧。其实上一封信里我就有所注意,英语会话小组里的那位“阿部”,是男的吧。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对你有好感。你大概没注意到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呢? 分开的两年里,我也不是没想过会有男性向你表达爱意。不过我也有自信,你会拒绝他们。只不过,要是没发觉别人对你的好感,你就不会有所警戒吧,因此很大程度上也许会助长对方的热情。这么一来,即使你拒绝了对方的表白,他也总不死心。所以,对那些大大咧咧凑过来的家伙,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要保持距离。那个阿部,已经是重点注意对象啦。 写到这儿,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我在写些什么呀。 你的计划是要把彼此的信作为两人的纪念品好好珍藏呢。可是,写的都是这些东西,我可真为将来重新再看的那天发愁。还是说,到了那时,我会微笑着想:我也有年轻的时候啊? 其实,上次寄出信之后,我有些后悔,不知是否该写下那天的事。不过,看了你的信,我很庆幸我这么做了。 我一直认为点火的人是康孝。虽然你所怀疑的我也一样有所怀疑,但我从没想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会引发火灾。尽管我很清楚一树抽烟的事。 一树从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抽烟。我也被他劝过烟,但抽了一支就呛得不行,心想这玩意儿再也不抽第二次了。那时候康孝也在,他和一树一起抽得相当享受。 升入初中后,有一次,他们俩问我:“为什么只有你一天天地不停长个儿?”我挺起胸膛,骄傲地回答:“因为我不抽烟啊。”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回想起三个人关系还很亲密时候的事。 我也愿意相信,引起火灾的是一树的烟;相信那一天,康孝和一树都没有恶意。 因为你,我的心得到了救赎。 几乎是与此同时,村里的供电也恢复了哟。可是,电话线路的恢复好像还需要时间。无法听听你的声音,或和你通通短信,真是遗憾。不过,总算能喝上冷饮这点,实在太令人开心了。没电时饭菜也没法保存,只能每顿吃多少做多少,非常费事。现在总算能一次煮上好几份啦。晚上也有时间能看看书。我是切身体会到了电给人们带来的好处了。 你寄来的书,我全部都看了。在日本的时候,书看了一遍,没有特殊情况的话绝对不会再翻开第二次。可在这里,深深怀念着日本方块字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以前一直觉得,这种为了好玩的通俗小说,只要看一遍就够了,多看几遍,也不过是那些内容。不过,现在我却体会到,书是越看越有新发现。出场人物的形象也会有所不同,因此读后感也在不断改变。也许我之前从未发觉作者的用心。 读着读着,有时还会在头脑中把日语转换成英语。这么一来,我便感受到日语是多么富有表现力,多么博大精深。 就拿第一人称来说吧。英语的话,无论,统统都是“I”。于是,我突然意识到,平时提到自己都用“おれ”,但写信时为何就改成“ほく”了呢?从没称你为,你也没叫过我“あなた”。虽说开始只是模仿你姨妈姨父,可在信里被你称作“あなた”,真让我说不出的高兴。 实话说,当你提出要和我通信时,我还想,发短信不就行了吗?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是个擅长写字的人。虽然工作时常常要在大家面前写字,可从没被谁夸奖过。我还考虑着,要不基本以短信为主,信就半年写一次吧。 谁知一来这里就停电了。和你交谈的唯一手段,就是写信。 不过,现在就算电话线路修好了,我也想尽量不发短信,还是好好享受和你互通文字的乐趣吧。 发短信时也是说不出“あなた”这个称呼的吧。我第一次知道,有些表达方式只有写信才能做到。想不起汉字的写法而去查字典,又是时隔多少年的事了呢?也许你会说,写也行啊。我却担心要是严肃的话题也用片假名来写,便无法将我真实的心情传递给你。不,更单纯点,我只是不想被你轻视,仅此而已。 来到这儿以后,反而感觉离你更近了。映在我眼中的事物,也许是通过我心里的那个你的眼睛所看见的吧,所以一切才显得那么明亮美好——别忘了,今天这封信不是借着烛光,而是在灯光下写的哦。 请多保重。 又及:南十字星嘛……要是和你一起并肩眺望,异口同声地说“真像一样”的话,一定会很感动吧。一个人看,唔,感觉还真微妙。 从南方小岛上为你送去“珠宝盒”的纯一(会不会太肉麻了?) 九月二十日 <hr /> 纯君: 纯君,救救我。 每夜每夜,那件事的记忆都在我脑海中一点点苏醒过来。 自行车筐中放了张纸条。 上面是康孝君整整齐齐的笔迹。“和一树君和好。” 骑车往材料堆积场去的途中,看见了纯君你。 