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佛国谋杀案》 第一节 爱梅扫视一眼对着电视发呆的郭小峰,她刚刚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接着,她有些好奇地偏过头问: “爸爸,你今天晚上怎么总是出神?” “没什么。”郭小峰心事重重地回答,又独自出了一会儿神,才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谁呀?老朋友?”郭爱梅也随口敷衍了一句,她这时正举着手里的冰棍儿思索是不是到厨房换一支?现在草莓味的她不太喜欢了,巧克力味的倒是百吃不厌,来个脆皮的? “不是,这个人是我们局法医小史的老同学。”走回厨房的爱梅听到爸爸郭小峰的声音,“几年前他妈妈死了,开始当成意外,其实是谋杀。” 爱梅终于又走了回来,手里举着一支终于确定下来的玉米味冰淇淋。她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坐到了沙发上,开玩笑地问旁边的爸爸: “真的?案子是不是像小说一样离奇,你们无意中发现了问题,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找到证据,把凶手绳之以法?” “恐怕不会像长篇小说那么离奇,”郭小峰回答,“中篇只怕也达不到,我没费任何力气就获得了铁证如山的证据,尽管功劳归到了我身上,但其实案子并不是我破的,虽然我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但其实,我只是一局棋中的一步,一枚棋子而已。” 这次爱梅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哇!爸,你这个刑警是棋子呀?到底怎么回事儿?给我讲讲?” 略微犹豫片刻,郭小峰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又沉思了片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开始讲道:“案子虽然简单,说起来也不短。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局的法医小史找到我说,他的一个高中同学找到他,似乎对他母亲的死很烦心。‘怎么回事?’我问他。小史告诉我,几天前,这个同学和妻子晚上回家,突然发现妈妈躺在地上,一时惊慌失措,然后发现桌上有一盘吃剩下一点儿的牛肉,而那个牛肉本来是来药耗子的,立刻感觉不对,赶紧打120,但人早死了,解剖证明,确实是鼠药中毒。” 正津津有味咬冰淇淋的爱梅听得愣住了,少顷,她哆嗦了一下,忍不住插嘴说: “有这样的事?看来环保专家告诉我们要生态防鼠真是太对了!这样死——死得——死得——多滑稽!” 郭小峰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呀,后来处理问题的警察了解到:按道理,他们家人都知道这盘红烧牛肉本来是放在地上准备毒耗子的,但是牛肉的来源是餐桌——他们家买了很多牛肉,做了一大锅。唯一的区别,就是把人吃的牛肉拌上老鼠药,然后用盘子盛好放到了地上。这就有弄混的可能了,而最糟糕的是,盛毒牛肉的盘子和人用的也差不多,所以很容易弄混。” “这么说是个意外?”爱梅迟疑地问,但随即又否定地摇摇头,“不对,刚才你好像说是谋杀的。” 郭小峰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对,刚开始确实是当成意外结案的。因为派出所的民警了解到他们家庭一贯和睦,没有谁有杀人动机。经调查,确认最可能的情况是:当天夜里保姆慌张着去看儿子,结果把盛毒牛肉的盘子错放到桌子上了,以至于死者搞混了,以为是人吃剩下的,后来出于死者自己才知道的原因接着又吃完了。当然,关于盘子,老保姆是一口否认,可据他爱人还有邻居说,老保姆经常丢三落四;另外,邻居也都反映:死者极其节俭,不容忍有剩饭,拿自己当泔水桶,喜欢最后一扫而光。所以几个因素互相印证后,派出所就当意外结案了。” “你能不能给这里的人起个名字?他、他的我都听混了?”郭爱梅忍不住插嘴。 “也对,小史的同学,哦——我姑且叫他刘小刚吧——” “你起名字总这么俗,”爱梅立刻叫唤着数落道,这名字又勾起了她对自己名字的不满,“就像我的名字一样!这个也是,一听就感觉到你的水平、品位,唉!”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为了你的名字你已经抱怨我七八年了,这次你能不能让我顺顺利利的把话说完?”郭小峰有些气鼓鼓地冲女儿抗议。 “好吧,好吧。”爱梅悻悻地皱了下鼻子,接着赶紧问本来就要问的问题,“老保姆弄混了,那他们呢?也没意识到?” “当天还巧,刘小刚吃完饭就陪老婆先出去,到他妻子的同学家去了。老保姆收拾完后离开,因为是晚上去看儿子,所以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们夫妻当天回来也很晚了,家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他母亲中毒后没有及时救治,因此死掉了。” 爱梅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听起来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呀?” 郭小峰淡淡一笑: “当然,所以最初才会当意外结案的,警察也不是随意就定性的。现在回到刘小刚身上,做为死者的亲生儿子,似乎是不太接受人人都无罪的结果!因此很想找个行家倾诉倾诉,隐约向小史透露出保姆有罪的意思,因为这些家事都是保姆做,很可能保姆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挟嫌报复,至于什么嫌他没说,小史也不清楚。我听后同意和这个人谈谈,因为倘若有很强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动机,谋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你知道,职业病,不能容忍有人逍遥法外,尤其是谋杀者。” 爱梅的眼睛终于全神贯注起来。 第二节 小史告诉我,刘小刚是个表面不算幸运其实却很幸运的人,所谓不算幸运是指他十五六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但事实上这也可能是“祸中福”,要是有个酒鬼、赌鬼或者色鬼的爹,那可能还不如没有,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刘小刚的爸爸就是个“五毒”俱全的家伙,还有勇气和胆量,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稀里糊涂发了财,正准备不知天高地厚地挥霍时,又因心脏病丧了命,给他妈妈和他留下一笔当时看来相当可观的钱来规规矩矩过日子,所以总的来说,他应该还算是幸运的人。 刘小刚妈妈原来是个小学老师,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原因,她的大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很早就死了,所以对小儿子加倍爱护,一直对他很疼爱,当然也很严格,保证他远离不良嗜好。小史说刘小刚一直是个好学生,他们初中高中都是同学,刘小刚性格温顺,学习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他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爱梅,他可是大学扩招之前考上的全国重点。 但小史又说,刘小刚成绩虽然好,但似乎没什么大志,同学之间聊起来,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将来有个安稳悠闲的饭碗,然后能干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他不太介意工资,也许是家里有钱,而他本人也没有奢侈的嗜好的缘故。应该说,刘小刚实现了他的理想,毕业后找人托关系,终于分到一个悠闲的机关,成了公务员,几年后结了婚,据小史说,新娘子是个孝顺懂事的女孩儿。我当时听完,想象刘小刚是个子不高,怡然自得的模样。 但刘小刚下午来了之后,我发现他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个子很高,偏瘦,有些苍白,尽管受了致命打击,还是很整洁,衣着可以归入“中国古典品位”的类别。 到了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很久,看起来好像有自闭症。我耐心地等着,打量着刘小刚有些秀气的外貌,他长得不英俊,但很顺眼,多少还有点儿孱弱和忧郁的感觉。我个人认为,似乎还有一种能激起女性母性欲望的气质,这个判断从你背后叫做“母老虎”的小胡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你知道小胡平时脾气暴躁,大大咧咧,因为自称性格质朴,所以平时说话就像吵架,大门大嗓得很吓人,凡经过她询问过的涉案人员,几乎都有几天精神紧张的后遗症。但那一天,根本没她什么事,她却主动给刘小刚倒了杯水,蹭蹭啦啦地不肯走,坐在那里等他说话,满眼都是同情,真是见了鬼了!我静静地等着,比了一阵子耐心,我以为可以等到刘小刚调整好了再开口,因为我一向很有耐心的,当然,按你的说法我是肉肉唧唧的那种人,但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了,因为我发现刘小刚似乎很享受沉默,这样下去三五天也没问题,忘了自己是来求助的。我可没时间陪了。 “你似乎有些事要给我讲。”我只好主动开口提醒刘小刚。 “是,对不起!”刘小刚开口了,话说得很慢,也有些不连贯,“我妈三天前……很意外,她本来身体很好,她和王姨争的时候身体还很好呢,不过——” 如果不是先前小史有所介绍,恐怕就听不懂了,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懒得深究他的表达方式,直截了当地问:“王姨是谁?” “我们家保姆。” “干几年了?” “十几年了。” “为什么起争执?” “好像妈妈说她买菜的小账不对。” “以前和你妈妈为这事争执过吗?” 刘小刚点点头。 “很激烈吗?” 他又摇摇头。 “经常为此争执吗?”我追问。 刘小刚想了一下,又点点头。 “以前争执的激烈程度和这次相仿吗?” 停了好久,刘小刚才又点点头。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疑点吗?” 刘小刚又摇摇头。 问完这些,我沉了一口气告诉刘小刚:“好了,小史已经告诉我了,那盘肉应该是摆在地上,回家你却发现是在桌上,你怀疑王姨挟嫌报复你妈妈,故意放在了桌上,对不对?”刘小刚似乎对我这样直截了当的表达不习惯,有些难堪地点点头,似乎为自己含蓄指证一个老保姆而羞愧。他这样复杂内敛的表达方式我很不习惯,但看来很能打动小胡那颗虎姑娘的心,一劲儿的让他喝水,好像这样能安慰他,刘小刚则感激地推让,你来我往的,要不是想到他已经结了婚,我就走开,给他们制造机会了。 虽然我一贯喜欢循序渐进地表达一件事,不过考虑到刘小刚话少得厉害,便临时改变方式,敲敲桌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认为你的怀疑依据不足,刚才你说了,保姆在你家十几年了,和你妈妈以前也常为这种小事争执,这次也不格外的激烈,怎么可能突然产生这么大的仇恨?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认为妈妈死得很冤枉,大部分人都有这种习惯,为冤死的人找个罪魁,但有时候确实是阴差阳错!如果已经确定是意外的话,没有比较确定的疑点,我劝你就不要多想了。” 说完,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因为我很怕和过于寡言的人打交道,交流起来太浪费时间。比如就我们这点儿对白,用掉了快两个小时。 但这次刘小刚的行动反应很快,立刻说了一段相对于他算是长长的话,他说:“郭支队,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毫无道理,也没有证据,王姨照顾了我十几年,她是个很好的人,但妈妈死的……我心里不舒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当时也没有说,而是托小史找到了您,因为他说你是最有本事的刑警,我希望您能以个人身份到我们家看看,和王姨谈谈,其实,其实——我很希望——她无辜。” 我看了看刘小刚,还是不想管,一是我本来就有很多工作要做,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既然动机不充分,哪怕是蓄意的,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改动了牛肉的位置。何况就目前的情况听起来,蓄意的可能性也不大。正犹豫怎么解释时,刘小刚又补充了一句:“死的,是我妈妈。”他的声音很特别,我认为算是相当有感染力,所以当时我不由自主改了主意,决定去看看。 第三节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一定要耐心”的决心去了刘小刚家,因为前一天他刚走,小胡那丫头就像恢复本性的母老虎,咆哮着责备我没有同情心,要人家费那么大劲儿才肯去,还教育道:从刘小刚单亲成长的经历,根据心理学可以断定他有“恋母情结”,而且和母亲感情很深,这次打击这么大,所以对他一定要耐心些。 刘小刚的家,是一个平房小院,外部环境很不好,不远处是一个饭店的厨房,又脏又臭,但小院子里面收拾得很整齐,种一些花花草草,房间里布置得很古旧,体现在桌椅板凳都是硬的,墙上挂着白雪红梅、小桥流水之类的国画,我一下子想到了刘小刚给我的感觉,就有些这样的架势。 我看了看死者的照片,是个志得意满的胖老太太,很有主见的样子。这时候王姨过来了,这个刘小刚心目中的谋杀犯五六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脸皮皱巴巴的,牙床很高,顶得她的嘴都快合不拢,看起来话语仿佛能自动从嘴里溜出来。 那个王姨一见我,不等我开口,就立刻又气愤又伤心地说起来,首先声明:自己绝没有老糊涂,把毒牛肉放错了位置。自己的脑子好得很,连三十年前的每次年夜饭吃得什么菜现在还能说出来,难道能记不住几天前的事吗?她郑重表示记得很清楚,那天吃完晚饭,刘小刚两口子就出去了,当时老太太还唠唠叨叨不高兴,觉得儿子这次没有听从自己的愿望,而是听媳妇的,自己还劝了两句,说要是他能听娘安排一万次,只有一次听媳妇的,就算孝顺儿子了。而老太太还是气哼哼的。她坚持认为正因为老太太心里有气才会稀里糊涂乱吃一气。 因为晚上要去看孙子,她心里很高兴,快快地收拾利索了,找个盘子拨出一些吃剩的牛肉,拌上鼠药放在了地上,然后就走了,绝对不可能搞错。 王姨一再申明,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口气坚定,但眼神儿却多少躲了一下。至于回来盘子在桌子上,她认为那是别人放的。我问,会是谁呢?她想了想,感觉推不到别人身上,因为家里没外人,刘小刚夫妇又先走了,就只好认定是老太太自己拿上来的,因为她小气得要命,不能看到有剩饭,也许是看到地上有牛肉心痛,顺手拿到桌子上,转脸又忘了牛肉已经下了药了。 为了说明自己想法的正确,她举例说明了老太太的小气,比如,明明很有钱吧,却每天跟穷得要过不下去似的,什么都买便宜货,还整天教育全家人要懂得节俭,别看他们全家人外面穿的光鲜,里面的内衣都是穿了好多年了,看起来污糟糟的洗不干净了,连她都觉得该换了。还有,每个月对账她都要难为自己一番,认为自己从中揩油,唠叨不止,直到她宣布不干才能终了。王姨得意地说,老太太当然不舍得让自己走,哪找自己这样又勤快又便宜又忠心的人? 我没有打断她,希望她痛快地说,死无对证的事最好听当事人讲述,说着说着就能听出问题。事实证明,她很快就说出了前后矛盾的话。比如,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她又说这个意外的责任其实应该在,哦——我姑且给刘小刚的爱人叫小丽吧,在小丽身上。 她是这么说的:首先,王姨说本来她想用馒头药耗子,但小丽说这耗子准是从前面饭店跑来的,是个吃惯油水的老鼠,所以要用好吃的引诱,最后用了红烧牛肉,结论是——如果是用馒头,就算是放在桌子上,老太太也不会吃;其次,大约十几天前家里进了老鼠,她是建议索性抱个猫来,但小丽说现在谁家的猫也不抓耗子,只抓沙发,而且养起来麻烦,费钱,还是用药省事。结论是——如果是抱猫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第三,耗子药是她托人从乡下拿了毒性最强的那一种,如果是在街上随便买的鼠药,很可能是假货,什么也药不死,怎么会毒死人?所以,从这三点看,责任在小丽身上。 还有,刘小刚也有责任,因为那天吃完饭,小刚提醒她别忘了拌完药再走,还说她总忘事。本来她满心急着见孙子,把毒耗子的事给忘了,这说明,要不是小刚提醒,她不会拌药,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了。 当然,对于我来说,却认为她这些话充分说明她并非如自己所言——记忆力惊人!以前一定有忘事的历史。但当我正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她倒不给我机会,按自己的逻辑总结起来。 所以——老保姆自己板着脸总结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自己都是最清白无辜的,这个意外的罪魁是小丽或者小刚,而现在,刘小刚居然怀疑她老糊涂,把盘子放错了位置酿成悲剧,还把警察找来?!她转而悲愤,痛斥刘小刚没良心,自己从他十几岁就看着他长大,辛勤操劳到现在,居然这样对待她,然后就老泪纵横了。 我暗想,如果她知道刘小刚对她的怀疑是谋杀而不是过失,不知她会怎样啦。看着她哭的闷儿啦闷儿啦的,我只好提醒她,她照顾他时间再长也长不过他妈妈。这句话挺管用的,那个王姨从善如流,立刻想通了,眼泪也收住了。 然后没等我开始问,她又自顾说也能理解,母子连心嘛,还说,刘小刚从小就很听话,自己喜欢他超过自己的儿子。她盛赞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么多年,几乎就没有和妈妈顶过嘴,好像只在上高一的时候为参加什么航模小组和妈妈生过一回气,当然,经过老太太掰开揉碎地讲道理,最后还是听妈妈的话专心学习了,她说到这里还得意地眨眨眼,提醒我这说明她记忆力是多么的好,又一次强调自己绝不会把牛肉位置放错的。看到我模棱两可地点头,才又接着夸奖刘小刚的依顺。 比如说:就是谈恋爱,女朋友也是刘老太太先相了相;结婚后,也是主要听妈妈的话,而不是大部分人那样“娶了媳妇忘了娘”。例如,老太太喜欢刘小刚穿中山装或者西装一类的衣服,显得有修养。而小丽喜欢刘小刚穿得怪里怪气,还说这样酷,非得让刘小刚穿她买的衣服,但老太太看不顺眼,小刚穿了两天就脱了,以后任小丽怎么嘀咕也不穿了;还有,老太太爱听古筝和京剧,但小丽一来,却爱听吵得吓死人的歌,耳朵都要聋了,老太太忍了两天熬不住了,心里后悔当初走了眼,看着挺本分的女孩儿,怎么喜欢这么野的歌?给刘小刚抱怨了几句,立刻就不放了,一直到现在。 我听了觉得很好奇,问:刘小刚和妻子是不是感情不深? 但王姨也否认了我的观点,她赞美这才是好孩子,不枉当娘的白辛苦一场,老的能活几年呢?等一伸腿还不由他们痛快过?而小刚也挺听老婆的,当然是在不妨碍妈妈的前提下,比如,他过去房间里一直挂的画儿是外国女人,还有长翅膀的小孩儿,皮光肉滑的挺好看,也有风景,好不好吧,总是树是树,草是草。而小丽呢,不光耳朵怪,眼光更怪,喜欢画里的人是头不头,脚不脚的那种,王姨建议我可以去他们房间看看,现在屋子里全挂着这类怪画儿,人头恨不得直接长屁股上,漫画里的人也比这些更有个人样子,电影里牛头马面也比这更像人,可小丽还说这是世界名画复制品,只有傻瓜才看不懂,要培养小刚的审美能力。 王姨最后愤愤地总结:真是笑话!这要是世界名画,那小孩子在厕所乱画的就是宇宙名画了。还说,小刚从小爱静,她和老太太都认为这挺好,但小丽认为他太瘦弱了,每天都让他做运动,她知道小刚根本不想动,因为她好多次都看见他皱着眉头,但还是每天举举哑铃来让老婆满意…… 这个王姨确实不辜负她的大嘴,滔滔不绝,话头又转到自己儿子身上,她自哀命苦,说自己的儿子完全不听话,脾气挺暴躁,现在进城里打工,日子也不容易,当然有理由脾气更粗暴,更可恶的是——媳妇比娘重要!所以每次去见面多少都要生些气,如果不是为了看孙子,她才懒得去……现在一个月一次,一般都是月初的礼拜六等等等等,然后又说她媳妇怎么不懂事,孙子怎么调皮,就这么唠叨着,一上午快过去了。 我终于决定打断她的话头,问她,我听她说话感觉她的脑子应该挺好,为什么小刚要提醒她,说她爱忘事呢?她立刻表示这是污蔑。我说,那你多少都应该有过忘事的情况,否则他没有必要提醒。 王姨犹豫一下——我猜她是考虑到我还会和刘小刚和邻居对质,一味地否认并非上策——只好吞吞吐吐地承认,她是稍微忘过一些事,比如,把衣服泡盆里忘洗了;有几次急着看孙子,忘记把剩菜放冰箱里,结果第二天菜坏了。但是,她又解释这不能怪她,她一天到晚忙不停当然会忘一些事,神仙也不行;她一个月才能看一次孙子,当然急着去,而这些人一点儿也不体谅她,老是让她干这干那,很晚才能走,心急难免忘事。 当时我自以为已经明白了,事实和我开始预想的一样。我挥了挥手,阻止她为自己辩解下去,责问她: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她曾经有过几次忘记的历史,这说明这次她也完全可能因为急着走,而匆匆忙忙把盘子遗忘到桌子上没有觉察以至酿成大错。我脸一板,又是警察,她开始害怕了,虽然嘴里坚决否认,但眼睛开始不敢看我了,又开始流老泪,我可以感觉到,其实她自己也拿不准盘子是否确实放在地上,出于自卫的缘故必须坚决否定自己记不清了。我见得人多了,真正感觉自己清白无辜的人表现是不同的。 但我根本没有把她以过失杀人罪法办的意思,没证据是关键的,而且,我也不能断定她的确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肇成大祸,再说我心里也不忍心,因为我可以确定她绝不会有意谋杀,既然如此,意外处理是最好的结局,何必一定找个垫背的呢? 我告诉她,我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劝她最好离开这个家,发生这样的事,主人对她有了些想法,继续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下,意识到饭碗没了,又哭起来,嘴里还絮叨着。看她哭的那么难受,当时我有点儿内疚,但又一想如果刘小刚对她已经有了疙瘩,她也干不下去了,并不是我的原因让她丢的饭碗,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她能说也能哭,短时间似乎没停的意思,按说到我这把年纪,一般是体谅老年人的,因为我也快是老人了,不过事实上,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人有时候心软的厉害,有时候又麻木不仁,那会儿就是麻木不仁,她哭的我很烦,我站起来就出去了,心里自认为弄清楚了问题,很高兴可以给刘小刚一个交代,也算交了差。 第四节 “你到现在还没发现这是谋杀?”郭爱梅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郭小峰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述。 我来到刘小刚的房间,他和他爱人都在,那个小丽是个相貌成熟的女性,不难看而已——不过也许没准儿正因为不好看才被刘老太太相中的吧?而且如果老太太希望儿媳是个会照顾丈夫的人,那倒没挑错,她看起来就是那样!我还没进去就听见她苦苦地劝刘小刚吃东西,声音里充满了爱怜,不知道她压根就是这类所谓母性强的人呢,还是刘小刚有激发女性母性的能力?我看是后者,因为小胡那个“母老虎”对刘小刚也是一副爱怜相,莫名其妙。 我进去后首先偷眼打量一下房间的画儿,果然是一些怪异的画面,虽然我心里观点和王姨相同,但我比王姨见识多点儿,知道对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最好表示肃然起敬,所以绝对不敢公然批评这些作品。 看到我进来,刘小刚挣脱了妻子的呵护,问我怎么样。我简单告诉他经过,说明王姨有可能记忆不清,但应该不会是谋杀,认为打发王姨走是合适的,但要追究什么刑事责任恐怕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有罪。 小丽立刻同意了我的观点,认为这个意外虽然悲伤,但人必须接受现实,并且表示丈夫受了太深的刺激,应该出门旅行一下,她已经想好了,去海南。刘小刚则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在沉默中我提出了告辞,刘小刚却不肯,请求我陪他去他妈妈屋里坐两分钟,共同和他母亲告告别。 你也许会觉得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对人好像太不体谅,怎么让我去死人屋里!我和他妈也不认识,有什么别可告。 是不合常理。但我是刑警,常见死人,倒也没什么忌讳。因此就答应了,进了房间,寡言的刘小刚话突然多起来,他指着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个气宇轩昂的胖老太太。 “这张照片是我给妈妈照的,小时候妈妈给我照,年年都照。” “是吗?很幸福!”我附和着说。 “这个挂钟是五年前买的,我刚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发工资,妈妈很开心——因为是她指定要的,后来一直都用它。” “看来质量不赖。” 刘小刚又指着一些小东西讲了讲来历,总之,每样小东西都含有特殊意义。然后,他悠悠地叹口气说:“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我妈一定会长命百岁,因为她很善于保养自己,每天晚饭后都要喝两勺蜂蜜。” “蜂蜜是很养人的。”我看着刘小刚慢慢回答。 “好了,小刚。”小丽插了进来,“警察同志还有事,别说这些废话了。” 刘小刚淡淡地扫了小丽一眼,带着歉意对我说:“对不起,我觉得很难过,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确实离奇。” “小刚——”小丽又插进来说。 “对了,”刘小刚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问妻子,“那个蜂蜜瓶子呢?” “哦,我扔了,都空了。” “谁让你扔的?”刘小刚突然暴怒了,“我说过,妈妈最后留下的东西都不许动,留做纪念,你为什么要扔?!而且今天早上还在,为什么刚才去扔了,纯粹是气我吗?” “好,好,我错了,你安静一下。” “我要你现在找回来!” “好,好,我一会儿去找,你冷静一下,别孩子似的,让人笑话。”小丽一边哄他,一边对我说,“不好意思,他太激动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刘小刚,他似乎很疲惫,一下子坐在了床上,一只手捂住眼睛,嘴里不住地喃喃说:“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 小丽冲我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我先送你。” 我看着刘小刚,他保持着刚才的状态,一只手依然捂住眼睛,嘴里重复着:“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 两分钟后,我叹了口气对小丽说:“陪我把瓶子找出来。” “你说什么呀!”小丽仿佛不明白似的,但眼睛里的惊慌更明显了,第一次的惊慌是刘小刚对瓶子的提及时。 “如果你不方便,没关系,我找我的同事来搜。” 小丽看着我,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我回头去看刘小刚,他停止了嘟囔,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五节 爱梅迷惑地看着爸爸。 “怎么,还没猜到吗?好好想想!” “别卖关子了,爸爸。” “好吧,瓶子小丽交了出来,残存的蜂蜜经检测证明里面含有大量鼠药,小丽精神崩溃——承认自己投毒。” 爱梅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郭小峰苦笑了一下,“老生常谈了,其实也没什么作案动机不是老生常谈,人哪,有时就是一代代重复地活,犯相同的错。小丽交代的理由也是千万人都说过的,婆婆太独裁,家里有钱,却像最穷的人一样活着,除了舍得吃,其他一切都不舍得,连个好音响都舍不得买;而且寡妇守子,心理变态,唯恐儿子听媳妇的,两人出去一趟她都不快等等。另外,丈夫太可怜,每天要忍受古筝和京剧,穿老气保守的衣服,吃所谓老式的营养餐,像个奴隶,太隔绝于现代了。” “总之这位小丽很怀念他们恋爱和蜜月旅行的时光,她领着丈夫看现代艺术展,去酒吧听摇滚乐……而不幸的是在婆婆的管理下,丈夫对这些现代艺术、现代生活完全不能领略,像受罪一样陪着她,实在太可怜了,不像个年轻人。她越想越认为必须把丈夫解放出来,从心理到生活,她坚信自己可以恢复丈夫的活力,和她有一样的爱好,不是有人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吗?只要没有婆婆,她这个学校就可以开张了,可等婆婆自然死亡恐怕太慢了,看婆婆身体健康和热爱生命的劲头,再活三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在长久的忍无可忍和反复思索后,小丽自认为想到了一个帮助婆婆死去的妙计。先有意识地放一只老鼠进来,这很容易,挨着小饭店的厨房,一百只耗子也有,然后顺理成章的需要毒耗子,掐准时间,在每个人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制造婆婆误食牛肉死亡的假象,当然真正毒死她的是蜂蜜。” “计划很顺利,当时她觉得简直有如神助,比如在婆婆的蜂蜜快喝完的时候,王姨的同乡正好来城里给捎来了鼠药,这样,事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处理掉空瓶子。而且时间又正好是月初,王姨又正好不在家一夜,这说明当月就可以实施计划,否则为等王姨不在家就需要再等一个月。” “那一天,她以同学要见丈夫为名要一同出去,当天晚上婆婆按惯例摆出一副‘被抛弃的样子’闹别扭,幸而一向驯良的丈夫这次违拗了母亲的意愿,任凭妈妈罗嗦,还是陪她出去了。回来一切也很顺利,她故意先进门,抢先把地上的盘子放到桌子上,偷出几块牛肉,造成婆婆误食毒牛肉的假象。而丈夫只顾看母亲,什么都没注意。” “应该说这个计划很巧妙,因为鼠药中毒有一点反应时间,老太太不会死在蜂蜜瓶旁边,也不会引起旁人对蜂蜜的注意,同时,晚饭吃的也是牛肉,解剖反而会帮助证明她抛出的烟雾弹——牛肉中毒!再加上他们家表面看来和睦有序,自然而然就当意外处理了。” “唯一致命的破绽是蜂蜜瓶子,因为蜂蜜黏,老太太不可能弄得很干净,如果发现残余蜂蜜有毒,那就不可能逃脱了。” “不过,只要没人怀疑这是谋杀,进行全面的搜索和检查的话,只要找个机会把蜂蜜瓶子扔掉就行了。她开始处理得也很镇定,丈夫不准动婆婆房里的东西,她就不冒险,留在了那里。可她毕竟不够镇定,那天早上我来,她又得知我是刑警,就按捺不住惊慌藏起了瓶子,而且后来变得失态,暴露了自己。最后她口头上悔罪了,但我知道,她真正敬畏的是上苍,深感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叨咕的时候总说,老天爷真厉害。” “听起来这个案子能破确实不是你的功劳——”郭爱梅有些迷惑地看着爸爸,“当然,你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太对了,我的女儿,”郭小峰冷笑起来,“我就起到了一颗棋子的作用,就像小丽和王姨那样。现在你应该听明白了,刘小刚利用了我们所有的人。他在房间里的表演充分说明了他早就知道小丽如何杀害他妈妈,现在需要借我的手抓走他老婆——就是他未来学校的校长兼唯一的指导老师!” 第六节 “那刘小刚为什么不早说,我是说刚中毒送医院后给警察说?” “他怎么说呢?他又不能把蜂蜜瓶子直接交给警察,那样警察在抓他老婆的同时还会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毒的?这可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从法律角度上,不作为也是犯罪,受害人又是他含辛茹苦——我相信报纸上会这么写——的母亲,何况还不仅是不作为,刘小刚甚至可以说是主动配合了老婆的谋杀计划,提醒王姨拌牛肉,陪老婆出去。他这样处心积虑为的是一种叫‘自由’的东西而不是被抓起来然后被万人唾骂。所以,刘小刚开始必须像婴儿一样无知,必须使瓶子出现得更自然巧妙一些。” 郭小峰又冷笑一声: “刘小刚最没想到的是,这次谋杀没有任何人怀疑,居然当意外处理了!眼看案子要结案,那就必须有所行动了。王姨是引我过去而抛出的假象,然后自然地把瓶子抛出来。其实已经不够自然了,从刘小刚坚持让我和他去他妈妈房间,我就隐隐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我是老刑警了——刘小刚歇斯底里地喊叫,非要当我的面找到瓶子就更夸张了,显而易见,这瓶子绝不会是一个纪念物那么简单,那一刻我彻底看穿了刘小刚的用意,但我又不能装聋作哑,坐视一个行动的凶手逍遥法外。毕竟,从策划到实施的凶手确实是小丽。哼!是不是?我就是一颗被他用的恰到好处的棋子,就像他老婆那样。当时我最遗憾的是小丽惊慌失措,如果她不藏瓶子,刘小刚必须暴露更多才能达成心愿,因为看穿刘小刚的伎俩,我当时恼火得很。” “我想你并没有就此罢手,是吗?爸爸!”郭爱梅满怀气愤,但转念又失望了,“可他好像还活得好好的,你说你今天还遇见他。” 郭小峰又自嘲地苦笑一下: “我当时确实没有就此罢手,结案后,我又去了刘小刚家,刘小刚像换了个人,表情轻松,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宽松毛衣,一条牛仔裤,还是整洁异常,但却是,怎么说呢?叫‘洋派的儒雅’吧,屋子里还放着慢悠悠挺好听的外国歌,一样的小院,气氛却完全变了。我没寒暄,径直走了进去,刘小刚也失去了轻松,恢复了自闭症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跟了进来。房间里的变化令人吃惊,墙上那些现代艺术画儿不见了,改成了一些我能看懂的画儿,窗户前多了一副望远镜,地上居然是一套正在运行的玩具电动火车。” “我当时满怀愤怒,看刘小刚又摆出一副‘闭嘴河蚌’的架势,就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很自在啊,可真够阴险的,看着你老婆害死你妈,又把她卖了。’说完瞪着他,但刘小刚不为所动,脸上毫无表情,一言不发。” “为表明我不是他想的那么傻,我一一说出他的伎俩,其实这个举动本身就有些傻,当时刘小刚听完只是看看我,还是不说话。后来我想他没有用天真无辜的眼神看我就不错了,至少间接地承认我说对了。” “无奈之下,我又开始微言大义地教育刘小刚,说一些诸如你妈妈如何含辛茹苦、你妻子怎样爱你等等,还恫吓他,告诉他,他这一生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女人了,就算法律暂时对他无可奈何,他良心没有痛苦,但老天爷早晚也会惩罚他的。但刘小刚还是不说话,他的想法我完全看不出来,只有一点我知道,刘小刚绝对没有受触动后的内疚或者痛苦,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叹了口气,再次环顾这个房间,这个已经变成刘小刚风格的房间,转身走了。” “你就这样放过了他?”郭爱梅吃惊地说。 “我没有办法,没有证据可以指控他。” 郭爱梅呆呆地看着爸爸,好一会儿才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爸爸,你一定是又有些同情刘小刚才放过他的,我知道,因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你要真想惩治一下他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他们家的学校太多了?所以——” 郭小峰沉默了好久,点点头: “也许这是最根本的原因,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当‘螺丝钉’和‘一块砖’,被拧来拧去、搬来搬去头都晕了,虽然和他作为‘宠物’一样的生存状态表面不同,但本质上有相同的地方,所以——” 郭小峰又沉默了一会儿。 “但当时我对自己的解释却不同,尽管想到自己居然是别人的一步棋就特别不痛快,可冷静下来之后,我还是认为刘小刚不是真正的坏人,也认为他不是真正的凶手,也许潜意识里他早有心愿,但应该还是没有策划实施的勇气。如果有,刘小刚妈妈也许早就‘意外’身亡了。凶手说到底还是小丽,因为整个过程都是小丽独自策划完成的,没有人授意,至于是否正中他人下怀是另外一回事,谋杀犯,一定是敢想并敢做的人。” “可我觉得刘小刚还是应该受一些惩罚,”爱梅依然愤愤不平着,“不是说其他,因为他居然不内疚,而悲剧根源都是因为她们太爱他才会这样……” “我不这么想——”郭小峰打断了女儿的话,“刘小刚近三十年被控制的生活就是惩罚。至于悲剧根源,我想——两个女人之间的憎恨和自私才造就了这一切!” 引言 刑警小秦把脚悄悄地搁在热乎乎的暖气上,望着窗外渐渐黑去的天空,一边用手在胸前惬意地来回抚摩着,一边像一只懒洋洋的猎犬那样把身体更深地陷进藤椅里。 啊,有暖气真好!他心满意足地想,可以这么舒服地待着,怪不得很多东北人不能忍受住在更靠南——甚至南到长江流域的地方过冬,实在有道理!虽然听起来温度也不过零下几度而已,但待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屋子里就能让你越来越冷,直到哆嗦得坐不住,非要站起来溜达溜达不可。也就为这个缘故,下了班的他也愿意在办公室坐着,而不是回到自己冷冰冰的窝儿里。 这时,他看到他的上司郭小峰拿了一叠资料走了进来。 他立刻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郭队,有事吗?” 郭小峰笑着摆摆手: “没有,不过也是一场考试。” “考试?” “对,考你我的智商。” 小秦多少有些迷惑。 “你我的智商?” 郭小峰又是一笑: “你忘了林木兰答应要给我们讲什么‘海天佛国谋杀案’了?” “噢——这就是那个资料?怪不得她一直拖着不说,原来是要写出来让我们猜?” “对,她怕说话时语气不对,漏了馅儿,所以索性写下来了。据她宣称,里面难免有许多虚构的地方,但由于她自称的——锲而不舍的精神,过后,负责案件的警察把笔录给她看了,所以,里面的对白几乎不失真,应有的线索尽在其中,当然也故意掺杂了许多无用的。” “哼,故弄玄虚!”小秦嘟囔,“我要好好看看,一针见血地指出凶手,不能给警察丢脸。” 引子 1 “立清,快点。”章亚妮不耐烦地催促身后拎着大包小包的李立清。 三十岁的章亚妮是个夺目的女人,一头精心削剪出的乱发挑染出金铜相间的色泽,大量的啫哩努力维持着理发师的原意,碎而不乱的刘海下是精心描画出的高挑的欧式眉,斜睨倨傲的眼睛上浅绿色的眼影使她看起来会让不谙风尚的人认为怪,但紧跟时尚的人则会会心地频频点头,他们知道,这是近几个月国际正流行的眼影色。 李立清吭吭哧哧地紧跑了两步,但过多的提袋阻碍了她利索的步伐,显得有些踉跄。她有痛经的毛病,现在经期还没过,下腹沉甸甸的,身上很不舒服,加上陪亚妮一天的疯狂大采购,只觉得精疲力竭,唯一的念头是把所有的东西一扔,躺倒休息。当然,仅是想想而已,事实上,她还是依照惯例,咬着牙努力挨着一阵阵袭来的眩晕继续向前走着,任汗珠从晒得通红的脸上淌下来。 “哎呀!你真是。”亚妮再次停下脚步,不满地数落,“你不知道今天我约好了‘神算张’算命的,快点快点。”说完,甩着两只空手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立清又一提劲儿努力跑了两步,没有试图解释她身体的不适以缓解眼下的痛苦,因为以她们二十多年的相互了解,她清楚地知道说也是白说。况且,现在是向解脱的彼岸——停车场,而不是另一个专卖店——前进。 坐到车里之后,立清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车子在亚妮的催促声中风驰电掣般地到达了目的地。 因为多试了两款衣服,今天逛街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些,亚妮很担心,因为“神算张”脾气很大,过了时间他就会拒绝推算,理由是已经过了“灵感”时间。也就是说,每天他和“命运”交谈的时间是一定的,以稀有为贵,求教的人不得不珍惜。 还好,时间刚刚好,亚妮理理衣服,虔诚地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被单独引进一间燃烧着香烛的密室里。 “神算张”正穿得像道士似的盘腿打坐。他是一个五六十岁、瘦小干枯的沧桑老男人,如今优裕的生活也不能影响别人一眼看出他穷苦的出身,但借助昏暗的光线和香炉里袅袅而起的青烟及其他人虔诚的目光,他长长的马脸上怪异神秘,似乎就是那通了灵的“先知”。 “你可是想问问出行的事?”在亚妮把几个铜钱撒了几次之后,他记下了“卦象”,掐着手指默默嘟囔一会儿,然后胸有成竹地抬头说。 “是。”亚妮拼命点头,敬佩地望着这位能掐会算的“先知”,大气也不敢出。 “你可是想问宜西行还是宜东行,宜南还是宜北?”“神算张”像念道白似的再次发问。 “对对对!”亚妮一连声地肯定,接着一股脑地把自己打算出行,并准备在旅行中解决自己婚事的打算讲述出来,但是拿不准哪个方向最吉利,最有利于心想事成。最后,她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神仙”,希望他能指导自己选择一个大吉大利的出行方向。 “神算张”又掐了一会儿手指,翻翻白眼,嘟嘟囔囔念念有词了半天,突然大惊失色地说:“你千万不要西去,而且不能出国,否则你将有血光之灾。” 亚妮心里一沉,看来出国是不合适了,本来她是倾向去那里的,而且,血光之灾——这个词使她心里很不舒服。 “正南也不好,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呀!知道吗?你一生富贵逼人,但有几个关口,今年就是一个,要是过不去——”“神算张”高深莫测地摇头叹息说。 “那我还要不要出行?”亚妮吓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神算张”又掐了半天手指,突然甩着他的“道袍袖”疾言厉色地呵斥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如今无法无天,信这个、信那个,佛祖已经生气了,菩萨!明白吗?菩萨才是中国的保护神,你要在中国住,就要求菩萨的保佑,懂不懂,你要拜她才能免灾。” 看到亚妮吓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又缓一口气慢吞吞地说: “你还是要出行的,一定要去,正北也一般,劳而无功。啊——东南,好,东南是大吉大利。去吧,向东南去,那是海天佛国,有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一定能心想事成!” 亚妮从张皇失措中安定下来了,没有意识到道士装扮的“神算张”大肆鼓吹菩萨的威力有什么不合道理的。 和很多“包容”的国人一样,章亚妮对得罪不起的各方神灵,也喜欢来个遍地磕头,贿赂一圈,更稳妥地求得如愿以偿(哪怕某些神灵都是小心眼的,其代言人都凶狠狠的强调他是唯一神,乱信就要受罚)。所以她一直在去国内拜菩萨还是去国外求耶稣中摇摆不定,现在有了高人的指点,抉择就简单了。 再说,本来她的几项出行选择中就有一个是东海之滨的海天佛国,这样看来——就去那里好了! 2 虽然确定了,章亚妮的心里却依然有些微微的不舒服,“血光之灾”,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追问看起来好像因为盗知“天意”而累得“元气大伤”,并已经闭上眼睛休息的“神算张”: “大师,那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你说的那个血光之灾。” “神算张”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开口说: “当然!观音菩萨最为慈悲,护佑众生。”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然而在闭眼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神算张”心里突然不安地动了一下,略微迟疑片刻,他又嗫嚅地补充说: “你要全心全意地拜菩萨,灾嘛,也要看菩萨是否保佑你,你的心诚不诚!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不要想太多。” 亚妮敬畏地看着似乎入了定的“大师”,悄然起身准备离去。 “孩子!”“神算张”突然又在她背后开口说,平日里狡黠昏暗的眼睛里此刻却有点恐惧,声音有些沉重地交代:“我刚才说过,你命好,一生富贵舒适,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要顺其自然,提防小人,否则,血光之灾将永不可解。” “那什么人会是我命里的小人呢?”亚妮立刻着急地回身追问。 “可能,可能是你的朋友、你最爱的人、最信任的人或根本不认识的人。”“神算张”回答,然后就又仿佛因虚耗了太多元气而体力不支了,无力地双手合十,垂着头盘腿闭目了。 亚妮愣了愣,琢磨着“朋友、最爱的人、最信任的人或根本不认识的人”这几个词,这样加起来不就是所有的人吗?但“神算张”已经盘腿闭目,显然不打算再传达天意了,亚妮不太愉快地离开了房间。 望着亚妮消失的背影,“神算张”霍然睁开眼睛,本来无所谓的心情不知怎么现在有些忧心忡忡,默默地祈祷那个出钱让自己如此这般说的人确实是为哄任性的亚妮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不是另有他图。 他心里隐隐有些内疚,在虚度了诚实无欺、贫困不堪的人生最好时光之后,靠着自己泯灭的良知和生活的教诲终于悟出的装神弄鬼之法,在先骗住不识字的村夫愚妇后一步步懵住了亚妮父亲及其相类似的许多颇有身份的同僚,终于在知天命之年,过上了优裕富庶的生活,所以,他也不想太伤害自己的衣食父母。 他灵便地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自己坐麻的双腿,尽量宽慰地想,事实一定像来人所说。 但疑念仿佛病毒,一旦生根就难以铲除,心里还是有些沉甸甸的,此刻,他又忍不住有些忧虑地想:除了他陡然而起的担心,之外,因为亚妮生活的太好而心生怨恨的人只怕也有吧?还有,因为她不知不觉拥有了别人心爱的人和物,引起其他人的憎恨呢?譬如他,在贫穷时不也憎恨那些为富不仁的阔人吗?甚至心地较好的阔人也令他憎恨,“无名之恨”下的伤害也会有吧?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牢地抓住了他,“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希望自己随口的恐吓最后不要变成谶语!他害怕地念叨着自己吓唬亚妮的词儿,扬起头自我安慰地向从来也没有给他通过灵的上苍祈祷着,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3 “我决定了,去那个海天佛国。”章亚妮一坐到车里就宣布。 “为什么,你不是想去美国吗?”立清奇怪地问。休息了半天,她已经好多了,脸色也恢复了健康的红润,她面容不漂亮却极有个性,有着突出的下巴和鼻子,配上新理的男式短发,一米七五的身高,看起来利落精神。 “有原因的。”章亚妮懒懒地回答。 “我还以为去美国呢。”李立清喃喃地说,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失望。 亚妮斜睨她一眼,不客气地说:“你想出国玩儿吧。” “不,不是。”立清连忙否认。 “得了,我知道,你刚去过那个岛,当然不想去了。”亚妮说,又犀利地看她一眼,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短裙,又伸出手,审视着才绘好的水晶指甲懒洋洋地说,“把空调开大些,好热,但我这次不是去玩儿,你别太自私,总想着自己。” 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亚妮常常指责别人自私。 “不会,不会!”立清再次喃喃地为自己辩白。 章亚妮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歪着头问: “对了,你才去过那个地方,怎么样?” “还可以吧,大约菩萨真的很灵,去烧香的人可真多。”李立清摇头感叹着,她并不太信神佛。 “这么说那里的菩萨真的很灵了?” “应该是吧,因为还有很多去还愿的,出手好大,几百几千的往功德箱里塞,总是因为灵了才会去还愿吧。”立清不太肯定地推断。 “一定是灵的。”亚妮高兴地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美滋滋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那里的吃住怎么样?” “还可以,有较大的宾馆,也有家庭旅馆,宾馆条件好些,但家庭旅馆可能更有意思,我总觉得海边的人比山民干净,或许也是有条件吧,那里的家庭旅馆布置的和宾馆的标准间一样,还更有意思,晚上回来早晚也不限制,不用找服务员开门,还可以自做自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特别自由有情趣。” “是吗?