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丧乐手亲历的的诡异事件2》 引子 临近春节,在我的坚持之下,爷爷终于获得父亲和伯父们的同意,得以回老家一趟。他的故事并没有完结,我很庆幸我已听去这其中的一小部分。 一路上的景色倒是有些萧条了,虽然公路早就铺上了柏油,可人却越来越少。爷爷指着远处的那个山丘对我说:“看见没?那坡顶上的破屋子就是你张七爷以前的家。”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那座破败的黑屋子就像纸折成的一样,一点寒风也是经不起的。我眺望了半天,眼睛也开始发酸,寒风这么轻轻一触,倒有要渗出泪水的意思。 “张七爷,果真是家里的老七?”我伸手扶住了爷爷,他手里的拐杖粘了不少的泥土,显得非常的沉重。 听了我的问题,爷爷笑了两声。那笑声十分硬朗,与他孱弱的身子极不相符。他长舒了口气,说:“这个也不过是听你曾祖父说的,那时候只顾跟着他四处调皮,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不过好像他跟我说起过这个事情,那时的他可真不像他,哭哭啼啼,像个婆娘。” “那他的真名到底叫啥子呢?”我追问了一句,见爷爷有些累了,扶他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爷爷说:“‘张七’、‘张七’的叫了一辈子,我倒是真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好像听他的父亲叫过他‘清儿’。这名字,倒应该是他不愿意听的。你这个张七爷,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娘里娘气的。” 我听出了爷爷话里的意味,最讨厌娘里娘气的张七爷,却在爷爷问起他是不是真是家中老七的时候,哭得像个婆娘。我对这其中的故事好奇起来,可不用急于追问,在爷爷的回忆中,这一段一定会被他浓墨重彩地叙述一番。 这样想着,我正准备把爷爷从石头上扶起来时,谁知他刚一支起身子,那根拐杖就卡在石子中歪了一下,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爷爷歪了歪嘴角,长叹了一声:“家伙,我老了,你也老了,看来在这个世界留不长了。” 他的话里好似裹了针一般,扎得我生生作疼。我抬着爷爷的手臂,看着他一脸的淡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他这一生早已被打磨到了极致,死亡对他来说,更是司空见惯了。 “小子,你也别多想,我晓得你这一趟的目的,无非是想套出我口中的故事,你很好奇,这是好事,你老爹总说你只会耍笔杆子成不了气候,可在我看来,你比他们都灵光,居然还把爷爷跟你讲的故事写成了书。我这一辈子,让你听去了有个记录也好,反正真假难辨,哈哈。”爷爷笑着走了一段,又看了看手中的拐杖,补充道,“说起这拐杖,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好像是1938年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十五岁,虽然跟着师傅奔走了不下百场丧礼,可还是一副牛脾气,这一点你倒是遗传了去。那天,我跟师傅去做礼,完了之后跟着大师兄回师傅的院子,走到那片松林沟的时候,就触了霉头……” 故事还没有开始,我就早已按捺不住了,连忙跟了上去,生怕从爷爷口中听落了一个字。 那天,在龙门镇做完了礼,爷爷与大师兄李伟扛着东西先一步回去。穿过整个镇子,沿着那条大路往回走,要走上三四个小时。 入了秋,天气比较干爽,走着有秋风穿来穿去也不觉得热。出了镇子没多远,有一个特别大的山坳,穿过那山坳就能上另一条大路,直达目的地。那山坳很深,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松树,当地人叫它松林沟。秋天的时候,这一带的风就变得猖狂起来,一灌进山沟的口子,就掀得沟里的松树哗啦啦作响。 在给这家做礼的过程中,爷爷听一个当地的老头子说过一段关于这松林沟的故事。在晚清末年,时局纷乱,人们是要地没地,要粮没粮,不忍饿死街边的大多数男人,就拖家带口地进了这松林沟。男人们纷纷拜了把子,落草为寇,专门劫杀这沟里过路的商客。这条路是龙门镇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捷径,如果不走这条路,要出镇子,起码要多转十来里路。起初的时候,过往的商客并不知情,带着大批的物料从这里经过。除了军方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命丧于此。那很长一段时间,这山沟里氤氲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些树枝上挂满了路人的脑袋瓜和肠肠肚肚,一时间怨气深重。后来有部队开到,带领一个团的士兵,活生生杀光了松林沟里的那一窝土匪,尸体在镇子上挂了好几天。 爷爷跟着李伟走进那山沟的时候,脑子里就蹿出了这个故事。深秋时节,只要天上没有下雨,夜空中月亮就极为明亮。月光照亮了山沟里的那条石板路,好像一条行进的蜈蚣,歪歪扭扭。松林沟里的松树不知道是不是沾了更多的养分,要比别处的松树更为茂盛。繁密的枝叶将头顶的月光过滤之后,斑驳的光影更添诡异。 爷爷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着周围的松树枝丫,他的脑子里满是那一幅幅挂着脑袋瓜的情形,不知不觉之间,他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味。这股腥味不知从何处飘来,怎么挥都散不去。 走着走着,爷爷不小心踢中路边的一块大石头。脚趾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他连忙在一旁坐下来。李伟见状,扭头责备他这么大个人了还不小心。说着,也蹲下身去查看他的伤势。 爷爷叫着疼,谁知一抬头,竟然看到远处一个人影从雾蒙蒙的松林里走了过来。爷爷看傻了眼,半天没有应李伟的话。李伟拍了他两下,自然也是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儿。他顺着爷爷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那个黑影,一瘸一拐的。 渐渐地,那个黑影朝着两人走了过来。爷爷看得仔细,可因为只有模糊的月光,只能判断这个黑影是位老人。他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影子在石板上一斜一斜。爷爷慌了神,连声问李伟应该怎么办。想必李伟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一时间动也不敢动。 那黑影走到爷爷和李伟的面前停了下来,转身盯着他们。爷爷看不清他的脸,一个黑色的剪影,像树叶一样轻飘飘的,只怕风一吹,就把他给送走了。两人看着面前的黑影,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对视了许久,那黑影将手中的那根拐杖递给了爷爷。 看着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拐杖,爷爷有些疑惑,他看了看那黑影,又看了看蹲在面前的李伟,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根拐杖。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再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佝偻的老头已经消失在了凉森森的山沟里。 李伟也回头看了看爷爷一眼,沉默地咽了两口唾沫,没有多说什么,看样子是被吓住了。他将爷爷从石头上搀扶起来,干脆走到了爷爷的身后,招呼了爷爷两句,让他迈步朝前走。 说来有些奇怪,那拐杖像是有神力一般,爷爷一把将它拽在手里,被扭伤的脚踝再没有半分痛意,走起路来也是健步如飞。走了差不多一刻钟,李伟突然停下了脚步,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就晓得咱俩碰上了。” “碰上啥子了?”爷爷停下来,扭身问道。 李伟指了指旁边的大石头,是一刻钟前爷爷坐过的那块石头,周围的树影也尽数相同。 “鬼打墙?”爷爷说着,正准备解开裤腰带,对着石头大撒一泡尿来破这鬼打墙,谁知却被李伟给拦了下来。李伟说:“先别急,我们再走走。” 那条路根本就没有岔路,直通山顶大路的石板路,两人硬是转了好几圈。当第三次停在那块石头前的时候,爷爷二话没说就来了一泡尿,哗啦啦撒了半天。 两人又沿着脚下的石板路朝前走,转了三四圈,最终转累了,在那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爷爷是泄了气,告诉李伟干脆等到天亮。李伟不知如何应答,而这时正好注意到了爷爷手中的拐杖。李伟上前来,将那拐杖抢了过来,扔在了路边上。两人再走,便再没遇到原地打转的情况。 听了爷爷的故事,我倒是有些惊讶,看着他手中那根一晃一晃的坏掉的拐杖,心里钻出无数个疑惑来。可是我知道,不管我如何急切,他也是解释不来的,这阴穿阳,捉弄活人,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走了一阵,爷爷在一个山沟的竹林前停了下来。回想起他讲过的那段关于竹林的故事,我还有点心有余悸。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他就指着对面山腰的那座在竹林深处若隐若现的老屋子说:“你看看,那儿就是你爸出生的地方。”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没过两秒又露出一个笑脸来,他接着说,“还记得那一年我十六岁,跟着师傅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回了趟家,结果一进家门就跟你曾祖父大吵了一架……” 第二章 死山(一) 回到喻广财的宅子,几人都有些心绪难平。李成峰或许会因为喻广财的话这样一直等下去,但这个谎言是经不起推敲的,或许下一步,李成峰从家里出来,就会听到大街小巷里对他父亲李淳的议论。这李成峰的生活,从他醒来的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 几人都没有提李家的事情,在堂屋中间的桌子边坐下来。爷爷这时候才注意到,张七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每次随同师傅外出,解决一件事情之后,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爷爷挤出一个笑容来,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说:“要不你回去一趟?看看你的爹妈?” “去,有啥子好看的,看了十几年了!”张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曾银贵听了,说:“你娃娃就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不过你逃不过你哥哥我的法眼,你跟峻之都一副德行,嘴硬心软,这个样子是成不了大事的嘛!” “是是是,你嘴硬心也硬,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跟着师傅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干出点啥子大事来,你比我们大师兄简直是差得太远了。”爷爷说着,起身躲到了大师兄李伟的身后。 李伟笑了笑,说:“银贵啊,咱们都半斤八两,你的事情要不要我跟两个小子说说?” 曾银贵被李伟这么一说,连忙缩回了身子,端着个茶杯转身到了一旁。李伟见状打住了到嘴边的话,倒是惹得爷爷跟张七好奇不已,一直追问个不停。可李伟的嘴巴就像是被上了锁一般,怎么都撬不开,两人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爷爷睡醒了,从房间里出来,只见喻广财摊着一张竹椅,在院子里看着一本黄黄旧旧的书。爷爷曾经多次见过这本书,可从来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喻广财总是对他说,你现在还不适合读这本书,等到有一天你能够参透生和死的时候,就可以读它了。爷爷当时听不太懂师傅的话,于是追问为什么。喻广财又告诉他,参透生死不是说你可以破解生死,而是觉得你可以不怕生不惧死,顺应天命,等待老去、等待死亡,接受下一世的轮回。 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爷爷觉得像是戏文里的台词一样,很顺口,但有点似是而非。和之前的情形一样,爷爷走上前去,喻广财就顺势将书收了起来,然后跟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峻之,你想过没有,以后准备干啥子?”喻广财眯着眼睛问他。 爷爷笑了笑,说:“我准备把你的手艺都学过来!” 喻广财也笑了两声,缓缓把笑容收起来,说:“这门手艺,在我看来快要被淘汰了,现在外国人在我们中国土地上撒野,传过来的都是这帮人的生活习惯,我们这套路子,人家可不买账。” “呵呵,我们中国人的地盘,就不应该让这些东洋鬼子指手画脚的。” 喻广财说:“大家都这样想,只是不是想了说了就能算数,人家飞机大炮的,我们步枪还一人都分不到一支,你说这仗有得打吗?” 说到这里,爷爷的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林子的模样,所有关于他的样子还停留在三年前,在镇上酒馆里他喝醉时手舞足蹈的样子。 吃过了午饭,喻广财说是要带着爷爷和李伟出门去周围走走。曾银贵看出来了,师傅是要给这两人开小灶,于是非要拽着张七一同前往。喻广财本没有那层意思,也将两人给带上了。 喻广财的院子后面,是一片起伏有致的山峦。院子后面正靠的山不算很高,完全被左右两边的峰峦给盖了过去,可正前方正是一片平川,放眼望去,可以望出好几公里路。 李伟第一个停了下来,点着头说:“这是个好地方,以前在山脚下,还真是没有发现这个位置。” 喻广财背着手,笑着说:“这地方双峰护佑,往前,目无遮物,往后,后背极深,死后要是能葬在这里,下辈子定是富甲一方。” 听了这话,曾银贵也笑了起来:“莫非师傅你……” “哈哈,就你一天鬼点子多,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个地方我看过很多次了,准备给自己留着。”喻广财说着,正要往山的另一头走,突然从山腰下传来了罗琪的声音。几人收住脚步,回头一看,她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在几人面前叉腰喘了半天气。 几人预感到又有什么怪事发生了,于是追问她到底怎么了。罗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说:“院子里来了个人,指名道姓要找师傅,哦不对,应该是两个人。” “这两个是啥子人?”爷爷问。 “如果我猜得没错,就是上次清水镇上李家请的先生,从四川彭县来的。” 罗琪的话音一落,喻广财就背着手朝着山下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说:“我就说,现在惹上麻烦了!” 爷爷也跟了上去,只是他不太明白喻广财的话,于是问了一句:“到底惹到啥子麻烦了?” 李伟冷哼了一声:“这自称高人的彭县师傅自己没有摆平李家的事情,结果被师傅摆平了,你说他会咋个整?” “他会心里堵得慌,脸上也无光,最后会上门来找咱们师傅亲自比画比画!”曾银贵接了一句,然后加快步子往院子里走去。 爷爷跟着几人回到了院子,只见院坝中间坐着两个人。一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脸上蓄着胡须,五十上下;另一人则长得瘦不拉叽,大约二十岁,爷爷见他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 爷爷见了两人,心里在期待一场与师傅喻广财的斗法,琢磨着这下一定能好好开开眼界了。 可是,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大胡子见喻广财进了院子大门,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问:“先生就是喻广财师傅?” 喻广财疑惑地点了点头,大胡子连忙扭头对那瘦瘦的青年人说;“还不快给你的救命恩人跪下?!” 大胡子的话一出口,那瘦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儿也不歇地给喻广财连磕了三个响头。喻广财见状,连忙将对方扶起,问道:“这是为啥子?” 大胡子说:“我就是上次那个清水镇上李老爷请过来的彭县的同行,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帮李家老爷解决那个事情,这不,还差点把自己徒弟的性命都赔了进去。要不是喻先生过去,估计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这个徒弟了。” 直到此时,爷爷才回想起面前这个瘦子在哪里见过。就是那天回到学堂的操场时,在那四个冥幡中间见到的那个魂魄,当时就是他跟着李成峰的魂魄一起走出的那个操场。也就是说,他就是曾经因为自己师傅的失手,差点被那口井吞了魂魄。想到这里,连爷爷都对自己的师傅肃然起敬。 喻广财笑了笑,显露出一种特别生分的客套,他说:“哪里,我也只是碰巧而已,我听说了先生你在李家时候用猫做引子,把你徒弟的魂魄引到上面,用猫去探路的做法,我也很佩服,以前都只是听过,还请先生赐教啊。” “啥子哟,说些话酸溜溜的,你是在嘲笑我吗?”大胡子的声音非常洪亮,在院子里回荡起来。说完,大胡子伸出手来:“我叫龙云,幸会。面前这个是我的大徒弟,名叫侯川,大家叫他猴子就行了。” 这龙云一看就是一个性情中人,两句话一说,喻广财就被他说开了。他接过话茬子:“我说两位师傅,在这院子里站着大太阳顶着晒,不如进屋里聊聊?” 喻广财将两人迎进了屋里,然后让罗琪和李伟去准备晚饭,曾银贵主动去镇子上买了两壶酒回来。看样子他也是被这龙云的样子给感染了,准备与他好好切磋切磋酒量。 那个晚上,罗琪在几人面前充分地展示了自己的厨艺,硬是让她的死对头曾银贵心服口服。一吃到她做的菜,爷爷就回想起了曾祖母。 “其实,这一次我也不是专程过来找喻先生的,我是陪我的另外一个徒弟回来探亲,顺道还要去一趟云南,来之前我也不晓得喻先生的大名,到了江津之后,我俩跟另一个徒弟分路,我先到了清水镇打听,才晓得喻先生的大名以及你家的住处。”龙云喝得有几分醉意了,嘟嘟嚷嚷地说着。 曾银贵问:“哦?龙先生的徒弟也是江津人?” “何止是江津人,当我问到喻先生住处的时候,才晓得我那徒弟的老家也在这个镇上。”龙云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真的?你这徒弟叫啥名字呢?这个镇上做这一行的人我想我们都是认识的。”李伟说。 龙云咳了两下,又猛喝下一大口酒,说:“这个徒弟是个姑娘,年纪跟这位胡兄弟和张兄弟差不多大,名字叫莫晚。” 听到这个名字,爷爷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张七斜着眼睛看了爷爷一眼,冷哼了一声说:“还磨叽啥子,还不快点去!” “咋个的?胡兄弟认识我的这个徒弟?”龙云问道。 “何止认识,是他的梦中情人,哈哈!”曾银贵睁着一双蒙眬的醉眼笑道。 爷爷看了喻广财一眼,喻广财朝他点点头,说:“去嘛,我晓得你已经等这天等了三四年了。” 龙云看着爷爷,抿了一口酒之后,脸上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他放下酒杯说:“快去快回,回来之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给你们说。” 爷爷端起酒杯猛地喝下,然后转身夺门而出,在那月光底下,他如同一匹骏马,穿梭在田野之间。那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闪过当年在李怀恩的宅邸里见到莫晚的样子,她拿着一个花洒,在那一片开得正好的海棠中间恣意地洒着。这么多年,那副景象被他的想象渲染过无数次,已经美得如同一幅传世的画卷,绝无仅有。 跑着跑着,他脚下的鞋子掉落下来。他拎起鞋子,连穿都觉得太浪费时间,马不停蹄地朝着老家的院子飞奔而去,他觉得再多等一刻都是奢侈。 当他跑过山冈,跑过田埂,穿过竹林,在老家的院子前停下来的时候,他看到莫晚正从院子外的那条山路上走过来。远远地,莫晚也看见了他,她收住了脚步,深吸了口气,好像这所有的念想就在这吸气和呼气之间被诠释得干干净净。 “你……回来啦?”支支吾吾了半天,爷爷说了一句特别不搭调的话。 莫晚点点头,说:“是的,现在我们算是同行了。” 听到莫晚的声音,爷爷在那一刻感觉自己憋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咬着腮帮子,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上前一把将莫晚抱在自己怀里。那个瘦小的身子,一瞬间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个晚上,爷爷带着莫晚回了家。曾祖父和曾祖母见到莫晚的时候,都乐得开了花。曾祖父猛地拍了爷爷一巴掌,说:“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是有眼光!” 曾祖母乐呵呵地说:“人家隔壁村的陈三,十四岁就当老汉了哈!” 曾祖母的话让莫晚听了,红去了半边脸。她埋着脑袋,也不去争辩什么。曾祖母收拾好了房间,将莫晚引到左侧的客房去,然后回到了爷爷的房间。她来到爷爷的床边,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表达了她和曾祖父对莫晚的好感之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到一旁的柜子上取出了一封信件,递给了爷爷。 “这是差不多十来天前送过来的信,是写给你的,我们没有拆开看,看这信上的字是从部队寄回来的。”曾祖母说道。 爷爷连忙接过信来,信封上的落款写着:川军团23军直属特别机动小组,林子。 看到这行字爷爷兴奋不已,他连忙拆开来。可当他在油灯下读着那一行行钢笔字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眉间深深地敛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那一整夜他都没有合眼。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屋外不知传来了谁家的鸡叫。爷爷终于读完了信上的最后一个字,他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莫晚的房间。此时莫晚正梳妆完毕,见了爷爷,扭头笑着,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爷爷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现在去跟师傅他们会合,这回可真麻烦了!” 说着,两人二话不说就走出了家里的院子,曾祖母叫着两人先吃饭的声音被远远抛在了脑后。 进了喻广财的院子,罗琪正在收拾昨晚吃剩的饭菜。爷爷带着莫晚一进门,罗琪就笑吟吟地迎上来:“妹子,峻之可把你给想坏了。” 爷爷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晃了晃手里的信封,问道:“师傅呢?” “这是啥子?又有活儿干了?”罗琪问。 爷爷说:“不是,是林子,遇到怪事了。” “师傅他们昨晚喝多了一些,不晓得醒了没有,你进去看看嘛。” 爷爷正迈着步子,推开虚掩的大门要跨进去,刚好碰到张七从里面出来,他看了爷爷一眼,又瞄了瞄莫晚,挤出一个笑容来:“莫晚姑娘来了?峻之,师傅已经醒了,在里面喝茶醒酒。” 话一说完,张七就埋着脑袋出了大门,去给院子里的罗琪打下手。爷爷也搞不懂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听到莫晚的名字开始,他就变得非常奇怪。爷爷琢磨了一阵,进而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是从昨晚开始,而是从莫晚第一次出现,自己第一次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莫晚的时候,张七就一直这样。 也来不及多想,爷爷掉头进了屋子。喻广财此时正端坐在桌子边,见爷爷回来了,他说:“你赶得这么急?可以在家里多耍两天嘛,这边还有李伟他们在呢!” 爷爷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手里的那个信封递了过去:“出事了,是林子。” 喻广财猛地将爷爷手中的信封夺了过来,飞快地拆开,然后拿出第一张信纸念道;“峻之兄弟,从上次一别,我们大概有三年没有这样细细地摆龙门阵了,这一次给你写信,是要跟你讲一个我所在的这个特别分队里遇到的一件怪事,因为这件事,你我再重逢的时候可能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三年前,林子带着一腔热血告别了喻广财的丧乐队,去四川参军。 林子自参军后第二年起,由于表现出色,被调入一个特别机动小组,直接受集团军最高领导指挥。 两个月前,林子与其余四位兄弟临时接到命令,让他们在贵州一带执行任务。当日,这五人走到大娄山一带,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眼看着面前的这座大山根本就望不到边,如果要穿过去,就算找到捷径也至少需要五小时的行程。于是,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在此地驻扎。 因为当时整个川军缺乏物资,几人出行时所带的干粮也基本已经用完。可是在这支小分队里有一人曾经是猎户出身,名叫路远,据说投枪射箭十分精准。中国向来就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有本事,那定然是饿不死人的。 这路远掏出军刀,在一旁捡来些树枝,让几人先生了火,再从一旁的柏树上砍下一根笔直的枝干,削得比钢刀还尖。他把那枝干在手中抡了两下,试了试手感,对几人说:“哥儿几个等着,很快就有肉吃了。” 路远说完,正要转身朝那山林里钻去。山林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动物的叫声,呜呜呜,像是一个女人在哭泣。 “路远,等一下!”林子叫了他一声。 路远收住脚步停下来,林子在袋子里翻了一阵,掏出一个塑胶的瓶子,递给了他。林子对他说:“这是出门前领的,说是啥子德国进口的荧光粉,专门供我们走夜路用的,你每走几步就在树干上涂点这玩意儿,免得迷了路,要是遇到啥子事就鸣枪啊。” 路远伸手拍了拍林子的肩膀,笑道:“妈了个巴子,老子走的夜路比走白天的路还多,真是瞎操心,一边去!” 他的话一说完,就转身进了树林里,可他还是没有忘记林子的叮嘱,在树林的入口处涂染了些荧光粉,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绿光。 林子回到火堆边,刚一落座,就感觉浑身凉飕飕的,他尽量让自己更靠近那堆火。 “妈的,这山脚下怎么跟冰窖似的。”对面的小圆头名叫何顺强,他也冷得缩成了一团。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们这支小分队的队长,名叫迟瑞。他深吸了口气,扭头望了望四周黑黢黢的山林,说:“不晓得咋个的,从我们一停下来我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头,总觉得在这些密匝匝的树林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 他的话让林子也有了同感,从进山以来,他就觉得这四周的山林有些奇怪。这山脉的形状本来是非常常见的,东西延伸,还是两条大江的分水岭。可林子等人目前所处的地段,却与这大山的形状有些不同。周围的山丘低矮,从山脉的两边分散,像是一个个将士守卫着这个山林。南北贯通,大风正好从这些山丘中间穿堂而过,导致面前火堆上的火苗都朝着一个方向倒着。 “我以前听我老汉说过,这种地势叫做死口,一般不要在这种地势里久留。”另一个兄弟说了一句,林子见他第一眼就对他印象比较深刻,因为他有明显缺嘴,大家叫他赵蛮子。 “他娘的,那你进山的时候不早说?!”何顺强朝他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赵蛮子有些不悦,又不想与他争执,躲到一边,说:“刚才进山的时候,是谁他妈在嚷着说腿快断了,肚子扁了的?不是你在这里嚷,我们能这么着急吗?是吧,林子?” 这样的口水仗林子向来不爱参与,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死口这种说法,都是乱传的,就算属实,那也不至于会把我们怎么着,最多也就生场病,问题不大。” “哦?你也懂这个?”迟瑞一边搓着手,一边问道。 林子说:“晓得一点,以前吃这碗饭的,其实每一座大山边上都有死口,这死口是整座山上阴气儿最重的地方,人在这死口中待上一个时辰,就会变得虚弱,但不会影响生命。” “那看来我们天一亮就得走。”迟瑞说。 “不用等天亮,等路远回来就走,换一处过夜。”林子给火堆添了把柴火。 他的话音一落下来,突然听到山林里发出一声枪响,在山谷中间回荡了好几圈。林子听到这枪响,从地上噌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糟了,路远出事了!” 说着,迟瑞跟着起身,然后对身后的赵蛮子和何顺强说:“你们俩在这里守着,我跟林子进山,如果待会儿听到连响三声枪声,你们就跑,不要管我们。” 赵蛮子听到这话,起身来抓住枪,吼了一声:“老子也要去!” “去你妈个头,给老子坐下!” 迟瑞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只得乖乖坐了回去。