我想着,啊,这里是纯君的家啊。 到了堆积场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仓库前。 打开门进去,一树君已经在里面了。 他坐在横放着的方形木料上,抽着烟。 看到我进来,他把烟踩熄在肮脏的地上,问道:“你来干吗?” 我给他看我的纸条。 一树“啧”地咂咂嘴,把他收到的纸条也给我看。 上面写着:“我已经明白你和你母亲是不一样的了,我想为我至今为止的言辞道歉。” 我们等着康孝君。 我走到门边,在一块随意放置的木料上坐下。 相对无言。 一树君给我的印象,还是很可怕。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康孝君还是没有出现。 太阳渐渐西沉,仓库中也越来越暗。 “扯淡。”一树君说着,站了起来。 他要回去了。 门是向外开的。他“嘭”的一声猛地推了一把,门却只是动了动,没打开。 只是咔哒咔哒地摇晃了几下,没开。 一树君低声道:“被关了。” 我也试着推了推门,果然打不开。 “开什么玩笑,康孝!”一树君愤怒地喊道,对着门狠狠地踹了一脚。 好吓人。 一树君拿出烟,站着抽了起来。 “你这正义的家伙怎么不来警告我不许抽烟啊?”他这么说道。 我回答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总归不会伤害别人。” 一树君把烟扔在脚下,扳住我的肩膀。 我怕得浑身都瑟缩起来。没想到,他突然松开手说:“喂,从那儿出去吧。” 他指的是那扇窗户。 我疑惑:身高不够,要怎么做? 一树君在窗户下面趴下,说道:“门不是锁了,大概只是闩上了,你从这儿出去把门打开。” 如他所言,我脱掉鞋,站到他的背上。 伸出手勉强能够到窗框。 我打开窗户,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 我可是连引体向上都做不来的。 尽管手能抓住窗框,身体却无法攀上去。 也许我来做垫脚台会比较好。 从一树君背上下来,我向他这么提议。但他说不行。于是改由我骑在他肩头上。 我穿着裙子呢,还是不要吧——可我说不出口。 骑在他肩上后,我把手搭在窗框上,刚移动了一条腿,突然就失去了平衡。大概跌落在地上后撞到了头吧,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到这里为止,都是前天晚上回想起来的内容。 记忆逐渐恢复是件令人恐惧的事。但是把回忆起的内容和你在信里所写的对照起来,也就能接受了。 今天,我也默默想着纯君你,闭上眼睛。 睁开眼时,我已躺在了仓库的地板上。 昏暗中,意识模糊的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谁的背影。 我以为是一树君,可那人更高些……一只手还握着沾血的木料。 一树君倒在他脚边。 一树君眼神涣散地望向我,我的意识又再度远去。 纯君,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吧。 纯君,求你了。 万里子 <hr /> 万里子: 这应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那不是梦,是你在那天亲眼目睹的事实。 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究会来。每次你在信里问起那件事的时候,我都很烦恼,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告诉你真相吗?还是该说谎?我完全没有坦白地说出真相的勇气。那么说谎的话,是该编织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吗?还是该一半真相一半谎言呢?再或者是九成真相一成谎言? 尽管你失去了记忆,但既然直到高中毕业前都在镇上生活,一定听说过一些表面上的情况。要是撒个弥天大谎的话肯定会被你识破的。所以,我选择了只隐瞒一小部分的真相。 我也憎恨着一树。理由和康孝一样,我的父亲也迷恋着一树的母亲。当然,因此而憎恨一树,现在看来毫无道理,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足够值得怨恨的理由。再加上身边还有个和我同心同德,甚至恨意更深的康孝在,我怎么能意识到自己错了呢? 对一树的恨意,随着他对康孝的暴力而日益加深。也许你会觉得,既然如此,阻止他不就得了。然而,我也不愿庇护康孝。与此相比,漠然看着一树渐渐被大家鄙视,还稍微让我心情畅快。每次那家伙因为你的介入而愤愤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朝着他的背影啐道:“活该。” 那天,我看见你往材料堆积场去的确是事实。你没记错。因为担心你,一直在家门口前等着也是事实。我写在信里的内容并不完全是胡扯。一小时后你还没回来,我便往堆积场去,看见仓库边停着你的自行车,就走到入口,结果发现门被闩上了。 