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大奇案》 第一章 捻军在安徽霍丘城抢掠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就撤了出来,用几十辆牛马车载着粮秣军资和一些金银细软踏着清晨的薄雾向霍山方向而去。这时,知府马新贻带着五百多绿营兵和两千多乡勇也向霍丘城攻过来。 这一年是清同治二年(1863年)十月初八。此时的太平军开始走向下坡路。特别是太平军的根基所在浙江省一年多来军事连连失利,处境恶化。江阴失陷、杭州被围、嘉兴受到强攻。军事重地无锡被困一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眼看即将不保。太平军实力受到大大削弱。同时,北部的捻军也受到钦差大臣、科尔沁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的压力。在主战场山东,捻军连连败落,失城陷地,根据地大片缩小。捻军名将龚得树、陈玉成等首领相继阵亡。在安徽的清军趁此机会开始向本省捻军大举进攻,希望能够配合南北主战场的胜利,肃清安徽境内的小股捻军。 马新贻快到霍城时,探马来报,捻军已经弃城而逃,并携有大量物资。敌人弃险而逃,且需要分兵护送物资,队伍必定不整,马新贻认为这是一个歼敌的好机会。遂下令立即追击,并派五百马队急行先将对方咬住,迟延捻军撤退速度。 马新贻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进士,在安徽曾任建平、合肥知县。咸丰三年(1853年),即金田起义后的第三年,太平军和捻军先后进入安徽,马新贻遂奉命练兵剿匪,因屡立战功,遂记名以道员用。这个人还是比较懂军事的。 但这一回他却中计了。 在霍山脚下,捻军受到一支快枪马队的兜头迎击,接着后续的大队清兵也跟了上来,捻军立刻大乱,丢下十几具尸体和几个伤兵,拼命杀了出去。马新贻命令紧追不放,务必全歼。捻军几十辆满载物资的牛车与马车被弃于道。 在刚入山的一个弯道,马新贻突然遭到伏击,虽然山势不甚险恶,但捻军的快枪手与弓箭手埋伏在密林与乱石中凭借猛烈的火力将马新贻的部队打了个措手不及,前头兵丁立刻倒下一片。马新贻仗着进山不深,急令用自己的火力压住对方,队伍迅速后退。但后路已经被点燃的物资车辆所堵塞,埋伏在后路的捻军完全将其退路封死。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陷阱。虽然攻占霍城的捻军只有七八百人,但参与这次伏击的不下两千人,且火力凶猛。马新贻的队伍开始还能抵挡,但对方在暗处,自己在明处,渐渐的人数越来越少。战了约三四个时辰,日头渐渐偏西了,只听号角声响,杀声震天,捻军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清兵大败,大部被杀,五百人被伏,只有三四百人逃了出去。马新贻虽能指挥战阵,但毕竟是个文举人,亲兵尽失,哪里能逃的出去。也被捻军俘虏了。 捻军打了胜仗,又重新占了霍县。捻军大旗趟主张文祥进驻县衙,立刻命将马新贻带上堂来。马新贻打了十年的仗,这是头一回被捉。捻军与清政府向来仇恨很深,无论哪一方做了俘虏,仍是免不了一死。马新贻自认为必死无疑,见了张文祥便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道:“本官一时中了你们的奸计,如今只求一死。以清名留于史册,也不枉我一生。” 那张文祥大约三十岁,比马新贻要小十三岁,四方白净脸,浓眉秀目,长的十分气派,倒也不十分凶恶。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只是问了问马新贻的姓名官职就叫人将他带了下去。 马新贻并未被立即斩首,也未被押入牢房,而是安排到了一个干净的屋子里,屋内家具齐全,不久又有人送上七八样菜来。马新贻觉的奇怪,不知捻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为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所以也没什么牵挂,给菜就吃,给酒就喝。这么着过了两天,并不见捻子有什么行动,马新贻有些坐不住了。这天中午,看守又送过来八样菜。他对看守道:“你们准备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是杀是放,给个痛快话。” 那看守只是笑道:“我们张趟主亲自吩咐,要好生照顾您,别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马新贻皱着眉头道:“那就去将你们张趟主叫来,让他当面和我说清楚。” 看守又道:“这小的可不敢,张趟主并未交待……” 看守话未说完,只听哗啦一声,马新贻将桌子上的两盘菜划落在地下,怒道:“今天等不到你家大王的回话,我什么都不吃。” 马新贻这么一闹真奏效,没过一会儿,只见那个曾见过一面的张文祥走了进来。张文祥一进来就屏退两边人,将门关住,然后拱手道:“在下张文祥见过马大人。” 马新贻见他这么客气,还称自己为大人,先是一愣,又挺起腰来大声喝道:“你们这帮逆贼,打算将本府怎生摆布,要杀只管就杀,干么这么罗唣?” 张文祥将笑容收起,正色道:“马大人,您看我到我腰间这把刀了么?我征战十数年,此刀不知饮过多少道府官员的血,又岂在乎你一个。我等若有相害之心,也用不着做这些罗嗦事了。您在安徽为任数年,爱民勤政,百姓称道的名声我们也闻得。我生平最痛恶贪官污吏、恶霸土豪,若是贪官污吏落到我们手中,必不容缓的将他处死。不过因您的清名,我们实在不忍下手。如今一战,是因你追击过甚,放我们不过,几次派兵向我们穷追痛剿,逼得我们没法,只好努力攻进城来。今日和你当面说个明白:我等所以甘触刑章,拼死要与朝廷做对,全是迫于生计,只得铤而走险。如果有贤明官府,怜悯我等出于无奈之因,设法安置我等,我等是情愿为朝廷效死的。” 马新贻听完心中怦然一动。他本来就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此前是以为命必不保才出言不逊,此时看到了一线生机,口气自然就转换了,他点点头道:“张趟主,你的声名我是听说过的。自打进入安徽以来,几乎战无不胜。我十分钦佩您的演军之才。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若真能归顺朝廷,凭着您的才能,必能一路升迁上去。” “马大人,您现在虽是知府,但前年就因战功加按察使衔署布政使,正三品大员,位高权重。不知您是否能不记沙场交锋之仇,愿意为兄弟做个引见?” “胜败乃兵家常事,怎能记于心中。我马某一定尽力援引你们出头,决不食言。” 张文祥听他答应的痛快,就将自己所领军中情况向他介绍了个大概。 原来张文祥这支捻军原属白旗大旗主龚得树治下的几支不同的队伍。他们和其他在安徽的捻军一同与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在安徽淮河以南到赣浙北部活动。陈玉成被叛将苗沛霖设计捉住后,被押至清营杀害。接着大旗主龚得树又在湖北罗田松子关战死。安徽捻军一时群龙无首,奉捻军最高首领大汉永王张乐行的命令向北集结。 张文祥与结拜兄弟史金彪、曹二虎将队伍合在一处,向北来到霍丘县后。因北部战事吃紧,无法与总部联络,便借着这边大别山区的地势扎下根来,以牵制安徽的清军兵力使之不能北上山东助战。 张文祥介绍完军中情形,又道:“我知马大人是宽厚长者,但关系我们三兄弟和这里数千捻军弟兄的身家性命,做事不得不谨慎。虽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近来清军杀降之例,不在少数。还求大人莫嫌我们与大人地位云泥之隔,答应我们一件事情。” “但讲不妨。” “我们虽与大人地位悬殊,但此事非经过一种仪式,不足以昭慎重。您若是真心打算将来援引我们出头,此刻就应该不存贵贱高下的念头,与我们三兄弟结拜。一经结拜,便可共生死,永远没有改悔的。你肯和我们结拜,方可显出你的真心。” 张文祥乍一提出这样的要求,马新贻也有些踌躇,堂堂大清三品命官,与匪类结拜兄弟成何体统。但若不结拜,难以稳住张文祥的心。未来发展难料,说不定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 马新贻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暗想道:张文祥主动请降其实是给了自己一个为朝廷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招降了张文祥,不仅张文祥不会杀他反而会感激他,朝廷那边也能有个交待。打败仗丢军队的罪就由此用大功相抵,他何乐而不为呢。他飞快的一转念,立刻作出十分爽快的样子答道:“三位都是豪杰之士,将来必能为国家建立功业,绝非久困风尘之人,何谈贵贱之分。结拜为兄弟,我很愿意,以后便以兄弟相称,手足相待。四个人也可同舟共济,祸福同当,共建事业。” 第二章 张文祥打了胜仗后反要向一个俘虏投降,是有原因的。咸丰五年,各路捻军头目在安徽雉河会盟时张文详与史金彪、曹二虎相识,之后三人带着自己的队伍同去河南发展,互为响应、互相声援。后又陆续取道湖北回到安徽。因三人性情相投,又在战阵中生死与共,感情胜似手足。张文祥与史金彪、曹二虎便结拜为兄弟。张文祥年龄最大做了大哥,史金彪为老二,曹二虎最小。 三人从皖南来到安徽北部的霍丘县,虽然连战连捷,但太平军与捻军在主战场不断失败的消息却让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深为今后的前途担忧。三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知道他们此时之所以能在安徽得以容身,是因为清军的大部主力都用在南边的太平军身上。还有一部分善战的清军则在山东与捻军的主力决战,才为他们留下这个暂时的生存空间。 史金彪虽然年纪比张文详小一些,但却颇具心机,处事老到,想事情要比常人周道。初到霍丘,史金彪就与张文祥、曹二虎商量道:“如今天下之大,却无咱们兄弟容身之处。南面天京已经被围一年多了,浙江太平军也不断失败,北面盟主那里同样凶多吉少。大哥,三弟,你们可想过今后的出路没有?” 张文祥道:“如今安徽的各路捻军除一部分北上外,有些散了伙,有些降了清。如果散伙,官府视咱们为洪水猛兽,看作十恶不赦的叛逆,若是落了单,叫官府认出,只能被凌迟处死;如果去降清,如今清军正在势头上,杀降之事屡屡不绝,又实在不能冒这个险。我看咱们到底还有两千多人马,又在这里立住了脚跟,就算将来吃紧了,还可躲入邻近的大别山。那里群山峻岭,尽可藏得下数万兵马。咱捻子从李闯王那时到现在,也有两百多年了,不是一直没被灭掉么?” 曹二虎道:“就是。若降了官府,立刻就会遭毒手,倒不如战死沙场痛快。” 史金彪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两百年前正逢乱世,从明崇祯到清康熙几十年的战争不停,顾不得捻军。如今官府一心要灭太平军与捻军。南北战事一旦结束,安徽必不能再平静。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这条路是不能再走下去了。依我的意思还是趁早设法抽身为好。散伙的路子决不能走,且不说命运凶险,咱们硬拼了十多年,也不能就这样白白的算了。接受招抚倒还能得个一官半职,将来尚有前途可赚。捻子降了官府被杀的例子不少,但就抚之后平安无事的也很多。张大哥,原来咱们在攻庐州(即合肥)的时候,认识一个叫做徐弃的小旗主。他后来与咱们同在皖南作战,成为莫逆之交,虽未与他焚香结盟,但也情同兄弟。两年前他投奔了安徽按察使马新贻。不但没有被害,反而得到了重用。可见若是找对了引见人,也是无事的。” 曹二虎虽是个勇将,但为人鲁钝一些,在大事上是没有主见的,听了史金彪的话,又点头道:“这倒可以试试看,但要找到一个稳妥的引见人却不容易。” 三人正在商量,外面有人哐的一声将门使劲推开。张文祥本吩咐过,没有命令不得进屋的。一见此人违令进屋,正要喊外边的侍卫拿下,却见这个人一脸风尘,将一封信递过来道:“三位将军,急报:稚河陷落,沃王被捕。” 三人顿时呆住了,半晌无声。沃王张乐行是捻军的最高首领,这个消息对于三人来说犹如大厦撤去了顶梁柱,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张文祥接过信,边看边念。原来张乐行从山东撤退到皖北雉河集,遭到包围,突围几次不成,后被叛徒出卖。张文祥念完,史金彪道:“焦燥无用。还是先遥拜一下沃王,祝他能化凶为吉,平安脱险吧。” 三人摆了香案,向着东北方向默默祝愿,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对捻军的未来更加悲观。张文祥道:“如今之际,先攻下他几城,将脚跟稳一稳之后再作从长计议。” 张文祥等人立即率兵攻下霍丘,又设计将马新贻亲自带队的两三千人歼灭,将马新贻俘虏。依着张文祥的意思,立刻就要将马新贻斩了祭旗。史金彪阻拦道:“大哥,那日我们商议要寻个稳当的引见人就抚,如今这引见人就在眼前,大哥为何不用?” 曹二虎心眼直,不解问道:“此人是谁?难道就在咱们大营不成?” 张文祥心思要缜密一些,想想道:“是这个知府马新贻么?” “正是,由他引见再好不过。过去徐弃就是从他这里走的路子。目下,他被咱们所困,我们不杀他,反殷勤款待,再放了他便是施恩,若是投降还可让他居功免罪。他应当不会拒绝。” 张文祥担心道:“虽是这样说,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现在只想着脱身,要保全他自己的性命,自然嘴里答应的痛快。待离开这里,立时变卦,甚至举兵报复。这片心机不仍是枉费了吗?反要弄丢了兄弟们的性命。” “关系到两千条捻子弟兄的性命,此事自当慎重。不过,天国气数已尽,捻军也势难长久,此时擒获马新贻正是天赐良机,我等必须当机立断,才能保住前程。我也想到马新贻可能出尔反尔,不过我已想出一计,可保你我兄弟无忧。” “什么计策?” “大哥,你可以去劝马新贻与我们八拜结交,发下毒誓,若有背义之事,刀剑穿心而死。若他知道敬重神明,断不敢心存二意。而且那马新贻虽是不爱钱财,却十分热中做官,逢此乱世,他必希望有人才作他的膀臂,好助他立功升官。我们好好和他谈一谈,显露一下我们的本事。马新贻若是个惜英雄的人,我们能帮他升迁,他也一定会尽力保我们。” 张文祥道:“二弟是素工心计的人,只要你觉得妥当,就这么办下去。俗话的说好,求官不着秀才在。我们结交了他,即便他不能如我们的心愿,我们也没有吃甚么亏。” 话续前言,张文祥劝动了马新贻与他们结拜,随后引见了史金彪和曹二虎。命兵丁在庭院里设下香案,陈上三牲,摆下结拜酒。四人序齿之后,对天盟誓。张文祥早有准备,在誓词中加上了“刀剑穿心”的毒誓。马新贻听了那誓,皱了皱眉,但还是跟着念了下去。结拜之后,论起来马新贻年纪最大,被尊为大哥,以下依次降了称呼。四人礼拜之后,畅谈了一天,第三日,马新贻改装成一个普通百姓,由史金彪护送出城。 恰巧这个时刻,朝廷为尽快肃清太平军和捻军的残余势力颁下诏书,巡抚可临机决断,自行决定是否招降。马新贻赶到安庆见了巡抚唐训方。因为关系到自己利益,且已经与之结为兄弟,自然是好话说尽。唐训方听了大喜,一面申报朝廷,一面命人写下招抚文书,盖上巡抚大印,让马新贻前去招安。 马新贻在离开霍丘城二十多天后,带着招安文书回来。张文祥等三人接下文书,四处张贴了安民告示,接受改编。经过拣选降众,编设两营(相当于现在的两个营),皆归马新贻统领。因为马新贻号毂山,所以称为“山字营”,他的三个把兄弟张文祥等人都当了八品哨官(相当于现在的连长)。马新贻就凭这两营起家,在安徽战无不胜,一路扶摇直上,升到安徽藩司。 第三章 同治三年(1864年),马新贻又升任浙江巡抚。当时天京(南京)已经陷落,浙江新定,民困未苏。马新贻在浙江上任期间做出了一些政绩,经济得到恢复,治安有所保障。加之张文祥等人打仗卖力,不仅将浙江太平军荡平,还配合邻省打了几个大胜仗,将太平军名将邱财青俘获。马新贻一时官运亨通,到同治七年(1868年),接替曾国藩升任两江总督,成为当时清朝最年轻的一品总督大员。 此时张文祥也因战功累累升为正三品参将,史金彪为从三品游击,都算得上是高官了。只有那曹二虎升到从六品卫千总以后,总感力不从心,做事无从下手。马新贻见他无用,便将他调到身边担个闲职。马新贻还算照顾曹二虎,待他去江宁(南京)上任时,曹二虎也被提拨了一个正五品的守备官职。 来到江宁后,马新贻立刻整顿军务,继续肃清捻军残余。这自然少不了重用张文祥与史金彪,曹二虎虽是个守备,却无实职,在总督府做些杂事。这年六月,马新贻派曹二虎去湖北接洽调粮之事。曹二虎和总督府的一个老文案陶子文带着十多个护兵乘船沿长江而上。因湖北太平军初定不久,仍有小股太平军的部队活动,为少惹麻烦,一行人换了便装。 七月的时候,二人在湖北首府武昌公干完毕,一身轻松,看日子还早,那陶子文是个风雅之士,便提议去蛇山黄鹤楼饮酒赏月。曹二虎虽是粗人,但嗜好饮酒,自然不拒。这日正是七月初七,当夜天高月朗,微风不起,汉水波平,映着半轮缺月,光明如镜,凉气荫人,一扫白日里的酷热。曹二虎命人将船泊在黄鹤楼下,见楼影也倒印在镜光之中,微微摇晃,他慨然道:“我等半生劳碌,未尝得一日清闲。象这般清幽的景致,哪里是劳碌人所能领略得到的。我曹某于今可算得天牗其衷,回头是岸,才有这种景物,给我们在安闲中享受。” 陶子文笑道:“没想到曹守备也有这般心境。所以说人生忙碌,不过为名利二字,却将世间之美景糊涂错过,实在太可惜。我们何不趁这月色正好的时候,到黄鹤楼上去游览一番?” 曹二虎道:“好。就趁着你我此时的清兴,咱们在楼上豪饮一番岂不痛快。”遂命人将酒菜搬到黄鹤楼上。陶子文虽是文士,但酒量不小,两个人在楼上一边饮酒一边凭栏俯首,只见江流如带,缓缓向东流去,夹岸武汉三镇万家灯火,隐约在烟雾迷离中,几条秋叶一般的渔船,在江面上轻轻飘动,往来荡破一平如镜的水光。下网的声音,也仿佛送到耳边来了。二人不觉心旷神怡。 正在这尘襟涤尽、荣辱皆忘的时候,忽闻长笛之声,悠扬清远。陶子文听了,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读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难道这黄鹤楼中,真是时常有人吹笛子吗?” 曹二虎是有武功在身的,摆手道:“哪里有这回事,你听这笛子是在黄鹤楼中吹吗?远得很呢,说不定离这里还有几里路。” 陶子文侧耳听了听,说道:“我倒是听不出来,但听这音调凄凉抑郁,估量必是个有心事的女子,在那里吹弄。” 曹二虎奇怪道:“先生好有本事,不过听听笛音调子,就能分辨的出是男是女。莫是酒醉之言吧。” “这如何听不出,不但分得出男女,其人的老少美恶,以及性情行动,都能于所奏的音乐中求之。不仅这笛子可以听得出,在一切乐器的音调中皆能听出。” 曹二虎哈哈笑道:“那先生听一听这个吹笛子的女子,其年龄容貌,以及性情行动如何呢?” “我既说是有心事的女子,可知年纪不大,至多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决不丑陋。并可知道她的乐器,是由受明师所传。” “可能是什么娼妓在那里陪客侑酒么?” 陶子文道摇头道:“不是,不是,世间恐怕没有这么文雅的娼妓,就有也是由宦家小姐沦落入烟花的。”曹二虎道:“细听这声音,好象是从靠我们这里的江边发出来的。我们何不顺便去探寻一番,看看陶先生所料的究竟是也不是?” 陶子文道:“那也使得。” 二人走下黄鹤楼。开船沿着笛声溯流而上。走不多时,见一处泊船所在,原来笛声就是此船上传出来的。 曹二虎的大船靠着此船停稳,他与陶子文看邻船的窗门都已敞开,见舱里堆积了许多箱箧,箱上都贴着封条,却看不出封条上写了些甚么字。舱上首安放了一张床,床上枕席皆异常精洁。床前一张小几,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郎,盘膝坐在几旁的一张湘妃竹榻上,一支笛子握在手中,已停口不吹了,侧转脸向坐在床缘上一个年龄稍大些儿丫环打扮的女子说话。只见那握笛女脸上并无脂粉痕迹,然而修眉美目,皓齿朱唇,天然绝丽。因两船紧靠着船舷停泊,曹、陶二人所立之处,相离那床不过一丈远近,女郎说话的声音虽低,因为没有关闭窗门的缘故,也能听得分明。只听得坐在床缘上的女郎悠然叹着气,说道:“去依靠人家的事,总是为难的。此去也只好听天由命罢,就是林家不能相容,也不见得便是不了之事,到那时再作计较。” 遂即听得坐在湘妇榻上的丫环道:“我们此去,虽说是势不得已,才去依靠他两老人家,我想您的姨母姨父决不至存心歧视。小姐尽管放心。” “父亲在绵州的时候,我的年纪虽小,还记得姨父姨母带着海哥到衙门里住了一年半,临行还向父亲借了三千两银子。那三千两银子借去以后,听说姨父很得了几个阔差事,却不曾听说归还银子的话。可见人情淡薄。无论那银子还了没有,姨父曾向我家借银子的事,总是确实有的。我们于今并不图沾他家的光,只图他两个年老的至亲,照应照应,若还不能相容,就未免太不念我父母的旧情了。” 那丫环道:“小姐快不可将这些事搁在心里,到林家之后,万一不留神说到这些事上面去了,传到您姨父姨母耳里,定要背地责备您不懂事。”丫环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好像已觉得邻船上有人偷看的神气。当即立起身来,顺手将这边的窗门推关了。窗门一经关上,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明晰了。二人只得缩身进舱。 曹二虎叹道:“陶先生的本领真不差,估量得和亲眼目睹一般。她说她姨父姨母在她家衙门里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两银子,可知她确是官家小姐。” 陶子文道:“刚才听说她的父亲在绵州做官。若是她姓柳的话,她的父亲我倒是熟识的。我那时在绵州一家富户做馆多年,所以知道绵州的知州叫做柳博品,外号叫做柳剥皮。” 曹二虎问:“柳剥皮?难道这姓柳的知州为官刻薄,贪婪残酷?” “那倒不是。但他初来绵州做知州时,捕快拿着一个著名女赌痞,他坐堂问了几句,就向左右的衙役喝道:‘把她的裤子剥下来打屁股。’因为咱们大清朝从来没有抓着女人打屁股的事,衙役都不知所措,迟疑不敢动手。他更发怒喝道:‘裤子不能剥吗?本县还要剥她的皮呢。’为了这句话,又套着他名字的谐音,从此便落了个柳剥皮的外号。后来听说他自己又设计了打人的小板,两面都有许多半寸长的小尖丁子,打在人身上血肉横飞,不到十几板,就得剥去一层皮肉。被施刑的人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他这柳剥皮的名声就叫响了。不过他做官虽是平庸,但并未有什么过于恶劣的官声。” 曹二虎道:“柳博品私设刑具滥用严刑,虽无劣声也算半个酷吏了。我戎马倥偬十多年,掏人心肝的事情都做过,却从没想到弄出此种剥皮的刑具来。想不到这样的魔头倒有个如此天资国色、色艺俱佳的女儿。” 陶子文看了曹二虎说话的神色,知道他动了心,笑道:“虽然柳博品为人含鄙无情,有些暴虐,书却读的很好,且会种种乐器。文庙里习乐所的各种古乐,他都能教人练习。所以他这个女儿的笛子吹得这样好。还有,你说的柳剥皮私设刑具滥用严刑的事,后来他就因为这个被上司问责,调到川西为官,路上被仇人杀害,也算是因缘报应。” 二人又闲谈一阵,安歇了。次日东方露白之时,船便开离了黄鹤楼。 走在水路上,曹二虎对那女子念念难忘,又向陶子文提起来道:“听说那柳家女儿要去投奔她姨父姨母,听口气又担心亲戚无情,不知她的姨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子文道:“柳博品是有一个连襟,叫做林儒卿,二人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两连襟都仗曹福保的奥援。林儒卿在江苏也做了好几任的县官。他刚才所说的海哥,就是林儒卿在海门厅任上生的儿子。林儒卿做官极其贪婪,极善搜刮地皮,盘剥百姓。他做海门知县时,有人就他的名字做成一副骂他的对联,乘黑夜贴在他县衙的大门上。他看了几乎气死,那对联道:‘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形,却少三分面目;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上联切儒字,下联切卿字,暗切儒卿之名。后来,因他贪脏枉法的太厉害,他的上司实在看不过眼,将他参革,不知耗了多少昧心钱才得脱身。如今在南京做个小官。听说此人爱钱如命,花钱十分鄙吝。柳姑娘说他家借给林儒卿三千两银子的话,我看必是有去无回。将来是否能善待于她,也在两说之间。” 曹二虎叹口气道:“好一个娇美可爱的姑娘,却要受此磨难。若能帮忙于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陶子文知道他的意思,笑道:“那么,曹守备仍旧把船开回到黄鹤楼下去好不好?” 曹二虎笑笑并未答话。 船行到第三日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同行的船,已有一只重载的被风打沉了。各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起来,只得急抢到背风的汊港里停泊。汊港小了,停泊不了许多船只。后来的船,就只得靠近浅水滩,使船底搁住不能转动,以免被风刮到江心里去。曹二虎的船也是打不着汊港,就在沙滩上抛了锚。所靠的这处沙滩上,一望无涯的,尽是七八尺深的芦茅,被狂风吹得一起一伏。七月初间天气的芦茅,尚不曾完全枯槁白头,青绿黄白相间,起伏不定的时候,就和大海中的波涛一样。 曹二虎与陶子文同立在船头上看了一会儿,笑道:“这般景物,也是我们在平日里所领略不到的。” 陶子文道:“若是还象前两年那样的乱世,象这种所在,我们的船敢停泊吗?只怕连船底板都要被人抢去呢。也就是现在复归太平,没有失业的人,尽管有这般好藏匿的所在,有谁愿意去干那些犯法的勾当。” 曹二虎惯走江湖,对陶子文道:“虽是这样说,但毕竟不及盛世。长江这一带,也未必真安靖,不过没有大帮巨盗,小贼们略敛形迹罢了。你看只有我们这一只船靠在这芦茅边上。象那些装运了钱财货物的船,也是防这类地方不妥当,所以都挤到那边汊港里去了。” 陶子文道:“曹守备说的极是。此时天色还早,上流头的船还要接着下来,再过一会儿你瞧罢,一定还有船在我们这一带停泊的。” 两人正说着话,果然听得江边有船篙落水的声音。远望过去,有两条一大一小的船,撑过滩边来停泊。 曹二虎见了道:“这两条船吃水都很浅,并未载多少值钱货物,所以也敢停泊在这里。” 二人没等到那两船立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舱去了。 这夜陶子文尚在睡梦中,猛被邻船上“哎哟”一声惊醒了。醒来便觉得船身有些儿荡动,接着又听得有人扑嗵落水的声音。他惊得翻身坐起来叫曹二虎,连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一个护兵跑进来道:“大人不要出去,外面有贼。” 陶子文听邻船上似乎有人在那里格斗,猜到是真就来了强盗打劫。他虽是一个文人,但在外面闯荡多年,久经历练,并不害怕。问道:“船上留了几个人?” 那兵道:“留了四个保护先生。” 陶子文道:“不妨事,跟我出去看看。”边说边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此时大风已息,天上星月之光明亮,照见邻船上约有十七八个汉子,每个人都操着雪亮的单刀。有些和曹二虎带来的兵丁对打,还有几个围住曹二虎厮杀。只一霎眼功夫,陶子文就见一个汉子被曹二虎踢下河去了。又过一会儿,已有一半强盗或被打落水,或被斩杀在船上,另一半驾着靠在旁边的一只小船逃了。 曹二虎吩咐兵丁道:“穷寇莫追,暂且饶了这伙毛贼罢。人没吃亏,东西没被抢去便好。”然后叫了一个什长清点人数,收拾战场。自己进舱里救人。 曹二虎走进去,借着月光向舱里刚望了一眼,心就忍不住嗵嗵直跳。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女子,仰面躺在一张床上,好象是被绳索捆缚了的。舱中箱箧器具,横七竖八的乱堆着。曹二虎定了定神,向床上的女子喊道:“不要害怕,我是邻船上救你们的。”旋说旋上前动手解缚。见这女子不开口,知道是口里塞了东西,先将女子口中的东西掏了出来,然后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又看见床头有一堆衣服,即抓了撂在女子身边,只羞得那女子恨无地缝可入。曹二虎转身出了船舱,在外面等了一刻。那女郎穿好了衣服出舱来,低头向曹、陶二人叩拜道:“今夜若不蒙两位义士搭救,我身死不足,还得受这班狗强盗的污辱。救命恩人,不敢避嫌,请两位进舱里就坐。” 曹、陶二人不便伸手去扶掖,只得在船头答拜道:“同是出门人,急难相救,只要力量做得到,便是应该做的,快不要说甚么救命恩人,承当不起。”曹二虎命人将船周围检视一遍,又将其他被绑的丫环、老妈、船工松缚。隔着柳姑娘船的另一艘船听了动静也过来打问消息。大家混乱了一阵,曹二虎和陶子文才在柳姑娘的舱中坐定,互相通了姓名。原来那女子果然是柳博品的女儿,叫做柳无菲,因姨父林儒卿住在南京,所以想到南京去依附姨父母居住。柳无菲又道:“这条强盗船在湖北就跟着开行,一路时前时后,开也同开,泊也同泊,并不断的有人向这边舱里窥探,我已疑心不是正当人。特地叫船户进来吩咐,夜间须择妥当地方停泊。想不到今日忽然刮起大风来,只得趁早停泊。无奈一路下来,简直找不着可以停泊的所在,直走到这里,船户见两位坐的船在这里,就进船来向我说:‘这边已有一条船,靠芦茅滩停泊了,我们的船只好停泊在一块,比单独抛锚的好多了。’我那时见天色已近黄昏了,若再不停泊,恐往下更找不着好地方,既然已有船同在这里,多少有些放心,遂叫船户开了过来,及至锚已抛了,才看见那小船也跟了过来,紧靠我们的船泊来。我虽是害怕极了,但也无法逃避。入夜便紧紧的关闭舱门安睡,连高声说话也不敢。及至从梦中惊觉时,身体已被强盗按住,一张口要喊,那堵口的东西已塞进来了,只得拼命挣扎,船身摇荡得几乎倾覆了,强盗刚将我捆绑了,要施无礼。陡听得舱口有人喝了一声:‘狗强盗,快出来送死。’接着就好象有一个站在舱口边的强盗,被人抓了出去,扑通掼到江心里去了。舱里的强盗才一拥出外,在船头上厮杀起来……” 陶子文听到这里,截住话头问曹二虎道:“你我同睡得好好的,你怎么知道那船上闹劫案?” 曹二虎笑道:“后来那小船跟着抛锚的时候,我在窗门里看见,有四个彪形大汉在船面上撑篙,篙尖落水的声音,分外沉重。我在江河里混的时候多,知道老当篙师的人,篙尖落水没有声响,偶然有之,也只在水面上飘一下,不至有深沉的响声。即此可知那四个撑篙的人,都是外行。再看船舱里,还有两个汉子伸头向外边张望,并时时回头对舱里说话,隐约见得舱里还不止两个人。那船既吃水很浅,可知没装货物。若说是专装客的罢,搭船的客,应当是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有,不应全是三四十岁的壮健汉子。并且也没有船家搭客赚钱大家帮着撑篙的道理,这船就很可疑了。再看柳姑娘这条大船,虽是舱门紧闭着,看不见船里的情形,逆料必是有阔人在内。既是靠着我的船停泊,如果夜间有甚么动静,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我虽存心如此,不过我料的究竟对与不对,不敢决定,所以没有和先生商议,只是叫几个护兵晚上不落衣候着。今晚当强盗跳过这船上来的时候,踏得这船身一歪,荡得我们的船身都动了,我就知道所料的验了。我船上的舱门,早准备了是虚掩着的,从容起来,结束好了,才带人轻轻的走过这边船上来。强盗人多手快,已有几个扛着皮箱在肩上,待搬过他们自己船上去,不提防我堵住舱门一喝,大约也猜不透外面有多少来拿他们的人,只惊得各人都将皮箱放下,想冲门而出。第一个冲出来,被我顺手揪住胳膊只一拖,拖得他‘哎哟’一声。我恐怕上人多了,缠脚碍手的不好施展,就提起那强盗向江心抛去。” 陶子文也笑道:“我就亏了那一声‘哎哟’把我惊醒了。若不然,只怕直到此刻还在酣睡呢。” 三个人在舱里坐谈了一会。曹二虎与陶子文起身作辞道:“那些小毛贼受了这次大创,估计他们逃得了性命,也寒了胆不敢再来了。此后尽可安心,一帆风顺到南京,想不至再有意外,此时才到半夜,还可以安睡些时。”说罢,提步要走。柳无菲连忙起身,说道:“我想求两位再坐一坐。承两位救了我们一船人的性命财物,还要耽搁两位的安眠,我也自知原是不近情理的事,本来说不出口。不过我险些儿被强盗污辱身体,蒙两位救了,此恩不比寻常,我何敢以外人待两位。我们从重庆动身到此地,在船上已有两个多月了,虽是素来胆怯,没有像此刻这么害怕的,千万求两位在此多坐一会儿,我还有话说。” 曹二虎见了柳无菲说话时那种娇怯可怜的样子,不但心里软了,连带浑身的骨头骨节都软洋洋的了,当即对柳无菲说道:“女子的胆量,本来多比男子小,何况是宦家平日不出闺门的小姐,又才经过这般大惊吓。就是平常的男子,也要吓得胆破魂飞,手足无措。能像柳小姐这样不慌不乱,便很不容易了。我等救人救到底,就多坐一会儿吧,行船不愁没有睡觉的时候。” 陶子文见曹二虎舍不得走,也无法只得依旧坐下,听曹二虎与柳无菲互相谈论身家遭际。 柳无菲道:“我在四川长大。先父在四川做了十几年州县官,丙辰年在绵州殉难。先父殉难之后,先母因哀伤过度,不到三年也弃养了,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亲房叔伯人等虽有,只是不但得不着他们的照应,反而欺负我年幼无知。用种种办法盘剥计算我家家产,侵占吞蚀,无所不至。幸亏当日随侍先父母在各州县任上的时候,我曾略读书史,处理家政,不至茫无头绪,又有几个忠心仆从丫环相帮,才能将先父母遗留的财物,略略保存些儿。不过自先母弃养后,家居便没有相关切的家长,究竟诸事都嫌不便,我有姨父姨母住在南京,我只得到南京去,打算相依姨父母度日。以为由水路直到金陵,是可望一帆风顺平安无事的,不料在半路上会有今夜这种险事发出来。若没有两位拔刀相救,真是不堪设想。” 曹二虎并不谦逊,先是自夸了两句,才将自己和陶子文的身家履历拣着好听的说了。 柳无菲的父亲最高做过正五品的知州,因离的四川省府远,便觉的已是很大的官了。听说曹二虎也是正五品守备,又和总督大人是结拜的兄弟,日后少不了有腾达之日。加以她被强盗剥得一身精光的捆缚了,是由曹二虎亲手解开的,有这一层关系,柳无菲心里对他就不知不觉的亲热了。二人年龄只差六七岁,都是当婚嫁的年龄,相互有了爱慕的念头,心有灵犀一点通,便在船上定了终身。曹二虎原是没有家室的人,又早有此心,自是再得意没有了。依陶子文的意思,先在这里拜了天地,再到江宁告知兄弟,也免了一路上饥男渴女之愁。柳无菲既嫁给了曹二虎,恐怕到江宁不为林儒卿夫妇所欢迎,即决定不到林家去了。 第四章 曹二虎与陶子文回来交了差使,恰巧张文祥与史金彪也在数天前完成军务领兵回来。三个人多年来难得一聚,曹二虎听说两位哥哥回来了,分外高兴,亲自上门约了一同去鸿兴楼小聚互为接风洗尘。 三人在鸿兴楼二层一间雅座坐下,曹二虎端了酒杯说道:“二哥、三哥,咱们跟了马大哥已经五六年了,从来是天各一方,见不了几次面,实在是想杀小弟了。今天为着咱们兄弟重聚,我敬两位哥哥一杯酒。” 张文祥饮罢酒,笑道:“太平军的匪患已平,东捻军在今年元月全军覆没于江苏杨州,西捻军则被大学士李鸿章的淮军和陕甘总督左宗棠的湘军全部围于山东省茌平。清军全胜之期,指日可待。咱们兄弟团聚的日子也不远了。” 史金彪道:“朝廷已经下旨,开始裁撤军队。大部遣散,只留部分精锐,你我还需早做打算,想想后路才行。” 曹二虎道:“自南京初平之后,朝廷就开始裁撤湘军,闹出好大动静,甚至有些军队哗变,曾国荃因此还受到弹劾,曾国藩也被调离两江,去了直隶。但咱们是马大哥的旗下,大清绿营兵,与湘军不同,恐怕不会被裁吧。” 史金彪道:“虽然朝廷害怕湘军势力强大,必欲去之而快。但不也敢过份厚此薄彼,多少要做做样子,这次裁军必不可免。不知二哥和三弟有什么想法?” 张文祥道:“我早已厌倦军中生活,不如趁此机会解甲归田罢了。” 史金彪劝道:“以二哥的本事,就是一品的提督军门也有望得之,若能留下来,必是腾达有期。切莫将这出头的路子轻易放弃了。” 曹二虎接过话道:“远处的事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有大哥照顾咱们,自是不会吃亏的。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急需办理,我一直跟着马大哥在抚院里住,但新近娶了一位弟妹却不好安置,要在外面置一套宅子,手头还有些紧巴,没有现钱,需两位哥哥帮衬帮衬。” 张文祥、史金彪听了发怔道:“什么弟妹?你什么时候娶了亲?” 曹二虎笑道:“自然是娶了亲,否则哪里有弟妹给二位哥哥引见?”便讲了武昌路上救美娶亲的事。 张文祥道:“四弟好心急。此时归宿未定,前途未卜,娶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来。未必是什么好事,不如早寻个出路才是正经。” 曹二虎争辩道:“谋什么出路?我还能到哪里去?我不比二位哥哥有勇有谋,又得到马大哥抬举喜爱。有了今天这个结局已经很满足了。又有大哥在上面罩着,还有什么可希求的?” 张文祥还要责备,史金彪中间抢话道:“已经成亲,生米成了熟饭,闲话便莫说了。弟弟既然新娶佳妇,我们自然也要见一见。” 曹二虎引着张、史二人来到临时租住的房子,将柳无菲引出与两位见面。两人见柳无菲这般艳丽,都有些惊诧。史金彪道:“四弟真好福命,简直是一个天仙,凡人哪里有这样美貌的。” 曹二虎得意道:“大哥于今共有六个姨太太,都是年轻好看的。那时我看了,以为生得好的都聚在他一家了。后来见了我夫人才觉得那六个姨太太,都是俗不可耐的女子了。” 柳无菲含笑不做声,曹二虎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当年作捻子的时候,都怕家室累人,现在大家换了局面,两位哥哥也要留心访求个嫂子才好。” 史金彪笑道:“我们哪儿有四弟这样的艳遇。” 张文祥并不说话,待柳无菲离开才道:“弟妹长的太过美丽,南京乃是非之地,你不该将她带来。” 曹二虎问道:“二哥此话怎讲?” “那马新贻虽然官至总督,也有些能耐,但我早看出他是个好色之徒。当年在安徽时就有些苟且之事,如今已讨了六房姨太太。若是见了弟妹,恐怕没好事。” 曹二虎不服道:“马大哥不管怎样,总是咱们的结义兄弟,难道能一点兄弟情义不讲么?马新贻好色,我也早就知道,但他毕竟是个督抚,一方面要顾得官声体面,另一方面天下美女有的是,再找一个好过我夫人的也不算难。” 史金彪也道:“四弟过于天真了,马大哥这个人很有心计的,有些事一两句话难以说清,只是你要好自为之,万事小心没有错。” 曹二虎听了这话,心中犹豫,也不敢向马新贻提自己结婚的事了,又叮嘱柳无菲在南京不要乱走动,更不要随便到总督行辕那边去。 曹二虎虽吩咐了柳无菲在南京少出门走动,但毕竟柳无菲不过二十二三岁,正在青春好动之时,家里也没有公婆管着,哪里耐得住寂莫。南京又是六朝古都,城内人烟凑集,街巷纵横,处处是金粉楼台,繁华好玩之处众多。紫金山峰峦叠翠,玄武湖碧波荡漾,金川河涓涓清流环绕古城,还有石头城、驻马坡、上林苑、凤凰台、琉璃塔、玄武湖的铜钩井,鸡鸣寺的胭脂井都是风雅游玩胜地。特别是石城霁雪、钟阜晴云、鹭洲二水、凤凰三山、龙江夜雨等四十八景,柳无菲自小就在书上看过的,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便时常带了丫环春喜出来走动游玩。 过了中秋的一个晚上,曹二虎有事夜不能归。柳无菲又带上春喜出来闲逛,不觉间来到秦淮河。“秦淮灯火甲天下”,果然不虚。到了晚上,两岸酒家林立,灯火如繁星,气氛奢靡。画船箫鼓,月色烟光,无数歌船往来河上,许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柳无菲自小生长在偏僻之地,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轻轻吟道“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忘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因看的痴了,猛听的前面断喝一声,将她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见前边打着肃静牌、回避牌,一溜的青扇、青旗,飞虎旗、杏黄伞,一行人拿着各样兵器,中间护着一顶绿呢大轿。柳无菲虽是知府之女,却从没见过这大的场面,一时发愣。方才喝他的侍卫一把将她推到一边道:“这是总督大轿,不懂得回避么?赶快离开!” 柳无菲被推倒在地,满腹委屈,听那侍卫抬出总督来,想起曹二虎说过,总督马新贻是他结拜的大哥,胆气立时壮起来。坐在地上嚷道:“我是总督府上的守备曹二虎之妻,便是总督也不能这样对我,你小小隶卒倒狗眼看人低。” 马新贻坐在轿上听到前边有事,让家丁李福过去问个究竟。一会儿李福回来禀报道:“大人,这女子说她丈夫是守备曹二虎,因侍卫将他推倒,便在那里吵闹。” 马新贻道:“既是曹二虎的妻子,你去唤她过来说话。” 亲随将柳无菲带到轿前。柳无菲跪下来抬头刚说了一声大人,却将马新贻一下看得痴了,一脸失魂丧魄的神情,听了一会儿也记不得柳无菲说了些什么,只是对手下人道:“既是在本署当差的眷属,不要难为她。李福你将她送回家去就是了。”说罢,两边人将柳无菲带到旁边,一行人前呼后拥着离去。 马新贻想不到曹二虎竟有这样美貌的妻子,一路上想着那柳无菲竟有些心猿意马把持不定。回到府里,将曹二虎叫到厅里问道:“四弟,弟媳来江宁多久了?何时娶的亲?怎么也不告知大哥一声!如今住在哪里?外面房价昂贵,来往也颇不方便。我这里宅院宽大,还能少了你的一间房不成?明日你就将家眷、行李都搬到这里来,且住在西花厅东跨院内,西花厅虽是离上房太近了一点儿,好在不是外人,没甚要紧。” 曹二虎听了见马新贻说这话,不知是福是祸,赔笑道:“大哥莫见怪,我才将她接到南京,本想安顿好了就引弟妹来拜大哥,不想被大哥先知道了。”便将出差时巧遇柳无菲的事又说了一次。 马心贻道:“我不知道四弟已经办了喜事,一点儿见面礼也没准备,幸好家里还存着几样首饰,明天见了弟妹当面给她。就算是大哥一点儿见面礼吧。” 曹二虎一叠声的道谢,遂辞别出去。第二日将柳无菲一家人搬到署院上。当晚,马新贻安排了筵席,曹二虎夫妇与张文祥、史金彪都被邀来与马新贻一家团聚。马新贻的六个姨太太,都对待柳无菲十分亲热,柳无菲虽也是生长在官宦之家,然柳博品不过做了几任州县官,排场气概,如何及得巡抚部院里的阔绰。少年女子的虚荣心最重,当下看了马新贻六个姨太太的豪奢放纵情形,又见督府里房屋高大、门窗镂花、雕梁画栋、处处显着宏伟气派,不知不觉的动了艳羡之念。 曹二虎是个有职务的人,虽然做的是闲职,杂事却也不少。搬进督府后仍照常供职。柳无菲白日里无聊,常到上房陪马心仪的几个姨太太寻开心玩笑。柳无菲本来生性聪明,又通晓诗词书画,会弄各种乐器,将姨太太们哄得个个开心,都很喜欢和她在一起。那曹二虎本有意求得马心仪的欢心,见一连数月无事,马新贻反对自己更亲热了,很是高兴。觉的张文祥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多虑了。 马新贻最宠爱的是新讨来的六姨太。六姨太原是北京极有名的青楼名妓,艳名叫做“红姑娘”。但是容貌并非惊人之艳,就只应酬的本领高大,一张嘴伶牙俐齿,能遇一种人说一种话,但凡见过她的人,个个疑心她对自己有无限深情。心思更是细密玲珑,在她圈子里走动的,不是王公贵人,即是富绅巨贾。每有为难的心事,或是在她跟前愁眉不展,或是背着她短叹长吁,她总得要寻根觅蒂,问出情由来,只须她那两个水银也似的眼珠儿一转,不论甚么为难的事,她都能立时代筹应付的方法。虽不见得处处妥当,但见解确实比常人要高。因此一般在他那里走动的王公贵人、富绅巨贾,见面多呼她为红军师。 马新贻为慕她的名,花了上万的银子讨来,果是名下无虚。马心仪宠幸她无所不至,大小家政,多半归六姨太掌握。满衙门的人,没有不畏惧六姨太的,没有不巴结六姨太的。马新贻与六姨太呆的久了,厌故喜新的毛病,不觉又渐渐的发出来。这天叹气说道:“我今年差不多五十岁了,中国各省繁华之地,我多到过,生得美的妇女,在我两只眼里见的,也实在不少。只是从来没见过有美貌如柳无菲那样的。曹二虎怎么有这们好的艳福,不费什么气力,在半路上遇着,便成就好事,真是可羡可慕。从外面看,似乎我比他命好,其实我若能得一个象柳无菲那般美女子陪伴终身,现在的高官厚禄都情愿让给旁人去享受,我就以白丁终老也是快活的。” 六姨太道:“我看那曹柳氏不仅生得容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一件不会,没一件不精,这回嫁给你四弟,也要算是天缘凑巧。不然,也没有这们容易。曹柳氏说,当年她在四川,父母还在的时候,来替她做媒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将门槛都踏平了,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她一个都没有看上。以至耽搁了,谁也想不到在船上遇见曹二虎,即时就定下姻缘。” 马新贻笑道:“我听说柳无菲之所以要嫁曹二虎,是因为曹二虎将她从强盗手里救了回来,因要解她身上的绳索,遍体都抚摸到了,只好嫁他,不然传出去名声难听。既然遍身被人抚摸了,就得嫁给这人。我倒要设法在她身上抚摸一阵,看她又肯嫁给我么?” 六姨太知道马新贻的意思,虽有些醋意,但她了解马新贻随处钟情的性子,恐怕他再讨第七个姨太太迸门,夺了自己的宠幸。柳无菲是有夫之妇,只能通奸相好,不能定名正位,停眠整宿。若成就了马新贻与她的好事,不仅可以保全对于自己的宠幸,还可以显出自己的心胸。因此迎合着马新贻的意思说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我看曹柳氏欢喜喝酒,而酒量又不大,两三杯酒下肚就醉了。她既通文墨,我自有方法,使她心甘情愿的着我的道儿。” 第五章 过了几日,六姨太忽然亲自到西花厅里来。此时曹二虎出去当差,柳无菲将她迎接进房。六姨太坐下来,笑道:“妹妹是极精明的人,可知道我此来是干甚么事?” 柳无菲也笑道:“姊姊不说,我们从那里知道呢?” 六姨太道:“今日是我的贱辰,特来接妹妹上去喝一杯淡酒。”柳无菲道:“啊呀,我真疏忽得该打,劳动姊姊亲自来接,如何敢当。我早应该去给姊姊叩头才是。” 六姨太连忙伸手来掩柳无菲的口,说道:“快不要说这些客气话,我们都是年轻轻的人,岂是庆寿的时候?只因我今年二十七岁,正逢暗九。我那生长地方的见俗,每人生日,逢着明九暗九,都有禁忌。据老辈传说:若这人逢明九或暗九的生日,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这人必不顺利,并且多病多烦恼。” 柳无菲道:“我倒不懂得这种风俗。怎么谓之明九?怎么谓之暗九?因四川没有这风俗,不曾听人谈过。” 六姨太道:“风俗自是一处不同一处。如我今年二十七岁,三九二十七,所以谓之暗九;若再过两年二十九岁,便是明九了。遇着明九的生日,须在白天安排些酒菜,邀请若干至亲密友。男子生日邀男子,女子生日邀女子。己成亲的邀已成亲的,未成亲的邀未成亲的。大家围坐在一处,每人由生日的人敬九杯酒。酒杯可以选用极小的,酒也可以用极淡的,但是少一杯也不行,这就是托大家庇荫的意思。各人尽兴闹一整日,越闹得高兴越好。暗九就在夜间,一切都依照明九的样,也是越闹得凶越好,务必闹到天明才罢。平常生日做寿,至亲密友都得送寿礼,自有逢着明九暗九,无论什么人,一文钱的礼也不能送。若是明九暗九有人送礼,简直比骂人咒人还厉害。过了六十岁的人,便没有这种禁忌了。我今年是暗九,所以特来请妹妹去喝点儿淡酒。务望给我面子,早些光降,最好大家聚饮到天明。” 柳无菲道:“姊姊说得这们客气,真折煞我了,我即刻就上来给姊姊叩头。” 六姨太道:“依照我生长地方的风俗,凡是至亲密友,都得邀请。请来的人越多越好。无奈在这地方和做官一样,至亲不待说没有,便是密友,除了妹妹之外,就只有我家里那五个姊姊。太太肯不肯赏光,此时还说不定,须看她临时高兴不高兴。” 柳无非道:“我不知道姊姊贵地方的风俗,本应略备礼物,以表我妹妹一点儿庆祝之心。既是姊姊说送礼比骂人咒人还厉害,我就只好遵命来讨酒喝了。” 六姨太道:“原是为有这种风俗,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若送礼,便犯了禁忌了。”柳无菲信以为实,丝毫没有疑虑。 六姨太去后不久,曹二虎回来,柳无菲对曹二虎说了六姨太亲自来邀请的话。曹二虎笑道:“明九暗九的话,我也曾听人说过,只不知道有邀请至亲密友饮酒的风俗。你是欢喜喝酒的,酒量又不大,宴会中万不可多喝。喝多了一则身体吃亏,二则酒能乱性,恐怕错了规矩礼节,闹出笑话来,醒后就失悔也来不及了。” 柳无菲笑道:“同席的没有外人,都是些每日见面的,就多喝两杯,也未必就闹出甚么笑话。好在六姨太说,酒杯可以选极小的,酒也可以喝极淡的,仅仅九小杯酒,那里能喝醉人,不过六姨太说,照风俗须共饮到天明。你不是得独睡一夜吗?” 曹二虎道:“我独睡一夜倒没要紧,你每夜不到二更就睡,于今忽然叫你熬一通夜,你怎么受得了?” 柳无菲摇头道:“熬夜算不了什么。你睡在床上等我,我只要可以抽身回来,就回来陪你睡。”夫妻谈了一会儿,六姨太已打发丫环来催了,柳无菲方一同走进上房里去。 此时天色已是上灯时分了,内花厅里已摆好了酒席。虽没有设寿堂,也略有铺陈,是个有喜庆事的模样。马新贻的六个姨太太,都浓妆艳抹,出厅迎接。柳无菲也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见了六个姨太太款款施礼,大家都急着搀扶,齐说不敢当。分宾主略坐了片刻,六姨太即起身邀请入席。各姨太都自有丫环在旁斟酒伺候,另派了一个丫环,伺候柳无菲。每一个丫环手捧一把小银酒壶,各斟各的酒,柳无菲看杯中酒色金黄,喝在口中,味极醇厚,但是略有点甜中带涩,仿佛有些药酒的余味,不觉用舌在唇边舐咂,六姨太非常心细,已看见了柳无非的神情,连忙含笑道:“今日贱辰,承诸位姊姊妹妹赏光,和我喝酒。我知道诸位姊妹的酒量,都未必很大,恐怕外边的酒太厉害,喝不上几杯就有了醉意,因此特地派人办了几坛金波酒来。这金波酒的力量不大,大家都可以多喝几杯。”说时,两眼望着柳无菲,问道:“妹妹曾喝过这种金波酒么?” 柳无菲道:“不曾喝过。”柳无菲满心想问:怎么有药气味?因转念一想:这是庆寿的筵席,如何好随便说出药字来?只心里猜度,以为金波酒本是这般的味道,喝了两杯之后,便不觉得有药味了。 六姨太殷勤劝敬,柳无菲觉得九杯之数未曾喝足,不好意思推辞,勉强喝过了九杯,已实在不胜酒力了。六姨太即向她说道:“妹妹今夜无论如何得热闹一整夜,我知道妹妹的身体不甚强健,此时可到我房里去休息片刻。”说着,起身走到柳无菲跟前,就她耳根低声说道:“喝酒的人,每小解一次,又能多喝几杯。” 柳无菲此时正想小解,听了这话,便起身对同席的说道:“对不起,我立刻就来奉陪。”大家齐起身说请便。六姨太搀着柳无菲的手,一同走进卧室,推开床后一张小门。 柳无菲举眼看这房间,比六姨太的卧室略小些,房中灯光雪亮,陈设的床几、桌椅,比六姨太房里还加倍的清洁富丽。正待问这是谁的房间,六姨太已说道:“这是我白天睡觉的房间,床头那个形象衣橱的,不是衣橱,拉开橱门,里面便是马桶,妹妹小解后,在床上略坐一会儿,我去教人弄点儿解酒的东西来给妹妹吃,我这房里谁也不敢进来,外边有什么声息,里面毫不听得。这里面也不论有多大的声响,只要关上房门,那怕就站立在门外的人,也简直和聋了的一样,因为我白天睡午觉,最怕有声响。一有声响就被惊醒得再也睡不着了。为此弄这们一间房子,连我自己的丫环,都不许进来。”柳无菲心中羡慕不已。六姨太回身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关了。柳无菲走到床头,轻轻将橱门一拉,看橱里果和一间小房子相似,并有一盏小玻璃灯,点在橱角上,照见橱里不但有一个金漆马桶,并有洗面的器具,琉璃灯侧还悬挂了一轴五彩画。 柳无菲这时忽闻得一种极淫艳的香气,登时觉得浑身绵软,心旌摇摇不定,两肋发热,自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金波酒,连忙解衣坐上马桶,两眼不由得望着那轴五彩画。那画不望犹可,一落眼真教人难受,原来是一幅极淫荡的春画。柳无菲初看时,吓得掉过脸不敢多望,只是两眼虽望在旁处,心里再也离不开那画,觉得房中没有人,我何妨多看看,这类东西是轻易看不见的。谁知越看越不舍得丢开,欲火也就跟着越发腾腾蒸上,不能遏抑,却又恐怕六姨太送解酒的东西进来,撞见了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心思起身,决然步出来。关了橱门、整理了衣带。觉得这房里的香气,比橱里更甚,看壁上也挂了好几幅工笔画,以为这壁上的断不是春画。柳无菲本是会画的人,尤喜工笔画,就近看时,不是春画又是什么,并且每幅画上,都是一男数女,妖亵不堪。柳无菲方才喝了药酒,正在春兴方浓的时候,再加上看了这类东西,那里还讲得上“操守”两个字,两脚竟软得支不住身体了,就到床上横躺着,一颗心不待说在那里胡思乱想,正在此时,忽见马新贻从床后转出,走近床前,笑嘻嘻的打了一躬,说道:“好妹妹,你真想死我了。” 柳无菲吓得心里一跳,正待挣扎起来,无奈在醉了酒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马新贻来得真快,只一霎眼工夫,已被他搂抱入怀。柳无菲身体既不能动,惟有打算张口叫六姨太快来。不张口倒也罢了,口才张开,随即就被塞进一件又软又滑的东西来,只塞满了一口,不能出声。动不能动,喊不能喊,挣扎又无气力。此时的柳无菲,除了听凭马新贻为所欲为外,简直是一筹莫展,遂被马心贻玷污了。 马新贻最会在妇人跟前做工夫,柳无菲一落他的圈套,反觉得他是个多情多义的人。而且马新贻虽然四十多岁,但长相英俊,朗眉俊目,相貌堂堂,比那曹二虎强去不知多少。气质谈吐又是极不凡的,句句合着书香门第出身的柳无菲的心意。两相一比较,便将曹二虎看的一钱不值。有些妇人一被虚荣心冲动,“操守”两个字是不当一回事的,只想着如何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想着那督府的豪华,不念曹二虎救命之恩,倒叹自己命苦。 马心仪既诱奸了柳无非,便经常派曹二虎出差,而每一趟的差使,总有不少油水可捞,曹二虎乐此不疲,马新贻亦可无所顾忌的与柳无菲私会。张文祥与史金彪忙于军务,经常在外,也丝毫没有察觉。 渐渐到了初冬时分,这天刚刚日落,曹二虎方从外地出差回来,虽天色已晚,但仍想着尽快向马新贻交待,卸了差事才放心。因是与府里人极熟的,没有人阻拦问询,一路直走到上房来。平时这院子里照例有几个伺候上房的人坐着,听候呼唤传达,此时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儿声息也无。曹二虎走路向来是急急的,当下也未多想,仍是一步步走上去。刚走近上房的窗格跟前,耳里便隐约传进了一种气喘的声息,这声息不待审辩,就能听出是有人在房里宣淫。 曹二虎听了这声息,心中暗笑道:这必是马新贻和最宠爱的六姨太。难得有机缘遇着,何不从窗格张望张望。刚刚隔着窗缝看了一眼,当时气得发昏,只觉的胸膛象快炸了一般。只见那马新贻怀里搂的哪里是什么六姨太,却是他自己最疼爱的柳无菲。当时看了柳无菲的丑态,一副心甘情愿不知耻的样子,恨不得立时冲上去扇她几个大耳光。转念又一想,知道此时若被马新贻看见了,必有性命之忧。不忍观看,也不敢再看,连忙三步作两步的退了出来,回到西花厅。坐在卧房里咬牙切齿的心里恨道:“二哥果然说的不错,我真瞎了眼,看错了这人面兽心的马新贻;还有那水性杨花的柳无菲。我还拿她当一个义烈女子。怪道她近来每夜说身体疲倦,上床就睡着不言不动。我还心里着急,以为她身体虚弱,欲念淡薄,打算找一个名医来,替她诊治诊治,谁知是这么一回事。” 曹二虎越想越气,胸膛里的怨恨一直顶到脑门上,当即抽出一把快刀,向上房走去,要将马新贻和柳无菲都一刀杀死,再回刀自杀。刚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一人道:“四弟要到哪里去?为何是这样的脸色?” 曹二虎见是二哥张文祥,一把将他拉到房内,先叹口气,将方才看到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这淫妇,老子将她娶来侍候的无微不至,她倒叫老子做乌龟,戴绿帽子。真悔不该当初没把二哥的话当一回事,今天老子定要将这对奸夫淫妇的脑袋砍下。” 张文祥急忙拦住他道:“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柳无菲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你为了她搭上自己的性命,将来还要为她凌迟处死,受千刀万剐,又是何必。虽说大清律例,杀死奸夫罪不当斩,但马新贻身为朝廷重臣,哪有官场上下不为他隐护的道理。到时定你个擅杀重臣的罪过,这性命丢的太不值了。” 曹二虎道:“难道就让他们在那里快活不成?虽说两条贱命,不值得我去动手,但胸中这口恶气实在是难以咽下。” 张文祥道:“你与柳无菲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妇,亦是在船上乘她之危,将她轻薄,因此勾搭她上手,这样配合的夫妻,原来是靠不住的,她若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便不应胡乱在船上许你亲近,这事只能怪你自己不好,所谓悖人者悖出,你根本不值得因此气忿。再说,这种淫贱妇人,怎值得换你去拿性命去拼。为兄劝你一句话,这种女人毕竟要不得。索性将她送给马新贻罢了。将来再娶个正经人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曹二虎将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坐在床上半晌才道:“二哥既然说了此话,也有些道理。” 过了几日,曹二虎寻着和马新贻单独见面的机会,鼓了勇气道:“大哥,小弟自接了弟妹来府,早就想着一件事要和您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新贻拍着曹二虎肩道:“四弟尽管道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话么?” 曹二虎道:“小弟的内人略有几分姿色,若大哥不嫌弃,我想送给您做个偏房小妾,不知大哥肯不肯收?” 马新贻象被针刺了一下,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通红大骂道:“混账王八旦,这话也是能说的出口的,亏我平时还将你当兄弟看待,没想到竟是如此小人。你说此话不仅是看轻了弟妹,更是侮蔑大僚。若不看在兄弟情份上,立时我就将你撤了差使。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曹二虎灰溜溜的出了督府,找到张文祥和史金彪道:“这马新贻真不是个东西。我好意将那贱货送给他,他倒假装正经,在大厅上痛骂我。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让我看了都恶心。两位哥哥,你们说怎么办?” 史金彪已经知道原委,听了这话急道:“四弟,你已大祸临头,有性命之忧。此时应立刻离开,远走高飞,不要犹豫了。” 曹二虎道:“他做下这畜牲般的事,即便不内疚,也是心亏,难道还要反过来害我?” “也是二哥一时无虑,出此下策。你这么一弄,马新贻脸面何在?这世上以怨报德的事还少么?何况是如此丑事。如今他知道事已败露,怎能安心与你相处,更怕你将此事张扬了出去。此等阴毒之人,需是离他越远越好。” 曹二虎听了这话却有些犹豫,他做了这些年五六品的官员,虽是被马新贻呼来喝去,但在其他人面前,因是总督的把兄弟,处处都受着巴结,许多人都赶着到面前献殷勤表好意。当初撞见了马、柳二人的奸情,一时气愤冲动,想杀了二人。后来听了张文祥的劝,渐渐想开了,反而很留恋这官场里平平稳稳的舒服日子。他对张文祥道:“二哥,你看如何是好?” 张文详道:“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里,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咱们三个人么?” 史金彪不同意道:“二哥,四弟必须尽快离开,但你我二人毕竟无忧,不需要也离开吧。” 曹二虎听了史金彪这话,更是犹豫,道:“此事还需重长计议一番,待我好好想想。” 第六章 曹二虎回到家中,柳无菲已经听说了他让妻之事,又哭又闹,作出要和他拼命的样子。曹二虎几个大嘴巴子打的她安安静静,两人自此分房而睡。过了三日,马新贻派人将曹二虎叫到堂上,换了一付和颜悦色的神情派曹二虎去安徽寿州总兵徐么那里领军火,不但绝口不提那日献妻之事,还说事情若办的好,必有重赏。曹二虎见马新贻又恢复往日对自己的样子,以为事情过去了。便去向张文祥和史金彪打招呼,准备当日起程。 史金彪道:“南京到寿州有五六百里,一路上多有险恶之处。莫不是这马新贻的计策,要在半路将你截杀。” 这句话让曹二虎吃了一惊道:“那我不去了。” 张文祥道:“违抗军令是使不得的,与其让他找到口实治罪,莫如提前作些准备,让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我带上十几个以前从捻军带过来的弟兄,一路护送于你。