那我们就住那里好了。”亚妮也来了兴趣。 “可是,总的来说还是宾馆条件好。”立清犹豫地提醒自己这位爱享受的同伴。 “差得多吗?”亚妮果然担心地问。 “倒也不多。” “那就住家庭旅馆好了。”亚妮放心地说,“我在海南住过的,自在方便,普通的宾馆,又能好到哪里去?走吧,开车。” 车子稳稳地启动了。 “对了,去这里,你的震亚方便吗?”在静默了一阵之后,立清问。 黎震亚是亚妮的男朋友,也就是亚妮逼婚的对象。 “他本来就想去那里。因为他正计划去上海考察市场,随后还想回老家一趟——他老家就是宁波的——你知道,到这里玩是顺便。而且他说小时候,他妈妈曾好几次带他到岛上烧香拜佛,现在挺想再回去看看。” 说到这里,亚妮不由得停住了话头,有些纳罕的自语:“我们家震亚总这么好运,想什么来什么,就这件事吧,也是一箭三雕。” “是一举三得。”李立清笑着更正亚妮的用词,“把他说的像猎人一样,现在他可是你的猎物。” 亚妮咯咯笑了起来。 “呀,你还别说,真是这样,黎震亚确实好命,什么都挺顺,连这点儿小事都顺心遂愿。”李立清感叹,一脸不服不行的表情。 “所以他才会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才智、努力、运气一样不少。”章亚妮喜笑颜开地回答。 第一章 凶杀 1 对于兴奋的眼睛,即使是不出奇的风光也能带来阵阵激动。 此刻的林木兰就是如此,她一会儿极目眺望辽阔的颜色不甚分明的江——或是海——面(这是长江入海口,所以水色发黄,区域也难以界定);一会儿仰望如洗的天空,倘若看到忽然间从水上掠过的箭一般迎空飞翔的鸥鸟,立刻就会指指点点的,还发出惊叫:“看,看,海鸥,海鸥!” 害得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也就是他老公)不得不不断提醒:“小声点,别显得这么没见识。” 这是真的,因为身边的人都对这水色发出污染的质疑,个个皱着眉头,数说着他们曾去过的其他风景优美的海域。比如刚才和他们站在一起,相当醒目的两男两女四个人,三个仿佛都是意兴阑珊的模样,唯一一个很有精神的时髦女郎,迸发出的也只是批评的精神: “这能叫海吗?”时髦女郎曾这么惊呼! 素来多嘴的木兰接了一句:“这应该还是长江,所以水有些发黄。” “长江?”时髦女郎皱着眉头反问木兰,“就该这么脏吗?” 木兰尴尬地笑笑:“当然,最好再干净些。”然后老实地闭住了嘴。 但时髦女郎却还意犹未尽: “天!这样简陋的游轮怎么能叫豪华?太可笑了!是不是,震亚?” “真怀念那次去夏威夷!” “啊,那样的海、那样的晚餐,太浪漫了!震亚!” …… 时髦女郎的劲儿头似乎并没有感染身边的两个男子,他们都默默地眺望远处,尤其是时髦女郎不断凑过去说话的——估计叫震亚(木兰原来听成了“镇压”)的——中等身高的男子,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只有“唔”。 倒是时髦女郎身边另一个高挑、短发的女郎殷勤地应和着:“确实!”“真是的!”“就是不行。” 木兰不能说她说的不对,谁愿意江河被污染?谁又不喜欢环境优美呢?只是听着时髦女郎对环境的批评,自己也不好意思显得欢天喜地了。幸好,在甲板上来回的走动使他们分开了,尽管视线还是可及的。 刚和这四个看起来时髦阔绰的人分开,木兰就叹了口气。 “怎么了?”老公吴明问。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既然这么不喜欢这里。” “这是专供求神还愿的著名佛岛,景色不是最重要的。”吴明回答。 木兰不明白的游客还不止他们。比如中午敲他们舱门的两拨陌生游客,都笑嘻嘻地提出相同的要求。 “你们打麻将吗?凑凑手?” “不,谢谢!” 关上门的木兰总是忍不住自语:“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居然不看风景关在舱里打麻将?” “热乎乎的有什么看的?看看朝阳晚霞也就够了,我们不也是躺到舱里睡觉?”老公又回答了她。 最让木兰不明白的是她们同舱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显然是独自出行,而且看起来很疲惫和虚弱,当她一个人坐在舱里时,就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地坐着,但当她站在甲板上,她的眼睛就抬起来追随着那四个看起来阔绰时髦的人士中那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那份混合着忧伤、绝望还有些满足的目光让无意中瞥到的木兰不由得震颤了一下,眼睛就忍不住追着她看了。 她的眼睛似乎总追随着那个叫震亚的男人。但她显然又回避和这些人碰面,总是站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而且似乎又总在其他人的后面,有一点点儿窥视的感觉。 木兰的好奇心被撩了起来,很想和她攀谈攀谈(木兰自信地想,攀谈在旅途中还是较为容易的)。 “嗨,你是来旅游还是拜佛?”木兰问道,这时已是中午时分,吃完饭的人们纷纷回舱休息,那个女人也不例外。 那个女人本来正耷拉着眼皮坐着郁郁发呆,听到木兰的话,愣怔片刻,飞快地瞟木兰一眼,马上又垂下眼皮,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突然倒身躺到床上,顺手还用毛巾被捂住了脸。 木兰脸皮再厚,也说不出话了。 但她对老公还有话。 “我不明白那个女人来这里干什么?”当夕阳渐下,西边的天空一片灿烂的金红色时,和老公在甲板溜达的木兰说。 “你又诧异什么啦?”吴明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那个女人,就是我们同舱的那个,认识早上站在我们旁边的四个时髦人士。”木兰用肯定的口气说,并用下巴朝在甲板另一端的那四个人扬了扬,“而且,她似乎还对那个男人,中等个儿那个,别有一番钟情。” “你怎么知道?”吴明瞟了一眼那四个人,反问。 “她总看他。” “这有什么奇怪,大部分人都爱看穿着的不是衣服而是财富象征的人——尤其女人,”坚信女人都有物质崇拜倾向的吴明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最容易迷上阔绰的男人。” “乱讲,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哪么回事?” “一看眼神儿就不一样嘛,很复杂。” 吴明大吃一惊: “隔着太阳镜你都能看出来?” “早上还没戴上时我看到的。”木兰得意地回答,接着又用自以为证据十足的口吻指出,“还有,你没发现那个女人对四下风光没有兴趣吗?她还回避和他们正面相遇,总是躲在人后面偷偷看,为什么会这样?” 木兰的头又歪了歪,像一只深思着寻找答案的鸟儿: “一定是认识,或许是有渊源?会不会她曾被这个男人抛弃过?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凡,那个男人追求富贵——现在没出息的男人也很多——始乱终弃,你看现在那男人身边的摩登女郎看着就像银行存折,不过,似乎他对那个女人热情也不大。” 最后一点,木兰有些把不准,一抬头正好看到一双正专心端详自己的眼睛:“喂,干吗这么看着我?又嫌我乱说吗?” “不是!” “那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木兰怀疑地瞪着老公追问。 “因为——”吴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突然觉得你其实很适合做记者,尤其是娱记,因为你既有观察力又有想象力,而且,后者的能力还更强!” 2 亚妮挑剔地看着简陋但还算整洁的房间,不满地撇撇嘴,从一上轮船她就开始撇嘴,海水是黄的,怎么比得上夏威夷?游轮如此简陋,却居然自称豪华型!船上的饭食难吃极了,态度却是爱吃不吃!真是不痛快! 她有时爱自嘲地说“我就是忍受不了粗俗和简陋”,是的,她不习惯不够舒适的生活,谁让她有一个好父母呢? 但这样布置的房间还能达到她忍受的底线,出门在外不能太挑剔的,何况这是个佛岛,满心怨恨恐怕不好!她敬畏地想到这一点,吞了口气,改换心意用赞美的目光打量房间,其实还不错,难得的是干净,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设施全有了,一如宾馆标间,两张床,对面有电视,窗边有空调,还有小小的卫生间,如厕、淋浴不成问题。最好的是南墙窗户外茂盛的常春藤,骄阳蓝天之下,枝肥叶茂,绿意盎然,为这个不小的家庭宾馆平添了一份古朴幽雅的味道。 亚妮勉强赞美完毕,叹了口气决定去冲洗一下,下楼吃饭。 进了卫生间,看到台面上林立着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清洁洗漱和改头换面的各类化妆用品,又一阵不快袭来,这才是她真正不快的原因。 她不明白震亚为什么不和她住一间房间,一下轮船,面对包围上来拉客的旅馆主人,震亚坚定地表示至少有四个标准间,这一下就使很多拉客的人望而却步了——毕竟,大部分家庭旅馆都不大,除掉主人一家住的,余下大部分只有一两个房间。 一时间竟没有合适的,震亚却若无其事地表示,既然如此,就住大旅馆好了。感到面子受伤害的她很不开心,固执地坚持着。震亚终于退让一步——不——根本不能算退让,因为他要求至少要有三个房间,因为他这一段时间神经衰弱得厉害,不能和人同住——这显然别有用心,亚妮气愤地想。 虽然,最后还是立清找到了这个有六个标间的大家庭旅馆解决了问题,但亚妮的心已不复来时的快乐了。她默默地打开龙头,闭上眼睛,任温热的水冲到满是汗渍的脸上、身上,顿觉清爽舒服了很多,头脑也从面子受伤的愤愤中平静下来,开始琢磨起问题的本质。 震亚为什么不和她同住一房呢?真是神经衰弱还是打太极——如他对待一切想抛弃的东西那样——渐渐疏远她?亚妮不由得颤了一下,她又想起半年前立清的提醒。 更早一些时间,震亚公司来了一个叫Merry的女人,那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丑陋女性(亚妮坚持这么认为),一直恬不知耻地向震亚施展女人魅力,相似的留学经历使两个人似乎也颇谈得来,她本来是不介意的,但风言风语多了,终于忍不住跑去观察。 果然,就在办公室里,她看到了那个烫了一头蓬松头发的女人,两个中国人却叽叽喳喳地说着英文,Merry还不停地发出所谓“性感”的沙哑笑声,浑身还配合地抖动着,真是把她恶心死了,直到立清问她,从后背看Merry像不像一头触电的狮子?自己心情才好过一些。 她觉得震亚不会选择Merry那样的女人,但同时也隐隐为自己担忧起来,她马上快三十岁了,嫁个金龟婿的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迫切,而男人过了三十,仿佛倒镇定起来,不急着结婚了,好像过惯了优游的生活,舍不得放弃。 她烦躁地摇摇头,她爱震亚,绝对不能失掉他,不能!她再次摇摇头,匆匆冲洗完毕,到卧室精心描画起眉眼了。 “真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干净!”亚妮听到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个略微耳熟的女人声音,她皱了皱眉头,暗想:这地方真不隔音。低头看看地面,普通的地砖,没有地毯,当然不隔音,简陋的小地方!她再次蔑视地撇一下嘴,但没有继续再想下去。 现在的她必须专心地制造另一张面孔。 3 “这么巧?”立清冲走廊里迎面过来的女人投入一个善意的笑容,对方对她的友善也回报了一个微笑,立清手脚一向利索,已经冲洗完毕在楼梯间的沙发里等候众人了。 “这地方不错,很干净是不是?”木兰走过来说。 “对呀。”立清爽朗地附和。 “就是房间的窗户小了一些,尤其是这个楼梯间,一上楼梯看到这么一大面墙,却是这么一个小窗户,太遗憾了。要是我在海边盖房子,窗户一定造成大大的法式落地窗,每天不抬眼都看到一轮红日跳出来。” 立清笑着环顾了一下楼梯间,面对楼梯是一个小窗户,除了正对窗户的楼梯,和右侧有一个间隔——是去往房间走廊之外,其余的便全是单调的白墙,唯一的装饰是高高的挨着窗户的猫头鹰造型的石英挂钟,下面的摆设也很简单,环墙一组板凳一样硬邦邦的沙发,沙发对面是一个柜子,上面摆着两个旧保温瓶和一次性口杯,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空间。 “呵呵,窗户是小。”立清承认,她突然有些调皮地歪头问那个女人,“你猜这个空间是干什么的?” “空间?”木兰想了想,说,“吃饭。” “楼下有餐厅,难道客人会在楼上吃饭吗?” “也是,”木兰承认,接着笑着反问,“那你猜是干什么的?” “我赌一定是留着打麻将的空地。”立清笑着回答。 “不会吧?打麻将需要四个人,四个朋友花路费、旅馆费跑到这里不看风景打麻将?太奢侈了吧!”木兰否定着,不过心里还是信了,她想起路上敲他们舱门的两拨人。 “一会儿你可以问问老板。” 这时,拉客的女店主领着一个游客走上楼梯,木兰张大了嘴巴,居然是游轮上同舱的那个女人。 “嗨,老板,你们这个空地能办什么用呢?”立清冲老板娘喊。 “有时客人会在这里支桌子打牌。”女店主回应,又热心地建议,“你们想玩也可以呀,我们这里服务超得过大饭店呢!晚上还可以去楼下自己做宵夜,不用加几个钱喏,如果让我们做也可以啦,不过要多加几个钱,不过一看你们就无所谓啦,出来玩就不能在意钱是不是?”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立清得意地说。 “真厉害!”木兰讷讷地说,她的心思这会儿集中在——立清怎么对那个女人毫无相识感? “也不是我厉害,因为我最爱打麻将。”立清笑着自嘲说,“不然晚上做什么?晚上消闲打麻将最好,而且麻将这个运动最普及,很容易找牌搭子的。” “倒也是,麻将是‘国技’,我们在船上就有两拨人来邀我们打麻将。” “你们爱打麻将吗?”立清问。 “一般吧。”木兰笑着说,一贯的好事使她不顾老公的告诫,随口打听道,“你们玩几天?” “看他和他的宝贝了。”立清冲着走出来的那个中等身高的男人一点头,调侃地回答。 黎震亚皱了一下眉,随即恢复了常态,他礼貌地冲对面两个女人点点头,很轻松地对立清说:“感觉不错,希望离开时不吃安眠药也能睡得很好。”然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了。 木兰下意识地仔细看了看他,一个瘦削精干的男人,温文而又果决的面容有着不容轻视的强悍,不英俊却有一份吸引人的魅力。 “一定能的。”立清连忙接腔,“这里有菩萨护佑的,还是你的故乡,菩萨一定加倍让你如意。嘿,你出来了。”她冲接着走出来的男人打招呼,那是她的男友刘强,刘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米八几,肩宽体阔,五官周正,脸上有一副似笑不笑的嘲讽表情,似乎随时能发出对世事的调侃批判。 “你们准备玩几天?”立清转头问那个女人。 “两三天吧,这个岛很小,他们说两天绝对玩过来了。” “晚上也许我会强拉你凑手呢!”立清认真地说。 木兰笑了笑,敷衍地回答:“好!” 安置完新旅客的女店主听到立清的话立刻热心地插进来: “啊,要不要我搬桌子上来,哎呀,不加什么钱的,我们楼下什么都有的,瓜子啦、话梅啦、鱼片啦、啤酒啦、可乐啦应有尽有的,都不贵的。” “有麻将吗?” “哎呀,不巧的,原来有一副不全了。”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一直说买一副的,忙得没顾上——” “没关系,我们有。”立清打断她遗憾的抱怨,“你把桌子搬上来就行,需要什么我们会去买的。” 亚妮终于装扮完毕走了出来,听到立清的话,很不痛快:“你倒挺会自作主张。” “你不也爱打牌吗?”立清讨好地晃晃她的胳膊。 “我早不打了,震亚不打,我也不打。”亚妮先是高傲地自我表白,接着就斥责立清说,“我发现你这段时间太迷打麻将,这可不是好娱乐。” “好了,我们下去转转好不好,大小姐?”立清息事宁人地拉着亚妮准备向楼下走去,一回头发现刘强还呆呆地站着,“你发什么愣?” “刚才最后被领进来,个子不低、干巴巴、眼睛像栗子一样鼓出来的女人,我看着怎么有些眼熟。”他迷惑地向走廊里望着,然后回过头对黎震亚说,“震亚,我觉得她好像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好像是建筑公司的。” “真的?不会吧,我怎么没看出来。”黎震亚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不认识她?”木兰冲着黎震亚冲口而出,她想起那个女人的眼睛。 黎震亚仅仅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莫名其妙!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根本都没看她一眼。”刘强回答,然后转过头打趣地对亚妮说,“震亚绝对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因为他几乎不看女人。” “那你呢?是不是太爱看女人了?”亚妮则调侃的回答,“现在几个公司有那么多员工,你们这个位置怎么可能都记住?要是漂亮吧,还可以理解,刚才那个女人我也看见了,金鱼眼睛,干瘪瘪的,你还难忘,立清要小心你了。” “咦,我觉得她好像和我们同船来的。”立清回忆道,“怎么又住在一起了,还是一个公司的?这么巧?刘强你熟吗?” “我都不算真正意义上认识她,记住她也是因为上次去建筑公司财务部,她金鱼般的鼓眼睛也算很难忘呢!” “走吧!”黎震亚似乎很讨厌谈论这个话题,懒懒地提议道:“我们下去走走吧,还是小时候来过这个岛,不知道有什么变化没有。” 说着,几个人施施然地离开了。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木兰觉得有些奇怪,但她随即晃晃头,不再多想了,同时还很庆幸老公先回房间了,否则,自己又要被大大嘲笑一番了。 4 对于需要走一步就叩一个头的虔诚信徒(木兰在庙外见了不少,除了老太太,居然还有年轻小伙子),岛是相当大的(她怀疑,一天也拜不完三个庙)。不过如果用脚快快地跑,倒是一上午就逛完了山上的三个寺庙,什么都不太信的他们不记得太多古老寺庙的独特特征了,除了满得溢出来的捐款箱。事实上,每个捐款箱都让木兰咬着手指头发了半天呆。 另外就是保护得郁郁葱葱的岛上小山了,在七月流火的季节,居然感觉不太热(而不算太远的上海、杭州都是三十八九度的高温),站到山顶回望,大海一片碧蓝,愈远愈碧,直到最遥远的一色海天,这景象顿时撩拨得他们决定马上下山去海边玩。 艳阳当空的天气下,清凉的海风阵阵吹来,湛蓝的海水一遍遍冲刷着金色的海滩,他们扎好遮阳伞,迫不及待地跑入大海无边的怀抱,一边仰望高远的天空、朵朵白云和不远处葱绿的连绵起伏的小山,一边更深地陷入清凉的海水中……直到傍晚,畅快了一下午的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在中午时分在海边长时间游玩,带着有些被晒伤的皮肤,他们边懒洋洋地向旅馆走,边合计着明天一早看完日出就可以离开了。 “嗨!玩儿得怎么样?”快到旅馆的时候,木兰听到亲切的招呼声,一抬头,发现是昨晚在外间和自己说话的高个子女人,她旁边还有她三个同伴,但都一脸漠然,尤其那个时髦女伴更是孤高骄傲,就像她脖子里的钻石项链那样,闪着冰冷的光。 “挺好,”木兰疲惫地回答,“稍微有些累,当然这怪我们。也许还是应该像别人那样,一天上山烧香,一天到海边玩,压到一天太紧张了。” “干吗这样紧张,出来玩儿嘛。” 木兰耸耸肩膀。 “今天都玩了,明天干什么?” “明天看看日出,没什么特别就走了,你们呢?” 她看了看女伴和中等身材的男子,笑笑没有回答。 木兰也笑笑,识趣地和丈夫加速向旅馆走去。 “他们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打牌?”木兰在楼梯上就张望到楼梯间已经折叠摆好的桌椅,好事的本能使她忍不住猜测起来。 吴明没有理她,自顾上楼。 “也许不会,”木兰继续猜测,“玩了一天都累了,再说现在都——”她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是七点了。 “七点了。”吴明看了眼手机接上老婆的话茬。 “对!”木兰很高兴有回应,接着说,“再吃吃饭,总要到九点多了,那么累了还不洗洗休息?” “累?你累人家不累,要是我们分成两天玩绝不会这么累,再说,腿累手未必累,就好比你,这么累了也没耽误你对他人事物的关心。” “我不是操闲心。”木兰红着脸辩解,“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爱打牌?你看在来的游船上,那么多人不看海,却窝在舱里打牌。” “对于爱打麻将的人,干什么都没打牌有意思。还有,你别看我,钥匙在你包里,快开门。” 木兰在包里翻腾了一会儿,终于摸出了钥匙。 “真高兴你这么快就摸出钥匙了,我要赶快洗澡休息一下。” 门打开了,吴明疲惫地走了进去,立刻开始拿洗漱用具。 木兰憋了一会儿终于又说:“他们说不定要来找我们凑手呢。” “怎么会,他们四人正好嘛。” 很高兴老公没有继续讽刺她,木兰快快地说:“你昨天没听见吗?好像那个时髦女郎的男朋友根本不打麻将,很有可能,他看起来不像个庸俗的商人,似乎比较有学问。” “是吗?听说梁启超热爱并善于打麻将。”吴明习惯性地反驳着老婆,同时拖着疲惫的腿去卫生间冲洗去了。 木兰冲着关上的卫生间门翻翻白眼,刚想坐下,又感到有点儿口渴,也许应该去楼梯间倒一大杯水晾着,一会儿吃完晚饭,夜里可能会更渴。想到这儿,她拿起大大的水杯,趿拉着鞋走了出去。 对面的门大开着,曾同舱的那个女人跪在地上,头也几乎碰到了地,瞎子似的双手摸索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木兰的心动了一下,眼睛很好的她自认为找东西很在行,但一刹那,她想起船上的事,略略迟疑决定还是先装做没看见。 她又继续迈步走到了楼梯间,那四位时髦人士正好上楼。 “哎——”立清立刻发出了挽留的声音,然后等那两位看来是主角的男女各自回房间,才小声对她说,“晚上一起打牌怎么样?” “你不累吗?”木兰委婉地谢绝。 立清打了个哈欠: “累什么?闷死了,晚上再聊,你现在去休息吧,这岛上没有夜生活,闷着呢。” “你有什么夜生活?也就是打麻将。”站在走廊口等她的身材高大的男子说,“走吧,麻婆,晚上再骚扰人家,现在你还是去侍候那个大小姐吧。” “什么麻婆,难听死了!”立清撅着嘴抱怨,但还是冲木兰笑笑跟着男友回房间了。 木兰也笑了笑,端起水往回走,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偷瞥了一眼对门,门已经关上了。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她想:但刚要转身,眼角却看到对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隐形眼镜片。 砰、砰、砰! “这是你的吗?”木兰高举着一根手指头问。 那个女人的脸几乎凑到了木兰的手指头上。 “啊,谢谢!谢谢!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正急呢。”那个女人兴奋地取了过来,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前,那上边摆放着护理液和眼药水。 “我在你门口拣到的。”木兰轻声解释。那个女人正着急清洗着,没有回答。 大概是清洗完毕了,那个女人开始手忙脚乱地往眼睛里安眼镜,看着那女人瘦瘦的后背和耸立起来的肩膀,木兰心里突然翻腾起奇怪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怜悯!在这个热闹的旅游季节,人们成双成对或成群结队的出来游玩,这个女人却是一个人,而且看来还不是因为爱好或清高的原因,仿佛是被世间抛弃。 “你一个人来玩吗?” “啊!”那个女人已经戴上眼镜,看起来盲人般的感觉消失了。 “一个人——”木兰沉吟着说,“挺好,自在。” “我也是这么看。”那女人轻声回答,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苦笑,眼皮垂了下来,似乎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木兰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看来有三十上下,高而瘦,这本来是时下女性最向往的身材,但看过她的面容,你就会意识到,人——最动人心的——还是脸。这个女人绝不丑陋,只是平常,最遗憾的是,她看来就像某种风干的物品,让你忍不住想把她扔到水里泡泡。还有她的眼睛,仿佛是从美丽的金鱼上面搬过来的,但在人脸上,似乎过分突出了,倒是一看就可以推测是高度近视,尽管脸上并没有架上近视镜。 “是来烧香吗?他们说这里的菩萨很灵。” “我也听说了。”那女人抬起眼皮看了木兰一眼,旋即又把目光漂移到白墙上面的一幅小小的水彩画上,那上面是一茎瘦长的水仙。 “你求的是什么愿?”木兰无法遏止追根问底的习惯。 “其实,其实我的心愿——我的心愿——”后面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到。 那女人似乎突然变得很疲劳,有些喘息地走到床边坐下,目光又怔怔地凝视在对面的窗外了,那儿有几根常春藤飘落下来,肥厚的叶子为炎热的夏季傍晚添了几分清凉。 望着她孤单疲倦却又拒绝探询的侧影,木兰终于识趣地闭嘴告辞了。 但她心里多少翻腾着一个疑问,东西还没找到,对门的女人为什么就关门了呢? 5 砰、砰、砰、砰砰砰,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将木兰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起来打开了房门。 “这么早就睡了?”立清笑着说,脸上还有种掩不住的窘迫。 “是,白天玩累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木兰感到清醒了许多,“几点了?” “不早了,十一点多了,真不好意思。”立清羞涩地低下头,但还是说了出来,“想找你们玩一会儿,说实话,我还不困,很无聊,而且,好几天没打牌了。” “这——” “玩一会儿吧,都准备好了。” 看到对方热切的眼神,木兰到嘴边的婉拒又咽了回去,“好吧,玩儿一会也行,现在我也不困了。” “还有,你丈夫。”立清补充说,“现在缺两位。” 等他们足够清醒来到了楼梯间时,桌子已经摆好,麻将也扣到了桌上。 “哎,我们都不认识,来钱似乎不合适,可完全没钱也没意思,多少来点彩头好不好,一两块钱好吗?”立清边熟练地码着牌,边征求地问。 看到吴明迷迷瞪瞪地点头,立清再次很歉意的解释: “本来不用这么搅扰你们的,唉,要不是今天亚妮不痛快。” “是你那个女伴吗?”木兰已经完全清醒了,想起她那张精雕细凿的脸和一身一脸十足的架子劲儿,有些不以为然地评价,“她看起来是像很容易不痛快。” “太对了。”刘强突然呵呵笑起来,“你真有眼光。” “别胡说。”立清立刻瞪了刘强一眼,“亚妮这次生气得有理,黎震亚也太过分了,女人都想结婚的,这样不近不远的算什么,玩儿吗?以亚妮的家庭条件什么样的条件找不到,他傲什么?” “那让亚妮去找好了,干吗要上赶着和震亚结婚?”刘强的表情变成了轻视,“她什么背景?她爹不就是过气的高官吗?下台了还牛什么,还是部队上的,和地方上根本没关系,只有你爸爸这样的老司机会一辈子当恩人一样供着。当然余热也有,是贪污了一柜子钱供他女儿变成一台花钱机器,估计也快空了。” “你不要这样,没有亚妮我们不会认识。” 刘强不为所动:“那倒是,这是她这一生中干过的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事情。” “刘强——” 责备的语气。 刘强横了女友一眼,扔出一张“东风”,轻蔑地说:“亚妮不用空想,震亚绝不会娶她的。” “可亚妮已经下最后通牒了。” “那她可以像宣布退隐的明星那样,来个几次。” “别总这么说话。”立清露出些嗔怪的表情,“没有哪个老板会喜欢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 “但我依然干到了副总的位置,这说明了实力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得,自扣,胡了!”刘强快活地说,“开门红。” 木兰望着自己挺了好久的牌,遗憾地推倒了。 接下的几把,木兰、吴明、立清各赢了一次。 “啊,我发现菩萨很公平……”木兰刚说一半,发现住在自己对面的游客——也就是同舱而来的那个女人——走了出来。 “你们能否小声一些?”那女人声调干板,好像完全忘了傍晚曾感谢过木兰,一脸木然地横扫着牌桌前的四个人,茫然地瞪视着。 “对不起、对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道歉。 那女人没有表情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们要不要散了,都一点多了。”木兰看着墙上的挂钟,小声说,“太吵人了。” “没关系,我们小声些不就行了?”立清也压低了嗓门。 看到三人都有打下去的意思,木兰只好也同意了。 但又一圈之后,刘强却显得很心不在焉—— “咦,你怎么啦?”立清问刘强。 “刚才那个女的,我越想越觉得她就是建筑公司的。” “是吗?不过管她干什么,打牌,打牌。” 木兰心里那匹好奇的野马终于脱缰而出,她犹豫地问: “你们确实都不认识她吗?” “当然。”立清诧异地问,“怎么啦?” “没什么。” “反正我不认识。”立清低头看牌,扔出一张,“三万。” “哎,我们这么吵,也会影响你两个朋友休息吧?”吴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应该没事儿,要是吵醒她,早跑出来吵了,亚妮可不是会压抑自己的人。”刘强不在意地说。 “那她睡觉够死了。” “四条!”立清打出张牌,解释说,“她晚上心情不好,头疼,吃了好几片‘舒乐安定’,所以睡得沉,而且开空调了,所以外面的声音传不进去。” “噢,那还好。” 被迫的轻言轻语部分地破坏了打麻将的酣畅,又打了一圈,大家都感到了倦意,哈欠不断,连最有劲儿的立清都没了精神。 “干脆我们下楼煮碗汤当宵夜,然后各自睡觉。”立清打了个哈欠,对木兰说。 “何必那么麻烦,直接睡好了。” “有什么麻烦呢,我晚上没吃好,干脆我自己下去煮,你们等着好了。” “那还是一起吧。”木兰连忙说。 6 在楼下的厨房(应是饭店的厨房)里,木兰看到有很多大盆,里面放着各种模样怪里怪气、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的鱼和海鲜,她想那准是贵的玩意儿。 “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我和老板说好了,明天我算账给他,是我害你们没早睡,我请客。”立清大包大揽地轻声告诉木兰。 “我无所谓,不过晚上我喝的蛤蜊蛋汤还好,就做这个汤好了,做起来快。”木兰回答。 “再点一个。” “不必了吧,这么晚。” “没关系,再点一个,海鲜好消化也好做。” “那就再来一个辣椒炒螺蛳吧。” “咦,你总点最便宜的菜,怕我破费吗?”立清笑了。 “当然不,谢天谢地,我有一个和我的财产相匹配的胃。” “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所有满足所需。”立清一边说,一边动手准备起来,动作非常利落。 “我不是最富有的人,是最满足的人。”木兰也帮她准备起来。 立清惊人的利落使这顿夜宵迅速完成,两大盘辣椒炒螺蛳很快出了锅,其中蒜末、姜末、啤酒、豆瓣、花椒、辣椒一配,味道香得让木兰直抽鼻子。 证明这一点的还有楼上的两个男人,他们寻味儿下楼,在低声欢呼中把辣椒炒螺蛳和蛤蜊蛋汤率先迎送上楼。 落在后面的立清微微一笑,顺手从冰箱里拿了三瓶啤酒。 这下,可更把两个男人喜坏了。 “完美的搭配!”他们同声赞叹,七手八脚地铺好桌面,迫不及待地开始咀嚼运动了,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许多。 “嘘,小声点,别让人又抗议。”木兰看吴明一眼。 两个男人根本没听她的话,像多年的老友那样谈谈说说。 “吃完得赶紧睡了,现在都三点出头了。”木兰捅了吴明一下。 “唔,唔——”吴明含混地应声。 “也是。”倒是刘强同意了,看了看挂钟,“免得明天太困,行吗,立清,你这个麻将迷。” “好!好!”立清有些不好意思,“我得方便一下,你去吗?”她侧身问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木兰。 “不。” 立清站起身,顺手把两包湿巾放在桌上。 “你看——”吴明看到湿巾由衷地感叹起来,啧啧连声地数落木兰,“人家李小姐多周到,连擦手的纸巾都准备好了,你就想不这么周到,差距呀差距,木兰。” “这倒是——”木兰回答,心悦诚服,陪同大赞,“不仅如此,立清的手艺也好得很。” “如果你娶她做太太,绝对是有福之人,懂得爱惜丈夫的胃。”吴明又啧啧地对刘强说。 “所以说,我一定会娶她。”一直嬉皮笑脸的刘强正经了许多,有些感慨地说,“女人总说男人花心,其实碰到你愿意厮守终生的人,当然愿意结婚;反之,你肯定不肯了,立清总是帮着亚妮说话,但怎么说呢——” 刘强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 “她有着吓唬‘某些’——我个人认为是土老冒——男人的品位,洒Chanel香水,擦SK-II护肤品,用LV手袋,穿Amani、Prada、Gucci等等等等,不是去香港就是在国贸逛,两千多元的手袋是小case,数起名牌头头是道,操,除了这个,其他的就是一摊泥了。消费的女人也不是不行,可要么你能挣到满足你奢华的钱;要么你有让人骄傲的地方,娶你全当买名牌了;要是一头不占,有几个男人愿意跟这种人过的?她还拿怀孕逼他,小心惹恼了震亚掐死她。” “你说得好夸张,”木兰笑着摇摇头,“其实很多无德的女人也有幸福的婚姻,只要他爱她,这都不算毛病。” “是呀,问题是他没爱她到昏了头的地步,震亚、震亚,名字真恰当,正好镇住亚妮。震亚比我还明白和这种女人结婚的后果,他是人精,可不是傻瓜!再说——” 刘强撇了一下嘴,又怪腔怪调地说:“爱,什么叫爱?我顶怕女人说这个词,好像这么一说别人就必须满足你的心愿似的,否则就是混蛋,呵!吓死人。” “那他还和她一起旅游?” “说的是呢,”刘强露出纳闷的神情,“我还拦他来着,说打算分开就别走这么近;要是打算跟她好,就别带我们这对‘电灯泡’。他哼哼咳咳的,谁知道怎么想的!嘁!”说到这里,刘强摇了摇头,“别人的事也犯不着我操心。” 说的也是,木兰有些害臊地笑笑,自己是本性难改,好打听闲事,一眼瞟到走回来的立清,又笑着说: “立清,你去这一会儿,我们就快吃完了。” “这是对我手艺的恭维。”立清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喝自己那碗汤,喝了两口,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我也困了,吃完睡觉吧。” “我吃吃喝喝倒不困了,再打一会儿吧。”木兰来了兴致。 “不早了,三点半了。”立清看一眼挂钟说。 “那就索性熬到天明,直接看日出,睡下了倒可能起不来了。”木兰麻利地码着牌,“反正你的瘾也大,熬个夜一定是常事。” “我觉得也是,”吴明说,“刚吃这么饱,睡下也不好,不如玩一会儿好了,你们准没事,我可知道老麻将打起来是什么劲儿头。” “就是,玩吧玩吧!”木兰又热心地建议,“真是吃的不困了,回去也睡不着,再玩一会儿好不好?” “主要是白天跑一天,乏了。”立清笑着说,“要是平时哪还在话下?玩一会儿看吧。” 牌又摆起来了,房间里又充斥了“哗哗”的麻将声。但一圈下来,立清的无精打采和频频哈欠传染得每个人都没了劲头儿,一直决心熬到天亮的木兰,此刻也有些动摇了,又打了两圈,其他人连天的哈欠传染得她也熬不住了,有些栽头了。 “还是睡吧。”这次是吴明提议。 他们抬头一看挂钟,差几分就凌晨五点了,都认为该停止,终于宣告休战。 吴明和刘强把那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搬到楼下,让两位女士先回去休息了。 回到房间,木兰也没有再洗漱,看了一眼窗外黑黢黢的天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头扎在床上睡了起来。 7 “这么早就起来了。”蔡有珍——店主的儿媳,打着哈欠对黎震亚说。 “唔。”黎震亚点点头。 “怎么不和女朋友一道呀?”她热心地问。 但黎震亚已经走了出去。 “神经病。”她不满地骂一句,这是她的口头禅。 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抹起来,随便鬼画符一番,又懒洋洋地坐下了,该打扫楼上了,也许不用急,她暗想,昨晚楼上打一夜牌,人大概都睡着,晚一些也好。 直到快九点钟,蔡有珍才懒洋洋地起身上楼,一个男人躺在楼梯间的沙发上均匀地打着鼾。 “喂,喂,”蔡有珍不耐烦地嚷道,“怎么不回房睡?” “噢,噢。”吴明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定了定神,看看窗外大亮的天,趔趄着回房间了。 “神经病。”蔡有珍又嘟囔道。 哎呀,忘了冲牛奶了,她记起昨天交代自己,早上要给时髦小姐送杯热牛奶。 “哼!穷讲究。”蔡有珍愤愤地把抹布往桌上一摔,转身下楼了,然后,她突然听到楼上有急促的脚步声,“谁呀,轻一点啦。”她在楼下嚷一句,然后,端着冲好的牛奶上楼了,楼上没有人,蔡有珍嘀咕着敲章亚妮的房门,咦,房门怎么虚掩着,她有些吃惊,也有些好奇,轻轻地推开房门,然后——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第二章 追查 1 “你可以进去了,现场已经检查搜集过了。”一个警察对自己的上司徐队长说。 徐队长走了进去,看着床上的尸体,满身是凝固的血迹,但死者并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毫无抵抗地挨了致命的两刀,魂归西天了。床头柜的抽屉被打开,空钱包扔在了地上,空调依然开着,但窗户大开。 “看来像偷盗杀人。”下属小陈小声说,“现场没有发现凶器。” 徐队长目光落到了死者的行李箱上,行李箱没有被打开,他不易被察觉地摇摇头。走到大约一米高、六七十公分宽的窗户前向外张望,墙壁外有半壁一层枝叶浓绿的爬山虎,覆盖之下的外墙平坦光滑,没有结实可供攀缘的地方。上到二楼盗窃,需要借助某种工具才有可能,院子里几个同事正在细致地检查取样。 他转身走了出来,对小陈说:“让死者的朋友检查一下都丢失了什么,一会儿告诉我。” 然后,他走出来对店主说:“你安排一个房间,我有些话要问你们。” 店主喏喏地下楼了,然后他转脸对面前这一圈人说:“我姓徐,你们可以叫我徐队长。” 他看定店主的儿媳:“是你发现的尸体对吧。” 看到警察问她,一直仿佛崩溃似的蔡有珍露出几许满意的神情,极其配合地开了口:“哎呀,是呀,是呀,当时我吓都要吓死了,你知道我是最敏感了……我走到门口就感觉不对,我叫门,她不应,门没有锁,我一转,锁就开了,我一看,啊呀——吓死人呢!我叫啊叫啊,倒叫不出声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的。血流得满床都是,屋里乱得很,窗户还大开着,我就知道,遭抢劫了,不过我没进去,我有常识哦,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得报警,可我就是走不动路,我就蹲在门口,你知道我很敏感的,我就是站不起来,我说,不行啊,你得站起来,可我还是站不起来,你知道我很敏感的,然后我一扭头看到他从外面进来……” 她用手一指黎震亚,继续饶舌地讲述着,视而不见徐队长几次让她停止的手势,像开了闸的洪水绵绵不绝,表情随着讲述极其丰富地变化着:“他过来一看,也吓得要命,要进去看究竟,我说:‘别进。’他不听,我拉不住他,又提醒他,‘你不能进去耶,我们得保护现场,叫警察来。’我有常识的,可他那时已经进去看究竟了。我可是提醒他了。唉,后来他去报警,我还是站不起来,直到他们过来把我扶起来我才站起来的。” 她又用手指指立清和刘强:“我喝了好几口凉水还没缓过来,我可是很敏感的人哦。”说到这儿,她还用手轻轻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刚刚从惊吓中走了回来。 徐队长很高兴这个饶舌的女人终于暂时停下来,他慌忙吩咐:“看得出来,嘘,你还是歇歇吧,我们一会儿可以专门向你了解详细情况。”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静,十几分钟后。 随小陈进去查看的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徐队长问:“丢了什么?” “钱,具体多少我说不准,她的项链丢了,钻石的。” “大概价值多少?” “几万块吧。” “嗷——”在旁边的人一齐发出相同而会心的声音,接着就开始小声叽喳略有不同的评论了。 “怪不得,肯定是被贼相中了,半夜跟来了。” “可不是,出门在外不能漏财,招贼的。” “那是,在外招贼,倒了霉都不好抓。” “是呀,这到哪里找呀,坐船到了上海,那还不等于掉到人海里了?” “可不是,早上都发了几班了。” …… 听着周围越来越不吉利的评论,徐队长十分庆幸地看见店主点头哈腰地走上来了——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便回头对店主的儿媳说:“现在,请你跟我们到楼下讲一讲你了解的情况。” “咦,我了解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可不知道谁杀的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她一脸茫然地抗议道。 2 徐队长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人,个子很矮,大约才一米五出头,也许常年在海边的缘故,这一家人都很黑,不过由于年轻,黑得很俏皮,本来就是很开朗的模样,再加上眉梢眼角有种清晰的爱嘀嘀咕咕的气质,看起来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一般人见到警察后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沟通问题。 “姓名。”徐队长观察完毕,把身体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开始了他的询问,考虑到刚才见识到面前这个女人的饶舌程度,他采用了简练的问话方式。 “我叫蔡有珍,是这家的媳妇,我老公叫朱承业,我公公叫朱来根,我婆婆叫曹爱花,我老公还有个哥哥,不过他们全家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没有回来,他可比我老公精明多了,开了一个饭店,那可是个大饭店,钱赚的么老老的,我老公就不行了,木头似的,哎,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你说我老公怎么就这么木呢,他爹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一点儿也不为我们将来着想,过日子是要钞票的,是不是,你说可怎么办。”蔡有珍问一答十,最后开始向他们倾诉她不愉快的家事。 “我相信有你着想你们的将来就足够了。”徐队长接着她的话说了一句,表示他很认真地听完了她的回答,但又巧妙地把话拉回案子:“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几点上楼发现的尸体,你去找她干什么?” “哎呀,本来呢我们这种小旅馆是不打搅顾客的,不像大酒店定时要打扫房间,除非你不让他们来打扫,要挂个什么‘请勿打扰’的牌子,我们这种小家庭旅馆可不同,一切按顾客的需要,随便啦,你不要我们进去,我们就不进去,你要我们进去打扫,我们就进去打扫,反正是按顾客的需要来,像我们这种小旅馆要想吸引顾客就只能这么办,按顾客需要办事,对不对?虽然有时候顾客做得过分,但我们也得忍着,谁让现在赚钱难呢,像他们昨天四个人打了一夜牌,吵得乱七八糟我们也没说什么,半夜跑到我们厨房做什么宵夜,很吵的,虽然最后会给他们结账时加上这些开销,可是在大酒店,你就是加钱,人家也不让你这么干啊,我们这里就随便啦。这样一闹,我是最可怜的了,我睡觉轻呀,有点什么声音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睡不香,跟没睡一样,醒来还是累得很,干活也没劲儿,我公公婆婆还说我懒,是不是冤枉我,气死我了。”说到这儿,蔡有珍气鼓鼓地闭上了嘴,犹自愤愤不平。 “我是问你你是几点上楼发现的尸体,你去找她干什么?”徐队长耐心地追问。 “哦?”茫然间,蔡有珍才发现自己答非所问,想了一下说,“是这样,前一天那个高个子女人叫我记得每天早上九点去给她送一杯牛奶。哼!真是刁,还要我送牛奶进去,我们这个旅馆人来人往我见得多了,像她那个势派的我还没见过,她遭劫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太招摇了,穿的,戴的,啧啧!其实有钱干吗来住我们这个小旅馆嘛,那天我妈带他们过来的时候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可以多赚些,得!现在好了,把贼都招来了,还死在我们这里,把我都吓死了,这是精神损失呀!还有这几天生意也会有麻烦,也不知他们耽搁这几天会不会付钱给我们,真倒霉!” 蔡有珍把手一摊,仿佛正在向邻居诉苦,不过马上就很自得地接着说:“不过也好,就休息几天好了,钱哪里赚得完,人要想开些,我就想得很开,不像我爸爸妈妈,想不开的呀。” “就是说你是九点钟发现尸体的?” “是呀,可能要晚几分钟。我一向是准时的呀,不过——” “在九点之前你上过楼没有。”徐队长抢先截断她的话,因为他推测她下边的话无非是表白自己的准时。 “今天没有,但平时都上去的呀,我一向起的早,五点多就起床了,六点多就上去打扫卫生了,没办法呀,要是起晚了,我爸爸妈妈要唠叨个没完呀,跟老人住就是这样呀,说不出的苦,又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不知道心疼你的呀,唉!还好我一向很早起床,在楼下打扫,楼上也要打扫,我想昨天他们在楼梯间打一夜麻将,一定困得晚,所以我九点钟才上去,谁知我上来时,那个男人——就是他老婆很会跟我们还价的那个——歪在沙发上睡觉,睡得好熟。我催他回房间睡,他回去之后,我刚准备打扫,想起要冲牛奶,就下楼冲牛奶去了,啊呀,我告诉你呀,我在楼下还听到楼上有脚步声呀,说不定那个贼那时才走呀,想想就吓死了,你知道我一向很敏感的呀。” “你说你一夜没睡,那昨晚你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异常的景象没有,比如攀墙什么的。” “没有,现在的贼都是飞贼,来无影,去无踪的,我怎么能看见,想想吓死人,我们的卧室就在正下方,说不定贼还往我们房间看了看,哎呀,以后可得注意呀。”说到这儿,她仿佛才意识到危险,脸色顿时白了。 徐队长表示他不认为现在的贼可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因为不是古代,现在的人们不怎么练奇妙的武功了,如果真有奇特的身手,在现在的社会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挣大钱,一般的贼顶多身手敏捷一些而已。所以,到二楼盗窃杀人一定是攀援上去的,作为案发现场的正下方应该可以听到一些声音或看到一些情况,如果真如她所自称的那样一夜未睡的话,因为楼上地板没有铺地毯,只是一般的地砖。 蔡有珍又做了长时间的论述,先争辩了一番关于贼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可能性,还举了一些例子来旁征博引,对徐队长对目前犯罪分子的能力缺乏正确的估计表示遗憾,因为“人民的生命安全都在你们手上呀”!又说她确实一夜未睡,虽然偶然间也会失去知觉一会儿。 最后,徐队长再次向她确定是否她认定没听到可疑的声音或看到可疑的人影。 蔡有珍遗憾地摇摇头,表示如果她事先知道有贼会来,她会注意听,给警方提供线索,当然,她又表示如果她预先知道,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这可是对谁都没有好处的。她又一次表示自己很敏感,这件事给了她很大的惊吓,未来生活会受什么样的影响还未尝可知,最后,她问是否她给他们提供了有用的线索。 徐队长则赶紧表示如实反应自己了解的事情就是对警方最好的帮助,她提供了极其有价值的情况,并殷切地表示自己以后可能还会向她了解一些事情,希望她给予帮助,最后请她把她丈夫请进来。 “我觉得——”当蔡有珍出去的时候,做记录的小陈抬起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对徐队长说,“做笔录是个重体力活儿,特别重!” 3 令小陈很高兴的是蔡有珍的丈夫朱承业是个木讷寡言的人,大约他的话都被蔡有珍说了。 不过他的模样很不讨人喜欢,犹如债主。 他翻着白眼回答了徐队长的问话,却令他们无甚收获,除了答完姓名之类的基本情况,其他如同木头一样茫然无觉,对于徐队长反复追问是否感觉到半夜有无特别的动静,他只是干巴巴地反复说:“我白天做一天事,很累,晚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不要说半夜,晚上十点以后的事都不知道,反正没被惊醒。” 对于徐队长说他爱人一夜被楼上打牌闹的睡不好,问他可听到什么时,他还是干巴巴地说:“我媳妇昨天下午睡了一下午,晚上就不困了,我没睡,困得很。” 看着他阴沉冷漠的脸,徐队长失望地让他离去了。 “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犯罪分子,其实他很有作案机会,从自己的窗户爬上去就成了,说不定就是他干的,见财起意。”小陈不满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个孙二娘的黑店。” “没那么黑,只是见着有钱人才下手,不是见人就黑。” “你怀疑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我认为可能性太小。”徐队长微微摇摇头。 “你看,根据现场来看,死者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完全是在熟睡中被杀死的,他如果见财起意,偷完东西走掉就行了,何苦杀人。再说,像店主他们这种人家殷实着呢,旅客身上的钱一般不会激起他们犯罪的欲望。