我以为被锁在里面的是康孝和你。一进去,发现你倒在地上,窗下站着一树。我问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回答说你从窗边掉下来了。不过,比起担心你,那家伙更忙着对康孝发怒。他一边赌咒发誓要把康孝拉出去痛扁一顿,让他再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来,一边咒骂着康孝的父亲。那些话和康孝对他母亲的侮辱之词一模一样。等骂够了康孝的父亲,他对着我说: “你老爸也是一样。” 轻蔑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之后,大概是因为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一树心满意足地背过身,准备出去。就在那时,我突然捡起脚边的木料,高高举起,瞄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等我恢复理智,他已经瘫倒在我脚边,没有了动静。 怎么办?昏暗之中我看到脚边的烟蒂,想起那是一树抽剩下的,便伸手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锯木屑集中起来点燃。火势比我想象的还要猛烈。这样一定没问题了,我确信。手上的烧伤就是那时弄的。 我抱起你走到外面,看着火舌覆盖了整座仓库,这才跑向距离堆积场最近的人家。 之后,就和之前信中写的一样了。 我本以为人们会把起火的原因归结为一树的烟蒂,可从你的裙子口袋中发现的纸条,让大家知道了将你们关起来的人是康孝,于是怀疑的目光便转向了他。第二天早上,康孝自杀,对他的怀疑就更深了。不过,之后也没人再追究起火的原因了。 康孝之所以自杀,也许是他觉得不管起火原因是什么,都是因为自己把一树关在仓库里,才导致他被烧死的吧。杀死一树的人其实是我。康孝的死也是我害的。 我夺走了两个儿时玩伴的性命,真是混账透顶。 不过,没想到我把一树打倒在地的场景,竟然被你看见了。 我进到仓库里时你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上,那时我便明白,真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当我得知你把那起事件的前前后后彻底忘了时,更是松了一口气呢。不过,不能大意,超过之前,我还是得好好看着你。 不过,似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别说是恢复记忆了,你一直规规矩矩地守着我们的约定,连提都不提,还一直深信是我将你从火中救了出来,对我百分之百地信任。就在我觉得大概已经没问题了的时候,对你的监视也腻烦了。 申请参加国际志愿者队,就是为了从你身边逃开。得知派遣国的治安状况非常糟糕,我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正适合我嘛。” 谁知你竟然在信中提起了那起事件。就在我以为我的谎言完美无缺地骗过你的时候,你恢复了记忆。这真是预想之外的目击情报啊。 杀人这样的重罪,即便编织谎言,也无法将其彻底抹去吧。我一直对你说,“乘以0”并不是指这种事,其实我自己也没有真正理解。真是太愚蠢了。 我该如何了结这件事呢? 就算去村上的派出所也无济于事吧。 不过,这封信寄到你那里时,时效应该已经过了。 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祝你幸福。 永别了。 纯一 十一月五日 <hr /> 最爱的你: 希望这封信能够顺利到达你的手中。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汇报——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不过,首先我得告诉你在写上一封信前发生的事。 英语会话小组的阿部确实如你所说,是男性。他和谁都很处得来,所以我完全没想过他会对我抱有好感。可是,在那个夏天的烧烤之行以后,他好几次邀我和他单独吃饭。我以已经有交往对象为由拒绝了他。可他说,公司里都传言说我现在是单身。于是,我告诉他你参加了国际志愿者队,现在去P国赴任了。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的。他知道我周末有空,便组织英语会话小组的同事们一起吃饭。我想有别人在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就参加一下吧,谁知他坐在我旁边,突然抽起烟来。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糟糕,便早早离席了。 