迟瑞回过头来,朝林子招招手:“走!”说着,两人就转身钻进了山林里。 这片森林比林子想象的还要密集得多,而且这山谷非常奇怪,一走进来,就遮天蔽日的,头顶上原本非常明亮的月光,进了山林之后就完全失去了踪影,好像有一团乌云一直都停留在山林的上空,永远不会飘走。 林子跟在迟瑞的身后,仔细地寻着路远留下来的荧光粉的印记。这些印记在黑夜之中非常明显,亮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林子示意迟瑞继续往前,每走开两步就喊着路远的名字,可一直都没有等来答复。两人都预感到这是一条不平常的路,充满阴森的气味儿。 两人沿着这条光线越走越深,似乎并没有尽头。走在前面的迟瑞突然收住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枪,他深吸了口气:“有点不对劲。” “呵呵,你也感觉到了?”林子接着说,“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走这么远的。” “对,而且这树林给我的感觉好像没有尽头,你想想,我们进入树林前,明明看见这片树林是在山脚下,如果往里走,那应该是进山了,可为啥子我们走了这么久,面前的路还是平平坦坦的呢?” 迟瑞的话让林子也疑惑起来,这树林在刚才从外面看过来明明面积不大,用正常的速度最多不过几分钟的路程,现在两人起码走了一小时,都没有看到树林的尽头。再说了,这树林紧挨山体,脚下的路应该是有坡度的,绝不是平坦的。 正在两人疑惑之际,树林里响起了奇怪的“呜呜”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发出的鸣叫。两人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警戒地望着四周。突然,两人的身后发出一阵“刷刷”的声音,是什么东西从一旁的树林钻进去的声音。两人反应迅速,可令人不解的是,两人都分别转向了自己的身后,然后大叫了一声:“哪个?!”之后,朝着树林不同的方向追了过去。 林子追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身边的迟瑞不见了。他停下来,整个世界里除了他的喘息声,安静得像是一片坟地。 “迟瑞?”林子控制着音量,生怕在这黑黢黢的树林里惊动了正在熟睡的不知名的怪物。 他的喊声并没有等来答复,于是他又躬身朝前走了一段。在正前方不远处的几棵大松柏的树干之间,他又看到了路远留下来的荧光粉。林子左右看了看,周围依旧一片死寂,连一只爬行的虫子都没有。 林子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握紧手中的枪杆,刚一迈出步子,就踩空了,整个身子滑落进一片荆棘之中。他感觉整个身子都被银针一样的刺堆扎了个遍,他好不容易从那刺堆里全身而退。当他完全站回到之前的位置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大山里野生的树木很有可能带有毒性,稍有不慎就会丧了性命。才进部队的时候,很多人都给林子讲过诸如此类的事情。比如某个战友在山沟里打伏击,饿得难受,吃了身旁的一个野果子,后来被活活毒死;比如某个分队曾经连夜赶山路,因为几人被地上的毒刺扎了,后来就死在了山里…… 不过林子向来都不惧怕,这可能与他在丧乐队里待过有关。他一直觉得,人的生死,自有天定,除非有通晓天地的人要故意害你,不然你是想死都死不成的。他看着身上扎满的刺,眉头都没有蹙一下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拔了出来。他甩了甩脑袋,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清晰。有了刚才的倒霉遭遇作铺垫,他先用手中的枪杆子在地上探了探,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当他穿过正前方的几根粗壮的松柏树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为之一惊:十余根大小相同的松柏树像是被人有意栽种的一般,在林子的面前围了一个圈,最奇怪的是那一圈的松柏树的树干上都沾着路远留下的荧光粉。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路远没有找到猎物,自己无聊透顶,在这树林里挨着树干涂荧光粉玩? 面前的这一圈绿莹莹的大树,在树林里显得特别显眼。林子在中间转了一圈,这个场景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的杰作,而不可能跟五大三粗的路远扯得上关系。这样想着,林子觉得越来越可疑。 借着这荧光粉的光线,林子在这个圆形的小坝子上仔细地张望了一圈。只一眼他就发现了线索,地上的草都是刚刚长出来的绿草芽,可很明显的是上面被人踩踏过,根据上面留下来的脚印来看,这人是从林子的左手边径直穿向了右手边。那如果这人是从左到右径直穿过这个松柏围成的圈的,那这一圈树干上的荧光粉是怎么染上去的呢? 林子在脑中作着仔细的推断,可目光却稳稳地落到了右手边的那一堆树丛里。那树丛上枝干藤蔓也像是被人刻意编织过一般,如同一个竹篾编成的笼子。那个圆乎乎的洞口就像是微张的鱼嘴,对着林子。林子躬身慢慢靠过去,走到那洞口边上,上了刺刀,用枪杆在里面戳了几下,并不见反应。他心一横,用刺刀狠狠一割,将那树丛绕成的笼子一下给割开了。那荧光粉的光线打过来,林子一下子就傻了眼,里面竟然躺着一个人,正是路远。 此时的路远靠在那笼子的最里端,整个身子是坐着的,双腿伸得很直,最关键的是他瞪着双目,死死地盯着笼子口,双手将底部的泥土都狠狠抓了一大块。从这样子来看,应该是有人一直在紧追他,而这人长得可怕至极,导致他拼命地往笼子里躲,可就在躲进这笼子之后,还是于事无补,这人追了进去。他奋力地往后退,但他最终还是被这人活活吓死了。 路远的样子,让林子整颗心都颤抖起来,他不敢想象路远面对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人。 正在他感到万分恐惧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叫声,是迟瑞。他大喊着:“林子,你在哪儿?咱们赶紧出去吧!” 循着那声音,林子掉头跑出了那个松柏的怪圈,回到了之前与迟瑞分别的地方。可当他一站定,整个人就傻了,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除了迟瑞,还有路远。此时,他正低着脑袋,斜着嘴角冲他露着一个怪笑。 林子跟着两人一路往回走,路远就在他的前面。看着他的后脑勺,林子满脑子都浮现出之前在那个树丛的笼子里看到的那个路远的表情。他害怕面前的路远会突然回过头来,在绿莹莹的光线之下,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张正常的脸。 走开了两步,林子回过头去,只见之前的那个在不远处的被涂染了荧光粉的松柏围成的怪圈已经隐没在了黑暗之中。面前的这个路远,与刚才那个笼子里死相吓人的路远,是同一个人吗? 这样想着,林子微微清了清嗓子,问道:“路远,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跟迟瑞找了你半天。” 路远轻轻笑了一声,说话的时候喉咙像是被掐着:“看到一个兔子,开了一枪,打歪了,一直追到了山腰上。” “山腰上?那刚才右边的那个松柏树圈子里的荧光粉是谁涂的?”林子问了一句,扭头看了看右后方的位置,那个原本亮着绿光的树圈已经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听到他的话,路远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拧着眉毛盯着他。林子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张脸,三十出头,脸上大大小小的疤与那犀利的眼神协调出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林子完全摸不清状况,于是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可能是我看错了。” 三人从那树林里出来,何顺强与赵蛮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些野果子,一边吃着生的,一边用树枝串着在火上烘烤。见了三人,赵蛮子站起身来说:“哎哟,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差点把我跟强子都急死了!” 迟瑞看了看地上一堆的果子皮,笑道:“你就吃着果子替兄弟几个着急?” 赵蛮子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乐呵呵地说:“这不是遭饿疯了嘛!” 林子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路远的身上。当他挪动步子,在赵蛮子身边准备坐下的时候,路远也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林子被他那么一瞪,就有些慌了神,连忙收回了目光,伸手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野果子。 看着面前的路远,林子突然回想起在重庆那个法国水师兵营里的领兵上尉,一个死人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不知道自己死了,四处游走,跟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路远的样子并不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相反,而是讨厌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不把路远是个死人的消息告诉给其余几人,林子不敢想象待会儿等到大家都睡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待会儿你们先睡,我来守一阵,然后我再叫醒下一个,守夜的人都别睡死了。”迟瑞说着,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盒,从中掏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 几人将行军的背包解开,掏出露营时候用的被子,简单铺陈之后,都抱着枪和衣躺下了。林子正好躺在路远的对面,他微眯着眼睛,注意着路远的一举一动。可没过多久,那路远也没有动弹分毫,林子就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睡了过去。 林子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那声音其实很轻,只是林子一直都紧绷着神经,稍有响动他就能清醒过来。他又眯起了眼睛,只见对面的路远居然不见了,稍稍扭了扭头,一个黑影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朝着靠在树边的迟瑞靠了过去,这个黑影是路远。 此时,迟瑞好像已经忍不住困乏,靠在树干上打起了盹儿。路远握着手中的刀子,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生怕把身边的人给惊醒了。 他这是要干啥子?要对迟瑞下手了吗?林子这样想道,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叫醒几人,在那路远扬起手中的刀,刀光映照在他迟瑞脸上的时候,迟瑞飞快地往旁边一倒,噌的一声亮出了腰间的军刀。 “你他妈的这是要干啥子?!”迟瑞扬了扬手中的军刀,厉声问道。 路远朝他在嘴边竖了竖手指,示意他小声一点。迟瑞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缓缓将手中的刀收了起来。路远回头看了看林子躺着的方向,对着迟瑞指了指一旁的树林。 “过去?”迟瑞问。 路远点点头,然后迈着步子进了那树林里。迟瑞四下看了看,见另外三人都没有睁眼。被路远这么一搅和,瞌睡是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想了想,也就抬着步子跟了上去。 林子此时急忙睁开眼来,这路远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名堂。如果之前不是自己眼花,在那松柏的怪圈里看到的笼子里的尸体真的是路远的话,那他现在跟着他们几人,想必是没有安什么好心。 林子左思右想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从地上起身来,拿着枪跟着两人进了树林。路远带着迟瑞一路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那原木被涂染在树干上的荧光粉过了时效,光线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了。迟瑞跟在路远的身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下脚步来,问道:“你他娘的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静谧的树林里回响着迟瑞那夹着怨恨的喘气声。 路远也收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对迟瑞说:“你跟我来就晓得了,保准你看了之后被吓一跳!” “不行,你他娘的要是现在不给我说出个三七二十一来,老子马上就崩了你!”迟瑞拿起枪,稳稳地对准了路远的脑袋,吧嗒一声,飞快地拉开了枪杆上的保险栓。 路远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连忙将双手举过了头顶,手里握着的刀子也随即扔到了一边。他说:“瑞哥,你把枪放下,我讲给你听。” 迟瑞见他也耍不了花招,缓缓将手中的枪杆收了回来,他仰了仰下巴:“你说,说不清楚老子照样崩了你,看你小子就有点神神鬼鬼的。” “嗬,瑞哥你错了。” 路远说着,俯身到了迟瑞的耳边,一阵耳语之后,迟瑞大惊:“你说啥子?!走,我们过去看看!” 林子在心中一横,本想握着枪扣动扳机了结了这小子。可当他刚一扬起枪杆子的时候,突然就收了回来,因为他从侧面看过去,借着那稀薄的绿光,看到路远的颈窝处有一个白森森的东西趴在上面,那是个小孩子的形状,它的双手正扣着路远的额头,双脚搭在他的肩膀上。 林子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走了眼,果然,那个白森森的小孩子还骑在他的肩上,恣意地甩着自己的小腿,可惜的是面前的迟瑞根本看不见它。 在以前跟着喻广财走南闯北的过程之中,林子曾经听说过在这种深山野林里最容易遇到两种怪东西,一种被人们称为倒路鬼,它很容易投身到那种老弱妇孺的身上,一旦被这种怪东西上了身,就会完全失去方向,带着你在山路里转来转去,还很有可能让你莫名其妙地跳进山崖里。而另一种则叫做负背鬼,趴在你的背上,你到哪里它就跟着到哪里,这种怪东西最可怕的就是能够控制你的思想,让你跟着它的想法走,闹得你全家鸡犬不宁。最关键的是这种鬼不仅能控制活人,还能控制死人。 林子想了想,这路远背上的肯定就是所谓的负背鬼。 早在以前,林子从一些前辈口中听说过解决这种怪事的方法。如果这负背鬼停留在你的背上时间不长,那只需在被人发现后用桑树叶将身上的灰尘拍打于净即可。可如果在你身上停留得时间过长,这负背鬼嵌入人的后脑勺的话,那就非常麻烦,需要用桑树的枝叶做成绳子将被附身的人绑起来,用灭灵钉钉入脑门一寸半,如果操作不当,那很有可能导致被附身的人因此丧命,还无法解决这作乱的鬼怪。 此时,两人在一个树丛前停了下来,路远指着那树丛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林子从隐蔽的树丛里钻出来,故作镇定地问:“你俩大半夜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啥子哦?”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得抖了一下,迟瑞见了林子,习惯性地拔出了枪杆,对准了他。过了一阵,等他彻底看清面前的林子之后,缓缓将枪杆子收了起来。他说:“没什么,过来撒尿。” 说完,迟瑞悄悄给路远使了一个眼色后,自己掉头朝着之前扎营的地方走去。林子看着路远,两人相视而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带着不少挑衅的意思。 回到了临时的营地,林子突然回想起,在这里的几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吃过这行饭,曾经在丧乐队里的时候,曾在喻广财的口中得知牛身上的汗珠和眼泪滴入眼睛里是可以看到一些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当时的林子出于好奇,收集了一瓶放在自己的包里,他用自己的左眼做过一次实验,没想到今天还真的管用了。 坐下身去,林子靠在树干上想来想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告知几人,如果搞不好,与路远肩上的妖蛾子撕破了脸皮,那路远肯定是没得救,说不定还会殃及其他人。 林子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阵,突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支破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在上面画了起来。 “林子,你还会写字?”路远盯着他,语气里带着些怀疑。 林子瞟了他一眼,说:“会写,但是写得不多,我有个好兄弟在老家,是以前在丧乐队里的师弟,我们约好了要将我在部队里的经历写下来寄给他看,这样对我来说也是好事,说不定哪天死在了战场上,至少还有个人晓得。” 说着,林子飞快地写了两行字,然后皱着眉头看了起来,他咂吧着嘴巴,思索了一阵,将那张纸递给了迟瑞:“瑞哥,你给帮忙看看,这个字是不是这样子写的哦,我都记不太清了。” 迟瑞接过林子递过来的那张纸,在跳动的火光之下,上面写着:路远被鬼上身,当心他。 看到这行字,迟瑞没忍住咳嗽了两声,特地放大了音量:“你这个字写错了嘛!”说着,他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回给林子。 林子接过手来,迟瑞在上面问道:“咋个整?” “对哦,还是瑞哥你记得清楚,的确是我写错了。”说着,林子继续在纸上往下写:现在找个借口出去,找一些桑树枝叶,越多越好,以前我在丧乐队里听一些前辈说过一些解决这种污秽东西的办法,这里我看着。 写完,林子又递到了迟瑞的面前,迟瑞看了一阵之后,又写下了一个问题:不过,你是咋个晓得的?林子远远看见了那行字,伸了一个懒腰,说:“我这眼睛涩涩的,对了,我包里正好带了一瓶药水,瑞哥你要用吗?” 林子掏出来,给自己的右眼滴了一滴,那一瞬间,他的一双眼睛像是被开了光一样,视线里的黑夜一下子被擦亮了,他远远地看见有一些轻飘飘的人影,在树林的上空飘浮着,可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人影并无恶意。他将目光落到了路远的背上,只见那个先前看来还有些模糊的小孩子的影子变得更加明晰,只是它已经有一半的身子嵌进了路远的后脑勺。林子咬着牙,在心里暗想:你这狗日的脏东西,看老子今天不叫你魂飞魄散! “咋样,有没有用?”迟瑞问道。 林子点点头,将瓶子递给了迟瑞:“有用,你也试试。” 迟瑞接过那个药瓶子,迟疑地看了林子一眼,林子朝他点点头。迟瑞抬起头来,将药瓶里的药水朝着自己的眼睛里滴进一滴,他轻哼了一声,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来,被那牛汗水滴过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一片猩红。 迟瑞眨巴了两下眼睛,朝四周看去,最终目光落到了路远的身上。他咧嘴一笑:“还真是有用,现在眼睛舒服多了。” 说完,他将手里的那张纸递回给林子,然后说:“路远,你先休息一下吧,现在让林子守一会儿,我再去找一点柴火。” 迟瑞起身来,正要朝着树林的一边走去。两人奇怪的行为像是被路远看出了蹊跷,他也跟着起身来:“瑞哥,我跟你一起去。” 林子见状,连忙拉住了他,说:“你坐下休息休息吧,让瑞哥去。” 路远回头看了林子一眼,试图从他的手里挣扎出去,估计也是没有想到林子的力气竟然那么大,他并没有能够成功。于是,只好坐回身来。 等到迟瑞走进了树林里,林子收回目光,看了路远一眼。路远冷冷一笑:“你到底想要搞啥子名堂?” “我也想问问你,你这是啥子意思?”林子反问了一句。 “大家都是兄弟,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该再来捣乱,各走各的路!” 路远的话让林子为之一惊:“你啥子意思?死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你!” “嗬,我不想跟你争辩啥子,不信你可以过来看看,就在树林右边的那个树丛笼子里。”路远说着,站起身来,“咋样?你是不是不敢了?” 林子回想起刚才见到两人在那个树丛前停下来的情形,他没有想到,路远当时指着的那个树丛里会有自己的尸体。负背鬼,能够乱人心智,控制人的思维。林子反复斟酌着关于负背鬼的定义,路远有可能被负背鬼所控制,那自己呢?莫非死掉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那好,我现在就随你过去,要是没有,我就连带你和你身上的脏东西一起崩掉!”林子将那杆枪再度握在了手中。 林子刚一起身,迟瑞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冲了出来,用手中的桑树枝叶绞成的藤蔓,稳稳地套住了路远的身子,他大喊着:“别听这狗日的胡说,他就是想引你到树林里,刚才要不是你及时出现,估计我也已经被他下套子给干掉了!” 林子连忙上前去帮忙,将他按到一旁的树干上绑了起来。此时,正在熟睡的两人彻底清醒了过来,没有搞懂迟瑞和林子在干什么,两人都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三人。 “你们他妈睡傻啦?赶快来帮忙啊!”迟瑞朝着两人大吼了一声,两人连忙应和着上前来,帮着将路远给捆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啥子情况哦?”赵蛮子有些稀里糊涂的。 迟瑞看了看被绑着的路远,因为他眼里也被滴了牛汗水,只见路远后背上那个小孩子露出半个身子,想要从路远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可是,因为受了那桑树枝叶的影响,有些束手无策。 迟瑞掏出几根烟,给几人都点上,然后将赵蛮子和何顺强睡着之后发生的事情讲给了两人听。两人都给吓住了,十分戒备地望着四周。 “想不到这林子还真有两手,还有这个啥子牛汗水,不过这感觉还真不是盖的,比如现在我就能看到有个长得黑黢黢的影子在蛮子的头上飘。”迟瑞指着赵蛮子的脑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赵蛮子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脸拉得跟马脸似的。他缓缓回过头去,发现头顶上什么也没有,于是小心翼翼地躲到了林子的身边,拽着林子的胳膊说:“林子,你帮我赶走他……快啊!” 林子笑道:“不用紧张,通常情况下,这人是看不见这些狐媚妖精的,它们以为你看不见它们,只要不是遇到那种讨人厌的,它们是不会来惹你的。” “其实刚才去树林里的时候,这龟儿子就跟我讲,林子已经死了,还说发现了林子在树林的尸体,可当时林子明明就在我的身后,我不相信他,他说要带我去树林里看,可是来到那个树丛前的时候,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里面那个树丛里,根本啥子都没得。”迟瑞说着,双眼瞪着被绑着的路远,“现在我在想,要是当时林子不及时出现的话,估计我已经被这小子给放暗枪弄死了!” 这么说着,林子突然又看了树干上的路远一眼,谁知他那背上的小孩子的影子居然不见了。他突然有些慌了神,说:“不是说这桑树枝叶能够阻止这负背鬼往身体里钻吗?” “啥子意思?”迟瑞站起身来,问道。 林子连忙弯腰在自己背来的袋子里,掏出了那根半尺长的灭灵钉,朝着被绑着的路远走去。迟瑞连忙伸手拉住了他:“你要干啥子?!” “别拦着我,现在不动手,到时候路远就没得救了!”林子一把将迟瑞推开,走上前去,在树边捡起了一块石头,将手中的灭灵钉对准路远的脑门,用石头狠狠朝上面敲砸了几下。 路远被这痛楚弄得放声大叫,可很快就没了声音。当林子放开手的时候,路远的脑袋垂了下去。一旁的几人看着气喘吁吁的林子,满脸的惊惶。 “现在好了,半个时辰之后,路远就没事儿了。瑞哥别说你,就连我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肯定是这小子发现我看到了他的尸体,才故意先我一步这样说,好让大家相信他。”林子连忙喘着气,说道,“其实在此之前,也就是我们进树林里找他的时候我也发现了他的尸体。” “啥子?他的尸体?”三人齐声问道。 林子起身来,说:“既然现在大家都差不多醒了,要不然我们就进树林里看看,之前我碰到的那个松柏树围成的怪圈,真不像是自然长成的。” 几人疑惑地跟着他进入了树林,那些树上的荧光粉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几人只能隐约看到一些隐隐的光点。三人跟在林子的身后,他一边走,一边说:“快到了,你们小心脚下,这些刺很扎人的。” 林子带着几人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了那个松柏怪圈,上面的荧光粉要比别处的稍微亮一点。林子伸手指了指:“就是那边发光的圈子。” 赵蛮子和何顺强两人看着脚下的路,顿了顿脚步,迟瑞在两人身后推了一把,催促道:“快走。” 林子朝前走了一阵,那个怪圈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指着那个怪圈边上的笼子状的树丛,说:“路远的尸体,就在里面。” 赵蛮子和何顺强收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迟瑞一眼。迟瑞上前去,抡起刺刀,将挡在面前的树丛拨开,发现里面根本什么也没有。迟瑞回过头来,盯着林子。 林子指着那笼子说:“快把路远从笼子里抬出来呀,好歹把他给送回去。” “林子,你确定一个人死了之后变成了鬼魂,还会被负背鬼上身吗?并且我们凭借肉眼还能看见他们被负背鬼附身的鬼魂?”迟瑞的语气里夹杂着愤怒。 “你啥子意思?”林子惊诧不已。 赵蛮子从后面上前来,说:“你他妈的疯了!这笼子根本啥子都没得!路上也根本没有刺丛和啥子怪圈!” 听到这话,林子突然懵了,他连忙从包里掏出一面铜镜,对准自己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可是面前的几人并不像是在故意吓他。他连忙抬起了手中的枪杆,对准了面前的赵蛮子,恶狠狠地说:“没想到你们几人也被上了身,看我不了结了你们这帮么蛾子!” 没等林子扣动扳机,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林子应声跪倒在地,那颗子弹打进了林子的左腿。他回过头去,只见迟瑞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枪。他说:“如你所说,我们都看不见你背上的负背鬼的影子,那只能说明一点,这个负背鬼已经嵌入你的脑子里了!” 迟瑞说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棍子,朝着林子的后脑勺狠狠打了过去。林子受棍,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没啦?林子还活着吗?”曾银贵急了,抓了一把正在念信的李伟。 李伟将他推开,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老是问一些傻不拉叽的问题啊?这信封上写的不就是林子的名字和地址吗?要是他死了,谁给峻之寄过来的信啊?闪开,让我先喝一口水!” 他的话音一落,莫晚已经非常懂事地给他倒了一杯满满的茶水,递给他之后,趴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问:“负背鬼到底是个啥子东西吗?” “我看你是没学爬就要学走了。”莫晚的师傅龙云咳嗽了一声,“这个负背鬼,专门拣老弱妇孺下手,一般是逗留在坟地和树林等地方,有人路过,趁人不注意,就趴在人的背上。时间久了,人会感觉后背酸痛,脑袋昏沉沉的。这种鬼怪的能力也是两种极端,要么就只是在你身上耍耍脾气,逗你玩,跟着你进了家门之后,挪动你家里摆放东西的位置之类的。这类负背鬼很好解决,在你发现之后,只要用一些桑树、桃树甚至是柑子树的枝叶拍打后背就能赶走它。可我听这位叫林子的话,应该是碰到了另一种,这种负背鬼怨气极重,男人女人都逃不掉,而且上身之后,会往你的身体里钻,要是完全钻了进去,你不将它弄死,这个人就没得救。这林子兄弟一帮伙计,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很难说。那个叫路远的人被负背鬼附身,钻进了半个身子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可林子因为也被负背鬼上了身,完全控制了他的脑子,他的灭灵钉一下去,那个叫路远的兄弟活不成不说,还会因此魂飞魄散。” “那……林子不是成了杀人凶手?”爷爷问了一句,“他不会出啥子事吧?” 李伟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 当林子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三面黑墙的牢房里。他看着来往的穿着军服的人,知道自己是回到了营地的牢房里。