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鼻烟壶》 第一章 伊娃·奈尔和内德·阿特伍德离婚的时候,法庭上没有什么争论。而且,尽管指控说男方与一位著名的女子网球选手有不正当的关系,但并没有像伊娃预期的那样出现大量的丑闻。 因为他们是在巴黎结的婚,在乔治五世大街上的一所美国教堂里,所以,在巴黎获得的离婚判决在英国一样有效。这件新闻在英国的报纸上可能只有那么一两行。伊娃和内德住在拉邦德莱特(La Bandelette),这个词在法语里的意思是“带子”,在和平的日子里,那银色缎带般的海滩也许是法国最时尚的娱乐场所;他们和伦敦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他们曾经在这里闲谈,在这里欢笑,现在,一切似乎已经结束了。 但对伊娃而言,主动提出离婚比被动被告知离婚更让她感到耻辱。 毫无疑问,这种感觉是病态的,乃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结果,即便是她这种散漫的性格也快要歇斯底里了。而且,她不得不与那些对她的不幸遭遇议论纷纷的人们一直战斗下去。“我亲爱的,”一个女人说,“任何一个嫁给内德·阿特伍德的人都应该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你能确定,”另一个女人说,“这全是他的错?看看她的相片,看看。” 这时的伊娃已经二十八岁了。她十九岁时继承了兰卡郡(译注,Lancashire,英格兰西北地区的一个郡)的父亲所留下的大笔遗产,包括一批棉纺工厂和一个拥有强烈自尊心的女儿。她二十五岁时嫁给了内德·阿特伍德,这是因为:一,他很帅;二,她那时觉得很孤单;以及三,他严正威胁说,如果她拒绝他的求婚,他就去自杀。 对一个本性善良并且毫无戒心的人而言,伊娃就像是那种险恶的女人。她很苗条,个子高,身材也很好。她有着一头闪亮的栗色头发,像羊毛一样又长又厚,发型做成了爱德华时代的样式。她的皮肤白里透红,灰色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使她更加迷人。在法国人眼里,这种效果非常明显。即便是批准她离婚的法官,看上去也对她怀有戒心。 在法国,法律规定在法庭批准离婚之前当事人双方必须见一次面,这是一次面对面私人性质的会谈,作为最后的努力,看看双方的矛盾是否能够化解。伊娃永远忘不了那个早晨,凡尔赛的那间法官办公室。那是四月的一个温暖的早晨,四周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法官神态温和,衣着得体,留着胡须,看起来非常真诚。但他却以一种近似无理的、戏剧性的方式开场。“夫人!先生!”他说,“在你们后悔莫及之前,我恳求你们静下来再好好考虑一下!” 为了内德·阿特伍德…… 内德的嘴就像是抹了蜜一样。他正在充分展示着他的魅力,伊娃非常清楚。即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也不可能影响到这一点。他那受伤的表情和哀诉的悔过使得他信心十足。黑亮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三十多岁了却还显得那么年轻,他站在窗前,热切地注视着她。伊娃不得不承认他非常的迷人,而这恰恰是他所有麻烦的根源。“对你们的婚姻,”法官继续说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吗?” “不,”伊娃说。“请不要再说了!” “我只是想劝夫人和先生各自反省一下……” “你根本用不着劝我,”内德粗鲁地喊道,“我从未想要离婚。” 法官在房间里来回的走动。“先生,请安静!犯下错误的是您。祈求夫人原谅的也应该是您。” “我会的,”内德很快地回答。“我会跪下来祈求她的原谅,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 他向伊娃走去,法官摸着胡子满怀希望的看着他。内德很迷人,也很聪明。伊娃想着,心中带着一丝恐惧,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摆脱他。“这起离婚诉讼中的另一位相关者,”法官偷偷地看了一眼笔记,继续说道,“那位夫人,”他又看了一眼笔记,“布尔米尔-史密斯……” “伊娃,我根本不在乎她!我发誓!” 伊娃懒洋洋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贝特西·布尔梅尔-史密斯,”内德说,“她是一头母牛,一个妓女。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那样。如果你只是嫉妒她……” “我一点也不嫉妒她,但是,如果你仅仅是为了撒气就用点燃的香烟去烫她的胳膊,看看她是否还会喜欢你。” 内德的脸上露出绝望无助的表情,就像是一个被误解的小孩。“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 “我并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亲爱的内德。我只是想结束这一切。求你了!” “当时我已经醉了,我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 “内德,我们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我告诉过你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她坐在一个大写字台前,桌上放着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墨水瓶。内德把手放在她的身上。他们一直在用英语交谈,那个法官什么也听不懂。法官咳嗽了一声,背过身去,饶有兴趣地欣赏挂在书柜上方的一幅画。内德抓着她时,她不禁在想,为什么他们都不顾她的感受而要强迫她回到内德身边。 从某种程度上说,内德的话完全正确。虽然他很迷人,也很聪明,但他的天性中还保留着一丝残忍,就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 这种残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让人感到可笑的“精神上”的残忍,就像伪善一样让伊娃不屑,这才是两人婚姻破裂的根源。内德的出轨只是使得这一切提前了而已。够了,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在与内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事是伊娃宁死也不愿在法庭上说出口的。 “婚姻,”法官看着书架上方的一幅画说道,“是男人和女人唯一的幸福。” “伊娃,”内德说,“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在一次宴会上,有一位心理学家告诉伊娃,她比大多数人更容易受到暗示的影响。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受任何人的影响了。 内德的触摸并没有使她回心转意,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厌恶。的确,内德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瞬间,她犹豫了,差一点就为摆脱这些无谓的麻烦事而回答“好的”。但是,说“好的”并不意味着她软弱可欺,说“好的”只是为了摆脱麻烦而已,如果这样就意味着回到内德身边和他一起生活,那就太糟了。伊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因为法官的胡子而发笑,还是应该低着头哭泣。“我很抱歉,”她回答,同时站起身来。 法官带着一丝希望转过身来。“夫人的意思是……” “不用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内德说。在那一刻,她感到非常害怕,以前他大发雷霆的时候都会乱摔东西。即使刚才很愤怒,现在他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手插在口袋里“叮叮当当”地摆弄着硬币。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眼角上细微的皱纹逐渐加深了。“你还是爱我的,你很清楚这一点,”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对此深信不疑。 伊娃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提包。 “还有,我会证明给你看。”他补充道。看着她望着自己,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噢,不是现在!你需要冷静一下;或者说是恢复信心。我会去国外一段时间。当我回来的时候……” 他再也没有回来。 伊娃决定面对四邻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虽然这可能令她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她在拉邦德莱特定居了下来。其实她一点都不必担心。在天使路,不会有人知道在米拉马别墅发生的事。像拉邦德莱特这样的海滨胜地,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来度假的,以及那些在赌场里大把输钱的英国游客和美国游客,人们是不会关心这种事的。在天使路,伊娃·奈尔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她。 慢慢进入了夏天,大量的游客涌入拉邦德莱特。拉邦德莱特到处是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房子,就像是华特·迪斯尼动画中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芬芳的香味,马车“嗒嗒”的声音响彻在宽敞的林荫道上。赌场附近的两个大宾馆,东永和布里塔尼,仿佛兄弟一般,仿哥特式的塔楼高高耸立着。 伊娃并没有去赌场和酒吧。结束了与内德·阿特伍德的那段令人头痛和紧张的生活之后,她既心烦又感到无聊,这种情况很危险。她孤单,但又讨厌与人搭伴。有时她打打高尔夫,在清晨打,因为那时球场上没有其他人,或者骑着马在沙滩上闲逛。 于是,她遇到了托比·劳斯。 令人不安的是,劳斯一家住在她的对面。这是一条又短又窄的街道,两旁是带有花园的粉白色石头房子。街道窄得以至于可以透过窗户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屋子,这让人很不舒服。而且,这也给生活带来了困扰。 她与内德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有时会不经意地注意街对面的人。里头有一个老年人,就是托比的父亲莫里斯·劳斯爵士,有一两次他看上去对他们非常的严厉,令他们不知所措。伊娃回想起他那温和坚毅的面孔。对面还住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和一个快乐的中年妇女。但伊娃从未见过托比,直到那天早晨,在高尔夫球场。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安静的早晨,天气很热。拉邦德莱特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起床。绿色的草坪依旧挂着水珠,一排排的松树掩映着海面,开球区里又闷又热。伊娃打得不好,在第三洞时,球掉进了果岭附近的沙坑里。 由于昨晚没有睡好,伊娃的心情非常恶劣,她从肩上卸下高尔夫球袋并把它扔到了地上。她痛恨这项运动。她坐在沙坑的边缘盯着那个球。她一直盯着它,直到有一颗球飞过草坪落在果岭上,又滚回来掉到沙坑里,离她的球只有不到三英尺的距离。“混蛋!”伊娃大声说。 过了一、两分钟,一个年轻人从远处走来,他走到沙坑边缘,低下头看着她。“天啊!”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你说得很对。” “我不是故意冲着你打的!我应该先喊一声。我……” 他走进沙坑将高尔夫球袋放下,那里面大约有两打球杆。他是个强壮、朴实而又拘谨的男人,脸上那种愉快的表情是伊娃很久都没有见过的。他的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小胡子隐隐给人一种“大男人”的感觉,这与他认真庄重的举止大相径庭。 他站在那里看着伊娃。除了脸上的一片潮红,他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可以看出他在竭力避免这一点,但由于心里忐忑不安,他的脸变得更红了。“我以前没见过你。”他说。 “真的?”伊娃说,并且有意识地不去看他。 然后,托比·劳斯非常坦率地直奔主题。“告诉我,”他说,“你是结了婚还是没有呢?”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会。当天下午,托比·劳斯就向家人宣布他结识了一位美丽女士,虽然她曾经遇人不淑,但他决定支持她鼓起勇气,从新开始。 话虽然没错。但通常而言,年轻人的家庭并不会对此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伊娃很了解自己的情况,也能想到这给劳斯一家带来的影响。她完全可以想象餐桌前面无表情的众人,一声谨慎的咳嗽或匆匆一瞥的目光,或者心不在焉的一句“是么,托比?”,然后评论说认识这样一个人真是件有趣的事。伊娃希望家里的女性成员,劳斯夫人,以及托比的妹妹嘉妮丝,不要掩饰对自己的敌意。 因此,她对后来所发生的事倍感震惊。 他们一家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她。她应邀去劳斯家别墅后面的花园里喝茶。没聊几句,双方都觉得能够结识对方是一件幸运的事,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就像内德·阿特伍德所认识的世界里,不幸的是,也像你我通常认识的那个世界里,这种事经常发生。伊娃最初的疑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感激;她的神经也不再紧张;她开始觉得非常快乐。 伊莱娜·劳斯,托比的母亲,是个伊娃一样坦率的女人。红头发的嘉妮丝二十三岁,非常羡慕她的美貌。本舅舅,尽管总是抽烟而且寡言少语,但在争论的时候总是站在她这一边。莫里斯爵士,那个老头,经常让她对他的一些收藏发表意见。这是一种荣幸。至于托比…… 托比是一个很好,很有责任心的年轻人。这可不是乱说。如果你含糊地暗示他的衬衫太朴素,他会幽默地回答。 “毕竟,我要先成为,”他指出。 “成为什么?”嘉妮丝问。 “凯撒的妻子,”托比说,“作为胡克森银行拉邦德莱特分行的经理,”——即使到了现在,这些话也能让他快乐的大笑——“我必须非常谨慎,在伦敦,他们不允许自己的雇员行为不检。” “不都是这样吗?”嘉妮丝问道。“我的意思是,即使是在法国,你也很少能看到有银行职员在柜台后面藏一个美女或是在上班时间里傻瞪眼。” “我想,”伊莱娜·劳斯评论道,“一个乱糟糟的银行反而会让人觉得好些。” 托比看上去有一点吃惊。但他一边抚弄着小胡子,一边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胡克森银行,”他说,“英国最古老的银行之一。当他们还是金匠的时候,他们就在坦普尔巴的附近。”他转过身来看着伊娃,“在父亲的收藏中有一个金制的小雕像,他们曾经用它来做徽章。” 像往常一样,大家默默认可了他的这一番陈述。在家里,莫里斯·劳斯爵士的业余爱好,他的收藏,是绝不能玩笑的对象;而且那堆垃圾中有一部分的确是令人赞叹的精品。 他把那些收藏放在他的研究室里,那是一楼的一间大屋子,从这里可以俯视外面的街道。他经常在那里待到很晚。屋子的对面就是伊娃的卧室,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她和内德·阿特伍德有一两次通过窗户看到对面没拉上窗帘的研究室:一个拿着放大镜的老人,和善的面孔,沿着墙摆着一排排的玻璃柜。 过去的日子已经跟现在没什么关系。对于劳斯一家而言,内德·阿特伍德仿佛从未存在过。事实上,莫里斯·劳斯爵士曾经含糊的提到过这个问题,但是,当她面露不解时,他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 接着,到了七月底,托比向她求婚了。 伊娃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在乎他;是多么地喜欢他那稳重的个性和爽朗的笑声。你可以 依赖托比。有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点娇惯她,这让她觉得,这也许很荒谬,自己又像是个孩子。 在拉邦德莱特有一家非常优雅的餐厅,叫做森林餐厅,那是一个开放式的餐厅,周围的树丛里挂了许多中国灯笼。伊娃那天晚上看着特别漂亮,暗淡的灰色晚装衬托出她粉红色的肌肤。托比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朴素的衬衫。“呃,”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内德·阿特伍德可不会这么说!“但我很爱你,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 “你好,伊娃。”一个声音来自她的肩后。 一瞬间,她以为是内德。 虽然不是内德,却是他的一个朋友。她从未想到能在森林餐厅这样的地方遇见他们。作为惯例,在这个季节,他们应该是九点半吃过晚餐,然后去赌场玩到天亮。伊娃认出了那张笑脸,但是记不起他的名字。“跳个舞吗?”无名氏先生令人厌烦地邀请她。 “不,谢谢。今晚我不打算跳舞。” “啊,真遗憾!”无名氏先生满嘴嘟囔着走了。他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某次晚宴,她觉得他几乎是朝着她大笑。“你的一个朋友?”托比问。 “不,”伊娃回答。乐队又开始了演奏,曲子是几年前的一首华尔兹。“是我前夫的一个朋友。” 托比清了清喉咙。他觉得她仿佛就是一个只存在于理想中的浪漫、美丽的女人,却又实实在在打动了他。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内德·阿特伍德。伊娃也从未告诉过托比真正的内德是什么样子。她只是顺嘴乱说:“他很棒,真的。”这句简单的评价使托比·劳斯的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妒嫉。 他又一次清了清喉咙。“关于这件事,是否还有什么问题,”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向你求婚这件事。如果你还需要些时间再考虑……” 乐队演奏的曲子在伊娃的脑海里回荡,让她回忆起以前那段不愉快的日子。“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托比继续说道,手足无措的放下了那把刀,“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痛快的答复,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伊娃把手伸了过去。“我愿意,”她说,“愿意,愿意,愿意!” 托比愣了整整十秒钟,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玻璃品;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公共场合,便缩回了双手。他严肃地神情不但让伊娃觉得惊讶,更让她感到不安。她很想知道托比·劳斯是否真懂女人。“怎么了?”她问。 托比考虑了一下。“我想我们最好再来一杯,”他说。然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仿佛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俩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订婚了。 两周后,在纽约的一间酒吧里,内德·阿特伍德从一个刚下船的朋友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在得知消息的几分钟内,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停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然后他走出去预订了一张两天后开往诺曼底的船票。 这时,他们三个人谁都不会想到,一场悲剧将在天使路的一栋别墅里拉开序幕。 第二章 凌晨一点差一刻,内德·阿特伍德从赌场大道拐进了天使路。 远远看去,大灯塔的光束从空中扫过。一天的酷热渐渐消退,但是余温似乎仍从热烘烘的柏油路面上蒸腾而起。拉邦德莱特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少数几个到了季末还呆着的游客在赌场里,一直玩到天明。 因此,没人看到这个看上去年纪尚轻,穿着深色毛绒西装,戴着呢帽的人,他在天使路的路口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他紧咬牙关,双眼混沌仿佛喝过酒似的。但是,至少今夜,内德没有喝酒,只不过情绪有点激动。 伊娃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爱:他说服自己相信这点。 他现在可以承认,那天下午在东永饭店的酒吧里夸口要把她夺回来是不明智的。那是个错误。他本该悄悄地溜回拉邦德莱特,就像他现在悄不吱声地沿天使路走着,手里拿着伊娃别墅的钥匙。 伊娃住的米拉马别墅在路左侧半中间的地方。走近别墅的时候,内德本能地朝街对面的房子瞥了一眼。跟伊娃的别墅一样,劳斯家的别墅也是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白石墙红瓦顶。跟伊娃的别墅一样,房子离街道几英尺远,前面是高墙,还有一扇小小的铁栅栏门。 内德看到了他期望看到的东西。黑漆漆的底楼。上面的楼层也是黑漆漆的,除了莫里斯·劳斯爵士书房的两扇窗子里亮着灯光。铁制的百叶窗在这两扇窗后折拢;窗帘并没有拉上以阻挡夜晚的炎热。“很好!”内德大声说道,深深地吸了口芳香的空气。 尽管他根本不担心那老头会听到,并且无论如何也没理由咒骂,他还是轻手轻脚地走着。他打开伊娃别墅围墙的门,匆匆走上小径来到房子的前门。他把前门钥匙插进了门锁,这是他为了更加快乐或者至少更加狂乱的日子保留的;他又一次深呼吸,在心里对异教徒的神明作了下祷告,然后按计划侧身走了进去。 伊娃是醒着还是睡了?在米拉马别墅,没有灯光不代表什么。伊娃一直有这个习惯,他称之为病态的受尊敬的习惯,在夜幕降临后把每扇窗户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 但楼下大厅一片黑暗。里面有家具蜡粉跟咖啡的味道,这些味道似乎萦绕在法式房子里:带回了以往所有的细节。他摸索着穿过大厅来到楼梯那儿,踮着脚尖上了楼。 楼梯窄窄的,很漂亮,有着青色细铜丝盘成精巧花样的扶手,楼梯靠着墙就象一个贝壳的曲线。但它又高又陡,厚厚的地毯由老式的黄铜梯毯夹条固定着。他有多少次是在黑暗中走上这些楼梯的啊!他有多少次听到时钟滴答,感觉心中恶意翻腾;因为他爱她,但是(他认为)她对他可能不忠实。有一根夹条,他记得——靠近楼梯顶端,在离伊娃卧室门不远的地方——松掉了。他被绊倒过好多次,并且有一次他发誓它会要了他的命。 内德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往上走。伊娃还醒着。他可以看见从她卧室门缝下面露出的一丝光线。他心思全在那灯光上,完全忘了他曾诅咒发誓要避开的那根松动的夹条;接着,他理所当然地被它摔趴下了。“该死!”他大声说道。 伊娃·奈尔在卧室里听到了那声叫喊。 她知道是谁。 伊娃坐在梳妆台镜子前,用发刷一下一下缓慢而镇定地梳着头发。镜子上方的吊灯是屋里惟一的光源,映照出她宜人的秀色:浓密的浅栗色头发落在肩头,灰色的眼眸闪闪发亮。当她的头随着梳头的动作朝后仰时,便露出桀骜的肩膀上圆润的脖子来。她穿着白色丝质睡衣,白缎子便鞋。 伊娃没有回头。她继续梳着头发。但在背后的门打开前,她感到一瞬间莫名的恐慌,接着她看到镜子里映出内德·阿特伍德的脸庞。 内德尽管冷静清醒,但还是几乎打了哭腔。“听着,”门还未完全打开,他就开口说道,“你不能那么做!” 伊娃听见自己在说话。她的恐慌并没有减少,反而在加剧。但她继续梳着头发,也许是为了掩饰手臂的颤抖。“我猜就是你,”她平静地说道。“你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吧?” “没有!我——” “嘘——嘘,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爱你,”内德说着,张开了双臂。 “你对我发誓说你丢了那把钥匙。这么说你又对我撒谎了?” “没时间纠缠这些小事,”内德说道,心里很清楚这根本不是小事。“你真打算嫁给这个叫作劳斯的家伙么?”他愤怒地吐出这个名字。 “是的。” 两人都本能地朝两扇窗帘紧拉的窗户瞥了一眼,窗户下面就是街道。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能请你注意起码的礼貌吗?”伊娃问。 “只要我还爱你就不能。” 毫无疑问:他差不多哭了。在演戏吗?伊娃感到怀疑。至少有那么一刻,某种东西击碎了内德无精打采的嘲讽和气派十足的自信,他曾靠着这些面对世界。但这很快就过去了,内德又恢复到他原来的样子。他大步走过房间,把帽子扔到床上,然后坐在了一把安乐椅上。 伊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街对面……”她开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伊娃问。她放下发刷,在梳妆台的凳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那个老头。莫里斯·劳斯爵士……” “哦?你又是怎么碰巧知道他的?” “他每天都熬夜,”内德答道,“在街对面的一间屋子里。对着他的收藏,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从那些窗口,你可以直接看到这间屋子里头。” 卧室里很热,闻得到浴盐跟香烟的味道。内德轻松自在地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曲着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打量着这间屋子。他的脸因为讥讽而变得严厉。这不仅仅是一张漂亮而严峻的脸:额头、双眼还有嘴部的线条,都显示出这是一张富有想象力的甚至智慧的脸。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墙面,墙用暗红色的缎子装饰。他看着这许许多多的镜子,看着床,他的帽子在床罩上。他看着床边的电话,看着梳妆台上方孤零零的灯。“他们非常圣洁,不是吗?”他嘲讽道。 “谁?” “劳斯一家呀。如果那老头知道你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殷切招待一位客人……” 伊娃站了起来,却又重新坐下。“别担心,”内德尖刻地补充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恶棍。” “那能不能请你离开这儿?” 他的语调变得绝望起来。“我所想知道的,”他坚持说道,“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嫁给这个家伙?” “因为我碰巧爱上了他。” “胡说,”内德带着不动声色的傲慢说道,对她的说法置之不理。 “要多久,”伊娃说道,“你才能说完你要说的话?” “不可能是因为钱,”他沉思着说。“你的钱已经超过你可能的需要了。不,我的蜜糖小女巫:不是钱的问题。恰恰相反。” “什么意思:恰恰相反?” 内德直截了当得叫人害怕。“你觉得对面那头老山羊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地要把他自命不凡的儿子嫁给你?是因为你的钱,我亲爱的。所以,帮帮忙吧,事情就是这样。” 伊娃拿起发刷朝他扔了过去。他在破坏她试图建立起的一切,就象他惯常所为的那样。他轻松自在地坐着,领带落在他粗劣的深色西服外套上,一个真心想要解决问题的人,却在引发不安的气氛。伊娃胸口发痛,她想大哭一场。“那么我想,”她怒火中烧,问道,“你对劳斯一家很了解咯?” 他很认真地对待这个提问。“我不认识他们,不认识。但我收集了所有我能收集的关于他们的消息。解开整个事件的钥匙在于……” “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伊娃说,“也许你可以把你的钥匙还给我了。” “钥匙?” “这房子的钥匙。你现在正用手指捻着的那把钥匙,在钥匙圈里。我想确保这是你最后一次把我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了。” “伊娃,看在上帝的份上!” “请您说话轻点声。” “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内德说着,坐直了身子。然后当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他的声音变得忿忿不平。“你怎么了?你变了。” “是吗?” “为什么突然热衷起神圣了?你以前可是个凡人。现在你傲慢轻率,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你遇见劳斯这家子,你的德行能叫自感羞愧。” “真的吗?” 在一阵危险而窒息的沉默中,内德一跃而起。“别坐在那儿说,‘真的’,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你可别跟我说你爱上了这个托比·劳斯。我谅你也不敢说!” “你凭什么反对托比·劳斯,亲爱的内德?” “没什么。除了大家伙儿说他是个白痴,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也许不错,他也许是极品的垃圾。但他不是适合你的类型。我才是,不论好坏。” 伊娃打了个冷战。 “那么,”内德对着一面镜子喊道,“到底该拿这样的女人怎么办?”然后他顿了顿。“我想,”他又说道,带着一种她过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情,“只有一件事是我该做的。” 伊娃也跳了起来。“你性感撩人,”内德说,“尤其是穿着那些睡衣,会叫一个隐士忘乎所以的,而我根本不是隐士。” “你再敢靠近我!” “我觉得,”内德说,他突然感到沮丧,“我象是通俗剧里的恶棍。女主人公战战兢兢地站在面前,不敢叫出声来,惟恐……”他朝窗户点点头。接着,他的表情变了。“很好,”他狡黠地说。“为什么不当个恶棍?为什么不做个偷偷爬进来的流氓呢?你会喜欢的。” “我会抓伤你的!我警告你!” “干得好。那就更像了。” “内德,我没在开玩笑!” “我也没在开玩笑。你会抓我的,但只在开始的时候。这我不介意。” “你总说你压根儿不在乎什么尊严。但你过去引以为豪的是公平竞赛的精神。假如——” “你觉得马路对面的老山羊听不到什么,是吗?” “内德,你在干什么?从窗户那儿回来!” 虽然为时稍晚,伊娃还是想起了梳妆台上的灯。她手伸过头顶摸索着把灯关了,屋子陷入黑暗。窗子被厚厚的缎子窗帘覆盖着;里面是花边窗帘,遮住开着的窗户。内德在缎子窗帘的褶皱里摸索,掀起了其中的一角,一阵微凉的空气吹了进来。除非有绝对的必要,他无意真的让伊娃发窘;并且他所看到的让他放了心。“莫里斯·劳斯还没睡?是不是?” “是的,他还没睡。不过他根本没注意这儿。他拿了个放大镜,在看一个像是鼻烟壶的东西。等等!” “怎么了?” “有人跟他在一起;但我看不见是谁。” “托比,可能是吧。”伊娃感到透不过气,原本轻轻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内德·阿特伍德,你能不能从窗户那儿回来?” 也就在那一刻,他们才都意识到梳妆台上的灯灭了。 天使路上微弱的灯光透了一点进来,在内德转身时,照亮了他一侧的脸庞。他发现屋里一片黑暗,嘴角傻乎乎的表情显出他的天真以及孩子般的惊奇。他放下花边窗纱,拉上窗帘,阻隔了惟一的光线。 卧室里似乎热不可耐。伊娃再次把手伸过头顶去摸吊灯的开关,但没找到。她没继续找下去,而是离开梳妆台的凳子,跌跌撞撞地穿过卧室,试图离他远些。 “伊娃,听着……” “这真是越来越荒唐了。能请你把灯打开吗?” “我怎么开?你比我离灯近!” “不,我不比你近。我……” “哦,”内德好奇地说。 她听出那种语调,更害怕了。这是胜利的信号。 内德不会明白,或者,以他头脑简单的虚荣自负所无法明白的,是伊娃发觉他很讨厌。现在情形已不单单是尴尬了:这已经变成一场噩梦。而且,在所有的解决方法里,有一种是她永远也不会去想的,那就是去求救——比方说,叫仆人们来——然后结束这局面。 伊娃·奈尔知道没人会相信她对这种事件的解释,她已经完全习惯了。以前没人信过,将来也不会有。这就是她的人生经验。老实说,她害怕仆人们知道这件事的程度,几乎跟害怕劳斯家知道这件事的程度相仿。仆人们会嚼舌。从一张嘴不停歇地传到另一张嘴,每讲一次,都会添枝加叶。比如说,新来的女仆伊维特…… “给我个说得通的理由,”内德冷冷地说,“为什么你要嫁给劳斯这家伙。” 她的声音从黑暗中刺耳地冒了出来,尽管不响。“看在上帝份上,走吧。你不相信我爱上了他,但那是事实。不管怎么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我的事情。永远不会。你觉得你有权利要求我吗?” “是的。” “什么权利?” “我过来给你看。” 尽管一片黑暗,内德仍能清楚地知道她在干什么,就象亲眼所见。通过衣服的沙沙声,弹簧的咯吱声,他知道她抓起了床脚边缀满花边的睡衣,并且正在往身上穿。她费力地穿着,还差一条袖子的时候,他抓到了她。 还有另一种恐惧。伊娃从来都没有忘记。没有女人——会忘记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就算她世间的相识一直试图说服她。她可能以为忘了,但其实没有。伊娃是人;她一个人独处了好几个月;而内德·阿特伍德,不管怎么说,自有他的好处。要是……? 内德抓住她的时候,她用拳头打他,打得激烈却不在点上。“松手!你弄疼我了!” “那你打算乖乖听话吗?” “不!内德,仆人们……” “胡说。只有老莫普西。” “莫普西走了,有个新女仆。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四处打探。无论如何,能不能请你有点起码的礼貌不要……” “那你打算乖乖地听话吗?” “不!” 伊娃个子很高,只差他两英寸。但她身体苗条柔软,没什么气力。但这次,即使内德脑筋不济,也明显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这不是欲迎还拒,而是确确实实的反抗。这种感觉弥漫在空气中,而内德·阿特伍德并不傻。但是,怀里搂着伊娃,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能自持了。 而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hr /> 注释: 第三章 电话铃的喧哗声在任何地方都是糟糕的。此时铃声穿透卧室的黑暗,带来谴责般的喧闹和哗啦啦的嗤笑。铃声不停地响着。他们两人惊恐得丧失了心智,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好像电话会偷听到一样。“伊娃,不要接!” “放开我!如果那是……” “胡说!随它响去!” “可如果他们看见了……?”他们就站在电话桌的咫尺之处。伊娃本能地伸出手要拿起话筒,而他却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这么做。一场叮当作响的混战之后,电话听筒如滑垒一般从原来的钩子上脱离,“咔哒咔哒”地坠落,重击在桌上。尖锐刺耳的铃声中断了。寂静中他们两人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喂?伊娃?”黑暗中传来的是托比·劳斯的声音。内德放开她的手臂逐渐后退。他之前从未听过这声音,但要猜是谁却并不困难。“喂?伊娃?” 伊娃摸索着滑动的电话,将它重重抵在墙上,然后终于可以将话筒接起。她强烈的呼吸逐渐缓和,任何不相关的人应该都会钦佩她。她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克制且近乎不经意,“喂?是你吗,托比?” 托比·劳斯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通过电话的浓缩后,他的每个音节两人都能听得见。“很抱歉半夜把你吵醒,”托比说,“但我睡不着。我不得不打电话给你。你介意么?” 内德·阿特伍德跌跌撞撞地打开了在梳妆台上的灯。 他可能以为伊娃会因此而怒视他,但她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确定窗帘已经拉好,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灯亮,甚至没有注意他。托比爽快的道歉让伊娃感到无所畏惧。可那还不是全部。托比说话时是如此的温柔,对于以自我中心的内德而言,这声音听起来让人战栗,甚至相当可笑,他未曾想过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男人会这么说话。 内德开始露齿而笑。然而很快就有件事让快乐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托比亲爱的!”伊娃低声说道。 没有错。这种声调来自一个正在恋爱,或者认为自己在恋爱的女人。她的脸庞容光焕发。她的慰藉,她的感激,似乎一切都在向那个男人倾倒。 “你不介意我打电话来么?”托比询问道。 “托比,当然不!你……你好吗?” “我很好。只是睡不着。” “我是说,你在哪儿?” “我在楼下会客室,”托比先生全神贯注地回答道,他明显没有从问句中听出古怪来,“我本来在我楼上的房间里。可是我不断回想着你的可爱,所以不得不打电话给你。” “托比,亲爱的!”(“卑鄙小人!”内德·阿特伍德说。) 别人展示的情感中总有些特别空洞的东西,即使你自己可能恰好正在分享那些情感。“我觉得你好可爱,”托比认真地向她保证。“呃……你喜欢咱们今晚看的英国演员的演出么?”