让你平安到达。” 曹二虎带了十个人,从南京出发。张文祥则领着十多个弟兄在后面相随。一路上虽也遇到险山恶水,林密人稀的地方,却没有什么动静。走了五六日,待到了寿州城内,仍是无事发生。曹二虎笑道:“二哥多心了,你们暂且找地方住下,我也不住驿站了。等交了差使,咱们一同回去。” 张文祥也以为没有事了,说道:“咱们早去早回,办完了这件差使,回到南京便设法抽身吧。” 曹二虎带着人来到总兵衙门,投文进去。不一会儿,有个军官出来道:“你是曹二虎么?” 曹二虎道:“正是。” “你随我来,其他人在门口等着。”那军官带着曹二虎一人来到堂前大院,还未进得堂去,那军官喊一声“给我绑了。”七八个兵丁如狼似虎将曹二虎按倒,绑的象个粽子似的。 曹二虎叫道:“我是两江总督派来领军火的,凭什么绑我。耽误了事情,你们负的起责任么?” 那军官没有说话,不多时从大堂里走出总兵徐么来,他看了看曹二虎道:“马大人委你动身之后,遂有人告发你私通捻匪,准备来此冒领军火接济他们。总督已有八百里加急公文先你一步到来,命本镇等你一到,立即军法从事。” 曹二虎一听此言,如梦方醒,气的大骂马新贻。没骂得几句,上来两个人将他架了出去,就地正法了。 张文祥还在客栈里等着曹二虎,却听外面人声嘈杂,满客栈都震动了。张文祥派人出去打问。一会儿那人回来报说,刚刚在总兵衙门口处决了一个私通捻军的绿营军官。 张文祥心猛的一沉,两只脚都有些发软,心道:“莫不是曹二虎出了什么事吧。”急忙赶到总兵衙门口处,曹二虎的尸体还没有收拾,只见一个穿五品官服的身子倒在血泊中,曹二虎的脑袋滚在一边。张文祥心如刀割,忍不住流下泪来。急忙别转了身子,表面上竭力镇静着向回走去。先在客栈住了一日,在带来的兵丁中找了一个曹二虎的老乡,去领回尸首。在郊外找块地方,悄悄下棺埋了。 张文祥跪倒在曹二虎的墓前痛哭失声道:“都是大哥害了你,不该替你出那主意。大哥一定要为你报仇。五年前咱们四人拜盟,曾发誓背盟者刀剑穿心而死。今日马新贻这淫贼既然向结义兄弟下毒手,绝非兄弟之举,我是决不与他两立的,不杀马贼,誓不为人!” 张文祥风尘仆仆赶回南京,见了史金彪将曹二虎遇害之事说了。史金彪惊道:“都怪他贪恋一时的富贵,却不顾眼前的祸事。若是听我的话早逃了,哪里会有这事。” 张文祥道:“如今也怨不得他了。但马新贻杀夫占妇,残害结义兄弟,天理难容,你和我一定要找机会将他杀了,报仇血恨。” 史金彪道:“马新贻官做到督抚,又做下此事,必有层层的兵士保护。哪儿有那么容易?” “我也知道马贼身为封疆大臣,要杀他不是容易的事,但我非拼着把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取他性命。” “这事不能着急,待遇机会徐徐图之。” “要等到他没人保护,除非是他死了。我今夜就去总督府去,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史金彪面露难色道:“现在正在撤裁军队,你我趁此机会先辞了官职,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至于为三弟报仇之事,来日方长,不可着急。现在鲁莽从事,反而白白送了你我性命。” 张文祥见史金彪推托,愤然道:“原来你也是贪生怕死,畏祸苟安之辈。也罢,为三弟报仇之事,由我一人承担。你我兄弟情份也从此到头了。” 史金彪哭道:“大哥多保重。恕小弟不能相随。为曹弟报仇之事,我也会记在心上,不敢忘记的。” 当晚,夜过二更之后,张文祥独自结束停当,带了利刃,从屋瓦上翻越到总督部院来。张文祥虽是武艺不错,但他伏在房檐边偷看,见上房的前后院子里都有亲兵擎刀立着,行辕内外,都加了小队巡防。上房门窗紧闭,不见灯光,守卫十分严备。哪里能下的了手。心道,史金彪说的不错,此时实难找到机会,只好悄悄离开。 第二日下午,再找史金彪,却听说他一大早就去总督府递了辞呈离开了南京。张文祥告诉手下人,自己也不想干了,要离开南京。却没有递辞呈,众人将他送出南京城西汉中门,他在南京城外绕了个圈子,从城北挹江门回来,换了住的地方,每日乔装打扮等着马新贻出行的时候行刺。 过了几日,终于等到马新贻的轿队出府。张文祥跟在轿队后面从府东大街,进卢妃巷,再穿过堂子巷,再穿过虹桥,到了鼓楼大街。一路上行人纷纷回避,四周紧紧围着卫兵,根本没有机会下手。等过了鼓楼,绿呢大轿在紫竹林中停下来。轿门掀开,只见马新贻走出来迈进教堂大门。原来这马新贻是极为维护洋人洋教的。前不久江宁城里,百姓又掀起反洋教驱赶洋人的浪潮来,多亏马新贻向百姓施压,又派兵保护洋人和教堂,才让江宁的洋人渡过风险,前不久洋人特地到督府去感谢他。他这一回是对法国天主教江南教区主教的回拜。 张文祥想着既是过不去,远远的将刀投过去,刺中马新贻应当不成问题,但是否能一刀击中要害将其杀死却没有把握。正在思量,只听大门前有人呼喝一声,又见嗖嗖嗖几只弩箭斜飞上屋檐,前边三五个护兵已将一个中年人扑倒,那人力气很大,竟掀翻几个人站起来,又被后来的人抱住。四周一片混乱,有人高喊拿刺客,张文祥看到马新贻已经被层层围住,更是难以下手。回过头再看那中年人,已经被缚住,身上有几道刀割的口子,向外渗着血,嘴里骂道:“洋人走狗,祸国汉奸,人人得而诛之。”马新贻脸色惨白,胸口已中了一箭,但看来无恙,他将胸前箭拨下,道:“亏是穿了这内甲,不然我命休矣。将那刺客带进来,我就在这里审。” 张文祥见再没有机会下手,悄悄离开。心道:“马贼防范愈加严密,凭我的本事一时难以下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只能先回寺里练一两年功夫,再回来报仇了。” 张文祥自小家境贫寒,八岁上死了父亲,十岁上死了母亲,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四处流浪,八方为家,后来流落到浙江天目山昭明寺,被寺僧无垢收留做了一名俗家弟子,在寺里学习了八年武艺。到咸丰元年(1851)的时候,太平军、捻军先后起义,他听说了,觉的是立功名的时候,便辞了无垢和尚下山投了捻军。 张文祥这一次回到昭明寺,只说是捻军与太平军已经败了,自己无处容身,只好又回到寺里。无垢曾几番劝他削发,从此远离世事间的恩怨,他执意不从,最后将自己要为曹二虎报仇的事说了,又道:“我既削了发,披上了僧衣,便应该遵守戒律,不能再干杀人报仇的事。我只要大仇报了,立刻出家不问世事。” 无垢见他这么说,只得摇头叹道:“孽障,孽障!要等到报了仇再出家,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啊。” 张文祥在寺里更加勤练武艺,除了白日里和师兄师弟切磋外,还用精钢打造了两把匕首,每天到夜深人静后,勤练刺击的手劲,叠起四、五层牛皮,用匕首去刺,起先因为手腕太弱,贯穿无力,这样一直练到铺五层牛皮,也可一刃洞穿。又点起香火,在三十步外练习用飞刀转断香头。这样整整练了两年。 一天他下山替寺院收回佃租,到黄昏的时候,慢慢向山上走。半路见一个三十多岁男子倒在路上,看那人蓬头垢面,衣服破烂,脸色通红,呼吸沉重,知道是害了伤寒,急忙将此人救到寺中。张文祥采了草药,亲自熬好,撬开那人紧闭的牙关,将药浆灌下去。到第二天烧渐退了。又连着侍候了那人三天,那人才醒过来。见是张文祥救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扑倒就拜,说道:“多谢师傅救命,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还请您留个姓名,将来必要报您的恩。” 张文祥告他这里是天目山昭明寺,自己是一个俗家弟子,又道:“我岂是为了求报才救的你。看你是条壮汉子,却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人道:“我本名叫王鹏豹,曾在湘军鲍超部当兵,因打仗勇猛拼命,被选为新兵营哨官。” 鲍超的名字张文祥是听说过的,不仅张文祥知道,但凡在军中混过的人,和长江以南的百姓都知道这个人。鲍超字春霆,太平军起义之初投军于向荣的部队与太平军作战。向荣兵败,又投奔曾国藩,当时湘军还尚未编练。鲍超武艺了得,有勇有谋,是湘军精锐之精锐,其军号“霆军”。 湘军与太平军的苦斗莫过于安庆赤松岗之战,那里由陈玉成部的精华、号称“百战精锐”的刘玱琳的部队守卫,恰遇湘军精中之精的鲍超的“霆军”攻打。两支部队肉搏两昼夜,刘玱琳部全部拼光,鲍春霆部也死了大半。鲍春霆部击败刘玱琳后,太平军闻“霆军”之名而胆寒。“霆军”虽然厉害,却野性十足,除鲍超之外谁也驾驭不了。在天京城破之后,清政府一定要将湘军裁撤,以绝后患。曾国藩为求自保,向朝廷表示忠心,主动提出裁撤湘军。当时“霆军”正在江西追歼太平军的杨辅清和汪海洋,听说要裁军,十分心寒,又得不到一分钱兵饷,便在金溪哗变。哗变的发动者是混在“霆军”中的哥老会。 当时,清廷正寻找借口整治曾氏兄弟。两江总督曾国藩听说金溪八千“霆军”哗变后,大为吃惊道:“这支叛军一旦成器,我曾家还能在朝中待的住么?”立刻派人送去军饷,又急催因事在四川出差的鲍超赶去,并派三万精兵控制局势,凭着白银与鲍超的威信,以及三万精兵的威慑,很快平伏了这次哗变。鲍超稳定局势后,秘密清洗并杀害军中的哥老会成员,严惩了参与哗变的官兵,曾国藩快速裁撤(实为解散)湘军,又把剩余的“霆军”交江西沈葆桢指挥,湘军哗变和军中哥老会风波才被平息,清廷未加追究,此事也成为湘军史上的隐情。 鲍超的“霆军”里有哥老会组织,王鹏豹就是哥老会的一个小头目。“霆军”在金溪哗变,就是哥老会大加煽动的后果。哗变后,王鹏豹逃至两江流浪,不料在浙北得了伤寒,因无人照顾,又不敢进大城市看病,一路挣扎来天目山,便人事不醒了。 张文祥听罢,恨恨道:“清廷的督府高官都是忘义负恩之辈,连畜牲都比不上,不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如今太平军与捻军已经被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象我这样的人,哪里还能盼着出头之日。只求有个安身之所就行了。即便在寺里做一辈子和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张文祥笑了笑,道:“佛门好是好,只怕你喝酒吃肉惯了,耐不得清淡。” 王鹏豹道:“我看你也象行伍出身的人,却如何也遁入空门?” 张文祥叹口气,将自己的身世也讲了。王鹏豹听罢道:“张兄,虽然我没有杀马新贻的本事,但我可以向你引见一人,这个人一定可以帮助你报仇。” 张文祥大喜道:“那是什么人?在武林中可有名号?” 王鹏豹道:“他叫做程速台,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他是两江哥老会的首要人物之一,他的势力不仅遍布于民间,在军中也有不少会中的兄弟。这个人与马新贻有着刻骨的仇恨,几次刺杀都未能成功。凭着你的武功和他的势力,我看杀马新贻也并不难。” 张文祥听了十分高兴,因王鹏豹身体尚未复原,又让他将息了一个多月,每日里照顾殷勤周到,如亲兄弟一般,王鹏豹很是感激。 王鹏豹养好身体之后,两人便向无垢辞别。无垢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众生都是我们过去的亲眷,皆有佛性,皆当成佛。菩萨慈心广大,不念旧恶,不憎恶人。汝等当以冤亲平等之心态,化解恶缘,广结善缘才是。” 张文祥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现世现报,岂不更好。也莫让恶人有侥幸之心。” 两人下了山,张文祥道:“我还有一个结义兄弟,叫做史金彪,为人极有心计,若叫了他来帮忙,事情更添几分把握。我听说他现在山西李庆翔将军那里做事,我们先去山西将他叫过来一齐谋事如何?” 王鹏豹道:“我这条命都是大哥给的,哪里有什么不可以的事。” 两人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山西,打听到史金彪已经做到正三品参将,现在风陵渡带兵驻扎。原来,史金彪离开南京后,听说陕甘回民起义未平,知道这是一个赚军功的机会,便去那里投了军。从一个七品营官做起,因屡立战功,又极有谋略,又会巴结上司,很快受到提拨,两年来青云直上,直做到了参将之职。张文祥和王鹏豹来到风陵渡史金彪的府衙,见那府衙墙高院大,修的极有气势。张文祥让人进去通禀,告说是结义兄弟来了。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里面出来传话。 王鹏豹道:“大哥,我看史金彪当年既然愿意来西北用性命赚军功,自是把功名看的比兄弟情义要重一些。看现在他的府第修的这么气派,是想过长久日子的打算。若让他弃了富贵去为曹弟报仇,恐怕不大容易。” 张文祥听了将信将疑,没有作声。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二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才见侧门一开,一个守备走出来道:“两位里边请。” 守备将二人引到前院一个偏房内,对张文祥道:“张将军,我们史将军因有重要军务,现在不能出来相见。这里有一封他的亲笔书信送上,另备了一份见面薄礼送给您。” 张文祥将史金彪的亲笔信接过拆开,信中开头不过是多年不见,十分想念的话。后面却是劝张文祥不要只想着报仇,也要为自己前途着想。又说马新贻背负曹兄是小节,为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是大义,不应当心胸太狭窄了。信末尾还说,张文祥若想留下来,他可做个引见,未来前程无量。张文祥看了,立刻将信撕的粉碎,大骂史金彪无情无义,贪恋高官厚禄,将当年的结拜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回头看,所谓的见面薄礼已经送上,是三百两金子。虽是极厚重的礼物,张文祥只看了一眼,便将三盘金子掀翻到地上。带着王鹏豹出去了。 张文祥失望而回,在路上不住的大骂史金彪无情无义。王鹏豹劝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若不嫌弃,小弟愿与大哥同去为曹弟报仇。” 张文祥道:“这是涉死的事情。虽然我救了你的命,但你与曹二虎并无同盟之誓,用不着和我一同去赴死。” 第七章 到这年仲夏的时候,二人来到南京。王鹏豹将他引到南京郊外的一个农家大院前。尚未走近,见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有的摔跤,有的打镖,其间还不停的说话逗笑。张文祥看了,不觉由衷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能得到安乐,每日里不是练把势,就是下田做工。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自我从军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象这样的安闲。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曹二虎惨死,登时比油煎刀割还难受。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那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 张文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的出神。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文祥。张文祥这才恍过神来,嘴里道一声:“练的不错。”张文祥本意是随便打个招呼,遮掩自己刚才的失态。但练拳棒时间不长的人,最是技痒。那些人见张文祥先是看了半天,后来只说了个不错,似乎是有些轻视的样子。又见他身板眼神也象个练家子,便走过来道:“这位老兄看样子是有本事的,和我们过上几招如何?” 张文祥笑道:“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不是来和你们比武艺的,无端过什么招?劝大家不要认真吧。” 王鹏豹认识那里面其中几个人,笑道:“这位是特地来拜访程爷的。不过,他的武艺却是很厉害的,恐怕你们一齐上也不是对手。”又对张文祥道:“大哥,不妨在这里显显你的本事,让兄弟们见识一下。” 张文祥也有心让程速台知道自己的身手,放心让他去刺杀马新贻。从容笑道:“那就得罪了,但不知是怎样比法?我看不如你们所有人来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围在当中。你们同时动手。也不必真要打的不能动弹,跌倒了就算输。若动手之后,自信敌不过,只要跳出圈子就算认输了,不能追赶着打,你们看这种比赛法行也不行?” 众人见他说的狂妄,决意要杀杀他的锐气,都说道:“就依你。未必你就能赢得了我们这么多人。” 众人将张文祥围住,一拥上前,拳脚齐上。张文祥将身法一变,只见他两袖飘飘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绕着这些人,穿过来梭过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大家的拳脚,不知不觉下下都落了空,拳也打不着,脚也踢不着,只累得一身大汗,哪里能沾着张文祥的身体。如是这般穿了一阵,将那些人累得一身大汗,有些功夫弱的不久便头昏眼花,立脚不住,不待张文祥动手,一个个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剩下的人看情势,再打下去也得不到便宜,反而要吃亏,都停了手。嘴里道:“果然是高手。”“好身手。” 张文祥即时停步,不喘气,不红脸,就和没有这回事一样。两下里刚一收势,听门前有人喊了一声好。众人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缎袍,罩一件天青马褂,黑红的脸膛,两道剑眉,二目炯炯有神,显出一股不凡的气度。张文祥猜到他就是程速台,看了看王鹏豹,王鹏豹向他一点头。过去对那人道:“程爷,这位是张文祥。” 张文祥与程速台见过了礼,程速台将他引到后院的书房。三人落坐,王鹏豹向程速台说明了来意。程速台问:“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 张文祥又将四人结盟,曹二虎救美成婚,马新贻谋色害友的事详细说了。 程速台听了道:“马新贻这狗官,我早就想除掉他。只是找不到专诸那样有勇有谋的侠客。老弟若愿去,我可以提供一切便利。你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说来。” 程速台不仅是哥老会的堂主,更是湘军上层势力的代表,原来在湘军也作过从二品副将的。后来随曾国荃攻陷天京后,曾国荃放纵湘军屠城。湘军在天京烧杀劫掠,将太平军诸王的王府抢掠一空,又烧城灭迹,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不息。湘军均饱私囊,大车小车向湖南老家运送财物,几年中,湘军子弟抢购土地遍及湘鄂。程速台也趁此机会大捞了一笔。但到了同治七年,慈禧太后为了打击湘军势力,来了个秋后算账,秘密召见马新贻,下密旨让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这使湘军各高层人物大为恐慌,深怕被查到自己,这就种下了谋刺马新贻的一条根子。 另外,慈禧施行裁勇改兵制度以后,几万湘军士卒被裁撤,其中不乏将领。这些人并不回乡务农,而是到处游荡掳掠。有些人参加了哥老会,有些人本来就是哥老会成员。湘军裁撤扩大了黑势力,散兵游勇又与黑势力结合,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就是曾国藩也对湘军的为非作歹十分清楚,他曾说:“我设立了水师,不但不能为长江除害,反而为长江百姓留下一害。”马新贻任两江总督后,不仅继续加大力度裁撤湘军,在惩治散兵游勇时更是非常严厉,尤其是他任命以剽悍著称的袁保庆为营务处总管,抓到为害百姓、非法行为的散兵游勇就地正法。散兵游勇和黑势力对他恨之入骨。这程速台是哥老会中高层首领,自然也非常仇恨马新贻。这又是程速台要杀马新贻的另一个原因。 程速台背后自然还有一帮湘军和哥老会首脑人物做后台,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马新贻。但马新贻防卫十分严密,又深居简出,每次刺杀都未能成功,反而损失了不少人。 这一次张文祥为报兄弟之仇,甘愿舍命去刺杀马新贻,程速台自然是求之不得,十分高兴。当下里就开始和张文祥商量刺马计划。 “再过一个多月,七月二十六日那天,马新贻会在校场检阅武职月课,亲到校场坪看武弁投射。” 张文祥大喜道:“这可是个好机会。” “校场上武弁数百,刀枪如林,围观的百姓都只能在栅栏外,隔着几道人墙,在数百步之外,你如何下手?” 张文祥问道:“程爷可有什么办法?” 程速台道:“不过不要紧。湘军与绿营之中都有我们的人。那天你换上士卒的衣服,我派人带你混进去。校场箭道通督署后门,马新贻检阅完毕,由箭道回衙的时候,一般防备要稍微松懈一些。到时候,我会设法让马新贻的大轿停下来,你可以手举假状子,冲到在箭道上喊冤。设法靠近他,定能将他刺死。不过,我不能保证你能活着回来。你可有这个胆气?” 张文祥道:“我可以面对面扎死他,那是最好不过。难得程爷为此事考虑如此周祥,帮我刺死那马贼,我哪里还会顾及自己的性命。我先在这里谢过程爷了。” 程速台道:“千万不可这样说。马新贻残杀我弟兄,又逼的湘军分崩离析,我们哥老会与他的仇恨一点儿都不亚于你。张兄如此义气,我程速台实在佩服。在这里我倒要向张兄言谢。你的恩德,此世我是无法相报了,只好来生变犬马以图报答。” 第八章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1870年),前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清爽的很。两江总督马新贻一大早便来到督署西边的校场演武厅,亲自阅射。每年一度的总督阅射,是当时江宁的一大盛典,因为要显出与民同庆的样子,所以特别允许百姓参观。 江宁城内驻有绿营兵二千多人,又有四营未撤的湘军,都要参加这次演武。校场规矩很严,就连中上级武官所带的随身仆从,都不得进场,只能在栅栏外观看。正卯时分,一声号炮响后,考核开始。武职的考试十分好看,有洋枪、抬炮、长矛、开弓、马术等。只见场内枪声阵阵,快马驰骋,一时场内呼喝之声,与场外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特别的热闹。到中午校场检阅完毕的时候,外边百姓已经挤的人山人海,连马新贻阅毕回署的箭道两旁也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马新贻乘坐的是八台绿呢大轿,两旁有八个壮健戈什哈围护着。再一圈是两行护兵,再外是一群武职官员,箭道两旁是一般小官,都齐齐整整的分立两旁,排成一条甬道,从校场直排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口。张文祥就夹在远处的绿营兵中,头上戴了帽子,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认不出来。他见了这阵势心中发急道:防的这么严密,比当年我在紫竹林教堂前那时候还要难以接近他,这怎么能够刺到。 等马新贻走到后院门外时,一个年轻的武官突然从所站之列冲出来,跪在马新贻大轿前道:“马大人,卑职是吉字营的一名营官,我们吉字营几次去领军火,都被拒绝。如今兄弟们都拿的是空枪空炮,连平时的演练也不能。请马大人示下,何时才能让我们领到军火?” 马新贻的大轿被人拦住,只好命人落轿。他听到那人是吉字营的,知道是湘军。他对湘军向来不太喜欢,这一段时间又一直在加力裁撤湘军,对军火的事根本不想管,心道:再过一阵子,我这里的湘军也就裁撤的差不多了,再发给你们军火做什么用?难道让你们用来造反么?想到此,嘴里说道:“等我查明后,自会公平处理。你先下去吧,这里不是谈公事的地方。” 那人并不走开,继续说道:“马大人,我们湘军也是为朝廷出过血出过力的呀,哪儿一点儿差过绿营,怎么绿营的装备都是新的,军火充足,却对湘军白眼相看?” 马新贻见这个营官说话没有规矩,厉声道:“混账东西,你也配和本大人说这话么?叫你们标统上来。” 两边戈什哈一把将这人推开,就在这时,有人高喊冤枉从近旁的士兵队伍中冲出来,两个戈什哈上去拦他,却被那人轻轻一晃绕了过去,直扑到轿前跪下来。手举一张诉状道:“大人,请为小的雪冤。” 马新贻问道:“你是谁?有什么冤枉之事?” 正准备起轿的轿夫见马新贻说话,又停了下来,等着那喊冤之人递状子。 只听那喊冤人道:“四弟死的冤啊。”话音未落,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扑到轿前,用力扎入马新贻右胁肋中。刀入马新贻身子后,那人并不停手,又把匕首在肚皮里只一绞,将肚皮绞成一个大窟窿,肠子登时从窟窿里迸了出来。碎肠随刃而出,匕首也卷成螺旋弯刀。只听马新贻喊一声:“原来是你。”便昏了过去。 行刺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随行军士竟一时惊呆住了。还是跟随差弁方秉仁反应的快,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辫子,其他人一拥而上,夺匕首的、救马新贻的乱成一片。那人既不抗拒,又不逃跑,从容就缚,口中说道:“我决不逃跑,用不着你们动手捉拿。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张文祥今日拼命,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毕仰天狂笑。中军副将喻吉三听到呼喊,急忙赶到,喝令将张文祥先捆了。又急命军医前来救治。又道:“先前那请领军火的营官必是他的同伙,也一并给我擒了。”但大家方才只顾得救人拿凶犯,竟让那人偷偷的逃了。只好又派人到处搜索。一会儿军医赶来,先止住了马新贻的流血,又让人取下门板,将马新贻抬进督署上房。 中军副将喻吉三一面命巡捕将凶犯押到督署候讯,一面差人飞报江宁将军魁玉和司道各员。魁玉闻讯大惊失色,飞奔督署探视。马新贻仰卧榻上,呼吸困难,精神萎靡,生命垂危。血带黑紫之色,不仅是受了重伤,显然凶器上还有剧毒。马新贻气息奄奄,自知命不能保,口授遗疏,令嗣子马毓桢代书,请魁玉代呈朝廷。午后,马新贻已再不能言,延至当日下午未时许(两点多钟),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遽尔殒命。正处英年的马新贻一下子从颠峰跌落到地,淹没在茫茫宦海之中,成为人生世界的匆匆过客。 署理藩司孙衣言、学政殷兆镛,江宁知府孙云锦、江宁将军魁玉等重要官员都在房中探视。马新贻刚刚死去,魁玉走出上房吩咐道:“现在赶快去审那刺客,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我已经下令江宁戒严。再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违犯戒严令,违者立刻拿下。”刚刚说完话,却听后房人声嘈杂,一个家人跑过来叫道:“不好啦,七姨太上吊死了。” 这七姨太便是柳无菲,曹二虎死后不久,马新贻便名正言顺的将她收为七房。这时预审张文祥的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也派亲信来向魁玉禀报:张文祥坚不吐实,只说是马新贻的拜把子兄弟,是为其弟曹二虎报仇的。普通杖责不能伤他,请示是否可用重刑。 魁玉听事情几多变化,越来越复杂,让来人转告梅启照说:“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目下决不能让一字一句哄传出去。先将张文祥收监,严加看管。” 梅启照依了魁玉的意见,将张文祥押下收审。直到天黑下来,总督衙门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去。 当天晚上,魁玉将梅启照叫到府中说:“逃走的那一个是湘军的营官,我已经查实,确有其人。而张文祥的绿营身份却是冒充的。可见此案与湘军也有关系。” 梅启照听了这话,有些胆虚道:“这江宁城内有八千多湘军,莫不是想制造混乱反了不成?” 魁玉道:“我已将湘军分成两部。大部调出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事。你那边可审出什么东西没有?” 梅启照将张文祥的供词递了过去说:“都是一派胡言,离奇不经之语。” 魁玉接过来,见上面写的是张文祥与马新贻从结为异姓兄弟到因曹二虎而反目成仇人的经过。中间略去了天目山隐居练功、结识王鹏豹、程速台帮忙以及寻找史金彪的事。魁玉看了,只是不断摇头,连声道:“荒唐,荒唐!怎会有这种事情。” 梅启照也道:“如此荒诞的供词,将马大人侮蔑之至,怎么能够出奏?” 魁玉紧皱着眉说:“主使的人,其心凶毒,不但要马制台的命,还要毁他的清誉。好在凶手还在审讯之中,只好先含糊其词。” 于是江宁方面便以“行刺缘由,供词闪烁”的措词,飞章入奏,到京城那天是八月初二。 第九章 马新贻被剌案传到京师,犹如一颗炸弹在紫禁城内炸开。十五岁的同治帝看完奏报,大惊道:“谋刺重臣的事情,此是千年第一案。最近的一件也只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时候(公元815年),丞相武元衡在早朝时为盗所害。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今朝身边又出此事,实在让朕深为骇异。”当即下旨:魁玉督同司道各官赶紧严讯,务得确情,尽法惩办。 慈禧更是先一步得到消息,她当天下午即将曾国藩与李鸿章召到仪鸾殿商量。慈禧太后坐在鸾座之上问道:“这事岂不甚奇?” 因为事涉自己原任的两江之地,曾国藩急忙诚惶诚恐地回答:“这事很奇。”却不敢再说什么。 李鸿章若有所思:“谷山那地方,近来屡有奇绝之事,过去从来没有这些事的。” 曾国藩听了一惊,明明是说南京的事,怎么扯到自己的家乡湖南去了(谷山是湖南长沙一处地名)。是李鸿章无意说错,还是有意为之,以暗示慈禧此案与湘军有关?马新贻的案子自己也悄悄派人打听了,好象的确牵扯到湘军的事情。虽然他认为这事最多不过是湘军中下级军官的谋划,但身处是非之时,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但慈禧并未深究此话,只是说:“马新贻是国家重臣,这个案子必须一二品大员、督抚要职才有资格查办。这样才能显出朝廷的决心来。张之万办事很好,他做漕运总督,对两江的事与人都比较熟悉。我看派他去办此案不错。” 曾国藩又不疼不痒的回道:“张之万是个精细人,定能办好此案。” 李鸿章道:“张之万是个中庸的人,不会有偏袒,他去也可安定一下那里的人心。” 慈禧太后以五百里加紧的上谕,指派漕运总督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此谕刚发,接着又发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 张之万是道光丁未科状元,其弟是后来支持新法、操练新军、在两广大败法军、建造中国第一个兵工厂大名鼎鼎的张之洞。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时任湖北学政。张之万与其弟张之洞虽是同胞,但脾气大不相同。张之万做事沉稳,学问精深,在官场之中上下通融也颇有几分能耐。但此人胆子极小,非常怕事,特别不愿意沾惹有关军务的事。这一回得了慈禧的懿旨,虽是不敢怠慢,但也十分胆颤。对同僚道:“江宁乃是非之地,我此去凶多吉少。若步马新贻之后尘,也说不定。家里有什么事,还请各位照顾。”又将漕标的数十号官船,上千名兵丁都调来,护着自己顺运河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舱里不露面。 其时正值深秋,红蓼白苹,运河两岸的风光颇为不恶,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张之万在船里闷了好多天,想上岸走走透透气。 刚下船走了一阵,忽然内急,看看四周,蒿草高过人头,远远延开去,随风起伏,如大浪一般,四周里除了自己的人寂寂无音。只在远处有些农人正在田野劳作。本来随便找个地方如厕是不难的,但张之万深怕这里藏着刺客,转脸对漕标参将说:“你亲自带领两百亲兵,将这里围住。” 不一会儿,只见两百威风凛凛的绿营兵,拿枪弄刀,团团将茅厕围住。远处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为惊异,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以为是在拿贼,有胆大好事的跑来瞧热闹,才知道是“漕帅张大人”上茅厕。于是张之万人还未到,他的笑话先到了江宁。魁玉一见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总督,漕帅最阔,拉个野屎都得派两百小队守卫。” 张之万苦笑道:“玉公,不知江宁城里还有多少绿营军,这湘军都是六亲不认的敢死之士,我可信不过。马新贻的案子,未必没有湘军的事。” 魁玉将城内形势告知,张之万松口气道:“我是奉旨来会审的,一切都要仰仗老弟。” “不然,不然!”魁玉摇着手说:“你是特旨派来的钦差,专为查办此案,当然一切听你作主。” 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推责,谁也不想兜揽此事。按道理,张之万是奉旨查案,且是从一品的文官,因当他作主才是。但毕竟张之万的推功要比魁玉精深,最后定下来是彼此有关,和衷共济。当夜魁玉为张之万设宴接风,陪客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候补道袁保庆。 袁保庆时任营务处总办,平日抓散兵游勇,颇为严厉,是马新贻的亲信之人。那孙衣言与马新贻也处的不错,马新贻对其有知遇之恩。两人对马新贻之死耿耿于怀,在席间极力主张对张文祥用刑,不追出主使的人来,决不罢休。 张之万只是吃菜喝酒,并不说话。待众人问的急了,只说“好好”,“对对”,并不明确表态。魁玉与梅启照是目前两江的最高长官,这两人又是一种主意。张文祥背景深厚,要审出来,却不能用重刑。怕的是有人在用刑之时暗中下手脚,将张文祥弄死,那可不是玩的。另外,朝延对此事逼的甚急,前次所报的“拿获行刺之凶犯,始则一味混供,迨昼夜研鞫,据供系河南人,名张文详,直认行刺不讳,而讯其行刺之由,尚属支离狡诈”。并不能让慈禧满意。朝廷谕旨责备道:“情节重大,亟应严切根究,尔等一味搪突,原属失职。务将行刺缘由究出,不得含混奏结,否则严惩不怠。”所以此时是欲进无路,欲退无门,一直在想办法让张之万将此事承担下来,也好卸责。 张之万敷衍掉了袁、孙二人,却最终没有推掉魁玉和梅启照的请求,只好答应第二天便提审张文祥。 第二天一早,孙衣言和袁保庆早早到了钦差行辕,在花厅里陪着张之万闲谈。过了一会儿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堂。 不久,魁玉、梅启照也到了。一行人坐上堂,张之万坐了正首。张文祥被带上堂,站在堂上立而不跪。衙役用踢其膝窝,张文祥纹丝不动,只是冷笑。张之万并不计较,倒是袁保庆大怒道:“好刁恶的东西,公然蔑视朝廷命官,把国家法度放在了何处?真正十恶不赦!来人啊,先给我夹了!” 张之万一听此言,急忙制止道:“大刑之下,焉有实言。先不要动。” 袁保庆只好作罢。张之问让梅启照发问。但来言去语,都只是以前那些话。梅启照根本无心要问案,所以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问来问去,十分很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直到日上三竿,也没什么进展。 到了中午一同用饭的时候,孙衣言忍不住道:“张大人,张文祥是个奸诈的小人,不用重刑,让他吃些苦头,难吐实言。望大人考虑。” 袁保庆也附合道:“此人十分狡猾,在堂上一派胡言,妄图玷毁马太保的清誉。再这样审下去,恐怕流言传出去,对不住新亡之人啊。” 张之万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要审了。” 几个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张之万说出这话来,正思谋着该如何对答。张之万接着道:“张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亲属来问,这样就不怕他胡说了。还有,张文祥是条硬汉子,若用重刑,轻了怕他仍不招供,反倒让人抓了内有情弊的话柄;重了,担心刑伤人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加刑于其亲属之上,就算他是一条铁骨硬汉子,也不敢再吐狂言。” 几个人听了恍然大悟齐声说高,只有魁玉暗笑,这明明是个拖时间的缓兵之计,却说的官冕堂皇,真不愧是个老油条。 因为孙之言、袁保庆等人尽心催办,只用了十天,就将张文祥作捻军时生的一对儿女,从浙江湖州府找到。同时带来的还有张文祥亡妻的嫂子以及一干邻居。张之万命人将他们收了监,却又拖了十多天,不肯升堂问案。袁保庆等的急了,托了魁玉打问。那魁玉虽然知道张之万是不愿沾腥。但朝廷连连催办,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这张之万一连数天,在南京城里游玩赏景,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魁玉打发了袁保庆,立刻换衣服乘轿去找张之万。门前差人见了魁玉施个礼道:“魁大人,我家大人说您来不用通禀,直接带您去书房。” 魁玉笑道:“他还以为他是诸葛呢,摆出一个料事如神的架势来。” 魁玉进了书房,见张之万正拿着一个禀帖在看,见了魁玉,随手将禀帖压在砚下,起身迎接,说道:“老弟,此番来是为了张文祥的案子吧?” 魁玉道:“张大人,我知道您是能拖则拖,静观其变,不愿意深究下去。但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审明白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下面马新贻的那帮人也不断催问。这一案到最后如何定谳?该有个打算。打算好了我们就照这条路子去走。我想您已经胸有成竹了吧。不如点醒下官,也让我放心一些。” 张之万道:“这几天我在南京城中私访,倒是了解了不少事情。” 魁玉道:“都传说张大人是懈怠公务,哪里知道您有这样的心机。” “是么?说我懈怠公务?哈哈。由他们说去吧。汪瑞裕茶馆挂了《江宁刺马》的弹词牌子,生意还不错。我听了听,是说张文祥原是马制台的小舅子,因为他妻子生的艳丽,被马制台骗奸。被夫人发现,要告到京里,并告诉张文祥。马制台便将夫人毒死。张文祥为姐姐报仇,蜇伏数年,几次寻找机会,终于将他刺死。报仇之后,不但不逃,反而主动就缚。” 魁玉瞪着眼睛大声道:“一派胡言,怎么会有这种事?渔色负友的名声是好随便安的么?可叹马制台尸骨未寒,又遭此污蔑。我劝大人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尽早结案,还马制台一个清白的名声。” “不仅是弹词,听说在上海还有人编了戏去演,编了书去说。都是把张文祥夸成一个为友复仇、义薄云天的义士。你不觉的奇怪么?案子尚未了解,怎么外边就有了定语,且都是朝着一边倒。这个必是有人搞鬼。” “大人说的对,我立刻就派人去查,是谁这么阴毒。此人也必是张文祥的幕后主使。” “我说了这些你还不明白么?你再看看这个。”张之万将方才压在砚下的禀帖递给魁玉。魁玉接过来,见是一个无头禀帖。禀帖上说,前两江总督马新贻,为江苏巡抚丁日昌的儿子候补道丁蕙蘅派人所杀。 丁蕙蘅是丁日昌的独生子,是正房所生。因为丁日昌公事繁忙顾不上管教,正妻早亡,丁蕙蘅在几个姨太太的放纵下,不仅不爱读书,而且是常常混在外面吃喝嫖赌,惹事生非,仗着老子的势力横行苏州。后来丁日昌看他实在不成器,单靠他自己的本领是赚不了功名了,爱子心切,只好替他捐了生员,再捐监生,再捐四品候补道台,一步一步捐下来,花了数万两银子。丁蕙蘅戴上了青金石顶戴,穿上了四品官服,不念老子的辛苦,倒更觉的自己有所倚仗,目空一切起来。不仅在苏州,即便在整个苏南,提了丁蕙蘅没有不摇头的。同治八年九月,丁蕙蘅乘其父因公出差的时候,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出外嫖娼。在妓院内遇到一群水师勇兵,双方争风吃醋,导致群殴。丁惠衡一帮人哪里是这群勇兵的对手,几个人被打的鼻青脸肿,有机灵的急忙跑回巡抚亲兵营找来几百号人助拳。亲兵人多势众,将水勇全部拿下。丁公子抹着被打出的鼻血下令“棍责”,声称打死勿论,不想行刑者也是刚才挨过打的,下手太狠,竟将水勇钱有得乱棍打死。闹出人命,事情一下子变的无法收拾。何况这水师一贯嚣张,哪里能善罢甘休,要摆平此事,难度极大。幸而丁日昌与李鸿章交情极深,丁日昌知道此事后,先将儿子痛打一顿关了起来,发急书请李鸿章出面斡旋。本来李鸿章已经准备向水师的元老新贵杨岳斌、彭玉麟、李朝斌、黄翼升等人求情的。但此时的两江总督马新贻从中插了一杠子。 若不从人情来讲,单说法度,那苏州地面上的事,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有权利也有义务来管的。他对丁日昌在江苏与自己争权早就看不惯了,如今有机会给他上嚼子,哪里会放过?于是,不留情面,公事公办,将丁家公子破坏风纪、酿成刑案的报告递到北京。这边丁日昌已经用五千两银子将苦主摆平,就等着水师那边卖李鸿章一个面子两边讲和了。马新贻来这么一下子,让他很是被动。丁惠衡闻讯,畏罪潜逃。后来,费了好大的劲,又花了不少银子,才找一个替罪羊(直接用刑的亲兵)销案,又将几个在场的家丁当场杖责。这才将此案平下来。但丁惠衡从同治八年腊月初七逃走之后,一直不知去向。直到八月初一,就是马新贻被刺后的第五天,才回到苏州。 那么,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马新贻身上,用重金蓄死士杀马报仇的事,也并非没有可能。禀帖最后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被案,本应归马新贻查办。马新贻秉公处置,致有此变。闻此言者非吾一人,吾所闻者亦非一人之言。京师已有所闻,江南必有确实公论,望大人明查。” 张之万道:“我知道你屡受督责,压力很重,想尽早将此案完结。不过,结了此案就真能万事大吉了么?这个案子背后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我也知道此案可能背景复杂,查的太深了对已不利,但既食大清的俸禄,身为朝廷的命官,受命于上,来查这个案子,就决不能马虎了事,不了了之。” 张之万心道:这肯定是被马新贻的那帮亲信催的急了,又受了上面的督责,沉不住气了。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挤兑我。轻轻笑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挑开来说吧。” “大人请讲。” “这个案子查清了,你就真能交差了么?还是那句话,结了此案,不代表万事大吉,而是麻烦事才开始。你想想,这案子可能是怎样的结法?其一,真象张文祥说的那样,马新贻是杀友占妻。那么,袁保文、孙衣言等马新贻的人会怎样看你?不但不会感激你,反会恨你将马新贻的名声玷污。风传的马新贻渔色负友之事因你而得到证实,你又将身处何位?堂堂朝廷一品大员,作下如此之事而遭刺杀,大清的脸面又被置于何处?老弟呀,你这不是一竿子捅下一个大马蜂窝来,将来挨蜇的不是你又是谁?” “这事如果是张文祥胡乱招供的呢?” “听我继续说。第二种结案可能,便是你我都认为可能性很大的湘军首领。那么这个人来头有多大?涉及到谁?你我都不清楚,我们在明处查来查去,他可是在暗里头看着咱们呢。查案之中,一不小心做了马新贻第二,你说值不值。就算是查出来了。这个人如果是朝廷不想惩办的人呢?你我将被置于何地?若是逼反湘军,你我又算是功臣呢还是罪人?再说其三,就是这个无头禀帖。事涉江苏巡抚丁日昌。丁日昌的底细,你我都清楚,若真是他儿子做办的,免不了要将他的儿子丁蕙蘅法办,丁日昌也可能降职或者撤差。那么你我将来如何面对李鸿章,丁日昌未来重新启用再入朝堂的时候,你我又怎么处?这官官相互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我所说的这三个结果,仅仅是目前所能够预料到的。它背后的原委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其他的隐情,查出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你知道么?若这样一步步查下去,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步失足,便会跌落在万丈深渊中,不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会像马新贻这样,背上许多洗不掉、辩不清的秽名恶声。你我不可不谨慎啊。” 魁玉听得呆呆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不知是说这个案子好厉害呢,还是说张之万好厉害。叹了口气又说:“张大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今后的事我一切都听您的。但现在朝廷那里催责的紧,你说咱们该如何办呢?” 张之万胸有成竹道:“我这个案子就是要拖,日子久了,朝廷必会另派人来,你我便可脱身。我在京中的耳目已经传来消息了:直隶总督曾国藩要改任两江总督,刑部尚书郑敦谨要做奉旨查办马案的钦差大臣。一个是湘军首领,一个是黑脸包公,这两个人来了,还愁没处卸责么?” 魁玉听了面露喜色,转念又问道:“那您又要去哪里?” 张之万微微笑道:“我自有去处。” 第十章 张之万和魁玉几次含糊的上奏,不仅让慈禧和同治不满意,也不能让朝中大臣王公服气。一时间有关马新贻一案的议奏如雪片般纷纷落到御案上来。 给事中王书瑞奏道:“总督遇害,封疆大吏人人自危,其中必有牵掣窒疑之处,朝廷应增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勿使此案稍有隐饰。” 安徽巡抚英翰也上奏道:“请皇上严诘主使之人,以遏制其进一步的阴谋。” 给事中刘秉厚奏劾:“派审之员去江宁日久,到目前尚无端绪,凭任该犯游供,含混拟结。” 这样的奏折,慈禧与同治十五日内,接了不下百封,也深感其案重大。到了九月,清廷再下谕令:“惟以兼圻重臣,督署要地,竟有不法凶徒潜入署中,白昼行刺,可以推断,决非该犯一人挟仇逞凶。现在该犯尚无确实口供,亟须彻底根究。著刑部尚书郑敦谨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务将因何行刺缘由及有无主使之人一一审出,据实奏闻,不得稍有含混。”清廷对张之万和魁玉这两天的所作所为也以越来越严厉的口气申斥道:“现已五旬之久,尚未据将审出实情具奏,此案关系重大,岂可日久稽延!” 其时,曾国藩已经改派为两江总督,只是他上了一道“谢调任江督恩因病请开缺摺”,固辞两江总督。折子上说:本年三月以来,衰病日甚,目病已深,恳请另简贤能,畀以两江重任,俟天津教案之事奏结之后,再请开掉臣大学士之缺。慈禧哪里会放过他,一面给这个“中兴名臣”戴了顶高帽子,一面坚决不让他辞官。下懿旨道:“两江事务殷繁,职任甚重,曾国藩老成宿望。以前在江南多年,情形熟悉,措置咸宜。现在虽然目疾尚未痊愈,但两江若得该督坐镇其间,诸事自可就理,该督所请另简贤能之处,著毋庸再议。”上谕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有病也必须去。接着上谕免去丁日昌江苏巡抚之职,调补张之万任江苏巡抚,张兆栋升授漕运总督。 曾国藩在十月初的时候离开京师,向江宁而去。因为身体不太好,多走水路,即便在陆路上,也不敢颠簸,所以走的慢了。曾国藩倒也不急于赶到江宁,因为他与张之万有同样的顾虑,但他却不能象张之万那样从容脱身。因此,他需要在路上好好谋划一下;也趁此机会静观江宁刺马案事态发展,再作定夺。 刑部尚书郑敦谨则恰恰相反,他比曾国藩要晚几天出京,但他在入宫向两宫皇太后请训之后,当日便装束就道,快马驰骋,以每日两百里的速度,直向江宁而去。只走了十五六天,就到了江宁城。倒比曾国藩早到多时。 郑敦谨,字小山,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刑部主事。此人十分有才,但官场蹭蹬,作了二三十年的四、五品官,直到同治年,才一路布政使、巡抚、河督的升上来。因他作中下级地方官的时间长,与百姓打交道的机会也多,凭着他清廉正直,勤政爱民的性子,竟得了一个郑青天的名声。在山东、河南、湖南等地,说郑敦谨三字,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人。但一提郑青天的名字,却是妇孺皆知的。 同治六年,郑敦谨擢升至左都御史。这是个正三品的官,但权利很大,是都察院的首领,为天子耳目,纠劾百官,同时控制言论,表达舆情,并有权参与处理重大刑事案件。这一年,捻军渡河进入山西,巡抚赵长龄、按察使陈湜因军纪败坏,扣发军饷,疏于操练,被捻军连连挫败。捻军在山西攻城夺镇,所向披靡。慈禧大怒,诏郑敦谨前往查处。赵长龄和陈湜都被革职充军,郑敦谨代理山西巡抚之后,捻军转入河南,山西至此平静。后来他又会同驻陕北总兵张曜,在河套将另一股捻军击败,自此名声大震。其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名声,立时传于朝野。这一回郑敦谨得了旨意,也期望能象在山西一样,痛快漓淋的将案子拿下。于是带着司员急急南下。身边的谋士随员仍是跟随他去山西查案的现任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汉郎中颜士璋。 郑敦谨一行星夜奔驰,走到冀南的时候,正值大雪封路,坐轿难以行走,郑敦谨命令徒步涉雪而行,不得耽误路程。因一路雨雪交加,天气恶劣,途中多人冻伤,他自己的蓝布棉衫也被树枝多处挂破,到江宁时棉絮外露,不堪入目。 张之万正在房中看书,听外面有城门守军快马来报:郑敦谨已到了通济门。张之万十分惊讶道:“好快。”急忙换官服带了人去接,走出不远,见郑敦谨一行人已经远远的走过来。只见这一群人大多衣衫褴褛,仪仗不整,个个面带疲惫之色,乱轰轰急匆匆的向前赶。当中一顶蓝呢大轿,挂破了几个大口子,在风中哗啦啦的来回摆动。 大轿落下,郑敦谨从轿中走出来。张之万眼睛近视,见郑敦谨穿着蓝底白点的袍子,那些白点还一晃一晃的,搞不懂是怎么回事,风一大,竟有些白点子飘了起来,更是惊讶。近了才看清,是一团团的棉絮从破衣中露出。张之万与郑敦谨见过礼道:“郑大人为何如此狼狈,一路可顺利?” 郑敦谨道:“贪赶路程,天气又不好,所以如此。不过,一路未有大事,只是辛苦了我带的这些人了。麻烦老兄叫郎中给他们找些治冻伤的药。” 张之万将郑敦谨迎到府中。稍事休息之后,魁玉、梅启照等人也闻讯赶来。郑敦谨道:“人既然来的齐,就在这里将案子商讨一下吧。”又让人将江宁的司、道、府、县长官都唤过来,一同商谈案情。 张之万道:“小山,为何如此着急,你来的匆忙,应当好好养养精神才对。” 郑敦谨道:“若是晚了,恐有人泄出口风,就不好问案了。” 张之万料得这个郑青天是想抢在曾国藩前面争功,乐得将此案交过去。当下大家聚在堂上,魁玉将前些时候审案的大致情况说明后,便不再言声。梅启照、张之万只是补充了两句,也没有多说。只有孙衣言侃侃而谈,说指使的人倘能逍遥法外,则天下将无畏惧之心,又何事不可为?所以这一案办得彻底不彻底,对世道人心,关系极大。袁保庆也慷慨陈词,坚决要求用刑求供。浙江候补知县马新祐一再陈情,请郑敦谨还他哥哥一个清白。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则跪地放声痛哭,请求伸冤。郑敦谨将他扶起来,道:“张文详行刺督臣一案,断非该犯一人凭着一时激忿而行凶,本官一定要彻底研鞫,严究主使,尽法惩办。只是案情重大,不便随意使用重刑,倘若在未正典刑之前而刑毙于大堂之上,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一直谈到当晚时近二更天,郑敦谨对此案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随命第二天即提审张文祥。 次日,张文祥和他的妻嫂罗王氏、女儿张宝珍,儿子张长幅以及几个邻居一同被带上堂再审。这一回,郑敦谨亲自审问,问的十分审细。但张文祥还是愿说时便说,不愿说时便昂着头一声不吭。翻来覆去还是将前供重说一遍,又道:“马新贻这只披着人皮的畜牲,伤天害理,黑了良心。不顾人伦,杀弟占妇,我杀这样的人还需有人主使么?” 郑敦谨大怒,喝道:“看来不用重刑,难以撬开你这利嘴。来人!” 两旁衙役呼喝一声,下边孙衣言等人心中畅快,都想道:早就该用刑了!哪知郑敦谨接着却说道:“将罗王氏拶起来。两个衙役上前,将一副拶子套在张文祥妻嫂的手上,两边一用力,罗王氏一声惨叫,立时昏了过去。张之万叫人泼醒再拶,罗王氏惨叫连连,十指都渗出血来。张文祥闭目不看,但只见他额头青筋在一根根的跳。”张之万又道:“再将这两个人套上刑具。” 衙役答应一声,将跪在下面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架上来,在头上套上箍子;又将一个小姑娘拎上来,套上手拶。郑敦谨对张文祥道:“张文祥,你还不说么?难道要看着你的儿子和幼女遭此酷刑之后才畅快么?” 张文祥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儿女,不知不觉已有两行眼泪流下来,他叹道:“为父不慈,让无辜子女遭此大难。妻嫂照顾他们多年,自己非但没有机会报恩,反让您因我而身受严刑。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哪。”回头又对郑敦谨道:“狗官,你不是要知道是谁主使我么?我来告诉你,马新贻实为回人,其父是山东菏泽回民之首,与甘肃回王素有联系。马新贻与太平军、捻军作战,军火多得回民资助,故屡屡立功,升迁也快。马对回王感恩,一直寻机报答。” 张文祥接着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讲了出来。他说道,自己原为捻军,眼看造反事业江河日下,遂“怀反正之志”,后来投到马新贻军下。马新贻有一亲兵叫做徐成三,原与张文祥同在皖北为捻军。后来降清,成为马之亲兵,一直作到巡抚标兵营材官。张文祥因为与徐成三早就认识,后来又同在马新贻军中,所以结为好友。一日,二人在一起畅饮叙旧,酒酣,徐成三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一点不假。你我兄弟,自从捻军那里投奔清廷以来,虽屡立战功,但仍被人小视,动辄以‘重治贼党’相威胁,十分的憋屈。看那马制军却是春风得意,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却还想要背叛中原,投降回部,尽占东南之地,真是不可想象。” 张文祥问道:“此话当真?” 徐成三道:“半个月前,西北回王颁给马氏一份密诏,说目今大兵已定新疆,不日便将‘剿灭’与之作对的左宗棠楚军,入关东下。所有江浙一带征讨事宜,俱都委托马氏办理,事成之后,封其为东南王。马氏旋即复函,称‘大兵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云云。” 张文祥一听,拍案大呼:“此等逆臣,我一定要亲手杀之!”遂有刺马之事。 张文祥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梅启照与魁玉相互对视一眼,皆摇摇头。其他人都表情错愕,不能置一言。郑敦谨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一旁录供的几个书办,不是吓的手发抖不能下笔,就是心有所忌停笔不敢直书,只一个劲的看郑青天是如何发落。 案子竟然审到这个地步,实在大出郑敦谨意料,下面不知道那张文祥还要再胡说些什么,郑敦谨哪里还能再问下去,只能匆忙退堂。张文祥被压入牢中,心中得意,也暗暗赞叹哥老会的堂主程速台的主意高。原来程速台在见他的那天晚上,教他一个主意:若是被抓住后,在堂上受刑不过,便可将这条理由拿出来。那审官肯定会立时退堂不敢再问。今天一用,果然灵验。 郑敦谨回到自己的行辕,立刻让人去查徐成三的下落,又忿忿道:“张文祥简直是痴人说梦,照他这样说来,他不仅谋刺国家重臣无罪,倒成了为国除害、报效朝廷的英雄啦。” 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道:“大人,下官倒觉的这话不象是张文祥这种人能说的出来的。此计必是有高人替他编好的,这更说明案中有案,背景复杂啊。” 郑敦谨道:“我便是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也要揪出幕后之人,查明此案,给主子一个交待。” 伊勒通阿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罢。” “此案难审啊。难就难在事涉多方,有人立时就要张文祥的命,有人要借此案整治对方,有人想把事情弄大搞臭马新贻的名声。这私通西北回王的事,就是一例。等等事务皆牵在张文祥一人身上,如同蛛网,您若不提早想好退身之策,一旦陷入其中,再想拨足就难了。” 虽然初到江宁,伊勒通阿已经看出了一些门道来。不过,郑敦谨雄心勃勃,非要把这天下第一疑案弄的水落石出不可,也不枉他那个“铁面无私”的称号,弄个千古留芳的名声,哪里听的进去伊勒通阿的话。隔了一天,派去查徐成三的人报说:徐成三就是那日拦住马新贻大轿要军火的湘军营官,却不是马新贻的亲兵,目前正在通缉当中。次日,郑敦谨又提审张文祥。但连讯一十四天,张文祥口供不变,根本无法笔录,更不敢随便用刑。郑敦谨一愁莫展,而张之万在郑敦谨来江宁的第三天就急急交接完毕,直奔苏州接任江苏巡抚去了。魁玉听了两回堂,就称病在家,梅启照只是听堂,十多天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张文祥,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此案。京中又不断下旨催办,上谕尖锐指出,“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文祥供词挟恨各节,必有不实不尽之处。前张之万、魁玉等所拟,不足以成信谳。知郑敦谨已审十数次,着其将详情速呈上来。”郑敦谨这才感觉到独木难支,压力巨大。下一步该如何走?郑敦谨同满郎中伊勒通阿、汉郎中颜士璋商量。伊勒通阿出的是卸责的办法,此时看看闲书,养养精神,待曾国藩来了,由他主审,到时再看形势定夺。这个主意郑敦谨是不愿意的。这时他已经不存争功之意,但他也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是无能之辈或胆小之人。颜士璋则道:“既然堂上审不出什么来,何如出去走走。微服私访,也可能会得到些有用的东西。” 郑敦谨并不认为微服私访真能访出些什么来,但案子再审下去,也不会有进展。他也想歇上几天,静一静心,说不定又会想出办法来。郑敦谨带了伊勒通阿和颜士璋在南京城里走了几天,倒真打听出不少事来。光是张文祥报仇刺马的事,就有好几个版本。又听说丁日昌的儿子丁蕙蘅也可能事涉其中,又有湘军派张文祥刺马的几种传说。这些纷头乱绪、复杂情节让郑敦谨感到真如步入蛛网一般。他这才明白,原来此案是不能深究的。要是一直查下去。可能将来真象伊勒通阿说的那要,再想从此案中脱身就难了。郑敦谨开始不自觉的想后路了,不过,依着他的性子,他是绝不会象张之万那样将事情一推了之的。但不这样,又怎样了结此事呢?慈禧与同治帝对此案十分关注,正眼巴巴地等着呢。如何能不露声色的全身而退,不要陷进去呢?郑敦谨一时理不出头绪。 这天下午,三人正在江宁细柳巷行走,抬头看见一座官宅。郑敦谨问道:“这是哪个官员的宅第?” 颜士章道:“这是营务处总办袁保庆的宅子。” “噢,袁保庆前些天去镇江协查案子,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我们进去看看。” 袁保庆恰好是前一天夜里刚刚回来,这天又出去查营去了,并不在家。家人听说是钦差大人府上的两位正六品郎中来拜,急忙通禀。不一会儿,一个少年急匆匆的跑出来,向三人行礼,然后将他们让进正院客厅。 这个少年名叫袁世凯,是袁保庆的长子。