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心理师之替身》 一、打篮球的女孩 青幽幽的炉丝被火烧得通红;黄澄澄的竹排让水浇得油亮;壶盖被蒸汽顶着袅袅地吹出白烟。由于失眠,我端起茶壶的手有些颤颤巍巍。 咖啡店的老板段大哥最喜欢品茶,不管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反正来到我家,就得用好茶来招待他。 对于茶道,我是一知半解、照猫画虎——沏茶的工具一应俱全:手工打磨的紫砂壶、特意买来的高档茶海、登得了大雅之堂的名茗,外加专门招待客人沏茶用的依云矿泉水。 一切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只是我没长着一颗爱茶的心。 昨夜恍恍惚惚,总共也睡不到两个小时,于是这一天的下午,眼皮沉得不行,与其费力地挑着,还不如干脆半睁半闭的——与眼球相连的,满是一片酸溜溜的神经。 被病人家属打坏了的左眼,眬眬的,大约也只能感光而已。 窗帘也懒得拉开,视线内模糊一片。 这样也好,省得我去看段哥、李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经过了昨夜的风波,他们似乎老了许多,而我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哆哆嗦嗦的,我给面前的段哥、李姐倒上杯茶,依旧半闭着我那只好眼,等待他们开口。 从他们进屋到现在,已过去二十分钟,我家的喜乐蒂犬——雪糕同学都闹够了,伏在我脚边直喘气,可他们还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 段哥是个经过事很能沉得住气的男人,他端起小杯,饮了口茶,估计淡而无味吧,也不好批评什么,操着他的腔调,开了口:“小艾,”他一向这么称呼我,“哥哥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么我的事……” “你的什么呀!”没等说完,他的妻子李姐不干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腔做调的!”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来看我,略有些低声下气地说:“小艾呀,姐是来求你的,求求你救救我家默涵。” 从事心理游医那两年,我最怕的,也最不愿面对的,就是熟人忽然这样跟我说话。我想起螳螂一案中,我那焦头烂额、可怜兮兮的干爹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还是卖佛珠好,真的,无事一身轻啊! 李姐也许错会了我的意思,忙不迭地追了句:“真的,小艾,你要是不答应,可是断了姐的活路。我们就这么一个闺女,她要是疯疯癫癫的,我这做娘的……唉,不看你哥的面子,总要给我个面子。” “哦,这不是面子的问题,”我赶快澄清,“李姐,您不要误会,段哥说得对,他的事也是我的事,所以您大可放心,这事我不会不管的。只是……眼下我有很多困扰。” “你说,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房间里暖气烧得挺旺,这漫漫冬日里,室内的温度也超过二十度了。李姐是个急脾气,她从进屋开始到现在连大衣还没有脱,可是看得出来,她的心里寒冰一块。听我这么说,她挺直了身子,凑过来恳切地问我。 我喝了一口茶,好像不至于淡而无味,可嘴里总有些乌突突的杂味。仔细一想,呃,我忘记用第一泡茶涮杯子了。 我坐直了身子,看看面前的兄嫂,说道:“段哥、李姐,你俩着急,我懂,不过有些事咱们得慢慢来。咱们先说说这个,段哥,我昨天去你家,如果我不是有事去找你,大概也就不会去你家,这样说来,我的出现,纯粹是个意外。你大概不是故意要让我去观察你女儿的吧?” 他没想到我提这个茬儿,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我没那意思,只是想请你来家吃饭。” “好,那么李姐,我到家之后,你和我聊了一阵子,也没跟我说默涵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就很奇怪了:是不是你们太忙,因而疏忽了关注孩子呢?让我把话说明白一些。昨晚,我在你家待了三个小时,前前后后这么长时间,默涵始终没能认出我来,这总不该是她第一次出现反常吧?” 我想他们能理解我的意思,因而相视一眼,长时间地沉默了。 好半天,李姐说话了:“你的意思是说,昨晚不是默涵第一次发病?” “嗯!”我点点头,“至少我觉得不该是。默涵把我认成别人,对你们说话的口吻也很奇怪。三个小时里,她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不能认清现实世界,如果说第一次发病就达到这个程度,那未免太离奇了。所以,我希望你们帮我回忆一下,她在这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呢?” “这个……”李姐问,“大概要回忆到多久之前呢?” “这么说吧,我有半年多没去你家了。之前,我是没注意到什么,那么就想想这半年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呃,我记得,她有一次在学校里和同学闹别扭,回家后闷闷不乐好几天,这算吗?” “没事,你说你的,我慢慢琢磨。” “嗯……今年他们高中文理分班,老师建议她去文科班,可她坚持要学理,说是以后要考医科专业……啊,还有,这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也不太好,班里名次下滑到了第十位,她很不高兴,回家也不理我们,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待了两天,这算吗?” 这好像都不算吧。 诚然,也有人会为一些小事想不开,得了这个病那个病,或至少纠缠于一段时期。不过依我看,默涵的情况并非如此。 作为一个年轻女孩,默涵除了个子高之外,没什么明显的不同。 但在她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情况。她有些先天不足,又矮小又容易患病,甚至还有一点哮喘。她的父亲发了发狠心,毅然决然地把她送到自己的战友那里——这位战友,是篮球教练,专门培训“娃娃兵”。说来也奇怪,身子弱小黑黝黝的默涵小丫头,看到篮球,不知道打哪儿冒出股子喜爱劲来。同期被送去的孩子有很多,教练笑笑,随手抛出个球:“你们谁能抢着这个球,谁就留下。” 有些孩子,放弃了;还有些孩子,一下子冲了上去。这不是篮球,更像是橄榄球——一堆孩子挤在一起,最下面的,用整个身体,紧紧护住球的,正是弱小却又倔强的默涵。 教练笑了:“呵呵,这小丫头不赖啊,行了,你留下吧。” 从那时开始了六年不顾严寒酷暑的不间断训练。这六年,也正是她的小学时光。十岁之后,默涵开始发育,她个子蹿得很快,大概到十五岁,就已经比我高了。就算她不穿高跟鞋,也比我高了两厘米。 篮球训练养成了她坚强的性格——这样的孩子,会为一点小事而抑郁吗?大概不会的。 默涵最让我赞叹的一点,还不是她的运动神经,而是她的头脑。 她在队里打得分后卫的位置,表现优异,原本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可到了高一期末,她力排众议,忽然“弃武从文”。她的文化课,也从没有落下,她是凭着体育特长生的身份,才能进了北京一所重点高中,这不假;可是她弃武从文之后,还能考进班里前十,凭的可是真功夫。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性格坚韧的女孩,会因为学校里一点琐事,而产生严重的幻觉吗?可能性很低。 因此,我换了个话题:“李姐,您刚才说学校里有些不愉快。那么,和同学之间的矛盾,达到了什么程度?老师有联系过您吗?” “不,没有,”她毫不迟疑地摇摇头,“默涵虽然不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但是老师很喜欢她,还经常拿她做榜样来表扬,没跟我们说过什么负面的消息。” 呃,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很无奈,家长们在与我谈论孩子的情况时,不是一个劲儿夸大孩子的问题,就是若有若无地忽视孩子的问题。这两种极端,哪个都对我的工作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正想说点别的,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说声抱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老威的来电,他那张大脸照片在手机屏幕上张牙舞爪。呃,现在老威是我的老板,按理说老板的电话员工不该不接,可眼下这种环境,算了吧,反正是周末,我没理他。 为了挖掘到有用的信息,我把话题又挑明了一些:“段哥、李姐,你们对辉辉这个人了解吗?” “辉辉?!”他俩不约而同地诧异地望着我。 “怎么了?默涵不是把我认成辉辉的爸爸吗?”我也反问。 我因此想到马克·吐温在一文中写到的场景:白的、黑的、黄的,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不同肤色的孩子冲上主席台,抱着他的腿叫爸爸。 当然了,这是作者辛辣的讽刺,不过倒也证明,他至少是个名人。 可我呢?2008年的这个冬天,我还不到二十八岁,未婚,忽然就被人当成了某人的爸爸,撇去被动占了便宜的意思不谈,实在叫我有点不爽。 隔着卧室的房门,睡得迷迷糊糊的默涵,把我当做辉辉的爸爸,这大概还能说是听错了。而开门之后,直到我离开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和她面对面,她还是认错了人,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问题是:辉辉是谁? 我的问题也不算刁钻:“你们看,昨晚,她多次提到辉辉这个人,还把我当成辉辉的爸爸,那么,你们就从来没有听到过辉辉这名字吗?” “没有。”这一次是段哥开了口,“平时会有我们夫妇俩的朋友来家串门,不过没有人或者谁的孩子叫这名字。” “默涵带同学回过家吗?” “没有,我们也希望女儿能多和朋友来往,不过她从来没往家带过人。”这是李姐在帮衬。 “那就很难理解了。我被误认成某人的爸爸,倒可以放下不谈。问题在于,辉辉到底是谁?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听昨天她说话那意思,大概是个男孩吧?” 他们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拿不准。 从默涵一口一个“辉辉”地叫,对于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女孩来说,把辉辉当成男孩子来看,算是比较靠谱的。不过,既然我是辉辉的爸爸——呃,就当是吧——那默涵对我那股子亲切劲,就有些与众不同了。其实不止是亲密,而是拉拉扯扯的有些小暧昧——有姑娘没事跟未来的老公公这样的吗? 唔……我承认我的脑子里一锅浆糊。这事情太过蹊跷,我实在理不出头绪。 “关键是,我们也不知道那孩子全名叫什么呀!”段哥一语中的。 这样就不好找人,找不到人,也就很难了解到他俩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甚至,我连辉辉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清楚。 这案例几乎无从下手。 我习惯性地又叹了口气。 忽然,李姐神秘地眨了眨眼,有些话,要启齿,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立刻追问:“李姐,您好像想到了什么。” “是,是,小艾,你瞧,我们管孩子比较严格,不过呢,也给她充分的自由。我想想啊,大概是一年多以来,默涵她都在写日记,您说那里面会不会……” 我通常是不主张父母偷看孩子日记的,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假如偷看了日记,能有效预防孩子出现严重问题,倒也说得过去。很多时候,等出了事,亡羊补牢就没什么意义了。 “哦!”我马上说,“这很好,但是您从没有看过那日记是吗?” “是。” “能拿给我看看吗?” “这个……”李姐马上改了口,“小艾,你别误会,我们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我等她把话说完。 “只是,这很难做到。因为默涵她几乎每天都会写那本日记。其实我也很好奇,有几次给她端茶送水果,碰上她正在写,她马上就把我给推了出去。我很好奇,但是一直不愿意侵犯孩子这点隐私……” “哎呀,你跑题啦!”直性子的段哥受不了老婆这么婆婆妈妈的,插嘴说,“小艾,总之吧,那日记我们谁也没看过。默涵把她放在抽屉里,可是她几乎每天都要写,所以直接拿来给你看不太容易。” “那就去复印呗!抽屉上锁吗?” “不上。但是就怕她在日记本上做什么手脚。万一她看出来我们动过,那就麻烦了。” 青春期的孩子都比较敏感。想了想,我便说:“嗯,这样吧,回头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默涵总还是要上学的。”说到上学,我忽然愣住了,今天是周日,段哥、李姐来找我,莫非把默涵一个人丢在家里?这可不大安全。 李姐马上否认了我的担忧:“不,昨天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我就给我哥哥他们两口子打了电话,现在他们在家里陪孩子,所以我俩才借机会出来的。”她低头看看表,“也不能太长时间,一会儿我们还得回去。” “有人陪就好,她今天又出现幻觉了吗?” “没有,今天还好,上午十点起的床,中午正常吃了饭,好像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了。” 也就是说,我走之后,默涵睡了一觉,起床之后就没事了。这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出现的时候,她的幻觉刚好也就没有了——会不会我是她的刺激源?这种担心会让我的工作变得畏首畏脚。 “总之这样好了,既然我们谁也不认识辉辉,那么您二位抽空找一找老师,了解一下默涵的在校情况,有一搭无一搭地也问问有没有辉辉这个人。另外,找机会把她的日记复印一本给我看看,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如果默涵又出现什么问题了,就马上告诉我。从今天开始每个周末我都会过去看看。” “行,我们肯定配合你的工作。”两口子斩钉截铁地说着,似还有些放心不下的,李姐问:“嗯,如果治不了,默涵就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不会很糟。”我口是心非地回答。 要知道,严重幻觉有很大几率导致精神分裂。这个概念,我在一书中就有过明确的阐述了。 只是我实在说不出口,段哥和李姐已经是五十多数的人了,孩子才十七岁。老来得子本就不易,等确定情况再和他们说吧。反正眼下也找不到合适的入手点,走一步算一步吧。 万一我真成了默涵的刺激源,那就不得不给她换个医生了——我因此想到了简心蓝,自打卖佛珠开始,我已经半年不曾见过她了。 我的眼睛酸疼,视线里昏暗一片,脑子发僵,迷迷糊糊,又找不出什么话说,因此陷入了沉默。 段哥和李姐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打算起身告辞。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嘡啷一声,被大大咧咧地撞开了,有个高亢的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来:“哎,我说小艾,赶紧给我拿点红花油来!” 哦!老威驾到! 二、又是一举三得 老威是个大块头,一米九的个子,壮硕的身材,还总喜欢穿些宽大的衣服,更显得他躯体与众不同的魁梧。您看见过路边车上装着的大液化气罐子吗?专供饭馆使用的那种。把三个捆在一块,再安上个脑袋,你就大概看到老威的样子了。 那让他骄傲的身高,也不时给他惹来麻烦。我家住在三楼,楼层虽然挺高,不过楼道建得有点问题——又窄,又矮。老威风风火火的,一不留神,磕了脑袋,因此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嚷嚷着:“哎,我说小艾,赶紧给我来点红花油,疼死啦!哎呦呦。” 他嚷得起劲,猛抬头,惊讶地发现屋里有人,段哥、李姐刚站起身,还没走呢。 老威不由得愣住了:“哎呀呀,你家里有客人。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大姐,您瞧瞧,我这人说话大嗓门,你们别怪罪。”说完,他就咧开大嘴笑起来。 段哥、李姐,仰着头,他们哪见过这种鲁智深一般的人物?因此深感惊讶。当然了,段哥是场面上的人,一眼便看出此人气度非凡,不同常人,赶紧伸出手来:“您好您好,您也是来找小艾办事的吧?改天有机会,一块儿到我那里去喝咖啡吧。” “哟哟!您,您是咖啡店的老板啊,那好那好,我一定去。”老威最爱喝咖啡了,自然很开心。 雪糕最喜欢摩蹭老威的大腿了,自然也很开心。 我本来情绪不佳,迷迷糊糊的,被他这一吵闹,倒是搅得精神一震。让我大为惊讶的是,雪糕一骨碌身爬起来,却没有直奔老威的大腿,而是朝着他的身后跑去。 我这才注意到,老威身后还站着个小姑娘:十几岁的模样,虽然清纯可爱,不过脸颊之上多少带着些冷冰冰的矜持。 直到看到雪糕,她忽然眉眼全都化了似的,蹲下来,张开双臂,热情地把狗狗抱进怀里。 唔?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我老早就催着老威找个对象,莫非他找了个如此年轻的? 段哥、李姐当然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反正他们着急回去,也就不打算耽搁,于是站在门口和老威寒暄了两句就离开了。 因为被闹得彻底睁开了眼,我也就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幕:段哥他们在门口停下来,回头又是为难又是哀求,几乎是低三下四地看了我一眼,对我点点头,似乎是在嘱托一定要帮助他们的女儿。 一对上了年纪、头顶上层层白发的老人这样看我,惹得我心里一阵难过。 好在老威是个活力四射的大汉,他送段哥、李姐出了门,随后朝他带来的小丫头一努嘴:“瞧,这就是你艾叔叔,怎么样,我说到做到了吧!” 哪儿和哪儿呀? 听这口气,怎么这小丫头还认识我似的? 我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干脆利落的学生式短发,皮肤很白皙,眼眸特别黑,很水灵不知道是不是跟时下风尚带了个美瞳的隐形眼镜? 只是,看了半晌,仍然不觉得熟悉。 老威说话节奏很快,也不容我多想:“来来,坐下,丫头,好好瞅瞅你艾叔叔,多少年没见啦,你看看,他是不是没变样。” 看来缺觉真的不行,脑子太木。老威把女孩让着坐下,我还是纹丝不动。女孩抱着雪糕,坐在我对面。老威到我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也不多说,径直跑到厨房里去拿杯子。 “hi!”我有点机械地朝女孩打招呼。 “艾叔,我很想你。”女孩还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低下头,正好迎上雪糕的舌头。 呃……怎么了这是? “啊,啊,行,挺好,挺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地,就掏出这么句话来。 好不容易盼到救星老威回来,忙不迭地求助:“哎,你也不给介绍介绍!” “还用介绍?”老威夸张地拖了个大长声,“用得着介绍吗?她,你还不认识?!” 我分明从他得意的眼中看到了装孙子的嫌疑。 我决定报复! “哦,行,知道了,不用介绍,这是你女朋友吧?呃,那我得管她叫嫂子了。” “女朋友个蛋啊!这是我闺女!你小子别瞎说!” …… 我大概是缺觉得太厉害,听错了吧,是我听错了吗? 这年头流行的东西也太奇怪了!昨天我被人误认为是孩子他爸,拒绝还来不及呢!今天倒好,老威高高兴兴地宣布他是孩子他爸。 这乱的! 老威比我大两岁,2008年的时候,我不到二十八,就算他是三十吧。没结婚,还没女朋友,谁给他生孩子啊!再说,眼前这丫头,少说也有十四五岁了,要这么算,老威十五岁就有孩子了。这可能吗? 老威不理我这茬儿,一把大手在女孩脑袋上摸了一把:“怎样,闺女,看见你艾叔叔,开心了吧?你瞧瞧,你老爹办事,那就干净利落脆!一天之内,把你两个愿望都给实现了,够意思吧!” 女孩还真听话,笑呵呵地点点头。 “啥,啥愿望啊?”我实在很好奇,就脱口而出。 老威不慌不忙,拉过椅子坐下,给大家倒茶:“哎,丫头,你喝吗……哦,你也喝啊,我还以为你喝甜水呢!呃,雪糕喝吗?雪糕你不喝,喂喂,别舔杯子!”折腾完了,他才故作神秘地瞅瞅我,“小艾你瞧,咱闺女,也出落成小美女了,是不是?” “别咱咱的,弄的这孩子就好像我生的似的……说吧,你啥时候多出个闺女?” “哎?你这人急什么啊?问题得一个一个回答,是不?”你越着急,他越来劲,“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你想知道今天我为啥带着孩子来,是吧?” “对,赶紧说!” “嗯,好,听好了啊,别吓着。我闺女今年期末考试,得了班里第一,注意啊,可是重点学校强化班第一!我打赌她考不了那么好,我输了,所以愿赌服输,我就得满足她的三个愿望!明白了吗?” 明白个屁!姑且不说这胖硕的神灯大人装模作样的,很招人讨厌,就说这三个愿望吧,和我有啥关系?莫非我家是神灯根据地? “你真笨!”老威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你来猜猜吧,我宝贝闺女的三个愿望都是啥?” 我哪儿知道呀!“唔……礼物、玩具、男朋友……”我也挺孙子的。 “鬼扯!算了,你太笨,我说吧。第一个愿望吧,是养一条狗,这个我说不行,”神灯败了,但是败得理直气壮,“因为没工夫照看,所以这个愿望就换了,变成和狗狗经常亲密地玩耍,这个一到你家,看到雪糕,就实现了吧!” 我无语,只好打岔儿:“那第二个呢?” “你怎么这么笨呢?第二个,就是她要见到你呀!这不也实现了吗?” 见我?我不由得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女孩,为什么她想见到我,是老威经常和她说起我吗? “那……”我有点担心,“还有第三个愿望呢?” “第三个愿望,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反正今天也会实现。哈哈哈哈!我太了不起了,这叫一举三得!” 又是一举三得,上一次他说这话,是在医院的洗手间里一边撒尿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他管这叫一举三得,没多久,就出现螳螂一案。现在又来这一套,我怎么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呢! 见我如坠云里雾里,老威就更来劲啦:“怎么着,小艾,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狗脑子,真次,得了,我给你提个醒。八年前,北京火车站,想起来了吗?” 八年前,北京火车站…… 啊!莫非是?!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腼腆的女孩。 三、2000年的北京火车站 我和老威是在一个胡同里长大的。如果说他是孩子王,那我就是孩子二王。小时候,我父亲管得太严,因此失去了很多和其他孩子玩的机会。不过,对于老威,父亲总是抱有好感和信任的,因此难得的休息时间里,我俩总是泡在一块。 他从小就是个大块头,我却有点瘦小,不过那年月,说起打架,我倒是一把好手,不为别的,就是我爹强加给我那个不能认输的劲头,促使我经常在打架的时候下狠手。 一晃长到了奔二十,我学习成绩不赖,顺利考进大学,如愿学了心理;老威就差点了,他那时候脑子很灵光,只是一点都不往念书上使,初中毕业之后,上了个职高,学的机械专业。十八岁一毕业,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托人去饭店当了个工程部的员工。 美其名曰是工程部,其实就是干苦力的。您瞧那一幢幢大酒店,外表看富丽堂皇,进门一看内部装修还是富丽堂皇。其实,再美的地方,都有阴暗的角落,这倒不是指什么色情交易之类的,而是说,整个酒店要保持冬暖夏凉,必然要有大型空调以及交错纵横的通风管道。每年,这些管道在开风之前,都要经过认真地清理,否则您大概就能从空调里闻出死尸味儿了。 身材魁梧的老威,一进酒店上班,干的就是清理管道的活。 像他那个块头,钻进窄小的管道有多痛苦,就不用我说了吧?总之,憋在那一平米见方的地方,他根本抬不起头。通风管道平时是不会清理的,有多脏,您自己想象吧。反正,一下班,老威就和山西小煤窑的工人差不多,全身上下连鼻孔里都是黑黢黢的。去员工澡堂洗澡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能堵了下水道。 就是这样艰苦的工作,老威同志每个月的薪水也只有八百元,放在北京生活,您自己掂量吧。 还别不爱干,有的是人排队等这个活呢! 因此,那个年代的老威,是很喜欢骂街的。偏巧,我又是个有点愤青的大学生,于是我俩更是臭味相投了。 工作不顺,气儿就不顺,喝了酒,老威同志时常闹点事。我们把人打了,我们又把人打了,这类情况屡见不鲜。 熬了几年,直到2000年那个夏天,老威的辛勤劳作换来了报酬——他被提成工程部小主管,一切似乎有了转机。可是他的脾气没啥改变,依旧十分火爆。 直到那个夏日的某一天,放假在家的我,忽然接到老威的来电。 “我在火车上呢!”他说话的语气倒是从未有什么变化,“两点到站,你下午过来接我一下,东西太多,拿不了。你记一下,这是我的车次。” 那个年代,手机还不算普及。我记得挺有钱的同学手里可能拿个V998或者8250什么的,老威因为工作配了一部,我还在上学,自然没有。所以就得把车次、到站时间都记好,免得找不到人。 “哎,我跟你说啊,这次去广东出差,运气不错,托个朋友到了香港,给我整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咱哥俩最好,别的都不说了,礼物,你先挑一份拿走,别他妈到时候叫那帮孙子都给抢了。咱俩也不算钱,你拿走就行,剩下的,我卖给他们丫挺的。”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到北京火车站接到老威,从他手里取过一只大旅行包,我扛在肩上,老威拖着他的行李箱。 “哎,小艾,香港的东西是真便宜,”大太阳晒着,他老人家热汗直流,可是兴致不减,对我炫耀着,“我整来几双鞋,你是43码吧?嗯,对,没记错就行。我还买了一大堆ZIPPO的火机,你看着选,喜欢的你就拿走!就是他妈火车晚点,真讨厌,唉!我都饿死了。一会儿咱们哥俩找个饭馆,好好吃喝一顿,顺便打开东西,让你挑,要不然去我家也行,呵呵……哎?哎!这咋意思?” 用不着老威惊呼,我早就看到那个小孩向我们跑来,想要躲,可已然是来不及了。 现在,抱腿乞讨的小孩在北京的火车站已经很少见了,可是十年前,这样的抱腿小孩,可以说比比皆是。 这些孩子,从五岁到十岁不等,通常都是小女孩,偶尔也能遇见男孩。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常常是面皮像熏肉那么黑,也不知道是故意抹上去的还是本来就那么脏。 他们这些小孩被人训练出来,专门冲上来抱你的腿。这比现在游街的或原地磕头的乞丐要恐怖得多!他们可不管你的裤子是不是干净,也不管姑娘裙子下面是不是露着白花花的大腿,反正一个个小冲锋队员上来就抱你。 抱住了腿,你还走得动吗? 老老实实你就给钱呗。一块两块这点小钱,你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就是你脸皮厚,拿出来了人家也不松手;最最少,以2000年的行市来看,也要十块钱;他要是瞅准了你有钱,嘿,不出血拿出五十、一百的,你今天就在这吧! 2000年那个夏日午后,我和老威就遭遇了一个。 我和老威兴冲冲地谈天,把这茬儿给忘了,因此半路上被孩子抱了腿。 大概是看我一个穷学生穿得挺普通,那个七八岁的黑乎乎脏兮兮的小姑娘,选择了西装革履的老威。 虽然老威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衣服也有些皱巴巴的,可他终究是酒店出来的人,规矩是要有的,体面是要讲的。于是,前半身烫熨整齐的衬衫,梳得抖擞的头发,外加上他那阔老板模样的长相,吸引了孩子的注意。 这女孩,从十多米的地方开始助跑,几乎毫不犹豫,拿出比刘翔更快更强的劲头,还没等我发出警告,已经一溜烟蹿到老威身前,毫不迟疑,拿出吃奶的劲儿来,比数月不见的小别夫妻更热情,张开怀抱,一把就抱住了老威粗壮的大腿。 老威本来还兴致冲冲地商量要怎么“分赃”呢,一下子就愣住了,“哎?哎?!这他妈什么意思?” 老威愣住了,我可吓坏了。 记得刚才提到了,那个年代的老威是个火爆脾气,不像现在这么精明懂事。我之所以害怕,正是担心老威出手伤害孩子。 其实用不着出手,只要他一抬腿,那孩子就得飞出去…… 大学期间,我是老师面前的红人,这就意味着,我经常出入火车站,代为接送些外地的教授啊导师什么的。因此,我也经常看到,抱腿的小孩被人欺负。 您别觉得抱腿来钱快,很容易,不信您去抱一下试试? 我就亲眼瞧着,曾有个小丫头没选好对象,抱住了一位女白领的肉色丝袜,当然了,腿啊袜子啊,肯定是被小脏手给蹭脏了。女白领身边站了个西装革履的爷们儿,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东西,也不知怎的,哪来一股邪火,抓起孩子的领子,一把摔倒地上。那白领小姐也挺狠,冲着孩子啐了口痰。然后俩人扭搭扭搭扬长而去。 高回报通常意味着高风险——经济社会嘛,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唯恐老威抬腿,把这孩子踹飞,慌张中,忙不迭伸手去裤兜里掏钱包,嘴里还说着:“老威老威,别着急,我给她钱。” 说来也巧,我出门匆忙,换了裤子,愣是忘了带钱包,兜里只有三块两毛的零钱。 这可真的吓慌了我,哆哆嗦嗦地掏出零钱,还有几个钢蹦掉在地上,滴溜溜地直转。 那小丫头也不怕死,还狡猾地翻翻小黑眼珠瞅瞅我,那意思仿佛在说:就这点小钱也想打发我? 找倒霉,我也救不了你。 我感慨一声,果然,老威拉着行李箱的手撒开了。行李箱直挺挺地戳在地上。 我伸手想去拦他,可是怎么拦呢?我不能自己也爬在老威腿上,护住这个孩子呀!? 我还在犹豫之间,老威蹲了下去。 这一招挺实际啊,他腿很粗,就算不粗,不是还有那么句话吗——叫做胳膊拧不过大腿。大腿一使劲,往下一蹲,和小腿一夹,别说孩子了,成年人也抱不住啊。 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老威蹲了下来,那孩子显然也是一惊,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已经被老威给压在腿下了。 我耳畔好像听到了喀嚓的一声响。 四、神灯也曾是个伟大的男人 耳中仿佛传来喀嚓的一声响——如果老威真用劲的话,那孩子的胳膊当场就会被压断。 不过,我静静听着,什么也没响! 趁小女孩愣神的这个时候,老威一伸手抓住孩子,一用力,将她举过头顶。 呃,不踹,打算摔? 我正打算拦他,没想到,老威在空中举着那孩子转了个身,稳稳地把孩子的屁股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我彻底猜不透他想要干什么了。只见他挺直了腰板,宛如金刚一般,身子转过来,环视路边的众人,大声喊道:“喂!都给我听着,问问你们,这孩子谁的?有人要没有?” 他本来就是个大嗓门,这一下气贯丹田,震耳欲聋。 其实也用不着他喊,刚才那一蹲下,就吸引好多人纳闷地停下来瞅着我们。他这一声吼,大家更是目不转睛地张望这边。 我像是路人般的莫名其妙地也去看他,仿佛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吼了一声,他停顿了几秒,又是目光凶狠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快点啊,老子可没耐心,这孩子到底谁的?他妈有人要没有?!”只不过,这一次的声音更为巨大。 人人触目惊心。 可是,没人答话。 毫无悬念的,那个组织孩子行乞,训练孩子抱腿的幕后主使,就在附近,也被吸引到人群中。只不过,他和大家一样,不知所措,当然也不敢站出来承认。 喊完两遍,老威满意地点点头,就好像知道不会有人答应似的,他声音柔和了一些,只是音量还是挺大:“好啊,我可问你们两遍了啊!这孩子没人要对吧?行,没人要我要,走吧,小艾,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咱哥俩带这孩子吃顿饱饭去!”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股暖洋洋的东西往上直涌,也不知怎的就那么感动。原来绕了这一大圈,是要带孩子吃顿饱饭啊! 嘿!枉费我还杞人忧天。 忽然间,觉得老威的形象又高大了许多! 人群中,先是一种沉寂,随后,茫然地交头接耳,最后,虽然没人鼓掌没人赞叹,可在这车水马龙的路面之上,人们肯定的目光还是说明了一切。 于是,我就像个小跟班似的,扛着背包,拖着行李,跟着老威转身走。 右手边,就是开业好多年的开封菜(KFC肯德基)。老威刚才这一闹,清洁卫生的肯德基阿姨都贴在门玻璃上往外直瞧,一见我们三人上了台阶,阿姨赶快拉开门,很高兴地说:“来来,欢迎,欢迎。” 诚然,如果故事讲到这里就来个大团圆的结局,那就太假了!就在门开的一瞬间,身后有人说话了:“哎呀哎呀,两位大哥,慢走,留步。”声音听起来很是谄媚。 我俩回头,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中年男人。从相貌上看,既不猥琐,也不奸诈,乍看之下还挺忠厚老实的,颇有些面善。 这男人朝我们一探身,不笑不说话,开口便客客气气:“哎哟哟,两位大哥误会了。这孩子是我的,两位大哥想带孩子吃饭,我先谢谢了。不过呢,不用你们破费了,我想把孩子要回去,不知道您能不能给个台阶下。” 刷一下子,看热闹的路人涌过来,围成个扇面,中间是那男人,远处是老威和我。 果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英雄没那么好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是预料之中。没有这类地痞流氓之类的撑腰,组织孩子抱腿乞讨是不可能实现的。 闹到这一步,我反而不慌了,之前的担忧是怕老威伤害孩子,至于打架闹事,我跟他一样,是把好手。 回忆起八年前的这桩事来,我有些惆怅自己当年的不成熟。那时候的老威,别瞧只比我年长两岁,可是心思更细密。与满脑子憋着揍人的我不同,见对方和气,他说话也挺温柔,笑了笑,说:“哦?朋友,你说这孩子是你的,那你是她的什么人呢?” “这位大哥,呵呵,我是孩子的爸爸。” “哦?那我就有点不懂了啊,”老威很了解如何制造舆论压力,他向周围的人环顾一圈,“各位请看啊,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哪有爸爸穿得干净体面,倒让孩子破破烂烂的道理?”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 谁也不比谁傻,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嚷嚷,那男人也有些心虚,赶紧解释:“大哥,大哥,您别为难我,这孩子真是我的。” “行吧,你把出生证明拿出来给我瞧瞧,有,我就放了孩子,没有,那就拉倒。” “谁没事还带着那东西!”大约是狗急了跳墙,那男人也有点没耐心了,原形毕露,带着些凶相,“我尊重你们哥俩,你们可也别太不识抬举,把孩子还我,这事一笔勾销。” “勾销你个脑袋!”他凶,老威更狠,“大家瞧瞧啊,就这么个男的,哎,我说你也三张多的人了吧?大老爷们,有本事靠力气吃饭,不丢人!整一帮孩子,给你这抱腿乞讨,我说你晚上睡觉踏实吗?啊?瞧瞧这孩子饿得,都他妈快抽了!合着要来的钱,都让你拿去吃喝嫖赌了!现在恬着个脸,你还好意思站出来跟我要孩子?!老子今天就要带孩子吃饭,怎么着?!”说完,他也不等对方反应,一转身迈进肯德基。 我这个小跟班,也紧随其后进入。 阿姨一瞧我们进来,赶紧关上门。 “你们去那边坐着,一会儿从后门走。”热心的阿姨悄声说,然而又慌慌张张地去后厨,似乎是找几个年轻的大小伙子打了招呼。 孩子骑在老威的肩膀上,早就吓傻了,不过老威大手护着,她掉不下来,也动不了地方。 可是到这个时候,她忍不住开口了,多少带点外地口音,听不出来,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叔叔,好心的叔叔,你们放我回去吧,不然他会打死我的。” “没事,丫头,把心放肚子里头,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吃饱了,小心心装肚子里面,就更踏实了。他不会再伤害你了,我跟你艾叔叔,不把他整死就算好事。” 肯德基里,还有少数人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故而看我们扛着个脏兮兮的孩子,躲躲闪闪的。不过多数人都清楚,有个年轻小伙子冲我们挑个大指,挺激动地说:“怎么着,两位大哥,一会儿跟着你俩杀出去?” “哈哈哈,”老威拿出他那大大咧咧的招牌笑声,“看情况吧,兄弟,静观其变!” 观察个屁啊,冷静下来,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老威,他的额角也满是汗,却不是热的。 没两把刷子,是不可能在北京站组织儿童行乞的。不管是流氓老炮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儿,必然都得是这一带的地头蛇。我和老威,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跟人家对着干,是不容易占到便宜的,更何况还带着个小丫头。 所幸占了个地利人和,地头蛇们不可能很快地纠集起来,也不至于贸然闯进肯德基闹事,而餐厅里,有些站在同一立场的小伙子,个个摩拳擦掌,最逗的是有几个厨子拎着热腾腾的翻烤肉饼的铲子出来,“哪呢?哪呢?砍了丫挺的!” 与我的热血沸腾不同,老威似乎想得更远,他端坐在座位上,老半天没说话。 用不着我们点餐,值班经理给我们端出汉堡、饮料和鸡腿,还一个劲儿地解释:“不好意思,不敢拿出来太多,是怕孩子撑着,你们凑和先吃着,不够再说话。” 怎么会不够呢?我和老威谁也没心思吃饭。 又过了一阵子,老威说话了,与其是对我说,还不如是对大家说:“我谢谢大家帮忙,都是为这孩子着想。平心而论啊,我不想把事态扩大,你们瞧见了吗?外面那孙子开始叫人了,如果真出去大闹一场,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当然了,他们这路货死了活该啊,可是咱们要是伤着了,就不太合适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大家愣住了,不知道他为啥要泼这盆冷水,一个个都挺泄气的。 反倒是开门的阿姨心里有主意:“所以我说嘛,你俩带着孩子,一会儿从后门出去,他们也不敢进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灰溜溜地逃走,可不是我们哥俩的作风,我其实是这个意思。”老威笑嘻嘻地开始布局。 这坏家伙是布局的高手,要不然他怎么老能算计我呢。 五、我跟你们谈一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肯德基玻璃窗内外,气氛紧张,冲突一触即发。 女孩被值班经理抱在怀里。不得不说,这位四十岁的大姐令人钦佩,因为冲突的焦点也就在这孩子身上,她是唯一的活证据。不用往外看,我也能想到,北京站外整条街的抱腿小孩都消失不见了,他们被召唤回去,唯一的一个,在我们手里。 老威像一堵门神似的立在门口,旁边站着我,身后跟着六七个年轻人,居然还有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姑娘。 门外,纠集了差不多二十口子人,年龄普遍在我们之上,但不超过四十。开打的话,我们这边了无胜算。为首的,已不是刚才的那男人,换了个狠角色上场,当然众目睽睽的大街上,他也不能拎着家伙。 隔着门,双方堆了这些人。老威瞅了瞅我:“小艾,瞧你的了!” 他的大手一拍,我就被豁出去了。 尽管身后有好些人的鼓励,可我咋还是心脏一个劲儿扑通通地跳呢! 门一开,我被推了出去。 挺好,门一直就那么开着,不至于让我连个回头跑的机会都没有。大家是多么的仗义啊! 我一出门,便很自觉地高举双手投降,挺好的,对方一个人都没动,恶人也要有恶人的领袖,领导不发话,谁敢乱来? “哎,别着急动手啊,我想跟你们谈一谈。”我就这样高举着双手,可也只是走了几步,停下来,与对方首领相距两米远。这是个谁都可以转身跑,谁也都可以冲上前的距离。 之前说过,为首的那人,是个狠角色,可他大概也被我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和我一样,他是憋着打一架的,没料到我出来议和。 “谈什么?”他紧锁着眉头,手插在口袋里,没准摆弄着什么? “大哥贵姓?”我挺不要脸地跟他攀交情,“小弟我姓艾,草叉艾。” “嗯,别扯别的,你出来什么意思?有话直说。”他的眼睛一会儿瞥瞥我身后的老威,一会儿瞥瞥我的双手。 “呵呵,”我还是高举着手,“老哥,我想咱们之间有点误会。您想想看啊,这小丫头抱腿行乞,那乞丐,是不是都有点饿呀?我们哥俩,带着小乞丐吃顿饭,要说也算是仁慈之举吧。您瞧我们哥俩挺善良的,又不是要拐卖儿童,咱们不至于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吧。” “接着说。”他梗了梗脖子。 “嗯,好,老哥你不反感,我接着啰唆啊。老哥你想,我们既然带孩子吃完饭,又不是要拐卖孩子,当然还要把孩子放回去,对不对?我觉得吧,您是受了那家伙的挑唆。”我伸手慢悠悠地朝前指,还很不要脸地往前走了两步。他始终盯着我的手,也不回头,“你瞧,就是那家伙,那家伙非说是他女儿,您说天底下有这样的笑话吗?说出去,是人都不相信吧!咱们都是老爷们,老爷们敢做就敢当。您看,我是过路人,他组织孩子行乞,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干啥要闹到这一步?吃完了,我们这就放孩子出去,希望您也行个方便。” “你要说的就这些?”他直勾勾地瞪着我,似乎要瞧出什么变化来。 “当然就这些。”这我倒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毕竟我也不想来个大火拼,弄个你死我亡的。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您怎么会不答应呢?老哥,您这么聪明的人,我帮您分析分析啊。要是咱们开打,不管谁伤着谁吧,总要闹个纠纷,就算您有人,我们也不见得就吃素。毕竟没两下子,我那哥们儿也不会惹事,您说是不是?他脾气不好,我性格比较温和,所以我出来跟您谈一谈。您是明白人,如果咱们都闹进去了,不管输赢,这块地皮上耽误了您的生意,影响收益,这个损失,谁来包赔呢?您看我说的对吗?” “嗯,也有你这么一说。”他略一思索,不像先前那么凶巴巴的,“好吧,不过,别让我在这里再碰见你俩。” “是是是,哦,我还有个事,大哥您是姓王吗?” “嗯?”他挺纳闷,“不是,怎么?” “哦,没事,我和我身后的哥们儿,以前就是这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咳,说白了,就是现在这肯德基的位置,那时候不都是胡同吗?我模模糊糊地还记得您呢?可能是我记错了吧,那您姓……” “呵呵,是吗?”他倒是略微一笑,“算了,你也别瞎打听了,要那么说,搞不好,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还踹过你一脚呢!” “是是,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咱这事,就算拉倒了?”我可怜巴巴地近乎乞求。 “好吧,饶了你们这次。” “那我能跟您握个手吗?”我抖一抖高举着都有些发僵的右手,“都酸了,我慢慢放下来,行不?” 他哼了个鼻音,没理我。 哎哟,我继续抖着手,终于甩得不酸了,平伸着,走向他。 他依旧紧盯着我的手看,倒也没躲闪,走得很近了,我笑呵呵地在他面前低语了一句:“傻逼,在你丫听我啰唆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 他浑身一震!刚好就在这个时候,警笛响来起来,忽远忽近,似乎就在耳边。 那二十多人瞬间慌了手脚,一片大乱。跟我握手的哥们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太关注我的手了,他太关注我身后不远处的老威了,他也太关注身后是不是有警车了,因此就忘记我是个人。人不是只有两只手。 我顺利地用膝盖猛撞他的肚子,把他的脑袋往下压,攀住他的脖子,一拧,这家伙乖乖地缩进我的怀抱。 “太可惜了,”我摸索着他口袋里的半个酒瓶子,顶住他的腰眼,“你太次了!谁他妈跟你是邻居啊?” 我原本还打算拿他当个人质,吓退后面那一群人。没想到,警笛一响,再一看首领被擒,呼啦一群人作鸟兽散。 我拖着他,向拖死狗一样的,拽回肯德基。 警察终归还是来了,只不过比预想地慢了两分钟。警察来之前,我很感谢那个路过的,玩玩具的小朋友。我爱死了那种做的跟冲锋枪似的玩意,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其实后来回想,搞不好当时它发出的是救火车的声音也说不定。 老威甩一甩头上的汗,照那家伙狠狠踹了几脚,这才想起来担心我:“你咋回事!你咋不听命令呢!” 我居然还诚恳地为此道了歉:“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以为我特能喷呢,能跟他说个没完。可太紧张!我实在是没词啦。” 这就是老威的布局。 他不能出面谈判,因为他正是那个惹事的人,是矛盾的焦点;其他人也不能一股脑地跟我们杀出去,因为那太危险,会伤害无辜群众;于是,他选择报警,只不过说法不同,他没说组织幼儿行乞,而是说拐卖儿童,这个罪名大得多了!但是,如果警车一来,那帮人都跑了,顶多是保护了眼前这个女孩而已,只要不铲除眼前这个有计划有组织的小势力,还会有许多孩子沦为行乞渔利的工具。等到他们没有了利用价值,天知道会被怎么处置?! 所以,为了有效拖住对方,特别是能捕获匪首之一,老威把我豁出去了。也没啥,我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习惯了。 警察来的时候,除了围观群众,门口很清静。 “行啦!”大家松了一口气,“这就可以啦,把这混蛋交给警察就完事了。” “不能够,稍等会,后厨给我腾个地方!” “你要干嘛?”老威很诧异。 “没事,这小子说看见我穿开裆裤的时候,还踹过我屁股。我让他见识见识,谁踹了谁的屁股!” 众人哄堂大笑。 瞧,2000年的时候,我俩活得多开心呀。 六、陈芝麻烂谷子和第三个愿望 如果事情只做到这一步,那么顶多叫作“惩恶”而非“扬善”。 2000年的这个夏天,我究竟去没去后厨整治那个坏家伙,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所幸,总算有些细节还是历历在目的。 警察来了,可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成帮结队的要来制止恶性斗殴——警车上只下来两位年轻警察,其中的一位在车旁监视着,另一位走进肯德基。 这是警察吗?我不错眼珠儿地瞧着他,心中狐疑不定。咋长得跟周杰伦似的,又瘦又纤细,特制的警服都显得有点大,松松垮垮的。 这家伙一进门,直奔老威,在他那厚实的胸膛上锤了一下:“你说说,”他开口说话了,挺油嘴滑舌的模样,“你丫咋老在外面惹事呢?回回让我给擦屁股?” 这家伙连看都没往我这看一眼,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说吧,到底是咋回事,你在电话里喷得都是啥,什么拐卖人口,什么流氓斗殴,我咋没看出来呢?” 老威笑嘻嘻地指指我:“哦,这家伙就是流氓!” 他习惯性地把我给卖了,然后才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喔喔,原来是这样。”他说起话来和老威是一个口吻,拟声词特多,只不过声音比起老威细弱了不少,“行吧。”他说,“这事你做得够爷们儿的,我也不能扯你的后腿,这样吧,那垃圾我带走。这事肯定没完,你们哥俩当然也得小心着点。还有……”他瞥瞥之前抱腿的,现在还在经理身边颤颤巍巍的小姑娘,“这孩子也得跟我走啊!” “这……”老威忽然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能不能别把她带走呢?” 这哥们儿一愣:“啊?啥意思?那你把她留下,不是还得被那帮人弄走吗?” “不,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我把这孩子带走?”