他撑着昏沉沉的脑袋,感觉头顶传来一阵刺痛,伸手摸了摸,脑门正中的位置起了一块血痂,摸起来有些扎手。在他被迟瑞一棍子打晕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怎么会回到营地,还被关在了牢房之中? 林子想不通这些问题,起身来到牢门前,伸手招呼着旁边几个看守士兵:“喂,兄弟,我咋个会在这里?” 那士兵被他这么一问,突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他对一旁的士兵喊了一声:“醒了,那个杀人犯醒了,快点去报告团长!” 一旁的士兵忙不迭地甩门而出,刚才说话的士兵就远远地站在林子对面,紧握着手里的枪杆,好像是在准备随时击毙了他。 没过几分钟,团长从门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走到林子面前,对一旁的士兵说:“把枪给我收起来!” 林子问:“团长,这是啥子意思啊?” 团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展开之后扔给了林子:“你自己看看吧,你做的好事。” 林子将那文件捡起来,仔细地阅读起来,看完之后,他大惊:“啥子?!因为我误杀了路远,要被枪毙?!” 团长背着手,侧过身子,声色严厉:“本来都是自家兄弟,我已经尽力了,保不住你。” “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下手,那个负背鬼会害死其他兄弟的!”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你晓不晓得老子看到路远的尸体的时候,那种感受?这种他妈的死法是老子见过最残忍的。”团长说着,见林子想要出言争辩,“啥子都不要说了,最后这三天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享受,你有啥子话想对你兄弟朋友说的,可以写封信,我帮你寄回去,这也是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听到这话,林子颓然坐地。在参军之前,他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各种死法,被敌人用枪把脑瓜子打开花,被炮弹炸得尸体横飞,甚至是被敌人俘虏,撞墙自尽。可他独独没有想到,是自己杀死了自家兄弟,然后被自己人当做重犯枪毙。 那三天林子变得非常难熬,按照团长的意思,他让门外的士兵替他找来几张纸,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准备给爷爷寄回来,这样至少还有人能够知道他最终的结局。 三天里,林子几乎都没有合过眼,一分一秒地熬了过去。当第三天的太阳从那个房间顶部的窗口升起来的时候,团长带着人从门外进来,对身边的副官说:“把这个头套给他戴上,把他给我架走。” 林子从牢房里出来,几个兄弟上前来将他夹住,副官将头套给他戴上,林子的整个视线都黑了下来。 “带走!”团长一声令下,林子被架着出了牢门。 他被带着弯弯绕绕走了好一阵,然后几人将他放开。团长说:“林子,站好咯。”林子正了正身子,准备堂堂正正地死去。团长退到一边,大喊了一声:“开枪!” 林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听到了一连四声枪响。过了一阵,他睁开眼来,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可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生生地站着。 这时,团长上前来,低声对一旁的人说:“行了,去楼上。” 林子又被拖了一阵,被人放开来。团长说:“把头套取下来。” 林子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团长的会议室里。面前的红木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带着微笑看着他。从正前方那人的军服上的肩牌可以看出,这两人要比他们团长的军阶都要高出好几级。 团长背着手,说:“咋个了,还不见过我们的潘司令?” “潘司令?”林子有些不解。 林子正对面的那个潘司令从座椅上起来,伸手跟林子握了个手:“林子兄弟,我叫潘文华,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这个名字林子听过了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见过。林子对他了解不少,对他的敬佩难以言表。他躬身说道:“潘司令,我很荣幸能够在被枪毙之前见到你,现在也死而无憾了。” “哈哈,兄弟你多虑了,现在你不但不会被枪毙,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需要交给你去完成。”潘文华坐回到木椅上。 “啊?啥子任务?”林子转念一想,连忙说,“能够不死在自家兄弟手上,又能够替司令做事,我没啥好说的。” “林子啊,你就没有想过,你们当时在大娄山遇到怪事时,你也被那个所谓的负背鬼附身,你是咋个活下来的吗?”团长问。 这个问题也正是林子的疑问,不过他已经猜到,这跟他头顶上的那块血痂有关。 团长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其实我们这些行军打仗的,死人接触得多,也经常往深山老林里跑,这种事情遇到的情况也不是少数,只是这些事情我们不能对外公开,只有军队的高层和直接接触的人晓得,潘司令旁边的人是我们一直在合作的黄师傅,你的命就是他救的。” 那位黄师傅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说:“你遇到的的确是负背鬼,你对那位路兄弟所用的办法其实也没错,当时你被负背鬼附身,看走了眼,这不怪你。我已经将你身上的负背鬼引了出来,被我关了起来。” 黄师傅说完,另外几人从外面进来,正是迟瑞、赵蛮子和何顺强。三人见了潘司令和黄师傅,都非常恭敬,看样子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潘司令轻轻咳嗽了一声,说:“现在人到齐了,我来说一下整个事情的经过。” 1937年12月,川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紧急调动几个师去支援南京,参加南京保卫战。因为一些领导人的出尔反尔,导致军备供给不足,连连败退。但是这个师中的兄弟求战心切,并不畏惧敌军。边退边战,死伤过半。其中一个团,因为在战斗中与主力军分散,后误入日军封锁区,遭受敌人的重型武器攻击。见势不对的该团团长下令撤离,在撤出南京城之后,根据情报,为了避开日军的封锁线,一路朝南京郊外的青龙山开进。团部每过三小时向指挥中心发送一次消息,让中心能够及时掌握情况。可谁知,指挥中心在接到一行人进入青龙山的情报之后,过了整整五天都没有接到消息。在青龙山外接应的部队苦等了数日,也没见他们出山。军部怀疑这个两千多人的团,被埋伏在山中的日军打得无一生还。这个设想,很快被派出的卧底反馈回来的消息打碎,集合了日军、共军和一些民兵的线报,发现这个团在进山之后,没有遭遇敌军,也没有碰见友军,山中更是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战斗。这个两千多人的大团,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 听完潘司令的讲述,一旁的几人都非常震惊,事情过去有几年了,林子等人并没有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消息。 “这个事情本来是我们军部自己的事情,不宜对外公开,黄师傅过来之后,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助手,他也多方打听,用他那套熟悉的路子查找线索,现在除了一个当年在青龙山看着他们进山的当地居民之外,没有任何人晓得。”潘司令的眉毛深敛,面色非常沉重,“这次,我准备让你们这个行动小组,协助黄师傅进青龙山去寻找这些失散的弟兄。找不回活人,也要给我找到他们的尸体,让我晓得他们已经为国捐了躯。” 林子听了,转眼看了一旁的黄师傅,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告诉林子,这件事情要比几人想象的还要难办。 团长走上前来,拍着林子的肩膀:“根据几个兄弟对你们在大娄山情况的转述,我发现你也是懂这行的,我们军人本来不应该信这些邪门歪道,但遇到了邪门歪道的事情,就只能用这种邪门歪道的办法来解决。刚才的枪声是告诉别人,你们四个已经死了,以后你们将改名换姓,林子换名林正,赵蛮子换名赵虎,迟瑞换名迟中祥,何顺强换名何青亮。等会儿我的副官会带着你们出军区,化装护送去江苏,到了那边,一切靠你们自己,不要被鬼子盯上了。还有,你们必须要记住几点:一、这个事情必须保密,尤其是对部队里的人员;二、你们要是有啥子需求,可以直接用那个从美军手里买过来的情报机联络;三、失踪的那个团曾经是属于潘司令直接领导的嫡系部队,随同潘司令一路南征北战,团长老伍更是潘司令和我的拜把子弟兄,所以,希望你们全力以赴。这事情办成了,你们以后的路自然会顺风顺水,如果办不成,你们也应该能够猜到,反正你们现在对别人来说,已经是死人了。” 林子原本非常受不了团长这种带着威胁性的语言,可一想到青龙山里发生的怪事,他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当天下午,在与潘司令等人吃完最后一餐午饭之后,副官就带着几人出了营区。在走出四川境之前,他将余下的部分写在之前那张纸上,交给了副官,托他将这封信寄了回来。 第四章 死山(二) 几人在云南没有过多逗留,猴子的尸体被龙云装在一口新买来的棺材里。莫晚替他入殓,这一次,她没有再戴着那个头套。在莫晚看来,猴子的死是她造成的,如果当时不是她朝着那树林里跑,猴子肯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第二天,几人就运着猴子的棺材,回了重庆。一路上几人都还在回味在祁宏村遇到的怪事,走之前,龙云嘱咐陈云香可以回四川老家,可陈云香怎么都不愿意。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梁泊的感染,她告诉龙云,自己从嫁给丈夫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他家的人了,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离开祁宏村,尽了人寿,牌位也应该是在祁宏村的祖宗祠堂里的。龙云听到这话,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路上,爷爷听莫晚说起了这样一件事情。其实在年轻的时候,龙云与陈云香早就已经私订了终身。可他们到最后死活没有走通父母那一关,其实那个年代,对于表亲关系成亲这样的现象并不十分反对,可由于陈云香比龙云大了些岁数,遭到了龙云父母的强烈反对。龙云生来慈孝,不敢违背父母的遗愿。可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陈云香,容不下别人,于是,他就跟着当时四川一个有名的师傅学了这门手艺。这门手艺向来有一个忌讳,道行越深,就越是不能娶妻生子。因为这样,他的父母也没有再强迫他,只是他心里有一个位置,一直都是为一个人留着的,这人就是陈云香。 爷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对龙云有了新的看法。原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除了精通一些道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到了此时,爷爷却对面前这个人肃然起敬,龙云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细腻,只是他在努力封锁自己的情感,不与外人说罢了。 回到了喻广财的院子,已经是三天之后了。由于莫晚在猴子的身上用了一些入殓师常带的草药,他的尸体在三天之后还没有任何变化。当晚,爷爷将在云南遇到的事情讲给了曾银贵、张七和罗琪等人听。曾银贵对自己没有得以一见那“树妖”的真形,无比惋惜。也是到了这时候,爷爷才终于摸透了张七的心思。在出发之前,他总觉得张七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可他也不能准确地说出这种变化到底在哪里。可如今看来,他的眼神就与当初猴子的眼神差不多。没错,张七对莫晚同样喜欢着,可能这种喜欢也不在爷爷之下。 那个晚上,与莫晚分开之后,爷爷再次与张七睡到了一起。一整个晚上,爷爷几乎都没有合眼,他想跟张七说点什么,可总觉得怎么开口都不太对劲儿。从小到大,两人虽然一直都以互损为交往原则,可真正到了什么东西摆在两人面前难以抉择的时候,两人都会很有默契地将这样东西礼让给对方,而且从来都不会说一句酸不拉叽的话。可现在面对莫晚,爷爷是万万下不去这个决定。如果要让爷爷将莫晚让给张七,别说莫晚不会同意,他自己也是断断不会这样做的。经历了这么久的等待和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莫晚于他而言,绝对比生命更加重要。 第二天早上醒来,爷爷刚一睁开眼来,就看到张七在一旁傻看着他。爷爷先是一愣,然后疑惑地问道:“你做啥子?” 张七冷冷地叹了口气:“也不晓得你小子到底哪点比我好,论五官,你没有我长得周正,论脑袋瓜,你也没有我灵光,这莫晚也不晓得是看上你哪点了!” 听到这话,爷爷感觉到了张七已经作了退让,可他也不知道如何把这话接下去。 张七摆了摆脑袋,继续说:“不过从小到大,我对你这个弟弟都是礼让三分的,这次也不会例外,但是你要答应我,对莫晚好点,不然不管你学了啥子高强的本领,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爷爷的心底突然蹿出来一股暖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他猛地蹿下床去,将张七死死地抱在了怀里。那一刻,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不过纠结了半天,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一定。” 张七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拥抱,他将爷爷推开来,扯了扯身上的褶皱:“你他娘的别跟娘们似的,你要抱还是去抱你们家莫晚吧。” 张七这样说着,门外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开门声。爷爷拴上了裤腰带,跟着张七从屋里出来,只见喻广财从外面回来。走进院子之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径直地朝着两人走过来。 “师傅,这么早就起来了啊?”爷爷问道。 喻广财点点头:“我去送龙云师徒了,见你们还在熟睡,就没有叫醒你们。” “啥子?他们走了?”爷爷的脑子像是被雷电劈了一下,整个人都傻了。 喻广财说:“是的,我把他们送到了镇子上才回来的。” 爷爷二话没说,就朝着门外冲了出去。当他刚刚推开那大门,想要大步跨出去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男人差点被爷爷给撞翻了,踉跄了两步,骂道:“你个死娃儿,是不是要吓死老子?” 爷爷认得他,他是镇上的信差,平时很喜欢在镇子的酒馆里喝酒吹牛。爷爷问他:“你来这儿干啥子?” 递信员从自己的白布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爷爷:“这个是寄给你的,我昨天去了你家,你妈和老汉说你在这边,正好今天过来,就给你送了过来,这是从军队寄回来的信,我不敢耽搁了。” 爷爷接过信来,定睛一看,是林子寄过来的。可是,此时如果他再不追过去,可能又将再一次与莫晚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将信转递给了喻广财,转身正要出门,刚大步跨到大门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句:“峻之,你要去哪里?” 爷爷一扭头,只见莫晚正站在堂屋门口,伸手扶住一旁的门柱子,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揉了揉,这才确定下来。 张七笑了笑说:“他呀,生怕你跟着你师傅走了,这正要出门去追你呢!” 听到这话,莫晚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爷爷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朝着莫晚走了过去。喻广财看了他一眼,说:“以后莫晚就跟着我们吧,你们的情况你们都很清楚,最好自己拿定主意,我不想你们任何人后悔。” 爷爷牵着莫晚的手,重重地点点头。 张七并不知道其中真相,扭头问道:“啥子情况?你们……是不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的话音一落,喻广财就拿着信封重重地敲在他的脑袋上:“就你脑瓜子转得快,整天就知道胡说!快进屋去把李伟他们叫起来,都来看看林子到底写了些啥子!” 被师傅这么一打,张七显得非常无辜,努了努嘴,还是照着喻广财的吩咐进了屋子。没过多久,喻广财与几个徒弟都围在了堂屋的那张木桌前,爷爷将那个信封拆开来。刚一打开那封口,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血的气味。 在作别了团长的副官之后,一行人跟着黄师傅一路朝着南京行进。因为出了在大娄山的事情,迟瑞等人都对林子有了一定的戒备之心。团长副官在临别之前,介绍了一个重要的人物给几人认识,这人名叫向东,是团部里的无线电高手。林子和迟瑞等人都听闻过他的名字,在一次对杨森的战役之中,因为他对于无线电的精确计算,使得整个被围困的团的无线电报冲破敌人的封锁,成功传输到了师部,在短暂的时间内,不仅替被围的部队搬来了救兵,还将这支穷追猛打的敌军全部俘虏。这场仗成为了刘湘部队战胜杨森部队的关键战役,也因为这样,向东成了整个团部的侦察队队长,受师部的直接领导。虽说这官衔在名义上不如团长,若要寻根究底,团长也是奈何不了他的。然而,这次任务是受了潘司令的派遣,除了特别的师部或者独立团之外,必须全力配合。 说起这向东,倒是与林子想象中很不一样。以前他听说部队里搞无线电的人基本都是些书呆子,表面上看去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可真正干起事情来却是比任何人都要仔细认真。之前还听说部队里有些无线电处的工作人员是瞎子,因为眼睛失明,他们的耳朵异常敏锐,截取电报很有一套。可当林子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向东的时候,他顿时就傻了眼——这人长得一副李逵的脸,满脸的络腮胡,只要一上了车厢,他准是第一个把自己的衣服扒得精光的人。最让林子惊讶的是,在这外表之下,他有一颗胆小到了极点的心,而且非常懒惰,睡意很强。 在那辆被改装的货车上,黄师傅穿着一件长衫,双手交叉着,在闭目养神。其余几人也都缩到了货车的最角落,只有林子靠在那张长条椅子上,任由身子随着那颠簸的山路左右摇晃。 向东上车之后见了几人,哼唧了一声,非常不屑地看了几人一眼。林子非常明白他的心情,既然能成为无线电处的特派员,又是侦察队的队长,自然对面前这帮自称可以捉神捉鬼的术士心存怀疑。 还没在那长条椅子上坐稳,向东就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将两只衣袖勒在一起缠住了腰际,然后非常得意地独占了一整张长条椅子。 林子出于礼貌,说:“东哥你好,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 向东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扯着嘴角轻蔑地一笑:“你的大名我倒是没有听过,不过你也不用介绍了,我只负责送你们进山,尽量将司令部发过来的无限通信设备安置在山头里,装好我就走,我们不会有啥子瓜葛的。” 听到这话,一旁闭目养神的黄师傅,微微睁了睁眼睛,瞟了向东一眼。林子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向东侧过身子,背对着几人,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着:“真是的,也不晓得这个司令是脑壳发了啥子昏,居然让我跟着这一帮神神道道的人去啥子青龙山,瞎折腾!” 黄师傅再次睁开眼来,轻轻一笑,嘴角的胡子飘动起来。他用手轻轻摸了摸嘴角的胡须,然后朝着那对面的长条椅子点了点,又画了两条弧线,然后将手指缓缓收起,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林子在一旁偷笑了两声,知道这个向东很快就要遭殃了。他的脑子里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对面的向东就开始在那长条椅上扭动起来。林子看着他的样子,觉得面前睡着的好像一条肥硕的虫子,样子很是滑稽。 向东又动了动,好像是肯定这椅子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干脆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长条椅的底部,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林子注意到他的后背,上面竟然变得红彤彤的,像是被火烧过了一般。刚坐了差不多半分钟,他又感觉到了不适,索性从那长条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疑惑地看着那椅子,伸手摸了摸,像是被烫着了,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哎哟,狗日的好烫哟!”向东骂了一句,只好坐到了林子的身边。他刚一落座没两秒,又突然站了起来,他疑惑地看着周围不动声色的几人,“你们的屁股都不烫啊?” 林子笑着摇了摇头,迟瑞、赵蛮子和何顺强都相继摇了摇头。向东更是不解了,只好又坐了回去。这一坐不得了了,他连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狠狠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一边大叫着:“不得了了,我屁股遭烧起了!” 几人看着他的样子大笑起来,林子说:“没有呢,你的屁股不是好好的吗?” 向东扭头看了屁股一眼,的确是有一团大火在他的屁股上跳动着。他让几人帮忙拍火,可几人都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只是在看着他的笑话。赵蛮子说:“哪个叫你得罪我们黄师傅的?!” 这时候,向东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屁股上的那团火还在他的目光里烧着,眼看着就要燃到他的衣服上了,他大叫着:“哎哟喂呀,黄师傅我错了,你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嘛!” 黄师傅这时候才睁开眼来,微笑着捋了捋嘴边的胡须,伸手朝着他的屁股上一指,向东视线里的那团火就渐渐熄灭掉了。向东在这个时候才在黄师傅的身边坐下来,那椅子也不烫了,细看自己的屁股,裤子也好好的,根本没有被烧过的迹象。领略到了黄师傅的真本事,他这才收敛了,拱手对黄师傅说道:“黄师傅果然有本事,多有得罪,呵呵,多有得罪。” 黄师傅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个人才,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大家都是替司令做事,希望你可以尽你所能。” “一定,一定!”向东爽朗的笑声在货车里传开来,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过几小时,几人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个地方已经是南京郊外了,因为之前是国民党的腹地所在,日本人在占领了这个地方之后,设置了许多关卡。黄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写着日文的军令,递到了布防的日军头子手里。这日军头子看了,就给几人放了行。这一关,比林子想象中的要容易很多。 进了南京的辖区,林子非常好奇黄师傅手中的那张军令。于是,问黄师傅讨来看。黄师傅也没有藏着掖着,将这张纸递给了林子。林子一看,整个人都傻了眼,这明明就是一张白纸。很快他明白了过来,这不过是一招普通的障眼法,黄师傅使用起来,简直是游刃有余。 赵蛮子也看到了这张纸,他戏说:“黄师傅有这般本事,不如直接混进日军的指挥部,把日酋松井石根的脑袋砍了。” 黄师傅冷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日本人是蠢猪,我能够跟着潘司令,那这日酋的身边肯定也有高手在,只是一般的兵士不晓得状况罢了,这种障眼法,到了日军指挥部,估计过不了两个人就会被拆穿。” “黄师傅的话很有道理,自古以来,这行军打仗的统帅身边都会有这样的人才,通晓天地玄黄,三国时候的诸葛亮其实就是一个玄学高手。”迟瑞解释了一句,接着说,“我们这一行都只能听黄师傅的指挥,不要乱说话,瞎指挥。” “现在我们需要找到青龙山旁边的塘山村,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叫孟昌永的老人,当年是看着伍团长带着部队进的山,他还帮他们带过路。”黄师傅说着,拿出地图看了看,指出了塘山村的方向,几人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差不多天黑的时候,几人赶到了塘山村。这塘山村坐落在青龙山的西麓,也是青龙山的入口处。因为这里已经靠近大山了,与南京城周围的村子不同,并没有被日本人全面封锁。可是因为战争的关系,这个原本就人数不多的村子,这时候变得更加冷清、破败。黄师傅带着众人站在村子对面的山丘上,看着这个村子的时候,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这村子有几分古怪,待会儿进了村子,我们要当心点。” 看着他的样子,林子突然回想起了师傅喻广财每次遇事之前的表情,带着深深的担忧,这担忧更多的是对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 进了那村子,林子也感觉到了有几分不对劲儿。整个村子周围的树木,基本上都已经干枯死掉了,只有村子入口处的那棵大洋槐还长得十分茂盛。村子里的大部分房子都已经空了,面前这个房子大门虚掩着,风一灌进来,就嘎吱作响,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村子里显得十分突兀,听得几人都直冒鸡皮疙瘩。 赵蛮子看了看那个完全敞开的大门,刚一迈动步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黄师傅一眼。黄师傅朝着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 赵蛮子也是有几分怯意的,他摸出了腰间的匕首,朝着那黑黢黢的大门口一步步移动过去。林子看着他的样子,自己的心也给提了起来,紧跟着赵蛮子,他也朝着那大门口靠了过去。 这座屋子是土式结构,用泥土堆砌而成,与普通的农村的屋子没有什么两样。那大门也是木质的,但没有刷油漆,时间也有些久了,上面全都是泥渍。 赵蛮子上前去,伸手将那木门完全推开来。屋子里面似乎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一迈进去,一丝光线都没有。林子跟着赵蛮子进了那间屋子,首先钻进他的鼻息里的是一股非常刺鼻的霉味,他用力在鼻子前扇了扇,可似乎起不到什么根本性的作用。在屋子里站了一阵,林子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气味,于是推了推面前的赵蛮子,示意他继续往里面走。 不知道是不是这屋子里的气氛,让赵蛮子有了几分胆怯,他迟疑了一阵,没敢提步。林子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似乎看到了赵蛮子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了的脸。 “有……人吗?”赵蛮子拖着长长的声音,对着面前的空气问了一声。 等了半晌都没有人回答,对林子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无聊透顶的问题,赵蛮子不过是想借此来给自己壮胆。林子估摸着,这屋子应该已经空落了好一阵了,不然这湿气和霉味也不至于这么重。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林子一次在打扫战场时,从一个敌人的尸体里摸出来的,他觉得这玩意儿比火舌子方便多了,只是因为这火机里的汽油一旦用完了,就需要加油,他一直放在口袋里都舍不得用。 林子轻轻摁了火机上的火轮子,一下下去,那火并没有燃起来,可因为摩擦,闪出了一道光线。就在这道光线熄灭的瞬间,身旁的赵蛮子突然一把抓住了林子的手臂,大叫了一声:“有鬼啊!” 林子被他这么一抓,手里的火机吓得掉落到了地上。他出言责备:“你大呼小叫的干啥子!” 赵蛮子的声音颤抖起来:“不是,你的右手边那个木梯子上面,吊着一个女人!” 听到这话,林子的脑子也突然炸开了。他连忙弯腰下去摸那个掉落的打火机,可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他直起身子来,柔声问道:“你真的没有看走眼?确定看到的不是一件衣服?” “你他妈的简直就是废话,她的头发都长到腰上了,一件衣服还会有头发?”