(“他一大早在这时间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开戏剧评论研讨会吗?”内德问,“讨厌的家伙闭嘴吧!”) “托比,我真的很喜欢!我觉得萧相当亲切。”(“萧,”内德心里说,“亲切。哦,我的上帝!”) 然而,看着伊娃脸上的表情,他有理由感到恶心。 托比听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不过,我感觉这出戏有些部分相当露骨。你没有感到震惊吧,是吗?”(“我不相信,”内德嘀咕着,他睁大了眼睛盯着电话,“真是不相信!”)“妈妈、嘉妮丝和本舅舅,”托比接着说道,“他们都说没问题。但我不清楚。”有些人被萧先生的观点激怒到慌张乃至困惑,托比便是其中一员。“我可能有些守旧。尽管如此,在我看来,女人对于某些事情,我是说有教养的女人,并没有知晓的必要。” “我并没有感到震惊,托比亲爱的。” “呃,”劳斯先生只好妥协。你可以想象他在电话那端坐立不安的情形。“那……那就是我想说的全部话,真的。”(“天啊,好有骑士风度的诗人哦!”) 托比忍住没有再说别的。“记着哦,咱们明天要去郊游。应该是个阳光灿烂的天气。哦,顺便说一句,老头子今晚的收藏里多了一个小装饰品,他高兴坏了。”(“是啊,”内德冷笑道,“一分钟前,我们看到那老色鬼正沾沾自喜地欣赏呢。”) “是啊,托比,”伊娃附和着,“我们看到了……” 这句话她脱口而出,且这无异于近乎失足。茫然的不安再度浮过她的脑际。她抬头一瞥,看见内德脸上扭曲的笑容,可说是可憎,也可说是迷人。她的声音继续道:“我是说,我们今晚看到了一场非常棒的演出。” “非常棒啊,不是么?”托比说,“可我不能再打扰你休息睡觉了。晚安,亲爱的。” “晚安,托比。你不知道,也可能永远猜不到,我听到你的声音是多么高兴!” 她将电话放回原处,接着是一阵寂静。 伊娃仍然坐在床边,一只手放在电话上,另一只手将蕾丝长睡衣拉到胸口处。她抬头看着内德,灰色眼眸下方的脸颊上带着一抹红晕。她修长柔滑的秀发勾廓出精巧的脸庞,闪烁着棕色的亮泽,甚至有些凌乱。她伸手将头发抚到背后。 粉色的指甲闪耀着,与白皙的手臂形成对比。那种感觉虽然如此接近,但仍觉得距离遥远,潜在的热情虽然被封存,但仍在血液里涌动,她的可爱足以转变任何男人的思维。 内德看着她,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打火机的火焰在他手中摇曳,然后他将打火机“啪”地合上。他全身的神经都在抽动,但他努力压抑着这一切。房间里紧迫凝重的沉寂,就连钟的滴答声也无法将其打破。 内德并不急。“好吧,”最后他终于斗胆说道。他清了清嗓子:“说吧。” “说什么?” “戴上你的帽子马上走。” “戴上你的帽子,”伊娃镇定地重复道,“马上走。” “我懂了,”他注视着香烟的前端,又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层烟圈,“良心让你着烦,对吧?” 那并非事实,但其中确实有一点点事实,令伊娃满脸通红。高高的内德显得十分懒散,看着好像在研究着香烟的尾端,用他那魔鬼般的侦探本能探察着细节。“告诉我,我的蜜糖小女巫。你没有过丝毫忧虑么?” “忧虑什么?” “和劳斯一家在一起的生活。” “内德,你根本不会理解。” “我不够‘优秀’么?不如马路对面的那个低能儿么?” 伊娃站起身来,调整了一下长睡衣。围于腰间的粉色缎带总是松开,她将其重新打了个结。“你本可以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她道,“可你说话时所用的好多字眼只有生气的孩子才会说。” “是啊,但那是另一回事。你和他说话的表情和姿态已经令我忍无可忍了。” “真的?” “是啊,真的。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谢谢。” “可当你对托比·劳斯说话时,你似乎下定决心要按照他调整你的思维。天哪,你都说了些什么啊!萧很‘亲切’。最后你会被动地确信自己和他一样愚蠢。你会么?如果你不得不和那家伙在结婚前就那样说话,结婚后会怎么样啊?”他温柔地说,“伊娃,你没有过丝毫疑虑么?”(该死的!)“怎么回事?”内德问道,又吐出一阵烟云,“你怎么敢不听听我的申诉呢?” “我不怕你了。” “你对这个劳斯家都了解些什么了,真的了解么?” “在我们结婚以前,我对你了解些什么?如果那么说的话,我在你遇见我之前对你的生活知道过什么?除了你很自私……” “同意。” “残忍……” “伊娃亲爱的,我们在谈论劳斯家。你对什么倾心了?他们的所谓受人尊重?” “我当然想受人尊重。每个女人都想。” “没错!” “你的聪明是不足取的,亲爱的。你瞧,我喜欢他们。我喜欢劳斯妈妈、劳斯爸爸、托比、嘉妮丝和本舅舅。他们都很友好,他们行事正派,他们并不让人感到乏味。他们是那么的,”她在头脑中搜索着,“那么的心智健全。” “而且,劳斯爸爸喜欢你的银行账户。” “你岂敢那么说!” “我无法证明,但有一天……” 内德不说话。他手背交叉着放在额头上,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那种感情她感说是真实的:崭新的感情,困惑、绝望,甚至是和善。“伊娃,”他唐突地说,“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做什么?” “我不会让你去犯错的。” 他走过去将烟压熄在梳妆台上的玻璃烟灰缸里,伊娃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凝视着他。作为一个那样了解他的女人,她感觉到了一种情绪。内德转过身来。前额上有细小的水平皱纹,显现在脆硬的金发下。“伊娃,我今天从东永那里知道了些事。” “哦?” “他们说,”他继续说着,吹开烟雾向着窗户点头,“劳斯爸爸的耳朵相当聋。不过,如果我猛地拉开窗帘,朝着外面大声问候他……” 沉默。 一种生理疾病的感觉,古怪得像是晕船一般,开始在伊娃的胃里升腾,而且似乎在蔓延,甚至于模糊了她的视线。没有什么看起来真实。闷热房间里香烟的烟雾使人窒息。她看见内德的蓝眼睛透过烟雾看着自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弱,效果却深远。“你不可以开那样丑恶的玩笑!” “不可以么?” “不!连你都不可以!” “可那是丑恶的玩笑么?”内德幽幽问着,用手指指着她,“你做了些什么?你是百分百无辜的,不是么?” “是!” “我再次对你说:你是美德的标榜。我只是个恶棍。即使我有钥匙,我也会用暴力进到这里来。”他继续道,“假设我大吵大闹呢?你害怕什么呢?” 她感到嘴唇干燥。一切都像发生在虚无之中,光线闪烁如碎片,声音长久才入耳。“我是个该被痛打的粗暴者——更精确地说,如果托比·劳斯可以那么干的话。你试图把我赶出去,不是么?当然,你忠心耿耿的朋友们了解你,而且还会在你告诉他们的第一时间相信你!好吧!我不会否认你的陈述,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真的厌恶鄙视我,如果这些人都像你所说的一样,你自己为什么不向外大喊一声,而是在我威胁那么做的时候大吃一惊呢?” “内德,我解释不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明白!” “为什么不会?” 伊娃感到无助到无语,她甩了甩手臂。用半打的词汇形容这个世界么?“我只能说——”伊娃说。尽管泪水满溢,她依旧平静地说着:“我宁可去死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你今晚在这里。” 内德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你会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然后转身快速向窗户走去。 伊娃的第一反应是把灯关掉。她向前跑去,睡袍的缎质腰带再次松开了,她几乎被层叠的褶皱绊倒。事后她也记不起自己有没有向他尖声叫喊过。她蹒跚地跨过梳妆台长凳,将手伸向吊灯的开关,摇摇晃晃地找到了。房间变得漆黑一片,她几乎欣慰地喊出声来。 现在的内德,哪怕是在他当下的意识里,是否曾的确要对着街对面的莫里斯·劳斯爵士大喊,这也许被存疑。然而,无论如何,那并不会有任何不同。 他猛地将织锦窗帘拉到身后,木环咔哒作响。他将下方的网状窗帘推起,向外窥视。但他所做的一切仅止于此。 他径直看着不到五十英尺处的街对面,莫里斯·劳斯爵士书房通亮的窗下。那是法式风格的落地窗,窗户的外面是小石子和锻铁铸造的阳台,恰好位于前门的正上方。这些窗户向外半开,钢质窗栓并没有关上,窗帘也大敞着。 然而书房里的情形看上去和仅仅几分钟之前内德第一次瞥见的时候不一样。“内德!”伊娃的声音中滋生起恐惧的感觉。 没有回答。“内德!那是什么?” 他伸手指着,那已足够。 他们看见的是一间中等大小的方形房间,墙边排列着风格古怪和形状各异的古董玻璃柜。透过那两扇窗几乎可以对房间一览无余。一排排古董柜之中夹杂着一两架书柜。家具有着细长的镀金和织锦装饰,抵着白墙立在地毯的一块灰白污点上。内德上次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而现在,中央吊灯的光辉将映照着那番景象,清晰得可怕,令两位旁观者都无法忍受。 透过左手边的窗户,他们能看见莫里斯·劳斯爵士的大平顶桌靠左手边的墙头而立。透过右手边的窗户,他们能看见白色的大理石壁炉嵌在右手边的墙中。而在书房的后方——更精确地说,在面对他们的那面墙上——可以看见通向二楼大厅的门。 他们看见有人正在轻轻地关上那扇门。 他们看见门动了一下,有人匆忙离开了书房。伊娃来得晚了些,恰好没有瞥见那张事后会让她做噩梦的脸。可是内德看到了。 正在关闭的门边,有人伸出了一只手,在那种距离看来,好像是一只小手,手上戴着褐色的手套。这只手触及了门另一侧的电灯开关。灵活的手指弯了一下,按下开关,中央吊灯熄灭了。然后,高高的白门轻轻地关上了,门上装的是金属手柄,而不是球形的手把。 现在只剩下书桌上的台灯,那盏绿色玻璃灯罩罩着的小型办公室台灯,将暗淡的光投射在左手墙边的大平顶桌和紧挨着的转椅上。莫里斯·劳斯爵士坐在他平日的转椅上,他们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此刻并没有手拿放大镜,而且他再也无法拿起放大镜了。 放大镜摆放在书桌的记事簿上。记事簿上,或者说整张桌上,都洒满了一件东西的碎片。碎片的数量众多,古怪而奇特。透明的碎片现出粉色的光泽,隐约闪烁着反射光线,宛若穿过玫瑰色的雪花一般。那些碎片中仿佛还有金子,也许又是别的什么。然而色彩难以辨别,因为满桌甚至是墙上,都有飞溅开来的血迹。 伊娃·奈尔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即便恶心的感觉已经升腾到咽喉,她仍旧不愿相信自己所目睹的一切。这样究竟站了多久,事后她也记不起来了。“内德,我要……” “安静!” 莫里斯·劳斯爵士的头部遭到此刻看不见的某种武器的反复击打。他的膝盖楔入桌子的开口处,这才阻止他的身体滑出椅子。他的下巴垂在胸口,柔软的双手挂下来。血液如同绘制的面具般穿过整张脸,沿着面颊流淌,直至鼻子底下,仿佛为那只静止的头颅做了一顶帽子。 第四章 以前他住在威斯敏斯特的安妮女王门,如今则住在拉邦德莱特的天使路上,莫里斯·劳斯爵士以这样的方式死了。 那段遥远的日子里,报纸无事可登,却有很多纸张用于印刷,他的死在英国出版界引起了轰动。诚然,在有人神秘地谋杀他之前,并没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他是谁,更不要说他是如何获得的爵士头衔。现在有关他的一切都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人们发现,爵士头衔是对于他过去人道主义活动的嘉奖。他曾经致力于消除贫民窟,改革监狱,以及改善海员的生活。 《名人录》把列出他的爱好为“收藏和人性”。他在数年后成为争议人物之一,人们认为是他们这些人几乎把英国推向崩溃。虽然他为慈善事业投入了大量资金,并总是迫使当权者为改善生活拨款,他本人却为了躲避缴纳所得税而移居国外。他身材矮胖,耳朵相当聋,唇上长着髭须,下巴还有一小撮胡子。他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在家中,他受到亲切、和蔼与开朗赢得了人们的敬重。这种敬重实至名归。莫里斯·劳斯就是他做出来的那副样子。 于是,有人以一种预谋的凶残手法打碎了他的头颅。而在凌晨那个朦胧的时段里,伊娃·奈尔和内德·阿特伍德就像两个被吓坏的孩子一般站在窗前,俯瞰着安静的街道。 伊娃无法忍受的是目睹灯光在血泊中闪耀。她从窗边退了回来,不想再看一眼。“内德,离开那里!”她的同伴没有回答。“内德,他不是真的……?” “是真的。至少,我认为如此。在这边看不清楚。” “或许他只是受伤了。” 她的同伴再一次未作回答。你会说在这两人中男的比女的更震惊。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看到了她所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到了褐色的手套。他继续朝着亮灯的房间窥视,心脏怦怦地跳着,喉咙干得像沙子一样。“我说,也许他仅仅是受伤了!” 内德清了清喉咙:“你意思是说我们最好……?” “我们不能过去那边,”伊娃低声说,她感到一种恐怖的情形向她袭来时,“即使我们想这么做。” “没错。我……我不打算这样做。” “他发生了什么事?” 内德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这情形太好了(或者说太糟了),简直不可能是真的。语言无法表达,他做了个挥动武器残忍砸下去的动作。他们两个的声音都很嘶哑,说话稍微出点声,传出去的语句就从烟囱管反射了回来,他们立刻重新变得沉默。内德再次清了清喉咙。“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眺望吗?比如原野望远镜?或者剧场望远镜?” “怎么?” “没什么。你有吗?” 原野望远镜。伊娃背靠着墙,僵硬地站在窗边,试图把她的思想集中到这上头。原野望远镜,赛马,长野的赛马场。就在几星期前她和劳斯一家去了长野。回忆中夹杂着闪烁的色彩和嘈杂的声音:清脆的铃声,骑师的彩色衬衫,冲过白色栏杆的马群,灿烂的阳光。莫里斯·劳斯戴着灰色的礼帽,眼前架着双筒望远镜。本舅舅像往常一样下注,然后输掉。 伊娃并没有猜测甚至在意内德为什么需要望远镜。她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走到高脚橱前,从顶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副带皮套的望远镜,塞到内德的手中。 由于中央吊灯已经熄灭,对面的房间变得越发暗了。然而,当他把望远镜瞄准右手边窗户,通过小滑轮调整焦距时,房间的一部分开始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斜对着望过去,可以看见右手的墙壁和壁炉架。壁炉架是白色大理石做的,上方的墙上挂着拿破仑皇帝的青铜奖章头像。八月的天气,火炉里空空如也,一小块织锦的火炉栏遮掩着。而在火炉的旁边却立着一架子黄铜镶头的铁制火具:铁铲,火钳和拨火棍。“如果那根拨火棍,”他开始说,“被当作……” “当作什么?” “你来看看。” “我不要!” 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她觉得他会因为她的表情发笑。不过即便是内德·阿特伍德也算不上合格的讽刺者。他的脸白得像潮湿的纸,颤抖着双手把望远镜塞回套子里。“这么正常的一家人,”他一边说,一边朝坐在古董堆里的血淋淋的死者点了点头,“这么正常的一家人,我想你会说。” 伊娃的喉咙堵塞得快要让她窒息了。“你是想告诉我你看见那个人是谁了吗?” “对。我正想告诉你。” “那个窃贼攻击他,你看见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这件肮脏的勾当,没有。我朝外看的时候,那双‘褐色手套’已经干完了。” “你看见什么了?” “‘褐色手套’完事后,把拨火棍挂回到架子上。” “如果再看见他,你能认出那个窃贼吗?” “我希望你不要再用那个词。” “哪个词?” “窃贼。” 对街亮着灯的那间书房里,门再一次地开了。但这一次的动作并没有偷偷摸摸的。门猛地转开,门缝中出现了伊莱娜·劳斯,没有比她的身影更令人敬畏的了。尽管灯光很暗,伊莱娜引人注目的步伐和手势仍然让人感到她就站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你似乎可以读到她脑中的每个想法。她打开门的时候动了一下嘴唇。通过推测或者读唇术,或者两者兼用,两名旁观者几乎可以猜出她所说的话:“莫里斯,你真的该上床睡觉了!” 伊莱娜(没有人叫她劳斯太太)是中等身材的矮胖女人,一张快活的圆脸,银灰色的短发。她裹着一件华丽的东方式晨服,手藏在袖子里,拖鞋一个劲地拍打着地面。她停在门边,又说了一遍,然后打开了中央吊灯。她裹紧手臂走上前,来到她丈夫的背后。 由于近视,伊莱娜几乎走到他面前才停了下来。经过第一扇窗户时,她摇摆的身影投射到街上。她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第二扇窗户前。 结婚三十年,极少有人看到伊莱娜·劳斯不安的样子。于是,当她退后并且开始尖叫的时候,更显出了失去理智的样子。她不停地尖叫,尖叫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尖叫声颤悠悠着直冲街头,仿佛会惊动每一栋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 伊娃·奈尔安静地说:“内德,你必须离开。快点!” 她的同伴仍没有移动。伊娃抓住他的手臂。“伊莱娜会来找我!她总是这样。然后会有警察。半分钟之内他们就会蜂拥而至。如果你现在不走,我们就完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充满恐怖的呻吟。她继续摇着他的手臂。“内德,你的话不是真的吧?你希望大叫并且暴露我们?” 他举起手并把修长结实的手指按在眼睛上方。他的肩膀向前弯曲。“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些失去理智了,就是这样。我很抱歉。” “那么请你离开好吗?” “好的。伊娃,我发誓我……!” “你的帽子在床上,在这儿。”她向床扑过去,在鸭绒被上摸索拍打着。“你得摸黑走下去。我现在不敢开灯。” “为什么不敢?” “伊维特!我的新女仆!”她脑海中浮现出伊维特年老、能干、行动迟缓却反应敏捷的形象。尽管伊维特从来不说一个多余的词,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是某种形式的评论。甚至对于托比·劳斯她也有一种伊娃无法理解的奇怪态度。对伊娃而言,伊维特象征着一个喋喋不休的世界。突然间,她想知道如果她被迫在公开法庭的证人席上说出下面这句话,那将会发生什么事:“莫里斯·劳斯爵士被杀的时候,我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不过,当然了,他绝对是清白的。” 当然,当然,当然:她先是咯咯一笑,接着笑声如火箭般爆发。她大声说道:“伊维特就睡在楼上。她肯定醒了。刚才的尖叫声能把整条街都吵醒。” 实际上尖叫声仍在继续。伊娃怀疑自己还能忍受多久。她找到帽子,扔给了内德。 “告诉我,伊娃,你真的爱上了那个该死的笨蛋吗?” “什么该死的笨蛋?” “托比·劳斯。” “啊,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你死前的任何时候,”内德回应道,“都可以谈爱。”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还不能抵抗恶意的挖苦。“那句话你已经对许多女人讲过了吧,不是么?” “是的。但这只对一个人有意义。而且,你知道是谁。” 他仍然没有动。伊娃自己都要叫起来了。她不断地把手张开又握紧,仿佛她的意志力可以化作一阵推力,迫使他移向门口。 路的对面,伊莱娜的爆发已经停止了。耳膜间留下一片寂静:接下来等待的是警察到来的匆忙脚步声。伊娃朝窗外飞快地一瞥,看见了别的东西。 伊莱娜的身边多了两个人:她可爱的女儿嘉妮丝,还有她的弟弟本。他们似乎因为灯光而睁不开眼,在门口显得跌跌撞撞的样子。伊娃可以看见嘉妮丝的红头发和本舅舅沉重疲惫的脸色。夜晚的宁静中,杂乱的词句隐隐约约地飘到街的对面来。 内德的声音唤醒了她。“镇静!”他催促道。“再过一秒钟你自己就会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穿上你的衬衣,不要担心。他们不会看见我的。我会从后门离开。” “你走之前,把钥匙还给我。”他扬起眉毛,一脸茫然。她立即予以反击:“不要装作不明白!你不可以再拥有前门的钥匙了!拜托!” “不,亲爱的。钥匙我留着。” “你说你很抱歉,对吗?那么好,你今晚把我置于如此境地,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体面的话……”看着他那副给人惹麻烦后惯于流露的后悔神情,她犹豫了。“如果你把钥匙给我,或许我会……再和你见面。” “你是那个意思吗?” “把钥匙给我!” 一秒钟之后她几乎希望自己从没有索取过钥匙。他慢吞吞地把钥匙从钥匙环上取下来,所用的时间似乎长得让人难以置信。她并不像所说的那样,想再和他见面;可她刚才所处的困境可以让她做出任何的承诺。她把钥匙放进睡衣胸前的口袋以妥善保存,并把他推向门口。 楼上大厅很安静,几乎一片漆黑,伊维特显然没有被吵醒。一束微弱的光线从大厅后方一扇没有拉下窗帘的窗户透进来,在内德摸索着通往楼梯顶部的路时仅仅照出轮廓。但还有一个问题伊娃必须要问。 她一辈子都在试图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她想摆脱不快,也许甚至是恐怖:白色的墙壁,环绕着条纹家具,华而不实的房间里,莫里斯·劳斯被拨火棍击打至死,画面的背后升起了一张人脸。然而这回不能逃避了。也就是说这种事与她的生活可能是如此的接近。她想到了警察局所在的市镇大厅塔上的那面大钟,她想到了警察局长格伦先生,她想到了灰蒙蒙的早晨和巨大的断头台。“内德,是窃贼干的,对吗?” “真他妈的有趣,”他突然说。 “什么?” “我今晚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大厅黑得就跟你的帽子一样。我发誓那扇窗的窗帘没拉起来。”他指着大厅的后方。他回忆着,头脑中的相信转变成了确信。“我在楼梯上跌倒了。就在那个杆子上。如果有一点光的话,我就不会跌倒。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德·阿特伍德,你不是那样搪塞我吧?是窃贼干的,对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老姑娘。你知道不是的。” “我不相信你!无论是啥,我都不会相信!” “小天使,别他妈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可以看见他的双眼在昏暗中几乎闪闪发光。“在人群中站出来充当弱者的护卫,这种事从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你,我的女人啊……你……” “我又怎样?” “你也不例外,就这样。” 他们脚下的楼梯陡峭弯曲,像是黑暗的深渊。内德把手放在楼梯的扶栏上,仿佛要把它摇松。“我一直踌躇不定是否应该告诉你。”他握紧拳头清晰地说道。“我讨厌与道德纠缠不清;我也不是指性道德。你瞧,这种情形于我而言并不新鲜。我听说这种事曾发生在维多利亚时代,当时还大笑呢。”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你不记得吗?这个故事发生在将近一百年前,有个叫作威廉什么什么的爵士被他的贴身男仆谋杀了。” “但可怜的莫里斯没有男仆。” “如果你仍是如此缺乏想象力的话,小天使,”内德说,“我真得把你放在膝盖上打。你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 “那场谋杀被认为让站在街对面房子窗边的一个男子目击。但他不能大声地公开谴责凶手,因为他在一位已婚女人的卧室里,一个他不应该在的地方。那么,当他们因这件谋杀逮捕了一个清白的男人时,他该怎么办?当然,那个故事是虚构的。在那件特定的案件里认定凶手身份没有任何疑问。不过这个故事被流传下来,因为人们感到兴奋的是维多利亚时代这对镇静的男女碰上这样有趣的事,却无法承认的困境。今天之前,我总以为这种情形漫画里才会有呢。”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这并不有趣。一点都不有趣。” “内德,谁干的?谁杀了他?” 她的同伴似乎对之前的问题全神贯注,没有听到她的新问题。或许他不想听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人以这事为题材写了部戏剧。” “内德,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听我说!这很重要!”昏暗中她看见他苍白的脸。“在剧中,他们回避了问题。那个可怜的家伙给警察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了凶手,似乎认为这能解决所有问题。当然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们真正脱离困境的唯一方法应该是站在公开法庭上指证真正的凶手。” 一听到“法庭”这个不祥的词,伊娃再次抓紧了他的手臂。他安慰了一下她。他已经沿着楼梯往下走了一步,现在又转过身面对她。他们刻意的嘀咕声,显现的是表面不匆忙的人内心疯狂的焦急,声音渐趋猛烈,同时越来越低。“别担心。你不会被牵扯进来的。我会处理。” “你不打算告诉警察吧?” “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但你可以告诉我。谁干的?” 他甩开她的手,又往下走了一步。他正倒退着,左手放在楼梯的扶栏上。他的脸上一片白色,露出一小排牙齿,似乎正离她而去,往后退入薄雾之中。 忽然间有个念头闪过伊娃的脑海,只有过度紧张的神经才会产生如此丑陋的念头。“不,”可恼的内德又看出了她的想法,并予以纠正,“也不要让自己为此烦恼。不是那家里的任何人,你用不着为之烦恼。” “你发誓?” “是的,”内德回答道。“我为此发誓。” “你是想折磨我吗?” 内德平静地说:“恰好相反,我只想把你裹在棉羊毛里,那是属于你的位置。那是你的男人们希望你所处的地方。但是,我敢发誓!对于你这个年纪并拥有相当经验的姑娘来说,你对这个世界的美好简单的幻想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多!好吧。”他深吸一口气,“早晚你都会知道的。” “快点告诉我,拜托!” “我们第一次朝对面看的时候……还记得吗?” 尽管她努力驱赶,那幅画面还是回到她的脑海中。内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再次看见靠着左面墙壁的大桌子,下巴上一小撮胡子的劳斯爸爸拿着放大镜,正如他戴上那顶“血帽”之前,她许多次看见的那样。现在一个阴影在画面上空盘旋,扭曲了轮廓。 “我们第一次看过去的时候,我说我认为有一个人和那老头在一起。但我看不出那是谁。” “嗯?” “可第二次,所有灯都亮着的时候……” 伊娃跟着他下了一级楼梯。她并非有意地伸出手猛推了他一下。警笛突如其来的尖叫声造成了这场意外。 外面的街上,警笛声正持续不断地扩散开来,宣示着谋杀案件,把可以听见呼喊声的范围内的所有警察都召集到了一起,追赶一名并不存在的窃贼。警笛的音符再次颤动起来,透过开着的窗户就可以清楚地听到。伊娃听到警笛后一阵盲目的惊恐,她的第一反应仅仅是一种催促内德下楼的疯狂欲望:推开他,通过行动驱使他到屋外,让自己脱离危险。她的手放在内德的肩膀上,然后推了一下。 他甚至没有时间喊出来,就失去了平衡。他的背部朝着楼梯间,脚跟踏在梯级的边缘上,左手轻轻抓了一下楼梯扶栏。他松开手,摇晃着身体,发出一声愤怒的咕哝,向后退了一步,刚好踏在下面松动了的楼梯杆上。那一刹那,她看见一脸的愚蠢与凝视,然后他跌倒了。 第五章 整个人的身子从曲折的楼梯上滚落下十六级台阶,最后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楼梯脚的墙面上。可以想见,这动静足以震房动瓦。 实际上,伊娃事后几乎记不起有什么声响。这或许是因为震惊,也可能是因为她一直以为那声响会很剧烈,结果自己神经紧张什么都没听到。对她而言,内德倒地,她气喘吁吁地冲到楼梯脚俯身查看他的情况,这中间几乎没有时间上的间隔。 她并不想伤害他。她一向认为,一个长相好看、秉性善良的女人,一个文雅兼具性感(虽说太性感了点)的女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应被怀疑企图不良。当然,她知道自己总是为丑闻提心吊胆,可她从未继续往下想,去弄清楚为什么丑闻总是像个刷子似地在她的石榴裙边流连。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偶然。 伊娃的良心又发现了。她完全确信自己杀死了内德·阿特伍德,她竟从未像现在这么爱他。楼下大厅楼梯回转的地方非常暗,她几乎被内德的身子绊倒。看来这可以作为这场噩梦的一个合适的结尾,她完全可以打开前门叫警察来让一切收场。她正想松一口气,开始抽泣,那具尸体却动了起来,开始说话了:“你以为你是在玩什么该死的鬼把戏?为什么推我?” 虽然松了口气,感觉还是不舒服。“你能起来吗?你受伤了吗?” “不,我当然没受伤。不过有点撞晕了。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嘘——!” 他似乎用手和膝盖撑着身体,晃了晃,然后使了把劲儿让自己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基本正常,只是有些不那么坚定。伊娃弯下腰,费力地扶他站起身。她触摸他的脸庞,伸手抚弄他的头发;一碰到又湿又粘的血,她又把手缩了回来:“你受伤了!” “胡说!就是有点撞晕了而已,不过感觉不舒服。肩膀不舒服。天哪,这跤摔的。听着,为什么你要推我?” “亲爱的,你脸上有血!你有火柴吗?或者打火机?点起来!” 稍停了一小会儿。“血是从我的鼻子里出来的,我感觉得到。不过有点意思,好象也没撞到鼻子;至少鼻子没什么感觉。找到打火机了,来。” 打火机的火苗一下窜了起来。他摸索着取出手帕,伊娃则把打火机从他手中拿过来,高高举起看着他。他似乎并没什么不对劲的,只是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衣服上沾着灰尘。他的鼻子一直在流血;伊娃对留在她自己手上的血感到一阵恶心。内德轻而易举地止住了血,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他捡起压皱了的帽子,掸掸灰,重新戴上。 内德的面庞一直微微显得有点愠怒与不解。他好几次舔舔嘴唇,又咽了下去,好似在品尝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他一直摇着头,松着肩,检查自己是否没事。脸色相当苍白,蓝眼睛空洞无神,皱着眉仿佛在凝神思考。 “你肯定自己没事吗?” “我非常好,谢谢。”他一把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并把它熄灭。这一瞬间闪过的,是他过去显露出来的暴烈脾气。“怪事。真怪。那,既然你已经尝试过谋杀我了,能不能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从这里出去?” 是的。这就是内德·阿特伍德,还是老样子。她被鬼魂吓着了。当时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认为…… 他俩默不做声地悄悄穿过黑漆漆的别墅,来到厨房里的后门。伊娃打开弹簧锁。门外拾级而上、高墙围绕的是一个简陋的小花园。墙边开着后院的大门,通向一条连着赌场大道的小径。 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暖洋洋的空气叫人昏昏欲睡,满是湿漉漉的青草气息与玫瑰的芬芳。屋顶上方很远的地方,内陆大灯塔的光束,每隔二十秒眩目地闪过。他俩在花园口的台阶脚下站了一会儿。伊娃现在可以顺着花园的前方听到街上传来乱哄哄的声音,这表明警察已经到了。 她凑近他的耳朵,急切地耳语道。“等等,内德。你刚才要告诉我是谁……” “晚安,”阿特伍德先生彬彬有礼地说道。 他向前欠了欠身,亲了亲她的嘴唇,一副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的样子。伊娃感到血气微微上涌。他用帽檐碰了碰她,转过身,略微蹒跚着走上台阶,步伐坚定地穿过院子走向院门。 伊娃不敢在他身后喊叫,尽管她的恐惧和害怕已经一触即发。她顾不上再次松开的睡衣腰带,跑上台阶对他疯狂地做手势,但他却没注意。这使她没有听到后门轻轻关上的咔嗒声。 她曾以为,一旦他走出这幢房子,危险就结束了。她又可以呼吸了;她就能摆脱这种害怕被别人发现的窒息了。 然而,事情并未回到原来的样子。伊娃意识到一阵不甚明确的恐惧,不知从何而来。这一切都与内德·阿特伍德有关。内德从她以前知道的那个乐乐呵呵、懒懒散散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有点疏远,又有点可怕,好象被施了魔法。到了早上他就会好的,毫无疑问。可是到了早上…… 伊娃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走下楼梯。她把手放在门上,却无法推动。门关上了。弹簧锁从里头锁住了。 对这世上每个人而言,有时候会有那么一天,百事不顺,起因不明。对大多数女人而言,这样的日子又会更多一些。开头可能并不出奇,她把用做早饭的蛋给打破了:这基本算不得大灾大难,然而确为女性深恶痛绝。接着她在起居室打碎了一件东西。这之后就全乱套了。居家生活的忙乱状况,可能象蛇的冬眠,蛰伏几个星期,然后突然觉醒,开始发作。那些根本没有生命的物件看上去像被恶魔控制住了,她因沮丧而起的愤怒还无法发作,而只能困惑地想:“我做了什么,该得到这样的报应?” 伊娃使劲儿拽着被风吹上的门把手,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 门怎么会被风吹上的? 可是并没有一点风。尽管夜晚比她想的似乎要凉快些,但在晴朗的星空与花园的树下,没有丝毫风吹草动的迹象。 可现在无所谓了。假若是恶魔星相下令让所有这些同时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问为什么又有什么好处呢。一切都发生了。她现在必须要想的是如何回到房子里。警察随时会找过来并发现她的。 敲门? 把伊维特弄醒?一想到伊维特那张结实的、毫无表情的脸,想到她脸上闪闪发亮的黑色小眼睛,以及两条中间稀疏地连着的眉毛,就叫她一阵反感,想要发火。认了吧:她怕伊维特,尽管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怕。那怎么进去呢?窗户不行:底楼的窗户,每晚都关上的,连里面的的百叶窗都拉上了。 伊娃把手搭在额头上,又一次感到了又粘又湿的血,急忙把手拿开。她的睡衣肯定也都是了。她想看看睡衣,可灯光太暗。她用相对干净的左手把睡衣拉到眼前,才在口袋里找到了内德·阿特伍德还给她的前门钥匙。 她脑海里有个声音喊道:街上都是警察!你不能转到前门去!另一个声音耳语道:不管怎样,别墅的石墙可以作为掩护,街上的人不会看到她的。她可以贴着房子悄悄转过去;何况,要是她不弄出声音的话,也许能够很快走到前门而不引起注意。 过了好一阵,伊娃才下了决心。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益发窘迫,终于小心翼翼地努力跑了起来。她紧贴着墙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在前花园,几乎迎面碰上托比·劳斯。 当然,他没有看到她。这是目前为止惟一的一次好运气。 正如她所预计的那样,他们在找她。托比已经穿过了大街,他身上穿着件长雨衣,遮住了睡衣和鞋子,手正放在米拉马别墅的大门上。 对着大街的墙可能有九英尺高,圆拱形的入口处有一扇铁栅栏门。天使路上昏暗高悬的路灯照在栗树的枝桠上,发出幽灵般的绿光;树荫将伊娃房子的前花园笼罩其中,灯光勾勒出大门外托比的身形。天使路并未到处都是警察。恰恰相反,倒是一个好管闲事的警察让伊娃免于被托比发现。托比正走到大门口,一个发急的声音雷鸣般地在他身后响起。“Attendez la, jeune - ce je vois. Vous partez l’anglais, hein. hein, hein, hEIN.”(法语,“等一下,年轻人!我看见什么了?您说英语吗,喂?喂,喂?”) 随着每一声“喂”,音节如连珠炮般弹出,气势逐步加强。脚步声咚咚地过街而来。 托比转过身,摊开双手,用法语答了话。他的法语很流利,尽管说的时候带了一种古怪的口音,伊娃常常怀疑他是故意养成这种口音,表示对任何该死的外国人不作丝毫的让步。“我只是去奈尔女士的房子。就在这儿!”他拍拍大门。 “不行,先生。不许离开房子。请您回去。快,快,快!” “可是,我跟你说——!” “请回去。请您别做傻事!” 托比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恼火的手势。伊娃看见他在路灯下转过身:透过栅栏,她看到温和的面庞,修短的胡子,棕色的卷发,现在却由于某种无法镇定的强烈情绪而绷得紧紧的。托比举起拳头,毫无疑问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至少伊娃感觉到了。“巡官先生,”他说道,必须记住法国的巡官的意思就是警察,“请问您还记得我的母亲吗?她正在楼上歇斯底里大发作。您看见她的。” “啊!”执法者说。 “她希望我来找奈尔女士。奈尔女士是惟一一个能帮助她的人。只不过我没有跟你们说。我只是到这儿来一下。”他又开始用力拍打大门。 “先生,您哪儿也不能去。” “我父亲死了……” “要是在这儿发生了杀人事件,”执法者厉声说道,“就是我的错吗?发生在拉邦德莱特的杀人事件!太过分了!我简直不敢想格伦先生会说什么。赌场里发生自杀事件——已经够糟了。而这次!”接着,这个嘶哑的声音变得绝望。“哦,我的天,又来了一个!” 这次的烦恼是由另一串脚步声引起的,这回是轻快的脚步声,急匆匆地穿过大街而来。嘉妮丝·劳斯穿着鲜艳的绯红色睡衣,走到大门口的两人面前。她蓬松的浅红色头发剪成长短发式,与身上的睡衣和小脸蛋上的苍白形成对比。二十三岁的嘉妮丝矮小结实,干净整洁,活泼固执,有着十八世纪的婀娜身姿,(有时候)也有十八世纪的娴静端庄。这会儿她一脸茫然地叫出了声。“怎么了?”她对托比喊道,“伊娃在哪儿?怎么你还站在这儿?” “因为这个傻瓜说……” “你就让那家伙给挡住了?我就不会。” 执法者显然听得懂英语。嘉妮丝透过大门的栅栏朝里看去,正好对着伊娃的双眼,但并没看到她。警笛又一次响起,叫他们头皮发麻。“这是在叫我的伙伴们,”警察冷冷地说道。“好了,先生!好了,小姐!你们是要安安静静地跟我走回去呢,还是要被押送回家?” 