老威很恳切地询问,“你也知道,收养机构,有的时候就那么回事。” “等等,这不合规矩啊,你……”这哥们儿大概是想开两句玩笑,可话到了嘴边,总觉得不合适,又咽了回去,琢磨了半天,“这样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呢,办事还是要依照法律程序。孩子我必须得带走,不过答应你好好照顾。我先回局里,我们那儿姐姐可多了,最喜欢孩子,带她先洗个澡,换换衣服。先把孩子放在我们那儿,回头去联系收养的人家,或者能找到孩子的原籍,就把她送回去。我和你一直保持联系,这样总行了吧?” “这行!”老威高高兴兴地点了头。 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也就留下了。老威这才解释,为了不出岔子,他给自己初中同学,也就是刚才那个小警察打了电话。 “你别瞧他看着挺糙的,其实人品不赖,不然我也不会找他了。”老威郑重其事地说,“哦,他叫祁睿。” “啥?咋不叫QQ呢?” “我们就是那么叫他的……” “行呗……” 祁睿把孩子带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本想追问。可没想到2000年还在上大二的我,遇到了一连串的麻烦。自顾尚且不暇,慢慢也就把这事情给丢在脑后了。 陈芝麻烂谷子这一票往事,在老威的提醒下,忽而如久旱之后的泉水般,一股脑的喷涌上来。我的心里一阵暖一阵冷的。 暖的是过去我们还干过这好事呢,差点给忘了! 冷的是:莫非,我眼前坐着的这小姑娘——莫非,眼前这小丫头,就是当年抱腿的女孩儿? 面对面地坐着,我也顾不上礼貌,隔着桌面,上上下下来回来去地打量着丫头。 认不出来了,当真认不出来了! “你,你……你就是?”我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地,禁不住念叨了出来,“你就是当初那个脏乎乎的小丫头?哎呀呀!” “说什么呢你!”老威很不客气地拍我脑袋,“当着人家女孩,咋胡说八道的。谁脏啊,你才脏呢!” “是是,我脏我脏。”我倒是挺开心地承认错误,“丫头,你现在……” 女孩在那儿捂着嘴笑,笑了一阵,这才说:“艾叔叔,七年没见到您,很想您啊。那时候要不是多亏了您和我老爹,我也许会……” 我赶紧打断她:“没事,孩子,都过去了,没什么也许不也许的。你老爹……他,你老爹?”我的脑袋像波浪鼓似的摇晃,就跟我家雪糕想同时管我和老威要吃的时候那样,左右都看不过来了。 “是……他是我老爹……” “是……这是我闺女……” “孙子!”这我可不干了,“好家伙,你丫瞒了我七年!呃,等一下,不对呀,”我忽然想起个事来,“你蒙我呢吧!全中国是啥样我不知道,可北京的收养条件我还是有点概念的。我咋记得规定里边写着,收养者必须是已婚夫妇,收入好像也要得挺高。你那时候不可能够条件,再说就已婚夫妇这一条……你,别说你娶了媳妇,瞒了我七年!” “喝茶,先喝茶,”老威装起孙子来可是一把好手。他不慌不忙地给我沏茶倒水,又等得姑娘笑够了,这才眨眨眼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够领养的条件,不过呢,这话得从头说起。还记得那个祁睿吗?” “记得啊,没有比这名字再好记的了。” “祁睿带她走后,确实给了她很好的照顾。可是,她想不起自己原来的家,这就没法把她送回原籍。有好多好心的夫妇来领养,可是都因为这丫头年纪问题,不太愿意。没辙啦,我就把我哥想起来了。” “你还有哥?” “呃,有好几个呢,当然不是亲的。其中有个二哥,两口子人都特好,就是这儿……”老威大手拍拍自己的裤裆,“有点毛病呢,就生不了孩子。那时候开家庭会议,老说要去领养一个。我后来就去找了他们,我本来想着这事也不容易,没想到两口子真是好人,一听说这事,就说行啦,交给我们吧!他俩符合条件,说到做到,就真把孩子带回家了。喏,别丫头丫头地叫了,人家现在叫美婷。是吧,丫头?” 老威厚脸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我点灯。只见姑娘点点头,我就明白这事实是准确无误了。 美婷,这名字挺好听的。 我不由得又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她:白白净净的,漂漂亮亮的,哪还像原来那样干巴巴的瘦,黑黢黢的脏。挺好,挺好,别说走在大街上,放在我眼前,也全然认不出来了呀。 美婷这丫头抱着雪糕,对我解释:“爸爸呢就是爸爸,老爹呢就是老爹,称呼不一样,不过都是我爹。” 喔喔,我明白,领养者是爸爸,老威是老爹。 我于是一个劲地笑,怎么笑,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开心,只是笑着笑着,冷不丁心头一紧:“哎,不对啊,老威。美婷有三个愿望,这刚实现两个,还有一个呢?” “我不告诉你!” “美婷,你老爹人品很低下,你说。” 美婷只是笑,也不出声。 呃…… “行啦,你也别瞎猜了,穿上大衣,跟我走。”老威吩咐。 “吃饭去?”我问。 “对!” “……是吃饭去吗?”我老被他算计,不得不有点警惕。 “啊,是吃饭!” “哦,那真是吃饭的话,行呗。” 我还没站起来,老威就大步流星地走到衣架边,一把抄起我的大衣扔了过来。 “别!”我想制止他,还是没来得及。 大衣扔到我的裤腿上,我没接,它掉在地上。 “哎?”直到掉下去,老威这才看清楚,大衣上,花里胡哨地一大片脏东西。 “这是啥玩意?”老威莫名其妙走上前,抄起大衣,“你这个……你昨晚上喝多啦,吐啦?” 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你丫怎么这么恶心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放在平时,他毫不留情地继续挖苦我,可今天不合时宜,美婷在边上;另外,他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吐自己一身,我的酒量不小,不会喝点就吐的。 “你,这……” 我看看他,看看美婷,不知从何说起。 老威很敏感,马上意识到我的为难:“行吧,先不管这个,裤子弄脏没有?赶紧换一身!我说你也真行啊,吐了就扔盆里泡着吧,咋还挂着……呃,这衣服是皮草的哈,嗯,那得干洗。” 他是个特有意思的人,时常不需要你回答,他自问自答。 “我……没别的大衣。” “你让我说啥好呢?”老威不理解,“我给你的工资不少啊,咱俩快一样了,你咋还这样节俭呢?算了算了,先整个衣服出门再说,美婷啊,你艾叔叔要脱光了换衣裳,你去楼下车里等着吧。” 小丫头挺听话,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地问:“雪糕能和咱们一块去吗?” “能!”老威说。 能吗……我咋觉得这不是去饭馆呀? 美婷一走,老威马上换个嘴脸:“我说小艾,”他在我对面坐下,一板一眼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共也没喝多过几次,遇见什么难事啦?那你跟我说,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 “没有,你别瞎想。” “不能吧……那要不然就是,你又重操旧业啦?” 我没吭声。 “果然是……唉,”他叹了口气,“半年前,你不是洗手不干了吗?” “这……怎么说呢?干这行不必说金盆洗手吧。” “不是一码事!”老威伸出根大手指头来,招牌性地用力摇晃了两下,“这不是一码事!我问你,你有多长时间没去见简心蓝了?” 简心蓝是我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也是需要心理医生来调节的。 “半年了,打我不干这行就没再去过。” “那就是了。” “是什么呀?!”我忽然有些烦躁,语气很不耐烦。 “你别急啊,看你这性子,怎么跟八年前差不多。我明白,兄弟你不是个卖佛珠的人,这生意对你来说太平淡了。往坏了说,你渴望刺激,刺激就跟毒品似的;往好了说,你愿意帮助别人解决心理问题,其实这也跟毒品似的。你愿意复吸,我倒是不在乎,可有一样,兄弟你准备好了吗?” 我摇摇头。 准备什么呢?要不是我有求于段哥,不会碰见这件事。可是话说回来,即便我不去找他,出了事,他也会来找我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结局永远这个德行! “既然你没有准备好,那就得掂量掂量了。哎,是不是刚才那老两口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事?” 我点点头。 “这样吧,小艾,你的工作时间很自由。如果你有精力,愿意用业余时间重操旧业,没关系;如果你越来越忙,不想在咱店里上班了,也没关系。冲你对咱们这的贡献,你啥时候要走,说话,我再单给你一笔奖金就是了。” “哎呀,扯那个干嘛,我上不上班的,咱还少了见面?” “那倒也是,可我还是不明白啊,就算你突然接手新病例,喝这么多酒干嘛?” “我那不是喝多了吐的!” “那你肠胃有毛病啦?” 唉,这事真是一言难尽了! 七、共生关系 前一天的晚上,我无聊地站在李默涵的卧室门外,心情本来是既轻松又愉快的。 自从离开了心理游医这个行当之后,再没有什么事让我烦心的了。 跟老威一块卖佛珠和其他佛事用品,虽然只是个销售人员,不过收入颇丰,而且工作压力也不大。与一般的销售店员不同,我其实算是他的副手,通俗点说,就是助理! 半年来的生活无非就是宣传我们的产品,外加吃吃喝喝。我能喝酒,号称千杯不醉,应酬之类从来难不倒我。 唯独心底始终有个疙瘩没能解开。那就是老威提到的简心蓝,作为一位女心理医生,她无疑是称职且敬业的。可是,她对我的“敬业”似乎有点过了头:她几乎对我过去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我却不记得跟她说过那么多。她似乎在盘丝剥茧似的把我的内心世界扒了个精光,而我始终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找到了咖啡店的段老板。 段老板是个很神奇的人物,他的真实身份是我永远不可能公开披露的。他并非无所不能,但他能做别人做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为此,我求助他,希望他帮我调查简心蓝的底细。 段老板年长我三十岁,不但是我的老相识,而且存在一种“共生关系”。他利用我来巩固自己的关系网,因为我可以治病救人,也因此包揽了许多人情。很多有些头头脸脸的人物,欠了我的人情,也就欠了他的人情;反过来说,我也乐意借他咖啡馆这一方宝地,做一些团体咨询活动,并通过他的关系,接治更多的病人。 因此,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像段哥所说“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在事业上,我们是一体的。 段老板欣然答应了我的要求,并拒绝了报酬:“提什么钱呢?我给你办事,不要钱。哎,天色不早了,又没啥客人,走,上我家吃饭去!你嫂子怪想你的。” 恭敬不如从命,我帮他上上板子,跟他回家。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料到他女儿会出事。 通常在做心理游医的工作中,为了让病人放下戒心,家属们常常要不遗余力地编造谎言,伪造我的身份——不能直截了当说我是心理医生,我得具有别的身份。于是,有人说我是老师,有人说我是作家,还有这个那个的。 关于我身份的谎言,有一个最长也最为精彩:我被称为是卖咖啡豆的,不是本地人,所以只是蜗居在北京。由于单身男人懒得做饭,就总吃饭馆。某个咖啡馆的夫妻二人,因为业务上受到我的照顾,无以为报,就邀请我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这个谎言,就是嫂子——段老板的太太李姐,拿出来骗女儿默涵用的。 说到默涵,这个正在上高二的女孩和其他处于青少年期的孩子差不多,敏感且善变。她对自己可能患有心理问题的说法非常忌讳。实际上随着几次接触,我发现她的问题也不算严重:很多孩子都有的,有些孤僻,另外被学业压得身心俱疲。这半年多,我帮着老威打点生意,也就疏于去关照她。 默涵身上还有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她并不随父亲姓段,而是随着母亲姓李,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李默涵。 她是段老板的亲生女儿,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关于这事,我也打了个折扣,因为他是那么地善于篡改历史。不过段老板有着自己的解释:“我不愿意女儿姓段,这姓不好起名字。你说段什么合适吧?我曾想过一个好的,叫段莫愁。两个否定,那不还是肯定嘛!还不如李莫愁好听呢!所以想来想去,烦了,干脆随她妈妈的姓,挺好。” 没关系呗,反正已经都这么叫了。 段老板在路上给嫂子打了电话,说我要去家里吃饭。因此一进门,和李姐也是前后脚的,她刚采购归来。 “小艾呀,好久不见,我刚买东西回来。买了你最爱吃的三文鱼,再弄个香酥鸡,默涵也爱吃。”李姐是个特别豁亮的女人,很爱跟我说话,一见面,就忙不迭地往屋里让。 我可没瞧见默涵的影子,“还没放学?”我问。 “哎呀,你可真不像是上班的人,今天是周六,不记得了?” “哦,我是说,现在的孩子不老得补课嘛。” “很少有啦。这不是你上学的那个时代,现在上面管得很严,不许学校随便加课。来来,坐坐,默涵还睡着呢,这孩子,跟谁都不亲,就是跟枕头亲。我去叫她起来。” 万幸,做母亲的,没有去叫醒女儿,不然—— “不用了,让她多睡会吧。”我脱了大衣,随手放在沙发上,“现在孩子上学不易,能睡就睡吧。” 李姐陪着我寒暄了一会儿,段哥在厨房里喊:“你别聊了,让人家小艾歇会。你赶紧过来搭把手,要不然八点都开不了饭。” 李姐应声而去,我抬头看看挂钟,五点整。 夫妻二人都是厨艺高手,自然轮不着我去帮忙。用不着客气,我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唉,真后悔没带着PSP,电视节目很难让我提起兴趣。 我百无聊赖地换着台,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手边又找不到合适的书,我就站起身,朝默涵的卧室走去。 站在她的卧室门外,我的心情本来是既轻松又愉快的。两位厨艺高手亲自为你下厨,香喷喷的饭菜外加一大份浓汤,寒冷冬日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舒服的事儿吗? 贴着门缝听听,好像有动静,大概是起了吧。 男女有别,特别是对待这岁数的女孩,我可不敢大大咧咧推门进去。 咚咚咚,我敲了敲门。 没人理我。 嘛呢?没准我刚才听错了? 咚咚咚,又敲了敲门。 “谁呀?”默涵那熟悉的声音问道。 “我,你小艾叔叔来了,快点爬起来吧。” “呀,叔叔您怎么来了?稍等,我马上穿衣服。” 哟?怎么管我叫起叔叔来了,这丫头总是很不客气地叫我“小艾”嘛。 李默涵说不上很漂亮,不过也是个青春妙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说她小,可不是个头小啊。她以前是打篮球的体育特长生,个子比我还高呢! 当然了,即使再高,也还是个花季的少女,除了身高,跟别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哦,就是一双手大得有点离谱,反正比我还大。 我不由得挺开心的,多日不见,心里还有些想念。 “快点吧。” 她磨磨蹭蹭地在里面穿衣服,一边穿,还一边隔着门问:“叔叔,您来,怎么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呀?” 什么时候多了这些规矩,我又气又笑:“找你爸去了,顺便来家看你。” “哎呀,你和我爸爸见过面了?” 废话,我是个“卖咖啡豆的”,能不老和你爸见面吗?! 门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耽搁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这孩子在搞什么名堂。 “穿好没?”我有点不耐烦了,“我可推门进去了。” “不行不行,”房门震了一下,好像她用力往外推了一把,“您等等,马上就好。” 我只好站在门口发呆。 忽然,默涵问:“叔叔,辉辉没跟您来吗?” “啊?”我不禁愣住了,谁,谁是辉辉? 默涵认错人了吧? 还没等我回答,她用同样充满了期待地强调,把那话又重复了一遍:“叔叔,辉辉没来吗?” …… 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呃……”我有些不确定,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默涵,你知道我是谁吗?听错了吧。” “不会呀,”她发出一串娇滴滴的笑声,“您不是辉辉的爸爸吗?” 我歪着脑袋,看着厨房的方向。一阵阵滋啦啦煎炒烹炸的声音,段哥、李姐肯定是没听到这番对话,否则不知道他们会做何感想。 怎么回事?我啥时候有了个孩子,还叫辉辉?我二十七岁,还没结婚,更别提孩子了。 我的声音不是挺有特点的吗?默涵怎么会弄错,而且错得如此不靠谱,还坚持己见。 莫非老天爷不再照顾我了,八个月没有出现的幻觉再次上演。 不,这不是幻觉。 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我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左手边是厨房,眼前是默涵的卧室,右手方向还能看到客厅里的电视。 假如不是我出了毛病,那么有问题的就是默涵了。 我惊异地不知错所。 她把那个问题,又问了第三遍:“怎么啦?叔叔,辉辉没跟你来吗?” “没,”我试探着说,“他忙着呢。” “哦,”她听起来有些失落,可马上又兴奋起来,“没关系,您能来就好,我早就想见见您啦。” 我,真是你想见到的那个人吗? 反过来想,在门后面,等待着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仅只开了一个小缝,默涵似乎是很调皮地,把她的小脸蛋,从门缝里透出来,仿佛还在嘻嘻地笑着。 只一眼,足以让我魂飞天外! 我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段老板说得很清楚: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反过来,他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 我有求于段老板,自然不可能对李默涵的事袖手旁观。 “叔叔,您发什么呆呀。”她白皙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拖进门去…… 八、门后的女孩 假如我对自己的身份确认无误,那么就是认错我的人出了问题。 我这样想着,站在熟悉的门外,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这扇门是木制的还是板材的?我搞不清,只知道昨晚的那一次与之前所看到的感觉大为不同。 这扇深棕色的房门,我敲过好多次。对于门后的那个女孩,我也自认为是熟悉的。 然而昨天夜里,熟悉的感觉荡然无存。 隔着门板,我尚能暗自保持镇定,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板上两个装饰用的大方块,仿佛它们有着无尽的吸引力。我一面提醒自己,小心门后蹿出来的东西,一面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默涵跟我说的那些诡异的胡言乱语。 门开了。 我事先做了准备,可仅只瞧了她一眼,还是禁不住吓了一跳。 她的小脸从门缝里透出来,她大概是在笑——我猜她那是在笑吧——因为她一咧嘴,就像整个嘴巴被一把锋利的刀从两边给豁开了! 她脸颊两边也跟着裂开了似的,血红血红的,就如同一张撑撕了的血盆大口。 我好想揉揉眼睛,确认眼前的一切;我还想高声尖叫,提醒她父母的注意。然而,我什么都没能做出来。 谁说恐惧到了极点是愤怒? 我一点都不愤怒,只觉得麻木,也许还伴随着失禁! 我站在原地,两腿好像也没哆嗦,裤裆也不湿,目不转睛地瞅着眼前这个怪物——她的那张超过二十厘米的血盆大口,在对我笑呢!这是谁?或者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李默涵? 就算是,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默涵! 我提醒自己,她到底是谁,我认识吗?我因此勉强把视线从那张大嘴上挪开,去看她的眼睛……呃,黑糊糊的跟熊猫似的——不,这比喻过分不恰当了,你见过小丑有时候会在眼上涂的黑油彩吗?大概跟那个差不多吧,黑黢黢地泛滥到了整个眼圈。 这是90后的化妆风格? 不能吧! 别误会,我不介意90后装扮自己的方式,每一代人都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90后也可以,她们觉得这样美,那我就相应得学会了欣赏。 可是,这个……把整个眼皮都涂黑了,这有点夸张吧? 还好,除了那血盆大口和格外突出的黑眼圈之外,她其他地方看起来还像是个人类。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不等我说话,她那只白皙的毫无血色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拖进门去! 门后,别有洞天。 因为冬天的缘故,才五点多,屋里就黑压压一片,我的视觉系统得适应一小会儿。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到了熟悉的房间,总算,这还能给我一些安慰。 这房间有多大,可能九平米,最多不超过十平米,是狭长的一小条。门边左手是电脑桌,有几个抽屉;正对面是一幢三开门的书架组合柜;左手最往里面,横放着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面堆了些女孩子喜欢的毛绒玩具。 说到这里,我得解释一下,毛绒玩具其实不是女孩特有的——呃,怎么说呢,反正我的床上就得有毛绒玩具,不然睡不着觉……我习惯把毛绒玩具称为“床宝宝”。 看到床宝宝,我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这至少是熟悉的空间,我没有穿越,也没啥幻觉。 房间的右手边,就是那个占据了李默涵躯体的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我能摸摸吗?我这样问自己。 嗯,我敢摸摸她吗? 她会不会咬我一口? 不管怎么说,我的身体反应优先于头脑反应,我还是伸出了手。 我很快地,几乎没碰触她的皮肤般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特别是在她的嘴边划过。 “哎呀——”她拿出小女人的娇嗔,“叔叔你怎么摸我!” 我也不想啊! 她那血盆大口又笑了,没准还娇羞地红了脸,我猜不出来。 手指间轻轻摩擦了一下,沾上的东西不是血,没有血那么湿,多少有些发粘,也有点干涩。 这是啥玩意儿? 我不能总是想问题而不说话,否则会引起这怪家伙的疑心。 “哦,”我说,“呵呵,默涵呀,你家真挺暖和的,你都出汗了。” “有吗?”她伸手在脸上胡乱摸索了一把。 那红色便泛滥了……我因此又是一阵哆嗦,从脊背沟往上不可救药地一股股冒冷气。 啊,我转了个身,回头去看她的电脑桌面,哦,那里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大堆笔样的东西——这是,化妆品? 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我是说如果,那么,不管她妈妈是不是要教她化妆,反正我得教她。不会没关系,我可以学,我学会了,她也就学得会!反正不能像默涵这样,化得如此凶猛!这他妈要是半夜见到,会吓死人的。 我于是伸手搭在默涵两肩上,轻轻推她坐下:“来,坐下说话。默涵,你个子真高。” 这么做的潜台词,其实还是怕她忽然冲过来咬我一口。 她倒是挺听话,坐下了,还客客气气地给我让座:“叔叔,您也坐。” “啊,啊。”我没敢坐,又问,“默涵,你化妆啦?” “您看出来啦,真是不好意思!”她坐在床边,扭捏一下。 傻子都能看出来啊,只要他是个无神论者! “呃……”我犹豫着话该怎么说。 她倒抢先解释着:“您事先没打个招呼,就来了。我匆忙化妆,化得不好,您别介意。” 嗯!肯定是化得不好! 我嘴上却得说:“没事,挺好的。只是叔叔比较保守,我觉得吧,没到十八岁,还是先不化妆比较好。” 跟老威处得时间长了,这一手我看也看会了:谎话,你得说的特别诚恳,得跟真的似的!真话,反倒随便用什么口气都行。 她赶紧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对不起,叔叔,我不知道您不喜欢。辉辉说,他遗传了您的基因,喜欢女人化妆。” 我不得不对这个“辉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听那口气,辉辉是个人类吧?不过,他到底是谁? 李默涵这样子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她坚信我就是辉辉他爸,这把我置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我是该打破她的幻觉,还是该继续假装下去? 说到底,我连她是不是处在幻觉中都不确定了。幻觉可以扩散到如此境地吗?恕我对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存在漏洞。我曾经有过幻觉,神奇的精神病人John大哥也有过幻觉,在幻觉中,我们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反应,那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人类,说穿了,就是对刺激不断形成反应的机器! 当然,李默涵也不会例外。 问题是,我和John的幻觉都是有现实依据的。我可以看到病人的死相,John发病时把普通人看成怪物。但是“病人”和“普通人”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个“辉辉”也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我也就不敢乱来,要做好一个演员,陪默涵把这出戏演下去。然后,在表演的过程中,试着寻找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我继续装腔作势。 可是,还没等我做好准备,又一件意外发生了! 九、疯子又是成双成对的 我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身后的门,开了。 我为什么不上锁!我就是个傻逼! 默涵的母亲,也就是李姐,推门而入,她是来端茶送水果的。她当然知道我进了屋,可不知道屋里是怎样一副景象。 “哎,小艾,你也不带着水进来,你……”李姐用她热情的嗓音招呼着。我站起身,急忙想挡住她的视线,可还是晚了一步,“哎呀妈呀!” 一大壶茶和两只杯子脱了手,摔在地上,当啷啷地个粉碎。 “默涵你!”做母亲的一旦回过味来,发了疯地要冲过去,被我拦腰一把抱住,“喂喂,李姐李姐,别急,别急,您瞧我的,回头我跟您说。” 其实我也是拦不住的,又不敢使劲推。 这时候,默涵倒急了:“妈妈,你怎么搞的,给叔叔倒的水,怎么还摔了!你怎么这么笨呢!”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血盆大口发了怒,比微笑着看起来还要可怕许多。 “啊,没事没事,”我两头忙活,说着一样的话,“啊,没事没事,我捡一下,我捡我捡。” “怎么能让辉辉的爸爸捡呢!” 李姐这边,气结语塞,好在她没有高血压心脏病这一类的,不至于当场昏死过去。 段哥又不是聋子,也闻声赶来,瞧着屋里这一幕,原本笑呵呵的脸彻底僵住了。 “瞧我的,瞧我的,什么都别说了,是吧。”我忙不迭低声冲他们暗示。 段哥倒是还好,做他那一行的,自控能力很强;李姐可绷不住了:“默涵,你弄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死人了,什么意思啊!” “没有,没有,不是那么回事,啊,您先出去,我收拾,”我把她往门外推,“是吧,这个女孩子嘛,对吧,见……见男孩子家长,那就得郑重一点,对吧,您也年轻过,对不,这,可以理解。” “小艾,你说什么呢?”李姐慌乱之间,意识到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半天,她连一下眼都不曾眨过,就那么审视地盯着我看,“怎么,我女儿不正常,连你也……” “少说两句!”不管段哥是不是能明白,他用力拉着老婆出去了。 我赶紧关上门,上了锁,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再看时,默涵的眼里滴溜溜地好像湿润了。 呃! 黑眼皮、白眼珠、黑眼仁——扑闪扑闪的,唉! “我爸妈就是不同意我交朋友,真是,我都多大了!”她感到很委屈,“再说,您都来了,也不知道对客人好一点。” 我可不敢让她哭,唯恐妆变得更花,这事倒挺好,我起码知道了,“辉辉”这个东西好像是她的男朋友。可是,在她这个状态下说出来的话,又让人生疑,她真的交了男友吗? “哦,辉辉是干嘛的?”我脱口而出,说错了话。 “咦?”虽然话说错了,却起到了很好的止泪作用,默涵仰着头,一脸困惑,“咦?您是辉辉的爸爸,您还问我?” “啊啊,我是说辉辉最近在干嘛?他有好几天没回家了。” “嗯,对不起,这个没好意思告诉您,他在我这儿住了几天。” 段哥和李姐再糊涂再忙活再疏忽女儿,也不可能来个大小伙子住在家里好几天,还不当回事! 因此判断,辉辉大概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类了。 我有点心虚,左顾右盼的,唯恐背后忽然伸出个大手来拍拍我,说:“嘿,爸爸你好,我是辉辉!” 那样真能把我吓死的。 定了定神,又擦了擦汗,我问了个挺尖锐的问题:“默涵,你俩的事,我倒是不好说什么,只是你爸妈没意见吗?” “没!” “为什么?” “因为他们看不见!” 呵呵……姑娘,你丫不是玩我呢吧! 我这么想,可没敢这么说。 没料到的是,默涵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您觉得不可思议是吧?”她问,“我也奇怪呢。那天我在洗澡,他进来和我一起洗,正好我妈推门进来,给我拿内衣,我妈居然没说什么,好像看不见他。那之后,我就觉得这样也挺好。” “后来呢?”我不知道如何评论,只好问。 “他差不多每天都来啊,不过从昨天开始,他就不来了。” “临走的时候,辉辉没对你说什么吗?” “说了啊,他对我告别,说很对不起家里人。自己的爸爸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如果得到父亲的同意,他会再来的。您瞧,这不,您今天就来了嘛,您同意吗?” 我不能同意吧。 姑且先不管那个虚幻世界的孩子他妈,也不管默涵是不是个好女孩,反正这事我不能拍板。 也许我不同意,辉辉就不会继续缠着默涵了? 鬼才知道! 不过,倒有一件事理出个头绪,辉辉这个幻觉或者说灵魂,给默涵下达的命令,她倒是很遵守,并且,因此把我幻化成了他的父亲。虽然这话说起来很浑,不过多少也算个解释。 “您同意吗?”她咧着那可爱的大嘴,向我恳求。 “我是这么想的,默涵,你是个好女孩,辉辉呢,也不赖。但是吧,我是觉得,你们还小,还不满十八岁,所以不能……” “我们没干那个!”她嘟起大嘴。 “是是,我知道你们没有!”我知道个屁!“我是说,虽然没干那个,但是呢,总归还是不满十八岁。法律上不允许,特别是传出去的话,就更糟糕了。你说对吗?默涵你是个好女孩,等你高三毕业,到了十八岁,我就不会干涉你们啦。” 什么叫做死马当活马医?这就是! 能拖一年是一年,当然,能不能拖,这事还不好说。 “真的吗?”没想到这丫头还挺高兴的,“真的再过一年,您就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吗?” “是……是呗,那时候你们愿意干哪个我都管不着!” “太谢谢您啦!” 她扑过来,倒没咬我一口,而是很美国女孩似的,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谢谢叔叔!” “不客气……”我好想擦脸啊,黏糊糊的。 暂时摆平了她,我暗自祈祷,这事真能拖一年才好,不,不用一年,一个月,一周,哪怕一天也好,腾出时间来,让我好好琢磨琢磨。可眼下还有个问题,我该怎么向她的父母解释呢? 十、送给辉辉的礼物 我拿一条单子盖着默涵,就像保护人质似的,护送她出屋去了洗手间。倒不是担心段哥过来抽她,而是确保她的脸别再吓着李姐。 还算顺利,她听我话去洗手间里洗脸,我呢,转身回到厨房,一推门,看见李姐跟那儿哭,段哥不吭气,抱着拳靠墙站着。 我拿出推销的精神来,卖力地说明和解释连安慰,中间还被打断了一次。 因为默涵进来说,不该让客人跟着在厨房里忙活。 “没事!我这人闲不住!再说,辉辉没跟你说过吗?我就教育他,是男人一定要下厨房,女人的手老擦擦洗洗的,会伤着的。老爷们没事,就应该糙一点!”拿辉辉说事,真管用,我这个未来的老公公也是很有个人魅力的,默涵很听话,自己回客厅去了。 我接着解释我的。 不管怎么说,她洗了脸,这一次露面,看起来正常多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默涵嘛,皮肤不很白,细长的小脸蛋,高高的个子,长大会是个九头身美女,叫什么来的?哦,对,吴佩慈那样的! 她洗了脸,段哥李姐的心里自然也好受了一点。 “别得意,”我提醒他们,也不管听懂没听懂,“只要她还处于这个幻觉中,那么无论如何,大哥大姐你俩都得跟我一块儿装。现在破坏她的幻觉,既不一定有效,还可能刺激她。万一她不能接受虚幻到现实的改变,那就真的奔疯去了。我呢,有个建议,今天晚上先这么过去,明天你们找我。我一方面看看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一方面帮你联系一些在医院工作的朋友,该去看病还是要去的,不能完全指着我。” 尽管哭过了好几起,李姐只得擦擦眼泪,没法子,她也只能听我的。段哥也不反对。 哪还有心思做饭啊!凑合着吃吧!香酥鸡,有点半生不熟;三文鱼还好,本来就是生的;汤里忘了放盐,因为盐都给拌到凉菜里了…… 凑合着吃呗,谁也不饿了! 我还不能不动筷子,默涵以后可能是个勤快的儿媳妇,又拿碗筷,又倒酒,还一个劲儿给我夹菜。 不吃还不行,她催你吃。 这个家里,现在属她最大,我哪敢不从? 喝吧,勉勉强强喝了几杯啤酒,咽下了几筷子鱼,胃里不舒服,一个劲地翻腾。 吃完了不算完,还得跟家里喝茶。段哥于吃喝最为讲究,可这一晚泡出来的东西也不大是味。 默涵亲自去厨房涮碗,谁也没拦着。她走后,几个成年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小艾,默涵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还有救吗?” “吃药会不会产生严重的副作用?” “求求你,一定得救救她,帮帮我们。” 您瞧,今天下午老威来之前,她爸妈说的话其实和昨晚没什么区别。而我呢?说的话也差不多,让他们留意,生活中有没有个叫辉辉的男孩子。 幻觉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有明确的现实基础,一种纯属空穴来风。 前一种最好理解,我和John都曾在不同时期,把所看到的事物给扭曲了;后一种就麻烦一点,听说过多重人格吗?多重人格虽然没有得到科学家的普遍认同,不过它有一种类似的情况,叫做“DID”(身份识别障碍)。DID和虚构性幻觉的成因有些相似,都是大脑经过加工,构架出完全不存在的人或物体形象,随后强化成印刻。 鉴于半年前,我接触默涵的时候,她看起来挺正常的;半年内,也没听她父母报告过严重的异常行为,我暂且认为,她形成虚构幻觉的几率不会很高。这就意味着我们有可能,或不得不去寻找真实中“辉辉”的影子。 我继续提一些建议:“学校那边,暂时按兵不动比较好,没有必要现在就惊动老师和同学,这种闲话在学校里传得特别快。不过呢,也不能完全不让老师有个思想准备,我建议你们找个时间,约老师出来闲谈一下,但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你可以说,默涵从体特转为普通学生,学业压力还是比较大的,因此最近有点不适应,和家长关系也比较僵,所以拜托老师平时多注意一下,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你们。医院那边,我会去问,尽管放心。当然对于这类问题,用药上肯定会有副作用的。都是我的朋友,大家开药会非常谨慎的,所以按他们所说的计量服用就可以了。默涵没疯,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把疯子治成傻子’的可能性。但是换药的时候也告诉我一声,大家都过目比较好。至于住院,暂时先不要安排。因为她一旦住院,这事早晚还会在学校里传开,等她治好再回来,可能会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 不严重吗?她都这样了还不叫严重吗? 我在心底问自己。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现有的心理和精神水平就这样,媒体又不给太多正面的报道,导致至少是学生们,都以自己患有心理问题为耻。患有心理问题去看病,就等于你去精神病院,变成了疯子,或者变态。 谁愿意跟疯子和变态来往? 退而求其次吧,在李默涵彻底失控之前,我不会铤而走险。 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的,反正默涵一过来,大家就装傻聊别的,一走就接着说。涮碗总共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默涵收拾干净,回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这期间,她表现得挺正常,言语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除了她口中还老念叨着“辉辉”,以及她还把我当做辉辉的爸爸。 心不在焉地喝了好几壶茶,看看表,都快九点了。我面无表情地起身告辞。 “我送你吧!”段哥显然想跟我说话。 “不行,我送叔叔。”默涵执意向我示好。 “你又不会开车。” “你喝了酒了,也不能开车!” 还真是这个道理,冲今晚段哥的状态,搞不好把我们送上黄泉。 “行了,别争了,就让默涵陪我走几步吧,我坐地铁回家。” 然后,大家像未来的儿女亲家那样握手、告别。 默涵又回去穿上了外衣,跟我下楼。 “默涵呀,”我不放心,一边下楼一边叮嘱,“既然叔叔也说了,你也答应叔叔了,那就得遵守约定。再过一年,等你十八岁之后,辉辉才会再来看你,这之前,你得好好上学,听爸妈的话。” “知道,您放心,不就是一年吗,我能做到。”她满口答应,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还挺高兴的,外面的空气怎么就那么新鲜呢! 她忽然又害羞地问:“那,辉辉他会想我吗?” “会吧……” “那就好。” 她陪我走向地铁站,没多远,五分钟的路程。这期间,两人没太多交谈。 在地铁站的门口,她依依不舍地向我挥手告别:“您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对此我特确定,我以后得常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看你有没有遵守约定好好学习。” 我转身下楼梯。 她忽然叫住了我。 我一回头,惊讶地发现,她就站在我身后。 她背在背后的右手转过来:“差点忘了,这是给辉辉的礼物,托您捎回去,行吗?” “行啊,谢谢你。”有什么不行的,我接过这只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对不起,没有给您准备礼物。” “没事,我不要礼物。” 再次告别,我快速地沿梯而下。 这里面装了啥?我很好奇。可不敢拆开看,唯恐她跟在身后。直到钻进车厢,我这才喘了口气。 九点过后,地铁车厢里乘客稀少。我靠在门边,撕开包装纸。 白白的小纸盒,上面还写着挺秀丽的几个字:致我最爱的辉辉! 嗯,是默涵的笔迹。 什么礼物,手表吗? 我掀开盖子,咦,好可爱,里面趴着个小小的白嫩嫩的“床宝宝”,瞅背后的模样,很像缩小了的韩国版的“糖果熊”! 嘿嘿,到底是不是糖果熊呢?啥时候出了小号的?我挺开心地把它翻过来瞧瞧。 白花花软绵绵的小熊脸上,化着凶猛的口红,裂开了的大嘴巴,似乎喷着血。那夸张的黑乎乎的眼圈,彻底盖住了半张脸。 呕,我嗓子里止不住一阵涌动,到底还是没忍住,哇地吐了一地…… 发明口红的那孙子,我问候你全家! 十一、我不想做基佬 昨天晚上在地铁里,我可是糗大了! 从来没这么丢人过,这讨厌的小糖果熊,彻底让我想起了被默涵抓进门时看到的一切。本来胃里就不舒服,这一下波涛汹涌,吐了个干净。 我倒是吐痛快了,附近的乘客都慌了。 什么事啊!一个看起来挺干净的小伙子,脏乎乎地吐这一地——呃,还有身上。 见鬼的是,这邪恶的小熊身上一点没弄脏(除了凶猛的口红之外)。 也顾不得擦嘴,门一开,我慌不择路,身后骂声一片。 就这个德行,打车也不容易啊!人家司机看见我,都以为我是喝高了呢!没辙,脱了大衣,里面就剩下个小衬衫,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来了个好心的司机,算是救我一命。 这该死的小熊,我也不敢扔,生怕日后默涵再管我要的时候拿不出来。 回到家,失魂落魄的,顺手把这东西丢给雪糕:愿意叼走玩就玩吧?结果,人家雪糕都不愿意搭理,瞅了瞅,低头闻了闻,很不满意地走开了。 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宿,捱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样的悲剧,让我怎么给老威讲述?何况,美婷还在楼下车里等着呢,也来不及讲述那么多。 可老威很好奇,直催。“这样吧,”我无奈地摊开手,“我告诉你就是了。” “那就快说吧,还等什么呀!” “嗯,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要等到七年之后。” 嗯?他反映了一下,恍然大悟:“嘿,你小子,真够阴的啊?报复我呢!哎,怎么说呢,美婷的事儿我瞒着你七年,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考虑那时候你忙,再说孩子刚去我二哥家,也得适应挺长一段时间,我琢磨着过去咱们那档子事,少提为好。这不是一晃七年过去了,她也长大成人了,安顿下来,我不就带她来了嘛。好了好了,算了吧,你的事儿,不想说就不说了,快点换衣服,咱们准备出发。” “到底是去干嘛?” “七年以后你就知道啦。” …… 没有大衣,我只能换个方法穿衣服。最里面是个短袖背心,外面来个不知道啥质地的灰色的绒绒小衣服,再穿上个衬衫,最后套件休闲的西服。 “这不是挺好嘛!”老威瞅着我。 “不好,穿得跟你差不多,很不爽!而且你还有大衣呢!我很冷。” “大什么衣啊!我车里又不冷!再说,咱爷们考虑问题最周到,美婷下去肯定把空调打开了,不冷。回头路上给你买一件,真是的。”他啰啰唆唆地,连推带搡,把我轰出门。 于是,三人,一狗,驾车出发了。 “到底是去哪儿?”我还莫名其妙的,莫非有些高档饭馆允许带狗出入?恕我没见过大世面。 上了车,老威坏笑起来。上去了,我也不好推门下车,所以他没啥顾及:“去个好地方,准保你开心,有好多大姑娘呢!” 见到好多大姑娘,开心的是雪糕吧? “到底是去哪儿?”我忽然有了个概念,莫非是私人会所?我还从来没进去过呢! “先不管那个,我说小艾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找人结婚了吧?” 我劝他的,怎么反被他拿来说我:“我不着急啊,怎么了?你不是也没对象吗!” “我跟你不一样啊!”老威用异常风骚欠抽的眼神瞟瞟我,“我虽然没结婚,但我是有闺女的人了!” 呃…… “你敢说这不是我闺女吗?嗯?” “不敢……” “那不就结了吗!所以我的事儿不着急!你不行啊,你这二十八岁大小伙子,别老让别人操心啊。” “我没钱……” “甚?”他很夸张的大声嚷嚷。 “甚什么啊甚,我说得很清楚啊,没钱,就没法结婚呀!” “你真次!我说得是肾,不是甚!”他腾出手来,往我腰眼里一戳,“卖肾去,卖完了你就有钱啦!” “肾都卖了,我结婚还图啥啊……” “你不是俩肾吗?傻啊,卖一个就解决问题啦!” 唉……这样的爹,得养出啥样的孩子来啊,还好美婷不是他养大的! 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调侃,气氛倒是挺活跃。快到地方了,老威这才说了实话:“行,咱别闹了,你也别揍我了,万一开到沟里去呢。反正还十分钟就到,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你还记得祁睿吧?” “记得啊!你今天提好几次了。” “对,祁睿是我初中同学。当然了,我初中不是只有这一个同学啦。不过我们那个班啊,有点奇怪,按理说初高中的同学感情应该不错。可我们班到现在大家走动得特别少。那天一哥们儿跟我提议,说咱们搞个同学会吧。我说行啊,十五岁毕业,现在都三十岁的人,老长时间不见了,大家都干什么呢?最主要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有个理念,哥们儿朋友之间的,大家能互相帮衬着点,一块儿往上走,是最好。小艾你瞧,我现在是有点钱,这辈子我肯定是够花了。可一想起以前有些老同学,他们未必过得舒心。我就想啊,借这个同学会的机会,联络一下感情,顺便看看大家能不能一块儿发展发展,都能过上好日子。” 老威这话不假,以他现在的资本,用不着去巴结谁,也能活得挺好。我还奇怪他为啥今天换了辆公司破车出来,原来是为了避免在人前炫耀。 他是个好人,跟2000年的时候一样,除了收敛火气,几乎没怎么变过。 老威接着又说:“正好呢,美婷跟我念叨了三个愿望,这第三个愿望啊,就是参加成年人的聚会。也难怪,她爸就是我那二哥,管得太严,很少让她自己出门。有这么一个小要求,也不过分,我就想,带着她去呗。反正都是我同学,还能闹到哪儿去?对吧!” 对个屁! 我就纳闷了,你带美婷去参加你的同学会,跟我有啥关系,为什么非得带上我? 我非常郑重地提出抗议:“老威,你是人吗?你带着你闺女去,找我干啥?你懂不懂规矩啊!” “啊?啥规矩?”老威明知故问,把大脸无辜地甩向我。 “你去的是同学会!懂吗!你要是有老婆,应该带你老婆去;如果你不想带老婆,也可以找过去的女同学叙叙旧,不是都说吗,同学会最容易导致外遇。你让我去,算咋回事!人家会说咱俩是基佬!” “哎哟哟,你瞧瞧,你还心理医生呢!心理医生不能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基佬那是骂人呢。” “行,我错了,那咱是啥?男同,玻璃,gay,圈里人,你觉得怎么叫合适?停车,我不去了。” “别啊,你忍心让小丫头伤心?这可是她的心愿啊。”他作势拿捏他的肉脸,极其邪恶地把求助的视线投向美婷。 美婷抿着嘴一个劲儿地笑,雪糕老大不高兴的,估计是闷坏了,一个劲地叫。 “别……拿……孩子……说事……” “怎么着吧,你答应不答应吧!” 我不理他。 “你瞧,兄弟,我肯定不能害你,对不?你好好想想啊,美婷去,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啊。我就说,你是啥啥领导,这是你闺女,顺手来我这儿办事,捎带着一起过来玩啊。再说,我们班好几个大美女呢!随你挑呗!” “我不到三十岁的人,带着个十多岁的女儿,还去你那儿挑美女?你脑子让狗吃啦?” “神秘感,懂不懂,这叫做神秘感。男人的神秘感,对女人有致命的杀伤力!你咋上的学啊?” 软硬兼施的,我是彻底没了主意,反正他说的就得算。 强调一句啊,我可不是基佬……呃,说错了,我可不是男同,不是玻璃,不是gay,不是圈里人。 十二、蜘蛛的尖刺 一个男人怎样才能成功地吸引女人的注意?反过来亦然,这是一组很有趣的问题? 通常,男人们乐于展示他的金钱、社会地位、孔武有力的身材、安定沉稳的性格、值得托付终身的可靠感觉;而女人们则相反,她们会化妆以使自己看起来更美,她希望自己的性格看上去温柔婉约,至少也要娇柔可爱,同样的,她也应该表现出可靠的感觉,至少不该像是水性杨花。 两性之间的吸引非常复杂,这是因为我们人类是复杂的社会性动物,不过性的吸引在动物界之间也并非就很简单。 孔雀先生为什么要开屏呢?传统观念认为,孔雀先生那绿油油的花里胡哨的尾巴是用来吸引孔雀小姐的——在遗传和进化的历史上,孔雀小姐偶然地很喜欢这种尾巴,然后孔雀先生便尽其所能地将这一特点遗传下来。因此,在孔雀的后代中,这一特征被保留并且被夸大——也给了人类去动物园欣赏孔雀的机会。 然而,孔雀小姐真的喜欢这一套吗? 有个叫做布雷特·霍兰的生物学家有一种不同的解释:他认为雄孔雀的尾巴变成现在的模样,的确是为了吸引雌性孔雀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爱意的表达,遭到雌性孔雀越来越多的抵制。他的观点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直到他在两组蜘蛛中进行观察的研究成果公之于众。 某种蜘蛛的前腿长有一束尖刺,被认为是与性吸引有关系的。