赵蛮子像是已经被吓得不行了,他拖着林子,“我们先出去吧,这屋子里不干净。” 林子想了想,在这完全没有丁点视线的屋子里,这么待下去似乎是完全捞不到什么好处的。他同意了赵蛮子的提议,可就在他正要转身的时候,屋子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耗子?”赵蛮子警惕地问道。 林子也不知道如何作答,这声音的确是一个活物发出来的。他想了想,朝着发出声音的角落走了两步。那东西在角落里又微微动了两下,在往角落里缩。林子反应极其迅速,朝着那角落猛地弯腰伸过手去,一把将那东西拽在了手里。 那东西在林子的手里滑唧唧的,果真是一个活物。不过与老鼠不同的是,这东西没有长毛,也比老鼠的体积要大出几倍来。林子抬起手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赵蛮子的面前,随后碰了碰他。赵蛮子摸着他的手臂,将那东西接在手里,大声骂道:“你这鬼东西,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到底是个啥子玩意儿!” 说着,赵蛮子朝着那大门外大跨步走去。走到那大门口的时候,被那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个狗吃屎。林子跟着他,一起出了那间黑黢黢的屋子。 两人走到黄师傅等人的面前,当赵蛮子手中的那东西暴露在月光底下的时候,林子被吓得大叫了一声。因为赵蛮子手中的那玩意儿并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一只脚。那是一只女人的脚,与活人的不同,它全身通红,差不多刚好是一个成年女人小腿的一半那么高。 赵蛮子被这一幕吓得整个人都直发抖,手一松,那只红腿就从他的手中掉落下去,一跳一跳地跳进了刚才的那间黑黢黢的屋子。 一旁的几人都被这一幕吓得傻了眼,黄师傅咳嗽了一声之后,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小罐子,提着步子正要朝着那间屋子走去。一个声音从几人身后传过来:“你们是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几人迅速回转头去,只见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正举着一支火把远远地看着几人。他长得很瘦,站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像是一阵风就会把他给刮倒。 黄师傅收住了脚步,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好,我们是从外面进来的,找村子里的孟昌永。” “外面进来的?现在这整个南京城被日本人封锁得连鸟都飞不进来,你们怎么可能进得来?”不远处的男人这样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几人都不知道如何回应。黄师傅上前去,把话锋一转,问道:“这间屋子里以前住的是啥子人?” 男人想了想:“住了一家人,男人让日本人给砍了,女人也被日本人糟蹋了,后来吊死在家里的木楼梯上。” 男人的话,让赵蛮子打了个哆嗦。他颤抖着问:“是不是进门右手边的那个木楼梯?” 男人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村子里的人现在活着的不多了,年头不好,又碰到日本人这种豺狼。你们是老孟的亲戚?” “不算亲戚,朋友。”黄师傅说了一句。 “朋友还这么大老远的,冒着生命危险过来找他?看来这朋友还真是不一般啊!”男人冷笑了两声,说,“我叫吴林,你们可以叫我老吴,我看你们今晚也没有地方去,不如去我家吧。” 说完,吴林就转身朝着村子的拐角处走去。黄师傅看了看几人,也迈动步子跟了上去。林子跟在他的身后,走开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黑黢的屋子,他总觉得在进门右手边的位置有个女人在暗处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邪气,让他不得不加快了步伐。 吴林的家在塘山村的另一个角落,沿途走过来的时候,林子刻意注意了两边的房一屋,和之前在村口的那间屋子一样,几乎都是空无一人的。一直到了村子的这个角落,才稍稍有了点人气儿,在土坎边上还碰到两只趴在路中间的狗。 吴林说:“自从日本人进了南京城,在这边大肆屠杀,整个村子活下来的人不多。现在国军被赶走了,日本人天天跟城里剩下的人讲课,告诉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何等的好,装备是何等的先进。这样也好,至少我们还能捡条命活下去。” “刚才村口那间屋子里的女人上吊死了,她的尸体都没有人收吗?”林子问了一句。 吴林笑着说:“怎么会没有人收,都是我带着活下来的人收的,有的尸体都已经不完整了,胡乱拼凑起来,埋在了青龙山脚下。你这么问,是不是你们在那间屋子里遇到了什么?” 林子点了点头:“是有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迟瑞听到这话,也有些生疑,他问:“是不是村子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人死得多,怪事难免也就多了,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我们村子里经常会碰到的怪事,你们应该看到刚才路边的那条狗了吧?那条狗是我家养的,差不多一年前,我从城里回来,发现我家的狗不见了,到处去找它,谁知道半夜的时候它回来了,叼了一样东西回来。” “啥子东西?”,赵蛮子追问。 “一只腿,一只女人的腿,差不多有半根小腿那么长,这腿的样子很奇怪,红彤彤的,像是被染了色一样。”吴林说到这里,瞪大了双眼。 “刚才我们就在那间屋子里遇到了这玩意儿。”林子说。 “不光是腿,后来还有手臂,最关键的是,这些脚啊手的,居然能够在地上跳着走,当时把村子里的人都吓坏了,可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渐渐地也就习惯了。看到这些东西大半夜在路上跳着,都不去看,不去管。” 吴林的话在林子的脑中生出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夜晚的山间小路上,一些红彤彤的人脚和人手在路中间跳动着。这样想着,林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吴林给几人分配好了房间之后,也叮嘱几人,晚上最好不要再出门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送走了吴林,林子将房门关了起来。 一路上没有吱声的黄师傅深吸了口气,将随身带着的袋子放下来,说:“这个塘山村已经完全被阴气罩住了,大家赶紧睡吧,等到睡醒了我们就去找孟昌永,别在这里耗上了。” 几人在听了黄师傅的话之后,都就近选择了一张床和衣睡下。这吴林家的这间屋子也是农村的那种土式结构,头顶上有一层用木板拼成的隔层,想必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上这个隔层的时候,也是需要一架木梯子,它就被摆在这间屋子进门的右手边,正对着林子所睡的床。 向东、赵蛮子跟林子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个向东今天是被累得不行,起初还被之前的遭遇吓得不行,非要拉着赵蛮子和林子与他一起睡,可谁知一躺下,就听到了他起起伏伏的鼾声。赵蛮子似乎也注意到了那门口的木梯子,想着之前在村口那间黑黢黢的屋子里见到的情形,有些辗转反侧。 “我总觉得那木梯子上挂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头发长长的。”赵蛮子轻声说道,怕吵醒了其他人。 林子也有些提心吊胆的,根本就没有睡意。他说:“我以前在贵州一个古家村里遇到了这样一件怪事,整个村子里所有的小孩子一出生双脚就没有了……” “行了,你他娘的大半夜的不要说这种话吓我好不好?” “但是,我觉得这塘山村里的情况比当初古家村的要复杂许多。”林子说。 “我现在只求天快点亮,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赶紧进那青龙山里把任务完成了,回部队去。”赵蛮子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说着一些废话。 “还是赶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坐了这么两天的车,人都快散架了。”林子这样说着,转过身去,紧闭着眼睛等待着睡意来临。赵蛮子也非常有默契的,别开脑袋不去看门口的那架木梯子。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两人都相继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林子还没有完全睡醒,就被向东从木床上拉了起来。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日他妈的,那个东西不见了,机器!机器呢?!” 林子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些犯傻,问道:“啥子机器?” “就是那个团长发的,进口的无线电通信器材!” 向东的话让几人都愣住了,昨天晚上入睡之前,还仔细地检查过随身带着的东西,明明都还在的,这一觉睡醒,竟然全部都不见了。林子观察得有些仔细,昨天在关门的时候,那门上的木闩明明是被闩上的,现在那木闩竟然被掰开了。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趁着几人入睡的时候,有人拨开了那木闩进过这个房间。 迟瑞也注意到了这点,他说:“看来是有人不想我们走出这个村子了。”说完,他回头望着黄师傅。 黄师傅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状况,同行的几人都是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的士兵,居然睡着之后,有人进了房门都不知道,如果这是在战场上,估计几人都早已经丢了性命了。 黄师傅说:“出去看看。” 几人刚刚出门,就看到吴林坐在一张木凳子上,不停地抽着旱烟。见几人从屋子里出来了,他将烟杆上的火星摁灭,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几位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 “不太好,我们的东西不见了。”赵蛮子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恶狠狠地瞪着吴林。 吴林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也没有躲闪:“东西是不会不见的,我看几位都不是普通人,到这村子里来找孟昌永,也肯定别有目的,你们说吧,是不是跟当年在青龙山里失踪的部队有关?” “这个事情你也晓得?”赵蛮子问。 吴林点点头:“何止我晓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晓得。” 黄师傅这才觉得这事有几分怪异,当初在接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潘司令派人调查。伍团长所带领的兵团当初进山的时候,因为打探到这山林很深,整个团两千多号人,没有一个人来过这一带,为了能够不绕弯路,在塘山村里找了一个老村民,也就是孟昌永带路进的山。在中途与这孟昌永道了别,按理说,如果不是部队里的人是不应该知道这个军团在青龙山里消失的消息的。 “吴兄弟可不可以跟我们讲讲呢?”黄师傅问道。 吴林叹了口气,伸手将几人迎出了房门:“我们边走边说。” 几人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带着大家去哪里,可他口中的那段故事,让几人都按捺不住,只得迈动双脚跟了上去。 1937年12月,大雪将青龙山覆盖了好几层。日本人调动大股部队对南京发动进攻,国民党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中心,从四面八方调集部队参加战斗。川军中也临时抽调了三个军的兵力来到南京布防,这个团就是属于其中的一支部队。面对日本人的精密作战,弹尽粮绝的川军一路后退,在南京城郊遭遇了日军严密的防线,十余万部队被打得四分五裂。这个团在被日军穷追猛打之中,一路退到了青龙山一带。这青龙山在当地人的口中,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之地,日军在追至此处时,伍团长所带领的团部,就消失不见了。这青龙山外有大批国民党军队屯集,没有接到上级的指示和派遣外援军队,这支日军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守在这青龙山的入口处,一面等待着上级的指示,要不要强行入山;一面派人在青龙山的出口处打探,这支部队有没有顺利逃出青龙山。 等了几天之后,这支日军得到的上级指示是不要进山追捕,这青龙山一到了冬天就跟迷宫一样,进去容易出去难。日军所派出的侦察兵也带回来消息,这个进山的团部,过了差不多五天都没有出山来,在青龙山出口处与之会合的军队原本预定的等待时间是三天,已经超过了两天也没有看见一个人从青龙山中出来,无线电也一直联系不上。于是就下令撤离,一路开回了四川。 日军之后几乎封锁了整个青龙山上所有的出口,这个团两千多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就从青龙山撤退出来。一直到半年前,这青龙山周围都有站岗的日军,日本人也派了差不多五支部队进山,都没有发现当初那个进山的川军团遗留下来的半点痕迹。日军多方打探,最终得知当初这支部队进山之前,是由塘山村的孟昌永带的路,也就是说他是唯一一个这件事情的参与者。后来,他们将孟昌永带了回去。第二天,孟昌永回来了,被一帮日军押着进了青龙山。进山五天之后,孟昌永从山里出来了,不过这一次,他变成了一具尸体。 说到这里,吴林停下脚步,指着离几人不太远的地方说:“老孟就被埋在那个乱葬岗上,至于是哪个坟,我已经记不清了,这年头死的人太多,整个村子的人都埋在那里,连立墓碑都来不及。” “孟昌永死了,那我们接下来咋整?”何顺强问了一句。 “找孟昌永不过是让他给我们讲述一下当初那支团进山的时候遇到的情况,以及他们入山的方向,当时正是冬天,大雪盖了山,东南西北很难搞得清楚,必须要找一个熟门熟路的人。”黄师傅说。 吴林说:“其实这事情并不简单,就你们昨天碰到的那些满地跑的手和腿,我觉得就跟这件事情有关。” 林子从吴林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蹊跷,兜兜转转了这么大一圈,原来吴林的目的很简单,他看出了黄师傅几人是处理这事儿的行家,希望他能顺手帮个忙,把这事给解决了。他自然也看得出这行人都是从部队出来的,如果硬碰硬,他是斗不过几人的,于是将几人随身带着的那个宝贝机器给藏了。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必须赶在入秋之前进山,不能在这里耽搁了,所以对不起,我们实在是帮不上啥子忙,希望你可以把我们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给我们。”黄师傅这样说着,虽然话里是在恳求,可这语气实在有些威胁的味道。 吴林听到这话,有些骑虎难下了,他说:“你们就不怕我不把那东西还给你们吗?或者,或者不怕我把你们的行踪告诉给日本人吗?” 黄师傅摇摇头:“我这是在恳求你,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只好用别的方法了。至于日本人,我相信你不会的,虽然我们不出手相助,你会很恨我们,但这点恨与对日本人的比起来,那简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听了黄师傅的话,吴林垂下了脑袋,他说:“好吧,看来我真是拿你们没办法。不过你们要是愿意出手的话,虽然我们不能给重金酬谢,但我至少可以答应你,我愿意带你们进山,就沿着当初日本人押着老孟进山的那条路。” 吴林的这话倒是引起了黄师傅的注意:“哦?你也晓得当初他们进山的路?” “这个是当然,我是看着老孟被他们押着进山的,他们也是沿着那条路出来的。我只是推断,这日本人找了老孟去,就是要老孟带着他们沿着当初那个川军团进山的路,进去搜索这支残余的部队。”吴林这样解释着。 黄师傅顿时起了兴趣,他看了林子一眼,转头说:“你说吧,要我们咋个帮你。” “嗯,首先我要跟各位解释一下,我这么要求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些手啊腿的,半夜吓人,是因为这些手和腿都是当初我们村子里的人死了,我将他们的尸体埋进了乱葬岗之后,它们自己跳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四肢都是我们村子里已经死了的人的。”吴林叹了口气,眼睛里泛起了泪花,“你说这人都死了,手手脚脚的还到处跳,人怎么能够安息嘛!” 吴林的话感染了几人,一向对这种事情保持铁石心肠的林子也有了几分感慨,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人难以安息。 黄师傅也叹了口气:“你不用难过了,我尽力而为。” 有了黄师傅的话,吴林顿时破涕为笑:“我看几人这么大老远赶过来,肩负着这么重要的任务,肯定是受了重要的指令,那几位也肯定是本事超群的,我相信几位可以解决这件事情。” 一边说着,几人又跟着吴林回到了家中。自从几人答应他之后,他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赶紧召集了村子里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人,将村子里能吃的东西都收集起来,准备好酒好肉招待几人。 黄师傅将几人集中起来,关在他们临时借宿的那个房间里,询问几人就此事的看法。 黄师傅说:“要是这个吴林肯为我们带路,那我们就事半功倍,但我希望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的时间,尽快解决,免得让日本人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我们会有性命之忧。” 几人都点了点头,迟瑞说:“这里懂这行的也就只有你黄师傅和林子两人了。” 林子此时蹙起了眉头:“这人死了后,尸体入葬,之后手和脚从坟堆里面跳出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呢?首先,这些尸体本来就不是完整的,手和脚被砍断了;其次,会不会跟当初入殓的时候有关?你想这整个村子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掉,别说墓碑,估计棺材都没法买,全部都是用草席裹着就给埋了,是不是因为这样犯了啥子忌讳?” 听了这话,黄师傅摇摇头,将林子的推断全盘否定:“你错了,第一点,我们在进入村子的时候,你和赵蛮子进的那间屋子,当时赵蛮子说在右手边的木楼梯上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服吊着的女人,后来吴林也这么说了,说那家的女人是被日本人糟蹋之后,自己上吊死的,是他给帮忙收的尸体,也就是说,这尸体至少在吴林收下来的时候是完整的,但是你不是照样在那个房间里遇到了那红色的腿吗?第二点,这人死之后入殓的讲究,主要是针对死者的亲属和后人,如果入殓的时候遇到一些麻烦人儿,你在某个环节上稍有不慎,那他(她)在死后就容易化作鬼魂出来作乱。但是这些手和脚从坟地跳出来之后,没有伤害任何人,也就是说,它们好像除了从坟地里跳出来之外,没有其他目的了。” “那依黄师傅来看,这会是啥子情况呢?”林子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问了一句。 黄师傅深吸了口气:“我不晓得我的推断有没有错,在我看来这不像是死者的鬼魂故意出来捣乱,你想想,哪个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魂将自己的手和脚砍断,让它们跳出来?所以,这些死者肯定是被迫的,应该是被一个道行很深的人给下了套。不过,这个村子里的人也不是啥子大富大贵的,有哪个费尽周折地给这些冤死的无辜人下套呢?我现在甚至有点怀疑,我们看到的这些到处跳动的手和脚,是不是那些已经死掉的人的。” “既然这样,那不如……”迟瑞的话挂在嘴边,没有完全说出来。黄师傅就别过头来,朝他点点头:“或许不挖开其中一个看看,还真的不能作出这个结论。” 酒足饭饱之后,黄师傅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吴林。吴林想了想,也是拿不定这个主意,于是找来了村子里几个比较有声望的中年人稍作商议之后,还是答应了黄师傅的请求。黄师傅告诉几人,他们将随便打开一个坟墓,希望吴林等人能够提供任意一个坟墓主人的生辰八字,如果不行,那有属相也是可以的。 几人商量了很久,吴林说:“没关系,你们就去开我家那婆娘的坟吧,我记得是哪一个。” 说完,吴林将婆娘的生辰八字一字不漏地写下来之后,交给了黄师傅。黄师傅看着那条子上的时期,掐指推算。 “这挖坟还要看日子?”何顺强这样问了一句。 林子说:“这是当然的,下葬、迁坟都要看日子,别说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挖别人的坟。” “那这个挖坟有啥子讲究呢?”何顺强继续追问。 “挖坟通常来说,只有三种人会干,第一种是摸金队,说白了,就是盗墓的。这种人一般都不是啥子善类,虽然名义上将这盗墓的派别分了南派和北派,可说到底都是冲着墓葬里的财物去的。所以说,这种人一般不会在挖坟的过程中过多讲究,如果非要说讲究的话,他们只会绕开一些大型墓葬里的机关,找到离墓中心最近的位置动手。第二种,是害人的。有时候一个阴宅位置的选择,很有可能会导致东主家的后人大富大贵,但也有可能因为这样,偷了旁边阴宅或者阳宅的吉气,这种时候,只要被偷的人晓得了这种状况,就会带人将这坟挖掉。这种人就会避开一些凶险位置、时辰,避免被上身。第三种,也就是我们这种,人死之后进入阴宅,东主家感觉到不太安宁,这就需要挖坟,不过这种一般都是挖坟、迁坟一道的。所以,我们这次要去挖开吴林婆娘的坟,应该按照迁坟的规矩来办。”林子说完,扭过头去,“黄师傅,你也跟他们解释一下嘛。” “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有啥子好解释的。”黄师傅笑了笑,说道,“你们先吹吹牛,我把时辰算出来。” “喂,那这种迁坟都有些啥子讲究呢?”赵蛮子也探过了脑袋。 “迁坟的讲究可就多了,比如时辰上要选对,动手之前,要暖暖工具,要准备七星线等等。迁坟还有其他的说法,一说是叫洗骨葬,在中国的墓葬之中,这种情况很常见,也是迁坟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很多时候,人死之后,会选择一个初葬,或者就是灵柩停放在某处,这时候选择的位置就比较随意,只要避开凶位即可。等到人死过了一段时间,棺材里死者的皮肉腐烂之后,开坟,将死者的骨头捡起来洗干净,装在一个瓮或者木匣子中,再选择别的位置安葬。所以,叫做洗骨葬。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拾金,这个说法很好理解,就是把死者的骨头比作金子,象征富贵,将这些骨头捡起来,装好,然后另外安葬。第三个名字叫移葬,其实就是迁坟的意思”。林子随便举了个例子,“如果要说在细节上讲究的话,还是很多的,就比如说迁坟的时辰。在时辰上最为忌讳的就是与生者犯冲,其次是劫煞、灾煞、月煞、邢日、害日、鬼日、奎日、岁破日、天克地冲日、本命日等。这些时辰都是与死者的八字和死者落气的时辰来推算。” 几人听得连连点头,尤其是向东,完全是云里雾里,听不太懂,他就干脆不听了,扭头到旁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坐在门边闷头抽起来。 何顺强似乎还有问题想问,黄师傅突然敲了敲桌子,说:“晚上丑时动手,三刻最佳。” “啥子?丑时?那不是要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向东听到这话回过头来,一脸惊讶。 “咋了吗?你怕了啊?”赵蛮子反问了一句。 向东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可由于被赵蛮子抢了先,他如果再这样出言附和,必定是要被几人笑掉大牙的。他支吾了两声:“怕?我向东走南闯北,还没有提过一个怕字,今天晚上我打头阵!” “也好,反正第一个掘土的人是最讲究的,稍微有啥子地方不对劲儿的话,就容易惹麻烦,向东这样细心的人能够打头阵,那是再好不过的!”黄师傅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来。 听到这话,向东忸怩起来,他捂住自己的额头说:“哎哟,我……我的头很痛,我要去休息一下,晚上的事情晚上再说吧!” 说着,向东起身想要朝屋里面躲。刚一转身就被迟瑞伸手将他抓住:“行了,你不用装了,晚上我去打头阵,你帮忙搬些东西,打打下手就行。” 的确,如果要在几人中挑选一个人来打头阵,林子和迟瑞是再适合不过的。可因为林子需要在黄师傅请灵的过程中替他打下手,所以,几人之中,心思缜密的迟瑞是不二人选。 在做好这些准备之后,黄师傅叫来了吴林,让吴林准备铜板七个、黄纸一沓、松香末一罐。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黄师傅说:“现在就静待天黑,等到丑时到来,路上的忌讳,林子你给他们讲清楚,不要触了霉头。” 林子应了一声之后,转头向几人解释:“在去坟地路上有几种忌讳,第一,不能出声,在到达坟地之前不管遇到啥子情况,都不能说话,如果出声惊动了其他鬼魂,那是十分危险的。第二,不能露光,火把和油灯这些不能带。第三,在路上不能回头,尤其是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一个。第四,不要穿鲜艳的衣服,不然会很招鬼的。” 听到这话,向东乐呵呵地说:“还好还好,我们几个大老爷们,都没有鲜艳的衣服,清一色的白色汗衫。” “你错了,白色就是最鲜艳的衣服。你想想在黑夜之中,除了月光之外,整个山路上几乎都是乌漆嘛黑的,如果你穿一件白色的衣服,我敢保准,隔你八丈远都能看得见。”林子说。 向东听到这里着实有些无语,他摆了摆脑袋:“算了算了,出发之前你就把这些都给张罗了吧,我只负责在路上不出声、不点火、不回头,行了吧?” 等到了丑时,大家已经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换了吴林准备好的黑色汗衫之后,带着工具就出了门。 这晚上的月亮很大,像是一个盘子一样挂在天边。几人排成一串,由吴林带头穿过整个塘山村,朝着那个乱葬岗走去。月光底下,几人像是一条黑色的虫子,穿行在黑夜的山路上。 向东因为在出门的时候,一直在磨蹭,不得不走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入了夜的山路上,有微风轻抚,向东总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凉凉的,像是有个人在后面捣蛋,直对着他的后背吹凉气。这样想着想着,他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嗒嗒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水的声音。他微微斜了斜眼睛,只见左右两边都是水田,月光在泛起了涟漪的水面上,变得层层叠叠的,像一张老太婆的脸。向东见状,在脑子里联想到了那声音的出处,应该是有几只红腿在水面上跳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嗒嗒嗒,这声音还在向东的耳朵里继续着。可让向东觉得无比奇怪的是,整个队伍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个声音。 渐渐地,那声音似乎加快了速度,嗒嗒嗒的就要跳到他背后了。向东的整个心脏都提了起来,他故意加快了步子,那身后的声音也跟着他不断加快了跳动的节奏。一下、两下、三下,听那声音就快要跟上自己的步子了。他微微朝右边侧了侧脸,是的,那东西就在他右手边的那块水田里。向东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这样吓过,整个脑袋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了,汗珠沿着他耳边的头发流下来,刚到他下巴上的时候,他连忙伸手将汗珠抹掉。 紧接着,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密集了。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水田里果然是有两条腿与他并排走着。他一快,那两条腿就快,他一慢,那两条腿就慢。在月光的映照之下,那双腿显得特别的古怪,左一步右一步,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的长度很短,像是有个人在他旁边小碎步前行。 向东开始喘起了粗气,他不敢肯定那一双腿这样跟着他是何用意,也不知道前面的几人到底有没有听到这奇怪的声音。他甚至想要蒙上耳朵,撇开几人,快步冲向那片坟地。 可就在他为这个想法纠结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吴林突然顿住了脚步。整个队伍也因此停了下来,向东没有来得及收住脚步,迎头撞了上去。 向东伸着脖子朝前看了一眼,没有来得及看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吴林继续迈动步子朝前跨了过去,紧接着是林子、黄师傅、迟瑞、何顺强、赵蛮子,每一个人在迈脚的时候,都把自己的腿抬得高高的,像是跨过了一道门槛一样。