字慰庭,号容庵,就是后来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北洋军阀创始人、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风云一时,叱咤中国政坛是后话,此时他只有十五岁,其貌不扬,长的又黑又胖,有些罗圈腿,但说话办事却极周到。郑敦谨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了一处座位坐下。伊勒通阿只好坐到上位,问袁世凯道:“令尊什么时候回来?” “家父现在城郊,临走时交待,若有急事,可驰马飞报,不消一个时辰就可回来。大人可是又要提审张文祥?” “这倒不是,令尊已经好多天不问此案了,难道也想保得自家清白不成?” “大人,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尚可,但家父身受马制台知遇之恩,又同心治理江宁多年了,二人相处甚得,马制台被刺之日,家父痛心欲绝,誓将此案一查到底,岂会在这个案子上撇清。家父曾说,此案不清,枉对马前辈之栽培。”袁世凯说到此,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依小侄看来,家父之心愿恐怕……” 颜士璋一到南京就听说过袁保庆有个十分聪明的儿子,听他话说一半,追问道:“依你看,这个案子会怎么样?” “容小侄放肆说一句话,不知各位大人容得不容得?” “你尽管讲。” “从表面上来看朝廷催责的十分紧,但西宫太后对马制军的评价只有一句话,‘马新贻办事甚好。’直到最近,也是只提其案,不提其人。这说明马制军被刺杀案并未影响大局,他在太后及各位军机重臣心目中的地位也不甚高,朝中为其申冤之人,也皆非马之朋党亲戚。而刺案之背后,另有一批势力,这势力却不希望其案查下去。查下去的动力不足,而阻力却很大,这样看来,这个案子能够深究的可能性不大。” 郑敦谨不服气道:“但近来上喻连连催案,督责甚紧。而朝中言官喋喋不休。这案子怎么会平白无声的了结呢?” “这些都是就事论事。此案涉及朝中重臣,而疑点甚多,谣言纷起,朝廷的初衷当然是想查清楚。不过,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内情,也便不想查了。听说这里边有湘军裁撤、浙江巡抚之子寻仇、杀夫占妻背义忘恩、回疆入中原等等案由,哪一个查下去都不利于朝廷。而且查案日久却没有结果,魁军门、张漕帅、郑大司寇都不能根其原由,那朝廷颜面又将被置于何地?所以要想彻底查下去,极难!” 郑敦谨三人从袁府中出来,伊勒通阿叹道:“看不出,袁保庆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却有这么一个少年老成,洞查世事的儿子。” 郑敦谨道:“袁世凯说的不错。看来此案认真不得。” 颜士璋道:“若是进不得,那便需想一个退身的法子。” 伊勒通阿笑道:“这法子我是说过的,等曾国藩来了,让他顶杠吧。他是湘军首领,这事还需他来摆平。” 郑敦谨想了一会儿道:“不妥。不过,袁世凯有一句话倒可拿来现用。” “郑大人,是哪句话呢?” “他说:‘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内情,也便不想查了。’我们不妨将其内情详详细细的禀上去,看看朝廷是什么意思?” “风闻上奏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可以用密折。只要话说的中恳,多留回旋余地,朝廷那边是不会见怪的。” 第十一章 郑敦谨上了密折的第十一天,曾国藩才姗姗来迟。此时已经是同治十年(1871年)的正月初十了。曾国藩一路蹉跎,等到了江宁的时候,已经对此案的断法成竹在胸。作为一个在官场沉浮起落,名利场中跌打数十年的封疆大吏;一个浑金璞玉、守拙用浑,看破天道人事的儒将。曾国藩将张之万与袁世凯的担心都想到了。 马新贻既无赫赫战功,也无特殊政绩,而四十三岁便作了浙江巡抚,四十六岁升至闽浙总督,四十七岁调任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谁都看得出,这是朝廷专门培养出来的政治新贵。慈禧之所以要培养他以及其他新锐人物,目的很简单:不能叫天下的大官都让湘淮系人马做了。同治初年,八个地方总督席位,湘淮系常占五位;十六个巡抚席位,湘淮系经常保持在十一位以上——用国藩得意幕僚王闿运的话说,湘淮两军,“偏、裨皆可督抚”。湘淮内部,固有龃龉,然自外视之,这个集团气焰嚣张;自上瞰之,更令治国者寝食不安。曾国藩何等机敏?他当然能体会到中央对以他为首的强力集团所抱有的那一份警惕之心。 不过马新贻新亡之日,形势已经大变。同治三年(1864年)攻破太平军天京之后,慈禧开始大幅裁撤湘军,培养非湘势力。经过几年的经营,靠淮军起家的李鸿章,凭楚军成名的左宗棠、从湘军中分出来的福建大帅沈葆桢、李鸿章的得意门生淮军名将刘铭传等一批人纷纷发展起来,与他分庭抗礼,而湘军在朝廷的压力下其势已微。这个时候,马新贻作为打击湘军势力的急先锋,作用已经不是很大了。而且,可以接替他的人也大有人在。所以,朝廷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马新贻而作出引起政局动荡的决策。作为在短期内地位急速上升的一品大员,马新贻也没有时间在京师朝廷之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如果马新贻的案子盘根错结,牵涉太广,慈禧就不会深究此案。但另一方面,如果这个案子仅仅是一小批湘军中下层势力以及哥老会的阴谋,那他曾国藩反而很愿意不遗余力的查清此事。这样一方面可以向慈禧表示自己的不贰忠心,解除朝廷对自己的猜忌之意;另一方面借着此案为朝廷去忧,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讨得慈禧的欢心。 那么这个案子又将从何处下手呢?曾国藩一路上将驿站的邸报都仔细看了,江宁也有自己亲信不断传过来消息。当初不避风险,欲效皋陶的郑敦谨现在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可能正急的团团转呢。郑敦谨的能力,他是佩服的。所以自己若还是照常升堂问案,很可能会步郑敦谨的后尘,这样审和不审没什么两样。如何才能探出实情,曾国藩与幕僚王闿运商量了好多天,最后定下审案之法:堂上审不如堂下审,众官会审不如自己单独审,明审不如暗审。 郑敦谨见了曾国藩,问他何时提审张文祥。曾国藩笑道:“不忙,先看看笔录,再查查案情。还要让彭玉麟、赵烈文、吴汝纶等人出去查访一番,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郑敦谨本来是要和曾国藩一起会审的,但他在江宁等了二十多天,不见动静,等的烦了,于是称病到栖霞山疗养去了。魁玉等人自然更是不愿主动参与此案。 曾国藩等众人都远离此案时,却带着几位幕僚来到江宁大狱,张文祥的牢房之中。 曾国藩隔了牢门向里看去,见一个胡子长长、头发凌乱的大汉正睡在一堆稻草之中,仔细看那张脸,并无凶恶之相,多日不见阳光,面色更显苍白,眉毛向四面乱刺着,闭着的眼睛糊着些眼屎,有些狼狈,但还能辨得出此人以前也是甚俊朗的一个人物。牢头喊道:“张文祥,快起来,总督大人来了。” 张文祥睁开眼,看了看曾国藩,坐起身来,背转过去,身上的重镣哗啦啦的响着。那牢头骂道:“你敢无礼?!” 曾国藩喝止道:“不要难为他,去将他的镣铐去掉。”张文祥听了这话,转头狐疑的看了曾国藩一眼。 曾国藩走过去坐到张文祥的对面慢慢问道:“张文祥,本督听说你孔武有力,一刀可以戮穿五张牛皮,是吗?” 张文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出来。” 两个戈什哈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我要看看你的本领。” 狱卒忙将一把小刀交给张文祥。张文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不怕我刺死你么?” “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 张文祥轻轻点了点头,他右手握刀敛容吸气,随后挥刀对准牛皮靶,奋力一戮,五张牛皮一齐破了,刀尖从后边直透出来!在场之人齐声喊一声好! 曾国藩也啧啧赞叹:“明天起,去掉他的镣铐。将张文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又对幕僚彭玉麟道:“你派人在盐巡道衙门找一间好房子,要床柜俱全,备上干净的被褥。再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干净衣服给他换。招呼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 一行人从牢中走出来,彭玉麟担心道:“盐巡道衙门本无监狱,防守也不如重狱中严密,若是张文祥在那里逃了或被人暗害了,怎么办?” 曾国藩笑道:“没有事,我看张文祥已怀必死之心,不会逃的。至于外人干预么,我自有安排。” 张文祥被带到盐巡道衙门的一间正房里。屋内设施一应俱全,虽然外面仍有兵丁严密看守,但身着便衣,卸去了铁镣,还可以在院内走走,与当初在监狱中的待遇是大不相同。他忽的想起了八年前,马新贻也是这样被自己软禁起来,当时的情形与现在是何等的相似啊。不过,马新贻大难之后便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而自己却要从这里走向黄泉路。八年间自己所经历过的事一一从脑海中掠过,恍如一梦。当初跟了马新贻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虽然混到了正三品参将,蛤到如今马新贻与曹二虎皆赴黄泉,史金彪形同陌路,一切都已成空。想到此,张文祥一直沉静的心却莫名的烦乱起来。 过了三日,曾国藩来到张文祥被关押之处。屏退众人,只留了两个戈什哈和幕僚王闿运、彭玉麟。 曾国藩让张文祥坐下,和气地对张文祥说:“本督知你是个光明义烈的汉子,加上本领高强,哪里都可以混碗饭吃。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道路。” 张文祥同意的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不错。” “张文祥,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论以大辟。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一人做事一人当,佩服你是个光明义烈汉子。以前梅藩台、魁将军、张漕帅、郑尚书多次审讯你,你都闭口不谈案情真相,本督实在是不明白。” 张文祥仍是面色平静,一言不发。曾国藩看了看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下去:“谋刺朝廷大员的事,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时候(公元815年)。当时唐宪宗是中兴之主,可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宪宗为了消灭割据势力,准备征讨淮西吴元济,吴元济遣使求救于恒、郓二镇。王承宗、李师道数次上表请皇上赦免吴元济,宪宗不从,二人一愁莫展。当时宰相武元衡主掌兵权。李师道手下一位养客向李师道建议:‘天子之所以要执意诛杀吴某,是元衡极力主张的结果。请您派我密往刺之。元衡死后,其他人就不敢主张此事,你就可放心去劝天子罢兵了。’李师道深以为然,给他重金。 “当年六月,癸日卯时,天尚未明,武元衡入朝,走到靖安坊东门。有数名贼自暗中突出用强弓射之,武元衡所带从者被乱箭所趋散。一贼冲上前牵着武元衡的马走了十余步,从容将他杀掉,取其头而去,丞相裴度也被刺伤。最后查明,刺客头目竟是八十多岁的寺僧圆净。此僧勇悍过人,为史思明旧部,幕后主谋为李师道。此次刺杀虽然成功,不过并没有救了吴元济,反使宪宗坚定了平藩镇的决心,使唐朝廷认清了形势,引发了许多征讨,成就了唐宪宗一代明君的名声。而圆净与蔡元济却是遗臭万年。自此以后千年,再无刺客之事,你如今所为乃是千古第一人,必会留名于青史之中,不过,哼,这个名却是恶名。我看你决非贪利之徒,所为之事必有所为之缘由,却为何非要替他人背这个千古恶名呢?不如将缘由明白讲来,让天下人得一个明白,为自己留一个清白。” 曾国藩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打动了张文祥。张文祥知道,哥老会程速台是利用他来达到政治目的,他之所以甘心被利用,是因为自己反正也要刺杀马新贻,既然有人愿意帮忙,他自然不拒绝,但也用不着为他担什么道义,更不用替他背这千古黑锅。而王鹏豹已经改名出家,官府也绝不会找到他的。他沉默良久,最后站起来将手中茶杯捏的粉碎,说道:“好!曾大人所言即是。张某十分佩服,我这就和盘托出,都告诉你吧。” 张文祥将刺杀马新贻的前因后果,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招供出来,但张文祥的供述,却让曾国藩心惊肉跳。 前面说过,王鹏豹参与过湘军的“霆军哗变”。当初曾国藩用很短的时间平息了叛乱,悄悄将事情压下,但这件事情成为他一直不想再提的隐情,也是他一桩不小的“历史问题”。这事情已经过去六七年了,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没想到却又牵在这个案子里。如果旧事重提,不仅是给自己脸上抹黑,又可能会引出另一个大案来,到时自己决脱不了责任。另外,程速台原是湘军的一个高级将领,他亲自出面与张文祥联系,那他背后又是谁主使呢?这个人的背景又有多深?当然,此人也必是湘军首脑之一。自己是湘军的创始人,那么这个案子会不会最后又查到自己的头上呢。想到此,曾国藩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这个案子查来查去,原来是在查他曾国藩自己啊。 曾国藩强自镇定,带人回到行辕。路上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快刀斩乱麻,急速结案,再不能拖了,再拖必生事端。 曾国藩立刻派人告知正在栖霞山的郑敦谨,说案已查清,请他速来结案。 郑敦谨匆匆赶回来,两人心照不宣,商量一番,定下了张文祥的供词。案情为:张文祥,河南河阳(今孟县)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贩卖毡帽至宁波,结识同乡罗法善,取其女为妻,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席卷江浙,乃参军入李世贤部,转战东南数省,一度官居叛军副将。同治三年(1864年),李部败走,张逃回宁波。张无以为生,由做过海盗的程速台资助开了个小押当,隐姓埋名,勉强度日。当时马新贻调任浙江巡抚,海盗为患,派兵剿治。在浙江象山、宁海有一处禁地,名叫南田,向来为海盗所盘踞,马新贻捉住了其中的头目邱财青,处以死刑,另外又杀了海盗五十余名,其中颇多程速台的朋友和同伙,因此程速台对马新贻恨之入骨。 这以后又有一连串的怨恨。张文祥开小押当,而马新贻因为押当重利盘剥小民,出告示查禁,张文祥生计顿绝。同年,张文祥的妻子罗氏,被吴炳燮诱拐潜逃,让张文祥追了回来,但人虽未失,卷逃的衣物为奸夫带走了,一状告到巡抚那里,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不准其告。不久,罗氏复又潜逃,张文祥追着了,逼她自尽。至此人财两空,认为马新贻不替他追赃,以致他的妻子轻视他,又断了他的生意,于是便起了报复的心。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抚马新贻至宁波,张递状控告吴炳燮霸占其妻,逼妻丧命,马又不准其状。张告知程速台,程速台因自己做海盗时曾遭马剿杀,故怂恿张刺杀马。同治八年,马升任两江总督,张同至南京,寻机刺杀,直至混进校场而得手。 二人又拟好奏结:“凶犯张文详曾从发捻,复通海盗,因马新贻前在浙抚任内,剿办南田海盗,戮伊伙党甚多。又因伊妻罗氏为吴炳燮诱逃,曾于马新贻阅边至宁波时,拦舆呈控,未准审理,该犯心怀忿恨。适在逃海盗程速台等复指使张文详为同伙报仇,即为自己泄恨,张文祥被激允许。该犯旋至新市镇私开小押,适当马新贻出示禁止之时,遂本利俱亏。迫念前仇,杀机愈决。同治七、八等年,屡至杭州、江宁,欲乘机行刺,未能下手。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随从混进督署,突出行凶,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审明谋杀制使匪犯,情节较重,请比照大逆向拟,并将在案人犯分别定拟罪名。” 曾国藩召齐会审诸官,征求各位意见。魁玉、梅启照等人自然无话,但袁保庆、孙衣言等人坚决不同意。拒绝在问供和奏结上“书诺”(签字)。曾国藩一脸庄重,将张之万与郑敦谨所担心之事一一举出,又道:“这样做也是为马制军洗刷清誉。难道非要查出是堂堂一品大员,诱奸下属老婆,终于恶有恶报,被本夫杀死么?这个说法,只能让马家家属更加悲愤,马氏的亲朋故旧无法接受,让朝廷担上用人失当的名声,让公忠体国的马新贻,在九泉之下不安。此前我朝苦心营造的上下无猜、和衷共济的局面,岂不又有变数?” 袁保庆义正辞言道:“我相信马制军的为人,决不至于做下如此之事。二位大人精心炮制的口供,漏洞百出。恐怕也过不了朝廷这一关。还望曾大人召齐会审诸官,重新审理,查明真相。” 曾国藩暗叹袁保庆之迂:若真查明真相,你袁保庆恐怕是最后悔的一个。知道和他们争也无用,当下无话。第二天,只将魁玉、梅启照还有新上任不久的江宁知府蒯德模等人召来阅供具名,在奏结中根本不提孙衣言、袁保庆参加会审一事,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们书诺具名了。 第十二章 曾国藩和郑敦谨在上奏的同时,把供招抄录分送军机处、刑部存案。郑、曾这一手很厉害,首先存案,造成既定事实。意思很明白,这就是最后定谳,已经入档了,再审也不过如此,绝不能翻案。郑、曾还在会衔复奏时,特别附了一个夹片,陈明“实无主使别情。”但又说“该犯供词,尚属可信。”前边意思是没有其他情况了,后面又说此供词只是可信,并不一定就是事实。这一模棱两可前后矛盾的措词竟被慈禧通过了。其实他们上夹片的意思就是请慈禧、慈安、同治帝及军机处多多担待,不要再生枝节。由于郑敦谨之前上的密折,以及慈禧通过其他渠道对案情的了解,慈禧明白此案只能是一个糊涂案,深究无益,反而会给朝廷带来麻烦,因此她也不得不最终接受这一事实。当年三月二十六日,谕旨下达,以“漏网发逆,复通海盗,挟嫌泄愤,刺杀总督大员”定谳,肯定了郑、曾的奏结。直到朝廷批复下达,会审官孙衣言、袁保庆仍抗旨拒不画押。但此时这个案子已经彻底将他们排斥在外了。 说到慈禧定案,其中还有一个插曲。本来同治帝是依了两宫皇太后的意思,对刑部的申报作了批示。但皇后阿鲁特氏听说了此案,因为这个案子甚奇,十分关心。看了刑部的申报和郑、曾二人的折子以及张问祥的供词后,觉的疑点重重,对同治分析道:“表面上此案为张文祥新仇旧恨积聚成仇。但细细分析,任何一点都不能成立。首先,张文祥因为一品大员不帮他找回老婆就起谋害之心,这实在是无法理解;马新贻查禁押当,是地方政策,并非针对其一人,利益受损的也不止张文祥一人,他不过一介草民,失去财产并不多,况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难道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要与马新贻同归于尽?此理也讲不通;折子上说张文祥开押店,勉强过活,那就说明他虽受程速台资助,但所受有限,这也不值得他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为程速台卖命。张文祥仇恨三年不改其志,必欲杀马新贻而后快。即使将这三条理由都加起来,也无法让一个常人积聚起如此大的仇恨。我看马新贻因小节而背义,遭至杀身之祸的事,倒可能是真的。如今国家内忧未平,外患日甚,朝中官员都应当至力于治理国事,为国出力,岂能象马新贻那样腐败贪欢。我看要严肃官纪,依事实断案。张文祥杀马新贻,本应算杀害‘不拒捕奸夫’,依‘擅杀律’,判个缓期执行的绞刑即可。” 同治帝也觉得慈禧太后建议不当,而皇后阿鲁特氏的说法更有道理。他接受了皇后的见解,依着她的话批下奏章。慈禧太后知道后,气得大骂同治帝是昏君,不听她的话却听信皇后的一派胡言。逼同治重新改过批文。从此,西太后也更加嫉恨阿鲁特皇后,为以后逼死同治皇后埋下伏笔。 同治十年(1871年)四月初四,曾国藩奉旨监刑,将张文祥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据说用的是“鱼鳞剐”,一片片细割。张文祥的儿子也一并被杀。张文祥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对此毫不在意。但让他吃惊的是,事实并没有象曾国藩答应他的那样,让他在清史上留下一个侠义的名声。“因妻为人诱逃,呈控未准审理,心怀忿恨,又勾结海盗乃乘闲刺杀总督大员。着将该犯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不知张文祥临死前听到这样的判词会怎样想?曾国藩是否成为他平生最恨之人呢? 朝廷对马新贻的恤典甚厚:入贤良祠,以总督阵亡例议恤,赠马新贻太子太保,予谥号“端愍”,意思是为官清正,死得可惜。又赐其后代子子孙孙可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的职位。这些恩赐总算仁至义尽。在历史上,马新贻还算是有一点儿政绩的,在任上废除了一些无名之费,扰民陋规,惩治湘军游勇,打击海盗,兴修水利等。他死后,在他任职过的江宁、安庆、杭州、海塘,都有百姓为他建立专祠。 袁保庆吃了个哑马亏,虽心怀不满却也没有办法。孙衣言却是个极有文采的人,有笔在手,不争一时争千秋。他为马新贻所撰的墓志铭,秉笔直书:“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而叛逆遗孽刺杀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经断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惧,而狱已具且奏!衣言遂不书‘诺’。呜呼!衣言之所以奋其愚戆为公力争,亦岂独为公一人也哉!”意思是张文祥彪悍狡猾,不用酷刑是无法得到实情的。必须查明实情,找出藏在其背后的叛臣贼子,用重典来惩治,这才能让天下怀二心者有所畏惧。但如今我虽然没有签字,主审官仍然匆匆结了案。我之所以奋力为马新贻力争,难道仅仅是为了他一人么?我是为了大清江山啊。 孙衣言的文章一出,震惊朝野,舆论大哗。慈禧太后虽知道其中大有隐情,可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去动摇大清江山啊。斯人已作古,让他去吧,无非加恩赐恤,以慰忠魂,也就够了。 郑敦谨极爱惜自己声名,当年立志以夔、皋、伊尹为榜样,锐意进取,欲要陶铸人心,转移世风。如今却做下这种违背良心和本性的事,心情很糟糕。听说孙衣言为马新贻作的墓志铭后,更受刺激,决意离开政坛上的倾轧虞诈,不再涉足官场。未等圣旨下达,更没等张文祥正法,他悄悄的离开了江宁。 郑敦谨走到清江就停了下来,打发两个郎中代他回京交旨,声称有病不能回京。新任漕运总督张兆栋在清江将郑敦谨接到督府,劝他道:“老前辈圣眷优隆,老当益壮,着实还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归去之志?” 郑敦谨苦笑道:“九陌红尘,目迷五色,我真的厌倦了。早归早好。如今还算走的晚了,若是早归一步,我的名声也不会被沾上这个污点。” 钦差大臣不回京交旨,按清制是要治罪的。曾国藩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湖南同乡,借巡视地方为名,到清江去看他,百般安慰,劝他回京赴任。朝廷也迭下谕旨,命其回京。他以有病为托词,请求开缺,并终生不再为官。 郑敦谨的名声大,慈禧虽然对他半路扔顶戴的事不高兴,但不愿意为这事在朝野上下惹起口舌事非。她将对郑敦谨的怨气撒到了两位刑部郎中身上。郑敦谨的两个助手回京后悄然消失。六月,颜士璋被放到兰州,虽是给了一个没有实缺的知府,与充军流放所差无几,不久回籍赋闲。伊勒通阿于八月十九日“给全俸以养余年”,也回老家去了。 曾国藩因将张文祥刺杀总督案办得天衣无缝,受到朝廷上谕嘉奖。曾国藩、魁玉、梅启照等人都交部优叙。 第二年三月十二日,即同治十一年(1872年),曾国藩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终年62岁。是月,清廷闻讣,辍朝三日。追赠太傅,谥文正。 赋闲在家的颜士璋后来写了一本《南行日记》,记述了赴宁审案的全部过程。据他的曾孙颜牧皋说,日记中写道:“刺马案与湘军有关。”“刺马案背后有大人物主使。”但此日记已经失传。 第一章 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春。阴雨连绵遮不住上海的繁华与奢迷。上海大新街上仍旧是处处笙歌,满目灯火。在这条街的中段,丹桂戏园门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前停满了轿马人力车,沿着大路一直向两边排去。虽然“客满”的牌子已经挂出多时,但戏迷们仍旧徘徊在戏院门前,久久不愿离去。 今夜要出场的人物非同一般,是举国有名的京剧名优杨月楼。杨月楼名久昌,字月楼,安徽怀宁人,这一年整三十岁。他自幼入北京张二奎之忠恕堂学艺,深得真传,工老生兼武生,排名玉楼,与武生俞玉笙(菊笙)并称文武双璧。但凡知道一点京戏的人就一定不会不知道杨月楼。 杨月楼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来到上海。上海人原来看京戏只看个噱头,瞧个热闹。然而,这杨月楼一来上海,在《安天会》中饰孙悟空,出场连翻一百零八个筋斗,收步不离原地,登时倾倒无数沪上观众。再加上他身法步唱功皆为上乘,扮相更是英武阳刚,英俊潇洒,因此博得上海戏迷特别是众多女子的爱慕。看杨月楼的戏一时成为上海人的时尚消遣方式。 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此时停到了戏院门前,一个穿着绸袍的年轻人先从前面跳下来,小跑到中间车上,撩起车帘将一个人扶下车。这人穿着华丽,气质雍荣,行步稳健,迈步向丹桂戏院走去。前后车下来五六个人前呼后拥。戏园里也有四五个人急急穿过人群过来,个个带着一脸讨好神情请安道:“杨老板您来了。请从这边走。” 一行人穿过人群从侧门走入,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青皮袍的中年生员哼一声道:“好大的架子,不就是一个戏子么!娼优隶卒之辈过于张狂了吧。”旁边一个小个子道:“哎,大哥。如今世道大变,在上海更是良贱难分。听说过陈二毛么?以前不过是个抬轿子的,不知怎么发了财,竟捐了个道台。每天价坐着蓝呢大轿出入市井,大耍威风。虽然荒唐的很,但又能如何?” 两人说话间,那杨月楼已经进入后台。戏园王老板跟在后面搭讪道:“这大的雨,难为扬老板来的这么准时。” 杨月楼笑道:“春夜多喜雨,好雨!好雨!雨中行车,别有一番味道。”杨月楼边说边走到自己的妆室,独自对镜而妆。他虽然已经是名满全国的名角,但多年来自己穿戴上妆的习惯却改不掉。这一场戏是《五雷阵》,杨月楼是扮老生孙膑,可扮出来仍旧含着一股掩不去的英姿。 杨月楼正在化妆,戏园子的案目陈宝生走了进来。(案目受雇于戏园,向戏园老板交纳一定的押金以后专门承包戏园的座位,由他负责出票和招待客人)因这个案目特别会巴结,把杨月楼侍候的特别的周全,杨月楼对他印象还不错。只见这个案目走到杨月楼面前道:“杨老板,自打您来了上海,凭着您的本事,全上海人都倾倒了。这不,又有一个戏迷给您写信。她说她对您是仰慕极致,特别给您写了一封信,望您费时一观。” 杨月楼的戏迷成千上万,自然不把这当一回事,漫应道:“就放这里吧。” 陈宝生拿出了信,却没有放下,站在那里没有动。 杨月楼道:“你还有事么?” “这个信是韦公馆的韦小姐送过来的。人家是广东巨富之女,常来为您捧场。您就给个面子看看这个信又如何?这小姐的乳娘还在门外等着回音呢。” 杨月楼笑道:“看来你是拿了他的红包了吧。既是对我杨某如此看重,我现在就看一看。” 杨月楼接过信来,展开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满纸端庄秀丽的字迹。“好字。”他不禁轻轻的赞叹一声。原来这韦小姐生于富商之家,又住在风气开放的上海。从小就识字念书,不仅工书法,而且胸中颇有才墨。这封信也是写的花团锦簇一般。 杨月楼还没看几行,大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一张情书。饶是韦小姐好文采,这封信写的缠绵绯侧,柔情万分。杨月楼将心跳慢慢抑制住,静静的看完这封信。在信后所附的一张红纸上,还端端正正的写着韦小姐的生辰八字。一个身份高贵的富家小姐却看上了一个戏子,这是杨月楼所想不到的。而从信中的字里行间,这个小姐的才情也深深的吸引了他。他沉思片刻,对陈宝生道:“韦小姐的奶妈还在外面吧,你把她叫进来,有些事情我要当面和她说。” 陈宝生将韦小姐的奶妈王氏带进来,自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杨月楼道:“你家小姐好才情啊。” 王氏得意道:“我家小姐不仅文章写的好,人品也是极好的。相貌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象我家小姐德才貌三全的闺女,你就是打着灯笼走遍全上海也难找到第二个。杨老板,您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片真心啊。” 王氏这么一说,反而更让杨月楼下了决心。自古良贱不能通婚,作为一名身处贱籍的戏子,凭着自己的社会地位,自己的身份,如何能与这位小姐相配。杨月楼道:“多谢韦小姐高看,此信诚能动人,我杨月楼有幸能得到你家小姐垂青,自是感动。不过,我杨月楼毕竟只是一个戏子,身处贱籍。自古良贱攸分,尊卑各别。我与韦小姐之间,地位悬殊,鸿沟拦缘,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即使小姐不在乎,但社会、国法、家规都难容此事。这封信有劳嬷嬷带回,小姐之美意,我万难成全。” 王氏一听,如冷水泼头,却仍不甘心,道:“我出门时,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信交到杨老板手中。我若带回去,小姐还以为我在骗她呢。不管怎样,您写一封回信。我回去也有个交待。” “男女之间,岂可随便鸿雁传书。若是传了出去,我与小姐都难逃是非口舌。恕难从命。”说罢,将信往王氏手中一塞,径自出去了。 锣鼓齐响,演到为孙膑侄为毛蕡(音fén)所败,杨月楼扮演的孙膑亲自出阵杀退毛蕡时,杨月楼不经意向楼上一扫。见一个丰姿绰约美艳绝伦的少女正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再看她的旁边正是王氏,不觉心中一动。杨月楼定了定神,在台上不动声色的继续演了下去。但下台之后,杨月楼却止不住又向那楼上包间望去。此时那里已人去楼空,杨月楼不禁长叹一声。 第二章 王氏碰了个软钉子,虽说杨月楼说的字字肯切,句句在理,但她心里仍不是个滋味,不知该如何向韦小姐交待。 那韦小姐名叫韦阿宝,时年不过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此时还是清朝封建时期,不过早在三十一年前,(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英国人就开始在上海贸易通商和居住。一年后,英、美、法等国又纷纷设立租界。一时间华洋混居,五方杂处,皆不受中国官府直接管辖。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随着西洋势力在上海发展雄厚,西洋文化也渗透进上海来。上海租界作为当时中国一块特殊地区,以往依据传统的社会身份和特权地位而形成的上下尊卑身份等级关系已大为松弛,以往的封建礼教思想也渐渐退出了主导地位。韦阿宝也自然受到影响,能写出这样一封求爱信也就不奇怪了。 韦阿宝让王氏送去了情书,自以为凭着自己的一片真心,加上不错的家庭,美丽的容貌,那杨月楼断无拒绝之理。她坐在包厢之中,无心看戏,坐立难安。一会儿看看台上,想着杨月楼怎么还不出场,一会儿看看台下,念着王氏为何这长时间还未出来。既满怀憧憬,又怕事有变故。正在心猿意马的时候,王氏推门而入。韦阿宝的心扑簌簌的跳起来,但却无法张口,一双大眼睛直盯着王氏,盼着王氏能带来好消息。王氏只轻轻一笑,道:“小姐,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回去再谈。你是现在就回,还是看完戏再回呢?” 此时开场的锣鼓已响,韦阿宝当然想再看到心上人,说道:“既然来了,还是看了戏再走吧。” 那杨月楼一出场,便是满堂喝彩。再看其扮相,眉如墨画,睛如点漆,面如冠玉,又透着一股大丈夫之气。韦阿宝痴痴的看着他,竟似木雕一般。 王氏看着韦阿宝出神的样子,心中十分难受。虽说她只是韦阿宝的奶妈,但这韦阿宝是她一手带大的,二人感情笃深,不异母女。可以说韦阿宝就是要星星,王氏也愿意想办法摘来。但此时的王氏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看完戏回到家。韦阿宝刚要问王氏,抬眼却见她脸色不对,心中便有几分忐忑。她没有直接问,只是轻声道:“那杨月楼已经成婚了么?” “尚未成婚。” “难道他是徒有其表之人,除了唱戏好之外,再无其他好处?” “也不是。想不到杨老板虽是个武生,却识文断字,说话条条有理,是个文武全才的小伙子。可惜做了戏子,若是个良家人,说不定能一路连捷,做个大官呢。” “那王嬷嬷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脸色难看?信他收下了没有?有他的回信么?他说了些什么?” 王氏见韦阿宝心急如焚,不得不将杨月楼的话复述一遍,然后说道:“杨老板说的也对,你和他门户不配,地位悬殊,良贱有别。这个姻缘是成不了的。天下的好男子多的是,凭小姐的才貌不愁找一个如意的,就不要再想着他了。” 韦阿宝听了良久不说话。最后轻轻道:“要怪就怪我不该生在良家。若是也落户贱籍之中,倒还有幸能嫁得他这样的夫婿。今生无缘,来生再续吧。” 王氏见他这样说,还以为韦阿宝也想通了。哪知一连数天,韦阿宝茶不思,饭不想,每日里除了睡觉就是呆呆的想事。有时也会对窗吟几句“为何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暖风帘幕,知有个人憔悴”,“隔世有盟须结发,今生无缘枉销魂”之类的伤心词句。渐渐失魂落魄,人比黄花瘦。竟一病不起。 韦阿宝的母亲韦王氏看着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心情抑郁,又病倒在床,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请了中医请西医,上海的名医找了不少,但韦小姐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没过一个多月,身子大虚,走上几步都会晕倒。韦王氏整天眉锁愁云,守在女儿身边不敢离去,自己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了。 心病还需心来医,王氏既心疼韦阿宝,又担心韦王氏,把心一横干脆将实情告诉了韦王氏,希望韦王氏能想个办法,治好其女的心病。原以为话一说出,少不了一番责骂。哪知这韦王氏也是杨月楼的忠实戏迷,其欣赏杨月楼的程度不亚于其女。一听是为了杨月楼,心中便有几分愿意,再说为了女儿,哪里还能顾得上考虑许多。她对王氏道:“既然是我女有心于杨月楼,我看这个姻缘也不错。虽说杨月楼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我家不嫌弃他,他也用不着自轻自贱。我亲自和他说去。” 王氏道:“夫人,若是杨月楼再把您顶回来,以后的事就不太好办了。我看丹桂戏园的案目陈宝生与杨月楼处的十分惯。不如把他叫来问问,看他有什么办法。” 韦王氏点点头道:“就依着你吧。” 陈宝生本就对有钱人十分的巴结,这一回又想借着成就杨韦两人的好事多得些赏钱,自然是十分卖力。他在路上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一个稳妥的办法。见了韦王氏,胸有成竹道:“韦夫人,我知道杨老板是个有名的孝子。他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北京住着。若是说服了他的母亲,这事便有九成把握。到时候,上有家大人作主,中间再请个媒人说合,两人又你情我愿。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可不是个好事?” 韦王氏听的眉开眼笑道:“就我家女儿这条件,全上海能有几个?有这么一个儿媳妇,是他家高攀了。不怕杨老太太不答应。我这就去北京找她去。” 第三章 上海的农历四月,天气早已是热的让人难耐。收到韦阿宝的情书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杨月楼已渐渐将此事淡忘。这一天,刚刚演完一出戏,杨月楼接到母亲从北京寄来的信,说她不日将来上海。杨月楼早就想把母亲接到上海,只是刚来这里不到一年,演出又十分繁忙,诸多事情都没有安顿下来,所以耽搁了些日子。杨月楼对自己的跟包李成春道:“老太太大约过个三五天就能到。三天后,你带两个人天天到码头看着。老太太来了立即通知我。” 杨老太从北京乘了火车到天津,又换了火轮船一路直到上海。李成春接着了杨老太急忙叫人回去通知杨月楼。杨月楼赶了马车到了码头,却见母亲和一个一身珠光宝气的半老徐娘在一起。杨月楼上前道:“母亲辛苦了,怎么不等我去接您就这么急着赶来?这位又是谁?” 杨老太笑着介绍道:“这位是韦小姐的母亲韦夫人。是她专程去北京把我接过来的。” 原来,韦王氏带着几个贴身丫环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凭着她一张利嘴,把杨老太哄的心花怒放。杨老太的儿子不管如何出名也不过是一个戏子,能找到这么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做儿媳妇,是又实惠又有面子的事,她又如何不愿意。所以杨老太在上海一见了杨月楼就埋怨道:“韦小姐哪一点配不上你,为何故作清高,害的人家卧病在床。” 韦王氏接过话头来,将韦小姐回去后大病一场,花容憔悴的事说了。一边说一边落泪,煞是伤心。 杨月楼听罢深受感动,叹口气道:“没想到韦小姐一片痴情。但两家门户悬殊太大,且良贱岂能通婚。这可不是小事。” 韦王氏道:“只要心中无门户,哪儿有什么门户高低之分。码头不是说话的地方,眼看已到正午,咱们到荣顺馆吃些饭,我作东道。” 杨月楼道:“有劳韦夫人将家母接到上海,这个东道还该我来做。” 韦王氏道:“不过是为了有个说话的地方,去了再说。” 杨月楼到了荣顺馆才知道。韦王氏早已经包了一个三桌的包厢。其中两桌已坐满了客人,一桌是韦王氏的朋友邻居,另一桌却都是丹桂戏园的园主、管事,自己所在戏班金桂轩的班主等人。 杨月楼道:“韦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问问大伙,咱们两家配不配。我告你杨老板,没有一个反对的,都说这是好姻缘。凭什么你就推三阻四的?” 杨老太也道:“方才我在车上问你韦小姐如何。你说无论才情、容貌还是气质都是千里挑一。既然如此,如何就不愿意呢?” 这屋子中的人也跟着哗然道:“我们看杨老板和韦小姐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杨老板你是个爽快人,就不要拿大了。” 杨月楼对着大伙一抱拳道:“非是我杨某目中无人,不识良缘。只是良贱不能通婚,我这样做有违国法啊。” 戏园主王老板站起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在上海唱戏的娶良家女子的还少么?梨园乐的陈老板,凤来仪的李老板不都娶了良家女子了么?再说了,咱们这一行既不偷也不抢,堂堂正正的做人,明明白白赚钱,凭什么就被人瞧不起。” 王老板话音一落,众人齐声喊好。 那桌韦王氏的邻居也道:“我和韦夫人是老相识了,从小看着韦小姐长大。前几日,我去了韦家一看。韦小姐已是水米难进,奄奄待毙。也难为小姐对你一片痴情,这个时候了,你就忍心看着韦小姐为你殉情?” 那边韦王氏又开始抹开了眼泪。 杨月楼听到此处,再无法推辞,回头对杨老太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此事就交给我母亲作主吧。” 韦王氏一听立时转成了笑脸,对杨老太道:“您说如何?” 杨老太也乐盈盈道:“那我家就高攀了!” 杨老太答应了亲事,大家皆大欢喜。这顿饭便成了定亲宴。一顿欢宴吃到下午酉时方罢(下午五点钟)。送走了客人,韦王氏轻轻拉拉杨老太示意她留一下。等众人走光,韦王氏道:“我女就在隔壁,亲家母你看看。” 韦阿宝虽然身体尚未恢复,但那日韦王氏去北京之后,她就有了些希望,病也稍好些。今日听得婚事已定,更是高兴。面色回红,精神大好。那杨老太在外厢往里细细看了一番,见是她果然是花容月貌,仪态万分。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好好。我儿真是有福啊。” 第四章 接下来两边着手张落着请媒租房,准备聘礼嫁妆。韦家自是富裕,那杨月楼作为名角自然也有不少积蓄,所以婚礼前的准备办的分外顺当。 韦阿宝家与在上海的韦氏家族相交甚淡。毕竟韦阿宝是下嫁给一个当时社会所不耻的唱戏的,而且韦阿宝的父亲韦天明长期在外做生意,经年不归。为了少生事端,这一回,韦家竟没有通知在沪的韦氏家族人。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上海名角与豪门韦家的婚事。这事很快就让韦氏家族的人知道了。其他人与韦家关系还不算亲近,但韦天明在上海还有一个亲弟弟,名叫韦天亮。韦天明与韦天亮二人同从广东香山出来创业,因为生意上的事闹翻分了产业。其后,韦天明的事业是蒸蒸日上,而韦天亮的生意却是江河日下。过了十年,一个成为上海响当当的商界人物,另一个却只是开两间铺子,勉强过的去日子。 韦天亮听说侄女要成婚,却不通知他,便有几分不悦。再一打听,竟然是和上海名角杨月楼成亲。这一条更是把他气的七窍生烟。作为一个在广东深受传统教育和封建文化影响的人,即使他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仍然无法改变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在那个时代,奴仆及娼、优、隶、卒等职业属于贱籍,这些人不但被剥夺了参与科举考试和仕进的权利,如果犯了罪受到的处罚也要比良人要重。按大清法律,良贱为婚也是明文禁止的。特别是对于贱男娶良女,处罚更严重。清律规定贱民娶良人女为妻者,需离异,并处杖八十。特别是娼优乐人如娶良人女为妻,罪加一等,犯之者杖一百。在雍正以后随着贱籍不再被强制世袭,实际生活中也屡有良贱通婚的事例,到了道光之后,当地官府对此事更是常常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不过一旦家族中有人出面干预,官府也会介入。 韦天亮气冲冲的闯到韦家,韦家仆人见是二老爷,也不便阻拦。韦王氏在内房听得家人报信,便让人将韦天明引到书房。韦王氏刚刚坐定,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走进来。那人穿一件白夹衫,黑纱马褂,瘦脸长眼,稀稀的几根胡子,正是韦家二老爷,韦天亮。 韦天亮不及坐下,便道:“听说侄女要成婚,怎么连我也不告一声,嫂嫂是何居心?” 韦王氏见他来者不善,起身亲自倒茶:“叔叔,我家与你家早就不通声气多年。虽说你兄长下南洋的时候,你也偶尔来看看嫂嫂,但毕竟你们俩个水火不容,你侄女的婚事自有不请你的道理,谈不上什么居心吧。” “恐怕此话不是出自真心。阿宝是不是要嫁那个杨月楼。自古良贱不通婚,你把阿宝配给一个戏子。不仅是把阿宝往火坑里堆,更辱没了我们韦家,丢了我们韦家的脸。” 韦王氏冷笑道:“那依叔叔如何?” “那杨月楼算什么东西,也真敢吃这口天鹅肉。韦家当别名份,重礼教,退了这门婚事,方不辱我韦家门户。” 韦王氏眉头皱的紧紧的:“叔叔,我家的事还轮不着你来管。” “你将女儿配给伶人,是丢我韦家的脸,丢我们广东人的脸,我怎么不能管。这门亲一定不能成!” “韦天明,我敬你才叫你一声叔叔,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你想想当年你落魄的时候,是谁暗中接济你银子,才让你现在有店有房衣食无忧的。如今你良心让狗吃了么?” 韦天亮还要说话,那韦王氏早已端起了茶杯。两旁家丁高喊一声送客,推推搡搡将他撵出了韦家。 韦天亮挟着一肚子气回到家,他家夫人韦李氏道:“你与你哥早就没有来往了,亏得你嫂嫂前几年还帮衬过你,你倒去找嫂子的麻烦去了。你看看,活该自找气受。” 韦天亮道:“放屁,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阿宝这么好一个姑娘,找个状元也是应该的。如今却配个戏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我还不是为了她?何况良女嫁贱民,这事传出去我们韦家在上海还有颜面么?我以后还怎么见乡人?” 韦天亮急了半天,想不出办法来,于是去找与自己熟识的广东同乡、同族韦成深。韦成深五十多岁,也是广东香山的,且与韦天亮同族,比韦天亮早来上海十年,开着一个花圈店,生意虽不大,但还比韦天亮强一些。他与韦天亮甚是谈的来。一听说韦天亮的侄女要嫁杨月楼,竟也是义愤填膺,大骂杨月楼无耻。于是与韦天亮联络了广东香山在上海的十多名志同道和的老乡聚在礼查饭店商量。 大家谈了半天,还是韦成深出了个主意。他道:“咱们先打听到杨月楼结婚的日子,多带家人伙计到他家搅闹一番,问问他还知不知道国法,还有没有兼耻,让他羞也羞死。再堵住他杨家的门,不让他去接花轿。这么闹上一天,谅他也没胆子再娶阿宝。若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强要娶亲,咱们就告官。按大清律,打他一百大板子。” 韦天亮听了连连说好,其他人也觉的这个主意不错,一边吃一边又痛骂杨月楼一番后,便作鸟兽散,分头行动去了。 第五章 这一年十月底,是杨月楼与韦阿宝大喜的日子。虽然韦王氏决定婚事简办,不事张扬。但毕竟是富家婚礼,仍比一般人要气派的多。光彩棚就搭满了整条街。准备送亲的马车共有二十多辆,嫁妆塞了五十多箱。韦家门前,一片欢娱之声。 但韦家一直等到巳时二刻(11点半)也不见接亲的队伍,韦王氏着急的对王氏道:“你叫人去打听打听,新郎那边是怎么了。”话未说完,家人韦福进来道:“大奶奶,前门街里进了些没来历的人,有些人还抄着家伙,好像是来闹婚的。” 韦王氏急忙领着人出去看,见前门大街上果然有几十号人贼头贼脑的晃来晃去,把着两端的街口。正看着,远处闪过一个人影。韦王氏不过三十七八岁,眼神好的很。一下子就认出来是韦天亮。她暗骂道:这个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帮他。饿死了也少些今日的麻烦。 这些人本来是要去杨月楼那里闹婚,可是却扑了个空。原来杨月楼打听到韦族有人要来找他的麻烦,早早的就迎亲去了。韦族的人立刻派人快马通知了韦天亮。韦天亮带了这边的几个香山朋友,连着他们店铺的伙计,家中的男仆,跑到韦家将街口堵住。想截住杨月楼。杨月楼并不想把婚事闹砸,自然不敢接近。只是在上海的各个街道绕圈子。 眼看着情势危及,杨月二人的婚事就要被韦天亮等人搅黄了。韦王氏当机立断道:“韦福,你去叫几个人去告诉杨月楼,让他抢婚!” 这抢婚原是两广一带的风俗,上海的一些两广人结婚时也偶尔用这个仪式。新郎官抢了新娘往家跑,而送亲人在后面直追装着要抢回姑娘的样子,是图个欢乐热闹吉祥的意思。此时的韦王氏却是要用这个风俗对付韦天亮和韦成深,想办法把婚事不露声色顺利办了。 韦王氏让人把车马都赶回院子,悄悄的从后门出去,不等迎亲的队伍来就浩浩荡荡出发了。那边杨月楼接到韦王氏的话,也快马加鞭直向这边冲过来。送亲队伍与迎亲队伍一会合,杨月楼飞身从马上下来,将韦阿宝从轿中抱出,放到马上。两人同乘一马直向自家奔去。 那边韦天亮在韦家前门的街上等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人来,正在疑惑。韦成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道:“你还傻等什么,人家从后门跑了。” 韦天亮一听,急忙带着人上了马车就追。一行人风驰电掣,居然把迎亲队伍追上了。韦天亮指挥人想拦住队伍,但那些人大多是戏子出生,各个都有功夫在身,哪里能拦的住。双方一上手,几下子就把韦天亮带来的人打了个稀里哗啦。街上人虽见一群人打架打的凶,但听里面一些人大声喊着“抢亲了,抢亲了”,又见贴金刻银的送亲花轿,披红挂绿的迎亲马队,干架的人各个穿的齐齐整整,两旁鼓乐手呜哩哇啦的不停奏乐,挺象个抢亲的样子,倒也不以为怪。许多人还围在一旁看热闹,指手划脚道:“你看看,人家抢亲可真是抢啊,出手还挺狠,和真事儿一样。” 韦成深一看事情搞砸了,自己的人还吃了亏,急忙叫韦天亮唤人回来。一群人灰溜溜回到各家各店。那香山韦家的十几个本族人聚在韦天亮家里商量办法。大家七嘴八舌痛骂杨韦两家一阵子,那韦成深道:“光在这里过嘴巴子瘾有什么用?要想办法狠狠治治他。” 韦天亮道:“你有什么办法?” 韦成深咬着牙说:“刚才他们不是嚷嚷着抢婚么?就用这个治他,告他诱拐良家妇女,卷逃财物!” “韦阿宝与杨月楼有媒有证,现在说不定都拜了堂了,怎么能告的准?” “方才看到那满车的嫁妆了吧?那就是物证。方才抢婚的风声不是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么?这就是人证。两人的婚事又是国法所不容的,哪个说媒,哪个就也犯了国法。谁敢揽这事?就是他敢揽,论情论理,杨月楼也逃不脱那一百板子。” 众人都说有理,当下拿出笔墨纸砚,由韦天亮写就状子,立即送到县衙来。 上海知县名叫叶廷春,刚刚调任此处不到一个月。他原来在浙江任知县时,得了个外号,叫做三大知县。此人是脑袋大、脾气大,酒瘾大,断案往往意气用事,武断不察。这一回韦天亮送状子的时候,叶廷春正在后衙里和几个朋友喝了个尽性。听得有人告状,匆匆升了堂。在堂上刚刚看完状子,嘴里便骂道:“好个杨月楼,小小一个微贱优人竟然欺负到我们香山人的头上来了。” 原来这叶廷春也是广东香山人,与韦天明兄弟还是一个乡的。而且叶廷春对戏子的偏见,比韦家族人还要深。不仅仅是认为这些人是贱民,无足挂齿之辈。甚至还认为凡戏子皆无好人,品行不端,至淫至贱。他在浙江做知县时就多次奏请上级限制戏子的一些公民权力。那里的戏班一听到他,莫不恨之入骨。如今遇了这事,叶廷春哪儿能持公正之念。 叶廷春立刻发签派人去捉拿杨月楼。杨月楼与韦阿宝刚刚拜堂成亲,两人穿着婚嫁之衣便被套上绳索用车子拉到县衙。几个衙役押着两个披红挂彩的新人招摇过市,倒在上海惹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一时观者如潮。杨月楼到了大堂,刚刚喊了一声冤枉。叶廷春便道:“本官尚未问话,你怎么就喊冤。难道本官冤枉你不成?”说罢,扔下签来,命将杨月楼吊起,重打脚胫一百。 韦阿宝大声哭道:“大老爷,小女是真心随他。我们上有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邻居朋友皆可作证。望大老爷明查,放过我家官人吧。” 叶廷春道:“你这女子太痴。自古戏子薄情寡意,若非拐带,他如何会要你这么多的财物?再说杨月楼一个贱民,强婚良户,既拐汝人,复骗汝财。罪犯国法,有辱我广东香山名声。岂是能轻轻饶过的?” 韦阿宝哪里听的进叶廷春的话,只看见杨月楼每挨一下打,身子便颤抖一下,不一会儿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愤声道:“小女子嫁给杨月楼,乃是自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跟定杨月楼,决无异志。大人何必棒打鸳鸯,强拆良缘呢?” “什么良缘?我看你是鬼谜了心窍。念你无知被骗,不对你用刑。再与本官顶撞,本官决不轻饶。” 此时杨月楼已经是血肉横飞,身下淌了一滩的血,禁不住一声声呻吟起来。 韦阿宝心疼丈夫,几次扑过去,都被衙役拦住。她见知县糊涂专断,又急又气,大声喊道:“昏官!我与杨君明媒正娶,为何苦苦相逼?我嫁与杨家,又与香山有何干系?我们三媒六证据全,你这糊涂官怎能无理断离?” 叶廷春听韦阿宝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是昏官,勃然大怒:“无耻贱人,私通戏子,甘做其娼。还咆哮公堂。不让你见识一下,你不知道还有王法在。来人,掌嘴两百。” 两个差役喳一声,上来将韦阿宝按住。左右开弓,一下一下打起来。打了一百多下,那韦阿宝就已经嘴角流血,脸肿如瓠。这边还未打完,韦阿宝的乳母也被带上堂来,叶廷春不容分辩,只说道:“为通奸者穿针引线,将良家妇女骗为优娼。罪不可恕,鞭背二百!” 用刑完毕叶廷春将杨韦二人暂收监中,王氏取保候审。这才退下堂来。 第二日,又将杨月楼带到堂上,命他承认诱拐之罪。杨月楼坚持是明媒正娶,又举出人证、叶廷春哪里肯听,先是用夹棍夹,后来又将其吊起,只拴住两个拇指,然后在脚上不断绑上重物……用尽了酷刑,直到杨月楼昏死过去,才将他又押回狱中。因为叶廷春对戏子本就讨厌,对其娶良家女子的行为更是恨极,再加上韦家恰好和他是老乡,更是不愿意轻饶了杨月楼。吩咐下去,即使押在狱中也不能让杨月楼好过,把他反臂吊起来,直到他招供为止。这样连连三天,弄的杨月楼只求速死不愿求活,只得承认是与韦阿宝私奔,并骗其钱财。叶县令得了供状,立即整理案卷,送到淞江府。 第六章 案子刚刚审结的第二天,丹桂戏园和金桂轩的人就为杨月楼联名作保。但叶廷春哪里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根本不予理睬。结了案后当天下午,叶廷春正在二堂练字,忽听得外面击鼓鸣冤。过去衙门里在下午一般不接受案子,遇有紧急案子才能击鼓。叶廷春匆匆升了堂,见是一个老婆婆带了七八个老少男女一齐跪在堂下,他问道:“老人家有何冤屈事,明日堂期之时,可以呈递控状,为何此时击鼓?” “我是杨月楼之母,为我儿申冤而来。你这糊涂老爷,明明我儿是明媒正娶,为何强判为拐骗。我儿媳堂上辩冤,你不但不听,反而施以毒手。这些乡人都是当时牵媒时在场的证人,你问问他们,杨月楼是不是拐骗韦家女儿。” 旁边的人都附和道:“杨月楼与韦阿宝的确是明媒正娶,根本没有拐骗之事。请大老爷明断。” 叶廷春虽然脾气大,但也不是糊涂透顶的人,细细一问,又查验了媒证,果然二人是先媒后娶,名正言顺成的婚。但这事已经禀明了上司,若是自己又去翻案,岂不是和自己头上的素金顶戴过不去么?正在想如何处理此事,又听得外面鼓声大作。叶廷春一时定不了主意,先叫人把杨老太等人带到堂下,接着唤击鼓人上来。 不一会儿,衙役便带上来二三十个人,呼啦啦在堂上跪倒一片。前面一个女子三十七八岁,正是韦阿宝的母亲韦王氏。韦王氏一上来就大哭道:“大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大喜成婚的日子就生生把他们两口子带到堂上又打又审。谁说杨月楼是拐我女儿了,是我亲手将女送出去的。那些嫁妆个个我都心中有数,箱笼包裹都是用红纱细细包了的,若是拐带如何要这些繁琐的东西?” 韦王氏的话一说完,她身后的那些人也七嘴八舌的替杨月楼喊冤。这些人既有韦王氏的邻居,也有韦王氏的亲戚,还有些人虽是韦家族人,但却不计较良贱之别,也来到堂上为二人申辩。 叶廷春听的头大,不知如何回应,等他们吵吵嚷嚷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这是大堂审案啊,又不是开会来了,岂容这些人指着自己说三道四。他一拍惊堂木,喝道:“杨月楼不过一至微极贱之伶人耳。职业低贱,不列士农工贾,等同皂隶娼优。如何能娶良家之女为妻,本官捉他来正是要教训教训他。” 韦王氏一听,直起身子道:“我家自个儿的事情,何劳大老爷替我们出气。目下家财被夺,姑爷被酷刑折磨,女儿被掌嘴之后押到育善堂,老爷真是好一个热心肠!” 叶廷春听了这话,气的胡子直抖。心道:我本念在你我同是香山人的情份上为你女儿着想,你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倒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刚要开口训斥韦王氏几句,一个差役拿着几张名贴进来道:“老爷有人求见!” 叶廷春接过贴子一看,一共是九个人。两个是上海的巨商,两个是作过实缺的府道官员,一个是买办,一个是外国银行的,还有两个是北京过来的留过洋的什么人,最后一个是个白丁,但王奉成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是上海青帮有名的人物。 叶廷春见这些人都有些来头,不敢怠慢,连吓带哄的将杨韦两家人劝走,让隔天再来,定有回音。然后命人将这九人让到二堂。一行人落座,其中一个做纱生意的商人程建德首先说话:“大人,杨月楼是我们特地从北京请到上海来的。您这么一闹,以后外地的能人名士谁还敢来咱们上海?” 叶廷春刚要分辩几句,那个丁忧在家的道台李适文接着道:“虽说杨月楼是以优人婚良户,但近些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哪里还有人管这些事。就说在上海,这事还少么?大老爷怎么偏偏要和杨月楼过不去?听说上个月有个叫做瞿茂和的与人和奸,也不过是当场责杖一百下就放了。如何这么个芝麻小事,反将杨月楼打个死去活来,听说还定了个流配四千里。一个重罪轻判,一个轻罪重罚,又是何意?” 听了李适文一番质问,叶廷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话可对。 外国银行的那个年轻人冯岂昌也道:“我听说县主将杨月楼吊起,仅用绳索扣住拇指,下加重物以求口供。又用木棍击打小腿胫骨,直到露出白骨。压到牢中后仍不放下,而是将他的臂膀反扭吊起,再用大木枷套在颈上,使之头身不能动弹,甚至呼吸都不能顺畅。如是几天几夜,白日里施以酷型,到晚上吊起过夜。膀肩两骨尽皆扭坏,双腿无法行动。这在西方国家是骇人听闻的。尚未定罪便如此残忍用刑,县主难道有偏私之心么?” 致休在家的原台州府知府吴佥之道:“即使杨月楼素行不端,人所共恶。然今日所犯之罪并非凶恶棍徒、积匪滑贼所作之抢盗恶行。怎么可以用敲胫骨、双飞燕这样的酷刑来对付他呢?老哥我以为严刑过当,不知你是如何看法?” 叶廷春连连受到质询,不禁汗水涔涔。自己初来此地,对这些人的根底都不熟悉,但道听途说的也了解一些这几个人的背景和身份,知道他们都是不好惹的。不知和杨月楼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关心杨月楼的案子。叶廷春嘴上称是,一个劲的点头,心中却发着空,直觉的头昏沉沉的,比他喝醉了酒还难受。 好容易打发掉了这几个人,天色已晚,叶廷春一个人在书房里翻着书想事。此时的他真是进退两难,若是继续按杨月楼私拐良家妇女,诱骗钱财定案,事实不符,两家亲族不服,且下午那来找自己的九个人在上海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也好象在为杨月楼撑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完结。但若是具实上报上司,那么办案草率,刑讯百姓的罪名,已经足以让自己降职处分。自己想尽办法才谋来上海县知县这个好差使,县太爷的位子都没有坐热就被捋下台去,那也太不甘心了。想到此不禁怨起韦天亮等人多事来。若不是韦天亮,他也不会惹上这个麻烦事。正在深思,听外屋门声一响走进一个人。 进来的这个人二十七八岁,穿一件夹袍套着天青方马褂,小眼立眉,白生生的脸。头顶镂花银座,上衔银雀,是个秀才打扮。那人进来道:“姊夫,何事愁成这个样子。” 这个人叫做连哲焕,是叶天春的小舅子。考了两回举人没考上就不再想功名的事了,跟着叶天春充作幕僚。此人读书不行,但心计很深。叶天春很是用的上,再加上两人又是亲戚,更是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叶廷春见他进来道:“能不愁么?