这种蜘蛛先生喜欢作秀,高高兴兴地抖动着前腿上的那束尖刺,结果蜘蛛小姐被他撩拨得动了情,然后两个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腻在了一起……布雷特做了一个冒坏水的决定,他把雄蜘蛛腿上的尖刺去掉——雄蜘蛛大概对这一改变感到很沮丧,可是一看到雌性,他还是费力地哆嗦着——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吗?出人意料的是,雌蜘蛛看了半天,还是觉得这事儿挺“煽情”的!结果两个小家伙还是高高兴兴地腻在了一起…… 如果布雷特只做到这一步,也就罢了,可他继续冒坏水,找到了另外一个种类的蜘蛛,这种蜘蛛生下来就没有尖刺,可布雷特把之前拆下来的尖刺给人家装上了。这个可怜的蜘蛛小伙子大概也觉得很纳闷,算了,装上就装上吧,蜘蛛先生诧异了一阵子,随之就适应了。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加装了新型部件的蜘蛛先生,似乎更受到蜘蛛小姐的青睐,他得到交配的机会,比平均值高了整整一倍。 这说明一个问题:在进化的过程中,雌性会慢慢反感雄性的作秀,对他越来越抵触,而不是常识中越来越喜欢。可以确定的一个概念是——改变,才是最受欢迎的。 布雷特和他的同事赖斯得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结论:越是有社会性、越是交流得多的物种,就越容易受到改变的影响。这是因为两性之间的交流越多,就越容易为“改变”提供盛大的场所。 于是根据布雷特的研究就昭示了一个秘密:那就是人们为什么会出轨,为什么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同时,他也说明了为什么“同学会”这一事物,对已婚夫妇具有摧毁性的打击。 这就源于,我们是在追求改变的。 女性有可能厌烦了平凡可靠的生活感觉,而被那些改变了的男同学弄得神魂颠倒。反过来,男性也对与他生活了许久的妻子悄悄地产生了审美疲倦,而对一些搔首弄姿的女同学情有独钟。 这涉及另一个人类现象:那就是我们只要参加同学会,便总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最华丽的外衣,并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们暴露出自己最有吸引力的一面,本来只是为了不在同学会上丢脸,却意外地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 不过,今天老威有点不一样,他倒不是想吸引谁,事后,我才知道,如他先前所说,他操办这个同学会,既是为了联络一下感情,又是为了寻找大家共同发展的机会——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这一想法,是有具体指向性的。 他最想重新联系的人是个男同学,叫刘紫建。 大概在同学会开始之前几个小时,刘紫建同学还在商场里抓耳挠腮。 他的手,几次想要从口袋里掏出来——掏出他那陈旧的、有些磨破了皮的钱包:那里面揣着两千多块皱皱巴巴的票子。 他几次冲动想把钱掏出来,可又塞了回去。 他的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各类男士服装,以大衣和西服为主——是的,既然参加同学会不该让自己看起来太寒酸! 刘紫建在商场里往来穿梭,却迟迟不见他出手。他不敢去一般的商场,怕服务员热情的招待,可他囊中羞涩,不好意思。他选择了一家带有些自选性质的服装品牌,在这里,他可以自己慢慢地挑选。 其实,瞅他那个打扮,服务员未必愿意多看第二眼,更别说招呼他了。 时值寒冬,他穿得倒是挺暖和——上身是个黑色的羽绒服,不很脏,但是款式比较旧了;他的腿上套了个牛仔裤,一看就不是牌子货——他很瘦,但是两腿穿得圆圆胖胖的,估计里面还套了秋裤和毛裤。 三十岁的男人,肯于穿毛裤是很罕见的——至少我娘让我穿秋裤,都总要使用非常手段! 在商场里,暖气开得很足,可他似乎也不觉得热,连脖子上那一圈退了色的红围巾都没有解开。他或许有些营养不良,要不然就是操心过度,看起来又老又瘦,眼袋挺迷茫地耷拉着,眼神也说不上有精神。他左顾右盼,可眼珠转动起来有些费力。他的右手揣在兜里,倒不是因为冷——这里实在也不冷,而是为了护住他的那只钱包。 他的钱包,不管是皮子的,还是革的,反正都被捂出了汗。 刘紫建流连忘返之间,被琳琅满目的服饰给弄昏了头,他不愿意胡乱地试衣服,大多数男人都不乐意,至少不会像姑娘们那样脱了就穿,穿了就脱的。他只是在那里看来看去,看得服务员或隐藏在人群中的商店便衣都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的手,永远放在口袋里,他的眼神,从没有瞥向他人的钱包或财物。 他是来买衣服的,买在同学会上穿的新衣服,仅此而已。 末了,在商场里来回了半个多小时,他总算出了手。他看上了一件有些英伦风情的外衣,中长款,该怎么形容,反正福尔摩斯那个年代,英国人经常穿的就是那种衣服式样,只是短了一截。刘紫建看中的,更多的是它的价位——七百九十九元,这是他能接受的——看了看号码,好像是他能穿的,也没有试,就把它摘下来走向服务台。 小姐正在忙得不可开交,抬头看看他:“先生,您买这件?” “啊!”这给他提了个醒,他当真要花八百块钱买这件衣服吗?他挤出个古怪的笑容,拖延了一点点的时间。是的,他需要这件衣服,人靠衣服马靠鞍,最终,他狠狠心点点头。 拎着袋子,刘紫建走出商场。外面小风一吹,他卖力地咳嗽起来。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地又重复了几遍,他先后买来了外衣、西裤和衬衫,也全然不顾衣服搭配是不是好看,是不是有点像是个卖保险的经理。他与社会脱节了好长时间,因此也不太懂这些东西。 他拎着袋子们往家走,然后和其他人一样涌入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 钱包里还剩下三百多块钱,他还可以去理个发,把自己整得年轻一点,新潮一点。 这样挺好,毕竟在几个小时之后,他将穿着这身衣服欣然赴死! 与现在寒酸的打扮相比,也许这是他要的。 十三、这只京巴的名字 刘紫建回到家,他的母亲正从一位客人手里接过十块钱,然后递给人家一包烟。 “紫建,你回来啦。”老太太看见儿子,挺高兴地问了声。在老人家看来,儿子最近是有些不对劲的。她弄不清他的改变究竟从何而来,这种改变让她既高兴又心惊肉跳。 “嗯,妈,我回来了。”他含糊地应和着,“煤气还有吗?我洗个澡。” 刘紫建和母亲的家就是两间矮小的平房,其中的半间,还被打上了隔断。这幸好是个临街的门脸房,于是用这半间隔断,经营起了小烟摊。 烟摊的生意不算好,倒不是因为他们进了假货或定价太高,而是因为这小门脸实在是太破了。外面用红漆刷过,可年头久了因此斑斑驳驳。一米高的地方,是三两扇小窗户——擦得倒是很干净,但顾客总要弯下腰来才好说话,这就挺不方便的,也挺憋屈。另外,人们总是习惯从外观来推断商店里商品的品质好坏,就像人们总是喜欢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一样,先入为主,是我们难以改变的认识方式。 所以,小烟摊因为它的其貌不扬,并不会吸引太多的顾客。 刘紫建一猫腰,差不多是从旁边那扇小门钻进去的。进屋需要下两个台阶,等于说房子是落座在水平线以下的,因此屋子夏天潮、冬天冷,实在不是滋味。住在北京的平房里,别的都还好说,冬天洗澡是个大问题。刘紫建那两个小破房子后面,有个三四平米大的厨房——房间里可以生火烧煤取暖,但热度绝不可能波及到厨房,因此开了门,几分钟的工夫,厨房的温度就和室外没什么区别了。 电热水器的个头太大,可厨房顶棚很矮,装不了,就只好用煤气的。然而一年就那十二罐煤气,用完之后就得高价买。又要洗衣烧水又要做饭洗澡,煤气能不能撑到年底,还是个问题。好在眼下是年初,不用考虑这些烦心事。刘紫建于是脱了衣服,来到阴冷的小厨房,寒冰刺骨的洗了个澡。 水到一半,罐里的煤气仿佛是没有了,因此水温快速地下降,刘紫建在身上一个劲儿地猛挫着取暖,而后忙不迭地逃回屋里。 “妈,没煤气了。”他一边坐在床上搓着头,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说话。 “哦,不是没煤气了,才刚换了二十天,怎么会就没了呢?”母亲穿着厚重的棉袄,隔着房门说话,“大概是天气太冷了,煤气受了凉,上不来吧?” 穷人的日子,就是这样,你没工夫担心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反倒要替煤气罐是不是受了凉而着急。 “妈,你晚上吃点啥?我要出门,晚上不在家吃。”儿子担心母亲,“要是煤气真没了,您可得买点吃。” “甭管我了,我瞎凑合凑合,怎么都成的。”老太太说,“头发干了,你就赶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嗯。” 半个小时之后,刘紫建的头发干了,换上了新衣服。当然,衬衫和外衣都是新的,里面秋裤、毛裤和破了洞的背心,这些不用换,反正也看不见。 我以前有个朋友,活着特别有优越感,鼓吹这样的理论:“小艾啊,我有时候老搞不懂许多人。他们外面穿得光鲜靓丽,里面穿得破破烂烂。你瞧瞧我,贴身的衣服,我特讲究品质。” 我点点头,心下不以为然——傻逼,你这就叫做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是有钱,那穷人呢?穷人啥都没有,还不许人家打肿脸充胖子? 而后,我高高兴兴地和他绝了交。 刘紫建没换内衣,外面倒是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出门,让母亲瞧见了,很高兴地夸奖两句:“哟,儿子这样打扮,还真精神呢!” 说男人精神,就跟说女人可爱一样,基本上都属于心理安慰那个层面的。 刘紫建心里有事,也没心思去纠正母亲的用语,就出门了。 临走之前,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妈,从今开始,咱们这日子就不一样了,会好起来的。” 做母亲的,没有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儿子若是真的改变了,让她既高兴,又有些心惊肉跳的。 刘紫建在这天下午四点前后,拎了只袋子出了门,没打车,坐着公交赶往同学会现场。他太慢了,简直没法再慢了,三十分钟的车程,他两个小时都没到。 老威满心以为,刘紫建口中的改变,是因为自己打算资助他做点生意。可没想到,老威根本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刘紫建的心里自有打算,可惜,这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得到验证。而我日后的推测,也因为他的死无对证,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闲话少说,让我们回到老威的车子里。 一路上,老威在车里介绍这次同学会的情况,美婷不太在乎,一直抱着雪糕坐在后面玩玩闹闹的;我也有点心不在焉,琢磨着该如何应付这同学会。说穿了,是不是会被误认为同性恋,我其实不很在意,谁认识我呀?我认识谁呀!何况我牵着孩子遛着狗! 我和美婷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老威讲得可是很带劲:“我们学校给拆了,没辙啊,二环边上,那叫宝地!拆了没关系啊,那天我见一客户,嘿,从那儿过,这往事都被勾起来了。心里也不怎么那么不踏实,就打算把同学们聚会来见一见,多少年了,唉。话说这宝地拆完之后呢,建起来个挺大的商务中心,半酒店半会馆式的,富丽堂皇啊。说来也巧,我那个客户……哦,小艾你那时候还没来公司,所以不认识。那哥们儿正好和商务中心有关系,所以我就托他,把今晚的聚会安排下了。怎么样,小艾,你也跟着见见世面。” 我略带嘲讽的口气,警告老威:“嗯,我是怎么都好,可要是人家不允许雪糕进去,我转脸就走啊。” “行行,不行你就走,我绝不拦着。” “那就好。还有啊,聚会的时候,你千万别拿鸡尾酒喝,也别翘起小指。” “为啥?” “因为在聚会上,那是同性恋的标志。” “哪有这许多规矩?” “西方的规矩,保不齐有人懂。最重要的是,你被人误会不重要,重要的是别捎上我!” “嗯,知道了知道了。哦!咱们到了。” 老威兴冲冲用手一指,车窗外闪过那幢被灯光射得金灿灿的商务中心,真的叫人心旷神怡。它有多高,我说不准,二十多层的样子吧?占地面积很大,空场上停满了高档汽车。不用问,来的客人不是头头脸脸的人物就是有钱大老板,普通人是玩不起的。 老威开了辆挺普通的本田,可从大门进去的时候,出示的那张VIP证件,叫门童不由得肃然起敬。 说来也好笑,不光有人帮忙停车,还有人要过来帮我牵狗。 “不用了,谢谢你。”我一边后悔着出门前没给雪糕洗个澡,一边抬头仰望:好家伙!弄得跟金字塔式的,其实从外观来看,它和金字塔毫无关联,而是方方正正的,只不过看起来像是以雄伟的巨大方形石块给垒砌来的,显出超然的气派。 “走吧,愣着干啥!”老威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这里有中国第二大的室内中厅花园。” “第一呢?”我很好奇。 “第一是我原来的老东家,天伦,话说回来啊,我这可都是老黄历,要是日后被人超过了,你可别抽我。” 老威领着我们往前走,刚到正门,还没上楼梯,有位身穿红色西服,带着耳麦的中年人匆匆忙忙跑下来:“哎,威哥,您来了。” “呵呵,来了来了,小宋,有劳你了。” “瞧您说的,这还不是应该的吗?”四只大手握在一处,老威回头向我介绍,“这位是小宋,别瞧岁数不大,在这里做保安主管,算是年轻有为。”我赶紧点点头。 “宋欣,这是我兄弟,你得叫声艾哥,以后你们老板有事找我,很可能是他在接待啊。” 一连串的,又是一堆招呼。宋主管把我们往里让,雪糕跟着也没人管,反正它比我还要新奇,也顾不上张嘴乱叫,东瞧瞧西看看的。 宋主管往里引见,老威摆摆手,说声不用了,来了这么多次,早已驾轻就熟。 我呢,忙不迭地仰头四处张望,果然啊,不管是不是第二,这里的中厅不是盖的,几乎是将巨大的花园给扣进了光芒四射的玻璃盖子。 “聚会……在这……花园里?”我兴奋得结结巴巴。 “美的你,我哪儿有那么大面子啊!能给我留块地方就算不错了。” 一行人往里走,许多大姑娘,特别是洋人姑娘,低头对着雪糕又是挑逗又是乱摸的! 这可把雪糕惊呆了!它还从未体会过跨国家跨种族的亲热呢。我还有心跟人家寒暄两句呢!一张嘴,才发现几乎没一个说英语的。我就有点口音,人家也有,结果谁也听不懂谁的。 倒是雪糕,脖子上一圈白晃晃的白围脖,被玩弄得咋咋呼呼。 来到一个宴会厅的门外,还没进去,冷不丁地听到一阵声音洪亮的高谈阔论。 “哈哈哈!你小子当年真会吹!哎,你还记得不?跟大家说,你家养了一只藏獒,一顿能吃半头牛!说起来也真是活见鬼了,开始我还信来着,特羡慕,让你把照片带来看看。第二个礼拜一,你还真把照片带来了,好家伙,班里所有同学轮流传看。我看了半天,纳闷,‘这他妈不是个京巴嘛!’结果你说,‘这只京巴的名字叫藏獒,一顿能吃半头牛牌牛肉干一袋’!哈哈哈哈,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啊!哎?” 这声音有些似曾相识,可我想不起来了。 等走到宴会厅正门,一眼便望见了说话的那人,正是2000年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祁睿。 祁睿也有些变化,一晃到了2008年,胸膛厚实了、肩膀鼓鼓的八成都是肌肉,胳膊粗了不少,可那张脸没变,还是长得跟周杰伦似的。只是说话跟周董毫无相似之处,他嗓音洪亮,声调很高,吐字非常清晰,多年的警察生涯,把他腔调里的痞气都给去掉了。 他一眼认出我来,帮忙把杯子换了个手:“哎?小艾你也来了,挺好挺好,咱们多长时间没见了?” 寒暄之间,我抽眼去看那位把京巴叫“藏獒”的男人。看了一眼,不由得又是一眼。这人穿得并不很特殊,反正高档西服我也没资格认识。不过耐人寻味的是,他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就像李咏霖①先生那样——他看起来温文尔雅,笑容和善又不矫揉造作。这是什么人物?我猜不透。 『①见《洞察者螳螂》。』 警察的眼力或许都很好,也许是祁睿从跟在我身后美婷的脸上看出了似曾相识,愣了一下,眼珠转了转,开起了我的玩笑:“小艾,你怎么都把孩子带来了?哎呀呀,小姑娘,咱们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美婷怎会不认识他,幼年的奔波也帮她养成了坚强的性格。她一点都不怯场:“我当然记得您,好心的警察叔叔。” “行啦行啦,在门口瞎扯什么,也不嫌堵了门,”唯有老威最怕说穿了这一层关系,一边走,一边又说,“祁睿不用我给你介绍了,大家都很熟,旁边这一位,也是今天聚会的主办人之一,你得管他叫雷哥,姓程,程雷。” “雷哥,您好。”我冲他笑笑,牵着狗领着孩子往前走,实在没腾出手来。 “别这么叫,怪别扭的,昨天听老威说你会来,这也是我们同学会的荣誉。艾先生是心理学者,您看我们这里谁不正常,就带走吧。” 大家一通笑。老威在旁打趣:“估计咱们这里的女同学都会被他卷走啦!” 我探头往里一瞧,呀,这会场布置得也挺有意思的,中间很大的一片空间,竟然被摆上了课桌椅,数一数,六列七行;当然此时并没有人坐在位子上。整个宴会厅非常开阔,老同学们在四周的自助餐厅边三五成群地聊着天。 进门口不远,是一张签到台,坐了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一眼就看出是酒店的服务人员。 老威忽然站住了,四下里张望,然后径直走向签到台。 “来多少人了?”他问。 服务小姐站起来甜美地一笑,然后答话:“先生,您昨天给我们的名单是三十一人,现在到场的人数加起来刚刚好。” “哦!那挺好!”老威拿起签到本,看了一眼,愣住了。 程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老威,你作为主持人,来得最晚,真是失职啊。” 老威不为所动,忽然又问服务员:“啊,你是把我们几个也算上了吗?” “是的。”小姐好像没听明白,看了看我,“是的,刚才是二十九位,现在您来了,再加上这位先生,刚好是三十一人。” “哦,他不是我们同学,当然这位小小姐就更不是了。”老威指着刘紫建这个名字后面的空白说,“这位先生没来吗?” “没有,先生。” “你确定他不是忘了签到?” “是的,先生,不会落下的。每一位客人到场,我都会先安排他们签到。加上您总共是三十位同学,十九位男性,十一位女性。” 老威看起来有些失望,慢吞吞地点着头。 “谁呀?”祁睿和程雷都凑上来看,“你约了谁呀,居然这么认真,是不是……” 他俩谁也没能把话说完,一望见刘紫建这名字,仿佛后半截话被什么东西给吸进去了。 他俩相视一眼,我站在侧面,祁睿的视线正迎上我,慌忙就给挪开了。 怎么回事?我莫名其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刘紫建这个名字。这家伙怎么了?他不该参加同学会吗? “先生,我做错什么了吗?”服务小姐很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攥动了好几下。 “不,不,你什么都没做错,谢谢你。既然登记完,如果你还有别的事,可以先去忙。”老威显然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瞧着那姑娘。 “借一步说话?”程雷拉了拉老威的袖子。 他俩离开后,祁睿看了看我,有些话欲言又止,也跟着离开了。只剩下服务员、我、美婷和雪糕站在那儿发呆。 十四、我又不是主教大人 我长了一对顺风耳,算得上浑然而成的天赋,老威他们好像也没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因此没有走得太远,声音也不是很低。 “去自己拿点吃喝吧,不用怯场,但是也别跑太远离开我的视线。”我叫美婷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并且让她把雪糕牵走了,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偷听。 “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程雷质问老威,语气里听得出不大愉快。他当然不是在指我,而是那个叫刘紫建的人。 “有什么不可以吗?”老威反问。 “这个……我尊重你的意思,联络老同学方面也都是你在张罗,不过找他来……” 祁睿也在帮腔:“是啊,威哥,这事你做得有点草率了。他不来还好,要是来了,只怕……” “怕什么呢?”老威不以为然,“十五年过去了,咱们干嘛老揪着人家的小辫子不放?” “不是咱们揪,而是……这么说吧,”祁睿喝了口酒,“唉,你也知道做我这一行的,有些经验之谈。人这东西是不会变的!偷了东西的还会再偷,诈骗的还会再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莫非这个叫刘紫建的当初偷了班里同学的东西,抑或是骗了大家的钱?我这样想着。 “为什么咱们总要带着成见去看别人呢?”老威不解,提高了嗓门,“人是可以改变的。咱们应该给他一次机会,就算不能再成为朋友,至少来参加个同学会没什么不妥吧。” 哦,这观点我倒是不大赞同,除去极特殊情况不谈,人能改变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我是不能站在这边插嘴的,也弄不懂他们到底在谈着什么秘密。 “先生,您还有事吗?”服务小姐看我一直站在这里,就问。 “呃……没事,我马上就走,”我审视着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脸上写满了不安,笑了笑,又说,“你的工作很出色,而且你很有天赋。你的记忆力优秀,你能记住这么多人的长相,所以你才知道我是新来的客人。加油吧,如果你坚持下去,早晚会得到提升,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考虑来这边工作。” 我在干嘛?泡妞吗?好像不是。纯粹安慰吗?也不像。也许是冥冥之中,从李默涵的案例开始,我意识到自己或早或晚还要回归心理游医的本行,所以要给老威物色一些有能力的助手,这也算一种补偿。 谁让老威把公司的人力方面事务都交给我了呢! 服务小姐感激地笑笑,盯着我看了半天,随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原地不动地又琢磨了一阵子,打算不管老威那边的谈话,迈开步子往会场里走。 同学们的谈话,跟我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他们的同学,只是有些陈芝麻烂谷子听起来格外有趣就是了。我属黄花鱼的,贴着边儿往前走。美婷帮我拿了杯威士忌,又牵着雪糕转头去参与别人的聊天。 一个花季少女,还牵着狗,自然挺吸引人,特别是一些女士的视线。我看见其中挺漂亮的一位太太,围着毛皮围脖穿着华丽的闪闪发光的外衣,和美婷交谈了几句,然后顺着她的指向,朝我走来。 “多年不见,”她的目光有些飘逸,像是贪了杯多喝了些酒,有点晃晃悠悠的,可是热情四射,走过来和我搭讪,“多年不见,你看,大家都改变了这么多,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废话,你肯定认不出我来! 我模仿绅士般的笑容,与她碰了杯。“hi,”我说,“你好,瞧,我也认不出来了。”我很欣赏她那剪的得体的短发——哦,大概是今天下午刚刚剪好的吧?可是我挺喜欢。她化妆化得挺浓,可我就爱这一类型的,怎么说呢?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波罗侦探那样,我俩都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 与她略微调一调情,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正好可以去除我看孩子的无聊感。 我俩碰了杯,只是谁也没有喝:“你真漂亮,你看,很多年不见了,虽然我认不出你,可是,我得承认你光彩照人,迷得我小鹿乱撞。” 人类都一样,特别是女人,最喜欢赞美。 大概是工作使然,我最喜欢赞美别人,至于我心里真正的想法,那还是留待事后骂街,或者跟雪糕倾诉吧。 诚实当然是一种美德,但诚实也是一把双刃剑,过于诚实只能招人讨厌。因为诚实就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不快,还玩命地出血! 人们通常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见面就会发表评论:“你又胖了!”这是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 “呃,是吗?”被抨击的人往往如此回答,“哎,这大概是最近怎么怎么忙,如何如何操心,因此就疏忽了锻炼吧。” 瞧,你的一句批评,引发人家一连串的辩驳。 你以为他说得很爽吗?越是不爽,才越是需要寻找理由呢! 因此,假如你不愿意违心地去赞美别人,那就管住自己的嘴,少说为妙。 这女人过来跟我搭讪,本来就是对我有点小意思,禁不住我的赞美,她有些飘飘然了。 当然,女人固有的矜持,她不能全都抛在脑后,没有接我的话茬儿。她的小小的诡计促使她提出个更具有歧义的话题:“别夸我了。”她把脸向左侧面扬了扬,嘴角两边的轮匝肌向斜上角牵动了一下,带着她的脸,飞快地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她马上收敛笑容,以为我看不见她那小心翼翼的得意和兴奋,她说:“女人三十豆腐渣,你说我漂亮,可为什么我没人要呢?”她尽量愁苦地表达着内心的凄然——可在我看来,这女人八成有性伙伴,而且并非一位,但她的嬗变与内心欲望难以满足,促使男人只愿意和她玩玩,而并非真心实意。 老威不是说了嘛,我可以在这里捕猎。 “因为他们不懂得欣赏,”我附和着她的话题,抛出了杀手锏,“因为你太常化妆了,而且化妆太浓。男人会觉得你是在故意修饰,他们经常搞不懂这件事,认为你卸了妆就不再美了,或者是你不够自信。”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到她的诧异,顺水推舟话锋一转,“可我就能看出来,你化了妆很美,卸了妆,那天然的模样更动人。” 这叫作自说自话,先抑后扬,先假装抨击,随后而来的赞美汇入潮水般更加汹涌。爱情说白了就是个化学反应,懂得方程式的男女想要俘获对手实在轻而易举。 “真的吗?”她放下杯子,直勾勾地盯住我,快把我看化了。有那么一刻,我都感觉到她有可能还原成初恋的小女孩了。 可她还是挺现实,叹了口气:“你真奇怪,你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差一点都忘了,你还带着孩子来。” 真聪明!我由衷地在心底发出一连串的感叹,不经意间,把她想要侦查的都表露出来了! “嗯,是,我得带她来。因为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 “孩子的妈妈呢?”早晚要问到这个问题的,我都准备好啦。 “孩子……没有妈妈,她是我领养的。”我差一点就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我势必后悔地抽自己的嘴巴! 还好,我停了一阵子。 “孩子……呃,这是我哥哥的孩子。”这话也不能叫撒谎吧!美婷大概也可以算作是老威的孩子,老威也能算我哥哥吧? “呃……这是我哥哥的孩子。他们两口子出国考察,就把女儿托付给我,我可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所以……” “喔!”她格外重音地说了一句,“那你还没有孩子?” “当然!” “你有……吗?”她声音太小了点,我的顺风耳都没听见,要不然就是她根本就没说! “没有!” “你还不知道我问什么呢!” “我当然知道!” 我的手,从她的臂弯里弯过来,这老半天时间里,我们傻乎乎地端着杯子,还没喝酒呢! 交杯酒就不错,呵呵呵……我得意地暗笑。 她喝了,还闭上眼睛喝的。 还期盼点啥,一个突如其来的……吻? 她忽然张开了眼睛,“你太吓人啦!”她小声尖叫着,“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会这样,我……我还没认出你是谁呢!” 我忽然冒出来一大股坏水。 这坏水来得格外突然,而且极其强烈,包含了恶作剧的意味,我含情脉脉地对她说:“你真的认不出来了?我是刘紫建。” 我本以为,她会说我的模样变化真大! 我还以为,也许她会说你这个坏小子,现在更坏啦! 我又以为…… 我的以为全都错了,刘紫建这名字一出口,就像冷不丁抽了她个嘴巴。由于过分吃惊,她的杯子从手中脱落下来,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红酒溅了我一鞋! 什么意思!我的鹿皮皮鞋啊!这怎么刷呀! 比这更让我慌张的是,刘紫建到底干了什么?他的名头具有这么大的威力?! 十五、尖牙女王被抢了风头 把她吓得花容失色,绝非我的本意。 我只是带着一点恶作剧的想法,没想到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应。 她的杯子掉了,慌忙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可我连一点歉意都看不出来。她几乎是硬生生地把手从我的臂弯里扯出来,“那边有同学叫我。”然后挤出个与其说微笑还不如说是厌恶的表情,后退着走了好几步。 “小心!”我还好意提醒她,可她还是磕在了桌角上。 我有心搀扶她,她却落荒而逃。 同学会的客人们,虽各自谈天,纷纷扰扰,但都被这动静给吸引了。很快的,他们不约而同瞅着我,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紧接着是交头接耳。 我倒觉得,他们不关心事情本身,而是更好奇我的身份,毕竟,这里除了老威和祁睿,没人认识我。 我鞋上和脚边是一摊红酒,我独自端着个酒杯站在原地发愣。与此相比,我倒更在乎那女人的反应。只见她回到原来的人群,立刻与两位女士交头接耳,很快,她们用同样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只是我一盯着她们看,大家就慌忙地把目光挪开了。 “怎么回事?”老威、祁睿、美婷和雪糕来到我身边。 “我哪知道咋回事!”装无辜呗,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只是还弄不懂里面的含义,“就是掉了个杯子,不值得大惊小怪。” 老威看看我,瞅得我直心虚。他没说太多:“好好玩吧,服务员,”他招呼着,“把这儿扫一扫。” 还玩什么呢?我走向那片区域,那里的人群,就像退潮似的散了。倒仿佛还给我留了面子似的,女人跑得快,男人们冲我笑笑,然后端着杯子离开。 没有人正眼瞧我,但大家都在看我,偷偷地看,更惹人恼火! 我好想骂街啊! 美婷是个懂事的小丫头,留在我身边陪着。雪糕这时候龇牙咧嘴。狗狗是很敏感的动物,它可以从人类的汗腺上嗅出敌视的味道来。 我虽然很烦躁,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反正有老威和祁睿呢,也不会有人冲上来把我怎么样!再说,我又不是真的刘紫建。 我无聊地喝着酒,也懒得再去关注别人,从餐盘里取出些肉,低头喂给雪糕。忽然,美婷捅捅我:“叔叔,有人来了。” 有人来还至于大惊小怪吗?可我一抬头,多少也有些发傻。 迎面走来的,是一位身材很瘦,相当骨感的高个子女人。她也是短发,化妆也很浓,有点李默涵那晚上的意味。她穿着短裙,裹着黑色网状丝袜,脚下的鞋跟,至少有我一扎①那么长。 『①伸开手,大拇指到中指的距离。』 她就那么飘飘摇摇,嗒嗒地向我走来。 有人会在同学会上穿这身吗?太扯了吧?我心想。不过她的降临还是给我一些安慰,毕竟每个人都因为我是“刘紫建”而不愿意理我,她倒是个例外。 “你是紫建?”她很亲热地招呼我,“混得怎么样?” 我纳闷这女人是谁,过去跟刘紫建相好的?更让我举棋不定的,是我要不要继续装作别人? 我于是没有做出反应。 “你不愿意理我也没关系,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不说自己是别人?”她又问,随即勾着我的肩膀站定了。 嗯,这样也挺好,省得她站不稳,摔倒了又怪我。我也不介意跟她的脸凑得很近。 我还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你有工作吗?” …… “你有女人吗?” …… “你丫是哑巴吗?” …… 我可没伸手打过女人……别逼我啊! 为了分散注意,我把视线挪向他人。人们,至少是男人们,一会儿看看她的腿,一会儿看看我的脸,感觉上敌意更强了! “尖牙!你别闹了。”有个巨大的声音,透过话筒,震得房间嗡嗡作响。 这是老威跳上了主席台,拿着话筒在说话。 这振聋发聩的声响,不由得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转过身去看他,不再关注我,可这个外号“尖牙”的女人,依旧搭在我身上。 “各位静一静,容我解释一个事啊!站在那边的朋友,就是被你们当做刘紫建的人,是我带来的。他是我很要好的哥们儿,艾西先生,是位心理学者,还是个作家。今天有空,正好一起跟我来玩。我这朋友爱开玩笑,看到刘紫建没来,自己就冒充一下。所以呢,大家都不要再介意了!” 说不介意,一堆人还是在看我。 “你不是紫建啊!”尖牙趴在耳边小声问我。 “不是,你很失望吗?” “有点,不过你更应该庆幸。” “为什么?” “因为我短裙后面掖了个柠檬水,本来是打算喷你的。” “真的?那我会把你的脸揍烂。” “真是嘴硬,你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能揍我?” “不信你试试?” 她犹豫了一下:“你这么说,我倒真想试试。不过我今天不能这么做,明天还有个演出呢!” 这样一说,我倒忽然对她有了点印象——我家住在后海,那里是不是出了个唱摇滚的,叫做“尖牙女王”?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说。 “嗯,可我还不太确定你是谁。不过也无所谓了。哎,你跟老威来的?来干嘛?” “他说得很清楚,我就是路过,进来玩玩。”我认为她是个直性子的女人,故此就问:“刘紫建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这么排斥他?” “如果这个秘密都不去自己挖掘,还要我来代劳,那也太不刺激了,对吧,侦探先生?” “你看过我的书?” “对,每本都看过。怎么,侦探先生,你今天是来挖掘素材的?” “不,我得说多少遍,你才相信我只是路人甲?” “那你会有额外收获的。”女王笑笑,“行了,该我上场了。” 我光顾着和她说话,没留心台上,老威宣布,将由班里最耀眼的女生——“尖牙女王”为大家献歌一曲。 女王也不着急,扭着她的黑丝美腿,慢吞吞地往台上走。音乐还未奏响,应该还有一句台词才对。 忽然老威以及“尖牙女王”都注视着我身后的门口。 回头去看,只见服务小姐领着一位女士正往里走。 “哦,太好了,今天除了意外到场的艾西之外,又有一位老同学姗姗来迟。”老威饱含着热情招呼,大家纷纷回头看。从众人的反应,似乎大家也没能认出她来。 门口的登记表上,有三十一个名字。 除刘紫建和多余的我之外,每个成年人都是老威班上的同学。他们到会场后,会在签到簿上留下自己的大名,随后,服务小姐按名字对照并画勾。这样做一来是避免冒名顶替,二来也好知道哪些人缺席。 三十一人除刘紫建外全部到场。 别说刘紫建是个女的。 果然,台上老威问:“姗姗来迟的这位女同学,你是……” 台下的女人一边走,一边自信地笑着:“我是宋丹。” 麦克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响。 老威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没有,他目瞪口呆,几乎是僵在了台上。 我看着他,一群人越过我,看着那女人。 宋丹,这名字似乎比刘紫建更具杀伤力。前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释,新的疑问倒浮出了水面。 我怀着无比茫然的心情,冲美婷笑笑:“你回去太晚,爸妈会不会骂你?” 她点点头:“太晚了肯定会骂的,连威威老爸都会挨骂。” “那我送你先回家,好不好?”我决心把孩子送回去,不管她是不是愿意。这成人聚会已经变了味,我承认自己的好奇,可不无深深的担忧,不知道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离奇的事情。 “好。”美婷倒是很快答应了。也许在她看来,成人聚会就那么回事?没见过的东西,总是心存幻想,见过了会发现既枯燥又无聊。 当然,这一晚,站在我的立场上,实在算不上枯燥。 老威在台上僵持了太长时间,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他总算还是回过神来,说了几句语无伦次的欢迎的话,赶紧把话筒交给尖牙女王,一溜烟跑下了台。 女王唱着英文歌,她嗓音很别致,至少比春哥唱的《硬又黑》好听些。观众们心猿意马地鼓着掌,一个个表情麻木。 他们大概想回头去看那个叫宋丹的女人,可是都没有这么做——与其说不愿,倒不如说是不敢。 我跟老威交代了一下,说送美婷先回去。老威被什么东西纠缠着,眉头不展,一张大脸紧蹙着:“别……啊,好吧,好吧,你送她回家也好……嗯。有什么事,明天到公司里再说吧。” 于是,我领着美婷和狗离开了会场。 临走时,不忘又看看了宋丹。她是那种很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匀称、性感,裹得挺严实,骨子里透着性感,属于“闷骚”类型。 我搞不懂这女人为何会引发同学会的“大地震”,走出宴会厅,身后有个人叫住我。 “你叫艾西是吧,等一下。” 我转过身,看见之前调情的女人追过来。 “对不起……”我俩不约而同地道歉,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不起,我不该瞎编自己的身份。” “不不,是我不好,摔了杯子,还误会了你。”道歉之后,小小的尴尬,顿了顿,她问:“你要回去了吗?” “对,我实在没理由继续待下去,扫了你们的兴。” “嗯,我刚好有点事,也要先走一步,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你开车?那正好。” “嗯,走吧。” “走归走,只是……”我也没法继续瞒她,“关于孩子的事儿,我也骗了你,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这不是你哥哥的孩子吗?这不算骗人,你都解释过了。” “不是我哥,是老威的哥哥……” “呃!那你真善于骗人。”她眉眼间都挂着笑意,开始催我,“快走吧,待在这里,我就不舒服,咱们赶紧离开!” 我很介意这个说法,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来的时候是三人、一狗,走的时候还保持这个阵型。 下到一楼,正门口处,门卫老远就开了门,却不是为了欢送我们——从外面鱼贯而入了两三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在保安主管宋先生的带领下,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当时没大理会,带着一个大姑娘,领着一个小姑娘,走了。 哪知道警察们正是奔着二楼同学会去的。 一、胆固醇是个好东西 胆固醇是一个危险的东西。它诱发心脏病,可能导致中风,甚至死亡,所以要避而远之。 其实,胆固醇是身体的一个基本成分,它在生物化学与遗传系统里占据了中心位置,它很微妙地将身体各部分组织到一起。没有它,人类就活不下去。所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是:缺乏了胆固醇,比胆固醇增高更加危险! 人类对胆固醇的态度,显示了我们常犯的一个毛病:我们总是以某种极端的视角,来看待问题:胆固醇有危险,所以大家就认为胆固醇是坏的,是讨厌的,是要被唾弃的,我们想尽千方百计想要降低体内的胆固醇水平,殊不知这样做也是很危险的;迷信是不好的,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反对任何有神论的观念。我们家就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在我九十四岁高龄的奶奶病危之际,姑姑曾建议买些鱼来放生,还要在寺庙里布施,我父亲义无反顾地反对,称:“有钱浪费在那里,还不如抓紧治疗,要么就给老太太买些可口的东西吃。” 实际上,保持信仰是不该被否认的。因为人生在世,除了吃喝与传宗接代,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在不断地寻求理由,使得自己的幸运或遭遇,有一个合理化的解释。 2008年这个冬天之前,我对宗教是有偏见的。于是,在这一天的上午十一点前后,我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您或许感到奇怪,怎么回事呢?我不是到老威的佛教用品商店跟他一起卖佛珠了吗?为什么会对宗教一窍不通呢? 哦,这件事,一半赖我,一半赖老威。 怎么说呢?“卖佛珠”只是一个很简约的说法,实际上,老威找我帮忙,相当于做他的副手,我主管的更多则是公司内部事务。由于我善于了解别人,所以他把人力这部分工作交给我,这是很合理的;随后,行政这块也划分给我,因为个人条理性,这部分工作也还算得心应手吧。我的第三份职务,有点讨厌——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会帮忙接待少数重要客人——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直接与客户交涉,我在旁边若有若无地旁听。 老威最大的失误,在于他想当然的认为我家亲戚里有六个居士(这个比例应该非常高,居士都要做些啥我不清楚,反正他们都不吃肉),而且有三个是受了菩萨戒的居士——所以,他就天真地认为,我对于佛教应该是无师自通的。实际上,我有一种选择性听力系统,对于我不接受的东西,神经会反射性地进行过滤……这就导致,虽然居士亲戚们不遗余力地灌输,尽管坐在老威身边日复一日地倾听——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听见。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我倒了霉。 其实这个早上最初还是挺美好的。早上八点前后,昨天同学会上的那个女人,从我的身上和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澡,跟我吻别。 我呢,知道今天的全部日程安排,于是翻了个身,又小睡了一会儿。 九点前后,我起床收拾,然后在百无聊赖中,慢悠悠地赶到公司去上班。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早上,好像外面寒冷的空气,都不会造成很坏的影响——我意犹未尽地张嘴大口大口自由自在地呼吸着,全不顾寒风吹着脸,眼泪不自主地被刺激着流出来。 十点左右,我到了公司,或者叫商店。佛教用品店没有开门太早的,相对的,关门也很晚,每天都到九点左右。 店员们对我打着招呼,我兴冲冲地还礼,看谁都很高兴——什么李默涵啊、刘紫建啊、宋丹啊,这些人名暂时都滚出了我的脑子。是人总要调节下心情,自我感觉得良好一下。 这个临街的二层小楼租金可不菲,不过老威承担起来绰绰有余。底层是商户,二层是办公室,我拾阶而上,坐在屋里喝茶抽烟,那女人发来几条暧昧短信,我像个孩子开心回复着,好不惬意。 没想到,一晃到了十点半,老威还没露面!我傻了眼!这可与计划中完全不符! 按照原计划,今天我俩要共同面对一位很有来头的客户,并签订一项非常重要的合同。这个合同的成与败关系重大,决定着今年在北京一地,我们能不能成功地运作佛教仪式。 一直以来,老威是指着卖开了光的佛珠、佛牌等小物件发的家。这玩意儿价值不菲,但是童叟无欺,信则有不信则无,用不着我解释。但是,在他南方的那个据点,去年年底曾成功地搞了一场佛事。一个客户找到他,说家里不干净,闹鬼,所以想请泰国的高僧驱邪。老威答应了,请来高僧,也把法事办了。效果挺好!老威于是就想,在北京能不能也搞一下呢? 这可是正规的佛教行为,办了各项手续的,但是关键是如何开始,他费了周折,物色到一位颇有这类想法的客户,约了周一,也就是今天上午十一点在某茶楼见面。 可是,现在十点半了,他迟迟没露面。 我可发了慌。 作为商家,不管你卖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讲究诚信。我本以为老威会先来公司,随后开车带着我去茶楼。 现在该怎么办?我给他手机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听。 我只好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提心吊胆地打车过去。 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抱有幻想的,认为他来不及赶到公司,直接去了茶楼。可一到茶楼,看不见他的影子,坐在客户对面,我彻底慌了神! 在我对面坐下的,为首的是一长者,也就是老威的客户。他是个有身份的老先生,举手投足气度不凡,说话彬彬有礼,可我观察好久,对于这次法事,他是心存疑虑的。最麻烦的是,他身边跟了个年轻人,看起来和我岁数差不多,正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毫无疑问,这年轻人是老先生的儿子——为什么不是他的秘书呢?因为他的做派锋芒毕露,这不是甘为副手之人应有的表现。儿子可比秘书要讨厌得多了。秘书会跟着我拍马屁,儿子会毫不犹豫地质疑并拆穿我,特别是当今的这些公子哥。 我礼貌周道地与人寒暄着,不敢说得太多,一是怕错,二是想等一等老威。 你见过有这么卖东西的吗?推销员保持沉默,客户反倒喋喋不休?反正这天,差不多就是这种劲头。 我无可奈何地冒着汗,品不出茶水的滋味来。虽然对于这些佛教产品以及佛教仪式,我多少能了解一些,毕竟我是公司员工嘛,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从我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太对劲。 老人家没说啥,小伙子可不干了。他突然把杯子在桌面上一蹾,哦,看来他憋了很久,现在有充分的把握击垮我。他直勾勾地瞪着我,那么坚定不移,他开口的腔调毫不掩饰对我的鄙视:“艾先生,您和我父亲谈了这么久,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您不了解佛法呢?我不懂,今天您老板没有来,所以请您代劳。可是,为什么您表现得如此无知?既然你作为公司的重要人物,对佛事都心不在焉,如何证明您公司举办的法事能有神奇的效果呢?”小伙子口气很冲,还补上一句,“如果您能给我解释得通,那么就算我父亲还有犹豫,我也会开导他的,反过来,就只能说明你们是个骗子。”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 老先生不大情愿地责备了儿子,虽然他也越发狐疑,但涵养总要有的,面子总要有的。 我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手机响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道歉,一边特开心,盼着是老威打来的。 没想到这电话是段哥打来的。 段哥是李默涵的爸爸,李默涵就是那天夜里化了个妖怪妆,把我吓吐了的女孩子。 哦……这又是怎么的了? 二、啊,我爱心理神经免疫学 “啊,对不起段哥,我这有单合同,您长话短说,行吗?”我躲到角落里,小声接电话。 “哦,行,行。是这样,你不是想要看默涵的日记吗?不知道下午你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来,我过去接你。” “没问题,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对了,默涵今天去上学了吗?” “去了。” “你送她去的?” “不,不想让她起疑,所以她还是自己坐公交车。” “好,不过下学时候最好接她回来,免得出岔子。” “知道了,那你忙吧。” “嗯,记得有机会去和老师沟通一下。” “好,拜拜。” 我合上手机,往回走。 也不知怎么的,似乎是一旦沾上了我的领域,自信这个怪东西忽然就蓬勃向上,猛烈地滋生出来。 我是一位专业人士。什么叫作专业人士,就是我对自己领域内的东西了如指掌。 让别人去玩你出的牌,这就是巩固自身专业水平最好的办法。 我笑了,带着一种绝对自信,却不会是得意洋洋的微笑,我又坐回到座位上。 小伙子看着我,他注意到我的变化,有点困惑,搞不明白。 我于是为他们满上茶,不是销售员看着客户,不是协议双方面对,而是如同朋友般心平气和地开了口:“这位年轻的先生,您还在上学,还是已经工作了?” “嗯,工作一段时间,现在读研,学物理,这和我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他怀着敌意,莫名其妙。 “哦,学物理,那很好,您一定听说过三厘岛的核设施事故吧?” “嗯!”他犹豫了一阵才答应,“我当然听说过。”其实我觉得这个名词对他很陌生。 “好的,1979年,位于美国东部宾夕法尼亚州附近的三厘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件,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是人们一度怀疑放射性会给周围居民的健康造成很大损害。但是持续至今的调查表明,核辐射并没有蔓延到村镇,也就是说,那里的居民不存在被辐射的可能。而且随着1979年核泄漏事件的爆发,他们立刻被迁移了居住地。但是,在事故发生三年之后,研究调查发现,这些曾居住在三厘岛核电站附近的居民,身患癌症的比例非常高,差不多比正常人群高了十倍有余。并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放射性伤害,因为确实没有,这不是切尔诺贝利。那么他们为什么会患癌症,这是因为他们的皮质醇大量增加,因此降低了免疫系统对癌细胞的反应。简单地说,他们的免疫系统受到抑制,肿瘤可以肆意滋生。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还是不懂:“不,我不明白,您到底要说什么?这和佛学有什么关系吗?不过,您说的事件,我好像听说过。”他虽然仍存在质疑,但是口气缓和得多了,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想弄清楚我的意图。 沙漠之狐隆美尔最伟大的地方在哪里?就在于他善于伪装善于突袭善于运动战善于迷惑对手,假如你不知道他攻击哪里,你又该怎样组织防卫与反击? 我越发感到镇静,笑了笑,又说:“长期心情不好的护士,更容易得冻疮,虽然别的护士也可能带有同样的病毒,却不会患病;焦虑的人比起心情愉快的乐天派,更容易患上阵发性生殖器疱疹;在军校和警校,最容易得单核细胞增多症的是那些被功课和训练压力搞得焦虑不安的学生。照顾早老性痴呆患者的那些护工,因为这个工作的压力非常之大,所以他们抵抗病毒的t淋巴细胞比正常人要少。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刚才所说的这些东西,被称为心理神经免疫学。这一学科慢慢地成为时尚,抵制它的人,大多都是医生,因为他们要卖药,要笼络病人;吹嘘它的人,往往是要带给人信心的某种职业。现在的问题是,不管是抵制还把它吹得神乎其神,它都是真实存在的学科,证据我刚才已经说了好多。经受丧偶之痛的人,之后的几个星期免疫力都十分低下;父母如果在上个星期吵过架,那么他们的孩子,在这个星期就更容易得上病毒性感染。如果你觉得这些研究让人难以置信,那么我就告诉你,这些情况不但在人类身上存在,而且在实验中放到老鼠身上也已经得到相似的结果。也就是说,我们哺乳动物都差不多,会因为心理和神经状况,对身体造成影响。” 说完这一大套,我停顿了一阵,喝了口水,等待他们消化这些信息。实际上,这些信息是不能消化的。哥伦布的航海冒险为什么会得到国王的支持?就在于他滔滔不绝并且很自信——实际上他鼓吹的那些玩意儿——除了“黄金”一词之外,国王根本听不懂。 哦,这个年轻人被我搞晕了,因此有些向我靠拢,他一改先前的嘴脸,很客气地向我询问:“您说的这些话我明白了。可我还是不懂,您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我们只是来问问您可不可以承担一次有效的法事。” “少安毋躁,年轻人。你知道老勒内·笛卡尔吗?这家伙是17世纪法国数学家、科学家和哲学家。人们通常认为他发明了主宰西方世界的身心二元论,这使得我们拒绝接受精神可以影响肉体,肉体反过来也可以影响精神的这一概念。我们直觉地假设身体里的化学反应是因,行为是果。但事实上,我们受到外界的刺激:比如某种可怕的游戏;或者说你找了一份压力很大的工作,没准又经历了家人丧失这样的痛苦。这些刺激性事件会提升你体内的皮质醇水平,而皮质醇会激活你体内跑来跑去的各种基因,这些基因就会对你产生影响:比如导致生病等。我所要说明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这个社会,就目前来说,没有信仰的人很多、缺乏社会交流特别是缺少个知心朋友的情况比比皆是。我们承受着来自于这个社会的压力,但我们不懂得怎么发泄。如果这些外力不能消化,它迟早就会转变为内力,并试图摧毁你。你的父亲有信仰,他信仰佛教,这很好;我也有信仰,我信仰科学,这也没问题。关键的是,没必要把两者敌对起来。” 这番话,我倒是发自内心。这一天之前,我觉得美国有些心理医生和神父的兼职,这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双向污蔑。而这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存在是有道理的。他们面对的问题有时是一致的。 “我的意思是说,你也许不信教,但不能说你父亲信教就是错误的,就是迷信,这很不恰当。如果他觉得,春节后,在家里办一场法事是合理的,那么这样做了,即使没有神佛保佑,至少他会觉得心安理得。就好像病人忽然去市场里买了甲鱼,然后放生一样。放了两条甲鱼,就说明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他以前的罪过全都消灭了?这当然不现实。可现实是,如果他这样做了,他的心情会变得愉快,愉快可以调动他的机体作出积极的反应,虽然肿瘤未必消除,但他的痛苦会减弱。他体验到放生这一不可思议的好处之后,他就会继续这么做,并且形成良性循环,最后,不管他是不是能痊愈,他所做的一切,至少让他感到愉悦。同样的道理,做法事,也许会得到神佛保佑,也许不会,但你的父亲会感到愉悦。即使是你,你也会觉得这个神圣的仪式本身,也有净化心灵的神奇作用。你会体验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它让你收敛了戾气、平和了暴躁、宁静了心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所以,如果他想做,就让他去做吧。无论是从信仰的角度,还是我刚才说的心理神经免疫学,都可以带来好处。顺便说一句,至少在现在,能做这样法事的,也只有我们一家。你可以再找找看,没关系。你觉得呢?” 假如你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或者站在产品的立场上自说自话,那你永远做不好推销员。你要做的,是从顾客的角度出发,让他玩你发的牌!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其他想要说服别人的芸芸众生。 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老先生对我的说辞极为满意,年轻人也不再反感,他好奇地向我请教着其他的生理学、病理学趣闻。 这个上午,在经历了半小时的彷徨之后,我总算找回了自我,嗯,酣畅淋漓的感觉太爽了。我不懂佛法的博大精深,而是站在一个几乎与之相矛盾的科学立场上阐述问题。但是矛盾的理论却指向了相同的结论。有了宗教和科学的双重保险,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们顺利地签了约,恕本人不便吐露商业机密,这一单合同下来会带来多大利润,是个秘而不宣的话题。我不断地提醒他们,看清每一则条款,详细地询问与审核,千万不要弄错了。这完全出自于我的好心,倒没什么技巧可言。 合同签完,我耐心地解释着剩下的问题。比如,这次法事会在什么时候举办;泰国那边的高僧,我们何时能够请到;需要主办方做到什么,希望承接方能够准备什么等等,不一而足。 老人家满怀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艾先生,我患了小细胞肺癌,可能活不过今年了,而你,让我最后的这段时间安宁又平和。” 我可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老威知道吗?我深表怀疑。他仍然没露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最后,我们争抢着要付账,这样的高档茶楼,花销不菲。 “不!”我斩钉截铁地站起身,“不行,如果您坚持要结账,那我就撕毁合同好了。为客户买单,这是公司的规矩,我不能违反。” 来到柜台前,我伸手掏出钱包:“买单。” “您有会员卡吗?” “没!” 有!但是他妈在老威手里! 经理倒是很客气地走过来:“小李,这位艾先生是咱们家的常客。他也许没带卡,该有的优惠都给他吧,按金卡算,下次一起划了就是。” 瞧,这才是懂规矩的生意人,我很高兴,对他感激地一笑。 “是的,经理。哦,你的消费金额,打完折后总共是一千零八十。” 嗯,行,和平时差不多。 我打开钱包,伸手捻了一下……呃?手感不太对啊! 票子,还是有的……不过,总觉得薄了许多。记得周五开工资,我取出两千块生活费。 这好像不是两千块钱啊! 我把票子掏出来,一张一张地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再来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还有十张呢? 周末我花钱啦?没有吧!想一想,周六我去找段哥,喝杯咖啡不要钱啊!完后我去了他家,被默涵吓得不轻!周日我中午才起,上午出门见了个病人,没花钱,下午段哥来了,老威也来了,没花钱呀! 我脑子让狗吃了? 经理瞧出了我的窘迫,看我打算掏卡,便说:“哦,把八十的零头抹了吧,老主顾了!” 我更加感激,可心里不是滋味,这算什么?不带钱出门谈生意?这不让人笑话吗! 我心情不好,强装笑颜地送走了父子二人。“我再坐一会儿。”我对服务员说,然后闷闷不乐地靠在沙发上,我翻出手机看短信。 由于在银行办理了短信天使的业务,我每次存钱、取钱、刷卡的记录,都会用短信的形式发给我。 我看了一下,周五下午确实取了两千块钱。 我郁闷地喝着茶,一千块钱丢了也就丢了,问题是怎么丢的! 正回想着,她又给我打来电话。 她,说的是昨天睡在我床上的女人。 大概是他们单位午饭时间到了,她找个空档,赶紧给我拨电话:“小艾。”她叫声黏黏的湿湿的,可没引起我什么反应。 “嗯。”我应付着,“吃饭啦?” “怎么,跟威哥谈生意不愉快啦?” “有点。” “怎么啦这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其实有,我思前想后,最有可能拿我钱的,就是这个女人。让我费解的是,她也不穷,拿我钱干嘛?拿了就拿了,咋还给我剩下一半?最讨厌的是,她怎么还好意思给我打个电话回来…… 三、刘紫建死了 她好像完全没弄明白我在想什么,还撒着娇,或者是想哄哄我:“是不是想我啦。我没给你打电话,上午太忙,有领导过来检查,我跟着忙前忙后,另外也怕影响你谈生意。别生气,晚上咱们去吃什么?” “你买单我买单啊?”我拿手支着腮帮子,有气无力地冒出这么一句。 “啊?”她愣了,觉得我话里有话,可还是说,“行啊,我买单,你想吃什么?” 这话没法往下说了,给个台阶你就下吧,咋还没完没了地问我。 “哦,”我歪头看了一眼,“那什么,老威来了,我俩先说点正事,挂了啊。”也没管她是不是还想说什么,我把电话挂断了。 老威来了,不像狼来了那样是个借口。他是真的风风火火跑进来。一边跑,大脸一边上下颤悠着:“小艾,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还知道来啊?”我没好气。 “客户走啦?” “嗯!” 我本以为他会问合同的事,结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大衣团成一团往边上一扔,扯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我靠,出事啦!” “能出什么事?”我好奇地打量他,“工商查咱啦,防火没弄好,还是什么?” “不,不,都不是!我他妈先喝口水!”他火急火燎地一饮而尽,“烫死啦!”然后直吐舌头! “你先等会,出什么事这么着急?”我往沙发里一缩,“至于让你连生意都不管啦?” “哦,对,合同怎么样?” “谈下来了,协议都签了,喏,给你看看。”我递过去。 没想到他接过来随手往边上一放:“行,那挺好。” 这是咱俩谁的生意啊? “还有件事,我得先说在前面,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问问。”我又想起丢钱的事。 “说吧,咱俩还用得着客套?” “好,你昨天没急着用钱,从我这拿了一千吧?” “没!为什么这么问?”老威挺茫然,挤着小眼睛看看我,“丢钱啦?” “对,少了一千,还剩一千。” “你丫数错了吧?”他的兴奋点显然不在这儿,“就当你是数错了吧!可以了嘛?听我说。” 我以沉默当作回应。 “昨天晚上你走以后,出事啦!刘紫建,记得吗?你冒充的那家伙,被人杀了!” 他尽其所能地作出夸张的表情,其实用不着渲染,死人了,我不可能没反应:“死了?怎么死的?” “被人捅死的!好几刀。”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警察找上门来啦,就在你走之后!” 警察?我恍惚回想起带着大姑娘领着小姑娘牵着雪糕离开商务中心时的场景,是的,就在我们出门之前,几个警察鱼贯而入。 “我估计你们还碰上了呢!”老威补充道。 他说的没错,当然是碰见了,只不过警方不知我与同学会有关,反过来说,我也没想到警察是冲着他们去的。 “等一等,这事有点复杂了,你先别管我,从头说。” “嗯,好!”老威要的就是这个,“是这样,你不是走了吗?没过五分钟,几个穿制服的就走进来。大家都看着台上,只有我和‘尖牙女王’是对着台下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当然,女王也看到了,所以她就停了下来……” 老威既啰唆又繁复,提炼出来说就是下面的经过。 “尖牙女王”唱到一半,歌声戛然而止,身体也不再扭动。显然,她看到进来好几个警察,感到茫然——说来好笑,警察看到她,也是一愣。 服务小姐赶紧迎上去,这时候,台下的人们也把目光挪了过去。 警察先生们与服务小姐低声说了些什么,她用手指指老威的方向。于是,警察们就走向老威。 群众们有些惊恐,且议论纷纷,不过谁也没动地方。 一位警员蹿上台,用麦克风对大伙说:“请各位来宾不要惊慌,我们这次来,是为调查一宗谋杀案,希望大家配合。” 谋杀案这句话一出,四座皆惊,人们交头接耳,紧接着很快安静下来。他们各个带着疑惑和担忧的神色去看其他的人,不知道谋杀案到底与谁有关!每个人距离别人都不太近,小心提防着;但是谁离谁也不太远,免得落了单又引起警察的注意。 另有两名警察和老威私下里单谈。 “是的,这次同学会是我举办的。大家十五年没见了,所以……”老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他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叫门,所以倒还镇静,认真地回答着警方询问。 “嗯,那好,请问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刘紫建?”为首的警察继续问。 “啊!”老威这一惊吃得不小,“对,是有这个人,怎么了?” “刘紫建被人扎死了,你看一眼,这是不是他?”警察取出张照片,那上面赫然是一具男尸的脸部特写,背景是一片草地。 “是……没错!”老威一眼就认了出来,脸蛋抽搐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 老威办这次同学会,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刘紫建。紫建没到场,他顶多也就是失望而已;现在紫建死了,他该做何感想? “哦?”警察笑了,他在老威的话里找到个漏洞,“我没明白,你刚才说你们十五年没见面了,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他了。” “这……” “哎,你们先等会儿,怎么回事啊?”怕老威吃亏,祁睿放下酒杯,凑了上来。 “你是?” “自己人,”祁睿出示了证件,“什么意思啊这是,刘紫建怎么就死了?这和我们的同学会有什么关系啊!” “您是部里的人,不过也希望您不要干涉我们的调查,毕竟这是谋杀案。”警察挺客气,但言辞肯定。 “是,没说干涉你们啊,我就是不明白,我们三十人待在这里就没动地方,谁能跑出去杀人啊。” “祁睿,你别急,”老威显然更挂念的是刘紫建的状况,“警察先生,您说得对,怀疑也是有道理的。这事您听我解释,的确是十五年没见面了。不过这次同学会,我做联络工作,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他。不过挺可惜,没有直接见到他,而是见了他母亲。我在他家看到了近期的照片,又把同学会的事情跟老人家讲了,留下了我的片子和手机号、地址什么的。之后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好像挺高兴的,说今晚一定会来,不过在会场我们没见到他的影子,您说他被人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的片子吗?”警察不会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抬手出示了一张名片,上面还染了血。 “是的,是我的。” “今天傍晚你在哪里?” “我说你们听不懂人话啊!”祁睿不干了,怒气冲冲的,“刚才不是说了吗?大家都在同学会上,没人会去杀人!” “您稍等一下,我在问这位先生,一会儿再问您。” 老威往肚子里沉了口气,也有些不愿意,又不能不说:“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后,我在一个朋友家,然后开车来这里。有一个男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有一条狗可以给我作证。到达会场后,我一步不曾离开。” 这当然是事实,因为我始终和他在一起。 警察记下了我的名字、电话。 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接到他们的电话,也许警方压根儿就不曾真的怀疑老威? 老威这边是没有问题的。同时警方也意识到,他们不能拿同样的问题,挨个去问在场的三十个人。有些事,他们还得借着老威的口去传达,所以,警方大致解释了案发的经过。 那天的傍晚前后,一对年轻小男女跑到二环边上的街心花园偷偷亲热。他们还是上学的孩子,道德问题放一边不谈,反正他们就是不怕冷,偷偷亲热来的。 所谓亲热,其实也没啥,就是搂搂抱抱亲亲摸摸呗。这种事,是不大愿意被人打扰的,于是他们就沿着街心花园,穿过草地和小树林,越走越深。他们的左边是立交桥,车声隆隆,谁也不会干扰他们。 趁着夜色,女孩子还假意地跑,男孩子追,两人就倒退着晃荡。忽然,女孩子脚下绊了一下,两人低头去看,一眼瞧见草地里扔着个小熊似的毛绒玩具。 这不定是谁家孩子丢掉的,本来不足为奇,可这小熊身上黑腻腻的好像粘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年轻人的好奇心是无极限的。男同学蹲下来,捡起那个小熊,无意间一抬头,发现正对着自己面前不到两尺远的树下,有一张血淋淋的男人的脸…… 他连叫都没叫出一声来,“咕通”一下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女同学也看到了,她的尖叫被车流给淹没了。 我得说,别老批判人家孩子怎样怎样的!早几十年,二十岁恨不能都结婚了;再早几百年,十六岁的女孩子还待在闺阁里那就叫老姑娘了。 言规正传,这俩孩子发现了尸体,讯速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他们还没走,只是不敢继续待在黑暗中,跑到了有灯光照射的草坪上。 随着年轻人的指引,警察很快找到了尸体。这具男尸被前后捅了十五刀,或深或浅,遍布全身。奇怪的是,他的手臂完好,指甲里和小臂上,都不存在防卫性的伤口,这一点甚是奇特,显然是他遭受了他人的伏击。 背部腰处偏右一点的巨大伤口很是说明问题,这也许是第一刀,被刺中了,他几乎无法站稳。死是早晚的事,可凶手还嫌他死得太慢,把他翻过来继续刺。 尸体身上的衣服都在,只是钱包不见了,抢劫升了级?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警察在不远处的树坑里发现了钥匙、打火机和一包皱巴巴的,被血泅湿了的香烟。这说明凶手确实翻了刘紫建的东西。 随后,警察在刘紫建的衬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对折了的同样也是湿了的名片。好在血迹不是太多,擦干了能看到。这正是老威的名片,背面写着同学会的时间和地点。 没有其他的线索,警察们只好顺藤摸瓜,找到了商务中心。其实也很好找,从草丛位置抬头看,过一条马路就是了。 因为没有身份证,关于刘紫建的身份,警察是不确定的。不过同学会实在是提供了一个便利条件。门口服务台上,不是有签到簿吗?既然死者是应邀来参加同学会的,那么唯一没到的那个叫作刘紫建的,就很有可能是死者。 于是,警方连哄带诈的,很顺利地从老威口中套出了实情——死者正是刘紫建!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五点半至六点之间,也就是说,所有参加同学会的人都有作案嫌疑,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也太近了!刘紫建有多大几率自己一个人跑到树林深处?可能性不大吧?所以抢劫升级的可能性也不会很高,那么,他毫无反抗的行为就表明,凶手八成是他认识的人。 这下可好了,除了一上来就有明显不在场证明的老威之外,剩下的全体同学,几乎都是嫌疑犯。 警方讲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这下子老威犯了难,自己本来是好意,办个同学会,谁能想到会闹成这副局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上台表达这件事?可是,不去也不行啊! 没法子,老威硬着头皮,拿着麦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他先是通报了刘紫建被杀的消息,随后要求大家不要离开会场,配合警方的调查。 群众们怒目而视!在我国,和警察扯上关系,除非是结婚或者其他社会交往,否则没啥好事。何况这回是赤裸裸的凶杀案。人人敢怒而不敢言,老威同志的声望可以说一落千丈。 这时候,祁睿又发表意见了:“有什么必要扣着大家吗?你们要找的人是宋丹呀!” 此一石,瞬间激起千层浪,人群中推波助澜的人可不少,而且都是男性。“是啊,”他们应和着,“这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应该找宋丹啊!” 宋丹是谁?就是那个在同学会姗姗来迟的女人。漂亮、性感、有魅力。她的出场,远比我伪装刘紫建更有震撼力。她仅只一露面,就抢占了“尖牙女王”艳舞的风头,杀伤力可见一斑!也正是宋丹的出现,让不明就里的我,都感受到了同学会开始变了味,所以提前离开了。 然而,当祁睿的建议生效之后,众人回头去找,却发现人群中唯独不见了宋丹的影子。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没人注意到,不过我猜测,当人们的视线聚焦在警察身上,而警察被如此一大帮人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她就悄悄地溜走了。 四、凶手,显而易见 “你为啥没有反应?”老威注意到我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若无其事地抽烟,这让他很费解,又感到很失败。为什么这样刺激的话题也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我需要做出反应吗?”我故意逗他,“刘紫建死了,这事算得上蹊跷,可你讲得很清楚啊,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而且凶手就是宋丹,这还有啥可磨叽的?” “哦?你很武断啊,你怎么这么确定?万一不是宋丹呢?”他很想继续吊我胃口。 “别兜圈子啦,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十五年前,刘紫建把宋丹强奸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倒好,报应来了,十五年河东,十五年河西,宋丹报复,把他给宰了。凶手连刺十五刀,刀刀要害,刀刀致命,有必要吗?哥们儿,这叫‘过量杀人’,说明凶手对被害人有着极大的仇恨。当然了,抢劫升级,毛头小子头次杀人怕杀不死,也有可能玩命地捅。不过放在这案子里不合适。所以,我还是维持原判,这是报复杀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警察只要找到宋丹就可以结案,万事大吉!” “你……”老威彻底结巴了。他越来越兴奋,涨红了脸:“可是,既然刘紫建知道宋丹是谁,那他为什么还要跟着出来呢?” “他知道个屁!”我为老威的智商感到遗憾。怎么了这是,他平时应该反应得过来,“你想啊,我伪装刘紫建,你们有人认出来吗?没有吧!回忆一下,宋丹刚出场的时候,你们有人认出来吗?还是没有吧!既然你们都没认出来,凭什么刘紫建就认得?从十五岁到三十岁,没发生改变的人其实很少很少,当然了,老威你算一个,基本没变过。但你不能要求宋丹也不会改变。她被强奸了,你也承认了吧。对,那么她的世界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甚至可以改变她的外貌。既然没人认识她,她又化妆了,那么她大可以提前到会场,伪装成你们班任何一个女生。除了老威你知道今天到场的人之外,还有人知道吗?恰好刘紫建也到场了,俩人勾搭一下,当然不能跟会场乱来了,出去亲热,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没什么不行的,我昨天不就和人调情来着吗?可说完这话,转念一想,我又有点不确定。强奸这事,即使经过了十五年,受害人真的能在老同学面前抛头露面吗?等等,这也不是不可能,假如她成功地报复了刘紫建,那么,相当于获得了新生,这种成功带来的勇气是无与伦比的!也许在警察来之前,她就已经开溜了。她已经证明了自己,而且她报复了强奸犯的信息早晚会传到大家的耳朵里,届时,人们就会明白一切。 我还在盘算着,老威可等不及了:“小艾,你,你简直是神乎其神啦!你怎么会知道发生在十五年前的案子?” “有什么难的吗?从你们对我的反应就能看出来啊。我伪装刘紫建,吓坏了很多人。其实我可怕吗,未必,我觉得大家更是在厌恶我。男人做了什么会被厌恶。杀人?不至于吧!于是我就联想到在监狱里最被人歧视的两类人,一个是小偷,另一个是性罪犯。对于他是哪一类,我还分不清楚。可是很有趣的是,随后宋丹出现了,宋丹引发的效果比我更夸张。而且大家不是厌恶她,而是彻头彻尾的震撼。这就很奇怪了!最逗的是,还有人一边看看宋丹,一边偷眼瞧瞧我。这就再明显不过了。我被厌恶是因为我强奸了宋丹;宋丹让人震惊,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她居然还会参加同学会!” “哦!你!”老威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手脚并用,惊喜的程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天啊,你,你!” “我什么呀我!”我忽然不想和老威开玩笑了,有些事,早晚他也会知道,所以就挑明了说,“行了,老威。这本来只是我的猜测,但是这样的猜测我未必会说出口。可是,有人已经向我验证过这件事了。” “啊?!怎么回事?”老威没听懂我的暗示。 “这么说吧,警察来了,对吧。祁睿也说了,警方该找宋丹。但是宋丹已经跑了,不可能就这么把你们放过吧?所以警方会挨个排查。没发现了除了宋丹,还少了一个人吗?” “……你是说……” “对,我是说你们班的女同学开车把美婷送回家,然后……” “你……” “嗯……” “你把萝莉睡了……” “啥?!” “你把萝莉睡了……” “你吃错药了吧!我是说,我们先把美婷送回家,然后才回我家……” “不是,你这个傻逼,跟你睡觉的女人,我们班那个女同学,她叫罗莉!” 呃,细想起来,我好像真的没问她的名字。 “你是人吗!你丫个%¥&×的……”老威开始滔滔不绝地谴责我。 “等等,别骂了!这事我还憋屈呢!”我又想起丢钱的事来,“既然你不会拿我钱,段哥不会拿,美婷不会拿,雪糕不会拿,那我丢了的钱,该找谁去。这他妈顶多叫作一夜情,我也没打算一夜情,挺喜欢她的。但是,你能理解吗?大早上起来从我钱包里拿走一千块钱算怎么回事?我找了个应召女郎?” “你真的丢钱了?”老威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啊!你认识我多长时间了,咱们公司的每一笔单据,每一项报销,每一宗人力档案,我有弄错过吗?” “那这事也算奇怪。” “对吧!所以我说,这让我很不爽很不爽!” “但是罗莉不应该干这种事啊!你问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你对她了解吗?” “十五年前的话还可以。她是很纯的那种女孩。” “越纯越麻烦,白纸最容易被染黑,本来就脏不啦唧的,掉上墨点也不显眼!” “有你那么一说,可我觉得现在她也很纯。” 我简直无法理喻了。可是,我忽然告诫自己,也许老威的观点是对的:就好像我有点文化,却喜欢装文盲,装老粗。有些内心单纯的姑娘,并不一定非要彰显自己的纯洁,反而有些水性杨花的姑娘,才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个小姑娘。 也许,罗莉真是没怎么交过男朋友?所以才在同学会上刻意打扮。 “不说这个了,烦!”我跳过这个话题,“老威,有一件事我完全搞不懂。刘紫建是个强奸犯,罗莉跟我确定了,你也跟我确定了。为什么你要对一个强奸犯这么好?为什么你要让强奸犯参加同学会?你真的认为他有改变自信的机会吗?作为一个男人,我都不能忍。站在女性的角度上考虑考虑,我敢发誓受害者巴不得强奸犯被五马分尸呢!我觉得你这个举动很不正常!” “我……” 老威的神色黯淡下来,他低着头,去看桌角。他的手指原本在桌面上敲打着,忽然也停下了。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准备好了吗?我在洗耳恭听。” “好吧,刘紫建或许是个混蛋,但他也很可怜。”他闭上眼,很痛苦地回忆着。 五、科学的黑历史 1997年末,一个大胆的(也可以说是胆大到愚蠢的)科学家向全世界宣布说:他在第六号染色体上找到了一个“决定智力的基因”。这的确需要勇气,因为不管他的证据多么有力,很多人根本不相信有“决定智力的基因”这种东西的存在。他们之所以怀疑,不仅仅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有关于智力的研究被政治化——任何提及智力的遗传因素的人,都会被“另眼相看”,也是因为大量的生活常识说明智力存在非遗传因素。 伟大的自然母亲可不放心智力被一个或几个基因盲目地操纵,它给了我们学习、被教育、被培养的种种可能,让我们通过这些手段努力地塑造自己的智力水平。 但是,罗伯特·普罗明(就是刚才那个大胆的家伙)宣布,他和实验伙伴在智力的遗传性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他发现在智商测试得分较高的孩子(一百六十以上),在第六号染色体的长臂上有一小段DNA序列与其他人不一样。不过,并不是每一个聪明孩子在那个地方都与众不同,但在这个位置与众不同的孩子往往很聪明。于是,这个叫作IGF2R的基因,引起了世人的争论。 这种争论不足为奇,从我得知他宣布的那一天,就预示了他挨骂多于赞美。为什么呢?因为关于智商测试的历史不容乐观,在科学界的所有争论中,没有比关于智商的争论更加充斥着愚蠢意见的了。 我们中的很多人,也包括我自己,是带着不信任和偏见来谈论这个话题的。我不知道自己的智商分数是多少——其实我上小学的时候测过智商,但从没有人告诉我结果。最可笑的是,我在做那些题的时候没意识到测试时间是有效的,所以我就没抓紧时间做题……当然收卷的时候,我没能做完所有题,分数大概也高不了吧! 话说回来,我没有意识到测验是有时间限制的,这本身就不像是聪明人干的事——于是,回到家,很理所应该的,我因此被老爹臭揍了一顿。别的不说,这顿打让我日后形成了还算不错的习惯——处理任何事物,用不着别人催,我自己就设定了时间限制,尽快把它做完。 这个事件,主要是这顿揍,让我对用数字来衡量智力水平的这一十分粗糙的做法失去了敬意,想在半小时之内测出智力这么复杂的玩意儿,在我看起来十分荒谬! 事实上,最早的智商测验,其出发点就带着偏见。弗朗西斯·高尔顿①最早开创了区分人类先天能力和后天能力的办法,而且他一点也不隐瞒这样做的理由: 『①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英国冒险家、人类学家、人种优化论者。』 “我的目的是要记录在不同人之间由遗传所得到的不同能力,家族和种族是那么的不同。我希望了解人类历史允许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用优秀的人种去替代不够优秀的人种。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更快地推动人类的进化过程……” 换句话说,他是想把人当成牲口那样有选择地进行繁殖。 你听这话有点耳熟是吧?像不像种族大清洗的论调? 不过在高尔顿活着的时候,智力筛选没怎么推开,它到了美国才真正变得丑陋起来。 起初,美国最高法院否决了许多对“弱智”进行绝育的法案。但是在1927年,高法的立场改变了。在巴克控告贝尔一案中,最高法案判决,弗吉尼亚州政府可以给凯瑞·巴克实施绝育手术。 凯瑞·巴克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居住在林池堡一个癫痫病人和弱智者聚集的群落里,她和她的妈妈爱玛以及女儿维维安挤在一个小窝棚下。 在进行了一次仓促草率的检查之后,她的女儿,仅有七个月大的维维安被宣布是个白痴;于是凯瑞·巴克被命令去做绝育手术。 请你允许我强调一下: 仅有七个月大的维维安被宣布是个白痴! 请问,你如何检验一个七个月大的孩子是白痴?! 法官奥利弗·文戴尔·霍姆斯在判决中有一句出了名的话:“三代白痴已经够多了!”——当然,他说的是这祖孙三代。随后,凯瑞真的被绝育了,她的女儿维维安活到了七岁的时候,死掉了——可不是笨死的!而是被政府忽视,成天耗在贫民窟,染病又得不到治疗,所以病死了。 尽管美国是个错误的先锋,其他国家也跟得很紧。瑞典给六万人做了绝育,加拿大、挪威、芬兰、爱沙尼亚和冰岛都把强制绝育塞进了自己的法典。最臭名昭著的当属德国,先是给四十万人做了绝育,后来又杀死了其中的许多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十八个月内,有七万已经被做了绝育手术的德国精神病人被送进了毒气室,理由是为了腾出病房来给受伤的士兵使用。 这就是科学的黑历史,这就是人类的黑历史。之所以絮絮叨叨骂了许多,主要是因为老威的错误也和这智商测验相关,而这错误一直让老威内疚至今。 六、老威同学的忏悔录 老威曾经问我:“小艾,刘紫建是在咱们胡同里长大的,你也认识他,还有印象吗?”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没有,不然我早就该想到。 于是他又说:“刘紫建在那个时候,被大家定义为笨蛋,很出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咱们胡同里的孩子,除了你,我就记得有个叫常江,有个叫黄和的。这俩名字没法忘,至于刘紫建嘛……”我还是摇了摇头。 “也难怪。紫建被定义为笨蛋,始作俑者是我。”老威一回想起这事,就难过地低下了头。 上个世纪80年代,我国也引入了智力测验,而且不知是谁的主意,把这种测验推向了小学。 于是,生活在红砖绿瓦灰墙柏油路上的我们这帮孩子,成了实验的第一波测试者。 我慢悠悠地做题,为此挨了一顿打,这事挺可笑,因为我挨了打,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测验得了多少分。 我不知道,比我早两年上学的老威却知道。原因是,尽管老师不曾说,但是他这个坏小子偷到了测试的结果。 智力测验其本身并不可怕,它有一个合理的用途——作为教育者,人们应该关注那些分数比较低的孩子,努力把他们教育得更好;可惜在教育者手里,测验被用于选拔分数高的孩子,加以特殊培养。 那个年代的教育者尚且存在误区,更别说老威这样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了。 他偷到了智力测验的结果,当然全班所有人的分数就都被他知道了!老威自己应该是中上水平或者是上等水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倒霉的刘紫建分数垫了底!他为啥得分那么低,这我说不准,不过有些人早期发育较慢,后期较快也说不定,要不然就是他跟我一样,没意识到测验有时间限制。反正不管怎么说,他是垫了底。 让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保守这样的秘密,纯属扯淡。老威那个时候应该叫小威,压根儿也不想保密,于是他把这个消息给传开了,胡同的孩子们因此都知道,刘紫建智商低,是个笨蛋。 孩子比起成年人,更缺乏同情心。而孩子比成年人,更需要群体的帮助。成年人,比如我,尚可独立支持生活;孩子们就不行,他需要在群体中得到成长。可是,刘紫建这样的“弱智”,谁愿意和他一起玩?80年代,没有互联网,如果这事发生在时下,也许没那么悲剧。 紫建在孩子圈里吃不开,到学校就更不受宠。别忘了,老师是先于小威知道测验分数的。不管老师们愿不愿意承认,一点都不偏心眼的老师是极少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一个。小时候的紫建,其貌不扬,家庭条件也差,父亲在他幼年工伤死掉了,所以他老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没准儿还老挂着清鼻涕。这样的孩子是被人嘲笑和排挤的对象! 刘紫建也想拥有朋友,于是他找到了小威。 那个年代里,小威是胡同里的孩子王。 “威哥,”瞧,那个时候小威就有如此威猛的外号了,紫建吸着鼻子,他多少还有点结巴,“你,你就,就带着我,一,一块玩吧?” “啥?”小威耸动了一张胖脸,他可是每天吃八瓶奶长大的孩子①,块头足,力气大,脑子又好,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小孩,“啥,你?凭什么带着你玩呢?”小威回头看看大伙,孩子们一阵哄笑。 『①详见《洞察者螳螂》。』 刘紫建快哭了,他憋着小红脸,挤弄着小眼睛,也不敢抱怨,他是不可能打过小威的,更别说还有身后一帮孩子。 “哎,威,威哥,我特崇拜你,你,就,就收下我吧?”他用成年人要饭都拿不出的劲头继续哀求。 “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跟大伙商量商量。”甭问,小威同学是冒了坏水,他假惺惺地组织一帮孩子,在墙角里嘀嘀咕咕,不过主意还是他拿。好半天,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提了一个条件,“行了,紫建,大伙同意你入伙,不过有前提啊。你得给大伙唱首歌!” 唱歌? 表面上这条件没什么,其实小威这个主意损透了。刘紫建小时候有点结巴,而且他也五音不全,最主要的是,他家里条件差,买不起录音机,因此没听过几首歌。这怎么唱? “没事,就唱国歌吧!国歌你总会吧!”小威是铁了心要让他出洋相。 我实在不愿意形容下去,总之,他唱了。 小威又说:“哎,紫建,唱一次可不行啊!以后每天,你跟我们玩都得唱一个。” 换成那时候的我,早就急了,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我都得冲上去玩命,而且八成被按在地上揍的是小威。 我是个自信的孩子,可刘紫建凭什么呢?他要加入到群体中,他就得付出代价! 于是,小威同学也不嫌烦,每天教他唱歌。也没啥新鲜的,那个年代流行什么谭咏麟啊,小虎队啊,还有迟志强的《狱中曲》什么的。 听结巴唱歌有什么乐趣?我是搞不懂,反正这帮孩子不厌其烦地一直听了两个月。 为了满足大家的乐趣,刘紫建只能变着花样地唱,然后看着一帮孩子笑得扶着墙站不起来,或者直接在地上打滚。 他换来了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群体活动时间,还往往没有这么久。他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常半倚靠着院门,远远的,用她那低低的嗓音呼唤着:“紫建,回家吃饭。” “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这是时下的流行语,放在那个年代,放在刘紫建身上,总觉得惨兮兮的。其他的孩子,玩在兴头上,什么都听不见,可是紫建却能,他于是和大家告别,怏怏不快地回了家。 那个年代的孩子能玩什么?没什么可玩的,那个年代的大众活动,基本就是弹球啊、拍洋画什么的;当然,有一群孩子追跑打闹也挺带劲的。那是个首都蓬勃建设的年代,假如不太远的地方建了个工地,那就太有乐趣了。小威常带着大家去冒险。 冒险也是分等级的,工地野大野大的,藏个猫猫,和点稀泥,爬爬管子,这都是刺激的游戏!时不常的,工地的工人就来轰,大家跑得快,故意落下刘紫建让人抓。总而言之,与其说带着他跟着大家玩,还不如说是大伙一起玩他。 孩子们玩了他两个月,慢慢也就腻了。听结巴唱歌,听了两个月,谁也笑不出来了。于是,小威挑头,跟紫建说了拜拜:“你瞧,你太慢了,又那么笨,不适合跟我们待在一起。你也不用唱歌了,你回家吧。” 紫建没哭,这出乎小威的意料,他扭头慢吞吞地走回去了。大家有点失望,然后义无反顾地接着玩。 光阴荏苒,又过了两年,一晃到了小学四年级,小威的父亲因工作原因换了房,就先离开了这条胡同。我跟他生离死别的,俩人都掉了眼泪。 再过一年他上了初中,我是五年级。电话刚刚普及,太贵,装不起,我俩就一直保持通信来往。 那个时候,除了我,小威还和之前几个好朋友保持通信。 有一天,其中的一人在信中这样写道:威哥,你还记得紫建吗?其实我好多次都想跟你说来的,咱们那时候玩得太过分了。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想提,不过说出来我心里痛快多了。我现在是个转校生,受到其他同学排挤,不过我还行,挺得住。因此我就体会到,当初紫建被咱们折腾有多惨。我和紫建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你是知道的。那几个月,紫建跟着咱们玩,可是,他每天回家都会哭。他妈妈身体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回家哭,就只能在大杂院黑糊糊的小过道里缩着。好几回被我碰见了,我有心安慰他,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现在想想挺后悔的,我俩在不同的初中,我也搬走了,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威哥,没别的,我忽然想起来,觉得难过,跟你瞎唠叨,你别往心里去。最后,祝愿大家都学习顺利,万事如意吧。 小威看了这封信,慌了! 原因之一,是他在慢慢长大,从调皮讨厌的小威开始成长为成熟稳重的老威。他渐渐有了同情心,也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给别人带来的伤害。最重要的原因是,大块头的他抬头往前看看,左边那一排的前几个位置,坐着的正是刘紫建。 他和他被“大拨轰”①到同一所初中。 『①那时代的名词,现在叫电脑派位,一个意思。』 着实让老威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来信,多少有些预言的意味,而且预言得非常准确——刘紫建在新的学校里,依然吃不开! 成长起来的老威,失眠了。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做错了,可不知道该怎么改正。对他而言,不用说,自信的、大块头的他,虽然不一定能有幸得到女孩子的青睐,可是男孩子都喜欢跟他玩。可刘紫建还是瘦瘦小小的,他的结巴,没准有点缓解,不过还是能听出来。他学习不好,没什么兴趣爱好,少言寡欲,不合群。 不合群,这对未成年人来说,是最要命的缺陷,远比低智商要可怕得多,偏偏刘紫建把这些都占全了。 老威一筹莫展。 “你还记得吗?”老威问我,“为这事,我还给你写了封信呢!问你该怎么办。” 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说,错了无所谓,反正是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关键是,你得从现在开始改正错误。” “哦,有点印象了!那可能是我爸写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 “别赖我,那时候我家长还经常拆我信呢!你接着说!” 也许是接到了我爸的来信,老威同学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对同学不公正的待遇。 他有心这么做,也真的去做了,可效果不大妙。 紫建倒好说,老威肯和他握手言和,八成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他感激涕零地瞧着老威,充了电似的玩命点头。 其他人有些不愿意了,首当其冲的就是祁睿! 现在来看,祁睿算个好同志,他帮过我们,救过孩子,但那时候,祁睿是个坏学生,抽烟、喝酒、染毛、旷课、打架、泡妞……反正极尽坏学生的本能呗。还有一票坏孩子,比如把京巴叫藏獒的程雷等人都跟老威打成一片。现在多了个傻乎乎的刘紫建,这算怎么回事呢? 到了初中,这影响继续扩大,权威性开始下降,老威说话不再那么一言九鼎。 祁睿就曾警告老威:“你丫要是非跟傻子玩,那就别跟我们玩了。” 老威体验到了原来作为群体中一员的感受。其实,不光是孩子或者学生,群体中的从众意识可以放到任何社会团体中。 赫鲁晓夫在上台之后,都曾遇到过这样的尴尬,在一次演说中,他大肆抨击斯大林的极端主义,并宣称自己在当初就意识到了斯大林的错误。没想到,人群中有人吵嚷了一句:“既然你那时候就想到了,为什么你不站出来阻止他呢!”赫鲁晓夫被这无礼的冲撞弄得怒不可遏,他冲台下吼了一句:“刚才这话是谁说的,站出来!”台下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承认。赫鲁晓夫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温和地微笑起来,“看,不管这话是谁说的,都不敢站出来,那么我当年,不也是一样吗?现在你们能理解我的立场了吗?” 总的来说,赫鲁晓夫算得上是睿智,他轻易地化解了矛盾,并得到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但是实质上,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那位嚷嚷的同志,还是老威,谁都不敢轻易反抗群体的意志。 拖了大概一年,也是他的最大限度了,老威同学败下阵来。他不得不宣布效忠于自己的小群体,再一次背叛了刘紫建。 当然,这一次,比小时候要善良得多——只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刘紫建继续孤独的挣扎,没有朋友,可是以老威、祁睿和程雷为代表的小圈子也不会欺负他。 错就错在,刘紫建不该喜欢上一个女孩。 七、红领巾大喇叭 刘紫建喜欢上那个女孩,这就有点自寻死路的意思了。 需要承认的是,即使最坚强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紫建嘴巴又不利落,因此,他就形成了写点小文章的习惯。 因为心存歉疚,老威悄悄地还和紫建有点来往,他看过他的几篇小文章:“小艾,说真的,比你写的东西有灵性。” 如果只是给老威看,那这事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地步,刘紫建最大的错误在于,他把这给自己同桌的女孩看了。 任何人被孤立,都不能长期存在。 躲进堡垒里,你以为是安全的,却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无从知晓周围发生的事情,将自己与赖以生存的信息隔绝开来。 紫建的封闭并非有意制造的,可他确实封闭了,而且树立起写小文章这样更容易让自己被隔绝的习惯。他把他的文章给喜欢的女孩看,这本来无可厚非,麻烦在于,他太闭塞了,以至于不知道这个叫作宋丹的女孩是祁睿的女朋友! 宋丹当时的想法已经无从查证了。不过很显然,她和祁睿有意无意之间聊到了这件事。 老威起初不知内情,也是后来听祁睿说起的。 “我得教训教训这小子,让他知道我的马子别人是不能碰的。”祁睿如是说,老威紧拦着。 早晚是会拦不住的,老威心知肚明,就警告刘紫建。 偏巧紫建犯了倔脾气,听不进去良言相劝。大概是他忽然被人搭理了,甚至被人关注了,因此飘飘然。 宋丹大概没想到刘紫建会错了意,要不然就是她在成心刺激祁睿的醋意。她给他回写一些小文章,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更刺激了紫建的神经,让他认为她是喜欢自己的。他甚至开始玩些文字游戏,表达了缠绵的爱意! 