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了她》 加贺恭一郎简介 初登场时为21~22岁,国立t大社会系,剑道部主将,曾赢得全日本锦标赛优胜,兴趣是茶道与欣赏古典芭蕾。 大学毕业后历经两年教员生涯,觉得自己教师失格而转行当刑警(详见,其父亲亦为警察)。原任职警视厅搜查一课,之后调职练马署,目前任职日本桥署。 身形高瘦,肩膀宽阔,五官轮廓明显,双眼深邃,尖下巴。因为不吸烟,牙齿非常白,笑容爽朗,然而在搜查现场却是目光犀利。不算能言善道,亦非沉默寡言,性格沉稳严谨而重情重意,具领导气质,但当上刑警后却经常单独行动。虽是文学院出身,对于工科的理化资讯科学等领域也多所涉猎。 加贺刑警冷静厚道而富男子气概的性格使其拥有广大加贺迷,随着系列作的出版,加贺恭一郎的成长过程也成为加贺迷津津乐道的轶事。 作者简介:东野圭吾(1958-),出生于日本大阪,大阪府立大学毕业。 1985年以第31届江户川乱步奖得奖作出道。 1999年以获得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2006年以获得第134届直木奖以及第6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目前担任第十三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 东野圭吾早期作品多为精巧细致的本格推理,最具代表性的即是“加贺恭一郎”系列,主人翁加贺刑事冷静帅气,风靡不少女性读者。之后东野作风逐渐超越推理小说框架,其创作力之旺盛,让他跃居日本推理小说界的顶尖作家。、以及(2005)皆以物理学教授“汤川学”为主角,先后改拍为电视剧与电影,轰动影视圈。此外,时序跨越19年、细腻描绘主角与周遭人物心理的犯罪小说(1999)亦改拍成电影、电视剧及舞台剧;叙述三兄妹为父母复仇历程的(2008)一出版旋即改编电视剧,收视居高不下,获奖无数。东野圭吾的作品几乎已等同票房保证,可说是目前日本最多着作被影像化的推理作家。 2010年,加贺恭一郎系列之、《红色手指》均已登上电视萤幕,系列最新作为2011年的。 第一章 和泉园子的第二张信纸写到一半,写了错字。她试着涂改,反而弄得更脏,不禁皱起眉头,将信纸撕下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里。 重写前,她又将第一张看了一遍,对所写内容不甚满意,也把这张给撕了,同样揉一揉丢掉。这次纸团没瞄准垃圾筒,撞上墙壁,反弹后落在地毯上。 她双腿仍平摊在玻璃矮桌下,身体放低,伸长了左手,手构到揉成一团的信纸,捡起来再往垃圾筒扔。但这次也没进,掉在墙边。她决定不管它了。 她直起身子,再度面向信纸,但已放弃写信了。她觉得要把此刻的心情化为文字,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园子收起信纸,放回书架,然后把钢笔插进小丑造形的笔筒。再将小丑的帽子戴上,笔筒看起来就只是一尊瓷偶。 接着她朝时钟瞥了一眼,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无线电话,按下最熟悉的号码。 “喂,这里是和泉家。”话筒中传来哥哥不带感情的声音。 “喂,是我。” “哦,园子啊。”他说。“还好吗?” 这句话哥哥每次必问。园子也很希望按照往例回答“很好”,但她连这点精力都没有。 “唔……,老实说,不怎么好。” “怎么,感冒啦?” “没有,不是生病。” “那……出了甚么事吗?”哥哥的语气立刻紧张起来。园子简直可想见手持话筒的他,忽然挺直背脊的模样。 “嗯,有点。” “是甚么事?” “很多啦。不过别担心,我没事的。明天我可以过去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家啊。” “那,明天我要是能回去就回去。哥哥要工作吗?” “不用,我明天休假。不过到底是出了甚么事,你倒是先告诉我,别吊我胃口。” “抱歉,我乱讲的啦。哥你别放在心上,明天我就会比较有精神了。” “园子……” 听筒的另一端传来低低的沉吟声。一想到哥哥的焦虑,园子不禁有些过意不去。 “其实啊,”她小声说,“我被背叛了,对方是我本来很相信的人。” “男人?”哥哥问。 园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怎么回事?” “我想,”她略略放大音量,以深沉的声音继续说:“我大概死了最好。” “喂。” “开玩笑的。”她说着,笑出声来让哥哥听到。“对不起,我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哥哥没说话,多半是感觉到事情不是一句“开玩笑的”就算了。 “你明天一定要回来哦。” “如果能回去的话。” “一定哦。” “嗯,晚安。” 园子挂断电话后,仍盯着电话看了好一会儿,因为她觉得哥哥会再打来。但电话并没有响。看样子,哥哥比园子自以为的还要信任妹妹。 可是,我没有那么坚强──园子朝着电话喃喃地说。就是因为不够坚强,才会打电话回去,故意让哥哥担心。因为我好希望有人能了解我现在的痛苦。 第二章 和泉园子与佃润一是在去年十月相遇的,地点就在她上班的公司附近。 园子任职于一家电子零件商的东京分公司。公司租下办公大楼的十楼与十一楼,大约有三百名员工。总公司虽位于爱知县,但若说公司真正的中枢是东京的分公司,其实也不算错。 园子隶属于业务部,部门约有五十人,其中女性包括园子在内有十三人,绝大多数都比她年轻。 午休时,园子都是单独去吃饭。同期进公司的同伴全辞职后,中午她就很少和别人一起用餐。以前公司的后进常来约她,但现在也不会了。她们也察觉到:和泉小姐好像比较喜欢一个人吃饭。当然,这样她们也可以不必费心与她周旋。 园子不想和后进一起吃饭,是因为双方对食物的喜好截然不同。她喜欢日式料理,就连早餐也多半是吃米饭,但小她几岁的那些后进却都偏爱西式料理。园子虽然也不讨厌,但每天吃会觉得腻。 她打算去吃荞麦面,因为她在距离公司走路十来分钟的地方,发现了一家好店。这家店的汤头清甜,她最喜欢他们的天妇罗荞麦面。来自爱知县的她,本来是乌龙面的支持者,但来到东京之后,也开始懂得荞麦面的美味。而且这家店新开不久,她还不曾在这里遇过熟面孔,这可能也是她经常光顾的原因。吃饭时还要满脸堆笑,这种事最痛苦了。 园子一转进荞麦面店所在的小路,便看到有个青年在路边卖画。其实这青年只是坐在一张折叠椅上看杂志而已。十几张画没有裱框,画布就这么靠着后面大楼的墙壁放着。不懂画的园子也知道这些画是属于油画类。 青年看起来年纪比园子小,大约二十四、五岁吧。穿着合成皮制的黑色运动夹克与双膝有破洞的牛仔裤,夹克里面是t恤。脸色不怎么好,像早期玩音乐的人一样,非常削瘦。即使园子停下脚步,他也没有把埋在杂志里的脸抬起来的意思。 园子把那十几张画看了一遍。放在正中央的一幅画吸引了她,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画的是她喜欢的小猫咪。至于画得好不好,她一点都不懂。 看了一阵子画,再看向青年,不知何时他也抬起头来看着她。削瘦的下巴上留着胡渣。表情虽然忧郁,但她却在那双眼里看到纯真。这位女客人也许喜欢我的画──那双眼睛怀着这样的想法和期待。 园子心想,就回应一下他的期待吧。用不着大费周章,只要问他这个多少钱,这样一句话就够了。 但是正当她要开口,有个人进入她的视线。 “啊,和泉小姐。”那个人大声叫道。 他是园子的上司井出股长。井出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走了过来。他本来就头大身短,这样看起来身材更加短小。 “你在这里干嘛?”他一面问,视线一面在园子和她身旁的画来回扫视。 “我正想去那边的荞麦面店。”她回答。 “哦,原来你也知道那家店啊。有人跟我说那里不错,我也正打算过去。” “这样啊。”园子在脸上堆起笑容,心想这下又少了一家可以去的店了。 井出迈出脚步,园子也不得不跟上去。回头看青年,他的视线已经又回到杂志上了。他一定也把她当成那种只看不买的客人,这让园子觉得有点遗憾。 “你对画有兴趣?”井出问。 “没有,也说不上有兴趣,只是觉得其中有一张画还不错,停下来看看已。” 说完后她心想:我为甚么要找藉口? 井出对她的回答似乎没有任何想法,只点了一下头便说: “不过,真不知道那种人到底有甚么打算。” “那种人?” “就是那个卖画的年轻人啊。我看他八成是甚么美术大学毕业的,因为这阵子不景气找不到工作,才在那里卖画。不过他那样行吗?真想问问他对将来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概是想靠画画维生吧。” 园子的回答让井出苦笑。 “能够靠画画过日子的人,只不过那么一撮而已。不,应该说一小撮才对。明知道这样竟然还要继续下去,真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年纪轻轻却不事生产,想当艺术家的人多少是在逃避现实。” 园子并没有附和上司,心中暗骂:你根本完全不懂艺术,还真敢说,并对自己竟然要和这种人一起吃中饭暗自叹息。 她在荞麦面店吃了鸭肉荞麦面,因为井出先点了她原本想点的天妇罗荞麦面。 井出边吸鼻水边吃天妇罗荞麦面,还一边和园子闲聊着。话题都围绕在结婚上。这个股长似乎认为自己有年近三十却还未婚的女部下,是一件丢脸的事。 “工作当然很好,但是我们做人呐,养儿育女也很重要。” 才不过吃一碗天妇罗荞麦面的工夫,这句话井出就重复了三次。园子不断陪笑,完全食不知味。 园子的公司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下班,但因为今天要加班,她离开公司时已经超过七点了。她原先一如往常地朝车站方向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中途转进叉路。就是她中午去荞麦面店的路。 可能已经不在了──她带着这种想法走到了青年卖画的地方。他还在,但好像已经收摊了,正在收拾画作。 园子慢慢靠过去。他正在将画布收进两个大包包内。园子没看到那幅小猫咪的画,大概已经收起来了。 青年发觉有人来了而回过头,瞬间大感意外地张大眼,但并未停下手边的工作。 园子做了一个小小的深呼吸,下定决心地说: “那张猫咪的画卖掉了吗?” 青年停止动作。但他甚么都没说,接着手又动了起来。 正当园子以为对方不想理她的时候,青年从其中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张画布。就是猫咪的画。 “我的画从来没有卖出去过。”他把画递给园子时这么说。态度虽然直接,但那口吻听起来却有几分腼覥。 园子再度观赏那幅画。不知是否是路灯的关系,那幅画与中午时有点不同。画中主角是一只茶色的猫咪,正抬着一只脚在舔自己的大腿内侧。猫咪为了不翻倒而用另一只前脚勉力支撑着的模样,莫名地惹人爱怜。她不禁莞尔。 她从画里抬起头,正好与他四目相接。 “这个多少钱?”她问了中午错过机会没开口问的话。 结果他思索般沉默一会儿,一样很直接地说: “不用了,送你。” 这意外的回答令园子睁大眼睛。 “为甚么?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你看着这张画笑了,这样就够了。” 园子看看青年,然后视线落到画上,又抬眼看他。 “是吗?” “我画这张画的时候就想,希望能把这张画送给看了之后微笑的人。”说完,他从包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大袋子。“用这个装吧。” “真的可以吗?” “嗯。”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 青年笑着点头,然后把所有的画分别装进两个包包里,一个挂在左肩上,另一个右手提着站起来。这期间园子一直站在旁边,她想找机会说一句话。 “那个,”她鼓起勇气说,“你饿不饿?” 他以夸张的动作压着肚子。“饿死了。” “那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我请客,算是画的谢礼。” “那幅画的价值不到一碗拉面的钱。” “可是我又不会画画。” “你不会画,但你有更有用的才能,不然怎么可以去那家荞麦面店吃中饭。”他说完,指指园子中午去的荞麦面店。 “讨厌,你看到了?” “那家店满贵的。有一次我饿了想进去,看到价钱就算了。” “那么我请你吃荞麦面?” 听她这么说,他想了想,说: “我想吃义大利面。” “没问题,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园子回答,庆幸自己以前曾陪后进去过义大利餐厅。 ※※※ 两人隔着铺了白底格纹桌布的餐桌相对而坐。 菜单几乎是园子决定的。她点了海鲜类的前菜,主菜则选了闷煎鲈鱼。问青年他喝不喝葡萄酒,他略加思索后,说“夏布利”。园子没想到他会说出品名,相当惊讶。 青年说他叫佃润一。正如井出股长推测,他果真没有正职,但原因则和井出所猜的不同。他说是想有充足的时间画画才没去找工作,目前在大学学长开的设计事务所帮忙,赚取生活费。 “我要的不是作品被裱框挂在有暖炉的房间里。我希望大家能更轻松地看待我的画,拿我的画来玩,好比拿来印t恤之类的。” “或是看猫咪的画笑出来?” “对。”润一以叉子卷起义大利面,露出满面笑容。但是他好像忽然想起甚么,笑容消失了。“不过那全都是梦。” “怎么说?” “就是时限到了。” “时限?” “他们强迫我答应,要是毕业三年没闯出名堂来,就要去工作。” “谁?” 他耸耸肩:“我爸妈。” 园子“哦”了一声点点头:“那么,明年四月你就要去上班了?” “是啊。” “放弃画画?” “我也想继续画,可是大概没办法了吧。所以,为了要和梦想诀别,我才会把以前的作品拿来卖。只不过完全卖不出去,哈哈。” “是甚么公司?” “很无聊的公司啦。”润一说完,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接着就反过来问园子在甚么公司上班。 园子说出公司名称,佃润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名字听起来不像电子零件制造商,还比较像做学校教材之类的公司。” “这听起来不太像是称赞。” “我没有褒眨的意思。你在公司做怎样的工作?” “业务。” “哦。”润一微侧头。“我还以为是会计。” “为甚么?” “不为甚么。我不太清楚公司里有些甚么部门,说到女性,就以为是会计。你看嘛,推理小说大多是这样。” “你看推理小说?” “偶尔。” 两人的话题没有间断过。园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她从来没有在用餐时说过这么多话,而且向来认为自己算是不爱说话的。但是和润一在一起,她甚至觉得自己变得很会说话。 结果这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她也已经好久没有花这么多时间慢慢吃晚餐了。 “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破费。”离开餐厅后润一说,“我本来没这个意思的。” “没关系,我也想补充一点营养。” 园子心想,要不要问接下来要去哪里,她不想就此分别。尽管他们聊了这么久,她却没有问润一的电话,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联络方式。 园子和润一并肩走着,她告诉自己:他之后根本不会与和泉园子这种年纪比他大的女人联络。是她自己主动请他吃饭的,而且这是画的回礼,能度过一段久违的快乐时光,就应该满足了才是。这已经为自己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带来一点欢乐,不是吗? 到车站后,润一也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没问园子的电话。然后她要搭的电车来了。 园子上了车,润一微微举起一只手目送她。电车上也有一些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乘客。相较于她们,园子心中不禁产生了几分优越感。 ※※※ 遇见佃润一都已经过了四天,园子仍在想着他。这让园子感到惊讶。 在那之前,园子总认为将来不会再有新的邂逅了,她已经预期到自己八成是在种种妥协之下与某人介绍的对象结婚,不会谈甚么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她也认为这样很好。她知道有好几个朋友都是这样结婚的,也不认为这样有甚么不幸。她认为,多数人的人生都与电视连续剧中的恋爱无缘,而且经过分析,认为自己当然不可能例外。 现在情况却出乎意料。 佃润一占据了她的心,让她难以集中精神工作。与他相遇,确实让她感到一阵清新,但她没有料到影响竟持续这么久。 午休一到,园子便走向那家荞麦面店。这是那天以来的第一次。她无法不察觉自己的心情激动。其实她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勉强忍耐着。原因是她不想当一个会错意的女子,搞不好佃润一并没有想再见到她的意思。 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他在,也不要自以为很熟地靠过去,只要远远朝他笑一笑就好。如果对方叫住她,她再走过去。 但那里并没有佃润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装了垃圾的半透明袋子。这里本来好像是蒐集垃圾的聚点。园子一面走向荞麦面店,一面扫视四周。润一也不在附近。她失望地走进店里。 然而── 正当园子吃着天妇罗荞麦面时,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家店中午人很多,大家都很习惯并桌了。园子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听到那人点“天妇罗荞麦面”的声音,才抬起头来。润一正得意地笑着。 “吓我一跳。”她说。“你刚进来的?” “对啊。不过,这不是巧合,我是看和泉小姐进来才跟进的。” “你刚才在哪里?我也找过,可是没看到你。”说完,园子心想糟了。但润一似乎没对她这句话想太多。 “我在对面的咖啡店,工作途中顺便去的。不过我的直觉真灵,我就觉得和泉小姐今天会出现。” 知道润一在等她,园子感到心花怒放。 “找我有事?” “嗯,有东西想拿给你。” “甚么东西?” “那是吃完荞麦面后的惊喜。”荞麦面正好送上桌,他掰开了免洗筷。 一到店外,润一便从侧面写着“计划美术”的大运动包包里拿出一张画布。很像前几天他送她的猫咪画。 “希望你能收下这个。” “为甚么?” “上一幅画我实在不满意。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找到答案后就重画了。然后既然画好了,我希望你能收下画得比较好的这一幅。” 园子再次观看那幅画。的确有些不同,但她完全看不出比上一幅画好在哪里。 “那,之前那幅画该怎么办?” 那幅画已经挂在她房里了。 “丢了吧。有两幅同样的画也没有意义,而且那幅又是失败的作品。” “两幅我都挂起来,反正我墙上还有空位。” “那很怪耶。” “有甚么关系,我就是喜欢猫。” “哦。” 于是他们很自然地约好下班后见面,是润一提议的,园子觉得简直就像自己的念力发功似的。 晚上他们在串烧店一面喝啤酒、日本酒,一面用餐。润一喝醉后话变得更多,再三说到在日本以艺术维生总被当成罪人一般。看来他对放弃梦想还是心有不甘啊──园子有些茫然地这么想。 话说到“下次我做菜给你吃”。会这么说,是因为润一提起这几个月都是吃外食和便利商店的便当。 “我可以当真吗?”他问。 “当然。”园子回答。同时又在心里反问:那你的话呢? 之后,润一把自己住处的电话告诉她。园子也在给润一的名片背面写上家里的电话。 这个约定在一周后实现。润一带着冰凉的香槟作为伴手礼,来到园子位于练马的公寓。园子以她比较不拿手的西式料理招待他。 当天晚上,两人便在狭小的床上共度。 第三章 认识三个月左右,园子去了润一的家。不是他独立生活的公寓,而是他父母所住的家。他家位于等等力的高级住宅区,从大门到玄关门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是一幢气派的洋房。 “这是怎么回事?”下了计程车,往门前一站,园子便问润一。 他露出羞涩的笑容,向园子表明了一切。她这才知道,原来润一的父亲是大出版社的社长,他是长男,而今年春天要上班的地方就是父亲的公司。这些事园子不但是初次听说,而且也是她万万没料到的。 “为甚么你一直瞒着我?”园子的语气好像在质问。之前润一只说老家是间小书店。 “我没有瞒你的意思,只是没机会说。” “至少昨天要告诉我啊!”园子很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因为她刻意选了朴素的衣服。“我穿这样行吗?” “放心啦!我爸妈很朴实的。” 润一在她踌躇不前的背上温柔地推了一把。 他的父母的确可以说是具有朴实的气质,但这种朴实应该是来自于他们的从容。父亲卓越的话术,母亲洗练的打扮,都是园子未曾接触过的。 然而最美妙的是,他们的态度没有让园子感到丝毫的压力,甚至营造出一个令她舒适自在的气氛。一想到也许有机会在这里度过下半生,园子心中不禁澎湃不已。 园子父母双亡一事似乎并未令他们对她失去兴趣。他们比较在意园子的哥哥从事甚么行业。 一听园子说是警察,双亲明显露出安心的神色。 “这是个可靠的行业。”说完,他父亲笑了,与妻子对望点头。如此看来,即便表面上再怎么朴实,他们仍旧有所标准吧──园子暗自做此解释。然后感谢哥哥从事了一个“可靠的行业”。 当时并没有具体谈到将来,也就是没有提到结婚的话题。主要是大家都对润一还没开始上班有点在意,而有所迟疑。但是润一带她去见父母,就已经让园子很满足了。 现在回想起来,园子很后悔那之后没有立刻带润一去见哥哥。因为哥哥一定会要求润一做出承诺。这么一来,也许事情的进展就会完全不同了。 但园子却把润一介绍给了另一个人。 ※※※ 弓场佳世子对园子来说,是唯一的知心朋友。她们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了。是县立高中一年级和三年级时的同班同学。换句话说,佳世子也是爱知县人。而两人感情增温则是上大学之后的事,因为园子和佳世子进了东京的同所大学的同一科系。 对于将在全然陌生的外乡独立生活的人而言,在校园中有个同乡的友伴令人安心许多。那些不好意思向东京朋友请教的事,问同乡的同伴就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忠犬八公在哪里啊?” 这是佳世子初次约会前问园子的问题。她和男方约在那里碰面。佳世子坦诚说,当那位男大学生指定这个地点时,她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说不知道。 这样的心情园子可以感同身受。她也听过忠犬八公,但却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因为她也不敢问别人。两人便买了东京的情报志,查出八公的位置。 只不过大学这四年,佳世子改变许多。入学之初,两人都还是不起眼的女孩,但佳世子很快地找到新风格,穿着和化妆也变得抢眼,她的变化像是一种反弹,因为她们以前的高中校规很严。园子自以为也变得成熟、洗练许多,但每次一看到佳世子,便不由得自惭形秽。 两人一起逛街购物时,佳世子常会帮园子挑选衣服,例如搭配出茱莉亚?萝勃兹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的风格。可是园子终究不敢尝试,因为她觉得那只会显得自己很可笑而已。 然而,佳世子却能把这些衣服穿得利落有型,非常好看。她个子比园子娇小得多,平常也不觉得她特别美,但这时候的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女明星般的光彩。也许是因为自信从内而外油然而生吧。 “化妆也很重要,不过穿对衣服更重要。”她经常这么说。“穿上对的衣服,脸会变小。像脸颊这里,大概会缩个一公分。是真的哦!” 她向来认定只要外表装扮得宜,内在也会随之提升。 不久,她们就面临了就职问题,但两人都不打算回爱知县。尤其是佳世子,还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都要从事媒体方面的工作。” 园子则是利用表舅的人脉,在目前这家总公司位于爱知县的公司就职。虽然佳世子说“制造业好土哦”,但园子没有不靠关系就能找到工作的自信。 而佳世子最后也放弃了媒体,进入一家小保险公司,靠的终究还是亲戚的关系。和多数女子大学毕业生都失业的窘境相比,她们应该算是运气好的。 几年过去了,她们都还没有结婚。有了固定的对象一定要和对方报告──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 是的,这是约定。所以园子才会向她介绍润一。 ※※※ 七月的某个星期六傍晚,园子和佳世子买完东西后,就待在新宿一家饭店的大厅等待,她们和润一约在这里,润一刚好为了工作来到附近。 园子已经把关于润一的事大致告诉佳世子了。本来以为是学画的穷学生,结果竟是小开,佳世子听她说的时候,那神情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觉得她怎么能这么后知后觉。 不久,润一出现了。将头发梳整好的他,穿起西装非常合适。 “我从她那边听了好多关于弓场小姐的事。”润一对佳世子微笑着说。 “都是些甚么事啊?好好奇哦。”佳世子看看园子又看看润一。 “我跟他说你是绝世美女哦。” “咦──!你开玩笑的吧!真是的。”佳世子白了园子一眼,接着难为情地看着润一。 “不过,比我想像的美太多了,吓了我一跳。” “别闹了啦!你们两个竟联手欺负我。”佳世子以手帕扇脸。 之后,他们在餐厅用餐,然后在鸡尾酒吧喝了点酒后,便与佳世子分手了。润一送园子回公寓。一路上在对话中,他好几次提起同样一句话──“美好的女性”。这是他用来形容佳世子的话。 “她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就算在一大群人当中,也自然而然地引人注目。这应该就叫做出色吗?在餐厅里,也有男人不断偷瞄她呢。像她那样的人怎么没进演艺圈呢?” “学生时代她曾经想过,而且也参加过甄选。” “哦,结果成绩不好吗?” “成绩也还算不错啦。” “要进那个圈子很难吧。她条件那么好,现在却还单身,真叫人意外。有男朋友吗?” “现在应该没有,她说职场上都没有好男人。” “她说她是在保险公司嘛?” “对。买保险的时候记得找她哦!” 园子对这天的成果感到很满意。润一似乎对佳世子印象不错。园子把佳世子当成一辈子的朋友,所以一直很担心她和将来的丈夫合不来。 殊不知,这一天介绍他们认识,竟然会招至毁灭的未来。 第四章 和泉园子经常被认为是个稳重的女性,这有很大一部份是因为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她绝对不胖,但脸形造成视觉上的错觉,害她经常被形容成“有点胖胖的”。而日本人就是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这种类型的女性一般都是“稳重型”的。 她也认为自己并非没有“稳重”的地方,而且自己与“稳重”相反的地方更多:既神经质又胆小,唯有嫉妒心比别人强上一倍。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讨厌这种个性。 但园子认为就算自己真的是“稳重型”,也不可能不察觉润一这一、两个月的变化。他的态度就是如此明显的不同。 首先,约会的次数变得非常少。他说因为他很忙。但是以前就算白天没有时间,他也会半夜突然来访。 电话也变少了。应该是说,他几乎不主动打来,都是园子打给他。润一也会回应她的话,但绝对不会主动提起新的话题,好像深怕电话时间拉长似的。 园子无法不感觉到不祥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想知道润一究竟是怎么了。 但她不敢问。因为她觉得,那就好像是拿走濒临倒塌建筑物的支架。她怀着幻想,也许过了一段时间,这幢濒临倒塌的建筑会再次扶正。 然而,园子后来被迫认清她的天真。 ※※※ 就在这个星期一。润一打电话到园子的公司。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他问今晚能不能去她的公寓。 “当然可以。那我做饭等你。” “不用了,我会吃过饭再去,我晚上要应酬。” “那要准备酒吗?” “抱歉,那之后我还得回公司……” “这样啊……” “那么,晚上见。”说完,他挂断电话。 明明可以和润一见面,园子的心情却一点也不雀跃,反而是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可以确定他是来向她宣布令人绝望消息的。 但她也不能逃避,便在房里等他。当晚,她食不下咽。 润一终于来了,进了房门后,他没有松领带,也不喝园子端出来的咖啡。 然后,他表情生硬地说了。请你忘了我──正是园子预期到的最可怕的一句话。 为甚么?她问。因为我喜欢上别人了,他答。 “是谁?是怎样的人?”园子接着问。对此他却不作答。她认为事有蹊跷,进一步逼问,一边哭着。 也许是认为再瞒下去便谈不下去,润一终于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了。园子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名字。由于太过意外,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名字的主人是谁。 “你骗我的吧?”园子说。“为甚么是佳世子?” “抱歉。”润一垂下头。 第五章 园子一回想当天晚上的情景,便会因为过度悲伤而感到晕眩。她又哭又叫,紧紧揪住润一,生气、失神,然后又哭泣。在混乱中,她也痛骂佳世子。她骂了佳世子甚么?怎么骂?她也记不得了。记忆中只剩下她曾说“我不会死心的”,也说过“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而眼底也模糊地留下了润一悲哀地俯视着她的脸。 几天过去了。 短短几天,心灵的创伤当然无法愈合,但她能够稍微冷静些了,所以才会想要回老家一趟。此刻,哥哥的脸令人无比怀念。 “我想,我死了最好。” 哥哥听到这种话,一定会吓坏了。园子即使对哥哥感到抱歉,但当时仍想说出她最诚实的心情。 他或是佳世子── 园子脑中出现不祥的空想。要是他们其中一人杀了我,该有多好。 就在这时候。 玄关的门铃响了。 第六章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和泉康正驾着爱车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上。他从用贺交流道下去后,进入环状八号线北上。不愧是年底的车潮,大卡车和商用车让公路塞到令人绝望。要是康正知道其他路径或许还有对策可言,但他不熟悉东京的地理,不敢随意走叉路,以免落入迷路的窘境。 还是应该搭新干线来的──这种想法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但他想了一想,又觉得还是开车好。因为康正总担心会有突发状况,不能没有车。 康正一面望着载货大卡车的车尾,一面调整收音机的频道。就连FM也有相当多的节目。他心想,东京果然不同。他住在爱知县的名古屋。 这次来东京是临时决定的。正确地说,是今天天亮时做的决定。 事情的开端,起于上周五妹妹园子的一通来电。她从东京一所女子大学毕业后,就在某家电子零件制造商的东京分公司工作,兄妹一年也未必有机会见上一次面。尤其是三年前母亲病逝后,次数就更少了。父亲则是在康正兄妹年幼时,便因脑溢血过世。 但由于彼此是对方仅存的血亲,尽管很少见面,联络倒从来没断过。尤其园子经常打电话给他,不过几乎没甚么大事,都是“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的寒暄。康正很清楚,妹妹打电话回来不是因为她寂寞,而是算算时间,觉得哥哥大概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了,才这么做的。妹妹就是这么体贴。 然而,上周五晚上打来的那通电话却不同于以往。过去每当寒暄问她最近好不好,她都会回答很好,这次电话中却首次传来不同的结果。 “唔……,老实说,不怎么好。” 园子无精打采地回话还带着鼻音。 但她始终避谈发生了甚么事,而是在最后丢了一句让康正心惊胆跳的话: “我想……我大概死了最好。” 她随即又说是开玩笑,但康正可不这么想。妹妹一定出了甚么事。 在那之前,她还说被相信的人背叛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康正休假,一直在家里等待园子回来。他事先计划好了,园子回家后,兄妹俩就一起去吃寿司。这是她回家时的惯例。 然而,园子没有回来。下午三点左右,他打电话到园子的公寓,也无人接听,原先以为她已经出发了,但直到傍晚、天黑,她仍然没有出现。 星期天早上到星期一早上,也就是今天白天,康正都要值班。没办法,他就是从事这种特殊的职业。康正在上班时间打了好几次电话回家,他想园子应该有带钥匙,就算他不在也进得了家门。但仍旧无人接听,也没有她的电话留言。他又打电话到她东京的住处,依然没听到任何回应。 园子究竟跑哪去了?他没有任何头绪。康正知道园子有个高中时代的好友也是一个人住东京,但他不知道怎么联络那个人。 他心不在焉地熬过了值勤之夜,所幸没有重大工作上门。不安的情绪已膨胀到令他坐立难安,天一亮,他决定跑东京一趟。 下了班,在家里小睡两小时之后,他打电话到园子的公司。接电话的股长说了一些让康正更加不安的话。对方表示园子没去上班,目前为止也没联络过他。 康正连忙收拾行李,开车从家里出发。虽然才刚值完班,但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这段期间,他也没有感到丝毫睡意。不,是他没有心思去感觉。 ※※※ 康正花了一个多钟头才下了环状八号线,在转进练马区目白通没多久后停下。总算抵达目的地了。 园子的公寓是一栋贴了浅米色外砖的四层楼建筑,康正曾来过一次。他看得出来,这栋建筑外表虽然亮丽,其实盖得很粗糙,因此劝妹妹别租房子,不如买个像样点的公寓。但园子却微笑拒绝,说要把钱花在更值得的地方。康正也很明白妹妹固执的性格。 公寓一楼有一部份被出租作商店。但铁门深锁,贴着招租的传单,好似在宣扬着近来的不景气。康正在店门口前停好车,从旁边的入口进去。 他首先检查的是信箱。园子住的是二一五号房间,这个信箱塞了大约三天份的报纸,康正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了。 由于是白天,也可能是住户中单身人士多的关系,公寓静悄悄的。康正上了二楼,来到园子的住所,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 他先按了门铃,但等了半天也无回应。他又再敲了两、三次门,结果也相同。房里看来是无人活动的状态。 康正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那是上次来的时候园子交给他的,说是出租的仲介给了两把钥匙。他们兄妹俩在双亲亡故时做了一个约定,要彼此交换备份钥匙直到有人结婚。他将钥匙插入钥匙孔时,静电爬过指尖。 康正开了锁,转动门把。然后打开门时,感觉有一阵风透胸而过,一阵不祥的风。他咽了口唾沫,做了某种心理准备。若问他料到甚么、做了甚么准备,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他现在的感觉和他值勤中赶往事故现场时很相似。 园子住的地方是所谓的一房一厅格局。一进门是开放式厨房,寝室在后面。一眼望去,开放式厨房似乎没有异状,与寝室之间以拉门作为隔间,现在门是拉起来的。 玄关并排摆着一双茶褐色的淑女包鞋和一双水蓝色的凉鞋。康正脱了鞋,走进去。室内的空气冰冷,看来至少今天晚上没开暖气。灯是关着的。 餐桌上摆着一个小碟子,上面似乎有燃烧纸张后残留的黑色灰烬。但康正没多看,先开了寝室的门。 一看室内,他便停止呼吸,同时全身僵硬。 寝室约有三坪,靠墙摆着一张床,妹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他维持开门的姿势静止半晌。脑海瞬时间空白,接着种种思绪、情感,有如群众逼近般纷至沓来,不久便开始在他耳边嘶吼。但他无法加以整理,只能茫然伫立。 终于,他缓缓向前,试着轻轻叫声“园子”,但毫无回应。 妹妹死了。由于工作的关系,康正比一般人更常接触尸体,光看肌肤的色泽和弹力,就能判断有无生命迹象。 园子身上的毛毯盖到胸前。康正将碎花毛毯轻轻掀开后,再度倒抽了一口气。 她身边放着一个自动定时器。那东西康正曾见过,是妹妹在名古屋时就常用的旧定时器。那东西乍看像个闹钟,但不同的是它接了电线,而且钟面旁还有两个插座。一个插座标着“ON”字样,另一个则是“OFF”字样。若使用的是“ON”的插座,到了预先设定的时刻,电流便会由此流通,若用的是“OFF”的插座,则是会把本来流通的电流关掉。 现在使用的是“ON”的那个插座,上头插了插头,连接插头的电线在中途分成两条,分别进入她的睡衣里。 康正检视了定时器,设定时刻是一点钟。由于是旧型的机械钟,看不出是中午还是晚上。 他虽然没有掀开睡衣检查,但也猜得出来那两条电线是如何连接的。这种装置大概就是一条固定在胸前,另一条固定在背后,时间一到,电流便会通过心脏,造成休克死亡。他把定时器的电线从插座上拔下。本来还在转动的时钟指针停在四点五十分的地方。就是现在时刻。 康正蹲下来,轻轻握住园子的右手。那只手的触感又冷又硬。上周五应该还在的水嫩弹力消失了。 宛如乌云压境一般,悲伤逐渐占据了康正的心。若任由悲伤扩大,他肯定会就这样蹲着,无法再站起来。康正想放肆地大哭,但有个念头督促着他必须赶快采取下一步行动。这也与他的职业有关。 第一件该做的事是报警。他为了找电话,再次环顾室内。 这个房间除了床之外,还摆了衣橱、电视和书架,但没有化妆用的梳妆台。一看,原来书架中层被拿来放置化妆品,再下面那层则用来放文具,放了像是透明胶带和封箱胶之类的东西。还摆了一个小丑造形的瓷偶,那东西阴森地笑着。 床旁放了一个小桌子,桌上面摆了装有半杯白酒的酒杯,酒杯旁是两个空药包。康正猜想那应该是安眠药,大概是配着白酒吞服的。桌上除了这些,还有一根又细又短、看似记事本附的铅笔,以及猫咪的写真桌历。 无线电话的子机就倒在桌角旁。他正想拾起电话又立刻打住。有个小东西就掉在话机的旁边。 那是个葡萄酒的软木塞盖,螺旋式的开瓶器还插在上面没拔下来。 这让他觉得不对劲。 康正盯着软木塞瞧了好一阵子,才起身步向开放式厨房,接着他开了冰箱。 里面有三只蛋、盒装牛奶、烤好的鲑鱼片、乳玛琳、通心粉沙拉、用保鲜膜包起来的米饭,但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往厨房另一边看。还有一只葡萄酒杯立在水槽中,本想直接拿起,却又突然收手。康正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包住指尖,才又伸手去拿酒杯,然后闻了闻它的味道。 酒杯没有任何香味,至少没有葡萄酒味。 接着他对酒杯呼了一口气,透着日光灯来看。上面似乎也没有指纹。 正当他把酒杯放回原位时,水槽旁的流理台上又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像是削过某种东西后所留下的碎屑,长约一公分。略数了一下,有十来段。 康正困惑不已地盯着这些碎屑看,忽然间,他想起甚么似地,捻了一块较大的碎屑回到寝室,接着将它和连接园子身体与定时器的电线比较。 果然不出所料,碎屑和电线的塑胶外皮材质是一样的。看来是特意削除电线一端的外皮,让它露出金属线来导电。康正了解碎屑的来源了。 但是,为甚么要在流理台进行这项作业? 康正重返厨房检查,这次是翻垃圾筒。餐桌旁有个印着玫瑰花样的小垃圾筒,里面是空的。另外有两个塑胶大垃圾筒,并排在房间一角,应该是用来分可燃和不可燃垃圾的。 康正在不可燃的垃圾筒里,发现了他一直在找的东西。一个德国白酒的空瓶。这时,他再次使用手帕,用它将空瓶取出后,观察瓶内,看来是个滴酒不剩的空瓶,瓶身上有数枚指纹。 这个垃圾筒里还有另一个玻璃瓶,是国产苹果汁的空瓶。是不含酒精的饮料。 康正将两个空瓶放回垃圾筒,再次回到流理台旁环视周遭。