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因子》 第一节 郭小峰带着很不满意的神情发动了车子,前往刚才女儿在电话里叫嚷的什么“快乐人生”旅行社,旅行社设在身居市中心的金鼎大厦里——而他是最讨厌在假日期间驱车前往闹市区的(他感觉那些拥挤的人流车流拥塞得足以让一个二十岁的心脏瞬间衰老到九十岁,而最近的他一想到“健康和死亡”五个字就心惊肉跳)。 他皱了皱眉头,是的,两天前他们是谈到过旅行的,这又有什么奇怪?谁受了那么大惊吓之后都难免会想到一些享受人生的事情的,但是——过去,就过去了嘛!他自己可不是被生活娇生惯养着长大的人,为了表示快乐,当天他们就在一家高档次的酒楼大吃了一顿,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他们又去了商场,各自买了几件相对于平时消费水准明显奢侈的衣服和包。 这还不够吗?郭小峰暗想,难道女儿还非要狂欢个没完,非要把那天谈到的消费计划都一一付诸实施吗? 真是的!他恨恨地想,这一切都要怪那个粗心大意的医院,当然,也许应该怪护士,或者那个风度绝佳的老院长。 半个月前,全支队做了一次非常全面细致的统一体检,这本来是好事,他自己更是乐呵呵地做检查去了。(自从为自己设定了丰富的退休计划,对于健康,他就额外重视起来,而除了胃,他一直对自己身体状况沾沾自喜。) 然而,坏情况出现了。很快,几乎每个人都拿到了体检结果,他却没有,而且医院要求他必须复检,复检的项目是肺,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儿他就觉得——胸口疼得很,而且总想咳嗽。 但接下来的情况证明,问题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女儿爱梅在还有两天就是“十一长假”的情况下突然提前回家了,虽然满脸都是笑容,但微微红肿的眼泡儿和极端乖顺的表情(那是女儿自出生之后从来没有过的),让他的心不由得沉到了脚底板儿。 第二天,他带着对年轻时曾经抽过十几年香烟追悔莫及的心情起了床,勉强打起精神,又十分自尊地挂上了无所谓的假笑才离开卧室。 下了楼,女儿已经在洗漱了。 “起来了。” “是,爸爸。”女儿立刻带着满嘴泡沫微笑着回答,一双大眼睛此刻肿成了一条缝。 他看了看女儿的笑脸,马上偷偷瞄了眼镜子,收起了满面笑容(他感觉这样看起来可能还更自然些)。 一顿在他家里显得过分丰盛并且中西合璧的却味同嚼蜡的早餐之后(主食有红豆粥、雪菜包子、牛奶、蛋糕、熏肉和四色小菜),他们十分默契地一起离开家,前往医院。 “今天天气真不错,”下了车的他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微微眯起眼睛:“阳光这么好。” “是呀,”女儿附和,“今年‘十一’的天气一定好。” “这种天最好出去走走。” “是呀,”女儿继续附和着,“很多人都会选长假出去旅游的。” 他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有些歉疚,想起因为工作忙,自己从未带女儿一起旅行过。 “但我们家从来没有一起旅游过,”他说,“包括你妈妈在的时候。” “这不怪你。”女儿立刻体贴地回答,“你工作太忙了,假期也未必能放假,再说到了假期,景点都是人,转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在家。” 后面的话是他一贯用来搪塞女儿要求一起旅行时说的——今天却由女儿说出了!但这前所未有的体谅态度只是令他的心更沉了,要知道,以前女儿总是就这个问题向他气势汹汹地抗议,并且每次都竖着十个手指一一驳斥着自己解释的理由。 他产生了一些就要死掉的悲凉。 忍了一下发酸的鼻子,他尽量用幽默的口吻说: “是呀,那些该死的罪犯为什么不也放假歇歇?” “可不是,”女儿模仿着他的口吻回应道,“真希望他们能出个老大,然后定个犯罪公约,确定一下一年中的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这样警察也有时间休息休息。” 他们都没有笑出来。 又默默地走了几步,他突然下定决心: “爱梅,不如我们去旅行吧,我打算请假好好休息几天,局里一定会同意的。” 不知怎么的,最后的话让他的鼻子更酸了。 “可——”女儿迟疑地应道,又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脸,然后说,“其实很多地方你都去过了,我和妈妈也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了,那还不如大家在家歇歇。” “不,那都是出差,我也想和自己的闺女一起出去轻松地转转。” “那好吧,”女儿说,毫无喜色,“如果你想去,我陪你,学校我也请假了。” “我想去。”他坚定地回答。 接下来是镇定而又沉默的气氛,直到等拿结果的前一刻,女儿突然就像发疟疾似的,浑身抖了起来。他连忙背过身体装作没看见女儿的抖动,只是那一刻间,他感觉不到心的存在,仿佛跑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门被推开了,一个护士拿着体检结果走了出来。 “你是郭小峰吗?”她问。 “是!”他回答,奇怪地发现自己的嗓子莫名其妙的有些嘶哑(过后,他庆幸自己平时的嗓门就是低沉的,满心期待没有人听出他那一刻的软弱)。 “啊,你没什么事,非常健康!” “什——么?”他和女儿同时喊。 还没等他接过体检单,女儿就一把推开他,抢先拽了过来,在仔细看了一遍后,突然发出一声快乐的、长长的啸叫: “啊——” 他眨了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刚要说“谢谢”,就看见女儿兴奋的面容变得有些迷惑了。 “对不起,我得到的消息说我爸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怎么这次检查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了,上次那个检查单呢?” “这个——”护士的声音有些吞吐了,“我们核实了一下,第一次是把你爸爸和另外一个病人的体检单搞错了。” 女儿的眼睛立刻像张飞一样横立起来: “什么?搞错了?你怎么说的那么轻巧,你知道这件事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吗?我专门请假从外地跑了回来!家里要有人有心脏病,那还不得吓死了?我告诉你,你要给我个说法!” 护士看看怒气冲冲的爱梅,并没有被吓住,反而一耸肩膀,非常坦然无谓地说: “医院这么大,病人这么多,出现一些问题也是难免的,再说,现在不是说清楚了吗?我还要忙。” 说完,施施然地离开了。 “算了,我们走吧,爱梅!”他劝解道,此刻充满劫后余生感的他,其实倒没什么火儿——确切地说,还有些庆幸呢! 女儿扭过头,他立刻发现女儿已回复到平时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劝解肯定不会有用了,果然—— “不行。”女儿坚定地回答:“我要找他们说说,什么事嘛!哼,她不给我说法,我就找她的领导,我要找院长!” 说完,也不管他是否同意,拔腿就走,他只好跟在后面,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既然他们没有为这一错误信息而失去可以量化的损失,那肯定不会得到什么补偿的,顶多过过大吵一顿的瘾! 在经历了几个人的推诿之后,他们被介绍到一个“副院长”室。 接待他们的老院长大概七十来岁,有着整齐的银发,红润的气色和弥勒佛般的笑容,而且浑身散发着人们心目中教授应有的儒雅、亲切和高贵气质,一副充满了慈祥却又让你不得不敬畏的权威劲头儿,仿佛一间装潢高档的专卖店,粗人进去也会吓得增加几分文雅和礼貌。 他立刻就怀疑这位应该退休的老医生依然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专门负责医疗事故纠纷的。 “请坐。”老院长声音慈祥地开口了,眼睛在他们父女之间来回一扫,即刻准确地把目光投向了女儿,仿佛就知道是这个姑娘有强烈的不满。 女儿的口气果然平和了不少,但依然有些激动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老院长的笑容收放自如。他不再笑了,而是很理解地看着女儿,当女儿说完一遍后,他立刻亲切地说: “别急,别急,小姑娘,慢慢说,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搞错了?” 女儿于是更有逻辑地把事情叙述一遍。 “噢——”老院长仿佛终于明白似地点点头,但紧接着却一脸歉意地再次说:“对不起,小姑娘,我老了,脑筋跟不上了,你得体谅我,你可不可以再简单讲述一次?” 他当时听完几乎要笑出声了,这个院长真是深谙心理学,多年的预审经验告诉自己,重复的表述可以削弱当事人的激动情绪,而对女儿这种突然爆发的火气,此方法简直是止怒良药。 又一次的表述果然使女儿更加平静了,虽然还努力保持着怒火,但就是不聪明的家伙也能听得出来,她的火儿已经是虚火了。 这一回老院长仿佛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点点头,脸上又挂上了慈祥的笑容: “听起来是个值得庆幸的事情。”他说,而且他的表情也像自己说的那样——真是一脸庆幸! “值得庆幸?”女儿反问,眼睛又圆了,显然恼火也再次升了上来了。 “是呀,”老院长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女儿,“难道小姑娘你希望不是这样的结果?难道你希望结果是曾经以为的那样——肺癌晚期?” “不!不!不!当然不!”女儿顿时矢口否认,吓了一跳,但随即,似乎又意识对方有什么逻辑漏洞,她有些不服气地偏过头打算好好想一想,然而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老院长已经及时地补充解释那个很容易发现的把柄。 “当然,医院搞错也不对,但是,小姑娘,你应该是大学生吧?大学生都有思想了,你应该知道,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机构,包括一个世界,都不可能永不犯错误,对吧?好的社会不是完美的,不犯错的,而是既能‘容错’,又能及时‘纠错’,对不对?” 女儿愣了片刻,然后不得不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那个老院长继续很从容地微笑着,然后突然又用非常感谢的目光扫一眼他,仿佛告诉他,自己是知道他明白自己话语上的漏洞的。 这顿时使他觉得自己不便多嘴,要不然就显得过分小气了,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打算找医院理论的。 然后,老院长的目光又微笑地注视回女儿: “你看,我们医院是搞错了,几个单位同时体检,人太多,所以搞混了,但是,我们不是马上请你爸爸来复诊了吗?完全没有耽误时间,又及时地发现搞错了,没有形成任何恶果,对不对?” “可,可我们受惊了!”女儿孩子气地歪着头强调。 “是的,肯定受惊了,”老院长点点头,很严肃地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女儿立刻忍不住既害羞又得意地笑了。 “不过,”老院长继续说,“也许你不知道,偶尔受惊对健康是有好处的,当然这仅仅指健康人,但你们都是很健康的,对不对?我告诉你,我刚看了你爸爸的体检表,说实话,我认为他活过一百岁应该是很容易的。顺便告诉你,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医学专家啊!” 这回连他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你可真会说,院长!”女儿哭笑不得,她已经完全没气了。 “哎——”老院长反倒严肃起来,“我这可不是乱讲,人受惊会怎么样?血液循环加速,分泌大量肾上腺激素等等,但你知道吗?运动也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我想运动的好处不用我唠叨了吧?” 这回女儿可及时地抓住院长先生的漏洞了。 “但运动后是愉快的,这种惊吓的感觉可坏透了,我再也不想有这样感觉了。” 他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他相信这位睿智的院长先生决不会做这样无赖的强辩的,一定是后面有话,果然—— “说的对,孩子,”老院长及时地接了下去,“所以我说,是偶然而不是经常。” 老院长又微微摆了下手,示意此刻似乎想争辩些什么的女儿听自己把话说完,然后换成了犹如正上课的教授那样语重心长的口气: “——但是,人生是酸甜苦辣都有的,任何一味都能让我们汲取到营养,如果只有甜蜜那就危险了,我的孩子。想想那些成功人士,他们几乎都经历过特别的坎坷,但他们为此痛苦和愤怒吗?不,他们最爱说的是——感谢苦难!因为他们都能从中汲取到最有价值的,甚至可以说,他们能成功都离不开这些苦难的磨砺!我们又怎么能把一次偶尔的受惊看成完全的坏事呢?” 看到女儿已完全没了来时的汹汹气势,像个学生那样又敬畏又迷惑地坐在那里。他暗暗叹口气,刚想提议“走吧”,女儿又迟疑地开了口,这回口气完全像个学生,而不是进门前的维权斗士了。 “那这个事儿,我们能汲取什么经验呢?” “孩子,太多了!”老院长那文雅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他显得意味深长,“比如说,当我们突然发现自以为还很长寿的亲人可能马上就要离开我们,是不是至少更清晰地明白,人,一定要珍惜现在每一天的生活?” 现在是他几乎哭笑不得了,这位风度高贵的老院长以如此深沉的表情不过说出这样的老生常谈?!——虽然他承认,老院长确实把这句老生常谈说得深沉练达,极富感染力,远超平常人的水准——但也太老生常谈了点吧? ——可女儿却是拼命点头,仿佛听到的是世间最深奥的真理?! 要是自己这么说——他忍不住有些悻悻地想:女儿准“哼”的一声先给自己一个白眼,然后大摇大摆地转身跑了,或者更糟,强词夺理的驳斥自己一顿! “死亡是永恒的,孩子!”老院长继续说道,更加有风度,那一刻,哲学家般的深沉面容陡然又如诗人一般富有激情,“——就像奔向大海的江河那样,其实每个人从一出生就踏上了奔向死亡的征程,可以这样说,即使是最健康顺利的人生,对于亲人之间,从我们相看的第一眼起,就踏在了送别之路上——慢慢地看着你走——” 女儿呆住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送别,你以为就可以成为每人的选择吗?不!孩子,人生还有好多意外,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如果说大部分疾病还有征兆让我们有时间告别的话,那么,意外连这个机会都不会留给我们,想想地震、海啸,我们连亲人的尸体都见不到!——如果你觉得这还算特殊情况,那就想想交通意外,你知道全国每年死于车祸的人数吗?那是很惊人的,我向你保证,孩子!很惊人!” 女儿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说——”老院长最后说道,亲切地站了起来,然后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打开房门,他们也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乖乖跟着站起来走了过去。 “好孩子!”老院长又亲切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对于人生,我们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错误观念,而这些观念则犹如潜藏的毒素,会不知不觉地戕害着我们的现实生活。所以,虚惊一场也许是最好的解毒药,记住这次受惊吧!我的孩子,牢记自己得知坏消息时内心的愿望,曾想为爸爸做些什么还要赶紧做,因为人生的旅程并不安宁,我们随时都可能会失去我们的亲人的。” 女儿咂摸着这些话走了出去,最后回头充满感激地说道:“谢谢啊!” 而此刻,睿智的老院长正有些顽皮地冲自己挤了一下眼睛,仿佛两个同谋者表示成功的暗号。 他顿时觉得即使回家自己也不便向女儿分析刚才那一番大道理的背后问题所在,而且,他必须承认,老院长最后的话也令自己由衷地升起一丝期待——女儿会不会因此乖顺听话呢?任由自己差派?争做家务?——即使自己还很健康! 车子终于在蜿蜒的车流中到达了目的地,郭小峰停好车子,闷闷地想:看来自己要为一时的自私心理付出代价了,女儿不仅没有发生自己期待中的变化,反而有滑向“悲观的享乐主义者”的趋势!而且在顺从方面的情况似乎还更恶化了——现在简直还要先斩后奏!真该回家就揭露一下那个风度翩翩的老院长,这个大忽悠! 电梯口已经有了很大一群人了,郭小峰随着人流涌了进去,大约等了比在上海金茂大厦从一层到顶层还长一倍的时间之后(因为每层都有人上下),十二层终于到了,他奋力挤了出去,然后站在那里长出一口气,松了松衣服,这时有五个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的背影的让他一愣,那人并没有注意他,而是和其他几个一起出电梯向右一拐直向前走,一直走到尽头挂着大大名目的一间办公室,上面写着“快乐人生旅行社”! 郭小峰眨眨眼睛,盯着前面深蓝衣服的背影。是他吗?不会认错吧? 第二节 房间里的人数证明这里的生意远没有电梯那么兴隆,也许是快到下午下班时间了吧,除了刚进来的五个人和坐在最里面的女儿,似乎没有其他主顾了。 蓝夹克正低头翻看各种各样的资料,同时摆摆手,明确拒绝那位正要热情介绍的小伙子发出语音服务。 是他,郭小峰偷瞄一眼,没有认错。但蓝夹克和那几个人显然没什么关系。 另外的两男两女似乎是一起的。 郭小峰无心再想,几步走到坐在最里面桌子前的女儿那里,女儿正和对面一个二十多岁,穿着红衣服,满脸充满煽动性表情并不时挥舞手臂的女孩儿热烈地探讨着什么。 “太好了!”女儿一口决定了的语气。 “爱梅——”郭小峰不甚痛快地叫了一声。 “爸,你来了!”爱梅扭过头,似乎没有听出爸爸的不满,反而稍嫌埋怨地说:“怎么这么慢?爸,不过没事儿,我已经选好了。” “选好什么了?”郭小峰说,更加不痛快,“你知不知道在‘十一’长假期间出门旅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去参加集会和游行,你爸爸老了,干不了这年轻人才爱干的事儿了。” “暧,”爱梅洋洋得意地做了个鬼脸,“这点儿我已经考虑到了,所以我们选五号出发去成都,六号前往九寨沟,七号是长假结束,她们说那个时候沟里就没什么游客了,七号、八号两天玩儿,九号回成都,然后回来,怎么样,不错吧?” “你女儿考虑得真周到!”刚才还满脸煽动性的红衣小姐此刻发出绵羊般驯服赞叹的声音。 郭小峰没有看她,瞪着女儿说: “不错什么?我不上班了?” “你不是请假了?”爱梅大惊小怪地反问:“你亲口告诉我的,要借这个机会瞒着队里好好多休息几天。” “是呀!多正好呀!” 郭小峰脸一红: “好了,不说我了,那你呢?等回来都要十号了,你不上学了?” 爱梅一耸肩膀: “你忘了,我也请假了,晚几天也没什么,课不重要,再说,我也可以直接从成都回北京,耽误不了几天。” “是呀!耽误不了什么。”红衣小姐说。 两个声音的反对让郭小峰更不快活。 “耽误一天也是耽误呀,毕竟还是上学重要吧?” “那两天没什么重要的课,我保证期末给你考个好成绩好不好?”爱梅说,声音里微微有些理亏感,但随即腰杆一挺,又振振有词了:“再说,长见识也是学习呀,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司马迁就是这样的,史书里你不是最推崇《史记》,说他文字、见识都毫无匠气,那就是出门走出来的呀!” “是呀!就是走出来的呀。”红衣小姐说。 郭小峰翻翻白眼,女儿在诡辩方面一贯有才华,辩论必须换个方向了。 “爸爸从来不反对你旅行的,以前不是经常支持你和你妈妈一起出去吗?现在爸爸也支持你,等你暑假了可以好好出去转转。” “那你呢?你到时候还能请假吗?”爱梅斜着眼问。 “是呀!能请假吗?”红衣小姐忠实着自己的职责。 “我争取嘛!”郭小峰圆滑地回答。 “是吗?”爱梅冷笑一声。 郭小峰惊讶地发现女儿眼睛里居然射出了他们局长识破下属搞花样时的目光?! “你真这么想吗?哼!又想拖,以为我不知道,拖了多少年了,总以为来日方长对不对?想想妈妈!”爱梅的声音里突然带了些哭腔了,“你还有可能和她一起出去吗?我还有可能和她一起旅行吗?我希望和自己爸爸一起出去旅行一次难道很过分吗?” 郭小峰哆嗦了一下,只是几秒钟的工夫,他的眼睛就转向恰当地抿着嘴看着他们争吵的红衣小姐: “那——好吧,两个人的旅费是多少?” “很便宜的。”红衣小姐的状态也迅速由绵羊的温顺转变成了山羊的主动,“你女儿很聪明呀,晚这两天,每位少好几百块呢!不过如果你怕耽误她学习,不如选双飞,这样可以节省两天,怎么样?” “不怎么样。”爱梅眼角的泪花都来不及擦,就赶快凑过来说:“我查了,因为长假期间机票不打折,一个人双飞比双卧就要贵出快两千块钱,两个人双飞就多出三四千块,有这个钱,又可以玩一个地方了,再说双飞也不少多少时间,而且双飞的话要么少去了一个成都,要么时间也不凑巧,还没火车时间合适呢,睡一夜不耽误第二天逛成都。” “暧——”红衣小姐的眼睛在两个人的脸上扫射着说:“也许在爸爸心里,学习也很重要,宁愿短点儿不逛成都了。” “不重要。”郭小峰干脆地回答,“反正已经上大学了,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那也好!”红衣小姐从善如流,“其实要是不差时间,你女儿选的最好了,而且我告诉你们,这个时候九寨沟天气最好了,不冷不热,去了最合适了。” “听听!”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比较粗横的女声—— 在吓了一跳之后,他们同时扭过头去,郭小峰一看,原来是刚才先进来的那两男两女中一个有些虚胖的女人在皱着眉头数落身边的一个男人,看起来那是她的老公: “人都说这个时候去九寨沟最好了,你干吗非要去海南呢!” 被数落的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四方脸,眼睛里有种迥乎于多数北方男人的一种体贴温驯的气质。郭小峰立刻联想到电视选秀比赛中那些男选手们,他觉得这是副让人很难评价的外表,说英俊吧,他不觉得,说不好吧,可能有些女人会狂叫(因为他发现另外一个小脑袋、削肩膀、大臀部,身材有些像个母鸡的女人正像一只母鸡那样顺从地看着那个男人)。 自从跟着女儿看了那些电视选秀节目,郭小峰对人与人的审美差距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所以,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认为被数落的男人算是个好看的样子。当然,那个男人不再年轻了,而且,他的衣着也说明他的生活境况也不会很棒,这显然深深地、无情地削弱了他的魅力。 但郭小峰很有把握地认为,和他比起来,他的老婆——那个虚胖女人是毫无疑义的普通的偏于难看了,而且不知道是否是健康缘故,这个女人气色也很不好,一头卷曲的板栗色长发干燥地像稻草那样散在背后,年纪应该也不过三十出头,可和时下许多三十多岁还青春光洁的同龄女人比起来,苍老疲惫得仿佛不在一个年龄段——眉头间都已经有了“川”字纹了,并且此刻,这个女人正强化着眉间的这个字! 这时,那个男人扶了扶眼镜,很温和地说: “才不是呢,九寨沟每年五月中下旬景色最美,想去,到那时候再去不好吗?我觉得去海边旅游不累,你身体不太好,何必去山上?我们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一听别人乱介绍,你们就改了呢?” 说完,他有些厌恨地看看对面的导游小姐,看来正是后者的介绍导致了目前的纷争。 “对,对!”母鸡女人也热心地附和道,“九寨沟那边海拔高,他们说健康的人去了还有高原反应呢!” 那个女人很烦躁地挥挥手: “我这段身体感觉还好些,再说海南太热,我很怕热,晒得要命!” 她的老公保持着耐心和体贴: “那我们去青岛,或者大连也行,吃吃海鲜,游游泳,安安静静地享受几天假期不好吗?” 负责接待他们的那位服务小姐则懒洋洋地站着,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又来一圈车轱辘话,你们争吧,争论出结果我再说话! 这边的红衣小姐一瞄,立刻很有主人翁精神地走过去: “是呀,海边很不错,但这会儿去海边很不合适,青岛、大连天气还太凉,不能下水,海南又太热。九寨沟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并不难受,只是黄龙海拔高些,但你们可以放弃爬黄龙的。而且,说实话,除非参加老人团,所有旅游的行程都会被安排的满满的,即使是去海边旅游也很难安静从容地度过的。” “对呀。”粗横女人说,眉头展开了些,“海边以前都去玩儿过,可九寨沟却没去过。” “海南我们也没去过。”她丈夫温和的坚持。 “那能有多大的区别?可去过的同事都说九寨沟很漂亮!” “可——” “得了!”四个人中一直一言不发的那个男子的终于开口了,他也是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一副很是随和无所谓的模样,但此刻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相同的话都说三圈了,照你老婆说的办吧,汪飞,反正这次你也是为陪她散心的,女士优先好了。” 粗横女人的表情似乎更满意了些,她有些胜利地看着丈夫: “怎么样?” “我不想去,”她老公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听说这一段旅程太累了,几乎全在路上坐车,你们是公务员平时闲着不觉得,我上班就够累了。” 说完,他的眼睛有些期待地望望那个“母鸡”,似乎想寻找个同盟军。果然,他得到了理想的回应: “是呀,我们医院工作也很累,还是去海边轻松些,我很想去海南的。” 但这露骨的支持却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粗横女人突然勃然变色: “哼,你想去我不想去!你们要是志同道合就一起去海南好了!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 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们,那只“母鸡”红着脸低下头嘴里嗫嚅地说着: “不是这意思,我,我……那就去九寨沟吧,我去哪儿都行!” 在几分钟尴尬的沉默之后,红衣小姐恰当地开了口,她声音清脆地说: “那就去九寨沟好了,我向你们保证,那里的风光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对了,你们可以和他们父女一起呀,路上时间虽然比较长,但人多热闹,大家谈谈说说也就不觉得闷了,旅行嘛,既能看到风光又能交到朋友才是最好的。” “是呀是呀!”那个随和男人也连忙圆场地说,“就这么定了吧。” “母鸡”也茫然四顾,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看到粗横女人与随和男人严厉起来的眼光,有些慌张地点点头。 带着胜利的姿态,那个粗横女人开口了: “就这样吧,三比一,去九寨沟。” “好吧!”她的丈夫勉强点点头。 意见终于统一了。 那个刚才还懒洋洋的服务小姐立刻干劲儿十足地算出了他们应该交多少钱和现在至少要交多少押金。 爱梅又热情地和红衣小姐探讨起旅行中应该注意的问题了。 闲下来的郭小峰目光又落到了那个深蓝夹克身上,深蓝夹克似乎已经研究完资料了,对一直满脸期待等着他结果的服务先生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出去了。 郭小峰猜那不会是旅行社喜欢的结果,因为那个小伙子顿时满脸不痛快了,他溜溜达达地走过去问: “嗨,刚那人想去哪儿呀?能和我们一路吗?人多热闹。” “一路不了,”小伙子悻悻地说:“我看他根本就不打算出去,纯粹来看看资料。” “你怎么知道?” “哼,他连价钱都不问,只是翻资料,我干多少年了,还看不出来这个?” 郭小峰点了点头,暗想:这么说,深蓝夹克就不是为来旅游而来了,那么作为一个私家侦探,是为工作而来吗?跟踪自己?不可能!他还不至于迟钝到有人跟踪而毫无察觉的程度! 想到这儿,郭小峰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四个人身上,是跟踪他们中的某一个?——或者,还是他们中的某一个请的他? 第三节 爱梅心满意足地坐到了车里,眼睛还不时在旅游行程表上逡巡着,终于,她嘴里发出略微不满的声音: “啧,路上的时间确实有点长,七天里有四天都在赶路。” “原来你也能有一点儿不满?”郭小峰说道,并刻意用一定能听出来的讽刺口气回答,感觉曾经忽略家人的内疚已经过去了,又恢复了被强迫旅行的闷闷不乐。 “爸爸——”爱梅惊叫起来,“你又来了,人生是很短暂的,充满了各种意外,我们要珍惜每一天。” “好吧,你说的对,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双飞呢?那样至少可以节省出一天。” “爸爸——”爱梅又惊叫起来,“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呢,所以一定要节俭,你和妈妈过去不总这么教育我?为省一天时间就要多花掉那么多钱?开什么玩笑,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哦?你这么想吗?”郭小峰反问,声音中充满了夸张的惊喜,又用更夸张的口气强调,“我很高兴你还能意识到——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爱梅耸耸肩膀,仿佛没听出爸爸的讽刺,低下头一边继续研究自己手里的行程表,一边兴致勃勃地发表着自己的计划安排: “我看去的时候只需要少买些零食就够了,因为是夜车,也就是睡觉前大家聊天时吃些东西,到了成都什么都有了!这两天没有太多的事干,似乎还可以联络联络老同学,对了——” 爱梅抬起头: “爸,你打算怎么安排?还是像一个所谓的‘病人’那样,继续卧床躺着看书喝茶,或者看电视吃零食?” “什么话?”郭小峰愤愤地嘟囔一句,“我当然有事!” 爱梅立刻警惕地坐直了: “什么事?我告诉你爸爸,我们已经交了一半钱了,到时候你不去,旅行社也不会痛快给退的,至少要扣掉一部分。” 郭小峰横了女儿一眼: “放心吧,我不会耽误旅行的,说实话,我自己也很想好好休息休息,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退休,过上每天做做饭,喝喝茶,看看书,然后下楼和那些单纯善良的人聊聊天,每年再在一个宜人的季节里出门旅行一次,不,是度假一次的惬意生活,不用像现在,整天看那些血淋淋的现场,然后再去追查那些邪恶的人和事。” 爱梅放松地坐了回去,笑嘻嘻地说: “看来你要办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的,无关紧要的小事。”郭小峰回答,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深蓝夹克的身影,好一会儿,他又近乎自言自语地补充了半句:“但愿是。” 壶中春茶坊的装饰仿佛是专为证明它是一个人们心目中的茶楼而设计的,郭小峰环顾着四周暗想:风格就像他即将见到的这个人一样毫无特色。 他又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深蓝夹克的情景,那是半年前的事,他和经侦支队的钱支队一起请“福尔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原名叫张富贵,现改名为张福尔——吃饭,因为他提供的一个情报使钱支队破获了一个诈骗大案。兴奋之余,钱支队热心地要介绍自己和这个张老板见见面。 “认识一下这个老板吧,郭支队,虽然他们不管刑事案,可他有一大帮猎犬似的手下,有许多你想不到的信息,俗话说‘赌生贼,奸生杀’,保不齐就牵扯到刑事案里了,而且,他自称特别崇拜你们这些刑警,很想认识认识你们。” 他当然很高兴地同意了:“那太好了,资源共享,还省了我们的警力。” 于是就在一个傍晚的一个酒楼里面,他们和那位张福尔老板见面了。 这位年届五十的张福尔老板有着锃亮的光头,魁伟胖大的身材和适时而变的眼神儿。因为那一晚的福尔老板的眼睛里展现的是“哥们一切都好说的”的随和热络,而他记得面对镜头的福尔老板总是独自坐在凌乱的办公室,微微扬着头,眼睛斜睨下视,手持烟斗,在讲述自己惊险历程时,不时的看看墙上的小提琴,并且在最后还不忘俏皮地补充自己将来也许会找一个搭档,但必须姓华名生,职业是Doctor! 他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张福尔的苦心提示,因为这位福尔老板实在不像那个活在人们心目中的有着深邃目光、鹰钩鼻子、瘦削身材、孤高自许、刻薄俏皮、情操高贵,又具有绅士风度的福尔摩斯先生,倒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靠倒钢材发家的酒肉老板。 不过福尔老板也确实是老板,短短几年的时光,事务所已经有二十几个员工了。 “没有办法。”福尔老板满脸遗憾地冲他解释道,“时代变化了,私家侦探做孤胆英雄,昭雪一个个血案,抓住狡猾凶手的年头已经过去了,这些事都被你们警察包揽,光荣也只能归于你们,我们的业务主要是为企业追债,查查债务人到底把钱藏在哪儿和为那起了疑心的老公或太太查查另一半的行踪,琐碎无聊的活儿,还需要大量的人手。” “别这么说。”他自嘲地摇摇头,“经济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律师们最爱的就是经济官司,刑事案费力不讨好,我们也是,说实话,我宁愿和你换换,有正当的钱赚还不用看那些血腥多好!你们发展这么快,看来生意不错?” 福尔老板顿时容光焕发起来,他搔了搔锃亮的光头咧开了嘴: “托福,活在这金钱不少,信任不多,都知道为自己留一手的年头,生意比我想的还好呢!” 注视了一会儿福尔老板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和花花公子的上衣,还有那醒目的脑门和胖大的身材他小心地问: “看得出来,不过,你自己也常常做追踪吗?” “哈哈——”福尔老板又搔搔脑袋,“当然不,我的样子太容易被记住了,除了早年冒充过黑社会,现在嘛——”福尔老板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主要靠头脑吃饭,至于跟踪——”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福尔拿了出来嗯啊了几声,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透过落地玻璃窗,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深蓝夹克,瞟一眼之后,不在意地回过头,但是突然,他发现自己竟回忆不出深蓝夹克的面貌了,这使他微微有些吃惊,半是天生半是职业习惯,他记忆力和观察力都很好,一向习惯也擅长短时间内观察并牢牢记住一个人的特征。这一瞬间的忽略,使他不由得又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深蓝夹克,深蓝夹克身材偏于瘦小,站在庞大魁伟的福尔老板身边就更是如此了,那张脸也平凡得似乎无法形容,仿佛是为了被人忘记而被上帝刻意制造的。 一阵不长的交谈之后,深蓝夹克转身离去了,福尔老板也气势恢弘地走了进来。他笑嘻嘻地坐了下来,然后有些神秘地眨眨眼,问他: “郭支队,刚才的那个人看到了吗?” 他点点头。 “什么感觉?” “足以让最优秀的漫画家发愁。” 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幽默的回答,福尔老板突然仰天大笑,声音洪亮,一时间引得周围人都吃惊地看向他们,而福尔老板继续豪爽地笑着,似乎浑然不觉周围射来的惊诧目光。 接着,这位要找个叫华生搭档的福尔侦探,就哥们似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嗓门洪亮地说: “太对了,郭支队!” 然后,又突然附在他的耳边说: “那家伙儿就是我所里负责追踪的一个最得力的手下,姓万,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万能胶’,天生的跟踪人才,腿脚利落,长相平常,不刻意根本记不住他,而且最容易易容,必要时扮女人也不成问题。” “我相信。”他微笑地回答。 “可惜,他的头脑并不十分聪明,”福尔老板继续说:“或者说是相当不聪明,对很多信息都缺乏正确的判断,不过,没关系,人无完人,只要他做好该做好的就行了。” 说到这儿,福尔老板又有些自负地扬扬头:“后面的事有我呢!” “那就足够了,”他说,然后半玩笑半揶揄地说,“否则人为什么会长出四肢、十指、五官,却只有一个大脑呢?我相信你所有手下的信息都反馈给你一个人,也只需要开动你头脑里的一小部分。” 福尔老板微微咧了咧嘴,又搔了搔光亮的脑袋: “差不多吧,他们这点儿挺服我的,尤其是那个‘万能胶’,别看整天干偷偷盯人的活儿,其实性格单纯地很,甚至有些天真呢,不知道是不是看侦破书看傻了——你知道总有一些人容易看书看迷进去,特别崇拜神探,对我真是——” 说到这里,福尔老板又扑棱一下脑袋,充满了无限感慨和自得:“服得很——” 回想到这里,郭小峰再次不自觉地笑了。 “你好!”一个有些怯怯的声音响起。 一抬头,郭小峰才发现‘万能胶’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他连忙欠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嘴里寒暄道: “请坐请坐,这么快,看来出租打的很顺利,而且没有堵车呀!” “天呐!天呐!天呐!——”“万能胶”突然发出低低的惊呼:“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神探,你一下就猜出我是坐车来的,我手里没有拿出租车票呀!” 郭小峰有些吃惊地张开了嘴巴,这突如其来的盛赞与其说让他激动,倒不如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对面这个眼睛里正射出混合着意外和敬畏目光的小伙子,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那么随便一说,完全不是为模仿福尔摩斯,以显示自己深刻的洞察力和推理能力(况且,真要学,还要再加几句神奇的断语才能令人佩服得摸不着头脑),他只是惊讶对方居然连一句“你怎么知道?”都没有问,就直接佩服起自己来了。 迟疑片刻,郭小峰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 “对不起,答案简单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刚才我和你们老板联系了,他说你刚才在开发区,自己又没有车,那么到这里来这么远的距离是一定要坐车的,但你来得这么快,似乎不会是公交,那无非就是打车,时间上看也不会堵车。” 没想到对面的眼光里不仅没有恍然大悟的失望,居然全变成敬畏了: “天呐!天呐!天呐!郭支队这说明你就是真正的神探,福尔摩斯和波罗都是这样的——从不装神弄鬼!” 郭小峰咧开了嘴(是觉得可笑而不是得意),真是个有些天真的人——就像沉迷在剑侠传说中的堂吉诃德。 然后,他有些打趣地摇摇头:“噢,别这么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刑警,有半个福尔摩斯能耐的是你们的福尔老板。” “不!”对面小伙子有些激动,又很认真地说,“我前几天已经打听过了,人人都说你是最棒的,破获过很多很多案子,而且很多很多都非常非常蹊跷呢,完全可以写成书。” 这回郭小峰真的有些得意了,自己在行内的口碑一向是顶级的,破获的案件至少是四位数,在业内的好名声没想到现在居然还传播到外面?! “这是我的职业。”这一次郭小峰是用勉强保持着的谦虚语气回答,心里美滋滋的,但又混杂着似乎配不上这惊叹的心虚感觉,因此又赶紧岔开话头说:“好了,不提这个了,我知道你很忙,我们长话短说,直奔主题好吗?” “好的!”“万能胶”立刻回答,然后双手合拢,像个恭敬的小学生那样看着郭小峰。 郭小峰眼神少许回避开对方充满敬仰的眼睛(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不敢面对别人的目光,而最凶狠的罪犯的眼光也被他逼视回去过)。然后简要地问: “你昨天为什么去快乐人生旅行社?” “天呐!天呐!天呐!”“万能胶”突然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动手了吗?他已经杀了她吗?” “你说什么?”郭小峰也吃惊地站了起来:“谁动手了?谁杀了谁?” 第四节 费了相当的力气,郭小峰才解释清楚自己并非为调查案件而来,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点好奇。 “……就是这样,我看到了你,而且知道你的工作就是追踪,所以多少产生了一些好奇心,你到底追踪谁呢?为什么事?” “万能胶”依然敬畏地看着郭小峰,声音低低地开口了: “天呐!天呐!天呐!你真了不起,就这么一眼就感觉到不同寻常了,是不是你已经具备了特别的能力,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 最后的话让郭小峰打了个哆嗦,他有些慌忙地摇了摇手: “不,不,不,我还没有变成——”他停顿了一秒,把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狗”字调换成更不像骂人的同义词:“哦——猎犬,我闻不出什么气息。” 接着,他又回想起自己刚刚受到的来自医生的惊吓,连忙有些忌讳似的更正: “我也没觉得这里面有死亡什么事,只是一点点好奇心,你们的工作主要不是追债吗?你到底在追谁?” “是的,但我这次追踪并不是为了工作,不,当然,也是工作,是工作的结束,其实已经不算工作了,怎么说呢——”“万能胶”似乎被自己慌张的解释噎住了。 “慢慢说,”郭小峰略微幽默的接了一句,又替“万能胶”斟了杯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的一笑,“喝口水,从头说起吧。” 一杯茶下去,“万能胶”似乎沉稳了许多,他把手放到桌子上,也许感觉看着对面不如盯着茶杯来得痛快,于是就把目光放在了使他自己感觉更自然的物件上了。(郭小峰也感觉自在多了,他受不了那种长久的无限敬仰目光的盯视。) 万能胶看着茶杯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跟着福尔老板有三年了,三年来一直有个主顾,这个主顾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自称姓王,让我们叫她王女士,但其实她姓顾,这是我调查过的,本名叫顾美芳,这个顾女士每年都让我们做一个相同的调查,就是调查汪飞和韩蔷的生活状态,你知道是哪两个人吗?” “韩蔷是那个有着一头长卷头发,比较虚胖,看起来脾气有些暴躁的女人吗?