他又没有前科,哪能说杀人就杀人呢。” “我也是随口说说,主要是不喜欢他的长相。” “我也不喜欢他的长相,不过这得怪他爹妈。”徐队长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嘴,因为他的爸爸朱来根走了进来…… 4 朱来根中等身材,本来可能是一副精明滑稽的模样,现在却是很丧气的样子,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过多的皱纹让你错以为他有一百岁,幸而他强健的身体令年龄看起来小很多,也就是五六十岁的模样,单看他的脸你会认为他的生活异常艰辛,现在他的哭丧相更使他的皱纹体现出一种悲凉的感觉,仿佛他的一生备受生活的折磨,虽然这其实只是错觉,他生活得一向不错,那饱经沧桑的脸只是由于过分亲近大自然的缘故——清凉的海风有一种不为人觉的硬度。 他也表示没听到特别的声响,可能因为楼上打牌比较吵,当然,后来不太吵了,而且肯定地表示打牌的桌上没铺毯子,顶多有一层布,要是给他们提供一床毯子就更好了,其实半夜他就想上去说说他们,后来考虑到顾客是上帝的原则,难得他们玩这么开心,又忍了,只是把窗户关了,声音小了些,可还是有限,因为可能楼梯间的窗户没关。 “你的卧室是在你儿子卧室的对面,也就是死者男友房间的正下方是吗?” “是。” “那你睡眠是否比较轻?” “我一般睡的比较轻,开旅馆的要警醒一点嘛。” “那你半夜有没有听到你房间上面有什么特别的声响呢?我是说正上面的房间,就是死者男友的房间。” “上面?”店主说,惊异地看了徐队长一眼,接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又抛给徐队长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这才低头皱眉咬牙地回忆起来,但半晌,他只是有些不定地回答: “好像有些响动似的,但是不明显,再说半夜嘛人终归不清醒,我不敢保证。”大约为自己没有为徐队长的怀疑提供有力证据而感到内疚,他又体贴地补充说,“如果光着脚走来走去,那么声音就小得很,别说人,狗都不能确定。” 5 曹爱花有一张精明的黑脸,看起来多少有点儿像一个葫芦,面部的主要突起集中在下半部。此时她脸上充斥着烦闷,鼓起的嘴巴也无力地瘪了回去,对于徐队长的任何询问都先来段长吁短叹作为回答的前奏。 “是你把这几个人领回来的是吗?”例行的基本问题问完之后,徐队长开始有针对性的问话。 “哎呀,倒霉呀倒霉!我就说那天要倒霉,结果真是倒霉,那天我右眼一直在跳,我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信菩萨不行啊,结果我没在意照常去找客人,开始有几个零散的客人,我嫌他们只住一半天,谁知就碰见这四位,很多人要他们去住,他们非要住在一起,别人家都没我家大,他们就不肯,我家的房间正好够,他们就来了,没费我什么口舌,当时我还高兴,因为他们说要住几天,又一下子出去了四个房间,我说这次拣了个便宜,前天别人还嫉妒我运气好,这回可有得笑了。哎呀,倒霉呀倒霉!早知道我就不让他们来住了。死在我的家里呀,这得多背晦呀,我千不该万不该不理会菩萨的警告呀。” “你认识这几个人吗?或者其中的一个?” “哪里认识,我光看他们这几个人像是些阔人,谁想问题就出在他们看着阔的事儿上,谁想到就会有贼呀,这儿菩萨这么灵,谁敢这么大胆,要遭报的呀。唉!我也想明白了,这可能就是菩萨故意给我们家一个小磨难,也不能说就是小磨难,不过死的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人,还是不算啦。谁一辈子不遭磨难呢,小磨难总比大磨难好。”最后的话纯属自言自语,因为她根本没看徐队长他们,小陈愣愣地不知该不该把这些话记上。 “你们这里以前遭过贼吗?” “阿弥陀佛,天天遭贼还了得,哪有这种事?我看,就是他们,尤其是那个女的,就是死掉的那个,看起来阔得很,上衣盖不住肚脐眼儿,脖子里挂得亮闪闪的,这么招招摇摇,准是被哪个贪心的贼看到了,跟着过来了,我真不该把他们带到我们家来住,不该哟,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是命,躲不过的。对了,这贼一定是外来的,我们这岛上没多少人,人品都好得很呢,哪里会偷偷抢抢呢。” “你半夜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吗?”徐队长不抱希望地问。 像是对他判断能力的肯定,很快他就听到预想中的回答。 “没有,我睡觉死得很,你想我整天忙啊,里里外外都要我操心,不像那个懒婆娘,该睡不睡,该醒不醒。”曹爱花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不过瞬间又心平气和地把话转到自己的感想上去了,“不过这几天也不用操什么心了,反正也没什么生意做,说不定这正是菩萨看我太劳碌了。可怜啊!劳碌了一辈子,就用这个法子让我歇一歇,菩萨是最慈悲的,要不怎么叫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呢。”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显然在一问一答间,她已经从恼怒不堪有理有据地变为心平气和了。 小陈想插嘴说如果菩萨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你休息,那这菩萨也实在不能叫大慈大悲,不过这种想法只在他肚里一轮,没敢表达。 徐队长让她走了,低头沉思起来。 “徐队,”小陈有些忧心凑过来说,“如果真如她所说,是一个游客所为,这个案子恐怕难度就高了,你想,每天有那么多班船往来,这会儿只怕凶手早已远走高飞了。” “是啊,如果是这种情况,抓住的机会就渺茫了,不过,我有另一种怀疑,等全面鉴定结束再说。”徐队长若有所思地偏过头。 6 对楼上六人的询问已是下午了,期间各方面的检查已经结束,包括黎震亚和李立清对死者遗物的检点。 尸体也在人们既恐惧又好奇的眼光中运走了。 “真怪了,窗户虽然开了,可窗户上和外墙没有任何痕迹。”小陈嘟囔着看传来的技术鉴定结果。 徐队长手指敲着鉴定资料说: “所以这应该不是盗窃抢劫造成的死亡,早上看现场我就认为很可疑,旅馆桌子的抽屉被打开,可死者的箱子却没有被打开,既然是偷东西,为什么不打开呢?还有,死者没有醒来的迹象,凶手为什么要杀了她?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当然,考虑到杀人狂的可能,我还不敢完全确定不是外来人作案,但现在看恐怕没什么问题了,凶手如何进入房间?楼梯间有人打牌,所以不可能从楼梯过来,只有窗户。但窗户很小而且在二楼,窗框还是木头的,周围布满了爬山虎,凶手即使像十一二岁的孩子一样瘦小,进出也必定会留下痕迹,何况凶手还未必这么小,要想不留痕迹地进出,除非是只鸟。” “确实,这不过是凶手刻意制造出抢劫杀人的假象,不过,也把公安局看的太傻了,并不是窗户开了我们就认定是外人作案。”小陈悻悻地皱皱鼻子。 “而且,店主一家半夜没有人上来,所以凶手一定是楼上的某个人。” 小陈的脸色整肃下来:“就是说凶手就是下面人的其中之一了?” “谁知道是其中之一还是之二、之三呢?” “呵,不会吧,总共才六个人,还有三个不相干的游客。” “对,就从三个不相干的游客问起,哦,先问这个叫林木兰的。” “为什么是她?” “很简单,刚才他们给我的打牌名单里有她,她又是个女的,我希望她是个琐碎的女人,注意到一切细节。” 7 徐队长愉快地发现林木兰有着不乏好奇心的脸,暗自期待她能像店主的儿媳一样饶舌。 “一定很难受吧,看到朋友遇害。”徐队长故意说。 “当然难受。”林木兰显然没有注意徐队长话里有话,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起来,“没想到这里治安这么差,说实话,我已经失去在这个岛上玩儿的兴趣了。” “这个岛的治安一向很好,可要是有人蓄意在这里制造一起谋杀,我们也没办法提前预防。” “你说什么?”林木兰顿时被徐队长的话吓了一跳。 “根据种种线索和鉴定,我们可以认定这是一个谋杀,而且凶手就是这层楼的某个、或某几个人。” 木兰呆了一会儿—— “这可和我们无关。”她马上自我辩白地说,随后又讪讪地补充,“啊,这话挺傻,你一定常听到这句自我表白的名言。” 徐队长微微一笑。 “当然和我们无关。”木兰突然意识到刚才警察问话中的圈套,急忙伸着脖子分辩,“我根本不认识死者,干吗要谋杀她,对了,他们是从北京来的,我们都不在一个省,你可以看身份证;还有,你们可以去我们工作单位调查,当然,我现在没工作,但我们一直是守法良民,你们可以去查呀,我们——” “不用紧张,”徐队长摆了摆手,打断她紧张的自我辩解,“死亡时间已经推定出来了,你昨晚不是打麻将吗?那说明大部分时间都有人为你作证,你把昨晚你的行踪说一下。” “噢,是这样,昨晚大约十一点多钟我们开始打牌——” “这么晚?”徐队长再次打断她,“为什么不早早开始呢?” “其实本来他们未必找我们打牌,我是说可能只需要我和我丈夫中一个就行了,据李小姐说,章小姐和男友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所以章小姐吃药睡了,李小姐安抚完他们才来约我们打牌。” “接着讲。” “然后,我们打了一会儿,大概一点多钟吧,住我对面的一个小姐——” 说到这里,木兰心里微微一动,她又想起那双鼓起的忧伤又木然的眼睛,但只一瞬间木兰决定不说什么了,那个女人应该绝对和此事无关,何必多嘴讲自己曾经的瞎猜呢?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哦——责备我们声音太大了些,当然,因为刚打时间不长,我们还是接着打下去了——自然——控制了声音,但是时间一长觉得影响情绪,也觉得很困,本来要散摊儿,后来想吃点宵夜再睡,大约两点多钟我和立清下楼做宵夜,开始吃大概就有三点多一些了,吃了半个多小时,谁知吃完之后反倒不困了,再加上我和我丈夫晚上先睡过一小觉,精神很好,想再打一会儿,不过他们有些累了,又打一个多小时,到五点左右,太困了,就散摊睡觉去了。” “这其中没有人单独离开吗?比如上厕所?” “啊,有,哦,一点多钟我去了一趟,我们吃宵夜的时候李小姐去了一趟,好像我们在楼下时,我丈夫和刘先生去了一趟,我希望死者不是在我和我先生去厕所时被害的。”林木兰渴望地看着徐队长。 “你这些时间能确实吗?” “应该差不多,今天我对了表,没有错。” “是吗?那恭喜你,死者死亡时间在半夜两点至三点之间,所以,如果你所说的确实的话,你没有嫌疑。” 徐队长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问:“你知道你丈夫和刘强去厕所多长时间吗?” “不清楚,可我爱人肯定不会杀人的,他干吗要杀她,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你怎么知道你丈夫不认识她?” “这——”木兰噎住了,稍倾,突然眉开眼笑地说,“当然我无法证明我们不认识她,可是,死者不是被扎死的吗?那一定是鲜血飞溅,要是我丈夫,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毫无沾染地完成杀人呢?我发誓,他一晚上没换衣服。” “你的脑筋很快啊,”徐队长第一次微笑了,“血衣,对,血衣。” 木兰也放松了些,她又公平地补充:“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换衣服,真的。” “好了,你现在能不能说说你对这几个人的感觉。” 木兰抓了抓头发。 “这个,我根本不认识这几个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个死掉的章小姐打扮得很出位,看起来时髦极了,应该生活环境很好吧,但人好像比较傲气,她对我们充满了拒绝的气派,我是说身体语言。总之,看到她我不愿意搭茬。你知道,即使是平常人也有自尊心。那个黎先生很礼貌,似乎是个有学问又有钱的人,但我完全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因为他干什么几乎不看别人也不说什么话。李小姐和刘先生要亲切得多,李小姐是个体贴、细致的人,做菜的手艺很棒;刘先生,说话刻薄,但听起来有趣,旅途有他一定觉着不闷。” “打牌的时候他们谈为什么来了吗?” “没有细谈。”木兰说,然后又翻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昨晚的交谈,“左不过是来玩儿吧。但我想主要是为章小姐和黎先生玩儿,李小姐对这个岛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因为她以前来玩过,她说她没有出国玩过,本来以为这次能出去,但章小姐却坚持来这里,她就只好从命了。我相信,那个章小姐——” “——怎么?” “看起来特别自高自大,对人说话也是颐指气使,像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当然,除了对她男朋友,我看还有些讨好的样子。” “是吗?”徐队长沉思了一会儿,“告诉我其中的缘故?” 木兰看看徐队长,迟疑地把昨晚打牌时的闲谈说了出来,最后,又补充说: “……大概就是这样,我不是传闲话,既然牵扯到——” “当然!”徐队长连忙打断她有些窘迫的自我表白,给了一个强烈的肯定,“你做的非常对,还有更具体的吗?” “没有了,更具体的可以问她的朋友。”木兰建议。 “好吧,那在打牌期间你有没有听到特别的声音吗?” “没有。”木兰想了想回答。 “好好想想,任何特别的情况都可以说。” 木兰皱着眉头反复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 徐队长满意地点点头,眼前这个女人的表现基本上达到了他的期待,虽然对说话的热爱程度还比不上蔡有珍。 “你可以先离开了,不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的谈话内容,一句也不要谈。”徐队长嘱咐,“还有,请你丈夫过来。” 木兰唯唯地答应着离开了。 8 徐队长看着吴明,冬瓜一样的身材和很舒服的面容。 吴明讲述晚上的行动,和林木兰没什么不一样,本来也不会出意外,因为他们是同入同出的,哦,不,不是同出,打牌结束后,吴明留在楼梯间的沙发上睡觉了。 “你为什么没回房间睡?” “我老婆半困不困的时候像个疯子,要是有什么影响她睡觉就大发雷霆,我人胖,睡觉呼噜很响。” “哦,原来如此。对了,这么说来在她们下去做饭期间你们都上了趟厕所,谁先谁后?大概多长时间?” “是一起去的,她们下去我们觉得有些无聊,刘先生说他要去厕所清清肚子,问我去不去,我虽然不太想,可觉得去一趟也好,就也回房间方便了一趟,也就是五六分钟吧。” 说到这儿,吴明顿了一下,然后得意地回答:“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时间被偷东西的人杀的。” “哦?为什么你这么断定?” “是这样的,我这身材看起来好像是个憨吃憨睡的人,”吴明双手遗憾地在身上虚环了一下,随即又像自我平反似的说:“但实际上我睡觉很轻,早上我们都去睡觉之后,我似乎觉得有人出来,走到了我的附近,然后我动了一下,想睁开眼看看是谁,但我当时确实很困,然后我就觉得有人好像迅速地走了,接着就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好象又有人走到我附近,我努力想睁眼,可人好像迅速又离开了,当时我只是困,懒得想,继续睡了。现在我想,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就是杀人犯,刚作完案,想下楼。” “你能确定吗?” “差不多,早知道我就睁眼看了。”吴明遗憾地摊着手,“晚上打牌的时候虽然很精神,可真撂倒了其实困得厉害,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烦得很。” “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好像,好像是个身材中等的人,反正比我高一些,我不敢保证。” 徐队长估算面前这个男人的身材,不超过一米七○。“你的感觉可能不错,不过结论不对,死者是半夜两点至三点之间被害的,这是根据尸体和血液凝固的程度判定的,不会错,至少不会错这么多。” 吴明愣了愣,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定是楼上其他人走动,我搞错了。” “能感觉是谁吗?” “不能,不过这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很重要,因为死者是被这层楼上的人谋杀的。” 吴明震惊地坐直了,“谋杀?来这个旅游胜地?” 徐队长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来这个旅游胜地谋杀,为什么?是早就蓄意还是临时起意?他按下心头的怀疑接着问: “在两点到三点之间,你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人打牌总是比较专心的,尤其是来了点钱。”吴明回答,接着,他又担心地看着徐队长,“很少的,不会算赌博吧?” “不会,这种娱乐在游客里很普遍。”徐队长安抚一句,让他先走了。 9 “我猜接下来一定是问吴如心。”小陈说。 “说的不错。”徐队长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低头看吴如心的身份证号码,“这人是宁波人,应该也是不相干的游客。” 吴如心看起来既像三十五六岁又像她的实际年龄二十八九岁,有张转瞬间就要苍老的脸,上面是一丝不苟的妆容,苍白干涩的皮肤、鼻梁两侧散落着点点雀斑,两只鼓出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瘦削的身材有些僵硬。 “你是宁波人,唔?”看对方点头,徐队长接着问,“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工作。” “噢。你半夜曾经起来要求打麻将的人小声些,大概晚上没有休息好,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有的。”吴如心干脆地回答,她眨眨有些肿大的眼睛,“昨晚我并没有多想,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看到了那个贼。” “是吗?”徐队长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没有贼。 “是的,”她顿了顿,接着很肯定地说:“我的房间就挨着楼梯间,所以感觉非常吵,我开始忍着,想,如果直接告诉他们恐怕太不礼貌,可我有心脏病,很讨厌听噪音,实在受不了了,就出去说了一次,然后声音就小了许多,我也困了,迷迷糊糊开始睡觉,不知道多长时间,好像感觉窗外有人,你知道半夜人困得很,我也懒得管,我一直认为这里治安很好,因为这里是佛岛呀,现在想可能就是那个贼干的。” 徐队长侧过头认真的问:“噢?那时几点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可我有感觉。” “你的感觉具体指什么?是视觉?比如看到模糊的人影?或者是听觉,感到外面有响动?” “都有一点,我先听到窗外有声音,然后好像看到窗外有影子。” “你确定不是幻觉吗?”徐队长怀疑地说。 “不,不是,我心脏不好,有声音睡不踏实的。” “你能确定黑影是人吗?” “应该是吧,这岛上有猴子吗?” “你意思是说是个瘦小的人?” “差不多,我觉得他似乎在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我看着他,然后他就离开了。” “你真的认为不是幻觉或者是噩梦吗?我听说很多心脏不好的人容易做噩梦。” “不,我觉得我还是比较清醒的。” “那你没有害怕吗?你晚上感觉窗户上有人,还停留了片刻,居然毫不在意地继续安心睡觉?” 吴如心顿了一下:“我当时没多想,我很安心,这是佛岛,菩萨住的地方,没什么可怕的,我还以为是菩萨显灵呢,如果是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吓得叫出来。” “那既然你看到了,你能描述他长什么样子吗?” “很瘦小,穿一身黑衣服。” 徐队长凝视着她:“这个回答太简略了,这里的房间很小,我相信你能看得更清楚,如果你确实看到了的话。” “是的,可问题是我近视,很高度的近视,有八九百度,晚上我总取下隐形眼镜。” 徐队长盯着她鼓起的眼睛,相信她这句应该是实话,他小心地再次提醒道: “八九百度,我相信这是个不低的度数,有时候可能会出现错觉吧,比如把树影当人影之类的。” “外边也没有树,哪儿来树影,我近视,可不是瞎子,那是个人影不会错的,事情就是这样,我猜那个小偷一定是找那个看着阔气的女人,但是一开始找错了。” “那你是否听到走廊里有声音,比如人来回走动的声音。” “没有,我没什么感觉。”吴如心有些急躁地回答,“是窗外的声音,不会错。” “你这么肯定吗?”徐队长身体向后一靠,泰然反问,“如果如你所猜测,这个贼是专门找死者,他怎么会找错房间,你和死者的房间虽然是同一朝向,但中间还隔了一个房间。” “这有什么奇怪,那个贼一定是看见她阔气,跟踪到这里,然后晚上动手的。” “那他怎么确定死者是在这半边住的?” “也许对面他已经看过了,他找了一圈。”吴如心咬紧嘴唇坚持说,“我不会弄错的,是个人影,在窗外。” 徐队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吴如心,良久才说:“刚才我忘记问你了,你在哪里工作?” “我现在没有工作。” “那你曾经做过什么?什么时候不工作的?” “我是会计,不久以前辞职的。” “那你停止工作前是在哪里上班?” 吴如心长久地沉默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不在宁波工作。” “我问你在哪里?”徐队长坚持追问。 “北京。” “噢,什么地方?” 吴如心愣了很长时间,告诉他一个公司的名字,名不见经传,似乎是个皮包公司。 “你辞职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找工作并不容易。” 吴如心突然暴怒:“为什么?我有心脏病,严重的,医生说我要死了!死了!” 徐队长看着她突然涨红的脸和更加突起的眼睛,不为所动地追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死者吗?或者她的朋友。” 吴如心摇摇头。 “真的?” 她再次摇摇头。 徐队长也不为察觉地摇摇头,请她先出去了。 “这个女人有问题。”吴如心一出去,小陈激动地说,“如果她不是精神错乱那就是存心撒谎,她坚持窗外有人显然是胡说。整个墙的外立面我们都查遍了,根本没有任何人攀援的足迹,我不信有人会像壁虎那样能在墙上随意游走。” “所以我最后问她是干什么的。”徐队长长出一口气,“也许她并不是普通的、不相干的游客!” 10 “哦,李小姐。”徐队长细心地看着立清干练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材,“你回忆一下昨晚你的活动好吗?” “昨天,我们回来之后就吃饭,怎么说呢?白天亚妮和震亚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争吵,所以,回来后她的情绪不太高,我安慰了她,然后她就服药休息了,我并不困,就找林小姐他们一起打牌。” 接下来的描述和木兰讲的没什么区别了,而且,她也没有注意到特别的动静。 “你好像对旅游不太感兴趣,你看,牌局开始就十一点多了,为什么不休息?打一夜牌很影响第二天的体力。” “我不是不爱旅游,但我可能更爱打牌,尤其是在兴趣不大的地方。说实话,我对这个地方兴趣不大,岛很小,沙滩也不大,海水发黑,我不是想指责这里不好,其实最关键的是我来过这里,如果不是亚妮坚持要来,我恐怕不会来。” “为什么你要屈从于她的愿望?” “屈从?不,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我和亚妮是从小的朋友,在一个部队大院里,我比她大两岁,一直像姐姐那样照顾她,除了我参军的那几年,我们没有分开过,总在一起,她乖巧、任性,我总是忍不住按她的心愿办。” “那是什么使她坚持要来这里呢?” “不知道,其实本来有好几个地方可供选择,其中有一个是出国,我很盼着能出去,我没有出过国。”立清遗憾地咽了口唾沫,“但亚妮最后还是选了这里。” “一点动因都没有吗?你自己不确实的分析也可以的。” “动因?哦,现在是盛夏,这里是海边,而且还是佛教胜地;其次,我想亚妮想和震亚能尽快一起出去玩玩,震亚老家是宁波的,他也要到上海办些公务,毕竟,来这里是最省时间和最方便的吧。” “那他们白天为什么发生争吵了呢?” 立清沉默了,似乎在掂量该不该说。 “这很重要。” 她看了一眼徐队长,然后黯然地说:“我不觉得这重要,这件事根本在于这个岛治安不好,而亚妮又打扮得太出众了,她不该戴那么昂贵的项链,出门旅游不能显得太有钱,现在什么样的人都有,治安那么差。” “是呀,现在治安很差,”徐队长说,专心地注视着立清的表情变化,“不过你的朋友不是死于外来的强盗,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就是这个楼里的某个人让她命丧黄泉的。” 立清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不信地摇摇头,又惶惑地怔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争执?”徐队长继续追问。 “很小的争执,亚妮希望能够结婚,但震亚似乎目前还没有打算。” “你说到这里我想问你,我知道现在人不比我们这个年纪的,是十分开放和亲密的。你们是两对恋人是吗?”徐队长咳嗽一声,“我知道现在热恋中的人出外旅游常常同宿一室,这好像很常见,他们——为什么分开?” “不知道。”立清坦率地说,“震亚说他神经衰弱,不愿意和人同房。” “可你并不太信是吗?”徐队长观察了立清的表情。 “是的,我们都不信,他远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我认为他健康极了,登山游泳都是健将,这也是亚妮生气的原因,没有人是傻子,我不想隐瞒什么,我们都是成年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其实亚妮也知道,就是感到危机才极力挽回提出结婚,可震亚支支吾吾的,我认为是他想有步骤地疏远亚妮。” “你这么看?” “当然,还能怎么看。”立清回答,奇怪地回望着看起来意味深长的徐队长。 “你的朋友死了。” “啊,啊,对不起,我的脑子现在转不过来。” “好吧,你能否告诉我谁希望你的朋友死掉?” 立清张张嘴,又闭上了,摇了摇头:“亚妮漂亮、聪明,讨人喜欢。” 她似乎隐瞒了什么,徐队长暗想,但他没有追问:“好吧,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那个叫吴如心的旅客吗?” “吴如心?是哪一个?那三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啊,对了,那个眼睛鼓出的女人,刘强说好像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员工,不过我不认识。” 11 刘强高大魁伟的身材和讥讽的表情给徐队长很深的印象。他按部就班做了自我介绍和重述昨天晚上的活动,没什么区别,因为四个人的活动是一样的,但有所不同的是他显然对死者的不幸缺乏同情心—— “……露富就是这样的,戴着钻石项链,结果引来了贼,由此可见,学会收敛自己很重要。”他最后这样总结。 “我应该告诉你,没有贼,她是被这层楼上的人杀害的。”徐队长冷冷地说。 刘强讥讽的表情暂时消失了,充满了吃惊和不相信: “怎么可能?谁会杀她?” “这我也想知道,不过你最好先说说对死者的看法。” 谋杀的论断似乎震骇了他,思想还未从中转出来,半天他才简短地说:“她是个生活条件很优越的人,家里最小,很多人疼她。” “你呢?你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招怨吗?” “一个普通人,除了爱花钱,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觉得她招怨,她可能没从事过什么工作,所以,除了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她的死活对外人没什么影响。”刘强犹自不信,“你们,你们真的没弄错吗?不是贼作案?” “恐怕不是,你愿不愿意再评价一下死者。” “没什么说的,除了消费,我不知道她还会做什么,对了,还很喜欢指使别人做这做那,被宠坏的人。”刘强皱了皱眉头。 “但你的女朋友似乎不这么看。” “因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知不觉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是吧。” “你和黎震亚也是多年的友谊吗?我看你们年龄差不多。” “那倒不是,我和他认识两年左右,但关系很好,我一直在福远工作,福远就是我们公司的名字,八年了,不短吧?现在随着公司成长而成长的人不多了,我就是一个,从业务员做起,搞销售,一直到副总,用了五年,可以说——历尽艰辛!”刘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现在呢?” “现在还是如此,打完天下就要守天下了,没有人可以永远上升,是吧。” “黎震亚呢?” “他是空降兵,MBA,货真价实的美国名校,双料硕士,这可是个金光闪闪的招牌,也许现在听起来不那么震耳欲聋了,可几年前美国的MBA把人晃的眼睛都花了。我们公司原来老老实实做小家电,起步很小,也就是百万资产吧,然后我们这些业务员一点点做,跑遍大江南北,农村城市,一步一步,然后,销售额上亿,我们的几个老板数钱数的手都酸了。我们搓搓布满老茧的脚,以为他们的嘴会咧得变成兔子,但是——他们的嘴只咧到一半又眉头紧缩了。hy?因为商人贪得无厌的本性大发作,是的,这种踏踏实实的挣钱方法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身边不少玩‘空手道’的老朋友,前天还是瘪三,今天就成了亿万富翁,呵,太刺激了!然后,他们开始找会玩所谓‘资本运作’的‘精英’,于是花大价钱找到了黎震亚,撵走了原来的总经理,改聘他做总经理,这些从国外回来的精英都热爱赚大钱,热衷搞资本运营,总之,他们运作公司,花钱如洪水,然后有意料不到的结局。” “你是说他赔钱?” “哦,那倒不是,”刘强说,耸耸肩膀,“震亚确实很能干,一来就搞并购,买进卖出,空手道玩的不错,钱虽然没赚很多,但他说这是为上市做准备,我们老板就等着圈钱的那一天。我也相信他一定能赚钱,因为我很清楚中国有多少制度漏洞,更清楚受了几千年愚民政策的中国人是什么样子。” “你不欣赏他这种赚钱方式?” “不!”刘强一口否认,“恰恰相反,我认为他的赚钱方式非常有道理,我只是普通的大学毕业,没有机会受更高明的赚钱方法训练,现在被上了生动的一课,原来赚钱不需要那么辛苦,像我开始那样,住在肮脏的小旅社、吃便宜的盒饭,几天的路程也挤火车硬座,飞机这个工具有几年都在我的思想之外,哈,其实,NO,完全不用,钱生钱才是赚钱。他教会了我很多知识,说艺术一些,是开启了我的智慧之门,如何谈笑间坐看金钱潮起潮落,我们也因此成了好朋友,当然,我们两个女朋友是好友也加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什么时候到你们公司的?是个果断的人吗?” “来了两年半了吧,当然是个果断的人,作为老总,优柔寡断可不是该有的品质。” “那黎震亚和女友感情好吗?” “这你得问他。”刘强又洋派地耸耸肩膀,但显然是一脸否定的表情。 “你认为不好?”徐队长追问,希望得到准确的回答。 “除了道貌岸然的人,我想相爱的人会热衷同居一室,我发誓,他们都是现代派。”刘强依然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来这里玩你高兴吗?” “没什么高不高兴的,决定权又不在我手里。”刘强的脸恢复了讥讽,“我工作很忙,有时间度假到哪里都很开心。” “决定权在谁手里?” “当然是章亚妮。” “她看中这地方的原因是什么?” “谁知道呢?大概是想讨震亚欢心吧,震亚老家是宁波的,据他说小时候他妈妈每年都要来岛上烧香,他也想来看看,他最近又打算去上海办些公务,几项一算,可能就决定来这里了。” 海天佛国谋杀案海天佛国谋杀案“这么说,最终的决定权其实是在死者的男友手里?” “也许是,为爱的选择吧。”刘强嘲讽地回答,语气里尽多不屑。 “昨天在半夜的时候,就是两点到三点之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那个时段好像你们在打牌,然后你女朋友和那个姓林的人一起下去做宵夜。” 刘强努力想了想,摇摇头。“恐怕没有,我的心思全集中在牌上了。” “对了,你是不是认识吴如心呢?” “吴如心?是谁?” 徐队长指出就是昨晚责备他们打牌声音太大的旅客。 “哦,你是说那个眼睛像栗子一样鼓出的女人?我不能说认识她,但我认为她好像是我们一个公司的会计,眼睛像瞎子一样。怎么,她有问题吗?如果需要我可以核实一下。” “那最好不过了。” 刘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刘部长,你们财务部是不是有个叫吴如心的?……对,眼睛像金鱼一样,干巴巴的,个子不低,不到一米七吧,有,宁波人?……一周前辞职了,严重的心脏病,啊、啊,好好,没什么事,需要的话也许需要你传真个照片过来,好好,再会。” “刘先生。”徐队长沉思着说,“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认识你们这些人呢?” “认识?如果说双方有交情称为认识那应该算不上认识。但按说她应该知道我们,我是说我和震亚,她作为普通员工,以我和震亚的位置,我们的脸她应该知道。”刘强微微自得地说。 “那黎震亚会不会认识她呢?” “这就难讲了,认不认识都不奇怪,她所在的建筑公司是两年前并购过来的。” 12 徐队长打量着黎震亚,心想,那个林木兰形容得不错,一个有前途又有修养的人,相貌不英俊却很顺眼,也许有三十五六岁了吧,但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感,很镇定,没有女友死掉的歇斯底里,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的情绪。 问答交替进行,但他却像木头一样对一切毫无所知。半夜没听到、注意到、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外面打麻将吵吗?不,不吵,他睡得很好,麻将大约是在他睡着之后开始的。虽然以前睡眠不太好,但这个美丽的佛岛迅速改变了他,昨晚只吃一粒安定就沉沉地睡去了。至于为什么不打牌,是因为从不打麻将,对于女友的意外遇害他表示震惊、痛心,唯一希望警方能尽快抓住那个偷盗、杀人的凶手。 简直像外交部的,徐队长心里嘀咕。 “你早上出去过,几点?为什么不邀女朋友一起走走?” “大概七点?也许八点,夏天很早太阳就出得高高的了,我没注意时间,不过我回来是九点多一点,我看了挂钟,不错的。我有时喜欢一个人走走,所以没找亚妮。” “据说你的女友是因为你的缘故才选择来这里,本来她拟定了好几个出行计划。” “会吗?也许吧,她一向有自己的主张。” “你是说她很有个性?” “如果你把‘自我中心’称为个性,是的,她很有个性。” 看来他对女友有着很清醒的认识。 “你们就要结婚了是吗?” “谈到了这个问题,但还没有决定。” “为什么,她人很漂亮,而且家境很好。” “是的,条件不错,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了解再决定终身大事。” “很有理智,你们感情怎样?” “很好。”黎震亚皱皱眉头。 “你认识吴如心吗?就是住在紧邻楼梯间和你女朋友同一朝向的那个女的。”徐队长问,死死地盯着黎震亚。 但对方似乎看起来相当无辜。 “不,不认识。” “你确定吗?” “当然。” “可刘强说她是你们公司的员工。” 黎震亚瞪大眼睛: “是吗?那天刘强就好像这么说过,不过我确实不认识。”他很快又说,“我想我不认识的员工不在少数。” “她也是宁波人,知道吗?” “是吗?”还是一句惊诧的反问。 “你一定觉得我对无关紧要的事问得太多,”徐队长停一两秒,说,“因为我要找出你女朋友被害的真相。” 他看到黎震亚渐渐拧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我们有相当准确的证据判断,她是被这个房子里的人杀害的,准确地说是被住在这层楼上的人杀害的。窗户打开,钱包空了,这都是假象。”徐队长说,再次停一两秒钟,又继续说,“你有什么信息可提供给我们的吗?比如说有谁希望她死,或者她死掉对谁有好处?”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几分钟,黎震亚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感觉不出谁会盼望她死,倒不是亚妮有多完美,表面看她似乎是中心,但实际上她并不会影响谁,她没有工作,所以没人和她竞争;她花钱如流水,但她的钱来自于她家,她死了也落不到别人手里;至于仇怨,更没有了,因为我们四个有特殊的友谊才会一起旅游。” “表面上看是如此,可深层次呢?你描述一下死者和你们三个之间的关系好吗?” 黎震亚立刻警惕地看徐队长一眼。 “我是她的男朋友。虽然有彼此不太满意的地方,但感情还是不错,而且,即使是感情不好,也可以好和好散;立清是她从小的玩伴和侍从,立清爸爸就是亚妮爸爸的司机,据亚妮说,要是没有她爸爸的提携,立清父亲至今还在山沟里呢!可以说亚妮家是立清家的恩人,所以,她们关系非常亲密,立清对亚妮也一直言听计从。刘强就是因为我和亚妮的缘故认识她的,他们感情应该是非常好;刘强对亚妮印象不怎么样,一向认为她是个庸俗的花钱机器,可我想不出他会杀了她,她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亚妮反正也花不到他的钱。” “对,”徐队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也许将要被花到钱的人才会担忧。” 黎震亚脸色苍白了一下,但反而平静下来: “解决问题有很多方案,我读书、工作的经历都是学习如何恰当地解决面临的问题,其中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同归于尽不能叫解决问题!所以自己从不考虑也绝不使用这种方法,何况——”他最后补充,“我并未面临绝境。” “非常恰当的辩护词。”徐队长点点头,“非常恰当。” 第三章 凶手 1 “你怎么看,谁是凶手?”徐队长歪头问身边这位有着丰富想象力和怀疑精神的下属。 “本来我认为李立清、刘强和黎震亚都有嫌疑,死者没有挣扎,凶手干吗还要杀她,我看偷东西是假,杀人才是真。”小陈神情焕发地说,“至于动机,太多了,女人之间总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刘强完全可能爱上了章亚妮,但死者心有所属,他因爱成恨,所以杀了她;黎震亚则可能因为相反的原因,他想抛弃她,也许死者是个死搅蛮缠的人,因此动了杀机。” “这是你本来的认为,那现在呢?” “现在我认为那个吴如心最可疑,如果刘强记忆不错,她为什么撒谎?编一个工作单位?不敢承认自己认识这几位?坚持说有贼,那么地板上钉钉?”小陈总结,“所以,我们要把重点放在吴如心身上,查明她的身份。” “有道理,不过我认为还可以立即着手干另外一件事。” “什么?” “搜查黎震亚的房间。” “为什么?” “血衣!别忘了那有力的两刀,凶手身上应该溅上鲜血,还有,凶器!” “可你别忘了黎震亚早上出去过。”小陈失声叫道,“即使是他,他也可能已经毁了证据,这里挨着大海。” “但依然需要搜查,不是吗?” 所有的人都被叫到了走廊里,徐队长宣布他要搜查黎震亚的房间,在每个人狐疑的目光中,搜查开始了,黎震亚紧紧抿住下唇,一言不发地站在房间门口。 徐队长很老练地戴上手套,打开壁橱,取出他的旅行袋,小心地一样一样拿出来,然后,他举出了一个塑料包,打开,是一件裹紧的白色t恤,他慢慢地展开,在血迹斑斑的t恤里面是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刀和一串项链。 “这是栽赃!不是我,不是我。”黎震亚终于失去镇定,尖叫起来。 “这个衣服是你的吗?” “是,可其他的不是。” “我们要送去鉴定,不过我相信这上面一定是章亚妮的血,刀上一定没有指纹。”徐队长从容地说。 “你有麻烦了。”他眼睛看着惊慌失措的黎震亚,耳朵却细致地捕捉着其他的声音,是的,他听见身边有人发出清晰可闻的急促呼吸声。 “很大的麻烦——”徐队长又补充一句,“或者说是致命的麻烦。”急促的呼吸声突然停止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之后,声音响起来了: “不是他,是我干的。”吴如心僵硬地走了出来。 “你?为什么?”刘强第一个诧异地问。 “是呀,你不是不认识他们吗?”徐队长接着问。 “认识?我以为他们对我会有些眼熟,但都没有,他们都不知道我,怎么叫认识?”她的声音里突然含有了一点激愤,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 “没理由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亚妮没有得罪你呀?”立清也失声问。 “我有我的理由。”吴如心木然地把脸转向徐队长,“我本来想栽赃给他,但现在我后悔了,这样的行为太残忍,我做不下去了……” 徐队长瞥一眼又惊讶又如释重负的黎震亚,淡然地说:“好吧,把他们两个都带走。” “为什么还要带他?”吴如心急躁地喊,“我说过是我干的,不干他的事。”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立清看看她又看看黎震亚,“你们是不是背着亚妮——”她看着吴如心虽然精心勾画、却和美丽仍相距千里的脸,又不信地摇头,猜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被提醒似的,目光猜疑地观察着他们。 黎震亚蓦然从如释重负中惊醒,连忙责问: “为什么?是不是公司对不住你?到底是为什么?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栽赃给我,我根本不认识你。” “对,你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你、你、你——”一直僵硬木然的吴如心突然涨得满脸通红,她低下头深呼吸两口,沉声说: “可我认识你们,你们活得太好了,我恨你们。”说完她抬起头,突然用很柔情的目光看着黎震亚,似乎有千言万语。 所有人的目光更加诧异。 这似乎令黎震亚更加难以忍受,他嘶声说: “神经病,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杀害亚妮,你、你、你、恶心!”他极度厌恶地回身避开吴如心的柔情目光,仿佛对方像只苍蝇。 他的表现显然刺激了吴如心,她的脸顿时恢复了苍白,身体突然窝了下去,用手捂住了胸口,泪水也汹涌而出。 “医生,快找医生。”吴如心突如其来的身体变故吓坏了徐队长,他连忙喊,小陈风一般地跑了出去,徐队长又一迭声地阻止要一拥而上帮忙的人,“不要乱动她,她有心脏病。” 他冲到吴如心身边蹲了下来:“你自己有药吗?缓解的也行,你不要乱动,不要说话,没事的。” 吴如心哆嗦地指指房间,木兰兔子般蹦进去,看到桌子上有一塑料兜药,一股脑地拎了出来,递给她。一颗颗汗珠从吴如心头上滚了下来,她哆嗦着打开一个瓶子,吞了几粒下去,药效惊人的好,只几分钟,疼痛似乎就缓解了许多。她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环视着众人,突然像问又像自语地说:“我要死了吗?” “绝对不会,去找医生了。”徐队长一口保证,又担心地阻止,“你最好现在不要讲话。” “我要死了,一定是。”她显然很自哀,泪水又涌了出来,又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睫毛膏,连忙抑制眼泪,用手去擦脸,看到没有黑色,才似乎安心下来。她喘息着,看着张皇失措环视她的众人,最后定定地看住了黎震亚,突然开口,“我认识你好多年了。” “你最好——” “我要说,因为我要死了。”吴如心嚷了一句,打断了警察善意的提醒。 她依然呆呆地望着黎震亚:“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你好多年了,你是全校最出色的好学生,而我是你的校友,你高二,我初一,我,我喜欢你,可你一直不知道我,做了你的员工你也不知道,我,我喜欢了你十几年,你还是不知道……我开始恨你,嫉妒她。我辞职了,尾随着你们,我,我所以杀了她,栽赃给你……现在,我后悔了,我愿意承担一切惩罚。” 她眼睛里再次柔情万千:“我很傻,我知道,人们会说我丧心病狂,但我想,你,你是那么有学问,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相信我有,有多么喜欢你了。”她期待地看着他,喃喃地补充最后一句,“你没有理由不明白——” …… 2 “这个结尾真是意味深长,我想解开案件的关键就在这里。”小秦合上最后一页,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咂着嘴说: “我知道,吴如心应该不是凶手,凶手是——” “嘘——”郭小峰轻嘘一声,食指放在嘴前摇了两摇,“我们各自把结论写下来,看是不是一致,如果不一致,就看看到底哪个对。” 他们各自拿支笔写了起来。 “好啦,看看。”郭小峰说,两张纸上并排摆在了一起,上面赫然写着不同的名字。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小秦的眼睛似乎在说:怎么办? “很简单。”郭小峰慢吞吞地说,“看看下文就行了。” “下文呢?” “木兰一会儿会拿下文过来,而且已经坚定地告诉我,错的要请客的。” 小秦飞快地冲门口张望一下,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请就请好了。”他嘟囔道,“怎么还不快来?” 他又坐了回去,过了几分钟,他又起身向外张望一番,空荡荡的,他又泄气地坐了回去,过了几分钟,他又站起身……大约折腾了五个来回之后,小秦终于看到了向这里走来的木兰,但他连忙坐了回去,显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来。可坐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木兰上来,他又忍不住起身想去探头探脑的观察一下,刚打开大门,正碰上走到门口的木兰。 “来了,林姐。”他连忙收起焦急,显出从容的模样,“请坐,喝点儿什么?” 木兰瞟一眼像个被糖果招惹得心痒难耐、却又不得不保持矜持模样的孩子似的小秦,故意装作没有察觉他的焦急,一本正经地反问: “你们办公室能有什么?无非是白水和茶罢了,要不——”她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你去买点什么?” 小秦两只脚一直交替动着,听完木兰的话,勉强说: “哦,好吧,你要喝些什么?” “这个嘛——”木兰又装模作样地托起腮帮子沉思起来,仿佛要好好考虑考虑。 一直微笑不语的郭小峰站了起来: “别捉弄他了,我们出去吃饭,有什么就喝什么!” “那——谁请客呀?”木兰拖着长声问。 “我。”郭小峰笑着回答,“看在读了那么精彩的一个案件的分上,请你吃一星期的饭也不过分。” “请什么?” “哦,现在那么冷,不如吃火锅,这个故事又是发生在海边,干脆就吃广式打边炉,海鲜火锅,如何?” 木兰扑哧笑了: “好吧,看在你们那么慷慨的分上,现在帮你们判断一下谁更正确。” 两张纸条飞快地摆在了木兰面前,木兰静静地看一眼,指着其中的一个纸条冲小秦问:“这是你的答案?” 小秦点点头,他有些紧张,又有些不甘地问:“看来还是郭队的正确?” 木兰笑了,拍了拍自己的手包: “答案在这里,等会儿,你们自己判断吧!” 出门不远就有一个满足他们需要的、灯火通明的饭店。 一进饭店,小秦就对领位的服务生吩咐道: “要个安静的座位,最好是个角落。” “好的。”穿着缎面橘色旗袍的服务员张望一下,正好屋角的一席客人结账离开了,她连忙将他们带了过去,另外一个服务员配合默契地端着茶水和菜单走了过来。 “一切都交给你了,林姐。”小秦冲对面的木兰说,“我不想装得无所谓了,说实话,我太想知道结果了,现在,把你包里的东西交给我们吧!不许卖关子,我已经忍了好久了。” 木兰有些得意地咯咯笑了起来,慢吞吞地打开手袋,拿出了薄薄的一叠纸,小秦一把揪了过来,冲旁边的郭小峰一点头,连忙打开,两人一起看了起来…… 3 直到被允许回到自己的房间,木兰依然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拔。 “真没想到,”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对老公说,“居然是她,嫉妒心真是太可怕了,我这次总算亲身领略了,对了——” 说到这儿,木兰又想起什么似的,一脸严肃地冲吴明说: “如果有哪个女人暗恋上你,一定要告诉我,需要我让贤我一定让贤,菩萨在上,这是真话,我可不想被干掉。” “神经病!”吴明瞪她一眼,脱掉鞋子,半卧在床上,头枕着双手冲着门发起呆来。 “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吴明微微侧过脸对木兰说,“她怎么会杀了她?” “怎么不会?”木兰很快地回答,“嫉妒,强烈的嫉妒心,嫉妒是万恶之源。” “我还以为俗语说的万恶之源是金钱呢。” “差不多,贪婪啦、嫉妒啦、金钱啦等等很多东西都是万恶之源。”木兰大包大揽地回答,接着她脸上又流露出些许先见之明被否定的委屈,“其实我早就意识到她不对劲儿了,可惜有个人不断讽刺我敏锐的观察力,以至于受了打击的我不能继续观察思考下去,否则——”她无限感慨地哀叹,“唉!这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别鬼扯了,我在说正经的,那个心脏病女人,叫吴如心对吧,怎么可能杀人,我们都在外边打牌,怎么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晚上那么静,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木兰也微微侧过脸,愣怔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是。” “而且——”老婆的信任使吴明一下子坐直了,“她怎么打开死者的门呢?