他一下跃入伊娃的视野,抓住托比的手臂,从斗篷下迅速抽出一根白色硬橡胶的警棍来,在手里掂了掂。“先生!”他的语调变得沉重,“我很难过!这叫我不好受。你也难过,看到自己父亲那样死去。” 然后她进了屋,置身温暖而亲切的黑暗之中。门轻轻地关上了,把所有不快都关在了她的身后。她成功了,并且相当有把握地认为没人看到她。伊娃的心砰砰地跳着;再次感到了手中湿乎乎的血污;脑子似乎变得迟钝起来。她在黑暗中蹲下身,恢复了呼吸,让头脑跟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以便能够条理不乱地跟托比通话。正在这时,楼上的电话铃响了。 现在她可不用害怕了。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理所当然,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一切必须恢复正常。她把睡衣裹得更紧,轻手轻脚地上楼去听电话。 第六章 仅仅一周之后,九月一号星期一的下午,阿里斯蒂德·格伦先生和他的朋友德莫特·金洛斯医生一起坐在东永饭店的露台上。 格伦先生扮了个鬼脸。 “我们都安排停当了,”他一边搅拌咖啡一边说,“将以谋杀莫里斯·劳斯爵士的罪名逮捕伊娃·奈尔女士。” “铁证如山了?” “不幸如此。” 德莫特·金洛斯感到一阵颤栗,“她会不会被……” 格伦先生考虑了一下。“不会的,”他半眯着眼睛,仿佛在审视一架天平,“我想不太可能,那可是条柔美的脖子。” “哦?” “最有可能的是十五年监禁。可能只有十年,甚至是五年,只要她的律师足够精明,并且善于利用她那迷人的魅力。当然啦,你也知道,即使是五年监禁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当然不是了!奈尔女士有什么反应,认罪了?” 格伦先生有些不安。“亲爱的医生,”他边说边从杯子里拿出小匙,放在一边,“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这位迷人的女士自以为已经一了百了了。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自己会被怀疑!向她说明这一点实在是件让我万分头疼的事……” 警察局长有理由感到痛苦。这起拉邦德莱特十分罕见的犯罪事件足以令他异常苦恼。 格伦先生是一个闲适的人,他是那种圆胖、和蔼、猫一样的人,是那种穿鞋罩、在钮扣孔里别一朵白玫瑰的人。作为警察局长,他很少行使普通警察的职责,而更像是拉邦德莱特的典仪官。但是格伦先生也是一个精明的人。 四周是他的辖地,白色的森林大街上,轿车和敞篷马车在傍晚的阳光下闪耀着。他们的上方是东永饭店的正面,带橙色和黑色条纹的遮阳蓬挡住了射向露台的阳光。小桌旁坐着寥寥无几的人。格伦先生那相当凸出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客人。“尽管这位奈尔女士非常凶残!”他又说,“有什么东西还是令她不安。她不得不照料劳斯这家人,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是良心吗?还是别的什么?但是就像我说的那样,证据是很充足的……” “但是,”德莫特·金洛斯用优雅的法语说,“你并不满意。” 格伦先生眯起了眼睛。“你真聪明,”他承认道,“老实说,是这样的。我并不完全满意,因此,我想请你帮个忙。” 德莫特报以温和的微笑。 金洛斯医生身上有一种难以描摹的与众不同的气质使得你很容易在人群中注意到他并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值得交往的人。也许是他脸上总带着的宽容的神情,令人觉得他和你是同一类人,他能够理解你。 那是一张和蔼平静、饱经风霜的脸,一双心不在焉的黑眼睛,多年的研究工作在这张脸上写下了些许皱纹,但是浓密的黑发却还没有染上风霜。除非从某些特定的角度看,你决不会想到,这张脸的一侧是在阿拉斯(译注,Arras,法国北部市镇,一战中曾为战场)的一次炮弹爆炸后通过整形手术修复的。这张脸充满幽默感和精明审慎,还有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显现的刚毅。 他抽着一支烟,肘边放着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尽管看似悠闲,他却从不知悠闲是何物。“继续。”他说。 警察局长压低了声音。“你可能会说这是一场完美的婚姻。我说的是奈尔女士和先生。他们称他为托比,但他的名字是霍拉提沃·劳斯。一场理想的婚姻,还有一大笔钱。几乎是一场伟大的爱情。” “伟大的爱情根本不存在,”德莫特·金洛斯审慎地说,“老天的安排是,就算A没有遇上B,跟C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格伦先生带着礼貌的怀疑审视着他:“医生,你相信这个?” “这是客观事实。” “那么我想,”格伦先生继续带着礼貌的怀疑说,“你从没见过奈尔女士吧?” “没有。”德莫特·金洛斯微微一笑,“不过我无缘结识某位女士也改变不了这个客观事实。” “啊,好吧。”格伦先生叹了口气,回到正题上来,“一周前的那个晚上,天使路的幸福别墅里举行了一次家庭聚会,参加的有莫里斯·劳斯爵士、他的夫人、他的女儿嘉妮丝、他的儿子霍拉提沃先生,以及他的妻弟本杰明·菲利普斯先生。另外还有两名仆人。8点钟的时候,奈尔女士和除了莫里斯爵士以外的劳斯一家人动身前往剧院。莫里斯爵士拒绝前往。他看起来脾气怪怪的——记住这一点!他下午像往常一样外出散步回来以后就这样了。但这种情绪发生了变化。8点半的时候,他的朋友,竖琴路的艺术品经销商维耶先生打电话给他。维耶先生说他弄到了一件珠宝、一件珍宝、一件对莫里斯爵士的收藏而言绝无仅有的奇珍!他提议说他会立刻带着这件奇珍到幸福别墅去让莫里斯爵士检视一下,而且他的确这么做了。” 格伦先生停了一下。德莫特·金洛斯医生吐出一口烟,看着飘荡在暖洋洋的空气中的烟圈。“这是件什么宝贝?”他问道。 “一个鼻烟壶,”格伦先生说,“一个据说曾属于拿破仑皇帝的鼻烟壶。”警察局长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维耶先生后来告诉我这玩意儿的价值时,”他接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天啊!人们为了这些狂热的爱好真是不惜血本啊!当然了,除了它的历史价值……”他犹豫了下。“那可是一大笔钱啊!拿破仑真的吸鼻烟吗?” 德莫特放声大笑。“我的朋友,”他说,“你看过英国舞台上有关拿破仑的片段吗?没有一个演员不在五分钟的演出中把玩着一个鼻烟壶并在第三段台词的时候把它扔过舞台的。甚至在权威文献的记载中,他也总是洒得自己一身鼻烟。” 格伦先生皱起了眉头。“这些文献的权威性,”他承认道,“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它的实际价值嘛!”他喝了口咖啡,抬起头来。“它是透明的玫瑰玛瑙做的,镶着金边,嵌了一些小钻石。如你所见,形状很独特。还附有一份鉴定书,保证它的真实性。 “莫里斯爵士大喜过望,看来他对拿破仑的遗物情有独钟。他同意买下这个鼻烟壶,要求把它留下来保管,并答应一早上就把支票送去。顺便提一句,这只鼻烟壶的钱到现在还没付,维耶先生仍然十分恼火,真的,我不责怪他。 “同天晚上,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奈尔女士和劳斯家的其他人一起去了剧院。他们看的是一出叫做《华伦夫人的职业》(译注,Mrs. arren‘s Profession,爱尔兰作家萧伯纳的剧作,写于1893年)的英国戏。他们大约十一点回到家,然后就分开了。年轻的霍拉提沃·劳斯先生护送她到门口然后离开。顺便提一下,后来检察官问他:‘先生,您有没有跟她道晚安呢?’这年轻人像只警惕的猫头鹰一样昂首挺胸生硬地说,‘先生,此事与您无关。’检察官觉得这一点很可疑,或许他们之间发生过争执,但是看来并没有这么回事。” 格伦先生又踌躇了一下。 “劳斯家的人回到别墅,莫里斯爵士冲下楼来向他们展示这件装在金绿两色盒子里的宝物。除了年轻的嘉妮丝小姐说很漂亮以外,其他人都一反常态的缺乏热情。劳斯太太说这纯粹是浪费钱。莫里斯·劳斯爵士有些恼火,他恨恨地说要回书房去清静会儿。其他人都睡觉去了。 “但是有两个人却没睡着。”格伦先生倾过身子来,轻轻敲打着桌面。他太专注于叙述,已经忘了他的咖啡已经凉了。“霍拉提沃先生,就是那个托比,承认他在凌晨一点钟起来给奈尔女士打了电话。‘哈!’检察官说,‘你无疑是在忍受爱火的煎熬了?’霍拉提沃先生忿而变色说他没有忍受任何邪火的煎熬。确实不算是一条线索,但是很明显气氛不太对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你觉得呢?” “不一定。”德莫特说。 格伦先生冲他眨了眨眼,“你不赞同?” “先不管这个,接着讲。” “嗯。他下楼去打电话,然后回来、上床睡觉。房子里漆黑一片,他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他看到莫里斯爵士的书房门下透出灯光,但他没去打搅他父亲。 “与此同时,劳斯太太也辗转难眠。她并不是为了买鼻烟壶这件事而烦恼不安,但是这的确让她有些烦。她睡不着。凌晨一点一刻——记住这个时间——她起身下楼来到她丈夫的书房。表面上是去劝他上床睡觉,实际上正如她承认的那样,是去温和地训诫一番这个一时心血来潮花大笔钱买回个玛瑙小玩意儿的人。” 格伦先生的声音变得像演员一样又高又尖。“结果!”他突然咬了咬手指,说,“她发现他坐在桌前……死了! “他的脑袋被挂在房间壁炉架上的一条拨火棍打了九下。他当时正背对房门坐着,写关于那个鼻烟壶的描述。鼻烟壶就放在他面前的便签上。但是还有一点!有一下击打——不知是偶然的还是故意的——正好落在玛瑙鼻烟壶上,把它打得粉碎!” 德莫特吹了一下口哨。 “要了这老家伙的命还不够,”格伦先生说,“还要把他的宝贝给毁了。也许只是碰巧了吧。” 德莫特越来越疑惑。“瞄准像某人的脑袋这么大的目标却偏偏打中了他面前一只小小的鼻烟壶,”他说,“这可不太容易办到。除非……当然了……” “除非什么,亲爱的医生?” “没什么,接着讲。” 格伦先生本来已经欠起身子做侧耳倾听状,他那暴凸的眼睛死死盯着德莫特,现在又跌坐回来。“这起犯罪非常残忍,”他说,“彻头彻尾的冷酷无情。表面上看,简直是疯子的行径……” “胡说,”德莫特略带嘲讽地说,“正相反,这是非同寻常的。” “非同寻常的?” “是的。原谅我打断了你,请继续。” “没有东西被盗。”格伦先生说,“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作案的人很熟悉房子,知道壁炉边通条架的位置,知道这老头有点儿耳背所以不会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他。劳斯家是快乐的一家人,几乎都是法国人。我向你保证这一点!当然了,发生这样的事,他们非常震惊。” “然后呢?” “他们去找奈尔女士,他们都很喜欢她。据说犯罪事件发现以后,霍拉提沃先生和嘉妮丝小姐都立刻决定去见奈尔女士。值勤警察拦住了他们,并告诉他们在警长赶到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这座房子。我甚至听说嘉妮丝小姐一再溜出房子,但是很明显她没有见到奈尔女士。 “警长赶到了。好啦!他盘问了他们。好啦!他们问他们能否见一下奈尔女士。警长表示可以派一个人去请她过来。那位对工作无比热忱的警察就被派去执行这项任务了。很走运的是他带着一盏灯。她的房子就在对面,你可能听说过或者在报纸上看到过了……” “是的。”德莫特承认道。 “这位警察,”格伦先生把肥胖的双肘都支在桌子上托起他那张难看的脸,“打开大门,走上小径。在那条小径上,正好在奈尔女士的别墅门外,他发现了……” “什么?”格伦先生停住话头,对方问道。 “一条粉红色的缎带,就是女人用来系在长裙或者睡衣上的那种,上面还略带血迹。” “我明白了。” 又是片刻的停顿。“但是这位警察非常狡猾。他把缎带塞进口袋,什么都没讲。他按了门铃。很快两位女人来开了门,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她们的名字是……”这时格伦先生掏出一本小小的记事本,举在眼前凝视着:“伊维特·拉杜尔,奈尔女士的女仆,还有塞莱丝汀·布歇尔,厨师。她们在暗处向他低语,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保持安静,她们把他带到楼下的房间并且解释她们刚刚看到的一切。 “伊维特·拉杜尔讲了她是如何被一阵响动惊醒,她走出房间,看见奈尔女士溜回房子。伊维特有些惊慌(尽管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叫醒了塞莱丝汀·布歇尔——那个厨师。她们悄悄溜下楼,溜进了奈尔女士的卧室。透过浴室的玻璃,她们看见奈尔女士蓬头散发气喘吁吁,正在拼命洗去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并试图用海绵擦去一件腰带已经丢失了的白色蕾丝睡衣上的血点。” 格伦先生迅速地扭头扫视了一下。 东永饭店露台上的人多了起来。正逐渐下沉消失在森林大街尽头松林中的阳光照耀着他们。 德莫特·金洛斯想道,那是一副无比生动的景象:鬼鬼祟祟暗中窥探的仆佣们,映在一面面镜子中的紧张不安的脸。对警察而言,这是一个邪恶的夜晚;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邪恶的心灵。这时,他停止了思忖,只说了句:“然后呢?” “哦!我们这位警察让伊维特和塞莱丝汀保持绝对安静。他大胆的走上楼,敲了敲奈尔女士的卧室房门。” “她在睡觉吗?” “正相反!”格伦先生带着一种赞叹的语气回答道,“她正在穿外出的衣服。她解释说就在几分钟之前霍拉提沃·劳斯先生刚刚打电话叫醒她——注意,是另一通电话——告诉了她这起悲剧。在此之前,她什么也没听见。既没有听到警笛声,也没有听到大街上的吵闹声。什么也没听见! “亲爱的医生,她的演技简直太绝了!她得知莫里斯·劳斯爵士的死讯,显得无比震惊,潸然泪下!她惊讶地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就像一朵纯洁无辜的玫瑰花,哈!她那件白色的睡衣挂在衣橱里,紧挨着的浴室里的镜子上还蒙着她拼命洗去那老头血迹时的水雾!” 德莫特感到一阵不快,插了进来:“你们那位警察呢?他干了些什么?” “他暗中窃喜,但还是一本正经问她能否到对面去安抚一下她的朋友们,然后找了个借口落在后面。” “为了……” “正是!为了偷偷拿到那件睡衣。” “哦?” “那个女仆伊维特被勒令严守秘密,还被教导如果奈尔女士问起睡衣来的话,就说已经送去洗了。他们还真的送了一些东西去洗来掩盖这个骗局。奈尔女士会担心吗?才不会呢!那几个血点已经被洗掉了。当然啦,她决没有想到那些血迹可以通过化学方法显现出来!但是亲爱的医生,那件睡衣上最有趣的地方并不是血迹!” “哦?” “正是如此!”格伦先生敲着桌子说,“伊维特·拉杜尔在我们的警官注视下仔细检查了那件睡袍。伊维特·拉杜尔发现在蕾丝上沾着一小片玫瑰玛瑙的碎片!” 这一次,警察局长的停顿不再富有戏剧性,而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经过一周耐心细致的修复,我们发现那片碎片正好可以还原到打碎的鼻烟壶上,是伊娃·奈尔女士拿起拨火棍打死那老头时飞溅到她身上去的。这事儿很关键,可以说是决定性的。我想这将断送伊娃·奈尔女士的人生。” 片刻的沉默之后,德莫特清了清喉咙。“奈尔女士,”他问道,“对这一切作何解释?” 格伦先生看起来很吃惊。 “抱歉!”德莫特接着说,“我忘了,你还没向她提及此事呢,是吧?” “医生,在这个国家里,”格伦先生庄严地宣布,“我们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轻易摊牌的。她会被要求对此作出解释的,但是那要等到她被捕以后面对检察官质询的时候了。” 就德莫特所知,这些质询可是很不愉快的。虽然不至于刑讯逼供,但是法律还是许可种种“精神”施压的形式的。一个女人要坦然面对质询并作出事后不后悔的回答,那需要非常强悍坚定的意志才行。“你确定,”他问道,“针对奈尔女士的这些证据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非常确定,先生。” “恭喜!伊维特·拉杜尔和塞莱丝汀·布歇尔呢?她们不会乱讲吗?” “不会的,这自有安排。塞莱丝汀立刻就被以受到惊吓为借口送走了。另一个,那个女仆,简直是一座力量之塔,她守口如瓶。”格伦先生看起来若有所思,“不过我觉得她似乎不太喜欢奈尔女士。” “哦?”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劳斯这家人可真是少见!不过实在不敢恭维!我觉得他们脑筋有问题!他们回答了我们的质询,保持着你们所谓的那种……”格伦先生试着用英语说出这个词,“丧流色会(上流社会)作风。他们对奈尔女士有着无尽的好感……” “他们为什么不能对她有好感呢?他们怀疑她与谋杀有关吗?” “老天,不!” “那么他们对这起谋杀有什么看法呢?” 格伦先生摆了摆手:“他们能有什么看法?强盗干的!要不就是疯子!” “但是没有东西被盗?” “是的,”格伦先生承认道,“什么也没丢。但是除了那个鼻烟壶以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被弄乱了。老头书房门左边的玻璃盒里装着另一件宝物,是一条很值钱的钻石和土耳其玉制成的项链,同样有历史渊源。” “嗯?” “项链被丢在古董柜下面,上面沾了一点血迹。疯子!” 德莫特·金洛斯医生,或许算得上是英国犯罪心理学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他带着一种有趣的神情打量着他的同伴。“一个很适宜的说法嘛,”他说。 “很适宜的说法?你说什么呀,医生?” “‘疯子’。这位所谓的窃盗狂人是怎么进入房子的呢?” “那正好是,”格伦先生说,“这家人没有想到的一点。” “说到这一点,奈尔女士又是如何进去的呢?” 格伦先生叹了口气。“恐怕,”他说,“那正是决定性的证据。天使路的四座别墅是同一家公司建造的。任何一家的钥匙都能打开另外三家的门。” 格伦先生又一次极不情愿的探过身子。“在奈尔女士睡衣的上身口袋中,”他继续说,“那位了不起的伊维特·拉杜尔发现了一把别墅的钥匙。现在问题来了!谁会把自家大门的钥匙装在睡衣口袋里?为什么呢?你能想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吗?合情合理毫无疑问的解释?为什么你在上床睡觉的时候要随身带着这么一把钥匙呢?恐怕只有一种解释,奈尔女士要用它进入街对面的房子。这是她在谋杀当晚到过幸福别墅的有力证据。” 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但是……她的动机呢?”德莫特坚持道。 格伦先生告诉了他。 太阳已经没入大街对面的树丛之后。天空中还残留着绯红的云霞,空气中洋溢着温和持久的暖意。法国的阳光有时像聚光灯一样刺目,当它那耀眼的光芒从他们眼中逝去时,他们眨着眼睛来适应它。格伦先生的前额上还沾着一粒细微的汗珠。 德莫特站起身打算把烟蒂丢过他们身边的石栏,但他没有丢掉烟蒂,手停在了半空中。 露台下方两三英尺是碎石子铺成的庭院,其间点缀着一些跟露台上一样的小桌。近邻石栏的一张小桌边坐着一位姑娘,一袭黑衣和一顶黑帽与拉邦德莱特的色调格格不入,她的头刚好与他们的脚在同一水平。她抬起头,德莫特直视着她的眼睛。 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大约二十二三岁。他不知道她在阳光的遮掩下在那里坐了多久。她面前放着一杯纹丝未动的鸡尾酒。她周围是过往汽车的喧嚣轰鸣和马车那慵懒的马蹄声和铃声,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突然那位姑娘跳起身。她的身子碰到了那小小的橙色桌面,鸡尾酒杯打翻在托盘里,酒洒了开来。她抓起一只手袋和一副黑色网眼手套,在桌子上丢下一枚五法郎硬币,转身冲到了大街上。德莫特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去,脑海中还浮现着她刚才的神情。 格伦先生低语道:“该死的,不该在公共场合谈论这事!”他诅咒道。“那是嘉妮丝·劳斯小姐。” 第七章 “无稽之谈,我亲爱的嘉妮丝,”伊莱娜回复说,“你疯了。” 本舅舅倾身向前,不自在地摸了摸茶几边上那只查理王小猎犬的耳朵,他脸上些微震惊而烦恼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可没疯,”嘉妮丝一边脱下手套,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很快回嘴道,说明她一直在听着。“并且我没有在做梦,没有在乱猜,没有在胡思乱想。我跟你们说——”她的声音忽然上扬,向伊娃扫了一眼,却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睛。“他们要来逮捕伊娃了!” 伊莱娜睁大了眼睛。 “可是为什么?” “妈妈亲爱的,因为他们觉得是她干的!” “真是讨厌的无稽之谈,”伊莱娜叹了口气。可同时空气中却弥漫着惊吓过后令人不安的寂静。 这不是真的,伊娃对自己说。这不可能。她从来没想到过一丁点这样的可能性。 伊娃机械地放下她的茶杯。幸福别墅的茶室很长很空旷,有抛光得很好的硬木地板。前面的窗户朝向天使路;而后面的窗户则可以看见大花园中那片绿色颇有些清冷的黄昏。屋子里有茶几,旁边那只混身长满金棕色粗毛的小猎犬正抬起大大的眼睛看着本舅舅。本舅舅本人是个中等体型的健壮男人,头发灰白,沉默寡言,却带着温暖的笑容。伊莱娜,矮胖而友善,还有点喘不过气来,银白色的短发下面是一张红扑扑的小圆脸,当下正挂着一丝笑容,好像很坚定,又有点犹疑不决。 当然还有嘉妮丝,在说…… 嘉妮丝看上去努力在为下面的发言作好准备。她直视着伊娃。 “听着,伊娃,”她舔了舔嘴唇,用怜悯的口吻说。嘉妮丝有一张大嘴,不过这无损她漂亮的脸孔。“我们知道你没干,当然。” 她的口气里有种孤注一掷的抱歉,可她不敢再看伊娃的眼睛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伊莱娜开口说。 “怀疑——”本舅舅帮她接话。 “都一样,”嘉妮丝盯着壁炉架上的镜子继续说,“那天晚上你没有出去对吧?你没有……满身是血的回来吧?兜里还有一把这个房子的钥匙?还有一片……那个鼻烟壶上的碎片沾在你的睡袍上?这些都不是真的,对吧?” 茶室里原本善意的气氛忽然无力起来。只有那只狗的喉咙里发出乞食的咕噜声。伊莱娜·劳斯缓缓摸索着一只眼镜盒;随后掏出一副无框的夹鼻眼镜戴上,把他们一个一个看过来。她的嘴还没合拢。 “这是真的,嘉妮丝?”她紧张地说。 “我所说的这些,”嘉妮丝回答道,“是从警察大人那里听来的。而且我确信!”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而她还在坚持。 本·菲利普斯舅舅掸掉膝盖上的蛋糕屑,又开始心不在焉地捏小猎犬的耳朵,最后照例把手伸进口袋去找烟斗。他紧皱的额头和温柔的冰蓝色眼睛里无不透露出忧虑和不安,想藏也藏不住。 “当时我在东永饭店,”嘉妮丝解释说,“在喝酒。” “嘉妮丝,亲爱的,”伊莱娜机械的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那种——” “我偷听到格伦跟一个大夫在说话,一个犯罪心理学方面的牛人。他是英国人:我是说那个医生,不是格伦;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的照片。格伦说那天晚上伊娃浑身是血的回家,身上还粘了一片鼻烟壶的碎片。” 嘉妮丝还是谁都没在看。震惊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恐惧来了。 “他说他们有两个证人,伊维特和塞莱丝汀,她俩看见她了。警方拿到了她的睡衣;上面有血……” 伊娃·奈尔僵硬地靠在椅背上。她瞪着嘉妮丝,却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伊娃想要大声笑出来,一直笑下去,直到她脑海里不详的邪恶的噪音统统消失。 指控她谋杀!这本来应该很好笑吧,如果没有在她的心上给出重重一击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好笑的。但是关于那“一片鼻烟壶的碎片”的不可思议的部分——那个让她在丑陋荒谬中头晕目眩的部分——一点也不好笑。这一定是个误会,要不然就是想要把她逼到墙角进而置她于死地的恶意。当然,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必要害怕警察。关于指控她杀了可怜年老的劳斯爸爸的不实之词,肯定能被轻易推翻。无论如何她都可以解释有关内德·阿特伍德的事情,而且他也能出来作证。 他应该可以证明她没有谋杀任何人。但是要解释内德的事…… “这是我所听过得最荒谬的事情!”她大声说。“至少,请先让我喘口气!” “那不是真的,对吧?”嘉妮丝还在坚持。 伊娃作了个激烈的表示。 “当然不是真的!”伊娃说。“那只是——” 一种绝望的犹豫攫住了她。她的声音在颤抖,那颤抖清晰可闻,仿佛生出些多余的解释。 “不,当然不是真的了,”本舅舅坚定地说。他随后清了清喉咙。 “那么为什么,”嘉妮丝坚持道,“你要说‘那只是’?”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最开始你说得没问题,”嘉妮丝说,“然后你咬了一下嘴唇,眼神也不对了,最后你加的那句‘那只是’更让人觉得好像真有些什么似的。” (哦,老天,这要让我怎么说呢?) “全部都不是真的,对不对?”嘉妮丝穷追不舍。“不可能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可能吗?” “那是当然,”本舅舅观察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喉咙,不情愿地说,“看看那姑娘怎么说。” 三双善良毫无恶意的眼睛一起转了过来,锁定在伊娃身上。有一秒钟的时间她觉得简直喘不过气来。 现实来得虽说有些慢,却还是确定无疑地来了。所有这些,不是谎言就是误会,或者更糟的,比如那个“鼻烟壶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来回飞舞,一副撩人又令人恐惧的姿态。然而其中有一些,的确是事实,警察能证明。否认这些事实一点好处也没有。 “告诉我,”伊娃努力试探地说,“诚实的说,你们,包括所有人在内,是否真的认为我,曾经想要去……呃,伤害……他,有人这么想吗?” “不,亲爱的,当然不,”伊莱娜安慰她说。她那双近视眼的目光变得更加恳切了。“只要告诉我们那些都不是事实就好。我们只想要听这个。” “伊娃,”嘉妮丝冷静地说,“在你遇见托比之前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自她踏进这个房子以来,这是第一次她被问到有关个人生活的问题。 “嗨,真的,嘉妮丝!”伊莱娜反对道,而且变得更加大惊小怪了。 嘉妮丝没理她。嘉妮丝轻轻走过去,坐在一张矮弹簧椅上,面对着伊娃。她的肌肤白皙,甚至可以说是透明,搭配着一头红发,在激动的心情衬托之下,竟然带上一点不悦的蓝色调。嘉妮丝大大的棕色眼睛紧紧盯着伊娃,眼神中混杂着崇拜与嫌恶的表情。 “别以为我是在为此指责你!”她说,带着二十三岁年轻人特有的不假思索的气势,“我相当崇拜你,真的。我一直很崇拜你。之所以今天才说出来是因为警察大人也谈到了这个。我是说,你可能有想要伤害爸爸的动机。注意!我不是说是你干的。我甚至不认为是你干的,这是必然的。只是……” 本舅舅咳嗽了一声。 “我希望我们的心胸都宽大一点,”伊莱娜说。“就是说,除了托比和可怜的莫里斯之外。但是,真的,嘉妮丝!” 嘉妮丝继续无视这番话。 “你曾经和那个叫阿特伍德的人结过婚,是不是?” “是的,”伊娃说。“我曾和他结婚,当然。” “他现在回到拉邦德莱特了,你知道的。” 伊娃舔了舔嘴唇。 “是吗?” “是的。一个礼拜前的今天他就坐在东永饭店的酒吧跟人聊天。他提到说你爱的仍然是他,还说为了把你抢回去他不惜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家。” 伊娃无动于衷地坐着。看上去她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之后又呈现出一种极为庞大,沉重的节奏。全然的不公正让她无话可说。 嘉妮丝转向众人。 “你们记不记得,”她继续说,“爸爸去世那天下午发生的事?” 伊莱娜眨了眨眼睛。 “他是怎样回到这里,”嘉妮丝不依不饶,“看上去可怕的安静而古怪,而且脾气很大?还有他是怎样拒绝和我们一起去看戏?却不肯说是为什么?直到那个艺术品商人为鼻烟壶的事打电话来之后他的情绪才变好了一点?另外,托比跟我们一起出发去剧院前他跟托比说了什么?从那之后托比的举动也变得怪怪的?” “嗯?”本舅舅一边仔细检查他的烟斗,一边附和道。 “无稽之谈,”伊莱娜说。可那个晚上她的眼里第一次泛出了泪光,她的圆脸失去了一些微笑的线条和一点血色。“托比那晚表现沉闷只是因为《华伦夫人的职业》那出戏是——嗯,关于妓女的。” 伊娃坐直了身子。 “爸爸最喜欢下午散步,”嘉妮丝说,“就在东永饭店后面的动物园。假设这个时候阿特伍德先生跟他在后面,然后告诉他某些事……” 嘉妮丝没有把话说完,她把头转向伊娃,眼光向她直视过去。 “然后爸爸就在那种奇怪的糟糕情绪中回家了。他对托比说了些什么,托比却不相信他。想一想吧,就是这样的!但是托比,你们记得的,那天晚上失眠了,他半夜一点钟还给伊娃打电话。假设他对她提到爸爸说的话?再假设伊娃跑过来跟爸爸理论,然后……” “请等一下,”伊娃静静地说。 开口之前,她让自己把急促的呼吸放慢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你们对我到底是什么看法?”她问。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伊莱娜叫道,一边摸索着她的夹鼻眼镜,取了下来。“再也没有人像你一样了!哦,天啊,我需要手帕的时候却总是找不到!只是,当嘉妮丝开始提到血啊还有天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其他事的时候,你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否认它们……” “是的,”本舅舅说。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事,”伊娃坚持。“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所有这些细枝末节的猜测暗示,所有这些你们怎么从来没提过?你们是不是在暗指《华伦夫人的职业》应该改成奈尔女士的职业?是这样的吧?” 伊莱娜吓傻了。 “不,亲爱的。老天啊,不!” “那么是什么?我知道人们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或者至少,他们曾经怎么说。那不是真的。但是,如果我长时间来老听到那些,我倒真希望那些都是真的!” “那关于谋杀是怎么回事?”嘉妮丝静静地发问。 嘉妮丝有种孩子般的直率。她不再是那个活泼好动、爱说大话的小女孩了,笨拙地模仿着人情世故,却在面对她那个年纪的困惑时皱起鼻子。她坐在低低的椅子上双手抱膝,眼睑闪着泪光,在棕色的眼球上一眨一眨,嘴唇也开始颤抖。 “看吧,”她解释说,“正是因为我们把你如此的理想化,所以……” 她再次用手势完成了自己的表达。伊娃发现当自己面对这些人敞开心扉的时候,处境变得更加困难了。 “你是不是还爱着阿特伍德先生?”嘉妮丝发问。 “不!” “那这一周以来你有没有在扮演伪君子的角色?有什么事是你没告诉我们的?” “没有。那只是——” “我想,”本舅舅低声说,“她看上去有点憔悴。可能马上我们都会变成这样。”他刚刚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在把烟斗的斗钵内部刮干净。现在那张沉重郁闷的脸抬了起来,他看着伊莱娜。“你记得吗,宝贝?” “记得什么?”伊莱娜说。 “当时我正在修车,我只是套着手套把手伸出来,就是我那双褐色皮革的工作手套,结果她就好像快昏过去了。当然我承认,那双手套不是很干净。” 伊娃把双眼深深埋进手掌中间。 “没有人相信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伊莱娜温柔地说。“但是另外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变得有一点气喘。“你还没有回答嘉妮丝的问题。那天晚上你去房子外面了么?” “去了。”伊娃说。 “那么你身上有血吗?” “有,有一点。” 现在在这间茶室里,夕阳的余韵仍在窗口徘徊,除了小猎犬的咕噜声之外,四下一片寂静,而它正昏昏欲睡地躺着,抓着硬木地板,耳朵垂在脚掌上。连本舅舅小刀刮烟斗的声音都停住了。三个衣着灰暗的人,两个穿黑色的女人和一个穿深灰色的男人,一起望着伊娃,神情中带着不同程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别那样看着我!”伊娃几乎要尖叫起来了,“不是那样的。我跟谋杀之类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喜欢他。那些只是误会,一种可怕的误会,看来让我无法摆脱。” 嘉妮丝张开发白的嘴唇。“那天晚上你来这房子了吗?” “没有。我发誓我没有!” “那为什么这个房子的钥匙会在你的睡衣口袋里?” “那不是这个房子的钥匙。那是我自己房子的钥匙,跟你们的房子毫无关系!让我告诉你们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我一直以来就想说了,只是我不敢。” “噢?”伊莱娜说。“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们?” 即便是在开口之前,对于她所必须说的,伊娃仍能感受到一种毫无愉悦可言的讽刺与纠结。不过很多人应该都会觉得这很好笑吧。如果有些矛盾的神祗主导着她的目的地,那么它们现在一定已经开始分裂了。你甚至可以听见嘲笑声在一字一句中回响。 “我不敢告诉你们,”她回答说,“是因为当时内德·阿特伍德在我的房间里。” 第八章 阿里斯蒂德·格伦先生和德莫特·金洛斯医生走进天使路的速度,已经超过了这位矮胖的警察局长所喜欢的程度。 “纯属运气!”他气得七窍生烟,“恶魔赐予的运气!毫无疑问,嘉妮丝小姐肯定跑去找奈尔女士说这件事了。” “我想这很可能,”德莫特说。 警察局长戴着保龄球帽(这使他的头型显得更圆了),拿着手杖,皮质鞋罩裹住的那双脚努力跟上德莫特的大步,同时大声咆哮着: “你帮我找奈尔女士谈谈,然后把你的印象公正地告诉我,最好马上就办。地方预审法官会暴跳如雷的。我打过电话给他,但他不在。我知道他一了解情况后会干啥——马上就会把沙拉篮送来,然后奈尔女士今晚就得在小提琴里睡觉了。” 德莫特眨了眨眼:“沙拉篮?小提琴?” “啊!我忘了!沙拉篮是……”格伦先生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试图通过细致的动作来加以说明,却显得含混不清。 “囚车?”德莫特斗胆猜测。 “就是它!就是它!我听过那词儿。另外‘小提琴’就是你们英语里的‘监狱’。” “憋闷异常,四处是‘磕磕’的响声。” “我还做了笔记呢,”格伦先生边说边掏出他那小小的备忘录,“但我是不是太高看了自己的英语水平啦?我经常和劳斯一家说英语的。” “您的英语说得不错,只是我拜托您别再把‘会见’说成‘交流’了。” 格伦先生脑袋一歪:“不是一回事吗?” “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 德莫特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他四下打量着,宁静的街道在夜晚的光线下延伸,呈现着乡间的家庭气息。灰色的花园围墙上,一些栗树的枝叶伸展出来。 当年在伦敦,认得出金洛斯医生的同僚并不多。这要部分归因于他身着休闲装的缘故,宽松的运动外套,看上去有点邋遢但很舒适的帽子。自从来到拉邦德莱特,他看上去不那么疲惫了,从那总也不让他脱身的工作压力下解放了许多。眼中多了一种光芒,黝黑的脸上更加生气勃勃(这张脸只在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显示出些许外科整形的痕迹)。这种放松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听闻格伦先生详细解说了这起谋杀为止。 他们的出现委实令门里的人吃惊不小。两个女人站在昏暗的门口,其中一人的手握住门把。 德莫特心想,这两人之一必是伊维特·拉杜尔无疑。她体型较胖,长相鲜明,一头黑发,看去似乎和身后客厅的背景融为一体。惊愕过后,她的脸上霎时掠过一阵恶毒的满意之情,乌黑的小眼珠里浮现出光芒,但旋即又回归麻木的本来神态。不过令格伦先生的眉毛几乎上扬至发梢的,却是另外现身的那位二十多岁的女子。 “tiens.”(法语,意为“逮住了”)他摘下帽子,以一种空洞的音调念叨着,“tiens, tiens, tiens·” “您说什么,先生?”伊维特道。 “没什么,没什么。” “这是我妹妹,先生,”伊维特平静地说,“她正要走呢。” “A‘voir(法语,再见),亲爱的。”那姑娘说。 “A’voir,宝贝,”伊维特答道,声音中饱含暖意,“代我向妈妈问好。” 然后那姑娘便娉婷而出。 不难看出两人共有的家族特征,但姑娘给人的感觉却与伊维特截然不同。她身形苗条,仪态端庄;换而言之,时髦优雅。乌黑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浅笑的嘴角微微上翘,传递出法国女人独有的惬意。当她得体地躲着你的时候,却又带着那么一丝轻佻。在周身香水味(可能用得稍微多了点儿)的烘托下,她仿佛像是从台阶上飘摇而下。 “普吕小姐。”格伦先生殷勤致意。 “先生。”那姑娘还施一礼,礼貌地侧身闪过,沿路离去。 “我们是来找奈尔女士的。”警察局长对伊维特说。 “抱歉,格伦先生,您应该去对面。奈尔女士正与劳斯一家饮茶。” “多谢,小姐。” “您太客气了,先生。” 伊维特脸上维持着平板的礼貌,但就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一种德莫特难以估摸的神情在她面部滑过——似乎是嘲笑。格伦先生注视着关上的门,用手杖的顶端叩了叩牙齿,戴上帽子。 “tiens·”他咕哝道。“朋友,我有种感觉……” “嗯?” “刚才这一幕似乎有某种含义,但我未能参透。” “我亦有同感。”德莫特同意。 “那两人似乎有所谋划,凭着干这行的直觉,我能嗅得出来。但我不想妄加揣测。” “您认识那姑娘?” “普吕小姐?噢,是的。” “她……” “是不是品行端正?你想说这个吗?”格伦先生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英国人总要先问这个!”他的头歪向一边,仔细考虑了这个问题。“是的,据我所知她的品行无可指摘。她在竖琴路开了一家花店,离我朋友维耶先生的古董店不远。” “就是那个把鼻烟壶卖给莫里斯爵士的经销商?” “是啊,但还没付款。”警察局长复又沉吟。