沥水盆里有一把菜刀。他一样隔着手帕拿起菜刀。 他拎起菜刀,刀刃向下,右侧刀面上沾有塑胶碎屑,和刚才发现的东西一样。原来如此──康正明白了。他推测塑胶外皮就是用这把菜刀削下来的,碎屑才会留在流理台上。 他除掉菜刀上的碎屑,把菜刀放回沥水盆,然后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康正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与刚才发现园子死去时的感受不同,他燃起另一股激动,情绪渐渐支配了他的肉体,但头脑却冷静得不可思议。 他就这么站着,冷静至极地运转着他的脑袋,盘算起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且大量地思考、假设,并做出决定。这个决定需要勇气,因为这是一条绝对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但是,康正几乎毫不犹豫便做出决定。他认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将思绪整理一番后,他呼了口气,看看手表,五点多了,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浪费。 他穿上鞋子,先从防盗眼确认过外部情况后才开门,接着溜出门外,快步出走。 来到公寓外,环顾四周,看到大约一百公尺外有一家便利商店。他竖起夹克的衣领遮脸,走向店家。 康正买了两组附镁光灯的即可拍相机、一组薄手套,又再买了一包塑胶袋。回到公寓前,他看到自己的车子,想起一件事。于是康正打开了后车箱。棒球手套和球棒就扔在里面。他是业余球队“草地棒球队”的先发投手。 后车箱深处有个大型工具箱,康正拉出箱子并打开。箱子有两层,下层有一把像是巨型剪刀的金属剪。他把这个拿出来,关上工具箱。 他再次回到园子住所前,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把门开了一小缝,侧身溜进去。这时门后发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声响,好像是来自信箱。以前园子曾对他说过,报纸和一般邮件只会送到一楼的信箱,如果是限时快递,就会送进门口的信箱。 康正打开信箱,里面有一把钥匙。他取出钥匙,看了看,拿来和自己进屋时用的那把比对。看样子是同一扇门的钥匙,但不是房东给园子的,而是后来另外打的。他把这把钥匙放进夹克胸前附拉链的口袋。对于这把钥匙,此时他无法立刻有明确的看法,但他判断把这个交给警方并非上策。 接着康正面向门,锁上链条。仔细回想,他刚来到这里时,链条并没有锁上,这实在很奇怪。康正很了解园子,她是对门户安全非常小心的人。很难相信这个习惯会在自杀前破例。他一面这样想,一面拿金属剪把链条从中央剪断。 他先将金属剪放在玄关旁的鞋柜上,再把即可拍相机也放那。双手戴上手套,抽出一个刚买的塑胶袋,拿在左手。接下来的行动,绝不能让警方察觉。 康正脱了鞋,四肢着地趴在开放式厨房的地上,将视线拉低到下巴几乎着地,搜寻着所有可疑的痕迹,同时开始缓慢前进。康正对这种爬虫式姿势和视线运用法可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在开放式厨房的地板上找到十来根头发,此外,还发现地板上有少许的沙土。康正觉得爱干净的园子房里不大可能会出现这种东西。他将沙土颗粒尽可能蒐集起来,和头发一起放进塑胶袋。 接着他换了一个塑胶袋,在寝室里也展开了同样的行动。奇怪的是,这里也有少许沙土,简直就像有人直接穿了鞋进来似的。 不,如果是穿鞋进来,沙土又太少了。 康正带着困惑持续作业。只要是人生活的地方自然就会有落发,这里一样也掉了几根头发。 不过,康正又发现了另一件怪事。寝室一角有个圆筒形的垃圾筒,旁边散落了沾有口红的面纸和揉成一团的广告传单。园子实在不可能做出此等邋遢之事。 还有,一根绳子掉落在房间的一角,不知道是用来做甚么的。那是根塑胶绳,大约有四、五公厘粗,长度约五、六十公分,颜色是美丽的绿色。康正环视室内,想找出绳子是否与甚么生活小智慧有关,但实在想不出它的有效利用方式,于是便把它留下来作为自己的证物。 床边放着一个装有替换衣物的藤篮。他翻一翻,里面扔着牛仔裤、毛衣等家居服,最上面是一件水蓝色的毛线开襟衫。 康正此时再度注意到床上的定时器,心头一凛。定时器的指针停在四点五十分不再转动,这是他刚才把插头拔掉所造成的,可不能就这样放着。他小心不去扯动贴在园子身上的电线,把定时器反过来,调整指针。指针显示的新时刻是五点三十分。 那个仍插着开瓶器的软木塞该怎么处理?康正对此有些犹豫。但最后他没带走,而是把软木塞丢进垃圾筒,那里原本就被扔了一瓶酒,开瓶器则放回厨房的橱柜抽屉。 他比较在意的是餐桌上的那个小碟子与里面烧剩的纸。这些无疑是重要的证据。问题是,是否要就这么摆着? 关于这点,康正没几秒便做出决定。他拿出一个新的塑胶袋,将小碟子里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倒进去。再将碟子用清水冲洗过后,直接摆在水槽里。康正又思忖了半晌,把本来就在水槽里的酒杯也稍微冲了一下,再用手帕擦乾,放进橱柜里适当的位置。 最后他用即可拍相机拍了几张室内照,尤其是他感到困惑的地方。但他没有拍园子死去的模样,因为怕冲印店会发现那是具尸体。 结束了这些作业之后,正好六点。其实他还有事想做,就是查看邮件、日记、纸条之类的东西,但时间再耗下去肯定会有危险。 康正把相机、塑胶袋等不该出现在这个房间的东西蒐集起来,装进便利商店的袋子里。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离开房间,回到他的车上,把这些机密物品藏在驾驶座底下。接着又回到园子的房间。 康正在园子的尸体旁拿起无线电话,播打一一零报警,时间正是下午六点零六分。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等警察,但这时也看到冰箱门上的磁铁吸住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几组电话号码。包括洗衣店、派报行,还有这两组电话: J 03─3687─XXXX 佳世子 03─5542─XXXX 康正将这张纸拿了下来,摺起来放进口袋。 第七章 报了警几分钟后,两名制服警官从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前来维护现场。警官看了一眼现场的状况,不知为何竟出现一种像是心中大石终于落下的表情。一问之下,原来是因为前不久附近的公寓才发生粉领族的命案,他们担心又出现一样的案件。据说那个凶手还没有抓到,目前主持侦查的是练马署。 “当然,对于家属来说,这仍旧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其中一名警官打圆场地说。他们几乎已经认定园子的死是自杀了。 又过了几分钟,一辆来自管区练马署的警车停在公寓前。在园子住处采指纹、拍照等搜证工作正式启动。 和泉康正就站在园子公寓套房的门口附近接受刑警的问话。这名刑警自称姓山边,隶属于练马署,四十五岁左右,是个皱纹满面的乾瘦男子。看起来是这人在主持大局,因此康正猜测他应该是股长。 康正依形式先报了姓名住址,职业则只说是地方公务员。因为这已成为他的习惯。 “这么说,您是在市公所服务?” “不,”他顿了顿才说,“我在丰桥署工作。” 山边与年轻刑警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 “原来如此。”山边大大点头说道,“怪不得能够这么沉着冷静。方便的话,可以请教一下所属单位吗?” “交通课。” “好的。您来到东京,是为了工作还是?” “不,和工作无关。我是因为觉得妹妹不太对劲,才临时赶来的。”康正把事先想好的说词搬出来。 山边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发生了甚么事吗?” “上星期五舍妹打电话给我,”康正说,“电话那头的她感觉声音有点不寻常。” “怎么说?” “她哭了。” 山边“哦”了一声,瘪瘪嘴问道: “那您有问她为甚么哭吗?” “当然。舍妹说甚么觉得很累,想回名古屋之类的。” “很累?” “她还说,她没办法在东京生活下去了,所以我就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失恋了。” “令妹怎么说?” “她说,就算想失恋也没对象啊。” “噢。”不知山边怎么解读这句话的,只见他边点头边在记事本上做了些注记。 “从大学时代算起,舍妹到东京大概有十年了,却几乎没有知心的朋友。这件事一直让她很烦恼,而且在职场上也被当成是嫁不掉的OL,心里承受了些压力。如果不是上星期她的那通电话,我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些烦恼。都怪我太粗心了,要是能够多了解她一些,今天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康正眉头深锁,要让对方感受到他沉痛的心情。这段话虽然是他编出来的,但其中有一大半并非作假。痛失妹妹是真的,而园子为人际关系深感烦恼也是事实。 “这么说,您挂断电话的时候,令妹的心情还是相当低落吗?”山边问道。 “可以这么说。她的声音很没精神。她问我明天回名古屋好不好,我说任何时候都欢迎她回来,于是她说她也许会回来,就挂了电话。” “后来还有联络吗?” “没有了。” “那通电话是星期五晚上甚么时间打的?” “大概是十点左右。”这也是真的。 “十点左右啊。”刑警又在记事本里写了东西。“结果令妹并没有回名古屋?” “是的。所以我猜想,她可能已经振作起来了,但是为了安心,星期六晚上我还是打了通电话给她,但却无人应答。星期天又打了好几次,结果也一样。于是我今天早上打去她公司找人,听说她没去上班,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所以就赶来了。” “原来如此,您的直觉真敏锐。”山边佩服地说,似乎没发觉这句话用在这种时候实在不算是个好的赞美。“那么,可以请您尽可能告诉我们发现时的真实情形吗?呃,您有钥匙是吧。” “有的。我按了门铃也没人回应,想直接进去看看,就拿了钥匙开门。但是一开门却发现门上了链条。” “所以您觉得很奇怪?” “因为上了链条就代表里面有人。我从门缝喊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应。我觉得里头一定是出事了,就回车上拿了工具箱里的金属剪。” “说到这,您竟然还准备了金属剪啊。这工具倒是相当特别。” “因为我喜欢自己做点东西,工具还满齐全的。平常也会修车,所以就把东西堆在后车箱里。” “原来如此。那么,您进去之后就发现了令妹?” “是的。” “进屋时,有没有注意到甚么?” “没特别注意到甚么。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寝室的门,然后发现舍妹死在那儿。所以,该怎么说?我没有心思去仔细察看室内的情况。”说这些话时,康正稍微摊开双手,左右摇头。 刑警也点头回应,表示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接着您就报警了?” “是的。报警之后,我就一直坐在舍妹身旁。” “辛苦了。我们接下来还会有些事情得向您请教,今天就先到这边吧。”山边阖起记事本,收进西装的内侧口袋。 “舍妹真的是触电死的吗?” 康正主动发问,同时也算是在蒐集资料。 “看样子是的。呃,遗体的胸部和背部贴了电线,您有看到吧?” “有,所以才会认为是自杀。” “原来如此。有一阵子很流行这种死法。哎,说流行也不太恰当。根据监识单位的说法,电线接触肌肤的部份,有轻微烧焦的痕迹,是这种死法的特征。” “这样啊。” “啊,我忘了请问,拔掉定时器插头的是您吗?”山边问道。 康正答是。“看到舍妹时,我没多想就拔掉了。虽然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位年长的刑警回了一个同情的眼神给他,藉此表达同理之心。 在这之后,康正和山边等人一起进入室内。园子的遗体已经送走了。康正心想,首先会送到练马署,大概会先在那里进一步勘验后,才送去解剖。虽不知会是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但他确信无论如何,尸体应该都不会有甚么问题。 屋里有两名刑警持续活动。一个检查书架,另一个面向餐桌的刑警,则是在将邮件一一排开。两个人肯定都是在找支持园子自杀的证据。 “有没有甚么发现?”山边问部下。 “包包里有记事本,”在寝室查看书架的刑警拿来一本小小的记事本,红色的外皮上印着银行的名字。可能是存款时银行送的。 “看过内容了吗?” “稍微翻了一下,但并没甚么特别的东西。” 山边接过记事本,像是征求康正同意般点头示意后,翻了开来。康正则从旁边探头过去看。 正如年轻刑警所说,里面几乎都没内容。只有偶尔写写食谱或购物清单。 记事本最后是通讯录。里头填了三组电话号码,似乎都是公司或商家的电话,没有个人的。其中一组可能是这间公寓的出租仲介公司,其余两组一个是美容院,另一个写着“计划美术”四个字,光看名字无法确定是怎样的公司或店家。 “这个可以暂时由我们保管吗?”山边问道。 “没问题。” “不好意思,日后一定奉还。”说完,山边把记事本交给部下。这时康正注意到记事本上没有附铅笔。 “我觉得我好像在寝室看过那本记事本的铅笔。”康正说。 年轻刑警立刻若有所悟地走进寝室,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是这个吧?” 的确是。年轻刑警把那根又短又细的铅笔插回记事本的书背处,大小尺寸果然刚好。 “有没有日记?”山边接着问那个刑警。 “目前没有看到。” “是吗?”山边转向康正。“令妹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我想应该没有。” “是吗?”山边倒是没有很失落,因为这年头有写日记习惯的人本来就不多。 “令妹会感到孤单,是因为在这里没甚么朋友吗?” 康正也料到警方会问这个问题,早已准备好答案。 “我的确没听她提过甚么朋友。如果有的话,我想她应该不至于那么烦恼,还打电话给我。” “也许吧。”山边看来似乎完全没怀疑家人会说谎。 接着,山边问那个背对他坐在餐桌椅的刑警:“信方面怎么样?有甚么发现?” 那个刑警头也不回地回答: “都没有这几个月收到的信或明信片呢。比较近期的是暑期问候的明信片,那也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了,只有三张,而且都还是广告信函。她特地保留下来应该是因为可以抽奖吧。” “这就是园子孤单生活的证明吧。”康正说。 “也不完全啦,其实现代人都是这样的。”山边安慰他说。“过去前辈经常教我们,在调查住处时要先从信件开始,但是最近的年轻人家里哪有甚么书信啊。这已经是个不写信的时代了。” “也许吧。” 康正回想自己上次写信是甚么时候。他不禁感到万分懊悔,如果多和园子通信,也许就能知道她身边发生甚么事了。 调查工作一直持续到八点半左右,在康正看来,警方似乎没有甚么收获,负责人山边对于以自杀结案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如果对自杀存疑,应该还会找刑事调查官来才对,但目前没有这个迹象。 倒是那个负责调查信件的刑警令康正十分在意。那人不只查信,还仔细查看收据之类的文件,又去看水槽、翻垃圾筒。但最后却没有向康正提出任何问题。康正感觉得出来,此人是抱着与山边等人不同意图在行动的。 山边临走前,特别问康正今晚准备在哪里过夜。他们想必是认为康正基于心理因素,应该无法睡在这里吧。 “我想到饭店投宿,因为我实在不想睡在那张床上。” “说得也是。” 山边希望他在找到投宿地点后要与警方联络,康正答应了。 康正在池袋站附近的商务饭店办好住房手续,此刻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和山边联络后,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三明治和啤酒回房间,简单解决了晚餐。虽然没有食欲,但他知道不能不吃,而且在职业训练之下,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也能够吃得下去。 填饱肚子后,他打电话给上司。股长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 “甚么!真是辛苦你了。”上司以沉吟般的声音说。这位股长虽然有顽固的地方,但为人重情义,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所以明天起我想请丧假,我记得二等亲只有三天,对不起,可以让我多请几天年假吗?” “当然可以,那毕竟是你唯一的亲人啊。课长那边我会帮你说的。” “麻烦了。” “对了,和泉,”股长的音调降低了些,“确认是自杀无误吗?” 康正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想是没有错的。” “是吗……你这个发现者都这么说了,就应该不会错吧。既然这样,你也就别再多想了。” 康正没有回应上司这句话。股长也不像是要他回答地接着说: “那么,这边的事你不必担心。” “对不起,麻烦股长了。” 挂了电话,他在床上坐了下来,从包包取出另一个便利商店的袋子。就是拿来装园子房内遗留物品的那个。 肉眼其实就看得出来,收集到的落发不只一种。园子的头发又细又长,而且没有烫过。塑胶袋中则混着好几根又粗又短的头发。 接着,他取出另一个袋子,里面装有烧剩的纸。就是餐桌上那个小碟子里的东西。 虽然几乎都烧成灰烬,但仍残留了三块小纸片,应该正好是纸张的边角。其中两块显然是照片,还是是彩色照片,但完全无法推测拍的是甚么。 另一块虽然也是照片,却不是冲洗的相片,而是印刷品。勉强看得出上面印有黑白照片。 这是甚么东西的照片?为甚么要烧掉? 康正躺了下来,再次回想起园子的死状。又再次悲伤与懊悔起来,但他认为不能被这些情绪淹没了冷静的判断力。只不过真要控制住情绪的波动,还需要一点时间。 康正对上司表达出肯定是自杀没错的想法,但事实则完全相反。 康正确信妹妹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害的,已经有好几项证据可以证明。那些都是非常细微的线索,恐怕只有相依为命的家人才看得出来,但每一项线索都对康正发送着强烈的讯息。 “有人背叛了我。” 此时,园子最后的话又在他耳畔响起。究竟是谁背叛了她?园子那么沮丧,一定是受了重大打击,而这个打击一定是园子最信赖的人造成的。会是甚么人? 应该── 是男人吧,康正心想。 园子虽然在通电话时显得较健谈,但也几乎从未说过与异性交往的事。康正也不认为有何奇怪,所以从来没有特别追问过她。但他隐约感觉得到妹妹似乎有对象。园子的话中不时露出一些端倪,也许她也希望哥哥能察觉到吧。 园子被那个男人背叛,这是极有可能的。从一般感情纠纷演变到毁灭性的结局,这种事可说是层出不穷。 总之,当务之急就是查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张摺叠纸张,就是以磁铁贴在园子冰箱上的那张纸条。看起来是抄电话的小抄,其中两组号码引起康正的注意。 J 03─3687─XXXX 佳世子 03─5542─XXXX 康正推测这个“J”,应该就是园子交往对象的缩写。要确认这件事,直接打个电话过去就办得到,但他认为目前还不到那阶段。他希望能蒐集到一定程度的资料再说。 为了蒐集资料,康正觉得后面那个名叫“佳世子”的人应该帮得上忙。 刚才刑警问到园子是否有好友时,康正虽说不知道,但其实他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就是这个“佳世子”,正确地说,是弓场佳世子。 她和园子从还在名古屋读高中的时候就是好友了,两人一起进了东京的女子大学,有一阵子甚至共同合租一个房间成为室友。出社会后,虽然在不同公司上班,友谊却一直维持着──这些都是康正听园子亲口说的。她常形容佳世子是“除了哥哥以外,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康正思忖,若是去问她,可能可以得知园子的近况,她也极有可能知道园子和甚么人交往。 康正看看时间,心想要不要立刻打电话给弓场佳世子。 但才刚兴起这个念头,脑海里又出现了质疑,园子的声音响起。 “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她是这么说的。 若从字面上来分析,不就意味着她连好友弓场佳世子也不敢相信了吗?背叛园子的人,未必是男的。 但是康正又想,应该不会吧。 康正没见过弓场佳世子本人,但根据园子的形容,他可以大致想像得出来。她应该是个活泼开朗且聪明的人,不像一个杀人犯。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杀害园子的理由啊──! 康正推理到这里,床头柜的电话响起。由于铃声太大,康正吓了一跳。 “有一位加贺先生来电找您。” “啊,麻烦转过来。”说完后康正略感紧张,国为他想起山边当时喊一个部下叫加贺,就是检查收据的那个。 电话里传来男子说“喂”的声音,果然是那人。 “我是和泉。” “真对不起,在您这么累的时候来打扰,我是练马署的加贺,下午和您照过面。”他口齿清晰得像演员一般。 “哪里,您辛苦了。” “真的很抱歉,由于又有一些事想请教,稍后想去打扰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虽然我想您一定很累了。” 态度虽然相当客气,但却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压力。此刻康正握着话筒的手不自觉用力起来。 “是没关系啦,不过,呃,不知道您想问哪方面的事?” “这个请容我在见了面之后再慢慢说,因为有好几件呢。” “有好几件啊……”康正心想,既然如此,为甚么刚才在园子公寓里的时候不问呢?“我在饭店的房间等就好了吗?” “如果这样您比较方便,当然可以,不过您投宿的那家饭店最顶楼好像有间酒吧,在那里碰面如何?” “我知道了。您大约几点到?” “我这就过去。其实我已经在路上了,而且现在也看到您的饭店了。” 看样子电话是在车上打的。 “那么,我现在就上楼喽。”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康正放下话筒,准备离开房间前,他先把那些放在床上的东西再收进包包里。因为万一酒吧打烊,搞不好加贺刑警会和他回到这里。 第八章 酒吧还没有打烊。店内的小圆桌沿着玻璃窗排列。康正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入坐,就坐在店门口算来第三张桌子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入口。 他点了美国野火鸡威士忌加冰块,没多久,一位身穿深色西装外套的男子走进来。这人肩膀厚实,个子很高,是刚才的刑警没错。他环视店内的眼光,有种独特的锐利。 男子看到康正后,大步上前。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男子站着行礼。 康正回说“哪里”后招呼地坐下,刑警在就座前,递出了名片。 “在现场又忙又乱的,连自我介绍都忘了,真不好意思。” 刑警名叫加贺恭一郎,是。 康正略感惊讶,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先是对名字有点感觉,再看看对方那张下巴尖、轮廓深的脸,又有种触动记忆之感涌上,但这记忆很模糊。康正心想是否曾经和加贺见过面,但他应该不认识东京的刑警才对。 “后来发现了两三个问题想和您确认。”加贺说道。 “好的。请坐。” “不好意思。”这时候加贺才总算坐下来。服务生过来点单,加贺点了乌龙茶。 “您开车来的是吧?”康正问。 “是的。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点茶来喝呢。”说完,加贺好似想起了甚么,“说到车,据说和泉先生在交通课工作啊?” “对,我是交通警察队的。” “这么说,您也要处理车祸了。工作很辛苦吧。” “彼此彼此。” “我没被调到交通课过,但家父曾经待过。” “令尊也是警察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完,加贺笑了。“不过听说真的相当忙,虽然当时车祸的件数应该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 “尤其是爱知县,车祸特别多。”康正一面回话,一面想像着眼前这名男子父亲的模样。 加贺点点头。 “那么,我开始请教您问题,好吗?” “请说。” “首先是药的事。” “药?” “安眠药。”加贺调整姿势,准备做纪录。 正好在这个时候,康正的威士忌送来了。加贺见他没喝,便说:“您一边喝吧,我继续说。”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康正把酒杯送到嘴边,以舌尖舔了舔。独特的刺激从口腔扩散全身。“安眠药怎么了?” “令妹房间桌上放了两个安眠药的空药包。不是餐桌,是寝室的小桌子。您有看到吗?” “有的,确实有药包。” “两个药包上都有令妹的指纹。” “这样啊。” 肯定是凶手周密地按上去的。 “令妹经常服用安眠药吗?” “我没听她说过这件事,不过我想她有安眠药。” “您的意思是,虽然不是经常服用,但有时候会用吗?或者是现在虽然没有用,但以前曾有这个习惯?” “我的意思是她偶尔会吃安眠药。舍妹对于某些事情很神经质,例如出外旅行,就经常无法入眠,所以会托认识的医师开一些药。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解决方式。” “所谓认识的医师是?” “在名古屋,与先父是好友。” “您知道这位医师的名字和医院吗?” “知道。”康正交代医院和医师的名字,又说现在没办法立刻查出电话,加贺表示他会自行调查。 乌龙茶送来了,于是刑警先中断发问,润了润喉。 “这么说,令妹并没有严重失眠了?” “我想是没有的。不过,当然了,她都烦恼得要自杀了,失眠的问题可能或多或少都有点吧。” 加贺点点头,在记事本里写了点东西。 “关于自杀方式,您有没有甚么想法?” “您的意思是?” “怎么说呢,对一名年轻女性来说,那个自杀方法算是非常讲究的。首先,触电而死根本就很少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她将电线分别贴在前胸后背再通电,这算是触电死亡最有效率的办法,等于是还将电流的路径考量在内了呢。而且她先用定时器来设定电流启动的时间,自己再服用安眠药睡着,可以死得一点痛苦都没有。我想如果不是曾经看过或听过,总之如果事先没有这类知识,我看是想不出这办法的。” 康正明白加贺的意思了。康正对那个自杀方式虽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 “高中时代,曾有同学用了那个方法自杀。” 康正的回答令加贺有些惊讶,只见他挺直了背脊。 “高中时代?哪一位的?” “舍妹的。正确地说,是在高中毕业前夕。” 死去的是园子的同班同学,一位男生。听园子说,她和那位同学“一年大概只说过两、三次话”,并不算熟。但这毕竟是件惊人的大事,也上过报纸电视,因此园子身边也充斥着种种资讯。康正也透过她得知了详情。 用一句话来说,那个男同学是想以死来表达对社会学历至上风气的不满。他留在家里的遗书中,写着一年前就决定要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的那一天自杀。 “那个男生有一种让人不太敢靠近的感觉”──这是园子对那位同学的评语。 当时的自杀正是采用这次的方式。所以康正看到定时器和电线的那一刹那,便立刻想到一定是用了当时的方法。 “原来曾发生过这种事啊,难怪会想到用这种方式。”加贺似乎也明白了。 “舍妹以前就说过,那个办法可以在睡梦中死去,不会感到害怕了。” “所以她特别记下来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 康正回答的同时也在思考。如此一来,凶手也知道园子喜欢那种自杀方式了。弓场佳世子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绝对也知道这个自杀案,肯定也和园子讨论过。当然,并不能因为这样就只怀疑弓场佳世子,园子也极有可能将触电自杀事件当成高中时代的插曲和男友分享。 “那个定时器您有印象吗?看起来是很老旧的机型。”加贺问道。 “我想应该是盖电毯的时候用的。” “电毯?” “舍妹很怕冷,从以前就说冬天没有暖桌和电毯就睡不着。不过那类暖器设备一开始虽然很温暖舒适,但过一阵子就会过热,反而让人睡不好对吧?” “是的。” “所以舍妹经常用定时器,在睡着后让电毯自动切断电源。这样就不怕热醒了。” “原来是这样啊。”加贺点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了甚么。“令妹的床上的确铺了电毯。” “我想也是。” “不过,没有打开。” “哦,是吗?”康正没有确认到这么细微的地方。 “应该是说,想打开也打不开,因为插在定时器上的那条电线,就是电毯的电线。是把它剪断来用的。” 这一点康正也错过了。从电线外皮削下的塑胶碎屑再度浮现在他眼底。 “大概是找不到适当的电线吧。” “可能吧。所以令妹最后的长眠就是在冰冷的被窝中度过了。”加贺以文学的方式来表达。 “大概是觉得吃了安眠药,再冷也睡得着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想比较合理。” 目前── 康正被这个说法触动,不禁观察起这位刑警的神情,但刑警似乎不认为自己说了甚么具有特殊意思的话,视线落在记事本上。 “令妹在酒方面,”加贺进入下一个问题,“算是常喝酒的人吗?” “她很喜欢,不过酒量不算好。”康正喝了一口酒,杯子里的冰块喀啦作响。 “令妹最后喝的好像是白葡萄酒。床边桌上有一个装了葡萄酒的玻璃杯。” “我想这的确是她的作风。因为在所有的酒当中,她最喜欢葡萄酒,还知道不少品名。” 康正想起不爱西式料理的园子经常说,和食配葡萄酒是最棒的。 “您觉得呢?令妹酒量虽然不好,但自己一次还是能够喝完一整瓶葡萄酒?” 加贺的问题让康正原本平坦的心起了波纹,但是绝不能让对方发觉。康正再次伸手拿起酒杯,思索该如何作答。 “我想应该不至于。再怎么喝,顶多也是半瓶吧。”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剩下的葡萄酒到哪里去了呢?酒瓶是空的,被扔在垃圾筒里了。” 康正料到会有此一问。就是因为有这个疑问,加贺才会先问园子酒量如何。 康正原本要回答“大概是把剩下的酒倒掉了”,但临时打住。截至目前为止的对话,他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不能小看这个刑警。 “我想大概她是喝剩的吧。” “喝剩的?” “葡萄酒可能是前一天或是再前一天开瓶的吧?那时候喝了一半,剩下的在自杀前喝完。” “隔夜的葡萄酒吗?这不像葡萄酒通会做的事。” “舍妹虽然喜欢葡萄酒,但还不到‘通’的地步。酒没喝完的话,她也不会把剩下的倒掉;而是会把软木塞小心塞回瓶口,放进冰箱,隔天再喝。这是我们和泉家的做法,很穷酸就是了。” 康正说的是事实。去世的母亲最讨厌浪费食物了。 “我明白了。这样就说得通了。” “就算是隔夜酒,但我很庆幸她最后喝的是她喜欢的酒。当然,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才是最好的。” “您说得是。对了,那瓶酒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也就是说,酒的来源。” “当然是从酒行买的啊,不是吗?” “可是没有收据。” “咦……”康正看着对方的脸,心中一惊。 “令妹在金钱方面似乎非常仔细,在单身女子当中,很难得能有把帐记得如此仔细的人。十一月的全部都记好了,十二月的收据则是先收集好,应该是准备到月底一次记吧。” “但却没有葡萄酒的收据?” “是的。钱包和包包我都找过了,没有找到。” “哦……”原来如此──康正懂了。难怪这个刑警之前一直查看收据。 “我不知道。”康正无奈说道。“不是买了但忘了拿收据,就是拿了却不见了,再不然就是别人送的。” “如果是别人送的,会是谁送的呢?您知道有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康正摇头。 “令妹没有和谁走得特别近吗?” “也许有也不一定,但是我没听说。” “一个也没有?您和令妹通电话的时候,没有两、三个经常提起的人名吗?” “我就是记不得了,因为舍妹几乎不提她自己的人际关系。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会追根究柢,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我明白。”加贺喝了几口乌龙茶,在记事本里写了东西。然后略偏着头,搔搔太阳穴。“您说令妹最后打电话给您,是在星期五晚上?” “是的。”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将当时谈话的内容再告诉我一次吗?请尽可能详细一点。” “可以是可以,但我记得不是那么精确。” “没关系。” 康正把他告诉山边的话又重复一次。在面对警察的时候,同样的事情必须反覆说上好几遍,这一点他十分清楚。加贺不时插话发问,对于一些细节非常注意,例如当时园子的语气如何、说到甚么地方才哭了出来等等。康正面对这些问题时,得要先迅速推测对方的意图,才敢小心回答,以免事后成为致命伤。总之,就是从头到尾含糊以对。 “这样听起来,令妹的烦恼感觉上相当空泛。关于这点,您怎么想呢?” 加贺把原来就很窄的眉头凑得更近,双手交叉架在胸前问。他对康正的回答肯定感到十分焦躁。 “我不知道。您说空泛,也许是如此,但如果换个说法,总之就是她在东京水土不服,受不了孤独的煎熬,这样应该也算是个具体的自杀动机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令妹在东京已经住了将近十年,若是败给了孤独感,那么也应该有个导火线才对。”加贺仍旧维持清晰的口齿继续追问。看来康正那种逃避的说法显然对这个人不管用。 “我不知道。也许曾发生过甚么事,但是我不知道。”康正以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方式作答。 “没有遗书,关于这件事您怎么看?令妹不太擅长书写吗?” “不,她算是写东西写得满勤的,作文对她来说应该不算难。”康正说的是事实。一查就马上知道的事最好不要说谎。“我想,大概是没甚么明确的自杀动机让她好好写成文章吧。或者她没有想到。” 加贺默默点头。看样子他对于这一点似乎也不甚赞同,但没有材料供他继续追问。刑警向记事本瞄了一眼,然后说:“还有一点想向您请教。” “甚么事?” “我听说您进入令妹房间之后,发现遗体、报警,然后就待在房间里没有随意走动,这一点没有错吗?” 对于如此发问的加贺,康正怀着警戒心回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是极其公事化的,但他知道这种时候就代表刑警正在布陷阱。康正必须在数秒内思考这个问题的目的,决定如何回答。 “我想我并没有到处乱碰……有甚么不对吗?” “其实是因为水槽里面有点湿。令妹过世的时间大概是星期五晚上,因此星期六、日两天,应该没有使用水槽。既然如此,最近这段时间的空气如此干燥,水槽怎么会还是湿的,令我百思不解。” “原来是这件事啊。”康正一面点头,一面迅速编造藉口。他不可能会说出他曾在水槽洗过装了纸灰的小碟子和葡萄酒杯。 “对不起,是我用的,我太不小心了。” “您在水槽做了些甚么?” “这个……” “是甚么事呢?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虽然是带着微笑问,但加贺却做好准备记录的姿势。 康正叹了一口气才回答:“我在那里洗脸。” “洗脸?” “是的,因为我不希望让警察看到我一脸没出息的样子。也就是,那个,眼泪。” “哦……”加贺似乎有些意外。也许是因为很难想像康正流泪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也许应该一开始就说的,但我总还是难以启齿。若是因此造成警方的困扰,我向您道歉。” “哪里,只要能够解释水槽为甚么是湿的就可以了。” “我想我应该没有碰过其他地方了。” “是吗?”加贺点点头,阖上记事本。“谢谢您。也许还会有事要再向您请教,到时还请多帮忙。” “辛苦了。” 康正伸手去拿帐单,但加贺动作更快地抢先拿走了,一边伸出右手示意要康正别客气,一边起身走向柜台结帐。康正随后行经刑警身旁步出店家,礼貌性地在门口等。 加贺一面收钱包一面走出来。康正向他道谢。 两人进了电梯,康正搭到大楼的某个楼层。 “那么我先告辞了。” “您辛苦了。”加贺如此道别,康正接着转身离开,但加贺立刻又叫道:“啊!和泉先生。” 康正停下脚步回头:“甚么事?” 加贺按住了电梯门。 “山边先生说,您说是看到令妹身上的电线和定时器,才知道是自杀的,是吗?” “是啊。怎么了?” “那么,您在剪链条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康正差点“啊”地失声惊呼。也许他的表情替他说了。 加贺的着眼点非常有道理。既然上了链条,就表示房里有人,按了门铃却没人回应,这时候通常就会猜到里面可能出事了。而且依照事发前园子的种种迹象,康正应该当下立刻会联想到自杀才对。 “当然,”康正说,“当时我脑海里就怀疑妹妹是不是自杀了,所以看到她的样子,就心想她果然是自杀了。” “哦。”加贺眨了几下眼,神情似乎不怎么信服。不如说,也许他是在表示他不接受这种说法。 “这样我好像对山边先生做了不正确的叙述。真对不起,因为我那时的心情太激动了。” “是,我明白,这是当然的。”加贺行了一礼。“没事了,不好意思。” “请问,加贺先生。” “嗯?” 康正深吸了口气之后问:“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您的问题指的是?” “我是说,舍妹的死是不是有甚么疑问?例如说,有可能不是自杀。” 一听这话,加贺意外地睁大眼睛。 “您为甚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您好像怀疑很多地方。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也不一定。” 康正的回答让加贺的嘴角略显笑意。 “如果我问了让您不愉快的问题,真是抱歉。对每件事情都提出怀疑正是我们的工作,我想和泉先生应该能谅解的。” “这我知道。” “现场的状况并没有特别的疑点。照这样下去,应该不得不认定是自杀。因为现场正是推理小说所说的──”加贺突然做了个停顿,凝视康正,“密室状态。房间的钥匙在令妹的包包里,根据您的证词,链条是锁上的,那么这就是一间完美的密室,就像推理小说所说的,密室多半是无法破解的。” 康正认为此时回瞪这个刑警并非上策,所以他只看了加贺一眼就向下看,然后再抬起头来。 “要是有任何疑点,可以尽快告诉我吗?”他说。 “好的,我当然会先与您联络。” “麻烦您了。” “告辞了。”加贺放开电梯按钮,电梯门静静地关上。望着关上的门,康正一一反刍与他交谈的每一句话。有没有出错?有没有矛盾? 应该没有才对──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走向房间。 ※※※ 回到房间,康正再度拿出之前收进包包里的塑胶袋,排在床上。 虽然原因不明,但加贺显然对园子的死有所怀疑。有些刑警具有独特的直觉,加贺也许就是这样。 但是康正心想,加贺是不可能找出真相的,因为挖掘真相所需的物证现在几乎都在他的眼前。 不过他竟然注意到葡萄酒瓶,真有一套── 康正很庆幸自己把软木塞丢了,收起开瓶器。万一就那样放着,那个直觉敏锐的刑警一定不会放过的。 康正也是因为葡萄酒才对自杀一事起疑心。具体地说,是还插着开瓶器的软木塞。这种东西会那样掉在地上,就代表葡萄酒是新开的。那么,就像加贺分析的,如果园子的酒量不好,就一定会留下没喝完的酒。然而屋里找到的却是空瓶。 