她又没有钥匙,还有死者男友的,难道门都没锁?” “也许她善于——” “善于撬门别锁,好,姑且如此,那——衣服呢?她怎么能有死者男友的t恤?” “你是说凶手不是她?”木兰也一下子坐直了。看着老公闪动的眼睛,她有些骇然地说,“是他们联手?那个黎震亚和她?” 吴明摇摇头:“联手?那就需要事先密谋,他的女友还有他那两个朋友难道会毫无察觉?” “你的意思是——” “想想她最后的话,”吴明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没有理由不明白——’”看着老婆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的脸,他重重地接着说,“杀了别人的女友,又嫁祸于人还认为对方会理解自己,她难道疯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木兰急不可耐地问。 “我想说,凶手——其实是黎震亚!” “他?” “是的,吴如心是以身顶罪,所以自认为黎震亚自然明白自己的这种爱的奉献,这样才说得过去。” 木兰一脸震惊地呆坐着,咂摸着这个新结论的滋味,越想越觉得这个新结论合理,但同时又隐隐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半天才寻思着嘟囔: “你说的很对,不过,我似乎还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什么?”吴明信心十足地反问。 “哦——”木兰皱着眉头费劲儿地说,“好像,好像——”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不好意思。”徐队长对慌忙从床上下来穿鞋的木兰说。 “没什么。”木兰站起来小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点儿事,不介意我坐下谈吧?” “当然不,请坐。” 三个人都坐了下来,在两双询问的眼睛注视下,徐队长先开口了: “对于刚才的事你们怎么看?” 吴明激动地喘了几口气。 “看来你有不同的看法。”他的眼睛看向了吴明。 “是的。”吴明回答,接着,他一股脑地把刚才讲给老婆听的分析又讲给了徐队长。“我的分析有道理吗?”他最后信心十足地反问,虽然这句话倘若说成——我的分析有道理——才更合他的本意。 “有道理。”一直安静聆听的徐队长点点头,“但——”随后,他说了一个转折词。 “什么?”吴明急忙问。 “别忘了,如果黎震亚是凶手,他为什么不把血衣、刀子和项链扔掉?他早上可出去过,一个游泳健将——他的朋友们这样讲的,在大海边,潮汐运转,他可以把这些扔到警察可能很难——甚至永远也打捞不到——的地方,但他却留下这些?” “对呀!”木兰连忙附和,“我刚才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确实!”吴明呆住了,“留下来只能害死自己。”想了半晌之后,他有些沮丧地说,“看来我多心了,虽然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其实凶手还是吴如心。” “别那么丧气,”徐队长用充满鼓励的口吻说,“我跟你怀疑的过程一样,当然,也许多排除了一个,但结果也一样迷茫。” “你也不信吗?”木兰好奇地问。 “你老公的分析很有道理。”徐队长说,“我对这个结局很不满意,所以不能认为可以结案了。” “那你怀疑谁呢?” 徐队长微微一笑:“这个案子可怀疑的人很少,可以坦白地说,我排除了店主一家还有你们,因为栽赃这件事绝非生人可为,必然是熟人。但熟人似乎又都说不过去,死者男友的嫌疑刚才我们分析过了,除此之外,他未必心肠软,也未必不希望女友死掉,但从他的成功的人生经历上看,似乎不会干得这么笨!” “也许他预料到吴如心会以身顶罪?”木兰眨着眼睛说。 徐队长宽容地看看一脸奇思妙想表情的木兰: “这想法很大胆,但他是这样莽撞的人吗?而且,警察也不会因为有人认罪就糊涂结案,那是一切都要对得上的,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你认为生活中很成功的他会干这么笨的事吗?如果这么有把握有人会做替罪羊,我相信他宁愿指使吴如心下手而不是自己干。” “这样看来就剩——”木兰说了一半。 “对,你们晚上的牌搭子——死者的两个朋友,他们也有足够的作案条件,但通过你们反映,又没有作案时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看木兰和吴明,“你们绝对确定时间不会错吗?” 木兰和老公对视了一眼,又都默默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歉意地抬起头:“是的,时间不会错。” “是这样——”徐队长回答,没有掩饰声音里的失望,或许说他强调了更恰当。然后,他站了起来,“真是个奇怪的案子,我需要好好想想。” 他慢慢向门口走去,边走还边说道:“我需要好好想想,开动脑筋,好好想想——” 木兰注视着打开又关闭上的房门,立刻扭头问老公:“徐警官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案子还是有猫腻的。”吴明闷声回答,又翻身躺回床上,“他不信,提示我们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提供新的线索。” 4 就像两个陷入冥思的哲人,他们无语地各自躺在床上,直到他们的肚子交替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木兰和吴明才同时懒洋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思索出结果了吗?”木兰意兴阑珊地问。 吴明摇摇头,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天,伸手拿过手机看了看:“下去吃些东西吧!吓!都九点了。”他起身穿上了鞋。 木兰也穿上了鞋站了起来:“好吧,希望吃饱了后能更聪明些。”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就听见楼梯间立清在和一个人说话。 “陈警官,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呢?” “对不起,”小陈用南方味的普通话回答,“徐队长说了,现在案子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烦劳大家还是多等几天。” “她不是认罪了吗?” “警察觉得案情不清楚,有人认罪也白搭。”走出来的木兰答话说。 立清看看他们,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发起呆来。她显然已没有了昨天的爽朗。 “吃晚饭了吗?”木兰邀请的口气问。 立清摇摇头:“谢谢,我没有胃口。”店主一家似乎也失去了招揽顾客的兴趣,懒洋洋地呆坐在一盆盆的海鲜中间。直到木兰两口子在桌子边坐下,才有气无力地招呼道:“吃点什么?” “哦——”木兰眼睛瞄了瞄盆里面那些鱼呀、贝呀的,看来个个都不一样,可惜不知道好不好吃,她摸了摸肚子,已经相当饿了,根据她的人生经验,在饥饿的时候最好选熟悉的、爱吃的东西,尤其在旅游期间。“要一盘皮虾,蒸四只海蟹,炒一个干煸虾仁,两碗米饭。”她一口气吩咐道。 老店主进厨房忙活了,唯一看起来还颇有精神的蔡有珍走了过来。 “你的胃口看起来还好。”她坐在木兰的对面笑嘻嘻地说,“那几位到现在都没有下来吃饭呢!” “他们的朋友死了,心里关心,自然吃不下,我们可不同,”木兰小声回答,“不关心就是这样,该饿还会饿,该困还会困,说实话,这次被迫滞留在这儿,我还觉得烦,房费怎么算?还要吃饭,你们这里的饭菜可不便宜,青菜就更贵了,我已经两天没吃了,告诉你,我们内陆人受不了的。” “哎呀呀——”蔡有珍立刻惊叫着劝解道,“何必那么计较?全当多玩几天啦,这个岛你们也不过匆匆一看,很多人来这里度假的呀,还不是这样潇潇洒洒地住?对了,至少日出你还没看吧?我记得你一来就嚷嚷着要看日出的。” “这倒是。”木兰沉思着说,“今天要早些睡,明天一早看,不要把这多住的时间浪费了。” 蔡有珍立刻用更鼓励的语调建议:“是呀,要是赶上没云彩,很好看的,海上日出嘛!你们内陆看不到的呀——不过一定要特别早起的。” “多早呀?” “四点多了,最好四点。” “要那么早?”木兰立刻瞪大了眼睛,“不能晚点儿?很难起来的。” “不能再晚了,五点天都亮了,看个什么?太阳就是四五点之间突然升起来的。要是冬天,倒可以晚一些,可冬天起床那更难受……” 木兰愣住了,茫然听着蔡有珍的唠叨,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几分钟后,她又突然蹦了起来,并且还高声喊道:“我知道了——” “木兰——”吴明惶恐地抓了她胳膊一下。 木兰却反手一把抓住老公的胳膊,继续急切地喊道: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啦——” 5 楼上保持着他们下来时的格局,小陈和立清依然沉默地坐着。 “钟,”木兰一上来就指着高高悬挂着的猫头鹰造型的石英挂钟喊道,“钟,钟。”她斜瞥一眼立清,这个刚才还抑郁安坐的女人瞬间脸色变得苍白了,木兰知道,自己猜对了! “怎么啦?”小陈站了起来。 “联系你们徐警官好吗?”木兰急切地说。 小陈立刻拿出了手机。 她的眼睛再次投向立清,而对方正绝望地看着自己。 木兰心里颤了一下,眼前这个有着利落短发、爽朗笑容、一流厨艺、容貌俊朗的女人真的是利用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的凶手吗? 看来——不会错了,她绝望的眼睛已经承认了。 “怎么回事?”不多一会儿,身后传来徐队长的声音。 木兰一转身,发现不仅徐队长,包括所有的人都应声从房间里来到楼梯间。她没有敢再看立清的眼睛,冲着徐队长说: “是这样。我刚才突然想起来,昨夜——其实也是今天凌晨——打牌结束时,时钟显示是差几分凌晨五点,我很清楚地记得,回到房间后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是黑黝黝的,然后我就睡下了。可刚才她告诉我——”木兰指了一下蔡有珍,“这里早上五点天早就亮了。” 说到这里,木兰深吸一口气,又指了指猫头鹰挂钟: “我们昨夜所有的时间确定都是依赖这个钟,说明这个钟时间有误。可奇怪的是,现在钟显示的时间是对的,而且昨晚我和丈夫游玩回来看到这个钟的时间也是对的,因为当时和手机的时间对了一下。” 徐队长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以你怀疑中间的这段时间有人对它动过手脚?那期间时间被拨快了至少一个小时左右?” “对,”木兰兴奋地点点头,“但太阳不撒谎,所以就可以看出这里面的问题了。” “说得好。”徐队长意味深长地看立清一眼,“表可以错,但太阳不会错。” “还有——”木兰勉强抑制住激动,“今天早上我老公没有回房睡,我想,我想,也许就会打破凶手的计划,也许会因为后来仓促行动,因此可能——” “我明白了——”徐队长转身吩咐小陈,“把钟取下来化验一下,看有没有指纹。” “不用化验了。”房间里响起立清冷漠的声音,“上面有我的指纹,早上太急了,后来又总有人。” 所有的人都看向她,她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窗外窄小黑暗的一片天空,轻轻摇摇头,用无法形容的不可思议的口气自语: “我利用你们做我的时间证人,呵,偏巧又是你们把我证死了,而且是——铁证如山,呵!也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公道吧。” 她的脸转了过来,冷冷地扫视一眼所有的人,淡漠地回答: “是我杀了她,我一点都不后悔,”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中突然多了些激奋,“哼!从小都是这样,忍让、报恩;报恩、忍让。总是亚妮,总是她不断地吩咐:‘立清,去拿包’、‘立清,去开车’、‘立清,去帮我把鞋擦擦’……我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 徐队长轻轻摇摇头: “也许你自认为有充分的杀人理由。但菩萨大概不认同你的解决之道,所以尽管你处心积虑策划得这么周详,但还是这么快就败露了,大概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冥冥中自有公道’吧!” “冥冥中自有公道?”立清反问一句,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大笑,好一会儿,她用手擦去眼角笑出的一滴眼泪,然后一指黎震亚,“那么怎么证明这位杀人犯呢?我们可是同谋!” 众人惊异的目光“刷”的转向了站在房间一侧的黎震亚。 “胡说!”黎震亚立刻否定地大喊,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现在看来栽赃给我的人就是你,你剪和我差不多的发式大概也是为了冒充我杀人吧?” “哈哈哈——”立清又大笑起来,笑声中她的脸渐渐扭曲仇恨起来,“看来你早就意识到了,我还自以为很聪明呢。哼!我承认我讨厌你!”说着,她把脸转向徐队长,“所以希望把他也拉下水,事实上,我承认我别有打算,就是决定嫁祸于他。我自以为设计了个‘计中计’,就是既利用他帮我杀掉亚妮,又悄悄嫁祸于他。” 房间里顿时静得人人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立清冰冷的目光里突然添了几分自嘲: “但看来我还是自作聪明了。是这样的,首先,我先找到这位黎震亚先生说出了我的计划,告诉他我需要他的配合。之所以这么大胆,是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很讨厌亚妮了,而且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要不用他动手,他根本不会介意亚妮的生死,或者说,还会暗自开心!果然如我所料,他先是装糊涂,后来就默许了,连吃惊都没有,我直接告诉他,他只需要做两件事:一、保证亚妮来这个地方旅游;二、一定要和亚妮分房而居。这个狡猾的家伙,连话都没说,仅仅点点头,大概怕我录音吧?哼!他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的家伙,一向都是攫取别人的劳动成果,生活上、工作上全是这样!” 说到这里,她站起来,眼睛像锥子一样看定黎震亚: “你敢说我说的不是真的?” 黎震亚喉结抽动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冷静,仅仅以同样冰冷的目光回视着立清说: “你真是疯了!到现在还要陷害我。” “陷害?对,原来是,但现在我说的是实话!”说到这儿,她又扭过头看着徐队长,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我说的全是实话,我讨厌他,所以希望‘一石二鸟’,不知道哪里被他看出了破绽,对我有了防备,本来昨夜我在他水杯里下了足够他睡到今天中午的安眠药,我本来计划得很完善,但没想到他却一早出去了,哼!我敢说他根本没喝那杯水,今天早上也绝对是故意出去的!他非常精明,这么一来就使我的栽赃变得非常奇怪了。” 这时,仿佛又意识到某种事实,她的眼神又变得绝望了,喃喃地说道: “棋差一步!” “别这么自责。”徐队长悠然地回答,“即使是他没出去,你的栽赃也很奇怪,难道一个凶手会留着凶器安睡到中午吗?” 立清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泄气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她又睁开了,看起来平静了许多:“是的,我太想表明他是凶手了,反而画蛇添足!但我刚才的话却是真的,否则我不能这么轻松完成这个谋杀,他和亚妮分房睡就是证据。” 徐队长看向黎震亚。 黎震亚依然仅仅冷冷地目视着立清: “谢谢你让我知道你有多恨我,对于你的疯狂陷害我无话可说。我只能说,我没有做任何陷害亚妮的事。” “非常恰当的辩护词。”徐队长点点头,重复着他曾经的话语,“非常恰当。” 说着,他又转过头看着立清,半是怜悯半是讽刺地说: “他确实是个擅长恰当表达的人,无须多言就表明了一切。我可以替他回答你,你所谓的证据根本不成立,最冠冕堂皇的解释:他们是男女朋友,未婚嘛,分房而居很正常。即使你说的全是真的,没有证据也是白搭,他还是会愉快的生活下去——不,也许更愉快,因为你帮了他,除掉了他的拖累。他可以再开始一段恋情,没准儿同时还享受着不知名女子的暗恋,这也可以理解,年轻、单身、英俊、有钱还有学问,啧啧,我有女儿也想介绍给他呢!他就是那种人,到哪里就是头儿,总能占着第一,其他人甭想出头,一辈子也别想!你怎么会想到和他斗?他就像沾了油的玻璃做的,怎会让你轻松在握?” 立清的手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了,她咬牙切齿地对徐队长说: “眼看着一个凶手却无能为力,你还有脸嘲笑我!”她最后吼道,“我说的全是实话!” 徐队长没有发怒,反而突然神色黯然地说: “我相信你,但无能为力,除非你能提供更有价值的证据,证明你们是同谋。” 立清颓然坐下了。 “哦,”一直沉默的刘强迟疑地开口了,看着“刷”的转过来的众人的目光,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怎么?”徐队长充满期待地问。 “我记得我们来之前他好像去了一趟‘神算张’哪里,‘神算张’是个算卦的——亚妮很迷信他,本来她好像坚决不来这里的,好像算过卦后就突然决定来了。” 立清“砰”的站了起来: “对,是这样!我给忘了,可以找那个‘神算张’调查,他可以作证!” 说完,她带着仇恨和满意的眼睛看向黎震亚。此刻她惊喜地发现,一贯沉稳的黎震亚终于失去了镇定,踉跄一下,一只手扶住了墙,但随后就平静了: “这是胡说!你们胡说!” “不是,我有录像证明。”刘强冲口而出。 黎震亚怔住了—— “哈哈哈——”立清笑了起来,看着彻底绝望的黎震亚,“这回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然而,刚说到这里,她眼睛里再次迷惑了,她怔怔地扭头看着刘强,“难道你,难道你也——” 刘强惊怔之下,傻了! “——也知道是吗?”又是徐队长开口了,这次他的声音里透着彻底的轻松和满意,“他当然知道,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乐得看着女友为自己除掉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不过装糊涂罢了,否则怎么会对那位‘绊脚石先生’找个算命的那件事如此关注——以至于录像呢?——因为他比自己的女朋友更了解这位‘绊脚石先生’有多么狡猾,他必须多防一手。我早就奇怪,觉得这个案子怎么像一场戏?其实怎么不是戏呢?三颗各怀鬼胎又跳动如一的心共同完成了这次谋杀。你难道没意识到你的男友一直在默许、甚至协助你吗?顺从你彻夜打牌,在你和木兰下去做饭时,他还不忘提醒吴明上厕所,不都是为了让你的杀人计划顺利实施、避免作案时万一木兰夫妇回房间上厕所或洗手时撞破吗?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又有人哉’!” 立清木然望着惊慌失措的刘强: “这是真的?” 她没有得到回答,只有一双还妄图辩解的眼睛。 “当然是真的。”徐队长的声音冷峻起来,“他本来打算像他的榜样——也是一心要搬开的绊脚石——黎震亚先生——那样,一面暗暗协助你,然后准备转过身天真无辜、又痛不欲生地接受这一切。是不是很失望?你想杀亚妮和一心栽赃黎震亚估计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为了他,或者你们的将来吧?但你不忍心拖累他,所以决心独自行动,非常伟大的爱,可惜——恕我直言,你所托非人,他显然打算将来怀念你呀——” 看着立清越来越绝望的眼睛,徐队长突然停住了,深深叹了口气,然后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强: “可惜,刘强先生,你也是利令智昏,或者是一时克制不住?是不是想到黎震亚可能摆脱法网的念头使你无法忍受,以至于失控地跳了出来?毕竟,亚妮死不死你根本无所谓,你要的就是黎震亚倒霉,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刘强先生,你也必须留下来配合我们调查了!” 这次轮到刘强颓然坐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房间里突然响起立清的笑声,声音里既有自嘲又仿佛觉得好笑,仿佛自己做了一件特别滑稽的事情,她一直笑着,笑出了眼泪,甚至笑弯了腰,突然,黎震亚的笑声也加了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紧接着,刘强的笑声也响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楼梯间里顿时响彻起三个不同人物的相同笑声…… 6 小秦放下稿子。 “原来谁都没跑掉?”他说,神情颇有些懊丧。 已经吃了半天的木兰抿嘴一笑,“所以你们写谁是凶手都不算错。”说着,她把漏勺推了过去,“吃块‘虾滑’吧,味道还不错,刚才只有我在吃了。” 小秦意兴阑珊地捞了一块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又把漏勺推到郭小峰面前:“给,头儿,你应该多吃,因为还是你更接近标准答案。” 郭小峰也略微失落地一笑: “不全对就是不对,我漏掉了黎震亚其实也是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帮凶。” “那我不是更惨?”小秦一口吞下虾肉,“我倒是选了黎震亚,可惜不是因为深谋远虑,而是像吴哥的判断那样,更给警察丢脸。” “的确,”木兰也连忙安慰地冲郭小峰说,“而且你漏掉黎震亚也可以理解,买通算命的其实也可以是立清所为。” 郭小峰摇摇头: “但与女友分房而居就只有他能做到了,这个行为确实有些奇怪,三十多岁的成年恋人,出门旅游居然分房而居?虽然从道德先生那里可以有最冠冕堂皇的解释,但在现实中却很不合情理。还是我们那位同行更敏锐,其实,这个案件确实像一场戏,需要那么多要素,一样不成就难以完成,所以没有周围人的配合根本不行,但我却忽略了,仅仅把立清和刘强列为凶手。” “噢,你责己太严了。”木兰叫道,“其实我们也无意中配合了这场谋杀,但实际是毫无关系的人。真相也许是,立清也许猜出他们不会在一起住,黎震亚无意配合了他们。”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所以我才忽略了。”郭小峰回答,但依然一脸不肯原谅自己的模样,“但你前文已经暗示了,亚妮不明白黎震亚为什么会和她分房而居,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以前是不分居的。如果是这样的,立清事先不可能不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并非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果他们同房而居,谋杀可能就进行不下去,她不可能听天由命的到时候再说。” “也不能这么说,”木兰反驳道,此刻的她倒像猜错了谜底,一脸不服气找理由的模样,“找我们打麻将配合,难道不是赌博行为?谁知道会不会遇到陪他们打牌的人?而且,钟被拨快了一个小时左右,可是,如果我们有手表不是会立刻穿帮?这不也是赌一把?” 郭小峰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不同的,我估计这个地方立清早就瞄好了,因为她不久前才去过,而且找到爱打牌的旅客机会并不少,等不上你们还会等上别人,谋杀又没有具体的时间限制,又有黎震亚的配合,完全可以住下去,直到得手为止。另外,你们住的是大型家庭旅馆,人们容易亲近,爱打麻将的人又多,找到牌搭子的把握还是比较大的。” 木兰回想起船舱里一屋屋的麻将声,点了点头。 “至于表的问题也是如此,”郭小峰继续说道,“你想想,现在的人除了戴劳力士的,还有几个戴表呢?尤其是夏天,还在海边,戴手表很不方便的,而且就算是戴,一般那个时间也早摘下来了。再说立清可以从你们的胳膊上看出是否戴表。” “这么说——”木兰眨眨眼睛,“看来是冒险,其实几乎是算无遗策。” “几乎是。” “说到这里,”小秦放下筷子,“我还有个疑问,既然行凶的是立清,那吴如心是怎么回事儿?她怎么会为她顶罪?就是这点误导了我。” “怎么回事?”木兰反问,她用提示的语调说,“想想她的眼——” “眼?”小秦愣了半分钟,然后有些不能确定地问:“她高度近视,所以——看错了人?” “对呀!”木兰回答,“过后她告诉我们,摘下隐形眼镜的她,看什么都是朦胧的,几乎都是凭大概形状判断,那天晚上她第二次想出来通知我们小声些,恰巧看到作案的李立清,别忘了她穿的是黎震亚的衣服,她的一米七五的身材和‘中等身材’的黎震亚也差不多,剪得又是和黎震亚差不多的短发,进的又是黎震亚的房间,她自然认为就是黎震亚了,过后判定是他作案。” “其实——”郭小峰沉吟着说,“我猜即使不太近视的人也可能搞混,毕竟别人都不熟悉他们的模样,而李立清本身就是刻意打扮成黎震亚的样子,她这样做的目的大概也是为了怕万一有目击者,好混淆视听,有人看到还可以多个证人。” “对。”木兰说,“只是万没想到吴如心反倒以身顶罪了。” “呵!这可是真正的意外!”小秦回答,依然有些不能相信,“我从没见过这样痴情的女孩儿,唉——”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口气,然后又一脸担心地说: “希望得知自己多年暗恋的人如此阴险不会太伤害她,她已经那么脆弱了。” “这个你可甭担心。”木兰回答,口气里充满了至今还觉得不可思议的味道,“得知真相后她居然很高兴,冲口而出地对我说:‘噢,他不会死的,我也不会,真好!’然后又羞答答地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而且,他还没爱上任何人!’菩萨在上,我发誓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正突飞猛进地恢复,并且,我临走时听到她开始和店主一家研究菜谱,还打听黎震亚的口味呢,因为他们曾在那里吃过饭!” “你不是说——”小秦瞪着变成铜铃般的眼睛问,“她已经开始计划给黎震亚送牢饭了吧?” “谁知道!”木兰耸耸肩膀,“但是,有个寄托总比恹恹等死强。” “这倒是。”小秦承认,停了片刻,终究有些不甘心地说,“没想到这个坏蛋到这个时候还有人爱。” “没办法,发愁没人爱的常常不是坏蛋,而是蠢蛋。” “听起来倒像是形容我,可惜——”小秦悲伤地说,“是后一个蛋。” 木兰连忙举起自己的茶杯: “嗨,别这么说,你年轻、正义、英俊,好姑娘正在不远处等你呢!还是让我们祝福他们吧,希望这个巨大的不幸最终还能结一颗善果,让一颗贪婪的心得到净化,另一颗无望的心得到满足!干杯!” “干杯!” “干杯!” 第一节 这个案子发生在去年刚过完年的时候,当时由于我正处理另外一个案件,因此连案发现场都没有去,去现场的就是晓华爸爸,三大队的老胡——胡大队,他后来也是这个案子的专案组组长。 至于我,最初对这个案子可以说完全不了解。但专案组第一次的案情分析会,局长和我都参加了,主要是听一听。 就在专案组首次案情分析会上,侦察员小冯率先做了介绍: 初步查实,案发时间粗略估计为半夜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死者名叫张玉宝,男性,三十八岁,汉族。死亡时倒在了其租住的公寓房屋门前的楼道里,身中四处刀伤,致命的一刀在颈部。死者脑后也有撞击伤痕,根据死者周围有大量的酒瓶玻璃碎片和半个酒瓶口,及其他各种现场情况,初步推断,死者是被凶手先用酒瓶子击中后脑的,但死者并没有就此倒地,而是转过身和凶手做了简单的搏斗,因为楼道里有两个住户自称好像听到了搏击声,但开始没太在意,更没敢开门。很快,搏斗的声音就消失了,又过了好长时间,一个胆子较大的住户打开门查看,发现了倒地身亡的死者,于是赶快报了警。 经过简单了解确认,死者是租住在该公寓1807号的租户。我们联系到房东,房东告诉我们:死者是两个月前租住的他这套约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厅的公寓,合同签的是一年,已经一次付清了半年的房租。但因为租房时双方都很爽快,所以除了查看一下身份证外,对该租户的其他个人情况完全不了解。唯一的感觉是,好像死者生前收入应该不错,因为衣着比较考究,而且话里话外似乎总出入高档场所。不过这只是感觉,因为付完房租后,两人就没有再见过面。从尸体上看,确如同房主所言,死者身上衣着比较考究。 关于现场,因为有搏斗过程,获取的物证非常多,除了死者的,还提取了另外一人的血液样本,初步断定是凶手在搏斗中受伤留下的。同时因死者身负几处刀伤,导致失血较多,所以现场留下清晰的非死者的血足印。血足印是44码的。由于现场虽然有数处血足印,但都为同一人的,那么由此还可以推断凶手为一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那么综合上述两点,凶手身材更偏向于魁伟、高大的男子。 关于死者,尸体显然有被翻动过痕迹,并且已身无分文,手机也没有,同时死者手腕上有戴表的痕迹,但没有手表,旁边还有一个皮尔·卡丹真皮手包,不过同样空空如也,总之,死者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 小冯最后总结说:根据综合条件来看,案件性质很像抢劫杀人,而且流窜随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 稍事沉吟,局长转头问一直摆弄水笔的沉思不语的老胡。 “你怎么看,胡大队?” “啊——”老胡抬起头回答,“我刚才想,除了抢劫杀人的可能,也不能排除仇杀的可能。” “为什么?” “因为现场的酒瓶子。”老胡说,“刚才我一直在想,凶手并非没有作案工具,可为什么要先用一个酒瓶子击打死者的头部呢?” “这个——”刚才介绍情况的小冯做出了他的猜测,“可能是因为死者也是个身高大约一米七五,身材比较结实的男子,凶手希望能一击得中,避免搏斗。毕竟一般一旦搏斗都会留下较多物证,万一作案后半路被拦截抓获,很难靠狡辩逃脱。所以凶手采取了偷袭击昏受害者的作案手段也符合常理。” 老胡点点头: “当然,你说的很有可能。所以抢劫杀人的可能性排在最前面。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个酒瓶子的存在很有意思。你们说凶手为什么要随身带个大酒瓶子?这个酒瓶子是空的,但里面还有一点儿残存的酒,酒瓶口留有液体,感觉比较像酒精和人唾液的混合体,刚刚送去化验还没有结果。如果酒瓶口确实能提取到人的唾液样本,而唾液样本又和现场遗留的陌生血液样本的DNA一致,为同一人所留,那么就说明这个酒瓶确实为凶手随身携带,现在你们说一个正随机寻找作案对象的抢劫犯怎么会在实施犯罪前如此悠闲地喝着酒?” 会场静了一下,大家都开始在心里琢磨着胡队的疑问。 “还有,”老胡继续分析道,“如果担心被抢对象反抗,那凶手为什么不提前在身上再藏一根铁棍,现在天气还冷,人人穿着棉衣,就是在身上藏块板砖也看不出来,凶手完全可以准备更合手的凶器,而不是酒瓶子;另外,别忘了,案发现场在万鑫公寓,万鑫公寓是个全是二十五至六十平方米的小户型中高档高层公寓,业主大多都是投资型购买,主要用于出租。我们都知道这个小区地段比较繁华,小区内环境也比较好,所以尽管房租相对周边要高不少,但出租率还是很好的,里面的住户很多,而且多是白领,不少还都是单身女性。那么如果凶手是没有目的的徘徊在此随机寻求作案机会,那凶手为什么不选一个女性或看起来更柔弱的侵害对象?这样把握性不更大吗?而且机会并不少。” 会场更加陷入了思索的气氛,在沉默中,局长突然转向我: “郭支队,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第二节 一直盯着幻灯片发呆的我,被局长的问话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不是不是,”我连忙回答,“我没去现场,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刚才胡队分析的很有道理,酒瓶子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线索。当然,这个线索也可能指向一个非常简单的缘故,就是凶手是个严重的酒精依赖者,一个酒鬼。” 我的回答似乎提醒了正按着胡队分析方向思索的侦查员们,小冯第一个回过神儿来,然后接过我的话: “对呀,酒瓶子是很有意思。但是,如果是仇杀,那凶手应该更了解死者的身体状况,事前凶器准备应该更加合适才对,怎么会用酒瓶子?而且,如果凶手是死者的仇人,那和死者生前就会有来往,人一旦有交往,自然会容易被死者交际圈中的朋友所了解,加上结了仇,很容易被反映出来,那么被警察排查到的机会就增大。刚才胡队你也说了,酒瓶口留有类似酒精和人唾液的混合物。这是相当确凿的物证,只要有基本的常识,凶手就应该想到应该避免在现场留下这样的物证。可事实上,这个酒瓶口就那么随随便便留在了现场,这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因为当时凶手并没有处于特别紧急的逃窜状态。反过来,如果死者与凶手素不相识,属于流窜作案,这点儿就很容易解释得通了。凶手随手拿自己刚喝过的酒瓶子当凶器使用是因为不在乎,毕竟第一,他不认识死者;第二,作完案可以立刻跑掉,警察即使拿到凶手的DNA,只要确定不了嫌疑人,也没用。” 这番话引起了一些同事的频频点头,受了鼓舞的小冯显得更加自信了些,继续分析说道: “至于凶手为什么选择了死者为作案对象,我推测有可能是死者身上的衣着引起了凶手的注意。在现场我们都看到了,相对于普通人,死者衣着相当考究,虽然不是什么超级大牌,可一身衣服加起来我算了一下至少也要有四五千块,还有,那个包也是名牌。我想,很可能是凶手由衣着判定死者有钱,又看到死者手里有包,猜测里面是否有现金,出于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总之凶手可能急于有所收获,因此就临时决定下手实施抢劫。” 会场静了片刻,不少人都点了点头,包括局长,也点点头,说:“有道理。”然后又转向我,“郭支队,你说呢?” 我笑了笑,看向老胡: “是呀,但现在还是再请我们的胡队继续阐述他的观点吧,我相信胡队能做出仇杀的判断一定不止刚才谈到的那些疑点。” 刚才毫无表情听小冯分析案情的老胡此刻听完我的话,脸倒掉下来了,毫不掩饰地狠狠剜了我一眼。但没有人大惊小怪,因为二十多年前我们就在一起工作,虽然他比我年长六七岁,参加工作也比我早,但老胡为人豪爽,说话直率,从不摆老资格,因此从一开始我们就处得很平等,讲话也非常随意。又由于我们一直不在一个大队,经常是既合作又竞争,所以彼此间讲话常常互相调侃嘲讽,积年下来,成了习惯,在任何场合都是如此,认识我们的同事无人不知。 这次也不例外,老胡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地挖苦我: “郭小峰你又当什么神仙?既然想显得神仙,你直接替我说出来我为什么怀疑不就行了?说吧,你要能说对,这次我就真服你了!” 因为彼此成了习惯,当然我也以专能气住老胡的态度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就神到专能探到你底,我没说错吧?要是没说错你就别卖关子浪费时间了。” 老胡又狠狠剜了我一眼,然后恢复严肃解释道: “小冯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但我认为还少考虑了一些方面。你们看,死者住在十八层,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特殊情况,住在这个楼层的人一般都会乘坐电梯上下。但当天勘察过现场,我立刻去了物业,调出了当晚的监控录像,在录像里,很清楚显示了死者当天夜间进入电梯的画面,那个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电梯里一直只有死者一人,前后紧邻的时间段没有人使用过电梯,按道理,一个寻机作案的陌生流窜犯,作案习惯一般是先发现作案目标,然后尾随目标上楼。既然是陌生的流窜犯,那么凶手必须坐电梯跟随死者,否则凶手怎么知道被害人住在几楼呢?但事实是,录像上没有显示有人使用电梯,这就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这番话使会场出现了沉思的寂静。 顿了一下,老胡继续说道: “如果解释成凶手早已在十八层等候,那也说不过去!因为假定是流窜犯随机作案,凶手常理应该是在小区徘徊寻找作案目标,毕竟这样机会才多。万鑫小区不大,可也有三栋高层公寓,凶手为什么要单守在B座十八层呢?他怎么知道B座十八层一定有合适的作案对象?那不是太狭窄了?产生这种疑虑之后,当时我去了楼梯,在十六层与十七层之间,发现了一个酒瓶盖儿,过后和现场留下的酒瓶口对比了一下,正是现场酒瓶口的盖子。这就给我一种感觉,凶手好像早已在十八层楼梯处等着死者出现,然后实施犯罪。” 会议室里又一阵沉默,这次大家都感觉老胡说得有道理。 但是,也并不能由此确定老胡的推断,因为这些信息并不能指向唯一结果。比如,凶手本来想抢劫另外一个十八层的住户,但没有机会,正好看到受害人,于是转移了作案目标,这种可能性就解释了老胡的疑问。当然,并不是说我说的这个可能性就是真的,只是说当我们面前摆上多重的可能性后,就必须有一个判断,然后按照可能性的大小定一个破案方向。 良久的沉默思索之后,还是局长率先开口了: “那么胡队,你认为应该以仇杀性质作为目前破案的主攻方向?” 老胡有些烦恼地搔搔头: “也不能这么说。别看有搏斗,可根据死者颈部刀伤的深度,觉得手狠,而且利落,感觉凶手应该是有前科的,不像良民。所以关于那个酒瓶子的疑问确实像小冯说的,总觉得透出凶手不太在意的劲头儿,一般只有和死者完全陌生,感觉警察根本排查不到自己时,凶手才会这么大胆随意,虽然凶手并不都那么聪明,犯下愚蠢错误的也很多,但——” “——你觉得还是像和死者关系很远的人作的案。”局长替老胡说完,然后追问,“那你认为目前这个案件怎么定性才好呢?” 老胡又搔了搔头,带着依然烦恼的口气回答: “怎么定性目前我也说不好,我想稳妥起见最好两个方面同时进行:一方面调出小区院内的监控录像,凶手虽然可能白天随着人群混入小区不好判断,但作案后时间已晚,小区人很少,把案发后离开小区的人请死者生前的家人辨认也许会有收获,最好这个线索能有所突破;另一方面,只能从血足印的线索追查,这个方法辛苦难度大,但涉及面更广。” 局长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看来只能这样了,胡队考虑的还是比较全面的。郭支队,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那一刻,我正仔细研究刚刚拿到手里的死者倒在血泊中的现场照片。 “郭支队,”局长又叫了一声,“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啊,”我回过了神儿,一抬头看到满屋全注视过来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没什么,胡队考虑得很全面。要说有什么,就是觉得胡队说的两个侦破方向实施起来难度和工作量都很大。” 老胡白我一眼: “那有什么办法?要不你这郭神探给指个光明的方向?” “光明的方向当然还要靠你胡大队指引。”我玩笑地回答,“我顶多提个不那么亮堂的方向。” 老胡狐疑地看着我,神情恢复了严肃: “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实在的,郭小峰,你是不是真看出点儿什么?我知道有时候你眼毒得很,不开玩笑,你也别卖关子,赶快说说有什么新发现。” “也没什么。”我依然笑着回答,“就是觉得情杀也是一种可能。” “情杀?”老胡吃惊地反问我一句,接着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照片上,停留片刻,又抬起眼审视着我,非常不解地问: “你为什么想到情杀呢?现场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第三节 略微思忖一下,我收起笑容摇摇头: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存在这种可能性,一种感觉而已。不开玩笑,胡队你还是按你的思路查,我就是那么一说而已,我都没去现场,什么感觉都是想当然。不过,提供一个我的思路,死者的手机被抢走了,出于什么原因不好确定,但我想目前人与外界联系最紧密的就是手机了——所以手机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媒介。我想房东肯定有死者的手机号,不管是不是现在的,至少也是两个月前使用的,于被害时间不远,没准儿有所收获。” 老胡白了我一眼:“这还用你说,我早——” “——已经想到了,只是没说。”我说,然后高高兴兴地看着被我打断的老胡,笑嘻嘻地继续说,“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不得不承认这次我又猜对了?我早说过,我就是专探你的底的神仙!” 老胡回敬了我第三个白眼。 然后,关于这个案子我就没再操心,但大约一周后的一天,我在等电梯的时候遇到了这件案子专案组的小冯。 小冯一见我,突然问了我一句: “郭支队,你怎么会认为我们那个案子性质是情杀?” 我走进电梯,扭头看看跟着进来的小冯: “怎么,发现是情杀吗?” “现在看,可能性越来越大,”小冯回答,脸上露出特别好奇的神情,“郭支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根本没有去现场,而且现场也没有任何体现情杀的迹象啊?” 沉吟了片刻,我回答说: “其实很简单,告诉你实话,虽然我不认识死者,但在一年多以前,我和死者曾有一面之缘,还且攀谈了几句。当时感觉死者似乎曾是个擅长交际某些女性的男人。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所以就做了这个方向的推测。” 小冯一时间变得很惊喜。 “那么说郭支队你对死者有所了解了?” “某种概念上,算是有点儿了解。”我回答,“不过小冯你别高兴,关于死者的具体生活情况我可是一点儿不清楚。” “一点儿不清楚,可郭支队你不是当时就判断出通过小区监控录像很难确定凶手吗?现在死者的妻子就是表示录像里的任何人她都不认识。” “并不是判断出,”我更正道,“是通过其他因素做的大概推测,并不绝对的。” “其他因素?你指什么,郭支队?” “我指的是现场给我们提供的除技术方面的信息之外的其他信息。” 说着,我到了,小冯也跟着我走出了电梯。 “先说先决条件,”我边走边继续解释,“小区的监控录像一般分辨率很低,尤其是院子里的,环境又大,基本就是照个人形,不是很熟的人,很难认出来,再加上案发后时间为半夜,天又黑,人穿的又厚,更不容易分辨,当然,如果特别熟悉,还是有可能认个大概的,但总而言之,能够认出的人首先局限于很少数的特定人群。现在再说个人信息,你看死者张玉宝快四十岁了,却单身租住一间小公寓,抛却法律意义上他是否有婚姻家庭,一般可以推断死者目前应该正处于单身生活状况。现在我们先假定死者是独身的情况:尽管死者不管是死亡时的衣着还是房东转达的以前的印象,都表示说比较讲究,好像很有钱似的。但你进一步想,还是那句话,死者是个快四十的男人了,按前几年人们喜欢买多处房产作为投资保值的现象,他这个年纪,不要说有钱人,甚至普通有些家资的人,常常都有不止一套房产,怎么会需要租住这样一套巴掌大的小公寓呢?那么从概率上讲,除了极特殊情况,至少说明死者多半在本市没有自己的房子,也就是说死者其实并没什么钱。而张玉宝的身份证说明他的户籍是外地的农村,如果没钱,又不在本地,那和家人一起居住的可能性就很小,如果是这样的状态,即使是父母兄弟,也不太可能了解死者近期的生活状态、交往朋友,那就是找来他们,加之是低分辨率的录像,你认为他们认出凶手的概率会高吗?” 小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是。” “现在再看第二种情况,假定死者已婚,本市有家,那么死者的妻儿也许对他的生活状态有所了解。但他却独居,这说明什么?说明多半意味着死者和妻子处于分居或离异状态,不管哪一种,反正估计关系都够戗,甚至没准儿死者妻子就是凶手,如果是这样,那能帮你认吗?此外,即使不是凶手,但假定夫妻感情不好,可能也不关心死者的生活和交际圈,同样可能认不出来,所以我说单凭通过录像发现凶手是谁的概率会比较低。” 小冯又点了点头。 “最后来说,死者张玉宝是一个近中年的独居男子,这样的身份存在情感纠葛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有情杀的推测。最后一点,由于被杀死的是个男性,倘若是情杀,那么女方出于体力的原因很可能会买凶杀人。如果是买凶杀人,你们提到的现场那些矛盾的现象解释起来就顺理成章了。” “噢,”小冯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这么说郭支队你还是从现场信息做出的判断。” 我摇摇头,打开屋门,在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不,当然不仅仅是这样。” “哦?那还有什么原因?” 我笑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解释道: “不,说起来我敢当众把这个判断说出来,还是跟我一年多以前和死者那次邂逅谈话有很大关系的。” “真的?”这一次小冯发出了惊喜的声音,“郭支队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下?” “没问题,”我说,“坐。” 然后略微回忆了一下,就开始给小冯讲述起我和死者张玉宝颇有意思的邂逅和谈话了…… 第四节 那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因为寻找一个案子的物证,我再次来到“东山公园”。 东山公园里的小东山原来只是东郊的一个杂树丛生的极小的类似丘陵一样的小山包,以前离老市区感觉比较远,现在因为城市扩大,交通便捷,所以觉得不算远了,因此小东山又被政府下力气整修一番,挖了一个人工湖,种些花花草草,反正最后成了“东山公园”。 东山公园的面积比市里的公园大得多,在四周修葺各种花坛小径之外还保留了小东山原有的植被,使新修的人工美之外还混合了几分野趣,因此非常受人欢迎,尤其是年轻学生,每到周六周日或者假期,那些年轻学生最喜欢成双成对的到东山公园消磨一天,而最受那些学生欢迎的场所不是美丽的人工湖,而是有点儿原始味道的小东山。所以这个小东山又被戏称为“恋爱乐园”。 我个人猜测两大优点是年轻学生们特别钟爱小东山的原因,一则是小东山植被比较茂密,人与人隔个三五米只要蹲着坐着,甚至站着,彼此就无法看见,人在其中有隐私被保护的很好的感觉;二则里面的路径又被修的非常好,不管怎么偏离到周围的树林里,最后只要能走上碎石小路,然后沿着小路上的路标箭头走,就一定能走出来,不用怕迷路。所以对于多数腰包不丰又寻求浪漫的年轻学生来说,既有安全感又有隐私感的小东山就是一个惠而不费,格外适合的处所。 但其实,这个表面看来非常适合隐藏甜蜜的恋爱乐园并非仅隐藏甜蜜,毕竟,能包裹甜蜜的同样能包裹苦涩,比如促使那天我再次去小东山的原因,就是为寻找一起刚刚发生在那里的谋杀案中,我认为可能遗留的一个物证。 那天不是周末,所以地处较为偏僻的东山公园人流寥寥,小东山上更是空寂无声,这对我来说正好,可以不受打扰地在曾经的案发现场再次做仔细的搜寻,正在我专心致志搜寻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略带哭腔、又娇滴滴的声音: “阿——宝——” 我那时先是一愣,居然这会儿有人来这里? 接着就有些奇怪。因为虽然听声音口吻调门仿佛小姑娘,可那声音的“年轻”感觉,跟眼看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穿十六岁女孩儿的衣服一样,主人再怎么修饰,观众也不会如主人期待的那样认为。反正在我听来,声音的主人怎么也得人到中年了。 当然,现在这样的女人多得很,我倒不奇怪这个,只是有些奇怪,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会到这种一般没有独立处所的学生们才爱来的地方卿卿我我?接下来我本能地做了一个推断:估计是偷情吧?这里无人,被熟人遇到的几率很低。 果然,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判断。 “别这样,”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最好接受现实,把感情埋在心底好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也不年轻了,但口吻语速颇深沉多情,跟台湾言情连续剧里的男主角深情款款地向女主角表白爱情时使用的那种声音调调,很有一拼。 我头皮一阵发麻,但又不能由此先行避开,因为我正在那里工作。所以只好继续一边低头找,一边暗自希望他们能边走边说的离开这里。 但那一对男女似乎也相中了目前的处所,决定就站在那里说起来了,因为接下来我又听到从相同方向传来那个女声,也很像台湾言情连续剧里的女主角的口气调门: “不,我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实总这么残酷,为什么爱情总是败于现实?” “生活就是这样!”那个男人以沉痛的口吻回答,“我们必须接受,到此为止吧,从现在开始,为了你的家,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可你知道维系一个无爱的婚姻对一个女人是多么残酷吗?” 那男人的声音更沉痛了。 “我知道,但——” 我浑身都“冷”起来了,尽管那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刚才上山还出了点儿汗呢。 