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一闭上眼,那天所发生的片段便浮现出来。最初我以为是做梦——因为从你的信里知道了那天的事,所以以此为基础自己想象出了那些画面。比如自行车筐里放了纸条,骑往材料堆积场,路上看见了你,等等。 然而,渐渐地,那些画面变换成你从没说起过的、甚至不会知道的场景。一树君的烟味、为了爬出窗户而踩在他背上的脚底的触感,它们鲜明地在我身体中苏醒,完全不似梦境。我确信,那是我自己实际经历过的事。 再然后,画面中浮现出了拿着木料的你的背影。我不知所措,只能一股脑儿地写在信里寄去给你。 之后过了一周。 阿部说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邀我一起去吃点好吃的东西。我答应了。明明不能喝酒,却硬是喝了很多。不能否认,那时的我已经自暴自弃了。后来,阿部把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的我送上出租车,带回了他自己的公寓。进到房间后,阿部抽了一支烟。他对着烟灰缸里按熄的烟蒂发了好一会呆,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按倒在床上……我抵抗着,被他狠狠打了一耳光。 就在那一瞬间,封印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苏醒了。 伴随着满溢的记忆的是我无比痛苦的惨叫。阿部迅速从我身上下来。他恐惧地看着我,让我赶紧走。 现在,即使不闭上眼睛,我也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仓库中的事。 骑在一树君肩上后,我把手搭在窗框上,直起一条腿正要移动身体重心时,腰部突然感受到一股猛力。一树君的手摸上我的腰,将我从窗边拽下来。他压在我身上,紧紧抱住我,手伸进我的裙子。我拼命反抗,可凭我的力气,完全无法推动他那满是烟味的身体。我用尽所有我能想到的话斥骂他。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那时我想,我会被杀死的。 我抓起手边能够着的木料,猛地向一树君挥去。在他放开我后,我还是立起身体不断挥舞着木料向他头上打去。直到他跪倒在地,我又给了他重重一击。他就那样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吧。”我的头脑这么判断着,“啪”地一下切断了自己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是你。你手上拿的木料,我想就是我拿来殴打一树君的那块。 杀死一树君的人,是我。你知道这一切后,为了保护我,才放火烧了仓库,对不对? 如果说,康孝君觉得一树君的死是自己的责任,从而自杀,那么他的死,也是我造成的。 将两名同班同学逼上绝路的人,是我。这样的我,对于自己的失忆,竟也轻松接受了。连曾被关在仓库里,甚至发生火灾这么大的事都忘记了,看来我真不是个细腻敏感的人。 我想我必须第一个告诉你,却下不了笔。我很后悔写了之前那封信。如果没有它,那这起事件在我们之间早就解决了,我也可以假装着没有恢复记忆的样子,继续和你通信,等着你回来。 就在我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你的信到了。我不敢打开。之前的那封信,等于间接在说“是你杀了一树君”。我想你会非常生气吧,不,应该会目瞪口呆,然后在信中写下真相:杀了一树的人其实是你。这样一来,我还真庆幸自己的记忆恢复了。 要是在自己恢复记忆前从你那里得知真相,我一定无法接受的。鼓起勇气,我拆开了信封。 所谓真相,一个字都没有。 净是谎言。 你说是你杀了一树君,逼死了康孝君。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话呢?为什么要为我这种人,写下这样的谎言呢? 你说你那时憎恨着一树君,也是假的。 昨天,我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关于“家属访问团”的事。之前你家里人曾邀请我,说既然我参加不了,不如过年时大家自费一起去。我在电话里给出了答复。那时你母亲告诉我,你初中那三年,你父亲就是一个人去外地工作的。“所以,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哦。”她这么说道。 要说是自己杀了一树君的话,必须有一个动机。你是考虑到这点,才虚构出了那样的理由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编织谎言。对不起,夺走了你的十五年。 对不起——这么写,是不是太狡猾了? 我一直在写“对不起”,可比起歉意,我心中更多的是对你的爱。可我知道,那些话已经不能写了。就让这句对不起,带去我所有的感情吧。