把剩下的酒倒掉这种事,就算是在临死之际,依园子的个性也是不可能的。冰箱里还留有许多没吃完的食物,没道理只把酒处理掉。再说,放在寝室桌上的那个葡萄酒杯,里面就还有酒。这些酒又为甚么不倒掉呢? 康正认为,园子应该是和某个人一同喝完了那瓶酒,这样才合理。而且彷佛是要证明这一点似的,水槽内放了另一只酒杯。 园子在临死前,与某人一起喝葡萄酒。这么一来,园子是在这个人离开后才自杀的吗?这当然也不无可能。 但是康正确定事情不是这样,园子肯定是被杀的。证据就在那个房间里。 就是黏在菜刀上的那些塑胶碎屑。 削铅笔时,若美工刀上涂了防锈油,碎屑有时会黏在刀片上。这时碎屑一定会是在刀子朝上的这一面。惯用手是右手的人,就是刀刃的右侧。 那些塑胶碎屑也是黏在菜刀刀刃的右侧,奇怪之处就在这里。 因为园子是左撇子。虽然她拿筷子和笔都是用右手,但这是被父母矫正的,除此之外,她一切都用左手。网球拍是左手,传接球也是左手。康正也不只一次看过她以左手灵巧地切高丽菜。 因此塑胶外皮如果是园子削的,碎屑应该是黏在刀刃的左侧才对。 在明白是他杀的那一瞬间,康正就决心要亲自查出凶手。世界上有些事应该亲手做,有些事则不然,而他认为这件事绝对不能假他人之手。妹妹的幸福是他最大的希望。希望被夺走,这份遗憾并不是凶手被捕就能弥补的。 查到之后要怎么做?关于这一点,康正其实也已经决定了。但他认为现阶段还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有太多事应该先处理。 最重要的是── 不能被警方察觉。尤其是那个加贺刑警,绝对不能被他发现自己的目的。康正决定,他一定要倾全力掩饰一切,不让刑警们对园子的自杀有任何怀疑。 <hr /> 注释: 第九章 翌日,康正一大早就很忙。首先必须打电话给名古屋的殡葬业者,筹备守灵和葬礼的事宜。由于康正母亲过世时也是委托这家葬仪社,因此谈得相当顺利,但毕竟过程牵涉到警方调查,很多事情无法立刻决定,作业难以避免会更为繁琐。 所幸早上练马署便来电通知,遗体解剖后已缝合完毕,傍晚便可将遗体运走。康正和葬仪社商量过后,决定今晚便将遗体送往名古屋,明天举行守灵。 接下来必须与各方联络。康正再次致电丰桥警察署,告知葬礼的日期后,再来就得一家家打电话给亲戚。虽然平常完全没有往来,但又不能不联络。其实这才是令康正最痛苦的事,因为对方不可能不询问死因,回覆这问题尤为棘手。 每个亲戚一听到是自杀,都异口同声地指摘和泉家,说他们不该让园子单独到东京。或许其中也包含了对康正与园子平常不与亲戚往来的不满,当然也有亲戚是因为真的难过而生气的。像园子小时候非常疼爱她的阿姨便在电话那头大哭,还说要立刻赶到东京,康正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劝住她。 联络完亲戚后是打电话给园子的公司。其实一早他已先通知公司园子的死讯了。那时他在早报上看到园子的报导,虽然篇幅很小,但他认为应该要在对方来询问前主动通知。打第二通电话是为了通知葬礼的时间地点。只不过他怀疑会有多少人特地赶到名古屋来上香,因为常听园子抱怨在公司里没有知心的朋友。 下午三点多,葬仪社到了,他们在饭店房间里开会。必须决定、准备的事非常多。如果家里不是只有兄妹两人,或者是在名古屋的话,或许康正还会感到稍微从容些,但不幸的是康正现在没有别的家人,而最后一个家人又死在他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与葬仪社开会开到一半,电话响了。是加贺打来的。 “请问您今天会再到令妹的公寓吗?”他问。 “不会了。我准备领了遗体就直接回名古屋,因为还要准备葬礼。”康正说。“有甚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说若您要到公寓去,想请您让我也进去看一看。” “看甚么?房间吗?” 是的──加贺回答。 康正遮住话筒,回头看看背后。戴眼镜的葬仪社负责人正忙着填写文件。 “又有甚么问题吗?”康正小声问。 “没有,不是甚么大事,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不是今天也没关系。请问您下次甚么时候会过来?” “现在还不知道,因为还有很多事得处理。” “我想也是。那么等您来这边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一通电话?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我知道了。直接打电话找加贺先生就可以了吧?” “是的,麻烦您了。” 康正说声“那到时候再联络”后挂断电话,但心里总觉得不舒坦。加贺要去那里确认甚么?他都已经把凶手的痕迹收拾得一干二净了,加贺究竟为何还对自杀有所存疑? “那么,我们就依这个预算来进行好吗?” 葬礼社业者的话让康正回过神来。 ※※※ 临去领遗体之前,康正决心打电话给弓场佳世子。这时他准备办理退房,行李也已经收拾好了。 园子会以“背叛”来形容的人,高中好友也是有可能的,但弓场佳世子肯定是最了解园子近况的人,还是有必要及早联系。 而且考虑到要办葬礼,弓场佳世子所拥有的人脉实在很重要。如果不联络她,园子的葬礼恐怕会没半个朋友来,那就太冷清了。 康正一面听电话铃声,一面看墙上的钟。六点刚过,希望她已经回到家了。 第四声响了一半,电话接通了。一个年轻的女性“喂”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慵懒。 “喂,请问是弓场佳世子小姐吗?” “我是。”感觉得出她有所提防。大概因为是陌生男子的来电吧。 康正调整一下呼吸,然后说: “敝姓和泉,是和泉园子的哥哥。” 沉默了两秒后,对方应了一声“哦”。还不用过度追究这个反应,突然接到朋友的哥哥来电,大多数的人一定都会觉得奇怪。 “和泉小姐的……,啊,是吗?您好……”语气听起来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许这也是很自然的反应。 “舍妹……过去似乎常承蒙关照,谢谢。” 康正用了过去式,让这句话变得很奇怪,但弓场佳世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回应说:“哪里,我才是。”然后问道:“请问,和泉小姐怎么了吗?” “嗯,其实是……”康正咽了一口口水,问:“呃,你还没看报纸吗?” “报纸?” “早报,今天的。” “今天的早报?没有,我没有订报。” “是吗?” “请问发生甚么事了吗?难道出了甚么会被新闻报导的事?” 其实──说完这两个字,康正做了一个深呼吸。 “园子死了。” “甚么!” 弓场佳世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是听起来像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康正为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感到遗憾。 “死了……怎么会!”对方似乎非常意外。“骗人的吧?” “我也很希望是骗人的。可是很遗憾,是真的。” “怎么会……”她又说了一次。电话中传来哭声。“为甚么?发生车祸吗?” “不是,目前研判应该是自杀。” “自杀……为甚么?发生了甚么事?”弓场佳世子的语气充满了惊讶和叹息,却不至于夸张。康正心想,如果这是演技,那她的演技真是了不起。 “这方面警察也正在调查。” “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做这种事?” 吸鼻子的声音传进康正耳里。 “弓场小姐,”康正喊她,“不知道能不能与你见个面好好谈谈?我想园子的近况恐怕只有你最了解。我想和你谈谈,找出她自杀的原因。” “当然可以,只不过我可能也无法提供您太多资讯。” “只要和园子有关的事都可以,因为我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那么,日后我再与你联络。” “好的,我等您的联络。啊,请问葬礼会在哪里举行?” “名古屋。”说完,康正把会场的地点与电话告诉她。 “我会设法出席的。”弓场佳世子说。 “如果你能来,园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嗯,可是……”中断的话由啜泣声接替。“我真不敢相信……” “我也是。”康正说。 挂断电话后,他呼了一口又粗又长的气。 第十章 园子的守灵与当年母亲的一样,都在葬仪社的会场举行。那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灵堂占其中一整个楼层。傍晚六点,和泉家的远亲、邻居,以及康正丰桥署的同事和上司都赶来了。 康正在铺着榻榻米的小房间里,与交通课的人一起喝啤酒守灵。 “在身边完全没有亲友的状态下单独生活好几年,搞不好真的会精神衰弱。”本间股长擦掉嘴角的啤酒泡说。这还是康正第一次有机会和交通课的人好好谈园子的死。 “不过,连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吗?”一个姓田坂的同事问。他和康正在警察学校是同期。 “可能真的没有吧。我妹妹就是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她比较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 “这样其实也没甚么不好。”田坂难以承受般摇摇头。每次看到有年轻人死于车祸,他比谁都难过。 “那边的管区是练马署吗?”本间问。 “是的。” “那边是怎么说的?会以自杀来呈报吗?” “应该是的,怎么了?” “嗯,也没甚么。”本间重新盘过腿,摸摸黑领带的结。“昨天差不多中午的时候,那边有人打电话来问。” “那边,您是说……练马署的警察吗?” 本间“嗯”了一声点点头,喝起啤酒,其他人则没有特别惊讶的神情,看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问些甚么?” “问你上周的值勤内容,尤其是星期五和星期六。” “哦……”康正歪着头。“为甚么啊?” “对方没有明说。照规矩,我们这边也不好多问。” “那位刑警姓甚么?” “加贺。” 果然是他──康正点点头,说: “他好像对于没有遗书这件事很在意。” “因为这样就怀疑不是自杀?”田坂大表不满。 “好像是。” 啧啧啧──田坂叹了口气,歪歪嘴角。 “那个刑警,光听声音好像挺年轻的。” “我想应该和我差不多。”康正对本间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却又想不起来,可是我又觉得我真的见过他。” 结果旁边一个姓坂口的后进问:“加贺……叫甚么名字?” “好像是恭一郎吧。” 后进把装了啤酒的纸杯放在桌上,说道:“那应该是那个加贺恭一郎吧?全日本冠军。” “冠军?甚么的冠军?”田坂问。 “剑道啊。已经好几年前了吧,连拿两年第一。” 康正“啊”了一声,封印的记忆迅速苏醒。在剑道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浮现脑海。 “没错,就是他,是那个加贺。” “哦,那你就是遇到名人了。”对柔道远较剑道拿手的本间以不怎么热中的语气说。 “剑道厉害,未必就是优秀的刑警啊。”田坂这么说,可能是开始有酒意了吧,咬字怪怪的。 交通课的同事离开时,亲戚也都走了,宽广的楼层陷入一片寂静。会场中摆了一排排铁椅,面向祭坛。康正在最后一排坐下来,喝着罐装啤酒。 练马署的加贺询问康正周五、周六的值勤内容,令人不得不在意。再怎么想,那都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加贺怀疑园子的死是他杀,而且也考虑到亲哥哥康正也可能是凶手。 为甚么──? 康正寻思自己是否有甚么失误。是他的某个失误引起加贺的注意吗?康正尽可能地回想自己在园子房间中曾做过的事,一一加以检讨,却想不出有任何失误。 于是他认为,就算那个刑警找到甚么,也不会是关键性的线索。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康正认为练马署以自杀结案是早晚的事,除非出现了有力的证据,否则方向应该不会更改。如果要以他杀来侦办,练马署势必得向警视厅呈报,这么一来,就要成立专案小组来进行大规模搜查。管区最怕的就是走到这个地步,最后还是得到自杀的结论,动员大批警力和支援,结果不是凶案,不仅署长丢脸,也会造成各方的困扰。而且练马署内部,已经为先前发生的粉领族命案成立了专案小组。康正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管区会更加慎重。 没问题,不要理加贺就好了。真相由我来揭露──。 康正喝了罐装啤酒,视线朝向前方。祭桌上相框里的园子露出洁白牙齿笑着。 紧接着,就听到“叮”的一声。 康正转身回头。声音来自电梯,是停在这一楼的声音。康正感到讶异,这时候还会有谁来? 电梯门开了,出现一名身穿黑大衣的年轻女子。短发,脸很小。 她一看到康正,缓缓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宽敞的楼层中回响。她笔直地望着他。那双眼里的深奥、神秘,令人想起古董洋娃娃。康正一时之间还以为她是为守灵举行甚么仪式的女子。 “请问,”女子站定后,以含蓄的声音问道:“这里办的是和泉园子小姐的守灵仪式吗?” 康正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他站起来回问:“是弓场小姐吗?” “啊,是和泉先生吗?”她似乎也记得康正的声音。 “我是。你是特地赶来的?” “是的。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呆坐在家里。”弓场佳世子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反射了稀少的照明,闪闪发光。也许是刻意的,她的妆很淡。即使如此,肌肤还是像少女般细致。 她从包包里取出奠仪。奠仪袋很简朴,上面的礼结是印出来的。 “请收下。” “谢谢。” 康正接过后,带她到设置在后方的接待处,请她签到。她以右手握毛笔,写下住址和姓名。她写得一笔漂亮的楷书。 “就您一个人吗?”放下笔之后,弓场佳世子看看四周,这么问。 “因为我不喜欢吵,就请大家回去了。” “这样啊。”她的视线移动到祭桌上,不免俗地说:“请问我可以上个香吗?” “当然可以。” 弓场佳世子一面走近祭桌,一面缓缓脱下大衣,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站在园子照片的正前方。康正从后面望着她。 上香后,她合掌默祷良久。佳世子的肩膀纤细,黑色连身短洋装下露出的腿也很细。在日本女性中恐怕也算是娇小的,但穿着跟高得吓人的高跟鞋修饰了这个缺点。她的体形匀称,不禁令人认为若是身高够,应该可以去当模特儿。 上完香后,她仍背对康正,打开手提包。康正也知道她是拿手帕来擦拭眼角,因此一直不开口,等她转过来。 佳世子终于改变方向,走回来。在途中拿起刚才脱掉的外套。 ※※※ “要不要喝点咖啡?”康正说,“不过是自动贩卖机的就是了。” 她露出一丝笑意,回答:“好的,谢谢。” “奶精和砂糖都要吗?” “不用了,黑咖啡就好。” 康正点点头,来到大厅外面。自动贩卖机就在厕所旁边。他买了两杯黑咖啡,同时拟定作战计划。他并不是特别怀疑弓场佳世子,但既然是在调查命案,就不能有任何疏漏。就算她不是凶手,认识凶手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不小心透露了他的居心,只怕会辗转传到凶手耳里。 康正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回到厅内,只见弓场佳世子就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他把右手的那一杯递给她。她微微一笑,说“谢谢”,接过了咖啡。 康正在她旁边坐下。 “老实说,我真的完全摸不着头绪。” “是啊。我也是。真没想到园子竟然会这样。”说着,她轻轻摇头,把纸杯送到嘴边。 “昨天在电话里也稍微提过,我实在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自杀。弓场小姐,你曾听说过甚么吗?” 听康正这么说,佳世子抬起头,不断眨眼。长长的睫毛闪烁不已。 “可是报纸上写得好像她有动机。” “你看过报纸了?” “嗯。昨天接到您的电话之后,我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看了。报纸上写说,她曾对家人表示厌倦了都会的生活。” 那篇报导康正也看了。他总不能在这时候招认那是他自己编造的。 “是那样没错,但我想她不单单是厌倦了都会的生活,一定发生了甚么事,让她动了自杀的念头。我很想知道是甚么事。”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到甚么?”康正问。 “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可是没有甚么特别的……。也可能是我疏忽了,没注意到也不一定。” “你最后一次和我妹妹说话是甚么时候?” “甚么时候啊……”她把头一偏。“我想大概是……两周前吧。在电话里聊了一下。” “电话是谁打的?” “我记得是她打给我的。” “你们聊些甚么?” “呃,聊了甚么啊……” 弓场佳世子伸出右手按住脸颊。她的指甲修长,亮丽有光泽。可以想见若涂上红色指甲油,一定会散发出妖艳的魅力。 “我记得不是甚么重要的事。好像是在聊最近买的衣服、准备怎么过年之类的。” “园子有没有找你商量过甚么事?”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记得。”说完,弓场佳世子喝了一口黑咖啡,嘴唇离开纸杯后,印下淡淡的口红颜色。 “你常去园子那里吗?” “以前常去玩,可是最近很少……。只有今年夏天去过一次。” “这样啊。” “对不起,甚么忙都帮不上。” “哪里。”康正也喝了咖啡。只有苦味,完全没有风味可言。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试着丢出一张手中的牌。 “有件事想请教你。” “甚么事?” 她看来有些紧张。 “园子有男朋友吧?” 这个问题让弓场佳世子微微张开了嘴。那是出乎意料的意外表情,也许她没想到会遇到这个问题,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纸杯上。 “有吧?”康正问。 她抬起头来。 “您是指吉冈先生吗?” “吉冈先生……他姓吉冈吗。他是做甚么的?” “他以前和园子……和和泉小姐在同一栋大楼工作过。” “是公司同事?” “不,只是同一栋大楼过而已,公司也不同。我记得是建设公司的人。” 她的说法让康正感到奇怪,因为她使用了过去式。 “园子曾经和他交往?” “嗯。不过,”她说,“我想他们三年前就分手了。” “三年前?” “对。听园子说,吉冈先生必须回去继承家业,所以要回九州福冈。他好像对园子说过希望园子和他一起去,可是园子拒绝了。” “所以分手了……” “是的。” “你知道这位吉冈先生的全名吗?” “我记得是叫吉冈治。” “吉冈治……” 康正脑中回想着贴在园子冰箱上的那张纸条,上头抄了电话。“佳世子”是弓场佳世子,那么“J”应该就是男友了。但是吉冈治(Yosioka Osamu)再怎么解释,也不会变成“J”。 “园子最近应该有男朋友。你有没有听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这样的对象,我想她一定会马上告诉我的。” “是吗?” 康正仍不愿放弃自己的直觉。他相信园子一定有特定交往的对象。那么,为甚么会连提都没向好友提过? 弓场佳世子看了看表。康正也跟着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表上。这时间还留住年轻女子实在不恰当。确认她的纸杯空了后,康正站起身来。 “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的时间。今晚你住哪里?” “住家里。我明天就必须立刻赶回东京,所以葬礼方面……” “我了解。你今天能来,园子一定也很高兴。” “但愿如此。” 弓场佳世子把纸杯放在椅子上,准备穿上大衣。康正从后面帮忙。这时他在大衣的衣领上看见一根头发。他若无其事地以指尖捻起。 两人来到电梯前。康正按了钮,门立刻开启。 “那么,我告辞了。”弓场佳世子说。 “我送你下去。” “不了,别让园子落单了。” 佳世子一个人进了电梯。 康正行了一个礼。在门关上前,看见她露出微笑。 他从口袋里拿出面纸,将刚才从佳世子身上拿到的头发小心包好。 ※※※ 葬礼的规模不算小,不至于让园子蒙羞,也相当庄严。昨天没有出现的国高中同学,也来了不少。事后康正问起,都说是接到弓场佳世子的联络电话。 一切仪式结束,康正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把骨灰和遗照放在佛龛上,再次上香,然后仔细检查出席葬礼的名册,却无法得知谁才是那名和园子有特别关系的男子。 他来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从放在旁边的包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那里面有从园子住处采集到的毛发。康正已经把这些毛发依长度和表面特征分成三种。为了方便,以ABC做记号。依长度来看,A应该是园子的。剩下两种,B与C,其中之一应该是凶手的。两者都是短发。 康正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摺得很整齐的面纸,他昨晚就是用这个来包佳世子的头发。 他用携带式显微镜观察那根头发。即使不经过化学分析,依颜色与表面的状态,也能做到相当程度的区分。 结果立刻出炉。他可以肯定弓场佳世子的头发与B相同。 只有今年夏天去过园子那里一次──康正想起她是这么说的。 第十一章 葬礼翌日,康正搭新干线到东京。往后他都打算尽量不开车。一方面是因为上次遇到严重塞车吃足苦头,但最主要是他认为了解地理也很重要。 康正搭的是“光速号”,坐在一号车箱,他一面吃三明治,一面摊开东京都地图拟定今后的计划。丧假请到后天。希望能在包括今天在内的三天之中,尽可能掌握最多的线索。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中午过后,他抵达了东京,在换乘山手线和西武线后来到园子的公寓。这条路几天前才停了好几辆警车,今天已化为商用车与卡车的路面停车场。他冷眼看着这景象,走进公寓。 前几天他向仲介业者要到了公寓入口信箱的密码,现在可以立刻打开它来。但里面就只有几封广告信而已。报纸已经结清了。 园子这间公寓的房租付到下个月,刚好是新的一年的一月。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康正今天要和仲介公司谈。离合约到期还剩三个月。 开锁进屋,屋里还残留着微微的香味。大概是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吧。康正心想,这就是园子的余韵吧。 室内保持着遗体发现当天警察离去时的状态。换句话说,除了刑警碰过的地方外,还保留着行凶时的模样。 康正把包包放在地板上,从里面取出相本。相本中的照片都是那天他报警前在公寓里拍的。 他站在餐厅中央,试着在脑海中重整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要查出谁是杀害园子的凶手,必须先知道行凶手法。 园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康正开始推理。 挂断电话是十点半左右。康正推测,凶手应是在那之后来的才对。凶手不是潜进来,而是大大方方敲门来访的。 在当时那通电话中,园子并没有说当晚会有人来访,所以应该是突然上门的吧。在那个时间可以临时造访,此人与园子的关系显然极其亲密。例如弓场佳世子或园子的男友,都符合这个条件。 而且此人还带来葡萄酒作为礼物。 也可以说,因为很熟,所以知道园子的嗜好。此人可能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来是想向你道歉。我们一边喝酒,你一边听我说,好不好?” 或者是搬出这样的台词: “背叛了你,我真的很后悔。希望你能原谅我。” 园子肯定不会把此人赶走。心地善良的园子即使内心还是有些疙瘩,但是对方说出了忏悔的话,她一定还是会接受,并且让对方进屋。 此人要园子准备酒杯,倒了葡萄酒。开酒的不知是园子还是凶手,这人在拔掉软木塞后,将开瓶器直接留在软木塞上。 真想来点东西下酒──凶手用这句话把园子支开,或是请园子拿餐具来盛装他带来的下酒菜。园子恐怕会毫不怀疑地起身。园子就是这样,无论与人发生多么严重的摩擦,都相信别人不可能对自己萌生杀意。这一点康正十分了解。 凶手便是趁这个空档在园子的酒杯里下了安眠药。园子不疑有他,在凶手对面坐下。 然后──康正想像──对方若无其事地说着“乾杯”举起酒杯,园子也以此相应,就这样喝下透明的金黄色液体。 对方想必使出浑身解数继续演戏。他或她的目的,是不断向园子灌酒。为此,大概甚么誓言都说得出口。 但是这场戏并没有演太久。药很快就见效,园子进入了睡眠的世界。她闭上眼睛,躺下来。凶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想到这里,康正拿出记事本,推敲计算凶手从进门到园子睡着的时间。虽然要看安眠药的药效,但还有一些步骤,因此三十分钟应该是不可能的。最少也要四十分钟──康正在记事本里写下。 他站起来,走进寝室,然后在桌子旁蹲下来。他低头看地毯,想像园子倒在那里的模样。 她身上穿着家居服吗? 死后被发现时,园子身穿睡衣。那是凶手替她换上的,还是凶手现身前,园子就已经换上了呢? 康正瞄到床边的藤篮。看起来和他发现遗体时的状态是一样的,水蓝色的开襟羊毛衫随意摆在那里。 他先走出寝室,来到了浴室。拿起浴缸盖,里面还有半缸的水。浴缸水好像混了入浴剂,呈现浅蓝色。水面浮着几根头发。毛巾架上挂着蓝色的毛巾,装在墙上的吸盘挂勾上则挂着浴帽。 康正回到寝室。他得到一个结论。从浴缸里加了入浴剂、水里有头发这些迹象看来,园子应该洗过澡。这么一来,园子当时已经换上睡衣的可能性就很高。开襟衫可能是套在睡衣外面的。 这样凶手的工作就轻松了,只要脱掉开襟衫就好,然后再让园子躺在床上。 不,是在杀了她后才搬上床的吗──? 康正推估园子的体重。她个子绝对不算娇小,身高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不过她应该算是偏瘦,还不到中等身材。最近虽然很少碰面,但既没听说她突然变胖,照遗体所见,和之前的印象也没有太大的出入。他认为园子大约五十公斤左右。若凶手是男人,轻而易举便可将睡着的园子搬上床。那么,如果凶手是无力的女子呢? 如果用拖的,或许可以搬上去。但如此一来可能会将园子吵醒。所以如果凶手是女人,应该是先杀害后再搬到床上比较合理。 无论如何,凶手接下来应该会着手布置成自杀── 就像康正告诉加贺的,园子习惯先将电毯接上那台旧定时器后再睡觉。凶手肯定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想到以那种方法来布置成自杀吧。因为那位同学的死,园子肯定曾说过如果要自杀最好是触电而死,这凶手一定早就知道了。 凶手把插在定时器上的电毯插头拔掉了。加贺曾说,当时就是用这条电毯的电线来接电流。 康正推测,凶手为了要剪断电毯的电线,这时候应该会找剪刀。于是他向四周看了一圈。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没看到剪刀。这与他料想的一样。 凶手找不到剪刀,便把毯子的电线部份先整个取出来,不过,这样电线还是附有温度调节器,无奈之下,凶手只好把它直接带到厨房的水槽,然后用菜刀把温度调节器从电线上切下来。 电线是由两条导线组成的。凶手先将这两条导线撕开,再用菜刀以削铅笔的方式,分别把两条导线线头的塑胶外皮削掉两公分左右,让导线露出来。当时的塑胶屑就留在流理台上。 康正实际来到厨房,亲自重现凶手的行动。他估算,如果不是非常笨拙的人,应该不出十分钟就可完成。 他回到寝室,再次环视四周。他的视线转移到书架中间那层,上头放了封箱胶带和透明胶带。 凶手用其中一种胶带,将分枝的电线一端黏在园子胸前,另一端贴在背后。然后再将插头插入定时器。 问题来了。凶手是事先设好时间,让定时器在自己离开后开启电流的吗? 康正认为不可能。这么做没有意义。万一定时器还没启动,园子突然醒了,或是有甚么巧合使得电源机关没有生效,对凶手而言都是要命的失误。如果不是笨到极点,凶手应该会当场开启电流,把园子电死才对。 康正竭尽所能地想像当时真实的情景。定时器的指针在凶手操作下有力地转动。当那根针走到某个地方,发出喀唧一声,电源开关打开了。园子霎时全身抽搐,也许有那么一个瞬间眼睛是张开的,瞪着天花板。原本规律且持续的呼吸就此停止,半张着嘴,全身僵硬。 然后她化为无生命的人偶──康正用想像地重演了园子的死亡,彷如她又死了一次。 悲伤与憎恨再次包围他。他无法控制地脸部僵硬,表情扭曲。他的身体炽烧着,但心却结了冰。 双手用力握紧,紧得指甲都陷入掌心。两个拳头不停颤抖。当颤抖停止后,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同时放开拳头。手心多处发红。 园子的面孔骤然浮现,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她,是高中时期的她。园子站在家门前,仰望着一身西装笔挺的康正,这么说: “以后就不能常见面了。” 那天是康正前往春日井的日子,他进入那里的警察学校。在校期间就不用说了,毕业后也必须暂时住宿舍。 但是康正并没有把妹妹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能常见面虽然是事实,但又不是完全见不到。再说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对未知将来的不安,见不到妹妹对他而言其实也没差。 然而,双亲过世后,康正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一个家人,当时他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让园子幸福。他认为不这么做,自己身为和泉家的长男、园子唯一的哥哥,便没有任何意义。 经常有人来和康正提相亲,但他都不为所动。因为他认为一旦有了家庭,很可能会为了照顾自己的家庭而忙不过来,那就无法顾及园子了。 而且── 康正想起园子背上那个星形的疤。那是康正把热水泼在她背上所留下的,当然他是不小心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学生,睡觉时没穿甚么衣服,康正想移动装了滚水的茶壶,不知为何稍微颠了一下,倒了一些出来。她的惨叫、哭声至今仍盘踞在他的耳际。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就能穿比基尼了。” 到了青春年华,每当夏日将近,园子都会如此抱怨。 “没有人想看你穿比基尼啦!” 康正都是这么顶回去的,但心中总是充满歉疚。那个星形伤疤肯定在园子心中植入了自卑的种子,所以他要补偿妹妹,直到园子找到能让她忘却伤疤的男子出现为止。 然而,他永远补偿不了。 康正搓搓脸。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园子死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因为脑中掌控泪水的开关已陷入麻痹状态。看看搓过脸的手,掌心因为油脂而泛着油光。 他决定再次展开推理。从凶手杀害园子之后开始。 假如凶手是女的,在这之后应该要把尸体移到床上,然后铺好棉被,让园子看起来像是自己上床的。 安眠药也必须弄得像是园子自己吞服的,所以凶手把空药包放桌上,又把半杯葡萄酒摆在旁边。酒中可能会验出安眠药,但警方应该会认为是园子自己加的,所以不必在意。重点是凶手用过的酒杯。如果把它留在桌上,等于是告诉警方有人和园子一起喝酒。于是凶手在水槽清洗自己用过的杯子── 想到这里,康正感到不解。为甚么只有冲洗而已?为甚么不把它擦乾收进橱柜?如果要湮灭证据,不把杯子收好不就没意义了吗?很难想像是凶手不小心忘了。 还有葡萄酒瓶也是。 他不相信凶手与园子能将整瓶酒喝完。凶手在杀害园子当时,酒瓶里应该还有葡萄酒。凶手为甚么要将酒倒掉? 有一个可能性是,安眠药不是凶手中途加进园子酒杯里,而是一开始就在葡萄酒中。那么凶手为了湮灭证据,就必须把酒瓶里的酒倒掉。 但是凶手会采取这种作法吗?康正思忖。只要看瓶子是否开封过就一目了然。园子对葡萄酒相当了解,在开瓶之前一定会仔细看酒标等等。而且如果把安眠药加在瓶里,药的浓度会变淡,因此需要增加剂量。另外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把药加入酒瓶里,凶手自己也得喝那些酒。 再怎么想,事先把药加进葡萄酒的作法都很不合理。可是排除这个假设,又想不出将酒倒掉的理由。 康正在记事本里写下“葡萄酒、葡萄酒瓶?”,在旁边画了一个问号。 总之,凶手倒光酒瓶里的酒,将空瓶丢进垃圾筒,然后就离开这间公寓了。但房门可不能不关啊,偏偏又不能用园子的钥匙。尸体被发现后,如果找不到这间公寓的钥匙,肯定会引起怀疑。于是凶手用了备份钥匙。先离开,再以备份钥匙锁门。 康正翻翻自己的包包,取出一把钥匙。就是丢在那个信箱里的钥匙。这应该就是凶手用过的。 想到这里,产生了第二个疑问。凶手是怎么拿到这把备份钥匙的?还有就是,为甚么要丢回信箱? 要解释备份钥匙不难。例如园子自行打了钥匙放在某处,被凶手找到,这是有可能的。若凶手是男友,园子本来就给了他一把备份钥匙,就更不成问题。 康正不解的是,凶手把钥匙放进信箱里。这么做,难道没想到警方会怀疑吗?或者凶手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康正在记事本上写下“备份钥匙?”,并且再画上了两条重点线。照这样下去,必须加问号的事情会愈来愈多。事实上,现成的疑问摊在眼前,在小碟子里被烧成灰的纸原本是甚么?他认为这和园子的死必定有关。 不明白的事还很多。但是── 我一定会解开的──他低声向脑海里的妹妹如此发誓。 这时电话响了。 不该响的东西响了,康正有如痉挛发作般弹起。电话确实还没有解约,但他一心以为不会有人打电话来。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园子死了。 无线电话的母机钉在餐厅的墙上。他伸手去拿话筒,瞬间思索出几种可能。其中必须特别小心的状况是──如果这通电话是园子的男友打来的。该男子也许不知道园子已死而打来。那就表示他不是凶手,但必须确认他是真的不知道才行。该怎么确认? 若他表示不知情的态度,就向他表明自己是园子的哥哥;若表示知情,就说是刑警──做好决定后,他拿起话筒。 “喂。” “您果然在那里。”话筒里传来的,是康正完全没料到的声音。“我是练马署的加贺,您好。” “哦……”康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明白加贺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我和丰桥署联络,他们说您这周都请了假,打电话到府上也没人接,我就猜想您恐怕是到这边来了。果然被我猜中了。” 那充满自信的语气让康正略感不悦。 “请问有甚么急事吗?”康正刻意把重音放在“急”字上,想表达讽刺之意。 “又有几件事想再请教,而且也有东西要还给您。既然您来到这里了,能否见个面?” “如果是这样,是可以见个面。” “是吗?那么我这就去打扰,方便吗?” “您现在要过来?” “是的。不方便吗?” “不会,没甚么不方便的。” 康正不是很乐意让这个刑警再次进公寓察看,但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况且他也对加贺手中握有甚么资料感到好奇。 “好的。那么我等您。”他只好这么说。 “不好意思。我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说完后,加贺便挂断电话。 二十分钟──没时间耗了。康正匆匆将拿出来的重要物证收进包包里。 第十二章 加贺在二十分钟之后准时出现。深色西装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大衣。他的第一句话是:天气变冷了呢。 康正与他隔着餐桌相对。因为找到咖啡机、咖啡粉和滤纸等,康正决定来煮咖啡。按下开关不到一分钟,热水开始滴落在咖啡粉中,整个房间洋溢着咖啡香。 加贺先开口:“这是前几天暂时保管的东西。”归还了园子的记事本和存摺等物品。康正一一确认无误后,在加贺出示的文件上签名盖章。 “后来有甚么发现吗?”加贺一面收起文件一面问。 “甚么发现?” “关于令妹的死。甚么事情都可以。” “哦。”康正刻意吐了一口气。“办了葬礼,但东京来吊唁的人少得令人吃惊。公司只来了个没气质的股长。我真不敢相信。她待在那都快十年了,竟然公司连一个朋友都没来,可见园子过得有多孤单啊。” 对此加贺轻轻点了一下头。 “令妹在公司里确实没有多少熟人。” “公司那边您也查过了?” “是的,就在发现令妹遗体的第二天。” “这样啊。不过,过一阵子我也得去打声招呼。”康正还得处理一些繁锁零碎的手续,葬礼时已经和股长讨论过了。“那么,公司的人是怎么说的?我是说,关于舍妹的自杀。” “他们当然都很吃惊。” 康正也点头称是。 “只不过有几位同事也说到,其实并非完全没预兆。” “怎么说?”康正上半身往加贺靠近。这句话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 “他们说,在去世前几天,和泉小姐的样子就不太对劲。好比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回应,并且犯下平常不会犯的失误,这类情形还不少。因为不只一个人这么说,应该不是他们误会了。” “是吗……?”康正缓缓摇头。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这次不是作戏,然后起身在事先备妥的两个马克杯倒入咖啡。 “她果然有很多烦恼,真可怜。”康正把一个马克杯拿到加贺面前。“需要奶精和砂糖吗?” “谢谢,黑咖啡就可以了。不过,”加贺说,“如果像您所说,她是受不了大都会的孤独,我倒认为平常应该就会有徵兆。为甚么到了上个礼拜才突然发生变化,而且变化大得连同事都看得出来?” “……您的意思是?” “就算是自杀,而且动机就如同您所说的那样,我还是怀疑在自杀前几天发生了甚么影响她的事。” “也许真的发生过甚么吧。” “您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没有。我说过很多次了,在星期五晚上那通电话之前,我们很久没有联络。如果有那些线索,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明知不能对刑警不耐烦,但康正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尖锐起来。 “是吗?”加贺则一副没有留意对方语气的样子继续说:“我也问过公司的人了,并没有得到可能的回答。”说完后他的视线落在记事本上。“上周二令妹请假没去上班,理由是身体不适。然后,隔天令妹的样子就不太对劲。” “哦。”这康正还是头一次听说。“您是说那天出事了?” “那一天,或者是前一天晚上。我认为这样想比较合理,您认为呢?” “我不知道,也许吧。” “为求万全,我针对那个星期二做了一些访谈,结果住在园子家隔壁再隔壁的女性,目击到令妹中午时分外出。那位女性是美发师,星期二公休,因此记得很清楚。” “应该是去买东西吧?” “也许是,但有件事有点奇怪。” “甚么事?” “令妹的服装。牛仔裤加防风夹克,这没有问题,但据说她像是要把口鼻遮起来似地围着围巾,而且还戴着太阳眼镜。” “哦……” “您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点奇怪。” “我认为,令妹这么做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遮住长相吧。” “会不会是眼睛长了针眼或甚么的?” “这我也想过,所以在监识那边看过遗体的照片了。”