在忍不住笑得直摇头的过程中,我多少遗憾地发现,自己已经被那对儿看不见的男女之间的对话,打扰得无法集中注意力寻找物证,不自觉地听了起来。 这时,那个女人愈发娇滴滴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也要结婚了,和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是。” “那你还要结?” 我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但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做沉痛状的男人形象。 “你爱我吗?”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还是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回答,但我想他一定用表情和眼睛做了回答,因为随即我就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激动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要分开,我们向全世界承认我们的感情。” “不,”这回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了,听起来略微着急,“你不要冲动,不要忘了你的家庭和孩子。” “不,我不要再为他们牺牲,我也不要你再为我牺牲,去和一个你不爱的女人结婚,让错误永远延续下去!” “不,你不要冲动。”那个男人声音更急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多数女人都有这个毛病,你越劝她别怎么样,她就越非要怎么样;你泼的本是想灭火的水,到她们那儿,呵!没成想居然变成了燃料的油。 甭管别人是不是吧,反正那个我没看见脸的女人是,因为接下来我听到一个更激动的,甚至多少有些语无伦次、又拿腔捏调的声音: “不,我不要再忍了,我不要再牺牲,我不要再让你去牺牲,我要爱情,我是女人,我要爱情,对,我要爱情,我是女人,我要爱情,对,我决定了,我要爱情,我要我们的爱情见光,我要告诉她(他),我现在就要告诉她(他),告诉她我们的一切。” 接下来忍着笑意的我听到了略微挣扎和拉扯的声音,隐约的仿佛还有某些手机按键被按动后发出那种声音,不过这后一点也许只是我的想象。 能够确定无疑的是,很快,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没那么像“男主角”了,透着真着急的劲儿: “把电话放下,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把电话放下,我们谈谈!” “不!不!不!” 听声音那个女人真是越发来劲儿了,透着种不顾一切,尽管口气依然嗲得肉麻。 “我不要忍,我现在就要打,我要向全世界说明我们的爱情,我一定要——” 大概是这个女人要打电话,而那个男人正极力劝阻,并正纠缠在一处——我对自己说。那一刻的我正不由自主地根据各种声音本能地做分析判断呢! 但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那个男人炸雷般的声音: “够了,你这个老八婆,你有完没完!”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当时听到是什么感觉,但我登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怔住了。接着,我开始站在那里不敢动,开始担心会惊动那边的人,会和他们打个照面。 因为事态发展得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那种话也许在每个想甩某个女人而甩不掉的男人心里都出现过,甚至不止一次,但真当面说出来?我摇摇头,开始祈祷他们能赶快离开。 可惜像一切祷告那样,只有极、极、极、极少数的祈祷能得到上帝慈悲的理会——我的祷告自然属于大多数,没有听到走动的声音,反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终于又听到那个女人有些迟钝而微弱的声音: “你,你,你说什么?” 立刻就有了回音,非常厌憎和暴烈的回音: “我说你这个老八婆有完没完!” 这回那个男人的声音彻底不像“男主角”了,像很多人那样,似乎某种面具一旦揭开并感到无法挽回之后,就索性不再遮掩,畅所欲言起来。 “你他妈疯了?天天自己骗自己是不是有瘾呐?你这个老八婆,谁爱你呀!爱、爱、爱,爱你个头呀!每次看着你那张老脸我就够了,恶心得想吐,你知道吗?你照不照镜子呀!” 在瞬间的迟滞之后,我听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 “混蛋!你去死吧!啊——” 那又尖又厉的声音震得我耳膜都发疼了。 接着,我听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内心顿时担心坏了,立刻再次虔诚的祈祷:那个女人可千万别昏了头撞向我这边! 因为我觉得对于遭受意外羞辱后的人,如果再发现居然还有个羞耻的见证人,恐怕太残酷了。 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非常滑稽的,我的眼睛却突然发现那个我苦寻了半个下午的物证居然就在我脚边不远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太好了!要找的就是这个物证,这个物证一下证明了我之前的分析推理! 一瞬间我顿时又激动得忘了刚才的事,赶快蹲下来拿出密封袋把那个关键的物证放了进去。 但等我刚刚放好直起身来,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近到近乎咫尺的脚步声—— 第五节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非常值得庆幸,我看到的是一个中等身高,相貌平平,体态略胖,大约三十五六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死者张玉宝。 那天下午张玉宝的装束就犹如后来他的房东形容的那样,比较讲究,全身不仅都是国际二三线品牌的服装,而且都是当季的新款。 但那时的我还是得出了和那个房东不同的结论——这是一个外强中干,没什么钱的男人。理由要说起来很麻烦,简单说就是多年阅人的经验,跟一个老到的鉴赏家分辨真假古董那样,常常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面对高级仿品,肯定也会有走眼的时候,或者一时判断不清的情况,但这个男人还没那么高级,我自信判断不错。 与此同时,我作为刑警的某种感觉发生了作用——直接地说:我感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还有一点儿轻微模糊的犯罪气质。 这里我所谓的“犯罪气质”不是指人与生俱来的那种气质,而是指当人们临近犯罪边缘时,常常会突然出现的某些强烈情绪反应,还有长期从事某些边缘行业的人,不知不觉的在举手投足间形成的某些独特的行为举止。 对张玉宝的感觉就是后者,在他仿佛很温和友善的表层目光下,却又隐隐暗藏着的那种冷冰冰的审视观察猎物般的眼神儿,还有其他不自觉的表情反应等等因素吧,使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像个骗子,但不是很严重,未必就到已经犯罪程度的那种骗子。 这原因之一是我感觉张玉宝似乎没意识到我是警察,而如果他坐过牢,或常和警察打交道,对警察的气质会比常人更敏感,尤其是我这种干了三十年的刑警,多年职业生涯形成的气质对于一个惯犯来说,会非常明显,由此我想大概平日的张玉宝并不和警察打交道,也未坐过牢,那么是法律意义上的守法公民的概率是最大的。 但我把这类人戏称为“钢索良民”,意思就是虽然未犯罪,但却走在钢丝上,非常不稳定。 现在回头说张玉宝,就如同小偷和警察都具有四处观察人的习性那样,骗子和刑警,也具备一种类似的习惯,见人都忍不住要判断一下对方。 因此张玉宝也以超过常人的专注态度观察了我片刻,带着仿佛是友善的笑,然后,又更友善地冲我点点头。 张玉宝毫不怀疑或者就认为我听到了他和那个女人刚才的争吵,毕竟离多近他是知道的。于是他聪明的脸上又挂上了一种类似自嘲的笑容,然后含糊地说了句类似试探的话: “女人真麻烦。” 略微沉吟片刻,我索性挑明回答: “可不是,我来这儿,就是非得给人找到个东西,已经折腾了半下午了,找不到回去就交不了差。” “哦?”张玉宝颇为理解地笑了,“也是个女人?” “是。”我点点头回答。 要说某种意义上,我这不算撒谎,我确实是为一件少女谋杀案寻找物证而来这里的。 “哼!”张玉宝笑了,露出点儿理解。 “没办法,女人很难伺候的。”我继续说,然后故意皱起眉头,“太头疼了,不知怎么伺候才好。” 然后又做出叹息状,暗自希望能提起这个男人的谈性,彼此攀谈攀谈。 那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本来刚才我还以为是一对普通的偷情者,丝毫也不感兴趣,但张玉宝一出现,倒真正引起了我的兴趣。为什么?因为我感觉张玉宝很像专吃女人饭的那一路男人。而为什么对这一路男人感上了兴趣?实在是因为他们越来越多的和我们刑警打起了交道。 现在我们办的不少案子主角都是这类男人,利用网络啦、交友啦、征婚啦等等手段实施诈骗。这种案子破起来很不容易,原因主要是取证困难。困难的第一点就是不少受害者不配合,甚至你因为别的案子找到她,她都不肯承认自己上当!那你还怎么取证?其次,界定这类案件的金钱关系说是诈骗还是自愿,常常是很模糊的,等能清楚界定时,就意味着相当多的人上当啦! 这种案件对我们倒没什么特别的,但据一些记者说:尽管很多女性拒谈,但其实长期的、潜在的、实际的负面心理影响很大。他们总是希望能用什么方法来尽量杜绝这种现象,因此一般侦破完都会拍成片子,然后在电视上播放来提醒广大女性,可似乎作用也不大。 结果就有一些记者转过头来责备我们警察,好像认为我们没把该抓的人都抓起来,或者说我们没有深入了解问题的本质,不能更准确地提醒广大女性如何避免上当,致使这样的案件屡屡不绝。 我们则感觉被责备得很冤枉。 但且不论到底怪谁,这种事越演越烈倒是真的,而且,关键这些骗子很多外表都极平常,学历也不高,听起来手段也不是很高,但不少战果辉煌,能骗很多钱! 因此也确实令我们感到奇怪,有时闲谈,也时常纳闷儿,要说刘德华、金城武能迷住人吧,大家还都理解,可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也能哄住那么多女人,心甘情愿拿出钱来?有些女人甚至在稀里糊涂中将自己的家庭经济拖入困境?! 所以我曾一直想,记者这点儿责备还是对的,我们对这类罪犯犯罪手法研究得不够深入,如果了解得更透彻,把骗子的伎俩讲得更清楚,没准儿确实能提高防范意识。 但我们有我们的困难,骗子不同于一般的罪犯,更擅长掩饰自己,也擅长以假乱真。一般审讯中,这些落网的骗子都一概尽量显得老实,但却是问十答一,不管问什么都干巴巴地回答几句。 对抗的态度使我们警察,包括那些记者们都很难深度发掘他们的内心。 因此,当我面前可能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时,我的兴趣立刻来了,希望自己能引得眼前这个“钢索良民”畅所欲言,让我正好借此来了解一下某种职业心理和技巧。 接下来,我看到这个引出我职业兴趣的张玉宝微妙地笑了,但还是比较矜持的,带着含糊说: “女人是难伺候些。” 我又瞟了他一眼,索性话说得更明: “不是一般的难伺候!不是故意的,刚才我在这儿找东西,正好听到了点儿对话,是你吧?真本事!唉!我跟你正好相反。” 张玉宝的脸上果然产生说一说的欲望,我相信这个男人开始想说话了,因为: 一、刚才张玉宝虽然做了出乎情理的发泄,但太短暂了,我感觉他并没有充分发泄完,多数人是这样的,如果没发泄尽,只要有机会还是愿意再抖搂抖搂的;二、即使是骗子,有时也会有想不过大脑痛快说话的欲望,因为他们平时谎话说的太多,长期的压抑偶尔反而会激得他们在某种状态下狂说不止;三、我是他的同性,对于他粗暴对待某个女人,不会产生异性那种兔死狐悲、同仇敌忾的愤怒。容易彼此理解,他自然说得放松;四、我无意中已经部分地了解了他的某些情况,同时彼此又绝对陌生,不在一个生活圈子里,那跟我说说,就跟网络聊天差不多,基本属于有聊天之快,无后顾之忧。 “那是你没有掌握女人的心理。”张玉宝回答,神态依然淡淡的,仿佛不愿多谈,但显然跟他眼睛里的友善那样,薄薄的一层而已。 我信心更足,越发长吁短叹起来: “女人的心理能掌握吗?我觉得她们天天变,一会儿一个主意,怎么可能掌握?” 张玉宝的谈性果然有些煞不住了,显出一些“行业宗师”提点门徒的模样来: “那是细节,本质不会变。你不能被女人们牵着鼻子走,越顺着,有时你是越哄不到手,我告诉你呀,泡女人有这四点百发百中:一要钱;二得闲;三要憨大胆;四得不要脸!” “噢——”我装出醍醐灌顶的样子应了一声。 同时心里暗想,这四点中说你有后三点我承认,要说第一点,我看不像。这男人这么说大概是想点拨点拨我吧?但我并不想深入研究关于此领域“消费行为”的问题。而是要研究他这种人如何以此谋生的?所以必须把话头转回他身上。 所以想了一下,我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你说的还真是!呵!要说你还怪有理论嘛!怪不得你的女人要骂才能骂走,真是想也想不到,领教,领教!不过,具体怎么做还得有点儿独特的道道吧?” 张玉宝的脸上果然不可遏止地浮现出得意来—— 第六节 我趁机再次鼓动:“坐下,坐下,说说,咱们之间虽然不认识,可都是男人,也交流交流,我也长长本事,来,来,坐下,坐下说。” 说着,我率先找了个台子作为示范坐了下来,放松下来的张玉宝,像我预料的那样,也在我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然后,他点起了一根烟,在潇洒地吹出一个烟圈儿之后,才带着微微自得的口气说了一句: “女人这东西,其实摸准脾气,好糊弄得很!” 我立刻反驳: “是吗?你这话可跟别人说得完全相反呐,俗话都说‘女人心,海底针’。” “那是,如果你摸不准规律诀窍,就是‘海底针’;可要是摸准了诀窍,那就跟路边的野花,不,跟山上的野草一样,随便你踩。” 说着,张玉宝还使劲儿往草地上跺了两脚,以提醒这“踩”可不是那种“采”。 “噢?”我连连点头,接着追问,“是吗?那规律是什么?不可能光拿钱砸就行吧?” “那当然不行,拿什么砸都不行,女人这东西呀,是越哄越麻烦,我早年不明白这道理,也是很吃过一些苦头的!” 张玉宝的谈性终于彻底被激发出来了,出现了类似成功人士在开始侃侃而谈当下之大成功前,喜欢先忆苦思甜的那种状态。 “那时候我年轻,追女孩子也是很下劲儿的,哎呀,天天做小伏低的,可还不能让人满意呢。怎么伺候都伺候不住,你给她买甜,她说她要吃咸;你给她买咸,她又要吃甜;你甜咸一块儿买了吧?她又说想吃辣了。还有,你对她好吧?她嫌你没骨气;你对她酷吧?她嫌你不温柔。横竖都难满意,而且每个姑奶奶都有每个姑奶奶的脾气,要是一一去满足呀,呵!用不了谈三个女朋友,保证骨头架子都散了。后来我就看透了,人就是贱!不能顺着,得让她们反过来对你好!怎么对你好呢?关键要让她们觉得得到你不容易,让她们觉得你有人争,人是越争越爱争,是草也变宝!女人?你看着平时爱装个温柔,其实掐起架来,比男人还狠还疯呢!” 说到这里,张玉宝停住了,脸上浮现出掩饰在“轻蔑”神情下的得意。 我知道得说句话了。 “因此得了几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是吗?”我故意追问。 “马马虎虎吧。”他回答。 “后来呢?”我明知故问,“跟哪个女孩儿结婚了?” “没有!” 张玉宝带着不屑回答,然后随随便便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说实话,这恋爱呀,真谈谈也没什么意思,就那么几道事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刚见的时候看着好像不一样,可交往交往还不就是重复那几件事?看看电影吃吃饭,说几句情话,偶而买点巧克力,生日情人节送一束玫瑰,最后再干点儿该干的,不能白忙活是吧?可什么都完了,还有什么呢?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人跟人味儿都一样,没什么区别。科学家都说了,男人跟女人的吸引力,好像就是种化学反应,产生一种元素,这种元素呀,大概半年仨月就消耗完了,最长不超过大半年,再往后就没了!我觉得这话真对得很,科学家就是科学家,就是不一样,一下子就找住根儿了!我谈恋爱多了,早年谈恋爱的时候,刚开始都有感觉,可真谈了,不用到半年,大家都淡了,再往后谈,就是强弩,装样子给外人看的。恋爱,什么是恋爱?就是开始时的刺激!” 说到这儿,张玉宝又停住了,就像一个说完一段精彩台词等掌声的演员,或者刚宣读完最新研究成果的学者那样看着我。 我赶快接腔: “说得是,还真是,是那么个意思!” 然后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做出仿佛在琢磨他这番高论的样子,其实我是在想怎么把话题引到他如今的谋生技巧上,想了片刻,决定不绕圈子了: “不过你这话我信,也不全信。”我说,“比如刚才那位,不是要死要活,家都不想要了,非要跟你吗?我看你肯定有特别的道道,是不是得会说点儿好听话什么的?” 张玉宝立刻摇摇头: “嗳,那不一定,什么事儿不能绝对,现在这女的呀,又变了,信实在的。什么是实在呢?比如一二十的女孩儿吧,一般都虚荣,没钱又爱美,要想震住,你得像个大款似的,爱钱的女孩儿要是信了你是大款,那乖着呢。当然有时有的也会装样,但碰见这号的,也没事儿,只管先不理,晾她们一晾,然后随便给点颜色,她们马上就会就坡下驴,以后听话着呢,就怕一不小心丢了你这张信用金卡。而且,女孩儿多数还好面子,不管心里多想能赶快拴住个‘取款机’,但嘴里一般还爱装个清高,不承认喜欢钱,爱说个:‘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有的呢,自以为聪明,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开始也是一副看不上钱的样子,什么也不要。反正甭管出于什么心理,殊途同归,都是开始爱‘绷着劲儿’,泡这样的女孩儿其实不用花什么钱,有时就是一支玫瑰一顿饭就能去开房间了。关键的关键是开始能震住!可这震住不一定是真拿钱砸,除非你阔得不耐烦了,不怕接连砸!要不是这样,那就要‘举而不发’,跟驴嘴前头的红萝卜似的,让她们看到吃不到,保证她们跑得比驴都快!切忌开始就大把花钱,这号女孩儿心里都贪着呢,你往后一退,她就往前一走,嘴里说爱情,心里马上会合计着自己在你心里值钱了,怎么能变得更值钱?就会越来越拔份儿,越来越难伺候,除了花你的钱,还使唤你折腾你。” 说到这儿,张玉宝停住了,开始斜着眼睛看我。 我先是一愣,接着意识到原来张玉宝深信了我刚才故意引他误会的暗示了,正在等我对他的点拨表示表示呢,连忙又赶快点头接腔: “哎呀,有道理,真是什么事儿都不能蛮干,唉!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现在是作了病根,我看是不行了。不过算了,刚才我还想呢,东西也找到了,我的劲儿也没了,回去就结束,彻底结束。而且现在我对一二十岁的女孩儿也没什么兴趣,跟你说的似的,小姑娘刚看见觉得鲜亮,可真要认识几天,不过那样!也没得话说,感觉跟白开水一样,而且太任性,我已经受不了了,现在想想——” 我暂时停住了,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至少是中年女性,又想到张玉宝如果以此谋生,那么他交往的女性应该最看重经济实力,因此那些女人在年龄上的跨度应该是比较大的。 “嗯,”我接着说,“我倒觉得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女人也不错,那些女人有点儿生活经历,见识也多些,一般也不那么任性,相对温柔吧?再者,别的好不好吧,至少能说说话。说实话这段时间我一直想这个事儿。刚听你一说,这里面道道这么多,还真得琢磨琢磨,这回遇见你了,也是有缘,你给我说说这些年纪的女人,一般怎么做比较合适?下次开始就能走对,免得浪费时间穷折腾。” “怎么合适?还是实在!” “噢,实在?”我反问一句,心说你这个骗子还口口声声说实在?肯定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实在”的“实在”,而是“骗的实在”“实在的骗”! 我虽然这么想,但嘴里还是一本正经地接着问: “怎么个实在法呢?” “就是实在,一种是真实在,有什么说什么;一种是装实在,不是装好,有时候把自己刻意说差点儿可能还更好。” “噢?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里头就有讲究了,三十多四十多的女人,一般都知道自己不能跟小姑娘比了,有的还受过感情伤害,比如丈夫有外遇;或者自己曾当过第三者,但当来当去没转正,只当出一肚子悻悻的那种。总之落单时间比较长的那类女人,总想有个家,对于条件太好的男人,反倒不敢信,觉得不可能把握得住,总觉得找个老实本分、条件差点儿的男人还能控制得住,因此更喜欢这样的,所以遇到这样的就是显得老实。而且,这种女人除了有点儿小钱,还一般都有点儿小聪明,她问你是哪儿的,你是农村的就老实相告,问你收入,你就说没有,她还觉得你真诚。回头你给她蹬了,她还觉得是自己蹬了你呢。还有种自己有老公的女人,这也分几类,一种是老公窝囊没出息,她总觉得自己怪了不起,心里老不安定吧还没什么人搭理,所以你只要多瞄她两眼,顺着她的心意说说话,一般就特别满足,容易上钩的很;另外有种女人是老公各方面都不错,可惜现在不错成人家的啦,虽然不离家,可也是个摆设,这号女人心里空虚,手里钱多,稍微矜持些,还是那方法,顺着她们的心思说话,还有一种——” …… 就这样,这位张玉宝先生给我批讲了一番“征服女人论”,谈话基本上就是这些内容了,再接下来就是重复,但这位张玉宝先生确实越说越找到了“情圣”的感觉,在重复中越说自己能耐越大,状态多少有些像过去那种既留恋过去,又聪明地知道该“金盆洗手”的“交际花”那样,喜欢越来越夸张地与人以表面痛苦、内心自得的口吻说道说道当年的“征服男人史”。当然,这位“情圣”张玉宝先生是个男人,因此毋需装样,所以全然是自豪! 反正后来我就没有听到什么新内容了,从张玉宝的讲述里看,他征服女人的招儿也简单到极点,无非是先关注,再搭讪,接着采用屡见不鲜的送花呀、吃饭呀等等手段,反正一到一起吃饭基本就是搞定的时候,再接下来是否就是开口借钱他没说,我也没问,因为他对此还怀有警惕,而我也并没有取证抓他的打算,因为从他的谈吐中,我认为他甚至不能说是骗子,他只是善吃“女人饭”而已。 再接下来,张玉宝就是反复重复他的“光辉业绩”,并在重复中越来越发现自己魅力非凡,情绪高涨,最后不止一遍地告诉我:不是自吹,对于女人,他现在是无往而不胜。而我则在发现实在听不出新内容后,就找了一个机会打断了他,以天色已晚为借口尽量委婉地告诉他,我们需要惜别了! 然后,我感到我们各自都带着愉快的心情从东山公园分了手。 之后,我就再没见过这个男人,如果不算一周前从幻灯片上看到他的尸体的话。 第七节 听我讲完,小冯的注意力一时从案子上移开了,嘴里发出说不出是好笑还是羡慕的感叹声: “哎呀!看那死鬼人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没想到生前还是个‘情圣’呢,日子蛮潇洒,现在看这么早死也不冤了。你还别说,郭支队,我们发现死者手机使用频率特别高,估计每天都得耗光两块电池,电话号码有重复的,但大多不同,现在因为主要精力决定放在死者妻子身上,还没有专门梳理这条线索,照这么看,估计全是不同女人的。要是这样,你说,郭支队,听起来他也没什么高招呀,长得也一般,其他什么都不是,怎么就能这么成功呢?做到无往而不胜?” “无往而不胜?”我反问一句,见未婚的小冯一时羡慕得忘了案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用笔敲敲桌子,“既然你说到‘无往而不胜’,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外国的,呵!战果比张玉宝还辉煌呢。” “真的?” “当然,是个真实案子,发生在美国,时间则是在几千美元都是一笔不小财产的那个时代了。案子开始的时候很平常,话说一个姓科丽冈的近四十岁的女警察去芝加哥警察总局报案,说她丈夫两年前死了,给她留下了八千七百美元。在大约一个月前,她参加了一个由约五百名寡妇、离婚女性、老小姐构成的晚会。那个晚会结束后,外面下起了雨,这些女人因为是参加晚会,个个一身华服,面对下雨,自然都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个六十来岁彬彬有礼的先生走上前来,表示要送她回家。那个男人花白的头发、滔滔不绝的口才、殷勤的态度都使这位科丽冈太太感到放心而满意。当到她家门口时,那男人给她一张名片,名片上说明,这位先生姓恩金尔,是个好莱坞导演。与此同时,这位恩金尔导演还请求科丽冈太太允许他能给她打电话。科丽冈太太十分慷慨地答应了。接下来当然就是约会了,令科丽冈太太印象极其深刻的两点是:第一,在饭店约会时,‘恩金尔导演’完全像个老吃客;第二,结账时总用一百美元一张的大钞。再接下来事情就更美妙了,‘恩金尔导演’非常殷勤,体贴入微,每隔六小时就给科丽冈太太送一束鲜花,当他们第一次在旅馆约会时,除了一贯的殷勤,‘恩金尔导演’甚至吻了科丽冈太太的脚趾头,至于其他的,就不用说了,反正他们很快谈到了结婚,但结果,在骗走科丽冈太太那八千七百美元后,‘恩金尔导演’销声匿迹了。” “哇!”小冯忍不住怪叫一声,“又一个骗子,专骗女人的那种,可这种案子可不好查,也不好证明,真抓住了,你说他是骗,他说你是自愿,打不完的口头官司。” 我点点头: “是呀,这种案子中国不好办,美国更不好办,不过接下去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家地方报纸登了这段新闻,不起眼,可还是引起了注意:一个自称恩金尔太太的人到底特律警察局报案,说很高兴自己的骗子丈夫还活着。那是发生在六年前的事儿——她浪漫故事的开始和结果均与科丽冈太太相仿,我就不重复了。从这个恩金尔太太身上,警察唯一比较新的收获是:恩金尔太太不认识丈夫任何一个亲戚朋友,同时,也没有恩金尔先生的照片。当然他们一起拍过照,可说来奇怪,她给恩金尔先生拍的照片全是模模糊糊的。仅有这些信息,警察当然还是感到有些棘手;但再接下来,新情况接踵而来,又一位来自辛辛那提的女士自称‘恩金尔太太’,她上当则是二十五年前了。当然故事几乎翻版,没什么可说的了。几个星期后,经过资料汇总,共有四十九位妇女分别到四十九个警察局报案。共同特征是——这些女人大多是寡妇或离异女性,身份和年龄各不相同,但都有一点儿财产,都和这位殷勤男士办过正式的结婚手续。” “哇!”小冯发出更大声的怪叫,“真厉害,我现在就一个女朋友还搞不定呢,厉害,厉害!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下警察可以下力抓这位‘恩金尔先生’了,有这么多结婚记录,到时候就是美国的律师也狡辩不了。” 我笑了: “当然,别说警察,被抓住后,连‘恩金尔先生’自己都没有费力狡辩。他毕竟是个吃脑子饭的罪犯,知道什么事儿骗得过去,什么事儿骗不过去。因此在抓获这位恩金尔先生后举行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面对一位记者质疑面前这位头发雪白的老先生是不是真的‘恩金尔先生’时,那位恩金尔先生反而主动替警察澄清质疑,立刻郑重声明,此刻的他,就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恩金尔先生!” 小冯哈哈大笑。 “不仅如此。”我继续讲道,“认清形式的恩金尔先生还很痛快地告诉警察,除非不得已,他绝不会结婚,他更喜欢那些没和他结婚的女人,因为那些女人给他带来的麻烦要少得多。当然,恩金尔先生也很愉快地承认他骗的女人远远超过四十九位。也许意识到自己再也吃不了原来那碗饭了,聪明的恩金尔先生索性寻找另一种满足:警察局估计他七十三岁了,他自己则洋洋得意的声称其实已经八十岁了。” 小冯越发大声笑起来。 我接着说: “有记者曾问恩金尔先生‘唐璜’生涯的秘诀是什么?因为人们太好奇了,主要是记录惊人,恩金尔先生四十岁时,骗一个女人要花六个月,或更多的时间才能达到目的。可从他快到六十岁起,一般只要花一个月时间基本就能十拿九稳的获得那些女人的心和全部家私。不过对这个提问恩金尔先生先是断然拒绝了,说:‘一个商人是不会公开他的生财之道的;一个淘金者是不会讲出发现金矿位置的方法;一个高级厨师是永远不会公开使他成名的特殊烹调法的’。记者们听完后大为遗憾,不过也能理解,决定尊重恩金尔先生独享他的成功秘诀。但等人们真的放弃不问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恩金尔先生觉得这让他赚了几百万美元的秘诀自己已然不能使用,又没有后代可传授,不舍得此秘诀真的陪他孤单单上天堂的缘故,或者也许就是简单的虚荣心,无女人可骗的他,表现能力又转了向,喜欢向身边的人吹嘘自己的伟大战绩。比如被抓后的恩金尔先生虽然已经相当老了,却仍然努力保持翩翩风度,语言风趣、多才多艺,画画、下棋、玩牌、弹琴、唱歌,都会一手,尤其是唱歌,据说他嗓子不错,歌声把狱卒都听迷住了。反正一直靠默默骗人发财的恩金尔先生在被捕后尝到了被关注的甜头,可能迷上了这种滋味儿,终于熬不住了,最后很快他自己倒主动公布了成功秘诀——” 说到这儿,我停了下来,笑着问小冯: “你能猜出这秘诀大概内容是什么吗?” 第八节 一直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冯被我问的一愣,接着挠挠头又笑着摇了摇头: “猜不出来,不会很复杂吧?” “当然。”我回答说,“你不是想学吗?简单极了!听好了,恩金尔先生的‘迷魂汤’就这么几点:奉承、拍马,外加离奇的故事。如果想多知道一点儿,恩金尔先生还作了一个小小的补充,他说:‘我逐渐加大了分量,永远不要怕言过其实。’好了,就这么多,这就是恩金尔先生成功、并越来越成功的全部秘诀了!” 小冯又愣了一会儿,接着失声大笑起来: “果然简单,也是箴言,女人就是信好听话,多肉麻都不嫌肉麻。” 望着大笑不止的小冯,我慢吞吞地反问一句: “你真的觉得仅凭这个,恩金尔先生就能如此成功吗?” 一直大笑的小冯不笑了,停了片刻,反问我: “郭支队,你认为恩金尔先生撒了谎?” 我笑了笑: “哦,不,我相信恩金尔先生公布的秘诀,这句话堪称洞悉人性,会用它的人,一定很能兜得转,但如果想像恩金尔先生能行骗几十年,到八十岁才像个传奇人物一样被捕,获得算得上善终的结局,说是仅凭这个,我并不太信,因为掌握起来并不太难,虽然对于正常人来说,也许一时做不到那么厚颜无耻,但骗子和无赖常常天然具备不要脸和憨大胆、翻脸无情的素质的。骗子们都做得到,但他们的下场却很少有恩金尔先生这么幸运,比如我们的‘情圣’张玉宝,这不全是偶然,所以我觉得这个秘诀重要,但这个秘诀背后的保证更重要。” 小冯歪过头: “你是说恩金尔先生还有独有的素质?” “对,典型的成功素质,比如:眼光!要知道拍马屁管用,可也不是一个人拍给谁都行,拍不好,马屁就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只有给对人了,才能事半功倍。而恩金尔先生无疑眼光精准,能从聚满几百名寡妇,老小姐的大厅中一眼瞄中我们的既不是最年轻,也不是最老,既不是最有钱,也不是最穷的科丽冈太太作为目标下手,这能耐就跟精于市场定位的商人一样——比如,懂得适可而止。我相信当晚那么多女人中和科丽冈太太类似的一定还有,有些骗子就会恨不得一网捞尽,但恩金尔先生没有贪心大发,同时对好几个猎物出击,而是专心致志。这就减少了骗局在行进过程中穿帮的可能性,不仅保证了成功骗钱,还能保证安全消失。比如,始终不忘目的。恩金尔先生始终没忘自己是玩‘空手道’的,花招不会长久,所以一旦得手,立刻消失,绝不会拖泥带水,这就使即使有人报警,受害者提供的信息也过分简单,不利于抓捕。而最关键的,是这种常年保持的自知和警惕性,这可是非同寻常的素质,对不对?” 小冯耸了一下肩膀: “倒真是!很多骗子都是因为过分贪心或者慢慢大意而被抓的。” “是呀,”我回答说,“大多数人太容易被一时的成功冲昏头脑,忘乎所以,比如我们现在的‘情圣’张玉宝先生,网就越撒越大,还说什么追女人‘无往而不胜’?——我敢说连数年连续赢得女人‘梦中情人’称号的金城武,还有什么比一个大企业还创汇的韩国明星裴勇俊,都不敢这么自夸!上当也是一样,人人都可能上当,但不会人人都上同一个人的当,更不会人人都上同一个人的同一种当!所以,当张玉宝忘了保证他曾经成功的要素,任意扩大化,超出能力之外,那他的下场的悲惨几乎是必然,因为他的网撒的太大,身陷的时间又太长,局面就会渐渐变得不可控,小树林里的争吵就是最好的例证,不过——” 说到这儿,我突然拍了两下手,然后笑着对被我忽然的掌声弄得一愣的小冯说: “就破案而言,倒是个好事!让我们回到主题吧,由于张玉宝交往广泛,所以即使假定他家属那边暂时查不到有价值的信息,深入调查他以前认识的女性,也一定会有各种线索的。” 被我提醒回来的小冯有些不好意思地歪过头,模样看起来想赶快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又呆想了一会儿,他表情又变得有些失望: “郭支队,说起来你讲的那些好像确实和本案没什么关系,张玉宝说话虽然过分,但毕竟过去了那么久。” 我点点头: “我也这么看,所以在上次专案组讨论会上没谈这件事,一是觉得关系不大,如果当时发生什么情况,那个女人的嫌疑自然比较大,因为羞愤之下很容易失控,但事情过去这么久,情况也变了。二来关键是我也没见到那个女人的脸,也没听出来她和死者到底什么关系,什么都不知道,说了也是无从下手,反而影响你们正常的破案思路。今天给你谈谈一是你问到了也算提供个思路,但也不用太考虑具体那个女人是谁,关键是提供一个从侧面判断张玉宝性格的线索。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从张玉宝以前的生活方式看,死于情杀的概率是较大的。不过既然说到案子,我想问问你,你见到张玉宝的妻子了吗?” “见了一面,”小冯回答,“昨天那个女人来认尸了,但对我们关于死者的询问她一概回答不知道,只是说死者不仅已经离家两个多月了,而且死者离家前她就和死者分居四个月了,所以她关于死者的近况一概不知。说真话,我们觉得她很可疑,表情也不太自然,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太多追问,想先从外围调查一下。对了,郭支队,说你神也真的神,可真应了你刚才的话了,要说吹牛真是吹牛,张玉宝还自称对女人‘无往而不胜’,看他自己,结婚才一年,分居就半年了,还被老婆赶出了家。一点不假,还有,死者老婆自称是三十四岁,我看那样子跟我家隔壁一个三十七八的嫂子差不多,模样比人家还凶,还不如人家顺眼呢。要是这‘情圣’都交往这样的女人,还真是没多大劲儿。哈哈哈——” 说着说着,小冯忍不住快意地笑了起来,但只笑了短短的几声,又突然收住了笑脸,以一种职业本能的警觉盯住我的脸探询地问: “郭支队,你是不是认为死者的妻子有什么问题?” 第九节 我从半沉思中回过神儿,连忙冲小冯摇摇头: “不,不是,死者妻子是谁我都不知道,怎么能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呢?” 小冯没有放松: “但郭支队你表情显然是有什么想法嘛。” 略沉吟了一下,我点点头: “是有一点儿想法,因为仅从常理的角度,我总觉得死者和妻子的关系僵得这么快有些怪,不管怎么说,死者还是一个研究过女人心理、善于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而且因为以前他吃女人饭,更应该是个会屈己从人,至少暂时能如此的男人,也不会对女人性格脾气全无眼光,那么他的婚姻——” 我又停住了,斟酌着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比较好。 “——应该会比较幸福。”小冯替我接了下去,“因为死者善于判断女人是什么脾气,又会哄女人。郭支队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不,”我连连摇头,笑了,“其实我并不看好死者的婚姻,事实上,在那天和张玉宝分手的时候,想到无意中听到的他要结婚的信息,那时的我就为这位‘情圣’未来的婚姻捏了把汗。” “为什么?”小冯问,既纳闷儿又好奇地看着我:“郭支队你怎么那么神,连这都能提前看出来?” 我赶快摆摆手: “什么神?我可不是断定死者婚姻必然怎样,只是说从大概率推断而已,你不明白主要是小冯你还没结婚,所以对婚姻不了解。过日子和谈恋爱不一样。要我看,谈恋爱看着再浪漫,更多的还是出于人的原始本能,跟动物求偶差不多,也是引吭高歌,抖擞羽毛,比比各自的爪牙,多数物种的公的之间常常还要先狂打数架,反正总之都要闹腾一番的。别笑,我这样说可不是小看这些事,这是生命最原始的力量,也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力量,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也不为过。这事儿从动物来看,能感受大自然的奇迹;从人来看,每个闹腾过的当事人都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当时甜也罢,苦也罢,再难受,再干傻事,过去后回头看,多数还是甜滋滋的,觉得当时的罪受得值。” 小冯听得嘿嘿笑了起来。 “但另一面,”我继续说道,“人和动物还是不一样的,这不一样我觉得就是人的生存能力更强,不会跟动物似的,仅仅被动地适应自然——人这东西相对还是比较走运的,不用天天,至少不用人人天天为下顿饭发愁,因此更有劲探索和创造,不然我们也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冬天暖气,夏天空调。鸟嘛,年年南来北往就是为了继续活着;人呢,东奔西走一多半是为了折腾,纯折腾!说是为生活,更多是图个高兴。就这么着精神还富裕得很呢,有些好武的呢,就琢磨着怎么能制造些冷热兵器好把同类杀害的更快点儿;有些好文的呢,就画画画儿,唱唱歌,创造点儿艺术愉悦自己和大家。说来说去吧,除了物质需要,对精神生活的需要更多。” 小冯笑得越发厉害—— “那么具体到婚姻上,抛却特别艰苦必须凑合过日子的那种——普通人家真正想把日子过得好,也总要有点儿精神能力,怎么说呢?如果说恋爱产生的是满足生存的五谷杂粮,可接下来,一旦一起过日子了,好比米面满仓,吃喝不愁了,那就不能还保持老一套,至少得有把这五谷杂粮酿成酒的本事才能更长久地醉住人。更好一点的,能有些艺术能力,那更让人觉得有滋味,真正舍不得。我告诉你,小冯,假定说谈恋爱是生命的本能,过日子就是后天的艺术,后者虽然没有前者的激情,但前者也没有后者的韵味儿,激情胜在有劲儿,缺憾在时间短,简单,没太强特性,张王李赵都差不多;韵味欠在缺第一眼刺激,但胜在能把人拖住沉进去,觉得独一无二与众不同。要不我们为什么现在还读古代的诗词歌赋,鉴赏古玩字画?还有那些多少年前的戏呀、歌剧呀、交响乐呀现在还唱个不完,世界各地博物馆、电影院门前的人,可不是被人拿枪逼过去的。日子过艺术了,那滋味不会比谈恋爱差。” 小冯终于大笑起来: “郭支队,让你这么一说,一起过日子岂止不比谈恋爱差?都过艺术了,我看还更好呢!” “我不是说更好,是各有千秋,两种滋味谁也替代不了谁,做人二者都尝尝最好,千万别一头不占。” 小冯依然笑个不停,我瞄他一眼: “小冯我知道你笑什么,一是不好意思反驳我说这是两码事!——普通人过日子跟艺术连在一起好像扯得有点儿高。二是觉得日常夫妻满眼见得都是抱怨凑合的,哪有我说那么好。不错,比成艺术是有些高了,准确地说两个人的生活过和美了,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独特乐趣;至于第二点,那跟艺术品也是一样的理,留存到今天被公认的艺术品都是历经时光,沙里淘金筛出来的,万里不留一,但再少,也有,你眼睛要光看淘汰的那部分,因此认为所谓艺术都是瞎扯,得出的结论肯定不对。同样的,怨偶再多,也不能否认就有恩爱夫妻,神仙眷侣。你可千万别信这个自封‘情圣’张玉宝的歪理论,真信了你将来结婚后日子准定往瞎里过,切切实实地应了那句‘婚姻是恋爱的坟墓’那句话。” 小冯越发笑得厉害了。 他那不信的笑让我也辩论得来了劲儿: “你还是不信我的话,那再跟你举个例子,我们普通人可以说没别的选,只能跟老婆过,被迫的。可皇帝不会吧?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按说他们后宫里服务的女人最多的隋炀帝有十五万人,比较少的也有几千,多数都有好几万,可除了喝得醉醺醺由着羊车拖到哪儿算哪儿的晋武帝司马炎和少数一些帝王外,绝大部分皇帝都有专宠的妃子,当然未必是一生到头,可很少短的不超过一年两年的,很多都是一二十年,甚至以一方的死亡为结束。这不就最有力的证明了什么张玉宝引用的不知哪国的‘科学家的结论’显然不对吗?” 小冯那种不信的笑终于停了一下,似乎被我举的这个反证说住了,我说: “正是听了这位‘情圣’的高论,我才感到这位‘情圣’的婚姻前途恐怕可虑!” 小冯这会儿彻底不笑了,认真了许多: “为什么?” 为什么?——这对我是个条件反射的感觉,但真要解释却还不是一句话能清楚的,想了一下,我尽量解释说: “怎么说呢,我年轻的时候喝过一种叫做‘橘子汁’的饮料,甜甜的。那时我们觉得很好喝,但现在早淘汰了。为什么淘汰?因为那种‘橘子汁’不是真正的原汁橘子汁,而是‘三精水’,香精、糖精、色素加点白水勾兑的。——但这种饮料被淘汰,并非仅仅因为我们健康意识提高,主要还是跟口感有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喝上真正的原汁饮料,自然就喝不下那种‘三精水’了,觉得甜得发苦,口感不正。这位张玉宝张‘情圣’就类似这种‘三精水’,他打天下的手段类似程咬金的‘三板斧’。当然,作为他以前的生活方式,‘三精水’也罢,‘三板斧’也罢,其实都已足够了,或者说非常合适,因为他总是面临饥渴的陌生人,而且频繁更换,所以就要突出强调口感。但问题是,现在他要结婚了,好比流动摊贩改成固定商家,那就意味着商业模式需要转型了,首先肯定要提高产品质量,增加一些花色品种等等吧。可你听他的高论,同样是‘三板斧’的他,我得说他可没有程咬金的头脑智慧,知道该下皇帝宝座时就赶快下。这位张‘情圣’这么多年对情感的认识还跟他二十来岁初谈恋爱的结论一样不说,还以这结论为世间唯一真理!——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得意,到后来对自己的结论佩服得恨不得改行当‘情感教授’讲学去。以这样的想法过日子,真要是未来日子过得艰苦,也就罢了。可你想想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人们精神要求也更高,没有内核,仅有那表面的几下子浪漫招数,多数人很快就腻了。” “所以你觉得他的婚姻生活不会很好?”小冯深思地打断我。 我点点头: “对,而且,我个人认为能让张玉宝收手准备结婚,多半跟过去的‘交际花’一样,一定是选了一个物质方面不错的人托付终身。但物质越好的人,精神要求相对会越高。如果那个女人自己物质条件好,但不会制造婚姻情趣,肯定指望自己的另一半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跟我们虽然不会拍电影,可不耽误要求导演必须拍出我们爱看的东西差不多,可这位张‘情圣’不仅只有老三招,关键还自以为是,虽然是吃‘软饭’的,但为过去的成功自满,骨子里再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两者相加,那他婚姻的未来,你想想,反正我抱不乐观态度。” 小冯眨眨眼睛: “既然这样,那郭支队你还为什么怀疑死者老婆呢?” 我摇摇头: “因为他们夫妻两个翻脸太快了,虽然我不看好张玉宝婚姻的未来,但‘三板斧’上阵打仗也不是全无用处,是能抵挡一阵子的。再说死者和死者妻子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冲动结婚,冲动离婚。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做事按常理会谨慎些,为什么这么快翻脸呢?所以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有其他隐情促使他们这么快翻脸呢?” 小冯愣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明天我们要去死者家里了解一些情况,郭支队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看吧。” 那时我手头的案子正好基本处理完了,余事可以交给其他人做,小冯的建议让我心动了—— “好。”我一口应承,“明天我们一起去,我也去看看我们的‘情圣’‘嫁’给了一个怎样的人?” 第十节 第二天下午,我和小冯前往死者张玉宝妻子的家里。 准确的说是死者妻子母亲的家里,因为据死者妻子说,由于她妈妈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一直住在母亲家里照顾。 死者妻子母亲的家在南郊一个前些年兴建的别墅区里,车刚到别墅大门,小冯就笑着对我说: “郭队你判断真准。” “什么?” “你推断死者会选个物质条件不错的女人结婚。” 我笑了: “这太简单了,你想想,死者那时给我谈话时是什么口气,深陷恋爱中的人会那么说话?有情跟没情,连抱怨都不是一个味道。死者纯粹一副对爱情腻味的样子,既然没感情,又是身无长技吃软饭吃惯了的男人,他选老婆会选什么样的?很简单的推断嘛!” “要说这个推断出来是不算难,可郭支队你别的很多案子推断也准得吓人,而且好像有的也没什么必然性。” 小冯像局里很多年轻人那样,总以为我有什么秘密绝招,因此逮住机会就问: “哎,郭支队,难得我今天跟你出来,给我点拨点拨,有什么秘诀没有?” 这种话现在我常听,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诀,不过那天我还是笑笑,回答说: “秘诀?有啊。” “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七个字。” “哪七个?” “处处留心皆学问。” 小冯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什么,一点儿不骗你,我这秘诀可不是恩金尔先生的秘诀,实在得很。除了我们相关的专业要狠下些功夫外,平时要爱操闲心,什么事儿,什么行业都操心,不用精,但一定要有基本常识,日积月累,行行都知道点儿。一到死亡现场,你就不仅能有法医的眼睛,还能看到法医眼光之外的东西。所谓破案快,就是常识够多够广够跟得上时代,不用对每个线索都像电脑似的平均分配力量一一排除,这些知识能入到你骨头里,自然而然的就能够抓住重点线索,很多时候选某个线索说出来道理很不充分,可常常对,这对就对在常识和感觉上。”<dfn>http://www?99lib?net</dfn> 就在这边说边观察着从别墅区里进出的人们,包括保洁、保安等等工作人员的过程中,我们来到了死者妻子母亲的家门口。 死者的妻子也姓张,就叫小张女士吧。 在小张女士母亲的家里,我见到了五个人,全是女的,除了小张女士,其他四位分别是小张女士的母亲、小张女士的五姨、小张女士的大姐、小张女士家的保姆,这几个人我就分别叫做张老太太、张家五姨、大张女士、张家保姆吧。 这一屋子五个女人年龄各异,可要我看,最顺眼的却是年龄最老的张家妈妈。其他几个,没法儿形容。 不知是不是因为牵扯到案子,小张女士的神情一直很僵硬,再配上她那副本来就略显男性化的平凡模样,说不出来的有些艮艮的劲儿,透着个既不在乎又很防备的架势,总之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样。 她的姐姐大张女士呢?气质又完全相反,尽管能看出她在与时间做伟大斗争的努力,但毋庸置疑,大张女士的脸还是告诉我们,它来到世间已有四十多年了。大张女士的气质要女性化得多,而且似乎希望体现出更多的女性化,但令我对她的外貌感到不舒服的倒不是前面那些因素,而是她气质的一面,那种嘀嘀咕咕的不乏小聪明的是非女人劲儿,这大概已是深入她骨髓的个性了,所以无法从外貌上抹掉。在我的感觉里,总感到她的面貌、语气、举止都多少有些做作。 张家五姨则又走了另一个极端,虽然一直坐在张家妈妈的旁边,而且对姐姐拿这拿那的要求都是一一服从,像个尽心的护士,但面容实在峻厉得厉害,跟外国电影上五十多岁凶恶苛厉的老修女差不多。 张家保姆同样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沉默寡言,从去到走,我们没听到她说一句话。从外表上看,除了不乏小人物应有的心计外,没有其他感受。 只有张家妈妈,这个看来大约七十来岁的老妇人,身上洋溢着祖母般的吸引力,令人感觉亲切舒服。 张家妈妈一头银发,偏胖,但气色偏黑,身体看起来也不太好,但尽管看起来有些病怏怏的,可在亲切衰弱中还能让你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有见识——有主见的当家老太太气质。 见到我们,张家妈妈也确实不像一般人见到警察那样拘谨紧张,她非常大方,像招呼家中客人那样先热情地请我们坐下,然后一边招呼我们喝茶一边寒暄般开口叹息自己的身体,三言两语中使我们得知她已经有了十六七年的糖尿病史,这几年并发症都出来了,所以状态很不好。以前离不开保姆,这次犯病,更是拖累了全家人,除了两个女儿,自己的小妹子也不得不来帮忙照顾自己,还自嘲地说自己这个老废物这次多亏了两个女儿孝顺和妹妹的体贴,寸步不离的照顾才渐渐恢复,因为她实在太麻烦了,把家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忙得脱不开身等等之类的话。 虽然仿佛扯得很远,但我们都听得出来,张家妈妈这个老太太表面的唠叨中其实大有含意——暗示我们她的小女儿这两个月忙得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到死者的意思。 接着,在这段不算短的家常后,张家妈妈借口要买个什么,把小女儿,也就是小张女士支使了出去。 我和小冯都耐心地等着,知道这个老太太并非言不及义的碎嘴子,到该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的。 