“但这一点,”他抱怨着,做了个还不算太难看的鬼脸,“对我们毫无帮助。我们是来见奈尔女士的,而不是来研究普吕小姐为了什么、应不应该来见她姐姐的。我看我们直接到街对面去听听奈尔女士的说辞好了。”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在砖墙后,幸福别墅门前的花园有一片整洁的草坪。前门紧闭,但右面的法式长窗敞开着。此时已过傍晚六点,园内阴影渐深,将前方的客厅衬托得愈显朦胧,但这似乎并非由电力照明所致,而是微妙的情绪所酿成。当格伦先生推开门时,客厅内传来一阵声响,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在说英语。嘉妮丝·劳斯活泼好动的性格顿时在德莫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继续呀!”那个声音催促道。 “我——我不能,”片刻后,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别这样!”嘉妮丝几乎是在哀求,“别因为托比来了就停下。”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听起来困惑不解。 “亲爱的托比,我正要告诉你呢。” “办公室里这一天可太难熬了。你们女人好像没有一个能体谅体谅。那可怜的主管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去收拾,这会儿我可没心情玩什么游戏。” “游戏?”嘉妮丝重复道。 “可不就是游戏吗!怎么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呢!” “爸爸被谋杀的那天晚上,”嘉妮丝说,“伊娃在她的房子外面,回去时浑身是血。她有我们前门的钥匙,她睡袍的花边里还粘着一小块鼻烟壶的碎片。” 格伦先生冲他的同伴招招手,悄无声息地穿过厚实的草坪,透过最近的那扇窗户一窥究竟。 长方形的客厅内遍布家具,客厅的门闪烁着比天空略浅的湖蓝色。这间屋子十分舒适,有许多烟火缸之类的小摆设。一条金棕色的小猎犬在茶具台旁酣眠,安乐椅上装点着有点粗糙的鞣革,壁炉架乃白色大理石制成。旁边的小桌上,蓝色的碗内绽放着紫苑花,在薄暮中显得色泽黯淡。客厅中人们的衣着似乎比阴影还要昏暗,只有面容略微显出几分生气来。 根据格伦先生的描述,德莫特轻而易举便能分辨出了伊莱娜·劳斯,以及坐在茶具台旁边叼着个空烟斗的本杰明·菲利普斯。嘉妮丝坐在一张矮凳上,背对窗户。 伊娃·奈尔的身影却无法看见,而托比·劳斯正走进客厅。托比身着冷灰色外套,袖子上缠着服丧的黑纱,站在壁炉旁,表情有点发傻,正抬起一只手好像是要挡住眼睛。 他那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嘉妮丝转到他母亲身上,又转回来,就连小胡子也显得表情十足。然后他提高了嗓门: “上帝呀,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当然了,托比,”伊莱娜有些犹豫,“这一切可以是解释的。” “解释?” “对啊,这全都是因为伊娃的丈夫阿特伍德先生。” “哦?” 尽管还没从那些难以理解的话所带来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托比还是眉毛一挑,稍后,就只迸出了这么个单音节词。虽然表面显得十分克制,但在敏锐的人听来,却是意味深长,醋劲十足。 “我说,妈妈,”托比舔了舔嘴唇,“您应该还记得,那家伙已经不再跟伊娃保持婚姻关系了。” “但他可能不记得了,伊娃说的,”嘉妮丝插了一句,“他回拉邦德莱特了。” “对,听说他回来了。”托比机械地答道。随即他将挡着眼睛的手拿了下来,作了个对他而言可谓疯狂的动作,“我想知道这都怎么了……” 嘉妮丝答道:“爸爸死的那天晚上,阿特伍德先生闯进了伊娃家里。” “闯进?” “以前他住在那儿的时候偷偷弄了把钥匙。当他上楼时,伊娃几乎没穿衣服。” 托比呆立当场。 即便在暮色之中,也可看出他面无表情。他后退一步却撞上了壁炉,连忙伸手去摸索,这才缓过神来。他开始环顾四周寻找伊娃,但显然脑子里还在往好处想。 “接着说。”他声音嘶哑。 “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嘉妮丝说,“去问伊娃她自己吧,她会告诉你的。伊娃,你得接着说下去啊!别让托比替你担心。就当他根本不在这儿一样。” 拉邦德莱特的警察局长,阿里斯蒂德·格伦先生的喉咙里发出了低声的咆哮。他深吸一口气,冷漠的圆脸放松下来,变得和蔼可亲。他收收肩膀,摘下帽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光滑的硬木地板上击出清脆的响声,向前走进客厅。 “奈尔女士,也当我不在这儿好了。”他说。 第九章 十分钟后,格伦先生坐到了椅子上,身子前倾,关注的神情好像一只猫。他开始询问时用的是英语,但由于兴奋,他讲的英文混乱得无法让人理解,最后又直接转回到了法语。 “女士?”格伦问道,那效果仿佛是用手指再轻轻戳她,“然后呢?” “还有什么可说的?”伊娃无助地说。 “阿特伍德先生拿着钥匙蹑手蹑脚上了楼。然后,”格伦先生清了一下嗓子,“他企图制服你,是吗?” “是的。” “这个,当然是违背你意愿的?” “当然!” “明白!”格伦先生让她镇静下来,“然后呢,女士?” “我求他好好地离开房间,不要乱来,因为莫里斯·劳斯爵士就坐在对面的房间里。” “然后呢?” “他开始拉开窗帘,看莫里斯爵士是不是在书房里。我关了灯——” “你关了灯?” “是的,我肯定!” 格伦先生皱起了眉头:“恕我冒昧,女士。不过要想阻止阿特伍德先生拉开窗帘,关灯可是非常古怪的行为啊?” “我说了,我不想让莫里斯爵士知道。” 格伦先生沉思了一会儿。“那么女士承认,”他试探性地说,“害怕被发现使得你……我们可不可以说……坚决?” “不,不,不是!” 黄昏中,长长的客厅里光线暗淡起来。劳斯家族的每一名成员都好像蜡像般或站或坐,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至少是没有让人可以解读的表情。托比仍然在壁炉旁边,此刻他朝向壁炉,自然地伸出手,尽管壁炉并没有生火。 警察局长并没有欺负或是威胁伊娃,他的表情仍然是焦虑的。格伦先生,一个人,并且是一个法国人,仅仅是在竭尽全力地理解这个令他不解的情形。“你害怕阿特伍德这个人?” “是的,非常怕。” “但是你仍然没有试图去引起莫里斯爵士的注意,尽管他就在看得见听得着的地方。” “我说了,我不可以的!” “举个例子,莫里斯爵士那个时候在干什么?” “他坐着,”伊娃答道,当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里分外清晰,“他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放大镜,在看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是——” “嗯,女士?” 她本想说:“当时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但是,当她考虑到,在劳斯家族成员面前说这个意味着什么,就忍住了。她的脑海中又一次出现了当时的情景。老人嘴里在说些什么,放大镜,身后的背影。“那个东西是鼻烟壶,”她转口说,语气轻轻的,“他正看着。” “这是在什么时候,女士?” “我,我不记得了!” “然后呢?” “内德凑近我,我挣脱了。我求他不要吵醒仆人。”伊娃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当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询问人的表情稍稍发生了变化。“您不明白吗?我也不想让仆人们知道。接着电话铃声响了。” “啊!”格伦先生满意地说,“这样说,应该很容易确定时间。”他转过头来,“我想是你,劳斯先生,在凌晨一点给女士打的电话。” 托比点头,但是警察局长的话没有怎么引起他的注意。他随意地对伊娃说:“那么你跟我讲话的时候,”托比说,“那个家伙实际上就在你的房间里?” “对不起,亲爱的!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是的,”嘉妮丝赞同地说,毫无表情地坐在一个矮椅里。“你本来不想的。” “站在你身边,”托比喃喃自语着,“坐在你身边。也许,甚至……”他做了个手势。“你听起来也还是那么冷静,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像你半夜刚醒来,除了想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请你继续,”格伦先生打断了托比。 “在那之后,”伊娃说,“我命令他出去,他还是不走。他说他不允许我犯错。” “女士,他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我不可以嫁给托比。他认为他可以让人们觉得我和他有什么,尽管不是真的,如果他探出窗户,朝莫里斯爵士大喊,说他在我的卧室里。内德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他完全疯了。他朝窗户走去,我紧跟着。但是,当我们朝外看去……” 她摊出双手。对于金洛斯医生,对于阿里斯蒂德·格伦,对于任何一个对现场气氛敏感的人,这个暂停绝对意味着不幸。 一片小噪音。伊莱娜·劳斯,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咳嗽了一下。本杰明·菲利普斯本来一直在仔细地往烟斗里塞烟叶,现在点燃了一根火柴;火柴的磨擦声仿佛火焰燃起前的窃窃私语。嘉妮丝仍然是目无表情,她那无辜的大眼睛好像缓慢地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还是托比说了话。 “你们从窗户朝外看去?”他问道。 伊娃使劲地点着头。 “什么时候?” “就在那个之后……” 她不需要多说什么。耳语声此起彼伏。好像这些小声的嘀咕,是为了避免中埋伏或是把鬼招来。 “你没有看到——?”伊莱娜首先问道。 “任何人?”嘉妮丝继续道。 “任何东西?”本舅舅喃喃道。 德莫特静静地坐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用拳头撑着下巴,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伊娃。对于这个嘎然而止并不令人信服的故事,德莫特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其中的含义。 他的分析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甲状腺亢奋型。富于想象力。易受影响。好心肠并且慷慨大方,可能过分了,以至于自身得不到啥好处。极端忠诚于对她好的人。是的,这个女人有可能是凶手,如果有人充分鼓励。德莫特觉得这是一个具有扰乱性的想法,击透了自己二十年情感基础上建立的坚强信念。 他看着她坐在大大的皮椅上;手指攥紧扶手,然后放开。他观察着细致的五官,嘴唇紧闭,脖子上的神经跳动着。前额上的小小皱纹仿佛在平衡着一个绝望的问题。他看着她那双灰眼睛从托比移到嘉妮丝,然后转到伊莱娜,接着本舅舅,最后又回到托比。 德莫特心里说:这个女人要说谎了。“不!”伊娃大声说;她的身体僵直,好像做出了决定。“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 “我们,”托比说,双手向壁炉顶击去。“‘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格伦先生使了个眼色,让他安静下来。“但是,好像,”他继续道,温和的语气显出某种危险,“女士看到了什么。莫里斯爵士是不是死了?” “是的!”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 “是的!” “那么,女士你怎么知道,”警察局长温文尔雅地说,“他‘刚好是在那个时候’被杀的?” “我不知道,当然了。”伊娃稍停了一下,说。她的灰眼睛直直地盯着格伦先生;胸脯缓慢地上下起伏着:“我是说,我只是假想并且认定了必然是那样的。” “请继续,”格伦先生吸了一口气,在空中弹了一下手指。 “可怜的伊莱娜进屋并且开始尖叫。我命令内德出去,这一次我很坚决。” “哦?女士之前不坚决吗?” “我也坚决!我是说,我也坚决!只是这一次,我的意思是,情况太严重了,他知道他必须走。他走之前,我把钥匙从他那里弄回来,放在了睡衣的口袋里。下楼的时候,他……”这里她似乎意识到将会说得多么不合理,几乎是荒谬,“下楼的时候,他滑倒在楼梯上,弄伤了鼻子。” “鼻子?”格伦先生重复道。 “是的。出血了。我碰了他,所以手上和衣服上有血。你们小题大做的那个血,是内德·阿特伍德的。” “真的,女士?” “您不用问我!问内德!他可能不怎么样,但是至少他会证实现在这个场景下您让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会吗,女士?” 伊娃又一次拼命地点头。她瞥了周围的人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求救的意思。这个女人使得德莫特·金洛斯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信心。他对这种感觉感到不解和厌恶。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过。但是,他脑子里负责冷静分析的那部分告诉他,伊娃除了在她犹豫的那一点上之外,说的都是实话。“关于阿特伍德先生,”警察局长继续说,“你说他‘滑下楼梯,弄伤了他的鼻子。’没有其他的伤吗?” “没有其他的伤?我不明白?” “他没有伤到他的,比如说,他的头?” 伊娃皱了皱眉:“我没法说,有可能。那楼梯又高又陡,而且他摔得很彻底。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但至少血肯定是他鼻子上的。” 格伦先生含糊地笑笑,好像早就期待着这些似的。 “继续,亲爱的女士!” “我让他从后门出去了……” “为什么后门?” “因为外面街上满是警察。他离开了。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房子的后门是一把弹簧锁。我站在外面看他走的时候,风把门刮关上了,我被锁在了门外。” 短暂的停顿之后,劳斯家族的人互相看了看,表情古怪。伊莱娜略带不满,喘息着说:“亲爱的,你一定是搞错了?”她问道,“风把门给刮关上了?你记不清了吗?” “那天晚上,整晚都没有一丝的风,”嘉妮丝接着说,“我们在剧院的时候还说呢。” “我,我知道。” “哦,亲爱的!”伊莱娜不平地说。 “我的意思是,我当时也想到了。只是,事后我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某个人故意推了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呃呵?”格伦先生说,“谁?” “伊维特,我的女仆。”伊娃紧握拳头,极度痛苦地坐在椅子上,“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格伦先生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女士,我理解你的意思是说,你指控伊维特·拉杜尔故意关上门,把你锁在外面?” “我对你们所有人发誓,我不知道我暗示了什么!我只是尽我所能地找出真相。” “好的,女士。我们继续好吗?你在后花园里……?” “您不明白吗?我被锁在外面了!我没法进到房子里去。” “不能进去?神圣的理由啊!女士只需敲门或是按门铃,肯定就可以进去了啊?” “那将会吵醒仆人们,我不想那样。我不想吵醒伊维特……” “那个好像刚刚才醒来,为了什么原因把女士锁在门外的人?对不起。”格伦先生补充道,语气带着空洞的同情,“你不想让自己不安。我没打算对女士下套或者诓骗。我只是想……怎么说呢?……找到真相,像女士说的那样。”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全部?” “我记得我睡衣口袋里有一把前门的钥匙。我溜到前门,进了屋。我的腰带在这时丢了;我甚至不记得是在哪里丢的,直到我清洗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啊!” “我猜您一定也找着了,对吧?” “是的,女士。请原谅我问一个有关细节的问题;但是你讲的无法解释。我是指,缠在女士睡衣花边里的玛瑙碎片。” 伊娃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任何有关碎片的事。请您务必相信我。”她双手捂住眼睛,然后又放了下来。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诚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碎片的事!我几乎可以发誓,我回到房子里的时候,腰带就没了。因为,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我把睡衣脱下来洗了。我只能推测是某人在那之后放进去的。” “就到这里吧,”格伦先生示意询问完毕。说这话的语气是陈述性的,而非询问。 伊娃笑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但是,你们肯定不会认为我是杀人犯吧?” “老实说,女士,这个奇妙的想法被人提出过了。” “但是我可以……您不明白吗?我可以证明我说的每一句话!” “但是,女士?”警察局长一边用那他精心修理过的手指敲击旁边的椅子。 伊娃又转向其他人。 “对不起。我以前没有告诉你们这些,因为我不想让你们知道内德在我的房间里。” “可以充分理解,”嘉妮丝用毫无生气的语调说。 “可这,”伊娃摊开双手,“这是彻底荒谬的!我甚至想不出怎么应对。就好像半夜被吵醒,然后被控告杀了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如果不是知道我能证明自己所说的这些,我该是被吓死了。” “我必须让女士痛苦了,我重复一遍问题,”格伦先生说,“怎么证明你说的呢?” “内德·阿特伍德可以证明啊,当然了!” “啊,”警察局长说。 他的动作明显是故意的。他抬起衣服的翻领,嗅了嗅插在纽扣洞里的白玫瑰,目光停在了地板的中点上。他稍稍作了个手势,但是,除了紧皱的眉头,他脸上其他的部分都显得和内心的感觉很不一致。 “告诉我,女士。我相信,你花了一周时间想出了这个故事?” “我根本没有编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那些东西。我告诉您这都是真的!” 格伦先生抬起眼皮。“女士,也许你这个星期见过阿特伍德先生?” “没有,当然没有!” “你还爱他吗,伊娃?”嘉妮丝低声问,“你还爱他吗?” “不,亲爱的,当然不,”伊莱娜冷静地打断她。 “非常谢谢您,”伊娃说。她看着托比。“我是不是必须告诉你这个?我厌恶并且痛恨他。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憎恶一个人。我再也不想看他一眼。” “我想,女士再见到他,”格伦先生轻轻地说,“是不可能的了。” 大家都飞快地转过身来。格伦先生的目光直视地板,然后又一次抬了起来。 “女士一定知道吧,阿特伍德先生已经无法验证女士所说的了,就算他愿意。”格伦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女士一定知道,阿特伍德先生正躺在东永饭店的床上,还没从脑震荡中恢复过来呢?” 大约过了十秒钟,伊娃才反应过来,从深深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紧盯着警察局长。这时德莫特第一次注意到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绸衫和黑色的裙子,这个装束与她粉白的肤色和大大的灰眼睛形成了对比。德莫特本以为自己掌握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想法,却突然产生一种新的情感。 直到刚才,他猜,这些指控对于她都不过是一个糟糕的、讽刺的笑话。但是现在,突然之间,她有了不同的认识。她看到了整个事情可能指向什么。不可能是那样,但是确实是那样。从警察局长枯燥的姿态,镇静的话语中,她意识到眼前的危险,致命的危险。 “脑震荡……”她开口说。 格伦先生点点头。 “一个星期前,凌晨一点半,”他继续道,“阿特伍德先生走进了东永饭店的门厅,接着昏倒在去他房间的电梯里。” 伊娃手捂着太阳穴。 “可那时他刚刚离开我这儿!当时很暗。我看不清楚。他一定是撞了头了,他那个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道:“可怜的内德!” 托比·劳斯狠狠地把拳头砸到壁炉台上。 格伦先生礼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充满讽刺的微笑。 “不幸的是,”他继续道,“阿特伍德先生在保持清醒的时间里解释了发生了什么。他说他被街上的汽车撞倒,头撞到路石上了。那是他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时格伦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笔划着,好像在表明一个微妙的观点。 “你明白,阿特伍德先生可能无法作任何证。医生认为他不能恢复了。” 第十章 格伦先生显得有些犹疑。 “或许我不该告诉你那些,”他说,“我这么做是有点太轻率了。嫌疑犯在被逮捕之前,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对他们那么直率的……” “逮捕?”伊娃结结巴巴地说。 “女士,我必须警告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感情达到了最高点,其他人都没法再逼自己说法语了。 “他们不能这么做,”伊莱娜喘着粗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下唇突出。“如果不知会英国方面,他们就不能逮捕你。可怜的莫里斯是大使的好朋友。同样的,伊娃——” “这确实需要一点解释,”嘉妮丝困惑地哭着说,“我是说,那片鼻烟壶的碎片。而且,你干吗不寻求帮助,如果你真的介意这位阿特伍德先生的话。要是我我就会这么做。” 托比闷闷不乐地敲着壁炉的围栏。 “让我震惊的是,”他低声抱怨说,“我打电话的时候那家伙居然真的就在房间里。” 本舅舅什么也没说,他平时就是个话很少的人。本舅舅是那种只靠双手工作的人,譬如修车,削玩具船,或者刷墙。他坐在茶几旁边,抽着烟斗。间或他会给伊娃一丝鼓励性的笑容,不过他温柔的眼神看上去还是有些忧愁,并且他的手也还在抖。 “对于,”格伦先生用英文继续说,“被捕之后奈尔女士的行动自由问题……” “且慢,”德莫特说。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坐在钢琴边的阴暗角落里,大家都没看见,或者说至少没注意到他。现在伊娃的眼神都停在了他身上。一瞬间他感到了一阵惊慌和羞涩,那种感觉只有当初那段无颜见人的日子里才曾有过。那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自那后他便明白精神折磨是这个地球上最残忍的酷刑,于是选择了今天的职业。 格伦先生被吓了一跳。 “哦,老天啊!”辖区长官的话音中带着某种戏剧性,“我差点忘了。我的朋友,如果对你不太礼貌的话我认真向你道歉。只是这个兴奋的时刻……” 此时辖区长官挥了挥手。 “让我来介绍我的朋友,来自英格兰的金洛斯医生。这几位我都对你提起过。劳斯太太。兄长,女儿,儿子,还有奈尔女士。你还好吗?很好吧,我相信?嗯。” 托比·劳斯僵住了。 “您是英国人?”他发问。 “是的,”德莫特微笑着说,“我是英国人。希望您不会因此感到烦恼。” “我还以为您是格伦的人呢,”托比明显在用抱怨的口吻说,“该死,我们刚刚在谈话。”他扫视了众人一圈。“我是说,很自由的谈话!” “噢,那有什么关系?”嘉妮丝说。 “很抱歉,”德莫特道歉说,“我介入你们的谈话只是因为——” “是我请他来的,”格伦先生解释说,“私下里他是个在文波街开业的医生。从公众的角度来看,就我所知他已经成功地解决了三起重大的犯罪事件。一次是因为一件外套的扣子扣错了,还有一次是他注意到了某个人讲话的方式。瞧,就是心理一类的事情。所以我叫她来这里——” 德莫特直直地看着伊娃。 “因为我的朋友格伦先生,”他说,“对于不利于奈尔女士的证据尚有疑问。” “我的朋友!”辖区长官带着生气甚至是责备的语气叫道。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格伦先生用充满恶意的口吻回答说,“不再需要了。” “但我来到这里,并希望能帮得上忙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曾经和您的丈夫熟识……” 德莫特看着伊莱娜。 “您认识莫里斯?”伊莱娜立即喊出了声。 “是的。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在做监狱方面的工作。他对监狱改革非常感兴趣。” 伊莱娜摇了摇头。虽说不速之客的来访令她感到困惑,但她还是努力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向他表示欢迎他。不过脸上可以很明显看出上周的紧张情绪。而且,如往常一样,一旦有什么人提起莫里斯的名字,她的眼里就又会泛泪。 “莫里斯,”她说,“不仅仅是对此‘感兴趣’而已。他曾经专门研究过那些监狱里的人,我是指囚犯,而且他对他们相当了解,虽然他们对他一无所知。因为,您知道的,他帮助他们却不计任何回报。”她的语气变得莽撞,“我的天,我在说什么啊?老是想这些一点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金洛斯医生,”嘉妮丝用细小而清晰的声音说。 “嗯?” “你们这些所谓逮捕伊娃的说法是不是认真的?” “我希望不是,”德莫特平静地说。 “您希望不是?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的话我得和我的老朋友格伦先生从这里一路打到兰迪德诺了(译注,Llandudno,英国传统海滨度假地,位于威尔士)。” “您听了伊娃的陈述以后,是怎么想的呢?不要管我们的想法,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相信。” 格伦先生的脸上显出一种怒气,只因为礼貌的因素而未发作,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德莫特的沉静似乎感染了大家,仿佛松开了每个人的神经,让他们感觉轻松了些。 “听这些话对我们来说并不那么平常,”托比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很不平常。” “当然。可是这已经发生了,”德莫特说,“而且这对于奈尔女士来说,不是一样尴尬吗?” “弄个陌生人在这里,”托比说,“不管怎样,真该死!” “对不起,我走。” 托比看起来是在挣扎。“我的意思不是让你走,”他低声吼了起来。他那张很有喜感的脸因为怀疑和不满而扭曲变形。“这些都太突然了。这不是那种你工作完毕回到家里应该接受到的消息。但你对这些是很了解吧,是吧?想一想,我认识一个和你见过一次的人。所以你认为……是……?” 德莫特小心克制自己想看伊娃的冲动。 她需要帮助。她站在椅旁,双手交握,努力面对托比的目光,看上去充满惊恐和不安。并不需要一个心理学家就可以说出她急需他的安慰,可是她得不到。当德莫特·金洛斯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种隐约的愤怒攫住了他。 “您希望我直说吗?”他问。 或许在托比的心里,他并不想;不过他的动作给了肯定地回答。 “那么,”德莫特笑了,“我想您应该做个决定了。” “我做决定?” “是啊。奈尔女士到底是因为不忠而有罪呢,还是因为谋杀?总不能兼而有之的吧,您明白的。” 托比张开了嘴巴,然后又合上了。 而德莫特,带着同样沉稳和耐心,把眼光从一个人的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就是您所忽略的。一方面您说您不能忍受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阿特伍德就在那儿;另一方面您又叫嚣着非要她解释为什么鼻烟壶的碎片会粘在睡袍上。这对于奈尔女士来说相当为难,尤其是您,她的朋友,要用这种双管齐下的方法来责备她。 “您必须做个决定,劳斯先生。如果她当时在这个房子里谋杀您父亲——当然我是看不到这么做的动机——那么阿特伍德就不可能在她的卧室里。这样的话,所谓不忠的问题就不应该吓倒您。而如果阿特伍德确实在她的卧室里,那么她当然就不可能跑到这儿来谋杀您父亲。”他顿了顿,“您要选哪个,先生?” 他精心修饰的,反讽的礼貌对托比无异当头棒喝。这让每个人都恢复了些理智。 “医生,”格伦先生用响亮且坚定的声音说,“可以私下跟你谈谈么?” “乐意之至。” “女士不会介意的,”格伦冲伊莱娜挥了挥手,然后用更响亮的声音说,“请问我可以和金洛斯医生去门厅一会儿吗?” 他没等人回答就抓着德莫特的胳膊把他从屋子的一头拉到另一头,姿态活像一个小学老师。格伦先生打开了大厅的门,让德莫特跟在他后面,他对众人简单的一鞠躬,然后走出了房间。 大厅几乎是全黑的。格伦先生摸到电灯开关,照亮了一间拱形灰瓦的过道,石砌的楼梯被红色地毯覆盖。辖区长官喘着粗气,把他的帽子挂起来之后还敲打着帽架子。刚刚要他听懂英文对话还有点吃力;现在,确保房门都关好了之后,他用法语对德莫特咆哮起来。 “我的朋友,你让我很失望。” “非常抱歉。” “而且,你还背叛了我。我带你来这儿是要你帮我的,可是,老天,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是这个态度?” “那个女人是无罪的。” 格伦先生在大厅里上上下下快步走了几个来回。忽然他停下来,给了德莫特高卢人不可思议的一瞥。 “这个想法,”他礼貌的询问道,“是出自你的脑袋还是你的心啊?” 德莫特没有回答。 “拜托!”格伦先生说。“我以为,作为一个科学人,我以为那是你的本性,你至少会对奈尔女士的魅力免疫。这个女人是个公众威胁!” “我跟你说——” 那一位却用怜悯回答他。 “亲爱的医生,我不是侦探。不不不!但说到水性杨花的女人,那就不一样了。任何水性杨花的女人我都能在三百公里以外的黑暗中觉察的到。” 德莫特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他用深信不疑的口吻反驳道,“我不相信她有罪。” “那她的谎话呢?” “她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我亲爱的医生,你问我?” “对!那个阿特伍德摔倒楼梯上跌破了脑袋,奈尔女士的描述是很典型的,我以一个懂医的人的身份向你保证。鼻子出血,但是没有外伤,这是脑震荡最明确的症状。阿特伍德爬起来,以为他自己没受什么重伤;于是他又走回酒店;然后在那儿他昏倒了。这也非常典型。” 听到“典型”这个词,格伦先生看上去思索了一下,不过也没继续深想。 “听到阿特伍德先生自己的证词以后你还这么说……?” “为什么不?他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很糟的状况中,他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能和奈尔女士或者天使路的恋人产生一点关系。他怎么知道她会被牵扯到一幢谋杀案里去?谁能预料这个,上帝吗?所以他才编造了一个被摩托车撞倒的故事啊。” 格伦先生作了个鬼脸。 “当然,”德莫特继续说,“你比较了莫里斯·劳斯爵士和那位女士睡衣上的血液样品了吧?” “那是自然。而且两份血液样本,我跟你说,属于同种血型。” “哪一型?” “O型。” 德莫特翘起了眉毛:“这说明不了多少问题吧,对不对?这是最普遍的血型了,百分之四十一的欧洲人都是这个血型的。你有没有测阿特伍德的血型?” “当然没有!我们为什么要测他的血型?我这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女士的陈词!” “那去测测。如果不是同一型的,她的陈词就不攻自破了。” “啊!” “但是,换句话说,如果他也是O型,那至少这是对奈尔女士证词的一种被动的确认。不管怎么说,你不认为即便是出于公正的考虑,也应该在把她扔进监狱甚至严刑逼供之前至少做个实验吗?” 格伦先生在大厅里又踱了几步。 “我个人嘛,”他大声说道,“倾向于认为奈尔女士听说了阿特伍德先生被摩托车重伤的事情之后,刻意利用了这个事实去符合她的说辞。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你注意!——同样是出于爱的盲目,不管她说什么,阿特伍德先生醒来以后都会附和的。” 德莫特心底里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他应该可以发誓自己是对的,可万一错了呢?伊娃·奈尔本身的干扰作用依然存在;他可以想象她的存在。 但出于他的判断和直觉,他相当确定——不管出于人类的逻辑还是与之相反的逻辑的证据——他没有错。并且,除非他坚信不疑,充满技巧的全力反击,他们就要把这个女人以谋杀的罪名关起来了。 “动机呢?”他发问,“你们有没有找到一点可能的动机?” “让动机见鬼去吧!” “别这样,这对你没好处!她到底为什么要杀莫里斯·劳斯爵士?” “我今天下午跟你说过了,”格伦先生回答说,“这只是理论上的,没错,可是它符合。被杀前的那个下午,劳斯爵士听说了一些对奈尔女士不利的流言蜚语——” “他听说了什么?” “以一株绿色卷心菜的名义,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干嘛这样假设?” “医生,安静听我说!据他们描述,老人回家的时候状况很不正常。他告诉了霍拉提沃先生,这个托比。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凌晨一点,霍拉提沃先生给奈尔女士打了电话并告诉了她他们所知道的事情。于是奈尔女士跑过来,也很激动的,来见劳斯爵士并且跟他争辩……” “啊!所以,”德莫特插话,“你也想要双管齐下?” 格伦先生对他眨了眨眼。 “什么?” “你应该注意到,”德莫特继续说,“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没有争吵,没有激烈的言词,甚至没有面对面。根据你自己的理论,谋杀犯是轻手轻脚的摸到一个半聋老人的背后,当他还在专注于他心爱的鼻烟壶的时候毫无预警的突然将他击倒的。对不对?” 格伦先生顿了一下。“从效果上看——”他开口道。 “好了!你说奈尔女士做了这些。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劳斯爵士知道某些关于她的事,这些事托比·劳斯也是知道的,因为托比刚刚才在电话里跟她说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考虑一下。如果我半夜三更打电话给你说:‘格伦先生,地方法官刚刚告诉我说你是个德国间谍,并且要被枪决了。’你会不会立刻跑去把地方法官杀了,以防止消息外泄被我知道?类似的,如果有任何关于奈尔女士人品的流言出现,她会不会潜到对街,连个解释都不问就动手把她未婚夫的父亲给杀了?” “女人,”格伦先生沉重地说,“是不可捉摸的。” “但也没那么不可捉摸吧?” 这一次格伦先生缓缓踱着步,好像在丈量大厅的尺寸。他低着头,怒气却不可抑制。好几次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住了,最后他夸张地伸出双手。 “我的朋友,”他叫着,“你想引导我反过来反对我的证据!” “但是人总是有疑问的吧?” “人,”辖区长官承认道,“有时候是会有疑问的。” “你还是要逮捕她吗?” 格伦先生一惊。“自然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地方法官也这么要求的。当然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调皮,“除非我的好朋友医生能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证明她的清白。告诉我,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是有点想法。” “是什么?” 德莫特再次直视着他的眼睛。 “对我来说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他回答说,“谋杀犯就躲藏在这个‘愉快’的家庭,劳斯家庭中。” 第十一章 想叫拉邦德莱特的警察局长吃上一惊,还真非易事。但这句话奏效了。他瞪眼看着他的伙伴,停了一会,探询地指指客厅关着的门,仿佛光凭手势就足以表示这个说法叫人难以置信。 “是的,”德莫特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格伦先生清了清嗓子。“我想,你会想要看看罪案发生的那个房间。跟我来,你会看到的。在没看到前……”他做了个要求保持沉默的手势,“一句话也别说!” 格伦先生大步转过厅堂走上楼梯。德莫特可以听见他一路在哼哼。 格伦先生把灯打开前,楼上的大厅还是漆黑一片的。他指指前面书房的门。门高高的,漆着白漆,这扇门通向谜;同时也可能成为一道恐怖之门。德莫特定了定神,把手放在金属门把上,把门推开。 一缕晨曦随门而入。大小合适的地毯,跟书房里的一样,这在法式房屋中比较少见;地毯非常厚,门的底部紧贴在地毯上,开的时候刮到了上面的绒毛。德莫特一边摸着寻找门左边的电灯开关,一边记住了这点。 共有两个灯开关,一上一下。他按第一个时,平面书桌上罩着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亮了。按下第二个开关时,屋顶中央的枝形吊灯,灯上缀满闪闪发亮的棱形玻璃,像一座玻璃城堡,一下大放光明。 眼前的房间四四方方,墙上木嵌板的白漆很有光泽。正对着他的是两扇长窗,铁制百叶窗现在关上了。左首的墙上是一个厚实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右首的墙边靠着书桌,转椅被推离书桌了一点距离。屋子中央狭长的镀金织锦椅子,镀金小圆桌,跟灰色的地毯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除了有一两个书架隔在中间,墙的四面都是玻璃门面的古董柜,反射着枝形吊灯的熠熠灯光。在其它任何时候,柜子里的古董都该会引起他的兴趣。 房间里很闷。有股浓郁的清洗液的气味,仿佛死亡本身的气味一样。 德莫特走到书桌前。的确,书桌被卖力地清洗过了。原来的血迹,现在已是棕褐色的了,仅仅残留在吸墨纸跟大号便签上,莫里斯·劳斯爵士遇害前还在上面做过笔记。 那个摔碎的鼻烟壶踪迹全无。