轮到向东的时候,他正疑惑着赵蛮子为什么也会这样,突然一低头发现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一双红色的手臂趴在他面前,将面前的那条石板路给霸占了。向东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瘫了,从脑子到脚趾,似乎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面前的这双红手让他泛起了鸡皮疙瘩,他浑身一颤,忍不住闷闷地叫了一声,差点就张了嘴。 眼看着前面的几人越走越远,并没有停下来等自己。向东也是有些着急了,咬了咬牙,抬起步子就准备从那双手臂上跨过去。谁知他这一出脚,那双手就突然掉转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向东的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可他不能喊不能叫,也不能蹲下身子回过头去拔掉那双拽住他小腿的红手。他只能加快脚步,连滚带爬地朝着那片坟地追赶过去。 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的时候,那几人已经在坟地上站定了。向东弯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虽然在此之前林子叮嘱过,到了坟地之后,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可他面前的几人都没有吱声,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林子取下肩上的那个布袋子,里面是黄师傅一直都随身带着的东西。这时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向东,轻声问道:“你这是在干吗?莫不是刚才路上的一双手把你给吓成这样了吧?” 向东的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想要争论下去的意思,他嘴巴一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林子顺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一双抓在他小腿上的红手臂。林子伸手蹭了一下黄师傅,指给了黄师傅看。黄师傅斜嘴一笑,从袋子里取出了一把钳子,走到向东的背后,伸手在他的膝盖上猛拍了两下,然后稳稳一出手,就将其中一只手臂给夹住。这一夹,那另一只手臂似乎也感觉到了痛楚,猛摆了两下,不得不从向东的小腿上松落下来,摇摇摆摆地沿着几人来时的那条路窜逃而去。 向东到这时候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他还有些惊魂未定地不时扭头看,生怕那只手臂还会趁着他不注意从远处蹿出来,再次拽住他。 黄师傅将那只手臂用那只铜钳子夹住之后,低头细看了一阵,将那铜钳子递给了赵蛮子。赵蛮子与向东一样,也是看这玩意儿十分不舒坦,接到手里之后,看了两眼。那手臂被死死地夹住了,可手指还在不停地晃动,因为是全红色的,看上去像是被剥了皮一般,让人有些反胃。赵蛮子摆了摆脑袋,实在有些受不了,就干脆将它放到了腰后,不去看它。 向东看了看面前的赵蛮子,他觉得赵蛮子是故意将那只手放在腰后给自己看的。他十分不满地上前撞了他一下,然后径直走到了林子的面前。他说:“有啥子需要我的,你开口就是了。” 林子从袋子里掏出了七个铜板,再将那一沓黄纸分成了七份,对向东说:“你将这七份黄纸和七个铜板沿着这个坟堆摆成一个七星线的形状,一处放一小沓黄纸,上面用铜板压住。” 向东拿着东西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啥子叫七星线?” “就是北斗七星!”面对向东的白痴问题,林子差点来了气。 向东哦了一声之后,走到了坟堆边,按照林子的交代,将这些东西摆好了位置。然后快步跑到了林子的身边,告诉他已经搞好了。林子又从袋子里掏出了松香末,对他说:“你再将这些松香末撒到黄纸上,用火舌子将它们都点燃。” 向东有些不解地望着林子,没等他开口发问,林子说:“这七星线阵围着坟头点燃之后,可以暖暖土,让坟中的主人晓得,来掘土的人不是外人,不然惹怒了就不好了。” 不明所以的向东,只好照着林子的吩咐做事,现在他变得比谁都要小心翼翼。不一会儿,那坟头就燃了起来,七团火光将这个冰冷的坟头照得通亮。 黄师傅弯腰看了看这位置,叹了口气说:“这可不是啥子好位置,是个死锥位。” “啥子叫死锥位?”赵蛮子问道,那只手还在他手中那个铜钳子里晃动着指头。 林子解释道:“埋坟的位置有些忌讳,有软锥位、硬锥位、活锥位、死锥位等。死锥位就是棺上加棺,这个坟头下面还有一个坟,这对死者和选地葬人的师傅都非常不利。” 黄师傅伸了伸手,指着那坟头,上面的黄纸差不多已经燃尽,他说:“行了,现在掘土吧,待会儿见了骨头,你们不准捡,让老吴动手。” 这也是迁坟的一种忌讳,在捡骨头的时候,外人和晚辈是不能捡的,必须是平辈,与死者关系越亲越好。 这样说着,几人都抄起家伙,开始掘坟头的土。迟瑞是第一个动土的人,他的铲子与那坟头的七星线一样,需要用松香末烧一烧,暖一暖,这样在动手的时候才不至于太突兀,不然坟里的死者会感觉到明显的攻击性。待他动手之后,几人也都跟了上去。头顶的月光照着几人,那幅画面十分诡异。 过了差不多两刻钟,坟头被挖开了,可让几人惊讶的是,窨井之中什么也没有。黄师傅觉得不太对劲,让几人继续挖,动了没两下就已经挖到下面一个坟堆了。 黄师傅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应该啊,就算这死者的手和脚跑出来,那身上的其他部位应该还在坟堆里吧?”这样呢喃了两句,他突然双眼一放光,“莫非……” “莫非这坟中死者的其他部位也跳了出去?!”林子将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黄师傅听了,回过头来,重重地点了两下:“看来,这事情真是不简单!” 黄师傅在询问了吴林之后,让几人合力将周围其他的坟冢都挖开,不出大家所料,这些坟冢里除了留下的少许血水,没有一丁点皮肉的踪迹。 左手边的那个坟挖开之后,里面蹿出来密密麻麻的蚂蚁。黄师傅见状,连忙摇着头:“这些墓穴的位置的选择简直是一点讲究都没有,也难怪会出事。” “这坟有啥子不对头吗?”赵蛮子凑上来问道。 “当然,刚才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棺上加棺那叫死锥位,对死者和看地的师傅有大害。而像这种里面有蚂蚁做穴的就叫做活锥位,棺材放在这种位置上,蚂蚁会成群结队地咬烂棺木,然后啃掉死者的骨肉,这对死者后人来说,是大凶之位。”林子这样解释着。 赵蛮子听后,看了吴林一眼,又问:“那有啥子方法可以避免这种大凶的说法呢?” “哎,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有,那就是迁坟。”林子无奈地摆了摆脑袋。 这时候,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的向东突然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你,你们说,这些不见了的尸体的部位,会到哪里去了啊?” “你刚才不是看到尸体的手臂了吗,还能去哪里?”何顺强说。 “那,你的意思是说……”向东听到这话,脑子里联想起了除了手臂之外的其他的身体部位在月光之下的山路上跳动的模样,脑袋、肚子、脖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他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瑟瑟发抖:“那现在应该咋个整?” 黄师傅用手指敲着脑门,思虑了一阵,转头问吴林:“这个时节,青龙山上有啥子活物没?” 吴林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实话,以前青龙山上的动物多得很,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日本人来了之后,连动物都很少见了。如果黄师傅你需要什么活物的话,我可以去村子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出一只鸡鸭来”。 黄师傅想了想,这到村子里去搜活物都是要等到天亮的事情,丑时是做这事儿的最佳时机,如果错过那又要等到两天之后的子时,这时间着实是耽搁不起。 “黄师傅,你要活物来做啥子?”赵蛮子问道。 黄师傅说:“放一只活物进去,就能看得出来是不是这墓穴位置的问题。” “你去找一只活物,倒还不如用这玩意儿。”说着,赵蛮子将手中那个铜钳子上的那只红手臂递了过来。 这话的确不错,这些人的身体部位为什么会从坟地里跳出来,把它们放回去就是最好的实验。黄师傅朝他点点头,将那手臂接了过来。那只手还是无比鲜活,在那个铜钳子里不停地扭动着。黄师傅扭头对林子说:“把袋子里的墨斗拿出来,用线把这个窨井给围了。” 林子低头在袋子里翻了一阵,将墨斗和线找出来,用树枝插好,用线将那窨井围了一圈。这墨斗线本来是木匠所用的工具,可这木匠的祖师爷鲁班在研究这些木匠、建筑的细节之时,将这墨斗线赋予了灵气。这墨斗线除了能够准确无误地弹出一条直线,帮助木架和建筑工人测量之外,还有驱凶避邪的功效,对付一些尸变也是极其有效的。因为,很多棺材的两侧都会用墨斗线弹出一些线来,就是为了防止棺材里的家伙不安分。 黄师傅见状,看了看铜钳子上的手臂,然后将它扔进了窨井之中。起初,这手臂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它在窨井里走了两步,跳来跳去的,也没有想要出来的意思。可当它跳到窨井尾部离土壁差不多二十厘米的位置时,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高高地跳了起来。它想要从窨井里跳出来,可每次跳到窨井边沿的时候,又被墨斗线给弹了回去。这样连续跳了多次之后,那只手臂在窨井里像是有些仿徨失措,左右走了两步。当到了窨井头部差不多三十厘米的位置时,那种情况再次发生,那手臂飞弹起来,当它坠入窨井之中的时候,手臂在几人的眼前瞬间变成了两截。 几人都看得傻了眼,那手臂在断成两截之后,竟然还是生龙活虎的,继续在窨井里跳动。黄师傅蹲下身去,在墨斗线外,仔细地观察着它在窨井里弹动的位置。窨井头部的三十厘米处,尾部的二十厘米处。 突然,黄师傅从地上站起身来,对林子说:“有没有带上荧光粉?” 林子翻了翻,点点头:“有。” “很好,全部给我。” 林子将荧光粉取出来,递了过去。黄师傅接过之后,掂量了两下,然后绕到了窨井头部的位置,牵着那装着荧光粉的袋子的口子,朝着那窨井之中抖搂了一点。看着荧光粉飘落在黑夜之中,黄师傅吸了一口气,将那些荧光粉吹进了窨井里。荧光粉缓缓飘落到了窨井的头部,当它们快要挨地的时候,旁边的几人都看见了,在窨井头部差不多三十厘米的位置,有一道红色光线贯穿了整个窨井。正是这根红线,让那窨井之中的手臂一碰就会飞弹出来,多碰两下,还会分裂开来。 “这根线是啥子线?”赵蛮子好奇地问道。 这一次林子没有上前解释,说实在话,林子还真是没有见过这种贯穿在窨井之中的红线,最关键是它并不是实体的,如果没有荧光粉这样的试探,估计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道线是一个道行极其高深的人布下的,应该是一个阵型的外围线,这个阵型是个邪阵,如果踏入内围,很有可能会将活人活生生地撕成几半。”这样说着,黄师傅一边解释一边朝着窨井的尾部走去,“这种阵法的外围线一般都有三道,是专门对付动物和一些不懂行的人,一般他们踩在这道线上,是没有啥子命好活的。” 走到了窨井的尾部,黄师傅照着刚才的做法,将荧光粉撒下来,在离土壁差不多二十厘米的位置,果然也有一道红色的光线。 为了找出第三道阵法的外围线,黄师傅嘱咐几人,按照这窨井的深度,继续朝前后两边挖。前后挖出了差不多三米,黄师傅再次实验,终于找出了这第三道外围线。这三道线其实就在青龙山的山脚下,很不巧的是,因为吴林完全不懂这些忌讳,村子里死掉的人都被他埋在了这三道线上。 “黄师傅,你的意思是说这三道线让坟墓里的尸体被割成了几瓣,然后跳出坟堆的吗?”吴林问道。 黄师傅点点头:“只能是这种可能。” “可是,之前这个地方也葬过村子里的一些人,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后来是因为村子里一下子死的人太多,我才决定把所有人都葬在这里,这才成了一个乱葬岗的。”吴林说。 “那就很有可能是后来有人在青龙山中设下了这些阵法,将外围线推到了这个山脚的位置。”黄师傅推断着,接着转头问他,“那你还记得是从啥子时候开始发生这种怪事的不?” 吴林想了想:“差不多就是老孟死了之后。” “也就是说,是老孟带着几个日本人进了青龙山之后?” 吴林点点头:“对的,那之前我就将村子里被无辜杀死的人葬在了这里,都没有发生怪事,就在老孟的事情被揭穿,他死了之后。” 听了这话,黄师傅抬头望了黑夜之中的青龙山一眼,摆了摆脑袋:“希望这一次,我们都能够活着完成任务。” 等到天亮之后,黄师傅带着林子来到青龙山对面的山丘上,背靠着青龙山,拿着罗盘看了半天,给塘山村死去的人重新找了一个地方。黄师傅从吴林口中确定了那个乱葬岗上大致的人数,然后让吴林发动全村的人来集体挖井。 挖井的时间选在当天晚上的亥时,四人负责一口井,在黄师傅定好墓穴位置,画好开挖线之后,大家就沿着这条线往下挖。 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之后,这些窨井一个个都呈现了出来。黄师傅对林子说:“你跟迟瑞准备好多一点的口袋,去之前那个乱葬岗的地方,在那些窨井之中的背土中随便抓一把,放在口袋里封好,不要搞混了,然后带到这边来。” 林子听后,招呼了迟瑞与自己一同朝着那乱葬岗走去。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带着背土赶回来了。 黄师傅接过其中一袋,将那背土扔进了新挖的窨井之中。他又从袋子里取出了一个铜铃,摇了两下,铜铃的声音清脆无比,在场的众人都噤声仔细地观看着。黄师傅摇动着铜铃,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太清的咒语,一边围着那窨井转悠起来。 黄师傅沿着那窨井转了两圈之后,站在人群后面的赵蛮子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有两条红腿和两只手臂从不远处朝着这个地方跳了过来。 赵蛮子给那四个东西让开一条道来,看着它们一步步跳进了人群之中。大家先是一惊,随后也都学着赵蛮子让到了一边,那四个东西一步步跳着进了新挖的窨井。紧接着,在青龙山的山林之中,也跳出来两个部位,一个是脑袋,一个是肚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这两个部位也跳进了窨井之中。接着是脖子,也照样跳了进去。这些人体的部位,在黄师傅摇动着铜铃,念着咒语的同时,在窨井里组合成了一个人的身体。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是瞠目结舌。 因为这塘山村里所有的物资几乎都被日本人搜了去,要想为死人准备入殓的棺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早在挖窨井的时候,黄师傅就嘱咐吴林尽可能地去已经死去的人家里搜来一些破旧的衣物,让死者的魂灵在坟墓之中可以得以安息。 黄师傅对吴林招了招手,吴林立刻会意,他上前认出了这具尸体的身份,将准备的衣服丢了进去。然后他带头,开始为窨井盖土。 就这样,黄师傅带着吴林走完了所有新挖的窨井,将那些四分五裂的尸体都引回到了这些窨井之中。 “黄师傅,以后真的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吗?”吴林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 黄师傅点点头:“之前之所以会出现那种情况,是因为那道邪阵的外围线正好被推到了你所葬的坟地上,在那三道线上,尸体躺久了,会被割成几瓣,从坟里跳出来。现在避开了那三道线,尸体可以安息了。而且这个位置,比你之前乱葬的那些位置要好很多。逢年过节,有时间来拜拜就行了。” 听到这话,吴林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黄师傅的面前,连磕三下之后,他说:“谢谢黄师傅,没有你,恐怕他们都死无全尸了,你是我们塘山村的大恩人。你放心,我代表我们村子里的所有人发誓,我们绝对不会把你们的行踪透露半点,至于你们要进青龙山,我可以为你们带路,虽然这座大山我从来都没有走完过,可我愿意做你们的开路先锋。” 黄师傅将吴林扶起来,说:“这样是再好不过的,不过之前我们在那乱葬岗上看到的三道外围线,表示着青龙山里有一个更大的邪阵,光是这外围线就足以让尸体四分五裂了,走到里面我实在不敢想象还会遇到啥子更凶险的事情,你要想清楚,就连我带着他们进山,都不晓得是不是能够回得来。” “黄师傅你放心,我吴林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还是说话算话的,再说你对我们村子的大恩大德,这个可能是我们唯一能够报答的方式了。” 黄师傅也不知道如何往下说,有一个曾经进过山的人带路,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他又担心会因此连累了吴林。于是,有些犹豫难决。 “请你们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看着吴林恳切的眼神,黄师傅点点头说:“好吧,但一路上你要听我的安排。” “这是自然的。” 那个深夜,黄师傅等人回到吴林家中稍作休息。等到天色一亮,他就带着几人走出了塘山村。由吴林在前面带路,几人找到捷径,进了那青龙山。 进了青龙山后,林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前面的人是向东。一路上向东都没有说话,每走出几百米,他就拿出那个无线电机器,试试信号。在确定接收没有问题之后,他又拎着机器跟着几人继续前行。 “等会儿到了一个无法接收信号的地方,我就会倒退五百米,将这个无线电接收器安置在那里。上头的人说这玩意儿是从国外引进的新产品,可以逃脱日本人的信号搜查,我觉得可信度不高。”向东一边调试着机器,一边说。 “那你的意思是……”迟瑞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向东看了他一眼:“这玩意儿在安置好了之后,最好不要长时间开着,不然很容易被日本人拦截,要晓得日本人的技术那也不是吹出来的。等到东西装好后,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到时候,你们最多四十八小时要回到这个无线电器材边,给团指挥部发一次消息,禀告你们查找到的线索。” “你这个死犊子,太他妈的没人性了,就这么撇下兄弟几个自己走了,你好意思吗?”赵蛮子责问了他一句。 “话不是这样说的,我的任务是跟你们进山,将无线电安置好,之前已经在塘山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得赶快回去了。”向东这么说着,吴林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吴林的带领之下,几人差不多在青龙山里走了将近两里多路。向东试了试无线电,信号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了。他扛着机器,退后了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在一个山腰的洞口前的平台上,将无线电机器安置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几人决定先在那洞里过一夜。这个晚上,林子掏出纸笔,将这之前的经历写下来交给了第二天一早就会作别几人的向东,托他在出城之后,将这封信给爷爷寄回。向东没有多说什么,将这封信放进了兜里。他告诉林子:“等我回到团部,会守在无线电的那头,希望每隔两天就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一次,超过了四天没有回音,那就证明你们已经死了。” 他的话让几人的心里忐忑起来,吴林站在洞口张望了一圈,说:“现在才九月,这青龙山里已经变了天,希望我们能够在下雪之前完成任务。” “老吴,根据你的判断,我们现在是走到青龙山的哪个位置了?”黄师傅问了一句。 吴林说:“现在应该还在口子上,这条路在前方不远处就会到头了,到时候我们需要重新判断当初那支军团进山之后所选择的方向,如果盲目地找,要找遍整个青龙山的话,起码要个四五年的时间。” 那个晚上,大家在那洞子里和衣睡下。林子一直到凌晨才合眼,在洞子里辗转了好几个时辰,他很奇怪的是,这深山老林里,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那在青龙山脚下塘山村里的三道邪阵外围线,让林子在那个晚上有所联想。吴林说得没错,这青龙山里没有动物,从孟昌永带着那批日本人进山之后,这座山似乎就变成了一座死山,所有人进得来,出不去…… 第五章 鬼肉 读完了林子寄过来的信,爷爷有些忐忑起来。 莫晚见爷爷过了好一阵都没有说话,上前未安慰道:“峻之,你也别多想了,林子在信最后说的话,只是他的猜想而已,你想想那座山要真是进去就出不来的话,那这封信又是咋个由向东带着寄回来的呢?” 莫晚的话不无道理,至少可以证明这向东是已经活着走出了青龙山,并且顺利地出了日本人的封锁区,回到了四川。如此说来,那关于青龙山邢门的传说,倒是让爷爷稍稍放下了心。 “他们在那个塘山镇,”喻广财说着,扭头问,“是叫塘山镇吧?” “塘山村。”李伟纠正了一下。 “哦,他们在塘山村见到的那个所谓的邪阵的三道外围线,如果是真事儿的话,那这邪阵一定能量巨大,通常这样的邪阵,是从某一个点聚集能量向四周散发的,就好比在勐腊,我们遇到的那个五角星阵,也是由一棵树向周围的树散发能量的,同样,青龙山的邪阵应该也是如此。他们在乱葬岗上挖出来的三道外围线,想必是这个邪阵最外围的三道防线,不懂行的人或动物只要踩在这种线上,多半是没啥子命好活的了。最外围同样也是邪阵力量最弱的地方,可想而知,他们越是往山里走,那就越危险。”喻广财这样推断着。 曾银贵这时候在旁边叹了一句:“林子这小子一向是吉人天相,死里逃生了好多次,这一次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爷爷总觉得这事儿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他又拿着那信封凑到自己的鼻子前嗅了嗅,那阵刺鼻的血腥味再次充满了他的鼻息,爷爷记得很清楚,在那封信的内容中,并没有提到关于这血腥味的来历。 爷爷正这样想着,院子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几人对望了一眼,李伟率先迈出步子,上前去拉开门闩,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年近四十岁,一张脸非常憔悴,见了李伟,她非常礼貌地低了低头,说:“你好,我想找喻先生。” 喻广财听到这话,从凳子上起身,探出脑袋看了她一眼,从他疑惑的表情之中可以看出,喻广财并不认识她。他从堂屋迈出去,一直到院子里,对那女人说:“你好,我是喻广财,请问你是……” 女人勉强一笑,说:“我叫万玫,涪陵人。我家乡那边遇到了一点麻烦,想请喻先生出面帮帮忙。” “哦?是哪家人去世了吗?”喻广财问道。 这个叫万玫的女人摇了摇头,说:“如果只是有人去世了,我这么大老远来请喻先生出马,那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实在是因为出了一件怪事,天大的怪事!” 喻广财连忙将万玫迎进了堂屋里,在那桌子边坐定,爷爷将摊在桌子上的林子写来的信收了起来,给万玫倒了一杯茶水。万玫像是也渴得厉害,猛喝了两口之后,讲述起了她口中的怪事。 万玫家乡所在的村落叫做万家沟,就在长江边上,那里是一个非常大的回水沱。(江水主流或者大支流顺流而下遇到一个大的拐角就会形成回水沱。回水沱船只容易出事,因为有漩涡。)传言,以前的年代,在这条江的上游有一个菜市口,专门用来处决死刑犯。这些死刑犯中有很多都是孤家寡人,他们被砍了头之后,尸体也是没有人收的,几乎都被刽子手用裹尸布裹好之后,扔进了江水里。江水从上游一直往下流,在万玫家乡那个村子所处的回水沱处,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被水冲上岸来。因此,这个地方也有一个另外的名字叫做死人沟。 关于这个地方一些神神鬼鬼的说法,从很多年前就流传下来不少,可这些可信度都不高,也没有人真正见识过。可是,直到几个月前,村子里传来了一种“吃鬼肉”的说法,怪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万玫说到这里,张七插了一句:“鬼肉?指的是魔芋?” 万玫摇摇头:“是真的鬼的肉。”说着,万玫翻了翻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块类似肉干的东西,递到几人面前。 “这就是你所说的鬼肉?”张七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他将那块肉干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阵。那肉干的形状有点像一块晶状体,张七伸手捏了捏,竟然软软的。张七抬头问道:“你这所谓的鬼肉是从哪儿来的?” “从江里。”万玫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村子里有一个人从广东回来,告诉村子里的人那边有些非常有钱的富商,喜欢吃鬼肉。当时大家都不太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鬼肉到底指的是什么,直到一天,他引来了一个小娃娃,我是认识那个娃娃的,是隔壁村李老五的儿子,今年才五岁。也不晓得这人带着李老五的儿子去了哪里,当他再牵着这个娃娃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布袋子,里面的东西沉甸甸的。这人消失了几天之后,又再一次回来了,带了好大一口袋的银圆,他说就是他从水里抓来的鬼,用鬼肉换的钱。” 这整件事情被万玫说得越来越玄,几人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曾银贵催促道:“你干脆直接拣重点说。” 万玫点点头,将整件事情非常简要地讲给了几人听。 从那人带着一袋子银圆回到村子里之后,村里的人开始相信了他的话。于是,大家都纷纷向他示好,让他好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先把规矩说给了村子里的人听,说这买鬼肉的东主只能他一个人联系,其他人不能插嘴。等众人答应他之后,他才把这事儿讲了出来。 众所周知,在世界上有一种鬼叫做水鬼。这种鬼常年居住在水底,时不时会出来作乱。它们从来不会上岸,却能控制那些沾过水的人。这种水鬼在流动的河水、江水中最为常见,尤其是在回水沱的位置。万玫家乡的村子,一直都有关于水鬼的传言,只是大家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是这样对大家说的,水鬼的肉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肉,跟唐僧肉差不多,经常吃这种肉,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当然,据说这肉味道也非常好,吃下一块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吃另一块。因为这水鬼常年居住在水中,并不会在陆地上露面,要抓它们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像钓鱼一样,用诱饵引诱它们上钩,然后将它们从水中抓起来,只要一出了水面,这些水鬼就只能束手就擒。而之前万玫所看到的李老五的儿子,就是抓水鬼的诱饵。 “用小孩做诱饵?”李伟听了,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万玫点了点头:“只有用小孩,这水鬼才会上钩,而且还必须在小孩的身上抹满松香和一种特别的油,泡在水中才行。” “嗬,既然这样,那你们不是可以通过抓水鬼卖鬼肉发家致富了,这也不会害到别人。”喻广财说。 万玫叹了口气:“之前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几天前,怪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最开始是在差不多七天前,村子里的一个小孩被拉去做诱饵,因为岸上拉网的人一时没有留神,埋头点了一支烟后,发现那小孩在水面上消失了,这时候,他才将网拉起来,发现那网破了一个大洞。那个小孩就这样,被水鬼拖进了江水里,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小孩,是我们家的侄儿。” “那之后呢?这个捉鬼的行动还在继续?”爷爷问。 “是的,停了两天,之后又开始了。可是那之后,其他小孩也相继出了问题,那些下过水做过诱饵的小孩都变得神志不清,一天十二个时辰时不时的身体还会浸出水来。” 几人对万玫口中那件关于鬼肉的事情,都燃起了浓烈的兴趣,当天中午,在简单地吃过了午饭之后,几人都带着东西,跟着万玫朝着她家乡赶了过去。一路上,几人就关于水鬼一事说开了。 “说实话,这从小到大,听说的关于水鬼的说法倒是不少,只是从来没有发生在身边过,跟着师傅这么多年了,也算是天上地下见识得多了,可独独没有遇到过这所谓的水鬼。”李伟走在队伍之中,说道。 罗琪向来都是讲故事的高手,她跟着丧乐队,好像除了哭丧和简单的敲锣打鼓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只要你对她稍作提示,她就能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些都已经记不清是在何时何地听说过的故事,然后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当李伟这么提到水鬼之后,她立刻就插了一句:“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不少关于水鬼的故事。” 