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虽然还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但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你担心的事来,这一点请放心。这封信无论遣词造句还是主旨大意,都比之前那封冷静多了对吧? 真不可思议。比起你是杀人凶手,我倒更能冷静地接受自己是凶手呢。 我能说句“谢谢”吗?谢谢你一直和我在一起。谢谢你一直守护着我。谢谢你为我说谎。 你没有任何罪,所以无论多少谎言,都无法使你为我承担罪过。“乘以0”,指的就是这种事呢,纯一老师。 你所教的东西,在你回国后,也会一直留在当地孩子的心中。永远地,永远地。 请千万保重。 万里子 十一月二十五日 <hr /> 万里子: 你会收到这封信吗? 电话线路总算是恢复了,可你是不是已经注销了号码?无论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无法联系到你。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张画着色彩斑斓的鸟儿的邮票上了。 既然你已想起了所有的事,那么我写给你的那封信就不该是最后一封了。那封信里,除了你看穿的谎言外,其实还有别的谎言。我必须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在这封信里,我只写真话。 你说我没有罪,但其实,我的罪比你更深。 那天,看见材料堆积场的仓库边停着你的自行车,我没有往入口去,而是绕到了仓库背后。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有些犹豫,觉得不该光明正大地从正面走进去。 我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面,看见仓库的窗户开着。我站在窗下,无意中往脚边一瞥,那是一个木箱,旁边还扔着两根抽剩的烟蒂。难道除了我,还有别人到过这里?我一边想,一边竖起耳朵听窗户里的动静。没听见任何像是对话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像是一树在动粗的声音。没人吗?还是已经回去了?可外面还停着你的自行车。 我站在木箱上往仓库里望。光线昏暗,看不太清,但确实有谁倒在那里。是一树。他睁着眼睛,脸歪向一边俯身倒着,血从头上流下来。我急忙跑到仓库入口,把门闩卸下,进到仓库里,看见你也倒在地上。 你弓着背,呈蹲坐状,脸颊红肿,衬衫扣子也解开到胸口下方,不过还有呼吸。我进到里面去确认一树的情况。他已经断气了。在一树身边有一块木料。我捡起一看,上面沾了血迹。 是康孝干的吗? 把你和一树叫到仓库,袭击了你们后闩上门闩逃走了。就在我想象着这样的景象时,你睁开了眼睛。也许你只回忆起了看到我的画面,其实当时你还张口对我说: “纯一君,救救我。” 这话听来像是你受了袭击。但那时的我已经确信,是你打死了一树。估计一树曾想对你施暴。这么推测的话,那么把你和一树关在一起的无疑是康孝。 要是我没说过“这封信里没有谎言”这样的话,我大可以写成:当我进到仓库的时候,一树还活着,立即送去医院还有救,可我没这么做,还给了他最后一击。但是,就算我编织了这样的谎言,你也无法得到救赎吧。所以,我不说谎。 等我回过头去,你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所以,我想你大概并不晓得我在这里,只是无意识地向我求救。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寻求我的帮助呢。我对你这么重要吗?也许,在一树开始欺侮康孝之前,你就一直注意着我了吧。 不能让你变成杀人犯。该怎么做? 把一树的死伪装成事故就行了。 从这儿开始,就和之前所写的一样了。我把现场伪装成没完全熄灭的烟蒂引起大火烧死了一树的假象。为了让他头上的伤看起来像是木料倒下时砸伤的,我将横放着的木料靠墙立着,并将木屑堆在其下端。然后,从一树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木屑。我左手上的烧伤,就是当时其中一块木料向我倒下来而导致的。 把你送上救护车,我自己也接受了烧伤的处理,还对警察说了之前信里写的那些内容。他们发现了你口袋里装着的纸条,还叫来了班主任,从而确认了一树确实对康孝有着欺侮行为。我没有受到一丁点儿怀疑就被放了出来,那时已是深夜零点以后了。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康孝家,把那家伙从家里叫了出来。 因为有事必须要向他确认。 材料堆积场的火终于被扑灭后,我们家附近就热闹得跟白天似的,甚至还有些瞎起哄的人专程坐车来围观火灾。我们俩逆着人流,向学校走去。