这太危险了!就算宋丹的拒绝不至于伤人太深,祁睿的拳头可不是开玩笑的! 劝不了紫建,老威只好回头去找宋丹:“你玩得也够了吧?”他开门见山,“祁睿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大概不会揍你,但是刘紫建跑不了。”他甚至恫吓她,“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你要是觉得祁睿会吃醋,那是扯淡,他顶多会发怒。如果你再执迷不悟的话,我也会耍花招,我会在祁睿面前把你的技俩全部抖露出去,后果怎么样,你自己想想看!” 宋丹也不傻,她知道老威认了真。 “那你让我怎么办?又不是我在追他!” “好办,你直截了当拒绝他!告诉他别再写这些文章了,这就行啦。” “那好吧,我该怎么拒绝?” “……唔。”这是个问题,该怎么拒绝呢?说他是弱智,说他是结巴,这太伤人了,不合适。老威一时语塞。 “哦,行,我明白了,我不抨击他残疾,这样吧,就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我喜欢强壮有力的,这样没问题了吧?” “嗯,我看行。”老威点点头。 行吗?祁睿也不是强壮有力型的呀,其实老威倒是。 谁也没多想,在那个夏日的风和日丽的下午,宋丹拒绝了刘紫建。 没有人知道,这个周末里发生了什么,两天过后,周一的上午,老威到了学校,发现班里空了两个位子,一个是刘紫建,一个是宋丹。他没当回事,所有的人都没当回事,包括祁睿。 大家尚自蒙在鼓里,直到下午,谜底揭晓了! 周一下午的第一节课,例行是班会,班主任老师沉着个脸——他这一天都沉着脸,吩咐大家:“都把嘴巴闭上!谁要是敢说一句话,给我校长室站着去!” 大家乖乖地闭上嘴,坐在最后排的老威一党人,都没敢出声!去校长室站着,这是何等待遇?前所未有! 用不着老师多说什么,挂在黑板右上角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这玩意儿不是红领巾的广播就是共青团的,大伙儿从来也没把里面说的东西当回事。 今天可不同了,是政教处主任亲自在说话! 内容缩写如下:上周五,我校发生了极其恶劣的事件,初二某班的男生,将同班女生诱骗至学校后山的小树里,施以猥亵强暴的不道德流氓行为,对该女生的身体、精神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伤害。该男生的所作所为已触犯法律云云…… 慌了,大家都慌了! 也没准,一帮同学兴致盎然也说不定! 关键是这广播本身太混了,虽然没有指名点姓,但是“初二”、“同班”这两个关键字,几乎道出了一切。 广播中,当然没有流氓行为的具体描述了,但许多同学听得津津有味。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老威,另一个是祁睿!他们从这叙述和班级的作为,以及班主任老师那抓得凌乱、充斥着头皮屑的发型中,就明白了事情的一切。 即便他俩再笨一点,今天没反应过来,早晚也会明白的——刘紫建和宋丹从这天开始,就再也没出现过。 主任的话还没有讲完,祁睿站起来怒冲冲地跑出去,作为最好的朋友,老威也追了出去。老师没拦着,因为他知道是谁强奸了谁,谁和谁是什么关系,他不能扔下一班孩子不管,他只能信任老威。 “我他妈弄死丫挺的,我他妈弄死丫全家!”祁睿拼了命地要去车棚里取自行车,力气大得吓人。 老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拦腰抱住! 哥俩扭在一起,最后打作一团。末了,他们累了,满身满脸又青又紫,疲惫地躺在草坪上喘着粗气。 “我他妈……”祁睿说不下去。 “你他妈什么!你他妈今晚上跟我回家!别去闹事!” 老威真的把祁睿扭送回了自己家,一旁还有班主任护送。路上,三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回到家,他们依然没说什么,老威不好意思把事情的经过告诉父母,怕他们的同情或其他言辞更激起祁睿的暴怒。 他把他看了三天,直到确认他火气消了。 第四天,祁睿没来上学,老威慌了。 第五天,祁睿来了,露了露书包里的刀子:“算这小子走运,他们搬家了!” 刘紫建确实搬家了,他的离开,应该在我之前。1992年,我十二岁,上初一。老威十四岁,上初三。我们所居住的胡同被夷为平地。从此,这段历史就被封存了。 依照祁睿的说法,他要找刘紫建玩命,但那时候,他的家已经空了。那大概就是在1991年的年末或者1992年年初,他母亲带着他搬走了。 “后来,我就失去了刘紫建的下落,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老威用这句话作为总结。 “你等等,我有点跟不上思路了。他没去坐牢吗……呃,我糊涂了,他年纪不够,那也应该去少管所吧?” “不,没有。” “为啥?” “我妈是教委的,这你知道,所以我和学校老师很多关系不错。街头传言咱们不说了,我记得有个主任很确定地说,刘紫建没去少管所,因为女方家长,显然也不想把事情张扬出去。才十四岁的姑娘,被人强奸了,这怎么说得出口。” “所以就便宜了刘紫建?” “对,可以这么说,当然,那个周一的下午,已经宣布了对刘紫建的开除处分。” “嗯,那肯定得开除。我很纳闷这两天里发生了什么。强奸是如何确定的?是强奸而不是诱奸,也不是迷奸?” “你想哪儿去了,那是什么年代,还能迷奸?” “……” “不过你说得也对,我最初劝祁睿的时候,就曾说过,整个事件未必就确定。不过我后来打听过了,这里面还有一个细节是广播里没有透露的。” “说。” “嗯,别瞧我们那是个三类校,不过面积挺大,学校里阴暗的角落很多,小树林啊,灌木丛啊什么的。宋丹应该是跟人到了这里,然后被打昏了,蒙上眼堵着嘴给……然后呢,他在实施这件事的时候,没想到不远处还有别人。有几个初三的孩子,放学了不回家,在小树林里赌牌。开始也没留神,后来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他们就过去看了。按他们的说法,得二十分钟吧,最开始听见一声叫唤,后来没动静了,就没理会。也许半个小时,有人输光了,站在树坑边撒尿,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有点什么,这才过去查看。他们过去看的时候,男的好像刚提上裤子,女的半裸。他喊了一声,男的看了一眼,转头就跑。他们确定那就是刘紫建。完事呢,他们扶起女孩,也认出是自己学校的女生。女孩迷迷糊糊半苏醒,眼罩有些歪了,她看到了是刘紫建。” “唔,这一说是确切无疑了。” “是的,当然强奸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果然,最后刘紫建离开,宋丹转学,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是的,这事出在校内,学校认倒霉,赔了钱,又动用关系,应该把宋丹弄到一个好学校去。”老威忽然停下了,戛然而止,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对紫建是有愧的,如果不是我,从小就挤兑他,或者不是我那天让宋丹拒绝他,也许……” “没有什么也许的,历史谁都不能改变。”为了安慰老威,我违心地下了定论,“紫建的悲剧,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也许强奸宋丹的事情不会发生,早晚还会出其他问题的。” 早晚……唉,我能说点什么。 “那你又是如何找到刘紫建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赶快转移话题。 “哦,是这样的,其实我有好几年把这事都给忘了。你明白的,小孩子那点记忆……我忙着自己的事,这两年我事业有成,老是回头想过去的事儿,也是那天老妈跟我聊天,说我过去是个坏孩子,一下子就把回忆勾起来了。我自认为对不起紫建,就想找到他,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活着的话,他改过自新了,没准我能帮帮他。”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我表示怀疑!要不要帮助刘紫建,这话放在一边不说。问题是帮助刘紫建,不一定非要让他来参加同学会吧?其他同学还好,祁睿也在场,他怎样面对十五年前的过节?万一打起来了,岂不是在让别人看热闹? 依照老威的性格,他不会办出这种没头脑的事。莫非他也另有隐情。我想起一些往事,想起我的心理医生简心蓝对我的了如指掌,她根本就不可能如此了解我,身边一定有人在出卖我,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会不会是老威? 就像他现在这样,没有对我完全说出实话,他到底要隐瞒什么? 这一切,只不过是头脑中的一恍惚,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接着听他往下讲。 “所以我从两年前开始找他。北京这么大,过了这么多年,要找一个人很难。不过对我来说还可以,由于咱们做着特殊的生意,我认识了许多人。我委托一个房管所的朋友去调查。毕竟刘紫建的母亲当时不可能有第二套房,所以她应该跑到亲戚家了。没有多少钱去买房,所以她不可能完全放弃这套房子。1992年的大拆迁,有不少人惦记着住楼房,于是我就查了案底,他妈妈应该是和人家换了房。后来,又接二连三的几次换房,最终让我给找到了。” 嗯,这不难想象。 “刘紫建现在在干嘛?”我问。 “能干嘛?他走到哪里,阴影就追到哪里。因为强奸而被开除,记录在案的东西,不可能有哪个学校收留他。这十几年来,他应该打过工、卖过服装,现在和他妈开了个小烟店,勉强维持生活。” “刘紫建死了,如果他没死的话,你想让他干嘛?” “不知道。” “你总不会带到公司来吧,咱公司很多小姑娘。” “不会的……” “呃……” 我忽然想起宋丹了,她这些年在干嘛? 于是,我就问老威:“你不会蠢到在同学会上,既叫了刘紫建,又叫了宋丹吧?” “当然不会!”老威不可思议地瞥了我一眼,“昨天你也看到了,同学签到名录上根本没有他,当时除刘紫建之外,其他人全部到场。” “那我就不明白了,宋丹为什么会来?” “我哪儿知道!”他忽然对着我笑,“我说小艾,你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惜全错了!” “啥分析!” “你说宋丹是杀人凶手,为了报复干掉了刘紫建,这是错的。” “呃?不过也难怪,你现在提供了一个同样有嫌疑的人——祁睿。” “不不,祁睿不可能。” “为啥?”我承认这话极大地调动了我的好奇心。 “因为祁睿没有作案时间,紫建被杀的时间段,祁睿和别人在一起。确切的说,也是我班同学,他俩一直有联系,所以哥俩是一道开车来的。” “哦,那我明白了,如果不是共同杀人或者撒谎,他俩确实没有嫌疑。” “对,最重要的是,祁睿根本不知道紫建会来,也就不可能预谋。因为名录只在我手里。” “你扯淡!那服务小姐手里拿着的是手纸啊?” “哦,对,酒店的工作人员有,不过我是直接交给小宋的。所以其他人不会事先看到。” “不一定,早到场的宾客都会看见的。” “不会的,嗯,我大概是没对你解释。宴会厅是六点整开放的,所以宾客只能在六点之后才有可能从服务员那里看到,而刘紫建是五点半到六点之间被杀的。” “……” “那我就彻底迷糊了,大家都不知情,祁睿也没机会下手。这就是个无头案啦。” “不,有头。” “怎么说?” “你难道不好奇我今天上午为什么没来吗?” 我瘪着嘴,一脸的不高兴。这讨厌的家伙兜了这么一大圈子,到现在才想起来解释上午的行踪不明。 我又天真了,他没打算坦白从宽,反而跟我讨价还价:“你要是想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得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就惊天大秘密:“说!” “那我可说了啊。” “……” 他神色凝重地信口开河道:“我想让你查这个案子。” “什么案子?”我只知道案例,哪懂什么案子。 “刘紫建之死!” 我很想对着镜子瞧瞧自己的脸,有没有扭曲了,或是七窍生烟。我拉着脸,瞪向老威:“你说的这是人话啊?我凭什么调查凶杀案呢!我是警察啊,还是侦探啊!你不去拜托祁睿,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祁睿不干,他说刘紫建活该!” “废话,他就是活该!祁睿不干就对了,我也不干。” “那我不告诉你今天的秘密了哟。” “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你爱说不说!” 拿一块糖,就想让我淌这浑水,亏你想得出来! “哎呀呀,别生气嘛,侦探大人。”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接着哄我。 “侦探个毛……” “哎?你不是写了好几本侦探小说吗?赛斯大人,多牛逼啊!” “……”我只好转移话题,“别扯淡了,你不饿啊,吃饭去吧!”我站起来拿大衣。 “先等等,我就说一句话啊,”他不慌不忙,十拿九稳,笑呵呵地说道,“我之所以肯定凶手不是宋丹,因为根本就没有宋丹这个人!” 我把大衣放下了,缓缓又坐了回去。这话什么意思呢? “昨晚九点出现在会场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宋丹。因为在现实中,宋丹已经死了!” 八、死人复活 那么,已死的宋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同学会那一晚出现的宋丹是别人假冒的。 昨晚的高潮就在于警察来后,祁睿说的那句话:“你们要找的凶手是宋丹,而不是我们。” 是的,作为受害者的宋丹,抑或是她的家属,的确是最有可能干掉刘紫建的人。可惜,等大家回过神来,宋丹已经溜走,消失不见了。 这事太过蹊跷,宋丹的逃跑本身,仿佛就验证了人们对她的怀疑——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警察刚一露面,你就跑了呢? 于是,合情合理的,警方也将宋丹列为头号嫌疑犯,只不过,例行公事的,也排查了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 同样是警方人员的祁睿,对此无动于衷,他觉得刘紫建该死,却又架不住老威的念叨。 “何必呢,”老威翻来覆去地啰唆着,“睿睿啊,你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点恩怨,也该放下了。好歹,刘紫建人都死了,还记着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你说对不?这案子,你也多尽尽心。” “不是我不管,”祁睿没辙了,只好说,“我有家有业的人了,不会总记恨他。不过就算我有心管,也不现实啊。你想想,我是刘紫建的同学,就在这个会场里,他在外面被杀,我也算是涉案人员。别说我跟他们不在一个部门,就是同一部门的警察,他们也不会把线索告诉我的。” “哦……是这么回事啊。”老威愣住了,“那你能做点什么?” “要不是冲着你,我是什么也不想做的。这么说吧,你想我帮你什么,我量力而为也就是了。” 当天晚上,老威没想出法子来。 半夜他还给我打了电话,幸亏我正和罗莉翻云覆雨,关机了。 快天亮的时候,他给祁睿打了电话:“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自己去找宋丹吧?” “我不去,你去吧!”祁睿老大不愿意,“哥们儿,没有这么凑热闹的。” 磨蹭到了最后,祁睿还是投降:“这样吧,你说得也有理。十五年前出了那种事,宋丹必然会改头换面,不过也不见得无迹可查。我托人帮你找找就是了。” 俩人谁也没抱希望,没想到一个小时之内,内部朋友就告诉祁睿:“甭找了,死了。” 死了……再简单不过的回复,你可以用各种方式来解释什么叫作死了。通常,我们认为死了就是个体的生命特征消失,然后被细菌和昆虫爬满全身,最后分解干净,回归大自然的这一客观规律。 “吸毒过量!”朋友还补了一句。 死人,自然不会出现在宴会厅里。总不能说三十个人同时出现幻觉呀,祁睿也意识到事态发展得不同寻常。 于是,他伙同老威去记录了宋丹死亡的医院。 费了半天劲,医生验证了警方的记录——宋丹1999年吸毒过量,真的死了! 哦,性质变了。站在法律之外的立场来看,宋丹杀死刘紫建,这大概算得上有情可原。可是,十年前已死的宋丹,当然不会阴魂不散,那么,杀死刘紫建又是谁呢?无论怎么看,凶手都像是混迹在同学会中。 祁睿查到这里,就坚决不往下查了。 老威因为愧疚,而放不下心。 于是,他拿出摧毁祁睿意志力的唠叨,来折磨我:“小艾呀,不,艾大侦探,帮帮忙吧!无论如何,你查查这件事,也算让死人闭上眼。” “不能够!”悬念没了,我的兴趣也没了——又,即使我还有点兴趣,也实在无能为力。 他还在磨磨叨叨,我受不了了,抄起衣服走人。 饿了,就要吃饭。 “想吃啥?”他追出来,“我请客!” “吃屁!你再追着我,我打车走了啊!” “别介,说,吃啥?”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我站定了,质问他。 “那还用说吗?除了不是一个娘胎里生下来的,咱俩不分彼此!”他挤眉弄眼,笑逐颜开。 “那就得了!这么多年,能帮你的,我说过不字吗?这次是真的不行,我没那个本事。” “哦,那这样,我换个要求行吗?” “你怎么还敢提要求!” “嗯,我是这个意思啊。这件事你能办就办,真不行,就当我没说。” “好吧……” “不管刘紫建是不是该死,他妈没招谁没惹谁,这话你信吗?” “信!”我预感大事不妙。 “那好。老太太再可怜不过了,过去儿子出过那事,一辈子都毁在里头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杀,你说老太太不得哭死啊!小艾,我求求你了,就算你不是个侦探,你总还是个心理医生啊!可怜可怜她!” “我是个卖佛珠的。” “那好,从今天开始,你不是了。” “啊?” “我正式把你从公司开除了!” “……” “我是老板,说这话没问题吧?” “行!你牛逼!” “等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老太太没主动找你,所以你没义务也没资格去管她家的事。不过,我委托你去帮她做做心理调适,这个没问题吧?该给你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这个不算,以后你不算公司员工,但是该给你开多少工资,一分不少,这样行吗?” “我是个男人,不需要别人接济。” “这不是接济!那你说怎么办你满意!” “一,你公司有事,用得着我,你说,我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多给我打一分钱,我会给你退回去!” “行!” “二,这事我算答应下来,不过我手头还有别的事,你不能催我,也不能成天缠着我问。老太太既然是我的客户,规矩你都懂。” “行!” “三,咨询归咨询,你不能借着这个名义,要求我破案!刘紫建的死,我愿意管就管,现在明确告诉你,我不想管。” “行!还有吗?” “四,老太太既然没自己来找我,大概也没钱负担心理咨询,所以,我该怎么露面,你自己去想办法,一周之内,想不出合理的解决方式,前面这些全拉吹!” “行,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了。” 啊?我这么小心翼翼的,莫非不知不觉中又被他玩了?“你……什么意思啊?” “你瞧,”老威嬉皮笑脸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在我眼前晃荡着,“瞧啊瞧啊,我都准备好了。” 我一看之下,傻了眼,合着老威与祁睿联合起来算计我。 在我眼前乱晃的是一张证件。老威把我的照片拿去贴上了,这个证件的身份还挺特殊,叫什么公派危机干预咨询师。 也好吧,凶案过后,是应该对受害者家属进行心理调适的。很遗憾,社会现在还没能做到,我这个冒牌的,倒抢先一步从业了。 我忽然笑了,也许,我等的就是这么一天?也许我阔别才半年的心理游医事业正式回归了。 没准有些弱势群体或受苦受难之人,还是需要我的帮助的? 我的高兴没能持续太久,手机响起来。 我本以为会是罗莉打来的,正不知所措,却看清来电的人是段哥。 “学校里出事啦!你在哪儿?能不能赶紧过来!”段哥的嗓音不安而又尖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紫建的悲剧刚刚告一段落,李默涵的悲剧又开始上演。 九、人类作为一个物种 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所有的个体都具有共性;同时,每一个个体之间也有不同的个性。共性与个性之间的冲突就是人类生存的全部意义。 毫无例外,我们都体验过压力,像上一章所提到的那样,我们都体验过因为压力而引起的皮质醇水平增高,以及随之而来的免疫水平下降;我们因此变得容易生病,这就叫共性。 但是,我们每个人又都是独特的:有些人在感情上比较迟钝,有些人却一碰就跳;有些人在压力面前很焦虑,有些人却热爱冒险;有些人很自信,有些人特别害羞;有些人安安静静,有些人喋喋不休。我们把这些差异称为个性。这个词并不仅指性格,它指的是内在的、个体化的特点。 影响人类个性的因素是什么,在第十一号染色体的短臂上有个名为D4DR的基因,它是多巴胺受体的配方,它在大脑里的某些区域是活跃的。而多巴胺受体的任务,简单地说,就是准备接纳一些细小的化学物质,激活大脑产生电子信号的工具。 假如这句话太难理解,那么可以换个说法。大脑如果缺乏多巴胺会怎样?这会导致人的个性上犹豫不决、反应迟钝,甚至不能启动自己的肢体行动,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这就形成了帕金森氏症。如果老鼠体内制造多巴胺的基因被去除,这些老鼠会因为不能动弹而饿死。如果一种酷似多巴胺的化学物质被注射到老鼠的大脑里,它们立刻恢复了正常状态。如果多巴胺的含量过多,老鼠就会变得非常喜欢探索与冒险——就跟我的生活差不多了。 而我严重怀疑李默涵的多巴胺系统是不是出了问题,以至于她行事完全不受控制、不合逻辑,冲动并且肆意妄为。 我没了主意,因为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并且我以及她的父母包括班主任老师,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这一天中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用最客观的视角来描述,情况是这样的:默涵把装满了开水的茶缸子扔到一个同学的头上,给他开了瓢,还造成了严重的烫伤;默涵用一只钢笔锐利的笔尖,猛戳自己的手指,几乎戳断。 这两件事在很长时间之内,还弄不清先后顺序。 这让我深感诧异,一个人怎么能一边攻击别人,一边攻击自己? 这太奇怪了! 当然,在驱车前往李默涵所在学校的路上,我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老威还在跟我聊着刘紫建的死亡,我信口开河地回应着,心里完全没底。 诚然,刘紫建已经死了,而事后我所要做的工作,除了安慰死者的老母之外,不存在心理学上的内容。可李默涵还活着,但活得并不平静,我的工作重心,应该更加向她偏向。死者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就是这个道理。 路上,罗莉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这一次心平气和地接通了。 “我们……还好吧?”她这样小声问我,听得出来,她对此很不自信。 我冲老威摆了摆手,示意他千万别出声,然后才回答她:“还好,一切正常,你指的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你好不好,我今天挺开心……可你,可你好像不愿意搭理我……昨天晚上,我们……是不是我会错了意?你想要的并不是……” 我想我明白她在暗示什么,有些事掖在心里不吐不快,拖着不是个办法,对谁都不公平:“嗯,你说得对,我今天情绪是不太好,不过不是因为工作。呃,我问你件事,如果不是你做的,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她好像被这话弄糊涂了,手机听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却也是紧凑的喘气声:“好吧,”她终于说,“你问吧。” “哦,我之前取了两千块钱,但是今天用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千。” “什么?”她感到不可思议,又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莫名其妙地丢了钱,这让我很不爽,可我没有丢钱的地方,所以……”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她提高了嗓门。 果然,这类话还是不说为好,憋在心里,与她一刀两断不就得了吗?我干嘛非要蠢到给出个解释? 我没说话,她有些不依不饶地:“你丢了钱,所以就怀疑到我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我不是小姐!” “……” 老威开始看我了,因为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算了!”她忽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对不起打扰你,我挂了。” 她说到做到,我慢慢合上电话,不用歪头看也知道老威在看我,不用猜也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脑子烧了吧?”他果然这样说,“先不说罗莉是不是个好女人,你总不该这么问吧?” 我无言以对。 “咳,你这人,你很聪明的一个小伙子,怎么老犯这种错误。你!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我只不过想知道答案,要是丢了就丢了,活该呗,也没多少钱。但是,我总不能……” 总不能什么呢?在敏感的老威面前,暴露出一点点细微的线索来,都会被他捏住小辫子不放!他的黑油油的眼珠刷地转了两下,笑了,“哎呀!我懂了,你总不能……呃,我接着说吧,你总不能跟一个女贼谈恋爱是吧!这说明,你小子喜欢上人家了!” “废话,不喜欢我为什么往家里带!”这话特没说服力,我曾经生活得浪荡不羁,而且逃不过老威的眼睛。 不过,他今天出人意料的,不想对我的过去纠缠不休:“唔,”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道,“算了吧,你已经惹人家不高兴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知道她在哪儿上班吗?” “知道,她昨天说过。” “那就好,你知道她几点下班吗?” “这个不清楚。” “咳,也没什么,反正机关里朝九晚五的班呗,不会太新鲜。你呀,今天在学校里完了事,就过去等她。买束花,钱包里还有钱吗?” “没,我一会儿去取。” “你还是别取了,回头又丢了!真笨!”老威如同知心大哥哥一般,把事情都考虑到了,抽出皮夹子,“用多少你自己拿吧。话说,你俩也挺逗的,工作都聊了,名字还没说。哦,其实也没什么,同学会嘛,她大概觉得你是知道了,要不然就是干柴烈火的,你俩没来得及。” 呃,这让我怎么解释?反正她就是没说,忘了吧。其实我也没说,除了老威在会场宣布艾西之外,我自己没提到过。 “不用你的钱,”我把钱包退回去,“我不想去。” “哟哟哟,还不意思呢!自己拉了屎,自己擦屁股,这是规矩。你去找人家道歉之后,如果还不行,我可以给你美言两句,但是顺序不能错,懂吗?” “懂!可是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说吧。” “随你!明天……我估计明天你就把这事忘了!” 忘了与不忘的,反正我不想去! 老威也没在说什么,瞎聊了几句,车子开到了默涵所在的重点学校。 “下去吧,”老威远远看见站在校门口翘首以待的李默涵父母,“段哥、李姐都在,我就不好出面了。有什么事咱们再联系。” “好!”我下了车。 段哥和李姐神情紧张,说话激动,近乎语无伦次。 一霎时,大量的信息朝我的耳朵和脑子涌过来,出事了,他们这样说,默涵差一点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下来,还砸伤了同学。 切下手指头?我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这又不是在日本混黑道! 十、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来学校 在日本混黑道是件挺不容易的工作,前期奋斗自然不必说,可不管你到了什么级别,一旦你做出有辱组织名誉的事来,你就得切掉手指头以谢罪。 通常是从小指头开始切的。据说在挥舞武士刀的时候,小指的作用是掌握平衡,因此至关重要。一旦切断了,你和武士刀就可以说绝了缘,这惩罚的力度可想而知。 要是你再犯错,就切无名指,然后是中指,以此类推——目前而言,我还没听说那个蠢货一直切到了大拇指! 可是默涵同学干得挺夸张,她用钢笔在自己的右手上猛戳一气,中指、食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都受了伤,中指的伤势最厉害,虽然骨头是没断,但筋膜划伤了,血管自然也被戳破了。 我是听医务室的老师讲述这一切的,我来的时候,默涵已经包扎好了。 被一缸开水砸到的男同学,俨然更惨烈一点,脑袋从上往下裹着纱布,正面就露出俩眼睛,放出愤怒还有点迷糊的光芒来。 我是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瞧见这俩孩子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四十岁上下年纪的男人,微微有些发福,大脑袋,宽厚的嘴巴,小眼睛,戴着眼镜,模样看着挺和气。他已经先与默涵的父母见过面,也知道我要来,因此点了点头。 段哥和李姐还在为我做着介绍:“这位是默涵远房的表哥,是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班主任老师重复了一句,显得如释重负,好像在说,哦,那太好了,一切总该有个解释了。 恰好老威和祁睿弄了个证件,可以派得上用场,我向他出示过了,不过他也没仔细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隔着门从窗户往里看——为了避免不该说的话被俩孩子听见,我们是站在门口的;当然,作为班主任老师,他又生怕再出现意外。 “你觉得李默涵是怎么了呢?”班主任确认室内无误,连忙问我。 在学校这个流言的散播地里,我可不敢乱说,说辞是事先在车里便准备好了的。我于是镇定自若地开了口:“嗯,老师,是这样的。默涵从体特生转为普通生,又要面对高考的压力,她的情绪调节出了些问题。时而烦躁不安,时而抑郁低落,这是患上了典型的躁狂抑郁症。”这纯属胡说八道,实际上我并不理解她到底怎么了。幻觉,这个是万万不能说的,否则会引起恐慌,即便默涵以后没事,恐怕也难以再回到学校。 班主任眨了眨眼,似乎很想说“只是躁狂抑郁症吗”,不过他总算没把这话说出来,点点头:“好吧,今天出了这种事,我想您不光要跟我解释,更重要的是……希望您明白我的工作,我已经联系了那个男孩子的家长。” 哦,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我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没问题,您尽了您的义务,是这样的,既然我是默涵的医生,您能不能把事发经过给我讲一遍。” “当然。”他说。 这个午后原本可以是再平常不过的,由于到了高二,重点学校里,为了给高三的冲刺做充分的准备。学校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所有同学都要回到班里自习。 当然了,自习毕竟不是上课,主要是写写作业、看看书,其实聊聊天小声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有时候班主任亲自来监督,或者是班长坐在前面。今天就是前者,本来一切都还好,老师在呀,大家也比较安静。 于是,班主任也很随意,批改着作业。 默涵的个子高,所以坐在最后一排,她平时安安静静的,老师也不会对她多注意。 问题忽然就出现了,来势汹汹的,而且毫无准备。 班主任老师忽然听见当啷一声响动,只见坐在第六排的某男生捂着脑袋,痛苦不堪地趴在桌上,身旁的课桌边,摔了个杯子,洒了一地的热水。 老师在看,同学们也在看,还没等大家做出反应来!捂着头的男生站起来,回过头破口大骂:“你丫——” 你丫什么呢?丫不出来了。就在他的斜后方,最后一排,默涵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喀嚓喀嚓地拿钢笔戳自己的手。 这是事后才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的。其实老师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最后两排呼啦啦站起来好几个同学,直往一边躲。 等到莫名其妙的班主任走下去查看的时候,默涵的手已是血肉模糊…… 班主任老师把这个过程从前到后解释完,追问道:“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后排的同学说了,李默涵一直戳自己的手,一边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让你再说……让你再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默然! “让你再说”,这也许不难理解,默涵是有幻觉的,这个咱们早就知道了。幻觉最简单的,可以被分为两种,一种是幻视——也就是她把我当成别人;另一种是幻听——这个更常见一些,谁都有忽然发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的时候。 默涵的幻觉显然是幻视和幻听兼而有之。可是,这和她戳伤自己手指的行为有什么联系吗? 手又不会说话! 我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可又不能不说话,一帮人眼睁睁地盼着我给出解释呢! 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班主任忽然叫声不好,推门拔腿跑进去。 屋里,那位遭受莫名袭击的男同学,似乎忍无可忍,朝着默涵走过去,而默涵,可怜巴巴的,目光游离散落,缩在墙角,就像活见鬼似的,战栗不已! “李楠!”班主任大吼一声,“你干嘛呢!” 李楠就是这位可怜的男同学,他没敢再动,可嘴巴不认输:“老师,我没招她没惹她,她抽什么风,我!” “你什么啊!老实待着,还觉得不够乱吗!” 屋里的局面变成了这样:班主任贴着李楠站着,段哥、李姐靠在女儿身边,至于我,最后一个进来,倒是站在了办公室的正中央,好像不偏着谁也不向着谁。 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好像早就因为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而腾出了空间,早早离开了。 可房间里,并不会永远只有我们六个人。 这不,屋里刚安静下来,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随后鱼贯而入一对男女,看年纪和表情,毫无疑问,是人家李楠同学的家长赶来了。 这是最麻烦的阶段,哪个家长不护着的自己的孩子?哪个家长看到儿子头破血流,脖子上还鼓起大燎泡来会无动于衷。 特别是孩子的母亲,她一眼就看见儿子裹满了纱布的脑袋,又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事,立刻翻了脸。可是,先于她作出反应的,确是孩子的父亲。他大步流星地冲儿子走过去,抬手就是一个冲天炮。 其实说冲天炮是夸张了一点,只是用力的一搡而已,可还是让儿子一屁股摔在椅子上。 在场的诸位全愣了。 李楠的老爸开腔了,声如洪钟:“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招惹班里的同学。这倒好,你欺负了女生,被人家揍,活该!” 啊? 这样的家长挺可爱啊!怎么跟我爸似的?要真如此,事情倒好办了。 最逗的是,这老爸还很有分寸,又说了句:“回家再跟你算账!这里不是管教你的地方!”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挺热心地问段哥:“这位大哥,您家姑娘没事吧?我先替儿子给您道个歉。” 哦,他大概是弄错了——因为看见默涵也受了伤,本能的认为是自己的儿子做错了什么。也难怪,看着默涵可怜巴巴缩在墙角害怕的样子,不明就里的人都会误解。 李楠太委屈了,差一点哭了鼻子。 当然了,作为班主任和我这样的中间人,总要站出来澄清误会,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算是把事情说明白了。 其实事情是说不明白的!因为我们自己也搞不懂顺序。我偷眼瞧了瞧默涵,她一直没看我——过了两天,她会不会仍然把我当成“辉辉”的爸爸? “这个……”李楠的父母也听得晕头转向,按照老师的说法,自己的儿子是什么都没做错了,可既然没做错,女孩子为什么对他出手?那要这么一说,还是做错了! 这位老爸的思考方式挺单纯!我觉得这正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试着问道:“两边的家长,听我说一句,这样办吧。反正这个事情也闹不清楚,不如由我出面。默涵呢,受到惊吓,你们先带出去,两边父母呢,商量一下这个医药费啊,该怎么办。我跟李楠先聊聊,你们看行吗?给我二十分钟就可以。” 班主任老师喜出望外,巴不得卸下这个重担,于是连连开口美言,说我是专家什么的。 双方父母想了想,大概也只有如此。段哥、李姐知道是自己的孩子有问题,当然破财消灾也没什么说的;男孩的家长算是通情达理,问题不难解决。于是,大家都同意了,四个家长出去商量,老师带着默涵走了,屋里就剩下李楠和我。 我到底算是什么?八成这小伙子也搞不懂。我拉了把椅子请他坐下,他怀有戒心地瞅着我,没说什么,坐下了。 “出了这样的意外,”我说道,“八成你也和我一样,想弄明白原因,对吧?” “对,我……”他话到嘴边赶紧咽下去,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你不用紧张,我和你们学校没什么关系,今天与你初次见面,咱俩没仇没恨的,自然也不会算计你。而且你放心,咱俩说的话,我不会外传,不过话说回来,你老爹搞不好回去还要教训你。我把实际情况对他讲明白了,也省了你很多麻烦,是吧?” 他点点头,这算是开了个好头,看不出来,这人高马大的小伙子,那么怕自己的父亲。 “我爹不讲理,行,那您问吧,您想知道什么?” “嗯,先说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咽咽口水。我很贴心地为他倒了一杯水,“哦,这么说吧。中午不是上自习吗?我在看漫画。忽然听见默涵她跟我说话……其实,也不好说她是不是在对我说,反正是冲我这边。她说什么‘你闭嘴’之类的,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回头看看她,没想到她正瞪着我呢!我很纳闷,没理她。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还是没理她。结果……那茶缸子就飞过来了!” “默涵跟你关系不错吧?”我笑着问。 “还行吧。” “嗯,关系好,她还这么伤害你,真是……唉!” “可不是吗!我俩……我……”他忽而愣住,他俩怎么了呢?我关注的就是这个问题。 “都说过了,别紧张,我不可能害你。李楠,我比你大了不少,叫你一声哥们儿吧。哥们儿,咱这么说,李默涵朝你那个方向说话,可那个方向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对吧?你以为她在对你说话,这大概意味着,你对她也挺关注,要不然就是你俩关系挺好。其实你们过去的事儿我管不着,但是呢,你总不想今天的事情,以后再重来一回吧?所以,你帮我弄清楚原因,反过来,我也可以杜绝这类事再发生,你看怎么样?” 犹豫半晌,大概是觉得我这话说得有理,李楠诚恳地点点头。 “OK,那咱们继续。既然你和默涵关系不错,能给我说说具体是指什么吗?” “行!”小伙子这回很干脆,“其实呢,我喜欢默涵。” 果然…… “那还是高一的事了。高一开学,我就注意她了,觉得她个子高,又挺漂亮的。您看,我也挺高的。” 我打量他,是挺高,跟老威差不多。这样一个大块头,在老爸面前唯唯诺诺的,挺好玩。 “我慢慢和她接触,她人还算开朗,一来二去的,也比较熟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接近我,其实是为了另一个男孩子。嗯,我能不说那男孩子的名字吗?” “可以!你很够兄弟!” “那好,就叫他A吧。A跟我是哥们儿,几乎形影不离。那时候我会错了意,以为默涵喜欢我,结果她是为了跟A接触。她喜欢A,但是A不喜欢她,基本就是这个意思吧。到了高一下学期,有一天,她对A表白了,不过A没当回事,放学之后,还和我聊起这事。我这才恍然大悟,就对A说,要是他不珍惜默涵,就干脆拒绝她,我还可以追呢。” 嗯,这不难理解,学生们身边经常发生这种事。 “A同意了,第二天就拒绝了她。没想到出了问题,默涵从那之后,就不和我说话了。你想想,就算是因为A才接近我的,也不至于说A不和她交朋友,她连我都不搭理吧?朋友至少还是可以做的。” “有道理,继续。” “所以,我当时有个怀疑,会不会是A把我卖了。他一边拒绝默涵,一边说我喜欢他。因为这种怀疑,我和A也有点疏远了。这件事沉寂了挺长时间。我有时候冲默涵打招呼,她就绕着走,一来二去的,我也就明白了,从此谁也不理谁。等到高一的期末,我忽然发现,默涵交了男朋友。” “何以见得?”我意识到高潮快出现了。 “嗯,其实也算不上,不过挽着手走路,应该不是普通同学关系吧,反正我和她从没有过,A应该也没有过。” “继续。” “默涵交了男友的事,弄得我挺不开心。结果,我,我就……” “明白,你不用为难,要是你觉得散播谣言这个说法不好听,你可以跳过去。我不是卫道士,也能理解你的心情。” “现在想想,我的确是挺傻的。也是由于嫉妒,我传了闲话。说默涵早在对A表白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男朋友。那时候,她就跟我说过‘你闭嘴’这句话。” “迄今为止,半年了吧?” “对!” 看来时间点接合上了,就是我忙着处理螳螂一案,没工夫关注她的时候。 “你见过这个男朋友,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 “不是你们学校的?” “不是,至少我不认识。” 唔,因此也无法判断这男孩是不是她口中的“辉辉”了。 “她现在还与这男孩好吗?”我又问。 “不知道,我就见过一次,是在放学的时候,他来接她。” “还有人见过这男孩子吗?” “说不好,不过您可以问问另外两个女生,她们跟默涵是好朋友。” “好的,希望你不要告诉我是B和C。” “哦,那不会,一个叫姚晓芳,一个叫李梦琴。您可以找班主任老师问。” 好吧,谈话到此也就算结束了,远远没到二十分钟。 我告诉李楠,他当时所传的闲话,也许在现在才引发了反应。 “那也太慢了吧?跟树懒差不多!”小伙子难以置信。 可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法子解释。假如那个男友就是“辉辉”,那么随着与辉辉的感情变动,默涵经受不住某种打击,而逐渐形成了幻觉。幻觉之中,她体会到被A拒绝之后的某种循环,在这个循环里,所有的角色可能重新上演一遍。 李楠曾经给她制造过压力,因此,在新的循环里,李楠仍然是制造谣言的那个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茶缸子是扔向他,而不是扔向别人的。 但是,这仍不足以解释为什么默涵会戳伤自己的手。这在我看起来依旧不可思议,手,是不可能说话的。 我们这边完了事,门外商量的结果也出了炉。双方的家长达成了初步谅解,赔钱了事。不过我可以看出,李楠的父母还有些深深的担忧。进一步与老师协商之后,我们打算给默涵先请上个半个月的假,之后能不能顺利回归学校,那就要看这两周的改善水平了。 “尽量不超过一个月吧,”班主任老师对我说,也是对段哥和李姐说,“如果拖得时间太长,我这边不好交待,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 我对班主任的理解表示感激,得寸进尺地提出了一个要求:“不知道您能否让我见见,姚晓芳和李梦琴。据李楠说,这两位女生可能知道些什么。” 十一、孤枕难眠 班主任很通情达理,要不然就是急着摆脱这些麻烦:“可以,反正下节课是班会,我把她们叫出来。” 事实上,与这两位女生聊天,并没有让我获得更多的线索。 我与她们各谈了十五分钟。对于李楠说过的话,除了散播谣言那一节不谈,其他的内容都是得到了验证。她们表示默涵最近确实很古怪,对谁都爱搭不理的。她们也见过她“所谓”的男朋友,只见过一两次,可没人知道那男孩的身份。至于“辉辉”这名字,更是无处可查。 不过,总还有个细节吸引了我的注意,两人都表示,尽管她们一再追问,可默涵始终笑而不答,一直没透露自己交男友的事实,更不肯提及男友的身份。 这不是很奇怪吗?小姑娘们,以及小伙子们,不是特别爱把这种事和同伴们分享吗? “是不是误会了呢?也许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我产生疑问。 “不会的,”李梦琴说话特别大胆,“如果说是您和我挎在一起,那也许还有人误会,因为年龄差距太大,会认为这是年轻的爸爸和女儿在一起,谁知道没准我就喜欢老男人。但是他俩走在一起,我们不会误解。” 我有那么老吗? 姚晓芳说话含蓄一点,“不会的,”可是她也斩钉截铁地这样说,“看模样就知道她俩好上了。因为放学时候看见的,我当时太过惊讶,居然忘了跑上去问她。但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告别了花季少女,我又跑回去和段哥商量,事情不能拖着了,我建议他立刻送默涵去医院做个检查,我给他留了电话。至于李姐,她的神经已经被打击得很脆弱了,不想再等待下去,因此马上说:“小艾,你跟我回家,我把她的日记拿给你复印。” 这样也好,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复印这样厚厚的一摞纸,是个极度漫长的过程,路边小店的服务员都慌了,指指厚厚的日记本,她慌了手脚:“都,都要复印?” 我们点点头。 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李姐一直问这问那,弄得我晕头转向,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该安慰她。 好不容易复印完了,复印纸的厚度,是原件的三倍,我拎着个大袋子,往回走。 我越是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就越是觉得形单影只。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应接不暇。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蠢蠢欲动:也许,我是该找个伴儿了。 我想起自己多年前的放荡生活来,匆匆开始又匆匆地结束关系。 在喝醉了酒的时候,我也会坦然自己的空虚。 在同居的时候,快乐很快会被一堆复杂的事情给替代。你不能经常地外出,不能喝太多酒,不能总是与别的女孩子相处,不能这,不能那。 我因此感到困惑,觉得自由被束缚了,很不情愿。 分手的那一天,我会特别开心,因为我终于又成为了自由人。我会迫不及待地给哥们儿打电话,约他们带上酒来我家做客,品尝我的手艺。我们在客厅里一醉方休,在卧室里追跑打闹,在厨房里扭着钢管舞。 很欢乐,不是吗?分手的最初几天,我的家里人满为患,大家都有事情干,又玩又闹,我甚至可以把另一间卧室安排给别人当情侣房。 然后,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我的房间慢慢寂静下来。大家都在忙,大家奔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可以成天围着你转,即使你这里只是个供大家娱乐的空间。 “我在忙。” “不行啊,家里有点事。” “呃,送老婆妈妈去看病。” 越来越多这样的回答出现在我的邀请里。 一个月之后,没有人再来我家了——除了少数为节省开支而把我家当作情侣房的那几对小男女。 我因此开始意识到房间空荡荡的难受和吓人。我开始怀念有一个女人管着我的日子。我开始渴望有个人来骂骂我,当然这家伙不能是老威,应该是个女人。她等我回家吃饭,更多的时候,是等我回家做饭。我希望被人唠叨,为一些生活中细碎的讨厌的事,而成天愁眉苦脸的。 从有到无,那是一种快乐,是一种自由;而从无到有,等待的时间是彷徨是痛苦是孤单是空虚。 所以,每一次,我分手一两个月之后,就急着去找个女人,好了几个月之后,我开始厌倦…… 这样周而复始的垃圾堆生活过了好几年。 终于,我彻底烦躁了,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刚好那时候没有女人,我就开始过起了禁欲的生活,像是背上了贞节牌坊那样守身如玉。