果然,小张女士刚一出门,张家妈妈,就立刻给我们一个亲切的笑容,那意思非常明显,她要把话题扯回案子了—— 第十一节 事实也确实如此,笑过之后,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警察同志,我这个小女儿你们也见了,看着好像是个大人,其实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最单纯不过了。” 我听得笑了,这是一般父母最爱为儿女表白的话,含着爱怜,也含着希望他人也能如自己那样包容孩子。——当然老太太的话倒不全是闭着眼瞎讲,小张女士的外表颇成熟,但这次我一见,尽管没说什么话,但是从举止、眼神间还是感到这个面貌不年轻的女人保持着近乎小孩儿的任性,那种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的劲儿头,——母亲眼中也许还是可爱吧?只是给外人的印象,真是不怎么样。 小张女士能够如此,估计跟张老太太的宠爱和事事帮助解决有关。比如这次吧,事涉杀人案,常人一般都会尽量自己接受警察的询问,避免把家人牵扯进来。小张女士则正相反,掉头回家,让正在养病的妈妈为自己解释。 不知是不是看出我笑的含义,那个看来不乏世俗聪明劲儿的大张女士在一旁开口了: “那还不是你宠的,妈,要是早听我们的,小妹怎么会跟那个草包结婚,又怎么会牵扯到人命案里,又要去认尸,又要被盘问,现在人家警察还登门调查了。” “好了!”张老太太打断女儿的话,嗔了一眼,“你总说这些‘事后诸葛亮’的话干什么?” 大张女士显然早已不满妈妈对妹妹的偏爱,因此立刻用带着无法掩饰的嫉妒口吻抢白说: “怎么‘事后诸葛亮’了?——我事前没说呀?小妹结婚前像献宝似的领给我看,我当时就对小妹说,这男人不行,就是个草包,不,是个吃软饭的!过后有没有赶快告诉你?让你阻止小妹结婚?——还我们‘事后诸葛亮’,这屋里的当初谁没有劝过?从刚开始谈,五姨就劝过小妹,小妹不听,还非要和这个草包谈,后来连王嫂都劝过吧?你都忘了?——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宠你的‘老小’,心肝宝贝,喜欢事事依顺她,不听嘛!现在才弄成这样。” 张老太太脸色有些不快了。 也许是看到姐姐的脸色变了,那位一直沉默的张家五姨开口了,粗声粗气地批评外甥女: “好了!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不知道你妈身体现在不好啊?非要抢白她,顶着她?总说我大姐不待见你,你看你那‘得理不饶人’的劲儿,招人待见吗?” 大张女士冷笑一声,同样非常不满地横了她五姨一眼: “哼!不招我妈待见又怎么样?反正她从小都不待见我,最待见你和我小妹,是不是?哼!” 说到这儿,大张女士的声音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了: “我也没你们的福气能靠得上我妈,能吃能拿的,所以我也不打算靠我妈一辈子,我呀,招我老公待见就行了。” “够了!”张老太太的脸阴沉下来,声调不高但口气颇严厉地冲大女儿嚷了一句。然后又借口要买个什么东西,把显然被憋得仿佛喉咙里塞了个大核桃的张家五姨支了出去。 接着,张老太太又迅速回复正常,给我们一个歉意的笑,又说: “唉,警察同志,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个大女儿说话一贯刻薄,都怪我把她惯坏了。” “你可没惯坏我!” 大张女士立刻反驳,显然并没有把妈妈的严厉放到心里,又抢白一句: “要是惯坏了,也会被草包迷住,最后把警察,还是刑警,都招来了。” 这次大张女士的抢白似乎真把张老太太惹生气了,她狠狠地瞪了大女儿一眼,然后沉着声音说: “好,好,你说得好,我不跟你扯了,现在你上楼帮我整理一下衣服可以吧?” 看看张老太太真正严厉起来的脸,大张女士可能终于有些怯了,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大女儿走了之后,又停了片刻,张老太太神色恢复了正常,然后又冲我们笑笑: “我这俩孩子没一个省心的。” 我也笑了笑,看来这个富裕之家和小户人家一样,也有姐妹间的嫉妒和烦恼,大概也不乏经济上的原因。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反而好,因为不会互相包庇。当然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因此我接过话头转向了案子: “我们还是谈谈死者张玉宝的情况吧。” “唉!”张老太太先叹了口气,然后款款说道: “张玉宝什么情况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你想他统共也不过和我那老姑娘结婚半年,之后就闹离婚,分居也两个月了,之前我都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最早见他,是直到结婚前,我姑娘那时才领回家,我看了看,感觉不是个杀人放火、胆大妄为的主儿,就问也没问,随他们结婚去了。结婚后那人倒来家多了,我也没什么特别感觉,觉得跟我大闺女说的似的,没什么本事而已。至于其他的,张玉宝在外面有什么,跟谁结过什么仇?我真是不知道,也不光我,我敢说我小女儿也不清楚,要是清楚,她会跟这样的男人结婚?唉,我那小女儿看着是个大人,其实跟孩子似的,胆小,没什么心眼儿,最实诚了。也算被我惯坏了,有什么事都回家说,她是真不知道,不是我老婆子袒护女儿,真的,你想她见警察还害怕呢,哪有胆量敢干什么犯法的事儿?” 我听得忍不住又笑了,真是奇怪的辩解逻辑,父母的逻辑!不过老太太把话说成这样,我也不打算就此问题再追问了,因此换了个问题问道: “对了,他们这么快就闹离婚,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不愉快呢?” “没有没有,警察同志刚才你们也听见了,我们全家都反对,我小女儿开始也是被爱情蒙了眼,所以死活要结婚。等真过了日子,人一冷静,也就看出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人干什么都不比过去,爱思前想后的,他们现在干什么都凭感觉,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散,并没有什么。” “噢!”我点点头继续问,“刚才听你大女儿说大家当初都反对,没想到你这个当妈妈的倒这么豁达,我相信你阅人的眼光不会比你女儿差呀?” 老太太看了看我,突然笑了,很睿智的那种笑。 “想来你也是有孩子的,这位警察同志,”张老太太直言不讳地说道,“不过大概还小,没有我这烦恼。在你们这些‘明人’前我也不说暗话,说穿了吧,我能看不出那是个‘绣花枕头’?可那又怎么样呢?也确实是我大闺女说我的,我把我那小女儿给宠坏了,所以这孩子一直脾气大,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地拖到三十多岁了。要是我这老丫头打算一辈子不结婚,我倒也没什么,可我看出来了,她心里还是想有个家,那她遇见个想结婚的,我干吗不成全她?就是那男人不成器又怎么样?我闺女高兴,这就够了。——我那妹子和大女儿,还有我们家保姆,因为这个事儿都说我老糊涂了。我是懒得跟她们解释,——糊涂?糊涂什么?她们才糊涂,总说要嫁给靠得住的男人,谁靠得住呢?嫁给谁才能保证一辈子长远呢?都是想当然!——我那妹子一直过得很好,孩子都上大学了,从没想过丈夫会怎么样,以前整日间还给别人指导怎么管住老公,而且以前在家还动不动还烦烦的,嫌我那妹夫老实,没情趣呢,总觉得日子好不好的,过不过的都是她自己说了算,一副手拿把稳的劲儿!——结果呢?就是一年前,还不到一年,突然发现我妹夫有了外遇!这还不算,再往深处一查,呵!可不是刚有啊,和那野女人已经交往了十多年了,想到想不到?——一直觉得靠得住,老了老了不还是没靠住?——所以我也常说我大女儿,别总觉得你老公就是十拿九稳的,人不到死说不得这话。——要不我说她们才糊涂,总说嫁给这样的不行,嫁给那样的才划算?什么不行,什么划算的?嫁给谁最行?最划算?要我说,嫁给谁都好,都划算,只要你愿意,‘千金难买心里想’——自己痛快最划算!” 张老太太的一番话说得不仅小冯,连我都听愣住了,这么豁达看开的父母可不多见。 稍停,我笑笑说: “有道理,不过结婚毕竟不是儿戏,这不儿戏倒不是什么观念不观念的,关键是一结婚就意味着签了一张契约,而这契约主要牵扯的可不是感情,而是实在的问题,要是两手空空的俩人结婚,那当然简单,可你们情况不同,你全家人反对,恕我直言,除了怕你小女儿遇人不淑外,恐怕也不乏经济方面的考虑吧?” 张老太太听完又是一笑: “那是,瞒不住你们警察的眼呐,不过她们几个就是瞎担心,出没出息的主意,既然你说到这点儿了,那我还实话实说,我防备了这点,除了市里的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是我小闺女的,别的她名下没一分钱,房子还是婚前财产。这样还怕他们结婚?要不过够年头儿,就是离婚,那个张玉宝是不是也休想分走一分钱?至于要是真能过够能分走半套房子的年头儿再离婚,那分给他半套房子的钱我也认了。至于现金?我平时会给,可要想大把的拿?对不起,没有!还有,要是惹我闺女不高兴?对不起,还是没有!所以呀,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结不结婚,张玉宝是骗子也好,草包也罢,我能亏掉什么呢,我闺女又能亏掉什么呢?说句不客气的话,养条狗逗你开两年心不也得出些钱,买点儿狗粮,添件狗背心什么的?怎么花不是花?我是看得开,我乐意让我闺女这么花,再说也花不了几个,你说是不是?” 我这次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仍然看着老太太,等着她说下去。 张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笑,显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模样: “当然,你可能不信,觉得我这当妈的想得也太开了,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实话现在想这么开也是我实在没法子了,我是当妈的,肯定希望女儿能遇个好男人嫁了,那样马上死了我也能闭眼。可姻缘是人的缘分运气,要是总遇不到,你能一直把孩子圈家里?再进一步说,好男人再多,你没眼光,分不出好坏,那不还是白搭?偏我现在身体还不好,眼瞅着也不知道哪天说过去就过去了,到了这时候,想不开是不是也要想开?我老闺女一领回来这个张玉宝,人家都说糟糕,我说:好!为什么?人不经历练长不大,要是没眼光,早不上当晚上当,要是早晚必然要上当,那还不如早上当,趁年轻爬起来时还能利索点儿。等五十了才发现丈夫变了心,那才是兜头一棒,人都能气得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关于结婚的事,我一口应承了。我那妹子和大女儿都不知道的心思,其实我不是图喜欢,就是图通过这个事儿,让我小闺女先感受感受吃软饭的男人什么德行,知道结婚过日子是什么滋味,趁我这当妈的还在,一旦出现什么问题还能帮着处理处理,没准儿对孩子将来更好。这也是个历练,要不然,万一我死了,她手里真有几个钱,又没准主意,碰见个更恶的,被骗得人财两空不说,没准儿还挨打受罪呢?那时可不真能气得想杀人放火的?现在借这个事儿,除学学分辨人,我也想让我小闺女趁机学习学习怎么处理钱,学不会挣也要学会保住爹妈留给的那点儿血汗钱。人要是能学会妥当处理事儿,心里明镜似的,什么时候也不会落到杀人放火犯法的地步,因为早早就处理完了,你说是不是,警察同志?” 我点点头: “我相信,人人要都有您这头脑智慧,除了打仗,为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杀人放火的案件就不可能发生。” 张老太太也呵呵地笑了起来,在笑声里又缓缓说道: “警察同志,你抬举我老太太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老太太在你们跟前吹牛,就张玉宝那点儿小聪明,蒙蒙外面那些光长褶子不长脑子的女人行,到我老太太这儿,别看我病歪歪的,打着点滴都能让他蹦跶不起来。警察同志,你相信我,我们真犯不着怎么他,没必要。——还有,那张玉宝在外面有什么仇家,怎么死的,我们也真是不知道。” “我相信,我相信。”我连忙回答,老太太也笑得越发慈祥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用不容置疑的说气说道,“不过信是信,但我们还要和你们家里其他人谈谈,就现在。” 正笑得慈祥的张老太太,听了我这话,笑容不自觉地突然僵了一下…… 第十二节 不过僵硬稍纵即逝,张老太太的表情迅速恢复了正常。 但这次不等老太太再开口,我再次抢先,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强调: “不是怀疑你们谁,但这是命案,任何情况对我们都很重要。你们作为死者的家属,一定相对更多的了解死者的情况,所以我们必须要跟你妹妹、你大女儿、你们家保姆谈一谈。” 看了两眼我的表情,张老太太保持着她的智慧水准,没有徒劳地争辩,略一迟疑,说道: “当然,一切以你们工作需要为准。只是我家保姆可能出去了,不过她也不是家人,也不爱操心,也知道不了什么。” 我点点头: “噢!那好,还有什么?” 张老太太神情略微不太自然: “也没什么,其实不是我不想让你们问什么,主要是她们各有各的怪脾气,说话没个准儿,怕误导你们。” 我立刻追问道: “哦?这点儿可重要,什么怪脾气,给我们先提个醒儿,说实话,我们调查案件,最怕遇到爱臆想的那种人,老把自己的想象当事实,能把我们误导的又气又急,最浪费时间了。” 张老太太立刻就坡下驴地一拍她的腿: “唉!警察同志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那大女儿就有点儿这毛病,唉,怎么说呢,好大的人了,有时分不出真假,还总把想象的事儿当真的看,自己还爱说个话,发表个评论,不知在家弄出多少误会和矛盾。唉,我这当妈的也不知怎么说,一想到她小时候家里日子艰苦,我和她爸也忙,没时间好好照顾她,总觉得亏欠她的,所以现在她说什么就由她了,真也罢,假也罢,只要她高兴就行。但这毛病在家行,办事可不行,尤其是你们问案子,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对不对?至于我妹妹,现在脾气很不好,说话冲,别的没什么。” 我点点头: “是吗?脾气坏我们倒不在乎,不过关于你大女儿,对不起,我直接问一句,她不会专门撒谎吧?” 老太太连忙摆摆手: “不会不会。她就是自己搞不清,不过——” “——这样更麻烦。”我接上老太太的话,“因为断章取义想当然常常比专门的谎话还误导人。” “但她不是故意的。”前面给我们刻意铺垫大女儿说话“不着道”的张老太太这下又连忙替女儿分辩起来。 “我相信。”我也连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会注意的。” 大张女士并不知道妈妈对她不高的评价,我们选择先和她谈。 虽然刚才顶撞了妈妈,但大张女士对家里还是很维护的,对于我们目的明确的问题,比如: “你妹妹和张玉宝婚后是否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否则为什么这么快就分居了?” 大张女士也立刻口气明确地回答: “没有矛盾,只不过我妹妹很快也看出张玉宝是个草包,不想继续浪费青春而已,再加上我们全家都支持他们分手,自然就决定分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们家没人去杀他,因为犯不着。” 但她的性格也果然印证了她母亲对她的一个评价——“爱说健谈”,所以对我们目的不明确的问题就忍不住大说特说。 比如我们问: “既然你们全家当初都看出张玉宝没什么可取之处,为什么不告诉你妹妹呢?” 大张女士立刻反驳说: “怎么没劝?谁都劝了,连我们家保姆都劝了,可以说个个嘴巴都说干了,可有什么用?谁劝她,她就跟谁翻脸。呵!话难听着呢!比如说我们家保姆王嫂好心说一句:‘我看这男人不行,他见我还飞眼呢。’你猜我妹回句什么:‘你是不是整天一个人在这里打工守活寡守出毛病了?要不要放你回家跟你老公团圆团圆?免得现在这么爱臆想!’当时就把王嫂的脸气绿了;我五姨去劝呢?呵!一开口,小妹一口就顶回去:‘你是不是怕我们家人越来越多,你从我妈这里捞不到什么资助了?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吧?’登时把我五姨憋红了脸,其实我五姨最疼小妹的,因为小妹小时候她带过的,但人没良心就没办法。后来眼看越谈越近要谈婚论嫁了,没办法我就去劝:‘小妹,你谈谈也罢了,还真跟这草包结婚呐?’哼!你猜我小妹怎么回答:‘阿姐呀,你是不是嫉妒我呀?’你说这是什么话?我当时就顶回去了:‘我嫉妒你什么?那个张玉宝有什么可嫉妒的?’结果我小妹居然说:‘嫉妒什么你知道,你不总在我跟前炫耀姐夫好吗?现在没的炫耀了?’‘哎呀?’我说:‘那张玉宝拿什么跟你姐夫比?’我小妹居然这么回答我:‘拿什么?也没什么,不过玉宝至少不是又矮又矬,穿衣服有品位,拿得出手。’‘哎呀呀——’” 说到这里,大张女士显然在重复丈夫被贬低的评价后,再次气愤不堪,冲我们说: “你说我小妹脑子是不是注水了?男人是这么比的吗?男人要比本事,比人品,拿破仑个子也不高,不还是英雄?穿衣服有品位?笑话,会花钱买个名牌就是有品位?什么话?我当时气的呀,懒得跟她再说,真是‘宁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涂人说话’,跟她多费口舌都是浪费时间。就这样后来我这做姐姐的还是不忍心妹妹真的踏到泥坑里,我不想说了,就让我五姨再去劝劝,她终归更明白那张玉宝是个什么东西,结果我五姨说:‘你嫌我受排揎的还不够,再挨顿刻薄吗?小妹这会儿迷了心窍,说什么都没用的,还是听你妈的吧,你妈支持小妹结婚,自有她的道理,别硬拦着了,她有她的打算。’什么打算?说穿了就是迷信,根本靠不住!不过我想想也算了,关键是人要是迷了心窍,你是怎么说她也醒不了。你说张玉宝是个草包,她非觉得你是眼瞎,看不出他一肚子内涵;你说张玉宝是个骗女人、吃软饭的,她非说你是嫉妒,就是拿个上当的例子现摆在她眼前,她也不会醒,反倒会觉得自己魅力无敌。所以想想后来也算了,由她吧。” “那倒是。”我一边附和,一边追问,“那你妈妈为什么不劝劝呢?我觉得你妈妈还是个很有头脑的老太太,不会看不出来张玉宝是什么人吧?结婚毕竟不是小事,她身体又不好,我不是咒她,小女儿和这样的人结婚,一旦她自己身体出了什么变故,能放得下心吗?” 大张女士冷笑一声: “哼!我妈当然不傻,我家的钱都是我妈跟我爸一起挣回来的,能傻吗?” “那为什么不劝劝呢?” “我想肯定是我妈也是看出我妹妹那时迷了心窍,劝不醒吧?我妈可不是那种没脑子的女人,干什么都不硬来,看我妹妹不醒,索性不劝,另做盘算了。” “呵,都这么说,刚才你说你五姨也这么说,说你妈有她的打算。是什么打算呢?” 但这次我过明的问话使正说的痛快的大张女士产生了警惕感,瞟我们一眼,口气防备起来: “也没什么打算,我想就是不想逆着我妹妹的性子来而已。我妈做了金钱上的防备,张玉宝和我妹妹结婚,不会得到他想象中经济上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家不会怎么样那个男人,真的。” 从这段话后,大张女士似乎警惕了很多,对我们的问话回答的也简练了许多。 “那他们闹离婚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问题?” “不是,就是我妹看穿他了,所以不想浪费时间了。” “那么这次张玉宝离开家,有没有要求分割财产?” “分割财产?有什么财产要分割?小妹没有财产。”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分开了?” “那还能怎么样,现代人嘛,好合好散。” 接下来的回答多是如此,我看一时问不出有价值的回答,决定先行告辞,又去找张家五姨问话。我相信这位张家五姨应该很清楚张老太太的盘算的。 但和张家五姨的谈话可以说毫无收获,因为她和她的大外甥女相反,口紧话少,一见面就告诉我们她以前不在这里住,因为照顾姐姐才过来的,姐姐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几个“不知道”及她严苛冷漠的表情,就干脆利落地堵回了我们问话的嘴。 而张家保姆在我们问完话又等了两个来小时也没有等到。 想了想,我带着小冯先行告辞,离开了这个仿佛母系氏族的家。 第十三节 一上车,小冯就突然自顾嘿嘿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我问。 “看张玉宝‘嫁’的这个家,老婆的妈是心跟明镜似的,而且还特别有手段的那种女人,老婆的五姨是灭绝师太,老婆的姐姐是幸福女人,反正个个看不上他,身边有这么多人聒噪,怪不得结婚半年就走到离婚这一步了。” 我轻轻摇摇头。 小冯看出我表情的不同,立刻收去笑容,认真追问: “怎么啦,郭支队?” “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点儿问题。”我回答。 又沉吟了片刻,我继续说: “你看,从今天的问话中我们可以确定,被害人妻子婚前是死活要嫁给被害人的,全家谁劝都只能碰一鼻子灰,这说明婚前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强烈的,可为什么只半年就要闹离婚,而且这么决绝?当然说是这些女人聒噪挑拨,或婚后原有激情褪色的原因都极可能,但问题是情感从炽热到寒冷,跟水蒸气变成冰一样,没有特定条件的介入,自然转化总要有一段时间的,可她们全家一致否定死者夫妻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不可调和的矛盾!另外还有一点,我们都知道常人做事一般会有种惰性和寻求所谓的安全感的偏好,喜欢或习惯所谓的‘骑驴找马’,总想先找好下家,再蹬上家,以求得安稳。那么张家人真的是和常人不同,没有任何缘故就这么不顾一切的要离婚?” 听完我的话,小冯也歪着头沉思了片刻: “我也有点这种感觉,”他说,“虽然听那个老太太的意思,似乎她们家确实没必要动手杀掉张玉宝;可另一方面,确实感觉她们好像刻意隐瞒了些什么。” 我点点头: “我想,她们至少隐瞒了怎么赶走张玉宝的。” “怎么赶走了张玉宝?”小冯重复了一遍我最后的话,然后急忙追问,“郭支队你认为她们家这一帮老妇女们用手段了?” 又沉吟了片刻,我说: “我不敢断言,但认为应该调查一下这个方面。” “为什么?” “因为死者的性格。” “你是说张玉宝是那种不会轻易离开的人?” 我摇摇头: “不是不会轻易离开,恐怕张玉宝是那种最能轻易离开女人的男人了,但同时又应该是最不会轻易离开钱的男人了。张玉宝本就是吃女人饭的,现在支付了结婚的本钱,如果一无所获,会轻易走吗?可在问话中,大张女士又否定给张玉宝钱等等明确手段作为离婚的条件,这多半是实话,因为如果张家给钱了,说出来正好可以更可信地证明她们已经解决了问题,不需要采用杀人的方法。可如果大张女士的话不假,那张玉宝离开的这么轻易似乎就颇为奇怪了,他不可能仅为自尊就空手傲然离开的。” 小冯点了点头。 “还有——”我继续回忆着说,“另外,张老太太爽快同意小女儿的婚事也让我有点儿起疑。” “你不相信张老太太的话?”小冯反问,然后有些迟疑地委婉反驳我,“我觉得那个老太太像个豁达人,虽然年纪大,可年纪大的人也有很豁达的。” 我笑了: “当然,我不是怀疑老太太豁达的真假,我只是觉得张老太太也许没有全部说出同意小女儿婚事的原因,印证我这个怀疑的,是她大女儿的话。” 小冯急忙问: “哪一句?” “那一句,”我说:“还记得吗?大张女士重复她五姨劝她放弃劝妹妹的话后,她说:‘什么打算?说穿了就是迷信!’——这个评价显然是针对她妈妈的。那么这个‘迷信’又指的是什么?” 沉默了片刻,小冯轻声问: “郭支队,你觉得张老太太有鬼?” “也许未必就是跟杀人有关的鬼,但我想查出这原因没准儿就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又沉思片刻,小冯说: “郭支队,刚才想想我觉得他们家那个保姆好像也有点儿奇怪,我们来时,总觉得她有点儿畏惧似的,而且她后来一直在外面,似乎是存心躲我们。” 我点点头: “是,小冯,你想过没有,这个案子如果是‘买凶杀人’,那你说,什么类型的人最容易被买到呢?这类人的交际圈又主要在什么阶层呢?” 小冯赫然一惊: “郭支队,你怀疑保姆?” “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倘若需要买凶,保姆的交际圈更容易找到铤而走险的亡命徒,不过,这些都是猜疑,胡队定的方针是对的,先从外围调查,现代人的神经都很坚强,别指望你一问,凶手就会吓得招供。” “可我还是觉得从张家查比较好,”小冯兴奋地回答,“因为她们和死者临死之前的关系最密切,我要赶快弄清楚,张玉宝为什么会这么爽快的离开?张家到底搞了手段没有?还有,那个保姆为什么要避开我们?” 第十四节 接下来我就没有再管这个案子,不过大约过了一周,小冯又来敲我办公室的门了—— “怎么,”我笑着问小冯,“案子有什么新发现吗?或者就是调查印证了我的某些怀疑?” 看了我片刻,小冯用一种奇怪的态度对我说: “是,郭支队。你曾经的怀疑全落实了,是真的,她们全家确实有鬼!” “哦?”我很有兴趣地看看小冯的神情,然后又笑了,“但很可惜,对破案帮助不大是吗?” “是,郭支队你又猜对了。” “喔——” “是的——”小冯哭丧着脸回答,“她们全被排除了,我们需要确定新的嫌疑人了。” 接下来小冯告诉我,经过调查,小张女士和张玉宝这么快走到离婚的状态确实有助推器,而“助推器”也是生活中最常见的那种情况——小张女士另有所爱了。 这个新的“所爱”,是一个从国外回来不久的“海龟”,虽然眼下很多“海龟”变成了“海带”,招牌已经不那么亮闪闪的晃人眼睛了,但再不济,也不会不如张玉宝。更何况那种不是短期镀金,而是扎扎实实拿个名牌大学学位的“海龟”,依然是有相当的含金量的。 这个“海归”本事如何虽还不知道,但拿的学位还是货真价实、有相当分量的那种。而且据说仪表也不赖。 知识经济时代,知识即财富,所以这位“海龟先生”尽管目前和张玉宝一样没什么钱,但其他方面都把张玉宝衬托得一无是处了。 不过据调查,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并非全是生活中的意外,是张老太太发动全家寻找的。在一次刻意安排的聚会上,小张女士果然对那位“海龟先生”一见倾心。再加上全家加保姆四张嘴对她现任丈夫“情圣”张玉宝不懈的贬低,使小张女士恢复了婚前捍卫“爱情”的勇气——只是这一次她决定捍卫的是跟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情”。 至于我另外的那个疑惑——张老太太的“迷信”的谜底也解开了。其实说穿了很简单,那心思跟过去人家为病重的儿子赶快娶媳妇“冲喜”的意思差不多。张老太太眼看小女儿一时“轴”到这件事里,不满意这个未来女婿吧,可一时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单身男人来介绍给小女儿做对比,又眼看着你越拦,小女儿越要结婚,于是一生阅人无数、对人性颇有见地的老太太索性放弃了,心里转过来暗合计着:没准儿真结了婚,倒还能给女儿带来“桃花运”的转机呢。 没想到还真是这样,一直遇来遇去,不是自己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高不成,低不就”了三十四年的小张女士,在结婚没多长时间后,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海龟先生”居然出现了,并且小张女士对对方是一见倾心! 但虽然如此,根据调查,这位“海龟先生”却和谋杀案应该没什么关系。 因为从开始一交谈,小冯就发现这位“海龟先生”对小张女士可没有一见倾心的意思,虽然不能说拒绝了小张女士的热情,却也是非常冷静有距离的,属于所谓“不主动,不拒绝”,先交往交往看看再说的那类态度,大约像具有小张女士这样眼光的女性还有,所以不乏选择的“海龟先生”就愈发沉着了。除此之外,小冯感觉“海龟先生”不仅不可能为小张女士杀人,可能对此连知道都不知道,因为当听说小张女士的丈夫死于非命时,那个“海龟先生”先是骇然不已,接着就近乎直接地打听小张女士一家和凶杀有没有关系,流露出倘若有,则会立刻划清界限的意思。 后来再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又从时间上排除了“海龟先生”作案的可能,因为案发前后几天,“海龟先生”都出差在外,有充分和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同时体态上也排除了,“海龟先生”身高一米七一,不算很矮,但脚却特别小,平时穿39码的鞋。 这一切的信息都使我们不得不排除了这位理论上的重要嫌疑人。 另外,关于张玉宝的离开,张家几个女人确实做了一番手脚,用的也确实是买“凶”的手段,而这“凶”也确实是保姆的同乡。 但可惜,经过证实,这个保姆的同乡只是吓唬了张玉宝,并没有真做什么,而且,这个人身高只有一米七,足印也不符合,是40码的。 至此,张家也终于承认了她们雇此人吓唬张玉宝,以达到让张玉宝无条件同意离婚的目的。但同时又强调,以前不敢说是怕警察误会,但绝没有雇凶杀害张玉宝。因为本来准备狮子大开口的张玉宝在经历过一番反恫吓之后,终于明白“女人”跟“女人”可不一样,尤其在这个有个女首领般的母系氏族的家里,这几个“女人”已经不是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所以在案发前不久,张玉宝已经答应无条件办理离婚手续了。因此,她们实在犯不着杀人。 一切的疑点都找到了解释,可惜只是证明她们和此案无关。 现在只能再从头开始。 望着两眼通红的小冯,我知道这段时间他肯定累坏了,但没办法,刑警的工作就是这样。 “现在定了新的方针吗?”我问。 “定了,”小冯郁闷地回答,“胡队让我们根据死者生前的通话记录一一排查,你不知道,那个‘情圣’这段时间至少和四十多个女人联络过,对着我们从他住处搜出来的电话号码本,我看这三五年他所有交往过的女人都联络遍了。” 我点点头。 “郭支队,”小冯略微哭丧着脸,又带着点儿期盼对我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杀的人?你听到声音的那个女人?” 瞟了小冯一眼,我问:“这件事你转告给胡队了吗?” “转告了。” “那胡队怎么说?” “胡队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关键是,郭支队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而且对话中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身份信息,完全无法确定。所以现在说这些没用,案子还是只能从电话联系信息上对死者生前有联系的人进行一一排查,排查到谁可疑,然后再进一步核查。” 我听完点点头: “胡队说得很对。” “可是,”小冯争辩道,“我希望排查的时候郭支队你也能去听听,也许能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来。” “噢!”我又想了一下问,“你这个建议给胡队说了吗?” “说了,可胡队说我存着投机取巧的心,做事不扎实,这样破案肯定不行。” 说到这儿,小冯脸上露出特别的不服来。 “怎么?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是。”小冯回答,稍一迟疑,然后鼓足勇气说,“我觉得胡队破案虽然扎实,可太累人了,也太慢了。我看过胡队以前破的案子,都是这样。胡队,好像,好像特别烦破案用巧劲儿。” “这么说,关于这个案子小冯你有一些不同于胡队的、比较巧妙的想法是吗?” “是。我想请郭支队你能去稍微听听那些女人的声音,我想根据概率,虽然未必来的第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树林中的女人,可也未必会等到最后一个,对不对?多半中间就听出来了,那这样破案肯定比全排查一遍快吧?” 我点点头: “还有其他想法吗?” “暂时没有了。” “噢!” 我又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小冯,如果你仅想了这一点,恐怕我必须说胡队批评你批评的一点儿都不错,你确实是投机取巧,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你想得方法不是‘巧劲儿’,而是‘想当然劲儿’。” 小冯没有说话,但脸上现出一些忍气吞声的不服气。 “我告诉你,”我解释道,“如果按胡队的方法,看着笨,但调查全面深入,一旦感觉有谁比较可疑,就可以进一步纵深调查,你要知道,倘若是买凶杀人,一定还有很多其他证据佐证,比如买凶者在案发前一段时间,一般银行户头会有大笔支出;比如和某个与凶手身高相似的男子频繁接触等等许多情况。等把这些情况都核实确定了,那么不管听出听不出凶手的声音,都会找到凶手对不对?现在回头看你的破案思路,你自己琢磨琢磨,你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设定了二个前提——第一,树林中的女人一定是凶手;第二,我一定还能再听得出那个女人的声音。但这两个前提不说是完全错误的,至少也是非常片面的,你想想是不是?” 小冯愣住了,在他的愣神间,我继续说道: “首先第一点,假定我能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可经过进一步调查却发现那个女人不是凶手,你有没有想过,这就等于前面工作全白费了!因为按照按你的思路,着重点只在听谁的声音,其他不做考虑调查,那么一旦推倒重来,所有的工作就又要重新来过,难道不更费时间?再看第二点,关于听声音,你的方法要全凭我的耳朵感觉,并认为我一定能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但我没有受过专业听力训练,也没有特别的听力记忆天赋,事情过去一年多了,很可能根本听不出来,尤其是要接连听那么多女人说话,更可能越听越忘了最初的声音感觉。我要是怎么也听不出来,不同样是白费了工夫?所以——” 顿了一下,我加重一点语气: “你不要以为胡队是笨方法,以想当然为基础的‘巧’根本不是‘巧’,对于破案只会‘欲速则不达’。其实胡队很有经验,他定这样的破案思路,是因为他很清楚对于这样的案子,只有用这样看来有些笨的‘步步为营’的方法,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破案。” 听完我的批评,小冯格外沮丧地垂着头干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说: “郭支队,我知道我错了,我这就回去工作。” 望着小冯蔫头耷脑的样儿,我笑笑说: “别那么丧气,批评你是因为你太想当然了,但你的想法并不是全无道理,其实把你的想法和胡队综合一下——” 我没有说完,但小冯意会了,但因为刚挨了批评,所以只敢以拿不准的口气问: “郭支队,你的意思是——” “首先要按照胡队的方针扎扎实实地认真排查,然后——”我笑着回答说,“我也去听听那些女人的声音,双管齐下,看能不能对尽快破案有所帮助。” 第十五节 其实虽然我批评了小冯,但内心里倒挺理解小冯的心情的,海量的排查是个很枯燥的活儿,而且排查久了,很多人都会疲惫,变得马虎,在排查过程中把凶手给排查过去也是常有的事儿。当然,理解归理解,刑警素质的优劣也正是通过这些方面体现出来的,优秀的刑警,拙劲儿、巧劲儿,耐力、爆发力都要超过常人。 但天生综合职业素质特别优秀的人终归是少的,大部分都是各有所长,过分训练素质平均,有时没准儿适得其反。所以,尽管海量排查是刑警的基本功课,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内容,但我作为队长,一般是根据性格分配工作,而且在能不让下属做这样工作时,就尽量不让他们陷到这样的工作中,尤其注意尽量不让同一个人重复陷入同一样事情中,因为一直让人做偏于机械的工作会使其变迟钝的,而对于刑警,迟钝应该是职业大忌。 所以我也想尽量去听听声音,看能不能对尽快破案起到一些作用。 不过,这次的排查大家倒做的兴致盎然的,至少开始是。因为小冯把我和这位“情圣”曾经的“交谈”向其他同事添盐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弄得大家都想知道这位“情圣”生前的“幸福”生活,因此大家都怀着相当的兴趣。 不过看完一些之后大家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哈哈笑”。因为那些女人的形象,坦白地讲,看来出色体面的极少,几乎全是不敢恭维的,不是老,就是看着寒碜,有些衣着富贵,算是有些钱,但模样却是打扮成少女的老婆子。 而且经济条件也不是都好,有很多女人不仅外表不敢恭维,而且经济其实说起来相当困窘,虽然也曾一咬牙给“情圣”拿出个三千五千块的表示爱情,但这点儿小钱于她们就已经是相当大的手笔了。 不过这些经济较为困窘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和张玉宝交往时间都很短。也由此可见,张玉宝的情感控制能力已经完全职业化了,不会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在买不起单的女人身上。 反正不管怎样,一调查,顿时又使我这些本来怀着嫉恨心情的年轻下属们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连带着对死者都产生了同情。 闲话少说,回归案子。 在听声音之前,尽管我嘴里对小冯说没把握,其实只是自己一贯在事情未成之前不愿提前保证的习惯而已。心里却一直都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有特色,而且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我听到过她的声音,所以讲话时不会有提防,以致刻意掩饰,因此暗地里确信自己应该能听出来的。 可真听完几个人的声音后,我才意识到谨慎是正确的,所谓“满口的饭好咽,满口的话不好说”! 因为在听了几个女人的声音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忽略掉的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个问题,就仿佛一个著名的笑话: 张三希望自己的新婚太太将来能“在厨房里做个主妇,在客厅里做个贵妇,在卧室里做个荡妇”,而他太太听力不好,结果婚后变成——“在厨房里当了贵妇,在客厅里成了荡妇,在卧室里则成了主妇。” 这是笑话,除了笑话本身表达的意思外,还侧面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人在不同的场合,状态是不同的。 同样的,谈话的对象不同,人们说话时的发音也自然而然的出现不同,就如同一个人对父母、同事、丈夫、情人、孩子的发音口气差别会相当大。 至于常人对热恋情人和对进行命案调查的刑警,那声音语气差别大得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反正当我听着那些女人不约而同地发出跟最保守职业装似的令人起敬的声音后,再回想树林中那个女人对张玉宝开始说话时那种——非常不正常的嗲——的语气!才感受到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 想想也不奇,那时那个女人不仅陷入“热恋”,而且还是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状态。 与此同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不同于看到一个人的脸。辨认前,可以先通过回忆来画像,保留下最初的印象和感觉,然后再做辨认,以防后来看人看多了,模糊掉最初的记忆。而声音不能通过描述来重现原始音色,人耳又没有机器的客观性,听多不同的声音就会模糊了记忆中最初的声音记忆。 所以我开始意识到,除了胡队的方法,即使我想听,恐怕也要先用其他方法做一定的筛选再听比较合适,也可能更可靠些。但是,采用什么方法才能比较简单而有效的排除呢? 第十六节 考虑到树林中的女人未必就是凶手,同时这次涉及的人群基本都是三十至五十岁之间的中年已婚妇女,绝大多数是有家庭、有孩子的女性,如果反复找她们调查,尤其对那些丈夫还蒙在鼓里的女性,很可能会因不慎影响到她们家庭的稳定,所以原则上还是要争取对多数人的调查能保密、快速,一次过。 因此调查的着重点还是必须以胡队的方针为基准,首先保证调查结果对胡队的工作有价值。 想了又想,我决定通过询问先把这些女人简单分类,然后根据嫌疑性的大小再进一步排查。不过这次所谓“判断嫌疑性”的大小,不是常规的什么“不在场证明”来排除,因为基本确定是买凶杀人,这点儿用不上;也不能通过调查人们的消费支出情况来分析,因为人太多了,公安局也不能随意侵犯公民隐私。这里是对所谓“作案动机”大概判断。 方法也很简单,通过交谈首先了解谁和死者生前发生过激烈冲突,其次就是简单听听这些女人对死者张玉宝的评价。我相信,在这些评价中会有信息泄露,哪怕是矫饰的评价。 我的方案大家通过了,于是筛查开始了。 话不重复,直接说结果,根据我们的询问和这些女人的回答,我们把这些女人粗略分成三类。 第一类女人可称为“幸福型”女人。 “幸福型”女人的主要特征就是——自信得令人惊叹! 她们在得到我们再三保证绝不向她们的家人曝露半点儿谈话内容后,都分别回答出类似的话:张玉宝无疑是最爱“她”的,虽然分手了,但那是迫于世俗的压力和她们极端高尚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就像《廊桥遗梦》里的女主角,纯粹是可怜丈夫、孩子才毅然牺牲掉自己爱情的!“她”将把这段爱深深的埋在心里,同时不仅绝不会记恨张玉宝,相反,还深为“她”不能抛夫弃子跟随张玉宝“为爱走天涯”而内疚,感到深深地伤害了那个可怜的单纯的好男人。说到后来还常常一边自责,一边谴责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们,酿造如此人间悲剧? 即使是听到警察说张玉宝是个骗子,已经骗了很多女人之后,她们态度依然强硬,坚信张玉宝即使骗了别人,对“她”也是真心的。有几个女人还怀疑是不是正是自己不能答应和张玉宝结婚,才导致张玉宝自暴自弃——“堕落了”,因此才去骗其他女人,毕竟,“他”先受了“她这个女人”的辜负。在自说自话中产生的这个念头,还常常使这些女人善良的心无法承受,几乎都陷入“深深的内疚”中! 这种现象使我的那些年轻的侦查员们又同情又气愤,忍不住苦口婆心地想向这些女人们揭露张玉宝的真面目。对此,我在冷眼旁观一阵子之后强行阻止了这些年轻人的执著。 “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叫她们来。” 我告诉那些年轻人:“提醒提醒,目的是验证一下这些女人是否真的还相信张玉宝永远爱着自己,对死者毫无怨恨就够了。” 但我那些小伙子们都正年轻,又很有理想,以为天地一朝皆能换,所以对于这么简单明白的事情都不能说清楚,感到不甘心,并且还很纳闷儿。 “这不是很清楚的事实吗?”他们带着诧异问我,“怎么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都执迷不悟呢?” “得了,别忘了我们询问和提醒她们都是为了破案做判断,不是当心理医生来治病的。” 可那些年轻人也犯了“拗”劲儿,坚持说: “我们提醒清楚,她们以后不就可以避免上当吗?有些经济条件也不多好,年纪也不小了,这样糊涂下去,遇到更坏的人,没准儿就犯了承受不了后果的错,而且她们自己受伤也还罢了,如果伤及到家庭呢?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人日子还紧巴巴的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最后便宜给骗子占了不冤枉吗?” “说的对,但提醒清楚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这事儿还是交给报纸、电视去干吧,他们才是吃这碗饭的,而且有时间慢慢说。我们就是能赶紧破案才是真的,大家要各司其职。” 我的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虽然有热心,但不是执迷不悟的人,听我这么一说,脑筋转过来了,接受了我的意见,虽然他们还是忍不住又对我重复了一遍最初的诧异: “可为什么我们都说清楚了,这些女人还是执迷不悟呢?看她们那么大年纪还上当,心里觉得挺不忍心的。” “得了!” 我也再次截断了这些年轻人的苦恼的反问: “张玉宝并非严格定义上的‘骗子’,他只是吃女人饭的,所以这些女人其实也并不能就称为‘被骗’。至于是不是执迷不悟?什么叫执迷不悟?没准儿我们非要劝人家接受事实才是‘执迷不悟’,非要人家知道自己受了骗,然后又羞又气才好?这些女人一直充满了‘幸福感’有什么不好?没听说过一句箴言吗——‘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不知真相,另一种,则是洞悉它。’感情这种事儿,很多时候,‘傻’比‘聪明’更‘聪明’,别把破案方针用到这儿了,你们不是劝人的,抓紧时间干我们的工作吧!” 我这些下属毕竟都不是“一根筋”,听我这么一说,彻底改换态度,不再关心这些事。 因此排查也快了许多。 很快就粗过了一遍,抛掉“幸福型”的女人,又把其他的不那么“幸福”的女人粗分为“嘴强牙硬型”和“羞愤型”两种。 顾名思义,“嘴强牙硬型”就是指:那些心里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但嘴里还不肯对我们承认的女人们。 而“羞愤型”则是指那些心里知道自己被骗,嘴里也承认,但非常讨厌和我们探讨这个问题的女人们。 但很可惜,这一次的排查收获似乎仅此而已,在询问中没有发现我们期待的情况——死者生前和哪个女人产生足以引发谋杀的冲突。 所以,谋杀动机欠缺对具体某个人的指向性,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嘴强牙硬型”和“羞愤型”两类女人都算具有谋杀动机的类别。 为什么这么定性?是因为我们认为,“被骗”是一种很屈辱的感觉,不仅有情感上的痛苦,还带有对人“智力”和“价值感”的羞辱,由此引发的血案也相当多。 但问题是这两类女人的数量也不少,具有“幸福型”性格的女人毕竟没那么多。 因此我们还是不能对“嘴强牙硬型”和“羞愤型”两类女人都去银行调取她们的信息资料,理由如刚才,不能无足够证据就去侵犯公民隐私。 按照正常的破案程序,自然要对这两类女人进行更深入的外围调查。 胡队工作一贯扎实,要求进一步扎扎实实的一一排查。 而我,个人可能也确实在破案时有“投机取巧”的习惯,总想想个什么法儿能快点儿把案子搞定。因此虽然觉得胡队的方法很正确,但总觉得这么多人,排查的工作量就非常大,工作量大,就意味着要么需要大量的侦查人员,要么就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有一定结果。 所以在新的案情分析会上,我和胡队产生了分歧。 我同意胡队的观点,但认为应该分两个小组,人多的一组继续排查,另外少选两个人再组成一组,把觉得可疑度更大一些的单独叫到刑警队再询问一次。然后我希望能听听这些嫌疑人的声音。 胡队对我的建议不以为然,同时还总觉得我爱“投机取巧”的态度无形地教坏了很多年轻人,已经成了一个坏榜样。 因此他反驳我说: “现在没有理由认定那次争吵导致了这场谋杀。” “当然。”我立刻承认。但与此同时,根据案件调查的深入和初步排查的结果,在内心里我却越来越倾向于怀疑正是树林里的那次争吵,可能导致了一年后的这次凶案,至少有相当大的关联度和可能性。 不过因为这也只是一种感觉,不合适做证据讲,因此我接下来这样解释道: “但现在不是没有更具体的嫌疑对象吗?那既然我曾有那次奇遇,为什么不再对这个线索进一步追查追查呢?双管齐下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追查,也不是说双管齐下不好。”胡队回答,然后带着忍耐的表情提醒我,“郭小峰郭大支队长,问题是你已经听过一些人的声音,结论是听不出来嘛!” “我知道,但这次——”我笑了笑回答,“我相信我听得出来,因为我想出了一个好方法!” 第十七节 其实我所谓的“好方法”,说穿了也很简单,而是在再次过滤了回忆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还可以听另外一种声音——发怒的声音!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在突然被张玉宝的刻薄语言激怒后发出的音调,哎呀,那种味道,那种腔调,我记得太清楚了。 所以,虽然我们刑警不能使这些女人对我们也像对恋人那样发嗲的说话以方便我判断,但却可以激怒她们,让她们用发怒的口气同我们讲话! 只要那些女人肯冲我们发怒尖叫,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听出来,因为那种发怒的声音非常真实,一旦出现相类的状态,常人是无法掩饰的。 毕竟是公事,又“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的坚持,使对我的策略非常不以为然的胡队,还是不得不同意了。 不过这个案子前期我没有参与全部排查,所以还要请小冯根据他们获取的资料筛选可疑对象。 小冯为我请来的第一个嫌疑人姓方,叫方月馨,是个四十四岁的女士。 “为什么选她做第一嫌疑人?”我习惯性地询问背景资料,“主要疑点是什么?” 小冯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方女士和你的回忆比较对的上号。” “哦?哪些方面?” “我一直感觉树林中的那个女人各方面条件应该相对比较好,否则那个女人前面不该那么自信对不对?而这个方女士在死者交往的这些女人里综合条件也算最好的啦,虽然四十多岁了,但和别的女人比起来,相貌风度气质谈吐都不错,可能是因为她经济相对富裕一些,生活无忧,所以保养的明显比生活困苦的女人舒展不少。” 我摇摇头: “这可是你想当然,让别人‘恋’那肯定需要本钱,可自恋,什么都不要,‘酒不醉人人自醉’,喝醉的人,不一定都是因为喝得多。你看那些‘幸福型’女人,有几个真的有资格那么自信的?” 小冯笑了,摇摇头,脸上又稍微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叹,但转瞬又严肃下来,继续向我解释说: “另外我觉得这位方女士好像表现得过分豁达了。