那韦天亮办的是什么事?告的是什么状?人家是好好的夫妻两个,却骗我是诱拐卷财。现在已经定了案了,案卷都交到上司那里去了。两家人却都找过来了。吴佥之、李适文这些老同僚也来看笑话。还有一些在外国人那里做事的人也找过来要我放人,你叫我怎么办好?” 连哲焕轻轻一笑道:“姊夫您打算怎么办?为杨月楼翻案?承认自己有错?” “不!我那样做不是自己拨自己的顶子么?但若不放,这些人又逼的紧……” “俗话讲,擒虎容易纵虎难。事已至此,这个时候若再把杨月楼定为无罪,您所担的责任绝不会小。所以杨月楼一案只能按原判,不能改。至于那几个上海名士,并非是真心想帮杨月楼。他们去年把杨月楼请到上海,如今杨月楼出了事,他们自然要问一问,顾一下面子。我可以拿着您的贴子和他们叙叙交情,再请他们几回,堵堵他们的口,暂时先不提案子的事。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这些人不会为了一个戏子偏和您过不去。等此案省府两定之后,您再向他们赔个礼,做个大宴解释一下,一片乌云就散了。难道他们还真要和整个江苏的县府省的老爷们作对不成?” “你说的有理。不过此案漏洞太多,而韦扬两家都有证据。若是上司认真起来,也不好办。” “自古官官相护,您县里面出了事,难道上面府、省的长官好看么?若您再出些银子打点,这些人也一定不会和您为难。” 叶廷春一听钱的事,脸色一变:“我上任时间不长,哪里能有银子?要出也得让那惹事的韦天亮出。凭什么我又断案子又出钱的哄他高兴。” 连哲焕知道他舍不得出钱,轻轻笑道:“姐夫别着急,您先看看这个。” 叶廷春见连哲焕递过来几张银票。他接过数了数,每张是五千两白银,共有六张。“这是谁的?” “这便是韦天亮联合了在上海的广东香山老乡共同凑的银子。他说,他要买杨月楼的一条命。” 叶廷春连连摇头道:“韦天亮想的倒好。杨月楼命不足惜,若是查出是我派人做的,我还能活么?我的命可不止这三万两白银,就是三十万两也别想。杨月楼毕竟不是一般人,他名声很大,一旦死了,众口聒噪,难保不出什么麻烦事。” 话虽说到这里,他却把银票塞到袖子里道:“不过,我可以坐实杨月楼的罪名,叫他流配到黑龙江去,这辈子别想回来,也和死了差不多。你就这么和韦天亮说。” 连哲焕道:“我先去和韦天亮商议商议。”说是商议,其实连哲春已经拿定了主意。原来韦天亮听说韦杨两家击鼓鸣冤,且当堂问住了知县。接着上海几个头面人物也来保杨月楼,心里就有些慌。本来杨月楼已经被定了案,自己刚高兴了一阵子,眼下瞧这个阵势,恐怕又要把案翻过来。他急忙又将十几个香山老乡聚齐,商量办法。几个人商量了半天,有个叫做吴大能的说自己和知县的小舅子认识,可以托他的门子。只要钱使到了,叶廷春肯出力,这案子必翻不了。虽然韦天亮没什么钱,但这里面还是有几个家境富裕的。几个人有多有少凑了六万两银子。和连哲焕说好是五万两买杨月楼一条命,若是难办就退而求其次,花三万两请叶天春将杨月楼拐女骗财罪名坐实。另给连哲焕一千两谢仪。连哲焕这事儿算办了下来,那交给叶廷春的三万两银子,少不了要分自己五千两,再加上一千两的谢仪也不是个小数字。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他自然高兴,急忙下去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韦天亮,让他放心。 第七章 本来叶廷春就不情愿翻案,再得了三万两银子,心就一下子偏到了韦天明那边。这两天按着小舅子连哲焕的主意和程建德、李适文、冯岂昌、吴佥之等人频频联系,打的火热,这些人也就渐渐不提此案了。这一来他更是铁了心要依原判定案。一心等着上头复审下来。 韦杨两家仍然天天来衙门叫屈,叶廷春根本就不让他们进来。于是韦王氏雇了人轮番敲鼓将个县衙吵的不可开交。最后竟将“喊冤鼓”敲破。叶廷春大怒,叫衙役拿下敲鼓人,要重重责打。但韦王氏毕竟不是一般人,财大气粗,请了人强将敲鼓人保回去。叶廷春并不和她计较,破了的鼓也不叫人去补,韦王氏没的可敲,一时县衙倒安静了许多。韦王氏见叶廷春根本就不讲理,只好派人去淞江府告状。 叶廷春刚安顿了这边,但按下葫芦起了瓢,又出了别的乱子。叶天春这天正在书房里看报,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夫妻何罪,刚刚拜堂便遭拘;县令忒狠,痛打鸳鸯大喜日。再看内容,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将他说成是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之辈。 下面又有一条新闻,说叶廷春在堂上并未问案便将酷刑加于杨月楼,残忍愚蠢,不仅不能问清案子,反而让外国人笑话中国人野蛮而无能。 第三个新闻更是触目惊心。原文是:英国京城伦敦报述杨月楼之案曰:上海民间风传有势力者请于邑尊(就是知县的意思),务须将杨月楼置之于死地,以雪同人之怒,且许诺之曰:“若果能杀杨,则贿以三万金数”。杨案不过是以贱娶良而已,知县不但处以严刑,且大堂上声称必欲置之死地,此或奸民风传。本馆详细录之,姑欲使官宪知之,想上海县尊断不会出此手段也。看完第三条新闻,叶廷春一肚子的怨气立时变成了满身的寒气。这受银之事是怎么传到外边的?当时只有他和连哲春在书房啊?想了许久想不出头绪来,心中只是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连着几天,《申报》日日发文,整版的报道评论杨月楼与韦阿宝之案。虽然也有些不以为然之词见诸报端,说杨月楼乃一伶人耳,细小幺么之类,何足挂齿。更不劳辩驳多言,惊动遐迩。这句话的意思是杨月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戏子,何必为了他吵的个轰轰烈烈,让整个世界都知道了。但大多数为同情之言,愤激之语,矛头直指叶廷春。叶廷春虽然是气急败坏,生怕自己的上司和上海的洋人看了找他的麻烦,却也无可奈何。《申报》是英国人办的,又在租界中,叶廷春虽然派人找过几次《申报》主编都吃了闭门羹,又向租界领事抗议几回,却得到“言论自由,无权干涉”的回答。 几乎在同时,上海各大戏园罢演,大街小巷里也到处贴着为杨月楼申冤的揭帖,杨月楼的戏迷们也上下打点,轮着番的给叶天春施加压力。不知是谁半夜里在县衙门口贴了揭帖,上写“混蛋知县,有眼无珠。”将叶廷春气的够呛,将当值的差役打了二十板子。更要命的是,经府转发的省臬司回文也下来了,竟然是让他重审。叶廷春又是踢桌子又是摔茶碗,大骂道:“我大不了不干了。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平时没少孝敬他王太尊,马臬司,丁抚台,今个儿倒一个都指不上了。” 叶廷春的夫人叶连氏见他闹的凶,又不知是什么事,担心丈夫有难,急忙吩咐人将自己的弟弟找回来,让他问问是怎么回事。连哲焕匆匆赶进来,刚问了一句,姊夫有什么事?叶廷春便将臬司的回文扔过来道:“你看看,尽让那韦天亮牵着鼻子走,如今事体闹大了。连知府王少固、按察使马宝祥都靠不上了。” 连哲焕看了看公文冷笑道:“姊夫,上一回给您的三万两银子,你还分文未动吧。怎么没送到府里和省里去?” 叶廷春一脸尴尬:“本是要立即送的。但这两天报纸上尽说什么收脏送贿的事,我也是瓜田李下,不敢轻举妄动。原本想等两天风头过去了再说,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大。还有这回文来的也怪,以往三四个月才能到,如今一个多月就来了。” 连哲焕道:“这倒不奇怪。我早就在韦扬两家门口安插了人。这杨家倒没什么手段。但韦家却早就派了人去省里打通关节,姊夫您可不能慢呀。再慢这案子可就翻了。” “这么说,就交给你办吧。先给你一万两银子,带到淞江府和省城去。” 连哲焕因叶廷春拿了银子舍不得给他分一两,有些不满;而且办这事一万两也就是个大概齐的数,说不定还可能会超支一点,于是说道:“既然韦家已经抢先,咱们再送绝不能比韦家少了,不如先拿三万预备,多了我再拿回来。” 叶廷春不耐烦道:“我知道现在的行情,一万两也就差不多了。不过你也说的有些道理,这韦王氏有些钱财,咱们也不能落后。就拿上一万五吧。” 连哲焕见他舍命不舍财,道:“案子只能有一次复审机会,下回要还定不了案,让马宝祥报到刑部您可就难做主了。后事难料啊,不如未雨绸缪。” 叶廷春听连哲焕这么说只好再添五千。连哲焕诚心要敲姊夫的竹杠,又说若案子定了还可向韦天亮讨银子,眼下不能拘于小利之类的话。叶天春才又添了三千两便再也不肯添了。 连哲焕拿了两万三千两的银票,先到日升昌票号里兑了一千两银子,又换了两张五千的,两张两千的和八张一千的银票。将一张两千的银票悄悄的交给自家老婆,这才上路。 第八章 叶廷春刚刚打发了连哲焕出去,听得差人来报,广东巨贾韦天明求见。叶廷春知道此人就是韦阿宝的父亲,打了个愣神,道:“告诉他我今日有公事,不见。” 差人答应一声刚走几步,叶廷春一转念又将他叫回来道:“让他到二堂等我,我一会儿就到。” 叶廷春换了衣服,向二堂走去,边走边想:虽然韦天明在上海也算响当当的人物,但我毕竟是一县之主,谅他也不敢将我怎么样。若是他想翻案,事关顶戴,决不能答应,就是给银子也晚了。连哲焕已经去了南京,要坐实案子,我正在风头浪尖之上,哪里能随便出尔反尔。 正盘算着,已经进了二堂,见门前站着一人,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玄呢马褂,脚蹬青缎朝靴,一身华服,气度不凡。叶廷春不由暗赞一声。韦天明见了叶廷春,并未立即喊屈,也未出言责问,却兀自叹了口气。 叶廷春故意问道:“韦员外何故叹气?” 韦天明道:“家门不幸,出了这个不肖之女。” 叶廷春听他口风不对,这心便有些放下了,试探着问道:“韦阿宝被杨月楼所惑,卷财私奔。本官好心断离,是可惜她一个好姑娘却嫁个戏子。可她却在堂上说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来。还说本官糊涂,是棒打鸳鸯,强拆良缘……” 话未说完,那边韦天明恨恨道:“大人断的明白,良贱岂能通婚,一个戏子如何配做我家姑爷。此事若传出去,我韦天明怎有脸再回香山去见乡亲?” 叶廷春一听他这话,心完全放回肚子里去,道:“这么说,韦员外认同本官所断之案,愿凭本官处置?” “叶大人,若不是您及早断案,这亲事做成了,我韦家声名可就毁了。我来见大人,是略表致谢之意。” 叶廷春哈哈大笑:“好说,好说。若是你愿结此案,就在这里写下切结书。我可立刻发还当时所扣财物,放你女儿回去。” 韦天明道:“阿宝已做下这样的丑事,我决不再认她为女。愿去愿留随她自便,但她再不能踏进我韦家半步,也不必再姓韦了。” 叶廷春见他话说的冷酷,却又十分动情,因想早些结案,怕其中有变,没再说什么,只是急忙唤书吏将文房四宝拿来,让韦天明写完,摁了手印。 韦天明将切结写完,叶廷春又不放心道:“我听说您夫人告到省里,到处使银子要将杨月楼买出来,你可知此事?” “这个贱人,我已经命人将她看住,不准出门。大人放心,我韦家再不会找您的麻烦。” 连哲焕去上面疏通,韦天明在下面具结,杨家人没什么动静。这官面上是没有人找他麻烦了。叶廷春几个月来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只是《申报》那边还是逼的甚紧,这样下去难免不出事,也得想个办法解决。 人要顺了做什么事都顺,一转眼间他就计上心头,脸上掩不住的阴笑。当时中文报纸新创,大多数新闻非出自记者之手,而是自由投稿,且允许匿名,所载之事往往难以保证其较高的真实性。叶天春立刻找了他的一个叫做苏志的师爷过来,两人商量着写了一篇新闻稿,匿名为“闲山居人”投到《申报》。 大意为:杨月楼诱卷逃案发,众人将拐犯杨月楼送县后,事情渐渐水落石出。原来杨月楼诱韦阿宝闺阃之中,乃是先奸后娶,娶之不得,继之以抢,既拐其人,复骗其财。贪韦阿宝之美色,更觊觎其丰厚家产。其罪有何可胜言者?!查其为人素来倨傲,品行不端,擅作威福,罪所不容。平昔所作所为,肆无顾忌,忘却本来面目,自视同于良人。以其贱民之身份,妄存强婚良户之居心,违礼丧德。此种人必须重惩,所谓杀一儆百也。使今后欲与良人平等相待而破坏良贱身份等级秩序的风气得以惩戒,也使其他优人能够知道国法难容,稍存畏惧之心。不使优伶党人起效尤之意。等等话语,极尽诬陷之词诽谤之语。后面又说,杨月楼被送官惩处是“天必欲之败露而降之罚也”叶廷春写的一时兴起,最后还作了一首感事诗道:折柳攀花不用媒,自言缘至命中该。不知暗里有神明,今日从头算帐来。 叶廷春算盘打的好,但他是小看了《申报》。信虽寄出,但十天过去了,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声息都没有。叶天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申报》买了整版的版面做广告,交此文刊登。《申报》于1872年创刊,这一年不过是创刊第二年,广告价格还很便宜,每500字每次三块洋钱。一个整版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下。叶天春花了三十两银子就轻易的将文章发了。果然影响巨大,许多人来信甚至登门质问此文的真实性,《申报》威信受到质疑。但毕竟《申报》人不是吃素的,随即做出反应。广告登出的隔天,就在醒目位置登出一个名为“舟山老人”的文章。 文章写道:上海杨月楼一案,浙苏之士庶,皆知其受诬陷。前天报载“闲山居人”的一篇广告。为何此人既不嫌麻烦洋洋洒洒写了一个版,更不怕花钱,自己出资登广告,难道此人和杨月楼有些事故,偏要和杨月楼为难?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据查,杨月楼虽然以贱民的身份娶良家女子,但两人结合是受母命,倩媒妁,具婚书,得聘礼。一切程序皆合明媒正娶。况杨月楼身为名伶,自己的报酬丰厚,颇具家自家赀还用得着打韦家的主意么?如此而言,将所谓的“闲山居人”驳的体无完肤。最后写道:恐怕写这个广告的人与此案有很深的关系,或者幕后另有其人。因为深恐翻案有罪,故托名掩饰。否则如果不为自己,又不为亲友,何苦要掏出三十两银子,偏要置杨月楼于死地呢?(当时,普通百姓人家一人一年的生活费大概是5两银子) 叶廷春扔出去一个屎盆子,在天上晃了半天又砸回到自己的脑袋上。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他自己还是有些悻悻然。不过,对他来说,这点小事已经不太重要了。连哲焕从南京带回好消息,这个案子不必重审了。 第九章 连哲焕先去了松江府,在那里耽搁了三日,送了知府王少固三千两银子,请他多多担带此案。又匆匆赶到南京,先找门路见了巡抚丁日昌,出手就送了一万两银子。亏的他会说能来事,在丁日昌面前絮絮叨叨好一阵子,将杨月楼说的一钱不值,十恶不赦。丁日昌一个封疆大吏,什么没有见过,哪儿信他这个,能见他就不错了,哪里有耐性听他说这半天。连哲焕话没说完,丁日昌一端茶碗送客,客客气气的把他撵了出去。连哲焕又羞又气,一想起白花花的一万两银子就这么连个声都听不到就没了,心疼的连觉都睡不好,一晚上的在床上烙煎饼,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第二天早上起的早,因他来南京时先用小恩小惠联络了些高官手下打杂的、看门的以及各衙门里混吃混喝的师爷,这些天还不能和他们断了联系。正想着先去找谁想办法,这时巡抚内宅里二管家丁成来到客栈找他。 丁成一见他就笑道:“恭喜连先生!” 连哲焕垂头丧气道:“喜从何来?我正愁的要死呢。” “昨天我家老爷一打发了你,就让人把杨月楼的案子调过来看。当时我就在他身边侍候着,看了半日,老爷说,这杨月楼不过一个贱民,仗着有些钱财也要娶良家之女。真是世风日下呀。是该惩处一下,杀杀上海这股邪气。你说是不是喜事?” 连哲焕方才还瘪着的嘴一下子张的老大,乐的合也合不上,知道是那一万两银子起作用了。喜不自胜的道:“好好好。多亏老哥帮忙。咱们这就去绿柳居坐坐。” “今天不行,老爷没去衙门,还在看杨月楼的案子,我还要赶去侍候,当然,我少不了要替连先生说话。” 连哲焕会意,拿出二十两银子道:“那就难为老哥了。” “怎么好老使先生的银子。”丁成一边说一边将银子接过来,接着又道:“马臬司那边怎么样?省城的所有案子生死定夺,除了我家老爷也就是他了。这个案子若有了他说话,更保险一些。” 马臬司是江苏按察使马宝祥,专门负责地方司法行政工作及司法监督,相当于现在的省检察院院长兼公安厅厅长。这么个人物当然不能落下。连哲焕原来托了几回门子都没有找对路子,但就在巡抚看了案子过了三天,马宝祥终于答应见他。这一回连哲焕学聪明了,把事情简略一说,又道:“抚台大人也看了这个案子啦,说杨月楼这个人太可恶,也该借此案整整上海的风气。” 马宝祥道:“昨日松江府知府王大人和我说过此事了。我先看看案卷再说。” 连哲焕将五千两银子交给马宝祥,告辞出来。第二天刚过晌午的时候,马宝祥专门派过人来,告诉他公文已发。这个案子不用重审,但要松江知府复审一下,以示公正。连哲焕虽未见过省里那么大的世面,但毕竟是官场里混迹多年的油子。知道这事是搞定了,就算松江府那里将案子翻了,终审还是在马宝祥这里。复审不过是走走过场,况且松江知府王少固那里也有交待。此事必无大碍。算了算花销,王少固、马宝祥、丁日昌三人共送一万八千两银子。其他杂七杂八打通关节,吃喝住行共用去将近三千两银子。正好将带的两万一千两银子用完。他花了一个下午在店里先把各项帐目弄平,然后急急回上海向姊夫交差。 叶廷春得了消息,听说是交府复审,不由得佩服马宝祥这个主意高。眼下他正被《申报》等各方舆论弄的不知所措,坐立难安,虽然没把他怎么样。但还是那句话,这洋人的报纸总在这案子上搅和来搅和去,未来事态发展实在是难料。所以他虽接到了重审的公文,却一直没有再问此案。如今将这事一推六二五,全交给上司,自己倒落得个干净。那些舆论都是跟了案子走的,管他王少固判的如何。定了案就让他替自己挨骂去,翻了案也可平一平舆论,反正有上面照应着,不怕终审会翻。 杨月楼随案被交到了松江府。因为此案判的太过糊涂,所有的证据都有利于杨月楼,他以为这一回换了审案官,总算可以一诉冤屈,可见青天了。但他想错了,这官场上官官相护,互为支撑,同欺百姓的风气在松江府也不例外,况且知府王少固还收了叶廷春的银子。王少固本有心定了案子帮叶廷春一个忙,但松江府距离上海不过七八十里路,那里轰轰烈烈不依不饶的舆论声势他怎能不知。如此轻轻断了案子,那便是惹火上身,替他叶天春做了挡箭的盾牌。且不说代人受过,替人挨骂,白白落为同仁笑柄,单是招惹上那帮洋人毕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命人将杨月楼带上来匆匆过了一堂,既没有用刑也没有理会杨月楼振振有词的辩词,只是随便问了问口供,就草草具结。回到家和师爷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将此案发到南桥县,命南桥县王知县秉公处理。 王少固轻轻将皮球送到王知县脚下,是有缘故的。这王知县素以能吏自居,对王少固也少有些恭敬。王少固早就看他不太顺眼,但因其政绩还不错,一直找不到下手之处。此时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审,既将麻烦推去,又可以小小的为难王知县一番。 那王知县接了这个案子果然是进退两难。知道这是王少固故意要自己的好看,本打算偏要争这口气将案子翻过来。但他想了又想,又忍下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这个案子已经是和省城打过招呼的,翻是肯定翻不过来的。何必要将上海知县连同省里的抚台、臬司都惹了呢?这样一来,不同样是合了王少固的意么? 王知县拿不定主意,第二天升堂带了扬月楼上来,却不问话。只是看着杨月楼一声不吭。那杨月楼觉的奇怪,等了小半个时辰,连站班的衙役都困了。杨月楼壮了壮胆子喊了一声冤枉。王知县一听就来了气,骂道:“本官尚未问话,你如何就敢称冤。本官说你冤了么?一个小小戏子,何物优人,竟敢与良家之女通奸,其罪当千刀万寡剐。” 杨月楼不服,刚辩了一句:“明媒正娶。”王知县立即让人掌嘴二十。 打完嘴巴子,王知县冷笑道:“诡立婚书,妄称许配。你以为骗得了本官么?拖下去杖责二十。” 这些刑法来比起杨月楼在上海所受酷刑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这二十杖下去,却将杨月楼申冤的一点点希望全部打杀了。他对大清官场的所谓清明,对大清之法的所谓公正彻底失望了。 虽说案子没有翻过来,但杨月楼感觉自己在狱中的待遇明显好多了。住的是单间,铺的是床板,吃的也与其他人不同,比起在上海监禁的那些日子来真是天壤之别。过了几天,杨月楼忍不住问狱卒道:“这位大哥,难道我去日不远?为何在狱中受如此优待?” 那狱卒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轻声道:“杨老板,您是多虑了。死囚是不会被关在这里的。您这几天能过的不错,多亏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是谁?是韦阿宝么?” “什么韦阿宝?你那相好的可能现在还在养育堂等着官配呢。这个姑娘原是上海有名的小姐(上海在清朝末年就流行将妓女叫小姐),名叫沈月春。风月场里多年,攒下了不少家私。前三四年托了个男人,用自己的钱赎了身。那男人也真够义气,将她带到南桥,什么也没要就走了。沈月春就在这里安下了家。现在开得几片买卖,有几个织房、几个当铺。因其为人豪爽,慢财重友,在南桥甚至松江府都是很受敬重的。又因为结识了不少头面人物,甚至还有外国人,所以就是府县官员也对她很客气。沈姑娘说,她是你的戏迷,特别爱看你的戏,又知道你的案子不清楚,多半是冤枉的,十分同情。所以愿意帮你做些事情。你能遇到这么个好人,也算万幸。” 杨月楼感慨道:“没想到我的戏迷之中,还有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可惜未曾谋面,若能当面致谢就好了。” 虽然杨月楼让狱卒向沈月春转达了自己的谢意,但沈月春仍然一直没有露面。没过几天,杨月楼被解往南京定案。松江府派了三个衙役押送。一路上三个人对杨月楼也是照顾有加,倒没受什么罪。 行了几日,离南京尚有二三百里路时,杨月楼道:“这两天好像有一个穿着阔气的女子带着两个随从或前或后远远的跟着咱们。这女人该不会就是沈月春吧。” 内中一个叫王三的差人道:“可不就是她么?除了她谁还这么走路?咱们一路上的使费也是沈姑娘出的呢。” 另一个差人笑道:“说不定沈姑娘是对你有心呀。” 杨月楼正色道:“我已有妻室韦阿宝,怎能开这种玩笑。污了沈姑娘一片侠肠。”想起韦阿宝现在不知命运如何,杨月楼心情更加沉重。 走到常州,杨月楼等人住到客栈,然后找了一家饭馆吃饭。恰巧沈月春也在这家吃饭。杨月楼这才得以细细打量一番沈月春。原以为她是一个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这次近看才发现,却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美丽女子。她头梳淌三股乌油滴水大松辫,身穿藕粉色香云大衫,外罩宝蓝韦陀银一线滚的马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衬出十分的身段,十分的妖娆。再往上看,笼烟眉,丹凤眼,一脸春色半含娇,看的让人心眩。连杨月楼都心中一动,暗道:果然是上海名妓,虽已非风尘人物,但仍不脱娇媚气质。 本早怀了当面致谢的心,但这么一看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那女子却是大方,看到杨月楼走过来道:“杨老板一路可好。” 杨月楼道:“我不过一个优伶戏子,有幸得姑娘相助,实是感恩。日后若有脱身之时,必当重谢。” 沈月春叹口气道:“都是贱户中人,何必这么客气,更莫谈重谢二字。杨老板的冤屈我知道,去了南京后一定能翻案的。” 杨月楼苦笑:“借姑娘吉言。杨某戴罪之身不便与姑娘同桌共宴。先在这里谢过。” 杨月楼深施一礼,沈月楼不便搀他,说道:“杨老板请便,咱们后会有期。” 第十章 到了南京,巡抚丁日昌与按察使马宝祥共审此案,以表示对此案的重视。但叶廷春早已经上下打点好了,不过是形式而已。杨月楼称自己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将种种加之自身的刑罚,历历陈述。丁日昌一声冷笑道:“既是严刑逼供,必有刑伤。一验可知。” 杨月楼受刑之日在当年春天,此时已是初冬时分。时间过去近一年了,杨月楼又是武生,身体不错,恢复的很快,所以在一般人眼里,是和普通人一样的。虽然疤痕犹在,筋骨错位无法痊愈,但仵作受了上司的指命,一心要坐实此案,哪里会认真验伤。验罢上报道,只有笞刑伤痕,原属正常刑罚,并无酷刑所伤之情形。丁日昌对杨月楼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杨月楼仍存洗冤之心,慷慨陈词,将韦阿宝如何钟情于已,暗送情书,后两家母亲答应婚事,三媒六证,订亲备婚,明媒正娶。哪知成婚之日,突遭横祸。叶县令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和韦阿宝拿到堂上,未问一词,先用酷刑等等情形,一一告白。 丁日昌默默听罢,然后道:“犯人叫屈,企图翻案,原属常态。既无刑伤,且贱民强娶良户,情形可疑,岂容狡辩?仍按原判,暂行监禁,一俟刑部批复,即按律科罪。”然后再不问话,即以诱拐律科杨月楼军流四千里,发配黑龙江之罪。 杨月楼虽未受刑,但经此一审万念俱灰,不再作翻案之想。 监牢里看管他的一个牢头竟然也是他的一个戏迷,因此对他不错,再加上沈月春上下打点照顾,里面的日子倒还不苦。这个案子本是轻案,清朝军流之刑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充军,而只是使其离开故乡到远方定居,被刑者只需每月两次向地方主管官吏报告即可。杨月楼再无所盼,静等发落之日,只是挂念韦阿宝的下落。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杨月楼正与牢头闲谈,听外面有狱卒说话:“姑娘这边走。” 杨月楼将头偏过,向外边张望。只见是沈月春走了进来。 沈月春见了杨月楼,尚未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杨月楼叹道:“姑娘何必为一陌路人伤心。杨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并无所怨。姑娘受我拖累了,以后不要再为杨某操心了。” 沈月春道:“哀莫大于心死。杨老板切不可灰心。这案子已上报刑部,想那案子漏洞百出,必被批驳。”杨月楼哈哈大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原来也想着能遇到个秉公办案的清正大人。但松江、南桥、南京,连着复审三次,每次结果都相同。个个只知官官相护,哪里管我冤不冤。我听说姑娘为我在南京奔波了将近一个月,也一事无成。这天下还能有说理之处么?” 沈月春紧紧盯着牢门那把大锁看了一会儿道:“我要具状进京上告!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递状子,再不成就告御状。” “姑娘不可。杨某乃不祥之身,遂遭至蒙冤受屈。得姑娘仗义相助,不甚感激。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杨某现在只待服刑,更无他望。姑娘也是有家产的人,杨某不能再拖累您了。希望咱们就此告别。若我还能回来,必全力报姑娘大恩。后会有期,再当图报。” 沈月春道:“事未到最后关头,怎能说无望。万般难事皆在一拼。杨老板只管养伤,其他事不用你管,小女子自有主意。” 第十一章 眼看杨月楼将冤沉海底,沈月春打定主意进京告状。她写信交待了家中事情,又留人在南京照顾杨月楼。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两个丫头直去了北京。 因她原在上海坐堂子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姐妹从良嫁了京城一个笔贴士做姨太太。所以一到京里便找到这个姐妹托门路。她的这个姐妹叫做李环翠,虽是个姨太太,但这个笔贴士的正妻早亡,内房里只她这一个,所以一些事情还做的了主,遂将沈月春留在家中。又听说杨月楼的事,李环翠啧啧道:“你与他素无来往,不过是台下一望而已,便有如此侠肠,妹妹我实在是佩服。你暂且歇在我这里慢慢想办法。”又道:“听说这事皆由刑部清吏司管着。不妨去那里打听打听。” 沈月春托人写了状子,分别送到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虽说她也用银子四处打点托门路,但一个外地小女子,终究进不了人家高官之门。只是和部院的差人混的挺熟罢了。 光阴似箭,眼看已经进了腊月。直到过了腊八,沈月春递进去的状子一点音讯都没有。她托人打听,回说本是专门放在案上的,但无论是刑部的大人还是大理寺、都察院的老爷,都只扫一眼便放到一边了,不置可否。也有好心一些的老差人劝道:“此案甚轻,却又关乎省府官吏。对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人来说,就算翻了案,既不能把地方官吏怎么样,也不能给自己增加政绩和名声,反倒白白惹了人。所以这样的案子,往往要被照准。况且,上报案情的卷宗多半经过整理,所有漏洞都经过粉饰,无从指摘。这小的案子,也没有人愿意去费精力详细调查深究。你若不能另托有势力说的上话的人,就别在这里白费功夫了。” 沈月春听了这话,便留心寻找接近大官的路子,日日到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处打听。都察院里有一个叫做程义利的班头,因经常见沈月春来这里,知道她着急要翻此案,便想趁人之危弄些钱。这一日,沈月春又到都察院打问消息。程义利悄悄将沈月春拉到僻静处道:“沈姑娘,象你这样没头苍蝇般乱撞,什么时候能找对人,办了事。老哥我看你可怜,也敬你为他人申冤的气魄,给你指条路子。” 沈月春急问道:“多谢程哥,但不知是什么路子?” 程义利道:“虽说大理寺是平反刑狱的地方。但刑部的案子先要经都察院纠核后便可定案。都察院刑科给事中刘大人和我是同乡,虽是大着我几级的长官,但也是多年在一个桌上吃酒的朋友。这案子我托刘大人去看看,十有八九能成。” 沈月春是个精明人,看他说话十分托大,并不十分相信,但如今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托程义利去打点此案。程义利见沈月春托自己办事,开口便要一千两银子打点。沈月楼道:“虽然上京带着些盘缠,但并不是很多。先给您拿上一百两,暂作茶水之资。待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就是再多花些银子,我也能借得。” 程义利还要和她讲价钱,但沈月春只是不肯多出,还要打个收条。程义利无奈,只好拿了一百两银子道:“这事并不好办,你只拿一百两银子能不能办成事还是两说。” 沈月春听他说话马虎,更不敢相信此人,待程义利走后,便向都察院的人打听。都察院的差役都道:“此人是个混吃混喝之辈,只会吃喝嫖赌,估计办不成什么事。不过,他与刑科给事中刘大人是同乡倒是真的。这程义利也对刘大人巴结的要紧,所以才当了个班头。” 沈月春连着等了半个月,不见程义利的消息。再打听,又听人说,程义利因与人赌博被捉住打了板子,这两天正在家歇着呢。方才知道上当,但终究没损失多少钱,也不以为意。没想到过了两天,程义利却又找到沈月春道:“前两天我已向刘大人说了此事,刘大人已经答应。只是这事不是刘大人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况且单单是刘大人那里,岂是一百两银子就能打发了的。这一回你一定要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再不能耽搁。就是这一千两银子,也不过是个小头,将来少不了有花钱之处。总归一切包在老哥身上,总会让你尽量省些银子。” 沈月春听了冷笑道:“我听说程大哥叫人打了板子,在家歇了十多天才来应差。怎么您坐在家里就都把小女子的事都办了?” 程义利脸一红道:“这是哪个王八旦造老子的谣?我这两天辛苦奔忙,一文钱也没有留在自己手上,反倒落了不是。” 沈月春气道:“最后一句倒是真话,我给你的那一百两银子恐怕也都花在赌桌上了吧。杨月楼身受冤屈,在狱中备受煎熬,度日如年。你却在这里趁机敲诈,肚子里还是人心肠么?” 程义利气极败坏,骂道:“你这婊子,改不了的风流性子。不过是贪着杨月楼的美色,跑到京里救情郎。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在都察院旁的小街上争吵,声音越来越大。却听有人在远处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国家三司要地,怎么也敢在此喧哗。” 两人扭头看,见几个内府佐役护着三个人向这边走来。走在中间的一个人身着蟒袍补服象个大官,透着一股着威严之气。沈月春和程义利一见这阵势急忙跪下谢罪。程义利一看这穿戴架势,知道是宫里的大太监路过这里。虽然宫中的太监服饰有严格的规定,要随四季的不同,按时更换,这是从老年间就传下来的规矩:服分五色,即灰、蓝、绛、茶、驼五种颜色。从春天一到,自大内总管起一直到最底层的太监,一律换上灰蓝色衣裳,在宫里老远一瞧,便知道哪儿有太监。但太监出了宫,可换上其他服装。有官品的太监是充许穿蟒服的。这个人头顶青金石及蓝色涅玻璃,八蟒五爪袍外罩雪雁补服,是四品的穿戴。程义利看了他的护从,又听他说话声细,嘴上无须,知道是宫中的大太监。但沈月春还以为是遇上了大官。喊一声冤枉,拜伏在地。 旁边一个九品官服的太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敢喊冤枉?大清朝三司之外,辩冤之地,岂能冤了你?”说完就要让人掌嘴。中间四品太监道:“且慢。我方才听这姑娘言语中皆是忿忿之意。若说无冤,不会作此之态。可是你身在京中,下有顺天府的衙门,上有大理寺和都察院。为什么倒在这里喊冤。” 沈月春见这个大官愿意问话,便将杨月楼的案子祥细禀过,后来又讲到程义利趁火打劫骗取钱财。那边程义利刚分辩几句,四品官服的太监道:“你家大人在跟前的时候,你也敢抢白么?掌嘴。” 两个佐役上前抢开了给了程义利十多个耳光,程义利再不敢说话。等沈月春说完了,这太监道:“好口才。瞧不出你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侠肝义胆。你可写有状子?” 沈月春一直就随身带着三份状子,准备随时呈递。她急忙将一份状子递上。那太监看了一会儿道:“这两人到都是痴情人儿,可惜良贱有别,终归不好往一块儿捏合。”又道:“这状子,我先留着。若果有冤情,我必会帮你。” 沈月春报了自已姓名、原籍和在京上的住址,跪送此人而去。等这些人远去了,程义利对沈月春道:“你还拿着棒槌缝衣服——啥也当真(针)了。这伙子人是他妈一群太监。能办成事么?” 沈月春呸一口道:“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人能办成事的。口上积点儿德吧,不然赌场上还要输。” 虽是这样说,沈月春还是去打听了一下。这个大官果然是太监,但却不是普通的太监。此人是慈禧太后最宠幸的太监,内廷副总管李莲英。沈月春虽是听说过李莲英的名气,但不知道这太监有多大能耐。听得人家一说,把李莲英夸的如神一般,多少权倾朝野的大官都得对李莲英客气几分,更有许多当官的上赶着巴结。沈月楼听的如堕梦中一般,不知道如此巧的事竟如何能让自己碰到。回去告诉李环翠,李环翠道:“若说李莲英的本事,那是没的说。这么个小案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但你与他不过是偶然相遇,亦或他是一时兴起,接了你的状子,事后说还定就抛到脑后了。我家官人有个要好的朋友,常夸他母亲王氏在李莲英的外宅做事,每月的月例如何如何丰厚,出去多么的威风。若是让他母亲给李大总管递个话,说不定能成。” 沈月春道:“若是个靠的住的人,那自然是好。就有劳妹妹了。” 李环翠托了自己的丈夫一联络才知道,李莲英的府第深似侯门。那王氏不过是外宅一个三等奴才,平时连见都难得见上一回李莲英,就是见了,也只能远远的一望,哪里还能说的上话。不过,王氏却有一个表弟叫王墨,本是王氏一年前荐进来混口饭吃的。但王墨天生有一股子灵气,嘴甜勤快极会来事,又识得字,很受李莲英赏识。前不久刚刚被调到书房,是能经常见到李莲英的。 经王氏牵线,沈月春请到王墨在聚丰德见面。王墨听说沈月春给李莲英递了状子,道:“怪不得李大总管前些天还自言自语说,太监接状子,千古也是头一回啊。原来递状子的那女子就是你。” 沈月春道:“还望王先生在李大人那里美言几句。早些为杨月楼申冤。” “李大总管的事,岂是我们这些下人敢插嘴乱说的,说不定一顿乱棍打死勿论。这事我可做不了。” “王先生此话言重了。只要话说到地方,必是无事的。您也算百里挑一的伶俐人,还能把事办砸么?我早听说李大总管十分器重您。入府不到一年,就把您调进内侍书房,这是多大的荣耀?我不找您,还有谁能办得了这事?”沈月春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银票来。 王墨用眼睛一瞟,是三千两银子。王墨不仅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且是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笔横财。虽说他的位置在李府上也算个要职,但他初当此职,万事小心不敢放肆,并未与外人交结,因此大多还是靠着月例生活。三千两银子与他那点儿月例比起来,不异于象鼠之别。沈月楼又是拍马,又是给钱,王墨不由得昏昏然,拍着胸脯道:“沈姐如此仗义,我王墨十分佩服。就冲您的面子,此事包在我身上。” 第十二章 李莲英虽说是宫里的太监,但他有钱有势,交往颇多,便在京里置了一处大宅子作外宅。(现在的北京好园宾馆,位于东城区史家胡同53号。)平日里没事,总是坐轿回的,偏偏那日和两个朋友谈的入港,不愿坐轿,边走边谈。正在说话间,被沈月春与程义利的争吵打断。本来是想要过去呵斥小惩一下二人的。但听沈月春将此案说的十分曲折,觉的有几分趣味。一时兴起,便接了状子。虽是接了状子,但回去叫人到刑部借过来案卷,只是津津有味的看了一遍,便搁到一边再也不问了。 转眼间来年正月十五也过去了,李莲英在宫里忙活了一个多月,身体有些吃不悄,便告了几天假回家休息。李莲英9岁入宫,在宫中学了些字。这些年因为侍候慈禧,要想尽办法哄着慈禧顺心高兴,所以也使劲读了些书。这天睡到晌午,用过了饭,他又来到书房,想找两本诗书看看。却见案头上摆着沈月春的状子,忍不住又拿起来看了一番。这时王墨端了茶送上来,李莲英对他道:“你看看,这状子写的真不错,字字含峰,句句在理,义正词严。不知是哪个讼师之作。不过,我看了案卷,这杨月楼确实也有些冤。” 这状子是王墨故意摆在桌上的。他知道李莲英读了东西总爱发些评论,为了能接上李莲英的话茬,所以掐好了时候过来送茶。这时一听李莲英说杨月楼冤枉,正中下怀,急忙接话道:“主子,您是菩萨心肠,又有这么大的能耐,您说一句话,就是王公重臣谁敢不卖您一个面子,但既接了状子,为何又放了这长时间?” 李莲英道:“我虽是一时兴起,但并非无意管此事,只是我做此事却有三不妥。” “这是怎么讲?” “宦官不能干政,虽说我说话顶事,但沈月春与我无亲无故,我若去向刑部和大理事过问此事,凭白替她担一个干政的名声,此事不妥;这案子是巡抚和按察使联审定案的,可见巡抚是非要定实此案,我若出面翻了这个案子,凭白的惹了这个巡抚丁日昌,大不必要,这是二不妥;如今朝廷里政局不稳,两宫皇太后有些不对,我不能让东宫慈安太后抓了把柄,这是三不妥。” 王墨见他不愿沾一顶点儿腥,把自己撇的门儿清,知道事情不好办,但看在那三千两银子的份上又不甘心,问道:“看来这杨月楼真要沉冤,流放到黑龙江了。” “这也不见得。” 王墨听这话一愣。 “若是沈月楼能找到能为她进疏的言官,这事还有一分希望,不过希望渺茫。因为这事儿不大,丁日昌虽是有意造狱,论起来不过是疏忽的过错,案子大不了驳回重审,丁日昌若是非要与杨月楼作对,下一回报到刑部的判词还是一个样。再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宫里能说的上话的人来,从太后嘴里套出一句免罪的话来,这杨月楼自然就无罪了。” “主子,您可是西宫太后的大红人,从太后嘴里套出这两个字来还不容易?您也说了,这是个冤案,若是为杨月楼申了冤,也是积德行善得名的事……” 李莲英把脸一沉道:“王墨,你今天可不对呀。怎么没完没了的替沈月春说话,莫非沈月春也找到了你的门路。” 王墨急忙跪下道:“小的哪有这个胆量。但沈月春的确曾经是我家在上海一个极要好的邻居,父母也多承人家照顾。这回不过是替父母还一个情,也是尽一点孝心。” 李莲英是个孝子,听这话倒不生气了,只是道:“皇太后金口玉言,杨月楼一个戏子,岂能搬的动她老人家说话。” 王墨一听此话,知道事情无望,只好转告了沈月楼。沈月楼仍不放弃,仍是在京里到处托门路,找关系。但正应了李莲英那句话,人人都有几个“不妥”,都是先为自己着想,哪里会去为一个地位极为低下的戏子昭雪。眼看着春暖花开,阳回大地,万物复苏,百花竟放,渐渐到了三月底。沈月春奔波百日,丝毫无功,反而累垮了身子,倒在床上,寸步难移,歇了许多天,吃了许多药才略好一些。这一天上午,身子觉的有些轻爽,又要出去,李环翠劝道:“你来京也有四个多月了,虽然事情难办,花钱无数,雪冤渺茫,但妹妹也不拦着你。毕竟要让你做了,今后才不后悔。但这几天你身体沉重,应该好好歇歇才是。身子若是毁了,其他什么事也办不了。你说妹妹说的对不对?” 沈月楼道:“虽是这个理,但我心里却放不下。”话未说完,却见王墨兴冲冲走进来道:“好事,好事。沈姐姐,那杨月楼的案子有望了。您可遇着贵人了。” 沈月楼一听,急迎上去道:“怎么,难道是大理寺将案子翻了?” 王墨道:“不是,这事比大理寺翻了案子还要铁定,这人比大理寺的有卿还要尊贵。是当今西宫皇太后赦了杨老板了!” 第十三章 李莲英本来是把杨月楼的案子当个趣事,看一看听一听也就罢了,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这一年是同治十三年(1873年),三月二十三日是同治帝载淳17岁生日,紫禁城里照样要热闹一番。文武百官到交泰殿朝贺之后,便是奏乐、拜位、受礼、共宴等繁琐礼仪。慈禧酷爱京剧,特意命有名的京剧班子在皇家大宴时唱戏。头一出戏是《长坂坡》,演的是三国里赵云乱军之中杀的七进七出的故事。演到赵云的几番上马下马的身段时,慈禧道:“总不如杨月楼演的好,转灯、探海都不如他干净利索。”回头又问李莲英道:“小李子,怎么好久不见杨月楼了,虽说他去上海了,这个日子还不能叫他过来演一出么?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李莲英听慈禧提到杨月楼,一下子就想到那案子的事,虽说无心插柳,但趁这个时候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于是道:“禀太后,听说杨月楼因一个案子被拘押起来了,判了流配四千里到黑龙江,正在南京狱中等候刑部回文。”遂将杨月楼与韦阿宝之事简略陈述一番。 慈禧听罢道:“发配到黑龙江?可惜了杨月楼一身的本事。不就是良贱通婚嘛,断离就行啦,值得用这么重的刑罚么?说什么卷财,这丁日昌真是糊涂,杨月楼还会缺钱使么?” 刑部尚书皂保趁机拍马道:“太后说的极是,奴才本就觉的案子可疑,却始终找不出疑点来。太后一句话就道明了其中蹊跷,奴才实在是惭愧。” 慈禧听了心中得意,说道:“我看杨月楼也不用递解回原籍了,该在哪儿唱戏就在哪儿唱,别为这事儿荒了他的戏。” 慈禧轻轻一句话,便将杨月楼一场大难如日照薄雪般化的干干净净。但杨月楼一案属于特赦,丁日昌、叶天春等人并不算判错案子,参与制造此冤案的人都未受到任何惩处,照样高高兴兴当官搂钱。杨月楼奇案就这样被糊糊涂涂的了断。 沈月春听了此消息又惊又喜,立刻收拾东西回了南京。沈月春到南京时,杨月楼已经被释放。二人相见,百感交集。杨月楼挂念韦阿宝,立即动身去上海寻找。但韦家早已不认此女,韦阿宝下落不明。沈月春陪着杨月楼到处打听消息,有的说是官配给一位七十多岁的孙姓老翁,有人说是去浙江出家做尼姑了。二人寻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光绪元年也未打听到韦阿宝的下落。杨月楼虽然不能忘情于韦阿宝,但毕竟人去杳杳,难寻音讯。而沈月春与他相处近两年,患难与共,日久生情,且二人同属贱籍,自然有悻悻相惜之意。光绪二年九月,二人在上海举行婚礼,之后回到北京。 杨月楼在北京将艺名改为杨猴子。以前因其演《安天会》、《水帘洞》、《泗州城》的猴王孙悟空活灵活现,曾经有人送过杨月楼这个杨猴子的绰号,却不为他所喜,一般人不敢当他的面这样称呼。此次回到北京,却将艺名改过,仍叫杨猴子。许多人不知何意,杨月楼道:“我辈优伶,不过是有钱有势人家的玩物而已。演戏之人如被耍之猴,高兴了有赏,不高兴了便是一顿的皮鞭,哪里有什么做人的地位。”这一艺名含了多少的血与泪啊。 光绪十五年(1889年),杨月楼病逝于北京,终年四十一岁。韦阿宝的去向,始终无人知道,留给后人一个难解的谜团。 第一章 道光二十年,初春。太原府。 太原初春的凌晨,寒气逼人。虽然无风,但清冷的空气仍让人感觉到冬寒未去。太原府首县阳曲县的县衙内,知县扬重民照例起的很早,在后花园里打太极拳。刚刚打了几式,依稀听得前院有声音,象是许多人在说话。不一会儿一个衙役急匆匆跑进来道:“老爷,有人报案。” “大清早的,有什么急案子?难道是出了盗案?” “回老爷,这案子奇怪,听说是诈尸了。” “岂有此理,你去传值月的衙役到班,立刻升堂。” 杨重民升了堂,唤报案人进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带着八个青年走上堂来。那胖子秀才打扮,油光光的圆脸,一双大眼透着一股子精明,四方大口,苦着个脸。杨重民认得他。此人是太原有名的富户张佛年,家资丰厚,人称张百万。 因张百万是有功名的,杨重民让人给他搬来椅子。张百万不待落座就急急说道:“大老爷,我家小女玉姑今晨走尸了,求大人立刻派人找回尸体。” “既是走失,怎么就知道死了?你讲明白。” “不是走失,是尸变之后,尸体走丢了。我的小女儿本是许配给了徐沟县姚家,再过三天就要办婚事。哪知昨日小女突发急病暴亡。当夜停灵待殓,哪知便出了此事。” “荒唐!人既已死,哪里还会走动。诈尸不过是野史传闻,不经之谈。这等虚无飘渺的事也敢具状?莫不是有人偷走尸体或是别有隐情吧。” 下面跪着的几个家丁都回道:“大老爷。确实是诈尸,我们都亲眼见过的。” 一个家丁道:“小的亲眼看到尸体直挺挺的立起来,只一跳就落在地上。那东西眼冒绿光,飘悠悠的就直向外面走去了。” 另一个家丁也道:“小人是第一个看到的。刚到五更天的时候,只见那死尸渐渐动起来,接着手脚齐动起来,猛的坐起,又站起来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小人当时吓的脊梁嗖嗖的冒凉气,整个头皮都是麻的。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走尸呢。” 杨重民问道:“既是见了,为何不拦住?为何将她放跑了?” “小的们当时都吓破了胆。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逃都来不及呢,哪里有胆子去拦。” “俺还算好的呢,那管家赵贵吓的嗷嗷直叫,是爬着逃出去的。” 杨重民笑道:“老爷我从来不相信还有这等事情。可能是你家二小姐急病发作如同死状,后来在灵床上醒转过来了。莫要着急,县城夜里四城门都紧闭着,我派人在城内细细查访就是了。” 话刚说完,有保正走上堂来又禀报道:“老爷,开化禅寺附近的李庄出了一桩命案。有人在井中发现一具男尸。” 听说是命案,杨重民急忙打发了张百万等人,亲自带了人去现场查看。 这男尸是李庄清晨打水的人发现的,半沉半浮在水里,血水污的满井都是红的。那几个打水的汉子连说晦气,都道:“这人怎么死到这里,好好的水井给糟踏了。” 等杨重民赶到,那尸体已经捞了上来,头朝南放着。仵作验过尸体,报说尸体胸口只有两处刀伤,一刀刺破右肺,一刀贯穿左心肺。那尸体是一个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看面貌白净俊朗。虽是早春却穿的十分单薄,外套一件青灰夹袍,脚上是圆口布鞋。贴身内衣却是寺僧的用物,而且头上有三粒香疤,显然是个僧人。但此僧为何穿着俗家衣服,实在是让人不解。 杨重民让人将开化禅寺的知客僧和主持唤来辨认。两僧看过以后道:“大人,这是我寺的一个挂单和尚。法号定慧。是半年前从河南游方到此的。此人在寺中并无什么恶行,只是常常晚出早归,不知作些什么。因他还遵守寺规,我们倒不怎么干预。昨天下午大约酉时三刻的时候,定慧又走出庙去。没想到却被人杀害。” “定慧昨日出寺时,穿的是什么衣服?带着什么东西?” “穿的是缁衣黄鞋,并不是现在这个打扮。带什么东西,小僧并不清楚。” “定彗在寺中可有什么仇人,和人起过争端么?” “定彗不怎么爱说话,但为人还算是比较平和的。一向也未听说他与谁有过冲突。” 寺中既无仇家,而寺外又行踪诡密,不知与何人来往。杨重民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来,他自言自语道:“既是换了衣服,这线索也应当从此衣服查起。”遂命人将定彗的衣服鞋子剥下,细细查看。只见这鞋较新,两只鞋的左边却磨损严重。只有常常推磨的人才会将鞋穿成这样。于是传命身边人,立刻将此衣拿去与阳曲各磨坊、豆腐坊等用磨做生计的人家辨认,并贴出三十两银子的赏格,找出这夹袍布鞋的主人。又叫人传命各家当铺押店,凡有当抵和尚衣服的人立刻报官;有见过和尚行踪的,一经查实,赏银五两。 杨重民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二甲进士,以知县签分山西某县,因其处事干练,为官尚属清正,有些政绩,官声不错,不过两年便选为太原府首县的知县。杨重民本人很是自负,常常自比近朝的彭施二臣,唐宋的狄包二相。(彭施二臣指康熙名臣彭定求和施不全;狄包二相指狄仁杰和包拯)。看人时,也是脑袋常常朝上,眼睛常常往下的,有些恃才傲物。杨重民将事情安排下去,料定此案不难审清,便打轿回衙。 到了下午申时左右,派出的捕快将三个平素所穿与定慧身上衣服相似的人带到二堂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是开磨坊的;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长工,是在富家专管推磨的;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是豆腐店的小老板。杨重民问道:“你们辨认一下,这和尚身上的衣服可是你们的?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莫要欺骗本官。如是不慎所丢之衣物,本官决不怪责。” 三个人看了看,都说不是。 杨重民大怒道:“你们三人中必有一个说谎,此时不说,待老爷我查出来,必是轻饶不了的。” 三人仍说不是。 杨重民命将夹袍和布鞋给三人试穿。那中年人和青年长工一个穿着大些,一个穿着小些,只有那老头儿衣服正好合身,布鞋正好合脚。 杨重民将其他二人放走,只留那老头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生计?” 那老头回道:“小的姓莫,叫做莫史,人家唤作莫老实。就是本城里人,在西城门里附近开着一家豆腐店,靠着卖豆腐和豆浆为生。” “有人亲眼见证你们三个人平时都是穿这样的衣服。而这和尚的衣服只有你穿着合适。你还不承认么?难道老爷还冤枉了你不成?!” 莫老实胆小心虚,听了这话,将头叩的咚咚响道:“大老爷,这衣物确实是小老儿的,但我并未杀这和尚,请大老爷明鉴。” “那为何你的衣服却穿到那和尚的身上?” 莫老大吱吱唔唔了一会儿,并未出说半个字来。 杨重民料定莫老实嫌疑最大,立时发下签去,叫捕役马上去莫老实家搜查封家。又一拍惊堂木道:“莫老实!你和那和尚是什么关系?为何将他杀死?怎样弃尸井中?凶器藏在何处?一一从实招来,若再抵赖不吐实言,休怪本官大刑侍候。” 莫老实不服道:“若是我要害他,何必要送他衣物。” 杨重民冷笑道:“这正是本官要问你的,你倒问起老爷我来了。实在是个刁民,不薄惩一下,不足以让你知道堂威。”说罢让人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才又带上堂来。 莫老实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吃过板子,这一回被打的哭爹喊娘,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吃的消。上堂来,已经是眼泪涟涟,说道:“大老爷,不是小的不招。只是这事情实在是日怪,怕说了老爷不信。” “你只管说,只要说实话,老爷我如何能不信?” 莫老实道:“昨日将近五更的时候,我正在研磨豆浆。忽听得外面有人拍门。我卖浆几十年了,这么早来买豆浆的实在是少见。一开门便吓了一跳,那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头戴珠冠身着霞帔的新娘子。小老儿还在猜测,莫非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从父母之命,半夜里逃婚出来的。那新娘却说话了,一听话音这才知道是个男子。小老儿更是吃惊。听那人道:‘我是一个和尚,半夜里突遭奇事,所以是这个打扮。如今逃得大难,要回寺里去,求老人家行个方便。’我心中疑惑,不敢惹事,说道:‘老汉我只这一个小店,勉强渡日。若是要歇歇脚,喝碗豆浆,我自是不会吝惜。别的忙恐怕帮不上。’那和尚道:‘眼看天就明了,我这身打扮,如何能回到寺中,路上岂不惹出麻烦。老人家可有旧衣服给我换一换,贫僧这里谢过了。’我找出这件衣服,给那和尚换上。那和尚道:‘我也不白要你的衣服。这身嫁衣和珠冠,能值不少钱。就送给老翁吧。’我哪里敢要急忙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东西贵重,不是我这小户人家能置办的起的。我一个穷孤老头子,凭白得了这个东西岂不生事。一身旧衣不值几文钱,权当送于师傅,你赶快走吧。’那和尚瞪起眼道:‘白给的东西还嫌扎手么?我一个和尚拿着新娘嫁服又能送到哪里去?你好好收起,不要让人发现,也不要提我来过这里。’说罢便急匆匆往西去了。我得了这身嫁妆,深知是个不祥的物件,便打包藏好,留待日后处置。哪里知道,第二日这和尚便死在井中。这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么?” 杨重民听莫老实提到新娘一节,心中一动。让人先将莫老实押到狱中,又传张百万来到堂上。张百万来了不久,那边抄家的捕快已经回来。其他东西倒是无碍,有两样东西与本案有关。是一把切豆腐的刀和一身新娘的嫁衣。 杨重民叫仵作拿刀去验对尸体伤口,又对张百万道:“你仔细看看,这套衣服可是你女儿出走时身着之物?” 张百万拿起细细看了一遍道:“正是。” 杨重民道:“可看仔细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若是马虎,可是要冤枉好人的。” 张百万道:“看仔细了。这衣服是自家女儿和丫环的做工,和别人家是不一样的。而且能用这种料子的,整个阳曲县也没有几家。但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我家小女有下落了么?” “这是从西城豆腐坊莫老实家里搜到的。若要知你家女儿下落,还需从他身上问出。” 当下让张百万先回去等候消息,自己来到三堂书房,命人将刑名师爷陈不了请过来。陈不了是杨重民半年前所请的师爷,原来是个举人,曾经被任作一个西南偏僻县城的知县。陈不了听说那地方乃荒芜蛮夷之地,山险水恶,财瘦民刁,所以不愿赴任,缴凭罢任回了乡。回乡后恰遇杨重民需要一个师爷,便托人荐了过去。二人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气,一见如故。这陈不了也有些本事,帮着杨重民打理县事,谨谨有条,决讼断案,也很有见地,因此深得杨重民信任。 杨重民见了陈不了道:“陈先生,今天这个案子您怎么看?莫老实和那个和尚是什么关系呢?这新娘的衣服怎会在莫老实的手中。他说是和尚穿了来的,这个说法过于离奇古怪,我是不信的。” 陈不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两步道:“明朝成化年间有个案子倒与此案相似,不知道大人听说过么?” “什么案子?先生讲讲看。” “那是在安徽一个小镇。一陈姓人家娶回一房媳妇。陈老头子只此一子,自然十分高兴。但第二天直到正午了也不见小夫妻二人起床。叫丫环去唤,无人应声。破门而入,见儿媳却已死在床上,而儿子已不见踪影。陈老只道是夫妻口角,儿子一时起意将新妇杀害。不敢声张,只说是得了急病便草草掩埋了。这新妇的娘家张翁知道女儿死了,找到陈家究问。陈老头推说是暴病而亡。张翁不信,道:‘出嫁前还好好的,从未有什么病根。如何刚进你陈家的门就不在了。还有你那儿子,若是无事为何平白的失踪。’于是拉了陈老头告官。两家各执一词。县令自然是要开棺验尸。哪知打开棺材,那棺材里却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尸体。头部为钝器所伤。显然是凶杀。县令当下便将陈老头拿住,问他如何解释。陈老头大喊冤枉,左邻右舍也说当日下葬的的确是他家儿媳。派人查看坟墓,见有盗挖痕迹,估计是盗墓者分脏不匀,一贼为他人所毙,被塞入棺材。但那女尸却不知下落。县令派人四处查访,可有阴婚之事,或是新起之坟。一连半年,没有下落。这案子也就搁下了。陈老头丢了儿子,死了儿媳,无心经营家业。将家产留给侄儿照管,自己到处流浪寻儿。到了第二年,他在一村庄的人家讨水喝,却见那家主妇十分面熟。那女子见了陈老头问了姓名来历后,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住了,待无人的时候,对陈老头说:‘公公,你可记的我么?我是你陈家的儿媳啊。’陈老头听了大惊,不露声色的走出来,急急去报了官。当下将这家主人拿住,不用刑讯,陈家媳妇当堂一对质便全招了。原来,这媳妇那日并未真死。只是夫妻床间逗乐,被那陈子误按了其妻的穴道一时气闭,陈子以为误杀了人,立刻趁夜逃了。媳妇下葬之后,当晚便遭盗墓。两个盗贼抽开棺板之后,媳妇恰巧气血已通,醒了过来。盗墓贼起先惊诧,后来明白是人未死而葬。又见这女子生的花容月色,其中一个便起了淫心。另一个偏要杀人灭口,这个一时兴起便把那个贼杀了。塞入墓内,添埋好。连唬带吓,将陈家儿媳带走。天网恢恢,后来总算被陈老头访着,凶徒归案,真相大白。又过两年,其子在外地听说其妻未死便又回来了。 “大人,此案中张百万之女也是死而复生,当夜走失,会不会是和尚与莫老实将她杀害谋财,后来因分脏不均,莫老实又将和尚杀死抛尸。” “莫老实已经年过六旬,虽是常年磨豆腐有些力气,却如何能将这年轻和尚杀死?” “当面杀不得,暗里给一刀子,那和尚防不胜防,也是可能的。按照尸格所写,那和尚右肺所着一刀,正是从后面捅入的。” “那为什么和尚会穿着莫老实的衣物?” “穿着僧衣不方便行事,所以临时换上俗家衣服。” “莫老实为何不就近抛尸,却长途跋涉将尸身运到开化禅寺附近。难道不怕路上有人看到么?” “当时夜黑,自然可以掩迹。抛尸越远,越可摆脱干系。况这和尚本在寺内居住,抛尸于寺庙附近,也可嫁祸于寺内僧人。” “和尚尸身沉重,他一个孤老头子是如何运尸的呢?” “在下打听到莫老实有一头拉磨的驴。但下午在莫家搜查时,却不见了此驴。这个驴必是抛尸的工具,但为何不见了,还需当堂向莫老实问出。” “先生说的有道理,看来这莫老实十有八九便是真凶。” 二人正在攀谈,外边仵作进来禀报道,从莫老实家搜出的刀与尸身伤痕相符。 杨重民笑道:“先生料的果然不错。” 第二日上午,杨重民升堂。将张百万等一干人证叫齐,又将莫老实提上堂来。杨重民问道:“莫老实。你不该见财起义与和尚合谋将张家小女杀死,劫夺了她的衣饰。你是怎样遇见的那新娘,把新娘的尸体抛在何处?又为何将和尚杀死?不许隐瞒,从实招来,免受大刑之苦。” 莫老实一听此话,如晴天响一个霹雳,震的脑袋都发昏了。昨日还想如何才能出脱死和尚的案子,如今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加上了一条人命。莫老实磕头如捣蒜,头触地咚咚地响,嘴里喊道:“小的实在是冤枉,我哪里见过什么新娘,只见过一个穿了嫁衣的和尚,要了我一身衣服便走了。再无其他事情可招。” 杨重民喝道:“你又胡说。哪里有和尚穿着嫁衣在夜里游逛的道理。张员外说他家女儿张玉姑就是穿着这身嫁衣出走的,而这嫁衣又在你家里搜出,你如何能不知他女儿所在?又有人出首,半夜里见一新嫁之妇敲开你的豆腐坊。还有那和尚的刀伤也与你家所用的刀相吻合。你还有什么说的?” 莫老实愣怔了一会儿,回道:“小老儿实是没有杀人。不过老爷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在这和尚来小店之前,曾有一对小夫妇也来过。