直到昨天夜里,平衡被打破了。 我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是图什么呢? 罗莉不管她是单纯的女人,还是放浪的女人,我忽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把丢了钱的事抛在脑后,我想,老威说得对,丢钱是因为我笨,而不是贼聪明。 好吧,我迷迷瞪瞪地走进花店。 “一千朵玫瑰!”我说——哦,说错了,我还想着那一千块钱呢,这么多我抱起来太费劲,何况还拎着一口袋沉甸甸的打印纸呢,“九十九朵吧。” 老板本来那叫一个开心呀,猛然间发现变成了十分之一,挺无奈的! 我抱着花,在大街上晃晃悠悠。罗莉的单位很好找,因为它太出名了,而且离我家也不远。 我晃悠了差不多一刻钟,看见她走出来了。 我认识她的衣服,隔着老远好像还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 神魂颠倒中,我从后面追了上去。 我很想跑到背后,直接拍她肩膀,犹豫了一下,没敢这么干,怕万一吓着她。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错上加错。 我一边追她,一边叫:“罗莉——” 声音不是很大,主要是不好意思,因为一堆人正在看我。 她没听见,还是她听出是我,也不愿意理我? 我又叫了一声。 她还是没回头。 坏了!我的心往下沉。然而事已至此,我不能可耻地缩了! 到头来,我还是拍了她的肩膀。 她似乎吓了一跳,回头看清是我,刚想说什么,又看到了花! “你!”她决定不和我说话,故意瘪着脸,扭头就走。 “等等。”我抓住她,决定不让她跑掉,“听我把话说完。” “说什么?我是个贼,是个小姐!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上班也化妆,只是化得很淡,还是叫我心旷神怡。 “不,我错了。我没弄清楚事情真相,就对你乱发脾气。是我的错。” 男人是好面子的,因此总有一个毛病:明明是自己做错了,还总要一大堆理由来解释,好像自己是有理由的。殊不知这样是越抹越黑,因为女人也是要面子的。 明白这个道理,我很阴险的,一上来就诚恳地道歉。 我错了,就是错了,而且我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呢?”罗莉问我。 “没有然后,我错了!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我可坏了,一把抢过她的提包,把花束塞在她的怀里。如果她把这一大捧花扔掉,这事就算拉倒,如果不,嘿嘿。 “你真的丢了钱?”她接过花。 “是的,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取钱的凭证,也会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发现丢钱的。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 “我不接受。”她冷冰冰地回答。 完了,我想,就到这了。 忽然间,她的冷峻融化开来,她笑了,让人头晕目眩地笑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也没做错什么。但是你以后不能再像这样不信任我了。” “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她笑呵呵地看着我,像看着孩子。 “同意跟我去吃个饭呀,你想吃什么?” “是你想吃什么吧?中午说了,是我请客。” 吃的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反正色翁之意不在吃。晚上九点钟,我们回到家,我先去洗了澡,然后靠在床上,等她洗澡。 等待,一如既往,让人焦急,闲来无事,我从床头柜上取出下午的打印纸,开始翻看。 前面的大半本,只不过是女孩子普通的日记而已。心理学是高度侵犯他人隐私的工作,即使事出有因,我也不打算探寻女孩子普通的感情记录。 我开始往后翻。 很快的,前半本和后半本的感觉截然不同,最简单的表现是:我开始看不懂了。 由于看不懂,我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读了出来: “你说我在这件事情上骗了你,伤害你的感情,可我就是搞不懂,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对你说的。你这样想,就对了,S他从来就没有和张丽好过,而且我也没有在这里胡搅蛮缠。你还要追问多少遍!都跟你说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你就去问问好了。老师今天问过了?呵呵,差一点露了馅啊,我做的饭好吃吗?我爸爸做饭可好吃啦,他不知道,我背着他偷偷学了一手。嗯!我不知道,你别再问我,简直把我烦死了!大不了你明天去告老师好了,告吧!有种你就去,看看到底会弄到什么地步!对,我跟爸爸撒了谎,嘿嘿,骗他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他会发现我交了男朋友……嗯,我爸爸倒是一点都不死板,不过我妈妈不行,她会禁止我出门的。嘿嘿,所以我撒谎说鸡汤是给同学做的,因为她发了烧。” 这是啥玩意儿?! 这些话哪句也不挨着哪句啊?复印出错了?不会呀。 不知道读者朋友会不会有和我当时类似的感受。 S大概是某个同学的姓名代码,这倒是无所谓,很多孩子的日记里都出现过此类的隐语。问题在于,这段话实在没有逻辑性可言。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在于,这些文字不像是日记,而是与某人的对话。 我因此想到了一个专业词汇,叫作“思维奔逸”,患有这种精神病的病人,说话才称得上是语无伦次,他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上半句还在评论你的头发,下半句就回忆“文革”了。 李默涵是不是也患有思维奔逸呢?我有点拿不准。看起来像是,不过如果拆分这些文字,好像也能找到一点点逻辑。她的情绪随着文字,似乎在不断地来回波动,让我分析起来极为吃力。 一个人不可能从正常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精神病。 我开始向前翻动几篇,发现两类截然不同的日记,果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写下的内容,越来越晦涩难懂。 随意地乱翻着,靠后面的有一篇日记最让我吃惊——其实也不能叫作日记了,因为黑乎乎的画得乱七八糟,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些文字,不过都被狂乱的笔道给涂黑了——这么形容最为恰当,眼前根本就不是横格本,而是一张黑纸! 由于过分用力,在涂抹这张纸的时候,好多笔道被渗入了下面的纸上,我勉强地去分辨,其中有这样的几个字:你不得好死,我早晚会报复的! 她指的是谁?是在暗示报复李楠同学吗?我不确定。 我被这些晦涩难懂的“鬼画符”搞得脑浆子生疼,下床想要休息找点水喝。罗莉的背包里,手机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好像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流行歌曲。 “你有电话?”我隔着浴室门喊了一句,“要我递给你吗?” “啊?哦,不用,一会儿我出来再给人家回电话吧。” 她挺快地洗完了,披着浴巾出来,被蒸汽所包围,影影绰绰的,身材凹凸有致。 “小心不要感冒了。”我去帮她擦头,借故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 “讨厌!”她浑身一颤,赶紧推开我,“等我回个电话。” 好吧,我回到床上,懒洋洋地交叉着双手,点着脑袋。 她把包放在床头柜上,坐在我的床边,掏出手机看了看:“哎呀,是妈妈打来的,嘘,你可不要出声啊!” 呃,我是听话的好孩子。 “哦,妈妈,你给我打电话来的?嗯,是呀,我忘了告诉您啦,今天加班来的,很晚了,所以我就不回家啦。嗯,忘了给您打电话,是呀是呀,对,好啦不说啦,你和爸爸赶紧享受二人时光吧。”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这短暂的同时又是特别漫长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四处乱看。雪糕同学好像挺喜欢她,因为没有出来折腾,在窝里老老实实地睡觉。 我往左一瞥,无意间看到敞开的挎包里,有一摞文件,出于好奇,我把它掏出来。 好像是什么合作计划的草案吧?我也看不懂。罗莉是部门的主管,看起来还要审视手下交上来的提案。 哦,人人都要上班,哪有我这样游手好闲的。 她给妈妈打完电话,一回头,正瞅着我在看公司提案,多少有些吃惊。 我笑了笑:“你也要把工作带回家来啊?要不要咱们先等一等,让你把工作做完?” “你这个小坏蛋,明知故问是吧?什么都乱翻,这提案弄丢了,明天就麻烦大了。行啊,你要是不着急,我先看会儿?” “别,不行!”我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不行,头发还湿着呢!”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 之后,她靠在我臂弯里,两个人闲聊天。 “唉,你给你妈打电话那么简单,就说不回家就行啊?” “当然啦,我都三十啦,还嫁不出去!我妈可着急啦,所以呢,嘿嘿……以前管我倒是很严,现在是大撒把。” “哦,那挺好,你妈妈挺开明的!” “你妈妈不开明吗?” “我妈无所谓,我爸差一点,不过男女之事,他也不好意思干涉。” 呵呵,她趴在我身上傻笑起来。 有那么句话,好像两个人都想说,不过谁也没好意思开口。 “你们公司男人多吗?”我换了个话题。 “国企啊,你说呢?” “那找个男人不费劲啊。” “不知道,不喜欢呗。” “去国企的小姑娘都很漂亮吧?” “对!你想干嘛!” “问问而已,紧张什么?宋阳漂亮吗?” “谁?” “就是你的手下啊,你不是还在审核她的提案吗?别说这是男人的名字。” “哼!”她掐了我一把,真挺疼,“你还叫艾西呢!这是男人名字吗?” “呃……” “行了,坏家伙,别乱想啦,睡吧。” “你不用看提案吗?” “不想看了,明天早上再说!” “哦!宋阳漂亮吗?” “你怎么还念念不忘的?回头我把她给你带来,你自己看!” “呃……” 迷迷糊糊地,我俩在床上闹了一会儿,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半夜吧……我觉得很渴,稀里糊涂地醒了过来。 歪头看了看,过了这么久,她当然从我的胳膊里滑了下去,靠在枕头上,也醒了,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看。 窗外,依稀透进来的月光,照得她的眼珠晶莹剔透。 我笑起来:“宋阳,醒啦,咱们再……” 我在说什么?我哪根不对了,真想抽自己的嘴巴!睡着之前,想到了一个叫做宋阳的女孩,我居然还真给叫出来了!没睡醒吧我! 看过《四郎探母》这出戏的朋友都知道,杨四郎就是在睡梦中说错了话,才弄出这么一台大戏。 不过他的命运还算不错,人家郡主通情达理的。我这就不对啦,怎么半睡半醒地,叫起别的女人的名字来。 我想抬手给自己个嘴巴。 发现胳膊很沉,抬不起来。 我惊疑不定,望着罗莉。 她倒好像并不在意:“你醒啦?”她问。 翻了一下,她骑在我的身上,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猛地刺进我的胸膛。 “既然你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那就不能再留着你了!” …… 呼! 我一骨碌身坐起来,靠,怎么回事,我慌乱地伸手上下乱摸。我的胸口安然无恙! 呃?只是个梦吗?这样的梦也太吓人了。 惊魂未定,我喘着粗气,扭头看向身旁。 罗莉——不见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瞧着自己熟悉的卧室,她似乎不在房间里,她去哪儿了? 咦?有股奇妙的感觉传导上来…… 被子一掀,罗莉从我的胯部抬起头来,眼神游离地冲我娇笑,“你醒啦?真慢,这么半天才把你弄醒!” 是这么回事啊! 呃!她慢慢爬起来,骑到我的身上。月光照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我头晕目眩地看着她在骑着我上下颠动……还行,从头到尾没拿刀捅我。 折腾了好久,她骨碌到我身边接着睡。 可我睡不着。 阖上眼,脑子里一阵阵翻腾着,直到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匀净,甚至打起了可爱的小呼噜,我这才蹑手蹑脚地翻了个身。 她的挎包就在我左手边的柜子上,只需要一伸手,就能够着。 我轻轻地、轻轻地拉开拉锁,手指在里面翻动,越过了那份提案,摸到了她的钱包。 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耳梢紧紧地听着她的呼吸。 她依旧睡得香甜,全然不觉。 究竟罗莉有没有偷钱,尚且是个未知数,而我,却在翻她的钱包。 我把钱包小心翼翼地缩进被窝里,如果她醒来,大不了我就掖在身下。被子只露出一点点小缝,可以透进一些月光。 “啪嚓”,打开钱包扣子的响声都让我心跳加速。 我打开钱包,往里面看了一眼,黑乎乎并不真切,不过除了银行卡优惠卡之类的玩意儿,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身份证。 即使光线再暗一点也没关系,身份证上,赫然印着这样的名字——宋阳。 而宋阳这个名字上贴的照片,正是睡在我身边的罗莉。 我把钱包放回去,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返回身。我的脸对着她的脸。 她的卸了妆的小脸蛋,睡得呼呼的,恬静又可爱。 而我,却不知道睡在我身边的她到底是谁。 一、多莉是个笨蛋 作为一只羊,多莉比喜羊羊出名多了! 1996年克隆羊多莉出生,到1997年2月,多莉六个月大的时候,克隆羊成功的消息正式对外发布。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多莉以及克隆技术就被全世界的各大和各小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着。一时间克隆技术引起大片人的恐慌,大家希望克隆只用于医疗而不是用于人类的繁殖之上。 其实,我对此从来就不担心什么,现阶段,以达尔文式的观点来看,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人类的繁衍需要性——而性的最重要功能,倒不是快乐,而是清除人类遗传时候的有害突变。相比之下,克隆程序就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也许,任何一个人都能被成功地克隆出来,但子代——也就是复制品,会在这个过程中携带十至二十个额外的坏基因,即使幸存下来,这个克隆体也是不可靠的。看看多莉的寿命,这个问题就不言而喻了。 媒体有时候爱发烧,喜欢散布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来吸引眼球——比如有疯子会疯狂地将自己复制一千遍,或者有人别有用心的将优秀人种复制出来,以消灭所谓的劣等人种。我的预测是,克隆因为其本身存在的复制错误,是病态的,注定要消亡的。 总之,克隆出一个孩子,就如同你把孩子带进恐怖的西非——让他在战火和瘟疫中挣扎求生——他的生存几率会降低一半,即使侥幸活下来,他也拖着一副不健康的躯体。我给克隆找了几个同义词——“脑残”、“缺胳膊”和“少腿”。 复制是如此之难,即使是复制一个人的身份。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复制了别人的身份,仅只两天之后,就被识破了。 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是谁?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一点都不可笑。虽然我还弄不清她的身份,不过相信身份证的概率更大些,她应该是叫宋阳,而不是罗莉。我回想起昨天下午,买了花,去她的公司等她。我在身后叫了两声,可她没理我。是她没听见吗?现在想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是因为她不叫罗莉,因此在大街上,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 好了,我基本确定她是宋阳而不是罗莉,可她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有那么大价值吗?真奇怪!老威喜欢来找我,多半是因为他无聊而且喜欢刺激。我身边总会发生些刺激的事情,并且我也需要他的帮助。说到这里,我想起上周吃饭的时候,编辑“抨击”我时说过的话:“哦,我不能总跟你待在一起了。因为你的身边都是变态!” “哦?”我因此反问她,“是吗?你的身边倒是没有几个变态,不过你的身边有好多作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恍然大悟。 诚然,我的身边有很多不正常的人,因为我就是干这个的。反过来说,编辑的身边有很多作者,因为她是干那个的。 总之,老威因为我总是身处于诡异和危险中,而乐于和我待在一起。那么宋阳呢?她为什么。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把她的身份证和钱包塞回去,揽过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茫然地又睡着了。 也许我的神经太粗糙了,情感不太敏感,这一觉安安稳稳睡到了大天亮。 对于我这个脾性,大概要追溯到小时候。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四岁的时候,我突发奇想学着像小猫追着自己的尾巴那样,开始围着树跑。至今,我仍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想法——想看看我能不能追上自己! 挺傻的是吧?更傻的是,我没能追上自己,却因为跑得晕头转向,追上了树。我的脑袋撞在树干上,冲力如此之大,把我给弹飞了。这次撞击给我左边的额头留下个坑——当然现在长好了,不大容易看出来。 爸妈回忆说:“就是那一次撞击,导致你的性格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我就知道自己有时候特别敏感,可一旦置身于危险中,反而无所谓了。 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翻身看看,罗莉——哦,不,宋阳已经去上班了。她没有弄醒我,还很贴心地给我做了早餐。 早餐挺简单,西红柿汤里卧了个鸡蛋。 旁边还留了字条:小艾,你家厨房好乱啊!姐姐找不到面条,只好糊弄做了个汤。你平时不吃早饭吧?这样可不好,以后都要吃的!记得在微波炉里热热。亲亲。 哦!多好! 我于是把汤加热了,上午十点,坐在客厅里喝汤。 我刚喝下第一口,意犹未尽地准备喝第二口,我家的房门咣当一下被撞开了。 想一想,我的神经也必须粗大一点,不然每次这么响来响去,也怪吓人的。顺便又提醒自己:以后记得嘱咐宋阳要锁门,防备的就是老威来这一手。 不用问!来人正是老威! 门被撞在墙上,当啷啷地回响着余音。 他庞大的身躯特别灵活地闪到我面前:“不好了!事情大条了!” “你是台湾人?说普通话!”我不以为然,也对,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床上睡了个陌生女人更大条的! “哦!大条了……”他茫然地瞅见我正在喝汤,感到不可思议。 “要大条去洗手间,左手边,你知道的。” “不不!”他拉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你听我说,这事当真非同小可。” “我一直在听,你倒是说啊!” “哦,好!还记得我昨天说过,刘紫建不可能是被宋丹杀死的,因为宋丹在十年前已经吸毒死掉了!” “记得,这有啥。” “这的确,随后,祁睿不放心,又跟着查证了宋丹的父母。出了那件事之后,宋丹的父母离婚了,很快她的母亲回了老家,音信皆无。她的父亲死于1998年的一场车祸。” “哦,这个家真够惨的!”我耸耸肩,表示惋惜。 “那么宋丹的死亡通知书是谁签的呢?带着这个疑问,祁睿又回去看了看,发现那是宋丹的叔叔签的。” “这也很正常。” “对,到这里一切都很正常。结果,祁睿在查看宋丹叔叔的家庭时,发现他们有个女儿……” “叫宋阳是吧?” “啊!你怎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把话说得够明白的,我先前的疑问也解开了。 “嘿!你别吃了,”他把我的手扒拉开,“别吃了,赶紧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哎?你什么时候开始吃早点了?” “今天。” “你?罗莉昨晚又在你家睡的。” “嗯!” “罗莉就是宋阳。”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继续喝汤,“你能带点新闻来吗?而不是这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 老威慌神了,他扑闪着肉乎乎的大眼皮一个劲儿地看我:“你怎么还敢吃她做的东西。” “有什么不可以吗?只要宋阳不知道自己穿了帮,我就没有危险。” “哦,是吗?” “只能是呗!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罗莉就是宋阳的?” “不,我一开始不知道。应该说祁睿不知道。祁睿觉得,这不是自己所辖的凶杀案,因此不该太认真地去看别人的家庭记录。可是同时,他托人打听的事有了结果,同学会在场的三十人里,全都有不在场证明——这也很好解释,因为宴会定在六点开始,而大家都在五点半或者六点左右才下班,他们那时候还在公司或者刚刚离开公司,没有下手的机会,更何况没有人会主动去帮别人复仇。祁睿忽然想起来,警察在那晚做调查的时候,忽略了一个人,就是和你一起早早离席的罗莉。” “但是,即使罗莉有作案时间,又有什么理由要为宋丹复仇呢?于是,祁睿将照片做了个对比,其实也用不着那么复杂,他看到宋丹存在档案里的照片,就明白了一切。” “哦,这么说,我身边睡了个杀人嫌疑犯。”我终于喝完了汤,哦,真好喝。 “你怎么还无动于衷呢?” “没说吗,只要我不拆穿她的身份,她就不会伤害我啊!” “……” “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 “……” “……”我也无话可说了。 “见过要钱不要命的,现在又多了你这个要色不要命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对了,”我挑衅地直逼着他的眼睛看,“老威,你总该跟我说实话了吧!” “什么?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我不是指刚才这些。你要是忘性太大,我给你提个醒。好好想想,我怎么知道她叫罗莉的。她没告诉过我,最逗的是,她昨晚也没告诉我。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同学会上,大家都认为她是罗莉,那她该怎么对我解释她其实叫宋阳?而且,罗莉这名字是你告诉我的!” 前一天下午在茶楼,老威一直在说我“把罗莉睡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才认为她叫罗莉的。 “因此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宋阳肯定不是罗莉!为什么你知道她叫罗莉呢!” “因为……”老威把手缩在了桌子底下,傻乎乎地笑着,“因为同学会的那天,我们聊天来的。十五年过去了,我又不可能认得出所有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一点都没错。人们认不出刘紫建了,所以我伪装成刘紫建能把大家吓到。但是,你不同,你和我同样,是八点钟才赶到现场的。你没怎么变样,又是同学会的主办人,一露面,就被大家给包围了。我很无聊地一个人待着,因此有机会去观察你,你没有太多的和班里的女生交流。即便是就谈过,也未必全记得她们的模样和名字,能对号入座。这说明,你一定事先见过她。” 老威用手摩挲着裤子,我能看到他的大臂在动。 “好吧,”他叹了口气,既然说道这里,我就把之前瞒着你的一切都说出来,“的确,在同学会之前,我见过罗莉,也就是宋阳了。” “继续。” “嗯,是她约的我,情况是这样的。我在几个月之前,开始联络同学们,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工作很难做。初中同学不像高中同学,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联系。没有办法,我只能依靠校友录,这东西你知道吗?” “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开心网。” “你……算了,你这样很正常,总之就是一个网络平台,有学校有班级有同学。我去查了,不过这两年校友录不是很流行。我找了好几处,发现自己班里的同学,只有不超过二十人注册过,而其中至少有十个,两年之内还都没有登录。联络工作的困难可想而知。” “理解,然后呢?” “然而我每天都在上面留言刷屏,留下了自己的手机、电子邮箱,希望发动大家再去查找其他的同学们。起初的半个月,回复者寥寥无几,不过慢慢的,有更多的人看到了,情况就有了好转。我接到了几个电话,也接到了一些邮件。慢慢地,找到了二十名同学。” “这里不包括宋阳吧?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们班上的学生。” “对,祁睿那边查证的结果是,宋阳与表妹宋丹同年出生,但我们都不记得宋阳这名字了,她的确不是我们班上的。” “那么罗莉是吗?” “罗莉不就是宋丹吗?” “你糊涂了?” “喔喔,我明白……呃,这个我想不起来了!” “好,继续吧。” “到了2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联系,当然不都是校友录上这些人,你明白的,拔起萝卜带起了一片泥。忽然有一天,其实也就是上周吧,有个女孩给我打电话,她自称罗莉,也就是宋丹。她说接到我办同学会的消息,问自己可不可以参加。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上初中那段时间,都是和几个小哥们儿相处,有些女生,直到毕业也没说过话的,所以我不可能知道有没有罗莉这个人。而且我认为,既然她来找我,那肯定是我们班上的。” “嗯,很合理,我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些女生还没说过话呢!” “我们聊了挺长时间,其实也不算新鲜,因为这之前同学打来电话也会聊很久。她问了我的工作,忽然很感兴趣,说自己的领导信佛,问可不可以成本价买到佛珠。” “当然不可能了,成本太低。” “其实送给她也没什么,反正成本太低!”老威呵呵地笑着,“我后来真的给她送去一串,也就因此,上周见了面。她说自己是罗莉,你说我怀疑得着吗?” “她有没有说是谁联系自己,告知同学会的?” “没有!要不然就是她说了,我也没注意。但是,那时候她说的某些话,应该引起我的注意,是我大意了。” “说了什么?” “她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十五年前的强奸案。当然现在我知道,她是宋丹的表姐宋阳,当然会关注这件事。不过我当时没注意,因为她说得也挺巧妙。她说时过境迁,不知道大家都变成什么样了,最重要的是,当初班里还出过那么多乱子。其实,她这么说也有点意外,因为别人在联系我的时候,不曾提起过这事。” “随后,她问了我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她说:‘你该不会把强奸犯也叫上了吧?’” “你怎么回答的?”这是关键了,我交叉着双手,托着下巴,不愿意落下任何一个字。 “我没说实话。她既然问到了,我反而不好回答。其实,说到底,我也没叫刘紫建。” “啥意思?刘紫建就在你的签到名录上呢!” “对,但这不是我的本意。关于这件事,我也撒了谎,其实我见过刘紫建。” 果然,前天我就怀疑过了——老威想帮助刘紫建,固然可以算作一片赤诚,或对自己当初的弥补。但资助他也就是了,何必非要约来同学会? “按理说,刘紫建并不好找。但我认真找起来,就这一个人,其实也不费劲。我见过了刘紫建,他现在过得很惨。我说要资助他,他拒绝了。不过当我说起同学会的时候,他倒是愿意参加。这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转念一想,也好吧,人跌了跟头,总还是要爬起来的。但是我又不确定他是不是心血来潮,就那么一说,所以只是登记在名册上。宋阳问我的时候,我没说实话,说自己没去找,如果他来了,也并不意外。” 来了才是意外呢!除了老威你,还谁会去联系他。除了在街头巷尾,看到或听到“强奸”这个字眼——谁能想起刘紫建来? “宋阳问过我之后,也没发表什么评论,好像爱来不来的样子。当然,我也不知底细,就把她的名字,当成罗莉,给写到名册里了。” “她有没有提到其他名字?” “没,想想看也对,她又不是我们班的,哪能那么了解?吃完饭就散了。她说自己一定会出席同学会,我也挺高兴的,因为又多了一个人,仅此而已。” 我沉默了一会儿:“哦,对了,那么罗莉呢?” “啊?罗莉就是宋阳。” “不是,我是说真正的罗莉呢……” 二、罗莉是谁 我冒充刘紫建,倒是很简单——因为刘紫建已经死了,只是我还不知情,反正名册上显示,他没有出席,所以我就可以混进来。 但是罗莉呢?宋阳冒充罗莉,万一真的罗莉出现了,不就引起麻烦了吗? 我把这疑问对老威解释了一遍。 他想了想才说:“应该不至于,也许根本没有罗莉这个人!反正我也记不清楚了,又没有当时班里的名单。所以,就算她跟别人说自己是罗莉,也没人怀疑什么,大不了不说呗。” “不对吧,你这是什么逻辑?”我提醒他,“按照你的理论,是罗莉是宋阳,反正都没人认识,那是谁都行!干嘛要伪装呢!所以我的感觉是,你班上真有罗莉这个人,只不过,她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出席罢了。” 老威哑然。 说完这话,我也哑然。 如果这个逻辑是对的,那么真实的罗莉为什么不能出席?而且,宋阳又不是他们班的,她如何知道这个罗莉不能出席。以及到底是谁通知了宋阳,有这个同学会的存在! 老威想了个办法,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给一些女同学打电话,问她们还记不记得罗莉。 “当然!”女同学们都是这样回答,“她那天不是来了吗?” 除了这众口一词的共同性之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性,就是不大愿意和老威深谈——这也不能怪她们,谁叫同学会出了谋杀案,把警察都给引来了呢。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威还在解释,“我是说,过去咱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叫罗莉的,不是指同学会那天。” 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有人说不记得了。 记忆是骗人的东西。 说有的,可能受到同学会那天的影响,记忆出现了混淆;说没有,也许是当初她和罗莉关系一般,记不住了;说不记得的,最像是真话,可也说不准是不是不想和老威继续交谈。 折腾半响,我们连是不是真有罗莉的存在都不确定。 “这样吧,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去学校查一查就行啦。” “这么多年,谈何容易?”老威摇摇头,“我本来还想请班主任也参加,可听说她儿子去了美国,把她也接走了。原来的年级主任成了校长,原来的校长老死了。” “哦,好吧,那就去找找现任校长。” “你去我去?” “都行!” “那你去吧!” “谁让你说都行的!” 算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 我琢磨了一下手头要办的事情,同时有好几件:李默涵的病情,我打算去找个行家谈一谈;拿了伪造的证件,我要去探望刘紫建的母亲;以及找现任校长询问当年的情况。 先做哪一件呢?也许这个顺序就挺好。 我站起来收拾东西。 “你干啥?”老威不解,追到卧室。 “不干啥,我出门啊。” “去哪儿?” “医院。” “医、医院?” “对啊,我去找John大哥。” “你疯啦?你找那个疯子干嘛?” “他是个天才!你才疯了呢!” “不是,就算你要去找他没关系。可你总得先把宋阳的事情处理一下吧!” “处理什么?” “她还在和你睡觉。” 对,屋子里依稀还可以闻见她存在过的香味:“嗯,我喜欢和她睡觉。” 老威败了,他彻底搞不懂我了,其实连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如此迷恋她。喜欢刺激,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不过是不是有点太刺激了? “我还是觉得你以前花花公子的性格好,现在你倒是知道专情了,可惜用错了地方。” 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对了,祁睿知道宋阳的问题,没对办案警察说过吧?” “这我不清楚,应该没有吧,他让我先来找你。” “那就好,你告诉他,如果还想让我管这案子,就离宋阳远一点。” “你!”老威惊呼,“你!你怎么还变本加厉了?你打算袒护凶手?” “什么凶手?!有什么证据说她是凶手吗?告诉你,如果去追查她,我会亲自上阵帮她做伪证,而且我会反过来咬你一口。”这话,我多半是在开玩笑的。 老威也没当真,可他还是无奈地摇摇头:“重色轻友的东西!”他忽然拍一拍大脑袋,“我明白了,你想把她留在身边,慢慢查找漏洞,对吧?哦,这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他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也许吧,我似笑非笑。 收拾好东西,我和老威出了门,刚要上锁,冷不丁想起点什么,又急忙跑回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复印件。 老威开车送我,一路上他喋喋不休,我一语不发。 我要去医院见的是个极度危险的病人,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John是个极为复杂的精神病人,男性,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他没有中文名字,自称是John,而且医院里的那些人也用John来称呼他。他是个疯了的天才或是个天才的疯子,我本人倾向于前者。他患有严重的幻觉和精神分裂症,奇怪的是,他发病的时间较少,清醒的时间很多——当然,即使在清醒的状态下,一般人也不见得能听懂他说的话。他喜欢引经论典,常常一套一套地说出晦涩的科学知识,如果不经解释,我也弄不明白。 可怕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幻觉到底是什么,但还任由幻觉操控,好像觉得这样很好玩。他出现在综合医院,并且一住就是两年这件事本身,也让人匪夷所思,他应该被送至精神病专科医院,不是吗? 自从螳螂一案结束之后,我就和他断绝了联系,因为我根本治疗不好他。他对此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是被抛弃了,大概至今对我怀恨在心。 可眼下,为了李默涵的病例,我不得不求助于他。因为我想知道,一个患有至少两年严重幻觉症的病人,是怎样区分现实和虚幻的。也许这能对我的工作起到帮助。 当然,凡事总要有代价,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时候的我,浑然不觉,这代价也许太大了点。 三、黑猩猩的睾丸 我在一间隔离病房里,见到了John。他的气色很好,比半年前胖了一点,头发依旧稀疏,并且根根矍铄着,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刮胡子了,于是胡子茬儿密布。 他一见来人是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靠着墙壁,面朝里站着,不想让我看他。 “哦,”我说,“John大哥,我来看你啦。”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是预想之内的。 一连问了两遍,他无动于衷。 他忽然昂起头,脖颈处嘎啦嘎啦地一阵响。 他开口说话了,一如既往地莫名其妙:“你知道知更鸟吗?” “听说过,没见过。” “嗯,知更鸟善于歌唱,人们认为这歌唱的主要作用,是雄鸟为了吸引雌鸟。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知更鸟在交配之后,比之前叫得更欢!哈……”他歇斯底里地颤抖着瘦弱的肢体大笑了一阵,“这给那帮认为知更鸟的歌唱是为了吸引异性的家伙,敲了当头一棒。DNA检测,你懂吗?” “懂一点……”在弄清楚他的意图之前,只能顺着他说,而且他说这些话也可能只是在逗你玩。 “嗯,你很聪明,这就是我还愿意搭理你,而不是掐死你的原因。DNA检测这种东西,并不只是为了测验莱温斯基裙子上的精斑是不是属于克林顿才存在的。事实上,比那更早的,80年代末期,就有人对鸟类进行DNA检验了。他们得到一个结论,在那些一夫一妻制的鸟类里面,虽然一对雄鸟和雌鸟很忠实地抚养后代,其实雌鸟却不顾自己已有配偶这个明显的事实,还常常与邻居家的雄鸟交配,给丈夫戴绿帽子的行为,远比人类的想象要多很多。知更鸟歌唱是为了求婚的梦幻打破了,知更鸟唱歌,只不过为了红杏出墙。”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精子竞争啊,你没听说过这件事,那你得好好补课了!” “你要知道,尽管黑猩猩的身体只有大猩猩的四分之一,但是黑猩猩的睾丸却是大猩猩的四倍大。理由很简单,雄性大猩猩对它们的配偶是完全占有的,所以它们的精子没有竞争对手。而雄性黑猩猩与其他的同性共同占有配偶,所以它们要制造大量的精子,频繁地交配,来增加自己做父亲的机会。这和知更鸟的欢叫同理。问题是,小艾医生,你的睾丸大不大?” 说完这话,他刷地原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用他那警惕如狐狸一般的眼神,死盯着我。 我忽然真的很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裤裆,可我不会愚蠢到去做这种事:“你在暗示什么?”我问。 “我在暗示什么?”又是一阵歇斯底里地大笑,“你居然恬着脸回来找我,这说明你遇到严重的困难了。可你难道没有想过,从你出现在门口,我就知道你有个女人啦。” “是你送给我的吗?”我讽刺他。 不要被他吓到,他可能洞悉任何事,更有可能是在信口乱猜。 “你想要我送给你吗?”他好像挺纳闷,“那好吧,你出门随便挑选一个护士,然后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今天晚上她会去找你。” “省省吧,John,你不觉得和我玩这游戏很无聊吗?咱俩是什么样的人,彼此心知肚明。” “好吧,但你不能否认,你有了个女人!”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你的态度,你以前见我的时候,并不害怕,也不胆怯。现在你仍然想装作这样,可你失败了。你对我的关注变大了,你开始盯着我看,这就是害怕的表现,而你以前不会。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懦弱?我想是责任感,男人最可悲的责任感。别误会,我知道你对工作尽职尽责,但你对自己缺乏责任感。除非……”他缓缓地走到我的面前,“除非你有了女人。” “很精彩的分析。还有吗?”我鼓掌期待下文。 “没有啦!”John在我对面坐下,“我对你的女人不感兴趣,只是好奇你干吗铤而走险来找我?道歉吗?你不是这种人。” “我的确不是来道歉的,”我把两手摊在桌上,以示心怀坦诚,“我来是为了一个病人,而她……” “闭嘴!”他像大猩猩那样猛拍桌子,张着鼻孔,呲牙咧嘴。 发病了?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他一直亢奋地重复着,突然又温和了许多,“吓着你了吧?”他说,“对不起,这可是我最诚恳的道歉了。我就纳闷,你遇着麻烦,为什么非要来找我?” 我想捧他一下,也许他高兴了就能找到突破口。 然而在我吹嘘他之前,他打断了我:“喔喔,别说废话,你的眼睛都在笑,把我当小孩子了吗?半年前,你跟我说放弃心理医生的工作,现在你重操旧业,让我想一想,如果我不肯帮你。你会怎样?” “走呗。” “哦,你说到做到。”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帮我?” “哎呀,这是请求别人的口气吗?不帮!” “行,那你别后悔啊。” “我能后悔什么?” 我也在观察他,他有些心虚,眼珠连续向右侧瞥了两下。 “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作势从提包里掏出那张叠好的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他说,你带来了!” “对!” “给我看看。” “不行,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 “谁教给你跟精神病人讨价还价的?” “你!”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说:“那好吧,我同意。” “你不反悔?” “废话!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立场。你手里的那张纸,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对我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我既然住在这里这么久,大不了继续住下去,有什么关系?” 好吧,他说的没错,需要帮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七个月之前,John把医生给他开的药偷出来几片,请我找人化验,我答应了。其实化验结果早就出来了,只是我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他,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他们给你吃的是环木菠萝醇为主体的阿魏酸酯的混合物。” “那是什么玩意儿?菠萝?”他眨眨眼,“我太久没接触化学了。” “有个俗名叫谷维素!” “谷维素?就是调节植物神经的那玩意儿?” “对!” 他接过化验结果的复印件,好半天没出声,低头就那么一直看着,眼珠乱转。 “还有几片是淀粉片,总之,谷维素这药你也知道,除了改善睡眠状况,没别的作用,也没什么副作用。” 他依旧沉默。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维持半年前的判断,你待在这家医院里,显然是出自某个位高权重的人的安排。他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儿,我不清楚,但他似乎也没打算把你治好,只要求你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其实他完全有机会通过用药把你变成个傻子,可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你能想起更多的事吗?” John除去幻觉和精神分裂之外,还患有失忆症。他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家医院。 “我想不起来……这半年来,我都在想,”John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变化,虽然感到意外,但很快平静下来,“可是没什么有帮助的!你能给我来支烟吗?” “哦,可以抽吗?” “可以,我在这医院里干什么都行,除了离开。” 我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也没有烟缸,他就直接往地上弹。门口监视的医护人员看见了,也不理会。 于是,我也点上根烟。 “我好像会抽烟,”他说,“一点都不难受。可也说不上好受。” “你几年没抽了?” “不知道,我进来之后就没抽过。” “那就是你在自我暗示了。我戒烟之后,每次复吸,都会咳嗽。” “是吗?……哦,行了,我算是欠了你个小人情,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终于,耽误了这么半天,我把李默涵的来龙去脉简要地作出了解释。 “日记带了吗?跟我看看。” “带了。”我说,然后掏出几张纸。 这几张,是我拍摄下来,再用打印机打出来的。该不该把那一大堆复印稿给他看,我拿不定主意! “这是什么玩意,真不清楚,你拿手机照的?”他随意把照片往桌上一扔。 “手机拍的怎么了?能看见字就行啦。” “小艾,”他忽然像老威那么叫我,“小艾呀,你太有趣了。你又不缺钱,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个好点的相机呢?” “没那么多富裕钱。” 他好像还想讽刺我几句,可眼神一晃,仿佛忽然看清了照片上的字,他的视线全部被吸引进去,“咦?” 哦?他果然能看懂吗? 我不想问他,打扰他,静静坐在一边,等他看完。 他翻起一张,又看看下一张,然后翻过来掉过去,最后把全部照片往桌上一扣:“你说什么来着?” “啊?!”我刚才没说话。 “我是说,你之前是不是提到过一句,这女孩子用钢笔戳自己的手?” “是啊!” “那她和我是同类!” “……” 他说着举起自己的手,与默涵不同,他是在左手,我也可以看到斑斑驳驳的,虽然长好了伤口,可还是坑坑洼洼的手指头。 我之前从没注意过这个细节! “我割伤自己的手指,是因为我总在不自主地画画,特别是我会画起一个女人来,她让我感到害怕。可我还是不停地要画,我是个左撇子,所以我割伤自己的左手。这个女孩子也是一样。” “等等,她不会画画。” “别说这种蠢话!”John对任何无趣的问题都不能容忍,“我还是男的,她还是女的呢!这不是关键问题。看这里,这句话,看到了吧?你注意到什么?” 我一时被他弄晕了,吭唧了半天:“我觉得这是对话。默涵在回答一些问题。” “对啦!什么吃鸡汤啊,什么学校里的别扭啊,如果是写日记,直接陈述就好了,有必要写成对话形式吗?这说明,她以这种方式,来完成自己与幻觉之间的交流。” “所以,这些文字,都是有上句没下句的,因为提问都是在脑海里完成的?” “正是如此。所以她最初呈现的,应该是幻听。” “可是……”我搞不懂,“她可以听到,因此作出回答,可为什么她要写出来呢?说出来,像咱们对话这样,不是更简单吗?” “你怎么那么笨!经常自言自语,别人会拿你当什么。幻听最初发生的时候,这女孩还是有许多现实意识的,她可能发现自言自语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此便转为更安全的文字工作。” 原来如此……那么说,默涵当天又在自习课上写东西了,但她不愿意继续写,于是,用钢笔戳伤自己的手。 John继续说:“哦,哦,你把我的兴趣勾起来了。很好,这姑娘有幻觉可以说是确信无疑的了。没有正常人能长期伪造这种东西,你试着想想看,一个人只说答案,而不说问题,有多困难。” 我试了试,果然很吃力。逻辑这种东西,不许人类做出忽左忽右的跳跃性反应。 “果然,说两句还算凑合,说一年可不行。” “对,但是我有一件事情还不清楚,为什么这对话跳跃性如此之大,好像提问的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带动着女孩的回答也是大起大落的?” 哦,我倒是理解这个问题,因为之前没有告诉John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说:“哦,那大概是因为,女孩的幻觉并非一个。她的脑子里,同时出现两个甚至更多的幻觉。” 岂止是两个啊,分明是一大家子人。 迄今而知,可以确定的是“辉辉”和“辉辉的爸爸”,也就是我。不过前者应该是个男孩,后者呢,是个成年人。鉴于那天夜里,辉辉的爸爸这个角色是第一次出现,所以日记中的另一个身份,不可能是爸爸,那是谁? John兴趣盎然地,同时也是不露声色地琢磨着:“好极了!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喂,你能不能把全部日记交给我?” 能吗?我怀疑。