说着,加贺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口袋。“您要看一下吗?” “不了……结果怎么样?” “没有针眼也没有青春痘,很干净清爽的一张脸。” “那就好了。”康正不禁这么说。他的意思是,至少妹妹死的时候脸是干净漂亮的。 “这么一来,”加贺说,“或许可以推测令妹是到一个不太想露脸的地方去。关于这点您有没有甚么线索?” “没有。”康正摇头。“我无法想像园子会出入不正当的场所。” “而且又是白天。” “对。” “那么,关于这件事,也请您再想想看。要是想到甚么,请务必与我联络。” “您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康正喝了一口咖啡。好像有点太浓了。 “接着我想请教的是,”加贺再度打开记事本,“令妹对设计有兴趣吗?” “设计?甚么的设计?” “甚么都可以。服装设计也好,室内设计、海报设计都可以。”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舍妹和设计有甚么关系吗?” 听到这一问,加贺指指康正的手边。 “刚才还给您的记事本后面,有通讯录。里面记了一组公司的电话,令人猜不透令妹与该公司的关联。那家公司叫做‘计划美术’。” 康正打开园子的记事本。“有了。” “一查之下,那是家设计事务所,承办各种设计。” “哦……您向这家事务所询问过了?” “问过了,但是事务所方面表示不知道和泉园子这个人。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的确很奇怪。公司里所有人您都问过了吗?” “哦,虽说是事务所,但也只有老板兼设计师一人,与一个美术大学的工读生而已。而那位大学生是这个夏天才开始在那里工作的。” “那位老板兼设计师叫甚么名字?” “藤原功。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 “那么绪方博呢?这是打工的大学生。” “没听过。舍妹在说起女性朋友的时候,也不会具体地说出她们的名字,更何况是男人,从没听她提起过。” “或许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不过,还有另一个也请您回想看看。佃润一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佃润一……” 康正直觉这个名字不太一样。然后在零点几秒后就想起来了。 润一(Junichi)──缩写是“J”。 “这个人是甚么人?”他力持平静地问,免得加贺起疑。 “今年三月前在这家事务所打工的人,四月起就到出版社就职了。” “您也向这个人问过园子的事了吗?” “透过电话问过,他也是说不知道。” “这样啊……” 这个人是否就是纸条上的“J”,康正还无法判断。如果是的话,他说他不认识园子就很奇怪了。无论如何,有尽快确认的必要。 “我明白了。这阵子我准备把舍妹的东西全部整理好,我会检查看看有没有与那家设计事务所有关的东西。” “麻烦您了。”加贺微微行了一礼,然后把笔收起来。“对不起,耽误您这么久的时间。今天我就先告辞了。请问您今天下半天有甚么计划吗?” “我和公寓的房东约好要碰面。”这是事实。短期内,康正打算继续承租这间公寓。 “是吗?您要忙的事情还真不少。”刑警站起来。 “请问,这件事的调查会持续到甚么时候?”康正问。他没有说“这个案子”,是藉此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希望能够尽快整理清楚。” “那我就不懂了。听山边先生的意思,感觉会以自杀顺利结案,不是这样吗?” “最后的结果或许会是那样。但要这么做,还是有必要做出完整的报告。我想和泉先生应该能够理解。” “这我知道,只是不懂到底还缺甚么。” “在这方面,我认为调查是不嫌多的,虽然耽误您的时间很过意不去。”加贺行了一礼。就连这种动作,由这个刑警做起来也令人感到似乎另有涵义。 “解剖的结果您有甚么看法吗?”康正换个方向问。他想知道这个刑警手上究竟有甚么牌。 “您是指?” “有没有甚么可疑之处。” “没有,没有甚么特别的。” “那么就是行政解剖喽。” 进行行政解剖时,若法医感到有可疑之处,便会与警方联络,转为司法解剖。此时,解剖程序便会有警官在场。 “是的。有甚么地方是您想多了解的吗?” “是没有特别想了解的……” “根据法医的报告,令妹的胃中几乎没有食物残留。虽然不到绝食的程度,但看来并没有好好进食。这是自杀者常见的特征之一。” “也就是没有食欲……” 是的──说完加贺点一点头。 康正为了掩饰自己因悲伤而快垮下来的脸,伸手摸摸脸颊。再度回想起园子死前在电话中的声音。 “血中的酒精浓度呢?上次您似乎很在意舍妹喝了多少葡萄酒。” “关于这个,”加贺再次取出记事本,“虽验出酒精,但量并不多。诚如您所说的,令妹饮用的似乎是剩下的酒。” “安眠药呢?” “服用了。哦,还有,葡萄酒杯里剩下的酒中,也验出同样的药。” “原来如此。” “这倒是有点奇怪。”加贺阖起记事本,收进口袋里。“一般自行服药会这么做吗?我想普通应该是先把药放进嘴里,再以饮料吞服才对。” “混在葡萄酒里喝也不错吧。” “话是没错。”加贺好像有话要说。 “死因确认是触电而死?”康正提出下一个问题。 “是的。没有其他外伤,内脏也没有异常。” “那么,园子是照她的希望,死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痛苦。” 对康正这句话,加贺没有作答。说声那么我该告辞了,便穿起大衣。然后又说:“啊,对了,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 “甚么事?” “您说,定时器是您停掉的吧?” “对。” “您也说,您并没有碰触电线和令妹的身体?” “我想我应该没碰。怎么了吗?” “哦,这可能不是很重要,不过在调查遗体的时候,胸口的电线松掉了。正确地说,是固定电线的OK绷有些脱落,导线没有贴好。” “是因为甚么缘故脱落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但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呢?令妹过世的瞬间,电线应该是稳稳贴在胸前的。而过世之后,令妹不可能会动。这么一来,就不可能会有‘甚么缘故’了。” 康正心中一凛。他真的没有碰触电线和园子的身体。报警之前虽然做了不少事情,但在尸体方面,康正为了避免事后招致怀疑,并没有去动过。也就是说,当时尸体就已经处于如此不自然的状况了。电线松脱,想必是“凶手做了甚么”造成的。这么一来,他必须消除加贺对这件事的怀疑。 “那么,应该是我吧。”康正说。“大概是我去碰到,让电线松脱的。只有这个可能了。” “可是您说您没有碰。” “老实说,如果问我是不是真的完全没碰到,我也没有把握。我觉得我好像隔着毛毯摇过妹妹的身体。固定电线的胶带可能是那时候松掉的吧。” 加贺扬起了一道眉毛。 “既然您这么说,那么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 “解决了不是很好吗?很抱歉,我答话的方式不够确实,好像造成你们的困扰了,但我当时实在方寸大乱。” “哪里,还不至于,请别放在心上。”加贺这次似乎真的要告辞了,只见他穿上鞋子。但他那锐利的视线在鞋柜上做了停顿,“这是?” 刑警看的是一叠广告信函,是刚才康正从信箱里拿出来的。 “全都是广告信,没有一般信件。” “哦。”加贺伸手拿起那叠纸。“可以暂时借用一下吗?” “请,也不用还了。” “那么,我就收下了。”加贺将东西放进大衣的口袋里。康正实在想不出那些东西有甚么价值。 “那么,下次再见。”加贺说。 “随时欢迎。”康正目送刑警。 关上门,正准备上锁的时候,康正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问题就在加贺刚刚才说过的话里。 他本想叫住刑警细问,但不能。如果他这么做,那个刑警一定又会像食人鱼一样紧咬着不放。 他说是OK绷── 加贺说,电线是利用OK绷贴在园子身上的。而发现尸体的时候,电线已经松脱了。 康正进了寝室,环视室内一周。当他稍微提高视线后,才发现他要找的东西。书架上有一个木制的急救箱。他双手拿下来,在床上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感冒药、胃肠药、眼药水、绷带、温度计等。其中也有OK绷,宽约一公分。看起来已用掉一半。 凶手用的是这个── 刑警不可能错过这个,所以应该已经采过指纹了,却没有提到这一点,可见上面只找到园子的指纹。 康正关上急救箱,放回原位。 看看时间,快三点了。他得先去和房东会面,赶快和房东谈定暂时续租公寓的事宜。他不能放弃这个重要的命案现场。 ※※※ 晚上,康正决定拨打“J”的电话。 他已经做好准备,视接电话的对象做出不同的应对。考虑到对方可能涉案,他不能轻易报出本名。 他舔了舔嘴唇,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按下号码。 电话铃响了三声,有人接起来了。 “喂。”对方只应了这么一声,是男人的声音。但他没有报上姓氏,这让康正的期待落空。 “喂。” “喂?” 看样子,对方仍旧没有自报姓氏的意思。也许这是在大都会生活的常识。康正决定赌一把。 “请问……是佃先生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康正心想,糟了,弄错了吗? 但两、三秒钟后,对方答道:“我是。” 康正空着的那只手不由得紧紧握拳。猜中了,但是问题才刚要开始。 “是佃润一先生没错吧?” “是的。请问……您哪里找?”对方讶异地问。 “我这边是警视厅搜查一课,敝姓相马。”康正故意说得很快,免得语气不自然。 “请问有甚么事?”听得出对方的声音变了,变得有所警戒。 “是这样的,有件案子想找您谈谈。不知道您明天有没有空?” “是甚么案子?” “详情到时候再告诉您。方便见个面吗?” “嗯,是可以……” “明天是星期六,您要上班吗?” “不用,我在家。” “那么,中午一点,我到府上拜访方便吗?” “嗯,可以。” “可以吗?那么麻烦您告诉我住址。” 问到住址后,康正说声“明天见”便挂了电话。光是这几句对谈,就令他心跳加速到胸口作痛。 第十三章 翌日中午过后,康正走出园子的公寓。风很强,吹得大衣衣摆“啪嗒啪嗒”作响。只觉得脸颊好冷,耳朵好痛,但腋下却冒着汗。 佃润一会怎么说── “J”果然就是他,而且还曾对加贺表示不认识园子。园子和他分明熟得还把他的电话贴在冰箱上,他却说不认识,这怎么想都有问题。虽无法立即断定他与园子的死有无关联,但终究很可疑。 康正拿着携带式的东京都地图,先搭电车再转车,抵达中目黑区。途中由于时间充裕,他还在荞麦面店吃了天妇罗荞麦面。 向佃问来的住址,是一幢装有自动锁的九层楼高级公寓。外墙是沉静的深棕色,与四周并陈的高雅住宅显得十分协调。今年才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为甚么住得起这种公寓?──康正有些嫉妒。 从正面玄关进入,首先是一道玻璃门,旁边设置有对讲机可与各户联系。康正检视了一列列信箱,七零五号室挂着写有“佃润一”的名牌。 他操作数字盘呼叫七零五号室。玻璃门后是宽敞的门厅。管理员室与电梯相望,穿着制服的管理员看起来规规矩矩的。 “喂。”扩音器中传来这一声。 “我是警视厅的相马。”康正朝着麦克风说。 接着喀唧一声,门锁打开了。 在七零五号室等候康正的,是名个子高瘦的青年,脸也很小。他今天是穿毛衣配牛仔裤,但若换上进口西装,肯定像个时装模特儿。康正心中想起“美形男”这个词,接着又想:与园子真是不配。 “不好意思,假日前来打扰。敝姓相马。”康正取出名片。佃润一以紧张的神情接过名片,盯着上面看。 这张名片真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相马刑警的。很久以前,曾有一个在东京犯下杀人案的男子在爱知县出了车祸,当时来押解凶手的就是相马刑警。但康正不知道他如今是否仍在警视厅搜查一课。 警察手册他也带了,就放在上衣口袋里。那是他昨天早上先绕到警察署去拿的。交通课等其他警官与刑警不同,一般都禁止将手册带回家,但也没有严谨到在警察署出入口检查的程度。 然而康正希望最好可以不要出示手册。若只是看看封面就还好,但是一打开,身分就会败露。 但是润一并没有起疑。他说声请进,让康正入内。 房间是个六、七坪左右的套房。面南的大窗户洒进了充足的阳光。床、书架、电脑桌沿着墙摆放。窗边架着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小小的画布,画的好像是蝴蝶兰。 在润一招呼下,康正在地毯上盘腿而坐。 “这房子真不错。房租很贵吧?” “也还好。” “您从甚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今年四月。请问,您今天来访是为了甚么事?”润一似乎无心和一个不明就里的人闲聊。 于是康正进入正题。 “首先想请教您与和泉园子小姐的关系。” “和泉小姐……是吗?”润一的视线有所动摇。 “练马警察署应该也向您问过话吧,要确认您是否认识和泉园子。据说您回答不认识,但其实您认识吧?”康正嘴角露出微笑说。 “您为甚么会这么想?”润一问。 “因为和泉小姐房里,有您的电话,所以我昨晚才能够与您联络。” “原来如此。”润一站起来,走向厨房。看来是准备要泡茶。 “您为甚么要向练马署的刑警说不认识她?”康正一面说,一面往旁边的垃圾筒看过去。里面有一团纸,上面沾满了头发和灰尘。那大概是打扫地毯用的黏纸吧,看样子是因为有人要来,连忙打扫了房间。 “因为我不想招惹麻烦。”润一背对着康正说。“而且我和她早就已经分手了。” “分手?这么说,你们曾是男女朋友?”康正伸手到垃圾筒里,拿起那一团黏纸,迅速塞进长裤口袋里。 “我的确和她交往过。” 润一用托盘端着盛有日本茶的茶杯走了回来,然后把其中一个放在康正面前。茶很香。 “甚么时候分手的?” “今年夏天……不,还要更早一点吧。”润一啜了几口茶。 “为甚么分手?” “为甚么啊,我开始上班变得很忙,没时间见面……应该算是自然而然淡掉的吧。” “后来就没有再见面了?” “嗯。” “原来如此。”康正取出记事本,但并不打算写甚么。“您刚才说不想招惹麻烦,是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啊,就是……”润一抬眼看康正。“她不是死了吗?” “您已经知道了?” “我在报上看到的,报上说是自杀。所以我就想,如果说以前交往过,一定会被问东问西的。” “因为嫌麻烦,所以说了谎?” “呃,是的。” “您的心情我明白。因为刑警就是种缠人的生物。”康正说声不好意思,再喝了口茶。那是很好喝的焙茶。“其实,自杀的动机并不明确。佃先生有头绪吗?” “完全没有。因为我们分手已经将近半年了。再说,报纸上也已经写了动机啊。” “疲于大都会的生活是吗?但是那太不具体了。” “可是我倒觉得,自杀的动机差不多都是那样。” “如果自杀是确然无疑的事实,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但是这次情况不同。” 这句话令佃润一睁大了眼睛。康正也看得出他的脸颊微微抽搐。 “您是说她不是自杀?” “现在还无法断定,但我认为不是。换句话说,那是布置成自杀的命案。” “有甚么根据吗?” “如果是自杀的话,有好几个地方很可疑。” “哪些地方?” “很抱歉,这是调查上的秘密。而且您又从事出版方面的工作。” 康正刻意微微耸肩回应润一的提问。 “我会遵守职业道德的。更何况您要是不肯告诉我,我就无法协助办案。” “您真是为难我啊。”康正故作考虑状,然后才说:“好吧。我只能奉告一点,但是请您务必保密。” “嗯,我知道。” “您知道园子小姐最后喝了葡萄酒吗?” “报导中有说。葡萄酒是和安眠药一起喝的吧。” “是这样没错,但其实有一件奇怪的事没有公开。那就是,现场还有另一个葡萄酒杯。” “咦……”润一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他的表情意味着甚么,康正无法解读。 “您好像不怎么惊讶。”他说。“您不觉得奇怪吗?有两个酒杯,那就意味着有人和园子小姐在一起。” 润一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一双眼睛骨碌乱转,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 “或许她的确是跟谁一起喝,可能是等那个人回去之后才自杀的啊。” “这当然也有可能。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人照理来说应该找得到,否则不是很奇怪吗?调查到现在,与和泉园子小姐有关的人我们几乎都联系了,却还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或者……”康正说到这里,望着眼前这名青年的脸,“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人是您?” “没这回事。”润一粗鲁地放下茶杯。 “也不是您。那么究竟会是谁?到目前还没找到,也没有人主动向警方联络,实在太奇怪了。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故意躲起来。至于为甚么要躲,就不必我说了吧。” “我,”润一舔了舔嘴唇才继续说,“认为是自杀。”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只要还有疑问,就不能轻易下结论。” 佃润一叹了一口气。 “所以您到底要问我甚么?就像我刚才一直说的,我最近和她没有来往。我承认我曾和她交往过,但我和这次的事无关。” “那么除了您之外,您知不知道有谁和和泉小姐比较亲近?年轻女子肯让人在夜里进自己的住处,再怎么想,都一定是熟人。” “我不知道。大概是和我分手之后,又交了新的男朋友吧。” “这恐怕不太可能。她家里明明还贴着抄了您电话的纸条,反而没看到有甚么新男友的联络方式。” “那么也许是还没有那样的对象吧。可是我和她已经分手了,这是真的。” 康正没有作答,而是做出在记事本里抄写东西的姿势。 “上个星期五,您人在哪里?” 润一应该也明白这是在问不在场证明。只见他有一瞬间皱起眉头,但没有表示不满。 “星期五我照常去上班。回到家时已经超过九点了。” “那之后就一个人待在家里?” “是的,我在画画。” “您说的画,是那个吗?”康正指指画架上那幅蝴蝶兰的画。 “是的。” “画得真好。” “有位作家最近搬家,我打算星期六去拜访,那是为他准备的贺礼。星期五傍晚买的,只会在我这里保管一晚,但因为实在太美了,我就拿来写生。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经想当画家。” “真是了不起。所以那段期间您一直是一个人?” “嗯,大致上可这么说。” “大致上?”这种含糊的说法启人疑窦。“您所谓的大致上是甚么意思?” “半夜一点多,住在这间公寓的朋友来了。” “一点?为甚么在那种时间来访?” “那个朋友是在东京都内的义大利餐厅工作,他每次收工回家都是那个时间。” “突然来访的吗?” “不是,是我有事拜托他。” “有事拜托他?” “大概是十一点的时候吧,我打电话请他带一片他店里的披萨回来给我。因为我画着画着,就想吃宵夜。不然您要不要直接问他?我想他今天应该也在。” “那就麻烦您了。”康正说。 润一打了电话,五分钟后有人敲门。出现的是一个和润一年纪相当、但脸色却不太好的年轻人。 “这位先生是刑警,想问你上周五晚上的事。”润一向这位名叫佐藤幸广的青年解释。听到刑警两个字,青年的表情显得有所防备。 “有甚么事?”青年问康正。 “听说您半夜一点带披萨过来,是吗?” “没错。” “您经常像这样外带东西吗?” “他托我这算是第三次吧。我自己也会买回来当宵夜。虽然是店员,也不能吃免费的。”佐藤倚着门,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口袋里。“呐,这是在办甚么案子吗?” “命案。”润一说。 “真的吗?”佐藤睁圆了眼睛。 “现在还不确定。” “怎么跟刚才说的又不一样。”润一撩着头发,自言自语般低声说。 “带披萨来之后,您马上就走了?”康正问佐藤。 “没有,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吧?” “聊画之类的。”润一说。 “对对对,他房里有一盆好漂亮的花,他在写生。咦?那花叫甚么名字来着?” “蝴蝶兰。” “对。那盆花已经不在了啊?”佐藤环视室内。 “第二天就送到它的新主人那里去了,只留下这幅画。”润一朝那幅画扬下巴示意,然后看着康正说:“他拿披萨来的时候,画几乎已经完成了。”然后对佐藤说:“对吧?” 佐藤“嗯”了一声,点点头说:“而且画得很好。” “您还要问他甚么吗?”润一问康正。 没有了──康正说完摇了一下头。 “刑警先生没有别的要问了,谢谢你来。”润一对佐藤说。 “是甚么案子,事后要告诉我啊。” “这个嘛,只能透露一点点吧。说太多会被骂。”说着,润一看看康正。 佐藤走了之后,康正继续发问。 “您与那位先生认识多久了?” “搬到这里才认识的。因为经常在电梯碰面才变熟的,不过也就只是一般程度的交情而已。” 彷佛是想说,交情没有好到可以托他做伪证。 “您是甚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回来之后马上就开始了,所以大概是九点半吧。因为第二天花就要送走了,动作非快不可。” 听着润一的话,康正在脑中计算。从这里到园子的公寓,来回需要将近两小时。杀害园子,伪装布置,最少也要一个小时。如果真的像润一所说,九点多回家,一点佐藤来访的话,他可以行动的时间是三个半小时。这么一来,虽然足够犯案,但画画的时间就只剩三十分钟。 康正看了看画布上的作品。他对画完全外行,但也相信三十分钟画不出这样的成品。 “佃先生,您有车吗?” “爸妈家里有,但我没有。因为我不会开车。” “咦,是吗?” “这件事说来的确蛮丢脸的,但我觉得真没那个必要。只是我还是有考虑过一阵子去考驾照啦。” “哦……” 不会开车的话,移动当然就要靠电车或计程车了。但如果是佐藤回来之后,电车就停驶了。换句话说,他只能招计程车。想杀人的人理应不会在深夜搭乘容易追查行踪的计程车。 “您能证明回到这里是九点多吗?” “楼下的管理员应该记得吧。而且您也可以去问和我一起留在公司的人。我离开公司的时候是八点半左右,再怎么赶,回来也都是那个时间了。”润一充满自信的口吻,显示没有必要实际去问公司的人。 “那盆蝴蝶兰,”康正说,“在星期五拿到这里来之前在哪里?” “当然是花店啊。”润一回答。“星期五下午,我外出的期间,上司要公司的女同事去买的。傍晚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就已经摆在办公桌上了。” “这么说,您是那时候才第一次看到花的?” “是的。” “决定买甚么花的是谁?” “据说是总编辑和女同事讨论之后决定的。好像也有人提议送玫瑰。” 换句话说,不可能事先准备好蝴蝶兰的画,再装成是当晚画好的样子。 “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没有了。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康正不得不站起来。 “那个,相马先生。”润一说。 “啊……是?”康正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伪称相马,反应慢了一拍。 润一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杀她。” “但愿如此。” “我没有任何杀害她的动机。”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康正回答。 康正搭电梯来到一楼,在离开之前绕到管理室。上了年纪、穿着制服的管理员,在狭小的房间中看着电视。 康正走上前去点头示意,管理员见状打开玻璃窗。 “我是警察。”说完,康正出示了手册。“这栋公寓有紧急逃生出口吗?” “当然有啊,逃生梯就在后面。” “可以自由进出吗?” “外面的人是进不来的,因为那道楼梯的门平常都会上锁。” “那么有钥匙就能自由进出了?” “对啊。” “谢谢。”道谢后康正离开公寓。 一回到园子的住处,康正便在餐桌上展开作业。他摊开那张从佃润一垃圾筒捡回来的黏纸,小心翼翼地把黏在上面的毛发取下。上面还有少许阴毛,使得这份作业不太愉快,但现在他顾不了这么多。 他一共取得二十根以上的毛发。接着,他从包包中取出盒子与携带式显微镜。盒子里装着从命案现场采集来的头发。在ABC三种分类中,已经知道A是园子的,B是弓场佳世子的。 康正心想,若从黏纸取得的头发中没有与C一致者,那么或许可以先把佃润一从嫌疑犯名单中剔除。 然而结果并非如此。在显微镜下观察的第一根头发,便与C一致。 润一说他夏天与园子分手以来就没见过面,但园子房里却有他的头发,这两件事显然是矛盾的。 为了确认,康正决定进一步观察其他的头发。可能性虽低,但与C一致的头发也有可能不是润一的。 黏纸上的头发可分为两类。其中一类的特征与C一致,但在调查另一类的头发时,康正开始感到全身发热。他反覆换了好几次头发,透过显微镜观察,康正渐渐导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 那些头发疑似弓场佳世子的头发。 第十四章 车子撞上十字路口的分隔岛,引擎盖部份压扁,活像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汽油虽然没有外漏,但破碎的挡风玻璃碎片洒满整个路面。驾驶是一名年轻男子,车上没有乘客。他身上穿着印有公司名称的深蓝色制服,看来是某电子机器制造商的维修员。车子也是公司的小货车。不愧是业务用车,里程数随便就超过十万公里。 男子立刻被送往医院,头部与胸部确定遭到强烈撞击。若是原本系了安全带,应该可避免这种伤害的。 康正与同组的坂口巡查一同进行车祸现场勘验。处理这类单方面的事故时,心理负担较小,因为不必担心与被害者沟通不良。事故处理的手续也单纯得多。 虽然已是深夜,但车灯明亮,观察路面的情况相对简单。没有煞车痕,而且道路是和缓的弯道,可推知驾驶可能是行驶中打瞌睡。 “和泉兄,这个。”查看驾驶座的坂口找到一个小提包。 “里面有驾照吗?”康正问。刚才他们在男子身上找过,没有找到驾照。 “有。呃,冈部新一,住在安城。” “有家里的电话吗?” “请稍等。呃……啊!” “怎么了?” “这个,”说着,坂口从提包里拿出一盒药,“感冒药。” 康正皱起眉头。“那么,果真是打瞌睡了。” “如果他吃了这个药,可能性就很高。哦,找到名片了,上面有夜间联络电话。” “那你先打电话问家人的联络方式。” “好。” 康正目送坂口离开的背影后,转头看表。现在是深夜两点多。昨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开始值事故班,这是第四件车祸。前天晚上他才从东京回来,体力负担实在不小。 看这个情况,他推测天亮之前还会出勤个两、三次。爱知县的交通事故很多,康正目前为止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出动十二次。 现场勘验结束,将事故车交由业者处理后,康正搭着坂口驾驶的厢型车回警署。所幸还没有接到下一件车祸的通报。 “听家人说,他果然是感冒了,所以很可能是吃了药。”坂口边开车边说。 “大概是以为不过是吃个感冒药,不会怎么样。” “就是啊,可是其实感冒药比喝酒还危险。喝醉的想睡可以忍,吃药的想睡却是没办法忍的。不过平常就有吃安眠药习惯的人另当别论。” “是啊。” 这时,康正的记忆里浮现出安眠药的空药包。放在园子寝室的桌上,药包有两个。 凶手把药包放在那里,用意是表示吃安眠药是出自园子的意愿吧。但有必要吃到两包吗──? 康正对于安眠药几乎一无所知,因此看到两个药包时,单纯只认为那就是服用量。 他心想,必须好好查一下。 抵达警署,康正一回自己的位子,便看到桌上有一个信封,上面潦草地写着“和泉收”。他心想,一定是野口。 野口是康正在监识科的朋友。昨天早上,他请野口帮忙监定几根头发。当然,这种私人委托是被禁止的。野口也是声明“只能大致看一下”,才答应的。 信封里除了装有毛发的塑胶袋,还有一张纸。野口在上面写了这段话: “依毛发的损伤状态、剪发后的日数与外表特征,X1与X2的来源相同。而以染发的时期与发质等,可判断Y1、Y2、Y3属于同一人物。若需更详细的检验,请填申请单。” 看来无法请他做血液检查和微量元素分析,但得到专家这样的意见,对康正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X1、Y1是在园子房里采集的毛发当中,不属于园子头发的两种。而X2、Y2则是佃润一丢在垃圾筒里的黏纸上的头发。Y3是弓场佳世子掉落的头发。 这个结果可以导出两个结论:弓场佳世子与佃润一的行动都与他们的口径不一致,最近两人都去过园子的住处;而且,弓场佳世子去过佃润一的房间。 康正再次想起与园子的最后一通电话。她说:“我被相信的人背叛了。”康正问她是不是男人,她没有明确回答,只说:“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这是常有的事──康正凭空想像着。恐怕介绍弓场佳世子与佃润一认识的就是园子。介绍男友与好友认识,当时她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会背叛她吧。 但是──康正思忖。 就算是处于这种三角关系,弓场佳世子或佃润一有杀害园子的必要吗? 假如润一和园子已经结婚,那还能理解,但他们只不过是男女朋友而已。如果润一喜欢弓场佳世子多过园子,只要甩掉园子,和佳世子结婚就好了,用不着顾虑任何人。 只不过── 男女间的爱恨情仇本来就没有常理定规可言。三者之间也许产生了复杂的感情纠葛。 无论如何,既然现场有弓场佳世子与佃润一的毛发,而两者看来都做了假口供,那么应该可以把嫌犯锁定为他们两人。当然,两人也可能是共犯,但康正认为可能性很低。因为在查明犯案内容后,两人联手行凶既没必要也没好处。 康正确信,他们其中一人杀害了园子。 结果当天晚上,康正只再出了两次勤。康正和坂口确认时间过了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后,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在交班规定时间前接到的车祸报案,还是得算是夜班轮职人员的工作。最夸张的是,即使是在八点四十四分接到报案,康正他们也必须处理。出勤十二回那次,他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轮值结束后康正排了休假。他一回到家就放洗澡水,并且趁这个空档打电话到医院,与开安眠药给园子的医师联络。 医师似乎刚好有空,立刻接起电话。 “是康正吗?你妹妹的事我听说了。真是苦了你了。”医师的语气有些激动。 “您已经知道了?” “嗯。其实是前几天接到东京的警察来电,我才知道的。真叫人大吃一惊啊。” “东京的警察……” 一定是加贺──康正立刻就想到他。对了,那个刑警有问过如何联络开安眠药给园子的医师。 “后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都不在。” “对不起,因为我到东京去了。” “我想也是。哎,总之,我真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医师人很好,从他说话的语气便可感受到他的为人。他向康正说了不少吊唁的话,听得出他十分难过。 “其实,我有事想请教医生。”康正说。 “甚么事?是关于安眠药的事吗?” 医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康正的目的,令他有些吃惊。 “是的。您怎么知道?” “因为东京的刑警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想知道我开给园子药剂的服用量。” 果然,加贺当时就已经对两个药包产生疑问了。 “您怎么说呢?” “我说一次一包啊。自己如果觉得太多,也可以再分成一半。” “会不会有一包不够的时候?” “不会。尤其是园子,我还交代她尽量一次半包就好。不过,康正啊,为甚么要问这个?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东京的刑警是怎么说的?” “他只肯告诉我说是要确认。” “这样啊。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刑警在调查安眠药的事,我就打电话到您这里问问。不好意思,您这么忙还来打扰。” “这倒是不要紧。” 医师似乎不怎么满意这个说法,但康正也无法再多说。他恳切地道了谢,很快就把电话挂上。 康正感到不解。 凶手为何要在桌上留下两个安眠药的空药包?若是想布置成园子是自行吃药的,留一包不就够了吗?或者是认为自杀的时候应该会吃上两包,为了写实才故意这么安排的? 康正很犹豫,不知是否该执着于这件事。也许这其实根本没甚么意义,但他就是无法释怀。突然,他很想知道加贺是怎么想的。 洗过澡后,他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打开笔记本。他把目前调查的结果都写在里面。他拿起原子笔,在上头再加上“为何要放两个安眠药包?”在这行字的上面,他已先写下了佃润一的不在场证明── “九点多回到中目黑的公寓。半夜一点到两点与佐藤幸广谈话。九点半开始,到半夜一点这段时间画花的油画,近乎完成。” 康正不知这该如何解释。这说不上是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半夜两点离开,搭计程车的话,半夜车少,应该三十分钟就能到园子那里。即使是半夜两点半到访,看对方是润一,园子大概也不会有所提防吧。这样想来,行凶并非不可能。 但之前康正也想过,利用计程车在心理上难以理解。不,更难以理解的是,假如佃润一就是凶手,他画蝴蝶兰的画是为了甚么。他应该也知道巩固了半夜两点前的不在场证明是不够的。 如果他在半夜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也完美无缺,做假的味道立刻变浓。他声称九点半到半夜一点画画,但谁都没有看见,只有完成的画而已。这么一来,可疑的是这其中会不会有甚么算计? 换句话说,如果要怀疑他是为了摆脱嫌疑而做了这些安排,却又会因为这则不在场证明无法全面兼顾,反而使康正陷入要怀疑也不是、不怀疑也不是的两难。 第十五章 翌日,康正要为前天轮值时负责的事故进行文件处理。由于是日班,傍晚就能离开警署,加上明天又休假,康正已决定今晚就到东京。换好衣服,康正提着一早便带来的行李走向丰桥车站。 他一到东京车站就开始找公用电话。一整排电话前聚集了许多人,但幸好有一台是空的。 他打电话到弓场佳世子的住处。她在家。和泉园子的哥哥又打电话来,似乎令她有些意外。康正为她守灵时来上香一事道谢后,便进入正题。 “其实是有件事情很想和你谈谈,请问明天可以见面吗?” “可以是可以,呃,大概甚么时候?” “明天我必须赶回名古屋,所以午休时方便吗?” “明天午休我在外面呢。” “能不能找个地方碰面?我可以过去找你。” “那里有点偏远,可以吗?” “没关系。” 于是弓场佳世子指定了二子玉川园站附近一间家庭餐厅,据说那家餐厅位在世田谷区内,正面面向玉川通。康正不知道那是哪里,但又不好要求更换地点。他们约定好一点钟碰面。 当天晚上康正抵达园子的公寓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由于路上绕去吃饭,才会这么晚。 正想开门的时候,看到门缝上夹了一张白纸。他还以为是包裹投递单,结果不是。纸上是这么写的: “等候您的联络 练马署加贺 十二月十三日” 十三日就是今天。那样子摆明了就是他知道康正的勤务表,算准他今天会来东京。恐怕是向丰桥警察署询问过了。康正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大衣口袋里。 园子的房间很冷。日光灯的白光说不出的惨淡。他拿着行李进了寝室,操作固定在墙上的摇控器打开空调。 康正想起他发现园子的遗体时,暖气空调也是关着的。园子睡觉时绝对不会开着空调不关。凶手应该是知道她这个习惯,才关掉暖气的。园子与凶手一起待在房里时,园子一定还开着空调。 或者,康正想像,也许凶手是为了不愿意让人太早发现遗体才这么做。暖气太强,会使尸体加速腐败,臭味就会外漏。但这种想像只会令他反胃,所以他没有再想下去。 脱掉大衣,在床边坐下。他还是不愿睡在这张床上,所以打算今晚直接裹着毛毯睡地板。 年底前还能来这里多少次呢──康正想到这,眼睛顺势往桌上的桌历看去。那桌历上印有小猫咪的照片,一页印着一周的日期,所以也不叫日历,应该叫做周历才对。尺寸大约比明信片再小一些。 奇怪了──他想。因为最上面一张是上周的。他是上周一发现园子的遗体,园子是上上周五晚上死的。这么一来,周历应该停留在上上周,否则就很奇怪。 他站起来,查看放在房间一角的圆形垃圾筒。但里面没有上上周的周历。 他突然想起一事,打开自己的包包,然后取出其中一个装有证物的塑胶袋,就是装有餐桌上小碟子里烧剩灰烬的那一个。 他小心挟起三张碎纸的其中一张。果然不出所料。无论从纸质和仅存一点点的黑白照片来看,那是小猫咪周历烧剩的部份没错。 为甚么要烧这种东西?不,在问为甚么之前,应该要先思考动手烧的是园子还是凶手才对──? 先不管是谁烧的,周历本身应该是没甚么意义,恐怕是上面写了甚么吧,重要的是写下的内容。 例如──康正做起假设──园子亲自在周历上写下与凶手碰面的日期与时间。凶手若是看到,当然会想处理掉。 但是── 康正端详起周历。它的设计很简单,小猫咪的黑白照片几乎占了一整页,只有下方保留一小块空间放一周的日期。 他发现这样根本没有地方写东西。他再往下翻了一页,查看背面,背面是全白的。 有件事突然闪过他的脑海。当时,记事本的细铅笔就放在这张桌子上。记事本明明在园子的包包里,为甚么只有铅笔在外面? 康正推测,会不会是谁用了那枝铅笔,在周历后面写了甚么?不可能是凶手自己写自己烧的,所以写的人应该是园子。而内容不利于凶手,所以凶手在杀害园子之后烧掉了。 但又出现为何要特地烧掉这个的疑问。就算要处理掉,也不必在这个房间烧,一般不都是先带走,再看是要丢到别的地方或撕掉吗?扔马桶冲掉也可以。 康正看着塑胶袋里剩下的那两张碎纸。这两张是彩色照片的残骸。被烧掉的是甚么照片?至今他依然没有头绪。上次来东京的时候,他在书架上找到好几本冲印店送的廉价相簿,已仔细检查过了,但里面都是没有特殊意义的照片,净是些公司员工旅游、朋友婚礼之类的照片。当然,一定是因为不重要,所以才会没有被烧毁。 假设佃润一是凶手──康正思索──在这种情况下,佃必须将园子与自己曾经关系匪浅之事保密。于是为了湮灭证据,决定处理掉他与园子两人的合照,顺便也把写了东西的周历一起烧掉──。 虽然对烧掉这个方法依然存疑,但这样就大致能说得通了。问题是周历背后写了些甚么? 不得不撕下使用中的周历来写,可见得当时情况相当紧迫。如果时间充裕,应该会找到便条纸再写才对。 康正想着这些,眼睛看向书架那附近。看着看着,头不禁偏了。 他感到纳闷:这里怎么连枝笔都没有? ※※※ 第二天早上,康正前往园子的公司,要向她的上司打声招呼。当然,另一个目的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情报。他一早已经和对方联络过了。 会客室摆了好几张四人座的桌子,康正在这里会见园子所属部门的课长和股长。股长曾来参加葬礼,长得一脸穷酸,而课长山冈则与他形成对照,是个胖子。吊唁的话讲了一大串,但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反而凸显出他的矫情。 “与舍妹最熟的不知道是哪一位?”谈话告一段落之后,康正问。 “呃,是谁啊?”山冈课长往股长看。 “前几天警方来的时候,好像是总务课的笹本小姐接待的。” “哦,原来如此。她们两个进公司的时期也差不多。” “我能不能见见那位笹本小姐?”康正说。 “我想应该没问题。你去联络一下总务课。”课长命令股长。 几分钟后,股长回来了,表示那位姓笹本的女职员正好有空,马上过来。 “那么,关于原因方面还不是很清楚吗?”山冈这么问,但康正一时无法理解这问题的意思。过了几秒钟,才明白他指的是自杀的原因。 “还找不到一个很特定明确的原因……”康正回答。“不过,也许其实都是这样的。” “是啊。我也听说这类的自杀愈来愈多了。”山冈附和康正。 不久,一名女职员出现了,是个娃娃脸的娇小女子。