爷爷和张七从进入丧乐队的那一天,就喜欢跟着罗琪听故事,每一次从她口中讲出来的故事,都没有让两人失望过。 “那你还不快讲?每次都要我催你!”张七瘪着嘴巴白了罗琪一眼。 罗琪笑了笑:“这个事情我是听我老汉的一个朋友讲的,当时两人在家里喝酒,喝得有点感觉了,就讲了这么一个事情。这事情说的是我老汉的另一个朋友,这人名叫刘光全,是一个瓦匠。事情大约发生在二十年前了,那时候,镇子的东边有一座桥,名叫踏水桥。这座桥横在一条河上,是东边那一带人进出镇子的必经之地。这个晚上,刘光全收了工,在东家稍稍吃了些夜饭,时间已经临近了子时。他们一起的三个工人,只有他一人住在镇子的东边,所以走出镇子,刘光全就与两外两人分了路。那也是个夏天,刘光全哼着小曲往家里走。头顶的月光很亮,照在那条河上,河水都泛着白光。那段时间,踏水桥附近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娃娃在河里洗澡,被淹死了,尸体被冲到了十几里的下游,是下游的渔民将河水给拦了,才搜到了这男娃娃的尸体的,据说当时,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这个男娃娃下水之后,被这冰冰凉的河水给浸得非常舒服,于是就朝着河中间走,这个男娃娃是几个孩子中水性最好的,所以其他几人也并不担心他会出事。游着游着,这男娃娃就到了河中心,他一边在河水里跳一跳地招呼着几人与他一道下水,一边不停将脑袋往那河水里埋。一下一下一下,不晓得第几下的时候,那个男娃娃的脑袋就不见了,再也没有起来。 “这刘光全是听说了这整件事情的经过的,所以当他走到踏水桥上的时候,总觉得那哗啦啦流动着的河中间有啥子地方怪怪的。一走开两步,他就扭头看看那左手边的河面,上面除了翻动着的浪花,啥子都没得。他低着脑袋,咬着牙,加快了步伐往桥对面走去。桥对面的那个山丘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土地庙,周围的人都经常来拜祭这个土地神,据说这个小灶神仙非常灵验。刘光全不停地想着那小灶神仙的样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怕,山腰上有神仙看着自己的,啥子妖魔鬼怪都不敢把他咋个样。可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这刘光全突然听到了一阵嘻嘻的笑声,夹杂在周围拍打着的浪花声音之中,若有似无。刘光全告诉自己肯定是听错了,硬生生地压着脑袋往对面走。没走开两步,那声音又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这一次他听得十分清楚,那声音就在他左手边的河面上。刘光全忍不住猛地回过头去,只见果真有一个男娃娃光着膀子站在水滩上,对着刘光全脚下那座桥对面的角落挥着手,那男娃娃一边喊着,你快点下来啊,下来一起耍嘛!刘光全被吓住了,顺着他对面的方向看过去,他的整个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就在那座桥的尽头,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长头发女人坐在桥面上,双腿挂在半空中,不停地甩动着。她一边哼着一首小曲儿,一边梳着自己的头发。 “刘光全这时候联想到了关于这座桥的另一个说法,很多年前,这踏水桥附近有一户富贵人家,这富贵人家有一个小姐。传说这个小姐长得非常水灵,方圆几十里,她的脸嘴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有一次,这小姐跟着母亲一起去镇上采购家什,在返回的途中经过这座桥,站在这座桥面上,她死活都不愿意再走,她母亲用了好大的力气都没有将她拉走。母亲急了问她到底想要做啥子,这小姐指着那河水说,河里面有一个男人,长得非常俊俏,这男人说要娶她。这小姐说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一张脸笑得像是开了花一样。母亲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骗回了家中。她与小姐的父亲商量了很久,觉得肯定是女儿长大了,动了春心,于是开始给她物色夫君。谁知,这方圆几十里年纪相配的男人几乎都见了个遍,这小姐都不满意,直说自己的夫君就在那踏水桥下面的河水里。小姐的父母急了,也不晓得该说点啥子,这挑选夫君的事情也因此搁置了。某一天,这老两口外出,回来之后发现女儿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去会她那位夫君了,她晓得父母不会同意,于是决定跟她这位夫君私奔。老两口急得哭了,花了大价钱雇人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可终究都没有半点消息。最终两人把目标锁定在了踏水桥下面的河水里,老两口又找来周围的渔民,在那河水下游搜索了两三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据说那小姐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泡胀了,可让众人大惊的是,她的脸上化着彩妆,身上还穿着凤冠霞帔,活脱脱就是一个新娘子! “这么想了一大圈,刘光全看着对面的那个正在梳头的女人,心里开始发毛。他的双腿像是被粘在了桥面的石板上,动弹不了半分。左手边河面上的那个男娃娃似乎也看见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嘴巴上也不喊了。那桥尾上的女人朝着刘光全别过头来,月光从她脑袋的正顶上打下来,一张脸被隐藏在黑黢黢的长头发下面,刘光全看不清。这女人走到刘光全面前,停下了梳头的动作,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喊着刘光全的名字,唤着唤着,这刘光全就双眼放空了……” “那后来刘光全是不是变成了新郎的模样,死在了河水里?”曾银贵听到这里,睁大眼睛追问。 “去去去,别打岔!”张七没好气地蹭了他一下。 罗琪继续说:“被你猜中了,这刘光全差一点就跳进河里被淹死了,幸亏这时候有个人路过,这路人也是要过桥,因为这桥面太窄,几乎被刘光全一个人给占了去。原本这路人远远看到桥上站着一个人半天都不动弹的时候,也有几分惧怕之意,可走近一看,这才发现是刘光全。他正准备叫刘光全的名字,刘光全也不晓得嘴巴里稀里糊涂地说着些啥子,念着念着就要朝那河水里跳。好在这路人将他一把给拽住了,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大概也猜到是咋个回事了,抡起手掌就扇了他两巴掌,将他彻底扇清醒过来。后来呀,这刘光全对这个路人是感激不已,逢年过节都会去看望他,因为刘光全也晓得,那天晚上要是没有遇到他,自己早就已经跌进河水里被活活淹死了。” 罗琪的这个故事,让莫晚冒起了鸡皮疙瘩,她联想到了那个全身在水里被泡胀了的新娘,总觉得浑身有些发冷。爷爷看出了她的这点情绪,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朝她露出一个非常阳光的笑容来。看到这个笑容的一瞬,莫晚再不觉得害怕,这张笑脸好似散发着阳光一般,照亮了她心底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天黑之前,几人在万玫的带领之下,赶到了她的家乡。这个地方名叫万家沟,在一片大山脚下,紧挨着那个长江的回水沱。 万玫将几人带回了家中,万玫的丈夫是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头发短短的,见了几人之后,他叼着旱烟从门口的木凳子上站起身来,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是洪亮:“我早就听我婆娘提过喻先生的大名了,这次村子里出了怪事,如果不找一个像喻先生这样道行深厚的先生来,估计是起不到作用的。婆娘,你赶快去准备点好吃的,等喻先生吃饱之后,我们有事情要商量。” “不关事,有啥子事情你现在就可以说,我也对你们这里现在的情况有几分好奇。”喻广财说,朝他伸了伸手,示意他不用客气直说无妨。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水德,当年是万玫家找过来的上门女婿,后来老岳父死了,这房子就留下来给我们两口子。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喻先生和你的几位徒弟就住在我这里。”陈水德说着,给喻广财等人介绍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由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实在太差,本来所说的跟万玫所讲述的事情并无多大差异,可却兜兜转转地说了整整一个时辰,差点把几人都给绕晕了。 听了他的讲述,喻广财说:“这些话你媳妇已经给我们讲过了。” “哈,那就好,这次把喻先生请过来呢,主要是希望喻先生帮帮忙,一个是帮忙找回那个不见的孩子,一个是让那些现在痴痴呆呆的孩子都清醒过来。”陈水德说。 喻广财笑了笑:“你的第二个请求,我现在也不太好就这么答应你,毕竟我还没有看过这帮孩子。不过你的第一个请求,如果你和你媳妇所言非虚,那孩子的尸体现在真的还在水底里的话,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那就好,喻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就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你们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吃饱之后,我们就去河边。”陈水德乐呵呵地说。 吃过了简单的晚饭之后,几人就跟着陈水德朝着那河边走去。陈水德带着几人来到了当初那个孩子被用作诱饵的地方,然后指着那平静的江面说:“就是这一块,已经从这里面网出来好多个水鬼了。” 一直听这几人水鬼水鬼的说,可这水鬼到底是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人一样有眼睛、鼻子、嘴巴呢?爷爷这样想着,还真想下水去试试,看看能不能给抓一只上来。 喻广财在那河边停了下来,他走到水边,缓缓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河边被浪花推到岸边的类似于油水的东西。喻广财沾了一点,凑到了鼻子前,闻了闻。陈水德解释说:“这就是当初抹在孩子身上的香油,据说水鬼最喜欢带着这种味道的小孩,只要水底里有水鬼,闻到这味道就一定会游过来享用这个孩子。” “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这种东西是松香和高浓度的尸油混合而成的,”喻广财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按照你的说法,这水鬼是因为觉得抹了这种油的孩子非常好吃,才会被诱惑过来的,那这做诱饵的孩子不见了,这能说明啥子?” “只能说明,这孩子被水鬼拖下水,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啃得连骨头都没有剩下了。”张七这样接了一句。 陈水德听到这话,一张脸都变得煞白。他连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喻广财的面前,抱着他的双腿说:“喻先生啊,求求你帮忙找找这个娃娃嘛,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两年前我大哥大嫂为了救下这个娃娃的命,省下所有的粮食拿来喂这个娃娃,两口子就活生生被饿死了啊,现在这个娃娃不见了,要是尸体都捞不到,我以后咋个向我的哥哥嫂嫂交代哟……” 爷爷听了,顿时觉得心中蹿起了一团火气,他恨不得上前去狠狠在他脸上砸上几拳头。爷爷没好气地说:“现在晓得不好交代了?当初不是为了那点钱,都愿意把自己的侄儿拿去做诱饵的吗?!” 陈水德还想要解释什么,喻广财伸手摆了摆,示意他不用多说,然后弯腰将陈水德扶了起来。喻广财背着手在那水岸边来回踱着步,走了差不多几十米远,他问:“你还记得当初你们是在哪里摆的这个诱饵不?也就是说当初那娃娃最后一次是待在哪个位置?” 陈水德走到水岸边,仔细地打量着江面,想了想,他指着离喻广财不足十米远的地方:“就是那儿!” 喻广财在脚下打了一个标记,回到李伟身边,从布袋子里取出一根铁钎和一卷很长的铜丝,以及几个铜铃。喻广财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说:“老陈,麻烦你去弄点新鲜的狗血,烫的最好。还有将你侄儿的生辰八字也写给我。” 陈水德走后,曾银贵开口问道:“师傅,你这又是啥子招?” “这其实不是啥子正派的招数,以前听闻过有些盗墓贼在盗取水底的墓葬时,有一种土方法可以辨别水底是不是有尸骨,那就是用热狗血。热的狗血可以趋避一些水底的邪物,并且这玩意儿加上作法时候的咒语,有引尸的功效。但是只适用于短距离。”喻广财说着,将手中的铜铃穿在铜丝上,然后将铜丝死死地用铁钎的头子打了一个结。他眯着眼睛量了一量之前陈水德所指的位置,将铁钎抛掷了过去。铁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个位置上。 喻广财缓缓放下手中的铜线,那根拴着铜铃的铜丝渐渐隐没在水里。这时,陈水德带着热腾腾的狗血赶了过来。喻广财接过来,用手蘸着,将这些狗血洒在铜丝隐没的沿线位置上。狗血滴入水中,很快就散开来。 当狗血在水中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几人站在岸边,看到水里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在游动、翻涌,好像随时准备从水底破水而出。 喻广财并不理会这群东西,而是左手捏着那根铜丝不断地晃动着,右手竖在胸前,不停地念着咒语。一边念一边晃,爷爷渐渐感觉喻广财手中的铜丝变得越来越沉,他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来。爷爷想要出手相助,可又不敢打扰他,想了想也没有吱声。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喻广财睁开眼来,对几人说:“好了,都回来了。” “啥子回来了?”陈水德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喻广财双手握住那铜丝,用力朝着水岸上一拉,那铜丝就绷得直直的,众人都看得傻了眼,那铜丝上串着一具遗骨。那遗骨上的皮肉没有剩下半点,但衣服还在,是一件破碎不堪的米白色的汗衫。 陈水德一看就号啕大哭起来:“三娃,真的是你呀!你死得好惨啊!” 爷爷注意到那水里,那些白色的游动物体变得激动万分,好像是有人抢走了它们心爱的食物,它们就要从水底扑上来。看到这一幕,爷爷拉着莫晚不自觉地朝着身后退了两步。 在喻广财的指示之下,陈水德将那铜丝上的遗骸取了下来。陈水德将遗骸收好之后,扭头问喻广财:“喻先生,你看我们家这三娃落水才几天,身上连一块皮肉都没得了,实在是太可怜,喻先生能不能帮个忙,替我们家三娃找个地方给安葬了?” 听到这里,喻广财皱起了眉头。丧乐手走丧礼,通常是不管收尸入殓的,像这种非正常死亡,而且死者是无辜受害,通常有很大的怨气,喻广财是向来不会答应这种请求的。喻广财愣了愣,正要出言拒绝,这陈水德连忙补充了一句:“如果喻先生觉得有些不太方便的话,就请帮忙将他给收拾了,我去老祖坟边上挖个窨井,将他埋了就是。” 喻广财自然是听懂了陈水德的意思,他是想请喻广财出手帮他把这孩子的遗骸入殓。喻广财听到这话,似乎还有些什么顾虑,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众人也不知如何作答。 大家都在沉默之际,莫晚站了出来:“没事儿的喻师傅,我来吧。” 喻广财回头看着她:“这会不会……” 莫晚摇摇头:“不会有啥子事的,我已经替四十多人入殓了,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见莫晚的样子有些坚定,喻广财也没有多说什么。爷爷一直跟在她身边,替她打着下手。莫晚以前入殓时候的工具,这次并没有带在身边。爷爷回想起之前师傅所说的话,专程找来了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替她剪成了以前那个头套的样子。 照着以前的规矩,莫晚戴上头套之后,将裹尸布摊开,打量着里面的那具遗骸。莫晚也算是一个有经验的入殓师了,入殓过的尸体有新鲜的,有只剩下森森白骨的,甚至有腐烂到一半散发着剧烈尸臭的。可面前的这一具,让她看后有些脊背发凉。这尸体远看也只是一堆人骨头了,可这人骨头与那些已经腐化完的尸体并不相同,这些骨头的交接处还粘着一些肉屑,像是人啃完骨头之后剩下来的。 看到这些细节,莫晚也有些反胃了。她仰头深吸了两口气,埋头开始为这具尸体做简单的梳理。这遗骨与完整的尸体,在入殓的时候有些差异。比如这些骨头,因为在水里长时间浸泡,而且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过了,导致这些骨头都有些错位,甚至有些骨头已经完全散落,需要重新将其拼凑起来。 莫晚动手拼凑了好一阵,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手里捏着一根差不多十五厘米左右的骨头,在那具已经形成整体的人骨头上前后都试了试,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她仔细地看着那具尸体,像是在找一个地方可以将手中的那块骨头嵌进去。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她有些急了,干脆将脑袋上的头套给摘了下来。拿着那块骨头在整具尸体上比画了两圈,她抬起头来说:“不对啊,咋个多出来一根骨头?” 按照正常的人骨计算,一个成年人身上的骨头总共两百零六块,面前这具尸体是个小孩,照理说只能少不能多的,可这多出来的一根骨头是谁的呢? 喻广财也觉得这越来越不对劲,他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那根骨头。那应该是一根小孩手臂的骨头,可面前这具遗骸上两只手臂都是完整的呀。喻广财说:“会不会是以前那些死刑犯的遗骨,被误拉上来了?” 几人都在疑惑之际,莫晚突然猛甩了两下脑袋,目光也开始恍惚起来。爷爷注意到这个细节,连忙问她:“莫晚,你没事吧?” 莫晚又晃了晃脑袋:“没事,突然晕了一下。” 在得到陈水德的同意之后,莫晚为那具已经拼凑完整的尸体穿好了寿衣,放进了棺材里。待一切都就绪之后,喻广财从莫晚的身后走上前来,开始为已经入殓完毕的这个小孩作法。可当他走到莫晚跟前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莫晚有些不太对劲。她的脖子在一瞬间变得煞白,脸上更是没有丝毫血色。喻广财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只见她的脖子上吊着的几缕发丝,不知道是不是被汗水已经浸透了,在发丝的尖上,一点点地朝着下面滴水。 “莫晚,你咋个了?”喻广财确定这现象并不平常,他伸手点了莫晚的肩膀一下,估计只用了拎起一件衣服的力气,可莫晚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纸人一样,顺势就倒了下去。 爷爷见状,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幸亏手快,如果这样硬生生倒下去,估计会摔坏脑袋。爷爷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这是咋个回事?!” 喻广财似乎也搞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蹲下身来,伸手探了探莫晚的额头,刚一触到她的皮肤,喻广财的手就远远弹了出去。喻广财甩着手十分惊讶:“好冰。” 这时候爷爷才伸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臂,果然冷得好像一团冰块。 “你们看这个是啥子?”曾银贵指着莫晚身体下的石板地面,上面浸染出一大片水渍。 陈水德似乎见过这水渍,上前摸了摸那水,沾了水的指头变得黏黏的,他说;“这情况跟其他几个小孩的一样。” 喻广财站起身来,走到那棺材边上,看着棺材里的那根多出来的骨头,伸手对身后的李伟说:“给我一张符。” 李伟从袋子里取出一张来,喻广财接到手里,两根手指夹着这符在面前晃了晃,念了几句咒语,然后用那张符盖在了那根骨头上,用手将它夹了起来。那根骨头在符纸的包裹下,冒出了一阵白色的烟雾,那是一阵凉气。等到那雾气散尽,喻广财叹了口气:“看来这回是真的触了霉头了。” 根据喻广财的推断,这附近的江水里的确还残留着很多的尸骨。这也印证了之前万玫与几人讲述的那个关于上游砍了死刑犯之后,尸体被扔在江水中的说法。这些尸骨的主人因为尸体无人认领,灵魂被困在了这江水里,也就有了水鬼的说法。这些水鬼怨气很重,本来之前它们只生活在水底,与岸上的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村子里有了打捞水鬼,吃鬼肉的做法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样。它们的怨气在村民的不断打捞之中,逐渐升级,现在只要被它们所感染过的东西,都会沾染它们身上的怨气。莫晚是入殓师,孤魂野鬼对她十分亲近,本来她拥有姣好的容貌就已经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了,刚才在替那具尸骨入殓的时候,她还将脑袋上的头套取了下来,这就轻而易举地被水鬼缠上了。 “那现在应该咋办?莫晚她不能死!”爷爷变得异常的激动。 喻广财说:“现在只有先用一些方法,镇住她体内的鬼气,能拖到啥子时候,就只有看她的命了。” 爷爷听了这话,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他很少听到喻广财如此无奈的语气,原本这莫晚的命理就已经短命,如今还缠上了这可恶的水鬼,那能够将她的生命挽回的概率有多大,爷爷自知并不乐观。 正在几人沉默之际,万玫从屋外走进来。她对几人说:“那人又来了,他们准备晚上继续下水捉鬼。” 天色暗下来之后,几人在陈水德家中草草吃过了晚饭。喻广财用泡过符水的银针,镇住了莫晚体内的寒气。 万玫走进房间来,告诉几人村子里的捕鬼行动开始了。喻广财带着几人正准备出门去一探究竟,陈水德上前来说道:“喻先生,等会儿你与几个兄弟跟着我出门之后,不要乱说话,我请你们过来的事情,其他人都并不知情,待会儿我们过去看看,回头再想想办法。” 爷爷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这捕鬼行动想必是已经让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尝到了甜头。现在,村子里有些小孩因为这事已经被水鬼缠上了,可他们还是照做不误。在利益面前,没有人去理会别人的生死,这让爷爷感到非常寒心。 答应了陈水德之后,喻广财领着众人准备出门。爷爷看着床上面如白纸的莫晚,犹豫着要不要随同喻广财前去看个究竟。喻广财走开两步,看出了他的迟疑:“峻之,你不用担心,家里有万玫在,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说不定会找到方法救活莫晚。” “峻之,你放心去吧,我替你守着。”罗琪这样说道。 爷爷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然后跟着喻广财等人出了门。 入了夜的万家沟已经笼罩着阵阵寒意,刚一迈出陈水德家大门,他就感觉裸露在外的两只手臂开始发凉。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出了门,来到了离村子不远处的回水沱前。江面上的风夹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爷爷记得那就是白天喻广财在水面上看到的那种漂浮物的味道。 村子里的人都举着火把围在那江水边,有个男人站在人群中间,他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男孩身上已经被涂满了那种奇怪的油渍,黄黄的,像是一个泥人。爷爷注意到男孩的表情,他惶恐不安地看着众人。 “这小孩的父母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诱饵下水吗?”张七问道,“最关键的是他们明明晓得自己的孩子下了水会变成跟之前那些小孩一样的下场,他们还会这样做?” 陈水德冷笑了一声:“他们可不晓得,这些之前下过水的孩子,回到家里发现出了事,那个男人晓得之后,就上门付钱,堵住了这些父母的嘴,所以这事情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晓得。有的家里还因此争着让自己孩子去做诱饵呢。” 李伟扭头望着陈水德,样子有些疑惑,像是在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陈水德看出了他的疑惑,说:“实话说吧,我是万家沟的管事的,只是自从那人回来了之后,大家跟着他有钱赚,没有人再听我的话了。” 当一个集体里的人为了利益不顾一切,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舍弃的时候,这些人的冷血程度实在让人不得不生畏。 “那个男人不是村子里的人?”爷爷问。 陈水德点点头:“是村子里的,名叫张火。不过从小就随同父亲去了广东,就是不久前才回来的。” 几人对话像是被人群中那个叫张火的男人听了去,他远远看着几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其余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一脸疑惑地望着喻广财几人。张火顺着那条众人让开的道走到了陈水德面前,指着他后面的喻广财问;“他们是哪个?” 张七咬着牙很想张口好好骂骂这黑心的家伙,被爷爷伸手按了回去。陈水德依旧乐呵呵地说:“他们是我的亲戚,从四川那边过来的,就是听说了你在带着大家伙捉水鬼,来看看热闹。” “看热闹可以,不要是附近的人过来学了方法,跟我们抢生意!”张火一脸不屑地打量了喻广财一眼。 “哪个敢来抢生意,我一锄头抡死这狗日的!”一个村民在一旁附和了一句。 张火听后,笑了笑:“记住,让你的这几个亲戚不要出声,吓走了大家的财神爷,我可不敢保证你们走得出这个万家沟。” 说完,张火回到了人群之中,拉着那个小孩就朝着江边走去。小孩光着身子,走到江边,脚刚刚触碰到那水面的时候不自觉地缩了回来。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望着张火:“叔叔,我怕。” 张火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可恶的笑容来:“不怕,等会儿出来了之后叔叔给你买新衣服,再给你买很多冰糖葫芦吃,好不好?” 小孩还是不敢下水,于是张火扭头对离他最近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男人上前来,铺开了一张大网,网上挂着大小不一的铜片。爷爷隔得不远,看见那整张网都是用铜丝制成的,要是有什么邪乎的东西钻进去,恐怕是使出浑身解数都出不来。几人将那孩子笼进大网之中,然后推着他下了水。张火在一旁不停地怂恿他:“快去吧,不然待会儿叔叔要发火了哦。” 爷爷看着这个张火脸上的笑容,恨不得上前将他一把推进那江水里,让水里的水鬼把他三下五除二给啃个干干净净。 小孩子怯怯朝着那江水中走去,渐渐地,整个人都没入了江水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张火扭头对大家说:“现在请大家尽可能离水远点,免得被水里的水鬼发现是个陷阱。” 众人都朝后退了差不多五米,然后蹲在岸边的草丛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上那颗小脑袋。几个壮汉分别拽着那大网的一端,蹲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只要那水鬼一出现,他们就会拉动那张大网。 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孩的脑袋,那江水荡漾着,光是这入了夜的温度,让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冰凉的江水里泡着,就已经吃不消了,别说江水下还有传言中可怕的水鬼。 “看,来了!”陈水德指着几人左手边的江面上,有一股浪花逆着江水流动的方向,朝着那个小孩直奔而去。 爷爷看得很仔细,那东西在黑黢黢的水底呈现出白白的颜色。那东西一路翻涌着江水停在了那小孩的周围,不多时,其他方向也涌来了类似的物体。那几个壮汉看着这一幕,不禁有些紧张起来,都纷纷握紧了手里那根拴住大网的绳索。 一旁的张七伸手抓住了爷爷的手臂,想必也是为那江水中间的小孩担心。就在两人目不转睛地看得入神的时候,突然一个白色的物体从水中间蹿出来,将那小孩拖进了江水之中。几个壮汉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么突如其来的行动让几人都乱了阵脚,在张火的一声大喊之中,几人连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拖着那三根大绳子就往岸边扯。 在爷爷左手边的那个壮汉咬着牙,谁知拖着拖着,手里的那根绳子突然就嘣的一声断裂。失去平衡的大网,瞬间被拖进了江水之中,另外两人也没能完全稳住阵脚,与那张大网一起没入了江水之中。 众人都看得傻了眼,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张七见状,二话没说,扒了衣服就跑到江边,一头扎了进去。