John是个危险分子,他被关在医院里,还好点,可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跑出去。 “你在犹豫什么?!”他急不可耐,紧逼不舍。 “你等我想想。” “想什么呀!一个人写日记,就算是问答,也不可能出现自己的名字!我又不可能知道她是谁,就算知道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感兴趣的只是她的问题。” “好吧,”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不敢全都给他,“给你最后这部分吧。”我从提包里取出最近两个月的日记,塞在他手里。又有些疑惑地问:“这东西,医护人员不会没收吧?” “怕什么,我又不能拿几张纸自杀。就算没收,也会还给你的。明天你来取吧,顺便听我的结果。” 事已至此,当然也只好这样。 我告辞离开,John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低头审视日记的复印件。 在没人的地方,我偷偷摸了摸自己的睾丸,哦,挺大的。 四、青天大老爷 老年人居丧,是个特别可怕的时期。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件很可悲的事情,特别是像刘紫建的家庭这样的特殊情况。 刘紫建的母亲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悲哀的一生绝非用言语可以概括。 儿子一死,她的全部指望就落了空,更不要说现实生活的窘困。老威对人家的这份关心,并非毫无出处。 刘紫建的死讯,应该是在前天晚上通知到家的。老太太悲痛欲绝,这大概不难想象。而今又过了两天,不知道情况会否好转。 以前有学者①提出了悲伤的五个阶段: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许多人都听过这个理论,殊不知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五个阶段未必有明显的界定。 『①库布勒·罗斯。』 至少,在刘紫建母亲这里,我认为愤怒和讨价还价就不见得还会出现,而否定、抑郁和接受,几乎是同时出现的。 我因此觉得对她的心理工作会相当困难——于是,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庆幸——她以前便丧失过亲人,也许这一次能更好地接受吧。 按照老威给出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虽说就坐落在街边,可我一眼没看见,因为那门脸实在是太小了,太憋屈了。我因此油然而生出一种悲哀,紫建一死,这老太太可怎么活呢? 但是没法子,我强装着笑颜,在一百米开外就开始微笑。我不能显得比她还悲观,那我还不如跟老太太抱头痛哭呢。 准备了半天,觉得情绪拿捏好了,我带着感同深受的觉悟和尽可能积极乐观的心态,朝她家走去。 如前面所述,刘紫建家只有两间小破平房,还被隔出来半间,开了个小烟摊。 烟摊今天没有开张,至少窗户是紧闭着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事先准备好的那套瞎话,一边伸手敲门。 可我的指节还没碰到门,门反倒从里侧拉开了。 两位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同志走了出来。 啊!我和警察撞了个对脸! “你……找谁?”为首的警察同志狐疑地瞅着我。 “我,我是来做心理工作的。” “哦?是吗?老太太请你来的?”警察同志很纳闷,似乎疑惑着这么一个年近花甲的穷老太太,有没有钱去请什么心理医生,她应该连什么叫作心理工作都搞不懂。 “嗯,不是,”我赶紧掏出证件,毕恭毕敬地递给警察,“您瞧,我是被派来的。” “嗯嗯!”他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然后交给我,“行,是真的证件。打扰您了啊!” “啊,没事,您慢走。” 我心想,快走吧,求求你们啦! 他走了几步,好像站在远处打了个电话,忽然又转了回来:“先生,您这证件是真的,不过我们局里没有这个部门啊!” “……” “你这证件是怎么弄到的?” “……” “你为什么会不请自来呢!没别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以上纯属合理虚构,鉴于此,我做好另一个打算。 “你……找谁?”为首的警察同志狐疑地瞅着我。 我愣了约摸三四秒钟,这才回过神来:“哦……您……我,我不找谁。” “不找谁你来干嘛?” “不是,这,这不是烟摊吗?我想买包烟。” “哦,买烟呢!”他琢磨了一下。大概觉得这说法也有道理,可不吗!这是个烟摊啊!难道不许顾客买烟吗?再说,顾客冷不丁和警察撞上了,一般人多少也都有点紧张,不是吗? 警察叔叔回过头去:“秦阿姨,外面来了个买烟的,您看……” 顺着声音,从屋里挪出个瘦小干巴的老太太,我一瞧见她的脸,立刻低下头。一来是不忍心去看她那哭得都紫黑了的眼圈,另外也怕她记住了我的长相。 我低下头,警察同志倒是没当回事,因为这房子很矮,窗户也很矮,顾客非得低下头去挑香烟。 警察同志告辞离开,我随便挑了一种烟。假装有意无意地跟老太太搭讪:“哟,怎么啦,大娘,您家里……” 她没吭声,被我这话一引,刷地眼泪就下来了。老年人的眼泪与年轻人不同,格外浑浊,看起来像是深灰色的。 我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立刻追问。 眼瞧着老太太颤颤巍巍原地发抖,我偷偷瞥了一眼,见警察转过弯去不见了,赶紧伸手搀住她:“老人家,老人家,您先别哭,到底怎么了?” 老人家的眼泪哪里止得住,我顺势搀着她往屋里走。 “老人家,先坐下,有什么事您慢慢说。” 时下,人人的防范意识都挺高,可处于伤心境地,谁还来得及去想那么多?又或者,她无人可以倾诉,见了我这个陌生人,心里的憋屈反倒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我扶着老人坐下,屋子里不透光,黑压压的,好半天,我才找到个茶缸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干净,用水冲了冲,随后倒了半杯水:“老人家您喝口水,您慢着点,可别呛着了。” 她一直哭,也没喝水,手哆哆嗦嗦地抱着那缸子,一个劲儿地颤悠,仅仅半杯水,都被洒出来不少。 我也没再说什么,静静地等着,心里不是滋味。 老人家好不容易停下来,我才问:“到底是怎么啦?” “我……儿子……”老太太一声悲乎,“让人害死了……” 我给打了盆水,拿毛巾,伺候着她擦了擦。 “怎么死的?” “被……”老太太说不下去这个话题。 我赶紧掏出证件,递给老太太,她花了眼,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不懂什么是公派的危机干预师。 我就简单解释解释,说自己是政府工作人员,今天正好路过这里,既然老太太家里出了事,力所能及地,可以帮帮忙。 老太太显然是会错了意,“政府”这俩字太有说服力了,她一骨碌身,连滚带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哎哟,您是官老爷,求求您给我做主。” “您……别……我……”我也赶紧跪在地上,“您快起来,我,我不是干那个的。” “您不给我们做主,我就不起来!” “行,行,做主,做主!” 这下倒好,本来我只答应给老太太做些心理安慰的工作,没想到,被弄错了身份,摇身一变,成青天大老爷了。 说来也奇怪,一听说我肯为她做主,老太太来了情绪,也不哭了,也不闹了,坐直了身板,强打着精神回答我的问题。 我明白正是一股子想要报仇的念头在支撑着她,也好,案子破了之前,她倒不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了,兜圈子说些话,肯定是必要的。老太太给我讲,同学会的那天,自己一直等儿子回来,可没等着。结果大半夜的,来了俩警察同志,就是刚才那二位,告诉她儿子被捅死了。 这些情况,我是知道的,耐心听她说完,才问:“老人家,您儿子离家之前,有没有跟您说去做什么?” “没有,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同学会的,但他临走的时候挺高兴的。” “您不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吗?” “不知道,哦,对了,他们同学里,有个姓威的前几天来过。” 得,又把老威扯出来了。 “这孩子挺好的,给我留下了两千块钱,我说什么也不肯收,他搁下就跑了。我让儿子给人家送回去。这孩子,宽慰我半天,说以后会帮助紫建开个更大的店面,没想到……” 我怕老人家又哭,赶紧说:“这钱,他还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同学会的时候还给他。哦,可是……那天紫建买了好几件衣服。” “买衣服,干嘛?” “我没问他。我以为他就是想在同学会上穿得体面一点。” 哦,那倒也是。 “除了这个小烟摊,您儿子还有其他的工作吗?” “他打点零工,反正到处乱跑,说不上正经工作。” “为什么不找个合适的工作呢?” “因为……因为,”老太太豁出去了,“唉,这么说吧,紫建这小子,上中学不懂事,做了错事,被学校开除了。我们家又不认识有钱有势的人,他后来就再没上过学。您说,这年月,到哪儿去找工作呢?”老太太说着,忽然转了转眼珠,好像是怕我有别的想法,“您,您不会因为他以前做过错事,就不办这……”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狡猾。 “不,不会不会!”我连忙摆手,“就是了解情况而已。” 老太太还不放心:“您真……” “没事没事!”我特认真地去看她,心里也不好受,没事什么呀!就算我现在有心管,凶杀案,也不是我这个门外行,说破就能破得了的! 我心猿意马地往两边看看,过了这么久,眼睛当然已经能适应这屋里的光线了。 屋内的家具,基本都是几十年的老东西了;灰蓝格子的床单,我也许久未见过了;这房间保持着一股老式的、陈旧的调子,仿佛与出隔绝了很多年。好像在诉说着被社会排斥的苦衷。 就连我,忽然也有点心酸。这十五年里,老威成了个百万富翁,祁睿进了公安部,别人呢,虽然不至于如此光鲜靓丽,可也有吃有喝,结婚生子。反过来,这些年,刘紫建娘俩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这陈旧的,近乎黑白的世界里,突然有一件东西,格外吸引我的眼球——它是那么格格不入,是一个女人与刘紫建的合影照。 我站起来,穿过门,走进第二间小屋。 这小屋是刘紫建的卧室,说卧室实在很勉强,反正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堆了许多的东西。靠墙放着一台电脑,至少是五六年前的型号,白色的外壳上布满了黄斑。 电脑机箱的上面,放着的正是这张照片。 我盯着照片上的两人看。刘紫建,我从没见过,小伙子不是很难看,但是脸颊深陷,眼睛因为没有自信,总是低低地向下瞥着;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看样子很亲密,模样也说得过去。看她拉着他的劲头,好像还挺亲密的。 这女人是…… 老太太跟着我走过来,鼻子一酸,又想哭。 我还没问,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哦,大人,这是紫建的女朋友。” 还真是女朋友! “紫建带她回来过吗?” “嗯,有几次,不过我家太……” “唔,这女孩的联系方式您有吗?” “没有,我只知道她叫罗莉。” 谁?! 五、逻辑的反刍 中国人的名字重复率非常高——不管“萝莉”、“洛丽塔”被赋予了怎样的涵义,反正“罗莉”这个名字应该是挺常见的。中国到底有多少人叫罗莉?北京又有多少人叫罗莉?我说不准,应该成百上千的吧?这是最保守的估计了。而其中仅有唯一的一个“罗莉”,是刘紫建的同学。 因此,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紫建的女朋友叫罗莉,那么这个到底是北京的成百上千个罗莉的某一个?还是此罗莉就是他的同班同学? 如果从概率的角度来说,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后者只不过是前者的三分之一。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以及很多的读者朋友,更愿意相信,刘紫建的女友正是她的同班同学。 看到了吗?这就是危险的人类认知——我们喜欢把熟悉的事物都联想在一起,而不大容易接受这仅仅是个巧合的解释。 可是,罗莉怎么可能是他的同班同学呢?试想,罗莉既然是那个班级毕业的,她当然不可能忘记发生在初中时候的强奸事件。一个强奸犯能不能交到女朋友,这我不敢断定,他可以改过自新,也可以换个身份继续生活,他可能在新的圈子里隐藏自己的过去,与不明原委的女性随意交往——但是,知道丑闻的同班同学还选择跟他在一起,这有点太扯了! 于是我随口问了老太太一个问题:“哦,紫建的女朋友罗莉,她常来玩吗?” 老太太并不理解我问这话的深意,就回答说:“哦,不,不算常来。就来过两次,带着我去外面吃的晚饭,然后就走了。” “那么,您怎么知道他俩是男女朋友关系呢?” “因为紫建从没把女孩子带到过家里。” “哦!”这倒是不难理解——紫建的模样并不算难看,不过他一来没钱,二来没房,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像他这样的,找个女朋友确实很困难。 我因此对罗莉的目的和想法产生了怀疑。 “我可以用用电脑吗?”我征询老太太的同意。 “行,您用吧。” 我打并电脑开关,老机器了,吭哧吭哧的,有点慢。 紫建的硬盘只有80G,分了几个区,我原以为里面乱糟糟的东西有很多,不过事实恰恰相反,他的硬盘很干净,或者说是空空荡荡的更合适。从电脑数据中,不难看出紫建好像做着些兼职送货的工作,有一些客户的信息。除此之外,属于他个人的信息并不多,可能是电脑太久了,除INDOS自带的游戏之外,也没什么可玩的。 我把文档里的东西看了个遍,发现了一张EXCEL表格,打开一瞧,我的某些推测得到了印证。这张表格上出现了一些我熟悉的名字,比如老威,比如祁睿——这正是同学录的名单。人名后面附有手机、E-MAIL等联系方式。 有这份同学录并不难理解,但是,这样一份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刘紫建电脑里。老威给他传了一份?老威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威在隐瞒什么? 假如这份二十个人名的同学录只有老威和刘紫建才有,那么,可以确定,联系宋阳去冒充罗莉的人——只能是刘紫建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感到诧异。 正好借用他的电脑,我把整个事件从前向后的顺序,罗列出来: 1.十五年前的强奸案,不必赘述了。刘紫建VS宋丹,刘紫建赢了,随后他被开除,宋丹转学。 2.1999年宋丹吸毒过量,死掉了。 3.被开除的刘紫建,没能再被任何学校接受,他一直在打零工。 4.大概两个月之前,老威打算搞一次同学会。在此之前,或是之后,刘紫建交了个女友,叫罗莉。 5.老威找到了一部分同学,建了一个二十人的同学录。 6.老威也找到了刘紫建,并且与他见了面。 7.老威把联系用的同学录发给了刘紫建?当然,这份同学录和最后出现在同学会上的有所不同。这份名录上只有二十人。 8.刘紫建看到了这份东西,打算做些什么…… 9。刘紫建找到了宋阳,告诉她同学会上会发生些奇异的事情。他会不会也这样匿名邀请了其他人?说不准。不过我更相信他只找了宋阳,因为宋阳是当初受害者宋丹的姐姐。 10.宋阳决心伪装,使用罗莉这个身份。 11.同学会的当天下午,刘紫建去做了些什么,被人杀死在酒店不远的花园里。他当然无法出席同学会。 12.与此同时,凶手干掉了他,但是凶手还是参加了同学会。 13.当日下午,我和老威以及美婷雪糕等出席同学会,几乎是最后一拨赶到的客人。 14.我伪装刘紫建。 15.宋阳被吓坏了。当然,现在看起来,这个细节很好理解,因为宋阳当然不会忘记表妹被强奸,最后悲惨死去的事实,因此她对我这个冒牌凶手感到害怕。 16.随后,我的误会被澄清。 17.紧接着,有个女人冒充宋丹的身份露了一面。在警察到来之前,逃之夭夭。 18.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和宋阳回家。 在这个同学会的前前后后,共计三个人冒充身份。我好说,纯粹是恶作剧。宋阳的行为也好理解一些,我并不相信是她杀了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是,假如宋阳杀人,那么她只需要报复性地干掉刘紫建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来参加同学会?即使是冒充罗莉的身份,她的脸还是会被人记住的!作为凶手,她可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那么,为什么宋阳要急着跟我一起离开。这倒是有个解释,如果不去考虑她对我产生兴趣的可能,那么,宋阳八成是看到了假冒的宋丹。姐姐当然熟悉妹妹,而且知道妹妹已经死了。她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人要冒充妹妹,不知其中底细,而且出于不被揭穿的考虑,也得离开。 那么这个宋丹到底为什么会出现?是出于凶手的考虑吗?凶手杀死了刘紫建,为了避免自己的嫌疑,找个女人来顶替,只是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宋丹已经死了。因此这个迷魂炮很快就被澄清了,当然,即使宋丹还活着,也不见得就能嫁祸成功,但这个小技俩可以很长时间拖延警方的注意力。 刘紫建的被杀,显然与当初他的强奸罪行没什么直接联系。也许,这个强奸的判断本来就有问题?刘紫建只是被冤枉。他没有什么背景,没什么地位,因此长时间无法为自己翻案。所以假借同学会之手,打算揭露当初的真相? 可是为什么这漫长的十五年,刘紫建不曾站出来,为自己洗刷冤屈?偏偏要挑选同学会?也许,他从未想洗刷自己的冤屈,而只是想借着同学会的机会,对某人构成威胁。他可能是想大捞一笔,却因此丧命。 我因此陷入了逻辑的怪圈。 如果刘紫建含冤,他早该站出来,而不是同学会——如果刘紫建不冤,那他自己罪有应得,他又凭什么去要挟别人。 呃,等等,还有一种可能的解释!当初的强奸并非他一人所为,他有个同伙……刘紫建还能有同伙?以他的性格,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暂且不提,仅仅他当初为什么不咬出自己的同伙,就是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 牛,因为食入大量难以消化的植物纤维,而形成了反刍的本能——把吃掉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我曾经为此很瞧不起牛,可现在一想,也许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为了弄清楚一些细节,我反反复复把这些逻辑问题考虑了十几遍——牛,最后还把那些食物消化了——可我什么结论都没得到。 我因此觉得脑子里、裤裆里好像爬满了蚂蚁,坐立不安。 为了验证或者否定自己的一些想法,我决心去找当初的年级主任,也就是现在的校长问问。 六、校长期待的那个人 我那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手里提着的贵重的花篮,算得上很合适的通行证,我客气地告诉门卫,自己是来看望老师的。门卫点点头,打了个电话,就请我进去。他耐心地为我指引了道路,因此我顺利地找到了办公楼。 其实这过程不算顺利,这所学校建得豪华异常,教学楼的四壁,都是玻璃的——也许不是玻璃,而是什么特殊的材质,反正我弄不明白。最可笑的是,我围着办公楼转了一大圈,愣是找不到门! 有个教师模样的大姐正好出现,看到我可怜兮兮地正在抓耳挠腮。 “这边来吧,小伙子,”她热情地带着路,还一边自嘲地说,“这教学楼刚交付使用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去。” 她又问我多少年没回过学校了,是几年级几班的,我信口开河,倒也不至于露馅。 一路拾阶而上,来到校长室门外,我敲了敲门。 “哦,快请进。”一个浑厚的男性嗓音在门内响起。老师的底气通常都不错,特别是这位在教育战线奋战多年的老同志。 我推门走进去,办公室比我想象得还要豪华和阔绰,校长从最里侧的隔间里走出来,笑盈盈地接待我。 这位六十岁上下,显然染过头发的男士,从面相看,挺和善的。高颧骨、大脸蛋,我猜想多年前他还当老师的时候,凶巴巴一瞪眼,估计也挺吓人的。 校长示意我坐下,随后也在我不远处坐下,没什么官架子。 我把花篮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正准备开口,老人家倒先说话了:“你比我想象得要年轻,不过我还记得你,只是不知道想不起你的名字了。人上了岁数,脑子就不好使了。人来了就挺好,干嘛还要买东西?” 这套外交辞令,让我觉得挺可笑,你的记忆力肯定不好,不然怎么会记得我?转念又一想,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校长先生阅人无数,保不齐其中就有和我长相差不多的。 “你比我想象得要年轻。”他温和的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你是哪届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教过书了。” “哦,”我说,“您猜的挺好,只不过猜错了。我不是您的学生。” “那,为什么……”他被我的话搞糊涂了,诧异地看看我,并不觉得我危险,却又莫名其妙。 “您先看一眼我的证件吧。”我把伪造的证件双手递给他。 校长接过来看看,点点头,一边像是赞许,一边又很是茫然地问:“艾先生,您的工作让人钦佩,只是我还是不懂,您到我这来,有什么目的吗?为什么谎称是我的学生呢?” “我这次不请自来,确实有目的。校长先生,请恕我直言,您还记得有个学生叫刘紫建吗?在您做年级主任的时候。” “记得!他怎么了?”老人家似乎永远在准备着别人问到这个问题,一点不觉得惊讶,又补充一句,“艾先生,您要喝点什么吗?” “好吧,”我点点头,“白水就可以。” 老校长还是为我冲了一包茶,他几乎不急着听我带来的信息,客气了两句,自己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 似乎是借着温热的茶水,他的情绪镇定了许多:“说吧,艾先生,刘紫建他怎了?” 我很好奇他的态度,反而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刘紫建死了。” 校长先生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也没说话,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您似乎对他的去世,并不感到吃惊。” “是的,不怕你笑话,艾先生,您刚才说话的时候。我还在担心他是不是又伤害了别人。” 哦,原来如此。 “那么,您觉得刘紫建死了,反倒是件好事?” “不,作为一个教育者,我不能那么说。事实上,紫建变成那样,我想我也有责任。但是,也许对其他女性来说,这是个好消息。”我俩一阵对视,他忽然笑了笑,“艾先生,想必过去的那件事,您也有过耳闻。” “是的,一知半解而已。所以特来讨教。”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讲述清楚。 老校长对其中许多怪异的细节也感到十分莫名,当然,有关于罗莉和宋阳的故事,我秘而不宣。 “只是……”他似乎还想质疑,又怕冲撞了我,尽量温和地问:“艾先生,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呃,我说这话,您不要介意。杀人案这种事,理应是警察来了解情况。您……啊,我是说,当然您的工作也很重要了,只是……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只是我还得说瞎话,“您说的一点错没有,我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其中原因有二,刘紫建做过什么,姑且不谈,他母亲老年丧子,实在可怜,有些内幕,我将来总要给她个交代,这是其一。其二是本案错综复杂,警方也希望委托我多了解一些情况,因此我便来了。冒昧打扰,实在不便,希望老校长您不要介意。” “啊,啊,怎么会,怎么会?艾先生年轻有为,佩服佩服!” 佩服什么呀!我原来是个卖佛珠的,现在连佛珠都没得卖,失了业,就是个待业小青年。不成为社会的负担就好了,还佩服? 我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我本想找刘紫建的班主任,无奈他已经出了国,想必只有您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愿闻其详。” “老校长,您当初是年级主任,出了那样的事,当然您也做了不少工作。可以将事情的经过给我讲讲吗?” “可以!”老校长叹了口气,“唉!艾先生,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有一位像您这样的人,找上门来。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老校长愿意配合,当然省去了很多的废话。 他的讲述,并不冗长,当老师当惯了,又做了十年的领导,说话言简意赅,听起来十分悦耳: 十五年以前,确切的说,是十六年前的那个傍晚。老校长,也就是当初的年级主任,正在和其他的班主任开会。 三类校嘛,也就是现在的后进校,压力一点都不比重点学校小——其实更大,重点学校有来自国家和政府的大量投资,三类校则不行。他们空守着一大块地,却只能使用落后的教学设备,在陈旧的教学楼里工作,可以说是冬冷夏热。 年级主任召开了本次会议,也是想搞些比较精彩的活动,争取区级政府的认同,说白了就是拨款。 会议在五点半召开,此前一小时便放了学,扫除什么的都完成了,所以老师们才有工夫坐在一起谈事。 大概到了六点半或者更晚,因为天已经基本黑下来了。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有位班主任开门正要呵斥,冷不防看到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这就是事后发现强奸案的那几位男同学,搀着宋丹朝这边走来的情景。 慢说班主任是惊呆了,年级组长自然也吃惊不小。于是,这两男五女几位老师,赶紧把宋丹扶进屋里——她失魂落魄,眼神浑浊而又空洞,样子极为吓人,像是已经疯掉了。 男老师这时候不敢靠得太近,于是只让几个女教师过去嘘寒问暖,老威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两位男士就在外面盘问孩子。 前面说过,这几个小伙子正在学校后山赌牌。当然赌这个字是不能说的,其实说了也无妨,谁还有心思去注意这个。 小伙子们把这事陈述了一遍,老师们还有点狐疑,心说你们几个坏小子没趁人之危? 不过他们确实没有,信誓旦旦地发着誓。这事与本案无关,很快被略过了。 过了好半天,有个女老师走出来,直摇头,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的不说,这犯人总是要找的吧!面对这个局面,还有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事是要大事化小,还是要通报警方? 说到这里,校长悲叹一声:“有什么办法呢,为这事我自责了好多年。按理说应该通报警方,可这样一闹,必然让我们学校名声更坏。事实上,做决定的人也不可能是我。当时的校长、副校长、主任们纷纷都赶到了。争论了半天,我们决定把这事压下去。当然,压下去不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宋丹的父母来了,一看孩子这样,不用问,自然急了眼。老校长许给他们一笔赔款,答应会尽自己的力量,把宋丹送到好学校去,思前想后,大概是考虑到女儿的声誉问题,他们同意了。” 同意了自然是好,不过凶手必然要严惩。宋丹当然不肯回忆这件事情,于是父母劝、老师劝,终于让她开了口。 是刘紫建! 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肯定是刘紫建吗?”我仍表怀疑,如果确定是他,那么同学会这出戏,怎么可能上演? “是刘紫建!”校长斩钉截铁,“宋丹说的,那还能有错?她亲眼看到……唉,那叙述太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蒙着她眼睛的那块布后来松开了,她确定是刘紫建无疑。我们事后又找发现宋丹的几个男同学求证,一说到刘紫建,他们想了想,也觉得很像。因为紫建那时候性格古怪,是特别不合群的那一类人,大家都认识他,搞不好他们还欺负过他。所以不会认错。” 知道了谁是凶手,自然也来不及震惊,几位老师连夜家访了刘紫建,见到了她的母亲。老太太不明所以,实话实说,紫建是当晚八点多才回的家。至于刘紫建,那就更不容说了,一见到老师们,他的脸色都变了,相当扭曲。 作为让宋丹的家长不去学校闹的条件之一,刘紫建被开除了。 “这算是很轻的处理结果了,他应该感到庆幸!”校长的脸色严肃起来,“校长决定在他的开除处分上,写‘旷课和打架’,并没有写到强奸一词,这是他的运气。” 这是他的运气吗?我对此很不确定。 “至于宋丹,唉……”校长先生的口气软和了下来,摇了摇头,“至于宋丹这个孩子,我总觉得我们是对不起她的。虽然她去了个好学校,可从此一蹶不振。我多次想过要去帮助她,我去了她家几次,有时候去新的学校里见她。可她并不接受我的好意,有一天,她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干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校长陷入了沉默,我也是。 其实,强奸和性暴力是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以美国为例,曾有数据调查显示,有四分之一的美国女性一生中遭遇过强奸或者性暴力,这其中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是在未成年之时遭受,而百分之二十九的人是在十一岁之前。与大众的认知不同,百分之七十五的强奸是熟人所为。 可以说,强奸和性暴力成为当今美国最悲惨、最严重的危机。 中国怎么样?因为国情的原因,这样的数据都会偏小,但是实际情况不容乐观。 一旦经历了性暴力,受害女性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摆脱大量的后遗症:我在这里强调的,还不是肢体损伤、性病和艾滋病之类的生理创伤。 我指心理创伤。 被强奸的女性,至少有十二种创伤: 1.害怕生活——这再简单不过了,你在过去受到伤害,意味着未来也并不安全。 2.可能产生情绪反应的迟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体会生活,身边人的关心,往往也不起作用。 3.感到羞耻、下贱和堕落——因为社会观点的一大误区,就好像是受害人勾引了强奸犯! 4.可以立即感受到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痛苦,同时长期持续感受心灵创伤——这是极难治愈的。 5.可能出现性功能,特别是性心理的损伤——这意味着她可能拒绝对她好的丈夫或者男友与她的性接触。 6.可能陷入深深的自责,有罪恶感——这还是因为该死的社会误区! 7.可能出现与任何人的交往困难,特别是与男性——不需要解释了吧? 8.可能出现怪异的表情和动作,经常走神,伴随着长期的噩梦——情绪地闪回到与施暴者在一起,所遭遇的那些情况——同时,也会出现想象中的报复场面,并可能亲自实施。(为什么宋丹的出现这样具有迷惑性,原因就在此。) 9.感到对施暴者的仇恨和气愤,却因为无能为力,而毁灭自己的价值观——因为男性在这个社会中,仍然更为强有力。 10.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大多数受害者可以找到应付的办法,但她们仍然变得小心翼翼,和以前再也不同了。 11.害怕或拒绝接受帮助——做这类心理工作是最困难的,因为几乎不会有人来主动求助。 12.不愿与家人、朋友谈及过去,因为她需要远离危险和窘迫——可是,作为熟人,我们总还想试着去帮助她,殊不知这样更让她难受。 我不知道亡羊补牢还能有多大的意义,因为遭受强奸的心理康复过程几乎是最困难最漫长的。因此,我只能在此劝告女性读者:远离夜店、远离迪厅,远离那些能轻易给你们造成伤害的场所。至于男性读者朋友,我愿意相信你们不会做出这种事。 校长先生的回忆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他对宋丹的悲剧,欷歔不已。他给我讲述她的堕落,强调她以前是个特别好的孩子——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都只能当真的听。而对于刘紫建,他不愿意回忆得过多,只是说自己后来没有关注他的情况。 你不能展示出自己对强奸犯还抱有同情来,所以我也不能责怪校长的反应,换作是我,只怕也会如此。 不过,在这次会谈的最后,校长倒是如此说道:“其实刘紫建也挺可怜的,他的家境恐怕你也了解了。她的母亲把他拉扯成人,我想单亲家庭多少也造成了他的孤僻性格。他写些小文章,其实还蛮不错的,只是里面带有不少消极的情绪。我当时没有给他太多的关心,也是有问题的。” 我安慰他几句,表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刘紫建伤害宋丹一事,八成是确凿无疑的。当然我仍然怀疑,当初刘紫建可能有个同伙,但是,为什么他憋了十五年不肯说?! 我又想起罗莉这个人来,于是就问当时班里有没有一个女孩叫这名字? 校长回忆不起来,打了个电话,请档案室的教师查看,随后肯定地告诉我:“是的,有这个女孩,她怎么了?” “不,没怎么,我就是问问。”事实是,我确实也不知道罗莉怎么了。 得到了想要的线索,我决定告辞。 校长送我到门口,有意无意地说了句:“如果当初能有一位像您这样的人,那就太好了。” “什么意思?”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说,”老先生忽然两眼有些湿漉漉的,“我是说,如果宋丹被伤害的时候,能有您这样的人,来做一些工作,也许她就不会堕落下去吧。” “也许吧。”我苦笑了一声,离开了校长室。 七、我打算摊牌了 离开了学校,我打了一个电话,接了两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宋阳的——也就是那个冒充罗莉,现在和我同居的女士。我问她今天要不要过来,她说好。我心里不是滋味,因为我打算向她摊牌。关于刘紫建在同学会上要挟别人的可能,现在一步一步得到验证。唯一的漏洞是,我至今还没向宋阳核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件事,可她不是罗莉,她是宋阳,我们早晚要面对这个谎言,我决心摊牌。 我接的那个电话,是段哥打来的,他说默涵非常抵触去医院。她坚持自己没有病,父亲母亲拗不过她,只好勉强开了点药,混在食物里给她吃了。 “所以我们废了半天劲,也就只是掺进去半片药而已,”段哥如是说,“可就是这半片药,就让她昏睡了大半天。我想,咱们可不可以不去医院呢?吃药带来的伤害太大了吧?” 我哑然。 勉强算做心理医生的我,本人是不主张吃药的。但是,我并不完全排斥药剂。因为我知道,二十年的精神分析疗法都没能治好的躁狂——抑郁症,用一剂锂疗法就可以轻松治愈。 1995年,有位妇女状告她的心理医生,因为这位医生给她进行了三年多的心理治疗,可没有什么疗效。结果,她服用了三个星期的百忧解之后就痊愈了。这个具有讽刺意义的事件说明,任何理论都不可能永远生效,任何治疗手段也不见得包治百病。 我很清楚,李默涵得的是非常复杂的幻觉症,大概不是我光耍嘴皮子就能解决的,她很难和我正常沟通。 我本希望默涵可以通过吃药改变自己的状况,现在她和她的家人又表示拒绝。我因此夹在中间非常为难。 好在医院的医生朋友给我打来电话,对此表示理解:“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直说好了。” 他的大度,令我感到欣慰。 “好吧,”我说,“段哥你也不要着急,我会继续帮默涵寻找治疗机会的。” 挂上电话,我开始往家走,路上进了一家超市,买了许多的东西,打算亲自下厨。 现在想想,这大概是源于我的愧疚感,我早就知道她在作假,现在却想要摊牌。 这一天的晚上,宋阳来了,她看到我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显得特别兴奋:“哎呀,你居然会做饭,我居然能吃到你做的东西!” 平常我会很得意,不过今天我只是苦笑了事。 我该怎么说呢?这有点太难了。 我不可能继续装作不知道,但是……我说完了,她会不会离开?我会不会从此继续孑然一身? 我不知道。 做饭的时候,我没开口。 吃饭的时候,我没开口。 洗澡的时候,我没开口。 她洗完了,我去洗澡,等我洗完了,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咦咦咦!小猴猴!”她开始拿我的床宝宝耍来耍去。 呃,接下来还有小熊熊,小兔兔,还有另外的小猴猴,小熊熊……她把我的床宝宝耍了一遍,然后说:“快来吧,咱们陪着床宝宝睡觉。” 我甩掉浴巾,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压在她的身上。 “宋……”我想叫她宋阳。 可我说出来的却是:“送……送你什么礼物好呢?快到情人节了。” “啊!”她兴奋地小声叫了一下,“你还知道过情人节呢,好意外啊!” “呵呵,我为什么不能过。” “不是说你不能过啊,而是你太笨啦,送礼物有问的吗?” 有吧……好吧,我承认在这问题上,我比较驽钝。 “你想要什么?”她反问我。 “我……”我想要一颗真心,但我不能那么说,“我什么都不要。” “真没劲!”她不高兴地把小猴子甩到一边,忽然很狡猾地冲我笑笑,“你的笔记本里有什么?” 什么有什么? 见我不开窍,她继续挑逗着:“你的笔记本电脑里,有没有比较那个的东西。” “哪个?” “那个,就是那个那个啦……” 哦!你说毛片啊!直说呗。 “没有,因为我是个很和谐的青年人。” “骗人!”她光溜溜地跳下床,把笔记本搬过来,“肯定有!” 她于是翻找了半天,“你设隐藏文件夹了?” 我有病!设那玩意儿干啥!我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一个绝对、极端的糙人,绝不喜欢任何形式的道貌岸然。 末了,她查遍了蛛丝马迹,宣告失败了。 “真没劲!”她哼哼着趴在我身上。 看来,女人的眼里,男人总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哎?等一等,我忽然想起件事来! 听刘紫建妈妈的口气,对于罗莉是不是在和紫建交朋友,大概可以打上问号。罗莉好像没在家里过夜,刘紫建也没有带别的女孩回来。他每晚在家睡觉,这就很奇怪啦。 三十岁一个大老爷们,没点正常需要?我的电脑里空空如也,为啥刘紫建的电脑里也空空如也? 是不是个强奸犯先不说,正常男性都有这个需要吧?为什么连一个色情文档都找不到? 这事变得奇怪了!不过奇怪之余,却也有合理性。 莫非说,刘紫建并非正常男性,他有某种问题? 这样解释就合理多了。这十五年间,他的确无法站出来!对这个世界宣布,自己那玩意儿不行?而且他似乎也没有必要站出来,学校里发生的强奸案,虽然他可能背了个黑锅,但是这事并没有闹大,只是小范围地被人知道。他既没有坐牢,又没有在警方备案。所以他也就无须站出来宣布自己的无辜,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更何况警方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那么,为什么他对校方也默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呢。这很奇怪,我问过校长,刘紫建当时有没有提及其他的男同学,校长说没有。这又说不通了,为什么会没有呢? 校长大概不会撒谎,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需要袒护什么人。 不,不,情况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刘紫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性无能,因此他宁愿独立承担强奸宋丹的罪过,也不愿意被人笑话。哦,这忽然是可以理解的,他一直在被人笑话,从小到大,他的存在就是被人不断地取乐。他不愿意自己再为别人提供一个新的乐趣。 所以,他默认了。但这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是清白的,否则,他大晚上的,出现在小树林里干嘛?是为了解救宋丹吗?不,这不大现实。这事一定与他有关系。 只是,由于他独立承担了所有的罪过,并未预料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可悲。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没有学历,所以也没有任何单位愿意接收他,他变成了社会的弃卒。随着这些年悲惨的生活,他的怨恨越来越重,既不能为自己翻案,又得不到任何补偿——直到,他等到了同学会这个机会。 原来同学会就是最恰当的机会。他不需要对社会宣布什么!不需要向警方证实什么!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是他强奸了宋丹,他只需要扭转这一切就可以了,至少,把那个同谋咬下水! 原来如此,我慢慢理清了之前的困惑。 当然,在一切都未得到证明之前,这一切,还都仅仅算是合理的推测。 “你在想什么?”看到我长时间走神,宋阳问我。 “没有,我今天太累了,接触了好几个病人。”我习惯反射地扯谎。 “那我们,不那个了?” “今天不那个了,早点睡吧。” 她嘟着嘴,很不情愿,无奈我一时间没了情绪。 搂着她,睡了。 半夜,我被自己的噩梦惊醒,意外地发现,宋阳也醒着,正用她那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我。 八、勒索需要合伙人 宋阳也醒了,正用她那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一时间有些纳闷,刚从噩梦中惊醒,一头汗水,莫名其妙,又看见她这样,更莫名其妙。 “你……”我想问她为什么没睡。 “你什么都别说,”她用手指压着我的嘴唇,“什么都别说。”我这才看清,她眼里晶莹剔透的,好像是挂着泪水。 怎么了?我越发想问。 “我在骗你,我一直都在骗你,”她忽然这样说,把头藏在我怀里,“你会不会因此不喜欢我了?” “不会呀。” “真的吗?你骗我,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啊?如果你说昨晚的事情,我真的只是太累了……” “真的吗?我……我其实根本就不叫罗莉。” 哦,这事不稀奇。 “我早就知道了你叫宋阳。”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话说起来特别的简单,还特过瘾,好像你非常睿智。然而,这个尴尬的事情,不是用来让我宣扬自己的先见之明和我的宽容。不,这一时刻,她的诚实比我的高明重要多了。 我决心什么话都不说,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我叫宋阳,还记得咱们第一夜说过的吗?我是宋丹的堂姐。” 我继续表现出很诧异的模样。 “但我仍然不后悔去那个同学会,不然我也不会认识你。” 哦,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说什么,就太不解风情了,“没什么,”我特别真诚地笑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喜欢你这个人,又不是喜欢你的名字。你叫宋阳还是罗莉,还是其他什么,都行。” 她弄得我胸口湿漉漉一大片,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我看:“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 对,这确实是真话,我点点头。是我这几天里,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真话之一。 “我是被人叫去那个同学会的,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会发生什么。” “不会呀,同学会也没发生什么。”宋阳还不知道刘紫建已死的事实,我也只好跟着装糊涂。 “不,那天有人冒充我妹妹,这让我觉得很可怕。”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说自己叫罗莉呢?” 宋阳的说法与我的猜测没什么区别。 一周之前,她忽然接到一封信。信上写着由她亲启。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打印纸,她本以为是什么垃圾广告,正想随手扔掉,不过细一看,上面的内容吓了她一跳。 宋阳把那封信从提包夹层里取出来给我看,扭亮了灯光,上面写着如下字样: 〖致宋丹的姐姐宋阳: 发生在学校里的那起事件,你应该还记得吧?实际情况并不像学校宣布的那样,强奸犯另有其人。如果你有兴趣知道事情的真相,请在一周之后,参加这次同学会,为了确信我提供的信息准确无误,你可以打电话给这个人,向他询问同学会的细节,记住,你并不是这个班上的同学,所以你可以自称是罗莉,这样他就不会怀疑了。〗 下面附带着老威的联系方式和姓名,以及同学会的地点与日期。 最后又写着: 〖期待你的光临,也许作为家属,这是你不得不了解的内幕,顺便略表我对你妹妹死去的哀悼。〗 这封信没有署名。 信件不算长,对于这种“一逗到底”的标点符号,我也并不觉得惊讶。这封信的存在,同时验证了老威的说法,事后,宋阳果然和他见了面,并自称是罗莉。 唯一让我感到的奇怪的是,这封信的内容,更像是出自我手,而并非刘紫建这种极度不自信的人。等一等,也许他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十五年的等待,让他此刻信心百倍? 我很关注这封信,没去注意宋阳的心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懂了,你为了了解当时的真相,才说自己是罗莉的,当然我不会怪你。而且我也骗了你,我还说自己是刘紫建呢。” “嗯,你当时把我吓坏了,”说到这里,她身子还不由自主地一抖,我连忙把她搂的更紧了,“我以为你真是……” “嗯!对了,你妹妹生前有没有再说过这件事?” “没有,她不愿意再提,她爸妈也不说,我们也不敢问。” “嗯,那你怎么知道刘紫建就是强奸你妹妹的凶手?” “我不知道,我的爸妈瞒了我很多年,直到妹妹后来越来越糟,去世之后,才给我讲了当年的事情。在那之前我都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快。哦,还有,我是见了威哥,就是你那个朋友。我提起了强奸案,他无意间说出凶手是刘紫建。” 原来如此,事件是这样被串连在一起的。 “那你肯定也不认识这个叫罗莉的同学啦?” “不认识,从没听我妹妹或者别人提过。” “哦,那么罗莉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莉—— 我忽然意识到不好,不对吧,警方只发现了刘紫建的尸体,我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有一具才对吧,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 这份匿名信,当然是刘紫建写的,也只有他,才可能用这样的口气。既然这样,他想要挟别人的想法不言而喻,并且,他还挖空心思找来了像宋阳这样的家属见证人。可是从中形成了一个问题,如果刘紫建真的是性无能,当然他也不可能真的交女友。那么这个罗莉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说,知道了刘紫建性无能的罗莉,成为了他的合伙人。 这个可能性非常之大。敲诈勒索这种事,一个人可干不来。作为强奸案幕后的真凶,这个人蛰伏了十几年,当然是非常危险的。刘紫建想要敲他一笔,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这才恍然大悟,紫建临行之前,对母亲说生活好会起来,并不是指老威的资助,实际上就在暗示这个勒索本身。 等待了十五年,他也应该知道勒索真凶是存在巨大危险的,他应该有这种觉悟。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勒索者,都会想到告诉自己的合伙人,假如自己在几点没有带着钱回来,那八成就是出事了。 