吸墨纸上散落着一个放大镜,那是珠宝商专用的透镜,此外还有几支钢笔,墨水以及其他的书桌用品。绿色玻璃罩台灯的光线照着这些物品。德莫特扫了一眼便签,旁边有一支金笔,是从主人的手中落下的。便签上的标题用的是大而整洁的花体字:“鼻烟壶,怀表式样,曾是拿破仑一世的财产。”接着,是小而工整,漂亮清晰的草体字,继续写道: “此鼻烟壶是由波拿巴的岳父,奥地利的皇帝,在拿破仑的儿子,罗马的国王,1811年3月20日生日当天,赠送给他。此壶直径2.25英寸。包金外壳;金质装饰用表柄;怀表的数字及指针由小钻石做成,外加波拿巴的饰章,中间的字母‘N’……” 两滴喷溅的血滴结束了这段文字。 德莫特吹了记口哨。“这件东西,”他说道,“肯定值一大笔钱!” “值钱?”局长差不多尖叫起来,“我没跟你说吗?” “然而,它被摔碎了。” “如你所见,亲爱的医生。”格伦先生指出,“我还说过它形状奇特。正如你看到的描述一样,它的形状像只怀表。” “什么样的怀表?” “普通怀表!”格伦先生掏出自己的怀表,举了起来,“事实上,这家人告诉我,莫里斯爵士第一次拿给他们看时,他们也曾认为是一只怀表。打开后……就……。请注意书桌上的木头裂缝,凶手疯狂地砸在那儿。” 德莫特放下便签。 警察局长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却转过身,站在大理石壁炉旁放置火炉用具的架子边环顾起房间。壁炉上方挂着一个拿破仑皇帝侧面像的青铜大纪念章。用来制造罪案的拨火棍现在不在火炉用具架上。德莫特目测了一下距离。他的脑海里此起彼伏,形成了一些尚未成熟的想法,这些想法中至少有一个与格伦先生提供的线索不一致。“告诉我,”他说道。“劳斯家里是不是有人视力不大好?” “哦,天哪!”格伦先生举起双手,大声说,“劳斯家!总是劳斯家!听着,”他把声音压低了些。“现在就我们两个。没人听见我们说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一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杀了这个老头?” “我再问一遍我的问题。这家人里,有没有视力不大好的?” “这个,亲爱的医生,我说不准。” “但应该不难找出来吧?” “毫无疑问!”格伦先生迟疑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你认为,”他说,并且做了个用拨火棍实行攻击的动作,“凶手视力不好,有些击打居然没有命中脑袋这样的目标?” “也许是这样。” 德莫特在房间里缓缓地巡视,仔细地朝玻璃柜里看。有些陈列品单列一旁,孤芳自赏,其它的都贴了整洁的标签,标签上用的还是细小清晰的字体。虽然他除了对宝石的知识略知一二外,其它有关收藏的知识一概不懂,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在这堆大杂烩里,大量纯属爱好而收藏的无用之物中,混杂着一部分真正的精品。 这些收藏里有瓷器、扇子、圣骨匣,一两口不同寻常的座钟,一架子轻剑,以及一个箱子(在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里,显得灰乎乎、脏兮兮),看来是从以前的新门监狱废墟里淘来的纪念品。德莫特注意到书橱里有很大一部分关于珠宝鉴定的专门书籍。“还有呢?”格伦先生追问道。 “你还提到过一个线索。”德莫特说,“你说,尽管什么也没被偷,但是一条镶嵌钻石跟绿松石的项链被从柜子里拿了出来。你是在柜子下面的地板上发现的,上面沾着些许血迹。” 格伦先生点点头,马上轻轻碰了碰球型玻璃柜左边的门。跟其它玻璃柜一样,这个柜子也没有锁上。格伦先生手指一碰,门就轻轻巧巧地开了。柜子里的架子也是玻璃做的。项链占据了柜子中央尊贵的位置,为了醒目,衬着斜置的深蓝色丝绒,一闪一闪地与枝型吊灯上棱形玻璃的折光交相辉映。“它已经放回原处了,也擦干净了。”格伦先生说道,“据说,朗巴勒夫人在拉福斯监狱外被暴民砍头时,就戴着这条项链,她是宠信的人。莫里斯·劳斯爵士对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有奇特的爱好,不是吗?” “有些人是对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有奇特的爱好。” 格伦先生轻轻笑了起来。“你注意到项链旁边是什么了吗?” “看起来,”德莫特朝项链的左边瞥了一眼,说,“像是带小轮子的音乐盒。” “是个带小轮子的音乐盒。天啊,把那样的音乐盒放在玻璃架子上,是个多么糟糕的决定。我记得,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我们正在检查这间屋子,当时死者还坐在椅子上,警察打开了这个柜子。他的手猛地碰了下音乐盒。音乐盒就掉到了地上……” 格伦先生又指了指音乐盒。这是个厚重的木盒子,四边黑乎乎的锡皮上描画的场景已经褪色,德莫特认出那些场景是关于美国内战的。“音乐盒是一边着地掉下的。它开始播放。你听过这个曲子吗?”警察局长吹了几小节的口哨。“我告诉你,这个产生的效果,非比寻常。霍拉提沃·劳斯先生火气很大地冲了出来,叫我们不要碰他父亲的收藏。本杰明·菲利普斯先生说最近肯定有人播放过这个音乐盒了;因为,他是个天才的机械师,几天前才修理过它,并上紧了发条,可现在才放了一两个小节就停了。你可以想象对这样的小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是的,我可以想象。就像我今天早些时候跟你说的那样,这是一起非同寻常的犯罪。” “啊!”这马上引起了格伦先生的注意,“你是说过。我非常有兴趣听你讲讲,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德莫特答道,“这是家庭内部成员的犯罪。这种凶杀常见于家庭内部,从容不迫、好整以暇、防不胜防。” 格伦先生不确定地擦了擦额头。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支持这种说法的理由。“医生,”他说,“你真是这个意思?” 德莫特坐在书房中央小圆桌的边沿,手指插入三七开的浓密黑发中。他看上去想让自己的眼睛柔和一些,但他乌黑的双眼却因为情感的强烈而咄咄逼人。“这儿有个人,被一根拨火棍连击九下,而其实一下就足以致命。你看着这个情况。你说,‘这真残忍;丧心病狂;简直像个疯子干的。’就这样,你把组成这个安宁家庭的成员们排除在外,因为你认为这家没人会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径。但这是犯罪史上没有记载的。当然是指昂格鲁-萨科森的犯罪史,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是英国人。普通杀人犯,动机冷酷而确定,很少会如此残忍地行事。为什么呢?原因显而易见,他的活计就是要把谋杀做得越干净利落越好。 “通常在家里,因为大家必须呆在一起,情感备受压抑,当这种家庭情况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时,你会看到高潮出现,我们普通人无法相信的那种暴力会突如其来地爆发。你受到家庭情感的影响,并产生一个动机,其发泄方式叫人震惊。 “比如,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在最虔诚的家庭里成长良好的女子,用一柄手斧先是对她的继母,而后对她的生身父亲反复砍杀,直至两者死亡,除了并不强烈的家庭冲突外,丝毫没有其他明显的理由?一个中年保险代理商,从未对他的妻子说过一句发火的话,会用一根拨火棍击打她的颅骨?一个文静的十六岁小姑娘仅仅会因为她讨厌继母的存在,割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的喉咙?你不相信?没有足够的动机?但这些事情就是发生了。” “对魔鬼而言,也许可能,”格伦先生说道。 “对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不可能。至于奈尔女士……” “啊!我们在谈什么呀?” “奈尔女士,”德莫特答道,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同伴,“看到了什么。别问我是什么!她知道那是家里的一个成员。”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她可能不知道具体是谁。” 格伦先生讥讽地摇了摇头:“医生,我觉得这没什么说服力。对于你的心理分析,我也没觉得有多大道理。” 德莫特拿出一包黄色的马里兰州香烟。用袖珍打火机点了支烟,很快地关上打火机,又凝视着格伦先生,那眼光叫警察局长非常不安。德莫特面带微笑,但不是因为欢乐,而是一种推测得到证实的喜悦。他把烟吸进去,然后在明亮的灯光下吐出一团烟雾来。 “根据你自己告诉我的线索,”他用那种沉稳冷静,几乎有催眠作用的声音说道,“劳斯家的一位成员处心积虑地撒了个并不高明、很容易戳穿的谎。”他顿了顿。“如果我告诉你这个谎言,你愿不愿意再考虑一下?” 出于某种原因,最后几个字触动了不祥的回忆。“怎么啦?”德莫特说。 “就是这让我想起来的。您还记得,我们谈了许多爸爸晚上遇害的那天下午,他看起来很奇怪的行为吗?他如何散步回来,不愿意去剧院,看上去脸色惨白像个幽灵,双手颤抖吗?您跟妈妈在谈的时候,我想起来,他这个样子,我以前只见到过一次。” “是吗?” “大约八年前,”嘉妮丝说道,“有个油滑谄媚的家伙,名叫菲尼斯泰尔,他说服爸爸对一笔生意产生了兴趣,然后诈骗了他。具体细节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小,对做买卖也没太多兴趣。就做买卖而言,我现在还是那样。不过我的确记得此事引起的可怕的骚乱。” 格伦先生用手作茶杯状拢着一只耳朵,一直听他们说着,觉得困惑了。“这可能很有意思,”警察局长说道,“但是,老实说,我没瞧出来……” “等等!”嘉妮丝对德莫特说,“爸爸对人脸的记性不好。但他有时会记住,假如这张脸是他最不愿见到的话。‘菲尼斯泰尔’跟他交谈时——您知道,当时还没有什么法律赔偿是针对诈骗的——他突然想起这人是谁。‘菲尼斯泰尔’是一个叫麦克孔克林的囚犯,假释出狱,后来违反了假释誓言,消失了。虽然麦克孔克林从未见过爸爸,但爸爸一直对这个案子有兴趣:至少,知道他是谁。于是,麦克孔克林显了形,再也躲不住了。 “麦克孔克林,或者说菲尼斯泰尔,发现自己被认出来了,他又是哭泣又是企求又是哀告,不想再被送到警察手里。他提出还钱。他提起自己的妻子跟孩子。他愿意做牛做马,只要爸爸不把他送回监狱。妈妈说,爸爸脸色苍白像个幽灵,站起身,在浴室里呕吐了起来。因为他不情愿,真的不情愿,把一个罪犯关起来。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这么做。我觉得,如果他认为自己的家庭成员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也会监禁他的。” 嘉妮丝停了下来。 她一直又快又单调地说着,说得嘴唇发干。她不停地环顾着房间,仿佛还会看到她父亲站在那些古董柜中间。“因此,他对菲尼斯泰尔说:‘我给你二十四小时逃命。二十四小时后,不管你有没有逃走,一份关于你新身份的详尽描述会送到苏格兰场,包括你用新身份生活的地方,你的新名字,关于你的一切。’他这么做了。菲尼斯泰尔死在了监狱里。妈妈说,这之后,爸爸有好几天一口饭也吃不下。您瞧,他喜欢这人。” 嘉妮丝郑重其事地说了最后这几句话。“我不希望您认为我是只小猫咪。我不是,不是,不是!就是说:我不想做小猫咪,不管碰巧看起来我像是。但要说我没想到,这又不好。”她再次盯着德莫特的眼睛。“您觉得伊娃·奈尔会不会蹲过监狱?”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楼下的客厅中,伊娃和托比得到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屋子的远角里,只有一盏金黄色罩子的标准灯亮着。他们彼此都不想看清对方的脸。 伊娃正在找她的手提包,以眼下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却很难找到了。她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撞,一遍又一遍地找着。然而,她刚走近门口,托比便冲过来挡在了前面。 “你不能出去,”他说。 “我要我的手提包,”伊娃漫不经心地说,“然后我就得走了,请你闪开点好吗?” “但我们得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那你要说什么?” “警察认为——”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伊娃说,“警察要来逮捕我了,所以我最好出去收拾东西,不是么?我想,他们会让我这么做的。” 托比显得很为难。他单手撑着额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少不自然的高贵感,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点像个殉道者或者是英雄。他抬起下巴,并做出了决定:无论会觉得有多伤心,都必须要让这件事情得到公平的裁决。 “你明白,”他说,“我会支持你的。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支持你!” “谢谢你。” 托比感觉她并没有在说反话,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开始回应:“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能逮捕你,那可不得了。我怀疑他们是否真要这么做,可能就是唬人的而已。但我今晚会去见英国领事。要知道,如果他们逮捕你——嗯,银行方面不会喜欢的。” “我希望你们当中没有人会喜欢这样。” “你并不了解这些事,伊娃。胡克森银行是英格兰最古老的金融机构之一。而且,凯撒的妻子和他们全家都是,我以前经常说的。如果是因为我试图保护我们的地位,你不应该责怪我的。” 伊娃绷紧了神经。 “托比,你相信我杀了你父亲吗?” 她吃惊地发现托比原本很丰富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木然,她从没见过托比·劳斯眼中的光芒如此深沉。 “你没杀过任何人,”他反驳道。脸色沉了下来。“这一切都是你那个该死的女仆捣的鬼,要不我就是个傻瓜。她——” “托比,关于她你究竟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确实觉得有点难受,”他的声音中有些抱怨,“咱俩关系正好,万事顺心的时候,你却又与那个叫阿特伍德的家伙待在一起。” “这就是你的想法?” 托比痛苦地说:“我还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呢?好吧,现在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尽管嘉妮丝会笑话,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落伍。事实上,我可以说思想非常开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遇见我之前你所做过的任何事。我能原谅并忘记那些事。” 伊娃稍停了一会儿,仅仅看了他一眼。 “但是,不管怎么说,”托比的脸红了起来,“一个男人对他的妻子总怀有某种理想。没错,是理想!当他同一个姑娘结婚的时候,他期望对方能达到他的理想。” 伊娃在一个很容易就能看到的桌子上找到了她的手提包。她很奇怪刚才怎么费了那么多时间都没找到。她拿起手提包,打开包,朝里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请你别过来了,我得走了。” “我说,你现在不能走!想想你要是落到了警察,甚至是记者,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人手里可怎么办?以你现在这种状态,天知道你会说些什么。” “胡克森银行不喜欢这些对吧?” “哎,这么说可不好。伊娃,我们对此都得现实一点。这是你们女人所不了解的。” “快到吃饭的时间了。” “可我还——嗯,我还想不了这么多!只要我能确定一件事,我就可以让胡克森银行见鬼去。我对你说了实话,是不是你也该对我说实话了?你是不是还与阿特伍德有联系?” “没有。” “我不相信。” “既然不相信我,”伊娃说,“那为什么还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同样的问题?请你能不能别这样?” “噢,那好吧,”托比说着,愤怒地抱起双臂,“如果这就是你的想法的话。” 他迈着优雅的步伐站到一边,下巴向上翘着,显出一种超脱的姿态。伊娃犹豫了。她还是爱着他的,要是在别的时候,她会安慰他的,而现在即使是他的怒意是如此的明显,情绪是这样的激动,也还是无法改变她的决心。她跑过他的身旁,关上门,进入了大厅。 大厅里明亮的灯光闪了她的眼睛。等她逐渐适应了灯光时,她发现本·菲利普斯舅舅快步走近她,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声响。 “嗨,”本舅舅说,“要走了?” (别再来了!天啊,上帝,别再来一遍了!) 本舅舅显得有些尴尬,好像想偷偷表示一下同情,却又怕被看出来。他一只手抓了抓灰白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拿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虽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还是把信封交给了她。 “那个,差点忘了,”他说,“你的信。” “我的?” 本舅舅冲着前面的门点了点头:“我十分钟前在信箱里发现的,明显是被人放进去的。不过上面是你的名字。”温柔的冰蓝色眼珠盯着她:“没准很重要?” 伊娃并不在乎这封信是否真的重要,她看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就把信放进了手提包里。本舅舅把烟斗塞进嘴里,大声吸了起来。他的内心仿佛在挣扎,最后终于说:“我在这里没有什么说话的地位,但我是支持你的。” “谢谢。” “我会一直支持你!”本舅舅说。他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她却本能地缩了一下,这让行动迟缓的老人停住了,就好像挨了一耳光一样。“怎么啦,亲爱的?” “不,对不起!” “比如手套,嗯?” “什么手套?” “你知道,”本舅舅说,又用他那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当我在汽车上工作的时候,我都带着褐色手套。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会让你不安。” 伊娃转头跑走了。 街上,天刚刚黑。与春天的夜晚相比,那个九月的夜晚更让人陶醉,使人兴奋。惨白的灯光在栗树之间闪烁。离开了幸福别墅令人窒息的氛围,伊娃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然而对她而言,想要将这自由的世界保留得更长一些,几乎是不可能的。 褐色手套。褐色手套。褐色手套。 她走出大门,停在围墙的阴影里。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就好像单独关在盒子里一样,没有人能从黑暗中看见她,并让她远离谄媚的声音和探究的眼神。 你这傻瓜,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告诉他你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在这个屋子里,有个带着褐色手套的人,是个油腔滑调的伪君子?你不能说,你不能强迫自己说出来,但是为什么?是忠于他们吗?还是害怕他们因为这种罪名而报复你?或者仅仅只是忠于那个缺点多多但至少诚恳坦率的托比?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忠于你。伊娃·奈尔。他们一点也没有,直至现在也没有。 这种假惺惺的眼泪是让伊娃感到极其受伤害的。只有一个人像她一样感到震惊和困惑。但是这个人,已经像凶手一样变得冷酷无情,反而以责备的眼光对待她。 他们所有的人——如果你了解事情的真相,正是这真相使伊娃心如刀割——他们都把她当成一个随随便便的妓女,然后用那宽阔的胸襟原谅她。他们对她失望。他们也有权这样对她,而让她憎恨的却是那种恩赐。 同时还有什么? 很明显,还有监狱。 不,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 无论是出于偶然还是另有所图,只有两个人,让她感到了温暖。一个是可恶的流氓内德·阿特伍德,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她好,却能为了保护她而撒谎。另一个是那个医生,她从来没有记清他的名字,她从来也没记清他的长相,但她不会忘记他的表情,一种憎恶虚伪的光芒在他深色的眼中闪烁,他反讽的声音回响在劳斯家的客厅里,他深刻的洞察力如同剑一样,摧毁了他们惺惺作态的言行。 问题是,即使内德·阿特伍德说了真相,那警察会相信他的话吗? 内德病了,他受了伤,并失去了知觉。“医生认为他不能恢复了。”她沉浸在自己的危险中时,忘掉了他的危险。假如她一甩手不再理睬整个劳斯家族,然后可以回到内德身边,是不是就会有用呢?现在她无法给他打电话或者写信…… 信。 伊娃站在天使路寒冷的阴影下,手指紧紧抓住她的手提包。她打开包,凝视着里面那个相当皱的信封。 伊娃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了天使路,停在了离大门不远的街灯下。她查看着灰色的信封和密封线,她的名字是用小写的法语字体写成的。这封信投在了她没住过的家的信箱里。一个普通的信封并没有让人恐惧或不祥之处,然而伊娃撕开信封时,她却感到了自己缓慢沉重的心跳声,一股热流冲向她的喉咙。信写得很简短,是用法文写的,没有署名。 如果女士希望得到一些对您现在的尴尬现状有所帮助的信息,请来竖琴路17号,10点以后都可以。门开着,随时请进。 头顶的树叶飒飒地响,摇曳的影子掠过灰色的信纸。 伊娃抬起眼。前方就是她的别墅,伊维特·拉杜尔等着她吃晚餐。伊娃把信折起,放回到了包中。 她还没摸门铃,伊维特就已打开了门。她还是那样的能干与漠然。 “女士。晚饭准备好了。半个小时前就已准备好了,”伊维特说。 “我不想吃晚饭。” “您得吃点,一个人不吃东西怎么能有力气。” “为什么?”伊娃说。 她从女仆身边走过,朝楼梯走去。珠宝盒般的大厅里摆着钟表和镜子。她转过身,并没有意识到大厅里只有她和伊维特两个人。 伊维特说完,声音在伊娃的耳中回旋了几秒钟。 “领他们到前客厅吧,”伊娃不由自主地说,“我一会儿就下去。” “好的,女士。” 门关上了,伊娃站起身。她到衣橱里挑了一条短披肩,裹住了脖子;看了看手提包,确定有钱。然后她关上了灯,走到大厅里。 楼梯板松松的,她轻悄悄地跑向了楼下,没有人注意到。她计算好了伊维特动作的时间,仿佛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来。前客厅朦胧的声音还在继续,门只是半开着,伊维特转过身,举起手做了个手势让警察安静。尽管伊娃只瞥见了一只眼睛和一小撮胡子,但她还是不相信所见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她走出阴暗的饭厅,走进了更阴暗的厨房。 就像先前的那次一样,她打开后门的锁,走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她踏上了后花园里粘满露水的台阶,屋子内梁上的灯在头顶晃动。她很快跑到了大门外的小路上,除了某人园子里锁着的一条疯狗外,并没有惊动任何人。三分钟后,她在昏暗庄严的赌场大道旁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竖琴路17号,”她说。 第十三章 “就是这里?” “是的,女士,”出租车司机说,“竖琴路17号。” “这是私人住宅吗?” “不,女士。这是一家店,一家花店。” 这条街看来位于拉邦德莱特不算时髦的地区。也就是说,接近海滨人行道。大部分资助拉邦德莱特的英国富翁一度对这一区域持强烈的蔑视态度,因为这里看上去(实际上也是)就和威斯顿、佩恩顿或者佛克斯顿(译注,均为英国海滨度假胜地)一模一样。 白天这里充满活力,灰灰的石板,密集的小街道,商店淹没在五颜六色的纪念品里,有小铲子、小桶、风车,还有黄色的柯达标志、招待殷勤的家庭式酒吧。但在漫长的秋夜中,大部分街道都变得阴暗潮湿。竖琴路蜿蜒在高大的房屋之间,仿佛把吞没了出租车。当车子在一家昏暗的店面前停下时,伊娃惊恐得几乎不愿下车。 她坐着,手放在半开的车门上,借着计程表小灯的微弱光线看着司机。“一……一家花店?”她重复道。 “千真万确,女士。”司机指着暗淡的花店橱窗上仅仅可见的白色珐琅字母:“天堂花园。本店出售上等鲜花。” “您看,已经关门了,”他好意地补充道。 “我明白。” “女士希望我载你去别的地方吗?” “不,这里就好。”伊娃钻出车子。她还在犹豫。“你不会碰巧知道店主是谁吧?” “啊!店主。不知道,”司机认真想了一下,说,“关于店主,我说不上来。不过老板娘我倒很熟悉。是拉杜尔小姐,又叫普吕小姐,一位非常温柔的年轻女士。” “拉杜尔?” “是的,女士。您不舒服吗?” “不是了!她有个亲戚,比如姐妹或阿姨之类的,名叫伊维特·拉杜尔的吗?” 司机凝视着她。“我说,这个问题太难了吧!很抱歉,女士,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这家店,正如小姐她本人一样整洁漂亮。”(伊娃这时感觉到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女士希望我在这里等候吗?” “不用了。哦!要的,也许你最好还是等着。” 伊娃想开口问另一个问题,却欲言又止。她突然转身,匆匆穿过行道,来到花店前。 她身后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在想:天啊,真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士,而且显然是英国人!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普吕小姐正和这位女士的男朋友鬼混,女士来到这里打算报复呢?那样的话,我说啊,我最好是踩下离合器赶紧离开这里,以免有人泼硫酸。可是仔细想想,英国人通常不泼硫酸。不过他们脾气可不好,我见过的,先生喝醉了,他夫人就说这说那的。算了,人宁愿把一件事往美好的方面想,也不该想糟糕的一面。何况,她还欠我8法郎40分呢。 伊娃本人的想法可没这么简单直接。 她停在花店门外。门边是干净光亮的厚玻璃窗,透过窗子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月亮的一角在漆黑的屋顶上显现,反射到窗户上,令玻璃变得不透明。 10点以后都可以。门开着,随时请进。 伊娃转动门把,发现门是开着的。她推开门,期待门上的铃声会立刻响起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寂静,黑暗。她让门就这么大开着,倒不是因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是看到了外面街上的出租车司机,因此比较镇定。她走进了店里。 还是没有动静…… 凉爽、潮湿、芬芳的气息迎面袭来,飘荡在她的周围。这不像是一家很大的店。离窗户很近的地方,一个用布覆盖住的鸟笼由链条系着,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吊下来。一抹月光洒在地板上,显出布满鲜花的房间幽灵般的暗影,并在墙上映射出一只葬礼花圈的阴影。 各种花香被湿气冲得淡淡的,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了一样。她走过收银台,便注意到店铺的后面露出一线黄色的灯光。一条阻挡着后面房间入口的厚重门帘下面,灯光顺着地板泄了过来。正在这时,女子轻快的声音在门帘后面传了出来。 “谁在那儿?”女子用法语问道。 伊娃向前走去,把门帘拉到一边。 可以描述这一场景的唯一词语是“家庭气息”。这个地方流露着家庭气息。她看着这间小巧、温暖的起居室,装饰墙壁的墙纸品味很低,但让人感受到家的气氛。 壁炉架上有一面镜子,四周摆着很多木制的置物架。法国人称为boulets的圆形煤块在壁炉里燃起明亮的火焰。中间的桌子上有一盏带流苏的灯。沙发上放着洋娃娃。钢琴上方挂着一幅带框的全家福。 普吕小姐本人坐在灯旁的安乐椅上,表情镇静而和蔼。伊娃以前从没见过她,但格伦先生或者德莫特·金洛斯应该会认出她。她穿着得体,姿态优雅。她抬起乌黑、端庄的大眼睛注视着伊娃。一个针线篮放在旁边的桌上;此刻她正在修补手中粉红色吊袜腰带上的接缝,刚刚咬断一根线头。正是这一行为赋予了这个房间舒适的家庭气息和平易悠闲。 托比·劳斯坐在她的对面。 普吕小姐放下针线和吊袜带,站了起来。“啊,女士!”她马上说,“您收到我的便条了?很好。请进。” 长时间的沉默。 很遗憾,伊娃的第一个冲动是冲着托比大笑。但这并不有趣,一点都不有趣。 托比僵硬地坐着。他回头望着伊娃,仿佛被她的目光深深吸引,无法逃脱。暗红的脸色慢慢在他脸上扩散,简直要爆发出来;如果你想获得他内心想法的蛛丝马迹,你可以通过他的表情异常清晰地解读出来。几乎每个见到他当时表情的人都会为他难过。 伊娃心想:现在的每分每秒,我都会发疯。但此刻我不能这样。我不能。“你——你写了那张便条?”她不由自主地说。 “很遗憾是的!”普吕答道,她带着不安的微笑和真切的关注。“可是,女士,人必须现实一些。” 她走到托比面前,不经意地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这个可怜的托比啊,”她说。“我做他女朋友这么久了,却无法让他明白。现在是时候坦诚相对了,对不?” “对,”伊娃说。“无论如何。” 普吕可爱的面庞再次变得镇静自信。“女士,你看,我不是卖笑女子!我是个年轻女子,拥有美好的性格和家庭。”她指着钢琴上的照片。“那是我爸爸。那是我妈妈。那是我叔叔阿尔塞恩。那是我姐姐伊维特。如果说我有时候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哎!难道那不是每个把自己看作是人的女人拥有的特权么?” 伊娃看着托比。 托比想要站起来,却又坐下了。“你要知道!”普吕说,“可以理解……至少天真的我是这么理解的……劳斯先生的意图是可敬的,他想结婚。然后他公布了和你订婚的宣言。不,不,不!”她的声音变得空洞,语带责备。“我问你!这公平吗?这正当吗?这光荣吗?” 她耸了耸肩。“但是,我懂这些男人!我姐姐伊维特,她暴跳如雷。她说她要破坏这段婚姻,然后把我送到劳斯先生的怀抱里。” “现在也是这样吗?”伊娃说。她开始明白了许多事。 “但我,我不想那样。我不追随任何人。Je m’en fous de ca!(法语,这件事情上我真蠢!)如果这个托比不要我了,海里面还有别的鱼。但依我看来——作为女人,女士您会同意我的——应该给我一点小赔偿,以弥补我所失去的时间和受到伤害的感情。这很公平,对不?” 托比开始发话了。“你给她写了一张便条……?”他声音茫然地说。 除了报以一个心不在焉的亲密微笑,普吕根本没看他一眼。她真正的对手是伊娃。“我问他是否可以给我补偿,这样我们可以不伤感情地分手。我祝福他。我祝贺他的婚事。可他敷衍我,说他缺钱。” 普吕的视线表达了她的想法。“然后他爸爸死了。真让人伤心,”普吕看上去充满诚挚的关怀,“除了表达我的同情之外,几乎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打扰他。此外,他说,作为他爸爸的继承人,他现在可以很慷慨地和我交易了。可你看!就在昨天,他说他爸爸的生意一团糟,没剩下多少钱了;而我的邻居,艺术品商人维耶先生,迫切要求偿还一个打破的鼻烟壶的成本。75万法郎!令人难以置信。” “这张便条……”托比开口说。 普吕仍注视着伊娃。“是的,是我写的,”她承认,“我姐姐伊维特不知道我写了便条。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为什么要写呢?”伊娃说。 “女士,您居然这样问?” “我就这样问。” “对任何聪明的人来说,”普吕板着脸带着责备的语气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走过去理顺托比的头发。“我很喜欢这个可怜的托比……” 被人议论的绅士跳了起来。 “而且,说真的,我并不富有。”普吕解释道。她掂高脚尖左摇右摆,满意地欣赏着壁炉架上方镜子中的自己,“但是我想您得承认,我长得不错。嗯?” “漂亮!” “嗯!女士很富有,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当然,睿智文雅的人,不需要多作说明就能理解了吧?” “我还是不……” “女士希望和我可怜的托比结婚。尽管失去他我很失落,但我是你们所说的堂堂正正的好人。我很独立。我不打扰任何人。但在这些事情上,voyons(译注,法语,瞧),人必须现实。因此如果女士同意做出一些小小的补偿,我保证事情都会变得顺顺利利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女士为什么开始笑呢?”普吕问,声音比之前尖锐了许多。 “对不起。我没有笑。那个——真的没有。我可以坐吗?” “当然!您看我多么失礼!这儿,坐这把椅子。这是托比最爱坐的。” 尴尬的红色,被逮的羞辱,已经从托比的脸上消退了。他不再像是处于一个充满罪恶的情景,而更像是一个第十五回合结束时头晕眼花的拳击手,你得拍拍他的背说:“没事了,老兄。” 他依然显得僵硬。愤怒是不言自明的,伪善也是一样。不管我们是否喜欢,人性就是人性。他已把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为此他打算对着某人,也许是对着任何人发泄。 “出去,”他对普吕说。 “先生?” “我说,出去!” “你别忘了,”伊娃插话道,她的语调冷淡而迅速,以至于托比眨了眨眼,“你别忘了这是在拉杜尔小姐的家里?” “我不管这是谁的家。我说……” 托比把双手埋到头发里,仿佛要牢牢抓住头骨,然后他狠命地控制住了自己。他直起身,重重地呼吸着。“离开这里,”他请求道。“拜托,快走。Va-t’en.(译注,法语,出去)我想和女士谈谈。” 焦虑的阴云从普吕心头消散,她深吸了一口气,表示很支持。 “毫无疑问,”她高兴地说道,“女士打算讨论补偿的细节?” “差不多吧,”伊娃表示同意。 “我,可是很识趣的,”普吕说,“相信我,我很高兴女士可以如此得体地接受这一切。必须承认有一段时间我很担心。现在我走开,但我就在楼上。想要找我的话,用那把扫帚柄捅一下天花板,我就会下来。A’voir, madame. A’voir, tobee.(译注,法语,再见,女士;再见,托比。)” 普吕把吊袜带、针线从桌子上收拾起来,朝起居室后面的门走去。她轻快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夹杂着些许的同情,露出她那可爱的眼睛、嘴唇和牙齿,然后退出房间,小心关上身后的门,扬起一阵灰尘。 伊娃走过去,在桌边的安乐椅上坐下。她啥也没说。 托比显得坐立不安。他从伊娃身边走开,把手肘放在壁炉架上。即使是比托比·劳斯更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暴风雨的气氛正在花店后面这个平静的小房间内逐渐酝酿起来。 很少女人有过伊娃如今面临的机会。遭受了所有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与困惑,现在她应该为自己应得的补偿放声呐喊。任何公正的旁观者看见在温暖房间里的这两个人,都会鼓励她展开猛烈攻击,伴随着欢快的叫声,狠狠揍敌人一顿。但对旁观者而言,动动嘴皮子当然容易。 沉默还在持续。托比翘起他的小胡子,仍把手肘放在壁炉架上,竖起衣领把耳朵围起来,不时地往伊娃那边飞快一瞥,看着她的反应。 伊娃只说了一个字:“嗯?” 第十四章 “听着,”托比真心实意地脱口而出,“我真是万分抱歉。” “是吗?” “我是说,让你知道了这件事。” “哦。难道你不怕银行也会听说这件事吗?” 托比想了想。“不,没关系的,”他安慰道。他回看了她一眼,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放松感。“听着,你担心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也许。” “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一点事都不会有。”托比诚恳地说,“我当然考虑过了。但是,只要你不把这些卷入公开的丑闻,就不会有事。就是这样:避免公开的丑闻。只要做到这一点,你的私生活就属于你自己。”他环顾左右,“比如说,老杜弗尔,就是那个经理,经常到布洛涅去见一个妓女。听听!办公室里人尽皆知。自然,我也是私下里跟你说说的。” “那是自然。” 托比的脸更红了。“伊娃,我喜欢你,”他脱口而出,“就是喜欢你无比的善解人意。” “哦?” “没错,”托比躲开她的目光,说,“听着,这不是我们该谈论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不愿跟任何正派姑娘谈起,更不要说跟你这样的好姑娘了。但既然现在障碍已经消除……嗯,也就这样了。” “是啊。障碍消除了,不是吗?” “大多数女人会大发脾气。我坦率地跟你说。你不知道前几个星期,甚至在父亲去世前,这儿是个什么样子。你可能注意到,我完全不是原来那个开朗快乐的我了。楼上那个小泼妇,”伊娃吃了一惊,“我告诉你,她是我这辈子最最头疼的人。你都想象不出,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么,”伊娃缓缓地问道,“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一切?” 托比眨眨眼睛。“我要跟你说的一切?” 伊娃·奈尔现在可领教了所谓的名门正派。但同时,她还是兰卡郡卢姆哈尔特奈尔工厂的老乔·奈尔的女儿。跟老乔本人一样,对有些事她可以无休止地忍耐,而对另一些事,却是决不忍让的。 她坐在普吕小姐的椅子上,仿佛隔了一层薄雾似地看着屋里的东西。她看见壁炉上方的镜子里照出托比的后脑勺,浓密的头发里有一块六便士大小的斑秃。不知怎的,这后脑勺最终点燃了她的怒火。 伊娃猛地站了起来。“你就不知道,”她说,“你那该死的脸皮有他妈的多厚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指责,托比似乎有一秒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不知道,”伊娃说,“你每天对我的道德说教有多可笑,趾高气扬地扮成纯洁完美的骑士,谈论你的理想,你的信条,而你自从认识我后,你还一直让这姑娘觉得有希望?” 托比吓坏了。“不是的,伊娃!”他说,“不是的!”