我说的豁达不是那种‘幸福型’女人的豁达。这个方女士非常直接就承认自己的受骗,但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难堪。可根据排查,我发现其他女人都不是这样,但凡意识到自己受骗的,不管嘴上怎么不承认,但表情都掩不住地露出恼恨和羞耻的样子。” 我点点头,明白小冯的意思。 小冯怀疑的有道理,一般而言,如果一个人被羞辱却不能发泄出来,是很容易耿耿于怀,言谈举止常常会不自觉的带到情绪里的。同样的,一般人倘若能够对“仇人”“报复”的超过心里预期,感到公平和正义得到了伸张,就会放下怨恨,情绪平稳下来。 那么就常理而言,被害人的被杀,就是常人心目中最强有力的报复了。从这点来看,方女士倘若承认受骗而表现出很豁达,反倒更有值得猜测和怀疑之处。 “另外,”小冯继续解释,“方女士开了间规模中等的服装店,总之有经济条件买凶。” 我又点点头,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儿。 “还有,我们根据死者的手机联系清单,发现在死者死亡前两个来月的时候,和这位方女士联系得非常频繁。” “哦?”这下我有些奇怪了,“既然如此,就不用我听声音了,你们应该直接深入调查这位方女士才对。” “噢,我们调查了。”小冯回答,“当时这个方女士说,她和死者是有交往,但那已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和死者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交往一阵子后,很快就断掉了联系,之后一直和死者再没有任何来往,至于两个月前的联系,都只是死者对她进行骚扰,她根本没有回应。就她的解释,后来我们专门又调出了方女士自己在那个期间手机的清单,发现确实像她说的,几乎全是死者打给这位方女士的,而方女士几乎没有主动打回过去的电话。而且案发前方女士的手机也没有和死者联络的记录,所以调查到这里我们就暂停了。——不过我觉得这点儿说明不了什么,方女士完全可以另买一个手机号和死者联络,或者不联络,直接买凶。” 我再次点点头,继续追问:“还有什么可疑?” “具体说不出来,”小冯很老实地回答,“就是觉得她情绪好像太平稳了。” 正在这时,一个同事进来说:嫌疑人方女士已经来了。 因为希望把感觉找准,我决定坐在隔壁听嫌疑人声音的感觉,但这次不是面对面询问,可以直接察言观色,所以我忍不住再次交代一遍小冯早已交代过的“提审原则”: “记住这次一定要把话说过分,激怒嫌疑人,最好让她能气得尖叫。” “我争取吧。”小冯咕哝着回答,“这个方女士看起来太想得开了,跟那个张老太太似的。太想得开的人,你让她怪叫可不容易。” 第十八节 不听不知道,一听小冯和她二人的对话,我才意识到那位方女士还真跟张老太太似的,是怎么说都不生气。 比如小冯说:“你能不能再谈谈和死者交往时的情况。” 那个方女士就干巴巴地回答:“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开始有好感就接触了,后来没好感,就断掉了。” “那为什么断掉呢?”小冯按照我交代的原则坚持不懈地追问,“是你不愿意交往了,还是张玉宝另有新欢抛弃了你?” 但我很快就听到了声音毫无起伏的回答: “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对不起。”那边的女声依然干巴巴的,“我觉得没什么关系,因为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怀恨在心去杀人的。” “是吗?”小冯反问一句,然后带着加重的语气说,“那么说死者的欺骗对你来说无所谓了。” 很快就听到了一个依然比较平静的女声。 “是,我觉得无所谓。” 那边顿了一下,接着听到小冯稍微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呵,你很特别呀,被人欺骗和抛弃都无所谓。” 结果这回我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带着轻蔑味道的笑声,接着听到那个女人以更加不在乎的声音回答: “我没有被抛弃,因为是我主动断的。至于欺骗,哼!我也不觉得我受了骗。” 接下来类似的车轱辘话又说了一阵子,我越听越感到小冯的问话有问题,可能到底还是年轻,经验不足,尽管已经尽力用了“抛弃”“欺骗”等相当刺激女性自尊心的字眼儿,但小冯没有考虑到人是有个性的,每个人的弱点都不同,在这位方女士已经对这两个字眼有了抵抗力后,反复重复未必能击穿对方的心理防线,倒可能使对方有了更强的心理抵御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换个方向刺激。 可这事儿不是现教能学会的,又听了一会儿那边跟“鬼打墙”一般总在原地打转的对话,想了想,我决定亲自过去审问。 推门进去之后,我往桌后一坐,然后一拍桌子,直接就用刻薄的口气说: “哼!你没有被抛弃?也不觉得你受了骗?是吗?可那个人偏偏是个骗子,专骗女人钱的,记录在案就有几十个,我们可以证据确凿地证明他从来没有只和一个女人交往,总是‘脚踏几只船’,你还自称是主动断的?当然,你还可以觉得那个骗子专骗别人,只对你真心。不过如果是这样,那我恭喜你,你已经有了几个好姐妹,她们都这么看,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分享分享彼此让骗子单对你们这几个女人忠心耿耿的心得?” 方女士脸色有些变了,语气也有些变了,变成了所谓“高傲”的语气,冷冷地反驳我: “那又怎样?就是骗子我也不在乎。” 这个口气让我心里一喜,因为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的“高傲”的口气,恰恰是“虚弱”的铠甲。于是我立刻冷笑一声,用更刻薄的语气接了上去: “哦,你不在乎?原来你这么豁达!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们你智商高,你就是冲骗子去的是不是?” 我轻蔑的表情和语气里的不屑果然更激怒了那位方女士,但她还是努力克制着回击我: “我告诉你们,当时我离婚两年多了,很空虚,张玉宝会讨女人欢心,我觉得不错,所以在他身上花几个钱也无所谓!后来腻了,就断了,仅此而已!反正我根本不会去杀他,也不可能再和他有什么联络,因为我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傻瓜!” 说到这儿,也许是我们脸上依然轻蔑和不信的表情,也许是越想越气,反正接下来方女士的口气更加激烈了些: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你们爱信不信,我就是不在乎,就这么豁达!还有,别把你们对女人的愚蠢看法套在我身上,我就是不在乎,因为我有吃有喝有钱花,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什么都有!” 方女士的答话让我突然意识到某种不对的地方,但那一刻占据我脑海的是原定计划,所以本能地想抓住宛如箭在弦上的对话,来不及细想,只想趁着她表面高傲,内心其实很气愤的状态追问下去,于是紧接着又刻薄回去: “是,你有吃有喝有钱花,你想怎样就怎样,因为你什么都有,可惜只有一点你再也没有了,你没了青春,没了魅力,到了只有一个骗子才会来讨你欢心的地步,而这个骗子专骗女人,六十岁的又丑又老的女人他也会亲她的脚趾头,说情话,因为他要吃女人饭,所以他才会——” 我的刻薄话没有说完,因为此刻方女士终于已经气愤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脸尖叫着打断了我: “你住嘴,你住嘴,你住嘴!” 就在方女士突然变得有些尖利的声音里,我迅速低下头闭上眼睛努力地听着,分辨着,然后,我终于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第十九节 我的动作让小冯大喜过望,眼巴巴地看着我,充满期待地喊了一声: “郭支队——” 但我却摇摇头,简单说了声: “不是。” 说完转身离开房间,小冯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不是?”小冯追问道,带着疑问,略微迟疑后,再次追问,“可郭支队我觉得你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我摆摆手,控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对小冯说: “现在不要说这个了,你立刻把你们目前查到的死者这几年的交往记录和这两个月以来所有联系过的人员资料给我,还有,我不再听声音了,这个小组取消,你们归队,听胡队给你们安排工作。” 小冯的迷惑消失了,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 接下来的半天,我仔细核对了资料。 那时,一个很大的猜想在我脑海里渐渐形成,然后我又把脑海里的信息前后过了一遍,过完之后我立刻站了起来,决定马上去核实自己的猜想。 我先来到“专案组”的办公室——老胡正跟手下开会,看到我进来,老胡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嘲弄,顾不上理他,我把小冯叫了出来。 “什么事,郭支队?” “你有大张女士的手机号吗?” 小冯点点头。 “把它给我。” 小冯带着惊异,却一言不发立刻把它给我了。 我看了一下,点点头,转身离开。 “郭支队——”小冯终于熬不住了,带着疑惑问,“凶手是她?” “不,但我现在需要她。” 拨通了大张女士的电话,我告诉她要再核实一些情况。 大张女士显然有些不快: “你们已经了解很多次了,我说过,我们家和这件事儿没关系,谁也犯不着杀那个家伙。” “是吗?是不是想说只雇人恐吓就够了对吗?知不知道,过了线的恐吓也是犯法的。” 电话那边停了片刻,大张女士的口气软了些。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和你面谈。” “可这会儿我实在走不开。明天行吗?” “那好,我问你,你们家保姆还在你母亲家吗?” “不,她回老家了。” “哦?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几天前吧?” 我想了片刻,对大张女士说:“这样,我现在去你母亲家等你,我有问题要当面问你。” 然后,我立刻驱车再次来到了张老太太的家,按动门铃,过了一会儿,张家五姨带着一脸不耐烦给我开了门。 不知是不是保姆的离开使她的劳动量大增,张家五姨看起来更加憔悴和没好气。 看见我,嘴里似乎嘟囔一句:“又来了。” 然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不耐烦的表情转身领我向客厅的方向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片刻,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使我突然张开口,然后尽力模仿着张玉宝在树林里的那种充满了恼火、轻蔑与厌恶的声音,很大声地说道: “够了,你这个老八婆,你有完没完!” 在片刻的呆滞之后,张家五姨突然双手捂着耳朵颤抖着尖叫起来: “啊——” 那声音是如此的尖利,刺得人耳膜都难受了,但却让我听得是那么的舒畅——因为和树林里的女声一模一样! 然后,张家五姨转过身,看着我,像看见鬼一样,带着被吓傻的模样喃喃地说: “不会,不会,不会!” 我没给她恢复的时间,继续阴沉而一字一顿地模仿着张玉宝和她后来的对话: “你他妈疯了,天天自己骗自己是不是有瘾呐?你这个老八婆,谁爱你呀!爱、爱、爱,爱你个头呀!每次看着你那张老脸我就够了,恶心得想吐,你知道吗?你照不照镜子呀!” 张家五姨再次尖叫起来: “啊——” 再接下来,在尖叫的声音末尾,张家五姨突然萎顿下来,瘫坐在地上,带着人进了阴曹地府后面对阎王审讯时的诚实口吻喃喃地说道:“是我让人杀了他!” 我带着出乎预料的愉快心情铐着失魂落魄的张家五姨回到警队,然后吩咐人看管好,高高兴兴去找老胡准备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谁知老胡正给手下开会,而开会的内容那会儿正好是含沙射影的拿我当反面典型,告诫年轻侦查员,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想取巧。让我听个正着。 于是我就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老胡说: “好了,胡队,不用费事了,案子可以结了。” 这话说得老胡和那些正开会的侦查员都是一愣,看看我,明显不像开玩笑的意思,再说我也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停了半天,老胡也带着跟张家五姨被我吓住时相似的模样问: “你怎么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我反问一句,然后故弄玄虚地回答,“当然是听出来的,上次会上我不就说要听吗,现在,凶手我已经给你听出来了!” 第二十节 讲到这里,郭小峰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半晌,爱梅第一个忍不住打断了爸爸的开怀大笑: “爸,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完全明白呢。” 郭小峰忍了忍笑,说道:“哪儿不明白?” “哪儿都不明白。”爱梅回答,然后连珠炮般地问,“为什么你怀疑张家五姨呢?你怎么知道是她杀人呢?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你怎么那么神?爸,你怎么知道这么一吓就能把她的实话吓出来?” “就是嘛!”小胡也忍不住说,“就算是你知道张家五姨是树林里那个女人,也不能断定她就是买凶杀人的幕后真凶啊?” 郭小峰看看女儿,又看看几个全神贯注的下属,再次纵声大笑,好半天才又忍住笑摇摇头说: “哪有这么神?跟你们说实话吧,张家五姨认罪纯粹是个巧合,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不是买凶的幕后真凶,我只是认为张家五姨很可能是树林中的女人。” “为什么?”爱梅迫不及待地问,“这点儿我也不明白。” “说来话长,简单地说,在我审方女士时,当时她有两句话提醒了我,不过是在她冲我发怒尖声喊叫时,才引起了我的反应。第一句是:她说她离婚两年多后遇到了死者张玉宝,而在树林里那个女人说自己要离婚,这就充分说明方女士不可能是那个女人,同时也说明树林中的女人不是还没离婚,就是离婚不超过一年,对不对?——但最关键的是另一句,你们想想,是哪一句?” 女儿和几个下属面面相觑。 郭小峰笑着摇摇头:“很简单,就是那句话,方女士说自己:‘不可能再和死者有什么联络’,因为她‘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傻瓜!’” 在一片迷惑的沉默中,终于,小秦发出似明白又不敢确定的声音:“郭队你是说——” 郭小峰冲小秦笑着点点头: “对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很可能弄错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树林中的女人应该不是张玉宝死前会联络的女人,因为在他骂出这么难听的话后,一般人都不会过后还想再从同一个女人那里获取好处了。所以,我所要查的恰恰应该是张玉宝这两个月没联系过的女人。” “噢——”小秦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然后抢先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问小冯要资料的缘故,然后你对出来了,发现了只剩下张家五姨没有联络。” 郭小峰笑着摇摇头: “当然不是,哪能那么巧?其他还有几个,但张家五姨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关于她的相关资料最全,所以排查她最方便。在必须排查的情况下,肯定要捡最方便排查的开始排查;第二,张家曾利用保姆找人吓唬过张玉宝。那么同样的,张家五姨是更有机会雇凶,因为正和这类人联系,她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找到合适的人选;第三,张家五姨是不到一年前发现丈夫有外遇,受了很大的打击,这说明在树林里对话的时间,张家五姨还没离婚,所以这一条也对上了;第四,张老太太曾这样描述过张家五姨,‘以前整日间还给别人指导怎么管住老公,动不动还烦烦的,嫌我那妹夫老实,没情趣呢!总觉得日子好不好的,过不过的都是自己说了算。’这说明现在看着跟个凶尼姑似的张家五姨,以前可能并不是这个样子,而是个处处扮成少女的老婆子,并且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因为还嫌丈夫老实,没情趣,以为生活都是她说的算嘛!除此之外,印证我这一点猜测的还有张老太太的另一句话——‘等五十了才发现丈夫变了心,那才是兜头一棒,人都能气得变了个人’——这句话没有明指谁,但联系前后语,应该就是指她的妹妹——张家五姨。这也说明了张家五姨出现过性格大变的情况;第五,我印象里大张女士在跟我们的交谈中,隐约有那么一句,说到婚前劝妹妹不醒,在提到张家五姨后,曾说过这么一句,‘你就是拿个上当的例子摆在她眼前……’虽然说的不明确,但感觉这句话就是指张家五姨的,我找大张女士,就是想核实这件事;第六,张家五姨也有一定的经济条件,而且花钱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了,这点儿也重要。当然,这些分析每一条都不是特别有指向性,但同时这么多条件综合在这里,也是很值得考虑的,所以——” “你就决定去诈张家五姨。”爱梅兴奋地接过爸爸的话。 郭小峰又摇摇头: “当然不是,那可太没准儿了!我开始还是准备按正常程序走的:先找大张女士和张家保姆核实一些我的猜想,我个人猜测是张家五姨自己偷偷做得这件事,其他人并不知道,因为无论是张老太太还是大张女士,都不是会去为别人卖命的人,所以问什么应该不会隐瞒的。——我计划先通过保姆找到吓唬张玉宝的人,再通过那个人进一步了解情况,假如真的是张家五姨买凶,到这种程度,只要下功夫排查,一定很快就可以发现更多的证据。” “可你并没有这样做。”小胡说,“你明明就是直接去诈了嘛!” 郭小峰看了一眼小胡,突然露出了惭愧的表情: “是,你爸爸说我说得对,我破案确实有投机取巧的习惯。所以当我真的看到张家五姨后,下意识地就想到诈一下试试,其实也许不能说是下意识,更真实的原因是我在路上就产生了这样的愿望,因为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惊慌之下会本能地说出真话,尤其一旦说出以为只有死人才知道的秘密时,在恐惧、担心、迷信等等心理因素的交织作用之下,更是会失口吐真言,并丧失一切反抗能力!——但我这样做是非常错误的。” “为什么错误?”肖素插进来说,“这样多好呀,又快又有戏剧性,哪里错?” “是呀,”小胡也笑着说,“破案我可不偏向我爸的,我觉得也挺好,我爸比你大,工作时间比你长,可加总起来,破的案子比郭队你少多了,我觉得就是做事太拙。其实我爸嘴里不服,但心里也承认这点儿,也希望我能跟你学破案,要不然为什么一进警队就非让我跟在你身边工作,就是想让我偷招儿,准备让他闺女多破几个案子替他报仇呢!” 郭小峰又失笑了起来,但很快,他收起笑容,表情变得严肃了: “破案要用巧劲儿是真的,但破案的‘巧’不是这个案子中我用的‘巧’,我最后的行为只是‘投机取巧’,或‘机缘巧合’的‘巧’,绝不可以复制和模仿。而且从根本上,可以说我的行为是完全错误的,因为隐含了很大的风险。最简单的,比如倘若张家五姨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那个吓法儿,很可能把她吓出毛病,甚至吓死。所以,即使我破了案——” 说到这儿,郭小峰放下手中正包着的饺子,非常认真的对小胡说道: “回去转告你爸爸,他评价的对,这个案子我确实是靠运气才意外破获的。还有,他另一个批评也非常对,我确实做了一个坏榜样!我愿意向他,也愿意向所有的人承认:我做错了!” 第二十一节 那个晚上的其余时间都是充满了欢乐和笑声的,除了肖素在吃饺子时又习惯性的攻击方月馨一句:“那个女人脸皮最厚了。”但被郭小峰沉着脸瞪了一眼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有的热闹和开心。 郭小峰没说什么,内心却浮现出这段时间一直的感慨,他发现很多女人对同性,常常不是宽容的没边,就是苛刻得不讲道理。 他不明白,小胡和肖素为什么对那位方月馨如此看不上眼,是因为她们还年轻,而方月馨则要年长得多吗?——一种年龄的优势使她们在心理上因为藐视而无形中剥夺了那些中年女人某些应有的权利? 同样的,她们对他也是如此,都很尊重他,也很热心帮他做家务,真可以说“不是儿女,类似儿女”,——对此,他很是感动!——但同时,他也时常感到难以忍受,难以忍受她们无形中给他的定位,他就是给人当“爸爸”的,如果有了除此之外的想法,那简直是不可赦。 他有时觉得不可思议,时代早就进步到人们理解老年人再婚,需要伴侣的情况。可大部分人还是停留在口头上,或者只接受某些有限的行为。 比如这俩丫头,记得一次她们看到报纸上一则短讯,说某地警方抓嫖,嫖客中有好几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个报道的语气笔调都带着大大的嘲弄和蔑视。 而看完这则报道之后的小胡和肖素则更是登时嘴角儿撇到了耳朵边,眼神轻蔑到了极点,就在这种极度轻蔑的眼神中,又理直气壮地大骂这几个老头“太不要脸”,口气里恶心的不能行。 当时他实在忍不住问她们俩:“小胡,肖素,你们除了觉得这几个老头不要脸,没想先了解一下他们为什么会‘不要脸’吗?” 这俩丫头意识到他的意思了,但即刻更加理直气壮地反驳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郭队,我们尊重老年人的权利,可应该通过正当的行为,正当的渠道,可嫖娼,算是什么行为?我们这么说不光是针对老年人,年轻人嫖娼一样不要脸,一样该抓!” 看着她们理直气壮模样和听着她们铿锵有力的反驳,他突然觉得很可笑,恍惚想起东晋那个傻皇帝司马衷的名言:“何不食肉糜?”——真是皇帝不知百姓苦! 正当的渠道?——到了六、七、八十岁的年纪了,除了皇帝和大名人,那些特别出色,可能还有不少异性倾慕,恨不得献身的人物外,——普通的鳏、寡、孤、独,找到合心合意的“正当的渠道”,能像二十岁那么容易吗?——事实上,即使是二三十岁,也不能保证个个遇到如意的,原来自诩的“单身贵族”,现在被嘲封为的“剩男”“剩女”的,不都是没遇到合适对象的结果吗? 因为遇不到,不得不长期孤寂,难道人的欲望就会因此停止产生? 产生了怎么办?——如果遇不到结婚的人,就必须永远憋着? 然后再定下一个两极标准:憋住的就是好人!憋不住的就是“下三滥”! 他一贯反感很多道德高调,——总觉得道德这东西不是说不能往“高”处找,但要谈“高”标准,——谁说,那就说他自己,别扯别人;——可一旦要拿道德当武器横扫世界,或者当社会普遍标准时,——就不能“高”的没边,更不能僵化和无限普遍化,也得与时俱进,以人为本,只要行为没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就得念算念算某类行为背后的原因,体谅体谅当事人的苦楚,分类甄别后再说该不该批判,哪能什么也不看就“一刀切”呢?——再说,人跟人能耐,想法也不一样不是吗?要是总拿圣人的标准套普通人,那不是难为人吗? 可惜,生活里那些擅长发表难为人高论的高论者,总是最理直气壮!而“道德”派的“司马衷”,常常不仅不会被人嘲讽,反而被人称赞。——因为很多糊涂人相信,一个人爱批判他人,会唱高调,自身品质一定比“高调”还“高”! 但内心虽然反感,他却没有再说什么,为从私心里担心由于话题的特殊性,万一说不好引火烧身,让人以为他心术不正那就糟了。——自己在单位一向口碑良好,受人敬重,何必为不相干的事儿坏了自己的名誉?——毕竟他的职业也不是辩论,还是操心本职工作吧。 所以他没说下去,但从另一个意义上,他当时的放弃,使他过后也真受了影响。 等他从最初的丧妻之痛中渐渐走出来,就开始有老伙计开始给他介绍新的对象,知道消息的小胡和肖素立刻就自信地替他做了结论: “郭队不会再婚的,原来郭队和他爱人的感情多好呀。” 那时他心情还是不好,而且也确实没什么感觉,所以都推拒了,——仿佛她们为他做得结论是对的,——但听了她们为他解释的理由,心里却很反感,——就因为他原来和佳慧的感情好,所以以后就不该再产生想有个新伴侣的愿望了? ——古代不准寡妇再嫁的“贞节”观念,就是以这么“美妙的理由”开始的吧? 而更令他更反感的是,她们还这么说:“郭队还用再找爱人吗?他什么都不缺,需要做什么,爱梅不在家,我们可以做的。” 每次听完,都不知让他怎么回答,虽然她们愿意像女儿那样照顾他令他感动,但还是特别不痛快。 只好转念这么想,——她们到底年轻,也没结婚,整天疯跑疯玩儿的,对家的需要不强烈,等她们有了自己的婚姻生活,真正切身明白某些事实,明白人会有多重需要,明白一个人尽管渐渐老去,只要还没老到一定年龄或者精神另有寄托,还会有儿女提供不了的需要。 想是这么想,但他有时又很遗憾的想:这都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但很奇怪,很多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愿意去懂,就是愿意选择苛刻他人的道理去信服和行动,并心安理得,还能唱出像“花”一样的高调来美化和支持他们表面动听,实际冷漠而残酷的观念。 之前这些事情倒也罢了,因为他一直没有稳定交往的异性,那俩丫头自然也不会没事儿扯这些,等他和方月馨交往后,这俩丫头突然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极力攻击态度,尤其是对方月馨什么“脸皮厚”、“不要脸”之类的评价,把他惹得真是只想发火。——因为他对方月馨的印象倒是极好。 虽然最初他見方月馨时倒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那份好感是在那个案子结了大约半年以后,他第二次遇到她的时候,那是七月的一天。在一个有很多人的朋友的聚会上。 当他无意中跟她打了个照面时,登时很有些尴尬,因为上次他的话语极刻薄,虽然是为了案子,但骂了就是骂了,声音是只要听到耳朵里就不可能拔出来,伤害本身不会消失。 但方月馨看到他,倒笑了笑,然后说:“你还记得我吗?” 他连忙点点头。 方月馨继续问:“那个案子破了吗?” “破了,破了。”他又连忙带着歉意殷勤回答。 方月馨又犹豫片刻,然后带着点儿好奇问:“我能问关于案子的一件事吗?” “您讲。” “你们破案是不是要听声音啊?” 他愣了一下,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聪明,而且是使人愉快的聪明。 “你指什么?” “我总觉得那次你们好像想听我发怒的声音。” 他放松了不少,也来了谈性: “为什么这么感觉?” “因为我过后想,我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好端端的有什么理由要把我叫到刑警队骂一顿呢?你们刑警也不可能这么无聊是吧?——而且在我说到一半,你突然站起来走了,接着,那个警察回来后让我回家,还给我说对不起,我想,肯定是为了破案。” 他笑了,点点头,深为对方的聪明使这种尴尬可以很轻松的解释掉而高兴,所以连忙说: “是,就是为了破案,你猜得真准,要是也做警察,准能做个好刑警。” “哦,”方月馨也笑了:“那种聪明我可没有,不过还没傻到要把别人为办案说的几句稍微过点儿头话记在心里,还要一直怀恨在心。” 在一愣之后,他当时大笑起来,就是从那一刻,他对方月馨产生了好感。 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份豁达的。一般来说,只要你骂一个平庸的女人丑,一个丰腴的女人胖,一个不年轻的女人老,不管出于什么状态这么说,——基本可以认定,你已经得罪“死”“她”了。 过了两天,他接到了方月馨的电话,约他帮一个根本不需要专门请他帮的一个小忙。——他不是傻瓜,能够明白这背后的潜台词。 当时的他有些犹豫,虽然对小胡和肖素从心底忽视中老年人身体和精神需求的态度很反感,但他也承认,那些观点的形成有现实的因素,比如他自己,确实对再婚热情不大,而理由,跟她们替他总结的也差不太多。 还用再找爱人吗?他也这么想:什么都不缺,一个人轻松自在,需要做什么家务爱梅不在家,自己不想做,请个钟点工也解决了。 但说出来的理由相类,考虑的基础却和她们判断的基础完全不同。 他并非不想再要个伴侣,二十多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使他额外明白伴侣的意义和价值。很清楚儿女做的多孝顺,都不可能完全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不仅仅指他作为男人的需要,——就讲说话谈心,有些类型的话就不可能同女儿或同这些年轻的如同儿女一样的下属说。——更何况,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孤单无形中成为女儿未来的精神负累,以致不能按照心意展翅高飞。 他的很多同龄的老伙计都有这类共识,因此在佳慧离去一年,爱梅也上大学离家之后,他们开始劝他: “该找个伴儿还是找个伴儿吧,有些话,有些事,儿女再好也替代不了。你现在还有什么顾虑呢?佳慧就是天堂有知,也会希望你后半生过得好的。而且爱梅也上大学了,眼见成人,你再找个伴儿的也不用担心会苛着孩子了。还有啊,别看儿女现在离不开你,可等他们真的长大成家,你整天粘在他们身上,他们还烦呢,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儿不是?——再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老来伴儿可比少年夫妻重要,等你除了嘴巴越来越罗嗦,其他都越来越不利索,处处要人照顾,人人开始嫌你的时候,也就老伴真心不嫌你,会盼着你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明白老友们的善意,也认可他们的观点,但说不出的原因使他迟疑。 于是老朋友们又好心的提醒:“说是男人比女人耐老,可也有限度,尤其是普通人,甭还指望跟歌德似的,八十了还有十八的少女疯狂迷恋,理由是自称最爱夕阳的那一抹红。那都是超优秀人物的‘特权’,——趁着现在不到五十,身上有个职务,手里有些钱,赶快找,还有机会遇上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 最后又郑重警告他:“年龄越来越大了,想遇到合适伴侣的机会一定低于年轻的时候,不说旁的,头一样,脾气习惯跟骨头一样,越来越硬,越来越不随和,不肯迁就别人,所以不管为什么,要遇还要趁早。” 都是很有道理又为他着想的话,他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于是好心又热心的老朋友们开始二话不说地频繁拉他吃饭,饭桌上还总会有陌生的单身女人,年龄是从三十五到四十五不等。 但也就是从几次饭局之后,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直迟疑的原因了,——原来是了无兴趣! 因此,他总是吃完饭就走,而且,因为饭局有特殊意味儿,平日颇为健谈的他,反而一句话也不肯说。 几次下来,那些热心老友极其他们的妻子们开始对他产生了严重的不满。 “这么多没一个觉得好点儿,可以再继续交往一下的?” 他向老友们解释: “老了,老了,真的老了,年龄不饶人呐!所有机能都退化,跟吃饭一样,年轻的时候是吃什么都香,现在常常是对一桌子菜没一个想下筷子的?——这也是一样,想当初我十几岁的时候,呵!看十个女人觉得十个都各有各味道,连最难看的那个,都觉得有点儿动人的地方;等二十几岁了,十个就只有五个入眼了;再等到三十多岁,十个中能有一个觉得俊那就不错了;四十来岁的时候,一百个也难有一个真心动的;现在奔五十了,得,彻底歇菜,看谁都没劲儿!” 对于他的解释,老友们并不接受,反驳曰:“胡说,八十岁的老头还想身边有个伴儿呢,你不到五十就没劲儿了?” 然后又总结说:你还是没尝到寂寞的滋味,现在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所以不在乎,等你尝足孤单的滋味儿,就明白“为什么母猪是双眼皮”了。 他听得直笑,笑着点头,——因为恐怕这确实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自称没胃口的人,只要没病,饿他三天,准定变馋痨! 但与此同时,他却坚定了态度,不愿频频吃这种饭局了。 并就老朋友谈到的问题,一一很坦白地解释道: 一个人终老一定难捱吗?不一定。 首先,人谁知道怎么死?许是一个意外就过去了,跟佳慧一样,不需要想太多。——其次,即使假定他偏偏寿终正寝,那也不用担心,手脚利索的时候,东跑跑,西转转,再养条大黑背,还有这么多老朋友,甭说干别的了,一家转一天,一圈下来,一俩月就过去了,还会怕闷着?——等快不能动了之后,能用上好保姆就用保姆在家等死,用不上就进个敬老院算了,想来自然老到手脚不利索时,至少也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按现在的社会发展速度,到那时大约各种夕阳产业也发达了,高级些的养老院一定会出现,一样过的舒舒服服的,何必提前自己吓自己。 另外,一个人慢慢老去肯定不如恩爱夫妻携手共度好,但一个人一定比俩人过糟糕吗?——更不一定!关键看感情。 指靠老了有人能真心照顾自己而现在硬找个伴儿,是听起来有道理,其实非常玄。——不是说只要一领了结婚证,不相干的俩人就能立刻一心一意,证件决定不了情感,如果彼此厌烦,有证比没证更盼你死!——退一步说,就算对方是个好人,厌烦不厌烦的,出于良心也能照顾你,但只要平日过的不好,那就同样不值。——既然自己有足够的经济能力避免将来完全依赖别人的良心被照顾,——那他何必要难为现在的自己,别人未来的良心呢?——谁也不难为谁,各自清净过日子不更好吗? 所以,他最后直言不讳地说道: “人不是骆驼,没那身体构造就别学人家大吃,盲目学样撑坏自己也攒不下过沙漠的资本!——所以,作为人,吃饭,就是因为饿。既然现在不饿,我就不勉强自己吃了。” 一番话说的老友们频频点头,尤其是那些工作又忙,老婆又唠叨,日子过的不满意的,反倒还羡慕他的自在起来。 至于老友们的妻子,那些做媒的真正始作俑者和热心实践者,他则更投起所好的解释曰:“曾经沧海难为水,和佳慧过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习惯其他人了,还是算了。” 希望这个回答能令她们满意并且以后不要再这样热心介绍了,他知道很多女人最喜欢听男人这么说,只要一听见这类话,立刻就把这么说的人赞为“好男人”,立刻感动的是一塌糊涂,也不管说话人的真假,跟自己有没有关系。 事实也确实如此,果然顿时使不同老友们的妻子们都反应相同的热泪盈眶!不仅不再责备他以前的冷漠和不领情,还在言语间大赞他不忘故人的行为,夸他有美德。 但接下来的情况是,他不同解释赢得了两方的认同,——效果却完全不同。 认可他观点的老友们,因为认可,也就接受了他的意见,果然不太提这类事了。 可老友们的妻子们呢?一边把他这种态度赞为“美德”;可另一面又更加不间断的给他带来新的女人,还越来越年轻,有的居然还不到三十岁,好像不把他的“美德”“破坏”掉就不能安心? 从老友那儿传达翻译过来的逻辑是:那些女人认为他这样想是好的,并由此说明他是个好人,既然是好人,那就不能让一个好人可怜巴巴的落单!——好像完全忘了他获得“好人”称号的“原因”——就是因为保持“落单”。 她们说到他脸前的理由也是对“好人”的善意,曰:再忘不了以前,人也要向前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找个伴儿也不纯粹是为了老得不能动的时候,日常有个可以说说心思话儿的人很重要,他早晚会明白她们的好心的。 他绝对明白她们的好心,随着时光的推移,也渐渐感到自己已经开始隐隐希望遇到一个能说得上“隐私”话题的女性。 但问题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处于明显相亲的含义,目的太明确,——他和她们,那些无论年轻还是不年轻的女人们,连普通的聊天都聊不起来。 因为她们没有时间浪费;而他呢,是既不急着结婚,也不急着交往一个特殊女伴儿,觉着如果没话说,看着也没什么砰砰心跳的感觉,那自己再找个伴儿干什么?——给清净的家添乱吗?——所以他不想乱说话,以致无意中浪费人家的时间。 那种尴尬的饭局又吃了一阵子之后,他拒绝的态度更明确和坚决了。 但方月馨的电话还是让他犹豫了,这个女人身上那种通达的气质令他很有好感,也有种放松感,——而且已经有过一段婚姻的她大概不会对结婚那么迫切,像他一样,愿意从从容容的认识一个人,顺其自然的发展,成不成伴侣的能成个聊得来的异性朋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个涌上心头的想法使他应了约。 那天晚上如他期待的过得很愉快,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晚饭中还彼此谈了谈各自的孩子,他知道了方月馨有一个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跟着前夫,但也时常在她这里住住,——他也很放松的谈了爱梅,甚至还谈到了佳慧,他没有隐瞒自己对佳慧的情感,只是说的很含糊,不是忌讳什么,仅为他不愿与人分享他与佳慧之间的很多点点滴滴,他觉得那只该是自己吃得糖。 后来他们又继续约会,像他感觉的,方月馨确实很通达,也很聪明,仅从第一次谈话不仅看出他很爱亡妻,还看出,他对她虽然印象不错,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他还清楚的记得就在一次共渡晚餐之后,方月馨突然又提起那次在警队他出言刻薄的往事。 他先是意外,又顿觉尴尬,连忙郑重解释: “你知道的,那是为了破案激你发火,不是真的。” “我知道,”方月馨回答,接着又淡淡的说道:“但我还知道,如果说的完全不是真的,对方就不可能发火,只有能对得上号的批评,才会痛,才会恼火嘛。” 他更加尴尬,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才好,也不明白方月馨为什么此刻要谈这个。 然后,方月馨突然又笑了: “回来后我想,唉!骂得虽然难听,可话难听理不难听,人真是不能不与时俱进,脑筋儿老留在过去自己就把自己给坑了,是不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多人追,架子拉上去了就不肯下来,离婚后还是这脾气,总想着还跟年轻时那样,会有大把男人等着追我呢,也不看看现实,且不说自己人老了,单说环境也变了,二十岁,男男女女都是单身,不论好坏,碰来碰去都是可选的,四十岁呢?身边左右的人,几乎全都是结了婚的,瞪大眼睛也不一定能找到像样的单身男人,还驾着架子等人追,可不是想自食恶果吗?——果然,被人当傻瓜骗了一把。所以呀——,我后来就想,不能白挨一顿骂,得长点儿记性,以后遇到喜欢的男人——” 说到这儿,方月馨突然站起来坐到他旁边,他记得当时心里突然一阵紧张,尽管这段时间的接触,使他越发发现方月馨的很多优点,但从心理上,他还是更乐于同她说话,没有接受和这个女人发展成伴侣的精神准备,真成了伴侣,是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方月馨仿佛看出了他的顾虑,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不是一定要你给我什么承诺,更不要你勉强给我将来,我看重的是现在的感觉——”说到这儿,方月馨停住了,片刻,才又带着略有感伤的语气轻轻补充说:“因为我真的老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害怕我的后半生全是空白,真正的空白。” 方月馨最后的话强烈打动了他。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终于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 在之后的交往中,方月馨的通达、聪明、温婉都让他感到非常舒服,——虽然和方月馨相处与和与佳慧生活的感受是非常不同。 是的,那份感觉很不同,——不是具体的问题,他找不出方月馨有什么特别的缺点,但感觉确实不同,非常不同。 这份不同的感觉他不知怎么形容,只是常常的,这份差别会让他想起一次偶见的莲塘晨雾。 好几年前,他家附近的原来有些荒芜的街心公园大修,里面一个不规则的水塘被额外精心的整理了,水塘里种上了睡莲,水塘四周的漫坡铺上了专门的草坪,草坪中间还保留了几棵枝繁叶茂大树,于是曾经荒败的景致顿时变得疏朗宜人起来。——接下来,当圆圆的莲叶浮出空寂的水面,而白色的睡莲也朵朵盛开时,风景就更加美丽了。 他也觉得很不错,但仅此而已。 直到一个六月的清晨,刚刚结束一个案子的他,早上从单位回家,因为下雾视线不好,车子只能缓慢的行进,就在这缓慢的行进中,他突然想起这是睡莲盛开的季节,走回去,也许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于是就在这个街心公园附近,他下了车,让送他的司机先回去了。——果然,马路上的薄雾虽然令人讨厌,但街心公园里草丛树林间弥漫的雾霭却别有一份诗意,他惬意地慢慢走着,很快走近了那个莲塘,——就在他目及的那一刹那,他呆住了—— 还是那个莲塘,还是那些圆圆的莲叶,白色的睡莲,只是景致仿佛全然不同,——朵朵盛开的睡莲正安静地浮在绿色的莲叶上,而薄薄的晨雾犹如仙女的轻纱,静静地笼罩在莲塘上,将那一池睡莲打扮地宛如待嫁的新娘,娇羞中带着清新,端庄中带着热烈……美丽的使人不敢轻动,——然而就在宁静的极美中,一阵初夏的微风忽然吹来,顿时将这份仿佛非人间的沉静打破,绿油油的树叶发出近乎问候的瑟瑟声,静极的塘水也露出宛若笑靥的阵阵涟漪,如烟如纱的晨雾也随风舞起,舞动间仿佛转瞬折身化为鬼魅,用她的裙裾在不胜风力的花上叶间妖异地来回飘忽流淌,流淌舞动间和风一起送出阵阵曾被深藏的清香,又与草、与叶、与莲花交织幻化出不可捉摸的灵动美…… 那一份温柔的震撼,让他终生难忘。 方月馨和佳慧,于他相处的感觉,他想,也许就差在莲塘上那抹只有上苍才能役使的清风晨雾吧? 但他并没有什么痴心,因为他也很清醒,生命里曾经有过那抹看得到,握不住的晨雾,已经是上苍恩赐了。现在他老了,他曾经玩笑的想,雄性激素分泌也少了,单从生物学的角度上,也不能再有什么痴心妄想,希望还能拥有年轻时那种疯疯癫癫的劲儿,——汽油都不足了,还能指望一脚下去,风驰电掣? 人生不能永远春花灿烂!——他想,同样的,对于方月馨,选择他,也并非寻找生命中的最美,不过是在眼下可选择的范围内尽量选个合意的,无非让她余下的生命不要变得太空白和孤寂而已。 ——他们都很清醒。 仔细想想,能遇到方月馨这样知情达理的女人,已经是很不错的事,等女儿真正离了家,晚年能和这样聪慧通达的女人做伴还是不错的结果。 但他和方月馨的交往很快就被小胡和肖素发现,然后立刻开始大肆攻击他的没眼光,理由是因为方月馨已经四十四五岁了,还曾和一个骗子有过瓜葛? 他听得觉得很可笑,不耐烦的反驳: “我都奔五十了,不找四十四五岁的,难道找二十四五岁的?和骗子有瓜葛与和英雄有瓜葛有什么区别呀?她又不是参与犯罪!” 与骗子有瓜葛和与英雄有瓜葛当然有巨大的区别,就仿佛能跟贝克汉姆有一腿的女人,过后都拿着铜锣急不可待、得意洋洋地向全世界宣布,唯恐世人不知,——那跟一个人穿超级名牌和穿廉价货的差别一样,背后于世人的含义深了,——不过对于所谓“素质高”的人,这话是“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对于他的反问,她们白了他一眼,转换了指责方向。 “可我听我爸说马副支队给你才介绍了个更年轻的,”小胡说:“而且还没有结婚,你干嘛不选人家,非要选这个老女人?” 他觉得更可笑,年轻?——年轻只是个听起来好听的词,可不是所有“年轻”都意味着动人和美貌。傻头傻脑,很不像样的年轻女人多的是。——人,还得看具体人,四十多岁的张曼玉依然是很多影迷心中的美人,四十岁的法国名模布鲁尼依然是很多法国人心目中追慕的对象,年轻的女孩子也绝不敢认为她们比她更美,更配嫁给总统。 至于说到私人情感,那更是各人是各人的一杯茶,说不得哪个好,哪个坏?——反正就仿佛马副支队老婆给他介绍的那个女人,虽然比方月馨年轻了十岁,可让他觉得,哪怕方月馨再大几岁也比那个女人强。 但他也懒得跟这俩丫头解释,因为当时那个女人也被她俩贬低过,只是因为他态度淡漠所以她们也就没多说。——她们就是带着孩子的自私,不喜欢其他人进入他的生活。所以他见谁都有问题。 于是他不再解释,挥挥手:“干你们的活儿去,少操闲心。” 看他态度坚决,过了几天,她们又换了个角度指责他和方月馨交往的存在问题: “郭队呀,你想没想过爱梅的感受?爱梅会希望另外一个女人成为她妈妈吗?而且这个女人还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你们家就像个联合国。” 这句话真正击中了他! 一个事实不可否认,尽管没了妈妈,但只要家里还是只有他一个,——这份残缺,对女儿来说,反而是一种完整。 尽管他一直告诉女儿一毕业工作就要离家、自立,但他清楚,自己单身,女儿才能一直相信他看来冷酷的言语还是出自身为父亲的苦心,——可要是家里添了其他人?——女儿怎么想就难说了! 这个念头使他当时就颤了一下,女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流着他和佳慧的血!接下来,想也没想他就决定:——坚决不能让女儿在失去妈妈后再伤一次心! 于是立刻板着脸明言禁止两个下属把这件事告诉女儿。 同时对和方月馨是否继续交往产生了犹豫,——爱梅什么时候独立离家还很难说,尽管方月馨没有明确要求过什么,但含义和发展方向还是很明显的,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与人相处。 不过这个问题的解决倒出乎他意料的容易,一贯细腻的方月馨很快意识到他的迟疑、犹豫,追问出来后,立刻宽慰他说: “那就等你女儿恋爱或者结婚后,总之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好了。我不介意是地上还是地下,都这个年龄了,还在乎什么形式?人在人心在,比急吼吼的非要确定个形式重要。” 他听了觉得很释然,也很感谢,但突然又有些内疚,他为什么对女儿的感受这么在意,真的是父爱吗?——还是因为他对方月馨的感觉,始终差了那抹美丽的莲塘晨雾呢? 不过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只知道尽量不让女儿心里受伤是他内心毫不犹豫的第一选择。 第二十二节 晚饭后,大家又笑闹着看那台办了多少年的晚会,也像年年的感受那样,深感没劲儿,在说笑一会儿后,郭小峰提议他们四个打牌,他帮女儿参谋。 说是参谋,往那里一坐,郭小峰就开始主打,他牌技不坏,但今天很糟糕,牌特别差,差的就只有输掉这一条路,爱梅在旁边一边看爸爸起的牌一边直摇头,嘴里说着:“投降投降,重新起、重新起。” 还没打当然不能投降,郭小峰没有投降,但也果然迅速大输;又打两盘,还是如此。他只好真正让贤,让女儿主打,他坐在旁边看,女儿开起,牌果然渐渐成转运趋势。 谁都没有“傻子”牌,实力相当,牌就打得有意思了,人人精神倍增,等终于到了午夜12点,大家跑出去噼里啪啦放一阵子鞭炮后,郭小峰感到有些困倦了,但女儿和三个下属都还精神地很,嚷嚷着要继续打牌,直到天亮。 他让他们打,自己则回楼上休息了。 本来很有些困意,但当真冲洗完躺到床上时,郭小峰觉得自己的困意又消失了。 楼下刚才吵吵的炸了天的声音此刻小得几乎听不见,郭小峰知道,那并不仅是门的隔音效果,还是楼下的几个人知道他睡觉怕吵,都十分注意刻意压低声音的缘故。 ——真体贴!郭小峰想,但不知为什么,这份体贴却使他产生了一丝怅然,——是的,体贴,现在的社会是什么都体贴,遥想他小的时候,人与人都近得喘不过来气,那么拥塞的居住着,吃喝拉撒什么都无法瞒人。——那时,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最渴望的就是拥有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能不受外界窥视和打扰的生活。——或许,这也是很多人的愿望吧?——誰成想,世界在三十年间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人们住得越来越宽畅,曾经以为的奢望如今几乎是人人都得到了。 但梦想成真后才发现,原来也有想不到的遗憾。 比如他—— 他一直工作很忙,佳慧离去之后,就刻意让自己更忙,经常忙得昏天黑地,但即使如此,他也偶尔会有失眠的时刻,每到那时候,一个人躺在一米八宽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知道楼下没有人,书房没有人,茶室没有人,他身边,也没有人。 他的耳边再也听不到沉实的呼吸声,伸出手,也再触不到一个均匀的脉动,当然更不会有一个温热的身体,随时与他相偎相依相拥。 郭小峰又朝身边看了看,想起了方月馨。 不知道人体的功能是不是都是“用进废退”,在佳慧离去的最初那两年多时间里,他单身生活着,除了破案,真是清心寡欲的对什么都没兴趣,所有的人对他都是一个客观物体。但和方月馨交往后,就在时常接个关心的短信,一起吃个温馨的充满家庭气息的晚餐中,渐渐的,真的慢慢恢复了对生活的兴趣,甚至后来方月馨曾半真半假地问他这两年多是不是真的一个人过的。 不过他从没请方月馨到过家里,他们约会都是在她的家。也没对方月馨解释原因,因为方月馨已经替他说了: “我很怕去一个充满回忆的房子,小峰,其实你应该‘嫁给我’,住在我这里,因为这个房子是我后来自己买的,虽然比你家小得多,但两个人住也足够了。” 他没有做声,内心感谢方月馨的聪敏和体贴。 ——充满回忆,真的是这样,假定将来和这个女人共度余生,一定要另买一套房子来住。 他想象不出在这张床上怎么可能再睡另外一个女人,佳慧不在了,但气息还在,就仿佛他闭上眼时,还能闻到房间里那股曾飘荡多年的紫罗兰的香味儿,虽然这个房间里早已没有了那粉紫色的累累花束,这个房子里也没有,留下的只是稳固坚实的家具和植在泥土里的凤尾竹,至于其他的灵动,已然随着佳慧的离去而离去,——因为他太忙,没有时间去侍候那些脆弱而短暂的美丽。 