汪飞——” 不等郭小峰把话说完,“万能胶”就佩服地直点头。(郭小峰对此感觉到很惊诧。) “对!对!对!汪飞是她老公,就是那个有些女里女气的男人。” 说到这儿,‘万能胶’很有些不屑地皱了一下鼻子,然后接着说: “你知道,第一年我无所谓,第二年她还是这个要求,今年也是如此,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对张总说:‘她为什么总要打听他们的生活呢,而且还一连三年?’结果张总呵呵一笑回答说:‘啊,你错了,不是三年,是五年。’我一听就更奇怪了,问:‘那你不觉得奇怪吗?’可张总叼着那支大烟斗仅仅耸耸肩膀说:‘有什么奇怪,我希望她这个嗜好保持五十年,那就年年有钱赚了。’我一听就急了,说:‘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呢?也许她想杀死他们。’” 说到这里,“万能胶”飞快地瞟一眼郭小峰,看到对面一幅饶有趣味儿的模样,这似乎使他脸上的底气似乎足了不少,但依然带着有些试探的表情问: “你觉得我这想法愚蠢吗?” “啊——”郭小峰沉吟着,赞成和否定的话虽然就在口边,但此刻他不认为用简单的断语送给这个动辄把一个现象联想到死亡的小伙子是合适的。 “我想,我们必须了解更多事实才能够做结论。”郭小峰谨慎地回答。 “万能胶”的脸却奇怪的容光起来,仿佛这样的回答就足以让他满意: “我觉得也是,可我老板却非常不屑地说:‘你想哪里去了,动动脑筋,如果她想杀死他们,会一连调查五年吗?五年?就是策划’9.11‘也够了!而且,她调查的都是最简单的,既不了解他们每天的工作路线,也不打听他们的个人爱好,仅仅打听一下他们夫妻的生活状况,这会是想杀人的吗?’” 郭小峰注视着对面小伙子脸上既委屈又骄傲的表情,不置褒贬地问: “我想你一定坚持了自己的观点,然后有了惊人的发现。” “万能胶”得意地点点头,但接着他又敬畏地看着郭小峰低声说: “天呐!天呐!天呐!你一定全猜出来了。” “没有!”这一次郭小峰断然摇了摇头(他现在才知道骤然接受超过预期的赞美也需要承受力),“我不会读心术,所以对此一无所知,正等你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噢!” “万能胶”应了一声,脸上依然是没有失望,反而更高兴的样子: “那我给你说细致点儿。当时老板不让管这件事,可我心里却越想越觉得蹊跷,怎么办呢?我问自己,再干下去可没有人给你报销了。后来我想呀想呀,最后,我对自己说:既然你怀疑了,就再看看吧,万一能拯救一条生命也值呀!所以我决定继续追踪顾美芳,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当然是业余时间,因为老板派的别的活儿我也得干呀,人总要吃饭的!……不过,追踪了半个月也没发现那个顾美芳有什么异常,就是上班、下班。——她有一个中档饭店,每天去那里转转就回去了,后来我有点儿泄气了,想,是不是我想多了?像老板说的那样,我是既缺根筋儿,又唯恐天下不乱?” 说到这里,“万能胶”一脸被误解的得意。 郭小峰努力忍住总想溢到脸上的笑容,十分配合地问: “接着就发现了问题,对吗?” “对!”“万能胶”回答,声音稍响亮一些,“这时,就是一星期前,我突然发现汪飞偷偷去了顾美芳家里,就在她不在家的时候——” “噢?”郭小峰及时的接上了该发出的声音。 “万能胶”的眼睛果然愈发闪亮—— “汪飞找的是顾美芳的侄女,”他激动地说:“一个坐轮椅的瘫痪女人,叫顾玲玲,顾美芳家一直就她俩一起生活,还有一个钟点工每天过去。当时我听到汪飞对顾玲玲说了很多装腔作势的话,哼,就像那些靠骗男人钱吃饭的女人那样,世界上还有些靠女人吃饭的男人,我看这个汪飞也是这一路。” “万能胶”又极度不屑地撇撇嘴: “汪飞在说了很多肉麻表忠心的话之后,最后他说他要和顾玲玲私奔,顾玲玲回答:‘你别骗我了,你骗了我多少年了,我再也不会信你了。’那个汪飞看起来很着急,赶快说:‘这次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那个顾玲玲就哼了一声,于是这个汪飞又赶快拍着胸脯保证说:‘很快,最迟是夏天,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万能胶”戛然而止,带着胜利的表情终结了描述。 沉寂了几分钟后,看着对面这个小伙子脸上洋溢着的得意表情,郭小峰小心地问: “就这些吗?” “是呀!”“万能胶”诚恳而热心地回望着他。 “但什么使你认为汪飞会杀人呢?” “因为我以前跟踪时听过很多汪飞和韩蔷的对白,汪飞一直在装成委曲求全的好丈夫,从来没有说过要离婚的话。” 郭小峰垂下眼皮,没有提醒对面这个小伙子,他自己刚才清清楚楚地表明:汪飞表示的是要和那个瘫痪女人私奔,而私奔就意味着他和顾玲玲的相聚——是即使是不离婚也不用杀人的。 因为他不想打击这个小伙子的热情,但更因为,他自己也有种模糊的不安感。 郭小峰又抬起眼睛,问: “顾美芳是个有钱人吗?” “万能胶”想了一下: “差不多吧,她们住在溪水人家,那是个tONhOUSE,还开了个饭店,说起来不会是什么大有钱人,可应该很殷实。因为顾美芳特别小气,穿得平平常常的,有次我们老板好心的建议她:‘你要不要了解更多的情况?’顾美芳马上反问:‘免费大派送吗?’我们老板只好笑笑,她也笑笑说:‘对不起,我只花钱买我需要的东西’。啧,啧,你说,她会穷吗?我妈说了,会攒钱的人都穷不了。” 郭小峰又出了一会儿神儿—— “那个顾女士主要调查哪儿方面呢?” “就是了解一下汪飞他们的夫妻感情好不好,还了解他们的收入状况。” “那么你们需要提供什么样的证据来说明这一点呢?” “噢,我们会偷偷跟踪他们一段时间,具体多长时间要看出的钱数,一般顾美芳让我们跟踪大约半个月左右,记下他们夫妻日常对白之类的,然后找周围的人调查一下,看看有什么说法反应。说实话,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这回倒知道了,娶个脾气好的媳妇可太重要了,那个韩蔷,喜怒无常,好端端的就发火了,而那个汪飞能留在城里应该是靠了他老婆,好像现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老婆的,而且赚的钱也没他老婆多,那个女人总拿这个话提醒他。呸!活该,没出息的男人就该这样受气,我妈说了,人要自己站不直,别人看不起也活该!” 说到这儿,“万能胶”又有些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我刚来城里的时候,有个大姐也对我有点儿意思呢,可我哼了一声,看也没看她,就走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该靠自己的能耐吃饭,哪能当小白脸让人包养呢?” “当然,当然。”郭小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略了对面渴望表扬的眼睛。 “万能胶”眼神稍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热情: “你是不是也感觉问题很大,郭队长?” “噢——”郭小峰回过神来,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那汪飞和顾玲玲什么时候认识的?” “万能胶”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汪飞和顾美芳有过接触吗?” “没有,不,也许应该说是我没见,毕竟后来我只是业余时间追查他们。” 又想了一下,郭小峰又问: “对了,你知道一个叫杨莎莎的吗?” 这个名字是昨天他看到那个“母鸡”女人在旅游合同上签下的名字。 “知道,她是个护士,表面上是韩蔷的朋友,其实我看她和那个汪飞似乎有一腿。”“万能胶”的鼻子再次愤怒地皱了一下,接着又显出些嫉恨,似乎不可思议凭什么汪飞这个家伙怎么能哄这么多女人? “你看,他是不是个坏家伙!”他愤愤地问。 “是的!”郭小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王刚你知道吗?”这是那个随和男人的名字,也是用同样方式看到的。 “万能胶”露出了茫然的眼神,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搅到这个案子里来了吗?” “不,不,不!”郭小峰坚决地摇摇头,他可不想这个单纯简单的小伙子继续朝一个方向猜疑下去了:“不相干的。” “万能胶”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想也是,问题很简单,除了汪飞没有人会是凶手。” 郭小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小万,现在还没有死人,并且他们夫妻还将要一起旅行,看不出要谋害的征兆,而且目前掌握的资料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真要猜疑,倒是应该想想那个顾美芳,她为什么要一再了解汪飞的家庭状况呢?却又和汪飞毫无接触?她的动机是什么?” “可她是个正派人!” “怎么讲?” “她对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对她的服务员也不错,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暴发户的凶恶,我刚进城打工的时候,就在一家湘菜馆,老板凶着呢!” “可我抓过很多文质彬彬的罪犯,‘请’和‘谢谢’总在嘴边。” “万能胶”迷惑地看着郭小峰: “你怀疑顾美芳要杀人?” “不,不,不!”郭小峰再次慌忙地摆摆手,“我只是说现在很多情况不了解,根本不能下断语,也许答案非常单纯,顾美芳反对侄女和汪飞交往,毕竟他是有妇之夫,所以出钱让你们了解他们的夫妻生活状况——” 说到这里,郭小峰犹豫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有必要连续调查五年吗?听起来调查结果也不能证明汪飞夫妇恩爱非凡,那又如何能说服顾玲玲死心塌地放弃呢?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这个解释。但想到对面小伙子单纯而可怕的猜测,郭小峰还是又坚定地说了下去: “总之,至少非常可能和死亡无关。” “也许吧!”“万能胶”很泄气地承认,但很快,他又恨恨地说道:“但如果发生了凶杀,那凶手一定是汪飞,这个玩弄女性的坏蛋!” “再喝些茶吧!”郭小峰又为他斟上一杯,期待这个正丧气坐着的小伙子能够振作一些。 果然,一口气喝下去,“万能胶”抹了抹嘴,眼睛又亮了: “我可以继续跟踪他们,也许就能搞个水落石出了!” “也许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郭小峰笑着说。 “真的?”“万能胶”立刻兴奋地说,眼睛大了三分之二,“你要派手下跟踪他?” 郭小峰被这天真的猜测吓了一跳,连忙笑着摇摇头: “不,当然不是。我可不能像你老板那么潇洒,可以任意差派我的手下。不过,非常巧,我要做一次旅行,正好和他们一路。” “万能胶”反而更愉快地搓了搓手: “真的?那就更好了,你会发现汪飞是凶手。” 郭小峰失笑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咬定汪飞是凶手呢?” “万能胶”的眼睛又一次大了三分之二。 “他同时欺骗几个女人,能干出什么好事呢?”他声音隆隆地回答。 郭小峰此刻相信,男人对小白脸的看法,就如同——女人对狐狸精的观点! 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坦白地说,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他也在劝对面的小伙子不要神经过敏,但他自己心里确实有种不安的感觉,也许自己真的快变成一条猎犬了,他摇摇头: “也许你猜得对,”郭小峰闷闷地说:“汪飞已经有邪念了。” “万能胶”的脸顿时兴奋地红了: “啊,这么说你也觉得我怀疑的对,那太好了,你一定会亲手把他送上绞架的,对不对?” “不!”郭小峰断然否定,他看了“万能胶”一眼,坚定地回答:“如果真像你所猜测的,我一定会尽力阻止谋杀的发生!” “那——那,那当然很好。”“万能胶”期期艾艾地回答。 ——但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万能胶”心里期待的可不是说出来的话语,果然,过了一会儿,“万能胶”就用含着期待和不甘心的口气小声嘟囔道: “我妈说了:人心要是坏了,你就阻止不了了!” 第五节 郭小峰又一次看了看自己的车票,他很满意地点点头——他们正打车去火车站。 “这个旅行社不错,”郭小峰对女儿说,“果然按我们的要求给了两个中铺。” “你不介意爬高吗,爸?”爱梅有些好奇地问:“而且,我这么高的个子中铺就坐不直,挺难受的,那你不是更憋窝了,不难受吗?” “难受总要难受的,”郭小峰回答,“不过要是没够好的东西,总要劣中选优。如果是软卧的话,下铺当然要好点了,因为包厢总共四个人,不吵。可硬卧就不同了,在下铺,那么多人一个车厢,人来人往的,我睡觉又轻,一夜都睡不踏实,到了早上,又净是来来往往上厕所的,吵得烦死。中铺的空间虽然窄,可比上铺好些,而且也不需要坐,睡觉前爬上去,一夜就到了嘛!几下相权,自然是中铺最合适。” “倒也是。”爱梅说,做了个鬼脸,“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那几个旅伴也不错。” 郭小峰想了想: “啊,我希望他们是友善、随和、幽默的,至少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吧,短途旅伴。我个人认为在人类所有美德中具备这三项就足够了。” 仿佛是对他希望的安慰,在车上简单的招呼和自我介绍之后(旅行社给他们的铺位是挨着的),人们的友善就显露出来,先是各自拿出各自买的零食摊放到小桌上,一下子堆得满满的,像开一个小型茶话会。 而看起来最随和开朗的王刚则眉飞色舞地招呼着大家: “你们女人吃零食,喝饮料,我们男人喝啤酒。”说着,他热情地递给郭小峰一罐自己带到车上的青岛啤酒:“嗨!来罐啤酒吧,帮助睡眠的。” 郭小峰微微犹豫了一下,像所有受了惊吓后突然发现自己特别不想死的人那样,他几天前也痛下决心准备戒绝一切不良嗜好,这不良嗜好的范围里面就包括所有含酒精的饮料,这含酒精的饮料对他就是夏季常喝的啤酒,因为他年轻时就几乎从不喝白酒。但是,当事过境迁静下来再想,啤酒,似乎也不算太有害——除了对于要减肥的人——而他,是没这个打算的,况且他一向喝得也不多。 “拿着吧,”不明就里的王刚把啤酒硬塞到他怀里,爽朗地笑着,“难道还怕我给你下迷药?” 郭小峰只好赶快握在了手里,冲对方表示感谢地笑了笑。 王刚又歪过头冲汪飞大大咧咧地说道: “还有你,我总共带了六罐,一人两罐,必须喝完,我明天可不能背着它在成都逛一天。” “放心吧,”汪飞开朗但依然很斯文地回答,“你要喝不完我还可以帮你呢,绝不会让你明天沉甸甸的上路!” 王刚立刻装腔作势地把自己面前剩的两罐啤酒抱在怀里,用夸张的担心语调说: “这么说我还要保护好我的私有财产呢!” 其他人都笑了,在旅行社一直皱着眉头,看起来颇为粗横的韩蔷此刻也友善了许多,兴致勃勃地摇着头插嘴说: “你呀,想着你刚离婚,怕你痛苦的受不了,赶快拉你一起旅游散散心,谁知道你倒是没心没肺的挺快活!” “那当然!”王刚十分潇洒的一摇头,把自己带的花生米展开来往小桌中间推了推,做了个请大家自便的手势,然后冲韩蔷一扑棱脑袋,大大咧咧地继续说:“刚刚解放了,翻身做了主人,还能不把歌唱?” “哼!在你眼里结婚这么可怕?”韩蔷马上带着揭露的口气冲其他人说,“你们不知道,我和汪飞可清楚了,当年他追他老婆——现在是前妻——好费神呢,不知道怎么表忠心,献殷勤呢!” “咳!”一直矜持坐着的杨莎莎稍稍动了一下自己小小的头(郭小峰认为那姿势使她更像一只安坐的母鸡),声调文雅地开口了: “怪不得张爱玲说男人至少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红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郭小峰礼貌地笑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腔,对于杨莎莎呢,他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协调感,口气也罢,架势也罢,都有些不配套的劲儿,比如她不年轻了,却一脸充分想努力保持成少女模样的神态——而且选择的是天真矜持和任人宰割的柔弱模样类型。 然而从她的眼睛里——杨莎莎那毫不柔和的面容使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穿着白大褂竖着眉毛大声呵斥病人的模样。这多年形成的气质,绝不是突然刻意显得柔弱和用嘤嘤的讲话方式就可以立刻掩饰掉的。所以他实在忍不住刻薄的认为,杨莎莎除了体形和看来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像只柔弱的母鸡以外,其他方面则更像一只随时能伸出利爪的老鹰—— 当然他并不想嘲笑她,对于一个未能如世俗约定的年龄及时婚嫁,却又渴望异性和家庭的女人来说(这是他暗自猜测的原因),愿意显得矜持和柔弱也不是什么错——他只是忍不住觉得她做作,不自然。 王刚则懒懒地看杨莎莎一眼: “干吗说那么文绉绉的,什么玫瑰呀,米饭呀,我告诉你,比这还差,得,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说完,他坐直了些,开始绘声绘色地冲众人比划着: “一天,有两个体格强壮的家伙一起吃午饭,其中一个首先开口:‘伙计,你喜欢头发油腻的肥胖女人吗?’ “另一个喝了口啤酒答道:‘当然不喜欢。’ “‘那你觉得鼻子扁平、长着小眼睛的女人怎么样?’ “‘自然十分讨厌喽!’ “‘或许你喜欢有口臭的女人吧?’ “‘这根本不可能!’ “先开口的家伙突然猛地抓住对方的衣领,谈后厉声呵斥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勾引我老婆呢?’” 除了杨莎莎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其他几个人都大笑起来,王刚则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膀说: “看看,一样的道理,是不是经过我这么一讲,听起来就开心了许多?” 韩蔷指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哼!你可真会损女人。你看你前妻是不是从仙女看成夜叉了?听听,看来千万别成人家老婆,前儿还像仙女似的,转眼就像夜叉了,居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喜欢。” 杨莎莎依然端坐在那里,仅仅嘴角牵动了几下,似乎要给其他人做个面对粗俗玩笑的表率。 汪飞瞟了她一眼,也笑嘻嘻地开口了: “你以为光女人在男人眼里贬值吗?男人也一样,也有个笑话,一天儿子翻看家里的相册,然后,他指着相册上一个和妈妈合影的年轻人问:‘妈妈,你身边这个宽肩膀,黑头发,很年轻英俊的家伙是谁?’妈妈回答:‘傻孩子,那是你爸爸呀。’小孩子更奇怪了:‘是爸爸?那现在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个秃头,大肚皮,满脸皱纹的胖子是谁?’” 所有的人又都哄笑起来。 汪飞又体贴地看了一眼杨莎莎: “看看,男人还不如女人呢,女人只是看的人眼光变了,才会丑,男人可是谁看都是变丑了。” 杨莎莎这回可是开心地大笑起来,脸上露出了满意和隐隐的得意。 王刚则使劲儿拍打着汪飞的肩膀说: “怪道你小子讨女人欢心,真是体贴呀!” 韩蔷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阴影,但稍纵即逝,她突然撒娇搂住汪飞的胳膊,如同表演般的嗲声嗲气地说: “要不然我们结婚五年还感情那么好呀。” 郭小峰尽量维持着笑意,努力不让自己的不舒服露出来,他实在不习惯看有着成熟面貌的女人在公众面前像儿童那样撒娇,但他知道自己仅是不习惯,而有的人,恐怕是很不喜欢了,比如杨莎莎——虽然她在掩饰地垂了一下眼皮后随即又报以更强烈的微笑,仿佛很替汪飞和韩蔷高兴的样子。 “得了,别肉麻了。”王刚用啤酒罐使劲儿敲了敲桌子,“都知道你们情比金坚,要不然怎么那个姓顾的暴发户老妖婆拿房子、汽车和饭店都改变不了我们汪飞先生的心?” 这最后的话令一直没在意的郭小峰,心,猛然一动—— 这时,王刚又有意无意地瞟了杨莎莎一眼,又看向韩蔷: “你呀,以后别乱发火了,成天发脾气,我要是汪飞,早跟你离了,还亏得汪飞脾气好,体贴你身体不好,成天忍着,我告诉你,你家这位这么体贴,总有候补队员的,再不珍惜,早晚要失去的。” “我对我老公也是很好的——”韩蔷继续嗲声嗲气地说,“你不能光看我发火的时候,而且夫妻嘛,总是有争有吵的,不声不响的才麻烦,别看吵,我和我老公就是情比金坚,谁想拆也拆不了,哼!拿多少钱也夺不走我老公,他就爱我这个样,是不是呀,老公——”她微微晃了晃汪飞的胳膊。 汪飞笑了起来:“是,我天生就是和你做夫妻的命,再没别的想头了!” 大家又笑了,杨莎莎的嘴,更是咧得超出了正常笑容的宽度。 王刚搔搔头顶,冲郭小峰说: “哦,对了,你姓郭,我叫你老郭你不介意吧?” 郭小峰微笑着摇了摇头:“当然。” 王刚接着说:“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本来我们四个人出来是打算男男,女女分开住,可正好和你们一路,我想,干脆我就不破坏‘情比金坚’的那一对儿,到时候咱俩一起住,让杨莎莎和你女儿一起住,怎么样?” “何必影响别人。”汪飞连忙阻拦道,“无所谓的,不差这几天。” “不影响,不影响,不影响——”郭小峰赶紧一迭声的说道:“我正求之不得呢!说实话,现在不愿意带女儿一起出去就是她已经大了,住在一起很不方便,我还寻思着找个机会和你们商量一下呢!” “可不是——”爱梅也赶快说,“你们不知道我爸有些打呼噜,吵死人了,我在家就专选了一间离他最远的房间当卧室,哼,这还是一套房子呢,要是住一个标间,肯定烦死人了——” 刚痛快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可能产生的后果,爱梅立刻有些担心起来,她看看王刚,赶紧补充说:“我刚才是开玩笑,其实我爸的呼噜很轻微,你看他只是结实魁梧些,也不胖,对不对?” “没关系,”王刚呵呵笑着,豪爽地一挥手,“我也打呼噜,声音还大呢,保不齐很快你爸就后悔了!” 大家又笑了,空气又恢复了开始的祥和,大家再次东拉西扯的闲谈起来。最后,在熄灯前,高尚团结的精神达到了顶峰,行动之一就重新分配了床铺,韩蔷、郭小峰被坚决地安排到下铺,他连忙起身推让,却遭到一致地反对,被热情的双手按在了刚才坐着的下铺。 “噢,真的,不用这么照顾我。”郭小峰呻吟着想再次站起来。 “别客气。”王刚坚定地按着他的肩膀,满面诚恳,“如果让你爬高我们会觉得自己犯了罪,旅行社真该死,一点儿不为旅客着想,他们应该给你们一个下铺的。” “是的,他们没有服务意识。”郭小峰附和着(心里说着对不起),再次挣扎着说,“不过,既然已经如此——” “别这么说。”王刚打断他,更加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膀,“一定不要客气,大家一路就是朋友,别再客气了,你一定要住下铺,否则我们会难堪的。” 郭小峰抬眼看到四双坚决而友善的眼睛:“噢,好吧。”他屈服了,“谢谢!你们……真,真是……太好了。” 女儿爱梅则眼神儿复杂地看着他。 “我睡上铺。”王刚豪爽地说,然后脱鞋准备攀登。 “不,不,不。”爱梅连忙尖叫着拦住王刚,“噢,我睡上铺吧,你们对我爸爸那么好……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年纪最小,而且我喜欢爬高上低的,我爸说我有时像猴子一样爱动……别,别谦让了,上铺高度太低了,你们男人坐着太难受了,你个子又高,真的……好了,再说,无可否认我的身材也最灵巧,对吧?” 最后,爱梅不由分说,自己强行蹭、蹭、蹭、地攀了上去。 “那我也睡上铺。”杨莎莎也赶快说。 “也好。”汪飞笑着说:“除了爱梅,数你最年轻了。” 杨莎莎的脸,顿时焕发得仿佛车厢里的一盏灯。 韩蔷迅即“哼”了一声,又是稍纵即逝的阴沉一下,但随即,又特别笑容满面地用维护朋友的口气说: “汪飞,别欺负莎莎,她可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意的,她只比我小两个月。” 他们之间的空气突然再次微妙起来,两个男人和爱梅都不约而同的故意慌慌张张地忙自己的事,回避去看杨莎莎。 ——只有郭小峰依然用眼角瞄着杨莎莎一直干笑的脸。 韩蔷轻笑一声继续说: “不过,我倒主张你住上铺,莎莎,因为你个子最矮,只有一米五多,所以住上铺不会难受。” “当然,当然!”杨莎莎嘟囔着回答,她把自己的东西扔到了上铺:“那我上去了。” 在有些凝滞的空气中,人们都各安其位了,这时,车厢里的大灯也熄灭了。 在上铺也安顿好的杨莎莎突然从上铺探下身提醒说: “嗨,韩姐,别忘了吃药。” “噢!对了,谢谢!”一直躺倒铺上笑得洋洋得意的韩蔷起身坐了起来,拿过自己的提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小瓶似乎是维生素,她倒到手里两片,然后从大瓶子足足倒出了一小把。郭小峰看到是中药胶囊,因为可以闻到一股中药材味儿——韩蔷很老练地先喝了口水,一扬脖吃了下去…… 半夜,一直无法睡踏实的郭小峰被一阵琐碎的声音弄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韩蔷在床上来回翻动着。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他半坐起来小声问道。 “是的,”韩蔷呻吟着说,“我觉得不舒服,我想喝些水。” 郭小峰连忙倒了些热水给她递了过去,韩蔷接过去连续喝了几大口,似乎好了些。 “好些了吗?” “好多了。”韩蔷有气无力地回答,“可能昨晚吃的太杂了,胃里有些不舒服。”然后,又静静地躺倒下去,闭上了眼睛,似乎想尽快睡过去。 郭小峰也躺了回去,但他盯着上面的铺板,一时睡不着了…… 第六节 一夜的睡眠似乎把昨晚女人间的小小不快冲走,第二天一早,人人又精神抖擞的雍容揖让了。 “老郭,你先去洗漱,王刚正占着位置呢?”汪飞客气地说。 “不用,你先吧!” “那么爱梅,莎莎你们去吧,女孩子总是打扮得久一些。” …… 轮番洗漱回来之后,只有韩蔷还靠在壁板上,眉头微微皱着。 “怎么?”郭小峰一边收拾毛巾一边问,“还不舒服吗?” “是的。”韩蔷没精打采地说,“不太舒服。” “你到底什么病呀?”郭小峰问,看着韩蔷灰黄的脸色,暗自寻思:昨晚谈天时,她的气色要比现在好得多,不过这也可能是今天还没有洗脸化妆的缘故,对于女人的脸色,他唯一有把握的就是:他绝对拿不准。 “昨晚你好像是说胃不舒服。” “是,反正现在浑身哪儿都不太舒服。”韩蔷懒懒地回答,她的眼睛扫了眼丈夫汪飞,但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她,正收拾着行李。 “韩姐,要是你还能撑得住最好还是快去洗一下吧。”爱梅提醒道:“洗脸的人越来越多了。” “就是,”汪飞回过身,一脸不耐烦地催促道,“就你磨磨蹭蹭的。” “我不舒服嘛!”韩蔷说,突然提高了嗓门,愤怒地瞪着眼睛,“你根本就不关心我,昨晚人家老郭还听到我不舒服,还给我倒水,还问我呢,你呢?” “好了,好了,”汪飞赶紧做了个休战的手势,“这是公众场所,你哪儿不舒服去告诉你的好朋友——杨莎莎。我不是医生,帮不了你。” 韩蔷似乎还想嚷几句,但也许是看到四下突然射来的陌生而好奇的目光,便咽了口唾沫,一声不响地拿过洗漱包噘着嘴站起来离开了。 “我看她脸色似乎确实不好。”郭小峰看着汪飞说,“去医院看过吗?到底什么毛病?” 汪飞耸耸肩膀,一副漠不关心,甚至有些厌烦的样子: “不知道,从结婚起她就常常闹病,医生也看不出来,好在我已经发现规律了,当她愿望不能满足的时候,就开始有病,不过愿望一旦满足,就奇迹般的好了,哼,王刚——”他扭头冲旁边洗漱回来的旅伴说,“我没有瞎说吧?” “韩蔷就是被她爹妈惯坏了,所以对付爸妈的坏毛病就保留了下来。”王刚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看到郭小峰好奇的眼睛,又补充说,“噢,我和韩蔷是亲戚,不是特别亲的那种,算是三服的那一种,不过两家从小都来往。” 郭小峰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我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太健康,难道从未诊断出什么毛病吗?” 王刚想了一会儿: “好像去年韩蔷身体是特别不好,那时她整个人好像都浮肿起来,还整天嚷嚷头疼,后来说她自己手指都是疼的,这可能有些夸张。冬天的时候,一月还是腊月的时候,不是突然好像吃坏肚子进了医院,韩蔷后来给我们说她还吐血了,是不是,汪飞——” 他扭过头探询的望着汪飞:“我记得韩蔷就是那次认识的杨莎莎,后来突飞猛进地成为好朋友的?” “说我什么呐?”杨莎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的脸显然已经简单修饰过了,只有腮帮子上的一块儿“白”,证明在火车上装扮,条件的确差了些,不过,爱梅十分及时地伸手为她做了善后工作。 “说多亏了有你!”汪飞说,表情里突然多了几分深情款款,“幸亏有你能帮忙照顾韩蔷。” 他又回过头对其他人说:“现在韩蔷看病、开药都有莎莎帮忙照顾,那些医生也不乱开药了,都是便宜有效的好药。你们知道,现在要是有病没有懂行的人照顾,那些医生开得药要么能让你家开药铺,要么就是让你破产,要么是二者兼而有之!” 说着,汪飞又更加深情地凝视着杨莎莎: “真是谢谢你,莎莎!多亏有了你!” 杨莎莎的脸红了,空气中隐隐再次有几丝尴尬的窘迫,几个人都回避地低下头各自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成都以超过他们想象的湿热空气拥抱了他们。仅仅在站前广场立了一会儿,人人身上都出了身粘汗。 “没想到这么热。”一直皱着眉的韩蔷看起来更烦躁了,“才五月初呀。” “是呀!”爱梅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说道,“潮乎乎的,身上真不舒服,哎呀,看,那些女孩儿都穿吊带衫了呀,肯定已经热了一段时间了。” 王刚和汪飞也蔫蔫的。 “你们看我们是不是先去宾馆休息一下,”郭小峰说,然后征询地冲大家建议道,“中午如果精神好,大家连吃午饭然后再在市区逛逛怎么样?” “好呀,好呀!”王刚率先赞同了,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同意了。 他们入住的是一家连锁快捷酒店,外面很平常,里面装修摆设却还算整洁有序。他们按预定的各自进了房间。 一番冲洗之后,路上还蔫蔫的王刚,此刻靠在床上又一副惬意的模样了。 “嘿,老郭,”他冲刚从卫生间出来的郭小峰招呼道,“你干什么工作的,老板还是老师?” “不是。”郭小峰说,没有直接回答,“咳,说来话长,真不想罗嗦了,简短的讲是一场虚惊,我还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呢?不过吓吓也好,人生有限,工作一辈子也干不完,所以想开了,趁机歇歇出来转转,你呢?” 他转过头问王刚,“怎么可以比长假休息的时间长?” “咳,我单位闲的汗毛都捂霉了。”王刚说,不屑地摇摇头,似乎自己也不以此为荣,然后说了个单位名称,那是一个权势不太大的以清闲见长的事业单位。 “横竖都是混时间,”王刚接着说,“大家轮流休息,我和韩蔷一个单位。汪飞他今年正好可以在这会儿请假,毕竟给老板打工,不由人吧。只能就他的时间,所以这会儿出来了。” “那杨莎莎呢?”郭小峰注视着王刚的脸。 迟疑了一下,王刚偏过头冲郭小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又继续冲着天花板说: “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怎么说呢,我离婚半年了,韩蔷打算把她介绍给我,所以硬撮合我们一起旅游,她非说一起旅游可以突飞猛进地增进感情,不过我看这次旅游下来——” 说到这儿,他扬起一条眉毛,表情更加充满嘲弄感:“她死心塌地爱上的绝不会是我!” 郭小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端起茶杯一边惬意地喝着一边问: “你遗憾吗?” “才不!”王刚干脆地回答,“这事儿压根就是韩蔷自己有了危机感,一时又不想失去这个护士朋友,想赶快转移风险,所以才急着‘拉郎配’,我根本就不喜欢那女人,你瞅她的样子,一把年纪,端个架子,长得还像个愚蠢的母鸡——” 旁边突然发出的“噗”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王刚扭头一看,临床的郭小峰正坐直身体抖擞着自己的上衣,那上面出现了刚才还不存在的水渍。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很形象?”王刚笑嘻嘻地追问。 “啊——哦——啊——”郭小峰含糊其辞地支吾着,然后他忍住笑意,换了个话题:“不过我觉得你好像还是有些不满嘛。” “是,不过不是为这个。”王刚回答,一直笑嘻嘻的脸上透出些不服,“说起来吧,汪飞那小子也没什么,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工作也不怎么样,长得我看也没什么,顶多算秀气,怎么那么讨女人欢心呢?我就想不通,是不是女人的口味变了,专喜欢小白脸?” 郭小峰又失笑了,瞄了一眼隔壁床上那个掩饰不住愤愤和微微嫉恨表情的王刚,摇了摇头,安慰地说道: “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小王,真的。” “那是怎么回事?” 想了一下,郭小峰说:“这样说吧,我曾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哄女人高手,相貌气度比汪飞还不如,但战果显赫地超过我们的想象,机缘巧合吧,那天他兴致很高,给陌生的我讲了一番如何哄女人的理论。——啊!我这才知道,成为生活中所谓的魅力男人和魅力女人其实不需要本钱有多足——我是指容貌或者身家,关键还是手段,就像做生意那样,要本钱更要有头脑,没头脑有本钱也会败光,没本钱有头脑一样白手成家。” “是吗?”王刚说,大感兴趣,刚才的不平顿时下去了不少,他索性转过身体,冲着郭小峰追问:“你给我讲讲。” 郭小峰打趣地看看他:“怎么,也想过过‘情圣’的瘾?我劝你算了,跟任何事一样,当‘情圣’也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并不容易。比如他说,首先就要深入思考和研究,要懂得做‘情圣’既不是卖乖,也不是耍酷,而是要因人而异,投其所好!——你想想,这就要费心思揣测,是吧?三姑娘要哄,四太太要骂,五娘子要又哄又骂,六婆婆呢?要给她天天提鞋。所以呢,要是不靠这个吃饭,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在我这个年纪看,怎么都觉得这么费事当这样的‘初级情圣’不值得很,太累了!” “哈哈哈——”王刚大笑起来,“是不容易,女人难伺候着呢,这还只是初级,那中级是不是更难了?” “倒不能这么说,也难也不难!跟赚钱一样,白领未必比老农更累,关键要再增加些头脑和手段了。” 王刚睁大了眼睛,愈发来了精神:“真的,说说这个,许是我能学呢,我就怕太累。” 郭小峰无声地笑了笑,略略想了一下:“打个比方吧,看过这么一个‘空手套白狼’的笑话:有个穷光蛋,觉着日子过得不如意,决心迅速改变命运,怎么办呢?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于是去找比尔·盖茨先生,他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比尔·盖茨先生反问:‘你有什么资格?’穷光蛋回答:‘我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接着,他又大摇大摆地来到世界银行,要求做副总裁,总裁反问他:‘你有什么资格?’他说:‘我是比尔·盖茨先生的女婿。’于是,穷光蛋成了世界首富的女婿和世界银行的副总裁!” “哈哈哈——”王刚再次放声大笑,“你可真会说笑。” “呵,当然,说笑了,比喻不恰当,盖茨当然不会如此蠢。但生活中蠢人不少,所以这样的骗子在中国层出不穷。至于在几个男人或女人之间故意制造争风吃醋的状态,那是很多人都玩过的花招儿,一边有意无意地制造误会,提高自己身价,一边转过身痴傻异常,满脸无辜地解释着——” 说着,郭小峰又捏着嗓子学电视剧中惯用的自我辩白的纯情发音:“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要这样——” 王刚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人就是这样,”郭小峰继续说,“你争我抢,是草也变宝了!中级嘛,就是要动动脑子,更恰当的比喻大概像武术里的‘借力打力’——要用巧劲的!” 王刚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 “真是这样啊,汪飞就是这样,当年两个女生争得都疯了似的,一个最后甚至都残疾了。” 郭小峰的心,听得又是一动! “是吗?残疾了?”他连忙追问,“怎么残疾?” 但王刚却有些不想提这个话题了—— “不是,不是啦。对了,你刚才说的中级听着很不赖,看来学点理论很重要,初级是费尽心思讨女人欢心;中级呢,是制造手段让别人追自己,省好大力气呢!那么高级呢?会不会更省力气?” 带着一点点失望,郭小峰淡淡的笑答:“高级?你可够贪心的,好吧,我告诉你,高级他可没说,他觉得他那就叫高级了,不过被我贬成了中级!他没见识,我知道真正的高级,高级的自然是刘德华、周杰伦之类的明星啦。看看那些追星族,赶着偶像满世界跑,为签名排队排得从机场到火车站,骂都骂不跑,打都打不散!还用你追?净是想献身的!这不是高级,难道那种跟‘鸭子’似的倒能称为‘高级’。” “嘿嘿嘿——”王刚顿时自嘲地笑了起来,又倒回了床上了,伸了一个丧失信心的懒腰:“看来我只能努力朝中级‘情圣’的目标学习了,嘿。” 王刚又恢复了活力,冲着郭小峰一挤眼:“你说,那小子是不是感觉特别好,肯定觉得比我们这些老实巴交人的日子过瘾!” “这我不知道——”郭小峰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想必如此吧!反正那时他是洋洋得意的,唯一的痛苦就是女人太好追了,而且摆脱起来很麻烦。” 王刚鼻子皱了起来,显得又嫉妒,又气愤。 “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一点儿,”郭小峰又笑着说,“那个‘情圣’最后死得很糟糕。希望这个结果可以使你那颗一直本分的心受到一些安慰。” 王刚闭上了嘴,再次自嘲地嘿嘿笑起来,然后夸张地揉着胸口:“好多了,好多了,好多了!” “对了——”郭小峰收住了笑容,下定决心追问刚才的话题,“你刚才说两个女生争汪飞,那个是谁呀?不是杨莎莎吧?” “啊,不是,杨莎莎还没到那个地步,我说的是我们的大学同学——”王刚说,但刚说到这里,他不再笑了,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陷入了不愿回忆的往事,沉默片刻,仅仅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最后好惨,那个女孩儿,一冲动跳了楼,结果高位截瘫,之前她可是个业余长跑健将呢!” “噢?” 郭小峰的心,又是一动,立刻不动声色地追问:“这女孩儿姓什么?” 王刚叹了口气:“别提这个事儿了,好几年了,挺惨的。” 郭小峰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追问:“是不是姓顾?” 王刚有些吃惊地扭过头来:“你怎么知道?” “这——”郭小峰沉吟着,权衡要不要现在回答这个问题,正犹疑间,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第七节 外面站的是爱梅。 “可以进来吗?”爱梅小心翼翼地问开门王刚。 “请进,请进。” “什么事,爱梅。”郭小峰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爸,我们刚才洗了洗,又都觉得不太累了,而且现在已经十一点,快该吃午饭了,也睡不成,不如索性现在就出去转转,你说呢?” “我无所谓,别人问了吗?” “噢,他们都同意。” 郭小峰征询地看看王刚—— “我没问题。”王刚立刻申明了自己的立场。 “那么走吧。” 来到了走廊上,爱梅一边敲门准备通知那几个人,一边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地说: “爸,我刚才跟服务员打听了,她们推荐说有个成都小吃城和龙抄手,里面卖成都小吃的套餐,只要几十块,什么样都有,至少三四十样呢,多棒呀,而且还很便宜。我本来还担心时间短,成都小吃那么多,都吃不过来呢!” 郭小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人齐了,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但一离开空调的势力范围,愈发炎热的空气就迅速晒蔫了他们的热情,赶紧打了两辆出租钻了进去。 但毫无特色的街景令兴致勃勃的爱梅又发出了嘟嘟囔囔的抱怨。 “爸,怎么成都的行道树还不如北京呢?这边这么湿润,怎么不是树冠硕大,绿树成荫呢?怎么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南方城市味道?” “你就别有这指望了。”王刚在前面扭过头说,“除了极个别的旅游型小城,什么漓江和丽江之类,绝大部分的城市,南方北方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要是光看城市建设,在中国看看北京、上海、青岛、大连、深圳也就够了。” 爱梅失望地叹口气: “都说成都是人类最宜居的城市,我还以为会是树木遮天蔽日,街上繁华热闹,东西还特便宜的——” “爱梅——”郭小峰突然打断了女儿,他已经从前方的后视镜中偷眼看到出租车司机眼睛里浮现出的巨大不满,和半边脸上露出的伤了自尊的气恼,颇有马上开腔反驳的征兆。 根据他的经验,最好不要在陌生的城市得罪正拉你的出租车司机或其他普通劳动者,他们更热爱家乡,更朴实,因此更容易立刻做出让你想不出来的行为来证明他们的爱憎。——比如他就曾无意中看见一个餐厅服务员偷偷向一个刚刚叱骂过她的客人的菜里吐唾沫来表达愤恨。结果使他白白浪费了已经端到桌上的两个菜,在已经饿了一天的空荡荡感觉下,离开了那个生意兴隆的饭店。 郭小峰连忙打起圆场: “成都其实很不错,你还没开始逛呢,全国的城市我几乎走遍了,成都可以说很不错了,排得上号,而且这里比我几年前来看的时候要好看多了,照这个速度发展,肯定不几年就非常好了。” “也许吧——”什么都没注意到的爱梅伸个懒腰,“希望那些小吃不要让我失望就行了。” 