他开始飞快而焦急地扫视这房间,好像有点期望银行经理杜弗尔先生就在自己面前。 “是的,就是!”伊娃说,“别胡扯了!” “我从没想到会听你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来点行动如何?” “嗯,什么行动?”托比问道。 “这么说,你能‘原谅并忘记’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我应该完全相信你能做到,你……你这个伪善的欧莱亚·希普!(译注,Uriah heep,狄更斯小说中的一个小人物,后成为虚伪小人的代名词)你的理想呢?你还是那个有着纯洁高尚信条的单纯的年轻人吗?” 托比已经不仅仅是烦躁不安了;他因为惊讶而激动万分。他像他母亲那样,用近视眼的方式眯着眼睛看她。“但那完全是两码事,”他辩解道,语调惊诧,像是在跟个小孩解释某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哦是吗?” “是的,就是!” “如何不同?” 托比艰难地想着措辞,像是被要求用十二个单音节词阐述星际系统,或者宇宙的结构似的。“我亲爱的伊娃!男人有时候会有……嗯,冲动。” “那么你认为一个女人就不会有冲动了?” “啊?”托比接口道,“这么说,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终于承认,你跟阿特伍德这个恶棍有一腿了。” “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是说一个女人……” “哦,不,”托比摇着头说,仿佛对上帝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正派女人不会的。这就是我说的区别。如果她有冲动,她就不是个好女人;她就不值得被理想化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为你感到如此惊讶,伊娃。 “你介意我说得更明白些吗,伊娃?我决不会伤害你。你知道的。但我,老实说,没法儿不说出我的心里话。今晚我好像是用一种新的眼光看你。对我来说……” 伊娃没有打断他。 她超然度外地看着他站在离壁炉火那么近的地方;他灰色西服小腿肚后的布料,已经被炉火烤焦并冒烟;再过一两秒钟,假如他换个姿势,那地方就会狠狠地烫他一下。然而这一点并未叫她感到不安。 话还是被普吕小姐给打断了,她匆匆敲了下门,就飞也似地进来,急奔向桌子,着急地表示歉意。“我——我的棉线,”她解释道,“我得再找一个线团。”普吕小姐开始在针线篮里乱翻,托比被腿肚子上烧焦的布烫得疼痛不已,蹦了起来。伊娃心花怒放地看着他。“亲爱的托比,”普吕小姐继续道,“还有女士。我能不能请求你们不要叫喊得那么厉害?我们在这儿的名声不错,这样会打扰邻居们的。” “我们叫喊了吗?” “你们大喊又大叫。我听不懂,因为我不懂英语。但这看上去不好。”她找出一团红色的棉线,举起来对着灯看。“我希望,关于补偿——这件事你们没有什么分歧吧?” “不,”伊娃说,“我们有。” “女士?” “我不想从你手中把你爱人买走,”伊娃说。如此一来,托比完全暴露了。公平地说,托比跟伊娃本人一样,对这方面同样地恼火。“但我可以给你报个价,”老乔·奈尔的女儿继续道,“如果你说服你姐姐伊维特,让她承认在莫里斯·劳斯爵士被害的那天晚上,她把我关在我房子的外头,那么我就会给你双倍的补偿。” 普吕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涂着粉色唇膏的嘴唇和浓黑睫毛的眼睛显得特别醒目。“我不知道我姐姐干了什么!” “你不知道,比方说,她想要让我被捕?或许是希望那样的话,劳斯先生就会娶你?” “女士!”普吕喊道。(伊娃想,显然,她并不知道。) “别去担心什么逮捕的事,”托比大声吼道,“他们是在唬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么做。” “哦,他们不是真的想要这么做么?他们有半打的人,到我房子里,要把我带进监狱。我跑到屋外,来到这儿,才躲开他们。” 托比使劲儿扯着自己的衣领。尽管伊娃是用英语说的,万分害怕的普吕无疑抓住了谈话的要点。她查看另一团棉线,然后把它扔到桌上。“警察要来这儿?” “那也不会叫我惊讶,”伊娃回应道。 普吕颤抖着手指,在针线篮里翻来寻去,把里面所有东西都找了出来,不停地一件件查看,然后一股脑地全倒在了桌上。棉线团更多了。一板别针。一把剪刀。还有一个风格诡异的鞋拔,一把卷尺,以及一个带箍的发网。 “你姐姐,”伊娃说,“脑子里有个固执的念头。我原本根本想不到是你。” “谢谢,女士!” “但这没用。根本就不奏效。劳斯先生没打算娶你,他肯定亲口跟你说过了。另外,我现在的处境相当危险,你姐姐可以帮我澄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伊维特觉得我傻乎乎,她什么也不告诉我!” “得了!”伊娃拼命想说服她相信,“你姐姐对那晚发生的事,肯定知道得很清楚。她可以跟他们说,阿特伍德先生整个时间都在我的房间里。就算他们不相信阿特伍德,也会相信她的。要是她想让我被捕,只是因为她为了你的这个偏执念头的话,那无疑……” 伊娃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由于激动,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普吕差不多把针线篮里的东西掏空了。她使性子无所谓地丢出来的别针和线团里,有了新发现,可能是一件廉价的假首饰,也可能不是。一条古旧式样的细金属绞丝项链,上面交替穿着两种小颗粒宝石,一种是方形的,像水晶,另一种则蓝光闪烁。项链在普吕丢下的地方像蛇一样地卷着,灯光不怀好意地照在上面,令宝石发出了璀璨的光芒。 “你是,”伊娃说,“在哪儿找到那条项链的?” 普吕扬起眉毛。“那条项链?不值钱的,女士。” “不值钱?” “是的,女士。” “钻石,还有绿松石。”伊娃拎起项链的一头,对着灯挥舞着。“这是朗巴勒夫人的项链!除非我是彻底疯了,上次见到这条项链是在劳斯老爹的藏品里。就在进书房后,紧挨着门左首的那个古董柜里。” “钻石跟绿松石?女士肯定搞错了,”普吕不无讥讽地说,“你怀疑吗?请女士自己去维耶先生的店里,离这儿就几间门面,问问他这个值多少钱!” “是啊,”托比用好奇的语调插话道,“小家伙,你从哪儿得到的?” 普吕看看伊娃,又瞧瞧托比。“也许我是傻乎乎的,就像我姐姐说的。”她自信的脸上有了愁容,“或许我的主意并不好。哦,上帝,要是我出了差错,我姐姐会杀了我的!你们想骗我,我不相信你们。你们谁的问题我都不会再回答了。事实上,我……我这就去给我姐姐打电话!” 普吕以威胁的方式匆匆说完这些话,便冲出了房间,速度之快他们想要拦都拦不住。他们听到她尖尖的高跟鞋在花店后门后面的楼梯上清脆地响起。伊娃把项链扔在桌上。“托比,是你给她的吗?” “天哪,不是!” “你肯定?” “我当然肯定啦。此外,”托比辩解道。他突然转过去,脸对着镜子的她,“你们说的那条项链还在!” “还在……?” “还在门左首的古董柜里。至少,一小时前我离开房子时,它肯定还在那儿。我记得,嘉妮丝叫我注意过。” “托比,”伊娃说,“谁戴过褐色的手套?” 镜子上有几块小锈斑,托比的脸在里面有点不自然。 “警察今天下午询问我的时候,”伊娃说。她身上的每根神经都高度紧张,难以控制。“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内德·阿特伍德看到了杀害你父亲的那个人。我也差不多看到了。有个人,戴着一双褐色的手套,走进书房,摔碎了鼻烟壶,并杀害了劳斯老爹。你知道,也许内德不会死。要是他不死的话,”托比映在镜子里的眼睛微微闪躲了一下,“他就会说出他所看到的。我没有多少可告诉你的,托比。但我至少可以告诉你,不管是谁干的,凶手就是你亲爱、甜蜜的家庭中的一员。” “卑鄙下流的谎言,”托比说,但声音不大。 “是吗?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你……你男朋友看见了什么?” 伊娃告诉了他。 “你根本没对格伦说过这些,”托比指出。他似乎因为喉头发干而说话困难。 “是的!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吗?” “我说不上来。除非你想要隐瞒神魂颠倒的拥抱,跟……” “托比·劳斯,你是不是要我过来扇你一个耳光?” “我明白了。我们越来越粗鲁了,是么?” “你说粗鲁?”伊娃说。 “抱歉。”托比闭起眼睛,紧紧抓住壁炉架,“但你不明白。伊娃,这叫我难以忍受。我告诉你,我不想让我母亲或我妹妹被人提到说与此事有关!” “谁提到你母亲或你妹妹了?我只是告诉你内德可以作证,还有可能伊维特·拉杜尔也行。而我像个笨蛋,对此保持沉默,因为我不忍心伤害你。你是这样一个高尚的年轻人,这样一个坦白直率的家伙……” 托比指指天花板。“你是不是因为她而轻视我了?”他追问道。 “我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轻视你。” “吃醋了,嗯?”托比急切地问道。 伊娃想了想。“有意思的是,我觉得我没有吃醋。”她大笑了起来,“要是你能看到我走进来时你自己的脸。要是警察并没有跟着我,你也没有做任何事去阻止他们,那可真是个笑话了。而现在,我们发现这位普吕小姐有一条项链看着像是……” 起居室跟前面店铺隔开的布帘是用厚实的褐色绳绒织物织成的。一只手将布帘掀开了。伊娃看到一个扭曲的微笑——古怪的微笑,仿佛这嘴不应该长在这位穿着旧运动衫的高个儿男人的脸上,这人走进起居室时,脱下帽子。 “打搅了,请原谅,”德莫特·金洛斯说,“但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看看那条项链?” 托比一下扭过身。 德莫特朝桌子走去,把帽子放在桌上。他拾起那条蓝白宝石项链,举到灯下。他用手指挨个儿捻过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珠宝商用的放大镜,笨手笨脚地嵌在右眼上,又仔细查看了一遍项链。 “是的,”他说着,舒了口气,“没错,是假的。” 他放下项链,把放大镜放回口袋。伊娃说话了:“你跟警察是一伙儿的!他们是不是……?” “跟踪您吗?没有,”德莫特微微笑道,“事实上,我是来竖琴路见艺术品商人维耶先生。对此我需要一个行家的观点。” 他从内袋里拿出一个用棉纸包着的东西。打开后,手提一端,他展示了另一条蓝白宝石闪闪发光的项链。一见之下——这条跟桌上那条一模一样,以致伊娃一会儿看看这条,一会儿又看看那条。“这条嘛,”德莫特点点棉纸里的展品,解释道,“才是朗巴勒夫人的项链,莫里斯·劳斯爵士的藏品。罪案发生后,它被发现扔在了柜子底下的地板上,你们还记得吗?” “那么?”伊娃说。 “我想知道原因。这些是真的钻石跟绿松石。”他又碰了碰项链,“维耶先生刚跟我确认了。但是现在,这儿又有了第二条项链:一件人造宝石的仿制品。你们看,这就得出了一个推断……” 他瞪着眼茫然地看着什么,然后点点头,才醒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真项链包回棉纸,放回到口袋中。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托比叫道,“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我闯入您家了吗,先生?”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别老是彬彬有礼地叫我‘先生’!听上去像是……” “什么?” “像是你在拿我取笑!” 德莫特转向伊娃:“我看见你进来的。你的出租车司机向我保证你还在这儿,并且前门也大开着。我确实想跟你说的是,不用再担心了,警察不会来逮捕你了。至少目前不会。” “但他们去我家了!” “是的,他们的习惯而已。从现在起,你会发现他们无处不在。但我可以私下告诉你,他们最想见的人是伊维特·拉杜尔,她非常热烈地欢迎了他们。这个老泼妇要是不在此刻给她个教训的话,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法兰西性格了。……嘿,站稳了!” “我……我很好。” “你用过晚餐了吗?” “没……没有。” “我想也没有。必须补偿一下。现在十一点多了,但还有几家随叫随做的餐厅。就这么着了。我们的朋友格伦已经稍稍改变了心意,因为有人向他指出,劳斯家的某个人处心积虑地撒了个谎。” 听到“劳斯家”这几个不详的字眼,整个气氛又变了。托比往前走了一步:“你也参与这一阴谋了?” “是有过一个阴谋,先生。向上帝起誓,有过!但没我什么事。” “你在门那儿听的时候,”托比指出道,强调了“听”字,“没听见什么吗?关于褐色手套还有其他的话?” “听到了。” “这没叫你惊讶吗?” “不,我没觉得惊讶。” 托比费力地呼吸着,对他们显出一种真切的悲哀。他用手指触摸着左袖上的黑纱。“听着,”他说。“我可不是那种在大庭广众宣扬家务事的人,我想这你们也承认。但是我问你们,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太叫我失望了?” 伊娃正要开口。 “等等!”托比坚持道。“我承认……表象是一回事。但是,认为我们中有个人杀害了父亲,那简直是胡说八道,听上去就像个阴谋。而且还是她说出来的,你注意了!”他指出,“一个我信任的,实际上还爱慕的女人。我刚才告诉她,我好像要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她了。天哪,就是这样!她最好还是承认她又开始跟阿特伍德这家伙来往了。她就是对这等事乐此不疲。我跟她说了说这个,她就大发脾气,说出来的话都不像那个我打算娶作妻子的女人平时该说的。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话呢?是因为普吕这姑娘。好!我承认这在某方面是不对。但一个人总会时不时地犯点小错误,是不是?他不会把这当回事,也不希望别人把这当回事。” 托比的声音提高了:“这完全不同于一个为婚姻起过誓的女人。就算她实际上真的跟这个恶棍阿特伍德没什么事,在这儿我也会给她我怀疑的理由,她让他进了她房间:不是吗?我是个声誉不错的生意人。我无法忍受别人说我妻子做出这样的事情,至少,在我们已经宣布订婚后。不能忍受,不管我有多爱她。我以为她改过自新了,并且当时我还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假如她就是这样对我的话,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考虑终止订婚了。” 诚实的托比停了下来,自觉良心不安,因为伊娃哭了。这纯粹是愤怒与紧张的反应。但托比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爱你。”他安慰地补充道。 大概有十秒绝对的静默,你甚至能听到普吕小姐在楼上自言自语地哭诉,德莫特·金洛斯屏息站着。要是他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爆发了。他的脑海里既有智慧,也有对自己经历的凶杀案堆积的记忆,其中,还有因为过去的苦痛与屈辱而发出的叹息。 但是,他仅仅是坚定有力地把手放在伊娃的手臂上。“离开这儿吧,”他温和地说,“你应该得到比这要好的待遇。” 第十五章 九月清凉的天气里,海岸上的日出将地平线伸展成一根宛如蜡笔绘过的红线条,又将五颜六色撒入水中,像打翻了一个颜料盒。接着,太阳升起来了,小小的光点在海峡的阵阵波浪上闪闪发光,从吹来的风推动它们追波逐浪。 他们的右边是英吉利海峡,左边是矮矮的沙丘。一条柏油路随着海岸的曲折而蜿蜒,本身亮光光的像一条河流。一辆敞篷马车嘎嘎地在路上驶过,耐心的马车夫坐在驭座上,身后坐着两名乘客,挽具的吱嘎叮当声,马蹄的得得声,似乎每一声都脆生生地划破了清晨的空旷跟叫人昏沉的静谧。 从海峡吹来的微风将伊娃的头发吹得四散飘扬,在她黑色的毛皮大衣上划出一道道涟漪。尽管眼窝深陷,她还是笑了起来。 “你发现没有,”她大声说,“你让我说了一整夜的话?” “这就好,”德莫特说。 戴着高顶大礼帽的马车夫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但他的双肩几乎要耸到耳朵边了。“我们现在究竟到哪儿了?”伊娃说,“肯定离拉邦德莱特有五、六里了!” 马车夫再次用双肩表示了同意。 “那不要紧,”德莫特安慰道,“现在,说说你的故事吧。” “嗯?” “我想要你再对我讲一遍。一字不漏。” “再讲一遍?” 这一次,马车夫的肩膀已经高过双耳了,这种柔术绝技好像专属他这个行当里的成员。他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马车飞快地跑了起来,颠簸着里面的乘客,彼时他们正试图看看对方。 “求你了,”伊娃说,“我已经跟你说了四遍了。我发誓,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个细节都没落下。我声音都哑了,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她用双手拢住头发。灰色的双眼因为风吹的缘故湿润了,亮晶晶的,恳求地看着他。“我们就不能把这件事至少放到早餐后再谈?” 德莫特很高兴。 他靠在褪色的椅套上,舒展着双肩。因为缺少睡眠,也因为某个发现又叫他转向他之前未曾注意过的一些东西,他多少有点晕头转向。他忘了自己看上去很不体面,需要刮胡子了。一股强烈的喜悦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能举起整个世界,稳稳地托住,再扔到楼底下去。“嗯,也许我们可以排除你的嫌疑,”他承认道,“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已经找到关键的细节了。你瞧,奈尔女士,你跟我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告诉了我凶手是谁,”德莫特说。 那辆老爷车开始飞跑。伊娃探出身去,靠在车毯折叠的地方稳住了身子。 “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她不满地说。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叙述非常有价值的原因了。要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话……” 他从眼角扫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我有个想法,就是一点小小的想法,”他继续道,“昨天我可能想错了方向,直到你昨晚在红爸爸餐厅里边吃煎蛋卷边讲你的故事时,我才完全醒悟过来。” “金洛斯医生,”伊娃说,“是他们中谁干的?” “这对你要紧吗?谁干的有什么不同吗,”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这儿?” “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们中谁干的呢?” 德莫特盯着她的眼睛:“我,就是刻意地,不告诉你。” 伊娃觉得自己受够了。可是,当她生气地张嘴正准备抗议,却看到德莫特坚定、友善、叫人振奋的表情:同情的力量几乎具有激励的效用。 “听着,”他继续道,“我这么说,可不是想像个大侦探一样,为了在最后一章吓吓那些低能的看客。我这么说,是出于一个心理学家才会有的最佳理由。这件事的秘密,”他伸手碰碰她的额头,“在这儿。在你脑子里。”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知道的,只不过还没意识到你知道了。要是我告诉了你,你就会往回想。你会加入解释。你会重组事实。但一定不能让你这么做。至少现在不行。所有事实——你听见了吗?所有事实都靠你把那个故事一字不差地讲给格伦还有地方预审法官听,就像讲给我听时一样。”伊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我给你示范一下,”德莫特提议,端详着她。他在自己的马甲兜里掏了一阵,拿出他的怀表来,“比如说,这是什么?” “你说什么?” “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一块怀表,魔术师先生。” “你怎么知道的?风很大啊,你听不到滴答声的。” “但是,亲爱的朋友,我能看见这就是一块怀表啊!” “的确如此,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同样从这块怀表上注意到,”他更为轻声地补充道,“现在是五点二十分了,你肯定非常需要睡一觉了。车夫!” “什么事,先生?” “最好回镇上去。” “好嘞,先生!” 你可能会以为这个耐心的马车夫被魔法点中了。仿佛那些新闻短片为达到某个效果而加快胶片运转速度一样,他加快了马车的运行速度,整条街道也忽然之间充上了电。他们沿着相同的道路嘎嘎地往回赶,白色的海鸥在海峡蓝灰色的水面上发出粗砺的叫声。这时伊娃又开了腔:“那现在呢?” “睡觉。接下来,信任你恭顺的奴仆。你今天得去见格伦,还有地方预审法官。” “哦,我想也是。” “这位地方预审法官沃杜尔先生以严厉著称。但是别怕他。要是他坚持自己的权利,他会这么做的,那么在质询你的时候,他们可能不许我在场……” “你不会在那儿吗?”伊娃喊道。 “你瞧,我不是律师。顺便说一声,你最好得有个律师。我会派索罗蒙去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在那儿,或者不在那儿,”他紧盯着马车夫的后背,又说,“区别很大么?” “区别很大。我还没谢谢你,因为……” “哦,那没什么。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详详细细地讲你的故事,记住,就像跟我讲的时候一样。一旦那故事被官方记录在案,我就可以行动了。” “那到时候,你打算干什么呢?” 德莫特沉默良久。“有个人可以证明凶手是谁,”他答道,“就是内德·阿特伍德。但他现在对我们还没用,虽然我也住在东永饭店,也许可能顺便拜访一下他的医生。不,”他又顿了顿,“我要去伦敦。” 伊娃吃了一惊:“去伦敦?” “就只一个白天的时间。从这儿搭十点三十分的飞机,然后在将近傍晚的时候从克罗伊顿机场坐飞机,晚餐前我就能回来了。要是我的行动计划奏效的话,那时候我应该就有确切的消息了。” “金洛斯医生,为什么你要为我费那么大劲儿?” “哦,我们不能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推入水深火热。对不对?” “别开玩笑!” “我在开玩笑吗?对不起。” 他很快地笑了笑,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伊娃审视着他的脸。刺目的阳光下,德莫特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拿手捂住脸颊,好似要把那些都藏起来,旧时的恐惧又回来了,刺痛着他。伊娃没注意到。她现在疲惫不堪,人在毛皮短外套里哆嗦着,昨夜的事情还在她的脑海萦绕。“我一定把你给烦透了,”她说,“谈的尽是我的爱情生活。” “没有的事。” “我只是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坦白了一切,而现在天又亮了,我几乎都有点羞于看你的脸了。” “为什么呢?我就是为此才在这儿的。不过,我可以问个问题吗,第一次问?” “当然了。” “你打算跟托比·劳斯怎样?” “要是你被人这样温文尔雅、冠冕堂皇地拒绝了,你会怎样?我被彻底抛弃了,不是吗?而且还有个证人在场。” “你认为你还爱他吗?我不是问你是不是爱他。我只是问,你是不是认为你还爱他。” 伊娃没有回答。马蹄不断地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得得声。过了一会儿,伊娃笑了起来。“我在我男人身上没什么运气,对不?” 她不再说话,德莫特也没再问下去。快六点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得得地回到拉邦德莱特清扫过的白色街道上。除了几个清晨骑马出来的水手,街上没其他动静。马车驶进天使路时,伊娃咬着下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德莫特扶着她,在她自己的别墅前下了马车。 伊娃迅速地朝街对面的幸福别墅瞥了一眼。别墅看起来空洞而毫无生气,唯一的例外是楼上卧室的一扇窗户。这扇窗上的百叶折了起来,伊莱娜·劳斯穿着东方式的宽大睡衣,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 街上静悄悄的,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伊娃本能地压低了声音:“看……看看你的身后。你注意楼上的窗户了吗?” “是的。” “我要不要注意看看?” “不要。” 伊娃的表情变得绝望:“你不能告诉我是谁……?” “不能。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被精心挑选,成了一桩卑鄙阴谋的受害者,这是我遇到过的最谨慎最残忍最冷血的阴谋。谋划这事的人不能得到宽恕,并且注定一无所获。今晚我会去见你。然后,老天保佑,我们要让某个人彻底失败。” “我得说,”伊娃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打开大门,然后沿着小路跑向前门,马车夫疲惫地舒了口气,德莫特站在人行道上盯着她的房子看了许久(这使得马车夫又有了新的担忧),然后又回到了马车上:“东永饭店,我的朋友。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到了饭店,他付了车钱,还给了丰厚的小费,走上台阶时身后仍是一叠连声的感谢。重现中世纪城堡风格大厅的东永饭店才刚开始一天的忙碌。 德莫特走进自己的房间。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条向格伦先生借来的镶着钻石与绿松石的项链,把它放入一个挂号邮件,预备寄还给警察局长,并附上一个字条,说明今天他必须离开一下。接着,他刮了胡子,洗了个冷水澡,清醒一下头脑,穿衣服的时候,又叫了早餐。 饭店接待员通过电话告诉他,阿特伍德先生的房间号是401。早餐后,德莫特去找这个房间,很幸运地碰上了饭店的医生,他正在做清晨的巡诊,刚离开内德的床边。 布代医生看了一眼德莫特的名片,印象深刻,但还是显得有点不耐烦。他站在卧室外灯光昏暗的过道上,语气强烈地说着话:“不行,先生,阿特伍德先生现在尚未清醒。警察局一天来人二十次,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自然,无法预测他会不会清醒过来。从另一方面讲,又可能随时会清醒过来?” “从受伤的性质看,那有可能。我会给您看X光片的。” “非常感谢。您觉得,他有清醒的机会吗?” “就我看来,有。” “他说了什么吗?在谵妄的状态下,也许说了什么?” “他有时候大笑,但仅此而已。不管怎么说,我不常跟他在一起。这个问题有必要去问问护士。” “我可以见见他吗?” “当然可以!” 从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可以俯瞰饭店后面开满鲜花的花园。这位知道秘密的男子像一具尸体般地躺着。护士是某个修道会的修女,昏暗的白色百叶窗衬出她披着大头巾的侧影。 德莫特打量着病人。一个英俊的家伙,他痛苦地想。伊娃·奈尔的初恋,而且或许……他不再往下想了。要是伊娃还爱着这家伙,即便是在潜意识里,他也无能为力。他搭起内德的脉搏,怀表的滴答声给安静的房间平添了生气。布代医生给他看X光照片,高兴地说,病人能活这么久,是个奇迹。“他说过什么话,先生?”护士回答德莫特的问题时,重复道,“是的,他有时候低声咕哝。” “是吗?” “但他说的是英语。我不懂英语。还有,他经常大笑,并且叫喊一个名字。” 德莫特已经转身走向房门,又迅速转过身来:“什么名字?” “嘘——嘘!”布代医生提醒道。 “我说不上来,先生。所有的音节听上去都差不多。不行,先生,我很抱歉不能给您模仿一下。”护士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急切,“要是您坚持的话,下次他再说时,我会试着把发音写下来。” 不:这儿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德莫特已经做了他要做的。他还要去饭店的几个酒吧里询问几件事,有个侍者热情洋溢地谈起了小嘉妮丝·劳斯小姐。至于莫里斯爵士本人,有情况表明,就在其死亡前的当天下午,他去过一会儿吵吵闹闹的后吧:这让酒吧招待跟侍者感到吃惊。“他的眼睛看上去有多凶啊!”酒吧招待咕哝道。“后来儒略·塞兹奈克看到他在动物园里散步,在猴笼旁,跟谁说着话,儒略没看到是谁,因为那人躲在一个灌木丛的后面。” 他刚好有时间给他在索罗蒙 科恩律师行的律师朋友索罗蒙律师打电话。然后德莫特在订了帝国航空的飞机座位,飞机十点半离开拉邦德莱特机场。 事后他记起,那一天剩下的时间,简直是场噩梦。他在飞机上打了个盹儿,为旅程中最重要的时刻恢复精力。从克罗伊顿出发的汽车似乎永远也开不到头,还有伦敦,经过几天的休息,似乎充满了呛人的煤烟跟汽油味。德莫特乘出租车去了某个住址。半小时后,他就该为胜利而欢呼了。 他证实了他想要证实的事情。在傍晚黄色的天空下,他登上那架将要返回拉邦德莱特的飞机,疲倦一扫而光。引擎轰鸣,当飞机在一堆低压轮胎中滑行时,强劲的风吹得草都弯了下去。伊娃安全了。德莫特把手提箱放在腿上,靠着自己的座位,通风孔在闷热的机舱里嗡嗡作响。他看着英格兰渐渐变小,先是只剩下红灰色屋顶,后来就成了一张活动的图。 伊娃安全了。德莫特的谋划见效了。飞机在机场降落时,他还在谋划。小镇方向,有几盏灯在闪亮。从树木茂密的林荫道上开车穿过,呼吸着黄昏中清新的松木气息,德莫特让自己的大脑远离现时的困扰,去想象一个将来…… 一支管弦乐队正在东永饭店演奏。门厅的灯光与喧闹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走过接待处时,一个职员叫住了他。“金洛斯医生!一整天都有人找您。等等!我相信现在还有两个人等着要见您。” “他们是谁?” “一位是索罗蒙先生,”职员查了查记录本,答道,“还有一位是劳斯小姐。” “他们在哪儿?” “在门厅的什么地方吧,先生。”职员按了下铃,“我叫人带您去见他们。行吗?” 德莫特在侍应生的陪送下,来到号称“哥特式”的门厅里,在其中一个凹室内找到了嘉妮丝·劳斯和皮埃尔·索罗蒙律师。凹室的石墙是假的,悬挂着的中世纪武器也是假的。沿墙是一个环型沙发,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嘉妮丝和索罗蒙律师坐得很开,仿佛各自在苦思自己的烦心事似的。但德莫特一走近,他们都站了起来,脸上责备的表情叫他大为震惊。 索罗蒙律师是个块头很大的胖子,气宇轩昂,脸色发青,声音低沉。他好奇地看着德莫特。“这么说,你回来了,我的朋友,”他用那种深沉的声音说。 “当然了!我叫你等我的。奈尔女士在哪儿?” 律师翻来覆去地查看着一只手上的指甲,然后抬起头:“她在市政厅,我的朋友。” “在市政厅?还在吗?他们会让她在那儿呆很久,是吗?” 索罗蒙律师的表情变得冷酷。“她被关进了牢房,”他回答道,“老朋友,我非常担心她会被关上很久。奈尔女士被指控谋杀,给抓起来了。”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告诉我,朋友,”对方用十分关切的语调追问道,“说真的,不跟别人说。你是不是在耍我?” “或者是在耍她?”嘉妮丝插话道。 德莫特瞪眼瞧着他们:“我不太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索罗蒙律师用一根手指指着他,来回摆动,好像在法庭上质询一般:“你有没有教奈尔女士把她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跟警方说,就像跟你说的那样一字不差?” “是的,我当然是这么教她的!” “啊!”索罗蒙律师心满意足地咕哝了一声。他耸了耸肩,两根手指插入西装马甲的兜里。“我的朋友,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你是不是完全彻底地疯了?” “喂……” “今天下午警方询问奈尔女士之前,已经几乎相信她是无辜的了。几乎相信了!你已经让他们的怀疑产生了动摇。” “嗯?” “然而——她一讲完她的那套证词,他们就不再动摇了。格伦先生和地方预审法官彼此看了一眼。奈尔女士不幸说漏了嘴,这是任何一个了解案情的人都不会放过的,她被不容置疑地认为有罪。完了!到此结束。我所有的才干,甚至经验,都用不上了。” 嘉妮丝·劳斯身边的小桌上有半瓶马提尼酒,还有三个叠在一起的茶碟,说明先前有三个人喝过酒。嘉妮丝坐下来,喝干了剩下的马提尼酒,脸上浅浅的红晕加深了。要是伊莱娜在这儿,她会有的好说。而德莫特并未注意姑娘性格的这一面。 他回头盯着索罗蒙律师。“等等!”他着急地说,“这个所谓的‘说漏了嘴’,是不是跟——皇帝的鼻烟壶有关?” “是的。” “我是说,她对鼻烟壶的描述?” “正是如此。” 德莫特把手提箱扔在桌上。“完了,完了!”他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与苦涩,使得另外两个人不禁退缩。“那么,就是这个原本应当让他们确信她无罪的证据,倒成了让他们确认她有罪的证据了?” 律师耸了耸大象般的双肩:“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格伦先生给人的印象是个聪明人,”德莫特说,“他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他沉思道。“要么,也许是奈尔女士哪根神经搭错了?” “她一定很难过,”律师承认道,“她的故事根本不能叫人为其所动,就算有些地方有理由认为是事实。” “明白了。就是说,她没有将今天早上对我说的话,都说给格伦听?” 索罗蒙律师再次耸了耸肩:“至于说她对你说过什么,那是另一码事。我可不知道。” “我可以说句话吗?”嘉妮丝轻声插话道。 嘉妮丝捻着鸡尾酒杯的杯颈。几次开口不对后,她用英语跟德莫特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跟着这个阿庇乌斯·克劳迪奥斯(译注,Appius Claudius,古罗马督察官)折腾一整天了,”她朝索罗蒙律师点了点头,“他不是喉咙里叽里咕噜,就是摆他的架子。我们大家都焦急不安。妈妈、托比,还有本舅舅现在在市政厅。” “哦?他们在那里?” “是的,想见见伊娃,但显然没能见着。”嘉妮丝犹豫了一下,“我听托比说,昨夜他们大吵了一场。好像托比头脑不清(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对伊娃说了些话,今天后悔莫及。我从未见这可怜的孩子那样自责过。” 嘉妮丝迅速瞥了一眼德莫特的脸,这张脸已经越来越冷峻,显出一种危险的迹象。她继续捻着鸡尾酒杯的杯颈,手指抖得更厉害了。“最近这几天,”她继续道,“所有的事都是不折不扣的胡说。可我们还是支持伊娃的,不管您会怎么想。听说她被捕了,我们跟您一样大吃一惊。”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 “请不要那样说!您看上去像……像个死刑执行官,或者诸如此类的人。” “谢谢。我希望能做个死刑执行官。” 嘉妮丝飞快抬起头来:“执行谁的死刑?” “我上次跟格伦说,”德莫特并没理睬这个问题,他说,“他有两张好牌,非常值得一打。一是对伊维特·拉杜尔严加盘问,从中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再就是,其实有个人在描述谋杀当晚发生的事情时撒了谎。究竟为什么,他为了逮捕伊娃,就把两张牌都扔进了垃圾桶,我是无法理解在这件事上采用这种弱智做法的。” “你可以问他了,”律师提议道,朝门厅的方向点点头,“他正朝我们走来。” 阿里斯蒂德·格伦跟平常一样泰然自若、整洁精悍,除了额头有点忧虑的迹象。他迈着君王般的步子,步履沉重地朝他们走来,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敲击着地面。 “啊!晚上好,我的朋友,”他向德莫特问候道,声音里略微有些戒备,“看来,你从伦敦回来了。” “是的。回来发现这儿的情况妙不可言。” “我很遗憾,”格伦先生叹息道,“但法律就是法律。这你承认吧?我还可不可以再问一下,为什么你要这样急急忙忙地去伦敦?” “是为了,”德莫特答道,“找到证据,证明杀害莫里斯·劳斯爵士的真凶的动机。” “啊,该死!”格伦先生喊出声来。 德莫特转向索罗蒙律师:“我有必要同警察局长交谈几句。劳斯小姐,要是我请求跟这两位先生私下里说几句话,您能原谅我的失礼吗?” 嘉妮丝极为镇定地站起身来:“我得马上离开,还是怎么的?” “完全不必。索罗蒙先生很快会来找您,把您带回到市政厅的家人身边。” 他等着嘉妮丝走出凹室,也不知道她是生气还仅仅是无奈。然后,他对律师说:“我的朋友,你能设法给伊娃·奈尔捎个口信吗?” “我至少可以试试,”索罗蒙律师耸耸肩。 “好。你可以告诉他,我会跟格伦先生交谈,然后我希望他们能把她放出来一两个小时。此外,我打算在她的住处把杀害莫里斯·劳斯爵士的真凶交出来。” 停顿了片刻。 “骗人的把戏!”格伦先生一边在空中挥舞着马六甲藤手杖,一边叫道,“这是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跟这事发生什么关系!” 但律师还是鞠了一躬。他走出凹室,去向门厅,像一艘鼓足了风帆的船。他们看到他停下脚步,对嘉妮丝说了句话。他伸出手,嘉妮丝也没有拒绝。然后,他们一同离开门厅,消失在人群中。之后,德莫特坐在了凹室的长沙发凳上。他打开手提箱,说:“格伦先生,你能坐下来吗?” 警察局长气炸了:“不,先生,我决不坐下!” “哦,得了!想想我可以向你保证的事——” “呸!” “为什么不开心点,再喝点儿什么?” “好!”格伦先生吼道,看起来仍然摆着架子,但无论如何已经有所缓和。他坐到了沙发凳上,“就一小会儿。也许再来一小杯喝的。要是先生坚持的话,我想来个骗人的把戏……我是说,我想来杯威士忌苏打。” 德莫特叫了酒。“你叫我吃了一惊,”他殷情备至地说,“这么出人意料地把奈尔女士给抓了,为何你现在不在市政厅审问她呢?” “我来这饭店有事,”格伦先生答道,手指敲鼓似地敲着桌面。 “有事?” “实际上,”格伦先生说着,朝左右看了看,“刚不久前,布代医生打电话给我。他说阿特伍德先生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可以允许适当地问些问题了……” 看到德莫特脸上满意的表情,警察局长再次压住怒气。 “现在我告诉你,”德莫特说,“阿特伍德先生将要告诉你的,也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那将是最后的一环。要是他证实了我说的话,而且没有经过我的任何提示,你会不会听听我的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等一会儿,”德莫特打断道,“为什么你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逮捕那位女士?” 格伦先生告诉了他原由。 