山冈等人介绍她给康正后,便快步离去,大概是不想和麻烦事有所牵扯。不过和她两人单独谈话,对康正来说也比较方便。 她全名是笹本明世。 “因为与和泉小姐最熟,所以每次都找我,其实我和她没有那么要好,只是中午会一起吃饭、去过她住的地方一、两次而已。所以,如果问到一些太细的问题,我可能也答不上来。”她一坐下便如此声明。 康正有所意会,露出微笑。 “刑警问了你很难答的事吗?” “如果真的很熟的话,可能不会很难,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其实我们没有那么要好。”笹本明世一脸抱歉地说。 “比如说对她的自杀有没有头绪、有没有男朋友,是吗?” “是的。” “其他还问了些甚么?” “问了些甚么呀?我不太记得了。”笹本明世伸手贴着圆脸。“啊,对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和泉小姐喜欢葡萄酒。” “葡萄酒?那你怎么说?” “我回答说,听他这么一提,我确实听和泉小姐说过。结果刑警先生问我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我回他说,其他人大概不知道吧。刑警先生没问起的话我也都忘了呢。” 看来加贺认为那瓶酒是别人送的,不是园子自己买的,所以才会想要找出送礼的人。 “除了这些,还问了些甚么事情呢?” “除了这些……”笹本明世略加思索之后,一脸想起甚么的表情,但视线一和康正对上,不知为何就低下头去。 他顿时有所领悟。 “是问了我的事吗?” “是的。”她小声回答。 “是哪方面的事情呢?” “问说,有没有听和泉小姐说过哥哥甚么……” “你是怎么回答的?” “在公司里没听她说过,但我去她的住处玩的时候,曾听说和泉小姐家里只剩一个哥哥,在爱知县……” “那刑警怎么说?” “没说甚么,就点点头记下来。” “刑警问的问题还真怪。也许是认为我和妹妹的自杀有关。”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对吧!”笹本明世说得很肯定。只有这句话显得特别积极,因此康正有些意外。 “但愿如此。” “因为和泉小姐非常信任哥哥。我听她说起来都觉得好羡慕。” “是吗?” “和泉小姐不是还给了哥哥她住处的钥匙吗?这种事情,一般人甚至是对父母都不太做得到呢。” “原来如此。” “和泉小姐说,因为这样,害她只剩下一把钥匙,所以又打了两把备份钥匙。” “打了两把?”客套的笑容从康正脸上消失了。“真的吗?” “嗯。我也觉得如果只是自己要以防万一的备份钥匙,一把应该就够了。”笹本明世的说法意味深长。 康正认为很有可能。园子以前应该也和几个男人交往过才对,为了男友打备份钥匙,顺便也打一把自己备用,这是很有可能的。而其中一把备份钥匙最近应该是交给了佃润一。 两把备份钥匙中,一把在门后的信箱里,那么另一把在哪里? 康正本想问笹本明世是否知道园子把备份钥匙放哪,但又作罢。他不认为她会知道,问了也是令她起疑而已。 “请问您还想知道甚么吗?”笹本明世说,一脸希望能够尽早解脱。 “没有了。谢谢你。”康正低头行了一礼。 离开公司后,他看着电车路线图搭电车。来到二子玉川园站时,是十二点半。从这里到他与弓场佳世子约好的餐厅大约有三百公尺。康正竖起大衣衣领,沿着大马路右侧走着,一路上大型卡车频繁来去。 弓场佳世子当然还没来,他选定靠窗的位子,点了咖哩饭和咖啡套餐,一边吃一边等她。过了一点,店内的人比较少了,但相隔一桌有一群看似刚上完健身房的中年主妇,以高分贝的谈笑声打乱了店内的气氛。 康正吃完咖哩饭时,弓场佳世子正好进来了。今天她的打扮风格与上次的黑色小洋装截然不同,是轻快的裤装,一手拿着太阳眼镜。她一走近,中年主妇们看到她,会话中断了一下,然后才又开始聊天。 佳世子打了招呼,康正也应了,请她坐下。穿短裙的女服务生拿来了好大一本菜单,她点了冰淇淋。康正则要求咖啡续杯。 “你也要跑外勤吗?”康正想起她在保险公司工作,便这么问。 “没有,我不用跑外勤。” “不过你是为了工作来这附近的吧?” “今天比较特别,有个住在这附近的朋友找我问保险的事……” “哦,原来如此。” “请问您找我有甚么事?”佳世子问,纤细的指尖抚着水杯。 康正端正姿势,朝那群主妇瞟了一眼。看来没有人在偷听。 “想请教你园子男友的事。” “关于这方面,我知道的上次都说了……” “你认识佃润一这个人吧?” 弓场佳世子的黑色大眼眸里映着康正的脸。 “你认识吧?”康正又说了一次。 佳世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没有回答,肯定是在推估康正对实际状况掌握了多少。 她终于抬起头来。“园子曾经向我介绍过。” “她是怎么介绍的?” “我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碰巧遇到才介绍的。” 康正盯着她的脸。 “上次我问你园子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你只告诉我园子有一个好几年前分手的男朋友,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佃润一这个人。为甚么?” “没有为甚么啊……只是没有想到而已。” “你是说,你当时脑袋里完全没有佃润一这个人?” “是的。” “哦。”康正喝了水,觉得口好渴。 正好在这时候,女服务生端来了冰淇淋和续杯的咖啡,但两人都没有碰。 “你在说谎。”康正看着弓场佳世子雪白的额头说。那额头上立刻出现皱纹。康正看着那皱纹继续说:“你现在正和佃润一交往。” 佳世子那体格虽小却异常丰满的胸部挺了起来,然后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您在说甚么。” “你就别装了,我甚么都知道。”康正往椅子一靠,缩回下巴,观察眼前这名女子的反应。 弓场佳世子双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就这样静止不动。那双眼睛望着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但她当然不是真的在看。康正本以为她会说些甚么话来辩解,但她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我再问一次。”康正上身略向前靠。“你和佃润一正在交往吧?” 弓场佳世子垂下的睫毛晃动了,但是这代表的意义,应当和守灵当时想起园子而晃动大不相同。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点头,说“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 这回换康正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园子的男朋友佃润一现在和你交往,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自然而然?园子都死了。” “我认为这两件事没有关系。” “是吗?” “甚么意思?”佳世子望着康正猛眨眼。 “如果园子的死是自杀,动机就是被你们害的,你不认为吗?” “我们……”佳世子的脸虽然面向康正,但眼睛却看着斜下方。“我们是在园子和佃先生分手之后才开始交往的,所以我不相信园子是因为我们的事才自杀的。” “和园子已经分手,是佃个人的说法而已。” 佳世子听到康正这句话,睁大了眼睛。 “你见过他了?” 康正心想糟了,但已经太迟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康正说。 康正打算向佳世子道出她的说法与他目前的调查发现之间的差异。 “甚么事?” “我不认为园子是自杀的。” 彷佛被康正的气势所迫,佳世子的身体稍微往后退。 “我认为园子是被杀的。不,我相信,因为我有证据。” 她的眼中虽然略有怯意,仍摇头说:“您弄错了。” “很抱歉,”康正动了动嘴角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您怀疑我是吧?” “是这样没错。我顺便再问一下,上上个星期五晚上,你人在哪里?做些甚么?” 佳世子将手放在自己的右颊后,侧着头,耳垂上挂的金色饰品因而摇晃。连这种不经意的动作也散发了一股明星味。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就还不能证明你的清白了。”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甚么事?” “您为甚么不告诉警方?” “我的目的,”康正说,凝视着佳世子,接着故意笑了笑,“不是逮捕凶手。” 弓场佳世子并不迟钝,她立刻领悟康正话中的涵义,从她那张因紧张害怕而僵硬的脸颊就可看得出来。 附近的那群主妇一边喧闹一边起身离开。其中有一人盯着康正他们一直看。 “你是甚么时候剪短头发的?”康正问。 佳世子“咦”了一声,看着他。 “你的头发掉在园子的房间里。这该怎么解释呢?” 佳世子挤出僵硬的笑容。 “您怎么确定那是我的头发?” “要反驳,就先把你那头漂亮的头发给我几根吧!好拿来做更详细的调查。” 她皱起的眉毛露出不悦之色。想必是料到守灵当晚自己的头发已经偷偷被采样了。 “星期三,”她说,“我和园子见过面。就在园子那里,和园子两个人。” “你是说,头发是那时候掉的?”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星期三见过面的事,之前为甚么不说?”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 “为甚么?” “因为我觉得和园子的死无关,是无谓的事。” “你们碰面是为了甚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她打电话来说很久没见面,想见个面,我下班就过去坐了一下。” “我看园子已经知道你和佃润一在交往了。那她怎么还会想见你?” “我不知道。她没有提起我们的事,我想她并不知道。” “你想知道我的想像吗?” “请说。”弓场佳世子的黑色虹膜发出异光。 康正吸了一口气才说: “星期三,你和园子因为佃而发生争吵,当然吵不出个结果,于是你就对园子萌生杀意。” “我为甚么要对她萌生杀意?如果是她恨我那还说得通。” “如果园子坚持不肯和佃润一分手呢?而润一又说如果她不愿意分手,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呢?对你来说,园子就是个碍事的麻烦。” “亏您想得出这种事。” “所以我说是想像啊。” “您要说的应该都说完了吧,恕我告辞。”佳世子碰也没碰冰淇淋便站起来。 康正也留下第二杯咖啡离席。他在柜台付帐时,佳世子已快步走出餐厅。 他一来到店外,就听到尖锐的引擎声从停车场方向靠近。一辆绿色的 MINI Cooper 正要离开。康正发现开车的人是弓场佳世子,上前挡住车子的去路。车子停下来,他便走到驾驶座旁。 佳世子右手不耐烦地把车窗摇下十公分。原来不是电动车窗。 “这是你的车?”康正问。 “是我的车。” “有车的话,”康正盯着车内猛看,“半夜也一样可以行动。” “失陪了。”佳世子的脚松开煞车踏板。MINI Cooper 发出吃力的声响,从康正面前离去。 第十六章 康正一回到园子的公寓,就看到加贺等在门口。加贺双肘靠在通道的把手上,往下看着道路,一看到康正就露出笑容。那样子几乎可用亲切来形容。 “您回来了。”刑警说。 “您等多久了?” “等多久了啊?”加贺看看表。“嗯,也没有多久。您上哪儿去了?” “园子的公司。我之前没时间去打招呼。” “我是说去过公司之后。”加贺仍挂着笑容。“您在中午时就离开那里了,之后上哪儿去了呢?” 康正打量刑警那张轮廓深刻的脸。 “您怎么知道我到园子公司去了?” “我想您差不多该去了,便打电话过去问。结果对方表示您早上去过了。我的直觉还满准的。” 康正摇摇头,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可以让我再看一次里面吗?”加贺说。 “还有甚么要看的?” “有些东西想确认一下。拜托了。而且我也有一些您可能想知道的情报。” “情报?” “是的,我想一定很值得参考。”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康正叹了一口气,开了门。“请进。” “打扰了。” 康正暗自庆幸已经把证物收进包包里。那些东西要是被这个刑警看到,一切就完蛋了。 “离开公司后我去新宿绕了一下,我想知道园子是在甚么环境下工作。”康正边说边回头,看到加贺蹲在鞋柜前。“您在做甚么?” “啊,抱歉。我看到这个,”加贺手里拿的是羽球拍,“靠着鞋柜放着的球拍。看起来还满专业的,应该是碳纤材质的吧?令妹曾参加羽球社吗?” “高中时代参加过。又怎么了?” “握把布缠绕的方向和一般人相反。”加贺指着握把的部份说。“也就是说,令妹是左撇子,没错吧?” “您说得没错,舍妹是左撇子。” “果然,”加贺点点头,“我没猜错。” “依您的说法,好像还没看到羽球拍就知道了。” “不能说是知道,只是这样推测而已。” “唔,”康正环视室内,“是因为分析过她各种物品上的指纹吗?好比铅笔、口红甚么的。” “不是的,是凑巧发现的。当时我负责调查寄给园子小姐的信件,您还记得吧?” “记得,您说里面没有近几个月的信件。” “这和信的新旧无关。我注意到的是拆信的方式。具体地说是信封口怎么撕开的。”说完,加贺好像想到甚么,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撕一下这个吗?就像拆信一样。” “拿别的纸来试吧。” “没关系,反正还没用完就会印新的了,请不必介意,撕吧。” 印新名片这句话,是意味着单纯的调职呢,还是想到晋升才说的,康正有点好奇。看着眼前这个人,他觉得是后者。他认为加贺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康正对准了印着巡查部长的部份,慢慢撕破。 “您的惯用手是右手吧。”加贺说。 “是的。” “这是很典型的撕法。以左手拿好整张名片,右手撕下标的部份,而且撕的时候是以顺时针的方向撕,大多数是这样。” 听加贺这么一说,康正回想自己的手部动作。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其实并不是,可以说是各不相同。而只要看这撕破的地方,”加贺接过被撕成两半的名片,继续说,“就可以从破损面和指纹的位置等等,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习惯。我在调查园子小姐的信封时,发现她的动作与您刚才所做的左右完全相反,所以我才猜园子小姐或许是左撇子。” “原来如此,知道原理后其实很简单。” “这方面的事情,和泉先生应该更拿手才对。”康正不明白加贺的意思,沉默以对,于是刑警笑吟吟地继续说道:“您不也是从保险杆的凹陷程度、车灯的损坏方式、烤漆涂料的脱落等,推论车子是在甚么情况下发生事故的吗?换句话说,您是从物证拼凑出假设的专家。”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破坏中必有讯息。这句话在任何案件中都用得上。” “也许吧。” 康正心想,这个人不知从中看到了甚么讯息。 “对了,令妹做任何事都是以左手来做吗?” “没有,被父母矫正过,所以筷子和笔是用右手拿的。” “是吗?日本人都会这么做。听说外国人不太矫正左撇子,不过倒是很少看到刀叉左右拿反的外国人。令妹呢?” “我记得应该和普通人一样。” “也就是右手拿刀,左手拿叉了?” “是的。” “这么说,如果不是平常特别注意,很可能会忘记园子小姐是左撇子。”加贺说得不以为意,但他显然很重视这一点。“对了,那样拿刀叉感觉不知如何?我想应该还是会想用比较有力的手拿刀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和舍妹谈过这个。”说完,康正观察加贺的神情。“园子是左撇子,和这次的事有甚么关系吗?” “这个嘛,目前还不能断定,我个人认为可能有。” 这种说法令康正感到不安。园子是左撇子这件事,确实是这次命案的重要关键。康正也是从塑胶外皮碎屑沾在菜刀上的位置,才确定凶手是惯用右手的人。 但是那条线索已经被康正销毁了,那么加贺为甚么还要追查园子的惯用手?难道是还有别的证据显示命案是右撇子干的吗? 想到这里,康正发觉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他为了怕沾上指纹而用了手帕,那么凶手呢?当然也会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吧。但是完全没有指纹又很奇怪,所以凶手应该会把园子的指纹印上去才对。 当时是印了园子的哪一只手? 正如加贺所说,园子是左撇子的事平常看不太出来。凶手就算知道,情急之下让她用右手来握也是十分可能的。这个刑警是不是因为菜刀上的指纹与园子撕信封的习惯产生矛盾,才对自杀有所怀疑? “有件事,希望您能老实告诉我。”康正在寝室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来。“您显然对园子的死抱有疑问。说明白一点,您认为这个案子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为甚么?” “我并没有这么肯定。” “您就别装了。如果我是一般人,也许会相信这种说法,但不巧我不是。” 加贺耸耸肩,然后缓缓抓了抓右颊。那样子看来虽然有些迟疑,但还不到困扰的程度。也许他早就料到康正迟早会问了。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如果您肯说实话的话。” “我自认为没有说谎啊。”加贺苦笑着进来。“我倒是认为没有说真话的,和泉先生,是您。” “这话是甚么意思?”康正挺身戒备。 “没有特别的涵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您有很多事都瞒着我们。” “我为甚么非瞒着你们不可?” “您这么做的理由,我心里也大致有谱。”加贺不找地方坐,而是边说边在狭小的厨房来回走动。“一开始让我产生疑问的,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在饭店酒吧时,我问过您水槽的事,您还记得吗?”他在水槽旁站定,看着康正。 “您说……水槽是湿的。” “是的。从推定死亡时间来看,园子小姐使用水槽大约是数十小时前的事,应该早就干了,否则会很奇怪。但事实上水槽却有相当大的范围是湿的。我把这个现象解释为您可能在这里洗了手,因为不这么想就说不通。” 加贺来到餐具柜前。 “其次引起我的注意的,也是已经向您提过的空酒瓶。从屋内没有存放酒类看来,可以想见园子小姐并不是一个酒量大的人,那瓶酒要她独自一人喝完也太多了。于是我便想,她真的是独自喝的吗?就算是自杀,在那之前有人一起对饮也不足为奇。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有必要赶紧找出来,问出详细的经过。我认为房里应该还有一只葡萄酒杯,但找遍了室内,却找不到其他放在外面的酒杯。园子小姐有好几对葡萄酒杯,但和她使用的成对的那一个,却收在餐具柜里。”他指着餐具柜。“然而仔细看这个酒杯,却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说?”康正隐藏内心的慌乱,不动声色地问。 加贺从餐具柜里取出葡萄酒杯。 “看得出园子小姐很爱干净,每个杯子都擦得很亮。但是只有这个酒杯上有白雾,可以说洗得很草率。” “所以?” “于是我想,这个酒杯是其他人洗的。那么,是甚么时候洗的?不可能是园子小姐身亡之前,因为没有理由只有这个酒杯由别人来洗,而且若是园子小姐还活着,她一定会重洗。换句话说,这个酒杯是在园子小姐死后才清洗的。但是这就奇怪了,因为这间公寓上了链条锁。不,因为有人声称这间公寓上了链条锁。那么,洗了酒杯的人是怎么离开这里的?” 说到这里,加贺像是要观察反应般看着康正。 “我很想知道答案。”康正说。 “无法释怀的我就这样回到了警署,但看到不久之后监识科送来的结果,我反而更纳闷了。” “这次又怎么了?” “没有指纹。” “指纹?” “水龙头上没有指纹。”加贺指着水槽上的水龙头说。 “正确地说,上面只有园子小姐的指纹。所以您应该了解我为甚么会纳闷了。那么水槽为甚么是湿的呢?” 康正心头一惊。他开关水龙头的时候戴着手套。这是因为他怕在不该留下指纹的地方留下指纹,也显然造成了反效果。 “所以我就来请教您是否用过水槽。一说水槽是湿的,您就说您洗过脸。但这显然很奇怪,因为如果真是那样,应该会有您的指纹才对。” “那么……你怎么推理?”康正问,他已经没有心思用敬语了。 “我推测,酒杯会不会是您洗的,但您又不想让警方知道,所以小心不在水龙头上留下指纹。” “原来如此……” “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但届时也请您说明一下弄湿水槽的理由和水龙头为甚么没有指纹。” “我是有话想说,不过我先听你说完。” “好的。那么,您会洗酒杯,就表示那个酒杯是使用过后被放在那里的。换句话说,两个酒杯都用过了。这么一来,我们可以说,园子小姐不可能是单独喝酒的。然而您却试图隐瞒这个事实。为甚么?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您生怕警方对园子小姐的死起疑。反过来说,就是您知道园子小姐的死不是单纯的自杀。这时链条就成了重点,如果真的上了链条的话,无论有多少不自然的状况证据,您应该都不会想到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因此必然会导出一个结论。” “我说门上了链条锁是谎话,是吗?” “只有这个可能。”加贺说完点点头。 康正想起这个刑警找他去饭店的酒吧时,就已经在怀疑链条的事了。 “继续说。”康正说。 “我想,为甚么您要这么做呢?”加贺竖起食指。“因为照理说,如果对妹妹的死有疑问,应该是会积极向警方提供情报才对。于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您与令妹的死有关。” “所以你才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 “这我不打算否认,但那纯粹是依照办案程序所进行的调查。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 “无所谓。那你得到了甚么结论?我星期五白天出勤,只值勤到傍晚,星期六休假。换句话说,我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的。” “您说得没错。但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并不在意您的不在场证明。我怀疑的是,您认识杀害园子小姐的凶手,而且袒护那个凶手。” “唯一的家人被杀,我却袒护那个凶手?” “虽然很难想像,但毕竟人们有时候会呈现复杂的思考形态。” “没那回事,至少我们这件事不是那样的。” “还有另一个可能,”加贺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您没有袒护凶手的意思,但您不希望凶手遭到警方逮捕。” 康正也正色回视刑警。当然,加贺也深知这才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 “但是,这个假设要成立,需要先决条件。” “甚么条件?” “您对凶手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我想您很清楚个人的调查是有限度的。” 康正以指尖敲了敲盘腿而坐的膝盖。 “你都做了这么深入的推理了,练马署却不采取行动?” “这是我的推理,”刑警的嘴角变形了,“也向上司说过,但没有获得赞同。上司认为您不可能说谎。若门上了链条,除了自杀别无可能。以自杀来处理,也不会有人说话。”他叹了一口气,嘴角露出笑容。“而且他们现在比较在意的是辖区内的粉领族连环命案。” “我能了解。” “我再请教您一次,”加贺转身向门,指着被剪断的链条,“您来的时候,门没有上链条锁──是吧?” “不,”康正摇摇头,“链条是锁上的。我是剪断链条才进来的。” 加贺抓抓后脑勺。 “您是在当天下午六点左右报警的。您说发现遗体后立刻打电话,但却有一则奇特的证词。在附近的补习班上课的小学生,下午五点看到您的车停在那里。这一小时的时间,您都在做甚么?” 车子被看到了?──康正暗自啧舌。当时他没有想到这么多,而且也不认为会有刑警去调查这种事。当然,加贺也可能是料准了康正一定是更早抵达现场的,才会去找证词来证明他的推论吧。 “那不是我的车吧。” “可是那个孩子连车种都记得很清楚。” “我开的是国产车,满街都是的那种。再说,总不会连车牌也记得吧?如果记得,你把那孩子带来,我可以跟他对质。” 听康正这么说,加贺苦笑。看到他这样,康正也笑了。“接下来你会出甚么牌?” “那么,这个如何──您说看到门上了链条,便大声呼唤屋内的令妹。然而这幢公寓却没有人听到您的叫喊声。当天同一层楼,明明有那么多人都在家。这个您又该怎么解释?” 康正耸耸肩。“我自以为是大声喊,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大概就这样吧。” “您出声喊是为了要让屋里的人听见吧?声音有可能很小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当时心思都放在妹妹身上。” 加贺像演员般做出举起双手的姿势,又到处走了一会儿。地板嘎吱有声。 “和泉先生,”他停下脚步,“请把找出凶手的工作交给警方,裁决凶手的工作交给法庭吧!” “明明就是自杀,哪来的凶手?” “一个人能做的事很有限。您对凶手或许有些头绪,但接下来的工作才是最难的。” “你刚才不也说过吗?我虽然这副德性,却是从物证拼凑出假设的专家。” “光凭假设是无法逮捕凶手的。” “不需要逮捕,只要有假设就够了。” 加贺一脸吃了黄莲的神情。 “让我告诉您家父的口头禅──无谓的复仇有赤穗浪士就够了。” “他们干的事不是复仇,是表演。倒是你,”康正板起面孔,“你来这里想确认的,就只有羽球拍的握把而已吗?” “不,我还没开始。” “那么就请你赶快吧。我还想请教你说要作为交换条件的情报。” “我一边确认一边说明吧。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看看电视机下方吗?” “电视机下方?” 电视放在一个茶褐色的小架子上。架子里还有录影机。架子有两层,下面那一层整齐地摆着录影带。“那里的带子全都是VhS的吗?”加贺问录影带的种类。 “好像是。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录影机是VhS的啊。就算有其他卡带也……”康正一边看架子下面一边说,但立刻发现自己的错误。“不,不对,不是卡带。这是八厘米摄影机的带子。”他拿出来的是一组还没拆封的八厘米录影带。一组有两卷,都是一小时的带子。 “不好意思。”加贺拿起那组带子细看,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如我所料。” “这又怎么了?” “您见过住在隔壁的人了吗?”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康正略感困惑。 “没有,还没见过。” “隔壁住的是一位自由女作家,与园子小姐虽然不算特别熟,但据说见了面经常会站着聊上几句。” “那名女子怎么说?” “据说令妹在身亡前两天,曾向她借过摄影机,八厘米摄影机。” 由于“摄影机”这个物品不在预期之内,康正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甚么东西。 “她借那个来做甚么?” “据说是喝喜酒要用的。邻居因为有采访的需求,家里有买摄影机。说好星期六借令妹,但到了星期五,令妹和她说不用了。” 喝喜酒肯定是幌子。那么借摄影机要做甚么?为甚么又不用了? “会不会是想拍甚么啊?”康正喃喃地说。 “若您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就去向隔壁请教吧。她今天看起来好像在家。” “你还有别的要查吗?” “今天就到此为止。”加贺在玄关穿起鞋来。“您下次甚么时候来?” “还不知道。” “后天吗?”加贺说。“明天轮到您担任交通取缔,一直到后天早上。我在想您大概下了班就会过来呢。” 看到康正瞪他,他说声“告辞了”便走了。 第十七章 康正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再次搜索园子家,希望能找出笹本明世所说的备份钥匙。根据她的说法,应该还有一把才对。 他连小盒子、洗脸台的抽屉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钥匙。但他有另一项发现。 书架中段有个陶瓷小丑人偶,人偶的头是可以摘下的。摘下之后里面是笔筒,插满了原子笔、自动铅笔、签字笔、钢笔等。康正抽出自动铅笔,里面有笔芯。他又拿了另外两、三枝笔来看,每一枝都是可以写的。于是他才明白为甚么屋里几乎看不到笔。 然而,康正同时产生了新的疑问。这么一来,便无法解释记事本附的铅笔为何会在桌上了。他原本认为是园子本人用那枝铅笔在猫咪周历背后写了东西,但为甚么要特地拿不好写的记事本铅笔来写呢?只要一伸手,就能构到这小丑笔筒。记事本收在包包里,所以不可能是只有铅笔刚好放在外面。 这么一来── 用过铅笔的人不是园子,而是凶手。凶手想找笔却找不到,才会用包包里记事本的那支铅笔。用铅笔来做甚么?推理到这,又让他想起了周历。他认为那张周历背后一定写了甚么才对。但如此一来,又出现为何要烧掉的疑问。 简直就像打地鼠──康正想起游乐中心的玩具。打掉一个疑问,其他难题又纷纷从别的洞穴里冒出来。 康正背靠着床而坐,把自己的包包拉过来,从中取出一个塑胶袋。里面有一把钥匙。那是发现园子的遗体时,丢在信箱里的钥匙。 杀害园子的凶手肯定是用备份钥匙开门的。问题是凶手用的是否就是这把钥匙。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这把钥匙,所以他想不通凶手的目的何在。 但如果还有另一把钥匙的话,事情就不同了。凶手把自己用过的钥匙带走才是合理的。换句话说,信箱里的备份钥匙另有缘由。 但康正仍无法释怀。就算把钥匙放进信箱的是园子,她又为甚么要这么做? 时间差不多了,他非走不可了。他把新的谜团写在记事本内,离开公寓。 隔壁二一四号室没有挂名牌,园子的住处也没有,对独居于大都会的女性而言,这可能是很正常的做法。 一按门铃,门缝便露出一张脸,是个看来年轻但皮肤却不怎么好的女子。她似乎脂粉未施,烫过的长发以发箍固定。 一听康正自报姓名,她便放下了戒心。表达吊慰之情的那张脸颇为清秀。 他表示,听闻妹妹曾想和她借摄影机,问她可否告诉他详情。身为自由作家的她,先关上门,解开链条,才又开门。她穿着有猫咪图样的水蓝色毛衣。康正心想,年轻女子都喜欢猫啊。 “详情其实也就只是那样而已,而且到头来也没借。” “关于这件事,可以告诉我她为甚么又不借了吗?” “她没说耶。” “这样啊。”康正心想,所以加贺才觉得奇怪吗?“不好意思,好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刑警也来过吧?” “嗯,一次而已。不过,不会麻烦的,请别放在心上。倒是令妹自杀的原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嗯,是啊。”加贺似乎是以此为由来问话的。“据说您有时会与舍妹聊上几句,都谈些甚么呢?” “很多耶,但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微笑着说。 “比如说猫?”康正指着她的毛衣说。 “嗯,比如说猫,因为我们都爱猫。这栋公寓规定不能养宠物,所以我们经常抱怨。不过我想令妹大概比我更爱猫吧,还随身带着照片呢。” “猫的照片吗?” “嗯。不过,严格说起来是张猫画像的照片。她说房里挂着两张很棒的小猫咪油画,不过因为她希望随时都能看到,就拍了照,将它夹在记事本里。” “哦……”康正含糊地点头。但他并没有看过她说的画或照片。 说到画,康正立刻联想到佃润一。那两幅画会不会就是润一画的?接着又想起烧剩的照片。那会不会就是拍了油画的照片? “啊,不好意思,光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似乎将他的一脸沉郁做了另一番解释。“我也很希望能提供一些有用的资讯……可是就连我上次跟刑警先生说的,也都是些很不确定的事。”她同情地说。 这句话引起了康正的注意。 “除了摄影机之外,您还向警方说了别的吗?” “嗯,刑警先生没告诉您?” “没有。是甚么事呢?” “我真的不是很确定。”她先声明。“我记得星期五晚上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康正不禁“咦”了一声。“您说的星期五,是指发现舍妹遗体前的星期五吧?是几点左右呢?” “我想还不到十二点。不过我没甚么把握。” “您听到的是舍妹的声音?” “这我就不敢说了……不过,确实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 “男人和女人……”若女方是园子,男方除了佃润一之外不会有别人了。“最后听到那声音是甚么时候?” “对不起,我当时正在工作,没注意这么多……” 自由女作家显得过意不去,但这可说是相当大的收获了。 接着她又说: “星期六的事,刑警先生也没告诉您吗?” “星期六的事?甚么事?” “其实这个我也没甚么把握。”她说,看来她是个健谈的人。 “我觉得,星期六白天有人出入隔壁房间。” “星期六吗?”康正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怎么会……” “嗯,所以我才会以为是我听错了。” “您有听到甚么声响吗?” “对。这里的墙壁很薄,听得满清楚的。不过,那也不一定是令妹的房间,可能是斜上方或是下面传来的。我听到有人按门铃。”这位自由女作家慎重地说。康正看得出她其实并不像她所说得那么没把握。只不过她不愿意别人把她的话看得太重要。 康正道了谢便走了。离开公寓,他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寻思:加贺是为了要让他知道这些才叫他去找隔壁邻居的吗? 第十八章 本间股长带来了一个穿着黑色运动皮夹克的年轻人。这个人一脸不耐烦,康正则面无表情地迎接他。 本间递过来的文件上,贴着一小张载明了时间与车速的纪录纸,上面以食指盖了骑缝章,旁边签了名。本间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签名盖章,康正在箱型车里都看到了。 “请出示驾照。”他向年轻人说。 年轻人以赌气的态度,连咖啡色的证件夹一起交出来。 康正正要在罚款单上填写必要事项的时候,一如预期,年轻人终于开口了。 “我也跟那个警察说过了,我没开那么快。” 纪录上印着七十四公里。他们执行取缔的路段限速为五十公里。 “就是有,才会像这样被记录下来。”康正指着纪录纸说。 “我听说那个不太准。” 那个指的好像是雷达测速器。 “哦,是吗?怎么个不准法?” “他们说因为测量的角度和距离甚么的,会得到不一样的数据。” “他们是哪些人?” “他们……大家都这么说啊。” “我们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在一定的条件之下测量的。对机器的维修调整也从来没有疏忽过。如果你对机器有所怀疑,可以申请法院判决。有时候就是会有这样的人。只不过我可以透露一则很有用的讯息。”康正对年轻人微笑。“我们这次所使用的测速器是日本无线的产品,到目前为止上法院一次都没输过,也就是说,它是无敌的冠军。怎么样?你要向冠军挑战吗?” 年轻人的表情显得有些泄气,但还不愿认输接着说: “不是要有执照才可以操作雷达吗?”他撇过头,低声埋怨。违规的人通常不会看着警察的脸说话。 “是啊。” “你有吗?” 他可能是在汽车杂志还是甚么上面看过“被交警抓到违规超速时如何应变”之类的文章吧。最近经常有些不肖人士专门找碴。 “一起行动的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具有执照就可以了,不必人人都有。不过,让你看看也不会少一块肉。”康正取出警察手册,向年轻人出示夹在中间的雷达执照。“以前雷达执照确实很难考,但现在每个警察随便考都考得上。本来警察为了使用警察无线电就必须考无线执照,现在有无线执照的人只要参加讲习就可以了拿到雷达执照了。” “甚么嘛!也太随便了吧!” “这就表示机器的性能进步神速啊。还有问题吗?” 年轻人只是歪歪嘴,没再说甚么。 年底取缔超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因为总觉得好像是在刁难一些为了生计而不得不赶路的人。年关在即,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踩紧油门,就连平常对超速注意防范的人,也常会不小心冲过了头。正因如此,才更容易发生车祸,而取缔正是为了防止车祸的发生。道理虽然没错,但被取缔的人可不这么想。若是遇上一些嘴尖舌利的驾驶人,还会对康正他们说“你们是打算趁年底大捞一笔,好进贡国库吗?”甚至还有人问“我们缴的罚款有几成会进你们的口袋?”康正也只能苦笑,不予理会。 康正给穿运动皮夹克的年轻人开了罚单,才刚交给他缴款单,本间又带了下一个违规驾驶来。这回是个一脸气呼呼的中年胖太太。康正暗自叹了一口气。 ※※※ “油画吗?”坂口巡查一脸意外的神情。“不知道耶,我对艺术方面完全不懂。”他握着方向盘歪了一下头。 取缔超速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正在返回警署途中。下午三点到五点就处理了二十二件违规。不愧是宽敞笔直的国道一号,违规果然很多。 “啥,你对油画有兴趣啊?”田坂从后座发话。他今天负责测速。今天的阳光很强,只是在道路旁测量车子的速度而已,鼻头就晒红了。 取缔超速通常以四人一组来执行。首先,由负责测速的人找出违规车辆。接到测速的人以无线电通知后,负责拦截的人便上路拦下违规车辆。这份工作攸关性命,而这类危险的工作照例由年资最浅的负责,所以在这组人马当中,由坂口担任拦截。拦截的人再将违规司机交给负责记录的人。记录的人以无线电和测速的人通话,了解事情的前后关系后,再将违规者交给负责侦讯的人。但是违规的驾驶人不会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侦讯可说是最麻烦的工作,必须时而威吓时而安抚,多管齐下地说服一心想推卸责任的驾驶人。身为组长的本间似乎认为康正是最适合担任这个工作的人选。 “我对油画没兴趣,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 “你想了解甚么?” “是有点奇怪的问题啦,就是画一幅油画,大概要花多少时间?” “这问题还真特别耶。”田坂笑了。“应该要看画的是甚么吧?” “画花。说得更详细一点,是蝴蝶兰的画。” “蝴蝶兰?” “那是好花。”田坂身边的本间说。“是要参加蝴蝶兰写生大赛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好奇要画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也要看画的大小吧。”田坂说。“还有,画得多仔细也有差。” “画得还算仔细,差不多这么大。”说着,康正双手比出一个比自己的肩宽再大一点的范围。 “不知道耶。” “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外国人,才一个小时就画出山啊、森林的风景画了,而且画得很好呢。”自称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坂口说。 “哦,那个节目我也看过。”本间从后面说。“不过,那种风景画画起来其实比较简单吧?山、森林那些的画法,好像都有固定的模式。如果是要对蝴蝶兰这类特别的花写生,两、三个小时大概跑不掉吧。” “我也这么想。”田坂也同意上司的话,然后问康正:“你问这个干嘛?” “小说里提到的。”康正说。“推理小说的诡计用到这个。犯案时间凶手在另一个地方画画。” “搞半天,原来是推理小说啊。” 不光是田坂,其他人也失去了兴趣。