但那些小吃比市容还让人失望! 本来成都小吃城仿古的装修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尤其似乎还有不少当地人的情景,巩固了他们的信心。 但在翘首以待中等来了那被健硕服务员托来的有着几十样小碟子的硕大托盘后,只是几筷子,除了郭小峰,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这就是著名的成都小吃?”爱梅惊呼着抱怨,同时吐着舌头,“太辣了!” “可不是,”韩蔷皱着眉头接着说,“每样都麻辣,一点儿都不香,我的胃可受不了,还有这个抄手怎么温吞吞的,这个汤团也是这样,而且全都粘在一起了,真难吃!” “还不如找个饭店来碗米饭,点个‘回锅肉’过瘾。”王刚也嘟囔说。 “是呀,不是麻辣,就是酸辣,”杨莎莎也矜持地开口了,“要不就特别甜,我都觉得胃不舒服了,连个缓和的汤水都没有。” 仿佛对她谴责的回应,一个服务员迅速出现在他们的桌旁。 “各位先生小姐要不要喝些饮料?有矿泉水,有可乐,绿茶,还有各色果汁,西瓜汁,苹果汁,菠萝汁,女士喝了最美容了。” 汪飞立刻站了起来,“我去买些饮料过来。” 王刚也连忙起身:“我一起去。” 郭小峰也站了起来。 “不用,我请客!”汪飞很大方的一挥手,但王刚不由分说地跟着一起过去了。 然而,就像小吃的价格令人欣慰那样,饮料的价格却令人吃惊,每样都比超市翻出一倍以上,而鲜轧果汁呢,小小一杯,价格都在十几到二十几元间。 刚才还豪爽地表示要请客的汪飞,脸上露出了踌躇计算的模样,好半天才说:“我觉得矿泉水很好,很健康。” 王刚没有理汪飞:“六瓶矿泉水,六杯西瓜汁,多少钱?”然后拿出了两张百元递了过去。 汪飞立刻奋勇地说:“别,别,我来吧。”然后手开始在兜里掏了起来,只是直到对方已经收了王刚的钱,他的钱才掏了出来。 但汪飞的行动却比掏钱积极,不等服务员帮着送,立刻拿了两杯果汁先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王刚冷笑一下摇摇头,郭小峰也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果然——当他们和托着盘子的服务员一起过去的时候,汪飞已经在殷勤地招呼两个女人了。 “别嚷嚷辣了,赶快喝吧!”他对韩蔷说,脸上淡淡的。 然后,他又转向杨莎莎,柔声说道:“小杨,喝西瓜汁吧,女孩子喝这个最好了,美容的。” 韩蔷刚才还笑嘻嘻的脸顿时掉了下来。 杨莎莎的脸则顿时红彤彤的,她柔情地瞥汪飞一眼,又立刻矜持地绷住了:“这里的果汁很贵吧?”她找了个不那么甜蜜的话题。 汪飞一脸诙谐的表情。 “女士第一,金钱只能退居第二了。” 韩蔷的脸色越发难看,她突然爆发地冲王刚嚷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懂得照顾莎莎,让你来干什么的?” “你嚷嚷什么,”王刚毫不客气地嚷了回去,“照顾人本来就不是我的长项,要不怎么离了婚,至于你好命找了个会照顾人的老公,不能要求天下男人都这样。” 韩蔷瞪视着王刚,脸上充满了无法爆发的怨气。突然,她又咧开嘴笑了起来,虚假得让同桌的几个人都回避的垂了一下眼睛。与此同时,她又十分亲热地抱住汪飞的一只胳膊,头枕在肩头,以让人哆嗦的腔调嗲声说: “说的也是,汪飞最会疼人了,特别懂得怎么照顾我,他知道女人爱美,就建议我天天吃维C,还说,维C不仅可以美容,科学家说还可以延长寿命,他说他好怕我死在他前面,要和我白头偕老呢!我一忘,他就提醒我吃,现在吃了这一个多月。” 说着韩蔷摸了摸脸: “我觉得现在精神和皮肤都好了很多呢,咯咯咯——莎莎,你可要赶快找个老公了,结婚好幸福喔——你只比我小两个月,我都结婚五年了,你却还单身,再不嫁就成了‘齐天大剩’了!” 刚才还发自内心喜滋滋的杨莎莎,此刻又变成了一脸干笑。 与杨莎莎相对应的,韩蔷刚才的假笑这回变成了稍微出了口闷气的快乐,也许还嫌不够,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药——上面写着“维生素C”,郭小峰看出,这就是昨晚她吃的药之一——然后她从里面倒出几片,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杨莎莎,寓意深长地补充: “对了,我要吃了,这爱的药片吃下去,好幸福喔!” 就着矿泉水刚吞了下去后,韩蔷又突然当众给汪飞脸颊一个吻,错闪不及的汪飞趔趄了一下,但并没有摔倒,因为韩蔷的两只手正像八爪章鱼一样攥着他的胳膊,但她的声音保持着与手劲儿相反的柔软的高糖度: “谢谢你,老公——” “当然,当然。”杨莎莎笑得愈发干了,“韩姐你好福气,我早就说过。” 除了韩蔷得意的笑容,空气凝滞地像结了冰。 沉静了片刻,郭小峰不动声色地拿出一百元推到王刚面前:“这是刚才的饮料钱。” “你这是干什么。”王刚赶快推了回去。 郭小峰又推了回去: “AA制呀,你大方付账请他们的客是你们朋友间的事,我们刚刚相识,没理由让你破费,别推让了,听我的,否则就没法共同吃饭了,我还打算建议大家一会儿去武侯祠旁的步行街——记得好像叫锦里——去逛逛呢,哪里的小吃应该比这里可口一些。”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淌。 “是吗?”汪飞立刻很积极地接碴儿问,同时趁机费力地把胳膊从老婆钳子般的双手间拽了出来,“那里的手艺高?正宗?” “倒也不是!”郭小峰笑笑解释道,“其实成都小吃哪里正宗我也不知道,据说要想吃的正宗过瘾,那要去不同的地方。这种临时集中的地方就是图个方便,并不是特别地道,但我说的那个地方应该还算马马虎虎,在那儿是边逛边吃,也算适合我们这些游客,品种也算不少,我记得当时大概看了一下,呵,琳琅满目,什么川北凉粉,还有黄凉粉,估计你们女孩子爱吃,其他还有什么鸡杂面,军屯锅盔,别看名字就叫锅盔,其实是个饼夹菜,关键是菜,那菜的花样也多得很,想吃那一种还且的选选呢。还有什么串串香,菜卷,肥肠粉,冒杂肉,油茶、年糕,红油抄手,糯米糍粑,酸梅汤,各种甜品,对了,还有茶,吃腻了可以喝茶,甜酸苦辣凉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随心随意,想吃什么,痛痛快快地吃一样,不像这里——” 郭小峰没有看面前几位变得垂涎欲滴的脸,用手敲了敲自己面前几乎一点没动的食物托盘: “看着二十五块就吃了几十样小吃,样数又多,钱数又少,似乎便宜全占尽了,但我倒觉得反而吃亏,因为这些小吃硬搭配在一起,完全忽略了人的口味需求,做的也粗糙,花了二十五元,却没有尝到一样好吃的,不客气地说,简直是蚀尽了!——要我说,想出这种以为体贴游客的小吃推广方法,其实败坏了成都小吃的名声,我的几个尝过这种套餐的同事回来都抱怨一句话——谁说成都小吃好吃?” 王刚一拍桌子:“啊——这正是我想说的!我刚才就想说,这就是蜚声中国的成都小吃?可太名不副实了!” “爸——”一直瞪着眼听的爱梅谴责地叫了起来,“你明明知道这里吃的不好,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我们来,白跑了嘛!” 郭小峰呵呵一笑: “看你说的,爱梅,人的口味是不同的,我觉得不好,也不能代替你们几个人的感觉,万一大家觉得好呢?对不对?来看看也亏不了什么,反正也是消磨时间。如果大家喜欢,不白来;如果不喜欢,换个地方吃就行了,钱也不多,也算见识了。——而且呀,爱梅,如果我刚才这么说,并且直接去了锦里,别人我不知道,你呀,准定老想着,这里到底会怎么样?会不会真的像爸爸说的这么差?这么全面便宜的好事也不多见,不来看看万一错过了怎么办,是不是?” 爱梅做了个认同的鬼脸! “爱梅,”郭小峰突然叫了女儿一声,随和的声音中似乎添了一点点不同的味道:“我觉得这次来对于你就更有价值了,希望你记住这次经验,天底下两全其美的好事并不多,不要想当然——还有,做人不那么贪心,也许才能远避其害,既不害人,也不害己。” “扯哪里去了!”爱梅叫了起来,“又来教训我。” “他是你爸爸嘛,责任就是教训你!”王刚打趣地说,“是不是老被爸爸教训,烦得很?” 爱梅立刻又转回头维护爸爸: “不是,不是——” 然后,略微想了一下,以比较公正的口吻补充: “要说我爸最开通了,很少教训我,有人都说他把我惯坏了,当然,我觉得根本没有,那是假象,他有时也很凶的,不过很少。尤其是我上高中以后,他说让我在生活中多摔几个跟头,自己就能学乖,用不着他多嘴,反正很少管我,真的,今天——算是破例!” “噢?”汪飞也凑趣地说,“我们今天还算开眼了?” “是呀,”杨莎莎也凑过来,像小姑娘似的娇滴滴地说,“我也觉得老郭很随和,一看就是好脾气,不像我爸,凶叨叨的。” 空气柔和了下来。 “那我们走吧?”汪飞笑嘻嘻看看老婆又看看杨莎莎,“既然大家都吃得不痛快。” “好,好。”大家响应着纷纷站了起来。 “对了。”韩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莎莎,这会儿就吃这么一点儿饭,那你说我是待会儿吃药,还是下午逛完再吃?” 杨莎莎想了一下:“你要是现在不难受,晚上回去吃也行。” 郭小峰瞄了瞄韩蔷大大的手包,他想,韩蔷说的这个药,大概就是昨晚火车上吃的吧? 第八节 第二天,他们这些游客以最节约成本的方式,坐入了一辆装着全国各地游客的旅游车。据老游客们不停地交头接耳的嘀咕可以得知——他们每个人是以三十元的价格被旅行社卖给了这个导游和司机的。——而这样的后果则是导游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推销旅游产品。 果不其然,一上来,导游小姐就兴高采烈地先和游客们拉近乎,也许发现全车一半游客都是男人吧,她先就半玩笑半暧昧地宣称“四川有多么好”,重点则是“四川妹子”有多迷人,男人来四川会觉得“结婚太早”。 郭小峰暗笑,他想,导游也许应该像警察那样,先学学观察现场,今天他一上车就发现除了他们这群人,几乎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年轻男女,看来不是夫妻就是恋人,所以这样的挑逗恐怕实在难有回应,而即使他和女儿这样的例外,只怕也只是比那些年轻人更正经。 也果然,导游小姐没有得到太大的回应,人们各自说着话,待理不理的,还有些人装睡,终于,导游有些气馁地宣布——“先休息吧,要坐一天车呢。” 郭小峰很高兴导游的喋喋不休终于停止了,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好好回味一下昨晚和王刚聊的天。 昨晚他抢在正准备打开电视来消磨时间的王刚按动电视遥控器按钮之前挑起了话题。 “我觉得汪飞似乎很喜欢讨好女人。”他故意露出不以为然的口气,然后猜测地问,“他这样是不是想和老婆离婚呢?” “那倒不是!”中午还有些嫉妒和反感汪飞的王刚,此刻听了外人的评价,又替朋友分辨起来,“他和韩蔷一直感情不错,从没听他说过要离婚的话,不过他这个人呢——怎么说呢,似乎习惯讨好女人了,完全不顾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那些女人的误会。” “我觉得也是!”他依然刻意用批评的口吻,“尤其像杨莎莎这个年龄的老姑娘,孤单久了,很容易为一点点儿所谓的关怀迷了心窍,汪飞应该完全明白这一点,还不克制自己,我觉得很不应该。” 看到王刚脸上浮现出特别赞同的表情,他立刻趁热缓缓吐出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我觉得韩蔷也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大概也该看出些不对头的地方吧,怎么不赶快和这样的女友绝交呢?” 王刚笑了:“呵!照这样下去,我看这次旅游回去就要绝交了。” “那原来没有发现吗?” “应该没有吧!”王刚不能确定地说,“其实杨莎莎一直都是韩蔷的朋友,几个月前,韩蔷突然不舒服住进了医院,她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杨莎莎的。韩蔷这人也挺势利,因为这一两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总想结交一些医生、护士当朋友,因此两人关系飞速发展,你知道,女人嘛,一好起来,带样儿得很!她知道杨莎莎急着找男友,就一直热心地嚷嚷着给我介绍,说得天花乱坠的,我当时还动心的很呢!结果前几天我一见真人——嘁!”王刚现出好笑的样子。 “不是我爱多嘴。”他故意“哼”了一声,“我看汪飞对老婆是没什么感情了,不过自己条件不好,他们住的房子是韩蔷的吧?” 王刚笑着点点头。 他又继续故意说:“我看汪飞就是自己没路可去,所以才留在了老婆身边,要是有条件好的,我看八十岁的老太婆他也会跟。” “不会,不会,不会!”王刚一迭声的反驳,“这你倒看错汪飞了,他不至于那么贱,其实一直都有人拿房子,车子,存款引诱汪飞,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动过心,非常坚定,这是我们同学圈里都知道的,所以虽然有时也会看不惯他的某些行为,但总体品质还是没得说的,真的!” “是吗?”他故意让语调显得诧异而好奇的声音,“有这样的事?我有些不信,怎么引诱?” “唉——这话就长了,简单地说吧,大学时,汪飞谈了个女朋友,但快毕业时又和韩蔷好上了,你知道,这种事最折磨人的,一直到毕业后都闹得不可开交,唉——” 说到这儿,王刚摇摇头,一丝恻然掠过他的脸: “任性呀!他们分手后,那个女孩儿想不开就跳了楼,结果没死,瘫痪了,唉!算了,不说这事,反正后来事情还挺有戏剧性的。本来一直认为那女孩儿原来是农村的,家里条件也不好,谁知道还有个有钱的姑姑!据说这姑姑原来在广州发了财,大约是老了,想回到老家过日子,当然,现在谁能真回农村过?在这儿就算是叶落归根了。嘿,那女人是个特别粗俗的暴发户,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估计一直也是泼妇类型的,吃不得亏!要替侄女抱不平,所以在汪飞和韩蔷准备结婚的前夕,跑过来当众宣称,要是他抛弃韩蔷,娶她侄女,她就给汪飞一套房子,两百万,并且要他当场答复!” “结果呢?” “结果?”王刚说,轻蔑地一笑,“当然是拒绝了,太可笑了,她把人当什么了?以为金钱能买到一切?结果碰一鼻子灰,被轰走了,大概觉得太没面子,临走自己找台阶说:‘你还年轻,不知道金钱的价值,以后你会明白的。’没想到,她还真年年来买汪飞了!价码还添了个饭店。不过结果还是一样的,年年碰一鼻子灰,太可笑了!” “为什么可笑?”他侧目注视着王刚。 王刚诧异地看看他:“为什么?我觉得钱嘛,就只对穷人有意义,韩蔷和汪飞并不穷,当然,也没什么钱,房子也还是韩蔷父母的,可怎么也算是差不多的工薪阶层,过日子不成问题的,怎么可能会卖身呢?——那些认为金钱万能的暴发户真可笑。其实后来那个女人也承认汪飞这点难得,不那么嚣张了,原来好像有些看不起汪飞的架势,后来也显然佩服起来。” “那她还来买?” “大概面子下不来吧!” “挺有意思的,”他饶有兴趣地点点头,“对了,她姑姑很有钱吗?没有老公儿女吗?这本钱可不小呀,他们都同意?” 王刚耸耸肩膀,一脸轻蔑与不屑:“听说这老妖婆离婚了,我看也没男人能受得了,那么粗俗!唯一的儿子也出国了,现在孤单单一个人,就带着侄女过,也应该比较有钱吧,谁知道以前在广州是干什么的?大概是有钱没处花吧。哎,对了,”说到这儿,王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他:“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哪个女孩儿姓顾?我记得你上午说来着,你认识她们?” 犹豫一下,他决定还是暂时保密。 “不,不认识,你忘了,你在火车上提过的。” “啊——我说呢!”王刚一拍自己的脑袋,完全相信了。 他又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问:“汪飞的工作好吗?” 一直称赞朋友的王刚,此刻多少露出一丝轻蔑: “不怎么样,志大才疏,本来他毕业是打算要大展宏图,要做大生意,我当公务员他都看不起。哼,多少人想干呐!硕士博士都考疯了,他当年还看不上。不过,反正他也当不成,由他说吧。他自己反正做生意很快赔干了韩蔷借父母的钱,结末,大家不痛快之后,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公司上班了。” “收入高吗?比韩蔷怎样?” 王刚笑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高个屁!在一个巴掌大的公司里混日子,又不是大展宏图,能比公务员收入好?” 至此,他觉得自己心里的谜团都算解开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依然无法放弃内心的不安感觉,难道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猎犬,能嗅到最微弱的气味? 一阵颠簸让郭小峰回过神儿来,苦笑地摇摇头,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坐在侧后方的汪飞韩蔷夫妇。 汪飞正闭眼休息,而韩蔷也是如此,但她脸上明显露出些微痛苦的表情—— 应该是真的不适吧?郭小峰想,这会儿没人看她,没理由装模作样的,而且,那表情也实在不像装的。可不适的原因又是为何呢? 郭小峰微微皱起了眉头,是因为身体本身还是仅仅因为晕车?毕竟这样接连不断地在盘山公路上忽高忽低的行进,连自己都有点儿轻微的不适了。而且,刚才导游小姐也说,会一度爬到三四千米的高原,有些人会有“高原反应”的。 这时,车子进入了一个加油站。 “大家要‘唱歌’的赶快‘唱歌’,下一次休息又要几个小时呢。”导游拿着喇叭喊道。 “‘唱歌’?唱什么歌?”有个男游客装傻充愣地喊。 车里发出一片哄笑,虽然几乎每个游客都明白,“唱歌”的真实含义是上厕所。但人们已经枯坐够了,有心活跃一下,下面又传来几声起哄。 郭小峰看到韩蔷没有笑,依然皱着眉头,但也没有急于下车的意思。 “你爱人不下车透透气吗?或者活动活动腿脚?”郭小峰边站起来边问正站起来的汪飞。 “是呀。”汪飞附和了一句,低下头,“你不下车走走?” “我不太舒服。”韩蔷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以为你晕车呢?”郭小峰注视着她。 “唉!我也不知道。”韩蔷无力的四下看看,人们都下车“唱歌”去了,毕竟再忍几个小时也不是件轻松事,她勉强站了起来,也走下去了。 再次上车之后,汪飞似乎也意识到老婆的状态。 “莎莎。”他小声冲前排叫道,一个小小的头扭了过来—— “咱两个换换位置好吗?我觉得韩蔷好像不舒服,你帮我照顾一下好吗?” “好吧。”杨莎莎站了起来。 “让我来吧。”郭小峰拦住了杨莎莎,敏捷地站起来坐到了汪飞原来的位置。 “你是医生?”汪飞和杨莎莎同时略微惊讶地问,女儿更是诧异地看着他。 郭小峰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王刚稍嫌意外地看看郭小峰,在他印象中,医生都是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尤其是男医生,还格外白净,不该是这样一副小麦色的皮肤,下巴两鬓泛青,神态温和却含着强硬味道的面孔。——不过,万事都有例外,高大魁梧,看起来粗犷的男医生也一定有,因此立刻又相信了: “噢——原来你是个医生,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知道‘情圣’的下场——” “唔、唔,”郭小峰依然支吾着,然后冲突然对他露出信服无比目光的韩蔷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反正懒懒地浑身都不舒服,不过主要是胃里不舒服,我怀疑是昨天下午吃太杂了,加上这边的小吃又酸又辣,口味重,唉,都怪我,我不该太馋的。” “你一向胃不好吗?” “可不是!”韩蔷回答,和很多平时懒懒的,一旦描述起自己的病情反而能提高精神的病人一样,受到关注的韩蔷反而精神了许多:“现在还好多了呢!这一两年胃一直不太好,啊,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我还住了院呐!” “不是去年,是今年。”杨莎莎扭过脸,“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是一月五号。” “噢?”郭小峰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杨莎莎,“你记性这么好?” “不是,因为那天我们医院来了几十个食物中毒的学生,上吐下泻,忙死了。” “可不是!”韩蔷说,也回忆起来了,“当时都没医生管我,乱哄哄的,我记得为那个事,当时警察和记者都来了,我还向一个记者投诉你们医院,哼!” 她再次愤愤起来:“可那个该死的记者根本不理我!” “咦?”王刚也好奇地扭过头,“警察为什么要去呢?” “你不知道吧?”韩蔷的脸微微扬了扬,露出了些比别人知道得多的优越感:“原来发生重大中毒事件,警察是要介入调查的,看是不是有人投毒什么的,反正得排除排除才能做结论。” 郭小峰注视着韩蔷精神了不少的面容,和蔼地责备道:“那我就要说你了。既然知道自己的胃不好,昨天下午吃的又多,怎么不吃些胃药呢?” “我吃了。”韩蔷委屈地说,“昨晚就吃了,谁知道还是难受了。” “噢?那你是不是不适合那个药?什么药?你说给我听听?” “我也不知道,”韩蔷回答说,“这些药是莎莎帮我配的,她们医院的秘方——” “——是我们医院老中医的秘方!”杨莎莎扭过头说,“消炎、健胃、消食,效果可好了,很多人专门来买。” “是呀,”韩蔷也附和着,“我也觉得效果挺好的,这几个月我都没有怎么难受了。不过,这次,这次好像效果不好了。” “是不是抗药了?”爱梅也热心的插嘴问。 “不会,”韩蔷自信地说,“这是中药,不是抗生素。” “怎么不会?”王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什么药吃久了都会有抗药性,只不过抗生素来得快而已。” “不会吧?”韩蔷有些拿不准地自问。 ……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探讨起来,郭小峰陷入了沉思,无数个可能在他脑海里盘旋着……渐渐地,这些可能简化成了几个最可能的推测,可是接下去,他更深地皱起了眉头——未知太多了,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最快确定自己的几个推测中,哪一个最接近真相呢?…… 第九节 更多的人加入了争论,毕竟,对于中医药,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接触过,自然有些发言权。 …… “中药没有抗药性。”邻座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插话了,一脸肯定的语气。 “是呀,中国人吃了几千年——”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男人也插进来说,他歪着头,一脸深刻推理分析的严肃模样:“——如果吃吃就有抗药性,那么从古到今一代代积累下来,任何一味药我们都该抗药了,是不是?” “抗药性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这时前排一个黑衣男子扭过头说,他的脸上有些与生俱来的玩世不恭表情,此刻又在此表情中增加了些不屑:“青霉素也是抗生素,也会有抗药性,但上百年了,为什么还在用它?” “但是青霉素过敏是要人命的!”严肃男子旁边一位看起来很淳朴的、像他新婚太太模样的女孩儿气愤地为丈夫辩白,显然对方有些高高在上的表情伤害了她,她白了对方一眼,带着对抗的语气强调:“中药没什么副作用,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黑衣男子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蔑视表情起了很坏的作用(仿佛别人都很愚蠢),反而眯起眼睛更加轻蔑地反驳回去: “什么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蠢话!——告诉你,虽然青霉素会过敏,但人们都知道,而且有皮试,好处坏处都说得清清楚楚。中药呢,基本上都是光说好处,不说坏处,中医就是这样喜欢自吹自擂,没有副作用?也信!” 严肃男子的脸涨红了,他怒视着对方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大声反击道:“中药就是没副作用!” 然后,也许是他内心又意识到彼此对药品的拥护其实隐含了对国家民族的态度,突然愤愤啐了一口: “中医不好?呸!数典忘祖!有些人就是‘洋奴’!” 黑衣男子轻藐的表情也变成了愤怒,一股火药味儿车厢里弥漫开来,但幸运的是,他的“救火队”发挥了作用,黑衣男人身边的女人拽了他胳膊一下,并先用严厉的目光堵住了他刚要张开的嘴,然后小声警告道: “你不要多管闲事,谁喜欢看什么医生就看什么医生好了,我们出来是度蜜月的。” 新婚太太自然格外有威势,黑衣男子瞪了严肃男人一眼,把头又扭了回去。 也许是品尝到了胜利的快乐,也许是在太太面前额外体现了男子汉的威风,严肃男子看起来满意了许多,此刻大概觉得刚才仅仅从个人爱国主义高度维护祖国医学还不够,他决定以客观的态度来继续阐述一下: “中药要是有副作用,为什么大家还做‘药膳’呢?为什么老中医都活很长呢?为什么中国人吃了几千年都没有事呢?” “对呀,”车厢里又一个看起来有些无所不知的家伙也终于忍不住加入了讨论,他摇头晃脑地像个教授般的讲述道,“要不怎么有句话叫‘药食同源’呢?中药就有这种神奇,为什么呢?因为中药来源于大自然的,大自然是什么?是人类最伟大的宝库呀!现在为什么都讲纯天然制造?因为纯天然的东西是无害的,是不是?” “是呀,是呀!”更多的人附和进来。 他们这个区域已经成了全车关注的中心。 听着这七嘴八舌的讨论,郭小峰心里一动,暗暗有了主意—— “对不起,”他静静地接过了话头,“‘药食同源’中一般指的药是什么黑芝麻,核桃,红枣,芹菜,枸杞之类几乎是纯食物的东西。当然也有人参,鹿茸之类的,可后面这个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 然后,他又微笑地看看无所不知的家伙,同时扫了眼全车乘客,半谐谑的说: “我不是反驳你,但肯定不是什么药材都能入膳,否则,传说中的——纯天然的——剧毒‘鹤顶红’也加进饭菜里,岂不是谋杀吗?” 无所不知的家伙愣了一下,尽管是谐谑的话,他的脸也沉了下来,有些不快地斜楞一眼郭小峰: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当然不能什么药都加到饭菜里,你这是挑字眼,哼!挑字眼儿就没意思了。” 说着,他又斜了郭小峰一眼:“我想起来了,你是个医生——” 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王刚韩蔷对郭小峰职业误解的对话,于是仿佛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攻击目标,也立刻带着爱国主义的高尚眼神儿责问道: “西医就是这样,看不起中医,觉得中医药没用,该废除了!” 郭小峰依然微笑着,语意双关的回答:“你误会我了,我可从没这么认为过,也不可能这么想,毕竟,要是中医药全是骗人的,怎么会传几千年?一定是有实际作用的,这个道理我还想不明白吗?” “就是嘛——”无所不知家伙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不过——”郭小峰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要是传统的中医药这么完美和神奇,怎么会让西医占了主流医疗地位呢?毕竟中国人都习惯中医了,没理由百十年就被冲击成这样呀?——比如饭菜吧,无论是哪国菜来,日本菜、韩国菜、法国菜等等全世界各国的美味菜系全加到一块儿,不也没抢了中餐的位置,对不对?” “那是因为国家打击中医药。”严肃男子再次替同道声援,又一次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来,“太扶植西医了,哼!大医院全部是西医!” “是呀,是呀。”有几个乘客纷纷点头赞同。 刚才憋了一肚子气的黑衣男子也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发动了反击: “好,照你这么说,如果现在让中国的西医全部回家,单剩老中医给我们摸脉看病,是不是大家都同意?” 刚才纷纷点头的乘客的头被定住了,一时面面相觑起来。只要略有脑子,且不想死的人,大概都不敢说彻底抛弃西医。——所以甚至连严肃男子也愣住了,没有硬生生的对茬——只是正在对决,自然也不是宾服的模样,因此一副狠狠地皱着眉头的模样,似乎在想怎么驳斥才恰当些。 “我没说西医完全没用,”严肃男子终于开口了,显得客观了些,“他们的仪器还是有点儿用的,中西医结合嘛,不能偏废,西医治标,中医治本。” 黑衣男子鼻子里再次发出“嗤”的声音——当然,他的表情也依然又一次激怒了严肃男子,后者突然握起了拳头。 郭小峰赶紧抢过话头:“我看治不治病,都是那些相对应的治疗成分起作用。虽然可能西医给的是药片,中医给点儿树皮草根,但其实是一样的,殊途同归。现在有人把‘西医’称为‘现代医学’,我觉得挺好,什么西医中医,都是治病救人,让人少受罪,扯不到别的上面!我看要是现代医学能全部研究透到每味中药的药性和作用,也就不用分中西医了——不过,就目前而言,我觉得对某些病,中药效果确实好,而且副作用不太明显——” “那是因为中药的正作用也慢,所以副作用你一时也看不出来。”黑衣男子讥笑的矛头对准了郭小峰。 “我承认。”郭小峰说,“毕竟,西药大部分是合成和提纯的,一点点,效果就很惊人。比如说,我遇到过一个案例,曾经有个人突然闹肚子,上吐下泻的,赶快送到了医院,诊断为‘中毒性菌痢’,但是治疗后却没有效果,除了肠胃道症状一直存在外,还出现了发烧,咽痛,气憋等症状,三天后就死了,死亡诊断为‘中毒性菌痢’——” 车厢里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但最后经法医鉴定,”郭小峰说,刻意提高了些声音,“其实真实死因是,有人给他的饮料里偷偷放入了‘秋水仙碱’!” “哇!投毒!”旁边有人轻呼一声。 “对,投毒!”郭小峰点点头,继续说道,“‘秋水仙碱’是一种天然生物碱,主要存在于秋水仙花内,虽然属于纯天然的植物,但据资料记载,这种生物碱毒性极强,口服六毫克即可死亡。” “天呐!”突然,车后排一个胖胖的年轻男子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讲述,“我有痛风,我看我吃的中药成分里面就含有秋水仙。” “呵!别担心。”郭小峰赶紧说,“我刚才说的六毫克是提纯的,西药效果快就是这个缘故。——你放心吧,‘秋水仙碱’在秋水仙花的含量不过是0.1%,所以中药看着原料很多,其实含量并不那么高,只要是符合国家标准的配制,按医生嘱咐的剂量和疗程,你就可以放心吃。而且,人体可以代谢,常说的药物的半衰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大部分有毒的元素人体一般会逐渐代谢出来的。” “呵——”胖小伙子和身边的太太同时长出一口气。 “但是,”郭小峰话锋一转,静静地看着大家,又提高一点儿声量:“有些毒素是无法代谢的,会在人体内积存,比如很多重金属类就是这样,什么汞啊,砷啊,铅啊之类的,古代很多准备长生不老的术士,所炼的金丹里就含很多这种玩意儿——” “——所以就早早的羽化成仙,上了西天。”黑衣男子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接茬说,不过,此时他看郭小峰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一度的讥笑和嘲讽。 郭小峰不动声色地笑笑,继续说道:“还记得《白蛇传》吗?白娘子盗灵芝救许仙那场戏发展的由头,就是过端午节,白蛇推却不过喝了口雄黄酒,结果道行不够现了原形,吓死了许仙。这个情节的来历,应该是源于古代人们认为端午节喝雄黄酒可以驱邪的观念。但现在我们知道了,雄黄里含有砷化物,就是砒霜。如果一年喝一点儿当然一时感觉不到,也不会有什么事,但如果长期喝,问题就大了,因为砷不会代谢掉,而是积累在体内,量足够后,结局就是——” 微微顿了一下,郭小峰一字一顿念道:“——著名的拿破仑之死!” 车厢里陷入了片刻的静寂,好一会儿严肃男子喃喃地说道:“还好,这风俗现在没了。” “但是很多药里还含有砷。”黑衣男子再次开口,扫了一眼刚才给自己巨大羞辱的严肃男子,冷笑一声: “很多中药材里面都含有砷和汞的成分,比如雄黄和朱砂,很多中药里都用,不过大家都不当回事而已。比如成药里的牛黄解毒片,小儿化毒散,安宫牛黄丸,纯阳正气丸,紫金锭,梅花点舌丹等等吧,如果你有心,会发现另外还有几十种成药里都含有砷。还有,很多药还含有朱砂,就是硫化汞,中成药里的什么舒肝丸,香苏正胃丸,对,还有小——儿——百——寿——丸!哼,要是都加起来,也得有几十种吧。我告诉你们吧,你们以为吃的毫无副作用的中药——” 黑衣男子解恨地看着全车刚才还对他一脸不屑,此刻变得有些吃惊的脸——其中有人还倒吸了几口冷气——用极其解恨的口气说道: “其实恰恰就是让你们一命归西的——毒药!” 车厢里出现了被一时吓住了的安静。 在安静中,郭小峰平平静静地接了上去:“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结论。药品的作用讲的是治病,不是保健养生。现在就在研究砒霜的药用价值——所以不能从是否完全有益无害来挑眼儿,要是有更安全有效的替代品当然应该抛弃原来害处较大的,但如果一时还没有,‘两害相权取其轻’,有副作用该吃也得吃,不能因小失大。当然——” 他又看了看刚才一脸坚定膜拜中药的严肃男子夫妇:“如果认为中药没有副作用,什么‘有病没病,防风通圣’,没事儿就‘清热解毒’,或者总吃那些不了解药性的什么‘药膳’,没有节制的长年吃下去,他的评价就很对。‘是药三分毒’这句古话出现的时候可早得很,也绝不是为打击西药的,而是提醒我们自己。可惜现在人不知怎么搞的,非觉得中药可以当饭吃。” “是呀,药确实不能长期乱吃。”这时,刚才那个无所不知的家伙儿说,不知何时转变了立场,“什么东西都不能过量,糖吃多了还得糖尿病呢!盐吃多了就容易动脉硬化对不对?” “是呀,是呀。”又一个瘦小男子说道,“什么都要适量,还有,很多禁忌也得注意,比如,吃药时,不能喝茶,奶和豆浆,否则影响吸收。” “可不是,菠菜和豆腐现在说也不能同食,说是影响钙吸收。” 这时,一直沉默的汪飞轻轻摇了摇头,以不大但足够全车人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们听了半天这些扫兴可怕的事了,是不是该换个养生或者美食之类的话题呀?大家出门旅行寻得是高兴和开心嘛——” 说着,他转过头对突然微微皱起眉头的郭小峰说: “郭大夫,你能说说吗?我觉得你大概对养生之道也很了解。” 车里静了下来,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郭小峰微笑着摇摇头: “这个我也不清楚。毕竟这不是我的专业。” 汪飞好奇地看着他:“那你是主治什么的?” 静默了两秒钟,郭小峰用带着些打趣口吻说道:“我的专业是——当某个人死于非命之后,我去寻找原因,如果确定是谋杀的话,还要抓住那个谋杀者!” 略微的寂静之后,有人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你是个警察。” “是的,”郭小峰笑着点点头,又有些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确切地说,我是个刑警。” 他非常满意的看到了,自己最想关注的那个人脸上产生的些微变化,如果说刚才的聊天已经使自己较为确定了一个猜测,现在,这个不自觉的表情变化使他更加确定了…… 第十节 当傍晚时分到达九寨沟时,每一位旅客疲惫的脸上都露出了“终于坐到了”的轻松。而导游小姐则带着对这帮旅客的强烈厌弃极其勉强忍耐的神情,为他们安排好宾馆,然后把他们撂在宾馆餐厅,在晚饭还没有踪影的时候,就匆匆离开了,单留下他们围着大圆桌枯坐着等待晚饭。 王刚瞄了导游小姐匆匆离去的背影,笑嘻嘻地小声对郭小峰说:“老郭,我跟你讲个笑话吧!” 然后不等回答,就自顾讲了起来:“某小姐是个出纳,有一天她伤心地对朋友说:‘噢,我现在才知道我不如从前那么漂亮了。’朋友问:‘为什么这么说?’某小姐忧伤地回答:‘因为现在人们都只顾数他们的钞票,不再看我了。’” 同车的那个黑衣男子一下笑了出来。 “嗨!”爱梅好奇地打量着王刚,“你想讽刺谁?” “我不想讽刺谁。”王刚大大咧咧地回答,“我只是比较同情我们的导游小姐,她一路都在卖力的推销什么藏族风情表演门票和吃烤全羊,我看已经使出了全身解数,威逼利诱加卖弄风情,结果呢?吃烤全羊项目流产,门票也没卖出几张,真是收入和魅力的双重失败,结果,也没兴趣搭理我们了,愤愤而去!嘻嘻——” “那只能怪她太黑心了,”同桌一个红衣女人细声细气地批评道,“一张表演票要一百五,一只烤全羊要一千二,哼!就是旅游区也不该这么贵,我的一个去年来过的朋友说,九寨沟管理挺好的,而且藏民也挺朴实,这里的东西也不贵得离谱,他们自己出去讲价钱,一只羊三五百块就搞定了,尤其是现在长假来玩儿的人已经基本离开的时候,更不该还要那么高的价钱。所以,她使什么招儿,长成什么样,也难唬住每个人。” “很多女人就是这样,”黑衣男子保持着玩世不恭的模样接茬儿评论道,“自以为魅力无敌,我也给你们讲个笑话。一个女郎告小偷偷她的钱。法官问她:‘你说被告从你的丝袜里偷走了钱?’‘是的,大人。’女郎愤愤地回答。‘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抵抗?’法官又问。女郎害羞地低下头:‘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要偷我的钱。’” 同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度以为自己服了毒药的那个胖胖的年轻男子也笑嘻嘻地说道:“现在女人翻了天,总以为我们男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傻鸟,讲几个荤笑话,抛个媚眼我们就立马晕菜了!其实我也晕了,不过一感觉要掏我腰包,立马儿就醒了。” 桌上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 坐在胖男子旁边的那个女人,轻轻掐了他一下,半嗔半笑地瞪着他:“人家都不晕,就你还晕一下,哼!真让人不放心。” “放心吧,老婆!”胖男子反手搂住太太的肩膀,亲昵地说,“别人顶多能让我晕半下,你让我晕一辈子。” 又一波善意的笑声响了起来,而同桌那些成对儿的年轻夫妇则更是忍不住会心而甜蜜地相视而笑。郭小峰看到汪飞在看了妻子一眼后,立刻又柔情地冲杨莎莎笑了笑,仿佛怕冷落了她。而杨莎莎则有些回避地躲闪了一下眼睛,可满足的笑意还是在脸上不自觉荡漾开来了。 与此同时,韩蔷脸上的肉抖了一下。 “这只能怪她实在是不长眼。”同桌一个看来很爽朗的年轻女人继续笑着说,“这里都是一对一对出来的,我打听了,几乎都是度蜜月的,她卖弄风情能有什么用?” “可有些女人是这样的。”韩蔷突然开口了,声音严厉,那绷紧的脸让全桌人都愣住了,可她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毫不掩饰地盯着杨莎莎,继续说道,“当自己魅力无敌呢!明知道人家有老婆,还是不自重,结果早晚要自讨没趣!” 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同桌的其他人都猜疑地看着他们。 刚才还一脸满足微笑的杨莎莎顿时愣怔了,片刻,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你扯哪儿去了,”汪飞斜睨韩蔷凶暴的表情一眼,有些训斥地说,“大家都在开玩笑,你发什么神经?” 说完,他又柔声冲杨莎莎说:“莎莎,对不起,韩蔷她很神经的,你别理她。” 郭小峰感到,此刻汪飞对杨莎莎的安慰好比一桶油正泼到了韩蔷压抑不住的醋火上。 果然,韩蔷脸上的肉又抖了两抖,然后以一种将要爆发出惊天怒火前的暗哑威胁的声调问: “怎么,心疼了?我说一句你就受不了了?你老婆都快被人害死了,你不管,维护贱货你倒怪有劲儿!” “你胡扯什么!”汪飞也提高了嗓门,“谁害你了!你神经呀!” 韩蔷突然从包里掏出那一大瓶药往桌上狠狠一顿,大声吼道:“为什么这几天我一吃这个药,过后总是很难受?” 接着,她转而怒视着杨莎莎,直截了当地说: “我吃的药都是你给我配的!为什么?是不是这里面也含有那些有害的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将杨莎莎吓愣了,好半天才说: “应该没有吧,反正都是我们医院最有经验的老中医配的,医院卖过好多的,几十年了,从来都没有什么问题,你不是一直吃的挺好吗?” 然后,她近乎乞求地看着黑衣男子:“你们说的副作用,其实未必确定是吗?” 路上一直旗帜特别鲜明的黑衣男子此刻显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吞吞吐吐的,好半天还是他的新婚太太迟疑地开口了: “这些——哦——当然,都正在研究,而且,开药方的主要是医生,要是觉着不好,可以停一下,主要,主要——还是医生的问题,她——”她看看杨莎莎:“恐怕也不了解。” “哼!”韩蔷恶狠狠地耸了下鼻子,“说的也是,一个小护士,能知道什么!” 杨莎莎再也坐不住了,她勉强嘟囔一句:“我不太饿,先回房间了。”就站了起来匆匆离开了。 汪飞立刻也站了起来。 “不许去!”韩蔷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大吼道,“你敢去我们立刻就离婚!谁稀罕你?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没用的男人!” 汪飞的脸色立刻铁青了,他一言不发,只是狠命地想摔开韩蔷的双手,但这显然更激怒了韩蔷,她不仅没有放手,反而也站了起来,还摆出了要厮打的姿势。 一直目瞪口呆的王刚赶快慌张地过去使劲儿把他们分开了,并把气呼呼的汪飞拉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郭小峰给女儿朝楼上的房间使了个眼色,爱梅很灵巧地站起来离开了。 “你太过分了!”王刚生气地看着脸色铁青的韩蔷,“不是你求着人家帮你配药的时候了。” 韩蔷吼过去: “咱俩是亲戚,你还不帮我?” “是亲戚也要讲理!”王刚也低声吼了回去。 “对呀!”汪飞冷笑着说,“这几个月难道不是全靠人家照顾你,给你配药,我们什么都不用管,你不仅不感激,现在反而这样骂,真是没良心!” 韩蔷的眉毛顿时竖起来,声音尖利地骂了回去: “帮我配药就可以和你勾勾搭搭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是傻瓜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汪飞怒吼回去,“我们根本没什么!” “没什么?”韩蔷像疯了一样,尽管整个餐厅的人都看向了她,但她似乎已经失控了,不管不顾的直着脖子大喊,“她一直勾引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一直你们都眉来眼去的,在一路上你们还这样?当我傻瓜?!——我忍了好久了!我告诉你,姓汪的,你装傻,我不想装了,哼!