男姓曹,自称是张百万家的女婿,女子叫做玉姑,是张百万的小女。因张百万悔婚,要玉姑另外嫁人。玉姑不愿负约,便同这姓曹的男子私奔了。两人在小店歇脚,各喝了一碗豆浆,临走将小老儿的驴子借了去,还留了十两银子。” 杨重民问张百万:“你可有这样一个女婿?你女儿是逃婚而走的么?” 张百万气的脸红脖子粗,大声道:“一派胡言。我家小女儿嫁的是太原富绅姚家,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姓曹的。玉姑明明是暴病而亡,怎能与人私奔?这老汉凭白污我家名声,实在是可恶。” 杨重民朝莫老实冷笑道:“莫老实呀莫老实,都道你老实,本官看你却是大大的不老实。这种不经之词,也拿来瞒哄本官。你道本官是好骗的么?”当下叫人在堂上用夹棍夹了几次,莫老实已经年迈,哪里受的了,夹一次便昏一次。几次死去活来之后,不必再用其他重刑,莫老实就吃不住了。涕泪直流,连哭带嚎,嘴里喊着:“我愿招,我招。” 杨重民命人松刑,问道:“这和尚和玉姑两条人命可是你害的?” “都是我害的。” “如何害的?” “我与和尚早就相识,那天正在磨房说话,见一女子扣门进来。一时见财起意,二人将她杀死。后又分脏不均,便将那和尚也杀死了。” “你将玉姑的尸体抛在何处?” “这个……”莫老实一时答不上来。 “既已承认杀人,为何不愿说出藏尸之地。” “小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过两日,如何就能忘了?看来不用大刑,你还要抵赖。”杨重民刚拿起签来,邢名师爷陈不了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莫老实年纪大了,又刚受过重刑。若再用刑,恐怕受刑不过,死在堂上。” 犯人刑毙于堂上,主审官是要被治罪的。杨重民看莫老实果然是气息奄奄,便道:“暂且将你收入狱中,你要好好想想尸体藏到哪里去了。明日问话,再答不上来,休怪本官再用大刑。” 又过一日,杨重民早早的升了堂,将莫老实提上来,问道:“你可想起来抛尸之处了么?” “大老爷,小的记起来了。那日我与和尚将新妇杀死,是和尚拿出去抛尸的。和尚回来后,说他抛尸、杀人出的力最多,要分走所有饰物,只留一身嫁衣给我。我要嫁衣无用,又不敢去当铺当抵,因此起了争执。和尚力大抢了东西要走,我一时气愤不过,就捅死了和尚。所以我并不知道和尚将尸体抛在何处。” “你说的可是实言?” “和尚力大,自然是他去抛尸。我已承认杀了和尚,杀一人也是死罪,杀二人也无活理。我何必强要隐瞒自求酷刑加身呢?” 杨重民点点头,叫他画押具结,将案卷成拟上报太原府。一场一案两命的天大官司就这样在三日之内定案了。太原知府又上报省里的按察使和巡抚。因阳曲县、太原府与山西省府所在地皆在一地。不到十日,山西省巡抚便依拟定案。因没有找到玉姑的尸首,是以案悬未结,暂时不能上报刑部,省按察使司下文督促查找尸体。 第二章 杨重民上任不到三个月,便在三日之内破了一桩大案。官声更旺,上司多有夸奖之语,眼看将临三年大计,(清朝官吏每三年要考核一次,称为大计。优秀者称为卓异,是日后升官考核条件之一),必能被推荐为卓异。杨重民自己也是十分得意。因按照大清律例,若无受害者尸首,只有旁证、物证与罪犯的口供也能依律结案。所以,杨重民觉的这个案子也算是铁定无翻的了。 定案之后的第十二天,是四月初一。春寒已经褪去,早晨明媚的阳光将县衙夫子院照的亮堂堂暖洋洋的。杨重民正在和陈不了在院子里闲谈。衙役进来禀报说有人诉冤求告。杨重民升了堂命将告状人带上来,见那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白面书生,秀才的打扮,长的眉目清秀,唇红齿白。 杨重民问道:“堂下秀才,你有何冤?” 那人行个礼道:“大老爷,小民是为莫老实申冤的。” 杨重民知道莫老实只有两个堂兄,久不来往,再无其他亲戚,奇道:“你是他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替莫老实申冤?” “在下姓曹,叫做曹文璜,就是本地太原府清源县人。我是本县大户张佛年的二女婿,虽与莫老实只有一面之交,却知道他是冤枉的。” 杨重民道:“胡说。张佛年二女儿玉姑已许配给乡绅姚半城的儿子姚思孝。你此番冒认张家女婿,为莫老实脱罪。难道你是莫老实的同谋?本官正在查找那玉姑的尸体,你来的正好。你将那玉姑的尸体藏在了何处?”两旁衙役齐声威喝,大堂嗡嗡的响。 曹文璜并不害怕,反而轻轻笑道:“玉姑明明还活着,大人何出此言!目下玉姑就在交城县衙陈大人那里,我是陈大人的书办,来这里是找莫老实还驴的。不想莫老实却被误作杀人凶手入狱。所以来这里为他辨冤。我若是他的帮凶,为何不远走高飞,反而要自投罗网呢?” 杨重民一听大奇道:“玉姑果然活着?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讲来。” 曹文璜道:“大老爷。我与玉姑自小便定下亲事,后来家父带着全家去广东行商。一去八年,去年家父病亡,我扶棺回籍,将亡父葬归祖坟。因在南方业败,积蓄无多。办完丧事之后,便来到张家投亲。因张员外嫌弃我家道中落,一贫如洗,执意要将女儿嫁到姚家,而玉姑不愿背负前约,便在夜里约了我一道逃出。我二人二更天从张家走出,在莫老实的豆腐店中歇了歇脚,借了一匹驴子,便去了交城,投奔我父的故交陈大人。玉姑尚在,何来莫老实杀人劫物之说。” “莫老实小本生意,如何愿意将驴借给你用?” “两人远行,当然要带些费用。玉姑有些私蓄,带作路上的盘缠。我们留给莫老实十两银子,足抵驴价,并且讲明是驴要还回来的。莫老实自然愿意。” “玉姑与你同逃,穿的是什么衣服?” “粉色缎面棉袄裙,宽袖衫,蹬着厚底靴。” 杨重民听曹文璜与莫老实讲的情形相合,心下便有些犹豫。传了张百万当堂对质,张百万见了曹文璜立刻暴跳如雷,根本不承认认识此人,咬定是曹文璜将玉姑害了。杨重民叫张百万先退下,又让带上莫老实,莫老实一见曹文璜便大哭道:“客官可要为我申冤啊,那玉姑倒底是死了没有呀?”杨重民在堂上分开讯问曹莫二人,口供相符,不象是编出来的。 杨重民见了张百万恼羞成怒的样子,曹文璜又信誓旦旦说玉姑就在交城陈知县那里。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当下先将曹文璜收监。又写下文书派人送到交城县衙寻问曹文璜说的是否属实。 杨重民安排完毕回到三堂,闷闷不乐。他已经料定,此案十有八九是冤枉了莫老实。但案子已经是报到了省里,若想翻过来,除非是不要自己头上这个素金顶戴了。况且此案是个一案两命的连环案,影响很大,一旦传出去是自己判错了,那将成为官场笑话。两年来辛辛苦苦创下的好官声必会在瞬间烟消云散。这更是一向心高气傲,将名声看的比命还重的杨重民所不能接受的。但若是这样将错就错下去,那曹文璜又要怎样打发。莫老实冤沉海底,真凶逍遥法外,也难让他心安。 杨重民在县衙里心烦意乱,还有一个人也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个人便是张百万。原来曹文璜与玉姑果然有定婚之约。 张百万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名叫金姑,五年前嫁给阳曲富商李剥皮的儿子。嫁过去不到一年,李剥皮之子就因伤寒而亡。李剥皮开着两间当铺,一个绸缎庄,有一个几十亩田地的庄园,还放着高利贷,是与张百万不相上下的富户。因金姑没有给李家生下孩子,李剥皮在没了儿子后就把她当作外人看。害怕她谋自己的家产,就给金姑另置了一处院落另过,每个月给些生活费。李家的财产全由李剥皮和他的一个侄子打理。 金姑虽是被李剥皮撵了出来,但她本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未嫁前便爱站在大门口,倚门卖俏,丈夫死后更是空房难守。李剥皮让她搬出来住,正中下怀,每月又有固定的收入,反而十分高兴。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常有些隔墙花影、桃李春风的事传出去。张百万虽几番让她改嫁,无奈金姑名声太差,张百万又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所以几年来金姑终归还是独身一人。 玉姑性格与其姐恰恰相反。沉静淑娴,十分安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中看些《女四书》、、《二十四孝》。又学做些女红刺绣。玉姑十二三岁的时候,张百万作主与太原巨贾曹世绩的儿子曹文璜定了亲。那时曹世绩是阳曲县有名的富商,家财万贯,骡马成群。张百万当时对这门亲事是十分满意的。但定亲不久,曹世绩的妻子便因病亡故了,曹世绩十分伤心,无心再作生意,将家产全部变卖,领子儿子曹文璜去南边游历去了。开始两年,还派人往太原给张百万捎些书信,但之后便再无音讯。一晃又是五年过去了,听说曹家在广东做生意连连失败,后来下南洋谋事,遇到风暴死在海外。虽不知消息是否确实,但眼看玉姑已经十七岁,再等两三年便是老姑娘了。张百万便欲将玉姑另配他人。玉姑执意不从,说道:“女儿已经许配给曹家,虽未成婚,但已经是曹家的人了。若再等几年,曹文璜还回不来。女儿情愿削发为尼,决不赖在您家白白吃饭。” 张百万垂泪道:“咱家也算是阳曲有名的富户,难道为父还会嫌你花钱么?就是你已经出阁的姐姐,我也少不了接济她。只是我只有你们这两个女儿。你姐姐已经守寡多年,你再为那不知生死的曹文璜守节。我这把年纪连个外孙子都抱不上,空有家财万贯,又有何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到伤心处,竟呜咽起来。 玉姑是个孝女,听父亲说的难受,又有几分道理。想了半天,才对张百万道:“爹爹莫要过于悲哀。男娶女嫁本是人生必经大事,既然传说曹家父子已经罹难,我愿为曹家守孝三年。三年期满,若还无消息,我愿从父命。” 张百万听了大喜,等不到一年就四处寻找良婿。打听到太原府徐沟县乡绅姚半城家有良田三千亩,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其子姚思孝又是贡生,也算是有学问有前程的了。便找媒人前去说合。可巧这姚思孝曾在太原崇善寺上香时见过张玉姑。当时一见倾心,打听得是张百万家的小女,已经许给曹家,还懊恼了一段时间。如今张百万求媒上门来了,正合心意,欢喜的不得了。其父姚半城也听说张玉姑聪慧贤良,才貌双全,十分满意,一说便允。虽说是张玉姑再过两年方愿出嫁,那姚家也不在意。 光阴荏苒,一晃两年过去。张玉姑守孝期满,曹家仍然音讯皆无。姚家送来聘礼,张家备了嫁妆。这门亲事就定下了。这年春日,当张姚两家都张灯结彩,准备嫁娶之事的时候,张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傍晚时分,张百万正在家里对账,听家人报说有个自称是姑爷的人求见。张百万纳闷,这时候姚思孝上门来做什么。走到前院,却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秀才。那秀才见了张百万急忙上前见礼道:“小侄曹文璜见过岳父大人。” 张百万一听此话,心格登一下。原来是曹家人回来了,曹文璜还活着,自己的女儿许了两个夫家,这可怎么处?当下定了定神,又问:“令尊怎么没有来?” “家父半年前在广东病故,我昨天已经将他葬归祖茔了。” 张百万听着不对路,将他先引到前院厅堂,落座之后又问:“这些年来为何一封信也未来过,让我家小女苦等。” 曹文璜叹口气道:“在南边一路波折,件件生意做的都不顺利。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实在是无法联系。” “你家也有不菲的家资,令尊也是生意场上的好手。如何这么说?” “自从家母过逝,父亲心情十分不好。在两广、两湖等地游历三年。耗去不少家财,后在南洋做生意,被人骗去大部分财产。回到广州后,便只能做些小本生意勉强维持生计。小侄这次来是投奔岳父的。” 张百万越听越不是味,派人安排他住下。到后房将自己的远房外甥、心腹管家赵贵叫过来商量。张百万恨恨道:“曹文璜家道中落,如今穷的只剩一身行头,要空着手娶我女儿。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而且这冤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玉姑将成亲的时候来,可见是个扫帚星的角色。” 赵贵见张百万对曹文璜颇有嫌弃之意,也跟风道:“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将二小姐许配给姚家。若是真嫁了曹文璜,岂不误了小姐一生一世?” “但如今曹文璜找上门来,赶也不成,留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姚家人知道了,岂不又平白惹出一场风波。” 赵贵咬着牙说:“这曹文璜既是单身一人,若是他不在了,也无人知道吧。” 张百万吃了一惊,道:“人命关天,杀人的事,还要谨慎。” 赵贵拍马屁没拍对地方,不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提醒道:“只是此事需尽快了断,再过三天便是婚日了。” 张百万在屋中走了两圈,转头道:“一个女儿怎能嫁两个丈夫?总要除掉一个,才能无事。你方才说的好,曹文璜已是单身一人。虽说清源县有一两个亲戚,但都早就不来往了。况八年前,曹文璜还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孩子,如今相貌身材都变了许多,如今又有几个人能认识他。就是我,若不是见了他家的信物和他父亲的亲笔书信,也不敢冒然相认。咱们干脆来个死不认账,不承认他是曹文璜,他无人作主,也拿咱们没有办法。” “只是这曹文璜身上带着他老子的书信,八年前互赠的定亲物也没有还回来。如何能不认?” “今夜我请他喝酒,你作陪,一定要将他灌醉。晚上你摸进他的房间,将他的内外衣,行李、书信一股脑全给我偷回来,匆必将他剥的干干净净。再给他换上小厮的衣服,越旧越破越好。带几个人将他弄出城去,找个地方扔下。若他还有脸回来,将他关在门外,不要理他。他要敢胡闹,乱嚷嚷是我的女婿,就说他是个疯子,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一个搅闹婚事的疯子,大不了多出些钱将他厚葬罢了。” 赵贵连连点头道:“老爷果然英明,想事情就是比小的们周到。” 两人在屋内商议,不防玉姑的贴身丫环在窗外听了个仔细。原来张玉姑一听说曹文璜回来了,喜不自胜,偷偷的在门后看了他一面,见他生得一表人材,气质脱俗,说话沉稳,心中十分愿意。又因读的等一类书多了,一心要从一而终。当下便下定决心,非此人不嫁。回到闺房中,她思来想去,总觉的应该对姚家也有个交待。便派了丫环秀香去请张百万来。秀香来到门前,正遇张百万与赵贵在屋内商量,她站在窗外听的一清二楚、心惊肉跳,急忙退出后院,赶回去给玉姑报信。 玉姑正兴冲冲地等着父亲过来,秀香跑回来将此事一说,登时如三九天被浇了一盆冰水,一直冷到心里头。愣怔了半天才道:“曹文璜既然已经回来,父亲就不该背负前约。如今设下这个圈套,实在是泯灭良心。那曹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若是这样被赶出去,必是将他逼到死路上去。现在这个样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快领我去见曹文璜一面,和他讲清楚,早作防备。”说罢从衣柜中拿了一样东西和秀香一起出去了。 此时已到上灯时分,天上几朵浓云将月亮遮的严严实实,两人趁着夜色行走,倒也不惹人注意。秀香来到曹文璜门前,轻轻叩门道:“曹姑爷,我们家二小姐看您来了。” 只听里面轻轻响动一声,接着有人隔着窗户说道:“多谢小姐关心。不过孤男寡女岂可私会于一室之中。小生虽然是生意人出身,但也读过孔圣人的书,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你我既已订有婚约,成婚之日自可相见,何必急在此时。希望小姐克已复礼,早些回去,若是让别人看到,难免要生嫌疑。” 玉姑听了此话既有些敬重,又暗自着急,不再让秀香传话,自己径直走到窗前道:“曹郎,你是知书达礼的君子,本小姐难道就是不知羞的粗蠢之妇?若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不顾羞耻来此自取其辱。还望你将门打开,我好将事情详细告知。” 话刚说完,只听吱呀一声,曹文璜将门打开,却站在门前不让玉姑进去,行个礼说道:“小姐有什么紧急事情,就在这里讲吧。” 玉姑见他这个书呆子样,又好气又好笑,急急说道:“三年前传说你在南洋遇难身死,父亲逼我另许人家。我提出为你守孝三年才能答应,今年恰好孝期已满。父亲已将我许给徐沟姚家,三日之后便要成婚。恰巧你在此时赶到,我父嫌贫爱富,要将你灌醉换了衣服赶出去。我并非不知廉耻,只是事不得已,才冒险前来相告。”说罢,将一件白衣掏出,递在曹文璜的手中,又道:“这便是我这三年所穿之孝衣。” 曹文璜听了这话,竟是一愣,将孝衣握到手中慨然道:“小姐的气节实在让我佩服。方才小生说话不恭,实在是有罪。”说罢将二人让进来。 秀香将方才在后房听到的事说了。玉姑道:“今晚宴上,你需装作不胜酒量,早些退席。深夜,赵贵必要带人将你暗算。我们可先走一步,一同逃往外乡。我这里有一点私蓄,即便远行数千里亦是可以敷衍的。” 曹文璜道:“我不过是一个单身秀才,一走不要紧,只是小姐与我私奔,恐怕玷污了你的名声。” “事有权变,因时而宜。当年卓如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成都,当垆卖酒,反倒成就后来的一段佳话。如今你我已有婚约在先,因父悔婚,事逼无奈,并无两权之办法,因此算不得不守礼法,荡栓逾闲。今晚二更,我来寻你,请你早做准备。” 曹文璜乃是头一回见到张玉姑。见她生得眉色如山,面若芙蓉,肤滑如脂,又十分端庄知礼,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当下说道:“先父有一故友,叫做陈砥节。当年他考举人时,我父还资助过他,二人十分要好。后来先父南下,也不曾断了联系。先父临终前,写下一封书信。让我有难时可去找他。如今他就在交城作知县,距此不过三四百里,咱们也不必远行数千里了,就近投奔陈知县,必能够收留咱们。”二人商量仔细后,当下别过。 这日晚上,张百万果然来请曹文璜赴宴接风,作陪的自然是管家赵贵。赵贵依计不断劝酒,哪知曹文璜将计就计,三杯下肚便推作头晕,再喝两杯就趴在桌上不起来了。张百万看曹文璜满脸通红,还道他天生酒量小,不胜酒力。便让人将他搀回屋去。 当晚二更天,玉姑已经将细软衣服收拾好打成包裹,由秀香陪着悄悄来到曹文璜房中。二人穿过院落,从侧门出来,辞别了秀香,迈进了沉沉夜色之中。 第三章 这天晚上,三四更之间的时候,赵贵带人摸到曹文璜的房中,却见门扉虚掩,铺冷屋空。赵贵急忙回去向张百万禀报:“老爷不好了,那曹文璜逃了。” “咱们并未露出口风,他为何要逃?逃了也好,也算他有自知之明。”张百万话音刚落,又一拍大腿恍然道:“不好,你快去看看,你家二小姐还在不在。” 赵贵急忙唤了王嬷嬷带几个女眷去看。王嬷嬷去了没有一刻钟,便带着秀香回来了,道:“二小姐不见了,只有秀香在外屋睡觉。问她小姐去了哪里?她只推说睡的熟,什么都不知道。” 张百万指着秀香道:“是不是你和玉姑串通,半夜里放她和曹文璜私奔了?” 秀香委屈说道:“小姐的事怎么会和我们下人商量?再说老爷既然半夜突然查房,看来是知道小姐要走,为何不早些告我,让我防着她与曹文璜私奔呢?现在却又要来问我。” 张百万道:“小贱人,现在顾不上和你争辩。”回头对赵贵道:“多带家人,点起灯笼,给我追。追回玉姑有赏。抓到曹文璜,立即送官,治他拐带之罪。若是反抗,打死勿论。” 张百万带着上百号人出了大院,却见夜色茫茫,整个大院有七个门,各门前都有几条路,不知该从哪条路上去追。叫人带过秀香来,以板击手几十下,将她的手打的鲜血直流,仍说不知道。赵贵道:“晚上县里四门紧闭,谅他们也出不得城去。这冷的天,必是在什么地方歇着等着开城门呢。二小姐平时在外面也没有甚相与的人,必是到大小姐那里去了。” 张百万点点头,立即带人向金姑家寻去。 一群人呼喝着赶到金姑的小院。立时将前后门围了,灯笼火把将门前照的雪亮。赵贵将前门拍的震天响,喊道:“大小姐开门!” 只听里面回道:“我爹爹也来了么?半夜来此是为了玉姑的事吧。” 张百万一听对景,心下一宽,道:“金姑,快将门打开。将玉姑和那骗拐你妹的小杂种交出来。” 金姑在院里隔着门道:“爹爹,玉姑方才确实来过。我未敢留她,隔门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们走了。” 张百万怒道:“你胡说!夜冷霜寒,玉姑在城内没有其他熟人,岂能不投奔于你。快快开门,后日姚家就要来迎亲。你妹被拐,家门受辱,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老爹丢脸不成?” “我知道爹爹必来搜索我所,所以告妹速往他处,免得牵累于我。实实不曾留她。他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妹妹脚小,曹文璜文弱,必没有走远。现在去追还能追的上,不要在此纠缠了。” 张百万道:“既然没有做得,你打开门让我搜一搜,若是没有,再作他论。” 无论张百万如何叫门,金姑总是不肯开门,只推说没有。张百万更是相信玉姑与曹文璜一定藏在屋内。叫人翻墙入院,将院门打开。大伙冲进院去,见金姑已将房门紧闭,熄灭灯火。张百万道:“金姑,快将房门打开,不然我可要叫人撞门了。” 金姑在里边一叠声的答应,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道:“爹爹恕罪,不过玉姑的确不在房中。” 张百万一把推开她,对随从的家人道:“给我搜,把每个屋子都看遍,一切可藏身之处都不要漏过。” 大家翻箱倒柜,床底屋梁都搜查遍了,不见一点线索。只有金姑内房中一口衣柜,被一把大锁锁的严严实实,不能打开。张百万指着这柜子对金姑道:“给我打开!” 金姑冷笑道:“真是不巧,钥匙刚刚丢了。我还不晓得该如何打开这个拒子呢。” 张百万让人在屋中搜罗钥匙,一一试过,都不能打开。张百万道:“给我找斧子劈开!” 金姑一听此话,身子发颤,脸红似一团火,急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柜上道:“谁要劈这个柜子先劈了我吧。”张百万让人将她拉开,金姑又哭又闹,要死要活,趴在地上撒泼,抱着张百万的腿不放。张百万一时找不到斧头,又见金姑闹的不象话,不愿意再在这里纠缠下去,因料定玉姑与曹文璜必是藏于柜中,便道:“不管她,你们将大柜抬回去,再做处理。” 六个壮实的家丁吭哧吭哧将大柜抬了回去。回到府上,张百万命将衣柜放在厅堂上。赵贵吩咐人去找斧子,又给张百万搬了把椅子,请他坐在柜子不远处。张百万坐下嘴里骂道:“真是不知廉耻,一男一女竟同躺一个柜中。一个无耻的淫贼!一个不知羞的贱人!一会儿揪出来给我先狠狠打一顿。” 说话间,已经有人将斧子拿来,对着大锁连劈几下,将铜锁劈开。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掀开衣柜,伸进手去一起用力,只听得大家齐呼一声“起”字,从箱子里抬出一个只穿着内裤赤条条的和尚来。众人一声惊呼,堂内顿时大乱。张百万看的清清楚楚,还不相信,问道:“再看看柜子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赵贵等人细细看了看,回道:“老爷,柜子里只这一个和尚,而且已经没了气息,显是死了。” 张百万登时全明白了,他颤颤微微的站起来,只感到手足麻木,喘不上气来,身子晃了一晃便昏了过去。赵贵等人急忙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灌汤的灌汤,好不容易将张百万弄醒了。张百万瘫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可如何是好?” 小女与人私奔,沓无下落;大女与和尚偷情,被捉奸在屋。张百万忙活了一夜,却是越忙越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看喜期在迩,喜贴都已经发下去了,这个时候出此两件丑事,自己全家的名声都难保全。况这里是省府要地,华北通商之中心,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在数省之内成为家家户户的笑谈茶资。张百万此时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满肚的心事,一脸的愁云,连连唉声叹气。 大伙儿见主子这个样,谁也不敢说话,小小一间屋子,几十号人,竟是鸦雀无声。 还是赵贵有主意,凑到张百万耳边说:“二小姐已逃,需向姚家有个交待;这和尚已死,也需让他有个去处。我看不如将这死和尚穿上嫁衣,加着假髻,扮作玉姑,假托暴病而亡。请姚家参加殡礼,亲视送殓。死的又不是他家人,姚家决计不会揭了头巾细细验看。将这两件事情并作一件,就此遮掩过去。最后找个墓地,将这和尚葬了,天大的事情也从此瞒过了。” 张百万听了这话,脸色稍稍转好,道:“还是你聪明,就按你说的办。”又吩咐道:“今天在场的人,人人都有五两赏银,但不可将此事外传。若有露风者,必重惩不怠。”众人皆应,当下依计而行。将和尚尸体取了出来,安上假头髻,穿上红裙乡袄,戴上凤冠纱巾,描眉画眼,搽粉涂唇。亏是这和尚长的俊俏,打扮出来,还真象那么一回事。只是和尚脚大,张府里几个大脚婆娘拿过来的绣花鞋也套不上去,只得勉强趿着。又找来红盖头将脸蒙上。再找一块白布充作尸布盖住全身,只露出凤冠。收拾停当,移到灵床之上。又布置灵堂,摆上灵桌祭品,点上香烛灵灯。留下赵贵等五个人暂守灵堂。准备第二天向姚家报丧,并请开化禅寺的僧人念经超度亡魂。 赵贵等人经了这一夜的闹腾,并无睡意,聚在一起小声聊天,谈论这夜里发生的事。到刚敲过五更的时候,只听得灵床上窸窸窣窣有些响动,一个家丁回头看看灵床,见那死和尚伸拳舒足,在床上挣扎要起。开始还以为自己夜里看差了,让其他人也转过头看,那时和尚已经坐起来了,正在床上发怔,几个人当下嗷的一嗓子,喊着尸变了,诈尸了,纷纷夺门逃避。赵贵最怕鬼,此时连腿脚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张百万正在上房屋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天亮后如何才能将事情做的干净不露马脚。忽听的外面大乱,急忙穿了衣服下床。方走到门口,有人跑过来道:“老爷,那和尚跑了。” “放屁,和尚已经死了,如何能跑?” “不是跑了,是尸变,走掉了。” 张百万追问道:“走到哪里去了?现在那尸体倒下没有?” “小的们生怕被那尸体捉住,也见了阎王,只知道拼命奔逃,并没有人敢跟着那尸体,所以不知道尸体走到哪里去了。” “废物!快聚齐人拿上家伙先在府内搜一遍,若让这尸体在府内乱跑,岂不把事情弄大了。” 登时全府上下都点起灯来,人们成群结队,战战兢兢搜了好几遍,一直折腾到天明,也未找到和尚的尸体。没了尸体,无法向姚家交待。张百万只得又将家人召齐,吩咐上下统一口径,咬定是二小姐暴病而亡,深夜走尸。又带人早早向县衙报案。后来听说和尚被杀,身上的衣服却是豆腐坊莫老实的;新娘嫁衣也从莫老实的家中搜到,两案并作一案,莫老实被认作正凶。事情有所了结,这才放下心来。 当初莫老实在堂上提到曾经见过张玉姑与曹文璜二人,张百万这才知道当夜二人曾在莫老实家歇脚。因为两事都关乎自己声誉,而且和尚被人连捅两刀而死,更是件扯不清的麻烦事,所以一口咬定是玉姑暴病而亡,半夜走尸。莫老实虽然冤枉,也只能拿他来顶杠。玉姑已逃走,张百万恨她无情,也不打算再找她回来,只当这个女儿真是死了。本以为一场风波已经平息,烟消云散,万事皆休。没想到曹文璜竟然又找了回来,要为莫老实申冤。张百万一方面对曹文璜拐走他的女儿恨的牙根痒痒,另一方面更怕好不容易瞒天过海的事情又被揭出来。自然是坐卧难安。必欲将曹文璜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张百万想了一夜,第二天将赵贵叫到跟前道:“曹文璜实在是可恨。平白拐了我的女儿,如今又要来翻案。事事与我过不去,真是三代的冤家。看来不将他除掉,这事情没个完了。你去从账上支三千两银子,给知县杨重民送过去。一定要让他答应定曹文璜一个同谋之罪。只有砍下他的脑袋,方能让我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赵贵道:“办这种事情需有一个引见人领去,我这样过去未免太唐突了吧。” “事情需尽快办,顾不得那么多了。告诉杨知县,这三千两银子只不过是见面之礼。事情办成,将送万两白银。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说话要圆滑一些,莫要让他看出漏洞。” 赵贵拿了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便到县衙求见杨重民,说有莫老实案的重大线索要报。 杨重民正为此案发愁,听说赵贵有线索来报,急忙让人把他引到二堂。赵贵见了杨重民便要行跪礼,杨重民道:“这里不是大堂,我也不是审案子,不要行大礼了。” 赵贵这才打个仟,然后站起来道:“大人,这件案子曹文璜一定脱不了干系。” “此话怎讲?” “他冒充我家老爷的女婿,但我家老爷却分明不认识他。” “他说他与张玉姑早已定婚,是相约而逃,目前玉姑就在交城县衙里。我已向交城陈知县那里发去公文,不日就有消息。若是张玉姑不在,那曹文璜就是说谎;若张玉姑果然就在县衙,便是你家老爷胡说。” “大人,您知道交城陈知县与曹文璜是什么关系么?如果二人十分交好,陈知县欲将此案大事化小,那他给您的回文,未必就能实话实说。” “不会吧……”杨重民虽然这么说,但又显的十分犹豫。 赵贵见杨重民有几分心动,又趁热打铁道:“大人明断,您前面已经将案子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莫老实也认罪伏法。听说省府两级也已经批复了,怎么那曹文璜牵着一头驴子,来到堂上仅凭着红口白牙说了几句话,就要将大人您已经定了的案子翻了?他凭什么?凭的不过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背靠交城知县陈砥节这个后台,难道大人您就真怕了?真任他轻轻将案翻了?” 杨重民听完,默默想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那被春风吹的呼啦啦响的榆树,突然放声大笑,扭头道:“好,说的好,说的有理。张百万让你作总管家,看来你的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如果事情真像曹文璜说的那样,他与张玉姑早有婚约,而张百万不许,于是他在张姚两家成亲前三日将玉姑带走,张百万焉有不恨之理,不仅恨,而且是恨之入骨。所以让你来作说客,对不对?” 赵贵听了这话,一时手足无措,慌忙道:“哪里。要说恨也是有的,曹文璜平白污蔑我家二小姐,败坏张家名声,怎能不恨?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 “好好。”杨重民拍着赵贵的肩亲热的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方才你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我会秉公处置的。” 赵贵觉的有门,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道:“大人,这几天您断案辛苦了,我家老爷感激您断案神准,为张家洗清声名,特致谢意。等案定之后,别有重谢。” 杨重民没有接,斜着眼睛看了看道:“你这是何意?你把本老爷看成是什么人了?老爷我平生只重清名不爱财,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贪墨行贿,徇私舞弊。快给我拿走,莫要污我的眼。今天暂且饶过你,若是再敢出此污言引诱本官,立刻下到牢里去。” 赵贵吓的扑嗵跪倒在地,一个劲的磕头:“小的该死,不该胡说八道。大老爷是青天爷爷,请恕罪则个。” 杨重民厌恶的看了他一眼,狠狠道:“滚!” 赵贵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爬起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赵贵从县衙出来,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正走着,听到后边有人喊他:“赵贵,请等一下。” 赵贵回头一看,是县衙的刑名师爷陈不了,当时慌了神,行个大礼道:“陈先生,是小的一时懵懂无知,冒犯了知县大老爷,下次再也不敢了,请放过小的吧。” 陈不了轻轻一笑,将赵贵拉起道:“你不知我家老爷的脾气。他是最重名节的,你给他银子不是等于打他的脸么?不过不知者不为怪,杨大人气量宏大,不会为这事再为难你的。我找你是另有事情。” “陈先生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赵贵能办得到的,必会倾力去做。” “我找你并不是为我的私事,还是为这件案子。这案子必不能翻,若是翻了,不但你家老爷声名不保,我家大人也清誉无存啊。所以一定要坐实此案。” 赵贵听的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陈不了是什么意思。 陈不了见赵贵这个样子,又道:“我知道你不明白,待我细细讲给你听。此案本已审定,但出了曹文璜这个变故,必将重审,还需要府县会审,主审此案的将是太原知府沈琮沈大人。到时这个案子是翻是坐,权柄在沈太尊和我家大人手上。我家大人自然没得说,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那沈太尊是什么态度就说不定了?所以还需在沈太尊那里打通关节。打通关节自然需要银子,我家大人这么清正廉洁,哪里有银子往外掏,所以还需你家老爷帮忙。” 赵贵还是听的糊涂,说道:“莫不是杨令尹让您来试探我的吧?再说,如果沈太尊也象杨令尹那样两袖清风、一身正气,那我不是老鼠给猫剃胡子,自找死路么?” 陈不了道:“赵老弟,你方才做事太冒失。但凡送礼之前,总要找个线人打听,受礼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怕什么,敬什么。再找个引见人从中穿针引线,这才送的稳当。怎么就敢径直把银子端上去?” “陈先生教训的是。” “所以这一回,也不用你去。我与沈太尊是极相与的,又与其门上门下都十分的熟识,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包管马到成功。” 赵贵这才如梦方醒,恍然大悟:原来陈师爷是想从中揩点油啊。不过,这正合张百万的心思,当初若是先找到他,也不必担这许多虚惊了。当下将银票拿出,塞到陈不了手中,道:“陈先生,这是先头一点款子,我家老爷说了,若是办成了还要重谢。” 陈不了一边将银票塞到袖子里一边道:“做这些事情,不能只拉弓不放箭,银子要花到前头,事情才能做的顺畅。” 赵贵连声说:“明白明白。我立刻就让我家老爷再准备三千两银子,一切就都仰仗先生了。” 陈不了仍是笑嘻嘻的说:“好说,包在我身上。总要让你家老爷满意。” 银子花在了刀刃上,事情果然办的顺利。那沈琮已经是上了告老折子要辞职还乡的,临走得了这么一笔外财很是高兴。十日后府县会审,太原知府沈琮一见了曹文璜便先入为主,不容分辩,硬要曹文璜承认是杀人同谋。曹文璜据理力争,可他哪里辩的过张百万的六千两银子。沈琮当下便要用刑,还是杨重民将他拦住。杨重民见沈琮处处向着自己说话,一心要坐实此案。不由得又动了保全自己的私心,于是将案责一股脑的推给沈琮,任由他审去。省得定案之后,自己落一个自掩过失的口实。又过了两日,干脆告病不去上堂。案子便全由沈琮负责了。其间,他接到交城的回文和陈砥节的私信,都说玉姑尚在,曹文璜的确是交城县衙书吏。但杨重民那日听了赵贵的劝说,觉的公文、私信尚属可疑,不可相信,也就放下了,并未提交给沈琮。其实还是存了想保全自己名声不愿翻案的打算。又过了五日,曹文璜熬刑不住,也招认了,收监待决。沈琮与杨重民遂将案情整理上报。 第四章 却说那日曹文璜带着玉姑投奔到交城知县陈砥节那里。陈砥节是个义气质朴、守信念旧的人。当初与曹文璜之父曹世绩交好之时,曹世绩对他多有照顾。因记着前恩,又与其交情极深,所以一看了曹世绩临终托孤之信,便怆然泪下道:“令尊与我情同手足,乃生死之交,不料十年之别,竟成永诀,相隔尘天,永难再见。你是我故友之子,自当另眼相看。不要说遗书恳切,嘱托谆谆。就是路遇,也当悉心关照。”当下将曹文璜认作义子,又见他已经是秀才,便让他在县衙内充作书记之职。 曹文璜又将张百万负约,玉姑逃婚,与自己私奔的事讲了。陈砥节将玉姑叫到身边道:“无论如何,张翁终归是你的父亲,待我找机会为你们求求情。若是他回心转意,两人明明白白将婚事办了,岂不更好?” 曹文璜将玉姑安顿了,因为当初答应莫老实还驴,另外也想打听一下玉姑逃走后张府的动静。他便向陈砥节告假,回到阳曲。哪知仅仅数天,阳曲县却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曹文璜本来是想为莫老实辨冤,自己反倒也成了阶下囚。 陈砥节接到阳曲知县杨重民的公文,寻问曹文璜的身份以及张玉姑的下落。陈砥节这才知道,曹文璜竟被认作杀人重犯。急忙将事情原委详详细细说明,写了回文。又另写了一封私信,托杨重民多多照顾,不要让曹文璜在狱中吃亏。 张玉姑听说曹文璜身陷人命官司,哭作一团,找到陈砥节要立刻回去。 陈砥节道:“这里边还掺和着另一件人命官司,你若回去,未必就能救得了曹文璜。而且你父亲正在找你,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把事情弄的更复杂了么?若是张翁将你塞入花轿,硬抬入姚家。我怎么去向曹文璜交待?” 张玉姑呜咽道:“我父嫌贫爱富,为人刻薄,只怕他已经买通了那阳曲知县,上下串通,要将曹郎暗害。不然,好端端的曹郎如何会遭此祸事?大人可要为他作主啊。” 陈砥节道:“玉姑你莫要慌张。杨知县或许判案有失,不过他为官两年,做官尚有清正之名,人所共知。以他的为人,是决不会甘受贿赂的。我已经写下回文将事实说清,杨知县并非昏庸之人,料无大碍。不日便有回音。我再派府里的人前去打听,若事情有变,我亲自去阳曲一趟。” 玉姑这才稍微放心,日夜盼着阳曲的公文早些到来,曹文璜无事才好。 陈砥节尚未来得及等到阳曲的回文,就在第二天接到吏部的任命文书,因太原知府沈琮告老还乡,着陈砥节接任其太原知府的位置。陈砥节由正七品知县一跃晋升为从四品知府,而且曹文璜的案子也可以亲自审问了,全府上下都十分高兴。只是按照道光年间的吏部陋规,州县官晋升,虽可径直赴任,但要照常例交纳晋升部费,方能得到吏部发出的正式通知,所以陈砥节凑了一百两银子。添了汇票,着驿站飞马递到京城,找熟人送入吏部。 这一来一往便费了时间,等到十多天后陈砥节去阳曲上任,曹文璜的案子已经定案三天了。陈砥节听说曹文璜已经被定罪,十分着急。交接之后,便上书省里,要求重审。接着看案卷,查证物,访保人,忙了三天。省按察使也觉的莫老实杀人尚有可信之处,曹文璜帮凶却过于牵强,于是在三天后批文回示发下重审。 陈砥节接到省里批文的时候正是下午,当时便让人请知县杨重民过来共审此案。此时陈砥节已经是杨重民的顶头上司了,又同在一城,杨重民却迟迟没有来拜。一是因为杨重民接了陈砥节的回文后并没有按实详查,反而请了病假看热闹,任凭前任知府沈琮糊涂专断;二是更未按陈砥节私信照顾曹文璜,让他身受酷刑而不过问。如今陈杨二人由同级变成了上下级,杨重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陈砥节,心里是又悔又怕,十分焦躁。这天听说陈砥节让自己过去重审,无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审案。 杨重民先到了后衙见了陈砥节,抢说道:“大人远来辛苦,本是要早来请见的。只是身体一直不适,所以耽搁到现在。”说罢躬身行礼。陈砥节将他扶起道:“何必客气。你我同在太原府任职,同寅两年,相处甚怡,莫要生分了。” 杨重民见陈砥节没有怪罪的意思,摸不透他是如何想的,只得尴尬的笑一笑道:“闻省里发下文来要大人您与我重审。不如现在就到大堂上提审人犯吧。” 陈砥节道:“这事情干涉许多,不宜再上大堂,咱们就在三堂审了如何?” 杨重民回道:“卑职尊命。” 因为此事涉及张百万家中丑事,而且陈砥节还想让曹文璜与张百万消释前嫌,所以才不愿在大堂公审。三堂设在县衙深处,幽密聒静,向来是审理隐密案件,商讨机密事情的地方。陈砥节在三堂上只留了两个书办,一个杂役,让两个衙役在门外随时听候吩咐,其余闲杂人等没有命令一律不得靠近。这才传下话去,让先带张百万上堂来。 在等待张百万的时候,陈砥节问杨重民此案是如何断法。杨重民虽觉的张玉姑之案似有可疑之处,但莫老实杀和尚案,必是铁定的。于是侃侃而谈,将自己三日破案之事一一道来,脸上颇有自得之色。说到张玉姑案时,底气却泄了几分,叹口气道:“实在是案子判的太仓促,以致于有今日之事。卑职十分惭愧,还望大人明查,为下官做个榜样。”陈砥节笑道:“按老兄的断法,未必不对。但此刻你我尚不能先有成见。待当堂审了,细意推求,方能明白。” 说话间已经将张百万带来。陈砥节问道:“张佛年,我问你,你女是得何病而亡?请的是哪家大夫?开的是什么药方?” “回大人,小女得的是急症,还未来得及请大夫就没有气息了。所以不曾请大夫开药。” “人既已死,未何还要给尸身穿上新娘衣饰,是何道理?” “小女既已许给姚家,生是姚家人,死是姚家鬼。所以换上嫁衣,是准备将其送到姚家祖坟去的。” “好一张利嘴,说的滴水不漏。我再问你一遍,你家玉姑是死了么?你可看的真切?” “小的和家人们都看过了,确实是死了。我摸她心口都凉了。” “既然你女儿已经不在了,那怎么没有尸体了呢?” “那夜尸变,尸体走丢了。” “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小的也派人去找过,但都没有找到。” “那女尸不必找了,我再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如何?” 张百万惊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陈砥节一点手,身旁侍候的杂役走到屏风后头,引出一个人来。张百万一看那人,哎呀一声,身子晃了几晃。那人急忙走过去将张百万扶住道:“爹爹,事到如今,真相大白,您还是说实话吧。明明是我与曹郎一起出走,何来走尸之说?若不是陈大人手下留情,哪里会这样宽待于你。” 张百万心道,一不做二不休,若是招认了,岂不将家丑尽数抖出,两个女儿以后如何做人。想到此一把将张玉姑推开,猛抬头道:“知府大人,当时小女确实是暴病昏倒,因为慌乱,以为小女死了,后来转活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小女嫌怨我背负前约,要将曹文璜赶走,将她强配姚家,所以诡称是随曹文璜出走。请大人明断。” 陈砥节冷笑道:“此前你不是说不认识曹文璜么?而今怎么又突然认识了?玉姑既是死而复生,为何不走向内宅,一个女儿家却要独自开门启户到外面去?又是什么道理?” 几句话问的张百万张口结舌,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陈砥节高喝一声:“带进来。”只见两个衙役一人掐着一个人进来。一个是管家赵贵,一个是家人德全。两人的屁股都被打烂,每人两只手的手指都被夹的肿如黄瓜。一个衙役道:“知府大人,方才同知大人在大堂审过,这两人已经招了。那日入棺的不是玉姑,却是个和尚。” 赵贵也道:“老爷,我们实在熬刑不过,已经招了,您就招了吧。” 张百万呆呆的想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道:“小的愿招。” 张百万将张玉姑与曹文璜出走,自己带家丁前往长女金姑家找寻,怀疑二人藏身于衣柜中。又见金姑张皇失措,期期不可,更是认定二人就在柜中。命人将衣柜抬回张府,撬开锁具,却发现里面原来是个已被闷死的偷情和尚。为了搪塞姚家,张百万谎称玉姑暴病身亡,为和尚穿上嫁衣置于灵房。半夜,和尚从昏迷中苏醒,逃出张府等事一一说明。 陈砥节听罢正色道:“因你一再蒙骗官府,冤害良民,欺心昧良,致使此案几定几翻,莫老实与曹文璜先后被冤。如此恶行,该当何罪?” 张百万落泪道:“小的有罪,情愿受刑,任由大人发落。只求大人能照顾好我家玉姑,小的必不忘记大人的恩德。” 张玉姑也站在一边哭成个泪人一般。 陈砥节点点头道:“念你在阳曲口碑尚好,是个安份的良民。虽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本官就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我问你,你是愿受刑呢还是愿挨罚。” 张百万一听,知道陈砥节是有意宽恕,于是道:“小的愿罚钱自赎。” “好,罚你一千两白银。为莫老实、曹文璜治病疗伤,你看如何?” “大人断的公正,小的愿受其罚。” 杨重民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忍不住道:“陈大人,玉姑之案虽然了结,和尚之案还未审定。下官方才听您这么说,难道莫老实与曹文璜与那和尚案都无干系了么?那和尚可是在豆腐店遇害的,而莫、曹两个人都曾在现场。” 陈砥节听他有心挑衅,十分厌烦,说道:“我若就这样当堂将曹文璜放了,恐怕你说我徇私包庇,不拿出一些证据来,你还是要有些想法。” 杨重民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实在不敢这样想。” 陈砥节道:“曹文璜在二更天(晚10点)先来到豆腐店,而和尚是五更之末(快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到的豆府店。曹文璜既携玉姑私奔,自然是一心远去,却为何要一心一意等上三个半时辰(七个小时)去杀和尚,他一个离开家乡八年的书生,怎会与一个未曾谋面的和尚有如此大的仇恨?而且他又如何能未卜先知,料定那和尚必定要来豆腐店呢?杨老弟,你非要将二人扯在一块儿,未免过于牵强迂腐了吧。” 杨重民仍不服气,道:“和尚到豆腐店的时候倒是有人见证,但曹文璜去豆腐店的时间却只是莫老实和曹文璜的口供,未必可信。” 陈砥节没有理他,传下话去,命将那天夜里守关的门卒到堂质对。又让人将曹文璜带到堂上。不多时,那门卒传到,当堂跪下。陈砥节问道:“三月十六晚上到三月十七早晨可是你当班?” “正是小的。” “你可记得有一对青年男女出城而去?” “小的记得,当时那女子还骑着一头驴。那男子就是堂下这位。” “那是什么时候?” “快到正三更天的时候。” “如今已是四月二十四日,过去这么多天,为何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按例,一伺三更之后不准出城。当时刚刚关了城门,因两人苦苦相求。那男子又拿出他父亲写给您的书信,所以网开一面,放他们过去了。事情特殊,所以记的清楚。” “这么说,他们是三更出的城。” “正是。当时在场的兄弟们都可以作证。” 陈砥节转头向杨重民道:“老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重民面红耳赤道:“大人断的清爽明白,下官实在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全凭大人作主。” 陈砥节道:“曹文璜三更携玉姑出城而去,和尚五更末方到莫老实的豆腐店,二人根本不曾会面。且曹文璜与和尚从不相识,何来生死之怨。曹文璜无罪,可以具结了案,当堂释放。” 判决完毕,两人退下堂来,在西花厅内歇息。杨重民道:“难道是莫老实将和尚杀死?虽然从莫老实家中搜出那和尚所穿的新娘衣物,莫老实家中割豆腐的刀形也与伤痕相合。但莫老实已将驴子借给曹文璜,凭他一个六旬老翁,是如何将尸体运到数十里外的李庄去的呢?” 陈砥节笑道:“老弟已经有些开窍了。我已经打听过,莫老实在此地开豆腐坊已经三十余年了,为人忠厚木讷,岂能年届六十之时生此邪念?况且和尚的那身嫁衣来历不明,他又怎生出脱?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但真凶何在?陈大人可有线索?” “线索已有,但不在我这里,却在你那里。” 这话说的杨重民一愣道:“下官不明白。您难道是说我有意隐瞒案情?” “非也。”陈砥节喝一口茶道:“你不是说从莫老实家搜出的刀形与死者伤痕相合么?线索就在这把刀上。” “那刀我已经看了多日,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刀罢了。并未看出有什么特殊线索在上面呀。” “你没有看到刀背之上阴刻着‘申辛’二字么?” “这是何意?” “老弟莫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将莫老实带上堂来。一问便可明白。” 第二日,二人在大堂问案。莫老实被带上堂来,连喊冤枉。陈砥节道:“我不问你冤枉不冤枉,只问你这把刀是从哪个铁匠那里打的?” “是城南后铁匠巷小王铁匠铺打下的,小王铁匠打刀是很有名的。” 陈砥节派人立刻将小王铁匠带来。小王铁匠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上堂来就磕头道:“小的一向安份守已,从来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请大人明查。” 陈砥节道:“我叫你来,不是因你犯了法,是向你问一件事情的。”说罢,叫人将莫老实的那把刀递给小王铁匠。“你看看这把刀是你铺里打出来的么?” 小王铁匠细细看了看道:“正是小的铺里出来的东西,还是三个月前刚刚打煅出来的。” “你可记的当日打了多少把?都给了谁家?” “一共是二十把。在刀背上都做了记号,是有日期的。这是我们铁匠铺不同于其他铁匠铺的地方。这把刀的刀背刻有‘申辛’二字,便是一月十八日打造出炉的意思。至于卖给了谁家实在是记不全了,勉强能记住十多家。” 陈砥节让小王铁匠将所记人名说出,书办在一旁记下。然后发下签,让衙役会同各处地保、甲长查访这些用刀之人。两天之后,查访明白,这十多户人家中,只有一家人已经搬走了。这家主人姓吴,人送外号吴一刀,做的是杀猪卖肉营生。吴一刀正住在开化禅寺附近,已于上月搬走,搬走的时间恰好是和尚被杀的第三天,也就是杨重民结案的当天。陈砥节开出官票,限期寻访捕拿吴一刀。只过了五天,便在太原府晋祠镇将吴一刀及其妻子捉拿归案。 吴一刀被带到堂上,不用刑讯一鞠即服,如竹筒倒豆般将杀人经过招出了。 原来那日定慧和尚在莫老实的豆腐坊换了俗衣,正是鸡叫三遍、五更正点开城门的时候。定慧急急出了城逃离了这是非之地,一身轻松独自向开化禅寺走去。看看将要到寺,遇着寺邻李庄吴一刀的媳妇叶阿菊。叶阿菊刚送了吴一刀去集上,正抄小道回来。定慧原与叶阿菊认识的,见四下无人,晨曦未露,当下起了邪念,上去信口调谑,说些不正经的话。因定慧生得十分英俊,叶阿菊以前也和他眉来眼去几次的,这一回知道丈夫到傍晚才能回来,便动了春心,将定慧引到家中。活该定慧倒霉,这日偏巧吴一刀忘了带秤,回来取秤时将二人堵在家中。定慧匆匆穿了衣服,跳窗而逃。吴一刀气上心头,哪里肯放,追上去一刀从其背后捅入。定慧仆倒在地上,还在挣扎,吴一刀将他翻过来,揪住脖领道:“好个淫和尚,不守清规,却做出这等事来,欺负到老子头上了。如今老子便请你早日成佛专心修行去吧。”当胸一刀,刺在心上。结果了定慧的性命。回头再找叶阿菊,叶阿菊已经吓的瘫成一团,口里只叫饶命。吴一刀杀死了定慧,气也消了大半,念在十年夫妻的份上,没再下手杀妻。便和妻子一起清洗了血迹,又弃尸于水井之中。吴一刀一时动气杀了定慧,事后也有几分后怕,虽然照常做生意,终是心里放不下。后来听说莫老实做了替罪羊,才稍稍放心。但终究怕日久生事,杀人之事败露,便悄悄离开阳曲去了晋祠。 陈砥节听罢,让吴一刀画了押,又验了凶器,果然刀背之上也有‘申辛’二字。陈砥节对杨重民道:“杨公,你以为何如?” 杨重民面红耳赤道:“果然是我错了。大人明断,下官十分佩服,哪里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砥节一笑,当时和杨重民带了仵作,前去验尸。仵作验完上报:“该凶器与死尸伤口完全吻合。”又到吴一刀原在李庄的家中验看,查出未洗去的人血。陈砥节等人回到堂上,将叶阿菊、莫老实重新质问一番,口供相合,再无漏洞。于是当堂宣判:莫老实无罪,当庭释放;定彗合奸在先,吴一刀激愤杀人,杖二十流两千里;叶阿菊与人通奸,又包庇隐匿命案,杖责九十。送省按察司核准。 第五章 陈砥节断完此案,与杨重民同到西花厅休息。陈砥节问道:“杨知县,我且问你,此案当中你可有循私之举?” 杨重民听了一惊道:“大人何出此言?” “我给你的回文和私信,为何没有回音?也并未将如此重要的证据递交给前任知府,反而假称有病不去上堂,任凭沈琮糊涂断案。难道其中没有什么缘故么?” 杨重民起身道:“陈大人,天理昭彰,日月可鉴,我若有贪脏受贿之举,立受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我听说审案之前,张百万的管家赵贵曾经到过你府。” 杨重民心中怦怦直跳,直起身子,大声回道:“那日赵贵说有重要线索要报,所以下官让他进来。没想到,谈了一会儿案子后,赵贵便拿出三千两的银票要贿赂卑职。卑职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去。要说后来心存一点儿私心,不愿翻案,怕坏了自己的名声,那是有的。但卑职的的确确没有拿一文钱。” 陈砥节道:“曹文璜明明无过,你不顾证据陷他于有罪之地;莫老实虽有嫌疑,你草草结案致他蒙冤受屈。虽然最终沉冤已雪,但按大清律例应当将你交部议处,你就等着听参吧。” 杨重民叹口气道:“我当初自恃才高,过于自负,才会武断粗率,几乎酿成冤狱。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公案之事岂是可以凭意气的。不用大人参劾,我将具文自劾,躬身自省,等待吏部议处。” 前任知府沈琮受银之事,陈砥节也有耳闻,但沈琮却是有后台的。在道光年间,吏治败坏,官官相护,天下如是者多如牛毛,沈琮已回乡归老,如何还能查的清。且事涉张百万行贿之举,而自己的义子又将是张百万的新婿。有了这两层原因,陈砥节并未深究此案。就是杨重民的事,他也不过是吓一吓他,杀一杀他的锐气而已,并不真想参他。但那杨重民竟是个固执迂直之人,竟真的上了自劾的折子。 定案之后,张百万仍然没有公开承认曹文璜为婿。陈砥节亲自给张百万写了一封信道:张玉姑既已受聘曹家,应待宜家;曹文璜已经急急赶回,何堪毁约?始则茑萝别缔,继将竹木同焚,都是由你张翁引起的祸端,实在难辞其咎。幸而张玉姑守志,愿附乘龙之婿,甘学卓文君奔随司马相如,可称女中英杰。张翁穷搜力追,舆尸而返,褊衫大袖,为一个秃和尚联姻缘?实在是个笑话。最终和尚因奸被杀,死纵非辜;惟莫叟年将就木,却受冤覆盆。所以说一念之贪,必受其之累。还望张翁冰释前嫌,一家团圆才好。 陈砥节信中的话很不客气,意思是这么一个天大的案子,都是你张百万一念之差而引起来的,如今我不深究你的责任是给你面子,你也要给我义子一个面子才行。这样大家都过的去,团团圆圆岂不是好事? 知府给一个百姓亲自写信,已经是很大的一个面子了,信中又说的这样坚不容辞,张百万哪里敢不听。况且那张百万早就想过了:一来曹文璜已经是从四品知府的义子了,自然要比姚家强了许多;二来自从知道张玉姑与曹文璜私奔的事后,姚家立刻便退了亲,还责怪张百万一女嫁两家,差一点把张家砸了,两家从此闹翻;三来张玉姑私奔的名声已经传出,再嫁别家已经很难;最后,张玉姑已经住到知府衙门,自已就是不愿意,又能怎样,最终还要再丢掉一个女儿。所以一接到陈砥节的亲笔信,张百万就忙不迭的亲自上门赔罪。两家合好,不日成婚,皆大欢喜。 是年秋,刑部下了终审批呈,依拟结案。不久,吏部也下了文书:杨重民断罪不当,幸得陈砥节详加审查,细心推究,并未酿成大过,着将杨重民革职留任。这个处分,是相当轻的,只不过相当于一个口头警告的处分而已。杨重民还是照样当他的县官。 第一章 同治八年(1869年)三月初八,午。红日高照。 因为当地大户杨家在这一日娶亲,浙江省余杭县仓前镇突然变的热闹起来。八名唢呐手高吹着“龙上天”乐曲,随着披红挂绿的迎亲车马队进入杨家所在的街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足排了一里多地。新郎蓝轿在前,新娘花轿在后,轿后两侧“紫气东来”与“财源广进”相互映衬;一排丫鬟提着喜灯,两行执士平举“双喜”;队中锣声喧天,鼓声震地。迎亲队伍和争瞧热闹的男女老少将杨家门前街巷挤的满满当当。婚礼办得十分的排场。 迎亲队伍到了杨家门前,蓝轿落下,新郎官一打帘走了出来。这个年轻人长身岳立,穿一身红府绸夹袍紫马褂,胸前大红花打着十字结,长的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相貌端正。 娶亲的新郎官名叫杨乃武,时年二十八岁,是余杭县的秀才。他不仅人长的英俊,在仓前镇上也颇有名气。此人文采出众,下笔成章,圆滑老到,又好抱打不平,专揽词讼,为人出头,常常胜多败少,所以说起杨乃武,仓前镇没有不知道的,人称“刀笔”。 此时的杨乃武出了蓝轿,大踏步径直走到花轿前,将花轿引进府中。花轿刚一入府。鞭炮声立时响成一片,震耳欲聋,炮屑纷纷。院内早已准备好的28只金黄色的“舞狮”也随着鼓乐的节奏,舞动起来,真个是盛况空前。仓前镇百姓久未见到这么阔气的婚礼,都忍不住啧啧赞叹,满脸艳羡之色。 这边一派喜气洋洋之景,但就在不远的街巷里,却有一人独自饮泣。这人便是人称小白菜的毕秀姑。 毕秀姑出身小户,童年即死了父亲,既无伯叔,亦无兄弟。因生活无靠,其母王氏遂改嫁于一个叫喻敬天的小贩,毕秀姑亦随母来到喻家。 毕秀姑天生的楚楚动人,容貌秀丽,仓前镇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俏丽如她的。但是出身贫寒,家中十分穷困,继父喻敬天也不喜欢她。毕秀姑照样和其他穷人家的女孩一样,每天都要早起晚睡,抛头露面,忙碌不停。又因生得漂亮,常受市井无赖的调笑侮辱。因她欢喜穿件绿色衣服,系条白色围裙,人又清秀,好事者给她起个绰号叫“小白菜”。 小白菜自恃天生丽质,又看过一些才子佳人的戏,心性就高了起来。一定要凭着自己的美貌嫁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但她身处社会最底层,连中等人家都难以攀上,何况是想要攀龙附凤。所以直到十八九岁,仍是高不成低不就。恰巧在同治七年时,小白菜正月灯会上与杨乃武相遇。一个是未嫁贫家女儿,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约束;一个是单身风流才子,更尚风花雪月。二人竟一见钟情,接着频频来往,最后私定了终身。 杨乃武自以为找到了红颜知己,回家兴冲冲将此事与父亲说起,欲托媒去喻家提亲。谁知父亲听了大怒,指着杨乃武的鼻子大骂道:“两家贵贱有别,门户悬殊,怎么可能结亲?岂不是要丢了杨家的脸面?真是妄想。你也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应当知道门第有别、尊卑有序的道理。怎么会想出这样不顾孝悌、不知廉耻之事来?!我还听说喻家那个拖油瓶的女儿,人送绰号小白菜,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如今却勾引到我杨家头上来。若找了这样的人恐怕连你的前程都耽误了。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后也不许与那小白菜来往。把心用在读书上,中举人、考进士、做官当老爷,为祖上争气,为杨家门楣添光才是正理!” 杨乃武是个孝子,见父亲坚决反对,只好先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但杨父还是不放心,担心杨乃武仍放不下小白菜,收不住心而耽误学业。便四处托媒说亲,最后与余杭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定了亲。这户人家姓詹,和杨家一样也是书香门第,有名的乡绅。不仅门当户对,而且杨父还打听到这位詹家的女儿,为人最是贤淑,自幼饱读闺训,知书达礼,所谓三从四德,都能确守不逾。所以订亲不久,就让杨乃武急急将詹氏娶过门来。 小白菜听了杨乃武在仓前镇大办婚事的消息,就如头顶响了一个霹雳,腊月里泼了一盆寒水,顿时僵立无语,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将手中盛着几件旧衣服的洗衣盆一丢,回到自己的房中,掩了门大哭起来。 喻敬天不知其中缘故,听小白菜在屋里呜呜的哭了半天,听得不耐烦,对小白菜的母亲喻王氏道:“小妮子这几天真是奇怪,这些天来整天价无精打彩,心事重重。今天杨家办喜事,她听了炮仗声,倒哭个没完。我看她也二十了,已经成老姑娘了,不如快快嫁出去,也省的在家烦心。” 喻王氏知道小白菜心性高,又不好对喻敬天讲明,叹口气道:“虽说是姑娘大了,但也要找个好人家才是。