当警察的通常不看推理小说,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知道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小说描写的那些案件吧。凶案虽然是家常便饭,但没有时刻表诡计,没有密室,也没有死前留言。而现场不会是孤岛也不会是梦幻洋楼,而是充满生活感的廉价公寓和路边。至于动机,绝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时冲动”。这才是现实。 然而这次的“那个”绝对是不在场证明诡计,错不了的──康正这么认为。所谓的“那个”指的是佃润一声称九点半到半夜一点他在作画这件事。住在园子隔壁的女子说,星期五晚上十二点前,她曾听到男女的对话声。所谓的男子除了佃润一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他绞尽脑汁,希望能抓住佃的狐狸尾巴。在他心中,那个文弱书生是杀害园子凶手的机率,已经接近百分之百。 康正一回到自己的位子,就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 “四点左右,弓场女士来电。0564─66─XXXX” 一看到弓场,他还以为是弓场佳世子,但那号码显然是爱知县内的电话。这么说,就是弓场佳世子家里打来的了。康正立刻拿起电话。 电话是佳世子的母亲接的。康正一报上姓名,便听到她惶恐的声音: “我不知道您府上的电话,听佳世子说,和泉小姐的哥哥在丰桥警察署服务,所以我就打到这里来了。”她母亲似乎为打电话到工作场所一事感到十分抱歉。 “请问有甚么急事吗?”他问。 “不是的,那个,也说不上是急事,只是不知道要去请教谁,所以明知会造成您的困扰,还是打来了。” “是甚么事呢?”康正有点不耐烦。 “嗯,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令妹的事……也就是,已经都处理清楚了吗?” “您说的处理是指?” “就是,那个,是自杀……没错吧?像是自杀的原因,还有其他的事情,都已经处理清楚了吗?” 康正完全没有料到会从弓场佳世子的母亲嘴里听到这些话。 “哦,是还不到清楚的地步,但是,”他含糊其词,“呃,请问,您怎么会问这些呢?” “噢,那个,其实,”她母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是昨天我女儿学生时代的朋友打电话来。那是她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住在埼玉县。” “那个人怎么了?” “她说,前几天有警察去找她,问了很多和泉小姐的事。刑警先生好像是因为她跟和泉小姐读同一所大学才去找她的。她说她不知道和泉小姐自杀,是那位刑警说了她才知道,所以吓了一大跳。” 康正料到她所说的刑警多半是加贺,却想不通加贺怎么会想到要去找园子学生时代的朋友。 “然后,那时刑警问了她有关佳世子的事。” “您是说,”康正问,“刑警问她有谁以前和舍妹比较要好,是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问的。” “那么,刑警是怎么问的呢?” “问的问题很奇怪,她说,刑警给她看佳世子的照片,问她认不认识佳世子。” “照片?”康正心想,会不会是从园子房里的相簿抽出来的?但他不记得他同意过。“是怎样的照片?您问过那位朋友吗?” “那好像不是普通的照片。她解释过,可是太复杂了,我听不太懂,但总之不是普通的照片。”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甚么。不是普通的照片,这是甚么意思? “照片中的是令嫒没错吗?” “是的。打电话给我的那位同学,大学毕业后只和我女儿见过一、两次面,但她说她马上就认出来了。她说,那张照片应该是大学时期拍的。” 弓场佳世子学生时代的照片──这种东西加贺是从哪里弄到的?而他又为何会认为这与园子的死有关?康正不由得焦躁起来。 “那位朋友和令嫒联络了吗?” “没有,她不知道我女儿的电话,所以才打到家里来。我已经把女儿现在的电话告诉她了,所以她可能打了也不一定。” “伯母打电话给令嫒了吗?” “昨晚打了。” “令嫒怎么说?” “她说她不知道,也想不出为甚么……。可是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想说也许您会知道……” “所以才打电话给我。” “是的。” 康正总算了解她的意图了。但此刻康正也找不到答案。就算找得到,要不要告诉弓场佳世子的母亲,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明白了。其实我并没有告诉警方令嫒是舍妹的朋友之一,因为我想应该与令嫒无关,不想造成她的困扰,但可能是这样,反而造成了反效果。我认识侦办舍妹这件事的刑警,我先向他确认一下好了。可以请您告诉我那位大学时代的朋友怎么联络吗?” 佳世子的母亲留下了电话号码,以由衷恳求的语气说声“那就麻烦您了”,结束了这通电话。 既然加贺已经察觉有弓场佳世子这个人,他就不能再慢吞吞了,因为加贺迟早也会查出佃润一。康正心想,必须在那之前逼得他们走投无路。 八点过后有个空档,他拿起话筒。本想打给弓场佳世子,但略为犹豫后,决定先打给园子她们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一个名叫藤冈聪子的女子。 所幸是本人接的电话。要是其他人来接,表明身分就很麻烦,因此康正松了一口气。大学时代朋友的哥哥,多年后会有甚么事打电话来?对方肯定会起疑的。 康正一开头就表明接到了弓场佳世子母亲的电话一事,想了解一下详情。 “详情其实就是我和弓场伯母说的那些了。”聪子语毕传来幼儿的声音。康正蓦地想到,这或许是园子同学们现在最普遍的情况。 “您与弓场小姐联络了吗?” “昨晚她打电话来,所以我又跟她说了一遍。” “弓场小姐怎么说?” “她说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康正心想,她怎么可能不在意。 “刑警给您看的是甚么样的照片?” “五、六张脸部特写。” “我听说不是一般的照片?” “是啊。我想那大概是用印表机截取电视画面所印出来的。我先生有数位相机,印出来的照片正好就是那种感觉。” 这就难怪佳世子的母亲听不懂了。 “我听说照片好像是学生时代拍的?” “对。因为脸是当时的样子。我三年前结婚时佳世子有来,她变得好成熟,也瘦多了。学生时代她是留长发,属于可爱型,比较不算美艳型的。” “刑警有说到那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吗?” “没有,只问说和泉园子小姐的朋友中有没有这样一位女子。” “所以您就告诉他那是弓场佳世子小姐。” “对呀,不能说吗?” “哦,不会啊。” 接下来藤冈聪子在吊唁慰问的话中,旁敲侧击地问起关于园子自杀的种种。康正心想她大概是爱看八卦节目的那种人,敷衍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结果康正没有打电话给弓场佳世子。虽然他想问她加贺是否去找过她、去了又问过甚么问题、加贺带去的照片她有无头绪,但他不相信她会老实说。 只不过,从电视画面列印出来的照片── 康正问正在旁边写文件的坂口知不知道这种照片,因为这个年轻人很懂机器。 “有一种叫做录影印表机的机器,”坂口立刻回答,“可以把录影带里的画面像照片一样印出来,不过画质比不上真正的照片就是了。” “这倒是听说过,不过最近不是用电脑也做得出来吗?” “是啊,但是电脑一定要有读取录影带的功能才可以。先用电脑读取画面,再以彩色印表机列印就好了,是一样的。” “那数位相机呢?” “录影机拍的是动态的影片,数位相机只能拍静止的影像。说起来就和普通的相机一样,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一个是存在底片里,一个是用数位讯号来存而已。如果只要印静止的画面,相机比较好用。用电脑读取后,因为讯号已经是数位的了,误差小,也比较不会失真。不过现在数位摄影机也已经上市了。” 加贺所持有的照片据说是学生时代的弓场佳世子,那么就是将近十年前拍摄的。当时数位相机应该还不普及。 “要用电脑读取影像,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用扫瞄器扫瞄,如此一来电脑立刻就能把照片或底片读进去了。” 如果本来就有那个照片或底片,应该就不必特地再去列印画质不佳的照片了。所以加贺所持有的照片,还是以列印录影带某个画面的可能性比较高。 说到录影带,康正便想起园子曾向隔壁的自由女作家借摄影机的事。这件事和加贺所持有的照片有甚么关联吗?园子本来想用摄影机拍甚么呢──? “你要买电脑吗?”坂口颇感兴趣地问。 “没有,不是要买电脑,只是觉得如果能把录影机拍下来的东西印出来就好了。”康正含糊应付。 “这样还是电脑比较好用哦。影像读取完以后,还可以后制加工。” “这我也常听说,可是我又没有要制作特效电影。” 康正的话让坂口露出一丝苦笑。 “不是说用电脑来后制,就是要弄得像史帝芬?史匹柏或辛密克斯的电影那样啦,只是能在照片上做一点花样而已。好比说改变对比或色调,做一点合成之类的。我就有朋友把自己的照片和只拍了老婆孩子的照片合成起来,背景加上富士山,拿来印成贺年明信片。乍看之下好像大家一起去旅行呢。” “真的去想像哪个爸爸在做这种事情,那画面实在令人感到悲哀啊。”康正说。“不过,那真的很方便。” “把背景换成国外,还可以炫耀一下。不过可能更空虚就是了。” “明明没去过,却装作去过吗?”康正摸摸下巴。“也可以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又是推理小说吗?”坂口不怀好意地笑了。“不过这很难吧!只要稍微懂一点电脑的人,都知道照片用电脑加工合成很简单。至少在真实的案件里,不可能被拿来当作不在场证明吧。” “说得也是。” 不在场证明这几个字卡在康正的脑海里。佃润一的不在场证明也再次浮现。他的不在场证明与照片无关。 和佃润一有关的不是照片,是油画── 他不禁想起在佃润一房内看到的那幅精采的蝴蝶兰画像。康正不懂艺术,但认为佃润一的画功应该相当高明,因为那幅画把真正的蝴蝶兰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不相信那样的画可以即席完成。应该要先打草稿吧。光是这样,搞不好就得花上一个小时。 康正直觉可想到的,那是润一事先画好。但要送作家蝴蝶兰这个礼物,并不是他的主意。 再说,假设事先知道要送蝴蝶兰好了── 就算是同品种的花,每一盆的样貌也有所不同,不能保证买来的花和他事先画好的画一模一样。不像的机率反而较高。若画和实物差太多,肯定会引起佐藤幸广那位证人的怀疑。 康正想来想去,也只有尽快完成画作这个办法。但要怎么做呢? 康正朝前方看。墙边的文件柜上摆着一盆郁金香盆裁。盆栽做得很简陋,连假花都算不上,应该叫做玩具才对。花盆的部份是存钱筒,上面贴着“交通安全”的贴纸,是推行交通安全运动时发给儿童剩下的。 康正试着想像由这盆郁金香画出的作品。他虽然不擅长绘画,但看着实物想像成油画倒是很简单。 慢着── 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想法,虽然不怎么具体,却开启了一个新方向。而触发这项突破的,正是他与坂口的对话。 “我还有一件关于电脑的事想问你。” 后进微微一笑,对康正这句话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第十九章 佃润一在中目黑的高级公寓,与上次前来时一样,居高临下地以漠然的表情俯视康正。他心想,简直是看穿了我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警察。 迈步走向亮丽的正面玄关前,他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出头。他本想早点来,但今天值大夜班,体力有点吃不消。他工作到今天早上,睡了四个小时,就立刻搭新干线来东京。 康正想过了,由于是星期六,一般上班族应该不必上班,但他不知道出版社算不算一般公司。他没有事先联络,因此佃不见得在家。 他在那个保全设备周全的入口按了佃的房间号码,左等右等都没有反应。 康正眺望信箱。七零二号室的信箱上写着佐藤幸广这个名字。他再次面向键盘,按了七零二。 对讲机传来一声爱理不理的“喂”。 “请问是佐藤先生吗?我是上次在佃先生那里和您见过面的警察,有点事想向您确认,方便说个话吗?” “哦,是那时候的刑警先生。我现在就开门,需要我下去吗?” “不了,我上去找您。” “好,那请上来吧。”话声一落,门锁同时开了。 在七零二号室迎接康正的佐藤幸广穿着一身黄色的运动装,上衣是连帽的。胡子没刮,房间也凌乱不堪,里面的电视正播着烹饪节目。 “今天休假吗?”康正站在玄关问。就算脱鞋进屋,看来也没有地方可坐。 “我们周六、周日选一天休,我是明天上班。”佐藤一边说,一边在满地杂志堆中找寻空隙落脚。那些杂志全与烹饪有关。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也许他是个很用功的人。“呃,您要喝咖啡还是红茶?” “不用了,我不会待太久。” “是吗?那不好意思,我就弄我自己的。”佐藤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瓶,用热水器煮水。“呐,结果这真的是在办杀人案吗?后来佃也不肯说清楚。” “的确是死了人,但是还没办法说是甚么状况。” “哦。佃跟这件事有关?” “这个就还不清楚了。”康正做出偏头不解的样子。 “我知道啦。就算那个人看起来和案子根本没甚么关系,刑警还是得跑去问话对不对?像我朋友,只是不巧在有人交易毒品的店里喝杯冰咖啡,就被警察纠缠了好几天,还梦到那个刑警咧。不过想一想,警察也是很累。我觉得要死缠着一个人是很耗体力和精神的,而且还会被人讨厌,被人在背后骂王八蛋、秃子甚么的,真可怜。” “感谢您的体谅。我可以开始问问题了吗?” “啊,请说。我话太多了。”佐藤开始准备泡红茶。 “想再请问一下当晚的事。您说当晚一点钟到佃先生那里去,时间是正确的吗?” “如果你是要问是不是一点整,我很难保证,不过我想大概是一点左右,因为我下班回来差不多都是那个时间。” “这是您平常的习惯吗?也就是说,不会早很多或是晚很多?” “早是绝对没有的事,因为我们打烊的时间是固定的。晚也不会太晚,因为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就惨了。” 所以他是为佃润一做不在场证明的最佳人选? “您说您送披萨到佃先生那里,然后你们聊了一下。” “是啊,他拿啤酒出来,我们就边喝边聊。” “也聊到了画?” “哦,你是说那幅画吧,很漂亮。” “画得和实物一模一样?” “对对对。” “当时画放在哪里?” “哪里啊?就平常那里啊。窗边架着一个类似三角架的东西,就放在上面。” “您进了房间吗?” “没有,我没进去,就坐在玄关那个阶台上。” “就这样聊了一个小时?” “嗯,对啊,而且他的房间铺了报纸。” “报纸?为甚么?” “应该是怕画画的时候颜料弄脏吧?” “原来如此。”康正点点头。佐藤这几句话,解开了好几个疑问。 佐藤泡了自己的红茶,飘散出香料的味道。 “当时佃先生有没有甚么奇怪的地方?像是讲话心不在焉啊,特别在意时间等等。”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啊。平常讲话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的。”佐藤幸广把鲜花图案的茶杯端到嘴边,啜了一口,喃喃说句“有点涩”,然后对康正说:“对了,有人打电话来。” “电话?” “我那时候想,都已经半夜了会有甚么事,而且他刻意压低声音讲得很小声。他没说是谁打来的,不过因为那通电话,我就走了。” “这么说,那是将近两点的事了?” “差不多。” “您听得出是甚么人打来的吗?例如女人。” “不知道耶,我没有偷听别人电话的兴趣。”佐藤站着,又喝起红茶。“刑警先生,我跟你讲的这些事,可以告诉他吗?” “可以。” “那,等他洗清嫌疑以后,就拿来当作话题吧。” 如果洗得清的话──康正吞下这句话,向佐藤道谢后离开。 电梯正好上楼。他站在门前等,门一开,佃润一走了出来。 康正吃了一惊,但对方更是吓了一大跳。只见他眼睛顿时瞪得好大,一脸看到鬼般,但又立刻罩上一层厌恶的神色。 “遇到你正好。”康正笑着对他说。 “你在这里做甚么?”佃润一看也不看他,举步就走。 “我是来找您的,不巧您好像不在,就先去找佐藤先生。您上哪里去了?” “我去哪里关你甚么事?” “可以稍微和您谈谈吗?” “我和你无话可说。” “但我却有。”康正快步追上佃润一说。“好比说不在场证明这类事情。” 这句话让佃停下脚步。他向康正一回头,长长的浏海掉了下来。年轻人撩起浏海,以挑衅的眼神瞪着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所以我才说要和您谈谈。”康正正面迎向佃的视线。 佃润一扬起一边眉毛,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插进身旁门上的钥匙孔。 ※※※ 房间很暗,窗外已是一片夜色。佃润一按下墙上的开关,室内被日光灯照亮。蝴蝶兰的画和上次一样放在画架上。 “可以进去打扰吗?” “在那之前,”佃润一站在康正面前,伸出右手,“请让我看你的警察手册。” 这出乎意料的反击,让康正有些错愕。为了调整情绪,也为了寻思对方的意图,他把佃润一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一番。 “拿不出来是吗?”佃激动得鼻孔都胀大了。“你应该有的吧,警察手册。不过是爱知县而不是警视厅的,所以才不敢拿出来是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康正明白了,同时心境上也从容了。 “是听弓场佳世子说的吗?”他动了动一边的脸颊冷冷地笑了。 佃一脸自尊受创的模样。 “请不要直呼她全名。” “要是让你不舒服,我道歉。”康正脱了鞋,进了房间。推开佃来到里面,低头看蝴蝶兰的画。“画得真好,真了不起啊。” “你谎称是刑警,有甚么企图?” “不行吗?” “说谎当然不是好事。” “哪里不好?你是想说要是知道我是园子的哥哥,你就不会见我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甚么来找我问话,非谎称是刑警不可。” “被刑警问不在场证明和被被害者的哥哥问,哪一个比较好?我可是为你着想才这么做的。” “和泉先生。”佃润一在地毯上坐下来,又抓起头发。“我很同情园子,也非常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请你丢掉那些可笑的妄想,我,还有佳世子,和这次的事完全没有关系。” “佳世子,是吗?”康正双手在胸前交叉,往窗框上一靠,“的确,大概每个男人都会选她吧。时髦,身材好,穿着打扮又有品味,而且还是个美人。园子只有身高赢过别人,但驼背,肩膀宽,不够丰满,当然也不是美人。再加上,”他以右手拇指往自己背后一指,“背上还有个星形的烫伤伤疤。” 最后一句话似乎出乎意料,佃润一大感意外般扬了扬眉。看来这个年轻人不知道那个星形的伤疤是康正弄出来的。 “我没有把她们两人拿来比。” “谁会相信这种话。自从园子向你介绍弓场佳世子以来,你肯定就拿她们两个来比了。还是你一看到弓场佳世子,就把园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想你应该已经听佳世子说过了,我是和园子分手之后,才开始和她交往的。”佃润一说。 康正先是望着佃润一激动辩解中的嘴角,然后突然把脸凑过来,说: “你们是这样说好的?” “说好?” “我是问你,你和弓场佳世子是这样套好话的,是不是?” “没这回事,我说的是事实。” “你就甭扯谎了。”康正站起来。“你说你和园子的死无关,那为甚么你的头发会掉在她房里?就请你解释一下吧。” “头发?”佃的双眼不安地游移。 “我想你已经听弓场佳世子说过了,她的头发也掉在那里。她的说法是她星期三去过园子那里,头发应该是那时候掉的。现在来听听你的说法。” “头发……”佃一脸思索的神情,接着微微摇头。“是吗?头发啊。所以你才怀疑我们。” “让我怀疑你们最大的原因,是你们有动机。” “我们才没有动机。我又没有和园子结婚。” “就算没有结婚,也可能有甚么原因让你不能轻易抛弃她。好比园子曾怀过你的孩子,你对她说先拿掉,将来一定会娶她,在那之前先忍耐,而她相信了你──假如曾发生过这种事呢?” 佃从鼻子哼了一声。 “又不是洒狗血的电视剧。” “现实比电视剧更洒狗血、更不堪。人命也比小说、电视里描写的更不如。之前发生过一起卡车司机撞死小孩的车祸,小孩子当场死亡,司机也因为撞墙重伤。那司机的老婆还抱怨,既然不能工作,何不干脆死了算了,还比较省事。” “我没有杀人。” “废话就不用再说了,快解释一下你的头发为甚么会掉落在现场啊。” 佃低着头,然后万般沉重地开口。 “星期一。” “星期一怎么样?” “我,”他吐了一口气,“去过园子那里。” 康正朝旁边张大了嘴,做出无声的笑脸。 “弓场佳世子是星期三,你是星期一吗?真妙。” “可是这是真的。” “你和园子不是老早就分手了吗?为甚么过了这么久才去找已经分手的女人?” “是她叫我去的,要我把画拿走。” “画?甚么画?” “猫的画。以前我送她的,一共两张。” 园子邻居女子的话在康正的记忆中复苏。她说有两张画了猫的油画。 “园子为甚么到现在才突然提起这件事?” “她说她一直很在意。她喜欢猫,可是一想到那是前男友的画就觉得不舒服,但又不想像海报一样随手丢掉,所以想还给我。” “亏你想得出这种藉口,我真是服了你。” “你不肯相信就算了。想跟警察说就尽管去吧。”佃润一闹脾气地说,同时将双手背在背后。他会把警察这两个字搬出来,大概是料定了康正无意报警。 “园子隔壁住了一个女人,是个自由作家,你知道吗?” “不知道。” “据她说,园子推定死亡的当晚十二点前,她听到男女的对话声。女方大概是园子吧。依时间来推算,她应该已经被下了安眠药,就快睡着了。那么,男方是谁呢?如果接下来动作快一点,要在半夜一点回到这里也是可能的。” “十二点前,”佃润一摩娑脖子,“我在画画,就像我上次说的一样。” “画这幅画?”康正指着蝴蝶兰的画。 “是的。” “不对。” “有甚么不对?” “你是后来才画这幅画的。那天晚上你没有画。” “佐藤是证人,难道他也说谎吗?” “不,他没有说谎。他是个好青年,”康正点头说道,“只不过观察力有点差。” “真不知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康正站起来,做一个扫过整片地板的动作。 “听说那天晚上,你在这里铺了报纸,说是为了避免颜料弄脏地板,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你是为了不让佐藤进房间。”康正眼看着佃润一别过视线,继续说:“为甚么不能让他进来呢?其实让他进来也无所谓,但你怕的是他会靠过来看画。要是靠近一看,”他站在书桌前,“就会发现画那幅画的不是你,是这东西。” 康正的手就放在电脑萤幕上。 佃润一的嘴角扭曲了。“你是说叫电脑画油画吗?” “画看起来像油画的东西。”康正环视室内。“你有数位相机吧?或者摄影机也可以。” 佃不作声了。 康正再度来到画前。 “那天晚上,你就是用那种相机或摄影机,拍了带回来的蝴蝶兰。大概就是用这幅画的角度拍的,然后你再用电脑读取,加工。我打电话到你以前工作的设计事务所‘计划美术’去问过了,请教他们是否能用电脑把照片加工得像油画一样。答案当然是可以。那家事务所说,他们从十年前就这么做了。我又问了,以前在贵事务所服务的佃先生,有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事务所的人说‘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换句话说,你把材料给了电脑,叫电脑做事之后,就离开这里去找园子。当你忙完一阵回来的时候,一幅假油画已经列印出来了。再来你只要把印出来的东西贴在画布上,等好心的佐藤送披萨来就行了。顺利骗过他之后,再花时间慢慢临摹电脑做出来的假油画,画出一幅真油画。”康正往佃面前一站,俯视着他。“怎么样?我的推理能力不错吧?” “证据呢?”佃润一问。“你有证据证明我用了这种伎俩吗?” “你刚才不是看出我是个假刑警吗?假刑警是不需要证据的。” “也就是说,我说再多也是白说。”佃润一也站起来。“你脑海里已经编出我杀害园子小姐的故事,无论甚么事实,你都会加以扭曲好套进你的故事。既然这样,我只能说,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爱怎么想是你的事。你要因为想像而恨我也无妨。但是我告诉你,”他瞪着康正说,“你的想像是错的。事实是很单纯的,就是你的妹妹是自己选择死亡的。” 康正做出笑脸,但立刻恢复正色,然后右手一把抓住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领口。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我百分之九十九认为是你杀了园子。就因为缺那百分之一,所以我只能这样安分地跟你说人话。等我掌握到那百分之一,你就等着瞧吧!” “你弄错的机率是百分之百。”佃润一挥开康正的手。“请你出去。” “好期待下次见面啊!当然,不会等太久的。” 康正穿了鞋,离开房门。只听佃润一粗暴地关上了门,连上锁的声音也特别响。 第二十章 康正来到涩谷,拿了存在寄物柜里的行李,搭上山手线。由于是星期六,年轻人特别多,但上班族也不少,看来是被迫在假日上班。康正身旁就有个戴眼镜的男子拿着手机小声说话。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在赶时间,不知是这里的特性,还是因为现在是年底,或者纯粹是自己的心理因素,康正无从判断。 他回想与佃润一的对话。从佃没有反驳这一点,显然不在场证明的诡计被他说中了。就像康正当场说的,他不需要证据。 但至于是否掌握了真相,康正就不能不踌躇了。还有好几个待解决的疑问。只要逼佃招供就行了,但要这么做,他手上的材料太少了。 还是应该从弓场佳世子下手吗──? 康正想起她那张端正的小脸。就算是佃单独犯下的命案,佳世子也不可能甚么都不知道。证据就是,他们俩很显然对康正私底下办案这件事讨论过。 该从那女人着手吗?正当康正如此思索的时候,感觉到右方有视线。康正保持手拉吊环的动作,直接转头去看。 加贺就站在车门边。他手上拿着周刊杂志,但没有拿来遮脸的意思。不仅不遮,视线一和康正对上,还露出笑容。那笑容灿烂得恐怕会迷倒一大票女子。 电车正好抵达池袋,康正要下车。加贺当然也下车了。 “你从甚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康正一面下月台的楼梯一面问。 “我没有跟踪您的意思,只是刚好看见,回去的方向又相同。” “我就是在问你,你甚么时候看到我的。” “这个嘛,您说呢?” 康正是从东京车站直接到佃的公寓的。加贺不太可能在这段期间看到他。 康正在柱子旁停下来。“从中目黑吗?” “答对了。”加贺竖起大拇指。“我跟踪一个男子到某栋公寓,过了一会儿您就出来了。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我一问管理员,那个男子名叫佃润一,在出版社工作。佃润一──好耳熟的名字。” 康正望着刑警那张晒黑的脸上得意的笑容。听他的说法,在他到那栋公寓之前,连佃叫甚么名字都不知道。那么,他是从哪里开始跟踪佃的? “我懂了,”康正点点头,“他跟弓场佳世子在一起吧。” “在弓场位于高圆寺的公寓,整整待了两小时。” 加贺今天从早就盯住弓场佳世子的公寓,看准了当天星期六,她一定会有所行动。换句话说,加贺确信佳世子与命案有密切关系。这是为甚么? “练马署答应让你单独行动吗?”康正朝自动验票机走去。“另一件命案连调查小组都成立了。” “我已经得到上司的许可了,是我据理力争得来的。只不过有附加条件就是了。” “甚么条件?” “取得你的证词。”说完,加贺把票放进机器,出了验票口。 康正停住正要把车票放进机器的手,看了先出去的加贺一眼,才出去。 “我的证词?” “就是链条锁的事。”加贺说。“如果这几天无法征求到您的证词,证明门没有上链条锁的话……”他把拳头举到面前,五指齐张,表示一切泡汤。 “那真是遗憾啊,你没有胜算。”康正开始朝西武池袋线的乘车处走。 “要不要去喝一杯?”加贺做出手握酒杯的姿势。“我知道一家便宜的串烧店。” 康正看看对方的脸。他的神情中虽看不出别有居心,但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没有,至少与目前为止的那些刑警神情不同。 也许喝酒能问出一些情报──康正有了这样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和这个人喝酒也不错。 “我请客。” “不了,各付各的吧。”康正说。 ※※※ 串烧店很小,坐个十个人就客满了。康正和加贺在后面唯一一张双人座位坐下。加贺的位子后面就是上楼的楼梯。 “我知道名古屋土鸡很好吃,但这个也挺不错的。”喝了一口啤酒后,加贺从综合串烤中拿了一串。 “我跟你来,是因为有很多事要问你。” “别急,慢慢来吧!”加贺在康正的杯里倒了啤酒。“很少有机会和其他单位的人好好聊。虽然认识的机缘对您来说实在不算愉快。” “说到这个,我们组里还有你的粉丝呢。” “粉丝?” “一听到加贺恭一郎,立刻就回答是那个前日本剑道冠军。” “哎呀呀,”加贺似乎害臊了,“请代我问好。” “我也看过你的报导。看到名字的时候总觉得有印象,因为有阵子也花了不少心思在剑道上。当然,不能跟你比就是了。” “真是光荣,但那都是往事了。” “最近没练吗?”康正把串烤拿在左手,纵向轻轻挥动。 “没甚么时间。前阵子稍微练了一下,但练到一半就喘不过气来,年纪大了。”他皱起眉头,喝了啤酒。 康正吃了鸡皮串,称赞好吃,加贺立刻笑说:“可不是吗?” “你为甚么要当警察?”康正问。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加贺苦笑。“勉强说的话,算是命中注定吧!” “太夸张了。” “就是认为到头来,这里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吧。虽然之前反抗过好多次。” “你说令尊也是警察?” “所以才更讨厌啊。”加贺咬了一口鸡胗,反问:“和泉先生呢?为甚么要当警察?” “我也不知道。最接近的理由大概是考上了吧。” “不会吧!” “是真的啊。我参加了不少考试,也参加了其他的公务员考试。总之,我就是想尽快找一份安定的工作。” “为甚么?” “因为我没有父亲。” “原来如此……所以是为了要照顾令堂。”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我最担心的还是妹妹。到了青春年华却一脸穷酸相,那就太可怜了。就算当不了美人,至少希望她能当个有尊严的女人。我不希望她觉得自己比不上别人。” 因为想起园子,康正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惊觉加贺以真挚的眼神望着自己,他垂下眼喝了啤酒。 “我能了解,”加贺说,“和泉园子小姐有一个很好的哥哥。” “天晓得,现在我就不敢说了。”康正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光。 加贺帮他倒啤酒。“据说弓场佳世子不会喝酒。” 康正抬起眼睛。“真的吗?” “不会错的。我向她公司的同事、学生时代的朋友确认过了,她几乎是滴酒不沾。” 这么一来,她是凶手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因为她不可能与园子一起喝葡萄酒。 “有件事我想问你。你是怎么盯上那个女人的?”这个问题让加贺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发亮。康正迎着他的眼光,继续说:“我知道你拿着弓场佳世子的照片去找她学生时代的朋友。那是甚么照片?从哪里弄到的?你怎么知道照片里拍的女人和这次的案子有关?” 加贺浅浅一笑,但这笑容和他过去所展现的笑容意义不同。 “您说要问一件事,却有好多项目。” “基本上是一件吧!告诉我吧。” “我会的,但是您要先答应我提出的条件。” 康正立刻明白加贺的意图。 “链条锁吗?” “正是。如果链条锁的事您愿意坦白,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告诉您。” “要是为这件事作证,就等于是亮出我手上所有的牌了。” “那不是很好吗?只是由警方来代替您办案而已。” “没有人能代替我。”康正拿竹签沾了酱汁,在盘子上写了园子两个字。 “我为甚么会盯上弓场佳世子──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是我最有力的王牌,所以我不能无条件地向您摊牌。” “我听说照片和一般的不同,是从录影带印出来的。” “诱导诘问是拐不到我的。”加贺得意地笑了笑,在康正的玻璃杯里倒啤酒。啤酒瓶空了,他又叫了一瓶。 “你和弓场佳世子谈过了吗?”康正决定换一个角度进攻。 “没有。” “没谈过就先监视吗?简直就像早就知道她有男人似的。” “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想应该还有另一个人牵涉在内。” “为甚么?” “因为弓场不是凶手,至少她不是单独犯案。” 加贺笃定的语气让康正上身略为后退。 “是因为弓场不会喝酒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一?怎么说?” “她虽然长得漂亮,身材又好,但有个唯一的缺点。说缺点好像有点可怜。” “太矮?” “对。” “你是指OK绷,是吧。” 康正一说完,加贺拿着玻璃杯的手便直接伸出食指指向他。“厉害,您果然已经注意到了?” “你也是啊。”康正突然有种想拿酒杯碰杯的心情,却因为觉得太做作而作罢。 加贺以烤鸡肉串下酒,又默默喝了啤酒之后,以一副信口说来的语气问:“结果凶手还是佃?”听起来就像这根本不是甚么大问题般。 “你说呢?”康正规避问题。 “看来您还没有决定性的根据。” “你呢?” “我还落后和泉先生好几圈呢。”加贺缩起脖子。“刚才您和佃谈了些甚么?”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你都不肯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了。” 一听这话,加贺笑得抖动了肩膀,在自己的玻璃杯里倒了啤酒。至少在外人看来,与康正谈话似乎让他乐在其中。康正因此感到像在被捉弄着。 “告诉你一件好事。他有不在场证明。” “哦?”加贺睁大了眼睛。“甚么样的证明?” 康正简单地将佃主张的不在场证明说明一遍。即他九点多从公司回来,九点半到半夜一点之间,替暂时借放在家的花画了一幅画,一点到两点与同栋公寓的朋友闲聊。也不忘附带说明,那位朋友亲眼看见那幅几近完成的画作。 “你也知道吧?住园子隔壁那位女子说,不到十二点时听到男女的说话声。但如果不设法破解这个不在场证明,就得不到男子就是佃的结论。” “这真是个棘手的障碍。”加贺说。但是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其实对描述这个不在场证明的康正,远较不在场证明本身更感兴趣。“而您已经突破了这个障碍,所以您刚才是为了向佃宣告这件事,才到佃的公寓去的吧?” “你说呢?” “很遗憾,佃变了甚么戏法,此刻我破解不了,我想手法一定很高明。不过听了您刚才的话,我注意到的反而是他没有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推定和泉小姐的死亡时刻范围相当大,所以行凶时间也可能是两点以后。只是刚好有隔壁邻居作证,他拿作画时间当作不在场证明才有用,否则就派不上甚么用场了。” “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佃说他不会开车,因此主张他在深夜出门不方便……” “搭计程车对凶手而言虽然危险,但刑警并没有傻到因为这样就认为凶手不会搭计程车了。” “我也这么想。而这一点佃应该也想得到吧,所以也许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 “一般人没有半夜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是当然的,有反而不自然。这是常识,也许他也想到了。” 原来如此──刑警说着点点头。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不知不觉间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 “和泉先生,”加贺的语气变得有些郑重,“您很了不起。您瞬间判断、推理的能力,以及决心和毅力,都令我由衷敬佩。” “你是怎么了?突然说起这种话。” “您将这些能力用来追求真相,对此我无话可说。但您不应该用在报仇上。” “我不想谈这些。”康正将玻璃杯放在桌上,发出了声响。 “这很重要。您应该不是会流于感情用事而迷失自己的人。至少您不适合这么做。” “别说了,你又了解我多少?” “几乎甚么都不了解。但有件事我倒是知道。三年前,您负责处理的车祸当中,有一件是一个当过暴走族的年轻人开车,在红灯时高速冲进十字路口,撞上一名上班族开的车,上班族因此身亡。每个人都深信车祸的原因是年轻人闯红灯,但您却仔细调查目击者的证词和红绿灯的间隔,查出车祸发生在双方的灯号都显示为红灯的那一瞬间。换句话说,上班族也有错,他在灯号还没变绿之前就启动了。这件事听说也遭到死者家人抗议,质问难道警方是站在暴走族那一边吗?对于这些抗议,您说您的工作并不是决定该处罚谁,而是调查为甚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事实上,那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后来便改良了。”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康正把玩着手里的空玻璃杯。 “这件事可以看出您真正的为人。无论是车祸还是命案,本质是不变的。我不会叫您不要恨凶手,我也知道有时候这会成为一种动力,但是这样的动力应该投注在查明真相上。” “我叫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那么我这么说好了。您计划报仇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相信您一定会回心转意。但如果我判断事情将会无可挽回,那么我会不惜一切地阻止您报仇。” “我记住了。” 两人对看了好几秒。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加贺的眼睛有点充血。 店门开了,两个看似上班族的人探头进来。此时店里已经客满了。 “差不多该走了!”说完,笑容又回到加贺脸上。“这家店不错吧!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一起来。” 这句话背后似乎托付了这样的恳求:请你不要明知故犯。 第二十一章 康正先去采购了一些东西,才到园子的住处。他买了十公尺的电线、两个电插头、两个台灯用的中间开关,还有一组螺丝起子和一把钳子,以及一瓶阿摩尼亚。 康正一进屋,因为没有任何声音太安静,便打开电视机。他操作着遥控器,费了点力才弄清楚哪个代码能看到甚么节目,因为爱知县和东京的频道完全不同。后来搞清楚1是NhK,便停在那一台。 康正在寝室盘腿坐下,开始作业。首先把电线剪成两段,分成两条五公尺的电线,然后分别将其中一头接上插头。接着又在距离插头一公尺左右的地方把电线剪断,再用中间开关将两段连接起来。 装这个开关时,电视新闻正报导一桩命案。案件发生在杉并区,凶手疑似与上个月在练马发生的粉领族命案是同一人。凶手从阳台入侵,以绳索勒毙睡梦中的女子,偷走值钱的物品逃走。报导中并未提及被害人是否遭到性侵。 康正心想,这下练马警察署又有得忙了。加贺能单独行动的时间应该也不多了。 方才与加贺的对话在脑海中响起。 我相信您──他这句话并非只是场面话。就像他所说的,若他真的有心要阻止康正报仇,这个时候应该就会采取对策。他没有这么做,无非是赌康正还有理性。 