是不是被人追着很过瘾呢?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不是?没用的男人,她稀罕你,我可不稀罕你,当你了不起呀?你会干什么呀?笨蛋!告诉你,我不稀罕你,追我的人也多得是!” 汪飞白净的脸变得铁青:“既然这样,就离婚好了!”他大吼着喊了回去。 一直痛骂的起劲儿的韩蔷稍微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吼回去,仿佛冷静了点儿。但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也可以感觉是更疯狂偏执了—— “哼,就等我这句话的吧?”韩蔷斜着眼冷笑着,“嘿嘿,汪飞,你以为你是谁呀?还自以为挺抢手的是不是?” 接着,她的声音陡然又尖利起来:“呸!别自以为了不起,你有什么呀?你以为外面有大把的女人等着你呀?呸,都什么样的东西喜欢你?一个是瘫子!瘫子!另一个呢?是什么都没有,嫁不出去的愚蠢老姑娘,呸!当年你一个乡巴佬留在城里一天苦没受,舒舒服服地过到今天,靠的是谁?不是我——” “够了!”王刚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韩蔷你是不是疯了,你要丢人到什么时候?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我看都不要吃了,回房吧!” 说着,他二话不说拉起汪飞:“汪飞,走,别理这个疯婆子!她疯了!” 那些本来一脸幸福的新婚夫妇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不明白,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样吵架的夫妻? 短暂地沉默之后,郭小峰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对剩在那里孤零零呆站的韩蔷小声说:“我一贯不喜欢旅行社安排的饭,我们出去吃些其他的东西吧。” 韩蔷呆看了郭小峰一眼,然后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他走了出去,与成都不同,九寨沟的空气干爽清冽,异常舒服,无声地缓缓地步行一会儿之后,刚才亢奋异常的韩蔷似乎从刚才的疯狂中恢复过来,又跌入了特别萎靡的状态: “真不该来这里玩儿。”她小声嘟囔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懊悔。 “为什么?”郭小峰静静地反问。 “因为,因为——”韩蔷四下看了看,答非所问,“这里的风景也不怎么样嘛,要受这么多罪过来玩儿,真傻!” “这里当然不会够好,要不就圈起来卖门票了。”郭小峰说,然后又温和地笑了笑,“你不要太多想,这些年你身体不好,一定会很影响你的情绪。” “是的,是的,是的!”韩蔷立刻一迭声地应道,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救命稻草,“确实这样,身体不好,你知道,太不好了,总是不舒服,所以我情绪老控制不住,真的,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可以理解,长期有病的人确实容易抑郁或者暴躁的,而且,除此之外,多少你也有生气的理由。” 韩蔷的眼圈儿顿时红了。 顿了一下,郭小峰接着说:“很抱歉,本来不关我的事,但人上年纪会变罗嗦的,请你原谅我外人多说话。我想说,如果你不习惯对所有女人都温柔的丈夫,恐怕生气的事不会停止的,毕竟,人的本性难移。” 韩蔷的脸又凶狠起来,恶毒地骂道:“总有贱女人!找死!”然后,她又一仰头很傲慢地回答,“我根本不稀罕汪飞,哼!是他离不开我。” 看着对面女人那强硬的面容,郭小峰不置可否地一笑,对于自以为是的人,他一向以为,除了附和与为之找台阶外,谈论什么都是多余的。所以他静静地换了个话题。 “还有件事,路上关于中药副作用的问题我想你曲解了,一般药物的毒副作用都是渐渐积累的,也就是说,是渐渐不舒服,直至总爆发。不太可能是本来一直吃都挺好的,而现在一吃就难受,一停就好了,你是不是心理作用?” “不是!”韩蔷一口否定,“真的是这样,这个药以前吃的挺好的,但这次新拿回来的,不仅没效果,吃过反而好像更不舒服了。” “你确定吗?” 韩蔷眨眨眼睛,迟疑片刻,又很确定地点点头。 “那把你的药给我。” 韩蔷愣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从包里拿出了那一大瓶药。 郭小峰接了过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密封袋,从中倒出了五六颗胶囊放了进去。接着,他又拿出了一个新的密封袋。 “还有其他药吗?” 韩蔷摇摇头。 “不对,我记得你至少还吃维C。” “噢,是的。”韩蔷回答,然后从包里又拿出一小瓶药,“可这是我老公早从药店买回来的,买了好多瓶,没什么问题呀。”她解释道。 郭小峰笑了笑,依然倒出了几颗放进了密封袋。 放完又继续追问问:“除此之外还有吗?任何同时服用的药都算。” 韩蔷摇摇头,略有茫然地看着郭小峰那深沉的目光,渐渐的,她诧异的表情变得惊慌了,突然,她猛地抓住郭小峰的胳膊: “不对,不是副作用对不对?我知道了,你是警察,你其实在怀疑她在下药害我,那个贱货!她想抢我老公——” 一霎时,韩蔷的脸上浮现出了真正的恐惧。 无声的又注视了韩蔷一会儿,郭小峰微微一笑:“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案例怎么样?” 韩蔷惊恐而机械地点点头。 “有这么个人,嗯——姑且叫小江吧,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家里人正着急的时候,突然接到警察的电话,原来让他们去太平间认尸。家人赶紧过去一看,死者果然是小江。警察告诉他们,小江是醉酒而死,因为他的血液里,酒精含量每一百毫升高达两千一百多毫克。但对警察的结论,死者的姐姐并不太相信,然后,她找到医生了解情况,当她得知医院来抢救弟弟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就立刻联想到弟弟的做护士的女朋友小燕。接着,医生又告诉了她当时发生的一件很奇怪的事,就是在医生抢救无效,发现小江已经死亡时,转身去找那女子,那个女子却神秘消失了——” 第十一节 “是她杀了他,那个护士,他的女朋友,对不对?”韩蔷失声叫道。 郭小峰点点头,随即又轻轻摇摇头。 “对,你很聪明!”他说,“但警方开始没有你那么敏锐,但一周后,死者姐姐却突然收到了弟弟小江的来信,信里说:因为家人不同意他和小燕的婚事,所以决定辞职和女友外出打工,等过几年回来,希望父母能接受他们等等。这封信引起了警察的兴趣,人死了怎么还写信?他们开始相信谋杀的可能,于是决定进行更细致的尸检,结果令所有的人大吃一惊:法医在死者的肝组织里检出了大量的苯巴比妥和利多卡因成分,还发现在死者手背和足背有多处的注射孔。” 韩蔷颤抖了一下。 郭小峰不动声色地瞄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几个月后,警方抓住了小燕,她交代了杀人经过,原来,她把十五支利多卡因配到输液瓶里,又将三百多片苯巴比妥用水溶解放入输液瓶中,然后,又把不到两斤的白酒通过输液和直接注射的方式注入男友体内。于是造成了小江死于‘醉酒’的假象。” 韩蔷眨了眨眼,此刻的她倒镇定下来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他?”她问。 “说起来故事很曲折,”郭小峰回答,“但简短地说,就是小燕感觉死者小江移情别恋了,于是通过一些手段——” “手段?” “是的,手段,职业手段,小燕后来发现男友行为有些反常,于是,她就在男友的酒里下了俗称‘迷幻药’和‘催情粉’的药剂,她是护士,比较容易找到被严格管理的药品,也很了解药品的性质,可以恰到好处的使用。于是被‘迷幻’的人,就会乖乖地说出心里话,小江也不例外,他交代了自己另有所爱的情况——这种药品可以使你醒来还毫无记忆。所以,被迷幻过的小江后来又再次毫无防备地走入恼羞成怒的女友给他设的‘死亡圈套’,并且临死前,处于迷幻状态的小江还在小燕的‘牵引’下,给家人写了封诀别信。当然,这是小燕本来出于希望死者家人不追踪失踪的儿子,以便可以长期逍遥法外的目的,但当小燕谋杀成功后,却又产生了恐惧心理,结果打电话给120希望能救活小江,于是才出现医院里的奇怪一幕,也出现了死人写信的怪事,从而露出了马脚。” 说到这儿,郭小峰微微侧过头注视着眼前这个专心听自己讲述的女人,他发现,刚才有些恐惧的眼神儿的韩蔷,在故事结束时已渐渐变得冰冷而且沉静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郭警官。”韩蔷声音略微颤抖地说,然后从包里再次拿出那一大瓶药,死死地攥着,指节都有些发白了:“过些日子检验结果出来了,要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说到这儿,韩蔷变得恶狠狠了:“——我饶不了她,这个贱货!” 郭小峰审视韩蔷的眼神儿也变得冰冷了。 “我想,”他用和他眼神儿一样的声音说,“你恐怕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一个护士,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士,她所具备的专业知识也完全可以用你想不到的方法杀掉一个人,未必用你也能想到的招数!” 接着,他把两个密封袋又在韩蔷的眼前晃了晃: “所以,你对投毒的猜测完全可能是错的。也许你应该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吹一吹这凉爽的风,也许对冷静我们的大脑有帮助。” 说完,郭小峰留下目瞪口呆的韩蔷大步离开了,整件事他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轮廓,现在,他要去进一步证实…… 砰,砰,砰,郭小峰轻轻敲着房门。 门被打开了,女儿站在门后,小声地对女儿说了几句后,爱梅点点头,走了出去,并且把门很小心地关好了。 郭小峰迈步走了进去,杨莎莎正坐在床上冲着墙角低着头发呆,身体努力扭成接近S状,一幅似乎伤心欲绝,但其实更多的是混杂着诸多其他情绪的“痛苦”模样。 “咳——”郭小峰清清嗓子:杨莎莎抬起头,眼睛里似乎含了些泪水,旋即又缓缓地低下头,仿佛电影里灰姑娘类型的女主角劲头儿。 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之后,郭小峰叹息一声:“很抱歉我这个不相干的外人要来多嘴。” 杨莎莎没有说话,继续低着头。 “你也许不知道,”郭小峰接着说,“你走之后,他们夫妻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所以我想,这会儿他们很难过来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道歉!”杨莎莎说,终于抬起头,语气更酷似电影中受迫害美丽女主角高尚而又固执的柔弱声调,“真的,我没有想这些。” “噢?”郭小峰不紧不慢地反问,“为什么?韩蔷那样严重的羞辱了你,而且是在你一直照顾着她的身体之后。这样恩将仇报你不生气?” 杨莎莎没有回答,显出更加哀怨和甘受委屈的神态来。 “为什么?因为你很高尚,不计较?还是——”郭小峰的声调突然凌厉起来,“因为理亏?!” 杨莎莎猛地颤了一下,她睁大了眼睛,显出既害怕人知道,又盼望一诉心曲的表情,并又像所有这样状态下的人常常表现出的那样——一诉心曲前,总要先欲诉不能的推诿一番。她音调脆弱的反驳道: “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因为你认为韩蔷对你发火有理由,你知道自己对不起她!” “不,不,不!”杨莎莎保持着勉强扭成的S造型,双手捂住了脸,更像戏里女主角般的喃喃说道,“啊,不!——是的,是的,也许你说的对,尽管我,我尽量拒绝了,可我知道,毕竟因为我,我影响了他们夫妻的感情,但其实我没这么想,我从来也没有想影响他们的家庭,我发誓,我其实很内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 “——给韩蔷下毒是比较好的解决方法!”郭小峰出其不意地插了进来,并突然拿出装中药胶囊的密封袋在对面女人低垂的头前晃动着。 杨莎莎愕然放下手,盯着塑料袋里晃动的胶囊,似乎一时没明白郭小峰话里的含义,但半分钟后,她终于意会到了,身体一下子完全扭了过来,——不再是努力接近的S,而是和她体型相契合的A字状。然后像只发怒的母鸡那样咯咯叫着反驳: “你胡说!” “我胡说?”郭小峰更加严厉地瞪着杨莎莎,“韩蔷现在一吃这个药就难受,你怎么解释?而且,在路上我也亲眼看到了,那不是装的!” “我不知道!”杨莎莎厉声回答,“也许像他们说的,吃的时间太长了,有了副作用,但跟我没关系。那都是医院做的现成的,不信你可以去医院看,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组方。” “我会的!”郭小峰把药放回衣袋,冷冷地回答,“我会把这药拿回去,然后再去你们医院拿相同药来检验对比,如果让我发现这瓶药有不该有的东西——”他停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冷酷:“——很抱歉,我是一个警察。” “随便你是什么人!”杨莎莎哆嗦着嘴唇,毫不示弱,“你也不能诬告我!” “我不会诬告你!”郭小峰说,口气放缓了些,“我只对事实真相感兴趣。” “真相就是你是个神经过敏的疯子!”杨莎莎破口大骂,“疯子!姓郭的,你甭吓唬我,我见的人多了,我不吃你那套!呸!” 看看对面这个气恨难言的女人,郭小峰带着对这种结果充分预知的认命表情,转身走了出去,然后来到了对面的204。 王刚正和汪飞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怎么样?”王刚冲郭小峰问,“劝住了吗?” “我也不知道。”郭小峰坐了下来,对汪飞说,“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也没想到,”汪飞痛苦地捂着头,一副很冤枉委屈的神态,“现在韩蔷脾气越来越大。” “你别怪我多嘴,”郭小峰瞟了汪飞一眼,“韩蔷脾气是有些失控,但我觉得你似乎过分体贴杨莎莎了,还当着你爱人的面!我要是女的我也受不了!” “其实我和莎莎没有什么。”汪飞满面无辜地摊开双手,“我只是觉得她一直尽力照顾韩蔷,尤其在治病方面,觉得特别感激她,而韩蔷脾气又大,说话特别冲,所以总想弥补一下。” “但你没有觉得这是适得其反吗?” “是呀!”王刚也小心地看看汪飞的脸色说道,“不是我包庇亲戚。当然,韩蔷问题是太大了,又势利又厉害,而且现在脾气大的连脸面都不顾了,真是丢人,我都看不过眼,真的!但是,你应该明白,女人心眼儿小,既然你们俩是夫妻,你又不打算离婚,那就得迁就点儿她的忌讳,对不对?还有,即使是你没什么,也保不齐人杨莎莎会误会,对不对?你呀,本来就讨女人欢喜,再放任自己的魅力泛滥,那后果难以想象啊,是不是?” “不会吧?”汪飞说,无辜的表情中又添了迷惑模样,越发天真,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 “怎么不会?”郭小峰淡淡一笑,“还记得刚才饭桌上那个‘女郎告小偷’的笑话吗?” 王刚“嗤”的笑了。 “我也听过相类似的笑话。”他说,“据说有一天有个经理叫来女秘书笔录一封信给正旅行的老婆。等女秘书把信打好给经理看时,经理发现漏了最后一句‘我爱你’,于是经理提醒说:‘哦,你忘了最后的话。’女秘书回答:‘不,我没有忘记,我以为你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呀!’” 这回汪飞也忍不住微笑了。 “真的。”王刚赶紧趁热打铁,“你得知道,同样的事儿对不同的女人意义是不一样的,老姑娘和小伙子一样,给点儿阳光就灿烂,最架不住一点点最纯洁的关怀,是非当成暗示和撩拨不可!你没听说过人们总结的关于‘吻的意义’吗?说吻,对父母而言,是尊敬;对子女而言,是关怀;对妻子而言,是幸福;对少女而言,是信赖;对恋人而言,是爱情;对寡妇而言,是仁慈;对老姑娘而言,那就是希望了!” 这次郭小峰也笑了。 “所以嘛,可能你的善意会被误解的!我看那个杨莎莎对你确实有点儿意思了,眼巴巴地看着你,咱几个都是大老爷们,我是实话实说。” 汪飞垂下头,过了一会儿低声说: “也许你说的对,可能莎莎确实误会了,我也感觉到了,她对我确实越来越……其实我也暗示过她,我有老婆,所以,只把她当妹妹看——” “看看,看看——”王刚吹了一个短短的口哨:“我说吧,现在的问题是你把她当亲妹妹,她把你当情哥哥。别怪我多嘴咒你的桃花运,这样误会下去不得了,要是碰见个心眼儿小的,那就是埋了个定时炸弹,保不齐哪一天——” 他啧啧地摇起了头。 “可不是,”郭小峰也连忙说,“我是警察,这种事见的多了,给你说个真实的案例吧,就是个护士杀人的事儿——” 接着,他把给韩蔷讲的那个故事更加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汪飞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看看,看看——”王刚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说,“太吓人了,你感觉这个杨莎莎心眼儿小不小?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儿那种小心眼儿的劲儿。” “我也不知道,”汪飞回答,但似乎真的吓得有些木呆呆的了,“她很内向,总说她什么也不求。” “开始什么也不求的人最后总是要求的最多!”王刚立刻像情感专家一样总结道,“而且内向的人最可怕!最最得罪不起,看看全国发生的几起重大的案件,全都是性格内向的人干的,我看你还是赶快做个决断吧。” 汪飞愣怔片刻,立刻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和莎莎解释,毕竟,我有妻子。”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王刚松了口气:“总算有了结果!”他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咦,老郭,你想什么呢?” 郭小峰没有回答,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尽管目前不能证实,但他认为自己曾经的怀疑不错,而且,他自认为到目前为止已经猜出了这个邪恶阴谋的大概,但接下去——他踌躇了。 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呢?该不该把这个邪恶阴谋当众揭破呢?…… 第十二节 翌日,来到外面的每个人都欢呼起来,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天气,空气透明得仿佛不存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中悬挂着一大朵一大朵的云彩,阳光像金子般的洒落在人们薄薄春衣上,每人的面颊上都能感受到山谷里徐徐吹来的柔软凉爽的晨风。 远处传来的热闹的音乐声告诉他们——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里的主人正在打开大门欢迎他们。 景区门口是一个大大的平底锅似的广场,四周种满了红、黄、白、紫等等五颜六色的美丽小花,中间的广场则是穿着藏服,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 这单纯宁静又欢快热烈的氛围令一贯很怕锣鼓喧天的郭小峰,也没觉得那么受不了,甚至觉得在这个单纯的山谷里,仿佛只有这样欢快热烈的音乐才和谐相配。 其他人看来也和他的情绪差不多,郭小峰四下看了看想,包括汪飞和韩蔷,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和好了,也兴致勃勃地看着广场上歌舞的人们,大概就为这高远明净的蓝天,也值得这么开心吧? 郭小峰又瞟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杨莎莎,也只有她,不仅没有被这美丽的景色感染,反而耷拉着脸。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郭小峰没有让自己多想,拿过导游发来的票,兴致勃勃地开始向山里走去。一进大门,风光立刻就和外面的开始不同了,外面的山、树、花虽然也不坏,但寻常,在其他地方也能见到,可一进了里面,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开始展现出来,尤其是走到第一湾‘海子’,望着那奇异的泛着蓝,泛着绿又泛着红色的水面,那从五彩缤纷又清澈澄净的水中倒映出的白云、蓝天、青山,游客都尖叫起来,四处摆姿势拍照。 “爸——”爱梅兴奋地跑了过来:“给你照个相。” “好。”郭小峰爽快地答应,回首指了指高处,那里有象征着九个寨子的九座周围矗立着无数根五彩斑斓经幡的白塔,“先以那里为背景照个相吧。” 接下来的行程更加愉悦,洁净的天空和碧绿的山峦下,金色的阳光把本来就五光十色的“海子”,变得更加美妙与斑斓。 “我说来九寨沟吧——”韩蔷不知道第几次对汪飞半撒娇地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之前每过一个“海子”她都要这么说一次。 汪飞总是先笑着点点头,然后说:“你说的对,不过我觉得主要是心情好,景色才更美。” 郭小峰心里掠过一丝期待,他想,也许自己的担心已经不需要了——这里的山水自然的净化了那些邪恶的念头。早就听人说藏民淳朴,也许就是因为这纯净绝丽的山水吧? “爸,”爱梅兴奋地说:“我觉得这里的海子越来越美,刚开始看芦苇海时觉得就挺好看的,后来看珍珠海,火花海,树阵群海,啧、啧,都那么美,可是九寨沟还说只开发了三个寨子,要是全开发了该多美呀!我真想多住几天。” “是呀!”王刚也啧啧地说,“一天也太紧张了,我觉得我们光顾着赶路照相了,哪一个都没有好好坐下来好好享受一下,参团就是不行,什么都赶。” “说的也是。”韩蔷也探过头说,“我们在下一个海子坐下歇歇好不好?” “好呀,好呀!”爱梅立刻热烈地同意了,她看了看标牌,稍微有些担忧的嘟囔,“下一个是犀牛海,这样的名字,会不会没有刚才经过的海子美?不过没关系——”她又自信起来,“九寨沟的海子再难看,也不会很差,我估计这个名字是因为海子的轮廓像犀牛的样子。” “我以前看图片,觉得西藏的美很雄伟,但觉得气候一般人享受不了。”王刚东张西望地看着,“但没想到这里如此秀美,根本感觉不到西藏的味道。” “可是我觉得跟我们去的内陆大山还是很不一样。”韩蔷扭过头说。 “这倒是。”王刚点点头,“跟我去过的任何名山大川感觉都不一样,虽然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的不同,无非是山、树、水。” “你是没有仔细观察,”郭小峰笑着轻轻摇摇头,“细节不同,味道就完全不一样。” “啊——”爱梅突然欢呼一声:“看,天呐!这么大,犀牛海是个大海子,比前面的还要好看!” 这正是午后的两三点钟,高原金色的阳光灿烂到仿佛从九天开外倾泻下来,宁静的犀牛海开阔悠远,犹如一面闪烁着金光的五彩镜子,倒映着瓦蓝的天空,大朵的白云和从草绿到墨绿如水粉画般层峦叠嶂的交叠成V字形的一座座山峰,而在这山峰V字形间,似乎还有一座白色的山峰独自挺立。 凝视了一会儿倒影,郭小峰向远处抬起头,刹那间,他被眼前这非凡的高原丽景震住了,几乎不能呼吸,无比秀丽润泽的青山翠谷间,在那犹如勿忘我一样紫蓝色的天空映衬下,遥遥矗立着一座洁白的雪山,金色的阳光为雪峰顶罩上了淡淡的金光,那秀丽而又神秘的身姿,犹如一个女神,静静地散发着令人忍不住膜拜的安宁与庄严! “爸爸,爸爸——” “唔——”郭小峰心不在焉地应着,仿佛受到了魔力的催眠,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美得令人绝望的丽景。 “真美,是不是,爸爸,你都被迷住了!” “是——”郭小峰长出一口气,依然凝视着那似乎触手可及却又缥缈遥远的美丽雪峰,“是太漂亮了!”他由衷地赞叹。 “爸,你说藏民以白色为最圣洁的颜色,是不是因为雪山的缘故。” “嗯!” “爸,我觉得这座山峰看起来很神圣。”爱梅继续叽叽喳喳地说,“所以这里的藏民才这么淳朴,不做坏事,人总是不怕人,只怕神,因为神仙本事又大又公正,戏里都说——哪怕人都不知道,但如果你暗室亏心,就会神目如电,总而言之,早晚要遭报应的,对不对?” “哦?”郭小峰听的一愣,扭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又下意识地向汪飞那边瞟了过去——他正热心地给韩蔷拍照。 “也许吧!”郭小峰含糊地回答,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但愿这里的圣洁也能净化了他们的心。 “淳朴?淳朴就没有问题了吗?”一路都无话的杨莎莎突然带着挑衅冲爱梅嚷,声音大得足以让正在旁边照相的汪飞和韩蔷听到。 “公正?神仙公正?哼!好呀,如果两个姑——小——小伙子,喜欢上一个姑娘,都向神仙祈祷,神仙该答应谁呢?” “当然答应那个先祈祷的啦!”王刚瞟她一眼,抢先回答。 “哼!”杨莎莎冷笑一声,“要是姑娘喜欢那个后祈祷的呢?神仙该怎么办?” “那,那就按姑娘的心意办!”王刚有些少了底气的回答。 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回答,杨莎莎绷得紧紧的脸蛋显出了加倍的轻蔑和怨恨:“如果这样,那第一个小伙子的愿望不就落空了吗?怎么,神仙不是有求必应吗?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神仙和那些拉偏架的人有什么区别?” 说完,她终于满怀仇恨地看向郭小峰。 王刚有些尴尬站在那里。 韩蔷的脸,沉了下来,但随即挂上了轻蔑的笑容,抱着膀子走了过来,一副要来教训一下的样子,汪飞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似乎不知怎么办才好,空气突然紧张起来。 “当然有区别!”郭小峰赶快息事宁人地开了口,“神仙有神仙的本事,肯定让人人都如愿以偿,好了,好了,还照相吗?不照我们就走吧。” 杨莎莎一反曾经表现出的矜持懦弱的神态,继续挑衅地冲着郭小峰反问:“是吗?要是这样,那要是有人求神仙,让你现在死,神灵也会同意吗?” 爱梅大怒,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郭小峰赶紧一把把女儿拉了回来:“好了,好了,一个比方而已,”他说,心里也有点恼火,但还是笑了笑,口吻平和地说,“你既然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笑话的名字叫《老头的愿望》。说是有一对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夫妇庆祝六十岁生日,他们大摆宴席来祝贺,宴席中,上帝来了。上帝称赞老夫妇是真正的‘恩爱夫妻’,并答应给他们每人一个愿望。老太太很激动地说:‘我们很穷,只想有一次全球旅行的机会。’上帝一挥手,砰的一声,一打儿飞机票落入了老太太的手中。老头一看,也非常激动,该他许愿了,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娶一个比我年轻三十岁的女人。’上帝手又一挥,砰!” 郭小峰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看他们几个人:“你们猜猜,结果会怎样?” 可没等人们猜,杨莎莎立刻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无聊!” 接着,也许看到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有些发泄不出的她又瞪了郭小峰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 第十三节 望着杨莎莎走远的背影,王刚带着既吃惊又庆幸的口气对郭小峰说:“我看护士是可怕!幸亏和她不是同事,神经嘛,冲你发什么火!” “就是嘛,跟我爸有什么关系嘛!”爱梅也愤愤不平,“亏得一早我爸还让我注意陪着点儿她,怕她落单儿心里难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郭小峰笑了:“别乱扯,只是各自人脾气而已!别把毛病归到是不是护士身上。而且其实也不能怪她。迫于无奈,我犯了一个很大的忌讳,真的,我也知道,所以她厌恶我是有理由的,何况估计又有人拿我当替罪羊——” 说着,他瞟了汪飞一眼,又笑了笑:“得了,也没什么,毕竟以后没有什么再打交道的机会了。” ——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是大错特错了! 一天的行程在愉悦和抱怨声中结束了。 几乎每个人都愉快地承认九寨沟太值得一看了,一天的游玩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接下来的两天又变成了疲惫的赶路,而且还增加的大量的购物,在经历了藏药、牛角梳、水晶饰品、茶叶、牦牛肉等等购物点的洗劫之后,很多人胖胖的皮夹子开始空虚到两层皮子几乎可以接吻的程度。<bdo>http://www?99lib?net</bdo> 而导游一直紧绷的脸也终于露出了笑意,大约是前面推销烤羊腿失败的记忆被眼下的丰收抹平的原因。 赚钱的开心,花钱的也愉快,于是回程的路上整个车子里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郭小峰尤其愉快地看到汪飞和韩蔷的感情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汪飞的眼睛不再多情地留意其他女人,韩蔷显然也在努力克制她的脾气,并且近乎肉麻地表现着二人之间的恩爱。 而杨莎莎似乎也冷静下来,没有再挑起争端的意思,恢复了母鸡般矜持高傲的模样。 中午时分,车子在都江堰停了下来,这是最后一个景点,这个景点结束之后,他们将返回成都,然后回到各自天南海北的家。 刚一下车,杨莎莎突然毫无征兆地走到郭小峰身边,面无表情地说:“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干什么?”爱梅抢先不信任的反问。 “没事儿!”郭小峰笑了笑,往旁边走了几步,“你说吧!” 杨莎莎跟了过去,一张脸绷得更紧了: “麻烦你把你的地址给我,过几天我好去找你。” “找我?有事吗?” 杨莎莎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郭小峰迟疑了片刻,把联系电话告诉了她。她在手机上狠狠地按了十一下——仿佛那个手机是她的仇人(郭小峰怀疑此刻那手机上的按键就是他)。然后又一次露出了愤恨的表情: “哼!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别忘了你怎么指控我的,还有吓唬——” 说着,她向汪飞站立的方向瞟了一眼,又突然用憎恨和威胁目光瞪着郭小峰:“我和你有仇吗?你那么对我。我告诉你,我不怕,我要你给我一个结果,不要以为警察就可以随便威胁人,给人按罪名!我告诉你,我不怕——”接着,杨莎莎又重申一遍:“别以为我是弱女子就好欺负!” 我可从没把你当成弱女子!郭小峰心里暗答。然后,看着杨莎莎怨毒的面容,他暗自叹口气,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杨小姐,你多心了,关于你的猜测,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除非是我女儿,其他任何人的这种闲事我都不会去管。至于他为什么离开你,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慢慢想。你想要检验结果,很好,过几天我一定给你看,你做得对,把你的联系电话告诉我!” 本来好像还有几句狠话要说的杨莎莎被这几句话噎住了,又鼓着嘴待了片刻,最后只好又更加仇恨地看看郭小峰,然后一跺脚扭头离开了。 看着杨莎莎扭着宽大的臀部,一撅一撅的,跟个发怒母鸡似的背影,王刚吃惊地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她怎么好像跟你干上了?” 郭小峰苦笑一下:“我本来处理的就有问题,又有人拿我做挡箭牌,自然成了恶人!不过——” 郭小峰摇摇头,但忍不住暗自认为自己看人还真准——真是老鹰一样凶!如果说还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杨莎莎除了容易在感情方面上当,生活中大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悍,还特别记仇,而且,看她那样儿,似乎还有着相当强的报复心,和那个杀人护士的劲头还很有一拼呢! 他又忍不住暗自想,自己真是救了那个汪飞的命,这样的女人也许上钩容易,脱手,恐怕就困难多了! 望着郭小峰有些苦笑的脸,王刚连忙又宽慰说:“得了,当你是好人的多,我就这么看,还有——”他朝汪飞韩蔷站立的地方一努嘴:“这两位心里不知多谢你了!现在两人恩爱得不得了,刚才韩蔷告诉我,让我回去给她续假,她和汪飞准备再去海南玩一趟,过二人世界!” 但这句话却使郭小峰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怎么啦?”王刚诧异地看着郭小峰。 “没什么,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天?后天?”王刚回答,耸耸肩膀:“没准儿,看他们机票订的情况吧。” 郭小峰目光扫向了前面的汪飞和韩蔷,他们俩正手拉手地走着,而韩蔷还时不时仰天发出夸张的大笑——混合着满足和得意! 也许他们真的是和好了?他想:或者就是汪飞的恶念还没有消失!当然,希望后面的猜测都只是自己神经过敏…… 又机械地随着人流走了一会儿,终于,郭小峰下定决心。 他紧走几步赶到了汪飞身边,然后冲正夸张表演自己幸福的韩蔷说:“不介意我借你老公一会儿吧?” “可以,可以!”韩蔷大笑着松开了汪飞的胳膊,因为杨莎莎归罪于郭小峰的缘故,导致她看郭小峰时,一贯粗横的神情就变得格外友善了。 带着满脸狐疑的汪飞一走到无人的地方,郭小峰立刻开门见山:“你为什么突然又想到去海南了?” 汪飞显出诧异的表情—— “你知道了!”他说,接着又爽朗地一笑,“这个王刚嘴可真快,哦,我们觉得在九寨沟玩儿的不过瘾,是吧,大家都这么看,而且——” 他看看韩蔷,她正继续夸张地大笑,眼睛还时不时斜睨一眼落在边缘孤零零的杨莎莎。 “老郭,你的功劳,这次吵闹后,处理的好,所以我们两口子感情反而——”说着,汪飞又露出些微难为情的模样,“——反正现在觉得旅游就是好,两个人情绪都好很多了,而且现在长假也过去了,景点儿人也不多,趁机多转转!” 郭小峰没有回答,却一直审视着汪飞乐呵呵的表情——终于,汪飞被对面的注视弄得有些不自在了。 “怎么啦?”他有些不自然地问。 “没什么。”郭小峰回答,“其实你们能和好跟我没什么关系。而且,在我看来,和好未必是你唯一的出路!” 汪飞不再笑了。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觉得过得不好,离婚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你在说什么!”汪飞的脸彻底板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小峰不想打哑谜了: “我想说,你一定听说过‘拿破仑死亡之谜’的故事。” 汪飞眼睛里瞬间不可遏止地闪过一丝惊慌,但马上就恢复了镇定。 郭小峰明白,自己没有神经过敏! 不过瞬间的惊慌之后,汪飞很恰当地露出了混合着无辜和冷淡的表情:“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帮你呀!”郭小峰回答,“我想告诉你,很久以前就通过活化分析法,发现了拿破仑头发里超量的砷,因此后世的人认为拿破仑是被慢慢毒死的。” 汪飞恢复了强硬:“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郭小峰审视着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别着急呀,年轻人,看看你爱人的头发。” 汪飞将信将疑地扭过头,韩蔷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后背上,焦黄卷曲,毫无光泽感,但那又怎么样?除了能看得出质量很差,肉眼不能看出任何其他端倪! 他忍住想皱眉的冲动,又转过头警惕地注视着郭小峰。 “你还没有看出来吗?”郭小峰遗憾地摇了几下头。 “我不知道你想弄什么玄虚!”汪飞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说道,“你不会想告诉我,你能看出韩蔷头发里有砷吧?” 第十四节 “玄虚?”郭小峰轻轻摇摇头,眼睛眯了起来,“我是警察,从不故弄玄虚。汪飞,难道你没看出来你爱人头发的长度吗?至少有二十四五公分长。” 这一次汪飞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猜疑地注视着郭小峰。 “还没明白吗?”郭小峰遗憾地摇摇头,“我本来觉得你脑子还是很灵的,怎么不明白?是不是光顾打自己的小算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看来利令智昏就会目光短浅,你好好再看看,再想想,头发的生长速度大约是一个月长一厘米左右,以你爱人头发的长度来看,就意味着至少应该留了有两年多,这也就说明,她的头发忠实记录了这两年来的身体状态,如果出现某些问题,只要把头发按厘米分段,就可以准确地分析出这两年来她在不同月份是否有砷中毒的状态,这就是说,即使是一两年前犯的错——” 说到这儿,郭小峰意味深长地停住了。 汪飞厌恶的眼神儿在短暂的迷惑后霎时被惊恐所代替,他的嘴巴无力地开合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郭小峰微笑的脸猛然沉了下来:“没有铸成大错是你的福气,汪飞,我说过我想帮你,否则这些事我既可以告诉你的爱人,也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但我却为你保密,而且单单告诉了你——” 说着,郭小峰顿了一下,又恢复了和蔼的表情:“好了,祝你们玩儿的愉快!” 接下来的行程郭小峰特别开心,他相信经过自己这番提醒,汪飞一定会老实的,至少暂时会。 现在他已经不能从抓获一个罪犯中得到满足和成就感了——而预防它,可能更开心!就像眼前至今还在发挥作用的都江堰的缔造者——李冰,他就是那么聪明的利用每年造成灾害的水患变成了造福人们的水利,冲积出一个如此美丽富饶的“天府之国”。 这份兴致勃勃的情绪,郭小峰一直保持到了和女儿、王刚坐到了成都的一家重庆火锅店里。 王刚客气地把菜单塞给了郭小峰:“老郭,你先点!” 郭小峰随便浏览了一下:“好了,我选毛肚,鸭肠,牛肉丸,青菜和土豆片,其他你做主。”他把菜单还给王刚,“成都果然是宜居城市,菜价这么便宜,素菜居然有两三块一份的,锅底还不要钱?” “因为这是‘口水锅’。”爱梅皱了皱鼻子。 “得了,爱梅。”郭小峰笑着摆摆手,“咱们中国很多美食的特色就是‘美妙而肮脏’,不要想太多!” “哎呀,爸,我觉得你今天下午好像特别开心!平时你总教育我不要乱吃街边的东西,说是不卫生,今天怎么这么开明?” 郭小峰呵呵一笑:“街边的东西有时是餐具消毒不好,有时是生食,很容易传染各种各样的病,这个嘛——”他拿筷子轻轻敲了敲盛着“锅底”的大不锈钢盆,“虽然仔细一想很恶心,反复煮沸,倒并不容易传染疾病。” 爱梅觑着他的脸色,摇摇头:“不对!爸,你好像还是有什么高兴事,不会觉得都江堰比九寨沟还好吧?” “各有千秋!”郭小峰依然笑呵呵的:“两个不能比,虽然当自然景观看,都江堰没什么好看的,但听听人家讲解,觉得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人真是又聪明又有气魄。” “可不是!”王刚点完菜也凑过来说道,“我也这么看,看着那么高的山居然被分开,还是没有炸药的年代,那么宽阔的水,那么巧妙的设计,啧啧,真是伟大!” 嘀铃铃——王刚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王刚漫不经心地接通了,“啊,韩蔷,什么事?要我根据情况帮你多续几天假?行,没问题!你好好补度你的蜜月吧!我在干什么呢?当然是摩拳擦掌地准备吃著名的成都火锅,你呢,吃过晚饭了吗?还没?那你干什么呢,刚才这半天?噢——做头发呢——怎么去海南前还要美美容不成?哈哈哈——” 郭小峰浑身一震,接着,他一把抓住王刚的胳膊,小声而急切地命令道:“问她做什么头发?准备改发型吗?是剪短吗?” 王刚奇怪地看了郭小峰一眼,但还是被他不由分说的急迫脸色镇住了,下意识地配合问道:“韩蔷,你准备改什么发型?烫烫还是剪短?”他把手机移开一些,这样,郭小峰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哎呀,我跟你说,过几天你要是见了我,准不认识我了。”电话里传来韩蔷带着些轻微抱怨,却不乏甜蜜的声调: “汪飞非说我原来的发型老气,难看,头发烫坏了,看起来发质特别差,嘟嘟囔囔的,非让我剪了,烦死人了,不过我也一直觉得现在发质太差了,摸起来像草一样。发型师也帮腔,说我的头发质量差,要好好保养,结果越剪越短,现在给我剪得跟个小男孩似的,不过看起来——” 韩蔷的声音里又增添了些满意:“——好像是精神了不少,真是钱花在哪儿哪好!得了,不跟你说了,别忘了我交代给你的事!” 郭小峰的脸更阴沉了,继续命令道:“别让她挂,问她在哪儿剪的头发,把地址问清楚,还有,汪飞在哪儿,正干什么呢!” 王刚更加吃惊,但还是依吩咐一一问了。 “我?”韩蔷在电话里回答,“正焗油呢,也快完了,说实话,坐了半天了,闷死了!——在哪儿?当然是美发厅,还能在饭店呐?哈哈哈,美发厅在哪儿?怎么你也要来呀?哈哈哈,别开玩笑?怎么啦你?到底在哪儿?就在我们来时住的酒店对面拐角那儿!汪飞在哪儿?不知道,大概还在门口吧,他刚才说在门口等我,不过也许又转去了,两个小时呢,谁熬得住?怎么,到底什么事?” 王刚一边嗯、嗯地支吾着,一边猜测地瞟着专注聆听的郭小峰,只见听到这里的郭小峰站起身来,嘴里小声吩咐一句“我出去一会儿,如果一会儿回不来,你们先走,我们车上见!”就迅速离开了! 汪飞一边抽着烟,一边整理着手里那叠报纸,这叠报纸已经帮他消磨了两个多小时了,现在他应该进去看看韩蔷了,好歹最后一场戏了,得好好演完!本来五年煎熬的婚姻生活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真是实在一天也不想忍了!到了现在,居然还被那个该死的警察猜出了自己的计划,就更必须下手了!否则错过去这次机会,就凭那个该死的警察和自己待在一个城市,也许以后就再没合适的机会了! ——真该死!真不知那个死警察怎么能猜得那么准!真是活见鬼了! 汪飞忍不住出声咒骂一句,然后回身把那叠又叠整齐的报纸递回了报亭:“嘿!