喻广财想要叫住他,可话还没有出口,张七就已经消失在了江面上。 爷爷整颗心都吊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张七就这么跳进水里到底会遇到什么。过了半晌,张七也没有从水底里冒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几人。 李伟急了,问道:“师傅,现在咋个整?” 喻广财蹙着眉头:“这个张七,真是一点不听招呼!” “现在咋整?张七不见了!”曾银贵也是被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爷爷见几人都拿不定主意,他干脆也扒光了身上的衣服,朝着江边奔了过去,喻广财等人的喊声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脑后。沿着刚才张七跳下去的位置,爷爷也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江水里。 进入那江水之后,爷爷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掉进了冰窟之中,四肢都被冻得完全使不上力。张七一头扎进这冰冷的江水之中,就已经不见了踪影。爷爷往江里继续游了一段,发现这江水的深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水底的世界好像要比岸上更加明亮,天上的月光被荡漾着的江水分割成了好几段,显得特别的晶莹剔透。借着这月光,爷爷大约可以看清水下三米的位置。根据入水前的记忆,爷爷朝着江水的下游游去。江水流过他的皮肤,像是有无数双柔软的手在抚摸着他一般。 正当爷爷在水底翻动着自己的身子,四处寻找张七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腿上多了一团什么东西。爷爷转身,那东西就跟着他转动。爷爷缩腿,那东西就跟着他朝前耸动。爷爷以为自己是被江水里的藻类缠住了,朝前游了很长一段,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力量牵绊着自己。于是,他好奇起来,将整个腰身弯曲,睁眼想要看看腿上缠着的到底是什么。可是,这江水浑浊,只能借助水面上透进来的月光看到那东西是一团蒙蒙的白色。爷爷用另一只脚去蹬那东西,可怎么蹬都蹬不掉,那东西死死地缠着他,像是要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 就在爷爷挣扎之际,他感觉到自己肺里憋着的那口气似乎快要用尽了,胸间传来一阵强烈的压迫感。爷爷开始铆足了力气朝着水面游去,谁知,就在他的手伸出水面,脑袋还没有来得及破水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另外一只脚也被那东西给缠住了。就在他肯定了这种感觉的时候,那两个缠住他双脚的东西突然一用力,就扯着爷爷往那江底直奔而去。 爷爷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一张嘴,臭烘烘的江水就钻进了他的嘴里,沿着他的呼吸道一直被他吸进了肚子里和肺里。爷爷在水里剧烈咳嗽起来,可他嘴一张,那些江水就又钻进了他的嘴里。那脚下缠住他的东西似乎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力气越加越大。爷爷猜想,这拽住他双脚的东西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水鬼了,如果现在不挣扎,那只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拖到水底,然后自己就会变成今天白天喻广财打捞起来的那堆尸骨架。这样想着,爷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力朝着水面上一扯。这一扯虽然没有完全摆脱那两个拽住他双脚的东西,却往回拉了很长一截。 爷爷见这招有效,又继续朝着上面狠狠扯了一下,那脚下的两个东西被他朝上甩出来很长一截。爷爷反应迅速,伸手一把拽住了那其中一根。那东西摸起来非常滑,爷爷一用力,它就从爷爷的手中渐渐向后滑去。爷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俯身下去,在那根滑唧唧的东西上重重地咬了一口。这一咬,倒是无比奏效,那东西从爷爷的腿上迅速松开,在水中猛烈地摆动了几下,然后消失在了爷爷模糊的视线之中。爷爷鼓足力气,朝着水面上奋力划去,在快要到达水面的时候,他的脑袋眩晕起来。在他彻底昏过去之前,爷爷似乎在水底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爷爷是被他胸腔里的一口水给呛醒的,那口水在他的胸腔里憋了很久,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爷爷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睁开眼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曾银贵,接着是喻广财。两人都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喻广财见他睁开眼来,先是一阵惊喜,进而脸上的表情也垮了下来。爷爷张了张嘴,喉咙里似乎还被什么东西给卡着,说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一句话来。喻广财上前,伸手蒙住了他的嘴巴:“用鼻子深吸一口气。” 爷爷照着他的嘱咐,一口气刚吸进肺里,喉咙里又有东西翻涌出来,伴随着剧烈咳嗽,爷爷终于吐出了卡在身体里的最后一摊水。能开口之后,爷爷第一句话问道:“张七呢?”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喻广财没好气地说,样子像是被这两个不听话的徒弟给气得不想再做声。 爷爷连忙伸手拽住了曾银贵的手臂:“你们找到张七了吗?” 曾银贵摇摇头:“不过李伟已经带着陈水德去下游找了,你放心,张七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自有天相?之前看了林子的信后,不也是这么说的吗?”爷爷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正要往下游跑去,却被喻广财一把给拉住了。 爷爷扭头看着他,他没想到这个时候,面前这个让自己一直敬佩不已的师傅居然还能泰然自若。 喻广财盯着他说:“林子现在生死未卜,张七又下落不明,我不希望你出事。” 听了这话,爷爷从喻广财的目光中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东西也触动了爷爷。于是,他收住了脚步,泄气地在一旁水岸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爷爷在稍歇一阵之后,将水下的情况讲给了几人听。 因为出了之前的事情,原本围在这水岸边的村民,都已经悉数散去,那个叫张火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爷爷一直望着江水下游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着张七的名字,希望他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正在三人被担忧和疑惑困扰得一言不发的时候,曾银贵突然看到了远处有一个人光着身子朝着三人走了过来。曾银贵指着那个方向:“峻之,你看那是哪个!” 爷爷连忙站起身来,顺势看了过去,只见那人扛着一个东西从那江水另一条支流的方向走了过来。爷爷眯着眼睛看了看,终于确定了那人正是张七。 张七远远地跟几人招呼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几人面前。张七将肩上扛着的东西一下子扔到了地上,他猛喘了几口粗气:“他娘的,太沉了!” 爷爷看到他的那一刻,真想好好教育教育他,正是因为他的冲动,让所有人担心了这么久。 “你个狗日的,你晓不晓得你这么跑了,大家都在为你着急啊,峻之跳进水里去找你,差点就回不来了!”曾银贵指着张七,破口大骂。 张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行为,会引起爷爷这么大的反应。他过来捶了爷爷的肩膀一下:“他是怕我死了,以后没人跟他吵嘴了。” 喻广财指着地上那摊刚才被他扛回来的东西问:“这个是啥子?” 张七一脸得意地说:“嗬,这个就是他们所说的水鬼!” 喻广财听后,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它。 在此之前,爷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奇怪的东西。它的脑袋圆圆的,像是一个圆乎乎的光头,上面没有任何的绒毛。它的肢体也非常奇怪,有无数根爪子,像泥鳅的形状,此时曲卷成了一团。喻广财伸手摸了摸,非常光滑。爷爷也好奇地蹲下身去,伸手握住它的其中一根爪子,用力一拉,那爪子竟然伸出差不多半米长。 “再拉一点呢。”曾银贵在一旁催促道。 爷爷站起身来,拽住那爪子,将它拉到了差不多两米的位置。接着他又俯下脑袋去闻了闻,发现这东西的味道与之前他在水底里咬过的那两根缠着他双腿的东西的味道一模一样。爷爷说:“刚才就是这东西缠住了我的腿,想把我往水底里拉的。” “你也被它拉住了?”张七问道,见爷爷点了点头,给几人讲述了他下水之后的经历。 张七的水性一向很好,曾经为了躲避他父亲的追打,跳到老家附近的池塘里一躲就是整整一刻钟。在同龄人之中,大家都非常佩服他,夏天的时候,一帮孩子偷偷下水游泳,父母追过来,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趁着大人还没有走近看清几人的样子,就潜入水中,从水底游到池塘另一个大人看不见的角落,然后偷偷跑掉。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这潜水的本事,在这万家沟里终于派上了用场。 之前,张七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名叫张火的人的行为,就已经被气得快忍不住了。当看到那个小孩与两个壮汉被水底的怪物拖着进了水之后,他更是想都没想就扒光了衣服跳进了水中。那流动的江水异常冰凉,刚跳进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四肢有点被冻僵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夏天的重庆,是很难遇到的。可他在水里翻动了几下,渐渐适应了这种温度。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开始寻找那个小孩和两个壮汉的影子。根据他的判断,小孩应该是被几个所谓的水鬼拉着往下游跑了,于是,他加快了速度,朝着下游游去。 水面上映照下来的月光大约能够支撑纵深两米左右的位置,张七游了一段之后,发现视线越来越黑,根本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就在张七犹豫着要不要折身返回的时候,突然,他的视线里闪过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他一扭头,只见这团白色的东西在水中晃动着它的爪子,有差不多七八根,那样子非常吓人。而在它那一堆爪子中间,那个小孩正被它其中两根爪子死死地缠住,已经没有了反应。 张七顾不得那么多,掉转身子,朝着那东西游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认得人,张七一动,它就动,摆动着它的爪子,朝着江水深处游了过去。张七用了最大的力气奋力向前划动,也只能勉强与它保持相同的速度,实在难以追上它。 张七跟着它一路游到了一个江水分流的位置,那东西在那岔路口停了一阵,等张七追了上来,它又转身朝着支流的一边游了过去。张七没有多想,划动着手臂跟了上去。当他刚好转过那个岔路口的时候,突然看见在拐角的地方匍匐着好多那种怪物。张七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准备掉头往回游,谁知一只脚被那东西的爪子给缠住了。他奋力地蹬着双脚,可移动的速度实在太慢,匍匐在一旁的其他怪物也朝着他游了过来,缠住了他的另一只腿和他的腰身。这时,张七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根本就无法动弹。 还没有等他伸手抓住一旁从水底长出来的植物,他就被拖进了那个支流当中。那些蠕动着的爪子簇拥着他,他看着周围从那些怪物身上分泌出来的液体,忍不住冒起了鸡皮疙瘩。张七一边挣扎着,一边在琢磨逃脱的方法。他被拉着下沉了一段,突然看到了右手边的一个水沟里一群怪物正围在那里,让张七惊讶的是,那堆怪物中间,两个壮汉被它们包围着。那些怪物身上藏在爪子中间的嘴巴,正大口大口地啃食着壮汉的身子,从他身上浸出来的血水染红了周围的江水。 这时候,卷住张七的那些爪子在他身上逐渐收紧,他感觉原本就有些出不了气的胸腔,此时更加的难受。他意识到如果再不逃出这些爪子,他将会和那两个壮汉一样,死在这些怪物又臭又脏的嘴巴里,被它们啃得连一点皮肉都不会剩下。 这样想着,张七全力挣扎起来,那些爪子原本是非常光滑的,张七却怎么都挣不脱。一怒之下,张七朝着那些爪子一口咬了下去。那怪物像是对人的牙齿感觉非常敏锐,还没等张七用力,被他咬住的那根爪子就立刻松开来,摆动了两下之后,就缩到了水底。 张七见这招十分奏效,又扭头向另外一根爪子咬过去,不出所料,被他咬了一口之后,这些爪子都纷纷退到了水底,并且一直都不敢靠近。已经稳操胜券的张七,此时在心中生出一计。这时候缠住他的爪子仅剩下了两根,张七的水下功夫特别好,用尽力气将那个缠住他的怪物一路拖到了水岸边。他露出脑袋来透了一口气之后,再次潜回水里。在动口咬那怪物之前,他先脱掉自己的裤衩,游到那怪物的脑袋边,用裤衩将它嘴巴的位置包住,然后稳稳捏住它的爪子,狠狠一口咬了下去。那怪物受不了这般疼痛,想要挣脱他,谁知,被他牢牢拽住怎么都脱不开身。张七隔着自己的裤衩,对准它的脑袋重重咬了一口。不多时,那怪物身上竟然渗出血来。张七并不松口,死死地咬住他,他的嘴里在那一刻充满了难闻的血腥味。 当张七松口之后,发现那怪物已经彻底没了反应,张七拽住它的爪子,狠狠敲了它的脑袋两下,确定那怪物已经被他咬死了。 “你……它真是被你咬死的?”曾银贵一脸吃惊地望着张七。 张七点点头,伸着脖子对他哈了两口气:“闻到没有?” 曾银贵被张七哈出的臭气熏得直咳嗽,他一边扇着鼻前的臭味,一边将张七给推得远远的:“滚开,赶快去找件衣服穿上,光溜溜的也不害臊!” 喻广财看了看地上那个怪物的尸体,然后摇了摇头说:“这东西,不像是所谓的鬼怪,而像是……” 喻广财的话还没有脱口,身后就传来了陈水德的声音,他远远看见了张七,气喘吁吁地上前来说:“张七兄弟啊,我们在下游找你半天,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水德说完,低头看见了脚下的那个怪物,大叫了一声:“水鬼!” 喻广财听后笑了笑,俯身下去,拨动着那怪物的尸体说:“这不是水鬼,你看,如果是鬼怎么可能流血,还是红色的。” 几人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细节,都纷纷蹲到了那怪物的尸体边。李伟翻开其中一道被张七咬伤的口子,里面的肉也是非常鲜活的,只是那伤口的臭味让人实在有些难以忍受。 “妈的,真不晓得这些广东人就咋个爱吃这玩意儿!”曾银贵捂住鼻子,咒骂了一声。 李伟长叹了口气:“看样子,师傅说的是对的,这东西根本就不是啥子水鬼,明明就是一种动物。” “要是这个消息被村子里的人晓得了,会咋样?”张七问道。 爷爷轻哼了一声:“这很难说,最难过的应该就是那些儿子出了事的父母。” “现在先不要声张,我们不妨来做一个实验。”喻广财说着,扭头问陈水德,“老陈,需要麻烦你去弄一点新鲜的肉,鸡肉应该比较合适,再弄一点松香。” 陈水德点点头:“没问题。”说完之后,就扭头走开了。 过了一个时辰,陈水德提着喻广财嘱咐他准备的东西,过来了。喻广财让李伟从布袋里拿出一些铜丝来,然后取出一块新鲜的鸡肉,将鸡肉上抹上松香,穿在铜丝上。再将铜丝扔进了另一头的江水之中,然后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不出一刻钟,几人果然在水面上看到了很多白色的物体朝着这边游了过来。喻广财轻轻扯动了一下铜丝,那群白色的物体又跟着游了一段。渐渐地,喻广财将这些东西全部引到了岸边。 正在几人疑惑该怎么办的时候,陈水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大网,朝那水边网了下去。陈水德将大网提了起来,里面果然网住了三四个所谓的水鬼。几人在一旁看得大惊。 喻广财放下手中的铜丝,对几人说:“看来这水鬼根本就不用啥子小孩做诱饵,只要在新鲜的肉上涂抹上松香就可以了。” 陈水德骂道;“这个狗日的,之前那张火回来告诉大家,这东西只能用小孩子做诱饵,一面要涂抹上松香,一面要涂抹上只有他才有的油,才能将它们诱捕,现在看来,都是这狗日的在撒谎,他无非就是想把这东西说得神神秘秘的,一来可以让我们不会趁他不在单独下水捕捉,二来也可以在出售的时候,把这东西说得更加难得,卖出个好价钱。” 正这样说着,不远处传来了张火的声音,他大喊着:“看见没?!我就说他们是来跟我们抢水鬼的!” 张火喊着,一旁的村民一人拿着一根棍子朝着几人冲了上来,陈水德见状,连忙挡在了喻广财等人面前。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村民抡起棍子就朝着陈水德脑袋瓜打过来,几人只听见“嘣”的一声闷响,鲜血从陈水德的额头喷溅出来,染红了那个正拿着棍子的人的脸,陈水德在踉跄了两步之后,倒了下去。在众人面前抽搐了两下,陈水德彻底没了反应。 喻广财见状连忙将那人推开,蹲下身去伸手探了探陈水德的鼻子,一脸大骇:“糟糕,没气了!” 那个打人的村民见状也像是被吓住了,他傻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陈水德,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有些失措地向后倒退了两步,有人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不得了了,杀人了!” 张火从人群后面上来,伸手示意那个叫喊的人立刻闭嘴。张火扭头问大家:“你们刚才谁看见杀人了,明明就是老陈自己磕在石头上的嘛!” 那个打人的村民立刻会意,转而大声说道:“对对,明明就是老陈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在石头上的嘛!” 村民们听后,也都跟着应和起来。张七看到这一幕,大骂了一声;“你们这帮认钱不认人的畜生!” “你看你,都是啥子人哦,明明抢了大家的东西,还要出口骂人,我看老陈应该是你们推倒的才对!”张火在人群里挑拨着是非。 最让几人觉得可恨的是,那帮愚昧无知的村民,明明自己被张火当猴耍,还处处维护着他。 李伟站出来将张七拦在了身后,他拱手解释道:“对不住各位了,我的这位小师弟不懂事,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这些打捞上来的水鬼,就送给各位了。” “没那么简单!我看刚才我们在网水鬼的时候,那铜丝网可是用过很多次了,肯定是你们在那网上做手脚才导致那跟绳索断了的!”张火不依不饶。 “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接触过那张网,咋个可能在网上动手脚吗?”李伟无奈地解释着,“那你要我们咋个办吗?” “很简单,我要你们跳下水里去,把那个小孩和两个兄弟给我们找回来!”张火叫喊着,回头望了身后的村民一眼,村民们也跟着应和。在张火的带领下,那帮村民朝着几人一步步逼近。 几人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李伟转而说道:“我们下去帮忙找那几个失踪的村民没问题,可是现在这老陈,应该咋整?” 那个之前出手将陈水德打晕的人拍着胸脯说:“这个我来办,只要你们肯下水去帮我们找人!” 几人都有些怀疑面前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容不得他们犹豫,村民们将他们逼到了江岸边。见已经是无法逃脱了,张七第一个先下了水,接着是爷爷,再接着是曾银贵和喻广财,最后是李伟。 五人潜入水中之后,爷爷伸手将张七推到了前面,示意让他带路。张七带着几人一路游到了江水的支流边,路上遇到了两个怪物,都被几人轻而易举地打发了。估计那帮村民到死都不会想到,这几个已经被他们逼上绝路,以为这几人的死是万无一失了,没想到他们竟然拥有能够从水鬼魔爪里逃生的本事。 五人上岸之后,坐在岸边大笑着。喻广财兴许是上了年纪,在岸边没坐两分钟就打起了喷嚏。爷爷扭头问他:“师傅,你还行吧?” 爷爷这么一问,喻广财突然就愣住了,他双眼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爷爷问:“咋啦?” “糟了,如果这些打捞起来的怪物并不是水鬼,那是啥子东西上了莫晚的身?!” 喻广财的话也让爷爷顿时傻了眼,他的担忧非常有理由,按照之前的推论,莫晚是因为给那个小孩的尸体入殓,莫名其妙摸到了那根多出来的骨头,才被上了身,触了霉头。可如今,几人已经可以断定,那些在水下作怪的并不是什么水鬼,那上了莫晚的身的应该是什么呢? 几个人揣着这个疑问,沿着江岸边的另外一条小路,朝着陈水德的家赶过去。 “会不会是那个死去的小孩在作怪?”曾银贵这样推断了一句。 的确,如今看来,这个推断是最符合实际,也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可是这样的推断在没有经过任何验证之前,都是空口扯淡,这个道理就好像是之前几人在没有见过水鬼的真实面容之前就觉得这一切都是水鬼所搞出来的把戏一样。 回到陈水德的家门前,几人还没有伸手敲门,就已经远远听见了万玫的哭声,想必陈水德的尸体真的已经被送回来了。别说万玫这样一个与陈水德相处了大半生的女人,就连这几个与陈水德相识还不到一天的大老爷们,在回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都觉得既难过又害怕。 想了想,李伟还是伸手敲响了门。万玫走过来将门拉开,见了几人,李伟嗫嚅了两下,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万玫收住了哭声,说:“不说了,我已经猜到是咋个回事了。” 说着,万玫转身进了屋子,几人也相继跟了进去。 在堂屋里坐下来,喻广财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是我们太冒失了,激怒了那帮村民。” “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没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看不惯我们两口子了,他们觉得我们在断他们的财路,如果让他们晓得你们是干啥子的,那估计会当场就要了你们的命。”万玫说着,有点咬牙切齿的。 这时候,罗琪从房间里出来,见张七整个身子一丝不挂的,连忙别开了脑袋,她说:“你们这是在干啥子哦!张七快点去找件衣服来穿。” 万玫收住了眼泪,进屋里给几人各找了一套衣服出来,递给几人说:“你们不要嫌弃,这都是陈水德生前的衣服,都还比较新。” 大家看着这衣服,又看看躺在地面上,被白布遮住身体的陈水德,心里也不免生出了些难过来。等到穿上了衣服,爷爷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他问罗琪;“莫晚咋样了?” 罗琪摇摇头:“跟之前的状况差不多,也不见好。” “咋个可能见好,我们都完全使错了力。”喻广财叹了口气,从凳子上起身来,“峻之,你还愣着做啥子,进屋去看看呀!” 爷爷跟着喻广财进了屋,远远地,他看着莫晚那一张煞白的脸,心里非常心疼。他上前去握住了莫晚的手,那双手异常冰凉,让爷爷忍不住将它捧到嘴边,不停地对着那双手哈着热气。 “你当心点,小心她身体里的东西殃及了你。”喻广财奉劝了一句,可他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爷爷突然转头,扑通一声给喻广财跪了下去:“师傅,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 喻广财双手往身后一背,厉声说道:“我看你真的是好的不学坏的学,以为磕个头就万事大吉了?你快点给我起来!” 爷爷见这招并不受用,于是从地上站起身来,问道:“现在我们应该咋个办?” “对了嘛,这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说着,喻广财从布袋子里掏出一盏灯来。爷爷见过那盏灯,名字叫引魂灯。喻广财将它递给了爷爷,“你先拿着,看来现在是需要作一次特别的法术了。” “啥子法术?”爷爷问。 “你现在出去,让李伟将那棺材里的尸体取出来,记住,在开棺的时候要敲三下棺木盖子。”说着,喻广财扭头对罗琪说,“你把莫晚扶起来。” 爷爷出门,帮着李伟将那棺材中的尸骨抱了出来,放在了陈水德家的大门口。不多时,喻广财从屋子里出来,罗琪扶着莫晚跟在他身后。 喻广财朝李伟招了招手,示意他将尸体搬到堂屋正中,将那尸骨架起来放在了堂屋进门的左手边。接着他又看了一眼罗琪,让她将莫晚也架起来,放在堂屋进门的右手边,两者之间相差了一尺半的距离。 “现在我就要试试,这两者身上是不是装着某种同样的东西。”喻广财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想检查一下,莫晚是不是被面前这个死掉的小孩子上了身。 说着,喻广财将那盏灯放在了两者之间的空地中间。摆好位置之后,他又剪下莫晚脑后的一束头发,紧紧缠了两圈,将它作为那引魂灯的灯芯插在了灯架上。他起身说道:“两个相吸的魂灵之间是具有一定的能量的,被鬼魂上身的人,尤其是女人的头发上会带着这鬼魂的气味,这样一来,如果两者身上的魂灵都是同一个的话,这灯就会……” 喻广财的话还没有出口,那两者之间的引魂灯就嘭的一声燃了起来。周围的几人都看得傻了眼。在这火光的映照之下,张七看得非常入神,不多时,他竟然看见那具骨架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要从里面挣脱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张七看到这一幕就非常来气,他双脚一跺,朝着那骨架做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大喝一声,硬生生将那模模糊糊的人形给吓了回去。 “快快,赶紧把这骨头装回去。”喻广财连忙催促道。 李伟上前搂住那骨架,将它装回到了棺材里,刚一转身,喻广财就递过来一张黄色道符:“将这个贴到棺材头上。” 一切就绪之后,罗琪将莫晚扶回了房间里。喻广财看了爷爷一眼:“看来这个事情不简单,这棺材里的小家伙似乎还不肯罢手,刚才要是站在他边上的人不是张七,恐怕已经中招了。” “为啥子张七就没事呢?”爷爷问道。 “张七这小子命相属金,这种阴物在遇到属金的人会自动避开,加上张七这小子并不怕这些玩意儿,所以一般的鬼怪不敢靠近他。”喻广财解释道。 张七冷言笑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整天娘里娘气的,遇到事情就想哭鼻子啊?胆子大好处多得很!” 看着张七扬扬得意的模样,爷爷没有心情与他争论,他问喻广财:“师傅,刚才的实验是不是就证明了是那小子上的莫晚的身?用上次那种引魂的方法,将她体内的鬼怪引出来行吗?” “没那样简单,通常的鬼魂上身,是因为有人误打误撞碰到了鬼魂,可这次莫晚的不同,是因为她碰到了死者的尸骨,沾了尸气,鬼魂通过尸气传到她的体内,用引魂方法行不通,那样一来,会将她的魂魄也引出来,无法分离开来的。” “那到底要咋个办才好?!”爷爷急得差点流出眼泪来,可他回想起张七刚才的话,只好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喻广财叹了口气:“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这个鬼魂他想要的,让他自动离开。” “那他要的是啥子?” 李伟上前来,拍拍爷爷的肩膀:“峻之,你不要着急,你这样想想,通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了,像这个小孩,死得是多么无辜,如果他有一天化作厉鬼,你说他第一件事情要干啥子?” “报仇!”张七在一旁利索地回答。 听到这话,万玫插了一句:“唉,我这小侄儿从小就非常乖顺,都怪我和老陈,当初非要听信那个该死的张火的鬼话,要是事先晓得有这种后果,打死我也不会将他交给那个王八蛋!” “你说得没错,这张火的确该死!”喻广财此时的目光放得空空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让人畏惧的神色,那种神色也是爷爷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 一直以来,喻广财都相信一句话:恶人自有天来惩。可这一次,他完全改变了自己以往的做法。他说:“一来,这张火实在太可恶,害人不浅,整个村子再这样被他搅下去,到最后估计就只剩下他这一个人了;二来,这些村民到现在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张火是个游说的骗子,还做着他的打手,甚至是帮凶;三来,我们知道他可恶,他欺骗了所有人,可我们不能替天行道,不能擅自处置一个人的生命,这是有悖祖师爷的教诲的。所以,现在的办法就只有一个……” “啥子办法?”李伟追问。 喻广财将几人的脑袋勾到一起,将他的想法讲给了众人听。几人听后,都有些迟疑。 喻广财说:“我晓得这个方法非常冒险,要是村民们临阵倒戈,那估计我们全部都要死在乱棍之下。” “没得啥子好怕的,我去叫人,你们去江边等着。”说着,万玫就开门出去了。 喻广财让人把东西全部收了起来,带着几人出门去。爷爷临走之前,回头去摸了摸莫晚的额头,还是凉得跟冰袋一样。爷爷在她的额头上偷偷印了一个吻,然后就出了门。 