我家姑娘生得端庄清秀,总不能随便嫁出去委屈一辈子。” “秀姑也有几分颜色,做事情倒还勤快。只是脾气忒怪些。媒人介绍了多少人家,她都不愿意。就凭咱们小户人家,她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前天街坊冯许氏又来咱家提亲。说是太平街葛家家境还算宽裕,家主叫做葛品连,虽说是年纪大些了,比秀姑大着十来岁,但人老实能干,又开着一家豆腐店。家中只有一母,无有负担。我看这门亲事,倒还合适。” 喻王氏心疼女儿,道:“虽是家境还过得去,但这种手艺人家,做一天饱一天的,哪知道未来日子怎样。再说……” 喻王氏话未说完,听里屋哐的一声,小白菜将两扇门打开道:“娘,您别说了,这门亲我答应了。让他家快快下了聘礼,择日成婚就是。” 喻敬天和喻王氏见小白菜答应的痛快,反吃了一惊,抬眼看小白菜已经哭得二目红肿,脸上却显出愤愤之色,冷笑道:“爹爹说的对,好歹总是要嫁的。象咱们这样穷人家,又能想嫁的多好呢?即便是攀上所谓大户人家,说不定还是薄幸负义之辈,更受委屈。既然葛家还算小康,人还老实,便答应了婚事吧。” 第二章 就在杨乃武成婚三个月后,小白菜也出嫁了。 成婚那日,一路吹吹打打,小白菜被一顶花轿抬到了葛家的豆腐店。拜天地之后,接着便是见礼。小白菜蒙了盖头先拜了婆婆葛喻氏,又与诸亲友都见过了礼,方回洞房休息,坐在花烛之下。耳听外面的亲友同来贺喜,热闹一天,一个个欢呼畅饮直闹得灯阑酒罄,才意兴阑珊的各自回去。等到月上中天,三更二刻之时,豆腐店的店主葛品连,方打着酒嗝兴冲冲的步入洞房。 葛品连将房门关好,回过身见小白菜正坐在两支大红烛下,虽然披着红盖头,但仅看其窈窕身姿,便有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他笑着走过去,嘴里道声娘子,将盖头轻轻掀起。二人方一对视,都禁不住同时啊了一声。 小白菜虽然不是不出深闺的女子,葛品连也常常跑街卖豆腐。但二人却直到大婚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葛品连早听说过小白菜生的漂亮,但今日一见,却比听说的还要美丽。只见她两条春山眉,似戚非戚,一双秋水眼,亦明亦荡。雪肤花容,琼鼻樱口,真是天仙下凡,西子再生。所以禁不住啊的赞叹一声。 小白菜也是头一次见葛品连。原来听媒人说,此人虽然年纪大了,但长相也还端正。但亲眼见了,却见他生的丑陋不堪,一张漆黑麻子脸,粒粒起绉。两条扫帚眉,一对铜铃眼,一个塌鼻梁,一笑露出一口的阔板黄牙。小白菜一见之下,如五雷轰顶,只觉眼前一黑。心中五味瓶打翻了四味,酸咸苦辣,一起涌上来。 葛品连正看的发呆,小白菜却忽的从床上站起来,直走到梳妆台前,背对着葛品连坐下。她拿起梳妆镜看着自己的影子,只见镜中的自己生得长眉飞鬓,媚眼含春,端的是倾国倾城的颜色,人间无双的娇容。可就是这副花容月貌,如今却匹配了一个相貌丑陋、举止粗俗的卖豆腐的男人。 想当初,自己是如何的心高气傲,整个仓前镇自己真瞧的上眼的男人还没有几个。如今虽然是负气而出嫁,绝情而自弃。但眼瞧着葛品连这般猬琐丑恶的样子,便已经是讨厌万分,若同他共床合枕,别说是别的事情,就是半夜三更,香梦初回,在枕边瞧见了这般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儿,也得吓一个半死,如何能白头偕老,同过日子呢?再想想杨乃武雍雍华贵的神色,大方雄俊的相貌,二人简直是天渊之隔。 想到此,小白菜竟心如刀绞一般,不禁流下两行泪来。既埋怨老天无眼,错定了姻缘,又恨杨乃武寡情薄义,使自己落得个彩凤随鸦的下场,枉负了一生。 小白菜在妆台前自怨自艾(yi),直坐了一夜。葛品连老实,又怜惜小白菜是个婷婷娇娘,竟也陪在她坐了一晚上。大婚的第二日,就垂头丧气的上豆腐坊磨豆腐去了。 虽然小白菜悔青了肠子,但毕竟已经嫁到葛家,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怎么后悔也没有用了。又亏得葛品连是好脾气,对小白菜体贴入微,百依百顺。到底比以前在继父家强了许多,她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与葛品连圆了房。葛品连初试人伦,便尝了一遭软玉温香,早把魂灵儿飞上了半天,从此对小白菜更是尽心伺候,无微不至。小白菜也不再嫌葛品连相貌丑恶,不堪同衾。 日子平平淡淡过了两个月。八月的一日黄昏,小白菜刚从娘家走回,路过城隍庙,远远的看到一个人走过来。那人穿一身白绸夹衫,没有套马褂。虽是一身素衣,却系了一条湖色丝绸腰带,青缎帽上顶一块蓝水晶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直拖到腰间。走路气宇轩昂,气质雍荣华贵。小白菜一眼就认出是杨乃武,急忙低了头,远远的躲过。但杨乃武已经先看到了小白菜,便紧紧的跟过来。小白菜走的急,他也跟的紧;小白菜走的慢,他便跟的缓。一直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杨乃武紧走几步,追上小白菜道一声:“秀姑!” 小白菜此时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停了脚步,背着脸恨恨道:“你背负诺言,无耻薄幸,我与你已经恩断义绝了。你不去和你的新人续好,还来找我作什么?” 杨乃武急忙道:“我并非不想娶你,但父命难违,家族亲戚也十分反对,哪里能由得我作主?我娶詹氏也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但我心中从来便未忘记过你。上月家父病逝。我办完父亲的丧事,就立刻打听你的下落。哪知道你已经出嫁了。” 小白菜本就对杨乃武旧情难断,又听他言语恳切,似乎字字真情,当初的情恨立时消去了大半,呆怔了半晌才幽幽的说道:“但你已娶妻,我已嫁人,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又能怎样呢?” 杨乃武也叹口气道:“我本打算孝满之后,娶你做小。谁知你已嫁作他人妇,再无法做长久夫妻了。今日偶遇,权当最后一面吧。” 杨乃武想了断旧情,但小白菜此时见了杨乃武,却是旧情复燃,心中又升起一股不平之气来,心道:“自己有了这样一付姿色娇容,倒落在穷苦人家,且葛品连人既丑陋不堪,又蠢笨如豕,庸庸碌碌,这样一个莽夫如何能与杨乃武相比。白白是辜负了自己这付天生娇姿。”她对杨乃武亦是痴心不改,情丝难断,更不甘心从此困顿一生,不由下了决心道:“二少爷,你是个著名刀笔,在咱们仓前镇上,那一个不知道你的名声,便是余杭县城内,也赫赫有名,谅来对于悔嫁的事情,做起来也是易如反掌吧?” 杨乃武不明白她的意思,疑道:“让我悔婚?在我这种门庭,怎能无缘无故把妻子休掉?詹氏既没犯七出之条,又贤慧持家。我若是把她休了,别说是我的名誉上不好听。就是族人亲戚也不会轻易答应。再说,现在连娶你做小都没有机会,还谈什么做正房的事?” 小白菜冷笑道:“我哪里有做正房的痴念。是我要悔婚,需你出个主意,到处打点一番。依你的势力,应当不难。待同葛家悔婚之后,我再嫁与你,咱们岂不是可以白首偕老?” 杨乃武吃了一惊,打个愣神,才道:“秀姑,似你这般的花样的容貌,可谓秋水为神玉为骨,便是古时的王嫱、飞燕,也未必胜如了你。若是处于大户深闺之内,恐怕就是个艳名双全的兰闺淑女,应该匹配个玉树临风的王孙公子,总算得一对壁人,闺房之乐,可以胜于画眉。如今你配了葛家,他又生得那般的丑陋,无怪你心中不平,有所怨恨。你的言语心情,乃武都明白。但我若帮你悔婚在先,娶你在后,外间难保有人谈论,说我勾搭有夫之妇,逼散一对姻缘,依仗势力,夺人妻子。今后我在仓前镇不仅名誉扫地,甚至还要受万人唾骂。且我将好好一家人拆散,于自己阴骘上,也吃受不起。未来前程可能就耽误了。此事是万万使不得的。” 小白菜冷眼看看杨乃武道:“你已经有了好姻缘,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凭着你的身份地位,以后娶个三妻四妾,又有何难?哪里把我放在心上。过去所谓山盟海誓,不过说过了就算了。我也是生就命苦,今后朝夕同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如鬼的人在一处,如何打发日子?还不如引绳自缢,早死早投胎,倘是投到富贵名门,怕不是个艳名四布的闺阁千金?”说到此,又哀哀的痛哭起来。 杨乃武被小白菜哭的心神不定,又想小白菜以前的万般温存,也动了心,低头沉思了半天才说道:“还是你我姻缘未到,才难以顺顺利利相守一世。但若得半世姻缘,我也心满意足了。” 小白菜不解,冷冷道:“何谓半世姻缘?你眼见我人在地狱一般,一点也不肯救援。还说什么若得半世姻缘也满足的话?岂不是哄鬼一般。” 杨乃武轻轻一笑道:“我听说葛品连有腿有流火之症,常常发作。他又是个做豆腐的,常在湿冷之处劳作,一双腿最是受累。这种人寿命是绝长不了的。少则不到三年,多不过五载。流火急发,必有性命之虞。到时,我再娶你进来,也免得外间造谣生非。”(流火,即丹毒。发于头面者称抱头火丹;发于胸腹腰胯者称内发丹毒;发于下肢者称流火。流火如果频繁发作则成为慢性,病史长的人很难根治。) 小白菜哼了一声道:“你又不能算出他的寿命长短,若是我等上十年八载,他还活的好好的,又当怎样?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现在便想立即出了葛家,与你朝夕相伴,方能称心。大概是你要用此话哄我,要与我从此断绝吧。” 杨乃武道:“秀姑,我这里还有一计。我家刚刚修好房屋,三楼三底,除自居外尚有余屋数间。我可借口家中院大人少,招一家租户来住。不为租金,只须找个正当的人家,增加些新屋的人气。你也可托词葛家房屋狭窄,一家三口,久居不便,要在外面另租房屋。你让葛品连搬到我这里居住,你便能常住在我的家中,相会自然比外面容易,又不会出岔子被人知晓。葛品连每天半夜就要起床做豆腐,因此需要常宿在豆腐作坊,回来的日子,决不能多。在葛品连不回来的时候,你我便可常常相会,岂不是一举两得?这样过个三年五载,待他病亡之后,你我便可长相厮守;即便是他不死,等我三年之后,先中了举人,再一年拿下进士,金榜题名。那时再徐图之,岂不是比现在要方便的多?” “瞧你不出这般文质彬彬,一表非凡,肚子内却有这许多诡计。”小白菜嘴里怨着,脸上却露出些喜色。 第三章 没过几天,小白菜便让葛品连四处打听租房。不久便租下了杨家的房子。杨家每月房金只收一吊大钱,把杨家右边的三间房屋带一个小院,租给葛家居住。葛水连以为杨乃武是有妻子的人,不甚妨碍,所以放心在此安下家来。因在豆腐店作事辛苦,又只有母亲葛喻氏帮忙,所以仍是经常在豆腐店内留宿,很少回家。倒成全了杨乃武与小白菜。每趁葛水连不在的时候,杨乃武就借着教小白菜读书写字的由头,悄悄幽会。 这样一直到了第二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便起了传言。说杨家是“羊(杨)吃白菜”。这话传到了葛品连耳里,他心中便生了疑心。 光阴迅速,匆匆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这天已在四月中旬,天气渐渐的热将起来,葛品连晚上睡在家中,早晨临走的时候告诉小白菜,这几日他要去四乡收购黄豆,便不能回家来了。小白菜正因杨乃武连日有事,到了杭州府去了好些日子,昨天方才回来,也有半月光景没有相会了。听得葛品连晚上不回家,心中很是欢喜。俟他去后,即借着到杨家找詹氏说话,却暗暗通知了杨乃武。到了这日晚间,杨乃武悄悄的来到葛家院中,同小白菜幽会。 小白菜穿了一件青布大褂。下系湖色土布半旧撒脚裤,脚上一双妃色软帮绣苹绿色的满对花小鞋,端的是三寸不到,二寸有余,平正尖瘦,宛如一支水红菱儿。虽是满身荆布,却越显出天然素面,貌美逾花。 小白菜见了杨乃武已是满面春情,眼角流俏,两颊边飞起了红露,轻轻的格格娇笑,杨乃武看了怦怦心动,忍不住将她拥住,推倒在床上,云雨起来。小白菜只斜昵着一对水汪汪的秋水,微微娇喘,越发把杨乃武逗得欲仙欲死,约有半个时辰,小白菜哟的几声,在枕边滚了几滚,已是双目紧闭四肢松驰,杨乃武也不禁连喘带吁,把小白菜抱得贴紧。停了一回,杨乃武方长长的吁了一声,一瞧小白菜,也醒了回来,向着杨乃武微微一笑。这时的天时,虽在四月中,夜间尚很有凉意。小白菜忙将床上绵被扯过,盖在杨乃武身上。二人紧紧拥在一起,细诉衷肠。 二人正在说话,猛然间听到外面有人打门,叫道:“秀姑,秀姑,快开门。”小白菜听是葛品连的声音,不由的花容失色,转头看杨乃武。杨乃武也听的心中慌忙,稍稍镇定一下,轻声道:“别忙,待我回去,你装着方醒的神色,再去开门。葛品连瞧不见我同你睡在一处,自然他不敢说出什么话来。”说着便匆匆起身,穿好衣服,跳窗翻墙而去。小白菜也把衣服穿好方装着初醒般的含糊答应了一声,手里拿着红烛,慢慢的出了房间,走去院外开门。葛品连一眼瞧见小白菜,见她两腮飞霞,带着十分春色,又好似有些慌张,便有些奇怪。等走到自己房中,瞧见一条棉被堆在床中,凌乱不堪。葛品连心道:小白菜的床平时甚是齐整,今天棉被为何如此凌乱?瞧这式样,分明是还有一个人睡过一般,又见小白菜面上越发的飞起了两朵红云,直满到耳边,猛然想起“羊(杨)吃白菜”的传言。不由得心中一动,伸手将棉被一翻,竟跌出一块手帕来,帕上又印着些水渍,约有手掌般大小。手帕上绣着喜鹊登梅,正是杨乃武的东西。 葛水连看的满面通红,心头火发,一把揪住小白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白菜见了心如小鹿一般,怔了一下,急中生智道:“白日里杨先生来这里教我念书识字,想是那时候丢下的。” “你们妇道人家念什么书?你娘儿们家和一个大男人独处一室,又成什么体统?怪不得外面都传你与杨乃武有染?原来真的是一顶绿头巾,戴在我头上了。”说罢劈头一巴掌打过去,打的小白菜顿时眼冒金星。 小白菜本就觉的自己匹配了这个又丑又穷,不解风情,猥琐不堪的葛品连,是十分的委屈,百分的牵强。平时又被葛品连宠惯了。挨了这一巴掌,立刻就哭喊起来嚷道:“你说我们有私情,可曾瞧见我同他睡在一处?我嫁到你家门时,可是带着清清白白的身子,你难道不知?如今却仅凭着一只手帕便要污我名声。这日子也没法再过了,我今夜便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吧。” 二人吵闹的厉害,惊动了杨乃武的妻子杨詹氏。杨乃武为了和小白菜幽会,常常借口深夜读书太晚要在书房歇息。所以杨詹氏并不知道二人的事。听到这边小两口吵架,急忙带了人来劝。 捉贼拿脏,捉奸在床。葛品连没有证据,又害怕杨乃武的势力,当着杨詹氏不敢实说,只说是自己让小白菜腌菜,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还没有腌,所以将小白菜痛打一顿出出气。杨詹氏不知就里,还耐心劝解,小白菜与葛品连只好点头,答应和好如初。 葛品连虽然不敢与杨乃武翻脸,但却无法咽下这口窝囊气。回去便与母亲葛喻氏说了。葛喻氏平时就爱东家长西家短的传话,听葛品连一说,便将这件事频频和左邻右舍谈起,一时间巷闾遍传,流言四起。小白菜小户人家,倒没有什么,那边杨乃武听说了,却十分的不受用。 杨乃武本是个极重名节的人,平日看到地方上不平之事,总是好管多说,伸张正义。在整个余杭县都是名声不错的。只因与小白菜有情人难成眷属,情不自持,才做下这样的事。没想到却被传开来,将自己与小白菜称作奸夫淫妇。 虽然仅是风言风语,并未有真凭实据。但杨乃武也觉的廉耻丧尽,万人所指,出门办事都抬不起头来。为了名节与前程,竟断绝了与小白菜交好的心,再不敢与她有来往。 过了几天,葛品连在外边看好了房子,便向杨乃武退了租,选了日子搬出杨家。迁入新屋。杨乃武作贼心虚,没说别的话,一口应允。 第四章 搬家之后,小白菜虽有心再续前缘,但杨乃武无意,又分隔两处,只好将此心放下。 这般过了三年光景,到了同治十二年,秀姑倒也习惯了这样生活,不再怨天忧人,对镜自怜。到了这年刚过了暑伏,正是秋凉七月天气。仓前镇上每年七月极盛的盂兰会,这时候又开始了。 民间都把七月当做鬼月,孟兰会便是专超度阴魂的集会。因为这年的夏天,厉疾盛行,死于疫病的人很多。便有人创议赛会打蘸等事务,向上天解攘,散掉瘟疫。自然有一班热心的人,主动分头前去募捐预备。所以这一回的孟兰会更加盛极非凡。 此次孟兰会中有除了全付执事,旗伞等应用物件之外,还有茶箱、玉銮旗、架角端等物,最珍贵的东西有珍宝扎成的种种物件,功夫方面的节目有抬阁、高跷、肉香炉等,节目之多不必细说。只是高抬阁一项,共有十八座之多,都是高有三丈光景,这种盛会,已足有二三十年没有举行过了。这个风声,别说是仓前镇余杭县中都已传遍,便是杭州省城之内,也都知道。 到了正式开会那天,仓前镇已是万人空巷,只有走会的那条街道,却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到了申时三刻(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忽听得街上有人大叫道:“会过来咧。会已出来了!”顿时街上人家、茶馆内的人,忙着向街那边观望。果然见前面远远的八只开路马先跑过来,顿时人声便喧闹起来,街两边已经挤得密密层层,拥挤不堪;各家门内,坐满了人,踩在门槛上观望。开路马过后,便是马执事,马鼓手,马六冲,马八标四种,共是三十四只马匹,这些马都是预先从杭州租来的西域大马,个个高大健硕,十分威武。马队过去,即有全付锡凿架,木凿架,十番锣鼓,旗伞之类,后面是十八罗汉,是依着画上十八尊罗汉像装扮的,维妙维肖。接着又是细乐角端,大罗挡,茶箱,抬的人都穿着一色白绸长袍,十分整齐。再后面便是肉臂香炉,炉内燃着沉擅速降各种妙香,烟气氛氢,奇香馥黛,挂的人都是赤袒上身,穿一条湖绿绸裤,柬一条沉香色绣花长腰带,垂下足有二尺光景,伸直的肉臂,用细铜钩十双,钩住了臂肉,下垂铜练,上边挂着各种香炉,小的也有二三十斤,大的却竟百余斤模样。有的一臂挂一炉的,有的一臂挂两炉的,有两臂挂两炉,挂四炉的,种种不同,约有三十对光景。只见臂肉被香炉所挂,垂下了一二寸,铜钩吊住了皮肤,好不惊人。过去了又有万民伞,吹鼓手,纸扎的各种鬼魅,什么大头鬼王,小头鬼,黑白无常,等等。簇拥着一个人扮的判官,满面红色,虬髯绕类,很是庄严。再下来是高跷队,眼看着这些人足有五六尺高,扮着八仙、王母、寿星、武松、哪吒、托塔天王、水漫金山等种种式样。沿路又做出了奇巧工夫,一会儿跃起,一会儿飞跨,还有跳凳、过桌、过桥,让人看的惊呼不止。 高跷过后,有许多杂耍,什么荡湖船、武松打虎、唐明皇游月宫、童子拜观音、许真君斩蛟,约有十余样花色。又接了几班乐手顶马黄杏伞、百花亭之类,都是最轰动看会的抬阁。有的扮着两层,有的扮了三层,高的竟有五层,都用了彩绸扎起,缀着各种鲜花,有的还把珠宝排扎起来,越发的宝光珠气。阁上都用了七八岁的童子,装就古事戏剧,每一层按了一出戏,什么诸葛亮借东风、霸王别虞姬、韩信拜将,关公斩颜良、观世音得道、文殊普贤、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天门阵、杨宗保招亲、刘智远捉狐精、李三娘挑水等热闹戏文,足足过了三十余个。结末便是符节黄伞旗牌,引着土地、城隍、姜太公等神像。约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完毕。看过的人意犹未尽,仍留在原地不肯走,交谈议论,啧啧有声。没一个不被这空前盛会所感染的。 到仓前镇来看会的人之中,不少是从外地专门赶过来的。其中有一个人,姓刘名子和,年方二十五岁,乃是余杭知县刘锡彤的儿子。 知县刘锡彤本是个中产之人。因为娶了同籍一家富户的独生女儿,得了一大注的妻财,立刻成了暴发户,可谓家财万贯。别的不说,就是陪嫁一项,就有十七八万两银子。刘家有的是钱,缺少的是儿子。刘锡彤已经年过半百,却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疼爱的出乎寻常,浑如天下掉了颗夜明珠下来,尤其是刘太太,对于这位宝贝儿子,更是溺爱得不知所云,百依百顺,比了孝顺父母,还要来得周到。 又因抱孙心切,刘锡彤早就为刘子和娶了一房媳妇,是李家的女儿。此女生性很是贤淑,熟读闺门女训,对于三从四德,十分明白。只是面貌却只有中人之姿,并不美貌。但刘子和却对女色如苍蝇见了血一般。成人之后,便终日在外面寻花问柳,诱引良家妇女。哪里能看的上李氏,也枉费了刘锡彤夫妇一番苦心,虽然娶了李家女过来,却让她日日守空房,夜夜伴影眠。 刘子和在外面胡闹,自然有一班趋炎附势又贪图刘家金钱的浪子帮闲整天跟着,终日随在一处。这次的盂兰会不比往年,盛大非凡。刘子和料想四面各地去看会的人,一定很多,自然妇女也是不少,正是猎艳的好机会,便兴匆匆地带了一个狐朋狗友秀才陈竹山赶到仓前镇。 盂兰会上,别人都专心看会,只有刘子和和陈竹山两个人专往人堆里瞧。但两个人看来看去,直到了晚间,虽也看到一二个娇小玲拢,活泼可喜的女子,但并不比杭州和余杭县里强到哪里去,并没有见一个真正的绝色女子。刘子和正在懊丧,突然见眼前飘过一个女子。只见这个女子的面貌,真可说是绝色,肤白如雪水嫩,面如花娇月皎,两条春山般的眉毛,一双秋水般的眼珠,樱桃小口鲜红欲滴。穿一件月白袄子,葱条中衣,下边一双大红平金绣鞋,尖尖不到三寸,浑如两只水红菱儿。衬着杨柳般的身材,越看越觉是妩媚无比。刘子和看罢,不禁一个激凌,立刻三魂渺渺,六魄荡荡,不觉怔怔的呆望着那女子,眼珠一眨不眨的细细端详。 陈竹山看了刘子和的呆样子,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笑道:“少爷,你怎么身子都酥了?难道是看到了天仙不成?” 刘子和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小白菜一边道:“老陈,天下竟有这般标致的女人,你可知道她是哪家的女儿?” “此女子娘家姓毕,名唤秀姑。人送绰号小白菜。因为嫁了做豆腐店的店主葛水连,所以又被人唤作豆腐西施。” 刘子和听说小白菜嫁人了,立时变了颜色道:“这便有些麻烦了,我还想这样一个女子,若能娶到家中,那可是天大的福份,没想到却已经被人先下手了。这家豆腐店的店主是个什么身份?开着几家店?做多大的生意?有多大的手面?官场上可有势力?” 陈竹山听了直摇头,笑道:“大少爷真是孤陋寡闻,小白菜嫁的丈夫只有一家勉强度日的豆腐小店,不过是个寻常的本份百姓,哪儿有什么势力?说来也真可惜,葛家不仅穷困,而且葛品连生就丑陋不堪,又患有流火症,走路一瘸一拐,真是月老儿牵错了红线。” 刘子和听了眉开眼笑道:“原来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正应了那句话,巧女常伴拙夫眠。小白菜生就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嫁得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丈夫,又无财少势,这样的苦况哪里能熬得住?世上没有不爱金钱和美色的男人,同样也没有不爱这两样东西的女人,倘是有一个手头松阔、长相也英俊的后生去勾搭,想来也是容易上手的。老陈,你说是不是?” “大少爷说的极是,可惜您晚来一步。小白菜早已经被仓前镇的一个叫做杨乃武的秀才先弄上手了。以前葛家就租住在杨家院里,三年前这桩艳闻闹将开来,葛品连才搬出杨家。现在虽未听说小白菜和杨乃武还有来往,但大少爷想再插一腿进去,恐怕也难。” “老陈,你这话我不爱听。像她这样的人家,既然已经红杏出墙,就没有三贞九烈。论着家财、相貌和势力,我都不差杨乃武。虽然不如杨乃武会作些风花雪月的文章,但只要我多下些功夫,不怕她不上钩。老陈,你帮我出个主意,少爷我亏待不了你。”说罢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已塞到陈竹山手中。 陈竹山将银子紧紧握住,使劲想了一会儿,仍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道:“既然大少爷一定要试试,咱们这就回去细细思量一回该如何下手,计划的周密方能有些希望。” 第五章 过了两天,刘子和特意穿了一件月白秋罗长衫,外罩玄青平纱马褂,手上带着一个祖母绿的戒指,一个平指玉的班指。又取了一串伽楠罢汉香珠,挂着玻璃翠的珠垂,一身的珠光宝气,富贵非常。又带足了金锭银锭和陈竹山一同到来到小白菜家。 二人转过几条街道,进了太平巷,走到葛家门前,拍打门环。不一会儿,就看到门声响处,隐隐露出一双似水红鞭儿的三寸金莲,穿着大红绣着满邦绿花的纱鞋,月白罗袜,小只三寸,尖如菱角。真是一双追魂夺命迷人动心的金莲。只这一钩莲瓣,已把刘子和看得目眩神驰,心猿意马,怦怦地动个不住。又听里面传出一声空谷黄莺般的声音道:“是谁?我家葛小大(葛品连的小名)不在家,出去找医生看腿上的流火症去了。” 陈竹山听小白菜说葛品连生病了,急忙接上话道:“我们是小大兄弟的朋友,知道小大有病,所以过来看望。顺带稍了些东西,还望开门接纳。” 大门伊的一声开了,只见小白菜体态轻盈,腰肢袅娜的走将出来。再看她的模样,一张鹅蛋脸上,两道春山细眉,斜挑入鬓,不点而翠,一双秋水媚眼,闪动生光,湛澄而明,琼瑶直鼻如悬胆,樱桃小口比明珠,牙排碎玉,整整齐齐,唇点胭脂,鲜鲜艳艳,细腰如杨柳摆水,金莲如莲瓣贴地,说不尽的风流,话不尽的妩媚,宛如西子洛神再世,飞燕合德重生。把个刘子和看得呆呆愣愣,痴痴傻傻。 小白菜见他这个怪样,又看他衣着华丽,穿戴极为讲究,疑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家可没机会攀上你们这种阔朋友。不速而至,所谓何事?” 陈竹山进前一步,将手中一锭金子向前一递道:“我们的确是葛兄的朋友,因为知道他火流症犯了,特来看望。并送些药资,不成敬意。” 小白菜平时眼里见的多是鸡目小钱(一种私铸的劣币,多在下层百姓中通行),就连白银都很少见到,乍一看到黄灿灿的金子竟吃了一惊。料两人来此必无好意,便要掩门。但刘子和已经跨进半个身子来,嘻嘻笑道:“早就听说嫂子生得绝丽清雅,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可惜配给了葛小大。这不是月老打了个大哈欠,手一抖将红线牵错?少爷我一想起此事就为你鸣不平啊,今天没别的意思,就是看望看望嫂子……” 陈竹山一听坏了事,本来他和刘子和商量的是来找小白菜定针线活的,以此为借口,与小白菜先有接触,再徐图之。没想到刘子和一见小白菜竟神智已乱,口不择言,胡说起来。陈竹山正要说话挽回,小白菜已经是面红耳赤,使劲的关门,嘴里说道:“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刘子和还要纠缠,听后边有人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找到门前调戏良家女子来了。” 二人回头看,见一个三十一二岁的秀才,宽身板阔脸膛,穿一件深灰细绸袍,水墨纱的背褂,气宇轩昂,神清秀腴,正怒视着他们。刘子和骂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干你屁事。” 陈竹山认的这个人正是杨乃武,急忙扯了刘子和走开。走了十数步才道:“这个人就是那个秀才杨乃武。” 刘子和鼻子里哼一口道:“两个人果然有私,看来旧情未断,还有来往啊。不过,你方才为何要拽我离开,我父就是本县的父母官,难道还怕他不成?” “县官不如县管,杨乃武仓前镇上很有势力,谁都不敢去动他。此时闹起来,怕吃眼前亏。好在来日方长,毕竟他在你爹爹的管境内,不怕小白菜随他跑了。” 刘子和听了默不作声,再向小白菜望去,只见她已经换了一副脸色,见了杨乃武有说有笑,眼角逗情。两只秋水般的妙目,睃来睃去,直向杨乃武面上乱转。刘子和眼瞧着小白菜对杨乃武这般的温存柔和,比起方才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是天渊之别。只觉的胸中如打翻了一大坛子醋,从上到下都酸透了。竟对杨乃武生出一股无名之恨来。 杨乃武这回来找小白菜,却是为了乡试之事。四年前杨乃武向小白菜许愿,要先中举人,再拿进士,等金榜题名之后,再想办法将小白菜娶到手。这一年正好是乡试之年,眼看试期将近,杨乃武准备进省考试。想到与小白菜三年分别,二人再没有见过面,杨乃武怕小白菜等的急了,所以前来报个信。却遇到刘子和调戏小白菜的事,这也为后来杨乃武受冤埋下一条祸根。 小白菜听杨乃武说要去考举人,又悲又喜道:“好呀,二少爷这一回赴乡试,必定高中。似二少爷的才学,将来连中三元,鳌头独占,定是意中事。我先同二少爷贺喜。中了之后,做了大官,可不要忘掉了我们三年前的诺言啊。为了你,我就是再等几年也甘心,怕的只是空等数年,白耗了青春。” 杨乃武安慰道:“秀姑你只管放心,你我相识五年,也各自苦盼了五年,既然都没有变心。以后也没有变心道理。待我拿个进士,三年外放之后,就想办法娶你。” 第六章 一层秋雨一层凉,杨乃武去了杭州不久,浙北便连下了几场秋雨,虽是南方,气温仍是降的让人受不住。葛品连整日奔波辛苦,又受了潮气,到了十月初七日,突然又犯了流火症,身发寒热,双膝红肿。 小白菜知他有流火疯症,见他又发了流火,十分痛苦难受,念着数年夫妻情谊,也顾不得盼他早亡了,反而劝他请个替工,休息两天。葛品连哪里舍得花钱,仍然坚持每日去豆腐店上工。 到了初九日早晨,葛品连病情愈加沉重,回来的路上已是浑身打着寒战,连路都走不得了。正巧路过点心店,瞧见刚出笼的热粉团,便买了两个吃了趋寒。哪知道只吃了一个下去便呕吐不止,浑身无力,瘫倒在地。点心店老板认得葛品连,急忙喊来伙计扶着他回家。 葛品连到家时,邻居王心培之妻王连氏正站在门前与小白菜闲聊,见葛品连两手抱肩,发寒发抖,呻吟不绝,连连喊冷。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王连氏急忙喊丈夫王心培过来帮忙,将葛品连扶入家中。秀姑扶侍着葛品连脱衣睡下,灌了一碗姜汤,盖上两床被子,但葛水连仍是喊冷。 王心培道:“葛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流火症又发了?” 葛母眼泪汪汪道:“这两天小大身体一直忽冷忽热,恐怕是病发了。” “我去找郎中来瞧瞧看。” 床上葛品连道:“以前有过这症状,发发汗挺挺就过去了。莫要白花钱,请一次郎中要好几贯钱呢。” 王心培见葛品连不愿请郎中,出主意道:“我看葛兄有气弱之症,不如买些桂元补补气,倒是不贵的。” 葛母听了,立刻取了十文钱,让小白菜去买桂园。买来后,小白菜又煎成汤喂葛水连服下。到了下午,小白菜听葛品连喉中痰响,口吐白沫,急忙唤他。但葛品连已不能说话。小白菜赶紧将婆婆葛喻氏、邻居王心培叫来。此时也再顾不得什么请医昂贵了,由王心培去叫了郎中出诊。但郎中来时,葛品连已是牙关紧咬,双目紧闭。郎中急忙用万年青萝卜子煎汤灌救,便并无效果,一直捱到酉时(下午五点钟)便气绝身死。 原来所谓流火丹毒之症,是最忌羊肉、桂圆等发热之物。特别是桂圆,《洗冤录》上说:流火忌桂元,服之口鼻出血,重者足以致死。葛品连本是急病,喝了桂圆汤,不啻于火上浇油,所以没几个时辰便一命呜呼了。 葛母葛喻氏见葛品连没了气息,扑在尸体上放声大哭。小白菜此时的心情却似一团乱麻。她原就盼着葛品连流火症发,早些亡去,好成就她有杨乃武的好事;可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葛品连相貌不济,亦无财势,但她与葛品连相处四年,葛品连对他尽心照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也有些夫妻之情。今日突然病发死去,却觉一场大梦初醒,不知是悲是喜,不觉也落下几行泪来,一半是为了葛品连,一半却是为了自己的悲苦身世。 不久,街坊四邻连同葛品连的干娘冯许氏都闻讯来到葛家,见葛喻氏哭得死去活来,葛品连的尸体口鼻流血躺在床上。急忙一面劝慰葛喻氏,一面帮着葛家买棺材买寿衣。 葛喻氏好不容易止住悲声,亲手为亡儿擦拭尸身,将沾了血的衣服换下,又口鼻的鲜血拭尽。葛品连的干娘冯许氏也在旁边帮忙。盛殓尸体之后,托人写报条报丧,又约了葛品连的堂弟葛文卿知道。葛文卿平时在余杭县以教蒙为生,算是识些字,知些大体,所以特意请他过来帮忙。然后请了五个僧人做系念经忏;又叫了一个打鼓的,一个吹号的为丧事做乐;还要和街坊几个女人赶做孝幔麻衣,一时忙得手脚无措。 操办丧事的第三日,葛家来了两个吊客。一个穿着月白竹长褂,一个穿着府绸夹袍,看不出是个什么身份。虽是十分面生,但两个人一进来就放声嚎啕,挽着幔帐,伏拜在灵前道:“葛兄,你可是个老实人啊,怎么会遭此大难,从此成为陌路人。” 葛喻氏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从穿着打扮上看又不像是能和自家儿子结交的朋友,不禁疑道:“两位是?” 陈竹山怕刘子和再说错话,急忙抢说道:“世母,我叫陈竹山,这位是刘子和。都是葛品连的朋友。由于久在外边做生意,所以来往不多。今日前来看望葛兄,只见门口已是麻幡高挂,才知道葛兄已亡。” 葛喻氏半信半疑,小白菜却认得是前两个月来家中调戏自己的两个人,只不过衣服换得朴素了一些,不由得一阵心惊,不知这两个人又打的什么主意。上前道:“我认得你们,我家小大从来没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你们还是走罢。莫要在此生事。” 陈竹山冷冷看了小白菜一眼,并未理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两锭十两重的银元宝来,递到葛喻氏手中道:“我们与葛品连虽是偶然相识,但葛兄做事实在,为人热忱。所以成就了这一段友情。这点银子,权作为葛兄的丧葬之资吧。” 葛喻氏乍见了明晃晃两锭雪花大银宝,不由得心动,忙伸手接了过来,嘴里道:“这可怎么敢当,从来没见过二位,所以怠慢了,还请见谅。请里边坐一坐,喝些茶水吧。” 两个人随葛喻氏进了里屋,陈竹山回身关上了门,然后问道:“世母,七月孟兰会时我们与葛兄也曾见过一面,当时葛兄还好好的,怎么两三个月不见,就亡故了呢。” 葛喻氏遂将葛品连的病症说了一遍。陈竹山听了,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道:“既是流火症发,怎么会七窍流血呢?这事倒有些蹊跷。” 葛喻氏一听此话,不由得心头一跳,问道:“难道我家小大,死的冤枉?” 正说话间,葛品连的干娘冯许氏推门走了进来。这个女人最爱打听传话,方才见陈竹山关了门,料定有事,所以站在门前偷听,听到陈竹山说到此事蹊跷,急忙推门进来,反手也把门掩上。 陈竹山突然见这个女人进来,急忙住了口,却听冯许氏神神秘秘的压了嗓子说:“我说给小大擦洗身子的时候,怎么看到尸体遍布青紫之色,原来是有人下了毒啦。” 刘子和听了暗自高兴,急忙追问道:“你果真看到尸体有青紫之色?” “可不是?小大早晨在自己家中吃饭之时,还是好端端的,虽然流火症发,但以前还有更厉害的时候,都没有事。如何回到家去,不上几个钟头,竟这般死掉?” 听冯许氏一提醒,葛喻氏也想起来了:“小大死后,双目突起,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死法。” 刘子和连连跺脚,恨恨道:“葛大哥死的真是惨啊!倘真是被人害死,你可得给他伸冤呢。” 陈竹山问道:“世母可曾留心,葛大哥和什么人结过怨么?” 葛喻氏想了半天道:“小大为人老实懦弱,只有人家欺负他的时候,他哪里能惹下别人?” 冯许氏一拍大腿道:“大姐,怎么会没有仇人?住在澄清巷口西首的杨乃武可不正是一个?” 葛喻氏道:“这事我也有些疑心秀姑。她与杨乃武三年前便有些不清不楚,所以小大和她又搬回来住。但这么多年没有联系,难道就是他两个做下的?” 陈竹山火上添油道:“有我们在此,决不能使葛大哥冤沉海底,一定要替他报仇。事不宜迟,您需立刻写下状子,送到余杭县向衙门伸冤。” 刘子和也道:“奸夫淫妇,做下如此狠毒之事,一定要绳之以法则为罪,方能让葛大哥去的安心。” 葛喻氏道:“我看二位也是识文断字的,烦劳二位写下状子,为我儿申冤。” 刘子和、陈竹山要暗算杨乃武,却不敢轻易搅进此事,急忙拒绝道:“我们毕竟是外人,此事还应当是本家亲戚才方便。” 葛喻氏这才想起葛品连的堂地葛文卿来,遂千恩万谢,把两个当恩人一般,送出门去。然后交此事交待给葛文卿。葛文卿听说了,又特意看了看棺材里葛品连的尸体,的确是七窍流血,脸色青紫,双目突出。遂连夜写下状子,准备告状。 第七章 同治十二年(1873年)十月十一日,晨。 浙江省余杭县衙门前,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手捧状纸,击鼓鸣冤。 皂班通事班头阮德忙不迭的走出来,一见是个老太太在击鼓,急忙道:“莫敲了,莫敲了。老爷刚刚升堂,有状子就交于门子,自然会有门子引你进去。何苦要敲‘喊冤鼓’,但凡敲了这鼓,有事无事都要先打二十大板的。像你这把老骨头,如何能吃受的住。” 老太太哭道:“我是仓前镇葛喻氏,我儿死的不明不白,所以才来击鼓喊冤。只要大老爷能为我儿申冤,我宁愿挨二十板子。” “有什么话大堂上去说。”阮德说罢,接过状子,将葛喻氏引了进去。 此时余杭县的知县刘锡彤已经升起堂来。阮德将状子呈上来,刘锡彤见状词上写着:告状人葛喻氏,家住本县仓前镇太平巷,家中有一儿一媳。儿子葛品连,于十月初九日暴毙。临死前痛苦不堪,呕吐不止,死后七窍流血,皮肤青紫,死因不明。疑是中毒而亡,请大老爷验尸辩冤。 刘锡彤见出了人命案子,但状子写的含糊,并未有被告,仅说死因不明。便急忙领了仵作沈祥去验尸。又念葛喻氏人老体衰,失儿悲痛,免去了二十大板。 刘锡彤带人来到葛家,棺材尚在灵棚停着。此时正是十月,浙北的气候还很暖,葛品连的尸体虽只放了两天,但尸体已经有些膨胀,口鼻内有淡血水流出。仵作沈详轻轻将尸体的寿衣脱去,只见尸体自腰以下,尽是肿状红疹,色呈玫瑰,开头不一。还有些水泡已经变色溃烂。沿大腿内侧淋巴管有一条明显红线自上向下蔓延发展。沈详用银针插入死者咽喉探了探,即添了尸格,报道:“验得男尸一名,头部无伤,胸腹无伤,两手无伤,两足无伤。七窍流血,四肢青紫;银针探喉,出为黑色,显是服了砒毒而亡。” 阮德原也是做过仵作的,听了道:“沈详,血未洗去,怎知是从七窍而出?银针抽出时,需用皂角水擦洗方可辩认,你为何不洗?虽然四肢青紫,但红疹、水泡和红线为何不提?” 沈详与阮德向来不睦,见阮德挑刺,也不服软,反驳道:“血不从七窍而出,怎能流得满面都是?银针遇毒则黑,何必再用皂角?葛品连身患流火,正在发作之时,自然有红疹、水泡和红线,又有什么奇怪?” 阮德道:“葛品连死后,亲人曾经为他擦过身子。可见面部之血,是入棺以后又流出来的。尸体在棺中为仰躺状。即使只是口鼻流血,也可能流入眼耳之中,看似七窍之血,其实不然;银针不用皂角水洗,则可能被污物所染,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产生误断;流火丹毒发作,也可引起青紫之色,但其色带红又与毒发不同。沈详,你可看的分明?” 阮德一番话将沈详说的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才道:“银针我虽未用皂角水洗,却是用纸擦过了;七窍流血,尸体有青紫之色,我已验的分明。我是仵作,你是皂班,各司其职,岂能相代?你要硬说我验错了,你就自己添尸格吧。以后由此引起的事端,我阮德可概不负责。” 二人来言去语吵了半天,都说的有些道理,刘锡彤听了半天,不能下决断。于是道:“可以先填上中毒而亡,至于是中了何毒,留待以后详查。”又问道:“若是病亡便罢,但如果真是中毒而亡,葛品连必是吃了什么东西才死掉的。葛喻氏,那天葛品连吃过什么东西?” 葛喻氏跪下道:“大老爷,小大是做豆腐的,所以起的早,早饭是在家吃的,我家媳妇秀姑作的粥;上午回来时,在王家点心铺买过两个热粉团;回到家之后,说是又冷又疼,呕吐不止,让秀姑到老李家药铺买了桂圆,熬了汤喝。不久就痛得在床上乱滚,口中喷出一口血,将棉袄染的鲜红可怕,虽是急忙叫了郎中来,但已经不济事了。” 刘锡彤道:“要想将砒霜揉入点心,需得提前下手才行。葛品连是临时起意买下粉团,王家点心铺哪里来得及下毒,况且粉团又不是只卖给葛品连一个人,既然其他的人吃了没事,粉团里必是没有毒;桂圆是新鲜东西,如果下了毒会立刻变色,而且老李家的桂圆同样是要卖与他人的,所以桂圆也不可能有毒;那只有熬桂圆汤的时候有机会下毒了。既然是毕秀姑熬的汤,着把此女带回县衙细细审问。” 遂命人将小白菜锁拿了,又命葛喻氏、冯许氏及邻舍街坊一干人证随案到县。 第八章 到了县衙之内,已是午时,刘锡彤命先将小白菜收到女监,其他人证各找住处,随时听传,然后到后衙歇息吃饭。 刘锡彤刚刚在坐定,却见儿子刘子和急匆匆走进来。刘锡彤见了他皱眉道:“子和,你整天价在外边闲逛也不干些正事。这些天又看不到你了,别给我再惹下什么事来。” 刘子和兴冲冲的坐到刘锡彤身边,笑道:“爹爹,这回儿子可是办正事去了。您今天可是审的小白菜的案子?” “哪个小白菜?没来由我审什么白菜?” “呵,爹爹,我说的小白菜不是什么菜。就是今天您审的葛毕氏,娘家名字叫做毕秀姑,人称小白菜。这个小白菜可不简单,人生的极为妖艳。可谓是说不尽的风流,话不尽的妩媚,宛如西子洛神再世,飞燕合德重生。因嫁了无钱无貌的葛品连,心中极不满意,便勾搭上仓前镇的生员杨乃武。” “杨乃武?”刘锡彤一听这个名字,猛抬起了头,“可是人称刀笔,家住澄清巷的那个秀才?” “正是。爹爹怎么知道?” 刘锡彤岂止是知道杨乃武,他对杨乃武简直是痛恨之极,恨到骨头里去了。原来,刘锡彤与杨乃武在五年前有一段过节,此后二人便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刘锡彤在五年前是余杭县城外乍浦厘金局长,掌管着来往商客的船只课税之权。就是这个芝麻大小的官,也是他花了三千两银子先捐了个九品顶戴,又在省城花钱托了好几个门路才得来的实缺。好歹是下了大本钱的,当然在上任之后要拼命赚本求利。所以刘锡彤对于自己掌管的捐收一项,真真是无孔不入,跳蚤腿上挖肉,老鼠尾巴榨油,极尽敲诈之事。一心只想搜利,哪管百姓死活。一时间乍浦税卡被过往客商称作雁过拨毛卡。 冬日的一个清晨,一帮木客采办了大批木材,路过乍浦。刘锡彤见来了大买卖,急忙命人将船队拦住。头船上下来一个年轻人,大高个子,穿着黑缎套扣马褂,长的眉目清秀,相貌端正。那人下来打个躬道:“老爷,应纳的税,我们已经完纳过了。都是乡里乡亲的,还请您放行。”说罢,掏出完税凭证递上来,手里还捏着二两银子也一并递在刘锡彤手中。 刘锡彤将他的手一推道:“我看你面生的很,一定是刚做生意不懂规矩。我这里无论有什么货物经过,不管已纳过了什么税项,总得要照例完一种厘金,才能显的我尽职尽责。不然,我白白在这里坐上一天,一分银子也交不上去。怎么向上司交待?” “那要完多少税才行?”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办的什么货?共装了多少?各处的关防凭证可带着?” “小的名叫杨乃武,就在余杭县仓前镇居住。这些货物都是木材,预备着贩往浙南的。一共装了八条船四百二十三方木头。” 刘锡彤让一个税丁查验了和杨乃武说的没有差错,遂道:“一方木头抽银一钱,你拿四十二两三钱银子来。” 杨乃武微微一笑,将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掏出来,递给刘锡彤。刘锡彤见他笑的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杨乃武道:“晚生只是在想,像您这样一笔买卖就能弄个几十两银子,一天下来就是千两白银。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却不如您做个九品局长吃香啊。” 刘锡彤听了并不生气,也笑道:“哪里能每天都遇上你们这些大买卖,好的时候一天两三千两银子也有,但大多时候一天也就几百两银子,有时候连百两都不到。还要缴公一部分,分给兄弟们一部分,落到自己手里就没有多少了。” 杨乃武拿了缴税凭证,看了看不解道:“老爷,找回来的碎银是七两七钱,实交四十二两三钱,税证上怎么写的是二十二两三钱呢?” “若是缴多少写多少也可以,但就不只这个数了。要缴一百二十六两九钱才行。你可愿意?” “这是为何?” “你交一百二十六两九钱银子,是公事公办,照章纳税。你交四十二两三钱银子,是公事私办,少给你算了许多。扣下的那二十两是给我们的辛苦钱。” 杨乃武恍然大悟道:“这么说,老爷还是照顾我们了。” “那是自然,今后做生意从这里过路,少不了还要多照顾你们。” 刘锡彤看着登船离岸,心中得意,转头对税丁道:“照理交二十一两一钱五分银子便可,这一趟买卖可赚了不少。” 刘锡彤哪里知道,这笔区区二十多两的银子,竟把他头上的九品顶戴给弄丢了。 这只运木材的船队,却不是杨乃武的。一个月前,这只船队经过乍浦厘金卡,刘锡彤欺他们是外乡人,敲诈了一千两银子。木材商被诈去了这般大的数目,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听说当地仓前镇上杨乃武有一手的好刀笔文章,又急公好义,侠肠热骨,便厚礼相聘,请他帮忙。 正巧当地修桥铺路,需要派人到杭州府去采购基建材料。杨乃武便同木材商商议,让木材商让出一部分利,将这个生意揽下来。他先到杭州府走一趟,拜谒在杭州任知府的老师。等木材商又一次到杭州府购置建材装完船只后,杨乃武趁着拜望老师之机,请知府出一份为公益建材免税的公文,用以对付刘锡彤。 杨乃武押运货船回到余杭关卡时,既不对查税的税吏讲明船上是为公益之用的建材,也不出示杭州府免税的公文,却佯称自己是商船,缴了税银,拿了凭证。 一过了厘金卡,杨乃武立刻下了船,从陆路乘快马返回杭州府。途中将杭州府发的免税公文拿出来拧成两截,一截立即销毁,另一截揉揣在怀里去见自己的老师。杨乃武见了老师,便称“刘锡彤扣船敲诈,见了免税的公文欲夺取撕掉,幸亏自己抢得快,才抢到这半截”,说完从怀里取出剩下的公文呈给知府过目,又将缴税凭证递上。知府看后大怒道:“购买木料所为公益之事,所集之资皆要用于百姓。刘锡彤连公益木材都要强行勒索,可见刘锡彤平时必是贪婪无餍之吏,蠹国耗民之徒,不加严惩,不足为训。”当即写下白简,将此事上报巡抚。没过几天,就将刘锡彤的九品顶戴给摘了。 刘锡彤的顶戴丢的糊里糊涂,后来细细打听,才知道是杨乃武背后捅的刀子。因此恨极了此人,发誓要报仇雪恨。后来,他又到北京花了两万两银子,捐了七品顶戴。再花了一万两银子,指明了就要余杭县县官的职位。他来到余杭县上任后,便想找杨乃武报仇,可是总找不到杨乃武的错处。而且,杨乃武在杭州府内,朋友又多,名声也不错,刘锡彤无奈之何,也只好暂且罢手。 但他没想到,他不找杨乃武的麻烦,杨乃武却自找上门来。 刘锡彤到了余杭县之后,贪性不改,对余杭百姓仍是横征暴敛,疯狂剥削。仓前镇是漕米集中的地方,百姓完粮,陋规极多。交银子有火耗,交粮米有折耗,这也就罢了。但刘锡彤来了之后,命令收米的衙役在量米时候还要“淋尖踢斛”。就是老百姓交纳粮食时,谷物要在官家收粮的斛中堆起成尖,然后由收粮的小吏仓斗级用脚踢上三脚,将斛踢平。溢出来的谷物不许纳粮人扫回去。这些多收来的谷物,便由刘锡彤和下属私分了。 刘锡彤专门从四处搜罗来踢斛的行家,淋尖的老手来作仓斗级。这些人只这么踢上三脚,起码每石正收要踢掉四五升尖米。弄得当地百姓实在是吃受不住,有人只好另外交钱给仓斗级,以求他们少踢出一点淋尖,有人则不得不花钱请有势力的人代为交米。一时间余杭之县,叫苦连天、怨声载道。 杨乃武实在看不下去,便代交粮的百姓写下状子,向县衙陈诉粮胥克扣浮收的情形,请求官府剔除钱粮积弊,减轻粮户额外负担。指使淋尖的正是刘锡彤,杨乃武这么做无异于与虎谋皮。刘锡彤便以其吵闹公堂,目无王法,赶了出去。杨乃武又上告杭州府,但此时的知府已不是数年前做老师的知府了,换上了一个叫做陈鲁的人。状子递上去之后,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余杭钱粮舞弊如故。杨乃武愤愤不平,于夜间在县衙的墙上贴上一副对子:“大清双王法,浙省两抚台。” 因为清朝明令禁止量米时用脚踢,浙江巡抚也有布告,溢出的米准许粮户扫回,不得私自收取。但余杭县却置大清王法和巡抚法令于不顾,坚持踢斛的作法。所以被讥作一个大清有两个王法,一个省里有两个抚台。这个对联传到巡抚耳朵里,竟然有了作用,还专门派人来余杭县查问此事。幸亏刘锡彤上下打点,才没有再丢了顶戴。自此以后,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这冤仇便结的相当深了。这一回听说杨乃武与小白菜有些不清不楚,突然心念一动,知道公报私仇的机会来了,便有心将杨乃武也扯进此案。 第九章 那边刘子和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杨乃武的坏话,生怕他爹会轻易放过杨乃武。但他哪里知道,他对杨乃武之恨不过是一时的嫉恨而已,而刘锡彤对杨乃武的仇恨,则已经恨之入骨。这一回杨乃武好不容易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中,哪里能轻易放过。 刘锡彤沉吟了一会儿,有了主意,立刻放下碗筷,走去了大堂,升起堂来。先命人将葛品连的母亲葛喻氏带上堂来。刘锡彤问道:“你儿是怎么死的?” 葛喻氏便将那日的情形讲了。刘锡彤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听说你家儿媳葛毕氏与仓前镇秀才杨乃武已有奸情,可有此事?我已查明,葛品连确系中毒而亡,说不定葛毕氏是因奸谋毒亲夫。你一定要从实招来,才能让本县为你儿昭雪。” 葛喻氏在家中受了陈竹山和刘子和的挑拨,本来就有些疑心小白菜。因为没有证据,又头一次上大堂心中害怕,不敢随便说话,所以没有讲出来。此时受了刘锡彤的诱供,再没有犹豫,便将小白菜租住杨乃武家时,二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锡彤得了有关杨乃武的口供,不再多问,又让人带葛品连的干娘冯许氏上来。冯许氏本来就是个无事生事、有事多事。三分疑要说七分,七分疑当真事说的主儿。上了大堂来,刘锡彤只问得一句,她便滔滔不绝的讲起来。先从杨乃武与小白菜相识讲起,一直讲到葛品连租住杨乃武的房子,后来撞破杨乃武与小白菜二人的奸情,却未拿到证据,只好搬出杨家等等,添油加醋,讲的活灵活现,如亲眼见的一般。刘锡彤听了这许多对杨乃武不利的话,心中高兴,便命冯许氏画了押。又将葛家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过了一堂,但有不利于杨乃开的话,都让详细记下。最后才将小白菜带上来。 不多时小白菜被带上来当堂跪下。刘锡彤仔细一看,果然是个娇滴滴天仙般的人物,他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葛毕氏,本县下乡验明你丈夫确是服毒而亡,你还有何说?快将奸夫是谁,因何谋死亲夫?毒药是从哪里来的?一一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小白菜没想到事情竟到如此地步,呜咽道:“大老爷,冤枉呀,小妇人同丈夫,一向十分恩爱,如何能下毒害死他呢?况且小妇人虽然贫苦也颇识三从四德,从未有过不端之事,镇上人哪个不知,怎说是小妇人因奸谋死亲夫了呢?” 刘锡彤听得,冷笑一声道:“我今晨在仓前镇时,已经听说你与一名叫做杨乃武的秀才早有私情。看你生的淫荡妖艳,又嫁了葛品连一个丑汉。分明是潘金莲配给了武大郎,所以勾搭上杨乃武作西门庆,作下谋毙亲夫的事来。本官已将原告、邻证和干证一一审过,问的明明白白,你还想抵赖。不用刑具,想你也不肯招认,快将拶子将这淫妇上了,看她招也不招?”说罢,把脸一沉,掷下一支签来。 两边衙役如狼似虎一声呐喊,将拶子套在小白菜手上,把绳往左右一分,十指连心,痛彻心肺,小白菜只觉心如刀割,惨叫一声几乎晕死过去。刘锡彤吩咐松了刑,又问道:“你招是不招?” 小白菜嘤嘤哭了一会儿,却仍说不知葛品连是服毒身死,更不知毒药从何而来。又说租住在杨乃武家时,与杨乃武并无私情,杨乃武只是教她识字读经,再无其他。 刘锡彤见小白菜不肯承认,哪里肯依,命人再拶。小白菜几次晕死过去,汗似蒸笼,面目更色,哀声不绝,却仍称冤枉。刘锡彤无法,见天色已晚,只得吩咐卸刑,松放拶子,将小白菜暂且收监。 刘锡彤得不到小白菜的口供,便不能将杨乃武拘押,心中很是气闷,回到三堂上急忙让人将刑名师爷请到三堂上来。 不多时,刑事幕府师爷何春芳一边捧着旱烟袋一边踱将进来。这位师爷是绍兴人氏,为人最是精灵多计,也和刘锡彤一样贪钱,两个人在余杭县狼狈为奸,倒是臭气相投。何春芳一进来便道:“老爷,今天知道您接了一件谋死亲夫的大案。听说那淫妇是仓前镇上有名的标致女子葛毕氏,外号唤做小白菜。不知是否?” 刘锡彤让了座,将前情讲了,又道:“我与杨乃武不共戴天,必欲置之于死地,方能出我胸中这口憋了五年的恶气。但葛毕氏虽受刑罚,仍未能吐出口供,你说怎么办?” 何春芳听罢,道:“我方才在西花厅休息的时候,已经想过此事。若要套得葛毕氏的口供倒也不是难事。” 刘锡彤忙道:“师爷,这件事情全得仰仗你的大力咧,总得想个妙法,一定要把杨乃武拉入此案中。若能成功,我自得重重相谢。”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道:“这个整数,给师爷酬劳如何?” 何春芳瞧了,并不说话,呷了一口烟,默默思想,刘锡彤狠了狠心,伸出一个巴掌道:“五千两银子如何?何师爷,你一定要帮兄弟这个忙啊。” 何春芳一听是五千两银子,心中一动,暗道:“这一回刘锡彤看来是铁了心要害杨乃武,竟出了这样一个大价钱。”遂道:“东翁,不是我不肯想法,实是这事有些辣手。” 刘锡彤听得有门,急忙起身向何春芳作了一个揖道:“全仗师爷大力!” 何春芳急忙起来还礼道:“这可怎么敢当。葛毕氏那边,我已想好。若是连日熬刑,不怕她一个弱女子不说。只是怕以后复审的时候当堂翻供,反而麻烦。今晚我亲自到监狱探一探她,保管一席话说的她明日堂上非招不可。” 刘锡彤道:“这里还有一个难题。即便是葛毕氏招了。杨乃武又如何捉拿归案?这几天他在杭州乡试,那里他的朋友众多,又多是有势力的。而且,九月十五已经放下榜来,我听说杨乃武中了第一百零四名举人,更不好动他。若因了小白菜一面之辞,着差人去杭州拿问呢,恐怕要有人干预。若是等他回到余杭再拿,又怕他预先得了风声逃了。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亦好办。需先得用个小计,骗他到了县衙内,当堂把小白菜提出对口,那时东翁便由得你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哩。他若要分辩,也无济于事了。” “我与他有仇,如何可以使他放心来到衙中来呢?” “这却不难。虽说他三番几次的与您过不去。但您可是隐忍他好多年了。杨乃武生性狂妄,目中无人,根本没有防人之心。您先下个名贴去请他,就说是商量踢斛淋尖之事。杨乃武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必无不到之理。明天早上,东翁先把小白菜审下一堂,等小白菜咬定了杨乃武,便即退堂。到了下午,俟杨乃武到了,便立刻同他翻脸,升堂审问。到那个时候,还怕他会插翅飞了去?” 刘锡彤听何春芳想的周密,喜得连连颔首道:“好好好,真亏了老夫子想得如此周到,就依着办吧。至于衙内差役打点之事,也有劳先生出面。总之不要走漏了风声才好。” “东翁说的正是,这个容易,我自然当为东翁效劳。” 二更刚到时分(晚九点)何春芳来到女监。先命人腾出一间僻静且宽敞一些的牢房,收拾干净了,将小白菜移过来,才走了进去。 小白菜见进来的这个人瘦脸庞,细眉窄眼,并不认识。穿着便服,也不像个当官的,但监卒却对他很客气,不知是个什么来历。正在疑惑,那人先说道:“我是本县县衙的刑名师爷,因为听说这个案子你是冤的,所以来看看。如果真有冤情,我可为你辩冤。” 小白菜一听来了救命的人,急忙跪下道:“民妇冤枉啊,小大的确不是我毒死的。” 何春芳冷冷道:“葛品连被下毒而死,验尸已经确认。现在四邻、干证连同原告都证明你与杨乃武有私情。你若是这样喊冤,明日到了大堂上还要吃亏。待三审之后,判你个谋杀亲夫,就要骑木驴受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连个尸首都留不下。” 小白菜本来没做亏心事,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昭雪,听得何春芳一吓,好似青天里打下个霹雳,暗想这事糟了,无论如何自己难以辩白,便是跳在黄河之中,也不能洗清自己杀夫之名。想到此又哭泣不止。 何春芳缓了缓口气道:“我这里有一条道,不仅能免了你日日受刑的苦处,还可以包你不死,你可愿意?” 小白菜一听还有救急忙道:“先生请讲。” “要想活命,只有说是别人叫你毒死葛品连的。你在杨乃武家住过,外面早就说你和杨乃武有关系,如果你说出是杨乃武叫你毒死亲夫,你就不会判死罪了。杨乃武是新科举人,面子大,也不会死。也就是把举人的头衔革掉,明年再考,还是举人。倘是不说乃武,事情便只能由你一人承担,你可就难逃剐刑了。” 小白菜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可委实杨乃武并未让我毒死小大啊。” “此时哪里还顾得了别人,我听说杨乃武曾经有负于你。如今,你也负他一次吧。要说杨乃武,他在上个月的乡试中得了个举人,因此绝不会有罪的。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免受临池之刑。” 小白菜听了此话,又想起四年前杨乃武背负诺言之事来,不由得轻轻自语道:“杨乃武,我秀姑这次就对不起你了,也算是你还了我一个情吧。” 第十章 第二天再审,刘锡彤逼问奸情和毒药,小白菜还想诉冤,将自己和杨乃武都洗脱了。刘锡彤哪里肯听,立刻就叫动刑。一连三拶,顿时十指的皮肉绽开,鲜血崩出,小白菜一个柔弱女子哪里熬得过去,只好照何春芳所教的话供了,说杨乃武十月初五日曾到她家里,给她一包药,说是治流火的,葛品连吃下就死了。 说毕之后,小白菜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杨乃武,不禁哀哀痛哭起来。葛喻氏等人已被刘锡彤有意带到堂下,当下听得明明白,都信以为真,把杨乃武恨之入骨。这时堂上早录下口供,命小白菜划了供,锡彤即吩咐把小白菜收监,俟提到了杨乃武,再行审问,又命堂下人等不许多言,暂且收监,以防走露风声。然后立刻回到后堂,写下了名贴,命一个伶俐家人,送到杭州杨乃武寓所。 余杭到杭州不过五十多里,上午骑了马去,下午就到了。这天已是十月十二,杨乃武自中了第一百零四名举人,便没有闲的时候。当下在杭州拜老师、会同年,聚亲友。又有一般凑趣趋承的人,同杨乃武设宴贺禧,直闹了一个多月,仍是意犹未尽。因为小白菜是在十月十一被捉入狱中的,杨乃武接到刘锡彤的请贴是十月十二,此时尚未知道小白菜的事,所以并未起疑心。本来大考之后,拜会当地父母官是极平常的事。所以即回复了来人,准时前来。下贴人又赶回余杭,回复了刘锡彤。刘锡彤急忙将何春芳请来,二人一同商议,设下了天罗地网,只待杨乃武到来。 十月十三日,杨乃武穿了云龙纹绸箭衣,黑素缎的马褂,又戴了举人的银座冠顶,上衔素金顶,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出了杭州,迳直到了余杭县衙中。刘锡彤一听杨乃武来了,亲自迎出来,满脸带笑,一直将杨乃武迎到里面,在书房内分宾主坐下。 杨乃武向四周一瞧,只见两旁差人排得齐齐整整,十分严肃,不像是个请客的样子。回头再看刘锡彤,须臾之间已换了颜色。满面含着一股肃杀之气,好似罩了一层严霜,方才的一脸笑容早丢的无影无踪。杨乃武心中愈发不解,正待说话,却见一个瘦脸师爷走了进来,对杨乃武拱拱手道:“兄弟何春芳,是这里的刑名师爷,因有一事不明,要向您请教高见。所以央我家老爷把您请来了,不知可能见教否?” 杨乃武不知是什么事情,忙道:“先生有什么问题,晚生自当领教。” 何春芳即在身旁取出了一张东西,交给杨乃武道:“杨兄且瞧这一纸诉状如何?” 杨乃武接过一看,却是葛文卿告小白菜因奸谋命,毒死小大的状子。他见是有关小白菜的案子,心中有些发慌,也不知道刘锡彤的目的何在,便沉吟道:“这般谋死亲夫,自得真凭实证,方能有效呀。” 刘锡彤冷笑一声道:“正是正是,本县已下乡验明,确是服毒身亡咧。” 杨乃武听了此话,不禁愕然,疑道:“这般说来,葛毕氏实有可疑了。可是因奸谋命,有了淫妇,必有奸夫,公祖可曾问出口供,奸夫是谁呢?” 刘锡彤冷冷道:“兄弟说的不差呐,奸夫倒也供出来了。” 杨乃武听得小白菜已供出了奸夫,不觉面色一变。没想到他与小白菜分手三年,小白菜熬守不住,竟然有了奸夫,还干出这般害命谋夫的大事,过去倒未曾瞧出她,竟如此狠辣,不由得暗暗痛恨小白菜。即正色道:“老公祖,这般大事,自应按法严办。既供出了奸夫,即可将奸夫拿到,使他对口,供出实情,方能替死者伸冤哩。” 刘锡彤听得杨乃武这几句言语,将双目一瞪道:“好,既是如此,杨乃武,你猜猜奸夫是谁?” 杨乃武道:“我怎能猜出?” 这时刘锡彤已经立起身来,向何春芳道:“何先生,你把小白菜的口供,高声念上一遍。” 何春芳从袖中取出小白菜的口供,高声念道:“小女子同杨乃武自前年四月起首通奸,那时候小妇就住在杨家。”接下来说的是葛品连后来险些撞破奸情,便起下疑心,立即搬出了杨家,住到太平街内。等等所说一般不差,件件真实。但再往后的供词便开始捏造起来,说杨乃武色心不死,仍常来行动。此前一月光景,又被葛品连险些撞着。自此之后,葛品连每晚住在家中,杨乃武遂无隙可乘,不能到来,心中十分怀恨。十月初五的时候,葛品连到店中去了,杨乃武悄悄来到葛家,把一包药粉交给自己,说是可治流火之症。恰巧葛品连在十月初九犯了急症,要小白菜买了桂圆熬桂圆汤治病。小白自称是一时糊涂,便把药粉下在药中,小大服下,即刻便死了。 