是我提议,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去屋顶上说话。 康孝在害怕。可一边害怕,一边还要虚张声势:“可不关我的事啊。”我们从外梯爬上楼顶,那家伙一开口就是这句。 “叫你出来是有证据的。”我告诉他你裙子里装着那张纸条。点火前,在我把你衬衫的扣子重新扣好时,我注意到从你口袋里露出一角的那张纸条。 “我只是把他们俩关起来而已。” 康孝想到了最能让一树身败名裂的方法。那就是让他袭击你。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计划几乎不可能实现,可一树那家伙竟然亲口对你说“你再来捣乱,我就不客气了”,有好几个同级生都听见了。要是大家知道你们俩单独被关了一个晚上,那么不论事实如何,都会让人往那方面想吧。 康孝确信一树会对你出手。在他善于观察的眼里,一树在和你同班后就一直注意着你。他甚至说,为了让你出面阻止,也许一树是故意装作被他激怒了。 “要是他以为所有女人都像自己的妈一样那么容易被人上,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时的康孝,尽管已经得知一树的死讯,而且自己也有责任,却仍高高在上地轻蔑地笑着这么说道。 “闭嘴,你这杀人凶手。我有你点火的证据。” 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蒂,那是康孝抽的牌子。康孝铁青着脸沉默不语。你大概猜得到吧,就是扔在仓库后窗下的烟蒂。把你抱出仓库后,我先把你放在远离仓库的地方,然后回去拾起了它们。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一开始看到烟蒂时,我就想会不会是康孝抽剩的。那木箱估计也是他放的。那时还无所谓,不过现在,既然我知道打死一树的人是你,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康孝究竟是什么时候在那抽烟的?烟蒂一共有两个,可想而知在那儿待的时间不短。万一他知道是你打的一树…… 叫康孝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你是什么时候抽的?” “等他们俩的时候。我躲在仓库后面,确定他们俩都进去了,就闩上门回家了。” “你敢说你彻底熄了烟头吗?” 听我这么说,康孝两手紧紧抱住头,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大概那时的他,就像看见猎物掉进陷阱般,开心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早就把烟头上的火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不知道仓库的火是何时起的。我给警察的证词是:七点左右我到那儿时火已经烧起来了,所以要说起火原因是康孝未熄灭的烟蒂,时间上来说也是成立的。 “你不仅仅是把他俩关了起来,火灾也是你造成的。” 我对着颤抖着的康孝,居高临下地、毫不留情地骂道:“你就是个纵火杀人犯。就算是未成年,也会受到相当严厉的惩罚。在活着的日子里,你就为你犯下的错赎罪吧。” 说完这番话,我留下康孝一人在屋顶,自己前往你所在的医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是我保护了你哟——我本打算这么向你报告的。 你失去了记忆。康孝从屋顶上跳下——我是先听说哪个呢? 杀死康孝的人是我。 明明只要确认他抽烟的时间就可以了,我却故意将他逼上绝路。 读了你的信后,我才知道康孝给一树的纸条上写的内容。虽然康孝在我面前虚张声势地说了那些话,但其实他是跟自己打了个赌吧。要是把你们俩关一晚上却什么都没发生的话,他就打算向一树道歉。 也许会伤害到你,可我希望你尽可能不要蔑视记忆中的一树。我和你的第一次结合,距离那起事件仅仅过了三年。明明打算好好珍惜你的,可当你抚着我手上的伤痕,喃喃道“对不起”的时候,我还是无法自制地抱住了你。单凭拥抱已经无法让我平息。那时我的心情,应该和突然将你从肩上抱下来的一树,没什么区别吧。 你的罪和我的罪,都不是0。 不过,你的时效已经过了,我的还没有。离开日本的时间是不算在内的呢。对于这一点,我非常满意。 为什么呢? 从刚才开始,外面就有些不同寻常的喧闹。 大概是来了少有的观光客吧。之前给你写信都是在夜里,这次一收到你的信就立刻开封,看完后便动笔给你写回信。本想边看着窗外广阔的星空,边写下最后几句话,可现在能看见的,只有向着我屋子走来的房东大婶。 她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身后好像还跟着什么人。 我又把那个人看成是你了。我怎么还不死心。 我爱你。 今天的信里没有一句谎言。 纯一 十二月十五日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