警察局长的解释包含了大量的细节,时不时停下来啜一小口威士忌苏打。虽然格伦先生就是现在看来也不是很高兴,德莫特不得不承认,警察局长心头的疑云,以及地方预审法官雷打不动的确信,还是有其道理的。 “这么说,”德莫特喃喃自语道,“她最终还是没有跟你们说。她没有跟你们说,今天早晨她昏昏欲睡时说漏了嘴的话。她没有告诉你们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使她的辩护无懈可击,并且证明案子是另外一个人做的。” “什么事情?” “看吧!”德莫特说着,打开桌上的手提箱。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门厅里装饰华丽的钟上的指针在九点差五分的地方。五分钟后,格伦先生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十五分钟后,警察局长静了下来,沉默而忧虑地摊开手掌,表示恳求。“我讨厌这种事,”他痛苦地说,“我痛恨这种事。你才刚站起来,就有人过来又把你摔个大头朝下。” “这是不是解释了之前看来很费解的事情?” “这一次,我不作回答!我要谨慎。不过,事实上……,对,是的。” “这下案子就圆满了。你只要问那个看到事情发生的人这个问题就可以了。问内德·阿特伍德:‘事情是不是如此这般?’如果他说是,那么你就可以卓有成效地准备你的行动了。还有,你可不能指控我给了他提示。” 格伦先生站起身,喝光了威士忌苏打。“我们去做个了断吧,”他发出邀请。 德莫特在那一天里第二次拜访了401室。而前一次的拜访时他还没料到会像现在这么走运。好像有两股势力,一股好的,一股出乎意外的恶毒,同时承载着伊娃·奈尔的命运,并且彼此各占上锋。 卧室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内德·阿特伍德尽管脸色苍白、双眼朦胧,神志还是非常清醒的。尽管身子虚弱,他还是试图说服夜班护士,一个来自英国医院的红润结实的西部乡村姑娘,让他坐起来,她显然正忙着设法让他躺下去。 “抱歉打扰您了,”德莫特开口道,“不过——” “听着,”内德说话声音很沙哑,这使得他清了好几次喉咙。他透过护士的胳膊看着德莫特:“你是医生吗?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叫这个泼妇走开,行吗?她想要悄悄地靠近我,再给我来上一针。” “躺下,”护士生气地说,“您必须安静下来!” “你们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安静得下来?我不想安静下来。这是我最不想做的一件事。要是你们最起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保证听你们的,保证吃下药典上每一种希奇古怪的药。” “没事儿,护士,”德莫特说。那姑娘目光怀疑地打量着他们。 “先生,我可以问一下你们是谁吗?还有,你们到这儿干嘛?” “我是金洛斯医生。这位是警察局长格伦先生,他正在调查莫里斯·劳斯爵士的谋杀案。” 仿佛模糊不清的镜片对准了焦距,内德·阿特伍德脸上的表情渐渐敏锐起来,又能领会了。他吃力地呼吸着,用手撑在背后,半坐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睡衣,好像他之前从未见过似的。他眯起眼看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我正坐电梯上来,”他一字一句地说,“忽然间我……”他摸着喉咙,“我这样在这儿有多久了?” “九天了。” “九天了?” “正是。您真的在饭店门口被汽车撞了吗,阿特伍德先生?” “汽车?什么该死的汽车?” “您说您被汽车撞了。” “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至少,我想不起来说过类似的话。”他现在完全能领会了。“伊娃,”他说。这个词表达了所有的一切。 “是的。阿特伍德先生,要是我告诉您她现在有麻烦了,需要您的帮助,您能否别那么激动?” “你们不想叫他活了吗?”护士追问道。 “闭嘴,”内德命令道。他的语气明显弱了许多。“麻烦?”他问德莫特,“你说麻烦是什么意思?” 警察局长回答了他的问话。格伦先生双臂相抱,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不将此时困扰着他的复杂情感暴露出来。“女士正在监狱里,”警察局长用英语说,“她被指控杀害了莫里斯·劳斯爵士。” 随之而来是长长的静默,一阵清凉的夜风吹动了窗帘,还有窗上白色的百叶。内德支撑着身体,完全坐直了,瞪眼瞧着他们。他白色睡衣的肩头皱巴巴的,手臂经过九天的消瘦,显得又细又白。他顶上的头发被剃了,这在此类事故中是惯例。头上薄薄的石膏绷带跟苍白、憔悴、英俊的脸庞形成可笑的对比。脸庞上显露的是茫然的蓝眼睛跟鲁莽的嘴。突然间他大笑起来:“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德莫特说,“证据对她非常不利。劳斯家基本没能帮到什么。” “我打赌说他们没能帮忙,”内德说着,掀掉了床单,准备爬下床。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现在,听着!”内德说。他的脚有点打晃,一只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桌子。旧日生动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他似乎因为内心巨大的乐趣而笑个不停,似乎是一个悄悄说给芦苇听的笑话,深奥得无法分享。 “我应该是个病人,”他继续道,眼珠骨碌骨碌地转着。“是的!那么,迁就迁就我。我要穿衣服。做什么用?当然是去市政厅了。要是不给我衣服,我就走过去,从那扇窗跳出去。伊娃本人会告诉你们,我说的每个字都不是在夸口。” “阿特伍德先生,”护士说,“要是我打铃叫别人来阻止您……” “那我就告诉你,甜心,在你美丽的小手碰到铃以前,我就跳出那扇窗外了。现在我只能看到一顶帽子。要是有必要,我就戴着这顶帽子跳下去。”他向德莫特和格伦先生恳求道,“自从我失去知觉后,就不知道这镇上发生的事情了。要是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在我们去看伊娃的路上跟我说说。先生们,你们瞧,这件事错综复杂。你们不会明白的。” “我想我们明白,”德莫特答道,“奈尔女士跟我们说到了那个戴褐色手套的人。” “但我打赌她没告诉你们那人是谁。为什么?因为她不知道。” “那你知道?”格伦先生问道。 “当然,”内德回敬道。听到这话,格伦先生转动着圆顶礼帽,仿佛下了决心要用拳头顶穿。内德还在桌边摇晃,咧着嘴笑着,额头现出一道道平行的皱纹:“或许她跟你们说了,我朝那儿看,看到有个人跟那老头在一起?然后,后来,看到他被击打了?这就是关键。这件荒唐事就在于此。那个人是……” 第十七章 “女士们,先生们,”地方预审法官沃杜尔先生鞠躬道,“请进我的简陋办公室。” “谢谢,”嘉妮丝咕哝着说。 “您让我们在这个地方跟可怜的伊娃说话吗?”伊莱娜气喘吁吁地说,“顺便问一下,我亲爱的姑娘是怎么接受的?” “不会太好,我想象得出来,”本舅舅主动说。 托比什么也没说。他把手深深插到衣服口袋里,满含忧郁地摇着头。 拉邦德莱特的市政厅是一幢高而窄的黄色石头房子,带有一座钟塔,面朝一个舒适的公园,离中心市场不远。沃杜尔先生的办公室是顶楼一个很大的房间,有两扇宽宽的窗,一扇朝北,另一扇朝西。房间里有档案柜,粘满灰尘的法律书(地方预审法官必须得是个律师),以及一张照相框,上面是一些穿着荣誉制服却已被遗忘的权贵人物。 沃杜尔先生的桌子摆放得当,他一坐下就刚好能把背靠着西面的窗。桌前的小小过道上,面对着他摆着一张旧的木制扶手椅。一盏灯悬挂在椅子上方。 接着客人们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一些对他们来说,看上去幼稚而可怕的东西。 通过没有挂窗帘的西窗,跳跃着一连串令人眩目的白光,让人不禁要躲开。白光横扫过房间的一边,如一把白色的扫帚擦过皮肤,好像一个泡泡,形成后又迸裂,然后消失了。这是一道来自大灯塔的光束。如果有人面对沃杜尔先生的桌子坐在证人椅子上,那么只要地方预审法官还让他一直坐在那儿,那道令人眩目的光线每隔二十秒就会掠过他的眼睛,如同注定无法控制的命运一般。 “啊,那个恼人的灯塔!”沃杜尔先生发着牢骚,随着他手的挥舞,那道白光消失了。他指着房间边上的一排椅子,光束不会落到那里:“请坐,坐得舒服点。” 沃杜尔先生坐到桌子后面,转动着过道上的椅子,面对着他们。 地方预审法官上了年纪,瘦骨嶙峋,一双坚毅的眼神,一绺多疑的络腮胡。他擦着双手,声音干巴巴的。 “我们可以见奈尔女士吗?”托比问道。 “啊,不行,”沃杜尔先生回答道,“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想,首先,我得做些解释。” 白光又一次在窗户上闪烁,透过沃杜尔先生的肩头倾泻进来,尽管有顶灯,人们只能看见他的侧影;光线照亮了他灰发的边缘,并显露出他正在摩擦着双手。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位先生的窝更简单舒适的了。时钟滴答地响着,办公室的小猫蜷缩在靠墙的桌子上。 然而,他们还是可以感觉到从地方预审法官方向渗透过来的愤怒情绪。 “我刚刚已经在电话里和我的同事格伦先生作了一番冗长的谈话,”他继续道,“他在东永饭店。他说有新的证据,过一会儿就会和他朋友金洛斯医生一起来这儿。” 此时沃杜尔先生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 “我没必要承认,”他说,“我们有点儿草率。我没必要承认,甚至直到现在,我们在追捕奈尔女士上还是太草率了。” “哇!”托比大叫了一声。 “但这个新证据令人吃惊,让我感到不安。我不得不回到一个特定点上,那是金洛斯医生不久前提出来的,由于我们只顾关注奈尔女士,而几乎忘记了这一点。” “托比,”伊莱娜平静地问,“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转过身来,穿过房间,朝沃杜尔先生伸出手。伊莱娜现在可能是整个劳斯家庭最冷静的一个,他们所有人看上去都仿佛感觉到有陷阱一般。 “沃杜尔先生,”伊莱娜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接着说,“我跟你说,我儿子昨天晚上回家很晚,他回来的时候暴跳如雷……” “那个,”托比沮丧地打断道,“和爸爸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我还醒着,因为我睡不着。我问他是不是要杯可可,他跑去砰地关上卧室的房门,回应我的不超过三个字,”伊莱娜的脸阴云密布,“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和那个什么伊娃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争吵,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沃杜尔先生把手放在一起摩擦着。白光又透过他的肩膀闪烁起来。 “啊!”地方预审法官咕哝着,“夫人,他有没有告诉您他去了哪儿?” 伊莱娜看上去很迷惑:“没有。他应该告诉我吗?” “竖琴路17号,他没有提过吗?” 伊莱娜摇了摇头。 嘉妮丝和本舅舅都看着托比。离得近的人可以看到一丝扭曲的微笑在嘉妮丝脸上一闪而过,仿佛是一个空腹喝了四杯鸡尾酒的年轻女士在重力作用下故作端庄地戴上了面纱。本舅舅拿着小刀刮擦着一根空管子的内壁,小刀发出轻轻的刮擦声,痛苦地折磨着托比的神经。但伊莱娜明显什么都没注意到,她用同样请求的语调继续道: “他和伊娃的争吵在我看来就像最后一根稻草。我根本睡不着,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到她跟那个长相邪恶的男人一起回到家,就是那个所谓伟大的医生。在那之后,伊娃就被捕了。这些事情之间有联系吗?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这是第二次行作了。”本舅舅评论道。 沃杜尔先生的下巴绷得紧紧的。 “夫人,那么您儿子根本什么也没告诉你?” “我说过了。” “甚至于,比方说,奈尔女士的指控也没说?” “指控?” “你家里的某些成员,戴着一双褐色的手套,蹑手蹑脚进了莫里斯爵士的书房,把老人打死了。” 长时间的沉默。托比在椅子上往前挪了挪,双手捧着头;他猛烈地摇着头,仿佛他无法赞同这种暗示的说法。 “我就知道褐色手套到时候会跳出来,”本舅舅用一种令人吃惊的正常语调评论道。他看上去在全方位地检视观点,“你的意思是这姑娘……看到了什么?” “如果是这样呢,菲利浦先生?” 本舅舅干巴巴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是这样,我的朋友,你用不着暗示。你应该去逮人。所以我想应该这么认为,她没有看见什么。家庭谋杀,呃?好,好,好。” “要说这念头我们大家都没想过,”嘉妮丝脱口而出,“那也不太对。” 伊莱娜看着她,眼光中露出明显的惊慌。 “我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亲爱的嘉妮丝。你疯了吗?我们大家都疯了吗?” “我说,”本舅舅叼着空烟管,开口道。 他等着他们还以容忍的一瞥,就好像在家里他给出一项与机械修理无关的建议时所得到的反映。他紧蹙额头,微微带着一点顽固。 “让我们显得比实际上更蠢,这可不好。当然了,这是对于我们所有人的。真是该死!”其他人被他语调的改变所震惊,纷纷直起身子。“我们不要再做这样一个‘文明’的家庭了,让空气和日光进入我们的灵魂深处吧……假如说有的话。” “本!”伊莱娜哭着说。 “那房子是锁上的,门和窗都锁上了。不是夜贼干的。你不需要是个侦探,也可以推测出这一点。要么是伊娃·奈尔干的,要么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干的。” “难道你认为,”伊莱娜问道,“我宁可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幸福,也不想要我自己的亲人幸福吗?” “既然如此,”本舅舅耐心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呢?为什么不站出来说你相信她干了?” 伊莱娜很慌乱:“因为我非常喜欢这个姑娘,而且她有大笔的钱,这对托比来说是非常有用的。或者是有可能会有用,只要我能说服自己相信他并没有对莫里斯干了什么。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即便说可以,那也没有什么好处。” “因为总得有人说,否则这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弄清楚的。你听过那双有名的褐色手套了吧?好!那就让我再多讲一些关于手套的事吧。” “包括,”嘉妮丝说,“手套是谁戴的?” “是的。”德莫特说。 他坐回到椅子上,把手插进口袋里。 “我想提醒你们,”他继续道,“要注意劳斯爵士死亡的那天对下午、傍晚和深夜,你们已经听到了证据,或者说是大部分的证据。但恐怕还是再强调一下的好。 “莫里斯·劳斯爵士,像往常一样在下午出去散步。正如我们听说的那样,他最喜欢到东永饭店后面的动物园去散步。但还有其他的证据。这个时候,出乎酒吧招待与侍者的意料,他其实走得更远,进到了饭店后面的酒吧里。” 伊莱娜转过头去,迷惑地看着她弟弟。本舅舅正坚定而机警地盯着德莫特。而答话的却是嘉妮丝。 “真的吗?”嘉妮丝抬起她圆圆的下巴,说,“我一点儿也没听说过这事。” “也许你没听说过。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是这样。我今天早上询问了酒吧里的人。在那之后,有人在动物园看见了他:在猴笼附近。看他样子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对方则躲在灌木丛的后面,证人无法看见。你可以记着那件小事。这很重要,正是谋杀的序幕。” “你是要跟我们说,”伊莱娜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紧盯德莫特的脸,血色上涌,“你知道是谁杀了莫里斯?” “是的。” “那么,”嘉妮丝询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事实上,劳斯小姐,我是从你那里知道的。” 德莫特深思了片刻。 “劳斯太太也很有帮助,”他补充道,“是她提起了你这个话题。其实,这是意识范畴的问题,”他用手揉着前额,看起来很谦卑,“一件小事就会导致了另一件事。不过,还是让我继续我的故事吧。” “晚饭前莫里斯爵士回到了家。按照酒吧招待的描述,他甚至在那场重要的动物园会面之前就已经是一副‘凶恶的眼神’。可是,当他回家的时候,他就成了大家所描述的那种苍白、虚弱的样子。他拒绝去剧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晚上八点,你们其余的人都出发去剧院了。对吗?” 本舅舅揉着下巴。 “千真万确。可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因为这非常有用。你们和伊娃·奈尔一起,大约十一点钟从剧院回来,其间,维耶先生,就是那个八点半曾打过电话谈到他的新藏品的艺术品商人,带着鼻烟壶前来,然后又把它留下。你们其余的人,直到回来之前,对于这个鼻烟壶一无所知。到此为止还是对的吗?” “是的,”本舅舅承认道。 “可以确定的是,伊娃·奈尔从未听说过什么鼻烟壶。按照昨天格伦先生向我复述的证词,事实上她并没有陪你们回到房子里。劳斯先生,”他朝托比点点头,“把她回自己的别墅,说了晚安。” “哎呀,”托比突然疯狂地叫道,“这是什么呀?你想说明什么?” “我所说的证据都是正确的么?” “是的,可是——” 托比克制住自己不耐烦的姿势。跳动的白光仍然在前头跳动,即便他们不愿意面对,却还是让他们不胜其烦,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沃杜尔先生站了起来,德莫特也站了起来。三个人走进了办公室。头一个是阿里斯蒂德·格伦先生,第二个是一位灰白头发、表情忧伤的女人,穿着哔叽料的衣服,隐约是制服的式样,第三个是伊娃·奈尔;灰白头发的女人一手靠在伊娃的手腕周围,假如她的猎物试图逃跑,她就随时准备抓住。 伊娃并没有打算逃跑的意思。尽管如此,当她看到破旧的木椅子被那道无情的光束扫过时,她还是缩了缩被女典狱长牢牢反扣在腰上的手。 “我不会再坐到这张椅子上的,”她冷静地说。声音有些变了调,德莫特明白那意味着危险,“你们爱那么做就做吧,反正我不会再坐到这张椅子上去。” “女士,这没必要。”沃杜尔先生说,“金洛斯医生,尽量控制一下你自己。” “不,不,当然没必要。”格伦先生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我作为一个老好人,向你保证。而医生,如果我确定你无意蒙蔽我的双眼,我会对自己的做法更有信心。” 德莫特闭上了双眼,然后又张开。 “我想这是我的错,”他痛苦地说,“但我没想到一天的时间,或者说不到一天的时间,会产生那么大的伤害。” 伊娃朝他笑着。 “还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不是吗?”她反问道,“格伦先生跟我说你已经做了你答应的事,而我——啊,就要解脱了。” “最好不要对这个太有把握,女士,”地方预审法官闪动着怀疑的目光。 “一个人,”德莫特说,“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地充满信心。” 光的威胁一旦移除,伊娃就变得镇静起来,好像根本就不关她的事一样。格伦先生拿了一张扶手椅推给她,她用一种很正式的愉快情绪朝伊莱娜、嘉妮丝和本舅舅点着头。她朝着托比笑了笑,然后看着德莫特。 “我知道你会的,”伊娃指出这一事实,“即便事情的发展完全错误,他们都敲着桌子喊道,‘谋杀、忏悔!’”她不知不觉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是有目的的,我完全没有怀疑你。可我的天啊,我害怕极了!” “是啊,”德莫特说,“这就是麻烦所在。” “麻烦?” “这就是一片混乱之中,你所遭遇的事情。你信任别人,他们知道,并且利用了这一点。发生这些事的时候,你可以信任我,但不是在这儿或者那儿。”德莫特转过身,“我自己现在也有点儿严刑逼供的感觉了。对你来说,听这个不会觉得愉快的。我可以继续吗?” 第十八章 有个人的椅子在油毯地板上擦了一下。 “可以,继续吧!”沃杜尔先生大声说。 “我刚才所要给的只是谋杀当晚所发生事件的大概情况。这些事件很重要,所以不能讲得太快。如果必要的话,我会一遍遍说的。”德莫特看着托比,“我已经说到,十一点钟你们大家从剧院返回。你同你的未婚妻在她家的门阶上告别,接着你和其他人回了家。然后呢?” 嘉妮丝·劳斯露出困惑的眼神。 “爸爸下了楼,”她答道,“他给我们看了鼻烟壶。” “是的。格伦先生昨天告诉我了,”德莫特说,“谋杀发生的第二天,警察带走了那些碎片,经过一周的辛苦努力,终于使其恢复原样。” 托比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希望。 “恢复原样?”他重复道。 “劳斯先生,这玩意儿现在不那么值钱啦。”警察局长警告他。 德莫特摆了个手势,地方预审法官再次打开了书桌的抽屉。沃杜尔先生取出一件小东西,极为谨慎地拿着,好像会在他手心里碎掉似的。他把东西交给了德莫特。 莫里斯·劳斯爵士不会高兴的。白光扫过皇帝的鼻烟壶,照亮了这块深玫瑰色的玛瑙,钻石的小表盘和指针、金色的镶边以及假烟壶柄上闪着光。然而,鼻烟壶的外表却显得拙劣和粘糊糊的(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好像周围的一圈全都模糊不清、毫无轮廓。德莫特把它举在手中,放在指间翻转。 “他们用胶水把它拼好了,”他解释道,“干这事的人肯定几乎累瞎了。现在还不能打开。不过它没有破损时的样子,你们是看见过的吧?” “是的!”托比猛拍了一下膝盖,回答道,“我们见过它没有破损的样子。怎么了?” 德莫特把鼻烟壶还给沃杜尔先生。 “十一点钟刚过,莫里斯·劳斯爵士回到他的书房。他的家人对这件新古董缺乏热情,让他很是生气。其他人(我想)是去睡觉了。” “可是你,劳斯先生,却无法睡着。凌晨一点钟你起床了,并且下楼到客厅给伊娃·奈尔打了个电话。” 托比点头表示承认,并偷偷瞥了一眼伊娃。这一眼让人难以捉摸,似乎托比有着强烈的愿望,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因极端的痛苦而产生犹豫。他揉搓着髭须,而伊娃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德莫特领会到了他的眼神。 “你同她在电话里说了几分钟。你们说了什么?” “嗯?” “我是说,你们都说了什么?” 托比慢慢收回目光。“我怎么还能记得呢?等一下,啊,我记起来了!”他用手抹了一下嘴,“我们谈了那天晚上看的那出戏。” 伊娃笑了一下。 “那出戏讲的是妓女,”她插嘴说,“托比怕我也许会被吓着。我想,这个主题当时让他担心了好久。” “我说,”托比压着火,用尽全力保持着耐心,“我们当初订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我不是全能的。我跟你说了,不是吗?是不是昨晚我说的话让你怨恨我,所以你开始口不择言了?” 伊娃没有回答。 “我们还是回到电话的问题上吧,”德莫特说,“你们谈论了看过的那出戏。还谈了什么别的吗?” “该死,那也有关吗?” “非常有关。” “嗯——我说了些关于郊游的话。我们打算第二天去郊游;自然,我们并没有去。噢,我也提到了爸爸新得到了一件小装饰品。” “但你并没有说那个小装饰品是什么?” “对。” 德莫特看着他:“接下来的事情,我引述格伦先生给我的叙述。交谈结束之后,你上楼睡觉。时间是凌晨一点过几分。你上楼时,注意到你父亲仍然醒着,因为你看到他书房的门下透出灯光。因此你并没有打搅他。是这样吗?” “是的!” “我想,依莫里斯爵士的习惯是不会这么晚还醒着的,是吗?” 伊莱娜清了清嗓子,然后代托比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我们说的晚,和一些人所说的晚并不一样。莫里斯通常十二点前上床。” 德莫特点头。 “而你,劳斯太太,在一点一刻的时候,你自己起来了。你去你丈夫的书房,想叫他早点休息,并劝他不要买下那个鼻烟壶。你没有敲门就进去了。枝形吊灯是关着的,只有书桌上的灯亮着。你看见你丈夫背对你坐着,但是,由于近视的缘故,你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直到你走到面前,才发现了血迹。” 眼泪从伊莱娜的眼中涌了出来。“你有必要说这些吗?”她问道。 “只剩下一件很必要的事了。”德莫特对她说,“我们可以忽视这起悲剧,但却不能忽视事实。” “警察来了。劳斯小姐和劳斯太太企图穿过街道去找奈尔女士,被警察挡了一下,并告诉她们得等到警长抵达。” “与此同时,发生了什么?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到无与伦比的伊维特·拉杜尔身上吧。伊维特宣称,她被警察的到来以及随后的骚动吵醒,走出了房间。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证据:足以把人推上断头台的边缘。伊维特看见奈尔女士在谋杀发生之后回到房子里,并看见她用钥匙打开大门,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长睡衣,随后在浴室中洗掉血迹。时间——大约一点半。” 地方预审法官沃杜尔先生举起了手。 “等一下!”他回到桌子边上,大声说,“即使是你的这个新证据,我也看不出来说明了什么问题。” “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按照奈尔女士自己的供词,她确实做了这些事。” “是啊,在凌晨一点半,”德莫特指出。 “嗯!在凌晨一点半或者其它什么时间!金洛斯医生,你愿意亲自解释一下吗?” “乐意之极,”德莫特一直站着桌子旁边。他拿起那个修补过的鼻烟壶,又把它放下,然后走过去站在了托比前面,一脸好奇地凝视着他。 “在你的证词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他问,“是你想要改动的?” 托比冲他眨眨眼:“我?没有啊。” “没有吗?”德莫特说,“难道你不承认你说了一箩筐的谎言吗?即使是为了拯救那个你口口声声说还爱着的女人,你也不承认吗?” 格伦先生在背后轻笑了起来。地方预审法官瞪了他一眼,对他的表现感到很不以为然。他迅速绕过桌子的一边,脚步轻巧却咄咄逼人,近距离地盯着托比。 “是吗,先生?”沃杜尔先生问道。 托比跳了起来,椅子向后推了一把,强烈摩擦着油毯,一边发出声响。 “说谎?”他说。 “你宣称,”德莫特说,“给奈尔打电话之后你就上了楼,经过你父亲书房的门前,看见门下有光。” 格伦先生插嘴道,“昨天,金洛斯和我上楼检查书房,”警察局长对众人说,“当医生看到门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惊讶。这件小事就这么溜过去了。但我现在明白了。那扇门——你们记起来了吗?——是一扇很重的门,跟地毯贴得非常近,门每次移动时,地毯上的绒毛都会被刮坏。” 他停住了话头,同时做出前后挪动的手势,令人想起门的移动。 “所以说,无论何时,想要看到从门下面透出的光都是完全不可能的。”格伦先生停顿了一下,又说,“但这也不是劳斯先生唯一的谎言。” “是的。”地方预审法官赞同道,“我们应该说说那两条项链了么?” 德莫特·金洛斯没有他们那种给人下套的兴趣。他并没有胃口享受把人逼到墙角的乐趣。他看着伊娃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 “那么说,那个戴着褐色手套的男人……”伊娃几乎尖叫出来。 “是的,”德莫特说,“他就是你的未婚夫,托比·劳斯。” 第十九章 “他有个女朋友,名叫普吕·拉杜尔,是女仆伊维特的妹妹,”德莫特继续道,“这件事不新鲜了。普吕小姐坚持要昂贵的礼物,威胁说会从各个方面给他制造麻烦。他的薪水又不多,所以他就决定从他父亲的收藏品里偷一条绿松石的钻石项链。” “我不相信,”伊莱娜说。她细弱的喘息声听着好像在呜咽。 德莫特想了一下。 “也许‘偷’这个词并不十分正确。他并不想真正伤害谁,等他说话的时候很可能会这么说的。他打算用一条假冒的项链作为替代品,这样他父亲就不会知道。他只是‘借’了项链向普吕小姐表达心意,直到他可以帮她还清债务。” 德莫特回到地区预审法官的书桌前,拿起了两条项链。 “他做了一条假冒的项链……” “在光荣路的鲍里耶那里做的,”警察局长提供着信息,“鲍里耶先生愿意指认他就是那个要求做项链的人。” 托比什么也没说。他并没有看任何人,就飞快地穿过办公室。沃杜尔先生以为他要夺门而逃,便发出了警告。但托比并不打算逃。无论是从形式上看,还是从字面上说,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想把脸埋在角落里。他一直走到一排档案柜前,把背靠在了上面。 “昨晚,”德莫特拿起一条项链,“这条仿制品出现在普吕小姐的针线篮里。我动身去伦敦之前写了一张纸条,建议格伦先生可以到普吕小姐处入手并尝试追查,看来这还是值得的。当然,这是托比·劳斯给她的。” “十分坦率地说,”伊娃·奈尔出人意料地说,“这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惊奇。” “不惊奇吗,女士?”格伦先生询问道。 “不惊奇!昨晚我问他,是不是没有把项链给她。他否认了。但他非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得支持我所说的!’仿佛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伊娃突然抬手抹了下眼,脸涨得通红,“普吕是个现实的姑娘。他问她从哪里得到这条项链,她对他的说法表示支持,什么也没说。为什么给这个女人一条假项链?” “因为,”德莫特回答说,“没必要给她一条真的。” “没必要?” “没有。一旦莫里斯爵士死了,这位优秀的年轻人认为他总是能用父亲的财产帮普吕小姐还债的。” 伊莱娜·劳斯尖叫起来。 这让格伦先生和沃杜尔先生得到了戏剧性的满足,他们几乎对她眉开眼笑。但其他人都不能对此满意。本杰明·菲利浦斯站起身,来到他姐姐的椅子后面,把双手放到伊莱娜的肩膀上,稳定她的情绪。德莫特现在仿佛正拿着一把鞭子,还可以听到鞭子抽打的噼啪声。 “他不知道,他父亲几乎像他一样缺钱。”德莫特继续道。 “对他来说,这一定是个极大的震惊。呃?”格伦先生说。 “我对此深信不疑。普吕昨晚自己承认,就在谋杀发生之前,她几乎大吵了一架。自从托比宣布和伊娃·奈尔订婚开始,她就不断制造麻烦。毫无疑问,虽然她很难自立,但她也用让他们毁婚相威胁。除此之外,剩下的事她姐姐伊维特肯定会帮她做的:在胡克森银行用苍白可怕的脸去恐吓这位绅士。记住,正如格伦先生会说的那样,那位普吕小姐可是个人格高尚的姑娘。 “托比想,项链能让她满意,但那得是那条真项链。毕竟,它必须值十万法郎。他得到了项链的复制品,但他还是很犹豫使用替代品。” “为什么?”伊娃冷静地问。 德莫特对她露齿一笑。 “你知道,”德莫特回答说,“毕竟他还有良心。” 托比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终于他做出了决定。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他正好看了一场特别的戏,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可以让他告诉我们。总之某件事终于让他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凌晨一点钟,他给他的未婚妻打电话,他彻底地说服了自己,(我真的理解他了吗?)他未来的所有幸福是建立在偷来项链赶走普吕·拉杜尔上的。他很诚挚,几乎有了神圣感。他想要一切都能达到最好。女士们先生们,这可不是反话。” 德莫特停下来,仍然站在地方预审法官的书桌前。 “这很容易,他父亲,至少就他所知,绝不会像那天一样熬夜到那么晚。书房应该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他所要做的只是溜进去,打开门左边的古董柜,用假项链换出真项链,然后回去欢庆大功告成。 “接下来,一点过几分,他决定行动了。按照最佳侦探故事的套路,他戴上了一副褐色的工作手套,这副手套房子里有一半的人都用过。假项链已经在他口袋里准备好了。他溜上楼。因为看不见门下的缝隙,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房间里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但房间里不是漆黑一片,也不是空无一人。我们听了好多遍了,莫里斯·劳斯爵士可不喜欢不诚实的行径。” “放松,伊莱娜!”本舅舅嘟哝道。 伊莱娜摆脱了他的控制:“你要起诉我儿子谋杀了他父亲吗?” 托比终于说话了。 他把自己硬塞进了角落,探照灯晃过去时,便在他的后脑勺上映出光秃秃的白点。他的身子震了一下,仿佛又意识到了什么。他偷偷朝四周瞟了一眼,好像突然想到,大家已经被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语扯晕了。他惊愕地看着大家。 “谋杀?”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正是,年轻人,”格伦先生说。 “我说,不要再夸大其词了!”托比敦促道,声音里暗含着空洞、谴责的意味。他伸出手,好像要把他们推开,“你们不会认为我杀了爸爸吧?” “为什么不会呢?”德莫特问道。 “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不会?杀我自己的父亲?”托比甚至没有心思为这些心烦。他继续不平地说,“昨晚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该死的褐色手套。伊娃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个,直到昨晚,她突然在普吕那里对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就是那样! “你可以用一片羽毛将我打倒!我昨晚也这么跟她说,我今天也这么跟你们所有人说,那双褐色手套和他的死,或者和任何人的死都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老天啊,你们知道吗?我到那儿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 “有了!”德莫特说,他一拳重重地打在书桌上。 嘈杂的声音挑动并绷紧了神经。托比惊得退了回去。 “你什么意思,有了?” “没什么。那么,你戴了手套?” “好吧……是的。” “当你走进去想抢劫的时候,你发现你父亲已经死在椅子上了?” 托比又退后了一步:“事实上,我不把这称为抢劫。是你那么说的。我不喜欢那么说。可是我不做一些不诚实的事情又怎么能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呢?” “你知道,托比,”伊娃注视着他说,像是有点畏惧,“你是一个好人,你真的是一个好人哪。” “假设,”德莫特靠在书桌边上,说,“我们不考虑道德上的因素,你只告诉我们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托比一阵毫无掩饰的颤栗。如果说他一直还在外表上保持着虚张声势的样子,那么现在他再也无法继续了。他用手背擦拭着前额。 “没什么可说的。你已经在我妈妈和妹妹面前成功地羞辱了我。那么,就让我把其余的事情一吐为快吧。 “好吧,我所做的,就像你所说的。我和伊娃打完电话,就起床去了书房。整幢房子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我的睡衣口袋里装着那串假项链。我打开了门,看见桌上的灯亮着,可怜的老头子背对着我坐在那儿。 “这就是我所看见的一切。你知道,我也近视,和妈妈一样。你可能已经从我的样子上注意到了,”他又一次摆出了那种典型姿势,用手遮住眼睛,眯着眼,“别在意!我应该戴眼镜的。在银行我总是戴着的。所以我也无法看出他已经死了。 “我马上关上了门,匆匆忙忙地往外躲。接着我想,为什么不进去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计划做一件事,然后你取消了计划,取消了计划。最后看来你再不行动,你就会发疯的。 “那就是为什么我想,为什么不进去呢?老头子有点儿聋,而且完全被那只鼻烟壶吸引了。古董柜就在书房的门边,我所要做的只是伸手进去换了项链,我和他谁更聪明呢?然后我就可以好好睡一觉,忘了竖琴路的那个小魔鬼。于是我行动了。古董柜根本就没锁没塞,开起来没有一点响声,我拿起项链,然后……” 托比停了下来。 探照灯的白光又一次回转到房间里,但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托比话语中的紧迫感让大家十分紧张地注视着他。 “我把音乐盒从玻璃架子上敲下来了。”他补充道。 他又开始搜肠刮肚地想应该怎么说。 “那个音乐盒又大又重,是用木头和锡做的,而且还带着小轮子,就摆在项链旁边的玻璃架上。我的手敲到一下,它就掉到了地板上,发出的撞击声足以把死人给叫醒。可怜的老头子相当聋,可是也没有聋到听不见那声响的地步。 “还不仅如此。音乐盒一掉到地板上,立即就转动起来,好像活了一样,然后开始演奏《约翰·布朗的尸体》。丁丁当当的声音大得好像二十只音乐盒在午夜同时响起,而我就站在那儿,手中拿着项链。 “我回头看了看,可怜的老头子还是没有动。” 托比又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于是我走近他,看了看他。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打开顶灯确认了一下,但那是确定无疑的。我仍然拿着项链,血一定是那个时候沾到项链上去的,但我的手套上并没有沾上任何血迹。老头子仿佛睡得很安详,但是脑袋被敲碎了。音乐盒仍然在演奏《约翰·布朗的尸体》。 “我不得不关掉音乐。我跑回去捡起音乐盒,塞回到古董柜里。而且,我意识到现在不能换项链了。这会把警察招来的。我想应该是个夜贼干的,可如果我给了普吕价值十万法郎的项链,警察听说了,就会发现古董柜里那一条是假的。 “我惊慌失措。这个恶棍会是谁呢?我察看了一遍,火炉用具架上静静地挂着一条拨火棍,便走过去捡起来。拨火棍上沾着血迹和头发。我把棍子放了回去,那会让我完蛋的。当时所能想到的就是离开那里。我把项链放回到古董柜里,可它却粘在了长毛绒底子上(笔直地斜挂着的那条,记得吗?),掉到了古董柜下面,我只好让它留在那儿了。但我还是记得在离开之前关掉了中央的灯。那只不过是看上去像样点。”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地方预审法官的办公室里充满了邪恶。 