杨乃武听毕,又惊又气,他想不到小白菜竟这般忘恩负义,把自己咬了上去。但想道此事无凭无据,凭着一个妇人的话,刘锡彤也不能便把自己怎样。方欲分辨,刘锡彤先喝道:“杨乃武,本县一向以为你是读书君子,谁知你却是人面兽心,竟干这般丑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可由不得你咧。”说毕,向两旁差人道:“快把杨乃武押将起来,本县即刻升堂审问,替死者伸冤。”两旁衙役,早把杨乃武一把在座上扯起,喝着快走。 杨乃武见这般情形,终于明白刘锡彤是为了过去自己曾经弄了他两次,这回他是要公报私仇,可是自己究竟是个地方绅士,名声在外,又是新中举人,仅凭小白菜所言,刘锡彤终究不能把自己怎样,哈哈大笑道:“好个刘锡彤,原来今天你请我赴的是鸿门筵。好在我杨乃武并未犯下这般歹事,看你能将我怎样?将来水落石出之时,我不要瞧你的好看?” 刘锡彤并不答言,一抖衣服,竟自出去。何春芳急忙命差人将杨乃武押将下去。过了半个时辰,刘锡彤吩咐升堂。一刹时鼓声响亮,两旁差人立得齐齐整整。刘锡彤在大堂正中坐定,一边坐着刑名师爷何春芳,另一边是录供幕府李禁。这时,原来到仓前镇要提的听审人,都已经提到。 刘锡彤坐定之后,便命人把杨乃武带上堂来,却先不审问。又让把葛喻氏带上来。不一时,葛喻氏当堂跪下。刘锡彤问了她年岁籍贯,又问葛品连死的情形,小白菜与杨乃武是否有奸情。葛喻氏前日听了小白菜的招供,愈发认定杨乃武是害死葛品连的仇人,自然又说出怀疑杨乃武的情由来。又说早就知道二人奸情,只是拿不住凭据,杨乃武又有势力,只好忍辱不宣,没想到葛品连还是死在杨乃武的手中。 刘锡彤听毕,便命她跪在一边。又将冯许氏等人一一带上,这些人都亲耳听过小白菜的口供,杨乃武与小白菜以前也的确有过不轧之事,所以个个都指认杨乃武。刘锡彤暗暗得意,当下即把小白菜带上堂来,又假意喝问了一回。小白菜依旧咬定是杨乃武交的毒药。刘锡彤把众人问过,方开始审问杨乃武。 杨乃武此时已是新中举人,照例不跪,立在下面。刘锡彤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喝道:“杨乃武,你尚有何说,快些从实说来,怎地起意,因奸谋毙葛品连的性命。” 杨乃武听罢,哈哈笑道;“老公祖,我毒死葛品连,可是你亲眼看见的吗?既然没有凭据,为何要凭空诬我?” 刘锡彤听杨乃武仍是桀骜不驯,想起来前仇旧恨,早就忿火中烧,喝道:“杨乃武,葛毕氏已招得明明白白,是你亲手授给她的砒药,四邻、干证也都说你与葛毕氏暗有往来,你还想刁赖不成?若是好好招出,本县还能为你存些体面。” 杨乃武道:“晚生又没有做过这事,说些什么出来。” 刘锡彤见杨乃武不肯招,又不能动刑,一指小白菜道:“葛毕氏,你把杨乃武怎样命你毒死丈夫,同杨乃武对来。” 小白菜见了杨乃武,又羞又愧,但她听了何春芳的恐吓,要救自己的性命,免受千刀万剐之刑,又怕刘锡彤再给自己上刑,不得不把天良泯绝,向杨乃武道:“二少爷,事已至此,便说了吧。” 杨乃武听得小白菜果然攀咬自己,牙齿咬的咯咯响,忍不住向小白菜骂道:“好一个没良心的淫妇,我当初怎样看顾于你?你我又定了什么约定?怎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今天不思报答,反将这般事情攀供于我,你的良心何在?” 小白菜被杨乃武说的惭愧,再不敢说话,低了头不再言语。刘锡彤见了,暗叫声不好,害怕小白菜良心发现,当堂翻供,再将何春芳卖出来,那还了得,忙把惊堂木一拍道:“好个杨乃武,竟敢仗着科举威势,咆哮公堂。我也知道你是个新科举人,不把我小小县令放在眼中。但你如今犯下重法,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县也顾不得体面。”说着,即命人将杨乃武与小白菜各自收监,其他人证回家听侯传讯。又命何春芳写下一角文书到学府中,呈请浙江学政将杨乃武的举人功名革掉。 浙江省学政胡瑞澜,是个道貌岸然,张口闭口不离尊礼守教的老学究。一听本省出了这么大一件有伤风化的事,立刻大怒,马上批准斥革。批罢回文之后,余怒未尽,又写下“正身洁己,不以财色经怀;敦品励行,当以作人为先。”二十个字,命通令全省学子要以杨乃武为鉴。 十月十五,刘锡彤接到学台回批,立刻将命差人把杨乃武的举人素金顶剥下,带到大堂。刘锡彤将惊堂木一拍道,喝道:“杨乃武,你怎样与葛毕氏通奸,又如何把葛品连谋死的?从速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杨乃武见自己十年寒窗的功名,就这样轻易被刘锡彤断送的干干净净,又悲又愤,将刘锡彤恨的咬牙切齿,站在堂上立而不跪,只道:“如今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锡彤喝道:“不上刑具,谅你也不肯招出。”当即喝命差人把杨乃武按倒在地,先打了三十大板。杨乃武自出生以来那里受过这般苦痛,只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飞横,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刘锡彤喝道:“这只是小试牛刀,你若不把毒死葛品连的情由,从实招出,莫怪本县一会儿大刑伺侯。”杨乃武忍着疼痛道:“这事情一点儿影踪全无。你想叫我招出些什么来呢?” 刘锡彤听罢,也不再问,又将一支签扔下来,吩咐给杨乃武上三木大刑伺候。 顿时堂下呛啷一声,扔上一付三木夹棍,两旁差人走将上来,把杨乃武靴袜扯去,双足套在夹榻之中,一起喝道:“杨乃武,快些招吧,免得受这些零碎苦处。”见杨乃武并不说话,遂将夹棍一收,只痛得杨乃武两目昏花,眼前金星乱迸,大叫一声,已昏了过去。上刑的衙役松去夹棍,又有一个差人早备了一碗水,过来把水将他喷醒。刘锡彤再问杨乃武,却仍是不招。刘锡彤又让行刑,如此三番,将杨乃武折腾的死去活来,面色昏黄,气息奄奄。刘锡彤一见,知道不能再用刑,怕杨乃武受不住死在堂上,没了口供,还要连累自己担带。即命差人把乃武先行收监,自己退堂。 杨乃武被押回到监中,只觉双腿如过火一般,疼痛不止,不住的呻吟。心中也颇不平静,一会儿想小白菜过于绝情,竟不顾过去情义,一张红口白牙,随意攀诬自己,咬定了自己不松口,不知是何缘故;一会儿又想她应当是熬刑不过,又不知道按大清律例谋毙亲夫者当受临池之刑的厉害,才会这样做,倒是情有可缘。又想到刘锡彤一定要将自己置于死地,恐怕即使是熬刑不招,刘锡彤也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刘锡彤为着以前结下的仇怨,在狱中将自己暗暗戕害,那时即便是有冤也无处伸了。想来这里不过是个知县衙门,只能拟结,不能定案,将来到了按察使司衙门再申冤不迟。 正在胡思乱想着,听远处监牢的大门响动,狱卒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那人走到近前轻轻唤道:“二爷,我来看您来了。” 杨乃武见是自己的管家王廷南,急忙爬到狱栏前,道:“你可来了……”话没有说,却已经流出泪来。 王廷南也哭道:“二爷,这是从哪里说起?真是飞来横祸啊。” 二人对哭了一番,守监的狱卒道:“有话快说,一会儿若有查狱的来,你我都不好过。” 王廷南掏出十块银元放到他手中道:“麻烦几位老哥在外边放放风,我们略说几句话就出来,决不连累。” 狱卒方才已经收了十块银元,这回见又送过来十块,顿时眉开目笑道:“我代几位兄弟谢过了。你们慢慢谈。” 杨乃武待狱卒走远了道:“廷南,你且别悲伤。这一回的事情,也是命中注定。我和知县刘锡彤,之前便结了仇怨。所以他要借此事陷害于我。若熬刑不招,不过白受苦楚,说不定刘锡彤恼羞成怒,还要暗害于我。看来只有从上面翻案才能成功。你要报给家中我姐姐叶杨氏和二奶奶杨詹氏知道。让她们一面速去杭州与同年好友姚士法联系,到省里诉冤;一面赶到京城与族叔杨增生商量,他在都察院经历厅任六品经历,官虽不大,但认识的京官却不少。都察院又向来是核准、参审重大案件的衙门,有族叔说项,大概此案能有转机。” 王廷南道:“二爷,您放心好哩。既然刘锡彤一定要同您做对头,二奶奶和姑奶奶就是倾家荡产也得给您伸冤。这里我不能多来,家中的事,有我全力操持,您尽可以放心。” 杨乃武又道:“我姊姊比了二奶奶能干得多,你去转告姊姊,诸事要请她照应。就是我万一冤沉海底,家中各事,都得仰仗姊姊了。孩儿年纪尚小,要好好当心。” 王廷南听得,洒泪道:“二爷放心,我就回去报信,您要自己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二爷又没干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将来自有水落石出雪冤的一天。”又把身旁带的几十块钱交给杨乃武,作为监内使用,方匆匆的去了。 第十一章 隔了一日,大约申未光景(下午三点钟),又有差人下来,把杨乃武提上堂去。到了堂上,见刘锡彤高坐大堂,小白菜、葛喻氏等众人,都跪在下面。乃武也只得跪下。刘锡彤将小白菜、葛喻氏等人重新问过,口供与上一堂一般无二,最后才问杨乃武道:“杨乃武,我劝你还是把毒死葛品连的情由,从实招认,本县答应替你笔下超生,也免得再受大刑之苦。” 杨乃武道:“我从九月初五便去了杭州应试,十六日交卷出场。此后便在杭州居住等待消息。自得了举人之后,又一直在杭州与朋友、老师互拜,一日也不得闲。直到十月十三日才得了你的请贴从杭州赶回赴宴。哪里有时间交给毕秀姑毒药?” “九月十六乡试便已结束,待考完之后,你悄悄潜回余杭县,将毒药交与葛毕氏,也未尝不能。” “从杭州到余杭,即便是骑了快马,打个来回也需一天时间。我在杭州日日都有人相陪,每日都有人可以作证。老爷不信,尽可差人去查。再说投毒害人之事,人命关天,必是谋定而后发。若我真有此心,为何不早不晚,偏要在乡试时作出此事,难道功名之事却不如一个女人么?” “本县知道你不肯招认。你说莫须有之事,怎地葛毕氏不供了旁人,定要供了你杨乃武呢?何以原告等见证,都不说葛毕氏同别人通奸,偏说是你杨乃武呢?看来人是贱虫,不打不招。今个儿叫你吃个厉害的。把天平架抬上来。” 差人听得,立即把杨乃武架上天平架,下了踏杠。天平架,是和现代单杠一样的东西,行刑时将犯人的两只大拇指吊起,来回一晃,两拇指欲脱未脱,十指连心,痛彻心肺;或是只将发辫吊于其上,时间久了,头皮神经个个发痛,如万蚁咬啮脱。杨乃武虽然身体强壮,但毕竟是个书生,哪里能吃的起,发辫被吊了不多时便昏死过去。 刘锡彤吩咐松了刑具,差人又取过一碗冷水,将杨乃武喷醒。 杨乃武悠悠醒转,只觉一张头皮如万点针刺一般。听得刘锡彤又在上边大声喝道:“快些招来。” 杨乃武到此地步,知道招也是个死,不招也是个死。如今落在刘锡彤的手里,决没有活路。不如招了,将来解到省内,或者尚有清官,可以平反冤狱,倒强似在余杭县衙内受这般非刑,便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叫道: “好,我就招了吧。” 刘锡彤听得杨乃武愿招,大喜过望,忙又问道:“杨乃武,你是怎样毒死葛品连呢?” 杨乃武信口道,他因贪了小白菜的美貌,同她通奸,后来险些儿被葛品连撞见,心中怀恨。便起下毒心买了砒霜,交给小白菜,要把葛品连毒死。后来小白菜听信了自己,便将葛品连毒死了。这都是自己一时见色起意,因奸谋命,才犯下了这般大罪。 刘锡彤又问:“本县已验出,葛品连中毒而亡。中的是什么毒?你是从哪里买来的呢?” 杨乃武听得,想了半天,记起镇前有一家药铺高挂着钱记爱仁堂的幌子,便道:“砒霜乃是在仓前镇上的爱仁堂药店中买的。”又恐连累了钱宝生,说自己当时托词为毒鼠而买,买了十四文的砒霜,交给了小白菜,叮嘱她一定要给葛品连吃。 刘锡彤听罢,即命杨乃武画了供。杨乃武执笔在手,犹豫了一会儿,心想自己乃是屈打成招,一旦划供之后,将来昭雪便添了一难。想了一会儿,听刘锡彤在上面催促:“既已招了,还想什么?” 杨乃武点点头,却抬笔用写成一个看似“杨乃武”三字,实为“屈打成招”四个字的蝌蚪文。刘锡彤见了,哪里识得,以为是杨乃武押的花字,兴匆匆的收过,仍将杨乃武钉镣收禁。又把葛文卿、葛喻氏、冯许氏等众人释放回家,等候音信。(花押,就是“用名字稍花之”的意思,它是将个人姓名或字号经过草写,改变成类似于图案的符号。其最初的形态是南北朝时期的凤尾书,又名“花书”。这种印除具有一般印章的功能外,还有使局外人不易识别和难以摹仿的作用。这种花押到明清之际,便渐渐少了。只有一些文人墨客偶然用之。) 第十二章 刘锡彤退堂之后,喜的满面春风,走种都是轻飘飘的。待走到了三堂,又想起此案重大,涉及谋夫之事,知县只有拟结的权力,此案的判决却要由省里按察使司来决定。一般来说,按察使司会把案子交由知县的上一级即知府来复审结案。知府审结之后,由按察使司交由巡抚批示,再交刑部复审,再交三法司终审。一步一步走到头,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方才算大功告成。 一般来说,巡抚批示不过是走过场而已,而交到刑部复审和三法司终审的案子,更是极少有通不过的时候,即便是认为审断不妥,也不过是发回重审。所以第二步打通知府的关节,十分关键,若是这步成功了,以后便是水道渠成,事事顺利。想到此,便吩咐家人去把何春芳请来,一同商议。 不多时,何春芳进来,见过刘锡彤,坐在床上,笑道:“老爷,杨乃武已经把事情招认下来,您的大仇可报了。” 刘锡彤道:“话还不能说死,今后的事情还多着呢。详文到省内,不知能否不遭批驳;这倒不是个大问题,若是让杭州知府陈鲁复审,恐怕一个不妥贴,就要翻案。” 何春芳道:“这事还不要紧,虽然此案涉及人命,知府责任重大。但再天大的官司,只要有地大的银子就能兜住。我看还得多化一些钱,只要陈知府把钱收下,这付担子便挑在他的身上,事情就不妨咧,东翁以为如何?” 刘锡彤道:“正是。师爷说得一点儿不错,只要能要了杨乃武的命,化几个钱却不要紧。你替我去见一趟陈知府吧,只要他要钱,便是一万两也好商量。你明天就动身上省,把银票多带些个去。在省城里和其他官员也要多交结一些,需用银子处,只管告我。” 二人商量完毕后,刘锡彤遂让何春芳拟定罪名,详文上省。何春芳按大清刑律拟了小白菜谋毙亲夫,问了凌迟大刑。杨乃武依着奸夫起意杀死亲夫,问了斩立决。刑罪拟好,又办下文书,呈到杭州知府衙门。 杭州知府陈鲁接到案卷呈文,只大略看看案卷内容便上报按察使司。按照清朝的法律制度,笞杖之刑及以下的审判由知县拟结,知府定夺;徒刑及以上案件,知府只能作出建议性审理意见,最后由按察使判决。如果涉及死刑,还要由刑部对案卷复审一次,三法司会审一次,最后由皇帝亲自勾决。知府对案子的影响是比较小的,责任也是较小的。所以,陈鲁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但陈鲁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案子报上去不久,府中就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余杭县衙的刑名师爷何春芳。因为陈鲁是刘锡彤的顶头上司,县府两衙门也相距不过数十里,所以两人是极熟的,陈鲁也认识何春芳,听家人报是何春芳请见,便叫家人请进来,落座之后即同他打个招呼道:“老何,怎么有闲来到我府?有何贵干?” 何春芳向陈鲁道:“大人,这一次杨乃武的案子,您打算如何审啊?” 陈鲁是久惯吃腥的猫,听了何春芳的话,心中早已明白,便笑着道:“老何,这案子究竟是怎样的内容呀?案卷上还没有说清楚么?” 何春芳看着房内只有二人,便悄悄的把刘锡彤与杨乃武有宿怨,欲公报私仇的事讲了。又说包括小白菜在内,众口一词,皆说杨乃武因奸起意,同小白菜一齐谋害了葛品连。只有杨乃武,虽然已经画了供,但心中仍是不服,恐怕要在复审时翻案。将事情细细的说了一遍,接着又取出了两张银票,笑道:“这件事情我家老爷已经办糟了,所以万事还请大人包含,能够依着拟结而判。这是一张整数,请大人添些家用。” 陈鲁一瞧,见是足足的一万两银子,不由心中不动,暗道:“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己足足做了五载知府,也不过拿了小两万。如今只须维持原案就到手了一万两银子,自己何乐而不为呢?若是按察使司交到杭州府复审,这个案子就算在我这里终审了,将来巡抚批准,刑部调案卷复审不过是做做样子,几乎没什么风险,银子却不少拿。”想到此,满面含笑道:“你说的是哪里话,我与你的东家是多少年的老相识了,平日里也颇受礼敬,岂有不帮忙之理。” 何春芳见陈鲁将银票收下了,知道事情办的顺利,笑道:“一切都请大人费心。”立起身来,深深的打了一恭,告辞出去。到了府外,托人找到了三班衙役的各班头,又散了两千两银子,方才回转到余杭来。 第二年正月十八的时候,按察使司果然将此案交由杭州府复审。刘锡彤这边得了复审的公文,便把杨乃武等一应人犯,点过了名,解上省去。到了正月二十五日,案中人犯、人证都已提到,解到杭州知府衙门。 杭州知府陈鲁,受了刘锡彤一万银子贿赂,一心要帮着刘锡彤,欲把杨乃武一案钉成铁案。当下听得一应人犯俱已解到,急忙起鼓升堂。 余杭县的差人上堂报了到,领了批文,自回县覆命。陈鲁吩咐把人证一一带上堂来,问了一遍。葛喻氏等人都与余杭县衙上说的供词一样。又把小白菜带上来。小白菜见换了判官,以为可以明断此案,因此一到堂上便连称冤枉,陈鲁怒道:“若是冤枉,何不在余杭县就喊冤?可知你反复无常,口无真话。葛毕氏,你是如何拿了杨乃武给你的毒药毒死本夫,又是怎样下的手?细细供来。倘有一字不对,莫怪本府的刑法利害。” 小白菜辩道:“民妇没有撒谎,杨乃武也没有交给我什么毒药,还请大老爷明查。” 陈鲁道:“好个刁顽狡猾的荡妇,还要翻供。看来不让你尝些刑法,你是不愿招了。”说罢扔下一枝签来,命衙役给小白菜上拶。 小白菜被夹的昏了两回,实在难捱酷刑,只好又咬住杨乃武,仍旧供称杨乃武给了她一包药,说是能治好葛品连的流火之症,没想到却是一包要葛品连命的毒药。 陈鲁即命小白菜再画了供状,又把杨乃武带上大堂,跪在堂上。杨乃武早就盼着解省复审。他以为自己在府、省的衙门中并无仇人,此案又漏洞极多,此次复审必能翻供昭雪。却听得陈鲁喝道:“杨乃武,你是个科举文人,怎地干出这般没天理的事来,快把毒死葛品连因奸谋命的实事,一一招来。” 杨乃武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听知府发问,急忙道:“青天大人,冤枉啊。这件案中,其实个个细节都经不起推敲。我从九月初五到省,直到十月十三方回到余杭,日日都有人证,但刘锡彤却没有传问杭州这边的一个证人;我说我在余杭县钱记爱仁堂买的砒霜。但钱记老板并未出面作证,也未查出葛品连确是中砒霜之毒而亡。没有人证物证,单凭屈打成招的口供,又怎能让人信服。” 陈鲁听杨乃武讲的条条在理,争忙将惊堂木连拍几下道:“好一个刁赖利口,竟又翻供。若是有冤,何必要画供?来呀,给我重重的打四十大板。”把朱签掷下地来,两旁差人,一声呛喝,走过三人,把杨乃武倒翻,一个揿住双足,一个捺住了头,一个举起大板,将他打了四十。打得杨乃武股上旧伤迸开,鲜血乱喷。虽然这点刑罚比在余杭县受的罪要轻许多,但杨乃武的昭雪之心却深深的沉了下去。 杨乃武暗道:好容易捱到复审,竟遇到一个糊涂透顶的官来,对此案的件件理由都不关心,只死死认住画供之事,向我问罪。他刚要将自己供状上所签的蝌蚪文的花押为“屈打成招”四字之事说明,却听陈鲁说声退堂,两旁衙役一起上来,把他押回牢狱之中。 陈鲁并不象杨乃武认为的那样糊涂,相反,此人老奸巨滑,做事谨慎,他听了杨乃武在堂上说出刘锡彤并未传唤卖砒霜之人,便觉出此案有大漏洞。因为这个人正是全案的关键所在。所谓葛喻氏、冯许氏等人的供称,不过是臆测;所谓验尸后填写的尸格证明,却只写了中毒而亡,用词含糊,也不能做可靠的证明;至于小白菜和杨乃武所供,更是屈打成招,将来若有变故,反口翻案的可能性极大,很不可靠。所以必须找到卖砒霜之人,让他来杭作证,才能保证此案有一个实证。 陈鲁退堂之后,立刻让人到余杭县通知刘锡彤向钱记爱仁堂的老板取证。刘锡彤接了这个差使,急忙将师爷何春芳叫来道:“钱记爱仁堂本是杨乃武胡乱招供,如今知府陈鲁让咱们取证,可不是难事?总不能将爱仁堂的老板叫到堂上,也用天平秤逼出口供吧。” 何春芳道:“看来陈知府倒是个细心人。没有卖砒霜的证人,是此案的一个大大漏洞,您一定要把这个漏洞补上,不然今后可能要吃大亏。” “爱仁堂药铺是余杭县仓前镇的一个老药店,我在余杭县做了三年厘金局长、四年县令,对这个店还是略知一二。这是一家祖传老店,店主名叫钱宝生,与我是同乡。我做厘金局局长时还很照顾过他几回生意。钱宝生是个怕惹是非,胆小如鼠的人,这件案子牵扯人命,又明白就是空穴来风的事,我看他一定不肯作证。你有什么办法?” “大人请放心,您也不必传他来衙,由我亲自去一趟找他。凭我一张利口,一定把钱宝生的口供拿到手。” 第十三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一片新绿。苕溪两旁,绿树成荫,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光。苕溪河旁的爱仁堂刚刚开了店门,便走进来了一个客人。学徒见来了客人,急忙招呼道:“客官,您要些什么?” 那人正是何春芳,他笑笑道:“你这里有砒霜卖么?” “客官,我们虽是老店,却是个小药铺。常用药草件件齐全,但极名贵的药和毒药是从来不进的,您还是到别处瞧瞧吧。” 何春芳有些失望,又问道:“钱宝生在么?” 正巧钱宝生从门外进来,急忙答应一声道:“正在这里,客官找我有什么事?” 何春芳走过去拉住他悄悄道:“我是余杭县衙的人,这里不方便,咱们找个僻静之处说话。” 钱宝生天生怕事,一听是衙门里的人腿就有些发软,急忙道:“您是不是找错人了。小的从来不做违法的事,税金向来也交的齐齐的,不呈短缺过;派捐的时候,也是要多少,就捐多少……” 何春芳见钱宝生一脸慌张,心中猛的生出了主意,将他拉到门外无人之处,将官票一亮,突然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窜通杨乃武将葛品连毒死?” 钱宝生一听此话如当头棒喝,劈头一掌,有些晕头转向。他早就听说葛品连的事,听过了也就罢了,却没想到祸从天降,竟连累到自己头上。 何春芳见他脸吓的惨白,呆愣愣的不说话,语气缓一缓道:“钱宝生,犯人杨乃武已经供认他于九月十七在你药铺买了砒霜。知县老爷命我向你问话,那天可有此事?卖了多少砒霜?” 钱宝生这才缓过神来,忙道:“这位官爷可是认错人了?小的店里是从来不卖砒霜的。再说砒霜这种东西,是巨毒之药,我岂能轻易卖给他?” “杨乃武说他是假托毒鼠向你买的?你还不招认么?” “哪有此事?小的冤枉!” “哼,不怕你不招。一会儿带你到大堂上打上几十板子,你就乖乖的说了。还要治你个包庇案犯的罪名。” “小店账上根本没有这笔纪录,您不信可以立刻去查。” “账可以做假,难道杨乃武画了押的口供还会有假么?余杭县这么多药店,他为何不说别家,偏要说你呢?这事情你是迟早要说的。早点说,与你无碍。杨乃武假托毒鼠,你并不知情;晚些说,不过多受些苦处,说不定还要治你包庇之罪。那时候,我可救不得你了。” 钱宝生六神无主,犹豫道:“我若承认了这件事情,岂不是胡说八道。将来查问起来,不是更糟?” “我和你说句实话吧,我家老爷一定要杨乃武的性命,怎么会回头查问此事?俗话说,灭门的知县。你经营这个小药铺也不容易,难道非要惹恼了知县老爷?” 钱宝生犹豫道:“小的天生胆子比兔子还小,最怕上大堂见官,若是上堂对质,小的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小的店里平时只有一个学徒,没有伙计,如果让我作证人上省候传,药铺就得关门,实在是吃受不起。” 何春芳见钱宝生心思已经活动,趁热打铁道:“老哥不必担心,你只需写一张供状,由我代呈知县老爷即可;兄弟也早就替你想好了后路,我请知县替你出了一张无干的谕帖,拿了这张谕贴,今后你就没有托累了。”说罢掏出一张盖了大印的谕贴递给钱宝生。 钱宝生接过来看了看,见方方正正一枚鲜红的县府大印盖在上面,才略略放了心,说道:“让您费心了。只要不让我到堂,今后不再找我的麻烦。我就写了这份供状吧。” 何春芳一听大喜,急忙扯了钱宝生来到附近街上一家叫做“得一聚”的饭店开了雅座,又借了文房四宝让钱宝生写下供状。钱宝生被逼无奈,只好写下供状称九月十七曾见杨乃武来到本店,以毒鼠为名买下砒霜二钱,当时对他要毒死葛品连的事情一点儿都不知道。写罢之后,画了押,又摁了手印,递给何春芳。 何春芳大功告成,急忙返回余杭县衙将钱宝生的供状交到刘锡彤手中。刘锡彤立即命人送往杭州府交与知府陈鲁。 二月初三上午,陈鲁拿到钱宝生的供状,当日便把杨乃武提到堂上问道:“本府已经拿到钱记爱仁堂店主钱宝生的供状,他供说的确见过你九月十七买过鼠药。你还有何说?” 杨乃武听了大吃一惊,自己在余杭县不过是胡乱招供,料想这人命关天的官司,钱宝生既然与之毫无关系,必然不肯承认,要极力撇清。没想到钱宝生竟将错就错的承认了,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节? 杨乃武正在疑惑,听陈鲁在堂上催道:“看来你还是不想招,来人!抬夹棍上来。” 杨乃武急忙道:“大老爷,我实实是冤枉啊!九月十七,小的正在杭州,怎么会插翅回去买毒药。是非曲直,还请大老爷将钱宝生提到堂与我当堂对质!” 陈鲁道:“哪一个犯人到了堂上不叫冤枉?怎的葛毕氏不供别人,定要供出是你呢?怎的钱宝生也不供认别人,却供出是你向他购的砒霜呢?还有葛喻氏等人也称你与葛毕氏关系非同一般。你还要怎样抵赖?再不招认,本府要动大刑哩。”说着,吩咐差人将夹棍掷在堂下。 杨乃武眼看申冤的希望就要破灭,一连声的喊冤不止,请陈鲁明查。陈鲁冷笑一声,喊了声动刑,两边衙役只一夹,杨乃武便又昏了过去。知府见了,命人松了夹棍,用水喷醒,再问,杨乃武仍是不答。陈鲁又让人将杨乃武夹了两次,杨乃武只是喊冤再无口供。陈鲁无法,只得派人先将杨乃武收监再想办法。 停了一天刑,陈鲁又提审杨乃武,杨乃武仍是喊冤,即使是套头箍、上天平秤等酷刑也不能让他招一字。陈鲁连问几天,一点结果也问不出,十分烦闷。这天在西花厅自己的卧室中,横在烟榻之上,点着了鸦片大烟,一边吸一边心中想:杨乃武不肯认在身上,如何是好?三木之刑虽已施过,看他咬牙切齿,必是难以招供,眼看拿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可就要白白的飞了。 正在思想间,门帘一挑,一个人走进来。瘦脸浓眉,眉骨外突,穿一件绦红色的绵袍,也不套褂子,走路大大咧咧,进来向烟榻上一坐道:“东家,在为何事发愁啊?” 陈鲁一见,立刻从榻上起来,一拍那人道:“章师爷,你可来了。这里有个案子,主犯实在是难弄,各样大刑都用过了,就是不肯招认。用的刑狠了,又怕他命毙堂上。”遂将杨乃武的案子讲了,又问道:“章师爷你看,这便如何是好?” 这个章师爷,名叫章抡香,是陈鲁的刑名师爷,因为绍兴的家中有事,回去了半个月。刚刚回来便碰到了杨乃武的案子。章抡香听了道:“这事的确难办。杨乃武刚刚中了举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件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身上,当然是十分愤激,不肯招供。若要迅速得到口供,便需想一件刑具,既要让他十分难受,又不会致命,方好屈打成招。我这里有种刑具,因为过于阴毒,以前向来是不敢拿出来用的。既然东翁这样犯愁,又有万两白银可赚,不妨拿出来试一试。” “是何刑具?有什么好处?” 章抡香取了笔墨,提笔画出一个图样来,递给陈鲁道:“东翁请看。” 陈鲁接来一看,图上画着一个大熨斗似的东西,上面注着尺寸。但熨面之处却不是平面,上面皆是一寸长垂珠似的圆头钉儿。 章抡香道:“此物用铁打就,临用时将炭烧红,在犯人肉厚处烫炙,并不损伤筋骨,止于皮肉受伤而已。这个刑具,既不送他性命,却痛得难受,任他是铜筋铁骨,也受不得,就不怕他不老实招认了。” 陈鲁听得,连称好计,又问道:“此刑可有名号?” “名曰‘杏花雨’,取其落红点点之意。” 陈鲁哈哈笑道:“这样的阴毒之刑却有这等雅名,先生真才人也!”立刻派人传铁匠依图打造。只过了一天,将刑具打就。 到了第三日,杨乃武又被提上堂来。到得堂上,只见大堂一边红焰焰的一盆炭火,内里烧着一块烙铁,以前上堂却是从未见过的,不知今日摆在这里是何作用。衙役将杨乃武摁倒,就听上面陈鲁问道:“杨乃武,当初你如何将葛品连毒死?又是怎样与葛毕氏通奸?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杨乃武道:“实无此事,叫我从何招起?还望大人详察。” 陈鲁冷笑道:“杨乃武,在本府面前,岂容你刁赖?快些招来,不然,一会儿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乃武也冷笑道:“大人不传人证当堂对质,只凭几句推敲不得的虚言便要我招。晚生实在是招不得。” 陈鲁道:“杨乃武啊,真瞧不出你一介儒生,竟如此熬得起疼痛。好啊,今天让你尝个厉害的刑罚,看你还能不能忍得?来人,将‘杏花雨’抬上来。” 杨乃武正在想“杏花雨”是个什么东西,却见几个差人已经把那盆炭火抬到堂前。放好炭火之后,出来四个差人,一边有一个人将杨乃武摁住,另两人将他的衣服剥去。稍歇一歇,听陈鲁又问一声:“你招不招。” 杨乃武并不说话。陈鲁道一声上刑,只见一个差人将杨乃武的头摁了下去,另一个从炭火中拿出一个一块长约寸余,阔有五分,布满圆头铁钉的烙铁来,已烧得如火炭般通红。那差人将烙铁在杨乃武背上一落。只听得皮肉发出吱吱的声音,登时皮肉皆焦,臭味难闻。杨乃武哪里受得起这般疼痛,惨叫一声,眼前金星乱迸,只痛得心如油煎,好不难忍,立时昏去。 等杨乃武悠悠醒来,只觉得方才被烫伤的皮肉,好似针刺一般。陈鲁又大声喝道:“快些招来。”杨乃武仍不说话。差人便又将第二方烙铁放在杨乃武的背胁之间。又是嘶啦一声,一股焦臭,直冲上来。只疼得杨乃武浑身乱抖,先前还有哀叫之声,后来只剩得发喘了。 如此三番,杨乃武就是铁石做的,也吃受不住,只得大喊道:“我愿招认,请停了刑罢。” 陈鲁听杨乃武愿招,急忙命人将“杏花雨”撤下,重新问案。杨乃武有问便答,供完之后,在供状上画了押。杨乃武仍用了屈打成招的四个蝌蚪文字写成花押。陈鲁也不认得这四个字,急忙将供状收了。命禁卒把杨乃武和小白菜都收了监。又命葛喻氏等人各自回去。 待回到签押房中,陈鲁与章抡香拟定了详文,又把小白菜定了凌迟大罪,杨乃武却是斩立决的死罪,宝生杖八十。除了钱宝生,一切都是依着余杭县所拟的原定罪名。按清朝的法律,杖责之刑由县一级衙门负责施刑。所以钱宝生虽是被定了当堂杖责的刑罚,其实连叫都没叫他过来,更没让他知道。 杨乃武同小白菜则被定下死罪,呈送按察使司,只待巡抚将案卷审过,送到刑部等待批复即可。陈鲁和刘锡彤都以为这样一件天大的案子就此可冤沉海底,无人知晓。但到了同治十三年六月,省里却发下咨文,巡抚要亲自提审此案。二人闻得这个消息,都大吃了一惊。 第十四章 杨乃武最亲的两个人,只有一个姐姐叶杨氏和妻子杨詹氏。叶杨氏的娘家名字叫做杨菊贞,杨菊贞几年前就守了寡,因为上无公婆,便带了儿子回到娘家来住。 两个人去年十月下旬先得了杨乃武中举的消息,正在高兴,没过几天却又听得杨乃武被拿到大狱的恶耗。二人急得抱头痛哭,还是叶杨氏有主意,急忙让管家王廷南先带了些银元打探消息。又四处筹钱,预备打点之用。 管家王廷南不久便报来杨乃武被革去功名,堂上受刑的恶耗。又将刘锡彤要公报私仇的事也讲了。杨詹氏听了,不知如何是好,急的又哭了起来;杨菊贞八岁的儿子也不知就里,跟着哭了个声嘶力竭。还是杨菊贞有主意,急忙问王廷南道:“二爷已经招了么?” “并未招供,不过我看二爷已经遍体鳞伤,恐怕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既然刘锡彤与杨乃武有私怨,在余杭县肯定是不能昭雪了。但凡人命大案,一定要到省里再审了,报到刑部批了才能定案。当下最要紧的是去省里和京中运动。既然二弟是冤枉的,就一定有平反之日。” “二爷也是这个说法。他说杭州有同年好友姚士法可以相助;京城里的族叔杨增生也有些手面,找这两个人说项,大概此案能有转机。” 叶菊贞道:“这几天先看看这个案子是怎样决断的。若是那狗官将二弟屈打成招,我便带两个人立刻上京,你同二奶奶则立刻去杭州找姚士法想办法申诉冤情。前两天我和弟妹詹氏把家中银钱总共凑了三千多两银子,还有一些手饰明日你送到当铺,也能当上一二百两。这些若是不够,就是典房置地,也一定要把二弟救出来方行。” 当下商量停当,只等刘锡彤判拟下来。到十月底,果然杨乃武被断成死罪,送杭州复审。叶菊贞不敢怠慢,立刻与杨詹氏分头上京和去杭告状。 杨詹氏带着王廷南到杭州找着了杨乃武的好友姚士法。姚士法约有四十多岁,是个多年考举未中的秀才,与杨乃武十分要好,而且为人最是有心胆,早就听得杨乃武的事情,当时就义愤填膺,想要为杨乃武出些力。所以杨詹氏一找到他请他帮忙,他立刻便答应下来。姚士法道:“嫂子尽管放心,我也是余杭县人,刘锡彤鱼肉香里的臭名,我早就知道。因为杨兄为百姓做了几件事,触犯了他的利益,这回私仇公报,要颠倒黑白,置杨兄以死地。姚某不才,愿拼全力以替杨兄申冤。” 杨詹氏道:“此事全仗叔叔操持,我一个女人家什么也不懂。若有用着银钱之处,尽管开口,只要能救得了我家夫君,便是倾家荡产也使得。” 姚士法想了想道:“银钱之事,倒是不忙。我这里认的一个人,在巡抚衙门里做事。此人既有十分的才情,为人也特别的仗义。这事情若是求他帮忙,不但不要一两银子,而且十有八九能将此案翻过。” “衙门里也有不要钱的人?” “嫂子此言可说差了。出污泥而不染之人,天下多矣!这个人就算是一个。他叫做杨同瑞,绍兴人,是同治四年的举人。因为此人做事干练,为人谨慎,又与现任巡抚杨昌睿带些亲戚,所以在巡抚衙门做着幕府师爷,很是受巡抚的器重。凡是这位师爷经手的案件,每一件都得细细推考,须使案中无一冤屈,心中方安妥。杨昌睿从做知县时就呈经三次请他做首席师爷。待到后来,杨同瑞绝了做功名的心,才一心辅佐起巡抚来。也亏得杨同瑞正直,才使杨昌睿的官名还算是清正,就是他做到封疆大吏的功劳里,也少不了有杨同瑞的一份。所以只要找到他,这案子便有九分的希望。” 杨詹氏听了大喜道:“那还请叔叔代为联络,一定要让杨先生接了这个案子才好。” 姚士法道:“好说,好说。我与杨同瑞是认识的,这是尽管放在我身上。” 姚士法向杨詹氏打了包票,又听说杨乃武被押到杭之后,知府陈鲁也对他严刑拷问。知道复审中要翻案也有些难,急忙写了状子,欲找到杨同瑞,将此案说明。但杨同瑞恰巧去京公干,过了一段时间方才回来。这时,已经是二月初十,陈鲁已经将杨乃武的案子审完了。 姚士法天天上衙门打听杨同瑞的归期,好容易等到杨同瑞回来,立即将他请到家中,将状子交给他。 杨同瑞看了状子,惊道:“真是糊涂审案,哪里能有这样的审法。” 姚士法叹道:“正是。所以说大清官场无清官,虽是过于夸张,但也未必没有道理。” 杨同瑞道:“等我到按察使司调阅了详文,若果真如此,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杨同瑞离开姚家,立刻派人到按察使司调阅案卷。杨同瑞是巡抚身边的第一红人,哪个不知?听说要看案卷,立刻便找了出来。杨同瑞得到了余杭县的详文,把文书里小白菜、杨乃武,葛喻氏等人的口供,细细观看,怕内中有了冤枉,又见杨乃武是个新中举人,越发不肯随便。看了一遍,便发现了一个破绽。杨乃武即是个本科举人,自然在省应试,去年科举入榜,是在九月。乡试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以初九日为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三场考完,便等着放榜。直到十月十三才回到余杭县。且不说杨乃武那些天正忙着科举功名的大事,按常理不应当在此时陡生谋死人命的心思。就算是杨乃武要潜回余杭县作案,那每日里的证人,又如何解释?为何刘锡彤没有传一个在杭的证人到堂问话? 还有,即便是小白菜受了杨乃武之托,毒死丈夫,何以不知灭迹,擦掉七窍之血,天下岂有这般愚鲁的妇人?而且按钱宝生所供,说是杨乃武假称毒鼠向他买砒霜的时候,是在九月十七,这天正是科考第三场考试的第三天,难道杨乃武有分身之术,一边参加乡试,一边到余杭买药?如此之多的漏洞说明内中定有冤枉,这般冤枉官司,自己不发现则已,既发现了,岂容坐视不理。当即便捧了案卷,来见巡抚杨昌睿。 杨昌睿见师爷杨同瑞走进屋来,手中还捧了案卷,奇道:“杨先生,是刑部批下来的案子么?尚未到秋审之时,如何会恁早的下来。” 杨同瑞道:“不是。这是我从按察使司调阅的由杭州府复审的一个案子。大人,您瞧瞧这件案子,可有什么冤枉在里面吗?” 杨昌睿把详文看了一遍,抬头道:“杨先生,你又要学包公断冤案了。此事已交由杭州知府陈鲁审理,还要由按察使蒯贺荪审阅。我看定能水落石出,何劳先生大驾。一省的案子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揽到咱们这里,我岂不成了断案巡抚了么?” 杨同瑞笑道:“做个断案的包青天,留名青史,也并非坏事。大人,依我看来,里面事实很有些牵强,内中有很多可疑之处。我看十之七八是冤枉的。”便把其中的疑点讲了一遍。杨昌睿听的不住点头,也对此案有了兴趣,说道:“这话说得是。刘锡彤审案真是过于糊涂,竟连卖毒药之人都未查清就敢结案。陈鲁一向是个精细人,但这一回怎么也断的这样不清不楚起来?” “大人,我看这案定然是个冤案。而且,外面已经吵的沸反盈天,您若是不作出一点表示来,压一压舆论,恐怕对您的官声也不利。” 这些天上海的《申报》连篇累椟的报道杨乃武一案,在京津和沪杭的人,都知道此事,一时间街谈巷议,流言四起,民间舆论很是热闹。杨昌睿也多少听到一点,因为并非涉及政治,倒也不关心。这一回听杨同瑞提醒说对自己官声不利,倒觉的有些道理。又拿过案卷来细细重看了一遍,道:“这案子着实有些蹊跷,确实须重审一番了。就烦先生下个公文到余杭县衙和杭州府衙去,把这一案的人犯,调到省内听审吧。”杨成瑞听得,心中很是欢喜,忙连声答应,自去办理做好了公文,命差人前去办理。 第十五章 却说刘锡彤和陈鲁听说巡抚要亲自审案,终日提心吊胆,怕杨昌睿看出了破绽,自己头上顶戴不保。刘锡彤急忙叫了何春芳到杭州找陈鲁商议。 陈鲁这天正横在烟榻之上,只见何春芳走将进来,一边走一边叫道:“大老爷,事情有些不好了。” 陈鲁猛抽了一口大烟,慢慢的吐出来道:“我知道杨乃武的案子,巡抚要亲自审理。不过,我已安排好了,并不妨事。但这样便得多化一些钱了。有了钱运动过后,杨乃武的案子自然不会翻过来。” 何春芳听了问道:“大老爷是怎么安排的?竟如此沉着镇定,怕是胸有成竹,已将巡抚的关节也打通了吧。” 陈鲁道:“前些天,我正在发愁如何能找到走巡抚的门路,倒有人主动找上门。”便将他与沈彩泉认识的事讲了。 前些天陈鲁正在和师爷章抡香一同商量怎样可以走巡抚的门路,应付此事。只见差人报道:“巡抚衙门的门丁沈彩泉来见。” 陈鲁知道沈彩泉虽是在巡抚衙门里看大门的,但深得巡抚的信任。原来,他的女儿生得漂亮,刚刚嫁给杨昌睿的儿子作妾不久。两个人还算是儿女亲家。这一回不请自来,钱鲁知道定是因为这案,忙吩咐请进来。 原来沈彩泉仗着自己与巡抚的关系,无处不钻营,无事不参和。又在巡抚衙门,捞银子的机会极多。所以巡抚杨昌睿有心把他放到附近的县里做个从九品的仓大使,沈彩泉也看不上这个别人眼里的肥差。甘心做个无品无级的杂佐衙役,一心一意的捞钱。这一回竟然让他打听到这件案子能捞不少油水,中间刘锡彤已经花了一大笔银子。所以也赶忙跑来,想从中也分得一杯羹。 陈鲁知道沈彩泉的背景,见他主动来了,也是十分高兴。忙请他坐了,笑道:“沈兄下临,有何见教呀?” 沈彩泉也嘻嘻笑道:“大老爷已知道杨詹氏在抚台大人面前又告了冤状么?” 陈鲁见沈彩泉开门见山,急忙屏去仆人,悄悄说道:“沈兄,我已经知道此事。可是巡抚大人又是怎样的意思呢?” 沈彩泉道:“怕有些糟了吧,抚台大人已传了按察司主审,要自己监审咧。” 陈鲁一听此话,心中猛的一跳,忙道:“沈兄,即承下顾,可有什么妙法,教导小弟一回,可以改回巡抚大人的心意,小弟自当重谢。” 沈彩泉听得“重谢”二字,顿时笑得几颗大牙都露出来,沉吟了一下道:“大人准备怎样呢?” “只要巡抚大人能不细求根原,仍维持原判,小弟情愿化上两万两银子,作为冰炭之敬,小弟今天本来要托人向抚台大人商恳,如今老兄到来,最妙的了,就请老兄转达愚忱如何?老兄是抚台大人亲信,又是亲家,自然能马到成功,至于老兄如此照应,也当重酬另谢。”说着伸了三个指头道:“这些小数,以为酬劳如何?” 沈彩泉听得有三千两银子到手,不由得兴高彩烈,笑道:“这也得瞧抚台大人的意思怎样,方能说定。大人既这般厚礼,我自当尽心办理。这样吧,我先回去,探探抚台大人的口气,倘是成功,我再来取银子,不过衙门口诸位师爷弟兄,大人也得设法办妥;按察使那里,大人可也得说好,他是个主审官儿。” 陈鲁点头道:“正是,正是!抚台衙门的事情,一切都托老兄,师爷等众人,再加上三千之数。总之都请老兄帮忙。按察使处,那不要紧,由小弟自己再托人就是。” 沈彩泉拍着胸脯道:“好,都包在小的身上,过两天你就静候佳音吧。”二人议定,即行告辞。 陈鲁起身送过,心中便安定了一半,这才懒懒的横在烟榻上,狠狠的过足了烟瘾,又到按察使司衙门,拜会按察使蒯贺荪。他事先已经备下了手禀,将刘锡彤送给自己的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夹在里面,到了按察使司衙中,一见蒯贺荪,就先把手禀呈了上去。蒯贺荪接过翻开一看,立刻合上,又将众摒下,问道:“如此重金,所谓何事?” 陈鲁只说道:“请大人体谅卑职的苦心。” 蒯贺荪皱眉道:“你是为了杨乃武一案吧?” “正是此案,还请大人作主。” “这事情巡抚要亲自主审,按说并不好办。还好你找到我了。我与巡抚大人共事多年,总不致于说不上话。只是这事情责任重大,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别说是我,就是巡抚大人也不方便。因此只讲情面,恐也担不了这付千斤重担,怕还得多化一些钱在巡抚那里。只要他把钱收下,这付千斤担子便挑在他的身上,今后的事情就不妨咧,你以为如何?” 陈鲁笑道:“正是。大人说得一点儿不错,花几个钱却不要紧。头上的青金石顶子却是摘不得的。”遂把沈彩泉到来愿意搭桥通融的事情,向蒯贺荪说了。 蒯贺荪听了道:“这却是好,只是此案你以为怎样办呢?” “蒙大人恩典,只要驳了杨家的状子维持了原案,卑职就感激不尽了。” 蒯贺荪点头道:“只要抚台那里说好,方能妥善。我看沈彩泉办事情也是很稳的,此案必是无妨。” 陈鲁将前情讲完,何春芳听了,喜道:“我们东家也说了,陈大老爷总有照顾,不必担心,果然如此。只要有钱,也不怕他什么。您代东翁垫上的银子,不用说一定要补上,就是交待下来的那些银两,我也一定赶回去凑齐。” 陈鲁道:“如今只得依实提了罪名,详文送到省府。先瞧他们如何行动。若有什么风声,自然有人通报。你还要让刘老弟赶快凑齐银子上省运动,倘是风声不好,便有人照应,那就不妨事咧。待巡抚这一关过去了,那就是铁案如山,再要翻,也翻不过来了,老何,你以为如何?” 何春芳点头称是,又转回余杭县问刘锡彤要了四张银票,一张两万的给巡抚,一张一万的偿付陈鲁代垫给蒯贺荪的银子,一张三千两给沈彩泉,另外三千两交给陈鲁作零碎打点之用。 不觉到了六月二十五,何春芳将银钱送到,陈鲁将各个关节都打点完毕,心上一块石头,方才落了一半。沈彩泉得了银子,格外卖力。找到巡抚杨昌睿直接说了此事,又说杨乃武罪有因得,只需批示案卷即可,何必放着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不要,却要费力重审。 杨昌睿知道此案有冤,但两万两银子又着实动心,正在犹豫,按察使蒯贺荪也到府拜见。一见面便信誓担担说此案管保没有问题。杨昌睿问道:“你说没有问题,何以见得?我看此案中却是疑点重重,经不起推敲。”接着,便将杨同瑞所说的几处疑点说出。 蒯贺荪道:“大人洞鉴万里,明察秋毫,说的果然不错。但后来还审出些事情来,在案卷中并未写出,这些事情说明二人并非有冤。杨乃武与小白菜早有通奸,之所以要在大考之后作案,就是想趁此机会遮人耳目。所谓是小白菜毒死丈夫,没有擦掉七窍之血之事。是因当时葛品连恰巧犯了流火之症,发作的十分厉害,葛母来回穿梭照顾,所以没有机会灭迹;按钱宝生所供,说是杨乃武假称毒鼠向他买砒霜的时候,是在九月十七,但按杨乃武首次招供的日期,买砒霜是在九月二十八日。钱宝生记错日子,也是可能的。虽说漏洞颇多,但其实不过是笔录不清的缘故,并非是此案有问题。” 杨昌睿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更加犹豫,却见夫人站在后堂轻轻招手。杨昌睿是个怕老婆的,见老婆叫过去,急忙对蒯贺荪说声稍等,转到后堂问道:“你有什么事?” 杨夫人笑道:“我听说杭州知府陈鲁让沈彩泉代转给你两万两银子?” “你怎知道?” “方才他又到了内府一趟,又将一万两银子交到我手中。只需你照章办事,按程序把这个案子批转到刑部,三万两雪也似的银子就到手了。你为何还在犹豫?我自跟了你这么多年,到现在也没积下这多银子。倒成全了你一个清名,却让我落得个清苦。今个儿你也听我一回,莫让到手的横财又跑了。” 杨昌睿听得陈鲁竟然连自己的内府也套上了关系,不禁苦笑道:“审也不是,不审也不是,真是两难。” 杨夫人骂道:“呸,难个屁。堂堂一方封疆大吏还做不了一个小案子的主?” 杨昌睿笑道:“好,就依你。不再提审此案,仅凭案卷复核签批,转刑部审核。” 第十六章 杨昌睿下决心收了银子,却把要反平杨乃武冤狱的心思,丢在九霄云外。忙命刑幕下了公文,不再提审此案,只将案卷交到即可。 杨同瑞听说本来要提审的杨乃武的案子又压下来,暗想不好,杨昌睿是个软耳根子。虽然自己的话能听的进去,可谓言听计从,但别人的话也能打动他。莫不是刘锡彤和陈鲁托了门子来说项,那可就糟了。当下即来到巡抚衙门找到杨昌睿。杨昌睿见杨同瑞气冲冲的走进来,故作不解问道:“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商议啊?何故作此之态?” 杨同瑞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道:“并没有别的事情,就为了这件谋死亲夫的案件。我细细想来,实在是冤枉的很。您也是老于公事的人,恐怕不会这般将人命当作儿戏吧。” 杨昌睿吃他一讥,脸色变了变,但二人终究处的惯了,又是堂兄弟,又变回脸色笑道:“似这般大事,当然要细细详查。我已让蒯贺荪又详问了一遍陈鲁,又调看了案卷。结果是此案并非冤案。”接着把蒯贺荪劝自己的话讲了,又道:“蒯贺荪也是老于公事的人,我看尽可放心。” 杨同瑞一听,果然杨昌睿是个软耳根子,急忙道:“蒯贺荪并未过堂审案,甚至连人犯的面都没有见过,只是在案卷文字上推敲一番就得出结论。这样判案怎么可以作得数?轻易下这样的决断?这不是将人命当儿戏,而是游文戏字了。” 杨昌睿见杨同瑞坚持此案有冤,而且是面红耳赤,急的不得了的样子,笑嘻嘻掏出一张银票劝道:“杨先生,这里有五千两银子,乃是陈鲁送给先生喝杯酒的,我已代你收下,如今你且收了吧。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这不过是个毫无疑问的小案子,再审也审不出什么来。反倒丢了一注大财。不如就此交到刑部复审罢了。” 杨同瑞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刘锡彤和陈鲁果然暗通了关节,把银钱送到杨昌睿的手中了,立刻回道:“大人,似这般大事,理宜细细详查。难道为了这几两银子,就断送了您为官多年的清名不成?依我看来,此案十分之八九是冤枉的。” 杨昌睿听他没完没了的提这个案子,心中很是不耐烦,但又是平时用惯了的老人,不愿意就此给他脸色看,说道:“先生,究竟事情是否冤枉,做官办案,得将就处便将就,何必如此认真呢?这事我己定了主意,你就不必多管啦。这五千两银子我先替你保管,代风声过了之后,你随时都可从我这里支取。” 杨同瑞冷笑道:“这种银子我可没脸拿得。便是东翁身为二品方面大员,也应当替百姓伸冤,不能被陈鲁、刘锡彤等人蒙蔽一时,冤杀了人命,还请大人三思。” 这两句话,把杨昌睿说得恼羞成怒起来,不禁把面一沉:“清名留在你身上,银子放在我这里。你不要银子也罢,这事也不用你管了。” 杨同瑞见杨昌睿端了茶,再不理他,只好悻悻离去。心道:“我同杨昌睿也是相处近十载的交情了,平时总言听计从,互相商议。不想今天却如此的忠言逆耳,将来少不得有他追悔的一天。自己一生正直,从未取过不义之财。杨昌睿既已变心,我也无颜再留此间,做一个尸位素餐的幕府。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愿与他相见了。明天便动身回去,倒落一个清清白白、身心安泰咧。” 回去便写了辞馆的书信,着人交给杨昌睿。杨昌睿知道杨同瑞的性子,若是他不重新提审杨乃武的案子,是劝不回杨同瑞的。又想自己与他毕竟是两类人,终究走不到一块儿,也就没有挽留他,只命人送了五百两银子的馆酬。杨同瑞却只拿了一百两,说是一年的馆酬也就这么多,不能多拿一两。然后收拾收拾行李回绍兴老家了。 等杨同瑞走了,杨昌睿便依着原判结案,杭州府所拟判椟尽皆批准,整理案卷之后,送刑部详查。 杨詹氏听说连巡抚都不管此案了,杭州知府陈鲁所判之案一切照准。当时便哭得死去活来,直哭到双目红肿,觉的杨乃武一定没有活路了,自己便找了根绳子要在客栈悬梁自尽。管家王廷南恰好走进门来,见杨詹氏已经打好了绳环,正踩着凳子往绳环里伸脖子,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抱住杨詹氏,将她救下来。 杨詹氏被扶到床上,哭道:“廷南,你家二爷的命已经是完了,又何苦救我?让我们一齐到阴间做个夫妻吧。” 王廷南道:“二奶奶快别如此,这时二爷的性命,全靠咱们奔波救取,你倘是死了,还有谁去伸冤呢?” 杨詹氏道:“我想杭州城内的官,一个个的不是糊涂的昏官就是枉法的贪官,还能有什么法子?” “就算是杭州城里无好官,还有京官管着他们哪。大姑奶奶已经上京里去了,又有二爷的族叔在京中照应,想来也会有点得救的希望。现在您若是先走了,万一将来二爷得以雪冤,岂不铸成了大错?” 杨詹氏听了此话,才点点头道:“方才是一时急糊涂了,想的不甚周全。”虽是不去自尽了,仍是忍不住的哭。 到了东方发白,杨詹氏早早的就起来催王廷南上路。王廷南奇道:“昨日还见二奶奶恹恹的不想动,今天一大早倒有了恁大精神。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我来的时候听说杭州城隍山城隍庙里的城隍是极灵验的。今天去那里求个签,看看乃武的官司究竟如何?” 王廷南想若是求个好签尚可,若是求出个下签来,二奶奶不是又要寻死觅活?于是劝道:“生死天命,是不能预知的。若都能知道,这世道也不会这么乱了。二奶奶还是和我一同回到余杭,等北京的消息才好。” 杨詹氏道:“我若不去求签,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说不定等不到杨乃武雪冤的那一天就不行了。是好是歹,总归是要去卜一卦的。” 王廷南无法,只得陪她去了城隍山。这山倒也不大,山势平缓,但景奇石秀。又依着西子湖,登上山顶北眺,只见波平如天镜,轻舟似浮云;向东看去,杭州的繁华街市,尽收眼底,房屋瓦舍,栉比鳞次;南观钱塘江,波涛滚滚,向东而去,直消失在东海云水之间;西览群山,松声竹韵山峰沉浸在烟云雾霭之中。 王廷南平时跟着杨乃武学了些文墨,此时见了此景不禁暗赞一声。都说此地是“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灯火尽归此处楼台”。现在见了果然不差。 山顶上城隍庙高有七层,斗拱飞檐,修的十分有气势。进得庙来,是杭州的城隍老爷周新的塑像坐在上面。周新是明朝的浙江按察使,为人刚正不阿,执法如山,人称“冷面寒铁”,后来受奸臣诬陷,被明成祖杀害,引起朝野不满,百姓愤怒,明成祖为平民愤,假说梦见周新做了杭州的城隍,于是立庙吴山,从此吴山又被叫做城隍山。凡是遭了冤屈的百姓,都愿意来这里求签。 杨詹氏向周新拜了几拜,请了一签。拿出签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 “荷花开处事方明,春叶春花最有情。 观人观我观自在,金风到处桂边生。” 杨詹氏也识得几个字,见上面说的都是好词,心中略略宽些,忙把求来的签送给庙中解签的先生。那先生看了看笑道:“你这个案子还有救,到了荷花开时冤情就可以明白,再等到桂花开时人就可以平安归来了。” 杨詹氏听了大喜,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去扶乩,乩坛上批下来两句诗: “若问归期在何日,待到孤山梅绽时。” 虽然签上是说八月桂花遍地香的时候,乩诗上又说是十月梅花初绽时。时间有些不同,但终究都是好签。杨詹氏这才将心都放下了,辞别了姚士法回到余杭县仓前镇等待消息。却把王廷南留在杭州,一边照顾杨乃武,一边打探消息。 没想到第一个签的前两句诗后来真的灵验了,而且来的还要早些。到了当年九月的时候,北京都察院下咨文到省,着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发回重审。 第十七章 杨乃武的姊姊杨菊贞在同治十三年三月下旬离开的余杭,由舅父姚贤瑞陪着,一路上晓行夜宿,急急赶路,到京时已经是同治十三年六月中旬了。正是浙江巡抚打算要重审杨乃武案的时候。 杨菊贞急急赶进京来,先找了族叔杨增生,把杨乃武的事情,细细说了一番。杨增生一听着急道:“看来杨乃武是犯到了小人手里。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刘锡彤既是个小人,就不会存仁心。好不容易将杨乃武拿住,只有往死里整的心,决没有宽容的希望。我想此时杭州三审都已完毕,用不了半个月,就会有消息传到刑部。如果仍是按着余杭县的原判,没有为我侄杨乃武辨冤。我便设法将状子递到都察院的都御史那里。我在都察院经历厅任六品经历官多年了,左都御史广寿与我是极熟的,一定能帮上这个忙。”(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相当于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级别和权力) 杨菊贞听杨增生说能将状子递到左都御史手中,料想就算是这个案子在浙江定了,到京中也必会由都察院驳回。十分高兴,说道:“我二弟的事情就让您费心了。” 杨增生道:“这说的是哪里话,杨乃武也算是我同族的侄子,又遭的是冤案。我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杨家人被人家欺负不成。如果是这样,将来我还有脸回家乡么?” “多谢叔父。” “你可写了状子?找了抱告没有?” “叔父,状子已经写成,抱告就是我的舅父姚贤瑞。”(因为当时女人是不能随便递呈告状的,所以一般要有“抱告”代为呈状。) “我这里后院尚有空宅,可安排你住下。只待浙江省的案卷一到,我就通知你。一路辛苦,早些安歇吧。” 杨菊贞住在杨增生家,只待浙江省的消息。到了七月初的时候,果然浙江省以“无冤无滥”的判语审结,按照杭州府(实际上是代替浙江按察使司审理)原拟罪名判定,交由刑部复审。 杨增生知道了消息,急忙让姚贤瑞捧了状子去找广寿申冤。果然是有了熟人好办事,广寿接了状子,立刻调了杨乃武的案卷细细审阅。也看出其中疑窦从生,矛盾之处甚多,当即奏闻朝廷。不久慈禧批下谕旨,拿将此案发回浙江重审。 都察院的复审咨文于当年九月初八到达浙江。杨昌睿见刑部没有批准呈文,反倒由都察院发还复审,顿觉忧心忡忡,唯恐将自己收受三万五千两白银的事情抖出来。为与此案撇清关系,他并未亲审,而是委派湖州府知府锡光代为审理,又派绍兴府知府龚同绶、富阳县知县许加德、黄岩县知县陈宝善,一同来杭会审。为了表示自己大公无私,不偏不倚,此次会审的所有差役都不用杭州府的,而是将绍兴府和湖州府的部分差役调来。杨昌睿可谓是用心良苦,不亲自审案,以后再有了事体也可推脱;又有几个府县长官撑门面,显出他对杭州府并不信任,今后即使翻案,也不会怀疑他曾经收受贿银,只推说是一时失察即可。这也是他长年作官的决窍,多年练就的推功。 同治十三年十月十四日,杨乃武案在杭州总捕厅开始会审。这次会审,关防十分严密,人犯提齐后就立刻封门,不许百姓等其他无关的人观审。在总捕厅审过一堂后,又调换到水利厅衙门过了四次堂。 因为左都御史广寿特别关照,不许刑逼犯人。因此小白菜也看出了与以前不同,渐渐胆大起来,她本就不想攀扯杨乃武,因为听何春芳骗说这个案子一定不能翻案,只有攀咬了杨乃武才能不受千刀万剐之刑,杨乃武也只是革掉举人的功名而已,也不会受大牵累。但两审下来才明白,自己还是给定了凌迟大罪,杨乃武却是斩立决的死罪,还牵累了一个叫做钱宝生的人。心中又悔又恨,哪里还愿意再咬杨乃武,在大堂之上哭道:“小妇人不敢说谎,实是何春芳教我攀咬杨乃武的。小妇也并未毒杀亲夫,还求大老爷明鉴。” 只这一句,把全堂的人都吓得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蒯贺荪急忙将一应人犯都下在监内,当日不敢再审。 第二天,又将关键证人钱宝生提到堂上问话。钱宝生本来是与何春芳约好不到堂对质的,但复审之时哪里还由得他。两名衙役如老鹰掐小鸡似的将钱宝生带到杭州。钱宝生也是后悔不迭,恨自己不该轻信何春芳的谎话,到了堂上便道:“各位老爷、大老爷在上,小的就说了实话吧。从前余杭县的老爷派何春芳找到我,让我说杨乃武曾经到过小铺买砒霜。其实并无此事,因为何春芳说,我如果不承认就要治包庇之罪,承认了反而无罪,而且不必到堂对质,所以我才写了供状。现在却又把我叫过来,出尔反尔,我可不干了。情愿受伪证之罚,也不做这昧良心的事了。” 钱宝生这么几句话,又把全堂的人吓了一跳,下面更是无法审了,只得又将一应人犯下到狱中,商量对策。 商量了几天也无办法,只好先审其他人证。葛品连的母亲倒是死咬住杨乃武不放,说自己亲眼见过杨乃武与小白菜在自家门前私语,葛品连刚刚暴亡,自己也从小白菜的口中追问出毒毙葛品连的话来。但这又与她当初所递状纸不符。状纸上写的是葛品连死因不明,小白菜言语支吾,情似可疑;也未提到杨乃武与小白菜私语的事。这样矛盾的证词,让几个审官哭笑不得。眼瞅的越审越乱,就要翻案,几个知府、知县只好暂停审理,将此事报知巡抚杨昌睿。 杨昌睿一来是收了杭州知府陈鲁和余杭知县刘锡彤的银子,二来也觉的最好是审定了此案,不许再翻,今后的麻烦才能少一些。所以坚令各审官,务必不能翻案。 几个审官听了,都觉进退两难。绍兴府知府龚同绶道:“葛毕氏已经翻口不认此案,又不能动刑,还咬出刘锡彤的师爷何春芳。这样的变故,如何能压得住?” 湖州府知府锡光也道:“重要人证钱宝生也当堂反口,而且也将矛头直指何春芳,说是何春芳诱供。这更是一难。” 富阳县知县许加德道:“由于时隔日久,重要人证说法前后矛盾,根本无法纪录。” 黄岩县知县陈宝善道:“特别是那个杨乃武,口中振振有词,实在是很能狡辩,说的也条条在理,下官实在是无法再审。” 杨昌睿听了才知道事态严重,急的直冒汗道:“你们都只长了个会吃饭的脑袋,几个人搞不定一个杨乃武。朝廷给了三个月的期限,到明年二月还审不出来的话,就要派钦差奉旨来杭亲审。若真走到了那一步,我先摘了你们几个废物的顶戴。” 正在杨昌睿气急败坏的时候,蒯贺荪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一进屋来便喘着气嚷道:“方才在西花厅门前、门前,刚刚收、收、收到的八百里……” 杨昌睿见他喘的说不上话来,一把将他手中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夺在手中看了一遍,惊道:“皇上驾崩了。” 第十八章 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二月初五日,同治帝崩于皇宫养心殿。同治皇帝驾崩后,慈禧太后指定同治皇帝的堂弟载湉继承皇位。载湉接位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于1875年3月27日(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改帝号(年号)为光绪。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到光绪元年二月,京内各部,都忙着丧事和登基,把一应事情,都搁置下来。杨昌睿总算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杨乃武虽然未曾受刑,但从此在杭州监中一呆就是近半年。直到第二年三月,此案才开始接着审理。 但杨昌睿仍然不愿翻案,此案又不能动刑,一审再审不能定案。京中的杨增生见时间拖延的久了,也怕生出变故,便找左都御史广寿商量。广寿也觉的此事不便过久担搁,便让都察院刑科给事中王书瑞给慈禧上了一道折子,说杨乃武案中,浙江巡抚办案居心不公,偏听偏信,接到知府陈鲁所交案后,不加根究就转呈刑部,草菅人命。去年奉旨重审此案时,又委派湖州知府锡光代理审案,意图卸责,对此重大案件,久悬不决,迄今不能查明。奏请钦派大员,秉公查办以雪奇冤而成信谳。 慈禧也觉的这个案子拖的太久了,从同治十二年(1873年)十月十一日案发,到光绪元年(1875年)四月,历时一年半不能审明,便于四月五日下旨:“所奏已准,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毕其夫葛品连诬攀举人杨乃武因奸同谋一案,着派浙江提督学政胡瑞澜严讯,以期水落石出。学政胡瑞澜即刻启程专赴浙江杭州,亲审杨乃武一案,查实内中是否有冤枉之处。” 又批示刑部,在浙江遴选官员陪审。 这个胡瑞澜,正是去年十月斥革杨乃武举人功名的浙江学政。此人做官,虽然炭冰之敬来者不拒,往来馈送,一概接纳。但却是从不在官司、学政等上面作弊收钱的,所以落了个清正的名声。胡瑞澜作官向来奉的是不偏不倚,不关己事宁可糊涂,关己之事一定明白的原则。杨乃武之案中,他不经查证,一怒之下就将杨乃武的功名革去,还写下“正身洁已己,不以财色经怀;敦品励行,当以作人为先。”