还你了,钱不用给我,你再卖一次吧!” “啊——”卖报的吃了一惊。 汪飞则愉快地冲他挥了挥手——他的计划就要开始了,全当买个好兆头。是的,好兆头,但愿接下来一切顺利。虽然这次开始有点儿不顺,不过后来还是顺的,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顺,比如开始他怎么说也不能如愿去海边,结果现在韩蔷高高兴兴地主动要和他去海南,而且最妙的是,经过这一番折腾,他现在还可以在下手之前先补好自己百密一疏的漏洞!——这还是托那个该死的、自以为是的警察的福!啊哈,这就是所谓的“好事多磨”吧? 哈哈哈,汪飞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很开心嘛!” 熟悉的声音让汪飞一愣,他骤然转过身,赫然发现他心里咒骂了千万次的郭小峰,居然就站在了他身后! “哦——”汪飞的胃里像突然吞了个大冰块,冰冷沉重地坠了下去,刚才的兴奋顿时消失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且停了几分钟,他才有些失神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是警察呀!”郭小峰讥讽地回答。 “哦——” “韩蔷呢?别告诉我她正在剪头发啊!” “哦——这个——我……”汪飞惊愕得眉毛都蹦到头顶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解释,“她,她,她——觉得,觉得剪了可以精神漂亮些,我没有反对——” “——够了!”郭小峰厉声打断他,他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你这套骗人的话去哄傻瓜吧!我是一个干了快三十年刑警的人,我见过的谋杀手段比你从书上查到的都多,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计划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海南就是为了实施你的谋杀计划吗?我告诉你,之所以前面我没有提,是我希望你心里还有些善念,希望你能让我觉得你还值得拉一把!”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汪飞语无伦次地分辩着。 “哼!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郭小峰打断汪飞,摇摇头,更加失望,“你太低估别人的智商了,看来我非要说出你的计划,你才死心是不是?” …… “爱梅,你爸平时是不是有些神——” “——奇,是吗?别告诉我你刚才想说‘神经’!”爱梅嘟着嘴打断了王刚的问话,捍卫起郭小峰的名誉来,虽然她平时也不把爸爸放眼里,“嘿,我爸爸在他们圈里可是很出名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刚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皮,“我看他也挺好的,我挺喜欢他的,可他刚才为什么一听到韩蔷剪头发就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爱梅噘起了嘴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推测的不错吧?”郭小峰一五一十地说完,然后冷笑着问呆若木鸡的汪飞,“我还可以把你的动机说出来,为了顾玲玲对吗?不对,准确地说是为了顾玲玲姑妈的钱,别告诉我不是,你装腔作势的表演只能哄那些傻瓜!你们一直偷偷来往就是证据!” 他又准确而清晰地把“万能胶”了解到的情况简述了一遍。 汪飞惊恐的眼睛里呈现出了彻底的绝望和震惊,他失神地嘟囔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还要告诉你——”郭小峰一字一顿地说,“我早就防备你了,我留了一手。”然后,他冷笑着说出了他的准备—— “啊——”爱梅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爸爸让我——”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第十五节 郭小峰独自坐在壶中春茶坊日式风格的六号雅间里。 他一边低头阅读手中的报告,一边慢慢地呷着味道已经有些淡了的君山银针。这报告他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但他还是又看了一遍,报告的内容证实了他先头大部分的推测,只有一样例外——让他额外失望的例外。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从报告上移开了。瞟了一眼手机,快下午六点了,他约的人也该到了。 吱——推拉门被推开了,杨莎莎一脸冰冷地出现在门口。 郭小峰做了个关门的手势,跟着过来的服务员立刻很有眼色的照办了。 杨莎莎坐了下来,然后把一小瓶药“砰”的一下狠狠地顿在桌上。 “药我带来了。”她仇恨地看着郭小峰:“别以为你是警察,就可以给我罗织罪名!告诉你,我不怕,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即使你能一手遮天,我也不怕,大不了鱼死网破!” 郭小峰看了看那瓶药,又看了看对面那双怨毒的眼睛,多少有些厌倦地摇摇头: “杨小姐你说到哪里去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一个小小的警察怎么能一手遮天?恐怕没有谁可以这样嚣张吧?再说,我害你又有什么好处?总之,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后果也许会很严重的疑问罢了。” “疑问?你疑问什么?” 郭小峰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的报告递了过去。 杨莎莎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半晌,她愤然把报告摔在桌上:“胡扯,你这是栽赃,我根本没有在药上做过任何手脚,怎么可能检出来砷?” “你不要激动!”郭小峰淡淡地说,“也许是药品成分本身就有,还记得我们路上的争论吗?比如雄黄里就含有砒霜杂质。所以我让你又拿来一瓶相同的药,再检验一下,不是想冤枉你什么!” “不对,这些中药都是很柔和的养胃药,可以长期吃,这次我还特意问了问配药的医生,药材里也没什么雄黄。”杨莎莎依然很激动,“再说,药和头发的检验结果根本不对。” “怎么不对?” “当然不对,头发显示是最近这一两个月开始有砷积累,但我告诉你,韩蔷吃的药,这三四个月都没变。” 说到这里,杨莎莎突然惶惑地停住了,仿佛刚刚开始意识到这里面一些不对头的地方。她连忙又拿起报告,再次阅读起来,显得认真了许多,稍倾,她有些失神地嘟囔道:“在去年的几个月里都检出了砷,可那时我还不认识韩蔷呢!” 郭小峰不动声色地拿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放了五六根长长的打着卷、发质很不好的头发。 “这几根头发都是韩蔷的,”看着对面女人那半糊涂半明白的脸,郭小峰继续静静地说道,“检验结果也是由它们其中的一根得出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等韩蔷回来,亲自拿一根她的头发,从这里再选一根DNA鉴定,看是不是同一个人的。” 杨莎莎呆坐着,已经没有什么怀疑的神情了。 “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郭小峰的脸严肃起来,“我的行为并非神经过敏,也不是为了难为你——” 郭小峰适时地停住了。 杨莎莎依然失神地看着郭小峰,似乎陷入巨大的迷惑中。 “嗯——”郭小峰轻咳一声,“我还要见其他朋友——” 杨莎莎木然了一会儿,然后仿佛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地摇了摇手里的报告:“也是为这件事对吗?” 看到对面不置可否。 “那我就有权利听下去。”杨莎莎口气强硬地说。刚才还茫然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莫测的光芒。 郭小峰沉默片刻,默许了。 七点钟一到,王刚准时出现了。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杨莎莎。 “你好!”他礼貌地问候一句。 杨莎莎则不置一言,保持着木然呆坐的状态。 王刚一耸肩膀,坐下来冲郭小峰连珠炮般地问道:“老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几天我都憋坏了,你为什么要让爱梅偷偷搜集韩蔷的头发?到底有什么问题?在火车上问你也不说,非要说等有了可靠的检验再告诉我,现在是不是有了答案了?” 郭小峰静静地把报告递了过去:“你先看。” 王刚一把抓了过去,低头看了起来,半晌,他抬起头,眼睛里既吃惊,又迷惑,又仿佛不能相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药里有毒?头发也证明韩蔷一直在断断续续的中毒?” “唉——”郭小峰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不想告诉你这些,真的,路上的种种迹象让我渐渐猜出汪飞包藏的祸心,但还是想给他机会,提醒他,让他知难改过,甚至你在火车上问我,我也不肯透露一点,但是——” 郭小峰摇摇头,第三次叹了口气:“唉——看了这个报告,我想,告诉你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这到底说明了什么?”王刚急切地问。 “这个报告是对三样东西的检验结果,一样是韩蔷每天都吃的维生素C,这是无毒的;另一样是韩蔷最近吃的中药,它含有微量的砷化物;另一个是韩蔷的头发,它证明了主人在某段时间里,不断食入了虽然微量但却致命的毒药。” 郭小峰又拿起报告,指着其中一个部分说:“这充分说明一直有人对韩蔷下毒,微量的,慢慢的……时间也很有意思,中间也一度中断过,如果你仔细看,在韩蔷病倒住院前,下毒时间有三四个月,中间又中止了,最近的一个半月左右,又开始了。” “你是说汪飞?”王刚颤着声音问,然后,他愣了一下,“药?”他的眼睛转向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杨莎莎,“可中药胶囊不是汪飞炮制的呀!” “是的,这点很有意思——”郭小峰微含讥讽地说,“汪飞建议韩蔷服用的维生素C非常非常的清白无辜!杨莎莎帮助拿来的中药胶囊里却大有玄机。可奇妙的是,在杨莎莎认识他们之前,韩蔷就已经被下毒了。” 杨莎莎颤了一下,但没有说话,似乎被巨大的痛苦笼罩了。 “而且,更奇妙的是,看到结果后,我告诉杨小姐,让她拿同样的药来做样品,进行对比检验。——当然,我必须承认,其实医院的药我已经做过了检验。这样告诉她,就是想再做个测试。结果呢?你看,今天她毫不犹豫的给拿了过来,并且在看了报告后,认为我是栽赃——理由是因为韩蔷这几个月吃的药是一样的,没理由这一个多月才显示中毒状态。这就奇怪了,如果是杨小姐下毒,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不该顺水推舟归结为药品杂质或本身某些含砷的中药成分来掩盖自己的罪行?所以,尽管今天她拿来的药我还未检验,但我也敢说,杨小姐应该与投毒无关的。” “你是说汪飞?”王刚倒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些:“他一直慢慢下毒,想逐渐毒死韩蔷,可——” 他又露出了不可思议地神情:“——为什么呢?” 郭小峰详细地复述了来自“万能胶”的信息。 半晌,王刚才颤声问:“你是说汪飞是为了顾玲玲?” “哼!”郭小峰嘲讽地一笑,“或许说,为了顾玲玲姑妈的钱更恰当。” “可他也不用杀掉韩蔷——”王刚皱起眉头,仿佛有些想不通,“他可以直接过去呀?” “也许——”杨莎莎突然开口了,表情精明得好像换了一个人:“情况不那么简单,顾美芳给他达成了一个秘密约定,要他必须杀掉韩蔷之类的。你想,她不过是个一般的商人,能出这么大的钱,肯定不会只要汪飞回来这么简单。” 郭小峰也皱起了眉头:“有可能!说不定顾美芳迁怒于韩蔷,你想,要是没有韩蔷,也许汪飞就和顾玲玲结婚了,什么悲剧也不会发生。” 王刚的脸色大变,好久,他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唉——其实,不光是争夺汪飞的事,可能,可能,韩蔷对顾玲玲的那次跳楼,唉——就有责任,具体我也不知道,真是冤孽!” 他拿过报告又看了看,突然抬起头,声音犹豫地说:“不对呀——” “怎么?”郭小峰反问。 “如果他想害韩蔷,可为什么中间突然中止了呢?” “哦——”郭小峰笑了笑,用食指点了点王刚手里的检验报告,“你仔细看看,难道没发现他的中止开始于韩蔷病倒住院那个月吗?” “我知道,可出院后为什么不继续投毒了呢?” 郭小峰沉思了片刻,斟酌着解释道:“真实原因我想你只能问汪飞,但我有一个推测,还记得路上韩蔷讲她住院时,碰上某个学校食物中毒的事情吗?她提到,当时警察都去了。我想,可能这提醒了汪飞,万一有人怀疑韩蔷的死因,一旦警察介入,进行尸体解剖,那他就会暴露。” “可这就又说不通了——”王刚偷瞟了一眼满脸冷笑,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杨莎莎,带着一点点紧张和担心说,“可后来为什么又开始了呢?难道不怕暴露了吗?会不会搞错——”他最后的声音有些吞吞吐吐了。 一直无声冷笑的杨莎莎立刻用惊讶而愤怒的眼光扫视过王刚:“搞错?我不知道别人做过什么,但至少知道我自己没做过什么!” 王刚的脸红了一下。 接着,杨莎莎木然盯视着郭小峰身后的木格装饰,音调干板地继续说:“这还不简单,一个愚蠢的替罪羊摆在这里,还怕什么?” 然后,杨莎莎僵硬冷漠的脸上突然爆发出无法掩饰的羞辱和愤恨。 郭小峰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不仅仅那么简单。我想,这还因为他想到了另一条杀人妙计。” “另一条杀人妙计?”王刚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想一想——”郭小峰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嘲讽,“汪飞为什么要坚持去海南呢?” 第十六节 为什么呢?王刚发了一会呆,仿佛在想,但显然一无所获。 “为什么?” 郭小峰似笑非笑地意味儿更浓了:“好好想一想,人们到了海边最爱干什么事?” “游泳啦,晒太阳啦,吃海鲜啦——” “对!吃海鲜!”郭小峰突然截住了王刚的话头儿,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继续问,“再想一想,韩蔷除了吃那瓶自制中药之外,还吃什么药?” 片刻的静默之后—— “维生素C!”杨莎莎突然喊道:“我明白了!” 王刚诧异地看着杨莎莎突然变得震惊的脸。 “什么意思?”他急切地问。 但杨莎莎紧紧咬住下嘴唇,却没有回答。 郭小峰点点头:“不错,其实答案很简单。虾蟹之类的食物含有五价砷化合物,如果和富含维生素C的水果同食,会令五价砷化合物转化为三价砷,对人体危害很大。当然,这主要是理论上的可能,现实中一般不会,尤其是只是同时吃吃水果和虾蟹,绝不会不会立刻致死,因为毕竟人的食量有限,吸收也有限。但,如果你正在服用药物维生素C片,这个维生素C的含量是很大的,再大量吃虾蟹之类,就存在造成严重后果的可能,尤其是虾蟹有重金属污染的情况下——当然,这种砷中毒致死的可能性也是极小极小的,但确实已有了因为同时食虾和服食维生素C药片,最后导致死亡的医学先例了。” 茶室里一时呈现出吓人的寂静。 片刻,王刚有些迟疑地说:“但,这也不一定能保证成功呀,你不是说可能性极小极小吗?” “哼!”杨莎莎轻蔑的打断他,“蠢!都敢投毒了,怎么会不成功?怎么都会成功的。” 郭小峰欣赏地瞟一眼曾经看来有些天真而迟钝,现在却相当精明的杨莎莎:“说的对,汪飞并不会天真到以为只要这样一吃,韩蔷就一定会死。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大概条件就足够了,反正可以下毒,还怕死不了吗?——而且,不能不说汪飞的设计还是非常巧妙的,因为采用这种方法,不仅可以把谋杀推卸成意外,同时又可以掩盖他以前的犯罪行为,你们想想,即使是警察怀疑,法医解剖,结果只能证明是砷中毒!当然,这里他唯一忽略了一点——” 他举起装着头发的密封袋:“就是韩蔷的头发,它可以充分证明‘好丈夫汪飞’曾经干过什么!只是——” 郭小峰显出了失望:“我曾在‘都江堰’好心提醒过汪飞,以为可以吓住他,没想到他恶心不死,居然骗韩蔷剪头发!” “噢——”王刚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你急匆匆地走了。” “对!”郭小峰干脆地回答,“我找到汪飞,告诉他我已经保存了韩蔷的头发,所以,即使韩蔷现在剪了头发,我也有证据。” “噢——”王刚长出一口气,“这样看韩蔷暂时是不会有问题了,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又露出不明白的模样,“如果汪飞想这样做,又何必非去海南呢?在家买些虾吃不是一样?” 郭小峰摇摇头:“当然不一样。不是非要去海南,任何海边都可以,回想一下你们在旅行社关于‘到底要去哪里旅游’的争论就可以啦,他其实一直要求的仅仅是去海边度假。至于为什么要出去,我个人认为是出于凶手的精明和谨慎。你想想,如果在家里以如此离奇的方式死亡,家人会不会起疑?警察一定会例行调查,你应该明白,顾美芳的高额悬赏,还有——” 他瞟了一眼杨莎莎,含蓄地停止了,继续说道:“总之,一旦有了可疑的因素,就不会轻易地以意外死亡结案,他的情况是经不起仔细侦察的。但出去之后蒙混过关的概率就会大大提高,当地警方如果没有发现异常,可能就会以正常死亡结案,然后,如果尸体在当地火化,那么回来即使有所怀疑,也很难追查了。” 王刚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贼呀——” “当然,看他做了几重保险就明白了。你看,首先,他为韩蔷买的维生素C没有任何问题,虽然这恰恰是真正毒药的必要组成部分;其次,一旦得手就算了,如果情况不顺利,警察怀疑,开始追查——” 他又瞟了一眼怔怔盯着茶盘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杨莎莎:“那即使发现药有问题,他也可以推托为不知道,因为药不是他买的——至少,嫌疑人可不止他一个啦!最后,看看他一路上的体贴的表现,很容易使人联想三角情杀,我们都可以作证,而他则是无辜的那一个——” 雅间里又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在座的另外两个人似乎都在咂摸消化着这有些复杂的信息。 只有郭小峰悠闲地倒掉那杯味道已经淡掉的君山银针,开始准备冲泡新的一杯。 突然,王刚猛地大叫一声:“不对!” 郭小峰泡茶的手,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什么?”他略有不快地侧过脸。 “你不是回来才做的检验吗?老郭,之前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怎么就能警告汪飞?” “哦——你说这个。” 郭小峰笑了笑,一边轻轻摇晃着玻璃杯,看着那些银针一根根竖起来,一边才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笑容说道,“这也算是所谓的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吧,说来也巧——” 然后,他言简意赅地讲述了和“万能胶”相遇和后面发生的事情:“你们看,如果没有前面的巧遇,我是决不会猜疑这件事的。——因为猜疑,自然格外留意了。然后在火车上,韩蔷的身体反应使我产生了投毒的联想。至于投什么毒当然不能马上做出判断,不过听了你们和韩蔷分别描述的身体状态,我开始倾向于砷化物中毒——这除了身体反应有些像外,另外一点就是这个毒药原料普通人容易得到,很多耗子药就是砒霜。——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后来我故意在车上挑起了关于药物的争论,然后观察汪飞,随即就发现谈‘秋水仙碱’等等毒药时,他都无所谓。而在提到砒霜和砷化物的时候,汪飞的身体不自觉地产生了轻微的紧张反应,这是人在不提防下的情况下本能反应,应该比较可靠的。所以我就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信自己的判断了,然后——” 郭小峰又详细讲述了自己第一次劝阻汪飞的事情:“——当我说完,他当时的反应可以说让我百分之百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原来是这样——”王刚点点头,“但是——”他又有些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猜出汪飞要采用‘意外死亡’的障眼法呢?” “简单地说,是后来汪飞再次坚持去海南引起了我的好奇,为什么?——之前要去,之后还要去,他为什么非要去海边?考虑到他以前的行为,我相信一定是阴谋,而且我个人猜测这阴谋一定不是明确的暴力,而是比较巧妙的,否则上山也可以制造失足意外,城市也可以制造交通意外,没必要非去海边,所以,这个谋杀方式多半是和海有关,但应该不是淹死这样的方式。那么哪种方式最可能呢?考虑到人的惯性,他以前可能采用投毒的方式,所以继续采用的可能就比较大,再回忆回忆,记得吗?在车上有人开始谈食物相克时,一直沉默的汪飞突然改变了话题,当时就引起了我的猜疑。毕竟,我是个刑警,对各种各样的谋杀方式是比较了解的,分析他前面的毒药类型,只要往深里想想,就不难猜测了,当然,也常常会出错,不过这次——” “——证明你猜的一点不错!啧、啧、啧——”王刚突然咂起嘴来,像“万能胶”一样充满敬佩地叹道: “天呐!天呐!天呐!说起来简单,但要是我,准什么也猜不出来,你真是不得了,居然在事前全判断出来了!” 郭小峰脸上终于露出了些掩饰不住的得意,努力控制了一下,有些口是心非地谦虚说:“偶然吧。” “对了!”刚才还一脸知道谜底之后痛快模样的王刚,又露出了奇怪的神情,“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们?” 郭小峰情绪顿时跌落下来,半晌才沉声说:“我总想着,人人都可能产生恶念,但只要没有实施还算可救,既然事情还没发生,如果能阻止了他,就万事大吉了,何必堵了他以后的生路呢?” “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呢?” 郭小峰失望地摇摇头:“他让韩蔷剪头发的行为就让我觉得这个人不可救,感到他的心思实在太坏,不仅仅是因为他想杀人,而是这件事他完全有其他的解决方式,可他的选择——” 郭小峰第四次叹了口气:“唉——最让我失望的是,当我看到检验报告里证明胶囊里有极微量的毒药,而维生素C却毫发无染时,真是彻底厌憎这个人了——心思居然如此坏!为了自己的私欲,不仅要杀人,甚至要嫁祸给对他很好的人。我想,不用为这种人留面子了,还是告诉你,以后劝劝韩蔷,最好赶快离开这条毒蛇吧。” “毒蛇,真是毒蛇!”王刚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我说,老郭,你心肠太好了,甚至都有些纵容他了,不行,我现在就要给韩蔷打电话,要她尽快防备,这种坏人,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你一口了。” 他二话不说,立刻拨通了电话,电话通好几声之后,里面传出了一个四川口音的男声:“喂!” “喂,你是哪个?”王刚大吃一惊,“我找韩蔷!” “韩蔷,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亲戚,你是谁?韩蔷呢?” “噢,太好了!正要联系你们呢,你最好能联系她的家人来一趟,韩蔷出车祸重伤,非常严重。” “什么?”王刚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想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她,她老公呢?” “嗯——”对方似乎迟疑了片刻,“他老公有些问题,有人证明他亲手推了他妻子到车轮下,但他目前尚不承认,总之,我们正在调查,最好你们再来个人吧,反映一下他们以前的夫妻关系,尽快吧,好吗?我姓杜——” 王刚失魂落魄地记下了该记下的,挂了电话。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郭小峰,不可思议地问:“老郭,汪飞还是下手了,怎么办?” 郭小峰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充满了意外和不解。 “老郭,要不要我们一起马上去一趟?我这去订机票?”王刚紧张地催问着。 “不!”郭小峰缓缓摇摇头,“我要先见顾美芳!” 第十七节 “溪水人家”处在这个城市的新区,小区周围还有不少相近或更高档的别墅、联排项目——总体上,这里算是这个城市的高档住宅区域。 郭小峰慢慢地开着车,一边注意地左右看着,一边继续咂摸着心里的那一点点诧异——为什么顾美芳要约自己在家里谈,而不是在外面约个咖啡厅或茶楼?毕竟,现在的人都变得警惕了,请自己这个陌生人进家,似乎也有些太大意了,难道就因为张福尔介绍自己是警察,所以完全放心吗? 在一个常春藤特别茂盛的院子前,郭小峰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C座903,同时看到的还有花园里的一个躺椅,躺椅上面半卧着一个三十来岁的胖胖的女人,似乎在休息。看那僵硬的肢体感觉——郭小峰揣磨地想,这——应该就是顾玲玲了。 刚停好车,从房间里就走出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一个保姆模样,另一个虽然衣着也很朴素,但气质温和中透着决断,绝对是主人。如果不错的话,郭小峰感觉,这主人模样的应该就是顾美芳了。 顾美芳看到了他,似乎一愣,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走了过来。 “我姓郭。”郭小峰连忙自我介绍。 “噢——郭警官。”顾美芳伸出手,“你好,我是顾美芳。” 郭小峰连忙也伸出手。 “对不起,能否梢等片刻?”顾美芳歉意地笑笑说,“我侄女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要先把她扶到轮椅上,然后让刘姐送她去医院。” “没问题。”郭小峰连忙上前两步,“我能帮什么忙吗?” “不用,不用。”顾美芳客气着,然后回到了顾玲玲的躺椅旁,开始和保姆一起费力地把顾玲玲移送到轮椅上。 这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真是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和力气,最后,一直旁观的郭小峰也不得不殷勤地上前帮忙搬着两只脚,才算顺利完成任务。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郭警官。”顾美芳擦了把汗,充满感谢地笑了笑。 “没关系,没关系,要我帮忙开车送到医院吗?” “不用,医院不远,刘姐推着过去就行了。” 郭小峰垂下眼皮,顾玲玲正抬眼好奇地看着他,她不算漂亮,然而温婉大方,也许是现在养尊处优吧,面容比起韩蔷要年轻得多,只是身体有些肥胖(尤其是刚才帮忙搬动之后,更觉得分量不轻)。 他想起王刚提到过,顾玲玲曾是长跑健将。然而此刻,这曾经的健将连这最简单的移动也要人帮忙了。 郭小峰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 刘姐把顾玲玲推走了。 “请进屋里谈吧,外面有些热了。” 郭小峰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房间里果然清凉出许多。 “请坐。”顾美芳冲着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习惯喝什么?茶、咖啡、还是果汁?” “别客气,什么都不用。”郭小峰连忙欠了欠身。 顾美芳注视了他几秒钟:“我给你泡杯碧螺春吧,这个时节喝绿茶比较好,好吗?” “谢谢!”郭小峰挑起眉头,“你看得出我爱喝茶?” “也不是。”顾美芳谦逊的一笑,“中国人都爱喝茶嘛,茶又是健康饮料。” 郭小峰点点头,顾美芳立刻去泡茶了。 一边注视着女主人从容不迫的动作,郭小峰一边回想起王刚和“万能胶”对她截然不同的评价:前者评价其为“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的“暴发户老妖婆”;后者评价她“特别小气,穿得平平常常的”。 这样不同的评价,真是很有意思—— 而从现在来看,眼前的顾美芳衣着既不寒酸也不暴发,大方得体,恰当修饰过的面容文雅庄重,而给郭小峰印象最深的,却是她温和表情下的精明强干,使人不敢轻慢。 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碧螺春摆在了他的面前,郭小峰拿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唔,很香!谢谢!” 随即,他又放下杯子,恢复了严肃:“我们还是开始谈正题吧,我想,张福尔已经给你做了介绍。” 顾美芳安静地微笑一下。 “他仅仅告诉我警察要和我谈话,说实话,我觉得很诧异!” 郭小峰沉吟了片刻,换了一个话题:“你很宠爱你的侄女是吗?” “宠爱?不,我想我还是比较严厉的,远不像我哥哥嫂子那么溺爱孩子。” “那我想你溺爱的标准很高,在我看来,你已经够溺爱了。”郭小峰突然冷冷地盯住顾美芳的眼睛,“恕我直言,恐怕你并不是什么豪富——” 顾美芳莞尔一笑:“当然,郭警官你的判断很准确,我仅仅是个普通的小商人。” “不过居然如此慷慨,肯出那么多钱为她买丈夫。” 顾美芳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安静耐心。 “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花一分钱。” 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 “哦?”郭小峰放缓了声音。 “必须解释吗?” “对,因为这里面已经牵扯到人命的问题了。” 顾美芳一直不失温和的眼神儿也突然锐利起来,她审视地看着郭小峰,好一会儿,她变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容消失了: “你知道玲玲是怎么瘫痪的吗?” 顾美芳声调很轻,却蕴涵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悲伤。 郭小峰微微摇了摇头。 “玲玲小时候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玲玲爱动爱唱,特别爱跑,真的,特别爱跑,爱跑——大家都很喜欢玲玲,自然而然的就会比较宠爱她,尤其是我哥哥嫂子,更是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溺爱极了,人人都说他们疼女儿超过疼儿子——但天下事,总是有好就有坏,因为家人的宠爱,玲玲本来可爱的性格中,不知不觉中被娇惯出自以为是,相当任性的一面,唉——” 顾美芳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凝望着脚下的地面,仿佛陷入了对生活的感慨: “——因为这么多年在外打拼的经历,我真是发现一个人性格中严重的弱点,唉,怎么说呢?——好比人体内潜藏的死亡因子,一旦遇到某些特殊的条件,就会爆发,导致自伤,甚至自取灭亡,而玲玲的过度任性,唉,就是这样——” 说到这儿,顾美芳突然停住了,猛得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继续讲道: “——玲玲上大学时谈起了恋爱,对象就是那个汪飞,这个男孩儿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制造假象还是一把好手的,尤其是擅长讨女孩子欢心,因此很多女孩儿都喜欢和他玩笑,汪飞也摇摆不定过,但最终都回到了玲玲的身边——我想这让玲玲担心的同时又有些骄傲,觉得男友有魅力,更觉得自己更是魅力无敌,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唉——真是被宠傻了,完全没有好好用脑筋想一想!结果,哼!问题终于出现了。快毕业时,汪飞又和韩蔷谈起了恋爱,这个韩蔷和以前那些女孩儿完全不同,因为她的物质条件要远胜玲玲以及那些曾和汪飞亲昵过的女孩儿。只要和韩蔷恋爱,汪飞落足于这个城市就不用受开始时的艰苦,对于那些没有自信,没有能力,又贪图舒适富贵的男人来说,当然有莫大的吸引力了,所以——” 顾美芳又轻蔑地一笑: “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就做了选择。但这个时候,玲玲身上的坏性格,也可以说她身体里潜藏死亡因子开始发生作用。她哭闹着不肯认输,以为别人都会像她的爸妈那样因为她的哭闹而让步。但结果我们都想得到,是越来越僵,汪飞自然绝不回头。玲玲呢,因为从没有这样失败过,变得越来越激怒,要死要活的和汪飞吵闹,一定要争回这口气。一天晚上,汪飞告诉玲玲,他们三个要摊牌,要做个了断,地点就在玲玲自己租住的小屋里。那天晚上开始是惯例的哭闹和争吵,然后在最激烈和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韩蔷对玲玲说:‘你别总用死来吓唬人,你敢死吗?你要是敢死,我就把汪飞还给你’。玲玲在气头上,立刻回答:‘我当然敢。’‘好!’韩蔷干脆地说:‘我们现在就走,如果在我们走出院子前,你敢从三楼跳下来,我就服了你,汪飞还给你,我永远消失!’说完,她拉着汪飞转身下楼走了。而玲玲就真的——”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好久,郭小峰小声问:“后来呢?” “后来?哼!——玲玲躺在地上,站在院门口的韩蔷看着玲玲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傻瓜,现在你不死也残了,凭什么跟我争?等死去吧!告诉你,敢跟我争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你要是不死,就老实点,否则我让你死的更难堪!’然后,就和汪飞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摔成重伤的玲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描述戛然而止,顾美芳突然冷冷扫了一眼郭小峰,然后略微轻蔑地说道:“你说,我会为玲玲买这样的丈夫回家吗?一个无情无义、心肠狠毒的软骨头?” 片刻,郭小峰悄悄松开刚才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 “后来呢?”他追问道,“玲玲怎么去的医院?” “房东回来后,发现躺在地上的玲玲,把她送进医院的。我哥哥听到这件事后,一激动,脑溢血死了,我嫂子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有点儿精神失常了,我在广州听说这件事后,赶了回来,接替照顾玲玲的生活,一直到现在。” “就这样?”郭小峰提高了嗓门,“难道过后没有报警吗?他们要负法律责任的!” 顾美芳苦笑一下:“报警?郭警官,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很多被宠坏的,看来很骄横的人,一旦真遇到事情,会变得多么懦弱!玲玲就是这样,这次跳楼不仅摔断了她的脊椎,还彻底摔破了她的胆子!那时她甚至不敢提到韩蔷的名字,如果不是当时出租屋二楼有个租户在屋里,听到了这一切,悄悄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玲玲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又断断续续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好久了,而玲玲对韩蔷的恐惧几乎持续了几年。” “但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报警?” 顾美芳摇摇头: “因为我觉得玲玲当时的状态什么也说不成,也因为那个租户很快就离开了,而且,我相信,他不会为我作证的,因为他担心警察或者家属追究他的不作为。——我看得出,他给我说完就后悔了,不想趟这种‘无谓的混水’。郭警官,你说,在这种情况下,警察会怎么处理?” 郭小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其实——”顾美芳说,语气突然又变了,显得淡定又公平,只是眼神儿骤然冷峻起来,“我并没有什么怨恨的,因为我认为这次跳楼事件最重要的原因是玲玲咎由自取!虽然韩蔷和汪飞都非常坏,可以说是诱使和促成了玲玲的跳楼,我甚至不怀疑他们是事先策划好的。但毕竟没有亲手把玲玲推下去,是玲玲自己跳下去的,归根结底是玲玲自己的性格造成这样悲剧。” 郭小峰久久审视着面前这个看来安详,却刚强冷峻的中年女人,慢慢点点头:“你的说法很公平。投桃报李的,也许我应该由此得出——如果汪飞和韩蔷出了什么事,也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的结论!”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顾美芳冷峻的眼神儿消失了,用带着一点点快意的口吻回答,“但我知道,人生的很多不幸,都是咎由自取。” 郭小峰叹服地一笑,轻声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吗?” 顾美芳微微扬起头,带着些高傲说道:“你搞错了,郭警官,我不会把自己降低到如此卑鄙的层次的,也绝不会像韩蔷那样设下诱人死亡的圈套,我所有的举动都是光明正大的。” 郭小峰笑了—— “光——明——正——大!”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当然!”顾美芳也很自信地说,“我提的条件很多人都听到了,与此同时,那些人同样清楚我被明确拒绝了。在这件事里,汪飞证明了他的忠贞,韩蔷则证明了她的魅力,而我,只得到了嘲讽和羞辱,但我认赌服输,从没有因此搞过小动作,如果你不相信,郭警官,你可以随意调查的。” “不用调查,我相信。”郭小峰回答,面带微笑,“既然你能用永远花不出去的钱来证明自己的慷慨,我又有什么不信的呢?” 然后,郭小峰又微微扬起脸,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咕哝一句: “真妙,又是一瓶维生素C。” “维生素C?”一直胸有成竹的顾美芳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猜疑,“你说什么,郭警官?” “没什么。”郭小峰说,站了起来,“好了,我已经清楚了,谢谢你的讲述,不打扰了,再见!” 警察的突然告辞似乎有些出乎顾美芳的意外。 她愣了片刻,追到了门外。 “郭警官——” “什么?”郭小峰回过头。 “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稍微迟疑一下,郭小峰含糊又干脆地回答:“很简单,那个你所谓‘无情无义、心肠狠毒的软骨头’的人,希望我能救他一命!” 顾美芳更加愕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恐怕现在我不方便谈,不过——”郭小峰突然嘲讽地笑了笑,“我可以告诉你,你今天刻意展现的玲玲不幸状态的那场戏——” 说到这儿,他语意莫名地停住了。 顾美芳颤了一下,垂下了眼皮:“对不起!我——” 郭小峰豁达地挥了挥手:“没什么。” “那么你会——你会不会,会不会——”一直表现得公正无私的顾美芳突然不再掩饰,她吞吞吐吐地问,脸上写满了明确的担忧和渴望(郭小峰猜是——让那个混蛋死吧!)。 郭小峰的脸沉了下来:“作为个人,我认为汪飞该死!”他轻声说,“但作为警察——” 他摇摇头,片刻他最后咕哝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第十八节 郭小峰开始相信汪飞的分辩了。 那天王刚放下电话不久,杜警官就把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电话里杜警官告诉他:肇事司机一口咬定是汪飞把伤者推倒车轮下的,韩蔷在抢救时一度清醒状态下也是这么说的。 ——本来是铁证如山啦。 ——但汪飞则大呼冤枉,而且分辩说:事实上,他才是受害者。当时妻子要推他到车轮下,准备谋杀他,在拉扯中,反而妻子被推他推开了,结果出了车祸。而且,由于仇恨,妻子倒在地上时还对出来察看的司机说:是老公要谋害她,他没有责任。所以司机就坡下驴,也一口咬定是他蓄意杀人。到了后来见他们不信他的分辩,又提供证据说同样是警察的郭小峰可以作证,因为这次他们一起旅行了,可以证明他绝对不会在那时杀害妻子。 “到底怎么回事呢,郭支队?”那边杜队长追问道,“如果你能做这个证明,那案子就会简单多了。” “我也不清楚。”他当时回答,“不过我会尽快过去的。” 因为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汪飞的辩解——这个狡猾的毒蛇!他虽曾以为自己吓住了汪飞,但谁知道汪飞是不是已经丧心病狂,而顾美芳那边的高额诱惑及其压力让汪飞非要铤而走险呢? 但现在看,显然是没有了。 那汪飞的辩解又是否可信呢? 他又静静地回忆起,当韩蔷在汽车上听完他们关于药物的辩论之后,也许觉得杨莎莎失去了做朋友的资格,立刻翻脸无情,大吵大嚷的样子。还有当他给韩蔷和汪飞分别讲述哪个护士杀人的故事后,两个人不同的反应。 ——韩蔷是既势力又强悍的,面对危险境地,不仅没被阴谋吓住,反而决定反击。 ——相应的,汪飞听完那个故事后,立刻就和杨莎莎毫不犹豫的分手了,做的也很绝,而且显然还把责任嫁祸于自己了,这当然让人厌恶,但也确实证明他是个阴毒的谋杀者,既邪恶又非常注意首先保护自己。从这个角度上说,汪飞公然在大白天推韩蔷到车轮下来实施谋杀,似乎确实和性格不符。 这样看,汪飞说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或者说还是很有可能的! 但是,如果汪飞说的是真的,郭小峰又奇怪地想:韩蔷在和王刚打电话时还兴高采烈的,那她怎么突然会起了杀机?又是什么导致她突然产生这样的杀机呢?…… 飞机平稳地降落了,郭小峰带着纷乱的思绪站起了身,一扭头,才发现身边的王刚还心事重重地坐着。 他有种不太对劲儿的感觉。 “怎么啦?”郭小峰直言不讳地问。 “啊?”王刚一愣,似乎这才从重重心事中惊醒。 “有什么问题吗?” “没,啊,不——”王刚心神不定地看着郭小峰。 望着面前这位欲言又止的同伴,郭小峰那种不太对劲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原来觉得自己很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因为从顾美芳家一回来,他就把情况简单转告给了王刚。 当时王刚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不,不可能!韩蔷脾气虽然粗暴,性子急,但从来也没有想过杀人。” “恐怕未必!”他冷冷地回答,坦白地说,经过对顾玲玲遭遇的了解,本来就对韩蔷很差的印象,更是跌到地面以下。 那时的王刚噎了一下,然后就沉默了,后来就开始用气愤和央告的目光盯着自己,那意思他猜,是他请求自己不要为汪飞作证,因为如果他为汪飞作证,证明了汪飞所说的是事实,可能就对案件的性质起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使这个一直处心积虑戕害妻子,嫁祸他人的恶棍逃脱应有的惩罚! 这个猜测让他都不怎么敢看王刚,因为他内心也矛盾重重!——但到了这会儿再看,他觉得王刚此刻的心事似乎还不止这些,因为他那眼神儿带着紧张和畏缩。 “你有什么心事吗?”郭小峰再次直言不讳地追问。 “没有没有。”王刚避开郭小峰的审视回答:“哦,我就是想,想,我们能否先去看看韩蔷。” “当然,我们和杜队长本来就约在医院见面的。” “那正好,那我们走吧。” 郭小峰没有回答,继续审视着王刚—— “我这会儿可相信你只能是警察了,而且是很厉害的警察!”王刚说,勉强笑笑,“郭支队,我们能不能走呀?” “好吧!”郭小峰也勉强说,因为现在他也没时间审王刚。 重症监护室里的韩蔷,浑身插满了管子,无声无息地躺着,那样子让郭小峰隔着玻璃看,都感到人应该是在弥留之际了。但当他和杜队长、王刚走进去时,韩蔷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然后,她奋力挣扎动了动,用出人意料的清晰声音说道: “是我老公把我推倒车下的,他,他说想要我立刻死,要找,顾,顾玲玲,他,他一直都在害我,害我!他,他推我,推我到车,车,底下!” 说完,仿佛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然后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他们连忙退了出去。 “硬是邪门得很儿。”杜队长用成都话咕哝了一句。 郭小峰苦笑一声。 “这个案子似乎很古怪。”杜队长改用了成都普通话,“这个汪飞也很不老实,开始什么也不说就是装样儿,就是大呼冤枉,一口否认!后来见司机和他老婆都指控他,他也没什么证据自辩,就抬出了你,承认说他本来是有心想害妻子一下的,但被你发现了,然后警告了他,所以,他被吓住了,再也没想动手了!谁知道,在你警告他的时候,他老婆从美发店做完头发出来了,正好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一怒之下,要先下手为强,两人就拉扯起来,结果没承想反而害死了她自己!最后汪飞又大乎自己冤枉,是不是这样呀?” 郭小峰大吃一惊,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对了,郭支队,汪飞反复强调说因为你告诉他,你掌握了证据,所以,凭这个他也不敢动手的,他希望你能帮他证明这一点。” “证据——”郭小峰重复一句,心里霎时一动——在飞机上,他上过一次厕所,王刚坚持帮他看着自己的手包—— “王刚!”他迅速转身叫了一声。 正在听电话的王刚看到他扫过来的目光,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注视了王刚两秒钟,郭小峰扭回头对满脸猜疑的杜队长说: “不好意思,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 “要帮忙吗?”杜队长连忙问。 “不用。” 郭小峰简洁地拒绝了,然后迅疾地拉着王刚到了一个拐角。 “到底怎么回事?”他严厉地看着王刚。 “是我的事。”一个女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一扭头,郭小峰看到杨莎莎举着放着韩蔷头发的塑料袋站在那里——而此刻杨莎莎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伸出爪子觅食的母鹰! “你想干什么?” “想认罪呀!”杨莎莎满不在乎地回答,目光冰冷强硬,“如果有必要,我就告诉杜队长,我和汪飞一直秘密谋杀韩蔷,汪飞嫌我慢慢下毒的方法太慢,告诉我要来个‘快刀斩乱麻’,他想用车祸的方式害死韩蔷。” 郭小峰默默地望着她。 “你想救这个混蛋是吗?”杨莎莎又说,整个脸都扭曲了,“我知道,汪飞一定会说,你已经警告他,拿到了韩蔷头发,所以他不会杀人。不!这不是真的,他已经杀人了,他一直在杀人——不仅杀人,还陷害我,这个混蛋!他骗我,装腔作势,我死也不会让他得逞的!” “对呀。”一直默默无语的王刚也激动起来,“不是我们存心骗你,老郭,我们知道你是警察,你有原则,所以不敢求你,可我们实在是心不甘。即使这次车祸真相真如汪飞所说,可他的行为和杀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是他一直不改的谋杀决心和计划激怒了韩蔷,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对不对?而且,汪飞一直都在投毒,铁证如山,这不是谋杀吗?现在,韩蔷死了,顾玲玲高位截瘫,郭支队,他就是杀人犯!” 杨莎莎把头发放入自己的随身的小包里,然后带着一脸豁出去的无畏最后说道: “我不知道汪飞打不打算拿这个作为他自己无罪辩解的证据,该死的!这本来是证明他杀人的证据!反正,我先拿走了。至于从现在韩蔷的短头里化验出砷——必要的话,我去认罪,反正我不能让这个骗子、混蛋、杀人犯得逞!” 郭小峰默默地看着面前两张激动的面孔—— “郭支队——”王刚又近乎乞求地喊了一声。 终于,郭小峰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的我,其实只有一个小小的心结了。” “什么?”王刚连忙问。 郭小峰摇摇头: “一会儿看我手势吧!” 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显然有些心事的郭小峰走了回来,杜队长心里一阵纳闷,他是个勤奋努力的人,所以曾很认真地看过很多全国各地的案卷记录,因此对于面前这个曾经只谋过一次面的同行十分佩服,本来还想趁这次机会好好见识见识,学习学习,但这个自己一直佩服的人居然好像有点儿丢三落四的…… “没问题吧?”他狐疑地问。 郭小峰笑了笑:“没有。” “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杜队长索性直言不讳的问。 “没有。” “那么证据呢?” “对了,那个肇事司机怎么处理的?”郭小峰答非所问的问。 “哦,正扣着呢,该死!刚学车,没有驾照就敢上路,真是马路杀手。” 郭小峰愣怔了一瞬! “是吗?”他突然说,然后又突然哈哈失笑起来! 杜队长更加吃惊了,他不明白自己这位同行为什么这样笑。笑声还很有些奇怪,仿佛不可思议,又仿佛觉得特别可笑—— “你没事吧?”杜队长克制着自己问。 郭小峰终于忍住了笑—— “对不起!”他说,“我刚刚来四川旅游一趟,去的是‘九寨沟’,风光很美。” “都这么说!”杜队长礼貌地敷衍一句,他继续追问,“那个证据——” 仿佛没有听到杜队长的询问,郭小峰继续描述着自己的旅行。 “——美得超乎我的想象,完全不像我们东部的山川,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沿川藏线旅游,有机会我一定也要好好跑一趟——这次‘九寨沟’就震住了我,那么优美,我尤其难忘犀牛海的景色,从那里看雪山,不仅美,而且有种宝相庄严的感觉。” 杜队长这次没有打断,开始冷眼儿地打量这位同行,心里更加纳闷,这位郭支队不像有怪癖的人呀,自己就这么走眼? “——当时我女儿就说藏民诚实大概就是来自雪山的庄严,还说那座雪山像主宰人间公正的神氐呢!连我这个无神论者,也觉得有那么个意思!” “大概是吧!”杜队长说,决定拉回这越扯越远的话题,“不过现在——” “——更加觉得神的公正无所不包,令人叹服!”郭小峰不动声色的继续说完,然后望着目光越来越猜疑的杜队长一笑,陡然回转话题:“你不是问我证据吗?其实没有证据。” 杜队长愕然地望着突然又自己回到正题的同行,开始琢磨这个同行到底是有怪僻呢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郭小峰没有理会对面猜疑的目光,开始轻松地叙说: “汪飞是一直在害韩蔷,采用每天给她下一点点毒的方式,就像当年英国人谋害拿破仑的办法,巧妙而又阴险,但被我在路上发现了,于是诈了一下,他有点露馅,我就警告他,不要以为这样做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其实,如果人死了,一化验头发就能发现,至于后来的情况怎样,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刚才那个女人,就是他老婆,说的是什么意思?”杜队长追问,“你知道吗?” “这个嘛,我知道,我回去查了一下,汪飞一直追求另外一个富家女,并且承诺,‘最迟今年夏天,一定给那个女人一个交代’。” “原来如此呀——”杜队长倒吸一口凉气,“这么毒的家伙,但是——”他疑惑地看着郭小峰,没有太注意对面的这位同行正把手背过身后,“那他怎么会想起请你为他作证呢?” “我也不知道。”郭小峰回答,然后微微歪过头,仿佛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这个案子铁证如山,不甘心的他什么稻草都想抓一抓吧?” 如果杜队长不是过于相信和敬佩对面这位同行的话,或者就会注意到仿佛表情很困惑的郭小峰,嘴角还含着一丝不宜察觉的微笑,要是再转过去看看他背后的话,还能清楚的看到——这个同行正用背在后面的右手做一个明确的手势——OK! 第十九节 此刻的汪飞再也没有路上装腔作势的精神了,他像一条落水狗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对面的郭小峰。 “郭警官,你可以证明我没有杀韩蔷!”他急切地说。 “我怎么证明?”郭小峰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汪飞,“我又不在现场。” “你警告过我了!我怎么还敢呢?” “是呀,这也是我奇怪的,在都江堰我警告了你,你不仅没有收敛,还一样坚持去海南,来迅速实施你的杀人计划,同时还更加阴险地让韩蔷剪短头发,来掩盖你一直投毒的事实。” “不,不是的——”汪飞像一只落到汤锅里的公鸡那样尖叫着。 “不是吗?——那我问你,那瓶中药胶囊里的砷是怎么来的?是你还是杨莎莎放的?” “是我,是我!”汪飞一迭声地回答,十分爽快。 杜队长厌恶地皱皱眉头。 “那我再问你,”郭小峰继续问,“你为什么不在自己买的维生素C里下,而在杨莎莎负责拿的胶囊里下?” “因为我想万一最后出事了,她是个老姑娘,你们又都可以作证,她喜欢我,这样就可以减轻我的嫌疑,嫁祸于她。”说到这里,汪飞居然厚颜无耻地笑了,“你看,我这么胆小,怎么会公然杀人呢?” 杜队长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避免骂出声来。 “胆小?胆小的人根本就不敢起杀人的邪念!汪飞,你已经证明自己没有什么不敢的了,为了甩掉你老婆,你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下手了吗?” “不,不,不。”汪飞一迭声的否认着,这才感觉到自己刚才承认得太痛快了,他开始拼命地解释着,“我不想死,我只想偷偷地干,我难道不是一直偷偷地干吗?公然杀人就一定会死,我何必如此?想甩掉韩蔷,我可以离婚呐——” “对呀,这正是我奇怪的,你完全可以离婚,但你为什么选择了反复投毒的谋杀方式呢?” 汪飞被噎住了,愣怔了片刻,他突然抱着头,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呜呜地分辩着: “我是没有办法,呜呜呜——韩蔷不会同意离婚的,她一直在折磨我,她有多狠毒你是不知道——我怕离不成婚反而被她害了,她又凶又毒,这次就是她听见了你的话,然后就决心先害死我的,我是冤枉的——” “你冤枉?”郭小峰冷笑一声,“顾玲玲是怎么瘫痪的?” “那是韩蔷的主意!” “她的主意?你没有配合?” “呜呜呜——我也不想的,都是韩蔷的主意——” 杜队长此刻对面前这个男人蔑视到了极点,恨不得上去捶打一顿这个仿佛没有骨头的家伙。 郭小峰点点头:“好,就算都是韩蔷的主意,那么给韩蔷投毒,并且还偷偷往杨莎莎配的中药胶囊里下毒,准备万一暴露了,好嫁祸于她,也是韩蔷的主意?” 汪飞终于哑了一下!但随即,在怔怔地看着警察们一张张铁青的脸后,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尖叫起来: “不对!不对!郭警官,你警告了我两次,你说你已经保留了韩蔷的长头发!——那我怎么还敢再杀人呢?一化验不就查出来了吗?我肯定不敢杀人呀!” 杜队长终于忍无可忍开口了,模样就像面对一堆散发着臭味儿的垃圾: “是呀!如果你继续采用投毒的方法,肯定会被发现,不过如果换了谋杀手段了呢?自然就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了!汪飞,既然你第一次敢继续挺而走险,第二次又有什么不敢呢?不,第三次!而且你是在外地实施,如果不是司机和你老婆指证你,你可能就溜过去了!” “不,不,不,”汪飞坚持否认着,“我胆子很小的,就是怕人发现我才投那么长时间的毒,郭警官,那头发可以证明!” “什么头发?”杜队长不耐烦地打断说,“好,就算头发可以证明你一直投毒,胆子小,不敢公然杀人,那我问你,头发在哪儿?” “郭警官——”汪飞期待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有——”郭小峰语意双关地说,“因为我没想到你会如此狠心!” “对呀!”杜队长啪地合上审讯记录,“那你老婆的长头发呢?她现在是短发!我很清楚你的想法,你想,郭支队已经觉察到你的阴谋,再投毒就危险了,于是你就想采用车祸意外的手段,只可惜你老婆没有立刻死,揭发了你!” 汪飞一时傻住了,突然,他向郭小峰冲了过去,被旁边的警察一把抓住,按回了座位上。 “郭警官,”汪飞挣扎地喊道,“你救救我,你不是一直说想帮我吗?” “是呀,我是这么说过,而且也帮过你呀!——不是吗?否则我为什么在都江堰提醒你?但你怎么做的?你把我的好心提醒当成漏洞加以弥补,准备继续实施自己的罪恶计划!” “我,我,我是因为实在受不了韩蔷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日子跟噩梦一样,我们整天吵架,她看别的女人都喜欢我,就特别嫉妒,像防贼一样防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郭小峰厌恶反问一句,然后冷笑一声,“所以你就决心杀害韩蔷对不对?现在好了,韩蔷死了,你如愿以偿了!” “不,我,不是——” “——不是这样的结果是吗?”郭小峰讥讽地说,半是厌恶半是轻蔑地眯起眼睛,片刻,他突然又笑了,然后望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很有耐心地说,“汪飞,还记得在犀牛海我给你们讲的笑话吗?——《老头的愿望》。” 汪飞茫然地眨眨眼,好一会儿似乎才回忆起来:“是的,你让我们猜结果对吗?” “对呀,你猜出结果了吗?” 汪飞的眼神儿再次茫然起来。 “看来大概你内容都忘了,没关系,我可以再讲一遍:——有一对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夫妇,在六十岁生日那天大摆宴席祝贺,宴席中,上帝来了,上帝称赞老夫妇是真正的‘恩爱夫妻’,并答应给他们每人一个愿望。老太太立刻很激动地说:‘我们很穷,只想有一次全球旅行的机会。’上帝于是一挥手,砰的一声,一打儿飞机票落入了老太太的手中。老头一看,也非常激动,该他许愿了,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娶一个比我年轻三十岁的女人。’上帝于是手又一挥,砰!——” 讲到这儿,郭小峰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好了,现在猜吧。” “上帝肯定不能同意老头这样的愿望。”汪飞眨眨眼睛,带着讨好的笑容说,“老头这样想是错的,上帝应该让老头重新许愿。” “啊,你没注意听,别忘了,上帝的手已经挥了!” “那,那——”汪飞眼珠转了一圈,“上帝把老太太变年轻了三十岁!” 郭小峰无声地笑了,带着调侃与讥讽:“不错,你的设想真不错,皆大欢喜!不过很可惜,上帝不仅仁慈而且公正,他不会让一个过分贪婪者的愿望那么如愿满足的——” 汪飞的脸色猝然灰暗下来,身体开始无意识地一寸寸委顿,似乎已经意识到某种不祥。 “不猜了吗?其实你应该能猜出来的,你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么一厢情愿的话,因为答案就是你猜测的相反——” 郭小峰从桌子后面慢慢站了起来:“老头变成了九十岁!——你看,上帝是不是既万能又公平?跟对你一样,是不是?你一次又一次的谋害韩蔷,如此锲而不舍,我猜上帝他一定都同情你了,决心成全你这个愿望——看,韩蔷终于死了,你终于如愿以偿!” “不!”汪飞失声叫道,再次哀求地喊,“郭警官,你说过帮我的。” “是!”郭小峰回答,然后送给他轻蔑的一笑,“但我怎么可能帮助连上帝都要成全的人呢?而且——” 说到这儿,他又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前探了探:“——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和万能的上帝比起来,人人都是它的棋子!——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微不足道的我!” 说完,郭小峰面带满意的微笑和杜队长一起大步离开了。 刚走出门,就听见汪飞突然在里面尖叫起来:“是我下毒的,头发在理发店,你们可以去找呀?” 杜队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这人疯了吗?即使是证明他以前投过毒,也不能证明他现在没有推老婆到车轮下,司机、死者都可以证明,当时有个旁观者也这么说,这算是铁证如山了!这么嚷嚷有什么用,真是疯了!” “他没有疯——”郭小峰轻声说道。脑海里想象着满身是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玲玲;回忆着被慢慢投毒,因而面孔浮肿难看的韩蔷;回忆着因渴望情感,以至于一时有些傻乎乎的杨莎莎,又回想起自己曾经苦心的规劝和提醒…… “只是厚颜无耻和丧心病狂罢了!”郭小峰最后回答。 尾声 “噢!天呐,天呐,天呐——” “好啦,好啦!”郭小峰连连的摆着手,急忙打断了对面的声音——在这次详细描述过程中,“万能胶”已经几十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词了,后面还配着“真是太了不起了,未卜先知”、“你真神了!”之类的短语,这样接连不断的敬仰和赞美下,让他深感到心脏吃不消。 “也许你应该夸夸自己了——”郭小峰说,又为对面小伙子倒了杯茶,“没有你最初的发现,就不会有我后来的发现对不对?” “万能胶”咧开了嘴,脸上焕发出因先见之明被证实而产生的骄傲光芒来。 但很快,“万能胶”那副心满意足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颇为深刻的怀疑模样,仿佛在一切真相大白之际,经验丰富的神探却锐利的发现——原来还有一只幕后黑手! 郭小峰意识到了—— “怎么?”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风。 “郭支队——”“万能胶”说,保持着深刻的表情,“你觉得顾美芳自称没有偷偷和汪飞达成交易,要他杀掉韩蔷,可信吗?” “可信!”郭小峰笃定的回答。 听到面前这位自己无比敬仰的“神探”先生如此确定的回答,刚才自信满满的“万能胶”有些犹豫了。 他的头依然歪着,但看起来变得小心翼翼了:“是——吗?”他含混地表达了自己的将信将疑。 “你不太信?” “嗯!”“万能胶”使劲揉了一下鼻子,稍微带着点儿对偶像结论怀疑的惭愧劲儿,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 “我后来越想越觉得古怪,顾美芳为什么一直那么鬼鬼祟祟的委托我们调查?就是为了能年年光明正大地去和汪飞韩蔷做交易?她自己说的,她可从交易中什么也得不到,除了被笑话和拒绝外,反而那个汪飞能得到一个不爱钱财,对老婆忠贞的美名,啊——呸!” 说到这儿,“万能胶”又恨恨啐了一口,才又悻悻地接着说: “——还有,韩蔷还会以为她老公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呢!想着老公总是忠心耿耿的,要不她怎么会一直被下毒,却总没有察觉呢?这不是还增进他们夫妻感情了吗?” 郭小峰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佩服。 “万能胶”内心顿时涌上一阵快活和得意,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上去。 “顾美芳——”郭小峰轻轻说道,一脸寓意不明地感慨,“是我很少遇到的那种聪明人。她的行为,就好比汪飞送给韩蔷的那瓶维生素C,一种公认的人体必需的,也几乎被公认为有益无害的营养药。但其实一旦遇到了适度的条件,这种好东西就能变成了致命的毒药!” 说到这儿,郭小峰又看了看对面的小伙子——此刻,“万能胶”刚才上翘的嘴角正变成了沮丧的直直一条——他刚刚发现,原来偶像赞叹的不是他! “小万——”郭小峰继续说道,“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面对问题,绝大部分人都会依从本性,或者一贯的脾气做出反应,所以只有极少数人,那些性格良好的人才能比较恰当地处理生活中的各种考验和问题。现在你自己想想汪飞和韩蔷有什么美好的心地和性格吗?——完全没有,他们不仅都自私冷酷,而且各自都有各自的性格缺陷,而性格缺陷,就如同顾美芳所言——犹如身体中潜藏的死亡因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爆发,导致自伤,甚至自取灭亡,所以——” 郭小峰又轻轻叹息一声:“——顾美芳那公开的交易,你真的认为只会促进汪飞和韩蔷的感情吗?不,对于他们,可能完全不一样!比如说汪飞,年复一年为他而起的金钱交易,可能使他陷入飘飘然的心态,觉得自己魅力无穷,忍不住自得的想——‘咦!我还很有价值嘛!’这心态可能就会导致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老婆应该加倍重视他,因为有人一直在出重金抢他嘛!还不是个宝?——再然后呢?可能使他不自觉间对妻子要求更高,更加挑剔。不仅如此,汪飞本人既没什么本事,又喜欢金钱——他当年抛弃顾玲玲是就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日子又不宽裕,自然会暗暗懊悔当年的选择,更容易情绪中充满懊悔。——但韩蔷呢?她会因为老公有人争,就会诚惶诚恐,加倍珍惜吗?未必,有人偏就不喜欢这样,可能越有人争,还越爱显得不在乎,以表示自己的高贵,不稀罕。与此同时,无法遏止的本性可能还会使她因此开始用各种语言,在各个方面,挑剔打击另一半,以让他们明白,他不过如此,犯不着多得意!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这个性格,我在路上已经从韩蔷身上领教了一次了。你想想,在这两种越来越反差的心态下,而韩蔷又是个非常强悍的女人,生活能少矛盾吗?” “万能胶”突然拼命地点起头来,像个正频频叨米的公鸡。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听了,他们两口子动不动就吵起来了,吵起来还厉害着呢,那个韩蔷也不是一般的凶,她还总不忘挖苦汪飞没本事,什么‘挣钱还不如她多’,‘还是靠老婆才住上这房子’等等吧,反正我看这个心眼儿坏透了的汪飞也没过上好日子!呸,活该!不过——” 未婚的“万能胶”对女人多少都更怜惜一些的:“——那个韩蔷一直吃着老公偷偷下的毒药,所以脾气暴躁些也可以理解!” 郭小峰点点头,宽厚地承认:“是呀!有病的人脾气本来就容易坏,更何况被下毒——” 但只一瞬,“万能胶”吃惊的发现面前这位自己无比敬仰的神探,突然笑了起来,还带着少见的幸灾乐祸。 “这也是生活的公平。”郭小峰冷冷地说,音调里可是毫无丝毫怜悯之心了。 “对——”“万能胶”也频频点头表示同意,想起那个韩蔷也没有惹人怜爱的容貌,而那个汪飞就更可恨了(居然哄了一个又一个女人),顿时心肠也硬了起来,气恨恨地说,“我妈说了,人不能干坏事的,干坏事一定要遭报应的!” 郭小峰哈哈大笑:“你妈妈说得对!” “可是——”“万能胶”又不依不饶地皱起了眉头,“结局也不一定是你猜的这样,要是相反,顾美芳不是白费心思了吗?” 郭小峰略微轻嘲地一笑:“相反?你忘了,谁出钱给你调查的?” “万能胶”愣了一下,“噢——”他喊道,“你是说,顾美方调查是为了这个目的呀!” “当然!顾美芳白手闯天下,虽然没有获得大的成功,但以今天的成绩,这点小精明还没有吗?她怎么会白花钱?” “万能胶”惊异不堪:“你说她能预测出汪飞一定会偷偷毒死韩蔷?万一汪飞不动杀机呢?要是我,我就不会杀人,我就只管投奔过去,她怎么办?兑现不兑现呢?不是白费了心机?” “你又忘了你的调查,小万,如果是你,顾美芳也许就不会用这种悬赏了。而且,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汪飞不是单身汉,想投奔过去,首先需要自由身,韩蔷能否痛快答应是个很大的问题。另外,汪飞是一个很聪明——那种小聪明——的人。所以会在最初,顾美芳提出交易时立刻就识破了。他丝毫也没有上当,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这么想:这是顾美芳赌气的筹码,耍他呢!所以他毫不惋惜地拒绝了,反正也不是真的,何不落个好名声呢?——也许当初他还暗自笑话顾美芳蠢呢!但接下来,他发现年年如此,这状态就好比股市做庄,不管多烂的一只股票,只要连连走红,时间一长,一些不够聪明理性的散户就会忍不住跟上去。而汪飞,就是这种人。——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根据我的了解,因为拒绝金钱利诱,汪飞获得了‘忠贞不爱财’的美名,连顾美芳在也故意表达了对这一点的赞赏,态度也由最初的轻蔑到后来的敬重了——” 说到这里,郭小峰又半佩服半讥讽的一笑:“——这就使一身小聪明的汪飞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想立刻摆脱韩蔷投奔富贵;另一方面,又意识到自己多年来累积的美名,因为虽然没有明说,但无疑可以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他自己的价值里还包括‘忠贞不贪财’这一名声。——所以,就不能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因为一旦处理不好,最后就可能只落个鸡飞蛋打,被人耻笑的下场。毕竟口头条件不是合同,没有法律效应,说变也会变。” “万能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这么说还是好名声让汪飞害人了?” “也可以这么说,唉——” 郭小峰说,轻轻摇摇头:“怎么说呢,声誉、金钱、权势等等人们喜欢的好东西,只有降临到那些名副其实和担当得起的人身上,才会呈现出价值。至于对那些配不起,却又舍不得丢弃的家伙们,那就仿佛麻醉剂或者说是慢性毒药,最终只会深受其害!” “哎呀呀——”“万能胶”再次失声叫了起来,“要是这么说,这也算是顾美芳故意唆使汪飞杀人的呀!” 郭小峰断然摇了摇头: “不!这样说并不公平,结局并不一定如此。” “可你说过,顾美芳是了解汪飞的,还让我们调查,这说明她是有把握的。” “调查只是顾美芳要确定自己的购买行为是不是足以扰乱汪飞、韩蔷家庭的安宁和幸福,顾美芳也许有把握使汪飞韩蔷的生活陷入纷争,但却不可能把握出汪飞会杀人。——和韩蔷汪飞设计陷害顾玲玲不同,今天的结果根本不是必然的结局,真正的原因是汪飞韩蔷自身的严重性格缺陷。” “可如果顾美芳没有假意诱惑他们的话——” “——也可能还会有其他的诱惑出现!”郭小峰再次断然说道,“比如中了一次几百万奖金的彩票,比如一次走运的升职,比如一次意外的艳遇等等等等吧,这些或者稀罕,或者稀松平常的事儿不也毁掉了很多人原本看来幸福的生活吗?甚至很多最终酿成灾难,我自己见过太多死亡,很多血的事实可以说真如顾美芳所言:‘性格缺陷就犹如潜藏的死亡因子,一旦遇到某些特殊条件,就会自取灭亡!’——而且,很多特殊条件,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稀罕和特殊。” “万能胶”愣了片刻,嘴巴突然变成了O字形,他满脸敬仰地喊道:“是的,是的,是的,这种事也很多,噢!天呐,天呐,天呐——郭支队,你不仅是个神探,还是个——” “别,别,别——” 郭小峰慌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阻止对方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样的夸张和赞美:“哎呀,小万,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声誉、金钱、权势等等人们喜欢的好东西,对于那些配不起,却又舍不得丢弃的家伙们,那就仿佛麻醉剂或者说是慢性毒药,最终只会深受其害!——小万,你已经给了我过分的赞美了!” “不!——”“万能胶”断然摇着头,依然带着一脸拜服的模样,似乎非要说出来才满意,“不,当然不,你当然是最配得起——” “哦——” 郭小峰呻吟一声,正无奈间,突然想起“进攻是最好的防御”的名言。他连忙举起茶杯,抢先说道: “——还是让我先说一句,你看,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我曾自信地认为我可以阻止汪飞的恶念,而你就带着先见之明对我说:人心要是坏了,你就阻止不了!” 然后,郭小峰模仿着“万能胶”那充满敬仰的惊叹声说道:“噢!天呐,天呐,天呐!你太了不起了,我最初的预计全错了——而你,全都说中了!” 第一节 “爸爸,我认为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教导我的机会。” 郭爱梅大大咧咧地对父亲郭小峰说:“尽管我认为你的观念陈腐不堪,说教老套,而且没有见你受过任何大罪,比如被威胁、被委屈、被冤枉、苦痛数十年,忍辱负重,最后终于真相大白,于是人们感动、赞美、讴歌你。” 郭爱梅得意地看着爸爸逐渐集中起精神的脸,大声宣告:“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教导我的机会,因为,过完这个暑假我就要到北京上大学了,我独立了!” 郭小峰瞪着女儿愤愤不平地一一反击:“我观念陈腐不堪?——胡说!人人都说我思想开明!至于我不像苏武那么悲壮是你的福气,否则你这么多年能过得那么痛快?要是我现在还在忍辱负重着,你还上大学?要饭去吧!” 说到这儿,郭小峰又刺激女儿说:“我不知你得意什么,现在大学扩招,上大学容易多了,你还说独立了,现在就不用我供你了吗?” 郭爱梅的脸变长出一半:“你太没劲儿了,爸——大学扩招考上好大学也不容易,别忘了我上的是重点大学,能上重点大学就意味着你供我能供出头了,而且我将来有能力孝敬你的几率也比较大,也会比较早,对不对?” 郭小峰笑了,不再刺激女儿,反而有些感慨地嘟囔一句:“上重点大学这么重要吗?” 郭爱梅嗤笑一声。 “爸,你没问题吧,大学生虽然现在过剩了,属于‘多收了三五斗’的年景,找工作也是难上加难。但看看招聘广告,像样不像样的都要求大本以上学历,最次也得大专,没有学历你能干什么?像民工一样去工厂?工资那么低,活得毫无尊严也不一定能省下几个钱孝敬你,就这样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么洗盘子?你以为我们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除了生活费还能攒下学费来?告诉你,自己都养不活;当然,也有异数,小学毕业也能挣大钱,可有几个呢?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才能和运气,当螺丝钉最好拧在大机器上,多转两年。所以呢,选择人生路要讲概率,读大学,读重点大学,是通往天堂最宽的路,而且还不是路的尽头。” 郭爱梅洋洋地宣讲着自己的观点,斜睨一眼不动声色的父亲:“你是不是很寒心,小小年纪这么世故?” 像许多青春期的孩子一样,郭爱梅喜欢发表惊人之语,再被别人批驳,然后成竹在胸地刺穿对方的伪善。 “没有,”郭小峰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这么想,也不能说错,对很多人来说,也许觉得这是最正确,甚至是唯一的想法。” “什么意思,爸?” “没什么。”郭小峰回答,但神态却略微怅然。 “其实现在的你能认清现实还更好,我是刑警,最怕看到一个生活在‘人间’,却偏偏像傻子——当然,那些人的自我评价是‘天使’的——人那样,天真得近乎赌徒,倒了霉都觉得有些活该,你能看到就业的严峻就说明你不会在大学里疯痴傻玩儿,荒废时光。” “当然不会,”郭爱梅又恢复了豪情万丈,“我要好好努力,然后读硕、读博,将来争取成为大人物!” 郭小峰又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爱梅也笑了—— “这样吧,爸,你希望我成大人物后做什么善事?也许将来我会对记者说这是父亲当年的教诲。” “但愿有这么一天!”郭小峰咕哝了一句。 和很多人一样,郭小峰也是自己一生出言小心谨慎,却偏偏希望儿女壮志豪情,并且把这些豪言像真的一样听,所以低头想了一下,居然抬起头对女儿很认真地说: “我的陈词滥调你大概都听烦了,今天换方式,你知道我是刑警,见过很多悲惨的事,现在我给你讲一个真事,你猜猜爸爸希望你将来能做什么,我是说如果你真能成大人物。” “OK。” “你还记得我几年前去平原市破的一个案子吗?”郭小峰说。 接着,沉思着讲了起来—— “平原市是个小地级市,人口不少,但经济不发达,比较穷,但那里发生过一个惊人的谋杀案,平原市的胡副市长,工行王行长,公安局刘副局长在凌晨一点多钟被人用刀杀死在‘红山茶’大酒店——当地最大也是最豪华的夜总会——的KtV包房里,凶手手段残忍,每人身上都挨了五六刀,鲜血横流。这个案件之所以惊人,除了死亡人数众多,死者的身份也到了省里不得不重视的地步。现在因为权利斗争而买凶杀人的事已经不少,而且这次手段极其残忍、恶劣,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省里决定派我去破案,倒不是我水平特别高,某种意义上讲是起到监督的作用,避免糊涂了事。” “现在我把案情的一些基本情况告诉你。当时包房里有十个人,除了三名死者,还有一个叫戴立业的,是当地化肥厂的厂长,他大腿被扎了一刀,但没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叫顾正文,老家是平原的,但对平原已经很陌生了,他大学毕业留在了首都,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了,这次回来是通过戴立业的游说,准备给化肥厂投资的,当地化肥厂已经因效益不好关门了。他没有受任何伤害,但当他醒来看到满屋死人时吓得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 “他醒来?他被打昏了吗?”郭爱梅立刻敏感地插嘴。 郭小峰满意地看女儿一眼。 “很有敏感度嘛!——不过不是打昏了,是喝了带安眠药的饮料。——房间里其他五个人是三陪小姐,她们也因同样的原因昏睡过去了,经过化验,在所有剩余的酒和饮料中都发现了安眠药,但她们都没有受到进一步的伤害。第一个报警的是戴立业,就是腿上有伤的那个,据他反映,他正在昏睡中,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然后张嘴喊叫,可发现整个头都被蒙住堵上了,手也在背后被捆住,但他的醒来可能吓住了凶手,因为他似乎感觉凶手开门跑掉了。奋力挣扎一翻之后,好不容易把手挣开了,然后解开蒙头堵嘴的东西,他自己说前后可能用去了六七分钟,挣脱束缚之后发现腿上还扎了那把尖刀,房间里到处是血,于是赶紧开门大声呼救,接着服务生就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况,立刻报了警。——然后我们立刻做了严密的查访,据服务生说,案发前两个小时都没有人上下三楼,KtV包房都在三楼,案发后除了一阵小的混乱之后也没有人进出。” “那就是说凶手应该是三楼的某个人。”郭爱梅立刻说,“因为之前没有人上楼。只要查明案发后三楼少谁就可以了。” “啊!真是聪明,你真该上公安大学。”郭小峰夸张地咂着嘴说,仿佛女儿做出了非同寻常的推理,然后遗憾地摊摊手,“不过经过排查,案发后三楼也没有人下,这个包房的人没有少,而其他的包房立都不是一个人,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对吧?——这些人彼此之间互相作证,一时之间很难判断真假。” “那更容易了,”爱梅更加迅速地回答,“既然没有人离开,凶手的凶器呢?还有凶手蒙头、捆手的东西,这么多辅助作案的工具只要仔细搜,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郭小峰笑了:“完全正确。——但妙就妙在这里,凶手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蒙戴立业头的衣服是他自己脱下的夹克衫,上面血迹斑斑,经化验上面分别有三位死者的大量血迹,可以断言凶手是穿着它行凶的。据戴立业自己说,夹克并非随意蒙头上,而是将夹克紧紧裹着,而且还用一根绳子系住了。——当然,那根绳子其实是一个叫‘丽丽’小姐的内裤,不过我认为它确实更像一根绳子。捆戴立业双手的东西我本来以为是蚊帐的一块,但实际是一个叫‘妮娜’小姐的睡衣;堵戴立业嘴的是另一个叫‘海伦’小姐的睡衣,乍一看我当成了黑纱巾呢,后来检测,上面有每一个被害人的唾液,看来凶手用它来阻止每一个被害人发出叫声。” 爱梅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她开始意识到情况不会那么简单了—— “别灰心!”郭小峰又笑着鼓励女儿一句,“我还没说完呢,最后说最关键的凶器——刀!这把刀很锋利,而且上面还带有放血的槽,绝对不是普通家用的东西。刀的主人是当时在场一个叫阿红的小姐的,这个叫阿红的就是平原市人,她妈妈是个瘫痪病人,原来是药厂的,但药厂早倒闭了,所以医药费是不可能报销了;她爸爸是化肥厂的,已经在家待岗几年了,如果化肥厂能救活,也许就可以上班了,但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酗酒骂娘——” 说到这儿,郭小峰略微顿了一下:“——我想你能听出来,这位阿红小姐的家庭条件非常差,事实也确实非常差,她家欠了很多债,又加上妈妈的不中用,父亲的自暴自弃,可以说到了没人敢借钱给他们的地步,所以她也放弃了考大学,尽管她读书时成绩非常好,就是在全国录取分数线那样不平等、平原分数要求几乎是全国最高的情况下,她也完全有希望上重点。但你知道,前些年寻求救助的人太多了,人们都麻木了,在那种‘家家有本难念经’的地方,只有最出色的穷人才可能被救助,她倒谈不上。所以,大概最后考虑到高昂的学费生活费和求助无门,家里需要人照顾,她放弃了。其实她也是年龄小、意气,不肯跪着去求人,如果找到报社、电视台之类的地方也许能筹出一些应急的钱,当然,也许是求人求怕了。反正,为了挣大钱,她一赌气当了坐台小姐,毁了自己。” “阿红挣了大钱,但内心却痛苦万分,渴望过平静清白的生活?”郭爱梅眨着眼睛问。 郭小峰冷笑一声:“估计这位阿红当初也和你的想法一样,以为做了三陪的唯一痛苦,就是虽然挣了大把的钱却失去了清白生活。——告诉你,现在希望靠这个挣大钱的女人太多了,所以想靠这个挣大钱可不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这位阿红小姐身材瘦小干瘪,相貌不说丑,也是平常乏味之极,根本见不到有钱挑剔的主儿,除了毁了名声,也没挣住大钱,并且因为是在家门口干这个,更是被人笑骂,连父母都用骂她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尽管她没出去混是因为要照顾妈妈。” 郭爱梅一阵失望,一个想象中香艳哀婉的故事因为女主角的平庸而开展不下去了。 瞟了一眼女儿失望的神情,郭小峰一笑,继续讲道:“不管怎样,刀的主人阿红显然有重大嫌疑,但阿红矢口否认了自己作案。至于为什么带刀,她解释说是为了防身,而且说谁都知道,因为已经带了四五个月了。——我们从旁一了解,发现她说的是实话,还发现了在她身上一个老生常谈的悲剧故事,一个流氓玩弄了她,拿走了她好不容易积蓄到的可怜的一点钱,最后还暴打了她一顿,她当时气疯了,买了这把刀,发誓一定要杀了那个流氓报仇。” “我知道了,三个死者中有一个是那个流氓!”郭爱梅恍然大悟地喊。 郭小峰挥挥手:“你想的太有戏剧性了。——我说的那个流氓,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街上的流氓痞子,有名有姓。事实上,阿红当时虽然很冲动,据反映,她的性格相当冲动,但生活中没几个人跟‘赵氏孤儿’似的,她也就是冲动几天就泄了劲儿,所以当时的仇人现在还好好活着呢。” “是这样——”郭爱梅遗憾地咂咂嘴。 “还有你别忘了,我刚才已经说明了,阿红条件不好,平时只能和一些行为野蛮的粗汉有交往,而这三个人在平原市可是非同凡响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在这次交往之前,除了在当地的电视新闻里,阿红从未有机会见到这几位平原市的头面人物。” 爱梅立刻发现了这个疑点。 “那她这次怎么能有机会和几个头面人物坐在一起呢?” “这是托刚才我所说的一个叫‘海伦’小姐的福。”郭小峰回答,“这个叫‘海伦’的小姐是在平原市很吃得开的人物,老家在外地,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很多舞女通过在床上躺了躺就成法院院长和组织部长事迹的激励,她似乎对生意人不是特别结交,很刻意结交领导干部,左右逢源,能——” “——是不是即使是两个暗自竞争的领导之间她也能兜得转?”郭爱梅眼睛闪着光,迫不及待地打断爸爸的叙述。 