到了江边,已经是深夜了,月亮在头顶上散发着幽幽的白光,为这江边一直微风轻抚的夏夜更添了几分凉意。 没过多久,村民们就从村子里赶了过来,见了喻广财等人,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像是在好奇这几人怎么在下了水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李伟清了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好,想必你们也在好奇,我们几个刚才明明在大家的眼皮底下钻进了江水里,而这江水里又有吃人的水鬼,我们是咋个逃脱的呢?” 爷爷听到这话,觉得李伟像是在说评书。 李伟继续说:“首先,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这水里那些你们所谓的水鬼,其实并不是鬼,也不是怪,不过是一些你们没有见过的动物罢了,它们有血有肉,它们也怕被人咬,至于那些啥子捉水鬼卖水鬼肉的言论,都是编出来骗人的!” 村民们听到这话,像是有些一直被他们当做信仰的东西,在这一刻被颠覆了,全都一副惊讶的表情。 一个村民问道:“哪个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那些水鬼凶得很,之前下水的小孩子,没有被咬,现在都变成了呆子。” 这村民无疑是说出了村子里那些已经被张火买去了的秘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缩到了一边。 李伟笑了笑:“这个问题也是我要说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跟大家试验一下,你们所说的水鬼,根本不需要啥子小孩子做诱饵,就能轻而易举地钓起来。” 说着,李伟给曾银贵使了个眼色,曾银贵立刻掏出鸡肉和松香,照着之前喻广财的做法,将铜线丢进了江水里。过了差不多一刻钟,他果然钓起来了一只所谓的水鬼,惹得大家都纷纷傻眼。 “大家看见了吧,不需要啥子那只有他张火才有的油,更不需要小孩子做诱饵,只要一团鸡肉,一点松香,就能轻松完成。” 李伟的话音一落,众人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探着脑袋看着李伟脚边的那个所谓的水鬼。 这时,众人的身后传来张火的声音,他走上前来,冷笑道:“简直就是胡扯!大家别听了他们的鬼话,这帮人其实就是捉鬼的道士,他们这么说,就是想让大家以后都不要捉这水鬼了,这水鬼并不稀奇,然后他们就偷偷自己占有这全部的财富!” 张火的这话才真正戳中了众人心中的软肋,这才是他们最为担心的问题。要是有人敢与他们抢这来之不易的财富,后果可想而知。 李伟见众人都听了张火的话,厉声说道:“大家可以听他的话,但我希望在你们对我们作出处置之前,能够让我把话说完。刚才的实验其实就已经告诉大家了,其实这所谓的水鬼并不是水鬼,不过是水里一种偏爱松香和肉的动物而已,可为啥子张火会让大家找来另外两种东西呢?一来,有了小孩作为诱饵,小孩是活人,这水里的动物更加喜欢,加上买这动物肉的人得知要用活生生的人来做诱饵,这东西的价格肯定就会翻倍;二来,他告诉大家除了在小孩身上涂抹松香之外,还要涂抹一种特定的油,那种油只有他张火身上才有,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大家不能在他不在的情况下擅自来捕捉水里的动物,这就跟他自己一个人把握住买家的联系方式一样,好让大家都听他的。” 李伟的话一出,大家都扭头望着张火。一时间张火有些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李伟趁热打铁,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江水里除了那种奇怪的动物之外,实际上真的是有水鬼的。只是这水鬼你们捉不到,也不能吃。” “在哪儿呢?”之前那个村民又问了一句。 李伟笑道:“这水鬼其实都是你们给逼出来的,老陈家的侄儿,是你们第几个拖着下水的孩子了?” 那个接他话的村民想了想,说:“是第三个。” “那后来这孩子去哪儿了?”李伟问道。 那人想了想,声音降低了好几阶,他说:“后来被水鬼……给吃了。” “他没有被水鬼吃,是被那种动物给吃了,吃得就剩下了一堆血淋淋的骨头,这之后,他就变成了所谓的水鬼。”李伟叹了口气,“你们也可以想想,在老陈家的侄儿出事之前,那几个孩子有没有像后来的孩子一样?没有吧?那说明啥子,说明这孩子被无辜地害死,变成了厉鬼,就在水底,只要他还在水底,有人一旦下水,就会被他缠上,因为他死得太冤了!” “不对吧,你们不也是下过水吗?”那村民反问道。 万玫这时候忍不住站了出来:“那是因为他们下水前已经将我侄儿的尸骨收回来了,现在就停在我家的堂屋里,刚才你们有人把老陈的尸体运回来,不也看见了吗?” 那几个运尸体的人也纷纷点头承认。 “所以说,原本这万家沟里是没有水鬼的,如果有的话,都是这个叫张火的人给大家带来的。”李伟说着,愤怒在他的脸上展开来,“说实话,死去小孩已经变成了厉鬼,你们那些现在全身发凉,神志不清的孩子都是被他缠上了,包括我的师妹,现在正躺在老陈家中,生死未卜。” “对,这一切都怪这个张火,要是没有他,我们村子里不至于接二连三地死了这么多人,都是这个黑心的人!”万玫哭喊着,朝张火扑打过去。 张火见状,一把将她推得远远的,他一边后退着一边说:“你们不想发财了吗?那些买家的联系方式只有我才有,你们不会傻到这种地步吧……” 张火朝身后退着,没走开两步,一个男人从身后抡起棍子就将他一棍打晕在地。男人用脚踩在他脸上:“你个狗日的,还我儿子命来!” 这人的儿子应该也是受害者之一。 有了这人带头,大家都冲了上去,将所有的恐惧、愤恨都发泄到了张火的身上。爷爷站在不远处,看着已经被打得变形的张火被众人拉了起来,心里又生出些怜悯来。 一个村民说:“将他捆起来,丢进江水里去,好好喂喂那些水里的怪物!” 这时候,爷爷才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们将张火活活打成这样,目的不是惩罚他害了村子里这么多条人命,而是气愤他竟然一直欺骗着大家,想把这江水里的跟黄金一样金贵的动物占为己有。 这样想着,爷爷眼看着众人将他捆得死死的,嘴巴也堵得死死的,一直架着将他丢进了江水之中。他在水面上漂浮了几秒钟,一群白色的动物从水底蹿出来,将他拖进了水里。根本无法动弹的张火,必死无疑。 在处置了张火之后,村民们朝着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江面上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然后掉转脑袋来。其中一个村民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喻广财等人。 李伟见状,立马说道:“既然这事情也已经解决了,想必小师妹也已经醒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万家沟,以后绝不再踏入这万家沟半步!” 说着,李伟就招呼几人快速离开。走了很远,爷爷偷偷回过头去,只见几个村民还站在之前的地方,看着他们几人窃窃私语着什么。 几人快速回到了陈水德的家中,连忙将门闩好。爷爷径直地钻进了莫晚躺着的房间,罗琪此时正靠在床头打着盹儿,听到嘎吱一声推门声,整个人都被吓得抖了一下。她扭头看了看爷爷,然后站起身来:“莫晚还没醒,你们那边搞定了吗?” “搞定了,她不会有事了。”爷爷抱住她那双冰凉的手,柔声说道。 喻广财走进屋里来,拍了拍爷爷的肩膀:“这种情况,有时候需要等上一段时间,等到半个时辰之后,再进来看吧。” 爷爷被喻广财拉出了房间,没等万玫开口,喻广财就觉得得为陈水德下葬,等到天亮之后,去附近的山头上替他找一处像样的地方,将他葬了。 趁着天亮前的一个时辰,几人叠了些天灯,在堂屋的一侧简单搭起了灵堂,替他超度起来。可直到一个时辰过去了,爷爷也并不见莫晚醒来。他开始有些着急了,他问喻广财:“师傅,这会不会有问题?” 喻广财似乎也觉得有些可疑了,可也不好下结论,只说:“再等一会儿看,你不要着急,事情是已经解决了,那小孩也不是讨厌的人,肯定会自行离开的。” 喻广财的这话听起来十分没有底气,爷爷的心也被悬得高高的。 就这样,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爷爷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地撑起身来,正要朝那间屋子走去,罗琪从里面忙不迭地跑出来,他对爷爷说:“不好了,莫晚她……” 爷爷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很不好的预感,他连忙钻进屋子里,只见莫晚的身上又开始浸出了一摊水渍,那水将床上的被子都浸透了,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那股刺鼻的臭水味。 爷爷整个人都慌了起来,他上前去抱住莫晚,声音带着哭腔:“莫晚,你不要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时候,喻广财等人都站在了她的身后。他呢喃了一句:“所有的情况都已经解决了,尸体也都入了敛,现在就差找个位置将他安葬了,莫非,真的是莫晚气数已尽?” “啥子气数已尽,这莫晚不是还年纪轻轻的吗?”张七听到这话,都有些难以掩盖自己的激动情绪。 李伟说:“有些情况你不了解,不要跟着搅和。” 张七听了,只好住了口,转身推开门就出去了。 爷爷转过身来:“师傅,我求求你一定救救她,实在不行,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跟她交换!” 听到这话,喻广财稍稍愣了一下:“这……” 爷爷看出来他眼神中闪过的一丝希望,他连忙拉住了喻广财的手臂:“是可以的,对不对?师傅,我求求你了。” 正在喻广财有些为难之际,一群人将陈水德家中的大门撞开,径直冲了进来。 其中一个村民大喊着:“那个叫李伟的出来!” 李伟知道肯定又是出了什么麻烦事,他从里屋出来:“你们找我有啥子事?” 李伟的话音刚刚一落下,对方就朝着他脸上一拳砸了过来。爷爷在一旁看得顿时怒火中烧,他抡起拳头就朝着那人扑了上去,两人就这样在陈水德简易的灵堂里大打出手。张七见爷爷跟他单打独斗胜算不大,也跟着扑了上去,整个灵堂在三人的扭打之中,被毁得差不多了。 站在一旁还不明所以的喻广财看得头都大了,连忙上前将几人分开来。喻广财大声问:“你到底要干啥子?!” 那个村民脸上不知被谁抓出血来,他气哼哼地说:“这个叫李伟的骗子,不是说等张火死了,那水鬼的怨气就会消,我们的孩子就能醒过来吗?” “你的意思是,你家的孩子也没有醒?”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那村民点点头,咬牙切齿地指着李伟:“要是我儿子醒不来,你们也别想走!” “你放心吧,我们也有个小师妹被水鬼缠着,如果解决不了这件事情她也活不了。你相信我们,今天之内,我们一定能找到方法。”喻广财非常坚定地告诉他,“你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们会拜托万玫过来通知你的。” 村民疑惑地正要转过身去,刚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对,万一你们中途带着你们的小师妹溜了咋个办,这样,这个小子跟我一起,今天之内,你们要是解决了这事情,我就将他给你们送回来,如果到了天黑还没有点效果,那你们就准备去江里打捞他的尸骨吧!” 说罢,这村民上前来抓住了爷爷的手。爷爷突然感觉到他的力气好大,根本就动弹不开。张七见状,上前来掰开他的手指头,说:“我跟你去!” 爷爷伸手拽住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张七就抢先开了口:“别啰唆了,莫晚要是醒了,看不见你,会着急的。” 张七转过身,指着门外对那村民说:“走啊,不走还想来一架啊?” 看着张七跟着那村民出了门,爷爷非常痛恨自己,在面对困难的时候,要让最爱的人和最好的兄弟替自己承受痛苦。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不知所措。 想到这里,爷爷扭头过来,看着那口装着那具小孩尸骨的棺材,真是怒不可遏,他没忍住上前朝着那棺材猛踹了两脚,开口大骂:“你他娘的有种冲老子来啊!” 爷爷虽然被曾银贵给拉住了,可他的那一脚倒是把棺材盖给踹松了。喻广财见他如此无礼,上前来朝着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之后,喻广财骂道:“无礼!进丧乐队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讲过,要尊重死者,不管情况是咋个样子的,你看看你现在像啥子?你要是一直这样,莫晚永远都别奢望会醒过来!” 听了这话,爷爷不自觉地垂下了脑袋。他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快去把那棺材盖盖好!”喻广财呵斥了一声。 爷爷低着头,走上前去,伸手正要去盖好那棺材盖子。谁知,他透过缝隙,好像看到了棺材里的什么。他将棺材盖子拨开来,只见那具尸骨被他一脚狠狠一踹之后,骨头都有些松动。这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具骨架的双手的手臂上,他发现那一双手臂骨头的颜色有些不太相同,一只泛着黄色,而另一只则显得很白。 看到这里,爷爷终于笑着点点头,他的脑瓜一亮,喊了一声:“我终于明白了!” 爷爷将几人都叫到了棺材前,指着棺材里那具尸骨的两只手臂问:“你们发现啥子没?” 曾银贵眯着眼睛,看得非常仔细,他说:“颜色好像有点不太对。” “对了!问题肯定就出在这里!”爷爷伸手指着一旁多出来的一根手骨,“根据颜色来判断,这根骨头才应该是他左手的骨头。之前,这小子死后,在水里作乱,是因为他的尸骨没人收,现在有人收了,却偏偏又拼凑错误。” 喻广财似乎也在此刻恍然大悟,他拨开众人,拿出一张符来包着那骨头,将尸骨的左手的那根手骨换下。然后缩回头来,看了看,这才觉得对上了号。 这时,罗琪从房间里出来,告诉几人:“莫晚醒了,峻之,她在叫你!” 爷爷连忙从那棺材后面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房间。他见莫晚已经被罗琪扶起来靠在了床头,连忙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已经开始渐渐恢复了温度,他这才放了心。 “房间里是啥子味道哦?好臭!”莫晚轻声说道,伸手挡在了鼻子前。 爷爷忍不住揽住了她的肩膀:“没啥子,一切都过去了。” 莫晚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真没想过我能再醒来,再看到你。在我昏睡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被丢进了水里,不断地沉啊沉啊,我感觉我就快出不上气了,结果我又在昏昏暗暗的水里看见了你,我想要叫你,可一张嘴就被水给堵住了。我朝你招手,你却一直都看不见。我觉得我要死了,只可惜在死之前,都不能跟你说上一句话。” 莫晚的话,让爷爷听了觉得鼻子酸酸的。他说:“以后不要再说死啊死的,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然后成亲,然后生很多孩子。” 莫晚羞红了半张脸,她伸手打了爷爷一下:“你在说些啥子哦!” “莫晚,答应我好吗,找个懂这行的师傅,在你脸上绣个东西吧,我怕你再出事。”其实爷爷就是在让莫晚去找个内行师傅毁容。 莫晚叹了一口气说:“我以后不准备做入殓师了,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跟在你身边。” 爷爷回想起上次听喻广财所说的,关于莫晚的命理的话。她命中带火,这长时间地接触死人,已经让她的火气有所减少了。做入殓师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延长自己寿命的做法,可如果做这个行业,那就必须要先毁容,不然会有很大的危险性。 “我舍不得你,所以我希望能够跟你在一起更长的时间,不要一天两天,我要十年二十年。”爷爷说道。 莫晚笑着望了他一眼,说:“峻之,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知道我与你在一起会消耗你的生命力,可我还是这样做了,因为我知道我离不开你,就好像你也离不开我一样。既然已经这样决定,我就希望我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美,至少要像你第一次在那片海棠花丛中见到的我一样。会一直这样到我死去的那一天,谁都不能改变它。” 爷爷憋在心里的千言万语,被莫晚的这一席话给堵了回去。那一刻,他只想就这么抱着她,把全世界都忘掉。 等到中午的时候,那个村民带着张七回来了,让众人惊讶的是,之前还在拳脚相向的两人,此刻竟然勾肩搭背的。 村民进了陈水德家的院子,见了几人,乐呵呵地说:“张七兄弟跟我们讲了好多你们跑江湖的事情,真是听得我都想五体投地了。我家儿子已经苏醒了过来,谢谢几位师傅。” 喻广财听后,说:“我这徒弟就是古灵精怪得很,走到哪里都能交朋友。这次事情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以后希望大家都好自为之,毕竟能够好好活下去,比其他啥子都重要。” 村民连连称是,再次道完谢之后,他就转身出了门。 那个中午,喻广财等人准备随便吃些东西,然后上山去为陈水德和他的侄儿寻找一块像样的地方。可万玫死活不依,非要再杀一只鸡,说是给莫晚补身体。几人也不好拒绝,也就乐呵呵地吃了起来。 当天下午,喻广财带着几人去转山。站在万家沟那个回水沱对面的山谷上,指着那脚下的山形道:“这绝对是一个上上位,你们看,这山形蜿蜒盘旋,好似青龙匍匐,这江水回旋而过,有如玉带缠腰,能够葬在这里,出不了三代,必然能够出一个达官贵人。就这里吧,也算是对老陈这厚道人的最后一点好处。” 等到了晚上,几人合力在喻广财已经看好的位置上打了窨井,等到第二天辰时,将陈水德和他的小侄儿抬上山安葬了。喻广财又向万玫嘱咐了做七和守夜的规矩,然后就带着徒弟几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喻广财进门之后,等所有徒弟都跟了进来,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休整休整,半个月之内,别再接其他的活儿了,大家也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练练手艺,最近碰到的都是些麻烦事儿,我看唢呐、小鼓、二胡啥子的,你们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师傅,你不要乱说啊,我可记得清楚得很,我昨天晚上还做梦,梦到在背曲谱。”张七连忙争辩。 爷爷其实听出了喻广财的意思,他并不是有意要这样说话的。他是出于关心林子,他在等林子寄来的下一封信,如果不知道林子是安全的,他会一直睡不着觉。 那段时间,莫晚一直陪在爷爷身边。两人先是回了老家,看望曾祖父和曾祖母。这次回家,爷爷发现三爷爷又长高了不少,听说曾祖父准备送他去念书,爷爷非常高兴。见曾祖母也对莫晚疼爱有加,爷爷也不好说什么,关于莫晚的身世,他准备将它好好埋藏在心底,埋藏在一个其他人再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之后,爷爷陪着莫晚去看望了她的父亲,李家谷李府中的莫管家。莫管家似乎早就知道他和莫晚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好奇。两人在那个院子里喝了很多酒,这时候秋天快来了,院子里的海棠花都凋谢了。可当莫晚再次拿着那个花洒站在花丛之中,给那些枯枝败叶浇水的时候,爷爷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的莫晚是那样的干净,无忧无虑的,像一个天上的仙子。 尾声 听完了爷爷的故事,我好像掉进了一幅画卷之中,我开始在脑中描绘莫晚的样子。我向爷爷说了很多个我描绘的版本,他都摇了摇头,说道:“或许莫晚并没有这样好看,只是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在脑子里将她故意地美化了,对于我来说,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她好看。” “那后来,你跟莫晚咋样了呢?在一起了吗?”我问道。 爷爷扭头看了我一眼,笑道:“我要是跟她在一起了,现在可能就没有你了。” 听到爷爷这话的时候,我回想起了我那去世多年的奶奶。我也跟着笑了笑,说:“那后来的故事是咋样的呢?” “后面的故事啊……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像真的。”爷爷说着,眼瞭望到很远,沉默了一阵,他继续说,“我先给你讲讲林子的事吧。” 那天下午,告别了莫管家,爷爷带着莫晚再次回到喻广财的院子,见喻广财已经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了。爷爷知道,他还是没有等来林子寄回来的第三封信。林子跟着黄师傅进了那青龙山后,到底遭遇了什么?或许除了他们几人之外,再没有人会知道。 这天下午,爷爷终于等不及了,他去了一趟镇上,找到了那个信差。那个信差嗜酒,爷爷送了他一瓶香醇的老白干。信差拖着爷爷到一间馆子里坐下,给爷爷也倒了一些,并问酒馆的人要了些花生米。 爷爷开门见山地问他:“我来问问,有没有收到和上次那封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信?” “没有。”信差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么肯定,都不翻翻?” “不用翻,那封信是从部队送出来的,我不会记错。”信差说着,并准确地背出了军队的番号。 “这个你还记得那么清楚?”爷爷有些好奇。 信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腿,那条腿在爷爷的印象中总是一瘸一拐的。他说:“老子当年也是川军的,后来打仗折了腿,这才回来做信差,我对部队的东西非常敏感,沾一点我都能记得,尤其是在我退伍之后。” 爷爷实在没有看出来,面前这个整天嗜酒的瘸子,以前竟然也是一名军人。 信差继续说:“现在世道不同了,以前投靠川军,是为杨森、刘湘等人效力,现在好了,统统归了蒋大头,最关键是这蒋大头把川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找到机会就会打压你,削你的职。” “你好像对现在的川军部队也很了解啊?”爷爷问。 信差冷笑了一声:“虽然老子现在人不在部队,可有的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一样不清楚的。不过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有听过你兄弟寄回来的信上写着的那个部队的番号,以前是没有的。” 爷爷回想起之前林子在信中提到,这个特别小组,是直接受潘司令领导的,所以外人并不知情。 爷爷说:“这可能是有别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新改的一个番号,我只是很担心他,要是有了他的信你第一时间给我送来啊。” “这是肯定的,好歹也算是战友。不过如果你们实在等不及的话,可以去部队找他,我可以帮你托我熟人,让你们见上一面。”信差笑着说道。 “等段时间再说吧,去军区见人也不是件容易事,尤其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说着,爷爷就离开了。 回到喻广财的院子,爷爷将那天下午与信差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喻广财想了想,说:“外人没有一个晓得他们组织的番号,又是替上级做事,不是摆明了去做替死鬼吗?” 爷爷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是好,也就不多说什么,随时都跟着他。 等到三天后的一个早上,喻广财早早醒来,叫醒了睡在一旁的爷爷。他说:“去找那个信差,给他些大洋,托他带我们去部队,找不到林子,我连觉也睡不好。” 爷爷也在心里打起了鼓,如果不快一步确定林子的安危,他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直都放不下。 信差在收了钱之后,办事非常积极,第三天,他来通知几人,让几人直接去,到时候有人会在岗哨处接应他们,带他们去找林子的团长。 带着信差给的联系方式,几人连夜赶去了四川。这军区的驻扎地平常人是一般不让你靠近的,可当几人刚好走到岗哨前三百米的时候,一人就迎了上来。他说:“我在这里等几位差不多半天了……” 这人向喻广财等人介绍了许多情况,其实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从他的谈话中,爷爷可以判断,这人现在至少是一个团副之类。可曾经他是那个信差的手下,受过他的恩惠,所以现在要尽力报答他。 在这人的带领下,喻广财等人终于见到了林子的团长。团长见了几人,非常热情,将几人迎到会客室坐下。 喻广财开门见山地问:“这一次专程赶来,其实有些冒昧,可我非常担心,我的徒弟林子他现在到底咋样了?” “林子他很好,有专人照顾他,不会出啥子情况的,你放心。”团长说着,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我希望军老爷可以讲实话,我感激不尽。”喻广财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 “哦?林子是咋个跟你们说的?”团长问道。 喻广财掏出了林子寄回来的两封信,递到了团长面前:“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团长拿着那几封信读了起来,过了差不多两刻钟,他将信纸放下来,说到:“我很好奇,林子是咋个寄出这些信的。” “哦?此话怎讲?”喻广财问道。 团长说:“他现在算是我们的重点监护对象,照理说,他没有方法寄出这些信。” “重点监护?到底咋个啦?!”喻广财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团长起身说:“你们跟我来,看看就晓得了。” 几人跟着团长一路弯弯绕绕,最后钻进了一个地下室里,地下室中分布着很多个牢房,可这些牢房又与普通的牢房不同,至少里面还放着一张张像模像样的小床,上面还放着一些被子,都比较新。 团长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看样子你们并不知情。之前,林子、迟瑞、路远、何顺强、赵蛮子几人接受团部的命令,去贵州大娄山调查敌情,结果几人无功而返,林子因为误踩中了某种带着剧毒的植物,回来之后一直神志不清,老是在重复着青龙山上的啥子阵法。” “你的意思是说,林子中毒已经疯了?”喻广财问。 “是的,不过他被我们照看得很好,虽然医生一直找不出他那毒素根治的办法,可在这里,他至少可以吃饱穿暖。”团长说着,一直走到了那条走廊的最里端,“我看你的信,上面说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当然,青龙山的事实际上我是不晓得的,只是士兵之中一直有这样的谣传。你这信封上的番号地址是假的,因为在部队里面发出去的所有信件,地址都是乱写的,比如我是侦察团三连,有可能会写成二连,这是军队的一种常识,更别说按照他内容里面写的,啥子特别小组,这种机密小组要是真的存在,不可能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写出来。”走到了头,团长对一旁的士兵说:“开灯!” 啪嗒一声,整个走廊都亮了起来。谁知,这一亮团长倒是傻了眼,这林子竟然并没有在那牢房之中。团长急了:“林子呢?!” 团长叫人开了门,在牢房里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林子的踪迹。直到他将铁床翻开,这才发现下面有一个大洞,刚好能够容得下一人爬出。喻广财也是傻了眼,他看了一圈,在那床边发现了一排字,上面写着: 我去青龙山,找回失踪的弟兄。 团长一看,扭头对旁边的士兵说:“你带这几位回会议室,我去电话通知哨兵,不能放走他,太危险了!” 等团长消失在了走廊的一端,那个士兵摇了摇头:“都怪那大娄山的那种毒刺,如果当初林子不跟着我们一块儿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爷爷听出了话里隐藏的意思,扭头问:“你当初也去了大娄山?” “是的,我叫路远。” 这个名字在场的几人都记得,就是那个在信中,林子说被他活活用灭灵钉钉死的人。 那天,等到了傍晚也没有等来丁点关于林子的消息。这林子好像在钻出了牢房之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天快黑的时候,喻广财带着几个徒弟作别了团长。 等到出了军营,张七问:“你们觉得团长的话可信吗?” “有根有据,不信都难。”爷爷说。 “那他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保证这次行动的机密,而故意在制造假象呢?”张七说。 爷爷觉得这个推断不太可能,因为这样一来,那信封上留下的地址就解释不通了。但他没有与张七争辩,这事情似乎比几人想象之中的要复杂得多。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路上大家都没有再吱一声。喻广财这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他扭头问道:“我觉得我需要去一趟青龙山,这一次过去不管林子在信中讲的事情是真是假,都非常危险,一方面有日本人封锁,一方面那青龙山上到底有啥子,还真的说不清。所以,你们愿意随我去找林子的,就举个手示意一下,其他人就回院子里等我。” 他的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纷纷举起了手来,没有一个人迟疑半点。喻广财望着众人,重重地点着脑袋,眼睛里有东西在不停地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