德莫特·金洛斯坐在沃杜尔先生的书桌边上,用一种很难分辨出是讽刺还是羡慕的表情观察着托比。 “你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他问。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这可能会引起误会。别人不可能相信我的动机。” “我明白了。伊娃讲她的故事时,他们即便相信了她的动机,也不会相信你的是吧?那么,公平地说,你又如何要求我们相信你所说的呢?” “别说了!”托比恳求道,“我怎么知道街对面有人透过那扇该死的窗户看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伊娃,“最先是伊娃自己发誓说她什么也没看见的。我求你们相信,一切就是这样!昨晚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任何有关‘褐色手套’的事。” “可是你从没说过你逃跑的事,如果你说了,那么这些证据都足以证明你的未婚妻是无辜的。” 托比看上去显得很茫然:“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你瞧,你一点钟给她打了电话,然后马上上楼,发现你父亲死了。” “是的。” “因此,如果是她杀的,那么应该是在一点钟之前做的喽?一点钟的时候——她已经干完了——并且回到卧室里和你通了电话?” “是的。” “她杀了人,在一点钟之前回到了家。那么她又怎么再次出了门,直到一点三十分才沾着鲜血回到了家?” 托比张大了嘴巴,又合拢了。 “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德莫特带着迷惑人的温和态度反驳道,“去两次太多了。伊维特所描述的这一切:一点半时‘杀人犯’从犯罪现场潜逃回家,前门没锁,‘杂乱不堪的样子’,匆忙洗去身上的血迹:不对。太多了,不可能是真的。你不可能在莫里斯·劳斯爵士死了半小时之后,指望她跑出来再杀一次吧。因为,她在第一名受害者死亡之后,回到家里,再出去之前肯定需要收拾一下自己吧?” 德莫特抱着双臂,在书桌边上显得悠闲懒散。 “你同意吧,沃杜尔先生?”他问道。 伊莱娜·劳斯摆着身体从她弟弟的牢牢控制里摆脱出来。 “我不懂这些细枝末节,”她说,“我只关心我儿子。” “嗯,我不关心,”嘉妮丝出人意料地插话说,“如果托比一直和那个竖琴路的姑娘有一腿,而且他也做了那些他自己承认的事,我说我们对待伊娃的方式太恶毒了。” “安静,嘉妮丝。如果托比是做了,你说……” “妈妈,他承认了。” “那么我敢说他有个好理由。就伊娃而言,如果她与此事无关我只会感到很高兴,但那不是我关心的。金洛斯医生,托比说的是实话吗?” “哦,是的。”德莫特说。 “他没有杀可怜的莫里斯?” “当然没有。” “但是有人杀了他,”本舅舅目光游移地指出道。 “是的,有人杀了他。”德莫特承认,“我们就要说到这里了。” 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人只有伊娃自己。白光晃动着,在墙上投射出这些人歪歪扭扭的影子,移动的样子仿佛一场光影秀。她一直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鞋尖。只有一次,别人叙述到某件事时,她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下面是模糊的阴影,牙齿在下唇上露下雪白的印记。她向自己点了点头,抬起头来,与德莫特目光相遇了。 “我想我记起来了,”她清了清喉咙,对他说,“你想要我记起来的事。” “我欠你一个解释。还有一个道歉。” “不!”伊娃说,“不,不,不!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我今天说出实情的时候,却会陷入麻烦了。” “好吧,只要你们不是打嘘声让我静下来,而是让我说一句,”嘉妮丝抗议道,“我不明白的。答案是什么?” “答案,”德莫特回答说,“就是这个凶手的名字。” “啊!”格伦先生喃喃道。 伊娃注视着桌上德莫特手边的皇帝的鼻烟壶,闪动着流光溢彩。 “我已经做了九天的噩梦了,”伊娃继续道,“一个褐色手套的噩梦。我无法想别的什么。这么说戴手套的是托比。” “谢谢,”那位先生低语道。 “我不是说反话,我是认真的。如果你像那样关注一件事的话,你就不会有意识地记别的事情了。而且,你也会发誓某件事是真实的,但其实却是假的。你以为是真的,可却并非如此。只有当你实在太累,大脑意识无法工作时,你才会记起真相。” 伊莱娜的声调提高了。 “确实如此,亲爱的。”她哭起来,“这可能都跟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有关,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能告诉我们你到底在说什么吗?” “鼻烟壶。”伊娃回答道。 “鼻烟壶怎么了?” “它被凶手打碎了。就在那之后,警察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来带走了,要重新拼起来。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鼻烟壶。” “可是,”嘉妮丝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困惑。 德莫特·金洛斯指了一下。 “看看鼻烟壶吧,”他说,“它并不大,根据莫里斯爵士所描述的尺寸,直径为2.25英寸。放在手上,甚至很近距离地看像什么?确实看上去很像一块怀表。事实上,当莫里斯爵士第一次拿给全家人看的时候,他们都认为这是一只怀表,对吗?” “是的,”本舅舅承认道,“可是……” “确实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联想到鼻烟壶吧?” “无法想到。” “在谋杀发生之前,也没有人给伊娃·奈尔看过或者对她描述过?” “显然没有。” “那么,当她宣称是在五十尺以外的地方看到它的时候,她是怎么知道这是一个鼻烟壶呢?” 伊娃闭上了眼睛。 格伦先生和地方预审法官对视了一眼。 “这就是全部的答案,”德莫特继续道,“那是,暗示的力量。” “暗示的力量?”伊莱娜尖叫道。 “这起谋杀案相当聪明。一个超凡卓越的诡计,使伊娃·奈尔成为了第二名受害者,却给罪犯提供了牢不可破的不在谋杀现场的证明。他几乎差不多就得手了。你们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德莫特从书桌边滑开来,面向大厅的门走去。探照灯的白光又一次盘旋而来,他猛地打开了门。 “事实上,他是一个超级自大狂,尽管我们极力阻止他,他还是坚持要来这儿,为自己作证。进来吧,我的朋友,非常欢迎你。” 蓝白相间的灯光下,他们清楚地看到,内德·阿特伍德正在门外瞪眼望着他们。 第二十章 一周后的一天,天气晴朗,临近傍晚,嘉妮丝·劳斯说出了她的观点。 “那么说,这个无可责难的罪案证人,这个为了不伤害一位女士的名节而三缄其口的人,”嘉妮丝说,“实际上就是犯下罪行的人了?这岂不是很新鲜?” “内德·阿特伍德就是那么以为的,”德莫特说,“他借用了1840年伦敦的的案子,但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目的,正如我告诉你们的,是给自己提供一个莫里斯爵士谋杀案不在场的证明。伊娃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他的证人:更叫人称服的是,她还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证人,你们明白了吗?” 伊娃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原来的计划,我会跟你们解释的。内德不可能知道托比·劳斯会在中间突然闯进来,还戴着一双褐色手套:这么一来,既给他提供了一个证人,又给他提供一个诬陷对象。阿特伍德看到这个,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并且认为这好得难以置信。另一方面,他也不可能预见到,他会从楼上摔下去,摔成脑震荡:这事最终发生了,并由此毁了他的整个计划。于是,成功与失败的机会就均等了。” “得了,”伊娃忽然说,“请告诉我们一切吧。所有的一切。” 一种轻微的紧张感笼罩着他们。午茶过后,伊娃、德莫特、嘉妮丝,还有本舅舅正坐在伊娃别墅的后花园高墙的遮荫与栗树的树荫下。桌子搬出来放在了一棵树下,树叶微微有些发黄。(秋天要来了,德莫特·金洛斯心想,明天我也要回伦敦了)。 “好的,”他说,“我是想告诉你们。沃杜尔、格伦,还有我,整周都在收集各种线索。” 他看着伊娃焦急的脸,非常痛恨自己不得不说的话。 “你一直叫人讨厌地闭紧嘴巴,”本舅舅发起了牢骚。他不安地清了清喉咙,忽然说:“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这家伙杀害莫里斯的动机!” “我也想不通,”伊娃说,“动机是什么?他甚至都不认识劳斯老爹,是不是?” “你们没意识到而已,”德莫特答道。 “没意识到,你什么意思?” 德莫特靠在柳条椅上,架起腿。他点起一支马里兰香烟,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一种愤怒的专注,这使得脸上的皱纹比往常更多。他朝伊娃微笑时,试着不表露出这种情绪。 “我想要你回想一下我们曾讨论过的几件事情。当你还是阿特伍德的妻子,还住在这儿的那段日子里,”他看到她往后缩了一下,“你还不认识劳斯一家,对不对?” “对的。” “但有几次,你注意到这个老头了?” “是的,是这样。” “而且,每当他看见你跟阿特伍德在一起时,他总是热切地盯着你们两个看,仿佛被搞糊涂了似的?对吧。他正试图回想以前曾在哪儿见过内德·阿特伍德。” 伊娃坐直了身子。一个突如其来的预感,一个灵光一现的猜测,闪过她的脑海。但是德莫特不相信猜测。“你跟托比·劳斯订婚之后,”他继续道,“有一次,莫里斯爵士含蓄地向你问起阿特伍德,但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还用古怪的眼光看着你,别的什么也没说?对吧。既然说,你和阿特伍德结过婚,可你了解他吗,甚至现在你了解他吗?你到底了解过他没有:他以前的经历,背景,其他什么事?” 伊娃润了润嘴唇:“什么都没有!怪透了,我是那一晚——谋杀发生的那一晚,才问他这些问题的。” 德莫特把视线转到嘉妮丝身上,她也张着嘴,一脸的惊异,仿佛才刚刚有些明白。“姑娘,你曾跟我说,你父亲对人脸的记性非常不好。但是,偶尔会有某件事情极为有力地提醒他,然后他会记起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某个人。是啊,他见过许许多多张人脸,自然,是他在监狱工作期间。我们不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想起以前在某处见过阿特伍德。他确确实实记起来的是,‘阿特伍德’,一个模范囚徒,因重婚罪于万兹沃斯监狱(译注,andsh Prison,大伦敦地区最大的监狱)服五年徒刑期间,越狱逃跑了。” “重婚罪?”伊娃叫道。 但她没有反驳。她想象着看到内德在暮色下踏着青草过来,清晰得仿若见到了他本人,还看到他露齿而笑。“一个帕特里克·梅恩(译注,Patrick Mahon,英国历史上著名的玩弄女性的罪犯,1924年因谋杀罪被执行死刑)式的家伙,”德莫特继续说,“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在欧洲大陆东游西荡,离英国远远的。做买卖,这里那里地弄点钱,还借钱……” 德莫特克制住了自己。 “不管怎么说,你可以看出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特伍德跟你离婚了。其实我不能这么说:从法律上讲,你们就没结过婚。而他的名字,顺便说一下,不是阿特伍德。等有一天,你务必看看他的记录。在所谓的离婚之后,阿特伍德去了美国。他说他打算把你要回去,他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与此同时,你跟托比·劳斯订婚了。 “莫里斯爵士非常满意。事实上,他极为高兴。他不打算让任何东西,不想让任何东西阻止这个婚配。我知道嘉妮丝和菲利普斯先生会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 一阵沉默。“是的,”本舅舅叼着烟管咕哝道。他又情绪激烈地补充道:“我一直就站在伊娃这边。” 嘉妮丝看着伊娃。“我对你不公平,”她突然说,“因为我不知道托比是这么个自私恶心的人。是的,我这么说了:就算他是我的亲哥哥!但是,就你目前所知,我从未真正认为……” “甚至,”德莫特微笑道,“在你暗示她可能进过监狱时也没有那么认为吗?” 嘉妮丝朝他吐了吐舌头。 “但你给了我们线索,”德莫特继续道,“主要是,你给我们讲了那个叫作菲尼斯泰尔,或者叫麦克孔克林的人的完整故事。留神发生过的事情!历史重演了。如果说事与愿违,那也不是你的责任。好了,我想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内德·阿特伍德回到了拉邦德莱特,就住在东永饭店。” “莫里斯爵士下午出去散步。他去了哪里?去了东永饭店的后吧。那么,如我们所知,谁在那个酒吧里呢?内德·阿特伍德,他正大声吹嘘着要把他的妻子夺回来,且不管他是怎么跟大家说的。 “你,嘉妮丝,甚至曾经暗示阿特伍德可能遇到了你父亲,并且跟他说了话。这事的的确确发生了。你父亲说:‘先生,你能出来跟我说句话吗?’阿特伍德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去了。他听着老头源源本本地说出了他的老底,我们可以想象出他当时的愤怒与不快。 “他们在动物园里走着。莫里斯爵士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对他说的话跟对菲尼斯泰尔说的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吗?” 嘉妮丝点点头。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逃命,”嘉妮丝引述道,“二十四小时后,不管你有没有逃走,一份关于你新身份的详尽描述会送到苏格兰场,包括你用新身份生活的地方,你的新名字,关于你的一切。” 德莫特往前倾着的身子又一次向后靠在了柳条椅上。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巨变。阿特伍德现在不能像他坚信的那样把他妻子夺回来了。他再也无法过他悠闲自在的生活了。不可能了,他将回到牢里。要是你能想象他在动物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一个个兽笼,你就能想象他脑子里转着的念头。忽然之间,因为可恶的正义,他将被带回监狱。除非…… “他与莫里斯·劳斯爵士的认识程度谈不上熟悉,但他很是知道住在幸福别墅这家子的生活习惯。记着,他可是在这儿住过几年的。 “他自己也观察过,莫里斯爵士在家里其他人都休息之后,有在书房里独坐熬夜的习惯。他曾多次往街对面的书房里看,就像伊娃曾经做过的那样。他知道书房的布局,天气暖和的时候,那儿不拉窗帘。他知道莫里斯爵士坐在哪儿,门在哪儿,壁炉用具又是在哪儿挂着。最有利的是,他有一把伊娃房子的前门钥匙。记得吗?这把钥匙也能打开幸福别墅的前门。” 本杰明·菲利普斯沉思着,用烟斗柄挠了挠前额。 “我说。证据可以同时指向两方面,不是么?” “的确可以。也的确指向了两方面。”德莫特迟疑道,“接下来这部分你们谁听了也不会高兴。你们真的想要听吗?” “说下去!”伊娃叫道。 “如果他行动,他就得立刻让莫里斯爵士永远地闭上嘴巴。阿特伍德清楚地知道,莫里斯爵士在他‘离开镇上’之前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要是能够避免公开的丑闻就好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有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万一失手好替自己开脱。他在园子里走着,他的聪明与自负在十分钟内算计出了这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计划。一会儿你们就明白这个计划是什么了。 “他知道每个人的习惯。你们大家从剧院回来时,他在天使路上闲逛。伊娃回到她的别墅,你们其余的人回到自己的家。他耐心地等着你们这些人都休息了,灯都熄灭了,除了书房里的那盏灯没有熄,也没有拉上窗帘。他并不在乎拉开的窗帘。那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尽管嘉妮丝嘴唇都发了白,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个问题:“他就不怕被对街某幢房子里的人看到?” “对街的哪幢房子?”德莫特问。 “我——我明白了,”伊娃说,“我的窗帘总是拉下来的。而街道两边的别墅,在现在这样的季节都空着。” “是的,”德莫特说,“格伦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让我们回到机灵的阿特伍德先生那里。他准备行动了。他用钥匙打开了莫里斯爵士房子的前门……” “什么时候?” “大概一点差二十分。” 德莫特的香烟已经烧到发黄的烟蒂。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后跟踩了上去。 “我猜想他随身带了一件武器去用,某件同样不会弄出声响的武器,以防备壁炉用具里万一没有拨火棍的情况。但他不需要担心这个,拨火棍就在那儿。从他稍后说给伊娃听的话里,我们知道,他意识到莫里斯爵士的耳朵不好。他打开门,抓起拨火棍,从后面走近受害者。老头坐在那儿,埋头研究他的新宝贝。他在面前的便签上,用很大的花体字写着这几个字:‘鼻烟壶,怀表式样。’ “凶手抬起胳膊,挥击而下。一旦开始行凶,他就变得狂暴了。” 伊娃了解内德·阿特伍德,她在想象中看到了攻击的经过。 “其中有一击,或许是无意,但更可能是有意而为,击碎了看上去挺值钱的小玩意儿。阿特伍德肯定想知道他击碎了什么东西。直愣愣地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鼻烟壶’这几个大字,开头几个字对他而言,毫无疑问是醒目的,字写在便签上,沾着血污,但笔迹清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下我们就会明白的。现在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德莫特转向伊娃:“那天晚上,阿特伍德穿的是什么样的外套?” “一……一件毛乎乎的深色外套。我不知道那种料子叫什么。” “是的,”德莫特说,“就是这样。他击碎鼻烟壶时,一小块碎片溅了出来,钻进了他的衣服。他根本没注意。后来,在那段卧室插曲中,他搂着你的时候,这块碎片十分偶然地跑到了你的蕾丝睡衣上。 “你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你很乐意发誓那块碎片根本不在那里,并且还确实认为肯定有人给你栽了赃。但事实要简单多了。不过如此,仅此而已。”他看看嘉妮丝和本舅舅,“我希望这块不祥的玛瑙碎片现在看来不会那么神秘了吧?” “但我得想得远一些。我告诉你们的这些,是后来我们重建案情经过时的样子,而不是这案子最初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格伦一开始跟我讲这件事时,凶手看起来必定是劳斯家的一员,这不仅仅是可能。你们不能憎恶这种说法,因为你们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起初,我对于伊娃的境况感到一点点疑惑,在幸福别墅的头天下午我就对格伦简单地说了。而直到当天深夜,她在红爸爸餐厅里一边吃鸡蛋卷,一边给我讲整件事情的经过时,我才从混沌茫然中觉醒过来,一个念头才渐渐成型,并且意识到我们都想错了方向。你们现在明白了。” 伊娃哆嗦了一下:“是的。再明白不过了。” “为了让在场的各位明白,让我们重建事情的经过。阿特伍德在一点差一刻的时候到了你家,用那把珍贵的钥匙给自己开了门……” “其实他两眼迟钝,”伊娃大声说,“我还当他喝醉了。还有,他神经紧张,差不多要哭了。我以前从未看到内德这样过。这把我吓坏了,比他任何一次纵饮狂喝还要可怕。但他并没有喝醉呀。” “是的,”德莫特说,“他刚杀了一个人。就算对内德·阿特伍德这种自大的人来说,像那样杀掉一个人也有点难以承受了。他离开幸福别墅后,悄悄溜到赌场大道,在那里游荡了一两分钟,然后回到对面的别墅,仿佛他是第一次走进这条大街似的。此刻,他准备就绪,要去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明了。” “但是,别管这个。就看我们已经掌握的证据。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他开始谈论劳斯家,还有坐在街对面的老头。最后,把你逼得万分紧张之时,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去。你关掉了灯。好!再对我,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你们两个接下来所说的话。” 伊娃闭上眼睛。 “我说:‘莫里斯·劳斯还没睡?是不是?’ “内德说:‘是的。他还没睡。不过他根本没注意这儿。他拿了个放大镜,在看一个像是鼻烟壶的东西。等等!’ “我说:‘怎么了?’ “内德说:‘有人跟他在一起;但我看不见是谁。’ “我说:‘托比,可能是吧。内德·阿特伍德,你能不能从窗户那儿回来?’” 伊娃深深吸了口气,那个静谧的夜晚,又热又暗的卧室里的回忆,清晰到不能再清晰了。她睁开双眼。“就这些,”她补充道。 “但你本人,”德莫特追问道,“有没有朝窗外望上那么一望呢?” “没有。” “没有,但你听信了他的话。”德莫特转向其他人,“叫人惊异的是,奇怪得就像脸上挨了一拳,那就是阿特伍德声称他所看到的东西。要是他真看到什么的话,他从五十英尺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一个小得像怀表的物件。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并且称它是个‘像是鼻烟壶的东西’。实际上,这位机灵的先生说漏了嘴。他不可能知道这是只鼻烟壶。他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的,除非有个非常不幸的解释能够说明他为什么会知道。 “但注意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他立刻开始试图让伊娃确信,她已经跟他一同朝窗外看了,她看到莫里斯爵士还活着,而且安然无恙,手中拿着放大镜,身边笼罩个不祥的黑影。 “他通过暗示来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断地重复,就好像你面前有一份证据记录,你可以看到似的。这句话就是:‘你记得我们看到什么了吗?’这个女人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就像一位心理学家曾经告诉她的那样,也正像我本人注意到的那样。她脑袋里的弦很松,什么都进得去。接下来,一旦形成了这个印象,当窗上的帘子拉到一边后,莫里斯爵士的死尸就展现在她面前了。 “就是在这一点上,我醒悟了。 “这场阴谋的全部目的就是让她确信看到了她并未看到的东西:即,阿特伍德跟她在一块的时候,莫里斯爵士还活着。 “阿特伍德是凶手。这就是他的计划。除了一件事外,这计划就成功了。他确实让她相信了。她相当确信看到莫里斯爵士在书房里,还活着,就像她在许多个晚上看到的那样,姿势也一样。格伦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讯问她时,她也是这么跟格伦说的。要是这个鼻烟壶就是一个普通的鼻烟壶,看上去也像一个鼻烟壶的话,这个非常聪明的阿特伍德先生就会侥幸逃脱了。” 德莫特沉思着,胳膊肘支着椅子的扶手,下巴搁在拳头上。 “金洛斯医生,”嘉妮丝轻声说,“真是相当聪明呀。” “聪明?当然他很聪明!这家伙显然对犯罪史相当了解。他是如此之快地提到威廉·卢瑟尔爵士的案子,以致谁都会怀疑……” “不,我是指你看透了这个把戏。” 德莫特笑了。在情势最好的时候,他也不会太自豪,他的笑声里带着一种嘲讽,含着苦涩的意味。“这个?谁都可以看出来的。某种类型的女人,似乎生来就要成为——恶棍的牺牲品。” “现在你们可以明白所有曾经叫我们迷惑的错综复杂的案件了。托比·劳斯戴着褐色的手套,无意之中跌进了这个圈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阿特伍德又惊又喜,要是他的行为伊娃向我描述得没错的话。这又为他的安全画上了写实的最后一笔。 “你们现在明白他的阴谋会是个什么结局了吧?只要他能避免,他从未打算公开在这件事里出面。他必须避免。表面上,他跟莫里斯爵士没有什么关联。说得越少越好。但是,万一失手,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准备就绪:随时把一个不情愿的女人拖出来,他自信他已经完全说服了她,并且因为这个证明有损名誉,就益发可信了。 “当然,那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在饭店倒下时,说是‘被车撞了’的缘故。他根本不打算提这件事,除非不得不提。而且他一刻也没想到过他会伤得那么厉害。 “但是这件事搅乱了他的全盘计划。首先,他被意外地推了个大跟斗,使他摔成了脑震荡。其次,好报复的伊维特又插了进来,表演了一起恶作剧。自然,阿特伍德从未打算让任何怀疑的矛头指向伊娃,这是他最不期望发生的事情。当他因为脑震荡躺着不醒人事时,要是知道事态的发展,一定会吓坏的。” “那么说,”嘉妮丝打断道,“关上门把伊娃锁在了屋外的,真的是伊维特?” “哦,是的。关于伊维特,我们只能猜测了。她是个诺曼底出生的农民,拒绝说任何事,沃杜尔竭尽全力,也没能从她那儿挖出一个字来。看起来,似乎她把伊娃锁在外头的时候,并不知道谋杀的事。她知道阿特伍德在那儿。她试图制造一起丑闻,这样你虚伪的哥哥也许会回绝这门婚事。 “但我得再说一遍,伊维特是个诺曼底的农民。当她惊异地发现伊娃·奈尔已经成了一场谋杀的嫌疑犯时,她既没有犹豫也没有顾及面子,而是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这场指控中去,尽力推动这个指控。这么做甚至更好,更能结束这场婚事。她可不管对错,一心要帮助她妹妹普吕嫁给托比。 “这是个混乱的局面,接着,我前往竖琴路的那天晚上,发现了两条项链,并且听到了伊娃的全部叙述,这些叙述揭示了凶手是谁。一旦你领悟了,再回顾就不难了,跟其他证据对上也不难了。 “问题是:阿特伍德的谋杀动机是什么?答案明摆着,莫里斯爵士的妻女描述了莫里斯在监狱的工作,关于菲尼斯泰尔的小故事又加强了这一点。我能证实我的推测吗?很容易啊!假如阿特伍德被警方通缉过,甚或曾经用其他名字犯了罪,指纹就会留在苏格兰场档案部门的文件里。” 本舅舅吹了记口哨。“哦,啊!”他嘀咕着,坐直了身子,“明白了!你坐飞机去伦敦是……?” “在我弄清楚前,我们不可能有进展。我在饭店去阿特伍德房间拜访他时,给他测了脉搏,并将他的手指按在我银质怀表的背面,不为人注意地取到了他的指纹。看来用怀表是很恰当的。上帝知道,我在档案部门轻而易举地里找到了完全一样的指纹。与此同时……” “计划又被打乱了,”伊娃补充道。她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他们逮捕了你,是的,”德莫特说。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但我看不出来,即便如此,这有什么可乐的。” 他转向其他人:“她在源源本本地向我叙述时,非常疲倦,以致她的内心思想,也就是我们都多次取笑的潜意识开口了,说出了她自己不曾意识到的真相。她实际上从未跟阿特伍德一起朝窗外望过,也从未看到莫里斯爵士还活着,这很容易从她说的话里推断出来。她从未看到过那个鼻烟壶。是阿特伍德把那些话送到她口中的。 “我不能左右她的记忆,或者试图给些相反的暗示。她说的正是我想要的。这说明阿特伍德有罪,白纸黑字,一览无余。我叫她把事情一字不差说地给格伦听,就像她跟我说的那样。一旦被记录在案,我就能用我证明阿特伍德动机的证据来支持这一点,事情就会有所进展,我的推断也能得到解释。 “但我没考虑到阿特伍德的暗示在她心里的力量,也没考虑到格伦和地方预审法官的干劲。在跟他们说时,她说了阿特伍德的事情,但并非一字不差……” 伊娃辩解道:“我没办法!他们……他们一直拿灯照着我,一直像牵线玩偶那样晃来晃去。而你又不在那儿,不能给我精神上的支持……” 嘉妮丝先看看伊娃,再看看德莫特,脸上掠过好奇的表情。两人一时都现出困惑的表情,尖锐甚而是愤怒。 “最终,”德莫特急忙说了下去,“他们醒悟了。但他们只是抓住了阿特伍德的口误,拿来对付她了。嗯哼?没人告诉过她莫里斯爵士的新宝贝是怎么样的,嗯?她也没听别人描绘过吧?没有,当然没有。那么,她怎么会知道这怀表其实是个鼻烟壶呢?之后,她的每句解释,听起来都像是有罪了。监狱的大门已向她敞开,这时候我刚巧赶回来,作为一个反面人物出现了。” “我明白了,”本舅舅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就像讨厌的钟摆一样。因为阿特伍德清醒过来了。” “是的,”德莫特苦笑着说,“阿特伍德清醒过来了。” 他想起令人不快的往事,双眉皱起,眉间形成了一道纵线:“他迫切地想要作证,说托比就是那个戴褐色手套的人,然后帮助我们结案。非常之迫切!就是说,想要一举两得,按计划夺回他的妻子,把他的情敌送进大牢。你们肯定想不到,是不是,一个伤成那样的人,能从床上下来,自己穿戴,还要穿过小镇去见沃杜尔?但他做到了。他坚持这么做。” “你没有阻止他?” “没有,”德莫特说,“我没有阻止他。” 停了停,德莫特又继续说:“他死在沃杜尔办公室的门口。他崩溃了,倒在过道上,在探照灯光离开他之前,他死了。他死于罪行败露。” 下午过去,太阳下山了。花园里渐渐有了凉意,几只小鸟在那儿叽叽喳喳。“那么我们高贵的托比……”嘉妮丝开口道。德莫特笑了起来,她停下来,因为生气脸泛红潮。 “我觉得你不了解你哥哥。” “我这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么多卑鄙的伎俩——!” “他无论如何不是个恶棍。他只是一个发育停滞的普通案例(请原谅我这么说)。” “什么意思?” “在心理和情感方面,他还停留在十五岁。就这意思。说实在的,他不知道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偷东西是犯罪。他对性道德的想法可能直接来自在旧式学校念四年级的时候。” “这世上有许多托比这样的人。通常他们事事顺意,看上去坚若磐石,决不动摇,直到真正的危机来临:这些缺乏想象力、没有胆量、从未长大的大男孩就崩溃了。跟他打打高尔夫、喝喝酒,还是不错的。但我怀疑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算了,不说了。” “我想知道——”本舅舅开口道,又停住了。 “什么?” “我当时很担心。莫里斯散步回来的时候,非常不安,抖个不停,就是那个样子,他跟托比说了话。他没说阿特伍德的事吧,是不是?” “他没说,”嘉妮丝答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可能发现了托比的一些事,你们明白吗?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问过托比。爸爸说的全部话就是:‘儿子,我今天见了一个人,’显然,说的阿特伍德,‘我过一会儿跟你谈谈这个。’托比吓得要死。他以为普吕·拉杜尔真的开始找麻烦了。所以他毅然决然,决定当晚去拿那条项链。” 嘉妮丝不安地扭了扭头。她突然又说:“妈妈现在在那儿,”她朝街对面别墅的方向点点头,“她在安慰托比。托比这阵子受到了极为不好的对待,但我希望所有的妈妈都是像这样的。” “啊!”本舅舅深深地舒了口气。 嘉妮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伊娃,”她以惊人的热情大声说,“我以前差不多跟托比一样坏了,但我现在很难过。请相信!我对这一切感到很难过!” 她也没费心思再说些什么,只是跑过花园,上了别墅边上的一条小道,消失了。本舅舅慢慢地站起身来。 “别走!”伊娃说,“别——” 本舅舅对此未加理会。他陷入了沉思。“我不,”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是说。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这对你好。你跟托比。不……”他极为尴尬地转身离开了,但又很快转过身来。“这周我给你做了个船模,”他又说,“我想你会喜欢的。等刷好漆,我就把它送来。再见。” 他蹒跚着走开了。 他走后,伊娃·奈尔和德莫特·金洛斯医生默不作声地坐了很久。他们都没有看对方。是伊娃先说的话。 “你昨天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你明天得回伦敦了?” “是的。我早晚要回去的。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德莫特:我曾想——” 他打断了她:“现在,听着。要是在来什么感谢的话……” “行了,你用不着这么大火气!” “我不是火气大。我只是不想让你去感谢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 德莫特拾起那包马里兰牌香烟,递给了她,但她摇了摇头。他自己点上了一支。 “那个花招很幼稚,”他说,“你相当清楚。等有一天,你从这种紧张的状态下缓过来,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件事。同时,我还是要问,你打算怎么办?” 伊娃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想过收拾行李去旅行,去尼斯或者戛纳呆一阵……” “你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不可能。我们的朋友格伦对你的结论相当正确。” “哦?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是个公众威胁,没人知道你接下来会遇上什么事。要是你去了里维埃拉,某个心怀鬼胎的男性就会跟你遇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让你觉得你爱上了他,然后……得,一切重演。不,你最好回英国。在那儿,你也未必脱离了危险,上帝知道,但至少有一双眼睛会注意照看你。” 伊娃想了想。“实际上,我想过去英国,”她抬起眼来,“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内德·阿特伍德让我伤透了心?” 德莫特把烟从嘴里拿开。他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一拳打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是实用心理学,”他说,“要是你愿意,相信你也可以用冗长的言论做到这一点的。” “你相信吗?”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谋杀那家伙。只不过,我鼓励他去死。要是我不这么做,他就会得到照顾恢复健康,断头台会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性命,但我不打算这么做。” 德莫特的脸沉了下来。“托比·劳斯,”他继续道,“从来就不适合你。你孤单无聊,想要个人依靠。你不可以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会注意不让你再犯的。就算没有像谋杀这样的小事情打断你们,别的事也还是会发生的。但阿特伍德——也许!不一样。” “是吗?” “那家伙真的爱你,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他说自己的所思所想时,我觉得他不是在演戏。这并不妨碍他用你来为他作不在场证明……” “对。我注意到了。” “但这没有改变他的感情。我想知道的是,这有没有改变你的感情。这个世界上的阿特伍德们,从各方面说,都有点太危险了。” 伊娃纹丝不动地坐着。花园里渐渐暗了下来,她两眼泛着泪光。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们两个,”她对他说,“实际上,我喜欢你这么想。但要是有件事我不想叫你去想的话,就是劳斯家的想法。能不能请你过来一会儿?” 拉邦德莱特的警察局长阿里斯蒂德·格伦先生正在天使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步子笨拙而堂皇,叫人想起伟大君主路易。他昂首挺胸,挥舞着马六甲藤手杖,心满意足。 有人告诉他,博学多才的金洛斯医生和奈尔女士正在她的后花园喝茶。 他,阿里斯蒂德·格伦,正要去通知他们两个,劳斯的案件现在圆满结束了。 格伦先生面露喜色地走在天使路上。劳斯的案子提高了拉邦德莱特警察部门的声誉。记者们,尤其是摄影记者们,从巴黎远道而来关注此事。他搞不懂,金洛斯医生拒绝让自己的名字与这个案件有所牵扯,更拒绝照相。但如果有人必须接受这个荣誉……好吧,就不要让公众失望吧。 其实,格伦先生得改变他以前对金洛斯医生的看法。这人就是一台思考机器。叫人赞叹。他活着就是为了解开那些叫人费解的小谜团,别无他求,正如他跟警察局长所说的那样。他像拆钟表一样剖析心灵,而他本身就是一台钟表。 格伦先生打开米拉马别墅墙外的大门。他在左首看到一条绕着房子的小径,便走了过去。 看到还有英国人并不像劳斯先生那样是个伪君子,也同样叫人欣慰。格伦先生如今更了解英国人了。实际上…… 格伦先生挥舞着手杖,拨开草丛,洋洋得意地出现在后花园。傍晚的光线渐渐暗去,栗树上小鸟的鸣叫也停止了。他正预习着将要发表的言论,却突然在前面看见两个人。 格伦先生猛地停了下来,眼珠都快要蹦出来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瞪着眼睛站着。他是个谨小慎微、彬彬有礼的人,也是乐意看到别人快活的人。因此他转过身,退了出去。但他同样是个讲求公正的人,喜欢公平处事。当他再度出现在天使路上时,沮丧地摇了摇头。他脚步咚咚地顺着大街往回走,比来时更快了。他低声跟自己嘀咕着,声音太轻了,旁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除了“水性杨花”这个词,在傍晚的空气中飘荡,渐渐消逝。 全文完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