郭小峰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节 郭爱梅满意地眨眨眼,示意爸爸继续讲述。 “她和那位胡副市长似乎有很好的——友谊,或者说,三位领导和那位厂长似乎都有几个在色情行业服务的相对固定的红颜知己,不需要临时找。阿红是海伦临时派给那个叫顾正文的。阿红一来,几个领导就很不满意,因为她除了先天条件不好,现在嘴角还挂着伤,眼泡还红肿着,浓妆也掩不住,认为海伦就像爱欺负外地人的奸商那样,想着既然是一锤子买卖,就以次充好。” 说到这儿,郭小峰莫名的一笑:“但海伦则认为自己好比扶弱济贫的大侠。后来我们审问她,她说之所以找阿红来,纯粹是好心。因为之前阿红才被另一个街痞欺负了,挨了打,一点儿钱还被抢走了,回家又被爸妈骂,邻居嘲笑,心灰意冷,一气之下服药自杀了,当然被小姐妹发现救活过来,但情绪特别绝望,自己想帮帮她,有事做也可以散散心。——但在经过午餐的觥筹交错之后,阿红还是被找了个借口打发回家了,几个领导的意思再找个好看的,不过最后却没有换,理由是海伦坚持,而顾正文也不反对。” “为什么海伦要坚持?”郭爱梅一迭声地追问,“海伦知道阿红有刀吗?顾正文为什么不反对?顾正文和海伦以前认识吗?” “对于这一点海伦交代说坚持是因为阿红求她,一是这几个人文明;二是想赚几个钱。自己想好人做到底。顾正文解释自己不反对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很怕这种场合,但是和某些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政府官员交往却又不得不参与——这是他的原话,那个阿红看着比较自卑,不缠人,他觉得更好,反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纠缠,敷衍过去了事。事实上,他说如他所愿,整个晚上阿红一直照顾着为其他人斟茶倒酒,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更别说缠他了。——至于顾正文和海伦,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以前绝对不认识。” 说到这儿,郭小峰看一眼似乎心中有数的女儿笑问:“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感觉了?”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郭爱梅胸有成竹地说,“凶手是——海伦。” “嘘——”郭小峰摇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女儿一眼:“别急,最关键的,还在后面——” “在午餐期间,闯进来一个喝得半醉家伙,”郭小峰继续讲道,“这个人和戴立业很熟,他在平原市群艺馆工作,我就叫他小胡子吧,这是一个没有艺术才能却充满艺术家狷狂脾气的家伙,他大大咧咧地和戴立业打招呼,并自顾坐下来喝了一会儿酒,当时大家正盛赞戴立业是个高人,原来他请顾正文来投资并非真的要搞活化肥厂,而是利用他的几百万投资,然后制造假象来贷款,这样一来,可以到手几千万,贷款到手之后,投资立刻还给顾正文,而顾正文还能保有投资人身份,然后再把化肥厂搞垮,这样就可以拿一块地抵债,剩的地还可以再贷款,又是几千万到手,或者包装包装发行股票,总之,横竖这些人都吃不了亏,这次午餐就是让顾正文放心,行长、副市长、公安局副局长都是他们的同道,有这些人保底,什么花样都兜得转。” “当然,这些内容小胡子并不知道,他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交谈了,小胡子进来主要是嘲笑戴立业的,说他还好意思找人投资,先弄垮药厂,再完蛋化肥厂,现在还想骗谁。戴立业哈哈大笑,说自己高就高在懂得如何搞垮一个企业,搞好了既费力又不一定能得到什么,搞垮了倒是稳赚钱。并告诫小胡子不要在这里喝酸醋了,有这工夫想办法挣些钱,别整天厚着脸皮让妮娜白献身给他,做吃软饭的男人,把他羞得坐不住了,离开了。” “妮娜是谁?”郭爱梅忙问,此刻开始感到人物有些多,脑子开始乱了。 “妮娜也是一个外地到此讨生活的小姐,睡衣象蚊帐的就是她。她不懂艺术却热爱艺术,常常为平原市的‘艺术家代表’小胡子献身,由于有些艺术追求,所以喜欢把自己的外表弄得跟林黛玉似的,有事没事就长吁短叹。但她毕竟懂得金钱的重要性,所以除了献身主要还是卖身,现在和戴立业关系很近,因为戴立业很有钱。” “好了,基本情况我已经介绍完了,你来猜猜谁是凶手,动机是什么。”郭小峰拿起一杯茶,边喝边看着女儿。 “本来我脑子很清楚,现在你说的越多我倒越不能确定了。”郭爱梅嘟囔地托起了腮,她偏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本来很确定,你又说后面的很重要,嗯——那我猜是两种动机之一,为权利或为失去的尊严!对不对?” 郭小峰不动声色: “你不能给我这样一个如此模糊的答案。” “那么晚上小胡子在不在三楼?” 郭小峰诡异地一笑,点点头。 看着爸爸的笑容,郭爱梅立刻有了决断:“是权利斗争的原因。你在放烟幕弹,最后的插曲是为了搅乱我的思路,你一向如此。” “没有的事,”郭小峰矢口否认,接着又一笑,“不过你可以详细解释一下。” 爱梅点点头。 “凶手是海伦,”她说,“或者三楼有一个她的同伙儿。你看,一、凶手用的所有凶器都是那些小姐随身带的,如果没有内奸,凶手怎么知道有那么多合手的东西呢?二,每人都喝安眠药昏睡过去了,如果没有内应,外人怎么投?” “暂停!”郭小峰举起一只手,“一直为客人服务的是阿红。” “但她一样可以设法投药,那样的环境,谁会注意?” “倒也是。”郭小峰承认。 “当然——”郭爱梅权衡了片刻。 “可能阿红就是帮凶,海伦精明强干,控制了她。因为前面说了,她以前和这些人根本没有交往,这次能参与纯属意外,她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这些人并没有特别的羞辱她,相比之下,她应该认为他们还是些君子,比起她平时交往的那些无赖、粗汉来说。真正的可能是海伦可能和某个领导有勾结,为了权利的目的,心狠手黑,嚓!干掉了这些人。” 郭爱梅做了个砍人的手势,尽管她也知道人是被捅死的,然后从容总结:“否则如何解释海伦偏偏那天坚持要阿红来?偏偏那天关照她?只有一个解释,借——刀——杀——人!” 郭小峰微笑着摇摇头:“我应该说你前面的分析都是对的,但结果却不对。凶手并不是海伦,这个血案也不是权利斗争的缘故,我给你的信息都是有用的。” “你说是妮娜和小胡子联手作案?”郭爱梅吃惊极了,“小胡子为失去妮娜和自己男性的尊严,妮娜为了爱情?天哪!听起来像小说的情节,我想我是太不浪漫了。” 郭小峰默默地望着女儿,又轻轻摇摇头:“我最后的插曲的重点并不仅是为描述小胡子,你没听到戴立业的发财手段吗?” “那又怎样?虽然做的很坏,可并不直接伤害谁呀?” “伤害了阿红呀?别忘了我最初介绍的,她妈妈是药厂的,爸爸是化肥厂的,他们全家都因为两个厂子的倒闭而陷入绝境。” “难道你说凶手是她?”爱梅张大了嘴巴,“但,但这都不是针对阿红,她的问题还可以想想其他的解决之道。” “当然可以,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把苦难变成财富的能力的,大部分人都适合本分朴素的生活,不用太费心机和头脑,爱梅,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像她对我说的,生活从父母下岗就开始变惨了,尤其是母亲瘫痪之后,父亲又没有本事,借钱借的没什么亲戚朋友了,自己一气做了小姐,邻居更看不起她家,爸妈一边用她‘不干净’的钱,还一边骂她,名声还毁了;而且整天和流氓、地痞甚至是逃犯交往,很危险,自己长的又不好看,在这一行也混不开,也赚不到什么钱,根本看不到前途。所以才会有心灰意冷之下的自杀之举。” “被救之后,她还是心灰意冷,想不出活着有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落到这种局面该怨谁,想来想去,就觉得后来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失业——或者下岗吧,家里穷透了,欠了一屁股债,自己本来可以读大学——因为自己曾是个多好的学生呀!然后有个好工作的,然后……总之,未来就算不辉煌也不会这样凄惨。但现在却是这么一个绝望的局面,她想不出以后怎样做才能改变命运,所以情绪一直绝望,觉得生不如死。” 爱梅的眼圈红了。 “可是——”片刻之后,郭爱梅还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如果要追究责任,相关的人应该还有很多。” “你在说什么呀,阿红是激愤之下的行为,又不是法院,要公平的量刑。” 郭爱梅回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最初我也不敢信。”郭小峰同意。 “看完笔录,我只是认定阿红有问题。原因倒不是刀,而是一,她投药最方便;二,根据顾正文的回忆,她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那就应该是最后昏过去,看到满屋子人纷纷昏睡过去,为什么不找人来?” “结果一审,没想到结果那么简单,阿红是个急性子,简单、粗暴,开始希望嫁祸戴立业,一看不行,就泄气交代了。” “其实我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恐怕那几个死鬼一时也不会相信。”郭小峰说:“但是通过交谈,想想她短短一生的性格特征,也就相信了,你看,一气之下不读书了,一气之下做‘小姐’了,一气之下要拿刀报仇,一气之下又自杀了,应该说她确实是个不太聪明,脾气又暴烈的女孩儿,天真地以为可以通过某些简单的行为改变命运,当然——结果证明是越来越糟。” 郭小峰寓意不明地摇摇头:“那天本来好好的,当然都不待见她也让阿红更心灰意冷,但到中午在吃饭的时候,听到那些人的高谈阔论,才明白原来自己爸爸妈妈的厂子就是这样被故意弄垮的,为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几千人就这样没了饭碗,而且这种倒霉还延续了下来,比如她,就由一个幸福的独生女儿,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阿红给我说到这里时,又变得激动起来,她说看着他们吃得满脸油光,得意快活的脸,想到躺在床上的妈妈、整天酗酒的爸爸、债务缠身的家。摸着脸上的伤,又想到自己没有的未来,本来怨命的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就是她不幸的根源。她立刻非常激愤,越看越觉得他们都该死,为了自己的奢侈就毁了多少人只求简朴的生活,越想越激动,我前面说了,本身她就不想活了,又是个很冲动的人,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又加剧了她的愤怒,突然决心杀掉这些人,为自己,也为那些因为这些人而倒霉的人报仇。所以她中午回去拿了妈妈的安眠药,又求海伦安排晚上也陪他们,然后就行动了,至于故意不杀戴立业是为了想嫁祸给他,让他倒霉。” “这样说——”爱梅眉毛快挑到了头发上,圆圆的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这是个偶然事件,如果那些人不在中午的饭局上说出自己的生财之道,就不会有这些事?或者说如果在场的人没有阿红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也可以这么说。” “这真是我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杀人动机,”爱梅依然那副表情,只是又摇起头来,“没有直接冲突,一时兴起就做下这样的血案。” “最不可思议?”郭小峰不以为然地看看女儿,“其实也不少见。” “也许吧,但我不能跟你比,爸,你是刑警,什么古怪类型的杀人犯都见过听过。” “可你总学过历史吧,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哼!”爱梅自嘲地一笑,“我这几年历史课就记住了各个朝代的开始和结束,还有各个农民起义的历史意义。” “得了,就算中国历史你全忘了,那也总听说过杨贵妃怎么死的吧?电影电视总不断的拍,甭管怎么戏说到发神经的程度,也都有马嵬坡这一段,不说她最后死没死的,士兵逼着杀她总还是各个导演的共识。那些一定要杀她的卫兵不也是和她毫无私怨?和阿红一样,不过是跟着倒霉的小人物罢了。” 郭爱梅望着爸爸,张大了嘴巴,片刻之后,“噢——”她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你是说,表面看来很偶然的动机,其实也是必然的。” “啊,我可不想拿我的头代替你的头,你怎么想都行。”郭小峰动了动,松乏一下僵硬的身体,“回到我们开始的话题,你不是想知道你如果成了大人物我希望你做什么吗?” “什么?” 郭小峰向后一靠:“我记得很清楚,在阿红被痛斥为丧心病狂,开始两眼发呆地悔过之前,她一边擦嘴边的紫痕,那是红肿过后的痕迹,一边委屈地说:‘本来,我也可以当一个体面人的。’” 第一节 “没有什么能打动你,你看什么都麻木和无所谓。”胡晓云毫不客气地说。 郭小峰略微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位年轻下属严厉的脸,不过夹鱼丸的手并没有停。 此时,郭小峰正跟两位下属悠闲地吃着火锅,当然,悠闲的只有他一个人,两位下属,特别是胡晓云,还沉浸在刚才那部“感人至深”的电影之中。 他已是久不登电影院大门的人,这次之所以被两个下属挟持着来看,是因为他们认为现在的他冷酷无情,泪腺犹如干涸的泉眼儿,需要补给水源,于是选了这个被赞为“感人至深”的电影对他来进行情感灌溉。 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背后被称人做“母老虎”的小胡,因为自诩为“心直口快”,所以一向都坦然地“恶声恶气、恶形恶状”,却会时不时地为一些小事爆发出奇特的柔情,像青春期的女孩那样“见残月伤心,望落英流泪”。 当然,郭小峰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圆滑地自我辩解。 “才不是,我只是看不懂才这么麻木。” “怎么会看不懂?明明是你感情麻木,那个片子根本不深奥。” 郭小峰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众口一词的赞美,普通人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享受中,唉!” 他把那些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不仅为内容而感动,还能在感动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此善良、高明、深刻或者幽默等等的人——都统称为“会享受的人”——哪怕是正在哭。 “触动你什么情肠了?”一直无可奈何看他和胡晓云斗嘴的小秦连忙问,正希望能有另外的话题改变这场谈话的方向。 “也算是吧,我想起了一个孩子,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儿。”郭小峰顿了顿,灌了口生啤。 “后来呢?”小秦好奇地问。 “后来?后来他被——谋杀了!”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看着感慨万千的上司,小秦小心地问: “怎么回事?”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郭小峰说,表情有些落寞,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有些出神,“时间过得真快,这个小孩子一度也是一切纷扰的中心,他叫韩小雷,当我听说他被毒死的时候可以说震惊得心都痛了,因为我和他有相当的感情。” “是吗?讲讲吧!”小秦立刻又鼓动着说,“我想听听怎么回事。” “是呀,讲讲吧!”注意力也被吸引住的小胡也鼓动着说。 又沉默了片刻—— “好吧。”郭小峰说,然后徐徐讲了起来…… 当接到小雷被害的消息,我飞速地赶到现场,房间里一如往常,井井有条,只有韩小雷躺倒在床上,嘴角流着血,满脸痛苦的神色,显然是被毒死的,旁边还有吃剩的小半个包子,这是最可能的毒药之源了。 邻居们都张皇地议论着,议论的中心集中在韩小雷的养父母——突然离家几天的韩大国夫妇身上。我有气无力地立刻命令封锁消息,把韩大国夫妇找回来。 这时同事告诉我他们发现韩大国家的敌敌畏被打开了,里面少了一些,我心里震了一下。 “上面有谁的指纹?”我问。 “还不清楚,正准备提取。” 同事们都忙碌地提取证物,我茫然地走到院子里,不由地回想着韩小雷。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韩小雷原来没名没姓,人人都叫他“小尾巴”。 他和我结缘是因为我们曾一举破获了包括他妈妈在内的犯罪团伙,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那个犯罪团伙全部由聋哑人组成,这些人也偷窃、也抢劫、也骗人、也乞讨,总之行为随机而变,以不吃亏为上策。如果说这些行为不会使我特别气愤的话,那他们的另一项犯罪是我们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那就是拐骗、偷窃小孩子,并把他们弄成残疾用于乞讨——然后从中赚钱!所以最终抓获他们让我们感觉都很解气。 对这些人的定罪判刑很快就结束了。 而我们则开始大费周章地安置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实在找不到的只好另想办法。 在那些残疾孩子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了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小男孩儿,他,就是小尾巴,还不到七岁。 虽然小尾巴身上也有挨打的淤青,但主要集中在屁股附近,和其他孩子遍体烟头的烫伤、鞭打的血痂相比,这显然是出于所谓‘爱心教育’的结果,而不是虐待——当然,这是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讲。一了解,原来小尾巴是团伙中一个叫‘老十’的女人——一个听力正常的哑巴的亲生儿子,孩子们多半称她为“十姑”或“十姨”,据孩子们说,小尾巴就是因为他总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而得名。 十姑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有少白头,所以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就一头花白头发,猛一看似乎有四五十岁。 十姑的外表也很不讨人喜欢,就是过去常见的那种由于有一大群孩子而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有理由眉头永远紧缩、暴躁无常的中年母亲脸,并且还多了些狡诈和凶狠。她的这副表情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面对我们警察时讨好的笑容都掩不住。 所以我们本能地厌烦她,尽管说起来我们也能客观地表示理解,不能希望活的七灾八难的人模样会和仙女似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事可以理解却不愿意接受。 据孩子们说,她的性格不辜负她的外表,她和这个团伙里的其他成年人一样凶暴和喜怒无常,讨的钱不够就要打,心情不好也要打骂。不过,作为母亲,她很疼自己的儿子小尾巴,虽然她自己心情不好,或者说小尾巴不听话时她也会暴跳如雷地殴打他,但她只打屁股周围肉多的地方,也不许别人打小尾巴,如果拦不住,就用身体护着,因为她在团伙中地位不高。——隔三岔五还会省一些好吃的给儿子,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小尾巴入睡,避免别人伤害到他。 这个我能相信,因为后来我们带小尾巴见她时,积久不见,她眼睛闪耀出的爱怜和狂喜让我们大吃一惊,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母亲”的角色可以让一个凶狠的人呈现出多么不同的一面。 但现在的她,无疑暂时是不能再照顾儿子了。——需要我们为这个孩子再找个归宿。 像每个孩子一样,小尾巴也被我们先扔到澡盆里狠狠刷洗一翻,结果居然发现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虽然身上还有因为不卫生而传染上的疥疮,但也掩不住他的可爱。他有着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就像一头腼腆柔顺的小鹿,而他那因营养不良而明显比同龄人瘦小的身体,反而使我们更加怜爱他了,人总是以貌取人的。 对小尾巴的安置成了问题,十姑判刑三年,这三年间他怎么办?十姑的老家在贵州的偏远山区,她丈夫摔死了,家里没什么人,自己就是因为生活困难,又因为残疾被人歧视,才跑出来闯世界,她尚难生活,小尾巴不是更难吗? 远亲倒也能找到,可是他们首先就不愿意收养,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又穷又善于生养,个个年纪轻轻就膝下成群,唯一不稀罕的就是小孩子,迫于压力勉强接下来能否善待小尾巴实在可虑。何况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就是善待,善待标准放在这里也算得上虐待,我们也不忍心把小尾巴送回山区,他漂亮可爱,毫无残疾,可如果将来像他妈妈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放在现在社会也是半残疾了,更何况将来科技不知有多发达,未来很可能因无知也变成了一个罪犯,饿着肚子守法总归不容易。 十姑也希望小尾巴能生活在本市,她比划着告诉我们,老家人一定会把小尾巴虐待死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现在的福利院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那时的,坦白地说,条件很不好。而且,我们也下意识的希望他能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总觉得这样更好。 十姑也万分同意这一点,因为小尾巴一贯胆小文弱,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心他在一群孩子里会受欺负。 因此,我们决心在本市找一户人家养育他,在此之前小尾巴就住我们办公室。 开始,小尾巴每天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一角看我们跑来跑去,也许和哑巴妈妈待久了,他并不爱讲话,也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悄无声息地吃着我们给他买的食物,当我们看他的时候,他立刻停止一切动作,有些惊惧地望着我们。 我猜测他怕我们,用他的眼光来看,我们骁勇的抓捕罪犯(其中还包括他的妈妈)的英姿对小尾巴可能是个恐怖的记忆,一群穿制服的人突如其来地粗暴破坏了他习惯的一切,尽管那个地方又脏又烂,但毕竟那是他的存身之地。 但情况很快有所好转,小尾巴毕竟是个孩子,而且,妈妈再好,生活也不是在天堂,这点从他吃东西就能看出来,刚开始是狼吞虎咽,似乎唯恐食物被抢走,而且总要在身上藏起一点,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发现我们毫无夺取之意,反而纷纷买各色小美味送给他,就又开始了细细品味儿的吃法,一旦拿到美味的食物,如饼干和巧克力之类,总是一手握着然后用牙轻轻去刮,刮掉一些,就在嘴里抿抿,脸上不由得现出喜滋滋的模样,好久好久……然后再刮、再抿,再刮、再抿…… 所以,他很快习惯了这里,习惯我们对他笑嘻嘻的脸、我们为他买的巧克力和胖胖的玩具熊、以及定期的洗澡换衣。到我们为他找到收养人家时,他已经是个时常腼腆微笑并和我们难舍难分的小男孩儿了。 找到肯接受小尾巴的人家并不容易,首先,那个时期中国人比现在要穷的多,所以人们的爱心也不像现在这么澎湃,可以长期润泽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要小孩的目的非常明确——养儿防老!因此,多数自己有孩子的人都没有收养小孩的习惯。——其次,所剩那些不能生育的夫妇一般都愿意收养刚出生的婴儿,因为相对来说可以避免将来“穿帮”,而小尾巴已经完全记事了。——第三,他是罪犯的孩子,大家觉得“种”不好,也怕太野,所以好多人都拒绝了。 因此当有夫妇肯收养时,我们都很高兴,尽管这对夫妇的条件远谈不上好,男的叫韩大国,钢铁厂工人,遵纪守法,没有大毛病,但爱喝口小酒,然后发一会儿酒疯。女的叫李小蕾,在印染厂工作,据说脾气也有些毛躁。他们结婚八年,一直没有生育,李小蕾悄悄地告诉我们,他们已被医生盼了“死刑”,所以决心要一个孩子。 之所以肯收养小尾巴,他们的理由也很现实,第一,从小抱来的孩子也未必不“穿帮”,总有些“好心”的邻居会漏出口风,他们又住在老居民区——其实就是那种老式平房,就是现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对象——邻居多得不得了。第二,既然不怕孩子知道,那孩子还不如大一些,好带,也不太累。第三,“种”不好的疑虑也有,可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哪儿还有烈士遗孤给你养?没人要的孩子,爹妈多少都有些问题,所以就不计较了。 他们最怕男孩子太淘气,没有感情,活泼的孩子都让人难以忍受。但小尾巴比女孩儿还要乖顺的性格很符合他们的意愿。不过他们要求必须正式收养,有法律手续,避免万一有什么问题,比如他们老了小尾巴不养活他们也好有个法律依据。我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想法很现实的夫妻,并非是那一种只能从助人中得到快乐的、特别高尚的好心人。 他们的情况并不能使我们满意,可一时也没有使我们满意的人肯收养他,小尾巴毕竟不能长期住在办公室里,我们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知道求全的结果常常会导致一事无成,因此决定由他们收养。 我们找到了十姑,得知我们为小尾巴在城里找到人家她高兴坏了,只是听到小尾巴要从法律上变成别人孩子她踌躇了一下,但随即就同意了,我也很高兴她的爽快,却忽视了她眼里狡黠的光。 接下来一切都简单顺利,小尾巴,不,现在他改名叫韩小雷了——他养父母姓名的组合——乖顺地接受我们的安排,只用眼睛留恋地望着我们每一个,弄得我们都心酸的要命,都许愿要常去看他,我因为住的比较近,得到了更深切的嘱托。 接下来三年的生活平静单调,开始我常去看看韩小雷,很快就发现他显然很适应新生活,因为他眼睛里充满了满足的光。——我想,小尾巴现在的生活算得上幸福了,虽然有些邻居常常话里有话地告诉我,韩大国喝醉后会打骂小雷,李小蕾不痛快时也会骂他,日常会差派小雷干许多活儿,都深具正义感地可怜这孩子,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挺身而出收养他的意思。 但我调查后发现,那些活儿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力所能及的,至于打骂,我趁带他洗澡的机会查验,也没发现小雷身上有什么淤青,应当不会是严重的暴力,我想这就可以了。人总要就事论事的,小尾巴当然没有进入天堂,但能比以前的生活好就不错,即使是亲生父母就没有打骂吗?小尾巴身上曾经的淤青就说明来自他亲生母亲的“教育”更有“力量”。既然别人连收养他都做不到,苛责韩大国夫妇就不公平,毕竟,他们给他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足够的营养和躲风避雨的家。 最让我开心的是小尾巴并没有我隐隐担心的野和不适应。 本来我一直担心一个流浪惯了的孩子会不习惯家庭生活,事实却并非如此,小尾巴相当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兴奋地带领我参观他的小屋,一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小红花和几张奖状,床上是干净的床单,柜子里是他的新衣服,抽屉里放着他的文具和几颗糖——那是新妈妈每天给的。墙上挂着他的书包,打开里面的本子一看,字写得又干净又整齐,总是对勾和五分,小尾巴还高兴地指着东面的窗户告诉我,早上太阳早早晒进来,亮通通的想睡懒觉也不成;晚上,从窗户里看星星和月亮,特别的亮。 小尾巴的听话懂事也渐渐改变了韩大国夫妇,韩大国不再爱喝酒骂人,李小蕾笑容也更多了,他们对我说小尾巴很少跑出去玩,总是自愿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剪剪贴贴,一家子暖融融的。 看到一切都那么平静祥和,我也就逐渐少去了。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和谐中一晃而过…… 第二节 正在我的回忆的时候,报案人被找了过来,这人我认识,她是死者韩小雷的邻居,我就叫她李大妈吧。 李大妈是个所谓的热心人,像谍报员一样关注她认识的所有人,可以说哪里有是非,哪里就有她。 不过尽管平时她很唠叨和饶舌,可这次大约真受了惊,一时竟像个呆瓜一样一言不发了。——但大概到底和我比较熟悉的缘故,当见到我的时候,她突然又像看见亲人一样滔滔不绝了。 “哎呀,哎呀,真是吓死人了!”她拍着巴掌长吁短叹地开始了,“我都不敢信呀,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呀,我们都正替他们娘俩高兴,大国两口子总算是想开了,让她们母子团圆,闹了这么久的事终于功德圆满了,怎么突然会这样?前几天十姑还满心欢喜给我们比画,说要带儿子走,中午我还看见她拎着包过来,给儿子说话,走的时候我看见她兜里鼓鼓囊囊,那肯定是小雷给他妈的糖呀,现在她要知道发生了这事,还不得疯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真是迟钝,应该赶紧让人去找十姑和学校的赵老师了解情况。 “你几点发现小雷的尸体?”我安排完这些事之后问她。 “下午七点左右。今天不是礼拜六吗,好像小雷这么大的孩子下午不上课,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他和他妈一起回来,他们一起来到大国家,你知道,我可不是那好操闲心的人,不过大国临走嘱咐我来着,要我帮忙看他家的门,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不能不答应不是,现在世道也乱不是,我知道大国家不会有钱,可大件的物件被人拿走也是钱不是,所以我就不得不操着心,其实我是顶烦——” “——管人家闲事的,我知道,现在说说你看见他们一起回来之后怎么样呢?” “啊——我看见他们一起回来进了家,然后就不知道了,过一会儿我看见十姑一人走了出来,她的兜鼓囊囊的,我一看那形状就知道是糖和点心。不过那没关系,只要不拎大件走,我就能跟大国两口子交代。然后,一直到下午,我都没看见小雷出来,心里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小雷不是喜欢乱跑的孩子,可怎么也不出来上趟厕所?而且屋里也没任何响动,天都黑了也不见屋里开灯,我就寻思着过去看看,谁想到,老天爷呀——” “对了,十姑这几天为什么没把小雷领走呢?”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大国让小雷看家呀,说是等他们回来再走。” “是吗?”我大吃一惊,这和韩大国曾给我讲的完全不一致。 难道韩大国对我撒了谎? 我语调和表情的变化立刻引起了李大妈的注意,她看着我,突然吞吐地说: “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对,虽然细想想也——觉得——不近情理,要孩子看什么家?但是大国能——突然——想过来,不难为她们母子团圆,就挺好的,能——呃——突然——想过来——就不容易。” 她刻意强调了两遍“突然”,我想这一定是她刚才苦思的结果。 是的,突然,谁都会觉得韩大国改变得太突然。 ——如果你亲眼看到之前的种种事情…… 话要从十姑出狱说起。 说实话,这三年我早就把她给忘了,其实开始我也试探小尾巴对过去生活的感觉,但小尾巴显然不愿回忆,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我比较清楚地问他以前的生活,他突然恐惧地扑到我怀里。 有很多人异常浪漫地描述犯罪团伙,认为他们对外人残忍血腥,内部却充满了仁义和爱。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团伙,也许有吧,但小尾巴显然没有幸运地生活在这样的团伙中。而且就我所知,越艰苦的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就越符合“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弱小如小尾巴,在这些几乎全部来自最贫穷的农村,身无长技,又有残疾,每天都难得有痛快日子,性情个顶个暴躁的群体中间,他喜怒无常的妈妈已经是菩萨般慈善了。 想到小尾巴刚出现时肮脏的眉眼,身上的淤青和疥疮,因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的身体,第一次吃巧克力时陶醉的样子,我就决定不再追问他以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忘了,我也忘了。 十姑如何找到小尾巴的我一直不清楚,没有人告诉她地址,也许是母性的本能吧。那是学校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小尾巴的学校门口,当看到小尾巴和其他小朋友拉着手、唱着歌走出校门时,她疯子一般扑过去,冲乱了队伍,将小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又亲又搂,嘴里呀呀地叫着,吓坏了带队的老师。看到小尾巴不知所措的站着,老师以为来了个疯子,连忙喊人来营救,应声而来的人们粗鲁地驱赶着这个哑巴,她啊啊地解释不出,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比画,没有人懂,也没有人看,连踢带推地撵她,一直呆怔的小尾巴这时才哭喊出来: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老师已经打电话找来了李小蕾,小尾巴被带回了家,十姑也去了,傍晚,我被叫去仲裁,跟我去的还有我一个懂哑语的同事。 韩大国、李小蕾愤愤地坐在那里,十姑坐在他们对面,小尾巴则张皇失措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我很烦躁地问。说实话,因为快过年了,“双抢”增多,我的工作很忙,情绪也不太好。 “你问她!”李小蕾指着十姑,气愤地说不出话。 十姑则恭敬地点头哈腰,三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特别“尊敬”警察,她表达一翻特别的“尊敬”之意后,然后用手语表示她很感谢韩大国夫妇三年来对小尾巴的养育之恩,现在,她要带小尾巴离开。 看着她坦然的脸和狡黠的眼睛,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回忆起她当初的眼光,这才意识到她早就有这打算,不过希望这三年有人管她儿子罢了。我告诉她,不要装傻,当初有法律协议,他们夫妇是正式收养小尾巴,有法律做保障的,打官司她也不会赢,她最好赶紧走,小尾巴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反复比画一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又唇焦口燥地给她讲了半天法律的意义和神圣。 但她只是恭顺地做出听的样子,我话一停,她还是反复比画那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我说什么她的回答都是:——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精疲力竭,望着她狡猾的、以逸待劳的脸,又烦又累,最后吓唬她,她最好赶紧走,否则我还把她抓进去,然后粗鲁地把她赶出韩大国家。 探头探脑的邻居因为我们的出来而缩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冷风吹得我清醒了许多,突然觉得我一晚上的道理和法律都是废话,她的回答才是事情的本质,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她用她的方式贴心贴肺地养育了他六年多,三年的中止也是被迫的,她怎么可能因为我的恫吓而走呢?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越想心里越沉甸甸的,不知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十姑如我所猜,迅速采用了第二个举动。 她不能言,却雷厉风行。 一番观察之后,也许发现从路上截走小尾巴不太可能——因为小尾巴已改成由强壮的韩大国接送。于是她迅速采取第二种方案。径直来到学校,耐心地等着小尾巴下课离开教室,然后自以为得计,拉着小尾巴就走,但迅速被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拦住了,因为韩大国已经专门给老师做了交代。 十姑比划着说:自己是小尾巴的妈妈,要带儿子走。 但赵老师干脆地回答她:她绝不可能把小尾巴从学校带走,因为这样的话学校无法交代,最好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她还想再解释,赵老师已经利落地把小尾巴置换到自己手里了,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老师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挣脱跑回六姑身边,从兜里拿出几颗糖塞到她手里,还剥了一颗塞到她嘴里,告诉她:“很甜,很好吃”。 “你喜欢你亲生妈妈是吗?”看完这一幕,赵老师问小尾巴。小尾巴眨巴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叹息一声让小尾巴上课去了。 赵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老师,同时还是被人称赞为“教学经验丰富、正直、有原则、有爱心、深谙儿童心理”的好老师。我想她还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过后给我讲这一幕时居然哽咽了好几次。 也许是意识到采用偷袭带走小尾巴的可能性太小,十姑做了持久战的打算,在韩大国家附近驻扎下来了。 她每天徘徊在韩大国家附近,早上当韩大国带小尾巴去上学时,她就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着儿子急匆匆的步伐;晚上,她早早守在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被韩大国接走,尾随他们回家。 其余时间她会拾破烂,当然也顺手牵羊——她从来也不是个守法的人。 邻居们开始风言风语地抱怨,说韩大国两口子把贼都招来了,而且考虑到她以前的罪行中有拐骗孩子的记录,家里有小孩子的人更加担心,不得不更加小心防范,添加门锁,而且看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得到更多的嘱托,严防门户。 我也被找去诉苦,但却一筹莫展,我并不能阻止十姑在这里出没,除非她再次犯了可以量刑的罪。 韩大国开始恢复了喝酒的频率,并且呈上升趋势,李小蕾脾气渐渐暴躁起来,因为除了邻居的抱怨,他们不能生育的话题再次被提了起来,大家抱怨之余,嬉笑猜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结论是韩大国的可能性大,因为韩大国曾经激烈地吵到过离婚,但后来突然就不提这件事了。 人人都变得焦躁和不开心,除了十姑。 平时,偶尔她也会跑到学校,给小尾巴拿一个包子或烧饼之类的,并坚持看着儿子咬一口才会满足地离去,仿佛小尾巴每天还挨饿似的!——小尾巴也会给她几颗糖,这倒是她很难品尝到的。她总是当着小尾巴的面吃一颗,一边咂着一边细心地把糖纸展平,然后夹在她拣来的一本比较干净的书里,所有的糖纸她都细心地保存着。 白天无事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十姑就会坐在韩大国家不远的地方,在冬天有气无力的太阳下一张一张地翻看抚摩着……也有的时候,她低下头用舌头去反复去舔那曾经包过糖块儿的纸,仿佛上面还有着无尽的甜味儿,满脸幸福……在这样低头摩挲太久之后,也许是脖子酸了,间或她也会猛然间扬起头,冲着天空呆呆地看着,用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遮在眼睛上,那样子仿佛那一张张小小的糖纸如同儿子的小手,正温柔地抚在她的脸上…… 只是偶然间,她才会抬起头回望远远看着她、并不停指指戳戳的人们,但她目光冰冷毫无表情,仿佛这些人不存在。 但围观人们的眼眶都湿了,包括男人! 小尾巴依然拿了奖状回家,只是韩大国家已不复往日的祥和气氛,韩大国大声咒骂着“死哑巴”,还有我,因为他认为我害了他,现在又无能为力,我认为这确实是我的错,他骂死我也活该。 “必须有个干脆的解决。”后来韩大国嘟囔着边喝酒边下定决心,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灾难。 他决定邀请了同事把“死哑巴”打跑,一劳永逸。 于是当两天后的下午,十姑又坐在韩大国门前的空地上看她的宝贝糖纸时,几个大汉突然走了过来踹她就不奇怪了。一些“碰巧”向窗外看的邻居们,犹豫片刻后跑了出来,他们怕出人命,其中一个还给我打了电话。 第三节 我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 十姑嘴角流了点血,头发蓬乱,正在跪着失魂落魄地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糖纸,唯恐漏掉一张……我正要问,韩大国已经疯了一般地揪着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来,指着地上的糖纸问:“这是你给她的?” 