但是──康正心想──他还年轻,还不够了解人类这种生物。人类是更丑陋、更卑鄙,而且更软弱的。 康正决定把加贺恳切的话语从脑中驱逐,甚么都不想,专心作业。 事实上,时间所剩无几。加贺已查出有弓场佳世子这个人,而且也追溯到佃润一了。想必他轻易便会发现佃是园子的前男友。不,他很可能已经察觉了。园子的通讯录里的“计划美术”设计事务所,曾雇用一个名叫佃润一的人,这件事他相信加贺不会忘记。目前因为有链条锁这个问题,加贺无法任意采取行动,一旦他掌握到迫使佃承认行凶的证据,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呈报为杀人案。现在那个刑警手里一定掌握了些甚么。 康正判断今、明两天就是关键。此刻他之所以会进行这特殊的作业,也是基于这样的判断。 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走。 电视新闻结束,即将播放的是戏剧节目。康正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过了一阵子,背后传来叩咚的声响,是玄关大门那里传来的。他回头去看。 好像有个东西被丢进了信箱。不一会儿,便听到关门声。应该是从隔壁那位自由女作家房间传来的。 康正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信箱。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一看,是录音带,似乎录了好几首曲子。光看上面写的英文曲名,看不出音乐的类型。 里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对不起,这是以前向令妹借的,一直忘了还”。 康正推测对方大概以为他不在。一般人当然会认为住在爱知县的哥哥不会经常往东京跑。 看着这卷录音带,康正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一面写一面想,花了大约十分钟左右,推敲这个临时起意有没有甚么严重的缺陷。通盘思量后,他认为即使不顺利,也不至于对今后的行动造成甚么后遗症。 他走出房间,按了邻居的门铃。 “哪位?”由于时间有点晚了,对方的声音很生硬。想必是因为外面很暗,透过防盗眼也看不清楚吧。 他说他是隔壁的和泉。对方“哦”了一声,声音听来安心了些。 “原来您在啊。”门开了,自由女作家露出开朗的脸。 “我在打盹,刚才才发现您把这个放在信箱里。”他出示了录音带。 “真对不起,应该要早点归还的。”她低头行了一礼。 “哪里,没关系。”康正略为踌躇后,说:“其实是有件事想麻烦您。” “噢,”她略显困惑,“是甚么事?但愿我帮得上忙。” “当然没问题,很简单的,是想请您帮忙打一通电话。” “打电话……到哪里?” “电话写在这里。还有,可以请您照上面写的说吗?”说完,他拿出刚才写好的纸条。 自由女作家看了纸条,尽管讶异,眼神却也带着几分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您详情。” “这样啊,不过还真令人好奇。” “如果您不愿意,不用勉强的。”康正伸出右手想取回纸条。 “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吧?” “不会的。”康正说得斩钉截铁。他认为那不叫做困扰。 她偏着头,又看了一次纸条,向康正露出淘气的神情。 “事后可以把整件事告诉我吗?” “可以呀。”康正堆出笑容说。反正等一切结束,她自然会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好的,那我打打看。现在就打吗?” “您愿意现在打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那您稍等一下哦。”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康正紧张地目送她消失在室内深处。 ※※※ 这天晚上康正几乎没有睡熟。一想到猎物不知何时会落入自己布下的陷阱,心情就七上八下。这幢公寓即使是半夜也偶尔会传来脚步声。每次听到,康正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绷。 然而,当窗外天色开始变亮,康正也开始觉得自己的想法也许有错。因为这个策略虽不是毫无根据,但猜错的可能性也不低。 六点多,外面也开始有人声车声,他已经认为最好开始构思下一步了。但他想不出妙计,只觉得头和眼皮愈来愈沉重。 正当他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时,听到咔喳一声。 在寝室里坐着睡的康正本能地朝声音的来向看去。 在他眼前,门正要缓缓打开。他立刻隐身在寝室门后。 感觉到有人进来,门关上了。听到开信箱声音。 康正算准时间,走出去说:“嗨,欢迎光临。” 穿着连帽白大衣的弓场佳世子,背向着他整个人僵住。 第二十二章 康正请自由女作家在电话里说的,是以下这番话: 我是和泉园子的邻居。是这样的,她过世之前向我借了摄影机,她过世之后,摄影机回到我手上,但里面却还放着她的录影带。由于怕侵犯她的隐私,我没有看她拍了甚么,也许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想立刻还给她的家人。然而,和泉小姐的哥哥刚才已经回爱知县了,而我明天又必须暂时出国,因此我决定把录影带放进和泉小姐门上的信箱。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和她的家人联络,告诉他们这件事吗?你的电话是以前和泉园子小姐单独出门旅行时留给我的,她说这是她最信赖的人,叫我如果有甚么事,可以跟你联络──。 康正最在意的是,弓场佳世子会不会亲自来到这里?这是打这通电话最终的目的──诱拐她来这里开门。 为此,康正决定以八厘米摄影机的录影带做为诱饵,对他而言,这是一个赌注。他推测园子死前想借摄影机与命案有关,但这两件事也可能完全无关。万一猎物不吃这个诱饵,接下来无论准备甚么诱饵,再请隔壁的女子帮忙一定会引起她的戒心。 “看来运气站在我这边。”康正心中出现了这个结论。 ※※※ “好了。”他说,俯视弓场佳世子。她面向餐桌而坐,缩着肩,垂着头。康正则站着。他心想,简直就像在侦讯室里。而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其实就像是侦讯。 “从录影带说起吧。你以为里面拍了甚么?” “……我不知道。”她细声答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都特地来拿了。不,”他看着她的脸说,“可以说是特地来偷的。” 佳世子眨了眨眼。睫毛还是一样卷翘。 “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很想知道园子拍了些甚么……我愿意为擅自开门进来道歉。” “好吧,录影带的事晚点再说,就先来问你现在道歉的事。这钥匙是哪来的?”康正把一把钥匙放在餐桌上。佳世子刚才就是用这把钥匙开门的。 “我之前就有了。” “之前?为甚么?” “很久以前,润一先生就寄放在我这里。他说是园子给他的,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所以用不到了。可是由我来还给园子也很怪,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给她……”她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口齿清晰。 “你这些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谎话。”康正指着佳世子的脸下断语。“钥匙是从佃那里来的,这大概是真的,但很久以前就给你这是骗人的。是最近的事吧,搞不好是刚刚才去拿的?” “不是的,我真的……” “你编再多的谎话也没用。”康正左手往旁边一挥。“如果你很久以前就有这把钥匙,那杀害园子的人就是你了,这样你还要坚持吗?” “……为甚么?” “园子很显然不是自杀的,我已经找到很多证据可证明。但问题是,凶手是谁?我发现遗体时,这间公寓是上了锁的。公寓本来有两把钥匙,一把已经从园子的包包里找到,另一把在我那里。换句话说,凶手有备份钥匙。事情很简单,”康正把脸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在袒护佃。为了你自己着想,你最好还是说实话。再这样耗下去,我就把你当成共犯。” 佳世子脸上出现怯色。即使如此,她还是抬头看着康正反驳: “备份钥匙又不见得只有这一把。” “哦,你说还有别的?” “还有另一把,园子打了两把备份钥匙。” “哦,”康正竖起指头敲了敲餐桌,“那么剩下那一把在哪里?” “园子平常都是放在鞋柜最上面那一层。” 康正走到玄关,打开鞋柜。里面当然没有钥匙。 “没有。” “所以呀,”她说,“一定是有人拿走了。” “那你说是谁拿走的?和园子熟到知道钥匙放在这里的人,不是佃就是你。既然这把钥匙很久以前就在你手上,那么拿走那把钥匙的就是佃了。也就是说,凶手果然就是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哪里不是了?” “他不是凶手。”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因为你喜欢他吗?可是他很可能骗了你,就像他骗了园子那样。” “不会的。” “我就是在问你,你怎么能有这种把握。你说备份钥匙有两把,一把在你那里,而剩下的那一把既然消失了,认为是佃拿走了不是很合理吗?” “不是的,不是他。” “那你说是谁?” “是我。” “甚么?”康正睁大了眼睛。 “是我拿走的,另一把钥匙也是我拿走的。” “你不要随口胡扯,谎话很快就会被拆穿的。” “是真的。星期三我来这里时,趁她不注意时拿走的。” “为甚么要这么做?” 弓场佳世子垂下眼睛,嘴唇微微颤抖。 “我在问你为甚么。”康正再次问道。 她抬起头来。一看她的表情,康正心头一凛。因为她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 “为了杀死她。”她以真挚的眼神告白。 第二十三章 感觉像是沉默了很久,但实际上只过了一分钟。 “你知道你在说甚么吗?”康正问。 “知道。其实昨晚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时,我就想到这或许是陷阱,可是又觉得如果真的是也没办法了……到时就把实情讲出来吧。” “你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是的。” “那你等一下。” 康正从自己的包包取出一台录音机,按下录音键后,放在餐桌上。老实说,这样的转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全都是我不好。”佳世子平静地开始叙述。“是我害死了园子,对不起。” 说完,她低着头,睫毛根部开始涌出泪水。简直就像本来被封印的东西获得解放般。不一会儿泪水滚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星形水渍。一幕遥远的过去自康正的记忆深处浮现──他把热水溅到园子背上的情景。 “你是说人是你杀的?”康正问。 “等于是我杀的。”佳世子回答。 “甚么意思?” “那天晚上,我……为了杀死园子,来到这里。” “你为甚么要杀她?” “就像上次和泉先生说的那样。我认为只要有她在,我和润一先生就没有幸福的一天。” “你把园子说得像坏女人一样。” 听到康正这句话,她猛然抬头想说甚么,但最后又低下头。 “好吧,你继续说。星期五你是几点来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是十点半左右。” “你是以甚么理由上门的?” “我说我有重要的话要说。园子说她不想跟我说话,所以我就说我想道歉。” “道歉?” “我说我想为润一先生的事道歉。” “我不相信园子听了这种说词会让你进屋。” “一开始她很生气,说不要听我道歉,所以我就说我准备放弃润一先生。” “哦?”康正凝视佳世子的脸。“不过,你当然不是真心的。” “我的确是为了要进去而说了谎。可是,因为这样园子总算让我进去了。” “原来如此。当时园子穿甚么衣服?” 康正的问题让佳世子停了一下,回答:“她穿着睡衣,我想是洗完澡了。” “好。继续说。” “我说我带了葡萄酒,提议一起喝酒。还说希望她一面喝一面听我说……” “可是你应该不会喝酒。”康正想起从加贺那里听来的情报。 “我虽然不会喝,但是我说今晚我也陪你喝一口。园子还讽刺我,说真难得,你和润一在一起也学会喝酒了吗?当然,被说上这么一两句也是应该的。”说到后面那一句话时,她的语气像是在喃喃自语。 “园子没有提防?”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吧。不过她应该也不会想到……”佳世子舔了舔嘴唇才继续,“我是来杀她的。” 康正摇摇头。 “然后呢?” “园子拿出两个葡萄酒杯,在里面倒了酒,两个人开始喝。话是这么说,我几乎只是抿一下而已。” “那,莫非你们谈得很融洽?不可能吧。” “对于我是否真的准备放弃他,园子似乎十分怀疑。这也是当然的,抢了好友的男朋友,突然又说要放弃,这种话难怪她不相信。不过我们谈着谈着,她好像渐渐相信我的话了。然后,这时她正好去上厕所,我就趁机把安眠药放进她的酒杯里。” “你是甚么时候弄到安眠药的?” “很久以前。我和园子两人一起去国外旅行时,因为时差睡不着,她就分了一点给我。那时候的药后来剩下一包。” “一包?”康正皱起眉头确认。 “一包。”她说得非常肯定。 “那好吧。然后呢?” “她上完厕所回来,毫不怀疑地喝了葡萄酒。不到十分钟她开始打盹,很快就进入熟睡了。于是我开始忘我地做了很多事……”说到这里,佳世子便垂下了头。 “很多事是指甚么?”康正问。“这里开始才是重点。你做了甚么?” “我真的很忘我,所以细节记不太清楚了。” “只说你记得的就好。” “我想,我先切断了电线,把电线贴在园子的背后和胸前。” “你是怎么贴的?” “我想是用胶带之类的。因为用的是当场看到的东西,所以我不记得了。” “……好。然后呢?” “为了要布置成自杀,我把安眠药包放在餐桌上,把一个酒杯拿到水槽,准备待会儿洗掉。之后,我准备让连在园子身上的那条电线通电。园子以前就说如果要自杀,最好是触电而死,所以我想用这个办法才不会有人怀疑。” “所以你就通电了?” “没有。”说着,佳世子缓缓摇头。“我下不了手,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怎么说?” 佳世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充血,眼周也又红又肿,而下眼睑和脸颊都因为泪水而泛着光。 “因为我想起在那天她说的话。她准备再次相信我,甚至还对我露出笑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还……。想到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下手杀害她。” “那么,你是说你没杀人了?” “是的。”声音虽然颤抖,但她答得很确实。“我把电线从园子身上拆下来,丢进垃圾筒。然后留了一张字条给她……” “字条?” “我翻过一页小猫周历,在后面写了‘对不起’,然后就走了。” “在周历后面留言……是吗?”这符合康正的推理,但写在上面的内容却完全不在他的预期中。“然后你就离开公寓,上了锁?” “是的。当时我用的就是刚才说的那把星期三先偷走的备份钥匙。就像和泉先生说的,园子给润一先生的那把钥匙,当时还在他手上。” “偷来的那一把呢?” “我到了门外,就丢进门上的信箱了。” 这与事实吻合。 “然后你就直接回家了?” “是的。” 说完后,佳世子呼地吐了长长的一口气。那口气彷佛是结束一件重大工作后的叹息。 ※※※ “如果你的话是真的,”康正说,“园子就不会死,但事实上她却死了。你要怎么解释?” “所以,”佳世子闭上眼睛,“她是在我走之后才自杀的。” “你说甚么?” “这是唯一的可能呀!因为她是死在床上的吧?我走的时候,园子是靠床坐着睡的。我在接到她的死讯后,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了,我竟然把她自杀的工具都留在她身边。我没办法不去想那条电线,绝望透顶的园子肯定是看到那条电线才一时冲动自杀的。我真的……我怎么会这么大意?”佳世子似乎对自己的话感到十分激动。她语中带有哭腔且愈来愈高,啜泣也变成大哭。 “园子等于是被我杀死的。对不起,你就恨我吧!对不起。”然后她趴在餐桌上。 康正没说话,走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装了一杯水。佳世子仍继续哭,纤细的肩膀微微晃动。 接着,他抽出菜刀,就是凶手用来削电线外皮的那把菜刀。他右手拿着刀,直接绕到佳世子背后,然后把装了水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 康正抓住佳世子的左肩,当下她停止哭泣,彷佛受到惊吓般身体颤了一下。 “不要动,把头慢慢抬起来。”他说。 佳世子一抬头,康正便将菜刀刀刃轻轻抵住她的脖子。感觉得出她憋住气。 “不要乱动,你一动,我就割断你的颈动脉。” “……你要杀我?”沙哑的声音震动了。 “你说呢?再怎么说,都是你逼园子自杀的,你自己都叫我恨你了。” 佳世子全身都僵住了。即使如此,和菜刀比起来,她的脖子抖动幅度更大。因为她不但呼吸变得急促,血管的脉动也彷佛失去控制。 康正左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小包安眠药,拿到佳世子面前。 “把这包药吃下去。你知道这是甚么药吧?” “你让我睡着要做甚么?” “你用不着担心,我还没有落魄到对睡着的女人上下其手。或者你宁愿在脸上添几个伤口,也不愿意在我面前睡着?”说完,他把菜刀稍微往上移,将刀刃抵在她的脸颊上。 佳世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下了决心。她撕破药包,把里面的粉末倒进嘴里,喝了杯子里的水,然后把空袋子丢进旁边的垃圾筒。那是一个有玫瑰图案的漂亮垃圾筒。 康正拿起挂在冰箱把手上的毛巾。 “很好,用这个把你的双脚绑起来。你动作最好快一点,我菜刀就要拿不稳了。” 佳世子照着他的吩咐,弯下腰用毛巾绑住了自己的双脚。确认她绑好后,康正把电话放在佳世子面前。 “打电话给佃。” “和他无关,全都是我做的。” “我不管,你打就是了。你不打,就只是换我打而已。” 佳世子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拿起话筒。佃的电话她大概打过很多次了,只见她熟练地按了号码。 “喂,润一先生吗?是我……那个,我现在和园子的哥哥在一起。” 康正把话筒从她手里抢过来。“我是和泉。” “和泉先生……你这是做甚么?”佃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慌。 “我在揪出杀害园子的凶手。” “你还没死心?” “我要你也过来,现在马上。” “等等,请让我和她说话。” 康正把话筒拿到佳世子嘴边,说:“他说要听你的声音。” “润一先生,我……我把我企图杀害园子的事都说了。虽然我半途中断了,但结果还是把她逼到自杀,这些我都说了,所以你甚么都不用担心。” 佳世子说到这里,康正就把话筒拿走。 “听到了吗?”他问佃润一。 “听到了。” “你肯来了吗?” “……你们在哪里?” “命案现场。我劝你最好赶快来,我已经让你女朋友吃了安眠药,她很快就会睡着了。就这样。” 康正不理话筒里“不要伤害她”的声音,挂断了电话。 第二十四章 二十五分钟后门铃响了,看样子他是搭计程车赶来的。康正还是先问一句:“谁?” “佃。” “进来,门没锁。” 门开了,穿着西装外套的佃现身。手上拿着揉成一团的米色大衣,胡子没刮,头发也很乱。 “关门,上锁。” 佃依命令照做,然后以挑衅的眼神瞪着康正,但那双眼里立刻出现惊讶之色。 “你想怎么样?”他看着在寝室里挨着床睡着的佳世子问。她的手脚被封箱胶捆住了。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要你说实话。”康正回答。 他手里握着电线的中间开关。电线的一端接在插座上,而另一端则延伸至弓场佳世子的上衣里。 “你疯了。” “我正常得很。不过,就算我真的疯了,也是被你们逼的。” “你要我怎么做?” “这个嘛,请你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吧。然后把上衣脱掉。”康正指着餐桌旁的椅子。 润一把上衣和大衣放在地上,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呢?” “餐桌上有封箱胶,拿那个把你的脚踝捆在一起,要捆好几层,把脚紧紧并在一起。” 确定润一完成这项作业后,康正绕到他身后,把润一的双手背在椅背后,再一圈圈地将他的两只手腕捆起来。 “好了,这样要说话也比较方便了吧。” “我无话可说。” “那我问你,为甚么你没向警方检举我?怎么不带警察一起过来呢?” 润一不答。 “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吧。你先听听这个。” 康正按下录音机的开关。录音机里播出来的,是弓场佳世子刚才的那番告白。康正眼看着润一的表情扭曲。 关掉录音机后,康正问:“你觉得呢?” “太可笑了。”润一说。“她没做那些事。” “那就是她说谎了?” “……是的。” “她为甚么要说谎?” 润一没回答康正的话,把头撇过去。 “我也觉得这是谎话。”康正说。“编得很好,但是有矛盾。” 接着,他从包包里取出另一条接了插头的电线,上面也接了开关。他拿着电线走近润一。 “我没有怪癖,你用不着担心。” 康正解开润一的格子衬衫的钮扣,然后撕了一小段封箱胶,把分成两叉的电线一头贴在润一胸前,另一头贴在背后。“你瞧,用封箱胶也可以贴得很紧密呢。”说完,康正指指寝室。“我一听说把电线贴在园子胸前和背后的是OK绷,就觉得那不是弓场干的。因为如果只是要固定的话,用透明胶带或封箱胶就可以了,而这些东西就放在书架很显眼的地方。但是听说凶手用了OK绷。OK绷放在哪里呢?在书架上的急救箱里。当然用OK绷也无妨,但她用的话就令人费解了。其中原因我想你也明白,因为要拿急救箱,就连我也要伸长了双手才行。园子个子高拿得到,她个子矮,连要拿急救箱都有困难。但她却说她太忘我,所以不记得是用甚么胶带贴电线的。要拿急救箱就得费一番力气,怎可能不记得?怎么样,这番推理如何?” “很好啊。”润一像戴了面具般面无表情地说。“我认为这是一段很精采的推理。既然你都做出这番推理了,不如就放了她吧!反正已经证明她不是凶手了。” 康正拿着连接到润一身上的电线回到他原本站的地方,确定开关停留在OFF的地方后,把插头往旁边的插座靠近。插进去那刻,他发现润一闭上眼睛。 “弓场佳世子说谎这是可以肯定的,但她这番话显然不全是编出来的。比如说把钥匙丢进信箱这一点,钥匙的确是在信箱里,不过这件事应该只有凶手知道,连警方都不知道,因为钥匙被我回收了。那么,弓场又不是凶手,她怎么知道这件事呢?原因只有一个,弓场是听凶手说的。连这么重大的事都能说,可见凶手与弓场的关系非比寻常。” 润一仍旧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但脸颊上的抽搐情形显示他已经达到极限。 “请让我和她谈。”他终于回答了。 “这可不行。你以为我为甚么要让她睡着?就是不给你们套话的余地,不能保证弓场佳世子听了你的话后不会翻供。” 从润一喉咙的动作,看得出他吞了一口唾沫。 “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我并不是以警察的身分来追查真相,我只是想以园子哥哥的身分揪出凶手而已,所以我不需要自白,也不需要证据或证词。我只需要确信。而我几乎已经可以确信了。”康正把手指放在开关上,是连到润一身上的那个开关。“我不知道被电死会不会痛苦。一想到园子,我祈祷不会,但现在倒是希望可以带来一点痛苦。” “等一下。” “时间已经到了。” “你还甚么都不知道啊!” “我知道,是你杀了园子。” “不是的。” “不是甚么?” 润一欲言又止。看到他这样,康正再次把手放在开关上。 “我知道了。”润一说,彷佛死了心。“我说,我要把真相说出来。” “编的就不必了。” “我知道。”润一的胸口剧烈起伏,连康正都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的确,”润一说,“那天晚上我是为了杀害园子才来的。佳世子说的内容全是我做的。” “这我已经知道了。我可不想听你忏悔。” “不是这样的,你还甚么都不知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做的是和佳世子小姐所说的内容相同。也就是说,无论凶手是谁,行凶在中途取消是事实。” “不要给我胡扯,园子可是死了。” “所以佳世子不也说了吗?园子是自杀的。” “别闹了,园子没有那么软弱。” “你又了解她多少?你们明明一直没生活在一起。”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康正把开关猛地拿到前面。 “请看信!”润一急得大声说。 “信?” 润一呼地吐了一口气,朝自己的西装上衣扬了扬下巴。 “我的上衣内口袋里有摺起来的信纸,是园子写的,请你看看那封信。” 康正把开关放在地上,伸手去拿润一的上衣。一掏内口袋,果然有信纸。信纸很皱,像是曾被揉成一团。 “信纸那时掉在垃圾筒旁,我碰巧看到的。看过之后,我才惊觉自己差点铸下大错。请你相信我。”润一以恳求的语气说。 康正摊开信纸。信纸一共有两张,上面的确是园子的笔迹,内容如下: “这封信是我写给你们两人的,所以希望佳世子也能看到。我想这样对你们来说也比较好。 其实我心里还是一团乱,既难过又痛恨你们。当然,心头的伤也还没有好。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抢回你的心。如果抢不回来,至少要拆散你们。为此我打算不择手段,还想了一些很邪恶的办法。而且实际上我连准备都做好了。 但是,今天忽然间我觉得一切都好空虚。 就算把灵魂出卖给恶魔,毁了你们的幸福,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有,只是徒留一具抛弃人类尊严的可悲空壳吧。 请你们不要误会,我完全没有要原谅你们的意思。我想这辈子你们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叛徒。 我决定再也不要和你们有任何瓜葛。破坏你们的幸福这件事,我会当作是浪费我宝贵时间和心力的傻事。 所以你们也” 写到这里可能是写了错字,有黑墨水涂改的痕迹,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如何?”大概是知道康正看完信了,润一说,“既然看到这封信,我就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了吧?” 康正想不出反驳的话,拿着信纸的手在发抖。润一说得没错,但是他不愿意去想园子是自己结束性命的。 康正把两张信纸叠在一起撕成两半扔掉。四张纸在空中飞舞,然后一片片掉在地上。 “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是事实。” 康正瞪着润一。这时餐桌上的电话响了。 第二十五章 望着电话响了两次、三次,康正才拿起话筒。“……喂。” “和泉先生,是您吧。” “是你啊。”康正叹了一口气。是加贺。 “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都在那里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装傻是没有用的,我正准备过去。” “慢着,你不要来。” “我要去,然后和您好好谈谈。” “没甚么好谈的。” 康正说这句话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断了。他摔了电话,然后双手拿着两条电线的开关,瞪着门。 几分钟后,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康正心想八成是加贺。依那个刑警的习惯,他打那通电话时人八成已经在附近了。 果不其然,脚步声在门前停住,接着是敲门声,有人转动门把。由于上了锁,门打不开。 “请开门。”是加贺的声音。 “你走吧。”康正朝着门说。“这是我的问题。” “请开门。您现在不开,我就找同事来。您也不希望如此吧。” “无所谓,我只要在那之前达成我的目的就好。”康正再次握紧开关,手心在出汗。 “您不会这么做的,您应该还没有找到答案。” “少乱猜了,你懂甚么。” “我懂的。和泉先生,请让我进去,我一定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我问您,您对令妹了解多少?您甚么都不知道。您不知道园子小姐在死去的前一天在想些甚么。关于这件事,我握有重大的王牌。拜托,请您开门。” 加贺热切的口吻动摇了康正。这个刑警一语中的。康正变得不了解园子了。他无法否认看了那封信之后,心中产生了疑惑。 “你有话就在那里说吧。” “请让我进去。”加贺似乎没有让步的意思。 康正放下开关,站在门边。将眼睛凑到防盗眼上,可以看到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加贺,以一脸精悍的表情朝康正这边看。气势之锐利,令人联想他手握竹刀时,面具之下大概就是这种表情吧。 “往后退个五公尺。”康正说。“开了锁之后也不许用冲的进来,门要慢慢开。这做得到吧。” “没问题。” 加贺大衣一翻,从门口退开。康正确定脚步声停了后,才开锁,然后迅速回到原地,把两个开关握在手中。 加贺依照约定慢慢靠近门,转动门把开了门。冷空气从门缝流入室内。 刑警似乎一眼就掌握了目前的状况,一连点了几次头,但仍旧惊讶地睁大了眼。 “把门锁上。”康正下令,手上仍握着开关。 但加贺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先往寝室内部看。“弓场佳世子呢?” “不必担心,只是睡着了而已。快锁门。” 加贺锁了门之后问:“您是把安眠药混在甚么东西里让她喝下的?” “是我叫她吃药的,不过药是她自己动手吃的。我可不耍骗人的把戏。” “和泉先生,这种作法很不好。” “不用你多管闲事。你说你有王牌,那就亮出来吧。” “在那之前,我想请教一下状况。他们甚么都还没说吗?”加贺指着润一和佳世子问。 “我甚么都说了,”润一说,“就看和泉先生信不信了。” “甚么内容?” “我企图杀害园子。” “企图杀害?”加贺双眉之间的皱纹加深了。他朝康正看了一眼。“这么说,你最后没有下手?” “是的,中途作罢了。可是结果这件事却成为导火线,她自杀了。” “胡说八道。园子不可能会这么做。” “这是?”加贺指着放在地上的录音机。 “是佳世子刚刚录下的话。”润一告诉他。“她也主张和我做了同样的事……,但她这么做是为了袒护我。” “恕我失礼。”加贺准备脱鞋。 “不许过来!”康正叫道,然后把录音机往加贺踢。 又把鞋穿上的加贺操作录音机,将弓场佳世子的录音播放出来。然后他注意到散落在四周的信纸,捡起四张纸后,一面听佳世子的告白,一面看园子没写完的信。 “这封信是?” “是我捡到的。看过之后,我就停止杀害园子的计划了。” “原来如此。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寝室的垃圾筒旁边。” “你是在杀害园子后才看到这个的吧?”康正说。 “不是!” “好,先等一下。”加贺伸出右掌安抚两人。然后再度操作录音带,重听弓场佳世子的告白。 加贺问润一:“弓场佳世子小姐会袒护你,是因为你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告诉了她?” “嗯……” “你为甚么要说出来?园子小姐为了你自杀──对一般人而言,这种事情应该会在两人心里产生疙瘩才对。” “因为我瞒不住了,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你没想到说出这些会让佳世子小姐痛苦吗?” “园子的自杀已经让她心灵受伤,而且她也隐约感觉到些甚么,所以我才鼓起勇气把真相告诉她。” “然后叫她不许透露真相吗?” “不是这样的……”润一含糊地说。 “好吧。下一个问题。佳世子小姐的录音带中,说她在离开之前,在周历后面留话给园子小姐。这一点呢?” “就像她所说的,只不过写的人其实是我。”润一答道。“我想留句话向园子道歉,便撕下小猫周历,写在后面。内容是希望她早日忘记我这个卑鄙的男人。” “用甚么写的?钢笔?原子笔?” “因为没看到笔,所以我就翻了她的包包,抽出记事本的铅笔来写。” “答对了。我也记得桌上有记事本的铅笔,但是没有字条。这是为甚么?” “不可能的,请你查清楚。也许是园子在自杀之前丢去哪了。” “垃圾筒里的东西我们都仔细查过了,没找到类似的东西。只不过,”说着,加贺转向康正,“也可能是比我们早进屋的人偷偷处理掉了。” 康正左手放开开关,伸进身旁的包包里,很快抓出一个塑胶袋,朝加贺丢过去。然后又握住开关。 “东西就放在这个餐桌上,用一个小碟子装着。” “烧掉了是吗?”加贺看了塑胶袋里的东西说。“这两片看来像是彩色照片,然后这片黑白印刷的纸就是周历了。” “应该是园子烧的。”润一说。“彩色照片拍的会不会就是我送她的画?” “在自杀之前处理掉这类充满回忆的东西是吗?” “我认为应该是。” “这倒是说得通。”加贺拿园子被揉烂的信纸扇着。 “开甚么玩笑,这种鬼话谁相信!”康正大叫。“谁能保证烧掉这些东西不是这家伙故布疑阵!” “可是这故布疑阵却是没有意义的。”加贺与他形成对照,以冷冷的语气说。“如果这是故布疑阵,能够对自杀这个说法有甚么帮助吗?不知道烧了些甚么,只会造成警方判断上的困难。” 康正无法反驳。加贺说得一点也没错。眼前康正就无法针对这些烧剩的碎片做出任何推理。 “还有一个问题。”加贺对润一说。“你说你在园子小姐的酒杯里加了安眠药,加了多少量?” “量……” “我问的是一包、两包,或者更多。” “哦……当然是一包。佳世子在录音带里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一包啊。”加贺与康正对望一眼,似乎有话想说,但又再次面向润一。“但是桌上有两个空药包。” “如果是这样,那不正是告诉我们园子小姐是自杀的吗?” “怎么说?” “就是园子醒了后,为了自杀,必须再吃一次安眠药。在那之前我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个空药包了,加上她自己吃的,当然就会有两个药包。” “确实是理所当然。”加贺略略耸肩。 “还有,”润一说,“发现遗体的时候,外面有两个酒杯吧?” “好像是,虽然不是我亲眼看到的。” “如果我要把事情布置成自杀,才不会这么乌龙,一定会把自己用过的酒杯收起来。” “原来如此,这也很合理。”说完,加贺朝康正瞥了一眼。 康正不断摇头。到头来园子是自杀?这怎么可能!一定是遗漏了甚么线索── 正当康正的信心开始动摇时── “但是,”加贺平静地说,“即使如此,园子小姐仍是他杀的。” 第二十六章 “为甚么?” 沉默笼罩室内后,最先开口的是佃润一。 “你有证据能证明我说谎吗?” “我有证据证明园子小姐不是自杀。” “甚么证据?”康正对加贺说。 “在这之前,可以请您解除这些装置吗?”加贺指着康正手中的开关说。“我绝不会阻挠和泉先生追查真相,所以想请您不要用这种危险的东西。”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话?” “希望您能相信我。”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是不相信你的人格,而是警察本来就不能相信。这种事我太了解了。要是我放手的那一刻你朝我扑过来,我可没有打赢你的把握。” 听到这些话,加贺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对自己的臂力也不是那么有自信了,但既然您不肯相信也罢。那么,和泉先生,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千万不要在冲动之下打开那些开关。要是您这么做,就永远无法知道令妹死去的真相了。” “这我知道。我也认为如果不知道真相,就算报了仇也没有意义。” “那好。”加贺的手伸进上衣,取出记事本。“和泉先生,您还记得发现令妹遗体时,屋里的照明是甚么情况?” “照明……” 康正回想当时的情况。由于他曾再三回想过当时的情景,已经能够像电影般鲜明地重现现场。 “灯是关着的。对。因为是白天,屋里不会很暗。” “是这样没错吧,当时您也是这么说的。换句话说,如果园子小姐是自杀的,她就是关了灯才上床入睡的,而且还要先以定时器设定好通电的机关。” “这有甚么好奇怪的?”润一一脸不解地问。“睡前关灯不是再自然也不过了吗?就算是为了赴死而入睡。” 年轻人的问题令刑警苦笑。 “好文学的说法啊,为了赴死而入睡……” “请别说笑。” “我并不是在说笑。这一点很重要。”加贺恢复严肃的神情,看着记事本。“其实是有目击者。” “目击者?”康正睁大了眼睛。 “虽说是目击者,却不是目击凶手或行凶过程的那种。住在这间公寓正上方的酒店小姐,当晚下班回来时看到这间公寓的窗户亮着灯。因为这里很少那么晚还亮着灯,所以她就记住了。后来看到报上报导房客自杀的消息,她非常吃惊。” “那个酒店小姐是甚么时候回来的?”康正问。 “不知道正确的时刻,但确定是凌晨一点之后。” “凌晨一点之后……” “我真不懂,这件事怎么会得到园子小姐是他杀的结论?只不过是指出了那个时间她还活着而已啊?”润一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一定是无法动弹助长了他的焦躁。 “指不出来的。” “为甚么?” “因为定时器设定在一点。若园子小姐是自杀而死,凌晨一点一切就已经结束了。换句话说,灯必须是关掉的。”加贺清亮的声音在狭小的室内回响。 “那是……”说了这两个字,润一就不作声了。想必是想不出如何反驳。 康正咬住嘴唇,抬头看加贺,点点头。 “这确实是很有力的证词。” “一点也没错。只是有力归有力,要是和泉先生不肯供述链条锁没有锁上,这个证词也就很难被采用了。” 加贺说得讽刺,但康正不予理会。 “凌晨一点过后灯还亮着,就表示当时凶手还在这里……” “那么,至少两位能了解我不是凶手了吧。那个时间我在自己的公寓里,这一点和泉先生已经做过充分调查了。” 润一的说法令康正难以驳斥。要推翻润一在半夜一点前的不在场证明是可能的,但只要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佐藤幸广没有说谎,他在一点到两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完美的。 这么一来,还是──康正看向仍在睡梦中的弓场佳世子。 “不,就算灯亮着,凶手当时也不见得在这里。”这时加贺却唱反调。“也许当时园子小姐还活着,行凶是更晚以后的事。” “我在半夜两点之前都在自己的公寓里。” “只要搭计程车,两点半就到得了吧。其他人就算了,但既然是你,就算是在那个时间,园子小姐也会毫不怀疑地让你进屋吧。” “我来这里是十一点的时候。” “你能证明吗?” “我怎么可能提得出证明!我为了证明没有来这里,甚至连不在场证明都准备好了。” “那还真讽刺。” “但是,”康正开口了,“这家伙来这里的时间,应该就像他本人说的,是十一点左右吧。” “这时候您却转而为他辩护了?您为甚么会这么想?”加贺问。 “因为住在楼上的酒店小姐的证词,她说只有当晚一点多房间还亮着灯,所以当时应该已经出事了。还有行李也是。” “行李?” “如果没有遇害,园子本来预定隔天要回名古屋的。她当然会为了远行有所准备。可是屋里却没有那样的形迹。所以推测她在收行李之前有人来了,才比较符合事实。” “所以那就是我。”润一扭动身体,一副死命力争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为甚么一点过后房间的灯还亮着?”加贺问。 “那是因为房间一直是我走的时候的样子……” “你是说园子小姐还活着?那定时器的矛盾呢?” 和刚才那段对话的结果一样,润一再度沉默。但这次他不久后又开口了。 “那个酒店小姐的证词错了。