郭小峰又往自己的身边看了看,接着将身体侧过去,对着空荡荡的半边床,很认真地轻声说道:“又过了一年,女儿很好。” 然后,又静静地把身体转了回去,平躺好,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一下楼,郭小峰就发现楼下女儿的卧室和客房的门都还关着,只有小秦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呼呼大睡,估计女儿她们也是如此,他笑着摇摇头,尽量轻地开门出去了,——今天他要去团拜。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屋子恢复了安静,连女儿也不在家,估计又找同学了,郭小峰心里嘀咕着,看了看手机,没有短信,那应该还是会回来的。他这么猜测着,然后并没有多想,直接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刚把几样小菜摆上餐台,郭小峰就听到大门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听着熟悉的穿脱鞋的声音,端着粥走出去探头一看,果然是女儿。 “你可真福气,郭爱梅!”郭小峰笑着说:“我刚做好饭,你就回来。” 女儿没有回答,低着头跑去洗洗手,然后过来开始很乖巧的帮他摆碗筷,那个时候,郭小峰意识到女儿神情里的不同,并且眼睛明显很肿,应该是哭过了,很深的哭过。 他心里一沉! 接下来的晚饭期间,那种不同的感受就更明显了。——终于,觑着女儿明显心事重重的脸,郭小峰尽量显得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下午去同学家玩儿了吗?” “啊——”一直显得心事重重的女儿被他的问话惊得多少有些一愣,怔了一下后,连忙冲他露出一个笑脸:“是,哦——,找,找小敏了。” 望着女儿脸上那种掩饰的表情,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郭小峰,这绝对是谎言,——但最可怕的,不知是经验还是父亲的直觉,——郭小峰觉得他似乎知道女儿去找谁了,为女儿脸上紧张的神情。 他几乎一直不管女儿和谁交往的,——除了一个人,在这半年。 那一刻郭小峰觉得脑子有点儿乱,不知下面该怎么做才合适,因此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继续吃饭,——只是再接下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变得压抑了。 女儿为什么还要和云宝联系呢?郭小峰不由自主地想,——尽管没有明说,女儿也应该很清楚,他是不再接受她和云宝交往了。 当然,女儿一向反抗精神很强,并不听大人的安排,但他的原则一向很宽,又加上也许是越来越大了,也许因为现在在外上学不和他在一起的缘故,总之是逐渐变得越来越体谅他这个爸爸,开始主动尽量不触犯他偶有严格的原则,——所以对他忌讳的原则,目前遵守的相当主动。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非要违背他的心意呢?郭小峰有些不敢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蒙在鼓里吧?他不可控制地这样想,——不知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出于期待。 自己当初不也没看出云宝的异常吗?郭小峰对自己这么解释:是的,当初的他不仅没看出异常,简直还把这个梅云宝看成模范人物呢?! 就在去年过年前,虽然一时应允了女儿邀请梅云宝来家里住几天的要求,但不到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后悔。不管女儿把那个梅云宝说的多好,多可怜,但女儿到底生活单纯,又是独生女,他不娇她,架不住全家人娇惯她,处处见阳光,最终待人接物就难免自以为是而且想得天真。 不过虽然自认为比女儿有经验,但毕竟自己以前又不认识这个梅老师,一眼之下,除了看出特别内向外,也看不出个好歹。——他是有戒备心的人,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调查一下比较好,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有证据再说服女儿也容易。 他想起来就在去年三四月份银行学校发生了一起特大盗窃案,学校的三个保险箱被撬了两个——装钱的两个,失窃了80万现金。记得刚看完现场后,他和其他人的怀疑一样,认为内部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没装钱的那个保险箱没被撬。但那时他自己手头正有一个其他案子,所以后来的情况并不了解,只知道侦破用了很长时间,而且把学校查了个底儿朝天。银行学校本来就不算大,他想,那么没准儿这个梅老师也被查过,最好也查过。万一没查到,那就只好再找个下属帮忙简单了解一下,怎么说心里也得多少有个底儿。 所以第二天一到单位,就把当时主管这个案子一大队的吴队长找了过来。三言两语说明了原委,结果吴队长一下子笑了: “真巧,一度这个梅老师还是重要嫌疑人呢!不过,郭支队你别担心,不是什么特别因素,最初怀疑仅仅是因为这个梅老师所在教研室和财务科是一个楼层,而同时有老师反映这个梅老师有一个生病的外婆,已经住院好久了,她是她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谁都知道现在看不起大病。又加上当天因为加班她是知道保险柜有现金的五六个人之一,所以才当成重点怀疑对象的。当然,不是她,案子破了,是另外一个老师。” “噢——”他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又接着问:“那既然这样,你们肯定调查过这个梅老师,她人怎么样。” “啊,那我要说郭支队你女儿的眼光很棒,我们仔细查过这个梅老师,她的工作算是一般,既不出尖,也不落后。可人却很好,虽然咋一看给人的印象不太好,除了太内向,寡言少语外,关键是她看人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察言观色的样子,所以给人一种很有心机的印象。但其实仔细想想,处处留神小心的人,未必就是坏人,更何况她身世那么飘零,又要承担这么重的家庭重担,要是看着特别天真无邪,毫无城府,我倒觉得不正常了。” 他听完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以吴队长的见多识广,不至于走眼,何况还调查过? “很好的人?”他放松地随口追问一句:“你是说她在学校口碑很好?” “那倒不是,这个梅老师很内向,比较寡言,虽然和任何人都没有矛盾,但好象和谁也都不太近,可以说她在学校没有要好的同事朋友,因此老师们对她的评价一般。但真正了解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很好。” “真正了解的人?”他多少有些好奇:“你指得是谁?” “比如银行学校刚退休的王副校长,梅老师大学毕业后就是这个王副校长帮她分到学校的,你知道现在没有门路,大中专学校这种几乎算是铁饭碗的单位也很不好进的。王副校长对我说,当初为什么要帮非亲非故的梅老师进学校,就是因为这个梅老师大学时勤工俭学做家教,教得正好是她邻居的女儿,一教就教了三年,慢慢就熟了,你知道老太太们都偏爱长相秀丽,但朴素低调,看着本分的女孩子。这个梅老师正符合这要求,尤其是后来王副校长了解到梅老师自幼死了妈妈,爸爸再婚又不管她,只靠跟外婆相依为命就特别同情她,再到后来慢慢发现梅老师不仅自己很上进、自爱,而且对外婆又好,非常孝顺,心里更加喜欢。一度还曾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梅老师呢。” “是吗?”他有些好奇:“听你的意思是没成嘛,那王副校长还喜欢这个梅老师?” “是没成,因为梅老师当时已经有了个男朋友。梅老师告诉王副校长,她和那个小伙子已经谈了好几年了,虽然没什么钱,可感情很好。后来那个小伙子还来接过一次梅老师,高高大大的,据说长得很不错,非常精神,衣着和梅老师一样,简朴但是大方,很有朝气!——我估计这是梅老师故意要更明确的暗示给王副校长?——不管怎样,这事儿算是作罢了,后来因为拒绝,梅老师当时还很难堪地给王副校长道了谦。——但王副校长对我说:其实她倒没在乎,反而一想到现在很多女孩子都很现实,重财轻人,就想拣高枝,一步到位。而梅老师在生活这么艰苦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样品格,觉得非常难得,倒是因为梅老师的拒绝而更喜欢她了。” “这倒也是。”他当时也听得连连点头。 吴队长继续说道: “所以梅云宝毕业后被她帮忙分到了学校。最后,王副校长对我们说,梅老师当年都这么不贪财,现在经济条件已经大为改善怎么会盗窃呢?——当然,这逻辑在我们看来并不能站住脚,不是人不坏就不会犯罪嘛!而且原来和现在的情况也不同,原来是‘穷’可以慢慢捱,现在是‘急’,情急之下有时人就会起了歪心,——事实上当时想到梅老师原来还有个又穷又孔武有力的男朋友,还更觉得符合案件里应外合的犯罪特征了。——所以继续在外围调查,说来也巧,梅老师家一个邻居是我们警校的钟老师,和梅老师外婆家曾经挨着,两家极熟,只是后来因为拆迁,住进楼房但不在一栋楼里了,变成了点头交往。钟老师对梅云宝的评价也很好,说从小看她长大,虽然人有点儿执拗,内向,总体还是挺好的孩子。至于是否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敢说,但觉得不像,又说云宝外婆自己有退休工资,所以日子虽然很拮据,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收入来源。至于这次住院,钟老师说也许是筹借的。——自然,我们还是不能轻信,继续兵分两路调查,一路去查梅老师的男朋友,一路查梅老师外婆正住着的医院。——调查她男朋友的那一组很快有了结果,目前梅老师的男朋友肯定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是梅老师工作后同学校一个老师给介绍的,而现在这个男朋友虽是普通人家,但家境还算小康,并且本人在银行工作,很稳重,一副谨慎模样,绝对不像里外勾结作案的那种男人。——去医院调查的结果是:梅老师外婆治病果然已经花了二十多万了,虽然快好了,但还在住院,算起来总花费没有三十来万是不够的。——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我们就直接追问梅老师,请她讲明医院花费的来源,——结果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儿,吴队长脸上露出一点儿神秘。 “怎么着?”他也有点儿好奇了。 “你想也想不到!”吴队长笑了起来:“原来在半年前,这个梅老师得了一笔大约200来万的遗产,是她爸爸留给她的。——当时我们听得真意外!” “是吗?”他听得也颇为诧异。 “是啊,当然我们还是根据梅老师的解释特意去她爸爸曾住院的四院去做了调查,——原来大约一年半前梅老师爸爸发觉自己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可这个家伙在更早的好几年前因为生意破产,再度离婚,第二个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离开了他。中间几年是一个人过,等大病缠身可能是开始感觉孤独吧,想起了亲人,可惜第二任妻子连二女儿谁都不理他。反倒从小没管过的梅老师知道爸爸得了绝症之后,捐弃前嫌主动去医院照顾。——医院护士都证实了这个事实,还说那时咋看这个梅老师每次都行色匆匆,很少说话,仿佛不是很尽心,但后来看到梅老师一走,那个老头总是哭起来,嘴里还说着自己对不起这个女儿的话,絮絮叨叨地,渐渐主治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了梅老师的爸爸从女儿十岁起就几乎完全没管过,到后来更是连生活费也不出的往事。——后来又知道梅老师之所以行色匆匆,不是不想尽心,而是经济压力太大,挣钱养家的同时,现在还要再为父亲挣出些营养费来,所以除了上班,晚上还给人教外语赚钱,忙得脚不沾地。——那些医生护士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最后没想到一直看着拮据不堪的老头在住院几个月后,眼瞅着自己不行了,突然宣称要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这个大女儿,抛掉他的医药费,大约还有一百五六十万的现金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是吗?”他当时就笑了:“看来老头最后是想看看到底谁真正对他好,然后再决定把钱留给谁。” “肯定是这个意思了,要是早说了,他那第二任老婆和二女儿也不可能从他住院直到他死自始至终没露过一次面。——不过大家都说这样才对,梅老师终于算好人有好报,可算苦到头了。——就此这个梅老师的作案动机就全排除了。——但经过这么一调查,我们对这个梅老师印象很深,看着不言不语的一个人,没想到人品倒很难得。” 他记得自己当时听完也是倒吸一口气,——要是这样,岂止是难得?简直是好得非常?!又努力又孝顺,——那还有什么担心呢?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有什么可防的。很好!不用管了,还乐得在女儿面前落个好呢,而且,女儿还多了个榜样,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那个寒假他带着完全的放松在外面忙自己的事,留女儿和这个梅云宝在一起,偶然间大家在一起吃吃晚饭,还不忘嘱咐女儿要向云宝姐姐学习,要懂事,学做些家务等等吧。 女儿上学后他还见过梅云宝几次,每次都是为爱梅的事,不是要从家里拿东西,就是买个什么托云宝帮忙寄,反正都是琐碎不堪的事,他记得自己当时挺不好意思,还想着怎么抽个机会好好谢谢人家,不过几次正好都是他忙得厉害的时候,结果也就是说句谢谢。一拖就拖过去了,也没去谢。 ——所以当女儿暑假回来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对他说:梅云宝家里想装修,想让云宝再来家里住一段时间,问他行不行。 他想都没想回答:行啊!——当时还暗想正好这是一个还人情的机会。那时他还想,——装修?该不是要结婚了吧,要是这样是不是送一份贺礼比较好? 多么可笑!——郭小峰暗想,直到那时,他也没看出任何不妥。 第二十三节 问题的开始发现,是在云宝借住他家大约半个月之后。 那时他一回家就能听到女儿和云宝谈装修的事情,——听起来装修还没开始,正在设计划。发声的主要是女儿,云宝的话很少,偶然间听见一句半句,也都是“好,你觉得好就好。”的随和声调。 渐渐的,他第一次产生了点儿纳闷?——装修这么大事,那个男的呢?还有,怎么他每次回家云宝都在家里?也不见她跟谁联系,就算他有时回家很晚,但也不是天天半夜回家,有时也是晚上七八点钟就回来了,云宝在他家也住了有十多天了,都要结婚了,能这么久一次也听不见她给男朋友打个电话之类的?——还有,装修总听女儿罗嗦好坏算什么呀? 终于他忍不住了,一天趁着吃饭时装着责备女儿的样子说道: “爱梅我说你不懂得尊重别人,你还不服,装修这种事当然是谁住谁说了算,你又不住,乱插嘴什么?” 然后又转头对梅云宝说:“云宝,你不要理爱梅,她不知道好歹惯了,知道什么?就会乱插嘴。你还要多跟你男朋友商量,到底是你们住,自己最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云宝似乎有些尴尬,却只是咬着嘴唇讷讷的没说话。 还是女儿快言快语回答: “什么男朋友?你不知道就不要乱骂我,爸,是我看云宝姐姐家里装修太老太沉闷了,劝她重新装修装修的,省得天天看得心情压抑,云宝姐姐也说挺喜欢我们家的样子,就说趁着暑假索性仿着这个风格装一装,我是好心出主意,知道吗?” “哦,是这样,看来冤枉你了!”他应一声,然后对梅云宝说:“对不起呀云宝,我还以为你是为结婚准备装修呢。” 云宝似乎更尴尬了,低头嘟囔一句:“不是。” “结什么婚?”女儿继续叽叽喳喳:“云宝姐姐说了,男人最靠不住,她才不结婚,也不要什么男朋友。我觉得很对,结婚有什么好?我也不结婚,爸,我准备一直在家孝顺你。” “住嘴吧!”他没好气儿地白了女儿一眼:“你在家能干什么?还要我做饭给你吃?还孝顺我?” “但我正在进步,”女儿并不在意,得意地一仰脸:“我已经跟云宝姐姐学做饭了,你现在不是天天回来吃现成的,我告诉你,今天这碟‘醋泡生花生米’就是我做的,好不好吃?不错吧——,我很爱做这个菜。” “住嘴吧,住嘴吧,‘醋泡生花生米’,做这个菜?这菜是你‘做’的?‘醋泡生花生米’真难啊——,你还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简单是简单了点儿,可这是美好的开始嘛,放心吧,爸,我会越学越多的,等你不能动了,做饭的事包在我身上,看看,养女儿比养儿子好吧?” “好!” “真的好?”女儿凑过来嘻嘻一笑:“那就说好了,你别逼我一毕业就自立,现在讲孝道,我很受感动,决定向美德靠近,这辈子不结婚了,打算一直在家孝顺你,将来就等着吃我给你做的美食吧!” “哦?就为给我做饭你就不结婚,你结了婚就不能回来给我做饭了?——要是这样,那可别,我自己会做饭,就是等我不能动了,我也能找个保姆给我做饭,或者搬到养老院住!——办法多着呢,怎么也不能为此耽误我这么孝顺的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你爸爸我还没这么自私。郭爱梅,你安心过你的日子去吧啊!” 女儿哈哈大笑: “好了,爸,别揭我的底了,我不是为孝顺你?我是不想结婚,好端端地凭空多一对爹妈管着,我傻呀?我才不出去受罪,——在家多好,没说没管的,多舒服呀,我哪儿都不去!” “哼!说得好听,你是还小,倒时候由不得你巴巴的想出嫁,恐怕爸爸想留你都留不住。” 女儿不屑地白他一眼: “什么呀?根本不会!你说的都是过去,现在多自由呀,我都想好了,我打算将来光恋爱不结婚,就住家里,反正你也说过,除了吸毒,别的什么都不管我。” 看着女儿虽然好象说的一本正经,但还是副没心没肺的天真样子,他心里略放了点儿心。 但对云宝,至此他开始产生了疑虑,就常规婚龄而言,云宝可不算小了。 按现在的社会状态,十八二十的女孩儿声称自己要终生不婚不嫁不奇怪,纯粹是年轻机会多,又不想长大,说的是半真半假的孩子话。可一般真过了二十四五要是还没个固定的男朋友,有些女孩儿就开始发慌了,总跟着爹妈过还是没劲儿的;等到了二十八九,要是没结婚,同时还没男朋友,不管是出于家庭邻里的环境因素,还是自己的真实心理,多数女人都会慌嫁,甚至急着抓个男人。——云宝多大他没问过,反正至少也应该快三十了,没准儿三十出头,总之至少三十上下了,不该这么稳如泰山的。 退一步说,即使因为情况特殊,云宝没有长辈压力,自己又经济独立,不需要依靠男人,加上新时代想通了,不想结婚被约束,但正常也应该像女儿说的那样,光恋爱不结婚呐?——关键是,怎么着也不该整天爱和同性女伴在一起?——还有,他想起以前偶然看到女儿和云宝在一起的情景,好像两个人有点儿好的过分,虽然女人之间比男人之间可能身体接触更亲密一些,可也应该分时候吧?有必要看电视都偎到一起坐着吗? 越想他越产生一种担忧,也才突然意识到——生活中还存在犯罪之外的问题,而他,过分警惕于那种危险,对此却完全忽略了—— 对于云宝的性取向,他以前从没怀疑过,因为云宝的相貌很女性化,——但仔细一想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很多男同性恋也是一副关西大汉的模样,并不全长得跟张国荣似的。 为此,过了一天他特地把女儿单独叫了出来,装做不在意地打听了一下女儿和云宝相识的经过。女儿很爽快地给他讲了。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很多老师都很热心,看到有学生受伤主动领着包扎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遇到云宝时,女儿身边还有学校校长的儿子,那更加关心,主动带去治疗也算自然而然的事。 但疑心一起,就怎么也不能完全去掉。最关键的是,在听女儿讲述的过程中,他第一次认真注意到女儿比他的寸头长不多的短发,——这个当初为了怕耽误学习,妻子一直给女儿留的发型。——女儿的脸型很像年轻时的他,下颚较窄,或者女儿的下巴还更尖一点,剪这样近乎男式的短发倒挺好看,有种别于一般女孩儿的英爽俏丽感,——不知是不是都这么看,反正女儿就一直剪这样的发型。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发型使女儿的样子更中性。——某种意义上,很可能是对女性颇有吸引力的气质,——看“超女”就能证明! 他心里越发打起鼓来。 “爸,你干嘛一直看我头发?” 女儿的话惊醒了他: “哦,”他回过神来,想了一下说:“我突然想,爱梅你这个发型好象留了很多年了,你没想过改留长发,你长得像你妈妈,你妈妈年轻时总是梳一个马尾巴,很漂亮的。” “这个呀——,不行,我留长发肯定不如我妈,因为我皮肤像你,不白!”女儿朝他不满地一皱鼻子,依然没心没肺的模样:“都是白皙美人长发飘飘,半遮着脸呀,忧忧郁郁的惹人怜。我留,肯定不合适。我们寝室的同学也这么说,都研究过了,都说我短发显气质,洋气!” 他没有再勉强说下去,因为看女儿全无心肝的样子,似乎暂时也不用考虑太多。 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梅云宝,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因为她不再是小孩儿了。 以前他没猜疑过,除了没多想,也是因为吴队长的介绍中,梅云宝一直有男朋友,——但细想想好象也不能说明什么,很多人都是逐渐明白自己的性取向的。很多取向少数的人,自己最初都抗拒这个事实,直到终于彻底认清自己的心理才能彻底放弃挣扎。很少有同性恋在二十岁就大方确定了自己的取向,毕竟目前社会对这还不太宽容。 但他也没敢再继续盘问女儿,因为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吴队长介绍云宝时,曾谈到云宝学校的校长,还有那个钟老师,——都算力夸云宝的人,却都没有提到云宝因照顾父亲而获得遗产的事,来证明她的无辜?! 这说明没人知道这件事,但那时已是云宝获得遗产半年以后的事啦,再往前半年,云宝去照顾父亲,这么大的事并且这么密切的交往,时间又这么久,学校居然没一个人知道?——当然这不能说明云宝的人品好坏,但至少说明云宝不像一般的叽喳女孩儿,是个口严,自我控制力很强的人。 这样的话,万一自己的怀疑是对的,女儿再没心没肺的转述给云宝,云宝一定会收敛她的行为。 至此,他开始后悔上个寒假过于放心的留女儿和这个梅云宝一起在家,接着又庆幸女儿正好正在外地上学,不管云宝是什么,她们平时也不能在一起。 虽然现在的他已经很怀疑梅云宝的性取向了,但没有证据,也不能立刻说什么。 正在他琢磨怎么处理这件事时,问题居然就发生了—— 第二十四节 虽然产生了担心,但赶得很巧,就在那天晚上,突发一件盗枪并杀死三人的大案,他不得不立刻赶过去,又因为案子性质恶劣,省里市里领导当即下指示,要尽快破案,他被点名挂帅,所有人把尽快破案的希望放在了他身上,没办法,所以尽管他已开始隐隐担心,可也实在脱不开精力去关注女儿,甚至连家都不能天天回。 总算还不错,他没有辜负别人对他的希望,案子解决的算顺利,但饶是如此,时间还是过去了十多天,他还很清楚的记得那天下午,他顾不上象平时那样在案后跟局长和方方面面放松的谈谈,推说一句家里有事儿,就赶快离开了。 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在办案期间女儿曾到队里找他而更刺激了他吧? 那是他连续几天没有回家,一天晚上女儿来队里看他,还给他带了点儿她自己做的菜,这使他很高兴,但刚笑两下迅速笑不出来了,他发现梅云宝也来了,忍着心里泛上的不快,勉强敷衍了两句话,这时有人叫他,他不得不又离开了,过了一会儿,肖素送资料过去,信口问他一句: “郭队,和你女儿在一起的那个女的是谁呀?” “爱梅的老师。”他含糊地回答一句。 “噢。” 停了片刻,他看看肖素,追问了一句: “怎么啦?” “没事儿,”肖素回答:“就是我看她跟爱梅关系好像特别好,我说这是谁呀,跟爱梅这么熟我怎么没见过?” 他心里一动,又追问一句:“怎么特别好了?” 肖素似乎并没有太在意: “噢,也没什么,我进去时看她正给爱梅擦汗呢,当时我还寻思肯定是爱梅特别好的朋友,不过年纪大得多,不像爱梅同学呀,关系这么亲。” 他登时一阵反胃,尤其是肖素无意中用的那个“亲”字,更使他难受的很,可没敢再追问下去,他的手下都是刑警,个个擅长察言观色,即使肖素这个内勤,也比一般人眼头尖,问来问去引起手下的好奇就麻烦了,——况且,此刻在单位,想来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动作,问下去也没多大意义。 他心里很不舒服,可压死头的案子又不容他分神儿,所以尽管当时心乱如麻,也只好咬咬牙先不想这件事。 但案子一结束,他可就再也忍受不了了,即刻就想回家看看。那会儿还不到下班时间,不下班就回家,对妻子离去后的他,是几乎没有过的行为。 不知是不是连续担忧的缘故,越走近家门口,他就越觉得心慌,当终于走到门外时,隐隐听到屋里传来吃吃的笑声,还夹杂着嘀嘀咕咕的声音,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使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开门,而是下意识的非常小心的把钥匙插入锁孔,然后尽量轻,又突然用力打开了门。 接下来,站到客厅的他,令屋里的三个人都陷入了特别的窘迫,他飞速地转过脸,但并没有离开,而是一声不响走到沙发那里冲着窗外发呆,给衣衫不整的女儿和云宝穿好衣服的时间,同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很快就听到她们来到客厅的声音,毕竟这是夏天,一件长睡衣就解决了问题。 又停了片刻,他转了回来,女儿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惊慌和尴尬,云宝则相对要镇静。 然后,女儿带着拼命想掩饰惊慌和尴尬的非常勉强的笑容讷讷地说: “爸,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呀。” 今天的事出乎他的意外,但也似乎就在意料之中,大约潜意识里早有心理准备的缘故,他并没有失控。 “是,”他平静地回答,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表情严肃,神情冷漠,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非常冷谈的继续说:“案子结束了,本来要好好休息休息的,谁知你大伯今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全家要来这边玩玩,明天就来,没办法我只好赶快回家,提前收拾一下,不然怎么招待客人。”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云宝。 云宝先垂了一下眼皮,接着扭头看了一眼女儿,这动作让他额外不能容忍,不知是不是自己脸色都变了,总之女儿看他的眼神儿也变了,没有了尴尬,只有畏惧,——云宝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了,然后,低声说: “我刚才还告诉爱梅,人家都说夏天装修不好,我也打算明天搬回家住,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好!”他咬着牙点点头:“那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他没再看女儿和梅云宝,立刻站起来独自上楼去了。 坐到书房,他又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发火和追问什么,要装作不知道,首先身为父亲,有些话问起来很尴尬,如果再大张旗鼓,结果很可能给女儿造成更深的心理阴影;——其次,作为青春期的孩子,他想,他对某些具体行为表现出过分看重的态度,可能促使女儿也下意识地更看重某些行为的意义,反而由此强化了某种心理意识。——无论哪种情况,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就这么想着,提醒着,他感到自己的怒火终于可以控制了,然后一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关上的声音,才又站起身。 女儿一个人在楼下,表情依然相当紧张,一看到他,紧张中又添了畏缩,他装作没看出来,尽量和气,但还是以不容反驳的严肃口吻对女儿说: “刚才又跟你大伯通了个电话,他说你伯母临时有事又来不了,干脆请我们过去住几天,我觉得也不错,你不是挺喜欢他们部队院子吗?那我们索性一起过去住几天怎么样?” 女儿立刻听话的点点头,仿佛没听出他明显的谎言。 就这样,他和女儿一起来到了哥哥家,他住了一天就回来了,但却要求女儿多住一阵子,到开学前再回来。他希望先暂时隔绝女儿和那个梅云宝见面的可能。 但几天后,受了他嘱托的大嫂悄悄打电话告诉他,根据她的偷听,爱梅应该和那个梅老师联络了。 这消息使他的火气“腾”地升了上来,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刻给梅云宝打了个电话,要和她好好谈谈。 和梅云宝摊牌的那天,他的火气一直在临界的边缘,——为尽管他对梅云宝的行为极度愤怒,但反复思量,发现自己并没有镇住她的王牌。 为此他还询问了交往不久的方月馨,说来奇怪,这件事他不愿对任何人说,却愿意和她商谈,尽管那时他们还只是吃吃饭的友谊,但方月馨身上聪慧和体谅的气质让他感到有种倾诉的安心感。 方月馨听完之后的反应和他一样。 “你千万不能反应太明显,”方月馨忠告他:“你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一出生就是全家的宝贝,又没有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姐妹,所以大部分孩子表面倔强,心理却比较脆弱,可比不得我们那时候的人,要是处理不好,反而阴影更大,而且受影响的一定只会是你女儿,因为那个人已经三十来岁了,对自己是什么很清楚,她不会怕你发怒的。” 他深有同感。 “我看你还是最好耐心地和人家谈谈,以父亲的身份——”方月馨继续说:“要是那个人很喜欢你女儿,相应的也会比较尊重你的意见。” 尊重他的意见?——他看看方月馨,苦笑一下,——尊重?是呀,那要看什么意见,要是他说:云宝,我不喝咖啡给我换杯茶,那肯定会尊重他的意见。——可现在他要她和女儿断绝来往,梅云宝还会尊重他的意见? 方月馨看出了他笑容的意思,没有追问,而是静静地反问一句: “可要不这样?还有什么好方法呢?” 是呀!——还有什么好方法呢?现在通讯这么发达,电话、网络,他怎么拦得住?真把梅云宝激怒了,反倒更加蓄意引诱女儿——,他相信,对于青春期的孩子,父母的力量,常常远远弱于朋友恋人的。 当然,他也有他认为有可能相对有力的杀手锏,——云宝的职业! 作为一个学校老师,她应该是有些忌讳的,更何况她的行为是蓄意引诱刚刚成年的女学生,开除她都不过分! 但不到绝境,他又怎么敢先做绝?——毕竟他一无确切的证据,而且投鼠忌器呀! 越想越无能为力的状况使他的情绪非常恶劣,偏那天小胡和肖素还为突然发现他和方月馨交往的事,开始在他办公室里大肆攻击他没父爱,没感情。使他更加恼火,——没父爱,没父爱他会现在这么一筹莫展?没感情?他妻子离去快三年了,他再认识其他女性就是无情无义?——看来贞节观念不光男人有,女人也有,——因为他曾经很幸福,那么他后半辈子就该一个人过了? 他挥挥手把嘟嘟囔囔的她们赶了出去,因为他觉得自己要是再听一会,不发火才怪! 就在他一个人反复控制情绪的时候,梅云宝来了,一脸比他还强硬的模样,他的火忍不住又噌地冒了上来,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以尽量稳定的声调开了口: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和爱梅联络了。” 梅云宝轻蔑地看他一眼,带着明知故问地口吻反问一句: “为什么?” 那颇为嚣张的态度使他的火气忍不住了,提高了些声音: “你不知道为什么?” 梅云宝冷笑一声,越发挑衅地回答: “我不知道。” 他被噎了一下。 然后,梅云宝更加轻蔑地看他一眼,接着说道: “干嘛不敢直说,你不说我说,爱梅满18了,她是成年人,同性恋也不犯法,要么你把我抓起来,要么就别这么命令我。” 望着梅云宝越发嚣张的样子,怒极的他反而平静下来,点点头: “说得对,梅老师,你看,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要不要去你们学校,请你们校长给我普及普及这个知识,对了,我还应该先问问,你和爱梅怎么认识的,那时爱梅满十八了吗?还有你都做了什么,也给你们校长讲讲,要不要我们现在就过去?” 刚刚态度还很强硬的梅云宝,显然被这几句话给多少吓住了些,怔了片刻,低下了头。 他非常高兴这个梅云宝终于有个怕的地方,——但他也没敢继续以这个理由压她,毕竟这是一把“双刃剑”。 压了压心里的怒火,他继续说: “梅老师,我们现在不谈大道理,就说事实,先说爱梅,她即使满十八了,对于这种事,难道不还是一个孩子?你凭心而论,你是十八九岁就清楚知道自己的心理了吗?即使同性恋主要源于心理因素,但你自己说说,对于青春期的孩子,在她们还意识不明的情况下,你不觉得你这样的行为很过分吗?你还是个老师!” 这句话让他越发恼火,以致不得不强行停下来,控制控制心头的怒火,——半晌,才稳定住语气继续说道: “梅老师,我尊重你的取向,可我相信,不管是什么恋,基本原则总要有吧?——我现在不跟你谈什么对错,就希望你将心比心,如果你是父母,有人这么对你的孩子,你什么心情?” 梅云宝抬起头,冷冷地翻了他一眼,接着目光投向了窗外,显然在权衡,过了片刻,她站了起来,静静地回答一句: “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他不能确定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他得让她做出个明确承诺。 “梅老师——” 梅云宝给了他一个混合着憎恨和轻蔑的眼神儿,然后冷冷地回答: “放心吧,我不会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的。” 他稍微舒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又叮一句: “那最好,还有,我知道有个地方——”接着他说了个以同性恋聚集出名的酒吧名字,然后又说道:“如果你很闷,那里环境不错。” 但他最后仿佛善意的建议,却使梅云宝加倍厌恶的斜他一眼,——显然她意会了他真正的意思,希望她能再找到一个女伴,而真正使女儿安全。 “很遗憾!”梅云宝以冰冷的声调最后对他说:“我妈妈早死,爸爸早就不要我了,我自己也没有孩子,所以怎么也想不出也不知道父母的心情,但有一点儿我知道,我绝不会拿我的职业开玩笑的,因为那是我千辛万苦熬回来的,我丢不起!所以请你放心吧,郭支队长!” 他不知道梅云宝是否真能说到做到,——但愿能,但他不敢指望,只要能一时气愤之下不再理睬女儿他就知足了。毕竟梅云宝虽然是个老师,但如果她不敢在学校任意妄为的话,那其实可认识和选择新伙伴的机会很少,——而机会越少,人就越容易留恋旧友。 相形之下,他更期待的是女儿能投入新生活,忘却这些事。因为一旦回到学校,女儿马上就能融入更广泛的人群,加上生活热闹,忘掉旧事的可能性更大。 他不知这些事对女儿的影响有多大,因为他连问都不敢问,——但对他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改原来主张女儿大学期间先专心学习,不要急着恋爱的态度,——而成了特别希望女儿能认识一个很棒的小伙子,哪怕不太棒,只要是个小伙子就行,甚至开始盼女儿早婚了。 这观点又扩展到他开始希望身边每一个适龄女人该结婚就赶快结婚的心理,所以对小胡和肖素也一改原来顺其自然,不闻不问的态度,天天劝她们:去谈恋爱吧,该结婚赶快结婚,他可以为她们减少工作量。 可惜,他的慈祥态度没有换回她们的感激。 “干嘛急着结婚?在家不好吗?” 小胡和肖素都这么反问他,一脸不屑的模样。 是呀!他暗自长叹一声,现代的年轻人跟他年轻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不知是不是现代生活状态跟他年轻时大不一样的缘故。 他年轻时,也许由于物质生活非常艰苦,人们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的缘故,多数父母的脾气都偏于粗暴,连表达“爱”,很多人也都采用恨声恨气的方式,所以不管孝道也罢,亲情也罢,高调唱得多响,反正多数孩子对大家庭生活都不怎么留恋。——他自己早早就渴望独立生活,好摆脱父母很不柔和的耳提面命。现在可不一样,物质生活又舒服,很多父母又近于奴隶般讨儿女欢心,家里又没有其他人争宠,结果是你不用讲道理,不少孩子相对更恋家,由此又导致对婚姻的条件提高,“剩不剩”的,有些人也不着急,——反正有人疼! 而且,另外一个心照不宣刺激人结婚的因素,——性,现在也发生了变化,这个过去只有在婚姻中才能充分满足的因素,——在当今,根本不需要。 什么都变了,所以新一代人的脾气也变了。 可他这个做爹的观念还没变,尤其是梅云宝的事情发生后,更把他激到了传统保守派的阵营。 但是,他保守只是他保守,他可以阻挠,却无力建设,毕竟这还是女儿自己的事,女儿不给他领一个小伙子回来,他也不能硬把女儿嫁给谁! 第二十五节 压抑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餐结束,然后,郭小峰木然地坐到了沙发上,望着根本没看到眼里的电视画面,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洗完碗的爱梅走了出来,也坐到了沙发上,小心翼翼地觑着爸爸的脸色。 女儿为什么这么胆怯呢?——郭小峰问自己。 爱梅从小反抗精神很强,加上后来他对女儿尝试各种新东西都持支持态度,所以女儿极少有这样胆小的神情,除非她认为犯了她自己都不能原谅的大错! 可是——,郭小峰呆呆地想:假定女儿真的去找梅云宝了,就能说是“大错”吗?甚至能说是“错”吗?——就仿佛梅云宝反驳他的:“同性恋也不犯法!” 时下已经有足够的信息使人们明白,“同性恋”是一种目前无法更改的心理取向,根本无关对错,更无关人品,——只是某些传统的神学观念或伦理观念,曾经邪恶化过这种心理的意义。 又干坐了一会儿,郭小峰拿定了主意: “爱梅,”他尽量口气和蔼地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爱梅看了看爸爸,没有回答,咬着下唇,似乎在掂量。 咽了口唾沫,郭小峰坚持追问下去: “跟爸爸说实话,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爱梅还是没有回答,却垂下了眼皮,给郭小峰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又咽了口唾沫,郭小峰索性挑明了问: “找云宝了是吗?” 爱梅抬起了眼睛,神色是默认。 郭小峰继续追问: “告诉爸爸,你有很多同学,为什么非要找她?” 爱梅又垂下眼皮,依然没有开口。 审视了一会儿女儿的表情,郭小峰催促道: “告诉爸爸,爱梅,爸爸想听听你的想法。” 沉默了好久,爱梅嘟囔着回答一句:“她跟我的同学不一样。” 又沉默了片刻,郭小峰问: “你喜欢这种不一样是吗?” 爱梅抬起眼睛,呆呆地望着郭小峰,眼神变得很感伤,一种无以表达的感伤,——好久——,点了点头。 郭小峰的脸转向了电视。 停了片刻,郭小峰听到女儿怯生生的声音: “爸——” 他转回了脸,女儿的面孔没有了感伤,而是深深的忧惧,——接着,女儿立刻急切的带着保证的口气说道: “你不要生气,我保证以后不去找云宝了,永远都不找,你千万不要生气,爸,我保证,真的。” 这句保证没让郭小峰开心,反而突然沉重起来。 他是怎么啦?事实就是事实!科学告诉他,有些事是老天的问题,人力改变不了,勉强压制一种现象,改变不了问题本质。 ——就仿佛关于女儿,他在乎的根本不是找不找“云宝”这个人的问题。 但他的问题是:如果“问题”的“事实”已经存在,那么他为什么要让女儿为并非她自己的错而忍受折磨呢?——就因为他不高兴吗? 郭小峰的喉结来回滚动了几下,终于——,他开口了,声调有些艰涩: “你说那里去了?爸爸为什么要生气?如果你愿意找云宝,那就去吧,爸爸对云宝没有偏见的。” 爱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地观察起郭小峰的神情,似乎想看透他是真不生气还是勉强装的。 这个神情使郭小峰的心更沉了一下,半晌,又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近乎和蔼的笑容: “我说的是真的,爱梅,爸爸曾经对你说过,你任何无害别人的选择,爸爸都支持。关键是你自愿,只要是你自愿——,”郭小峰又重复了一遍他最看重的前提:“你自愿,而且不伤害别人,——爸爸都支持你,你想找谁都可以,爸爸绝对不会干涉,也不会生气。” 这段回答也并没有使女儿高兴起来,眼睛里反而闪出深深的内疚,再次低下头,许久——,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爸。” 郭小峰又强迫自己笑了一下,尽量使声音变得更轻松和无所谓: “干嘛说对不起?你乐意找云宝就去好了,如果她还愿意来家里玩或者住两天,也随便你。只要你愿意,爱梅,你愿意,你自己确实愿意,爸爸就没什么不愿意的。” 那个寒假接下来的,郭小峰感到和女儿度过了一段不那么坦荡的时光,尤其在云宝又来他家住之后,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他,——不过又像方月馨所说的:尽管云宝对他明显心有芥蒂,但因为女儿的缘故,面子尚算客气。 这就够了,郭小峰想,就是异性恋,和媳妇或女婿相处,也不会一定亲如一家的,关键是女儿高兴就行了。 是呀,只要女儿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那他干嘛难为孩子呢?就为自己看不惯,就让身边最亲的人无辜受罪吗? 郭小峰觉得,自己可没那么傻,那么神经! 第二十六节 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更何况本来就短的寒假呢。——所以很快,郭小峰就到了不得不去火车站为女儿送行的时刻。 站在站台上,郭小峰一反常态,很罗嗦地重复交待着女儿在外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因为女儿报名做了奥运志愿者,所以在下一个暑假不能回家了。 就在郭小峰的喋喋不休中,一直心不在焉的爱梅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爸,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郭小峰立刻住了嘴,望着女儿心事重重的样子,停了一下问: “什么?” “其实——”爱梅说了两个字,又迟疑一下,然后,低下头盯着她的脚尖,带着下定决心地表情说:“——其实去年暑假那件事,是个误会,纯粹的误会,我,我自己,身体,嗯,身体不舒服,当时想请云宝帮我,帮我看看——,但很巧,你那时正好回来,那会儿,那会儿——,我看你那么生气,吓得不敢解释了,因为害怕,我,我又请云宝帮我瞒着你,我,我——,反正,反正事情跟云宝根本无关,而且事情也不绝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爱梅没有详细的解释下去,然后换了话题: “当然,我跟云宝关系确实很好,而且也确实感觉不一样,不过并不是你担心的那样,只是因为她比我别的同学大,而且比别人更容让我,依顺我,所以我把她当大姐姐,或,或长辈看。——至于后来我对你那么说,其实,其实我,我多少有些想——想——想——,想试试你,想看看——,想看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像你自己对我承诺的那样,——只要我不做伤害他人的事情,你都会支持我。” 说到这儿,爱梅偷眼瞄了爸爸一眼。 郭小峰冷冷地审视着女儿,没有说话,似乎在判断女儿说的是真是假。 “真的,爸,”爱梅有些急了,接着发誓般地保证道:“那确实是个误会,可能我们女孩子之间平时爱亲密些,让你误会了,偏那天又碰了巧。——至于云宝那次没有给你解释,是因为当时她答应我,让我自己选择时间解释。真的,爸,我说的是真的,你相信我,我没必要撒谎,你又不介意对不对?只是现在我觉得这么误会下去好像有些可笑,所以想向你说清楚。” 郭小峰还是没有立刻说话,继续审视着女儿,终于——,如同一副重甲从他身上卸去,一丝由衷的轻松笑容在他的脸上渐渐荡漾开来,尽管他还是努力板着脸,用仿佛不快的口气说: “噢,试试爸爸?” 接下来,不等女儿回答,情绪大振的郭小峰终于不再掩饰,很开心的继续反问女儿: “结果呢?爸爸是不是果然说到做到了?” 爱梅却并没有因为爸爸的开心而放松,反而更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爸,现在我觉得自己特别不懂事,万一真把你气着了,可却为根本不存在的原因——,对不起,爸,我觉得自己很不懂事。” 郭小峰越发宽慰,拍拍女儿的肩膀,笑着说: “好了,知道自己错了就好,不用过分自责,关键是以后,以后吸取教训不要再做同样的事,——还有,爱梅呀,你有这份主动的检讨心,对爸爸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好了,好了,别难受了,来,说点儿高兴的,好好上学,好好做事,暑假回不来也没关系,现在交通那么发达,爸爸随时都可以会去看你的。” 爱梅抬起头,望着笑容满面的爸爸,神情却更加黯然,她低声说: “我的话还没完呢,爸——,你知道吗?除夕晚上,小胡姐和肖素姐偷偷告诉我,你认识了一个阿姨——” 郭小峰心里登时“咯噔”一声,暗暗骂了一句:这俩长舌丫头!——接着,他心里突然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呆呆地望着女儿。 爱梅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皮继续说: “小胡姐和肖素姐她们还说了那个阿姨很多不好的话,并且说现在那个阿姨天天给你打电话,要是,要是再不阻止你,那个阿姨将来肯定要成我妈妈了,——最后她们说她们已经尽力帮我阻止你了,可惜没有用,现在就看我的了,爸——,你不要怪她们,我想她们和我一样,都有些那种希望自己的亲人永远只属于自己的孩子气的自私,虽然偷偷告诉我这个,可没一点儿害你的心,你可别过后骂她们,我答应她们不告诉你的。” 郭小峰没有回答,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爱梅轻轻呼出口气: “我那会儿听了确实很难受,也想去阻止你,——但后来,我想起你从来不勉强我,也尽量不干涉我做什么,尤其是云宝的事,你本来那么忌讳和反感,可还是那么宽容地接受了,就因为你希望我活的开心!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那样做就太自私了!” 爱梅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的有些想法,做法很自私,但我不想一直那样。所以——,现在我想对你说,爸——,不管你找谁,不管那个女人别人说的怎么不好,只要你喜欢,我都喜欢,都接受。” 郭小峰惊异地看着女儿,好久——,突然百感交集伸手揽过女儿的肩膀,使劲儿搂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好,爸爸谢谢你!” 爱梅又一次抬起了头,望着爸爸那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情,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一句: “虽然我曾做了自私的事,但我现在真的想明白了,我也希望你高兴,爸,真的高兴,按你的心意高兴,不用考虑我,真的!——因为我知道,不管你找谁,你都是我爸爸,会象以前一样疼我,不会不要我的。” 郭小峰再次用力搂了一下女儿的肩膀: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 爱梅又看了看爸爸,第一次勉强笑了一下,只是笑容中充满了落寞。 郭小峰低头看了看表: “好了,时间快到了,爱梅,还有什么说的吗?今天给爸爸这么多意外惊喜,所以这会儿爸爸特别想听你说话。” 爱梅又百味杂陈的笑了一下,然后歪过头反问: “意外惊喜?爸,你指哪一件?前面的消息还是后面的消息?” 情绪大振的郭小峰,听到女儿的追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也略做神秘的反问:“你猜呢?” “我猜是后面那一件。”爱梅立刻回答。 郭小峰严肃地摇摇头。 “那是前面那一件。” 郭小峰又严肃地摇摇头。 爱梅有些惊讶的睁大眼睛: “那是什么?” 一直勉强绷着脸的郭小峰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傻丫头,看来你真是当不了好刑警,就差最后一个答案,你却不猜了?——那么简单,两样都是嘛!” 爱梅先是有些不服地噘起了嘴,接着自嘲地笑了一下: “看来那个案子我要好好猜猜,要不然太辜负了刑警女儿的身份嘛。” “那个案子?”这次轮到郭小峰好奇了:“哪个案子呀。” “哎呀!”爱梅叫了起来:“爸,你都忘了,除夕我们说好的嘛,肖素姐还说给我整理好发给我的,那个写日记女人的死亡案件嘛——,你怎么忘了,你得督促肖素姐赶快发给我,我想看嘛!” “噢——”郭小峰想了起来。 “想起来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时肖素姐临时给起的名字我还记得呢,《寂寞杀心》对不对?” “对,对,对,”郭小峰一边点头一边回答:“《寂寞杀心》,对,是《寂-寞-杀-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