小尾巴嗫嚅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经说了:是! ——接着,韩大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尾巴一记耳光,破口大骂: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混蛋。” 我刚要过去阻止,十姑已经疯子一样冲过去抱住了小尾巴,对韩大国做了很多手势,我看不懂,但相信这是哑巴的咒骂。小尾巴从十姑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站着抽泣。 “你这样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说。 “我犯法?你的法是专门针对我的吗?”韩大国红着眼睛对我咆哮,拽着我走回房间,哗啦一下打开柜子,指着里面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糖、点心、文具、玩具、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给他新买的,我们两口子也不富裕,可我们剩吃俭用,一点儿没亏过他,你问问他,小朋友有的他什么没有,你问问他,问问他,我们亏他没有。” 说到这儿,韩大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真他妈的白操心了,养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地哽咽几声之后,韩大国撸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抚摩安抚小尾巴,凶狠地对十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养,拿两万块钱来,孩子你领走。” 说完揪着小尾巴回到了房间,并“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叹息着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几个大汉都争相向我解释他们并没有怎么伤害十姑,因为他们看到十姑不能说话,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拼命抱着不值钱的糖纸死挨,突然都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 “不让人家亲母子在一起,要遭报的。”其中一个说,“唉!亲的就是亲的,大国就是想不开,血浓于水不是?不是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着也养不熟,你看,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国算在福窝里了吧,为什么还给他妈糖吃?亲的还是亲的呀!” 我无话可说,看着听完这番话,满脸肮脏却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断摩挲糖纸的粗糙乌黑的手指,那是她艰苦生活的痕迹。——我叹了口气,在一片亲情感喟中再次很现实地提醒她,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怎么能让小尾巴健康成长呢? 但十姑只是给我几个凶狠的白眼,用手势比划着她不变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现在这句哑语我不仅能看懂,而且会比画了。 我想这潜台词也许是小尾巴到最后终将是属于她的?!——但我不能断定,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灵深处的想法,她不识字,也不能言,只能用简单的手势表达她的心灵,而这手势,也是和绝大多数人隔绝的,她只能在有声的世界无声地活着…… 尽管对十姑随时犯罪的担心依然存在,但她为人母亲的心愿,开始赢得了普遍的同情,舆论已经完全转向她了,人们忘记她以前的罪行,甚至忘记她现在顺手牵羊的错,好心的邻居会给她吃食、旧衣服,还有一个故意扔了一床干净的旧被子。 十姑的生活比以前多了份温暖。人们越发走近她,开始努力和她交流,主题永远是小尾巴。 而她的残疾那一刻也奇特地展现出另一面——急切而隔膜的手势仿佛突然变成优美忧伤的音乐,撩得人心酸又惆怅…… 十姑总是先指指韩大国家,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拿出糖纸一张一张地展览着,并做出复杂的动作,看到人们茫然的脸,她常常会急躁地张开嘴,似乎想解释清楚,但终究只能发出单调的啊啊声,看着人们依然茫然的脸,她最终会丧气地低下头,放弃了。 但她并不放弃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抚摩那些糖纸,也不放弃一遍遍用舌头去添,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儿子的小手,然后,她会抬起头,咧开嘴,满足地无声地呵呵笑起来了…… 围观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唏嘘感叹一番,越发认为韩大国夫妇自私、没有同情心,甚至——伤天害理! 但邻居的同情和指责却起了反作用。 寒假里,激怒的韩大国不顾众议,坚持把小尾巴锁到了家里,被众人同情心支持而暂时衣食无忧的十姑开始专门守在小尾巴的窗前,隔着铁窗棂和儿子“说话”,她坚持把别人施舍给她的包子、烧饼之类的食物给小尾巴吃,仿佛认为只有这样小尾巴才不至于挨饿。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明白,离开她的小尾巴,得到的最大改善,恰恰是物质。 小尾巴很乖顺,接受妈妈的礼物,他给妈妈糖和点心。十姑更爱吃糖,更喜欢在冬阳下数着、摸着日渐增多的糖纸,向众人炫耀地笑着、比画着…… 但小尾巴似乎很担忧十姑再犯法,据“无意”中听到母子对话的邻居说,她不止一次听到小尾巴对十姑说:“妈妈,新爸爸不会让我走的,你走吧,我会乖的。你千万不要想办法弄两万块钱,你不要再被抓起来,警察会把你打死的。” 十姑也意识到她能得到两万元的艰巨性,即使她非法得到并最终拿了出来,大家也会怀疑合法性,可能结局反而是被警察逮住再次送回监狱。 于是,她决定不上这个当,而是索性趁韩大国夫妇上班时间把小尾巴弄走。 她找来一段破锯,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理解她的抉择标准,为什么打窗户的主意而不是门?我推测是邻居的暗示,窗户是后墙,人们可以装看不到,但门却不同,对面就有人,公然默许她撬门开锁,过后也太得罪韩大国夫妇了——大家更愿意无声地协助她们母子团圆。 众人的同情和默许,及其一致偏向她的唧唧喳喳的议论给了十姑巨大的勇气,她每天理直气壮地去锯,毫不担心人们会看到,却得意忘形地忽略了韩大国回家会发现。 第三天,她大功告成,弄断了三根铁棂。然后,她扔到锯条,长出一口气,猛地伸开双臂——去迎接她梦寐以求的儿子。 小尾巴却默默地坐着,她惊诧地打着手势,小尾巴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急躁地呜呜着,突然却停住了。 她发现,儿子被铁链栓在了床头上,过后我知道,那是前一天韩大国故意给拷上的。她愤怒地捶着窗户,然后回身找来附近的邻居(这很容易,他们就在附近偷看着她),指着小尾巴身上的铁链激愤地比划着。 我又一次被找去了。 驱散围观的邻居,透过窗户,我看到小尾巴正低头玩小汽车。 见到我小尾巴似乎很高兴,依然乖顺,眼睛里毫无怨尤。他开心地告诉我他的寒假作业全部做完了,还有手工作业。 而我,看着那身上的铁链和天真的笑脸,一股怒气从脚底升起,立刻压着火打电话把韩大国从厂里找了回来。 “你这样是犯法的知道吗?”我指着铁链吼道,“打开!” 韩大国也愤怒地涨红了脸,但还是先打开了铁链,他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意识到自己给韩大国闯祸的小尾巴扑到韩大国身上哭着说:“不怪爸爸,不怪爸爸,是我愿意的,你不要说爸爸,你不要说爸爸。” 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的确,一直处在对抗状态下的韩大国突然会改变,确实会让人诧异。 想了一会儿,我继续问李大妈:“韩大国临走都怎么给你交代的?” “他说他去接老婆,顺便在外散散心,大概一星期就回来,交代我替他看着家,我住的最近不是,说家里没什么钱,只要大件不被拿走就行,十姑原来手脚也不干净不是,不过小雷的东西无所谓,就是给他的。话说的挺简单的,虽然看样子——呃——好像——好像——有点儿——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 “我当时本来想安慰他几句的,”李大妈悻悻地说,“大家都是邻居,都理解他的心情,可他扭头走了,连话都不听我说完。” “这么说韩大国没有说要留小雷看家?” “没给我说,不过——我——寻思着,要是大国有什么想法,那他,也,也不会给我说。”李大妈看着我,脸上难得地红了一下,继续解释她的想法: “你看,要是小雷真是横死了,那会是谁干的?一下午没有人来,我可以作证,因为今天下午我碰巧一直在窗户前坐着。下班之后都是住这院子里人进来,他们总不会去干这事吧?小雷小小年纪也不会是自杀吧?你知道,大国走之后我去看小雷,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吃饭,他说冰箱里留的有——很多——吃的。” 我明白李大妈的暗示,她显然怀疑是韩大国预先把有毒的包子留到冰箱里。 “我们会化验所有的东西。”我告诉她。 这时,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也到了,她非常激动,一见面就喊: “到底怎么回事?”她鼻子嗡嗡地问。 不等我回答,就又激动地接着嚷:“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他们说韩小雷是被害死的,真是不能想象,你抓住凶手了吗?”她激动地浑身颤抖,不断地用手绢擦着鼻子。 “还没有。”我坐在那里,等着赵老师从颤抖中镇定下来,在那个当儿,又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从韩大国家离开之后,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外地办一个案子,其实这个案子并不非要我去,但我主动去了,原因我想你们猜得出来。 第四节 等我从外地回来,已经是二十多天后了,那天我精神相当好,吹了一下午我如何“神勇”的牛,快下班的时候,同事告诉我,有个中年女老师带个孩子来找我,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感觉到,一定是小尾巴的事! 果然是赵老师和小尾巴,和矜持的赵老师比起来,小尾巴有些瑟缩和紧张,我觉得头一嗡,浑身开始没力气了。 “我想我必须找你谈谈。”赵老师拢拢短发,彬彬有礼地开口了,“事关一个孩子的前途,一个好孩子,我不得不多管闲事了。” “别这么说。”我打起精神回答。 “韩小雷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应该是。” “小雷很爱自己的亲生妈妈,可现在却被迫分开——”只说这么一句,赵老师就开始激动起来: “我也是个母亲,我明白什么叫母爱,也明白母爱的力量,我看到他妈妈每天看他,每天带来她省下的吃食时就要哭。” 说到这里,赵老师拿出手绢擦擦眼睛: “而小雷也深爱着母亲,每次都把自己的糖给妈妈吃,你明白这糖的含义吗?这说明了一切,说明了母子间的深情,说明了隔不断的血脉亲情,说明小雷是怎样用全部身心来爱着妈妈的。” 她又擦了擦嘴角隐隐渗出的白沫,然后看了我一眼,突然严厉起来: “你不要挑着眉毛看我,我不是夸张,我正研修心理学,快拿到学位了。” 我赶紧放下眉毛,黯然地看一眼旁边的小尾巴,他紧张无言,垂着头,我不敢再看,微微扭过一点脸,面向和赵老师的脸成四十五度的墙壁,并且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表情变化,仅用眼角偷窥她的表情就够了——这是防备万一赵老师矛头转向我时有个预防,毕竟她是个有太多“道理”和“心理学”知识的人。 赵老师的话题又回到了小尾巴的身上,依然很激动: “可韩大国夫妇用两万块钱阻断了她们母子,这难道可以吗?十姑哪里来两万元?不是逼她犯罪吗?” 说着,赵老师再次擦擦眼睛,声音也沉痛起来: “最可怜小雷这孩子,我每次都听他百般交代妈妈,千万不要做错事,又被警察抓进去,劝妈妈离开,说新爸爸不会放他,说他长大了会去找她。然后他妈妈就做手势,我问小雷,小雷说,她的意思是她永远都不会放弃——” 说到这儿,赵老师猛然提高了嗓门: “——这是什么?就是母爱!” 我被震得哆嗦了一下,但接着又恢复了木然,无言以对。要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把小雷给人寄养,找个孤儿院一送了事,管他娘的条件好不好。 我的无言没有影响赵老师流畅的表达。 “我认为事情应该有个了断。”她激动地向前倾了一下,“小雷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完全影响孩子的生活与学习了,而对他的心理恶劣影响可能会持续一生,我告诉你,郭队长,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正研修心理学,快拿到学位了。” “是,应该有个了断。”我不得不疲惫地回答,“可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了断?” “为什么不能和为贵呢?”赵老师立刻回答,再次激动地前倾一下,“为什么我们成年人总这么自私?事情完全可以皆大欢喜,只要韩大国夫妇同意,我可以劝十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共同养育小雷,这样谁都可以不失去小雷,不是吗?” 我不得不正面面对这位赵老师了: “听起来是这样,你把这个主意告诉韩大国了吗?” “说了。”赵老师回答,表情变得很生气,“我苦口婆心地讲了很久的道理,可很遗憾,韩大国夫妇的顽固和自私超乎人的想象,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希望你能施加一定的影响,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看了看眼前的这个显然要安排别人生活的老师,然后冷冷地回答: “对不起,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你连试都没试。”赵老师尖锐地看着我,“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韩大国夫妇想这么做自然已经做了,反正道理你已经给他们讲过了,我不会比你讲的更动人。” “可,可,你的身份——”赵老师第一次结巴了些,但她的暗示我还是明白的,可惜我认为她高估了我的威慑力。 “我没什么身份,职业也吓不住一个守法公民。”我平心静气地回答,“再说我也认为韩大国夫妇有权利拒绝你的提议。” “可他有多自私——”赵老师的声音如同警报一样尖了起来。 “——够了!”我也提高了嗓门,打断了她下面可能的长长一番道理: “韩大国夫妇是否自私我不想评价,但即使是自私,那也是不犯法的,我是警察,不是评劳模的,仅习惯要求别人不做坏事。”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缘故——过去的人更怕警察,反正赵老师不那么颐指气使了,改成痛心的表情: “但是,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小雷最大的心愿?” “也许是。”我说,努力不看小尾巴,尽管已经瞥到了他那极度渴望的眼睛,但依然硬下心肠回答,“不过失望是人生的必修课,赵老师,我们得学会接受事实。” 赵老师看来相当失望,小尾巴也是如此,都是对我的。 但我并非不想做些什么,确实无能为力——能力无能为力,观念也无能为力。首先勉强不了,其次即使退一万步说,能连哄带吓勉强一时,难道能勉强一世?第三,我也觉得人有权利做不高尚的选择,高尚的事自有高尚的人去做,我有什么资格勉强韩大国夫妇成为别人期待的人物? 好一会儿,赵老师颤抖着嗓音说: “你为什么连试一下都不肯呢?” “因为我说不出口,我想高境界是要求自己,而不是别人的!”我干巴巴地回答。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望着赵老师还要争辩的脸,我终于决定直截了当: “将心比心,我也很喜欢小雷,愿意给他买吃的,买玩具,或者领他玩几次,可绝对不敢承诺要收养小雷,更遑论家里再添个他的亲生妈妈了!——过日子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我猜只有最穷和最富的人才可以不介意家里添一两个人,那是另一说了!——我做不到的事情绝不敢要求别人高境界。其实,为什么一定要韩大国夫妇做出让步呢?如果大家真的同情她们母子,可以凑出两万元把小雷解救出来,然后和小雷母子共同生活,不一样是美好结局吗?你就可以这样做,赵老师!” 赵老师鼻尖冒出了汗,她嘟囔着: “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唔、唔……” 接着,她支吾两声,然后愤恨地白了我一眼,抢白说: “那就任她们母子分离?用两万块逼她?这不是变相逼她犯罪吗?” “为什么你不劝十姑放弃?” “这不可能,因为她是母亲,我懂母爱的力量。”赵老师再次强调,“你为什么偏袒韩大国?” “不是这样,不全是这个问题。”我长叹一声,“我是考虑小雷以后的生活,他要受教育。” 赵老师抓住了我的漏洞,立刻激烈地说: “跟着亲生母亲不能受教育了吗?我可以向学校申请减免小雷的部分学费,十姑也可以做工赚钱,再加上好心人的捐助,小雷的教育应该没有问题,我告诉你,好心人很多,十姑每天的吃食、身上的棉袄,还有棉被都是邻居故意放在门外让她拣的。” 我相信赵老师每一句话,可对未来却不敢抱乐观的预想,毕竟,生活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某个激动的烟花之夜,一时的灿烂便是永恒。 当小雷回到母亲身边,也就是“曲终人散”——开始和贫穷做长期的斗争的时候,人们——这些平凡善良,每个都要为生活奋斗,可不是能过的优哉游哉的人们,又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脑海里回响的却是一句老话——“救急不救穷”……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沉吟着想如何解释我的想法,“十姑的条件抚养孩子其实确实——哦——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赵老师又打断我,一迭声的反问: “小雷亲生妈妈物质条件不好,但那种倾心之爱是金钱可以代替的吗?与亲生母亲一起生活的快乐是可以用金钱计算的吗?那种血脉相连的爱是陌生人买几块儿糖就可以替代的吗?如果是这样,社会还需要家庭这个细胞吗?国家干脆把孩子集中供养不就行了吗?” 最后,她给了我致命的反问: “而且,穷人就该被剥夺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 我有些懵了,更被她的质问吓了一跳,登时忍不住分辩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潜台词就是这个,或者说你的潜意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即使是你不承认也没用,郭队长,我说过我正在研修心理学,我很清楚你想什么!” 赵老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激动情绪中,她第三次激动地前倾,结果几乎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我承认你想的很长远,仅从物质方面,但——幸福生活仅仅是由物质组成的吗?母爱亲情都应该为此抛弃吗?最关键的是,让小雷小小年纪就感到金钱是阻止母子团聚的障碍,你不觉得这会成为小雷一生的阴影吗?金钱的力量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大了,他是孩子,是未来,他的心灵该承受这样的折磨吗?一个没有现在的孩子会有未来吗?” 赵老师的这又一连串的责问像一连串的霹雳一样彻底把我镇住了。更重要的是,她前面的那几句反问击中了我的软肋:——穷人就该剥夺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那种血脉相连的爱是陌生人买几块儿糖就可以替代的吗?——的确,穷富是相对的,即使是最拜金的也不敢宣称:有钱就快乐幸福! 幸福,确实有更多的其他因素。 所以也许她说的对,也许我只看到了事物的一面,而忽略了更有价值的东西,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感,那是金钱买不到和替代不了的爱与依恋…… 犹豫片刻,我扶着小雷的肩膀,机械地问: “你想和妈妈在一起,是吗?” “这不需要问。” 赵老师立刻接过话茬: “他给妈妈的糖就说明了一切,如果你懂心理学。——即便你不懂,不过至少应该听过一句成语‘窥一斑而见全豹’,我们仅需要从人细小的举动就可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 说到这儿,赵老师又扶扶眼镜,恢复一下激烈的喘息,自信地说: “而且,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孩子仅仅贪图一些生活的安逸就拒绝如此深爱自己的亲生妈妈,那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价值呢?德、智、体、美、劳,为什么‘德’放在最前面呢?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品德的孩子其他再好也没有意义。不过小雷不是这样的孩子,我问过他。” 说完,她慈爱地拉过小尾巴: “告诉郭叔叔,你愿意和妈妈一起生活。” 小尾巴看看老师又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这么说只有让韩大国放弃了。”我无力地坐回椅子,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劝韩大国放弃?” “如果你能劝韩大国接受我前面的建议就更好。”赵老师尖锐地提醒,再次白了我一眼。 “我只能试着让他放弃。”我回答。 “那就只能是这样,因为亲生妈妈是不会放弃的。”她又白我一眼,然后拉过小尾巴亲切地说,“放心吧,老师一定要帮你回到妈妈身边。” 想到十姑执拗的决心,看着小尾巴日渐消瘦的小脸和茫然的目光,我决定鼓足勇气去尝试劝说韩大国。 赵老师使劲儿擦擦鼻子之后,似乎镇定了很多,已经可以矜持地看着我了。 我收回回忆问她: “这几天小尾巴有什么不同寻常吗?” “没有,虽然这两天小雷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一开口,赵老师就又动情了,不得不再次拿出纸巾擦擦鼻涕,然后才又哽咽着说: “我是很关心小雷的,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更加关心他,他是个好孩子,可以说是品学兼优。前几天我听到了韩大国让步的消息,当时我真是很高兴,因为我一直坚信狭隘是最有害的思想,它会使我们不知不觉走向绝境,现在能懂得放手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尽管要是他能更包容些就更好了——” “小雷为什么闷闷不乐?”我打断她后面地发挥——她一贯的长项。 “我想是因为十姑要离开一阵子,他们母子感情很深,十姑还是总把好吃的给小雷,两天前小雷难过地对我说,他很怕妈妈每天吃拣来的脏东西闹病,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唉——看看他们,再想想那些不知父母艰难的小皇帝们,真是无话可说!” “十姑还是天天去吗?” “当然,好像星期二,对,就是星期二,十姑中午很高兴地来接小雷,对我比画了半天,当然我没懂,不过满眼喜气还是看的出来的,小雷说她说今天有些事,晚几天接他走。真是想不到今天居然——唉!后几天也是天天去,每次都和小雷说好长时间的话,当然是手语,我看不懂,恐怕是母子间的家常吧,不过表情似乎不单是高兴,要复杂的多,当时我不明白——” 赵老师深思地歪歪头: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今天上午我看小雷一个人特别闷闷不乐,问他,他说妈妈突然决定出一趟远门,让他在这里再待一阵子,再回来接他,他哭着说担心妈妈不回来接他。——我安慰他说不可能,没有放弃孩子的母亲,而他的妈妈有多爱他大家都看到了,好一会儿他才好受了些,真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孩子,没想到竟——” 我们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好久,赵老师抬起头,迟疑地问我: “你确定大国夫妇是真心放弃的吗?你知道,很多人是极端狭隘的,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宁可毁了。他们一直——一直——都是特别固执的,这次会突然改变,从心理学上,似乎说不通。” 看着赵老师通红的鼻头和眼睛,我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地回想那天去劝韩大国的情形。 那天在赵老师义正词严的逼迫下,我咬牙去了大国家。 当我傍晚到达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了个说客了,他的邻居老钱。主人只有韩大国和小尾巴两个,李小蕾因为受刺激去外地亲戚家了。 老钱是大国厂里的工会主席,历来擅长思想工作,我竖起耳朵一听,果然讲得与众不同。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张口要求韩大国提高境界——说来说去只把他激得更恼,而是先陪他喝闷酒,喝到美的时候才款款开口。 “大国呀,你是真傻呀——”老钱先拖着长腔说了半句,直到大国眯着眼略微抗拒地瞅着他,他才继续徐徐开口道: “我要是你,早就把孩子让给他娘了。” 说完,老钱又瞟一眼正在写作业的小尾巴,并不怕他听到,然后看着韩大国的脸色不疾不徐地说: “你僵着有什么用,你要两万块钱,那个哑巴哪儿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俗话你听过吧?她不拿,还照样天天来看儿子,你能怎么办?” 韩大国脑门青筋蹦了几蹦,似乎要说发狠的话,但老钱轻柔地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激动,又缓缓开了口: “——再说,你越狠,孩子越恨你,可现在你不是还养活着他?好嘛,掏钱养仇人,值吗?要他干啥?别人的崽子,不是亲生的,再养也隔层心不是,何况他亲娘还活着。” 韩大国闭上了眼睛,大概也被拖的意志消沉了,所以软弱地反驳: “其实平时我待他不必他亲娘差,更别说吃的用的了,他娘有什么呀。” “你可别这么说,我告诉你,他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有亲妈在,你养不熟!他要是说喜欢你这儿,那这样的狼崽子更养不熟!为了点好处就不要亲娘的孩子将来能要你吗?” 这真是当头棒喝! 韩大国顿时睁大了眼睛,持酒杯的手僵住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突然放下酒杯拉住老钱的手很摇了摇,又狠狠点点头: “唉——唉,唉!” 老钱一笑,抿了口酒,滋溜一口喝下去,吧嗒一下嘴继续说: “你好好咂摸咂摸,是不是这个理?你养儿不就是防老嘛!这能防个啥?再说,其实有儿女本来就是债,你没有不是更好?来,喝,喝酒!” 接下来的气氛越来越好,人就是这样,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韩大国仰天长叹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醉醺醺地把惊慌看着他们的小尾巴叫了过来,抽着鼻子告诉他,爸爸想开了,他不仅可以如愿马上跟他亲妈走,还可以拿走这里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因为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小尾巴扑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韩大国也红着眼圈说: “你要走这两天就收拾收拾吧,我过两天就去接你——唉——那个妈妈回来,你随时都可以走,就是别当我们的面走,把门锁好就行。” 我和老钱知趣地离开了。老钱有些得意地告诉我: “我不能不出马呀,你不知道,前几天,不知谁唆叨唆叨地把大国弄恼了,买了瓶敌敌畏,说是要全家自杀,唉,我是大国也会烦,一帮人围着讲大道理,呸!怎么就该我学雷锋?搁谁都烦!现在有人就这样,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说大白话,怎么样,把大国这根筋别过来了吧,避免了一场大祸呀!” 我频频地点头,满心感谢老钱,以为千难万难的任务居然没费我丝毫力气就迅速解决了,只剩盼望这纷乱的一切赶快结束。 事实上韩大国似乎更想结束这倒霉的一切,第二天他就请假离开了家,临走前还特意来告诉我,他打算一周后和老婆一起回来,这期间在外散散心。 而且再次当我的面郑重告诉小尾巴,小尾巴可以带走属于他的一切物品,但要他在这几天跟亲生妈妈走,他不想回来再见到他们了,因为毕竟有些感情。 韩大国最后红着眼圈告诉我,“怎么着也有三年多的感情了,不忍心亲眼看小雷离开。” 我听完心里也有些感伤,不过更多的却是解脱的轻松,也许是被前面的纷争折磨得头晕了吧。 万万没想到韩大国离家五天之后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直我都觉得老钱的说法还是很能打动韩大国的,他毕竟不是爱子如命的那类人,不过憋口气而已,所以才闹得越来越僵。 难道韩大国是假装的?如同赵老师所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宁可毁了!”所谓想开,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好为自己过后下手做准备?或者一时想开,过后还是觉得窝囊,又反悔起了杀心? 我呆坐着,脑子纷乱如麻。 第五节 晚上十一点多,韩大国夫妇被从外地亲戚家带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韩大国一脸紧张。 “小雷死了。”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一字一顿地说,“被毒死的!” 韩大国张着嘴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蹦了起来: “老天爷在上,不是我干的,你们可以去查,这几天我和老婆一直住在她姨家,根本不在这里,你们可以去调查,有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你好像才买了瓶敌敌畏?” “是,可那是赌气吓唬人的,我根本就没打开过。”韩大国回答,脖子里的筋都蹦出来了。 “你能确定没有打开吗?” “指天发誓没有!” “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了什么食物吗?” “当然,有面包、面条、馒头,反正都是好好的东西。” “有包子吗?” “有两个,食堂里买的,包子有好几天了。”说到这儿,韩大国突然担心地问,“他,他不是食物中毒吧?” “从死者表面症状看,我觉得不是。不过确切的要等化验结果。”我说,然后疲惫地挥挥手,先让他们离开了。 韩大国没有立刻离开,继续激动地解释: “我可什么都没干。我知道你们怀疑我,可我确实想开了,小雷我是决心还给他妈了,虽然我喜欢这孩子,可想想老钱说的,他就是要留下我也不肯了,我还想清净过后半生呢。”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 他一离开,我的同事立刻提醒我: “可那个敌敌畏瓶子显然是开着的,而且少了一些。” “我知道,但现在说出这些也没意义,目前是死无对证。” 这时,找十姑的小王一个人回来了,他激动地告诉我说: “那儿没人,看起来似乎卷着铺盖离开了。”我想起了赵老师转述小尾巴的话,妈妈要离开一阵子,还在沉吟间,小王激动地晾出了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我隔着塑料袋看着,虽然不能确定,然而看起来很熟悉。 “鼠药?”我轻声说。 小王点点头,我们对视片刻,心里闪过相同的怀疑。 第二天的发现证明了我们怀疑的正确性。 韩大国家的任何食物上都没有有毒物质,包括韩小雷的糖。 敌敌畏瓶虽然打开了,可这瓶落满浮灰的瓶子上面只清晰地留下了小尾巴的指纹,韩大国的被残缺地覆盖在下面,而且瓶盖儿上面只有小尾巴的指纹,所以可以基本确定最后接触这瓶敌敌畏的,是小尾巴。 但小尾巴不是死于敌敌畏,而是自制的鼠药中毒,和在十姑那里发现的是一种。 可以断定是十姑投毒,当然证据不仅是上面说的那点。 首先,我们确定了韩大国夫妇这五天确实不在本市,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其次,我们查到了鼠药的来源,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她说是案发前两天,十姑找她要的,说是灭耗子,她没多想,就找了些给了十姑。也确认了十姑那里留存的鼠药确实是她给的。 这是物证。 上述这些都可以排除韩大国栽赃陷害的可能。 最关键的,第二天十姑也被找到了,她承认是她给了小尾巴混有鼠药的包子,并且坚持看到他吃完才离开的…… “可为什么呀?”一直出神聆听的胡晓云喊了起来,引得其他人都扭头看他们,但她浑然不觉的继续喊道: “这不合情理,如果十姑不想要小尾巴了,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不会轻率结案了吧?!” 郭小峰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刻意把声音放低了两度来做示范。 “你不要嚷,我说过,物证人证都确定了。” 小秦则显得沉稳了许多:“你说第二天就抓到了十姑?在哪里抓到的呢?” “就在本市。” 小秦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有疑问,郭队,如果是她作案,那她应该能跑得很远了,你想她下午坐车走,一下午一夜,能跑出几个省了,怎么还会在本市?她会不会因为儿子死了,心灰意冷,也想求死才承认的呢?我这样想并不全是因为她是孩子的妈妈,小胡说的理由就有道理,动机说不通嘛!” 郭小峰嘴角突然浮出一丝似有似无地嘲笑:“是的,按道理她应该已在几个省之外了,可是很巧,长途车刚发不久,她突然肚子痛得厉害,好心的司机赶快掉转车头给她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我们去车站调查时,由于十姑的特征比较明显,一说大家就知道是她了,因此告诉了我们这个情况,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好多了,看到了我们,不等我们开口就承认了。” “那看来真是她了?!”小秦惊讶地要命,他喃喃地说,“这么巧?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巧?也许是巧!”郭小峰回答,接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喜替代了他脸上原有的嘲笑: “不过我敢说不是你想的那种巧——因为医生告诉我,病人是因为吃了含有敌敌畏的糖导致发病的,接着我们化验了六姑身上所有剩余的糖,证实每颗上面都沾有敌敌畏。——所以,她一定会中毒发病的!” “你是说,你是说——小尾巴,小尾巴——”胡晓云再次发出惊呼。 郭小峰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可为什么?他显然是爱他妈妈的,否则怎么解释他前面,前面——” “——前面表现出对妈妈的深情?”郭小峰截住了胡晓云话语,摇摇头,“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小尾巴已经死了。”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连忙端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 许久——小秦皱着眉头猜测: “也许他是爱他妈妈的,开始似乎是这样。” “什么开始?一直是这样嘛!”小胡不满地抢白,“刚才郭队不都讲了。” 说完她寻找同盟般地看向郭小峰。 “那为什么会有后来的结果?”小秦也恶声反问道。 “这——” “所以嘛——”小秦探询地看着郭小峰,继续猜测,“人人都有这么个时期,以为太阳是围绕自己转的,即使是从小受苦的小尾巴也不例外,曾经天真地希望两全其美,结果事情发展到他不希望的方向——他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了!——但他并不想再次和母亲一起过原来的那种流浪生活,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从小过的日子很苦,比外人——哪怕是大人——更明白实际和妈妈生活会多艰苦,也并不美妙,是吗,郭队?” 郭小峰依然摇摇头,淡然重复刚才的回答:“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说明呢?”胡晓云掩饰不住失望反驳,她期待地看着郭小峰:“郭队——” “我说过——”郭小峰一字一顿地轻声重复道,“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似乎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翻滚的火锅冒出热腾腾的热气,氤氲地在弥漫在三个人之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良久,小秦才打破沉默,讷讷地自语: “不知她们母子什么时候互相产生了杀机。” 郭小峰望着窗外秃秃的树干,淡然回答:“不知道,但我想他们开始彼此并没有这个念头。十姑不会,否则小尾巴早就丧命了;小尾巴也不会,否则他不会认妈妈。但这个念头至少在案发前几天就形成了。因为过后来看,小尾巴对老师说:担心妈妈吃坏了肚子和妈妈要远行,都是为给十姑下毒和突然消失做伏笔,这算是精心策划了对十姑的谋杀。尽管他在敌敌畏瓶子上留下了指纹,也不知道少量的敌敌畏并不能使人死亡,可这些疏漏应该是他太小的原因。” “你是说十姑没有告诉小尾巴她要离开?” “从来没有。十姑交代,她一直要求小尾巴跟她走,可他编瞎话拒绝,她是哑巴,可不是聋子,她听到小尾巴对邻居和老师撒谎,好拖延不离开这里,突然意识到儿子的心变了,居然贪图富贵,不想要这个妈妈了。自己巴心巴意爱着的儿子居然是个虚情假意的狼崽子?!她很气愤,再三要求,可小尾巴还是不断地撒谎拖延,她觉得很绝望,自己是那么爱儿子,所以——就决定——” “——杀了儿子?”胡晓云第三次高声尖叫起来,以至于火锅店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个女人有了深刻的印象。 “她有她的逻辑吧——”郭小峰依然很淡然,“当我们问她这样做的理由时,她很伤心,也很理直气壮,回答是我熟悉极了的简单手语——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可是——可是——”胡晓云发出褒贬不明的声音,好半天才嘟囔着说,“真是遗传,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 “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郭小峰轻声重复道,微微眯起眼睛,“知道真相的人们后来也这么说。” “怎么说?” “就像刚才这部电影的一个影评说的‘以一个孩子的选择说服——哦,不,这个词要改改——震撼了整个成人世界’。那些有点儿学问的——或者说当时的主流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教育问题,主要是从道德方面和金钱对人的腐蚀方面谈论,他们认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当前社会——这是指十几年前——已经完全被金钱控制,小尾巴——也就是下一代——的选择,证明了连人类最基本、最密不可分的血脉相连的母子之情也不能幸免,因此他们对人类的未来感到悲观、绝望,认为已经到了世界末日。” “这么夸张!” “夸张是某些知识分子的特色,先知先觉嘛!这是他们的骄傲。” “普通人呢?” “那倒乐观得多,虽然一开始也都摇着头说:真看不出小尾巴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居然要毒死这样爱他的妈妈,真是可怕!——然后暗暗评论,到底是‘种’不好!幸亏死了,将来倒少个祸害!说到这里,一般都庆幸得直摇头。——韩大国家邻居更是纷纷向他祝贺,说:亏得有这码事儿,验出了真金,否则养这样的狼崽子多后怕呀!为了弥补曾经对韩大国夫妇的失礼,热心的邻居纷纷寻找需要收养的婴儿,‘众人拾柴火焰高’,后来很快就找到一个婴儿,据说不仅是孤儿,而且‘种’还好。” “然后呢?”小秦问。 “然后?大国就收养了呗!人人都感到这样的结果挺圆满,都说:这下好了,大国真是因祸得福,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再然后呢?”小秦不甘心地问。 “再然后?”郭小峰摇了摇头,“没什么联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想想还能怎么样呢?大概就跟童话结尾似的——从此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