一点多灯还亮着,是她的错觉。” 加贺举起手,做出投降姿势,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模样。 康正构思当时的情景。假如润一没有说谎,那么他就是在中止杀人后,于十二点多离开这里,否则他无法在一点之前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门是锁上的,园子还在沉睡。这个状态持续了一阵子。酒店小姐一点多目击房间的灯亮着也是说得通的。 然而后来园子死了,房间的灯也关了,而定时器是设定在一点。 康正抬头看加贺。 “只有一个可能。” “是啊,”加贺似乎也已经想到同样的情况,立即表示同意,“但是能证明吗?” “不需要证明,因为我没有审犯人的意思,但是……”康正朝仍在睡梦中的佳世子看。 “看来有必要叫醒睡美人了。” 加贺语带揶揄,想来是怀疑在这种状况之下要如何叫醒弓场佳世子。佳世子睡得很熟,看样子光是出声是叫不醒的。 “你出去。”康正对加贺说。“剩下的我自己解决。” “只靠您是找不出真相的。” “我可以。” “您不知道最重要的关键。您以为我能提供的情报只有酒店小姐的证词而已吗?” “如果你还有别的情报,就现在说。” “恕我无法从命,因为那是我的王牌。” “我一样有王牌。”康正举起两手的开关。 “按下那个开关,您甚么都得不到。不知道真相就不算报仇。” 加贺对康正投以锐利的眼光,而康正正面迎向他的眼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出去。”康正说。加贺摇头。康正看他这样,继续说:“只要在我叫她起来这段时间出去就好。等她醒了,我再让你进来。如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出去以后不会从外面把电源切断。要是你这么做,你当然不用想再进来,而我只要想别的报仇手法就行了,反正这屋里也有菜刀。” “我明白了。” 加贺转身开锁,把门打开。寒气一涌而入。加贺回头看了康正一眼,才走出去关上门。 康正提防着加贺突然闯进来,维持着随时可以冲向开关的姿势,朝门走过去。但是加贺并没有乘虚而入。康正把门锁上。 他打开包包,取出那瓶阿摩尼亚,拿进寝室。弓场佳世子在脖子不自然弯曲的姿势下睡着,发出规则的呼吸声。 他打开瓶盖,往她的鼻子靠过去。很快就有反应,她马上皱眉仰头。瓶子凑得更近一些,她眉头皱更紧,眼睛微微睁开。 “起来。”康正略微粗暴地在她脸上拍了两下。 弓场佳世子的脑袋似乎还不太清醒。康正再次把装了阿摩尼亚的瓶子拿到她的鼻子前。这次她的身体大大地向后仰。 康正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再回到她那里。然后打开她的嘴,把水倒进去。她开始喝水,但没喝多少就呛到咳嗽,这一来她反而清醒了。只见她眨了眨眼,环视四周。 “现在……怎么样了?” “目前还在追查真相。轮到你说实话了。” 康正来到玄关,从防盗眼朝外看。加贺背对门站着。一开锁,加贺似乎是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 “好了。”说完,康正回到开关那里。 门开了,加贺走进来。他朝寝室里的弓场佳世子看。 “觉得怎么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搞不清状况的佳世子,因润一的模样与刑警的出现,眼神中露出畏惧与困惑之色。 “和泉先生坚持是你或我其中一人杀了园子小姐,怎么也说不听。”润一说。 “我说的是事实。” “怎么会……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想杀害园子,可是后来就住手了啊。” “现在已经弄清楚那是你的谎话了。这个人已经招了,说你刚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他干的。”康正朝润一扬扬下巴。“这样推敲也比较合理。” “润一……” “我全说了。我做了种种布置想杀害园子,但看了她写给我的信后,我就打消了主意。” “但是,”康正接着说,“园子的死不是自杀。如果是的话,凌晨一点多园子应该已经死了,却有人看到这个房里的灯还亮着。” 佳世子似乎无法立刻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但在沉默了几秒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下,本来不清醒的表情消失了。 “如果佃没有说谎,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佃走了之后有其他人进来。那么,园子都已经被下了安眠药睡着了,还有谁能够进来呢?佃说他离开时上了锁。”康正瞪着佳世子。“那就是拥有备份钥匙的另一个人,也就是你。” “我为甚么要……” “当然是为了杀害园子,很巧的是你和佃决定在同一晚行凶。” “不是的。”佳世子猛摇头。 康正不理,继续说道: “但是你进来后,才知道已经有人来过了。从被丢弃的电线、写在周历背后的留言,你看出佃本来想做甚么。于是你想到一个很大胆的主意。你决定利用佃中止的办法杀害园子,布置成自杀。” 弓场佳世子仍不断摇头。眼周是红的,脸颊却是苍白的。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但是要骗过警方,还必须骗过佃。佃好不容易打消了杀人的念头,你却大胆完成,要是他知道了,很难不对你们两人的关系造成影响。于是你不仅进行了伪装自杀的工作,也针对佃做了一些布置。另一个酒杯没有清理,是因为园子不可能在自杀前还特地清洗其中一个酒杯。而把写了留言的周历和照片一起烧掉,用意是在表达园子的愤怒和悲伤吧。顺便再说一句,没有烧干净还留下一些残骸,也是故意的。因为要是不知道烧了甚么,就没有意义了。还放了两个安眠药空药包,设想得非常周到,因为要是园子醒来又吃安眠药,自然就会有两个空药包,否则就很奇怪了。但是这些细节都不是做给警方看的,是为了让佃以为是自杀。你不知道现场的状况会公开多少,为了避免到时事情传进佃的耳里,才做了这些安排。” “牵强附会!”出声大叫的是润一。“明明甚么证据都没有,你凭甚么这么说!根本是胡乱栽赃!” “那么你能提出其他合情合理的解释吗?还是你要招认终究是你下的毒手?” “你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佳世子来过这里。” “其他有备份钥匙的人就只有她了。” “我听说只要有心,谁都可以把门撬开。” “这个你可以问加贺刑警,问他监识人员有没有发现门被撬开的痕迹。” 康正的话让润一抬头看刑警。刑警默默摇头。 “这种事……”弓场佳世子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中止行凶后,却由其他人布置成自杀加以杀害……” “只有警察才会想得出这种离奇的剧情,我们根本连想都无法想像。”润一尖叫道。 佳世子一脸茫然,无神的眼睛望向半空,然后再次摇头。 “我没有杀害园子。” “刚才明明说本来想杀她,还哭了,现在却又反过来说没有?” “刚才她是为了袒护我才说谎的。”润一抢着说,“她现在说的才是真的。” 佳世子垂下头,开始啜泣。康正看着她,只觉得空虚。早在多年前他就知道眼泪不值得相信。 “我没有理由相信你,不过如果你能拿出更有力的解答,那就另当别论。” 佳世子没有回话,只是哭个不停。 “这一段我也考虑过。”这时加贺插嘴说。“第二个侵入者考虑到第一个人而进行伪装工作,这么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除了刚才和泉先生说过的之外,还有葡萄酒瓶。为甚么酒瓶是空的,我也和您谈过了。如果是这样,也就能解释了。换句话说,真凶虽然知道园子小姐被下了安眠药,却不知道药是下在哪里。是只下在葡萄酒杯里,还是葡萄酒瓶里?于是为了保险起见,便把酒倒光,把酒瓶清洗干净。因为如果从瓶里验出安眠药,对自杀来说就太奇怪了。” 这是很有说服力的假设。 “谢谢你宝贵的意见。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只不过就像我一开始说的,目前无法证明。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弓场佳世子当晚来过这里。” “她的头发掉在这里。” “那是在星期三掉的。”佳世子哭着说。 “可是没有其他人的头发。这里只找到你、佃和园子的头发而已。” “可是和泉先生,现场并不一定每次都会有犯人的落发。有不少强盗犯犯案时戴帽子,就是为了避免头发掉落在现场。” 加贺的话让康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本来就知道这一点。 康正往弓场佳世子看。佳世子仍低着头,动也不动。刚才他还深信佃就是凶手,但现在却认为这女人是凶手的机率远高于佃。只要再有一项发现,应该就会变成确信。 他一一回想现场采集到的种种物品。烧剩的纸片,头发,其他还有甚么? 康正想起还有好几个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之前以为和园子之死无关的那些,真的无关吗? 头发……戴帽子的强盗── 一则新闻报导在他脑海中闪现。报导中的关键字刺激了他的思路。一阵快感窜过全身,彷佛夹在齿缝里的鱼刺被拔出来般。 他闭眼几秒后张开。在这短短数秒内,他的直觉已经化为具体想法。他抬头看着加贺说: “我可以证明。” 第二十七章 “您有甚么线索吗?” “有。”康正迅速将身旁的包包扔到加贺面前。“这里面有一个用钉书机封口的小塑胶袋,还有一根塑胶绳,拿出来吧。” 加贺蹲下来在包包中翻找,很快就找到了。 “是这个和这个吧。这是甚么?”他双手各拿着一样问。 “你看塑胶袋。仔细看,里面有一点沙土吧?” “有。” “那是我发现园子的遗体时,在这间公寓里采集到的。那些沙土就像有人穿鞋进屋所带进来的。” “穿着鞋?” “那条塑胶绳也是在这里捡到的。我本来觉得和园子的死无关,但还是先保存下来。” “这么说,您认为这两样东西是有意义的?” “对,”康正回头看弓场佳世子,“可以有十分暴力的想像。事到临头,还是女人有胆量。” 佳世子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看向润一。 “你在胡说八道甚么!信口开河!”润一说。 “只要一查就知道我不是胡说。”康正再度抬头看加贺。“刚才我还以为,弓场虽然也是为了杀死园子而来到这里,但她承接了佃的行凶,布置成自杀。而你似乎也同意这个推论。那么,你认为弓场本来准备用甚么办法杀害园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也是。但是我知道,弓场打算勒死睡着的园子,就用你手上那条塑胶绳。” 加贺一脸讶异地微侧头:“为甚么您能如此断定?” “我想你应该马上就会懂的。独居的女子、勒死、穿着鞋──这些不会让你有所联想吗?” 加贺在口中将这几个词念了好几次。很快地,这个直觉敏锐的刑警再度发挥了他的精明干练。 “粉领族命案?” “没错。”康正点头说道。“就是在你们辖区内发生的粉领族连环命案。我记得专案小组就设在练马署没错吧。凶手的作案手法,就是穿着鞋闯入屋内,对睡着的女子施以暴行,用绳索勒死被害人,有时也会洗劫室内的物品。弓场就是想要仿照这个作法,让园子看来是被同一个凶手所杀。” “太可笑了!”润一大声说。“就算有人真的那样潜进来,也不能证明那就是佳世子小姐。” “所以我说一查就知道。” “查甚么?” “车子。弓场佳世子有一辆 MINI Cooper,她当时恐怕是开那辆车来的。因为就算来的时候有电车,回去的时候就没电车可搭。只要查一查车里残留的沙土,就可以查出是不是和加贺刑警手里拿的一样。” “我明白了。我马上安排查验。” 加贺这么说,但康正却摇头。 “没那个必要。”说完,康正看着佳世子说:“看她的脸就知道这段推理正不正确了。” 她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血色。 康正继续对她说。 “好了,你有话就说吧!我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所有的真相我都知道了。就算你现在死在我眼前也没关系。” “住手!”润一大叫。 佳世子终于抬起头来。 “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这种话你说多少遍,我也不会动摇了。” “求求你听我说。就像你说的,那天晚上我是来过这里,这是真的。因为一连发生几起粉领族遇害的案子,我打算仿照那个手法,也和你说的一样。我自己也认为当时我一定是疯了,一时失去理智。” “现在你又要说你是一时精神错乱?” “不是的。即使是一时的,但曾企图杀害园子是不对的,所以刚才我才会把润一先生所做的事当成我做的,向和泉先生认罪。因为就算方法不同,我的确曾有过杀她的念头。可是最后我没有动手,这绝对是真的。” “又来了。” “和泉先生,我来问她。”加贺打断康正,对弓场佳世子说:“你是甚么时候来这里的?” “我想应该是快十二点的时候……。” “你是怎么进来的?一来就用备份钥匙开门吗?” 佳世子摇摇头。 “我先按了门铃,因为我以为园子还没睡。” “为甚么?” “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从外面就看得到这里的窗户灯还亮着。” “你是打算等熄灯后再潜进来吗?” “这个……我想了两个对策。” “哪两个?” “先开锁,如果没上链条锁就直接潜进去。要是上了链条锁,我就再把门锁上,按门铃。” “如果园子小姐醒着,你要勒死她恐怕很困难吧!你的身形又比她矮小得多,即使这样你也要下手?”加贺提出当然的疑问。 “我和润一先生一样,也是打算找机会让她睡着,所以我也准备了从她那里要到的安眠药。” 又是安眠药啊──加贺说着轻轻摇头。“但是结果灯亮着,所以你按了门铃,但没有人应门。于是你怎么做?” “我没想到会这样,所以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大胆地开了锁。结果门没上链条,所以我就进去了。” “进去后,看到屋里有佃放弃行凶的行迹?”康正说。 “不,不是那样……”佳世子先是吞吞吐吐,然后问润一:“我说了哦?” “说吧。”润一回答,满脸无奈。 “我来的时候,”佳世子咽了一口唾沫,“润一先生还在这里。” “甚么?”康正吃了一惊,转头看润一。 润一移开视线,咬着嘴唇。 “很有可能。”加贺说。“如果不到十二点,他可能还在这里。隔壁的女子听到的男女对话,原来是他们两人。” “想杀害园子的两人遇个正着是吗?”康正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抽搐。“叫人想笑都笑不出来。然后呢?你们达成共识,两人一起下手?” “不是的。当时他已经打消杀害园子的念头,已经在收拾了。可是突然有人按门铃,而且门又开了,所以仓促之下他就躲在寝室门后面。当他出现时,我吓得心脏差点停了。当然,他也很吃惊。看到我那个样子,好像也立刻明白我想做甚么了。于是他拿园子的信给我看……一封写给润一先生但没写完的信。看了之后,我才知道他改变心意的原因,同时也发现自己差点铸下大错。” “也就是说,她也改变心意了。”润一说。 “改变心意,然后呢?”加贺一面轮流看他们两人一面追问。 “我在小猫周历后面留下刚才说过的字条,先离开了。因为我已经叫人凌晨一点来找我,好让我完成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回去。她说由她来收拾善后。” “所以你们不是一起离开的。”康正确认。“你留下来了是吧。”他看着佳世子。 她似乎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味。忽然惊觉般睁大了眼睛,接着猛摇头。 “我只是稍微收拾一下而已,很快就走了。真的,请你相信我。” “那么,把葡萄酒倒掉的也是你?”加贺问。 “是的。” “为甚么要倒掉?” “因为我以为里面有安眠药。要是留着,园子喝了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加贺看看康正,耸耸肩。 “我回家后过了一会儿,打电话给润一先生,告诉他说我甚么都没做就回家了,要他放心。” “我一点半时的确接到她那通电话。”润一说。看来就是佐藤幸广和他聊天时打来的那通电话。“你是甚么时候离开的?”康正问。 “我想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信箱里。” “说谎。有人看见灯一点多还亮着。”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十二点二十分时走的。” “那么为甚么灯还亮着?我发现遗体的时候,灯是关着的。” “那是因为……”佳世子露出一副在意佃润一反应的样子。 但在叹了一口气的同时说:“灯是第二天关的。” “第二天?” “是的。第二天我们来过这里,我和她两人一起来的。” “少扯了。这种话亏你编得出来。” “慢着,”加贺插进来,“再说详细一点。第二天,那就是星期六了。你们星期六来过这里?来做甚么?” 弓场佳世子抬起头来。 “我实在很担心园子,所以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可是她都没有接,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坐立难安了起来,于是找润一商量。” “所以你们一起来看是甚么情况?” “是的,”润一承认,“因为我也很担心。” “当时你们按了门铃吗?”加贺又问佳世子。 “按了。” “这和邻居所说的一致。”加贺对康正说,然后又问佳世子:“然后呢?” “因为没有人应门,我们就用润一的备份钥匙开门进去。然后……”她先是缓缓闭上眼,然后又缓缓睁开,答道:“就发现园子死了。” “是甚么状况?”加贺看着润一问。 “一言难尽……应该就跟和泉先生发现时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当时灯还开着。我们只关了灯,其他甚么都没碰,就离开了。” “当时为甚么不报警?” “对不起。我们觉得一报警,一定会被怀疑。” 加贺往康正看,以眼神问“你觉得呢”。 康正说: “定时器设定在一点。弓场说她走的时候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那么假使园子是自杀,她就必须在短短四十分钟之内醒来,完成复杂的布置再自杀。” “但却不是不可能的。”加贺说,然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体靠在门上,半张着嘴低头看康正。 对话就此打住。 不知是不是风太强,阳台外传来吹动甚么东西的啪嗒啪嗒声。偶尔建筑物也会发出叽嘎声。所以烂房子住不得──康正心里想着全然无关的事。 “您认为呢?”加贺终于开口问康正了,“他们的话有矛盾吗?” “你觉得这种话能信吗?”康正没好气地说。 “我明白您的心情,但既然没有材料能明确地否决,就不能把他们当成杀人凶手。”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不是要审犯人,我只要确信就够了。” “那么,您确信了吗?您能够绝对肯定是谁杀害了令妹吗?” “当然可以。就是这女的。”康正看看佳世子。“综合目前所知,可能性可以降低到两个。一个就是像这两个家伙说的,园子是自杀的。另一个则是留在现场的这女人杀了园子。但园子不是个会自杀的人,所以这女人就是凶手了。她说她看了那封信后改变主意,可是一个人的杀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除的。” “您也不能断定令妹绝对不会自杀吧。您当初发现尸体时,应该也以为是自杀。” “那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您也无法断定那样的鬼迷心窍不会发生在令妹身上吧?” “够了。这你是不会懂的。我最了解园子了。” “那么佃呢?佃已经不是嫌犯了吗?” “我也没有杀人。”佃噘起嘴。 “闭嘴!”加贺踢了他一脚。“我现在在跟和泉先生说话。──怎么样?他已经是清白的了吗?照您刚才的说法,最后留在这里的是弓场佳世子,所以您认为她是凶手。那么,弓场回去后,如果佃又来了呢?” “……你说甚么?” 康正无法立刻了解加贺的话,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在大脑中整理。 “不要乱讲!”佃拚命抗议。“我有甚么必要非再来这里不可?我都已经改变主意了。” “没错,他没有理由回来。”这时康正也只能同意佃的意见。 “是吗?” “不是吗?” “的确,如果他是因为决定不杀人而离开,便没有回来的理由。但是──”加贺的右手食指竖起来。“如果不是这样呢?” “不是这样?你是甚么意思?” “假如佃并没有改变主意,只是由于弓场佳世子的出现,使他不得不先中断计划离开这里呢?共谋杀人这样的秘密,极有可能造成彼此的不幸。于是他就先回避了这个场面,等到过了相当的时间,才又为了达成杀人目的而再回到这里,这不也是可能的吗?” “你是说……”康正望着加贺粗犷的脸,思考他这段难以理解的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懂你的意思。” “弓场佳世子说她来到这里时,佃已经中止犯案。但这只是她这么想而已,也可能是她不假思索就全盘接收了佃说的话,以为他中止了计划。” “你是说,其实并不是这样……” “不是的,我真的……”佃拚命想辩解。 “我叫你闭嘴没听到吗?”加贺骂道,然后再次面向康正。“交给弓场善后,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他认为还是应该杀死园子小姐,于是再度回到这里,这是很有可能的。他把弓场佳世子丢弃的电线重新装设好,这回大胆下了杀手。但是,这次的事也要布置得让弓场看起来像是真的自杀才行。刚才和泉先生对弓场说的话,同样也可以用在这里。也就是说,他不得不让已经拿出来的两只葡萄酒杯维持原样,也不得不把他留给园子小姐的字条烧掉,而且还要让人认得出来。再来是不得不再多留一个安眠药的空药包。在做了这些伪装后,才敢离开现场。当然,这些并不是佃预定的计划。他其实是打算一开始便杀了园子小姐,还要搞定凌晨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然而由于他得再出门,一开始特地安排好的诡计也就白费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问:“如何?” 康正叹了一口气。 “你甚么时候做出这番推理的?总不会是现在当场想到的吧?” 加贺苦笑。 “嫌犯删除到只剩弓场佳世子和佃润一后,我便做出种种假设,当然是符合状况的假设。我认为您是拼凑物证建立假设的专家,但在命案方面我比您更专业。” “原来如此。” “刚才的假设有矛盾吗?” “没有,”康正摇摇头,“符合了一切的条件。但是,”他抬头看加贺,“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弓场依然有可能是凶手。” “您说得没错。”加贺点头说道。“更进一步地说,园子小姐自杀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康正发出一声呻吟。 凶手是将佃润一未完成的杀人计划继续执行的弓场佳世子吗? 或者是佃润一再次执行因佳世子而中断的杀人计划? 抑或到头来其实是自杀? 康正事先并没有想到,不断往真相探去,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一开始就像他对加贺说的,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找到自己确信的答案就好。 然而事到如今,他对这三个答案都没有把握了。 “你们老实说,”康正轮流瞪视两个嫌犯,“下手的到底是谁?” “不是我们。”润一回答。长时间的拘禁与精神上的疲劳使他的声音失去活力。“你一开始就搞错了。” “园子是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太过震惊而自杀的。从这一点来说,可以说是我们两个害死她的……”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康正的怒吼使两人完全陷入沉默。 棘手的是,现在已经不只是一方在袒护另一方的问题了。此时此刻,不是凶手的那个人想必仍相信着对方,真心认为园子的死是自杀。 “和泉先生,”加贺平静地说,“这场审判可以交给我们吗?依目前的状况,这已经是极限了。” “交给你们又能如何?结果还不就是找不到答案,以自杀了事吗?” “不会的,我可以发誓。” “这可就难说了。你的上司一开始就一心想当成自杀来处理,反正我要在这里做个了结。” “和泉先生……” “别再跟我说话。” 第二十八章 康正自知脸上已冒出一层油,很想拿湿毛巾抹一抹。但他不能放开握在双手中的开关,因为加贺就在等那一刻。 康正开始有尿意了。幸好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但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他必须先想好到那时候该如何处理。 康正心急如焚,暗想非找出答案不可。若现在找不到,以后就再也没有亲手报仇的机会了。 但他能够找到答案吗? 康正在脑中将所有的东西都检查过一遍。 已经束手无策了吗──忽然有种放弃的心情。他抬头看加贺。刑警背向康正坐在玄关口,仍穿着大衣的宽阔背影似乎还在静待着甚么。 一定是在等我死心吧──康正心想。这个刑警知道我找不到答案。 那么,他就找得出来吗? 康正想起刚才这名刑警说的话: “不会的,我可以发誓。” 康正觉得不可思议,为甚么他能说得如此笃定?先前他虽然引用楼上那个酒店小姐的证词,推论园子之死并非自杀,不过后来那又不能当作依据了。可是他现在还敢充满自信地这么说,为甚么? 这表示他手中还有别的牌吗? 康正只感到心急难耐。他自认是做假设的专家,但在命案方面也许真的是这个人比较高明。 康正试着回想至今与加贺的所有对话,有好几次这名刑警的话听来都别有深意,而且事后都几乎发现确有其事。那么,是否还有哪些话是尚未找出其中深意的? 康正的视线移往加贺的身旁,只见羽球拍的握把从鞋柜后面露了出来。 他想起他们曾谈过惯用手是左手、右手的事。当时加贺说了一句吊人胃口的话: “破坏中必有讯息。这句话在任何案件中都用得上。” 那是甚么意思?和这次的案子有甚么关系吗?不,康正心想,应该没有。 但这次有甚么东西被破坏了?电毯的电线被切断了。其他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其他被切断的、被弄坏的、被打破的东西?对了,他还撕破加贺的名片,加贺对此还说了一大套理论。和这个有关吗? 内心深处一阵刺痛。接着他只觉眼前的雾顿时消散。 他问佃润一: “你拿菜刀来切电线、削电线外皮的时候,戴着手套吗?” 或许是突然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润一露出略感困惑的神情,才点头答道:“是的。” “后来,你在菜刀上印了园子的指纹吗?” “没有,我没有顾及这么小的地方,在那之前我就停止犯案了。” “原来如此。” 所以菜刀上没有园子的指纹,至少没有凶手印上去的指纹。 之前加贺提出惯用手的事时,康正推测他是从凶手将园子的指纹印上去,才发现凶手与园子不同,惯用手是右手。然而照润一现在说的,菜刀上就没有指纹了。 那么,加贺为甚么会执着于惯用手呢?他从信件的撕法看出园子是左撇子确实厉害,但这件事与案子有密切相关吗? 他再一次想起撕破名片的事。 几秒钟后,他发现答案了。 原来如此,所以加贺才确信不是自杀── 假使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说的都是实话,园子是自杀的话,那么有几件事就是园子亲手做的。首先是烧掉留了言的周历和照片;其次是把电线贴在自己身上,设定计时器;再来是吃下安眠药,上床。这些行为当中,如果是由园子以外的人在没有注意细节下进行,便可能会留下与本人明显不同的痕迹。而这与惯用手大有关系。 康正的眼睛为了找一个东西而游移了一下,但很快就找到了。那东西就在加贺的旁边。康正竟不知东西是甚么时候被移动到那里的。 “不好意思,”康正说,“可以帮我拿一下那边的垃圾筒吗?就是上面有玫瑰图案的那个。” 分明不可能没听到,加贺却没有立刻反应。在康正看来,这是一种表态。于是他接着这么说:“或者帮我拿里面的东西也可以。” 这回加贺有反应了。他仍背向着康正,左手彷佛有几千斤重般拿起垃圾筒筒缘,当场把垃圾筒整个倒过来。没有任何东西掉出来。 “你已经回收了是吧。”康正说。 加贺站起来,转身面向康正。脸色变得更加深沉。 “这并不一定代表已经有答案了。”刑警说。 “我想也是。对你来说也许是这样,但是我已经有答案了,因为我亲眼看到那一刻。” 康正的话让加贺大大吸了一口气。看到这个样子,康正点点头。 “你也可以因为我这句话得到答案,省了送监识这道手续。” 然后康正注视手上的开关。他再也没有任何疑惑了。真相已经完全揭晓了。 “甚么意思?”佳世子的声音变调了。 “好好说清楚啊!”润一大吼,眼里满是血丝。 康正冷冷一笑。 “我用不着再向你们说甚么,答案已经出来了。” “甚么叫做出来了?” “你们看就知道了。”康正将拿着开关的双手缓缓举到与脸同高,说:“来吧,留下来的会是谁?” 两名被告的脸色铁青。 “等一下。”加贺说。 “你阻止不了我的。”康正看也不看加贺地回答。 “这样报仇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园子就是我生存的意义。” “既然如此,”加贺身子靠了过来,“就不能和园子小姐犯同样的错。” “犯错?”康正转头看加贺,“园子犯了甚么错?她一点也没错,她甚么都没做。” 结果加贺的脸瞬间痛苦变形,先看了佃润一和弓场佳世子,视线又回到康正身上。 “您知道这两人为甚么要杀害园子小姐吗?” “我知道,因为他们要在一起,园子是个阻碍。” “为甚么是阻碍?就算他们两人背弃园子去结婚,也不犯法。” “他们三人之间有甚么过节我不管,也没兴趣。” “这才是重点。园子小姐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后,准备报仇。” “报仇?怎么报仇?” “她打算揭露弓场佳世子的过去。” “弓场的过去?” 康正往佳世子看。她的脸因痛苦而丑陋地扭曲。她显然已经知道加贺会说甚么,预先感受到这些话即将带来的痛苦。 而佃润一看来也正处于同样的痛苦之中。 “我曾告诉过您,园子小姐遇害前的那个星期二遮起脸出门的事吧。您认为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哪里?” “录影带出租店。”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令康正有些吃惊。 “……去做甚么?” “租录影带,”加贺回答,“她租了所谓的成人录影带。” “我没空听你说笑。” “我没说笑。令妹真的借了这样的录影带。” “你怎么知道的?” “令妹过世后,有广告信寄到这里来不是吗?其中便有一些邮购色情录影带的广告。不知道您晓不晓得,会收到这种广告的人,几乎都曾在录影带出租店租过成人录影带。于是我到附近的录影带店去问,找到了当天园子去的店。由于很少有女性租这种片子,店员也记得。当天她租的录影带片名也留下了纪录。那是一部很旧的片子,据店员说,那个女优好像只演了这一部。我推测这位女主角可能与案情有关,便印出了一部份,试着去查这部录影带拍摄当时园子小姐的交友关系,结果查出是她。”说完,加贺往寝室里的女人一指。 她彷佛要与外界隔绝一般,双眼紧闭。也许是事隔多年之后,为年轻时追求金钱的无知感到后悔。 “我向园子提分手时,园子把佳世子的过去告诉我,说了些那种女人配不上我之类的话。”润一头也不抬地说。“我虽然因此感到十分惊讶,但我想过去的已经过去,所以决定不予理会。结果园子说,要是我和她结婚,就要把录影带寄给我父母……还要公诸于世。” “放屁!园子才不会说这种话。” “是真的。而且她还以此威胁佳世子,说如果不和我分手,就要把过去的事告诉我。她料想得到我在佳世子面前是绝没提起过这件事的。” “放屁!听你胡扯!” “和泉先生,”加贺说,“园子本来打算向隔壁邻居借摄影机,这您也知道吧?摄影机不仅可以摄影,也有录影机的功能。她的目的是用来对拷那卷带子。” “但结果她没有借。” “是的。在最后关头园子小姐醒了,发现这种行为只会贬低自己的价值。”加贺拾起掉落在脚边的信纸。“这里写了──就算把灵魂出卖给恶魔,毁了你们的幸福,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有,只是徒留一具抛弃人类尊严的可悲空壳吧。您现在按下开关,就等于是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这样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加贺的声音回响了片刻。 康正看着自己的手。两个开关被手心渗出的汗水濡湿了。 他再次将两个开关拿到与脸等高。佃润一与弓场佳世子充血的眼里只有这两个开关。他们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终于,他放开其中一个开关,只留下连接在凶手身上的那一个。 “和泉先生!”加贺大叫。 康正注视加贺,然后又凝视凶手的脸。手指放在开关上。 凶手尖叫,不是凶手的那人也惨叫。 康正指尖使力,眼角的余光看见加贺飞扑过来。 康正的身体被猛力撞倒,倒在地上,开关从他的手中松开,已经变成ON了。 加贺转头看凶手。 然而── 甚么事都没发生。没有人死去。凶手呈现恍惚状态,空虚的视线在半空中飘。 确定凶手没事,加贺才又转头面向康正。 “开关本来就没接上。” 康正冷冷地说,然后慢慢站起来。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膝盖哔啵有声。 加贺紧闭双唇,注视康正。以这样的神情向康正低头行礼:“谢谢您。” “再来就交给你了。” 两个男人在狭小的室内错身而过。康正穿上自己的鞋子。 他打开门,往外面踏出一步。风吹痛了眼睛。 他试着去想园子,但那个心爱妹妹的面孔,现在却无法清晰浮现。 过了一会儿,加贺从屋内出来了。 “我和署里联络了。链条锁的事,您愿意说真话吧?” 好──康正说着点点头。 “你以为我会杀掉凶手吗?” “好犀利的问题啊!”刑警笑了。“我相信您,真的。” “好吧,我就当作是这样吧。” 开关内部没有连接起来是因为── 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再和你一起喝酒──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会出现甚么表情呢?康正如此想像着。而这个想像也稍稍抚平了他的心。 “总觉得好像白忙了一场。” “您是指?” “谁杀了园子──也许只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加贺甚么都没说,指着远方的天空。 “西边好暗啊。” “也许会变天吧。” 康正抬头观看天色,也好让眼泪不会掉下来。 解说 非整除的“除法文学” 我知道有种读者,他们在阅读一本书前,是绝不会去看相关介绍的,导读自不待言,甚至连封面、封底文案都尽量略过。究其原因,不外乎想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以最纯粹的心态欣赏作品,某方面来说也是种自保──尤其是推理小说,既然不知何处会有泄漏关键剧情的危险,只好杜绝一切可能管道。 那么,可以想见这类读者在读完之后的反应。“啊,这样就结束了?”“凶手到底是谁……”“该不会没写完就出版吧?”诸如此类的疑惑。 从这点来看,有点预备知识或许比较好,若是读过先前独步出版的东野圭吾随笔集,对本书的“预防针”就更完备了。里头详细记载了这么写的理由:一般的猜凶手小说,读者心态就像《名侦探的守则》其中一篇〈意外的凶手〉所描述,会以类似赌马的赔率来猜凶手,并不会认真去推理。东野百般考量之下采用这种写法,目的就是强迫读者一起动脑(借用古典推理的理念来说,就是与侦探来一场“智性游戏”),可说是一种尝试。本书在日本出版后编辑部接到数不清的询问电话,网路上也引起广泛讨论,就这两点来看算是成功的──尽管作者出版前老是担心读者前来抗议。 会担心是有理由的。可能有人认为东野杞人忧天,即使是推理小说,结尾不明或是交由读者决定的作品所在多有,何必这么提心吊胆?但与所谓“开放式结局”或是“哪种结局都不好,干脆没有结局”的 riddle story 式(谜题故事)写法不同,主角康正与系列侦探加贺,最后明显对真相是有定论的(还特地暗示垃圾筒里的药包与惯用手的线索,摆明是给读者的饵)。换言之,这不是“结局交由读者决定”,而是“我有准备结局但就是不告诉你”,说难听点,等于是和读者作对。也难怪东野会惴惴不安了。 究极本格推理的一场实验 本书为加贺恭一郎系列的第三作,前承、,但对这位主人公的背景并没有额外“承上启下”的着墨(顶多重提一次他拿过两届全国剑道冠军)。内容方面,也多集中在案件的铺陈,以及为重现真相的反覆辩证,剧情线相对单纯,以现今观点来看,或许会被说成是“推理多故事少”的小说。 不过我们知道,在“致力于描写人性的东野”之前,他也有过一段本格推理的求道时期,努力探索内心所能想到的解谜形式。、《十字屋敷的小丑》、、、《名侦探的守则》等书都蕴含东野对“本格推理”的想法、期盼与改革,因而接下来会写出如此具实验性的作品,也就不意外了。 他在推理界的前辈土屋隆夫说过:“侦探小说是除法的文学。”提出“事件÷推理=解决”的算式,主张案件经由推论得出的真相,不能留有任何“余数”(未解决的部份)。的结尾,无疑留下了余数;然而,这个余数是否真如想像的那么大呢? 或许不少读者注意到了,本作有个以解谜推理来看相当致命的点:长篇架构下,案件嫌疑犯只有两人。 这是缺点吗?若是一般的解谜推理,它的确是,因为太好猜了。然而在东野刻意删去部份真相的设计下,它反而成为一种优势:二选一的推理线不会太复杂,对读者而言较亲切。且康正和加贺还是很贴心地分析案情,帮忙排除各种可能性,经过最后急转直下的嫌犯告白,很多疑点都解开了(例如桌上为何会有两个药包),读者连共谋、自杀的可能性都不用考虑,因为加贺斩钉截铁地对康正发誓,他不会以自杀结案,而录影带的杀人动机也明白揭示在眼前。换句话说读者要做的,真的只剩下两个凶手中挑一个,以及怎么挑,用甚么根据判断而已。 这样的解谜推理或可说是留有“余数”,但不是很大的余数。或者用另一种说法:它只是无法整除而已。读者只需稍微动一下脑袋,将算式进展到小数点以下几位,就能完成这个除法的解,就某方面来看,它并没有背离土屋隆夫的“除法文学”理念太多。 不仅如此,正因为将读者拉入推理的行列,使得在本格推理“线索的呈现”上,更存在着莫大创新。 以往本格推理的线索(或该说“推论出真相所需的材料”),都是侦探随着故事进行,经由调查一步步得来,也可说是“故事之神”──作者所赋予。然而,作者给予笔下角色的“线索”并不一定会公平地给读者(这也是许多古典推理作家会强调“公平性”的理由)。 东野圭吾向读者下的战书 本书在日本出版后,已于网路上引起讨论热潮,读者们几乎已达成共识,认为凶手就是“某个人”了,相信这也符合作者的心愿(如果大家最后各执一词,东野应该会很苦恼吧)。然而,细观网友们的推论关键,不外乎嫌犯与死者使用刀子、撕药包的惯用手,以及加贺相当确信不是自杀,最后康正恍然大悟的反应……等上述几点。 也就是说……读者若要得知真相,除了注意有形的物件,还得观察主角与侦探的反应才行?那为何书中的角色就不用?因为“不公平”啊!角色可以看见读者没看见的东西,读者就只能观察该角色的反应去判断。原本在本格推理会形成扣分项目的“不公平”,到了这本“读者也得参与推理”的小说里,也形成线索给予的不对称──换个方式说,就是“给角色的线索”和“给读者的线索”不完全相同,却都能得出真相,这点至为有趣。 顺带一提,本书文库版成书时,结尾拿掉了某个关键提示以增加困难度,并在书末附有封装起来的“推理指南”引导读者推理──虽然还是没有明白说出凶手是谁。 如果你看到这里还没有推断出真相,请再加把劲。其中的逻辑不会很难,绞尽脑汁一定可以想出来。加油吧!回应东野的挑战书! <hr /> 本文作者介绍 宠物先生,本名王建闵,台湾推理作家协会会员。虽然自己写本格推理,也觉得东野这样写很厉害,但自认太胆小而不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