二十个字晓谕全省学子,也正是他不关己事,宁可糊涂的结果。 钦差胡瑞澜陛辞之后,即行就道,到杭州去。临行之时,左都御史广寿亲自叮嘱,说这个案子十有八九是冤枉的,千万要审理清楚,不能再抱官官相护宗旨。胡瑞澜一口应诺,承诺一定不负所托,方才出京。叶菊贞也知道京中派了钦差大臣去审此案,以为这一次总能昭雪杨乃武的罪名,便住在京中,等候消息。 胡瑞澜到了杭州已是五月,船还未到码头,早有人报知巡抚各官,在码头上迎接,一个个跪请了圣安,方同钦差相见。当下胡瑞澜便在巡抚择定的地点打了公馆。当日点了该案的陪审官,分别是宁波知府边葆诚,嘉兴知县罗子森,还有两个分发在浙江的候补知县,顾德恒和龚世潼。 杨昌睿听说是要派钦差审案,心中一惊,恐怕自己官位不保。后来听说了是胡瑞澜作了审案钦差,却放下心来。原来二人同在浙江作官多年,论私交是没说的。而且胡瑞澜去年革了杨乃武的功名,今年若是为杨乃武翻了案,岂不是自打嘴巴。又听说陪审官中有宁波知府边葆诚的名字,更是窃喜。原来,边葆城是杨昌睿湖南老乡,又是刘锡彤的姻亲,当然不会向着杨乃武。 除了杨昌睿外,臬台蒯贺荪不久前病死于杭州,尚未有人接任;湖州府知府锡光等人因是奉命审案,又没有收受贿赂,倒不怎么惊慌;只将杭州知府陈鲁和余杭县刘锡彤吓得手足无措。 刘锡彤单为了这个案子,已经花去了八九万两银子,虽是妻子带过来万贯家财,仍是肉疼的很。这一回听说钦差要来,只好又叫妻子拿出十万两银子,以做打点之用。陈鲁见了却道:“这位学政大人可送不得。” 刘锡彤奇道:“千里做官只为钱,只要有钱哪怕他不动心,怎么送不得呢?” 陈鲁道:“这收钱也分明收和暗收两种。明收就是逢着佳节寿日,恭贺拜见,光明正大的送过去,别人也说不得,也算不得受贿;暗收则是并没有名目,只在私底下收了为人办事,虽然并非没有人知道,却也不能让人拿住证据。 “收钱还分着长收和短收两种。长收就是放长线钓大鱼,平日里就把他喂饱了,关键时不用送礼也使的上力;短收就是临有事时,着急抱佛脚,烧供香,给钱办事,公平交易。 “胡学台向来喜欢明收和长收两种。所以官场上倒认为这人做事光明磊落,因此得了不少清名。你现在临时送银子过去,恐怕不妥。说不定还会把事情办糟。好在嘉兴知县罗子森是他的学生,与胡学台明送和长送了不少东西。只要打通了这个关节,或许能有些作用。”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定下由陈鲁出面替刘锡彤送给罗子森五万两银子。虽然罗子森作官的嘉兴县是个富县,平时捞的油水也不少,但仍是挡不作五万两银子的诱惑,当下便收了。又去找了两个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许下了二万两银子一个。凡是候补官儿,大都是穷官,哪一个不爱银子,何况是两万两,喜的眉开眼笑。最后到宁波去见了知府边葆诚,也花了四万两银子说妥。这中间托门子找路子又花了近万两银子。一切就绪,仍回到杭州,只待提审杨乃武。 但胡瑞澜自来到杭州之后,却以案情复杂为由,奏请缓审,直到六月初仍不过堂审讯。一时间众议纷纷,传言纷起。胡瑞澜这么做,其实正是他作为官场老手,手段阴险圆滑的一面。 胡瑞澜到浙江审案,先来个“只拉弓,不放箭”。一方面让别人看一看自己对此案十分慎重,绝不枉法贪脏,不收一两银子;另一方面却让自己提拨起来的几个陪审官狠狠的捞上一把。以后也不怕这些下属们不吐出一些来孝敬自己。这是其一,其二是这个案子的主犯和关键证人都已反口。若是直接去审,恐怕要重蹈杨昌睿的覆辙,必须想一个稳妥的方法,一下子将此案钉的死死的,钉成铁案如山才算永无后患。 六月十一,胡瑞澜将浙江巡抚杨昌睿请到自己的行辕。杨昌睿见了胡瑞澜笑道:“胡大人做了钦差,兄弟连面都难见上一次。总算今天把我叫过来了,不知有什么事?” 胡瑞澜让了座,皱了眉头道:“杨大人,这个案子可是难办的很。我实在很难为你圆场啊。” 杨昌睿听他话不对,急忙道:“胡大人,此案两审一议,已经定案。复审之时犯人翻案亦在常理之中,如何难办?” 胡瑞澜斜眼看看杨昌睿道:“你呀,还和我在这里装糊涂。杨乃武之案漏洞百出,证据不足,怎么不难办?和你说句实话,别的漏洞老哥我尚能补救,但这个案子的关键证人钱宝生手里拿着刘锡彤给他写的‘无干谕帖’,谕帖中保证钱宝生不用到堂对质,仅写一封供状即可。这种伪证本就不堪一击,钱宝生又反悔翻供,若是再把那个‘无干谕帖’拿出来,笑话可就大了。” 这个钱宝生当初是刘锡彤强拉来的证人,如今却成了杨昌睿眼中的一根刺,肉中的一根钉,实在麻烦的很。原来钱宝生被提到杭州后,不许回家。在这里多住一天,便多花一天浇裹,仓前镇的药铺也不得不关门,不能做生意。两头赔钱,而且一拖就是几个月。钱宝生又急又悔,逢着人就诉苦,总要将做伪证的前情讲说一遍,又说今后再不敢冤枉好人了,弄的杨昌睿等人十分尴尬,又一时拿他没有办法。杨昌睿听胡瑞澜提到钱宝生,也无奈道:“刘锡彤做事实在不缜密,如何找了这么一个活宝做证。如今他上堂便讲自己做的是伪证,情愿受罚;下堂就讲自己有谕帖在手,知县说话不算数。这个人在杭州不仅与事无补,反而于案情不利。” “既然知道留在杭州不利,为何不让他早些回去?” “可是,钱宝生乃重要人证,如何能不传到案?” “他若是生了重病或有其他事体不能到案,不就……”胡瑞澜说了一半停住了话。 杨昌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果然是好计。” “一定要把‘无干谕帖’先拿到手,决不能让这个东西流到别人手中。” “兄弟知道了。” 第十九章 六月十八日,天正是热的时候。太阳火一般的灸烤着大地,到处都发出明晃晃的光。热气在大地上弥漫,让人昏昏欲睡。余杭县仓前镇上,爱仁堂药铺的学徒头趴在柜台上打着盹。 “钱宝生在么?” 学徒猛的惊醒,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秀才模样的人站在柜台前。他揉揉眼睛道:“药铺不开门,只有前几天已经验了方子,正在用药的老主顾才能卖给药。若是非缠着要买药,吃错了药我可管不了。” 那人笑道:“我看你是还没睡醒,我问你家店主钱宝生可在么?” “东家去杭州作干证去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您找他有事?” 那人若有索思道:“这个钱宝生可真是害苦了杨乃武了,若不是他出伪证,哪有现在的事情。” 学徒问道:“敢问您是?” “我叫吴玉琨,是杨乃武的把兄弟。在广州听说了此事,便急忙赶回来要为杨乃武伸冤。此案之错,关键在于钱宝生之伪证,我若见他,必问清楚他是何人指使?为何作此欺心昧天之举?” 吴玉琨正在说话,忽听背后有人道:“老兄,我也是冤死了。” 吴玉琨回头一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身后,穿一件脏兮兮的蓝底富贵团花的缎子长袍,一脸的倦色。吴玉琨道:“您是哪一位啊?” “我就是钱宝生。”钱宝生走进柜台,从水缸中舀了一碗水,自己先喝了几口,又舀了一碗递给吴玉琨道:“这热的天,你也喝一些吧。” 吴玉琨接过来,却没有喝,问道:“钱掌柜,你不是去杭州作证了么?怎么却回来了?” “本来以为不过中秋是回不来了,可前几天宁波知府边葆诚大老爷把我叫到他的行辕。说只要我交出县老爷给我开出的‘无干谕帖’就放我回家,再不找我的麻烦,我便交了。然后就回来了。” “边大老爷一定还说此事不能传于外人知道,你怎么一见我就说了呢?” 钱宝生惊道:“边大老爷是说过这句话,你怎么知道?” “这种亏心的事情,换了谁也要千方百计遮掩着。只你是个无心口快的人,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钱宝生叹口气道:“我生来就脑袋笨,不通事故。只靠着祖上传下来一点医术,弄个小药铺与世无争,也过的清净。谁知道祸从天降啊。这位客官,我方才听到您说您是杨乃武的把兄弟?” 吴玉琨方说了一句正是,钱宝生立即接过话道:“我可是冤哪。余杭县大老爷刘锡彤派了何春生来我这里,非逼着我承认杨乃武在我的药铺买过砒霜。我的药铺哪里进过这些东西?但何春生说,我若不这样说,便要抓我去做牢,治我包庇之罪。我生来胆小,只好答应,但要他保证今后再不干我事。何春生掏出早就写好盖了大印的‘无干谕帖’给我。我才写下供状,现在这些老爷、大老爷都说话不算数了……” 吴玉琨听他絮絮叼叼,不停的怨己怨人,心道:“怨不得杨大人要我除去此人,这个人的嘴巴实在是不牢靠的很。不除此人,难平此案!”想罢,对钱宝生道:“钱掌柜莫要着急,既然审官已经说不找你的麻烦了,必是不会再提你到案的。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个案子的事,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如何?兄弟在仓前镇‘得一聚’订了一桌酒席,还请一块儿过去。咱们边吃边聊。” 钱宝生几个月没碰荤腥,一听有酒席,肚子里的馋虫早就活动开了。急忙道:“叼扰了。”便随吴玉琨去了。 直到傍晚钱宝生才回来,喝的是满面通红,嘴里还道:“吴兄果然是好人,只让我赔了他十两银子,便答应不再找我的麻烦。还请我吃了一顿酒席。这事情总算是官私两方都有个了结了。” 此时药店已经关门,钱宝生的妻子将他扶入房中道:“事情毕了就好,当初就不该听那个姓何的话,白惹了一身的麻烦。” 夜已三更,仓前镇上静悄悄的,尚未散去的暑热仍逼的人一身一身的汗。夫妻两个躺着说了一会儿话,渐渐睡去。 快到五更的时候,钱宝生忽然喊肚子疼,疼的面色发白,金星乱冒,头上的冷汗一层层向外涌。钱氏急忙起来问他,钱宝生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在床上乱滚,口中又喷出一口血来,吐在床单上鲜红可怕。钱氏喊了学徒取了些止痛药来给钱宝生服下,又让学徒赶紧去请郎中。 钱宝生服了药,虽不痛了,但又呕吐起来,把晚上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弄的满屋都是腥臭之味。过了一会儿,已经两眼发直,人事不醒。又挺了一刻多钟,血便从七窍流出,双眼突出,面色变了青幽幽地,已是气绝身亡。钱氏一见放声大哭,直哭了半个时辰,郎中方才赶到。已是没有救了。 还是郎中有主意,让学徒通知了地保,又叫县里派人来验尸。一验之下,是中了断肠散的毒。这种毒是极名贵的东西,整个仓前镇也没有人会保存这种毒药。这时的余杭县令仍是刘锡彤。刘锡彤传了学徒、钱氏到堂。学徒便将日里杨乃武的干兄弟吴玉琨来请钱宝生吃饭的事讲了。刘锡彤派人将协捕文书送到吴玉琨的家乡海宁县,却说这人一直在京中做监生,从来没有回来过;长的也是圆脸胖大,和学徒所说的尖嘴猴腮的那个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再说,哪有下毒杀人前,先把自己的姓名来历讲的清清楚楚的道理。这件案子没有了真凶,也就压下了。 第二十章 六月二十四日晚,胡瑞澜突然升起堂来,开审杨乃武案。 杨乃武早就听说北京派了钦差下来,要特审自己一案,知道一定是姊姊杨菊贞在京中找到族叔杨增生有了作用,递上了状子,所以派了钦差,这一回总算可以冤狱得反,便一日日盼着升堂辩冤。 当日大堂之上,钦差胡瑞澜在上首高坐,正中供着圣旨,宁波知府边葆诚,设了公案在钦差下面,下首却是知县罗子森。罗子森两边,坐着顾德恒和龚世潼两个候补知县。两旁差人,排得齐齐整整,高呼威武之声,威肃森严。 胡瑞澜先把杨昌睿、陈鲁传了上去,都叩见了圣旨,方立起回话。钦差把以前审理杨乃武的情形问了一遍,又传了余杭县刘锡彤,也跪请圣安,问过一遍,方把沈喻氏、王心培唤上,问了一回,依旧说是杨乃武谋毙小大。钱宝生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到堂作证,但他写的供证也被呈上看了。一应人证,都已问过,才把小白菜带上。边葆诚喝道:“葛毕氏,究竟奸夫是杨乃武不是?” 小白菜叩首道:“大老爷明鉴,小妇人冤枉啊。确无毒毙亲夫之事,望大人明查。” 边葆诚把堂木一拍道:“葛毕氏,此话可是真的?” 小白菜道:“小妇人不敢胡说。” 罗子森却在一旁冷笑道:“我瞧你并非实言,不打如何肯说实话?” 即命差人,上来打了小白菜二十巴掌,这二十个嘴巴下去,打的小白菜嘴角流血,小白菜一心要翻案,仍然坚称道:“大老爷是青天,便打死了小妇人,我也不敢说谎,的确是没有此事。以前的招供都是严刑逼出来的。” 胡瑞澜不再问话,命人先把小白菜带下,又将杨乃武带上。 这时杨乃武重刑之伤虽愈,但得不到调养,仍是有些不良于行,扶上堂来跪下。胡瑞澜先喝道:“杨乃武,本官奉了皇上旨意,特来查明此案,你究竟怎样命葛毕氏下毒,毒死葛品连的,一一供来。” 杨乃武叩头道:“钦差大人,小人实是冤枉,是被屈打成招的呀!” 胡瑞澜并未让人对杨乃武用刑。这些天来,他苦心研究案卷,别的不看,只看杨乃武亲笔写的状子,一连研究了十多日,早从中找到了不少的漏洞。再加上关键人证钱宝生已经除去,“无干谕帖”也已收回烧掉,所以对坐实此案胸有成竹,也根本就没有必要动刑审讯。 胡瑞澜语气平静的问道:“既然没有此事,为什么钱宝生与你无仇无恨,却会承认是你在他的药铺中买了砒霜呢?” “晚生愿与钱宝生当面对质。” “钱宝生已经死了,怎么对质?” 杨乃武一听吓了一跳。复审之时,钱宝生当堂翻供,当时如果按着这条线查下去,雪冤并不困难。但时隔多日,钱宝生却死了。最关键的证据没有了,此案的情势立时又变的于他十分不利。 胡瑞澜见杨乃武惊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得意。又翻了翻杨乃武的状子道:“早听说你有刀笔之称,果然是好文笔,这状子写得义正辞言、文字激昂,悲屈之情跃然纸上。若不是本大人我明察秋毫,细细研察,也要被你这状子所骗了。” 杨乃武听胡瑞澜语气不对,暗叫声不好。果然听胡瑞澜又道:“首次抱告之人,你在状子上说的是姚士法,但经查却是王廷南,为何同一抱告却有两个名字?” 杨乃武方要回答,胡瑞澜却不容他置辩又接着道:“你在状子上说,同治十二年七月时,你曾撞见刘子和与葛毕氏在家中调笑。本官已查明,刘子和与葛毕氏素不相识,街坊也从未见过此人,既是调笑,必是熟络之人,常来常往。岂有不为人知的道理? “你又说,葛品连十月初十暴死之后,有余杭县差役到葛家借口吊唁,实为私议。本官业已查明,余杭县的差役并没有任何人在十月初十去过葛家。你又何解? “你说你被葛毕氏诬陷,是原来她住在你家时,因小事成仇。但实际上你们关系不仅很好,你还教她读书认字,可有此事? “你说葛毕氏与邻居王心培不清不白,也是一点凭据都没有。你又是据何污人家清白?” 胡瑞澜一连数问,句句都问在点子上,将杨乃武问的是手足发麻,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原来,杨乃武为了将自己择的干净一些并引起官府重视,许多话说的过头了,又将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实也一古脑都写在状子上。 比如说,首次报告之人,状子上说的是姚士法,其实却是王廷南,这是杨詹氏怕拖累姚士法临时改变的主意,却没有通知杨乃武。 状子上还说,他撞见刘子和与葛毕氏在家中调笑。其实是在盂兰会上刘子和调戏小白菜。杨乃武因恨小白菜诬攀自己,所以捏告了二人调笑的事。 还有,杨乃武状子上称葛品连暴死之后,有本县差役到葛家借口吊唁,实为私议。其实是陈竹山和刘子和两个人。杨乃武没有搞清楚就写到了状子上。 这些画蛇添足的不实之处,反而将事情变的更加复杂,让胡瑞澜抓住了把柄。 胡瑞澜一共指出了状子中的十二处不实,这个状子也就被定性为诬状。其他辩护内容即使是真的也就不能采信了。胡瑞澜趁热打铁要杨乃武招供。杨乃武虽然不知所措,再不敢喊冤,但哪里甘心就此招认。 胡瑞澜知道杨乃武有一点儿背景,所以也不对他用刑。命人将他带下,第二日开始分成两班,对杨乃武与小白菜分别审问。 边葆城负责审问小白菜。他对小白菜可就不像对杨乃武那么客气了。各种非刑遍加于身。几天下来,小白菜的十根指头都被拶子拶的透出白骨,又用铜丝穿入乳头,其状惨不忍睹。严刑拷打之下,小白菜只好又承认了谋夫之举,并仍旧供认杨乃武是幕后指使的奸夫。 胡瑞澜亲自带着罗子森、顾德恒和龚世潼轮番熬审杨乃武。虽是不用重刑,但掌嘴、打屁股的刑罚也是免不了的,更厉害的是用熬审的办法,就是不让杨乃武睡觉,几个人轮着班的审问他。但有昏睡之意,就掌嘴打醒或用冷水激醒。几天下来,就是铁石人也吃受不住。最后在半昏半醒之间,也被在供状上按上了手印。 胡瑞澜到任之后,很利索的就把这个案子审结了,仍然维持原判。这样一来,原来参与此案审理的浙江大小官员的名声和职位都因此而得以保全。这些人如释重负,弹冠相庆,纷纷设席宴客,恨不得放鞭炮来庆祝。都认为从此铁案如山,不会再有反复了。 这时,京中都察院的广寿、杨增生等人也已经听说了此事。因为这个案子是钦案,如不及时设法,将成终审,到时候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于是两个人急忙找来都察院的户科给事中边宝泉商量,一番计议之后,由边宝泉出面给皇帝上了个奏折。奏折中称: 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葛品连诬攀举人杨乃武因奸同谋一案。案详刑部后,案中主犯及要证纷纷翻供,其中必有屈抑。近来外间传言,奉旨严鞠此案之浙江提学胡瑞澜,与巡抚杨昌睿关系甚密,复查本案,外示严厉,中存偏袒。对案中关键人物钱宝生证言是否属实,不加详究,放令还家。此案是否屈抑,虽不敢贸然判断,但向来各省已定之案,虽经上京控告,发回重审而能平反者百不得一,相沿成习。其中原因,盖缘有案皆由督抚审定,复查官吏皆其下属,此辈之升降迁谪,无不操之上司,因此办事无不仰承上司鼻息。无人肯为办理一案而得罪上司,自贻伊戚。故名虽复查,实为形式,纵有冤滥,在势亦难纠正。此案如仅由刑部复核原卷,必然难以驳回。因上报案卷多半经过整理,所有漏洞都已粉饰,无从指摘。 该重案未惬众议,请提交刑部审办而成信谳。如此于吏治民生具有裨益。非徒为杨乃武一人昭雪也。 边宝泉提请朝廷将此案交由刑部亲审,其实是很中恳的,也揭露了当时官场一些积弊。但慈禧却认为边宝泉是在暗示她派胡瑞澜去浙江钦审此案是不明之举,所以这件案子才没审明白,才需要由刑部再审。慈禧一向是个好胜之人,哪里能够承认。当下便把这个奏折驳了,下诏曰:“此案仍着刑部详细研求,迅速核议具奏,俾成信谳。边宝泉奏请提交刑部审理,着毋庸议。”就是说,该案仍是只需将案卷交由刑部审核即可。基本上算是将此案终审了。 第二十一章 光绪元年(1875年)七月,《申报》发了一篇文章,该文章继续对奉旨审案钦差、浙江学政胡瑞澜复审杨乃武案进行了关注,其中提到“虽行辕内(胡瑞澜的行辕)关防严密异常,但六月二十五日晨浙江巡抚杨昌睿、杭州知府陈鲁已悉底细。”两个与案情有着利害关系、本应回避的人却能轻易而迅速的得到消息,可知此案的审理已经出现偏袒的行为。 从七月开始,《申报》不断对杨乃武的案子进行报道。因为此前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案子已经轰动江南和上海、天津、北京等地。胡瑞澜这一次的钦命审案更是引起社会各届人士的极大兴趣。到八月十一日,《申报》又报出一个重大消息:杨乃武自觉再无雪冤之理,离黄泉路也不远了,在狱中作联自挽云:“举人变犯人,斯文扫地;学台充刑台,乃武归天”。因胡瑞澜是个学台,根本不懂刑名诉讼,所以说他是学台充刑台,让杨乃武归天是必然的事。 《申报》连续不断有力度的报道,使社会舆论都倒向了杨乃武这一边。另外在浙江方面,杨乃武的堂兄杨增生、杨恭治等五人联名向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和浙江学政胡瑞澜递交公禀,证明小白菜供称杨乃武指使下毒和买砒霜之事纯属枉供。在北京城,与杨乃武同籍的十八名京官也为他“联名呈控逐款鸣冤”。 接着,杨乃武的把兄弟,就是前文提到被人冒充身份毒死钱宝生的监生吴玉琨联合在京的浙籍举人、生员和杨乃武的好友等三十余人又开始向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提出控告,施加压力,揭露杨乃武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实。要求提京彻底审讯,昭示天下,以释群疑。 这其中力量最大或最值得一提的有三股势力。 一个是汪树屏,此人就是浙江有名的白尼山汪家子弟,他的祖父在京里做过大学士,哥哥汪树棠也在京里做着二品官,在朝中说话还是有一些份量的。他联合在京的进士、翰林等人联名向各部院上禀贴,上称:此案不仅是有关杨乃武、葛毕氏两条人命的问题,更是有关整个浙江读书人的面子问题。如果真有冤抑而不予平反,恐怕今后浙江将无一人肯读书上进矣。这些进士、翰林都是准备放出去做官的后备干部,特别是翰林,将来都是手掌大权的实授官,这些人联名上书要比前文提到的三十多名举人、生员联名更具影响力。 第二个人是吴以同。他与杨乃武是极要好的朋友,常在一起作诗论文章。吴以同只是个秀才,但他是红顶商人胡雪岩最得意的西席幕友。此时的胡雪岩,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处于鼎盛时期,他与陕甘总督代理新疆军务的左宗棠是生死之交,其他官场上的至交朋友也多的不可胜数。杨乃武案发生时,他正在浙江筹办胡庆余堂药店,对案情比较了解。吴以同将杨乃武的冤情向胡雪岩讲了,又提到杨家为了这场官司已经卖尽田地,家徒四壁,如今杨詹氏要入京上告,苦无盘缠。胡雪岩听了当即答应解囊相助。不仅慷慨资助他们全家进京的路费,而且说要把杨詹氏到京后所有用度也都包下来。杨詹氏在吴以同陪同下去元宝街胡宅拜见了胡雪岩,详述了杨乃武身受重刑的情形以及冤案难雪的内情。胡雪岩听了,不禁脸色惨然,拍案道:“此冤若不得雪,大清之法度何在?”当即命人拿出200两银子的现银,又备一书信致北京阜康分号档手,命其在京中随时给予杨家方便。 第三个人是夏缙川。这个人是个武举人,为人豪爽耿直,好打抱不平。自《申报》在同治十三年开始登载杨乃武的案子时,就一直关注此案。直到胡瑞澜终审将杨乃武和小白菜订成死罪时,便动了要救杨乃武的心思。他虽然只是个武举人,但他的堂兄是刑部侍郎夏同善,相当于公安部副部长的职位。不仅如此,夏同善与内阁学士翁同龢一起任值毓庆宫授读,与手握重权的翁同龢相处甚善。翁同龢先后为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历官刑、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等。单从当时的地位、官品和权力来说,是百官之首。 夏同善与翁同龢花了一个星期查阅了刑部档案,签出杨案的几处疑点,一面指示正在刑部浙江司任郎中的侄子翁曾桂认真审理。(此人后因审理杨案有功升迁为刑部侍郎),一面又拉上浙江籍翰林院编修张家骧一共三个人专门觐见了慈禧,当面为杨乃武申冤,将案情详述了一番,并将其中疑点一一指摘。这三个人,一个是专管审案的专家,一个是手握重权的帝师重臣,还有一个是名满京城的状元,说话份量也是相当重的。 如此声势浩大的伸冤运动,使朝野上下沸腾起来,一时间街谈巷议尽是杨案,邸报奏章多提乃武。慈禧也觉着若想将此案含混了结既无法平息举国上下风起的舆论也无法安抚朝中江浙派官员摇动的人心。慈禧太后终于下了决心,于光绪元年十二月二十日下诏:“浙江余杭葛毕氏一案,前着提督学政胡瑞澜严讯,以案无出入,仍照原拟定谳。现经刑部核查,案中疑窦甚多,已咨令逐条查复。兹着浙江巡抚杨昌睿提集全案人证起解至京,交刑部彻底根究。”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杨乃武案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刑事案件,而衍生成为政治派系的斗争。 在这个案子中,还有三个非江浙派人物,不能不在此用墨一提。 一个人叫做袁保恒,是袁世凯的堂叔。光绪三年,袁世凯乡试不第,结婚后就投奔到这个堂叔门下做了一名机密幕僚。他从袁保恒这里第一次接触了官场,并悟到了不少官场之道。袁保恒这个人其实是很正直的,光绪二年的时候还上书皇帝(其实是慈禧太后),要求改福建巡抚为台湾巡抚,常川驻守,经理全台,以抑制日本对台湾的侵略野心。杨乃武案的时候,他虽然是河南人,不在江浙籍京官之列,但身为刑部侍郎,对这个案子也非常关心。他看出其中可能有冤情后,也参加了为杨乃武翻案的活动。 另一个是五品六科给事中王昕。这个人早在同治十三年就开始对杨乃武案进行调查,并且亲下江南微服暗访。王昕之所以对这个案子下这么大的功夫,是因为他是奉了慈禧的密旨。由于到同治十三年的时候,杨乃武案已经历时近两年了,轰动大江南北,报道连篇累椟。这个案子便引起了慈禧的兴趣,她想知道这个案子的幕后倒底是什么样子,如果只是中下级官吏的贪脏枉法,她倒是很愿意借此整顿一下吏治,提高一下自己的威信。也省的外国人借此又攻击大清的法律不公正,又来要求法外治权。王昕在浙江暗访之后,回来覆旨说此案中确有冤情,其中情弊大多与翁同龢、夏同善等人所言相同。 第三个人是光绪帝的生父醇亲王奕譞。在复审结果出来后,醇亲王就认为杨昌睿此人过于狂妄蔑视朝廷,不惩不足以儆效尤。王昕暗访回来,他又向王昕打听。王昕称杨乃武案中各级官吏常有意瞻询,抱定官官相护之旨,内中弊窦甚多。醇亲王因此决心要动一动浙江的官场,摘掉几个官员的顶子,来整肃一下那里的官风。 以上这些人形成了一股强大的保杨势力,最终使慈禧将谕旨改为刑部会同京师五城都察院共审。也为后来翻案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第二十二章 光绪二年二月中旬,由王昕传旨,即令杨昌睿将全案人犯派员押解赴京。杨昌睿奉到上谕,见刑部要来提解人犯,大为不满,但不敢公然违旨。只好派候补知县袁来保做押解委员。将杨案中的人犯及干证人等解送北京审理。杨乃武案的审理也真正进入了最后的司法程序。 这批人犯中少了爱仁堂的掌柜钱宝生,但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爱仁堂药铺学徒杨小桥,一个是该案的始作俑者之一、当初唆使葛喻氏告状的陈竹山。 余杭县知县刘锡彤也被带往京城。因为怕他畏罪逃了,圣旨中只说是派刘锡彤赴京督验尸骨。但刘锡彤去王昕的行辕递手本时,却说王昕这几日只住在船上。刘锡彤只好去船上拜见王昕。船下的差人听说是刘锡彤来了,道:“王大人说了,不必通禀,你来了直接引进去即可,跟我来吧。”差人一直把他引到大船后面一间舱中。刘锡彤一看,王昕并不在这间舱里,里面却准备下了一张床铺,舱内灶具齐备,差人笑道:“王大人说了,请你不必回去,就在船上住下了,然后一同进京。”刘锡彤这才知道中了计,吓了一跳,再想逃已经不可能了,只得在此住下。 王昕把刘锡彤押在官船上,又命候补知县袁来保从监中调出杨乃武、小白菜二人,吩咐将二人用秤称过,对袁来保道:“这二人如今便交给老弟你了。你把我的话传给押解的差人,两个人的重量都在此称过,到得京中,倘轻了一斤,重责五十,轻了十斤,重责五百;若是重了一斤,赏银五十。十斤赏银五百,若有一人发生变故,便拿你老弟和押解的差人抵命。路上好生伺候着。” 袁来保连忙应诺,立时当着王昕的面将此话传下去。这便是王昕怕差人得了贿赂,在路上害了二人性命。又监督着将已经埋入地下三年零八个月的葛品连的棺材起出,贴了封条,派人送到船上。一切事情就绪,方开回京去。 刘锡彤的妻子林氏知道丈夫被软禁了,知道不妙,急忙找来何春芳商量。何春芳见大事不好,恐怕此案要翻了也带累自己,告诉林氏说自己的堂叔在刑部作官,可以想法通融,向林氏骗了一万两银子就逃之夭夭了。 林氏又打发独生子刘子和去河北盐山老家避风头,因要讨个好口彩,所以选了福星号轮船。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回去坐的这个福星轮,不但不是福星,反而在途中沉没了。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就是“福星轮沉没”事件,刘子和最终葬身鱼腹之中。 刘子和的帮凶陈竹山也在解押到京的路上得了重病,上吐下泻,快到京城的时候,一命呜呼。 杨乃父及小白菜倒是受到优待,不仅一路上没受苦楚,过去受刑的创伤,也在沿途给予诊治。葛品连的尸棺有专船运送。每到一个州县,棺材上都要加贴一张封条,轮流派两个差人睡在棺材旁吃在棺材旁,日夜看守不敢松懈。以防尸骨被人在途中掉换。到北京后,共经过五十六个州县,贴了五十六张封条。 官船在路上走得甚慢。因为天津教案刚发生不久,这个案子影响极大,路上极不太平,时有耽搁,行程甚缓。到了八月份才来到北京。 (天津教案:1870年6月,法国天主教仁慈堂收容的中国儿童,因发生瘟疫大批死亡,教堂将之葬于河东盐坨之地,每二三人一棺,尸骸暴露,惨不忍睹,引起群众愤恨。适天津不断发生迷拐儿童事件,被捕案犯供称系受教堂指使,一时民情激愤,舆论大哗。6月21日天津知县刘杰同拐犯到望海楼教堂对质,教堂门前聚集的民众与教徒发生冲突,法国驻津领事丰大业到场向刘杰开枪,打伤其随从,激起了天津民众极大愤慨,致使天津全城鼎沸,引发了“火烧望海楼”教案这场大规模的中国民众自发地反抗帝国主义压迫的斗争。教案发生后,法、英、美、俄、普、比、西7国联衔向清政府提出“抗议”,并调集军舰至大沽口进行威胁。清政府对外妥协,对内镇压,杀16人,流放25人,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派崇厚去法国“谢罪”,向各国赔银50余万两。教案过后,民心不服,津冀鲁苏之地,常有袭扰之事。) 九月初十,由刑部会同京师五城都察院一同对该案进行了会审。醇亲王奕譞、刑部侍郎夏同善,都到了刑部大堂,在堂后听审。堂上专为私访此案的给事中王昕设下一座,负责监督审问。刑部满尚书皂保、刑部汉尚书桑春荣在正中坐定,户部、礼部两位尚书,在旁陪审。一应人犯,俱已提在下面。三部衙役,站立两边。书吏、幕僚各归其座,好不严整威肃。皂保先把刘锡彤传上堂来,并不问话,命刘锡彤立在一旁,桌上却把杨乃武一案的文书口供放在上面,又把杨乃武提上堂来。 皂保喝问道:“杨乃武,毒死葛品连的凶犯究竟是不是你呢?” 杨乃武知道这一回到了京中,就是最后一次申冤的机会了,向上道:“青天大人,小人实是冤枉的呀,哪里有什么毒死葛品连的事情,都是被余杭县知县屈打成招的。因此小人在供状上,也写下了屈打成招的花押哪。”遂把蝌蚪文写成“屈打成招”四字,冒作自己名字的花押讲了。 皂保找懂蝌蚪文的幕僚看了,确认的确是那四个字,微微一笑道:“这倒亏得你想的出。” 刘锡彤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又听皂保接着问道:“那么胡大人浙江钦审的时候,你为什么却又在供状上摁了手印了呢?” “供词未经过目,指印亦系强盖。不然小的既非目不识丁,前两审都以签字为押,何以这一回却以手印为押?” 皂保点点头道:“那么你把自从余杭县开审,直到如今的事情,细说一遍。” 杨乃武遂从自己中了同治癸酉科举人一百零四名说起,后来先在杭州拜客会友,后被刘锡彤假作请宴,席间将自己拿下审问。又如何用天平秤等酷刑,逼打成招;到了陈鲁复审时,又用上炮烙非刑,更是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一直到胡瑞澜审案都细细的说了一番。 桑春荣是浙江绍兴人,也算是江浙京官一派,听得陈鲁用了炮烙非刑,这是大清律例所不允许的,急忙命人验看,只见杨乃武身上有十多处火伤,虽已愈合,但已留下如片片白梅般的疤痕。 除火伤之外,又在胫骨、手指关节等处验出许多伤痕,可谓遍体鳞伤。堂上虽大多是刑部的人,见的刑罚多了,见了这般惨状,也不禁发出唏嘘之声。 桑春荣又向刘锡彤看了一眼,刘锡彤只低了头,哪里能说得出话来。桑春荣又细细问了杨乃武同小白菜是怎样关系。杨乃武便一点不虚,把二人关系说明。说罢又叩头道:“小人今日得见青天,便是死在九泉,也瞑目了。” 皂保和桑春荣审罢,当下即命人把杨乃武带在一旁,把小白菜带上堂来。 小白菜上了堂跪下,皂保一看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怪不得惹出这些事非来,当下喝问道:“葛毕氏,奸夫究竟是谁,从实招来。” 小白菜叩头道:“大老爷是青天,小妇人怎敢说谎,并无奸夫,亦无毒夫之事,实在是冤枉啊。” 皂保一拍惊堂木道:“几次供状之上,都有你画的押,你还敢狡辩么?” 小白菜听了此话,泪都滴了下来,哭道:“小妇身受非人之刑,怎能不招?”遂把几次受刑的事讲了,讲到边葆城用铜丝穿入乳头的刑罚,连皂保都听的直皱眉头。 小白菜讲罢,皂保又把爱仁堂药铺学徒杨小桥、邻居王心培等干证;葛品连的母亲葛喻氏、干娘冯许氏、堂弟葛文卿等苦主;杨乃武的姐姐杨菊贞及报告舅父姚贤瑞,杨乃武的妻子詹杨氏及抱告王廷南等亲证;还有其他若干人证分数批带上来一一问过。 学徒杨小桥供称并不知有卖砒情事,药铺进货簿上从来也没有进过砒霜;葛品连的母亲葛喻氏供出了陈竹山和刘子和两个人借吊唁的机会唆使葛喻氏告状的事;刘子和虽然没有捉住,但刘子和的跟差李进诚也被拿到京城。李进诚供称同治十二年七月刘子和与陈竹山在仓前镇盂兰会上,曾到过小白菜家,意图勾引。后来,葛品连死后,两个人也曾去吊唁,所供与葛喻氏供称相符。仵作沈祥供称,验尸的银针没有用皂角水擦洗过,只见口鼻血水流入两耳,就在尸格上填了七窍流血。曾与皂班通事班头阮德争执,一说砒毒,一说病亡,争执不下,后来尸单上就含糊注了个中毒而亡。 刘锡彤听到沈祥反口,承认验尸有误,公然将他出卖,气的两只眼都红了,大骂道:“混账东西,欺心背主,胡说八道,就是养一条狗也比你忠心。”一边说竟一边站起来,掳袖掀须冲到沈祥前面,举手照着他脸上就是两拳,打的沈祥鼻子冒血,直糊了一脸。二人揪作一团,打的不可开交。堂上人看了都觉可笑,皂保急忙命刑部差人把二人扯开,将刘锡彤摁住,大声叱止道:“刘锡彤,在天子脚下,刑部大堂之上,你竟也敢咆哮公堂,欧打人证。可知你在地方的行径。” 因刘锡彤仍穿着官服,不能行刑,皂保便让人把他摁跪在地下,问道:“刘锡彤,你将以前审案情形清楚讲来。” 刘锡彤见情势大变,所有证人证言都纷纷转了向,对己十分不利,此时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天王老子也不怕了,朝着皂保大声嚷道:“我是奉旨来京督验,不是来受审的,为什么要让我跪堂受审?皂保大人,您是不是糊涂了?” 桑春荣听了,厉声问道:“你的所做所为还配来京督验么?我问你,既然银针并未擦洗,为什么上详时说银针已用皂角水擦洗过?钱宝生作为重要证人,就住在仓前镇内,提审十分方便,为什么不叫钱宝生与主犯当面对质,却要费时费力叫何春芳劝诱钱宝生出具书面甘结?明明葛喻氏原供为葛品连口鼻流血,为什么要改为七窍流血?” 刘锡彤听了顿时不再言语,只是瞪着眼睛仍不服气。皂保和桑春荣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他,又提审其他证人。这样一直审了五天,到了九月十四才审问完。 审完之后,王昕问道:“人犯与证人都已审完,然而说辞各有不同,如何才能定下罪名呢?” 皂保道:“案情我已大致清楚了,事非曲直皆在我胸中。可是该案中毕竟是口供不一,证据不足,不能仓促结案。虽然只要花些时间慢慢的细推研求,严刑拷问,并非不能得到实话。但既费时日,又不能服众。我看,此案的关键就在葛品连是否为服毒身亡的问题上,只要验出葛品连生前并非服毒而亡,所有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第二十三章 十二月初七,天阴沉沉的,象是要直压到地上来似的。翁同龢从中南海仪鸾殿见了慈禧回来,刚在家中喝了一口茶,有人来报刑部浙江司郎中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桂前来拜见。翁同龢急忙叫人把他请进来道:“案情进展如何?什么时候开棺验尸?” 翁曾桂道:“不好了,叔父大人,开棺的事有点儿不妙。有人到刑部发话,反对开棺验尸。” “是谁?” “四川总督丁宝桢。他这几日正在京中办事。昨天他跑到刑部大发雷霆,面斥刑部尚书桑春荣老耄糊涂。又到处扬言,说这个铁案如果要翻,将来没有人敢做地方官了,也没有人肯为皇上出力办事了。” 丁宝桢并非是见钱眼开的人物,此人在做山东巡抚时曾杀过慈禧太后得宠的太监安德海。慈禧不但不报复他,反而夸他清廉刚直,后来吴棠出缺,慈禧便将丁宝桢擢为四川总督。用他去整饬被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提起丁宝桢,朝中一般的京官都有些怕他。这一回丁宝桢插手此事,的确有些麻烦。翁同龢的心不禁一阵紧缩,他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不用害怕,朝廷既然谕令刑部全权办理此案,咱们就放心去做。此案若天下大白,丁宝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定在什么时候开棺验尸?” “十二月十二。” “夜长梦多,时间长了恐生变故,要提前验尸。明天是来不及了,就定在十二月初九吧。” 初七这晚,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一下就没个完了。到初八晚上,仍是停不下来,眼见得碎玉乱珠、扯棉丢絮般的大雪没有要歇的意思,夜幕下泛着幽幽的白光,翁同龢着实有些心慌。这雪若是还不停,初九开棺又要推迟,拖的时间久了,恐生事端啊。 到了第二日晨,竟然红日初升,将朝阳门外盖了一层雪被的田野阡陌都映的红了。朝阳门外宛平县的海慧寺,天寒地冻也挡不住纷至沓来的看客。早在卯时初的时候(凌晨五点)步军统领衙门派出的兵丁,就把寺庙内外围得紧紧的。接着刑部各位堂官、司官也乘着绿呢大轿、蓝呢大轿陆续来了。翁同龢也早早来到海慧寺压阵,坐在大殿偏厢里,静候时辰。 巳时四刻(上午十点钟),开棺的时辰已到。众人来到公堂之上。 公堂设在大雄宝殿关的平台上,香烟缭绕,铺着黄缎罩缦的长桌,翁同龢与刑部诸官并坐。司官八人,仵作二人,差役十余人,分列于大殿左右。杨乃武案中的一干证人及原被告也被带到现场见证。 葛品连的棺木抬到了殿前的空地。数百双眼睛都盯在这个被五十六道封条包裹着的棺材上。开棺之前,先由刑部八个第一流的仵作对封条验定,揭封之后,又叫刘锡彤认明原棺无误。负责督验的翁曾桂才喊了一声:“开棺。” 四个差役手挥斧钎,砰的一声撬开了棺盖。那棺木已经入土数年,四角已腐朽,随着棺盖滑落,也朴簌簌的掉下黑黄的木屑。一股尸臭顿时从棺中弥漫出来,幸亏事先已在庭前大香炉内焚起黄熟、檀降两种香料,才将尸臭压住。 首席仵作秦德山已经八十一岁,是翁曾桂特地派人花重金聘来的,他的徒弟将尸首轻轻抬出。只见尸体皮肉大多腐化,仅留一点腐肉留在骨上。秦德山走过去,用布满青筋的手捏了一根银针,飞快的插入死者喉间,轻轻捻动了一下,又缓缓抽出,用皂角水洗净。如此反复多次,银针上并不显示黑色。他又取铜盘一个,用榔头敲下一块黑色的囟门骨,映日细看了一会儿。如此验了半日,报到:“验得该尸卤门骨并无红晕浮出,喉骨、牙齿、牙龈、胸部龟子骨、手指骨、足趾骨及周身大小骨殖均呈黄白色;凡服毒者,囟门骨必定里外皆黑色。而此尸囱骨为黄色骨头,外面受潮霉变发黑,内里却莹白。不仅如此,该尸所有骨殖无一处有毒黑之色,很显然,此人一定没有中过毒。” 翁曾桂问道:“那么,余杭县仵作沈祥用银针发黑又是什么缘故呢?” “大人,判断一个人是否中毒,可以用银针来探死者的喉部。如果银针没有变色,可作无毒的结论。但银针变色,却不能轻易下结论。因尸体发生腐烂之后,就会产生尸气(就是硫化氢),这个东西也能使银针变黑。所以必须要用皂水来擦洗,如果皂水能去尸气,如果擦洗不掉才能证明是中毒。即使经皂水银针验出中毒,还应当结合其他的症状来判断验实。” “这么说,葛品连不是中毒死的?” “我作仵作六十多年了,敢打这个保票。” 秦德山在尸格上画了押,翁曾桂又叫八名京中仵作复验,个个验过都说无毒。再叫余杭原验仵作沈祥复验,问他有毒无毒,沈祥口称愿领审验不明之罪。再看刘锡彤,此时已经是气焰始落,面色惨白,全身发抖。 围观的看客顿时欢呼雷动,有的喊“青天有眼”,有的喊“断案如神”,一个法国记者也跑到关着杨乃武的囚车木笼旁,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笑着道:“无毒,无毒。” 后来,这个记者在一篇发往欧洲本土的通讯中,以“中国奇案,寺内开棺”作标题,刊载了消息。其中有一句是“大殿边的小屋子,木笼里关着两个穿红色囚衣的犯人,一个是杨乃武,一个是毕秀姑。” 此时,从跪着的证人中冲出两个人,直冲到刘锡彤的面前,要与他拼命。早有眼疾手快的差役一把将两人扯住,虽然不能近前,两个人对着刘锡彤仍是痛骂不止,悲愤之极。翁曾桂见是杨乃武的妻子杨詹氏和姊姊杨菊贞,叹了口气,只叫人把两个人带了下去,吩咐不准难为她们。 海会寺验尸后,案情已经大白,刑部立即将复审勘验情况,奏知两宫,这时才将刘锡彤革职拿问。 刑部对刘锡彤无故入人以罪、原审各官审办不实等事又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审讯,这一回所审问的人犯已经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大清官员了。 第二十四章 就在海会寺验尸后的第二天,京中浙江派官员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另一派官员却被惹恼了,并开始出面运动要坐实此案。 这一派官员以四川总督丁宝桢为首,大部分人为两湖籍,并多为地方大员,被称为两湖派。丁宝桢并未受贿,他反对查办此案的理由很简单,不能为了区区一个举人就一下子处理这么多官吏。当然,这些将被处分的官吏大多是两湖籍人,自太平军事件后,两湖人在长江南北做地方官的人很多。 两湖派纷纷上折子请求皇上(折子上称皇上,实为由两宫定夺)不要翻此铁案。丁宝桢上折子说,杨乃武风流成性,亦非善类,此是铁案,证据确凿,若是翻案,恐令天下的地方官寒心。 大学士宝鋆是刘锡彤乡榜同年,也上折子说,人死已逾三年,毒气早就消失,毒消则骨白,怎么能够凭着骨是黄白色,即断定不是毒死是病死呢? 云贵总督李宗羲上折曰:若因此案使浙江县、府、臬、藩、抚一大批官员受到处分,则谁谓天下太平耶?意思是这个案子要翻了,就是给大清国脸上抹黑。 就连浙江巡抚杨昌睿竟也上了一个折子,说这个案子即使需要由刑部直接审理,也没必要将那么多所谓的证人都带到京中。使得江浙一带民心不稳,而且被传的证人也不能正常营生。意思是朝廷小题大作,滋扰民众。 浙江派官员虽然大多是不掌实权,只管言论清议的京官,但也不甘示弱。纷纷上折子,针锋相对,弹劾杨昌濬、胡瑞澜等地方大员平日草菅人命,甚至某些封疆大吏更是目无朝廷,力请重加惩办。 两派争吵不休,把个审案的刑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刑部汉尚书桑春荣本是浙江绍兴人,受了京官浙江派的鼓动,一心要为家乡人出气,所以起先想认真查办此案。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是很有魄力的,曾经因平反大狱而享誉朝野,所以才能在一点家庭背景都没有的情况下,一直做到刑部尚书从一品大员的位置。但此时的桑春荣已经是七十四岁的老人了,年老颟顸,对此案本无主见,一任司官办理。别人说要平反,为浙江本籍人作些事情,他亦主张平反;丁宝桢跑到他面前气势汹汹的一吓,他又拿不定主张,再不敢出面参革了。对于本来已经审定应当参革各员的疏奏,一改再改,迟迟不向上交复。 在这件案子中,刑部满尚书皂保心中本是没有什么偏倚的。只是因为汉尚书桑春荣当初要求严审,而且自己也觉的案子有冤,作为刑部尚书应当查清其中的隐情,所以开始查案的力度也很大。待两湖派和浙江派吵的不可开交时,他觉着自己偏着哪方都有些不当。倒把平冤的心思放下了,一心只想着自保。 两个尚书都不想惹事,所以刑部平反的疏奏,从光绪二年一直拖到光绪三年,仍然迟迟不能上奏。 光绪三年二月时,两派的矛盾终于激化。 二月初十上午巳时二刻的时候(上午九点半),刑部衙门的中门突然被打开了。中门只有重要人物进衙的时候,才能够打开,这个重要人物不是别人,就是丁宝桢。 丁宝桢带着几十名戈什哈,自己打开中门冲了进来。那些戈什哈,一个个着戎装挎佩刀,横眉立目,雄纠纠的走在刑部大院里。刑部里的京官们哪儿见过这阵势,不但不敢拦着,就是问也不敢问一声。 早有人报了两位尚书,皂保一听丁宝桢又来了,急忙道:“这孙猴子又来捣乱,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不招惹他的好。”拨了腿就从后门溜了。 桑春荣也不含糊,知道自己腿脚慢,不能象皂保那样溜的快,急忙叫了一个随从,往他背上一趴,说声快走,也跑了。 丁宝桢本是向两位尚书施压,让他们重审翻案的,但还是让这两个人溜走了。只好转回头来对着刑部官员一个个点着名字大声斥骂。剩下刑部大小官员,没有一个人说话,更不敢与他争辩,只闷声挨着骂。 丁宝桢正骂在兴头上,突然有人道:“丁大人,刑部是奉旨提审勘验,是非出入自有‘圣裁’,您来刑部这么这么做是代表当今皇上么?” 丁宝桢吃了这么一句话,竟噎住了,回头看,见是刑部侍郎袁保恒,就是前文提到的袁世凯的堂叔。 丁宝桢恨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与我顶嘴?我看承办此案各级官员并无不是,不应给予任何处分,主犯仍应按照原拟罪名处决。袁保恒,你吃了杨家多少银子,倒为杨家说话?” 这时几名戈什哈已经围了上来,手扶佩刀,紧盯着袁保恒。刑部各官都为袁保恒捏着一把汗,生怕他一句话说错,便在刑部院里被狠揍一顿。 袁保恒面不改色道:“丁大人,我再说一遍,刑部是奉旨提审勘验。此系刑部职权,并非是外官可以轻易干预的。如果您非要认为刑部做的不对,请与我一同到老佛爷那边说理。下官甘愿奉陪。” 丁宝桢听袁保恒把慈禧都抬了出来,又是一个愣神,心知这个人不好惹,点点头道:“好,既然你口口声声是奉旨。你就等着再奉旨重审吧。”说罢,悻悻而去。 丁宝桢并未能使刑部的天平倾向于两湖派,但另一个人却做到了。 丁宝桢大闹刑部衙门的当天晚上,一辆马车悄然停在皂保府前的黑漆大门外,一个人快步走出马车,走到府门口,递上禀贴。守门的门丁见上面有浙江巡抚杨昌睿的名字,急忙将来人请进门房少歇,另有人将禀贴递了进去。 皂保正在鸦片榻上吞云吐雾,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女婢侍候着,听说来人是浙江杨昌睿派来的密使,急忙坐起身,叫人请到后院书房内,又接过女婢手中的毛巾揩了脸,穿衣整容,走了出去。 皂保方坐到书房内不久,那个人已经被引进来,见了面作揖道;“大人,我是奉了浙江巡抚杨大人之命,特从浙江策马星夜赶来,有要事相告。” 皂保是久经官场的人了,晓得他们是为了什么事,轻轻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事尽管讲来。” 那人道:“杨大人特地嘱托小的,知道您是刑部德高望重的大臣。所以杨乃武一案,还万望您能从中卫护,疏通关节。” 皂保听此人说的直接,不由得谨慎起来,道:“名贴上写着你叫做章抡香。我与杨昌睿也是有些交情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幕府之中有这个名字啊?如果说是新来的,这种机密之事,又岂能用你?” 章抡香笑道:“实不相瞒。小的原是杭州知府陈鲁的首席刑名师爷,与杨大人向来亦是惯熟的。同治十三年,杨大人跟前的师爷杨同瑞辞了馆,杨大人就问陈知府把我要了过去。因为时日不长,所以您不认得。” “噢,是这么回事。” “大司寇是本朝的功臣世胄,刑部的大权都捏在你老手中,你老只要不出面参革,谅他人也无可奈何。”章抡香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到皂保面前。 皂保一看,是源丰票号的十万两银票,他不动声色的收到袖中,笑道:“目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杨昌睿无论是带兵沙场还是为政一方都是有些本事的。况且他当初与左宗裳左大人共同办理军务,剿灭长毛有功,并成为生死之交。就是看在左大人的面子上,我也要想法为之圆转。” “谢大人,万望大人疏通开恩,事成之后,我们杨大人还要来京面谢。” 第二十五章 刑部尚书皂保转向两湖派,使案子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将勘题拟奏全部改过,虽然验尸结果和判椟供状没有办法改动,但题奏用词却用心进行了修饰。其中,将“诱勒具结,罗织成狱”改为“虽系捏报,却属无心”;将“捏报擦洗银针”和“涂改尸状”改为“任听仵作草率相验”;将“非刑逼供、有违律法”改为“承审各员尚非故勘故入”等。 不仅如此,又以关系朝廷的面子为由,只字不提各级官吏行贿受贿之事;杨乃武刑伤过重,几乎被折磨成了残废,却说刑伤业已平复,并无伤筋折骨之情;又将有关刘锡彤之子刘子和的事全部隐去不报;对巡抚杨昌睿、钦差胡瑞澜也未提出参革。 光绪三年(1877年)二月十日,这封经过修改的奏疏终于递了上去。皂保原以为按着他的奏疏,杨乃武案应当是马虎了事,涉案各官受到的处罚也不会过重。特别是杨昌睿,顶多也就是个革职留任罢了。但他没有想到,在两湖派频频行动的时候,浙江派也在谋划着最有力的一击。 醇亲王奕澴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下了一剂猛药。 二月十一日,天晴日朗,春风和畅,万里无云。刚刚散了早朝,左都御史广寿见时辰尚早,天气又好,便将自己的绿呢大轿打发了回去,带了几个从人一路步行向草帽儿胡同走去,打算找毓庆宫授读夏同善喝酒。刚走了一里多地,便有一顶蓝呢大轿从后面追过来。快到时落了轿,从里面钻出一个人,一边追一边喊:“广寿大人留步。” 广寿回头看,见那人黑瘦脸,戴着暖帽,水晶顶戴熠熠闪烁,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鹇补服。正是刑部郎中浙江司郎中翁曾桂。翁曾桂紧跑了几步赶上广寿,顾不得行礼便悄声道:“不好了广大人,皂保不知怎的改了判语,重写了题奏,昨日已交到军机处。幸亏我叔父知道的早,他让我立刻找到您想办法。” 广寿也是吃了一惊,道:“皂保怎么站到丁宝桢那边去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案子是冤的么?何苦要捞这个骂名。”想了一下又道:“这事除非是同王昕商议。王昕和皂保不同,不会首鼠两端,还算是个清正的官。” “他不过是御史,即便铁面无私,又有多大能量?” “你不要忘了,他同醇亲王的关系可不一般。眼下王昕又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最知道太后脾气。从他那里必能找出些办法。虽然王昕只是个五品官,可比我主意要多咧。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去他的府上。” 王昕在府中接着了两个人,在书房中落坐之后,翁曾桂即把杨乃武一案遭皂保干预的事讲了,请王昕想个办法。王昕听罢,沉吟了一回道:“这事不难,只须去同醇王爷说好。我来将底本写就,醇亲王看过记下,今日申时就去面见老佛爷。不仅要讲此案中官官相护,有意瞻询的事,更要将地方官跋扈不羁,恐怕尾大不调的利害讲清,才能挽回局势。” 三个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因怕有聚议之嫌,只让王昕一人去西城太平湖东里醇亲王府。 到了醇亲王府见了奕譞,王昕即将前情讲了,醇亲王马上让王昕动笔,立刻写了向慈禧太后劝谏的底本。也亏得王昕文思敏捷,又深谙慈禧的心理,劝谏之语写的直中要害,一针见血,其中有两句写道:“两宫垂帘,新皇登基,大臣倘有朋比之事,朝廷不无孤立之忧。”就是说两宫皇太后是女人,新皇帝是小孩,以两湖派为首的地方官这么做是不是瞧不上当今的这些中央当权者呢?其时太平军被灭不过八九年,虽经慈禧一再打压调度,在平灭太平军时发展起来的湘淮势力仍然在地方上特别是长江南北一带掌控着一定的实力,一直是慈禧的一块心病。王昕把这件普通的刑事案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娓娓劝谏,正中时弊,不由得慈禧不深加考虑。 当日下午申时三刻的时候,醇亲王奕譞来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请见慈禧。进到仪鸾殿东暖阁,见到慈禧,醇亲王一边叩头一边说道:“老佛爷,臣是为了杨乃武的案子而来。” 慈禧不动声色道:“我猜着十有八九也是这事。近来这些大臣奴才们怎么不想着国家大政,都一股脑的向杨乃武的案子上使劲?我都觉厌烦了,不是让刑部审决了么,人证也都问过,也开棺验了尸,还有什么可说的?” 奕譞道:“刑部审决并非不公,勘题拟奏亦无不当。不过,臣对此案还有些想法,认为此案影响之深决非普通刑案可比,尚有隐情在内不得不详加考虑。” 慈禧噢了一声,道:“你讲。” “老佛爷,自这个案子移交刑部勘审时,臣就一直琢磨,为什么从知县、知府到巡抚、学政,十数名官员数审数决,却总不能审清这个案件呢?他们就是心存回护,结党互保,他们心里想的不是忠于朝廷,而是怎么来保护他们自己朋党派系中的官员。眼下正是新皇登基之初,对此事不能不纠正,以树朝廷的权威啊。” 慈禧点点头道:“想不到几日没见你,说话长进了,想的倒是透彻。还有什么要奏对的,一起讲出来。” “臣方才所讲,是其一;其二,百姓虽有上控之权,但向来京控案件,能得反判者,百不得一,竟成定例。纵有冤滥,刑部虽复核原卷,终难以驳回。观当今司法之权,早已不在朝内了;其三,臣观其案,朝中三令五申,几次复审勿求实情,而这样一个案情简单的案件,却历时四年未能审清,当真是案情复杂,或审官无能么?非也,杨昌睿、胡润澜之心,尤不可问。加上这几天丁宝桢等地方大员,哓哓至辩,干扰刑部,这些地方官吏对朝廷的忠心值得怀疑。” 慈禧听罢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听的和王昕是一个口气啊,这是怎么回事?” 奕譞笑道:“老佛爷圣聪高远明察秋毫,这件事情的确是臣与王昕商议过的。”遂把王昕劝谏的底本递上去。 慈禧将底本看罢,亦笑道:“奕譞一张利口,王昕一枝好笔,都甚合我的意思。看来,地方上湘淮的势力仍是过盛,也该再整顿一下了。” 二月十六日,慈禧以光绪帝的名义发下来平反谕旨: 本案主犯杨乃武与葛毕氏俱无罪开释,但葛毕氏不该攀诬杨乃武,杖责八十。 葛喻氏不该听信教唆,无事生非,姑念女流无知,杖一百,徒四年。 陈竹山病死不论。 王心培、王林、冯许氏等邻居证言不实,杖八十。 余杭仵作沈祥,将病死尸体认作服毒,检验不实,使无辜惨遭重刑,杖八十,徒二年。 何春芳为虎作伥,诱供钱宝生,出具假供状,革去其生员的功名,着回原籍训导。(何春芳此时仍然在逃。) 杨昌睿的门丁沈彩泉作为联络两头收受贿赂通关节的犯人也被带到北京,但此案中既不能提各级官吏行贿受贿之事,又不能轻易放过这个人,便在大清律例中找了一个罪名给他安上,叫做依仗长官滋事,杖一百,流三千里。 对该案中参审官吏的处罚是: 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勘验不实,非刑逼供,出入人罪。发配黑龙江充军,不准收赎,遇赦不赦。 杭州知府陈鲁、浙江巡抚杨昌睿、浙江提督学政胡瑞澜均革职查办。 浙江按察使蒯贺荪已死免议。 湖州府知府锡光,绍兴府知府龚同绶、富阳县知县许加德、黄岩县知县陈宝善,宁波知府边葆诚,嘉兴知县罗子森等均降职罚俸。 还有两个参审此案的候补知县顾德恒和龚世潼,由七品降为八品。 最奇怪的是有一个刑部主事,也因资助葛喻氏旅费而受到处分。 杨乃武案终于在光绪三年(1877年)二月十六日结束了。从同治十二年(1873年)十月发案算起,前后历时三年零四个月,案中处分官吏近二十名,而参与到此案当中的官员竟达三百多人。若不是最终演变成江浙派与两湖派的政治斗争,这个案子的结果仍是很难预料。 刘锡彤充军死于途中,也算罪有应得。 杨昌睿虽然被革职,但第二年(光绪四年)就很快被重新起用,竟担任正二品闽浙总督,比从二品浙江巡抚还升了一级。杨昌睿毕竟是两湖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更是晚清四廷柱之一左宗棠的生死至友。他的起复也就不奇怪了。 胡瑞澜因为断案太糊涂(其实是过于精明),而且是奉旨断案,让慈禧丢了面子,根基也不是很深,被永不起复。 冒充杨乃武把兄弟吴玉琨毒死钱宝生的那个人,刑部也曾派人暗中查访,但终无线索,不了了之。 第二十六章 杨乃武出狱之后,与亲人相聚,又悲又喜,宛如隔世重逢。他虽然已是双踝肿烂,遍体鳞伤,但仍同杨詹氏乘车遍叩曾在此案中对他有帮助的人。但浙江京官,虽大多数人都曾插手此案,其意并不在杨乃武。既然得了便宜,不愿意再过招摇,所以很多人都是婉拒不见。 杨乃武打了三年官司用尽了家产,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被革去的举人功名也没有恢复,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赔偿。就连杨乃武全家返回家乡的路费,还是靠了杨詹氏拿胡雪岩的书信找到北京阜康分号档手得到的资助。杨乃武回到家乡后,直养了一年刑伤方才痊愈。 平反这一年,杨乃武36岁。经历了三年多的牢狱之灾、各种刑罚残忍折磨以及长久的精神压力,杨乃武虽死里逃生,家人团聚,但受此打击,痛定思痛,性格大变,极怕招惹事端。由于他名声太盛,找他来写状子的人比以前更多了。杨乃武实在无法推托,家境又十分困难,希望借此得些补贴。便想出了把状子写在水牌上,别人抄好后擦除的方法;或用沙泥铺地,执棍棒在沙泥上写状词,再由别人缮抄入纸,不留笔迹,以免再遭横祸。 杨乃武养好伤后,还到上海去拜访《申报》编辑人员,对他们仗义执言表示感谢。《申报》的英国老板美查,知道他文采出众,又成了公众人物,便挽留他在《申报》担任主笔。杨乃武感恩图报,欣然从命。但只作了一个多月,就因一篇文章得罪了出使英法二国大臣郭嵩焘。郭嵩焘见报勃然大怒,一面从英国请了一位著名的律师,专程赶往上海,要与《申报》打官司;一面催责上海道要报馆交出编辑和作者。杨乃武一听如惊弓之鸟,当天便辞别《申报》逃回余杭。后来在余杭县对任何人都未提起过自己曾在《申报》任职的事,就是自己的家人也未告诉。 杨乃武祖上以种桑养蚕为业,因受官司家产荡尽,又心灰意冷绝了做功名的心,他便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赎回几亩桑地,以养蚕种桑为生,专心研究孵育蚕种。余杭盛产丝棉,行销全国。杨家本来就是世代养蚕,对育种有一定经验。过了三年,杨乃武所育蚕种名气就传开了,远近都来购买,日子也渐渐好转。杨乃武家的蚕种牌记是“风参牡丹,杨乃武记”。凡是杨家出卖的蚕种,都盖上了这个牌记。因为这种“凤参牡丹”蚕种的孵化率高、抗疫性强,所以名扬杭嘉湖平原。直到今天,该蚕种仍为业内人士所称道。 杨乃武认为自己畏刑乱供,攀咬钱宝生在先,钱宝生后来做伪证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对钱宝生怀有愧疚之心,后来找机会还给“爱仁堂”药铺写了一副对子以表歉意。该对联上联是:名场利场,即是戏场,做得出满天富贵。下联为:寒药热药,无非良药,医不尽遍地炎凉。横批:镜花水月。 对于小白菜诬攀他,杨乃武多次对家人道:“毕秀姑屈打成招,逼于酷刑,不能怪她。”据有关人士考证,杨乃武曾到小白菜出家的“准提庵”去过一次,双方深感内疚。多年后,小白菜用黄表纸留下一段由她口述、妙真执笔的遗言,声明“杨二爷蒙受天大不白之冤”,“均我所害”,“二爷之恩,今生今世无法报答,只有来生再报。我与二爷之间绝无半点私情,纯属清白。后人如有怀疑,可凭此字条作证”。 杨乃武就是这样安静地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直到民国三年(1914年),杨乃武后颈部患疮疽之症,医治无效去世,终年七十四虚岁。葬于余杭镇西门白虎山新庙前。据说杨乃武生前钻研阴阳术,墓地是他自己选定的。 第二十七章 小白菜受到杖八十的处分,拖着刑伤之躯,凄凄惨惨返回余杭。 小白菜丧夫无子,又与婆婆成了仇人,杨家也不可能收留她,娘家则早已搬走不知去向,在原籍可谓连一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又看破红尘不愿再嫁,只好在余杭县南门外石门塘准提庵出家为尼,法名慧定。庵里没有香火,以养猪、养鸡勉强过活。从此便在青灯古佛旁、晨钟暮鼓中了却残生。 小白菜对着青灯黄卷又度过了五十三年,民国二十九年(1930年),小白菜圆寂,终年八十二虚岁。她的墓塔建在余杭县东门外的文昌阁旁。为了表白自己的清白和坦然,按照她的遗愿,墓址选在运河的河岸路旁。小白菜的灵塔后来一直是当地的一个人文景地,亦是文人墨客的凭吊感怀之处。 清末秀才董季麟有诗云: 自幼持斋愿守贞,此身本不恋红尘。冤缘强合皆前定,奇祸横加几莫伸。纵幸拨云重见日,计经万苦与千辛。略将往事心头溯,静坐蒲团对碧筠。 清末举人郎薇荪有诗云: 顶礼空皇了此身,哓哓悔作不平鸣。奇冤几许终昭雪,积恨全消免覆盆。泾渭从来原有别,是非谁谓竟无凭。老尼自此真离脱,白水汤汤永结盟。 后有好事者将这两首七律镌在塔柱上。 1966年文昌阁建造船闸,又值文化大革命,小白菜墓遂被拆除。1985年,当地政府又仿旧墓迁建于安乐山至今,成了今天的一个旅游景点。塔碑上刻有“传临济正宗第四十三世准提堂上圆寂先师慧定之墓”。 当地还为杨乃武的案子修了一个资料陈列馆,叫做“杨案资料陈列馆”,现在余杭镇西郊上湖村的“小西湖”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