如果自己出事了,那么合伙人就要为自己报仇,至少揭露真凶的身份。 罗莉是担任这个合伙人最合适的人选。刘紫建一死,她应该马上就知情了,真凶的面目自然也会随之揭露。可为什么直到现在,警方仍没能破案,合伙人罗莉该不会也…… 如果罗莉没去找警察,那么她干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久还没露面,莫非说她自己去找凶手了? 呃,我又觉得满脑子爬蚂蚁了! 九、美元拍卖我的爱 什么叫作小概率事件? 这东西解释起来稍微有点困难,不过我国语言中有一个词汇——“万一”就对小概率事件形成了很好的解释。万里有一,这个概率实在很低,但是这个词汇的使用率却很高,远远超过真正的万分之一。 我抱着宋阳,思前想后——也许有读者此时不免产生一种怀疑,这是和老威相类似的怀疑——万一,杀死刘紫建的凶手,并非像我推测的那样——是过去强奸案的同犯——万一,凶手就是宋阳,也就是我抱着的那个女人,那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很快地就被抛在脑后了。 作为被委托的心理游医,或者是半吊子的“侦探”,我都太外行了。侦探是要把一切可能性都考虑进去的,侦探不能和涉案人员存在什么关系,这些我都懂,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 一个道德上的困境出现了:万一宋阳才是凶手,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是该与她一刀两断,还是包庇她,甚至帮她做伪证?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这个悲剧,我的大脑自动屏蔽了一些信息。 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十足的白痴,我就不得不谈到过去常玩的一个游戏。 每逢同学聚会、公司年会等等场合,我总是带头与大家玩一个游戏,当然,这游戏只能玩一次,并且不能和知道内幕的那些人一起玩,否则就太没有意思了。 这个游戏并非我的首创,它在1971年被设计出来,由苏比克、约翰·纳什、劳埃德·夏普利和梅尔文·豪斯带头进行。注意到了吗?这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苏比克倒是很谦虚,于是他怀疑这个游戏是不是自己首创的,或者是几个人共同发明的。不过朋友们一致认为既然1971年苏比克得到大家的认可公开了这个游戏,那么他就是这个游戏的发明者。 这个游戏,严格地说,根本算不上游戏,而是享誉世界的著名博弈——被称为苏比克的美元拍卖。 苏比克写道:这个游戏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参加,进行这个游戏最好的时机是在派对上,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喝了点酒——情绪高涨、兴高采烈,但还不至于醉醺醺的。 这个游戏被我信手拈来,并且认真地贯彻了他的方针,我也精心地挑选着十人以上的场所,并且总能取得预想的效果。 这个游戏到底该怎么玩呢?我试着以老威公司的聚会当作例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尝试。 老威的公司,连我在内,共计三十一人。在一次乐陶陶的聚会上,我宣布要进行一个拍卖游戏。 大家都喝了酒,自然群情高涨,“好啊!”每一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地想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要拍卖一百块钱,这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用钱来拍卖钱吗?正是如此。一百块钱不多也不少,谁也不会真拿它当回事,但是白拿一百块钱,大家也会觉得占了点小便宜。 竞拍的规则非常简单,只有两条: 1.同任何拍卖的规则一样:起拍价为一块钱,每次最少加价也是一块钱。一百块钱的钞票归报价最高的人所有,新的报价必须高过上一次报价,在规定的时限内要是没有新的报价,则拍卖结束。 2.不同于索斯比拍卖行的规则——虽然出价最高的人可以得到钞票,但是出价第二高的人也需要出钱,也就是他要付出自己最后一次报价的款项,但是什么也得不到。你当然不想成为这样的失败者,白白地拿一些钱打了水漂。 起初,大家都没能意识到这个游戏的陷阱,但是随着拍卖的进行,这两条规则开始让人们发了狂。 是的,这是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百元钞票,绝没有作假。所有人都希望以一块钱的代价得到它。 于是,拍卖开始的时候,一堆人举手宣布:“一块。”这样的叫喊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举手,实际上我也看不清到底谁是第一个!不过这不重要,因为马上,就会有人提出“二块”、“三块”,竞价开始攀升了。 二块、三块有什么不好的呢!谁不喊谁才是傻子呢。假如以三块赢得竞拍,你净赚了九十七块。 问题是,这个拍卖该怎么收场呢?!你也许会想这张百元的票子最终会以一百元的价格落到了某人手里——这多可怜,花一百买了一百——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太过乐观了。 每一次新的竞价都会让上一次的竞价者觉得不舒服,他变成了第二高的出价者,这就意味着他不但拿不到钱,而且自己要白白花钱。于是,加价,再加价,成为了唯一不吃亏的选择。 竞拍价格很快就接近了一百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分水岭,也是这次拍卖的高潮所在。假如我出价一百,你出价九十九,如果我赢了,那我就是不亏不赚,而你白赔了九十九块,你愿意这样吗? 有理性的竞拍者可能发现其中的阴谋,但是总有些人不甘心落后。这个游戏很阴险的计谋在于,矛盾被激发了起来! 结果,你更愿意加价到一百零一,虽然自己可能赔了点钱,但对手赔得更多。 想要占便宜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计划得更多的,是如何让自己不吃大亏! 一旦报价突破了一百块之后,拍卖出现了停顿,人们开始犹豫观望,然后速度会突然加快,进入决战时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感,直到最终拍卖结束。 不管进行到拍卖的哪个阶段,最高的出价,都会让第二高出价者感到不爽。他至少加上一块钱来摆脱这种压力,可最终他的处境只能变得越来越糟。 在这个游戏中,最终以三百块或者四百快来收场的情况比比皆是。笑到最后的人是我,对吧? 我是拍卖师,我拿出的一百块钱,如果大家都不理睬,那么吃亏的人是我。可惜,绝大多数情况下,我笑到了最后。 不过这一次,却是我陷入了美元拍卖的危机中。 起先我只是答应帮老威的忙,去照看刘紫建的老母;随后,又接受老母的要求,想查清凶手;我越是接近问题的实质,就越是绞尽脑汁,越是疲惫不堪,可我不想放弃。 李默涵的事件,就更麻烦。我能够解决她的问题吗?我想自己的水平不够用!可我还是把这工作接下来,并且去联系了一位棘手的人物——John。他对我的生活能产生多大的影响,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我感到一筹莫展,生活失衡。抱着宋阳,我耐心地哄着她睡着后,自己却失了眠,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太阳穴肿胀。 宋阳起床收拾洗漱,又给我做了早点,可我食之无味。倒是她临走时的那句话,勾得我怦然心动——“我还能再来你家吗?”她这话问得楚楚可怜。 “能,当然能。” 等她走后,我靠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儿,半睡半醒的,盘算着今天的安排。我得见一见祁睿和老威,把我得到的线索通知他们。我还得去见一见John老大,看看他从李默涵的日记中得出了什么结论。最好晚上,我能抽空去看望默涵,也不知道她这两天的情况如何。 琢磨好了,我先给老威打了电话。 “哎?怎么这么巧,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啊?”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 “哦,也不是大事,公司这边收到你一封快递。” “啥东西?” “我不知道,方方正正,挺大的一个盒子,我没拆,还是你自己来拆吧!哦,还有,我本来想给你送过去的,不过这边临时有点事,我得去见两个大客户,衙门口的,晚了不合适,所以你自己来取吧,要不然我下午给你送去也行。” “没事,我自己去就行,反正我也要出门。”我有些纳闷谁会给我寄东西。不过想想也对,几天前我还是老威公司的员工,我离职的事情,很多人还不知道,大概是以前客户交给我的东西吧。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老威问。 “我正要跟你说这边的情况,下午你肯定是有空,祁睿有没有,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 “行啊,我安排吧,你等消息。” 挂上电话,我穿上大衣,出了门。 十、高超的赌客 老威的公司我当然驾轻就熟,一路上没费周折。 与看店的小姑娘们打了招呼,我急匆匆地上了楼。 邮包就放在楼上老威的办公室里,他新聘了个助理,估计也是他的熟人,可惜不认识我:“您找——”她客客气气地站起来。 “我姓艾,老威说有个邮包寄给我的。” “哎呀,您就是二老板,快请坐。” 啥叫二老板呀,真难听! 我也没坐下,笑了笑,径直冲着桌上的邮包走去。 这物件看上去一尺见方,贴着某网购公司的标签,收件人上写着我的名字,物品标识为数码产品,不过联系电话却是老威的。 什么意思?莫非这是老威送给我的礼物,用不着费这么大劲吧?直接交给我不就好了。 莫名其妙之间,我从助理手里接过了美工刀,利落地裁开了纸箱的外包装。 撕去外皮,看见里面的东西,我反而愣住了。 这是——尼康最新款单反相机。 我老爸是个摄影高手,很可惜我没遗传他的基因,对摄影不感兴趣,对摄影器材自然也不甚了了。不过我再不了解,也总还是知道,这相机应该不算便宜。 包装盒规规矩矩的,我急不可待地把它拆开——里面装的真的就是尼康相机。显然不曾被拆开过,机身前后都贴着膜。 这是……发错了吧? 我肯定没买过这东西。老威呢?老威喜欢制造惊喜,可他很了解我,送给我个相机做什么? 除了他,还会有谁? 在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助理小姐倒是不无艳羡地在旁边祝贺:“哎呀,这相机真棒!谁送给您的?” 呃,我要是知道,就不会纳闷了。 “这东西是你签收的?” “是呀……”我的不愉快弄得她一头雾水,“唔,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不,那倒没有,我是说,会不会是寄错了,我没买过这东西。” “可是这里写着您的名字啊,而且地址也正确。” “是啊,这事真见鬼了。” 快过年了,公司的朋友会收到礼物,这不足为奇。不过送礼这种事,又不是不记名投票,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吗?再说,我们是卖东西,是乙方,客户是甲方,应该不至于反过头来给我们送礼吧? 我百思不得其解,倒是助理小姐说得挺对:“既然是送给您的,您就收下吧。再说,也许您或者老板无意间帮助了别人,您都不记得了,但是人家感恩也没什么不好呀。” “也是。”我拿着大袋子,装上了相机,“好吧,我先告辞,有点事,改天再来。” 助理小姐把我送到门口,我打了车,赶往John所在的医院。 我当然不能带着这么大一件东西去看望John,因此交给护士代为保管,进了会客室。 John今天的模样比昨天还好,他兴冲冲地低着头,目光仍然在日记上流连忘返。他是个天才,不过也是个很混乱的人,看看这张桌子就可以一目了然:一张张的日记被摊得到处都是,铺满了整张桌子,有些还掉在地上。 John知道我走进屋里,很长时间都没有抬头,我也不愿意打扰他,拉过凳子,随意地坐下。 他一边看,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说得是不是中国话,甚至是不是人类语言,我都不敢断定。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嘿,你来了!” “对,我来了一会儿了,我……”我忽然狐疑地盯着他的脖子,只见从左侧的下颌骨开始,直到右侧的锁骨位置,横亘着一条很长的伤疤。这伤疤,在昨天我来见他的时候还是没有的。 他见我盯着这伤疤看,好像还挺不好意思地,伸手扯扯领子,挡住了一截。 “这……这是弄的?”我结巴了。 “嗯,没怎么,礼物还满意吗?” 礼物?! 什么礼物? 那个相机? 他笑了,挺平和的,没有过去那种歇斯底里:“看来对你而言,这是个惊喜。” “我不懂!”我惊讶地站了起来,“那相机是你送我的?” “有什么不可以吗?你紧张什么!” “我没紧张,”我像小孩似的毫无遮掩地撒着谎,“我就是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送我礼物,而且,还是那么贵重的礼物?” “两个原因,”他伸手在桌面上划拉了一把,“其一是因为你把这么珍贵的案例送到我面前,我不得不对你表示感激。其次,是你也需要一个相机,这样下次你就不用拿手机拍照给我看了,那太模糊了,什么玩意儿啊!” 我仍然搞不懂这里面有什么逻辑联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个长期住院的精神病人,莫非他还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一大笔存款?这也就算了,在John身上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但是,他如何知道老威公司的地址,并成功地给我发送快递,这才是问题呢! 我越是震惊,就越是觉得自己的震惊仿佛是被他给吃了进去,而且这震惊的味道,似乎让他很满意,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吧,反正你请教我的地方多的是。” 我站起来,比他高出半个身子,并不能使我处于优势地位,反过来说,当他昂着头对我得意的淡淡一笑,我反而更加不安。 “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儿,而且现阶段我也不打算离开医院,你尽管放心。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吧。” 我于是糊里糊涂地又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公司地址?” “有什么不可以吗?互联网很方便,即使是我,也有上网的权利吧?”他对此不以为然,“你没有问到点上,朋友。” “呃,我是说,你怎么会知道我所在的公司呢?” “这就很奇怪啦!”这次换John站了起来,在屋里悠闲地踱着步,我的眼神跟随着他。 突然,他停下来,靠着墙,他很喜欢这个姿势,好像让他感到很惬意。他站定了,然后告诉我:“小艾,也许你得注意自己的信任危机了。” 信任危机,什么意思? 我坦率地承认自己不解其意。 “唔,”他感到满足,“难道你一直不知道,你的朋友,也就是那个老威,他也有了女人?” 我对此一无所知,老威交了女朋友吗?这半年多来,我可从未见过。 “你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 “哦,那就是他故意瞒着你。” “他的女朋友是谁?” “你猜?” “猜不出来。” “这女人你也认识。” 罗莉、宋阳……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两个名字,不会吧!案件不会这么扭曲吧! “你在想些什么?你大概找到了几个合适的人选,这说明除李默涵之外,你还在经历着其他的事件,我说得对吗?要不要跟我谈谈。” “不!”我意识到,在于John的交锋中,我前所未有地落到一败涂地的地步。这就像打牌一样,当你手中拥有一副好牌的时候,你高调地叫牌;当你手上的牌比较弱时,你也应该时不时地使用一些唬人的战术,而不要畏手缩脚地叫牌。 会虚张声势赢面会大很多,而John是此中高手。 我差一点被他诱使着说出所有事情。 好在我还是忍住了。 不管我玩牌的水平怎样,在现实的博弈中,我的脑子还够用,因此可以看出John其实并不知道什么。 他吊足了我的胃口,但他其实也不能做到无所不知。因为一旦他知道了细节,就什么不会再问。 “不!”我于是斩钉截铁地说,“我猜不到那个女人是谁,我最近也没什么麻烦,你就直说吧。” “嗯,那就好,”作为高超的赌徒,John从不表现出失望来,“那好吧,我说老威的女朋友你也认识,可你仍然想不出来,这只能说你太笨了。半年多以前,你们从我手里救出了一个护士,不记得了吗?” 哦!我恍然大悟,那正是“螳螂”一案的开始,记得当时我还开了句玩笑,说老威既然救了护士,还不利用这个得天独厚的机会对她发起攻势吗? 莫非老威这么做了。他们交了朋友,只是从没告诉我。 John在我的怀疑之上又浇了一把油:“真相就是这么简单,那护士和其他同事聊起你们的工作,我知道店名,上网查一查,这有什么难的吗?”他继续说,“哦,小艾,作为一位善良的兄长,我不得不不提醒你,要注意自己周围的人,你已经陷入了信任危机这可不太妙。” 在与John的博弈中,我根本没有出错牌,可我还是一败涂地,因为我手里根本就没有牌!他说的没错,这几天我都处于信任危机里:宋阳的身份是假的;同学会的目的可能是假的;老威到现在还对我有所保留;他交了女朋友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李默涵倒是不会故意骗我,可是患有深度幻觉的她,说什么也不能等同于实话。 虽然大家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无法对我说实话,但谎话就是谎话,你不能因为事出有因,就把谎话当做实话来看待。 我默然,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沉默是我最后的反击,John察觉到了,他好像不打算逼我,因此换了个话题。他伸手指着桌面上的那些纸,又把食指和中指并拢了在自己的脖子上画了一条线——这正是那条伤口:“我就是用你给我的纸,假装搞了一次自杀。” “哦!你别误会,”在我对此作出沮丧的反应之前,他又说,“千万别误会,这事和你没关系,即使不用你的纸,我也可以找到许多自杀的方法。我这样做,是想要试探一下我和医院的关系。昨天你给我带来了消息,他们给我开的药没有一点点医疗价值。你和我得出了一个类似的结局,我在这住院,是被某个位高权重之人故意安排的结果。可是我死活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医院里的人似乎都对我敬而远之,既不想治好我,又不想得罪我。于是,昨天你走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来挑战他们的底线。我向我的主治医师,也就是田主任提出要求,让他送你一个单反相机作为礼物,他当然一口回绝了。随后,我用这些纸叠了个小道具,划开了自己的脖子,当然划得不深,可把他们吓坏了。当天下午,他们问我你的地址,然后就邮寄了东西,就这么简单。只要我不死,他们可以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是这么理解的,你呢?” 我没有产生理解,整个人都僵住了——我能理解什么?一个疯子划开自己的脖子,以此要挟的目的是要送给我一件礼物?又,医院真的做出妥协,把礼物给我寄过来了? 要相信这样的鬼话,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然而实际情况好像就是如此,不相信John的,我又能相信谁?也许离开会客室之后,我得和田主任展开一次长谈,问问他幕后主使是谁! “你和我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对吧?”John走过来,在我对面重新坐好,“你对我而言,是个神奇的存在。你给我的复印纸,成了自杀的工具,可他们不但没有没收,今天反而还允许你来探望我,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也许,田教授会把秘密透露给你,那么,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呢?”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不管怎么说,John被关在医院里,却得不到治疗,这是不合理的。 然而,我真的会告诉John吗?我对此不敢做出保证,假如我的承诺落了空,天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我! “这不好说。”我回答。 “至少这句话是实话,很好。作为回报,我就告诉你那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了吧!”他把桌上复印纸,往我面前一推,“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十一、超复杂混合体 我一面低头去看复印件,一面抬头盯着John的眼睛,一字一句听他解释。他说得飞快,不过多数内容我都能听懂。 “你的那个女孩,为了省事,我把她称作A。A患有多重幻觉并发症,既存在幻视也存在幻听。她的幻觉,在现在,有三个明确的主题,一是h,二是S,三是h和S的父亲,也就是所谓的爸爸。” 是的,在李默涵的日记中,h和S都出现过,而她那天把我错认为辉辉的爸爸,也证明第三个幻觉是存在的。 “h和S关系,我认为是兄弟,当然也有可能是兄妹。不管是否是幻觉本身,还是真有此人。h是男性,对A很好,两者关系暧昧,可以认为是精神上的情侣;S对此不以为然,大概S不喜欢A,所以我认为这个角色也有可能是妹妹,基于同性相斥的原则。S对A不好,当然在A的日记中,对S也很抵触,两人基本上是在互骂,当然最开始不这么明显,后来愈演愈烈。看看日记最后的一页。” John真是个神奇的家伙,这些日记散落地堆放着,并没有明确的编码,让人目不暇接,更不知道哪页在前,哪页在后,不过他随心所欲地伸手一抓,就拿起了最后一页。 “看这里,最后一句写道,你们的爸爸今天来了,所以,我跟你很长时间也许不能再见面了。永远要记住哦,即使不能见你,我也会深深地思念你,永远爱着你的。这句话可以证明我之前推论的存在,h和S是出于同一个家庭,而你是他们的爸爸。需要注意的是,你并不总是他们的爸爸,而且你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事后我再做解释!” 他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他这样说,我都毫不怀疑自己是真的错了,问题是,到底错在哪里?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无法想象。 “让我们继续看,h是A的情人,S是A的敌人。情人还好说,他们彼此倾诉爱慕之情。最开始只是幻听,A很聪明,知道自己总是自言自语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她缔造了日记这个更隐蔽的习惯。h对她说话,她在纸上作出回答,她似乎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与幻觉交流。而不能只依靠大脑作出回应,这说明她应该只停留在幻觉阶段,并非多重人格。无论是h还是S,都不能操控A的身体!h好说,因为这个幻觉不具有伤害性,但是S是A的敌人,这就麻烦得多了。在与S的对峙中,A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她伺机报复,却始终找不到消灭这个幻觉的机会。还记得那张黑纸吗?画得乱七八糟,黑糊糊的跟鬼画符似的。我在那张纸上,找到了极端的思维,A想要杀掉S。她幻觉存在的时间越长,分辨幻觉和现实的能力就越低。值得庆幸的是,目前她还没把任何活人等同于S。” 这句话很好理解,一旦她真的等同了,那么被当做S的人,恐怕就有危险了。 “为什么她不能只通过大脑就把S消灭掉呢?S和h一样,只不过都是幻觉而已,是大脑加工出来的产物,如果令大脑觉得不舒服,她完全可以自行消灭她!现在产生了一个问题,我怀疑A本人,在生活中,就处于矛盾的对立面之间。她渴望得到幸福,渴望被人爱,渴望像h那样的人,来关心自己。同时,她又意识到这样的幸福是异想天开。她不可能轻易地得到他,于是她的大脑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敌人。这是极端不自信的产物,也可能是背叛的产物。” 极端不自信?我对此不敢苟同。A,也就是李默涵篮球打得相当好,曾是种子选手,是她自己最后选择了放弃,而不是被淘汰的。默涵在家里也是很受宠,在学校也是很受宠的。也许,竞争的压力导致她有些不自信——这很正常,我们每个人都不敢说完全自信。但是极端不自信,这样的字眼有些夸张了。 那么,会不会是默涵在现实中遭受了背叛呢?有可能,只是我还找不到切入点。 “A本人的性格非常矛盾,一边渴望着幸福,一边给自己制造痛苦。所以她存在两种对立的幻觉。两种幻觉对她同时产生影响,而且几乎是一比一的完全等价。你看不懂她的日记,这不难理解,我也花费了很大的精力。首先A的日记本身就有问题,如果她每句回答都换一行,那就好理解多了,可她一大段一大段地写,都给连成一体。情况差不多是这样的,h说一句,外人看不到对话,因为只呈现在大脑中,h说完,A就回答,写在纸上。然后S就会紧接着又说一句,外人还是听不见,然后A也写在纸上,周而复始,贯穿整个日记。不过我注意到一个问题,h和S与A的交流,在听觉,也就是幻听上是如此,那么视觉方面呢?h有幻视体,但是S好像没有。这很奇怪!h的幻视体会来看望A,陪伴A;但是S的幻视体从未出现,这就不符合我刚才的推断了。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你跟我说过,A在学校里用开水浇了同学,会不会这个同学,就是S的幻视体呢?” 这说明什么问题?我还记得被泼开始的孩子叫李楠。李楠就是S吗?好像并不能这样简单地画上等号。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可怕之处就出现了,S可能投影在任何人身上。简单说吧,S就像是灵魂,在A看来,S可能附在任何人的躯体之上,甚至是我这样和她毫无关系的人。S可以是男人,就像那个同学,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女人,这看日后的发展了。这同时导致两个问题,第一,A在一段时期之内,不能再去上课了,否则她可能伤害任何人。你与她的接触,也要尽可能小心翼翼,免得自己受伤。第二个情况,是我回溯到事情最开始的地方,假如h和S都是真实存在的个体,那么h与A的接触一定很多,就像真的男女朋友那样,但S比较少,所以A的大脑无法塑造出类似于h那样鲜活的视觉形象来。她不得不把S的印象进行跳跃联系,放在其他人身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能……”屋里并不冷,可我感觉自己呼出来的空气都带着袅袅白烟,“我能明白,但是这病例该怎么解决?” “根本就不能解决!”John鄙夷地哼哼着,“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上帝吗?她的状况远远超过了你的能力,不客气地说,连我也没有把握。也许我之前忽略了一个问题,没说明白。刚才我说,A同学存在三个幻觉主体,一个h一个S一个爸爸,问题是,她的幻觉还不止这些,那三个只是主体而已!” “还……有什么……” “在日记的最初两个月,之后h和S。从第三个月开始,出现了他们的姨妈,随后是姑妈,当然还有他们的母亲,还有……我不想说了,也懒得数,但至少个八九个人。他们都和她说过话,有的还给她打过电话!打过电话你懂吗?” 我没接过这样的电话,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在和老威工作的这半年里,新鲜事也见过不少,终究是卖圣物的嘛,搞法事的嘛,见怪不怪也很正常。但是,我们从未听过或见识过如此离谱的事情。 好在这八九个幻觉目前只存在于幻听程度,如果他们也都有了实体形象,一股脑地挤着、簇拥着围在你的身边,看你洗澡、看你睡觉、看你吃饭……哦,那太好了,要不了半天,你就彻底疯了。 “彻底没救了吗?”我仍抱着一丝希望,也不管John会不会嘲笑我。 “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是导师,你是学生,想搞一次研究,那我会大力支持你,因为这足以引起轰动。但如果你想治病,那还是知难而退吧。你已经在这个病例上犯了一次错误,就不要再犯了。” 对了,他说我犯了错,到底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什么?”John夸张地把小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可以笨到这种地步!我其实都已经解释过了啊。” “没,没有吧?” “当然有,你看看h和S就应该知道了。h非常亲近,S比较疏远。所以h有实体的幻觉形象,但是S就没有,S必须假借他人的躯体才能实现。如果只是幻觉,那么A的危险系数还算较低。可是现在多了S的呈现形式,问题就严重多了。你那天去过A家,她把你错认为爸爸,也是同理,因为她当然和h的爸爸不熟,所以转嫁到了你身上。问题在于,你非常愚蠢地告诉A,h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不会再来看她了,这等于禁止了h存在的空间。你看看日记就知道了!李默涵每天都写日记吧?你看所有的日期都是连着的。那么好,你那天晚上去完之后,她只是潦草地写了写和爸爸相处的感受,然后跟h诀别。第二天,她没有写日记,第三天,她在学校里泼了别人。第二天的空档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的大脑接受了你这个爸爸的权威指示!把h给压抑下去了,这叫做饮鸩止渴,你懂吗?她以后不会再写日记了,就像那天她插烂自己的手那样,日记是停止了。幻听也暂停了,但是日后她会爆发出一连串更严重的幻觉,而且这些幻觉不是h,很可能转嫁到任何人身上。你这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害人?” 这一连串的批评,字字句句撞击着我的心脏,几乎叫我喘不过气来。我可以联想到各种可能出现的后果。 h被消灭了,S得势,因此S会继续呈现,直到有一天搞得默涵崩溃;或者h和他的衍生体S都被消灭,他们会被全新的幻觉给替代;也有可能h虽然被消灭,但大脑对h的需要尚存,那么h会以全新的形象出现,也许跟S一样,转嫁到别人身上,然后,默涵会继续保持对h的依赖,然后—— 没有然后了,一切皆有可能! 十二、镰形红血球贫血症 John批评得没错,我实在是太蠢了,蠢到异想天开地经手各种病例,全然没考虑到失败所带来的后果——而且,在我找到病因之前,依照社会逻辑,就已经对李默涵进行了改变。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难以自拔。 这时候,反倒要John来安慰我了,严格地说,他是个根本没有同情心的人,所以他接下来的说法,也不算是安慰。 “不过呢,”他犹豫了一下,“A的情况也不见得完全无解!只是这个概率太低,低得难以想象。” “怎么办?你快说!”我攀上一根救命稻草,才不在意什么小概率事件呢! “是这样的,你听说过镰形红血球贫血症吗?” “当然,那怎么了。” “从父母亲任何一方,继承了很稀少的镰形血球的人,生活是极为艰难的。因为他非常容易患上致命的镰形血球贫血症。但是有趣的是,这种极为危险的基因,却带来一个好处,镰形血球基因对疟疾有极大的免疫力。为什么一种致死基因,会带来如此的好处?这还是个谜。绝大多数地区的镰形血球基因携带者都死去了,不过,这种人却在疟疾横行的地区得到保留。因为他们可以扛过疟疾的致死机会。这就是大自然微妙的平衡感。” “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找到以毒攻毒的办法?”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但这工作本身带有极大的危险性,你与A的接触越多,你被转嫁成h或者S的机会就越大。如果h还好,大不了她迷恋你,依赖你,你还能占便宜呢!但如果你是S的话,搞不好你就会死。” “哦,死倒是个小事,你说吧。” “咦?”John觉得很好笑,他就开心地笑了,“你好像真的不怕死,不是虚张声势啊。好吧,我就给你出个主意。” 死,确实没什么可怕的。有一回我喝多了,跑到两辆正在错车的公共汽车中间,被巨大的扭力夹起来,脚都离了地。当然,吓得魂飞魄散自不必说,那一刻,我当然想到了死,说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是胡扯!过去生活的一切如同过眼烟云,不断地闪现着;而我还在琢磨,这个死法够悲惨的啊,感觉跟车裂有一拼——只不过一个是拆开,一个是挤扁。 John看到我的决心,挺满意:“这么说吧,A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对吧?她一边受到自己大脑制造出来的幻觉的影响,一方面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而不断制造新的幻觉。你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利用这个空隙,把自己给塞进去。” “啥?” 老听说百慕大就存在时空的缝隙,是真是假我不敢说,可我总不愿意去亲自体会,更别说把我的意识塞进别人的头脑里。 “怎么塞?”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喔喔,你弄错我的意思了。并不说真的把你塞进去,或者把你的意识强加给她,那是催眠也做不到的事儿。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利用幻觉,制造幻觉。” “怎么制造?”这跟刚才的问题没什么区别嘛,一样的荒谬! “那就是你的问题啦,我又无法接触A!” 哥们儿你玩我呢吧,等于什么都没说呀! “看,你的理解能力真是太差了。嗯,我想想啊,跟你这个笨人怎么沟通……”他想了半天,忽然挺高兴的,“行,这么说吧。为什么这个治疗的机会特别微小呢?就源于这个假设,我认为h和S,至少h是有真实原型的。可是鉴于A大脑超凡的加工能力,这事也说不准。我们假定h是有真实原型的,那么,你就要想方设法找到h。这事情比较扯,因为你最多知道h可能叫辉辉,连具体是哪个辉字你都不知道,更别说他的名字了。但是,你得找到他,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没准你还能找到S。接下来,你要打动他们,配合你的工作,最起码,要让他们说出实话。他们可能出于各种理由对你扯谎!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了解了真实情况,你就有机会接触A发病的源头。找到这个源头之后,你接下来就要面对更大的困难,如何修正这段历史。如果你能够成功修正历史,好像这事从来就不曾发生过,也许A的病情就能好转。” 呃,这还真是个小概率事件,茫茫人海,让我到哪儿找两个不知姓名的人?记得昨天John也依稀提到了这种可能,但我根本无从下手。 我可怜兮兮地眼巴巴盯着John,指望他能张开尊口再说出点什么来。 他倒是说了,挺不耐烦:“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还等什么呢?找去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 John示意我,可以把这些烂纸都拿走了,我默默地低头收拾。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就问:“那个,相机……我拿着没用,能不能还给你?” “你是女孩吗?” “啊?” “女孩子可以把收到的礼物退回来,你也打算来一下?” “不是,我要它没用。” “这让人伤心!这是对待礼物应有的态度吗?别忘了,相机是你带到医院的,昨天你带点纸,我都能自杀,别说这玩意了。即使你给我,院方也会给你退回去,所以你老老实实地接受礼物,滚蛋吧。” 我于是照他说的,老老实实地滚蛋了。 到门口,他还不忘奚落一句:“我要相机干吗使?拍护士洗澡吗?算了吧!” 唉,我灰溜溜地离开了,走出会客室,我想起来找田教授问问John的情况,可惜被医护人员挡了驾。 “田教授正在接待病人。”他们这样冷淡地拦住我的去路。 眼看着教授的办公室就在前面,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 这一次与John的会面,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别的不说,仅只John逃离医院这一事件,就够我喝一壶的! 当然,这是后话。 一、分苹果的小孩 如果你只有一只红苹果,却有两个孩子,相信你一定会为分苹果的事感到头疼,该怎么分呢?你总不能期待着“孔融让梨”的故事频频上演吧? 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你背着手什么都不管,只是告诉两个孩子:他们中有一个将去切苹果,而另一个选择先拿哪一半。 切苹果的孩子,很清楚自己负责切,而丧失了挑选的权力,他会将苹果尽可能切得一样大;而挑苹果的孩子,会挑自己看起来更满意的那一半,也就减少了抱怨的机会。 生活中,这样切苹果的机会并不多,但类似的事件比比皆是,因此,人们演化出了两权分立的概念,当然,在现代社会中,权力被划分得更细。 谁,都不能轻易地得到整个苹果。 在刘紫建的谋杀案中,也是如此。 告别了John,这一天的中午,我草草用过午饭,在下午两点,与老威和祁睿碰了头。 在这一案中,各种不同的利益搅在一起,乌烟瘴气。 先说老威:老威在这一案中,多次对我有所隐瞒。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姑且认为,他仅仅是不想淌这浑水,不想把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如果情况真是如此,那他当初就不该拜托我去管这件事。想来想去,我认为他存在某种良心上的愧疚,不论是过去,还是在现在,他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说出来得多。 祁睿则比较简单一些,他直截了当地表示过自己对这案件没兴趣。当初强奸他女友宋丹的刘紫建被人弄死,他不拍手称快就算好事了!不过他嘴上那样说,实际却不是这样做的,他好像持续地关注本案,并给我弄了假的证件。这只是为了答应老威的要求吗? 祁睿在今天下午的做法,更让我疑惑不解。 他来了,瞥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从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两千块钱,我先给你,省得你再往我那儿跑。” 这是什么钱,我眨眨眼,莫名其妙。 老威一边收起钱,一边对我解释:“哦,小艾你大概还不知道。其实你也很清楚,紫建家里比较困难,他死后,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开个小烟店,勉强支持着过日子,这太难了。我倒是一直想着接济老太太,不过没找到机会。今上午,程雷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不要咱班同学搞个募捐,都是成年人了,那么点钱也不在乎,所以……” “我告诉你啊,搞这种募捐可不容易,”不管对熟人还是外人,祁睿说话总是挺不客气,他把大衣往边上一扔,大大咧咧地开了口,“我还好,就是不冲着刘紫建,也总要看你的面子,别人可就不好说了。没有这次的同学会,大家基本上形同陌路,谁也不认识谁!可你这次搞得同学会,还不如不搞,没有同学会,也就没有乱子,现在大家躲着你还来不及,不会有人买你的账!” 我没说话,可是心里支持祁睿的观点,诚然,没有这次同学会,大家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既不会知道刘紫建死了,也不会被警察找上门来。 “唉,”老威叹了口气,一反常态地,没有反驳我们,“我今天上午打了许多电话,不是不接,就是关机,更别说募捐的事了。反正女生是都不理我,男生好一点,瞧,”他说着,从包里取出几支信封来,“王昌两千,刘冰一千,刘瑞卿五百,最操蛋的是赵硕,一百块钱,也好意思拿得出手?!给同事随分子,也不止这点吧!” “程雷捐多少?”祁睿问。 “一万。” “哦,那他还挺够意思的。” “废话,他是老板,挣得不比我少。我琢磨了一下,掏两万吧。” “哦,算上我的两千,一共是三万五千六,你再凑点,来个整吧?” “唔?要不要我也捐点?”我总觉得这种事不能装聋作哑。 “别,你别花钱了。”老威摆摆手,“捐款嘛,也不在乎带点零头。儿子都死了,老太太也不在乎这些钱。哎,说起老太太,小艾你那边怎么样?” “老太太还行。”我把过往的经历解释了一遍,没说太多,只说老太太也拜托我查案的事情。 “哦,那还行。罗莉,呃……不是,宋阳那边也没问题?” “宋阳跟我都说了实话。”我戛然而止,直勾勾地看着老威,她对我说了实话,你呢? 老威把眼神挪开了,没出声。 祁睿挺不满意地,开门见山:“你俩这干嘛呢?我最讨厌打哑谜了。那个什么,咱仨先表表态,小艾你和这事没关系,就甭说了。老威你跟小艾在一起,没有作案时间,也没事。咱们三人里,现在就剩下我了。不管你们信得过还是信不过我,我问心无愧,要杀刘紫建,我早就去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我想找他报仇,再简单不过,用不着拖这么多年,是吧!” 祁睿说得没错,他要找到刘紫建绝非难事。 “我早就把这茬儿就给忘了!不是夸张,我是真忘了,我没心没肺的,老威你最清楚。得啦,现在澄清的话,咱们就说点别的。” 说点别的?我倒是一直还存有个疑问,给祁睿满上一杯茶:“我提个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好奇。” “行,你说吧。” “宋丹被强奸是在周五的下午。既然你和她是男女朋友,为什么你们不在一起呢?” “哎?到头来你还是怀疑我?”祁睿的眉毛又粗又重,忽然间拧了起来,显得咄咄逼人。他盯着紧看,似乎在责怪我如此不通情理。 我没出声,并不担心,与John都处过多时,还有什么可怕的? “唉,算了,既然你问到了,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天下午,我跟宋丹吵架了。老威,你还记得这事吗?” “不……”老威摇摇头,“我记得咱俩出去了。” “嗯,出去是后来的事,吵架在前。” 祁睿又把我们扯回到了十六年前。 那一天的中午,老威先找到宋丹,对她说话很不客气:“你不能再与刘紫建纠缠下去了,祁睿已经不高兴了。再说,你也不喜欢紫建,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干吗不把话说清楚呢!” 随后,老威几乎是威胁了几句,就离开了。 宋丹挺听话的,照办了。不过她办事的方式,让人不敢苟同。说来也巧,这天中午,刘紫建又在宋丹的铅笔盒里放了首小诗。宋丹在老威那里吃了个哑巴亏,正没处发泄,这下好了,她在下午上课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小诗找到了刘紫建。 她把小诗一把扔在桌上,像是当众宣布地说:“你以后少给我写这种肉麻的玩意儿,恶心死了,告诉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咱俩根本不可能!” 宋丹是过了把瘾,刘紫建涨红了脸,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同学们的眼睛,一会儿飘向前面去看他俩,一会儿回头看看祁睿。 宋丹是祁睿的女朋友,这是众所周知的,班里的同学八成只有不和大家来往的刘紫建才蒙在鼓里。 祁睿这人最好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这算怎么回事?这不是当众宣布我的女人还和其他人有来往吗! 一下课,老威也拦不住,祁睿找到宋丹,张嘴就骂:“你丫有病啊!” “我怎么了?”宋丹有些害怕,可依旧挺直了腰板装傻充愣。 “你说你怎么了?”祁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当着同学们的面,把这事情再说一遍,那不是更丢脸吗? 气哼哼的,他又骂了几句,宋丹也不敢还嘴,这事就算了。 祁睿最后被老威拉回了座位,事后也没再闹,两节课后放了学,他没搭理宋丹,跟老威走了。 “你们去干什么了?”算算时间,两节课后是三点多钟,宋丹被强奸是在傍晚五六点钟,这期间还有大把的时间。 老威把话茬儿接了过来:“我们去文化馆台球厅了。一直打到六点多,祁睿不开心,晚上我拉着他一起吃的饭。”想到这里,老威笑笑,“那时候我们都穷得可以,不记得吃什么了,顶多就是成都小吃盖浇饭这一类东西。哦,对了,还有个事,你得听听,那时候跟现在不同,不存在双休日这个概念,所以周六我们还是上课的。可是周六早上一来,发现校门外贴着公告,说今天学校有事,所以放假半天,现在回想起来,八成就是处理宋丹事件。” 哦,这倒是没什么帮助,只不过把那时候的时间线索补全了而已。 好一会儿,我们没再说话,就坐在老威的办公室里,默默地抽烟。三杆大烟枪,抽出烟来效果不同凡响,不一会儿屋里就烟云缭绕的,熏得人眼睛疼。 “小艾,我有点弄不懂你了,”显然,祁睿对我的质疑还有些不满,犹豫了一阵,他才开口,“当然了,我对老威的决定并不反感,你去给老太太做个心理调节,这和我没关系;你愿意了解案情,我也不反对。不过,你为什么对当初强奸案那么好奇,这事是刘紫建干的,都已经被证实的东西,你来回问,有什么意思呢?” “嗯,也难怪你不理解,我觉得刘紫建他是个性无能,不可能强奸宋丹。” “啥?性无能?!”祁睿吃了一惊! 我偷眼观瞧,老威不那么吃惊。 “等等,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个性无能?” “我没有证据,因为现阶段还不能在人家乱翻东西。不过这可能性非常大,原谅我现在不能说得太多。” “性无能……”祁睿念叨了半天,一狠心,忽然又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好吧,既然说到这了,让你看看也无妨。” 他把那纸包打开,散落出一堆照片。 二、吸血的熊宝宝 刘紫建到底是不是个性无能,别说祁睿,连我也不敢确认。 然而从这第一张照片来看——也就是刘紫建的尸检照片——至少从外观上,我瞧不出阴茎短小的迹象来。 当然了,有一个看起来还算普通的阴茎,并不能证明他就能正常地勃起。 我一边看,祁睿还在旁边一直叮嘱着:“照片你看了没关系,千万不能外泄,不然我这算是重大失误。” 我点点头,当然不会犯那么愚蠢的错误,再说这么恶心的照片,我拿给谁看啊! 尸检的有几张,刘紫建的尸体平躺在解剖床上,被冲洗得很干净,身上那交错纵横的十几刀伤口,皮开肉绽的,向外翻着。我上学的时候,解剖过尸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新鲜,老威凑过来看看,一阵阵地倒吸凉气。 “不看了,看不了!”他躲得远远的。 尸检之后,有一些现场的照片,则更为惨不忍睹,血迹干巴巴地凝成了黑漆漆的印记,几乎铺满了全身。再配合上案发现场的小树林,阴森森盘曲错节的树根,看着更叫人不寒而栗。 我一张张地翻动着照片,本来不以为然,直到看见最后一张,不由得也是一愣。 这是什么玩意儿?!毛绒玩具还是什么东西? 照片上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熊宝宝的东西——但它实在不能称之为熊宝宝了——看不见多少棕黄色的毛,浑身沾满了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 “哦,那就是案发现场的小熊。说起来也真是可怜。”祁睿解释说,“你看到刘紫建遍身的伤口了吧,我不是医生,所以并不太懂,但也知道,这些伤口其实未必致命,他终将流血致死,不过在此之前,也许他还有机会求救。不过呢,是这只小熊害死了他!” “怎么说呢?”我也被吊起了胃口。 “嗯,本来我也不懂,不过这是法医说的。刘紫建遭人暗算,第一刀扎在了后背,当然血流不止,接二连三又是几刀,他失去了反抗能力,不过这些都还好说。最重要的一刀,在这里。”祁睿翻出尸检时的一张照片,指着刘紫建右侧锁骨上方的刀上说,“凶手是个外行,几乎不知道该往哪儿下手才能致死。但是这一刀,他算是误打勿撞扎对了,不过距离颈动脉还有些距离,所以也不可能马上致死。这大概是最后一刀,随后凶手逃之夭夭。按照流血的速度,刘紫建大概还能支撑几分钟,足够他勉强走出那片小树林的,可是……”祁睿也倒吸了一口气。 “可是……他看到地上扔了个毛绒玩具,就把他捡了起来,因为人类的本能,他用小熊堵住脖子上的伤口,试图止血。” “啊!莫非是!”我惊呼出来,身子不由得一颤,“毛绒玩具由于它里面的填充物,实际上不但不能堵住伤口,反而还会不断向外吸血。” “正是如此!这种类似海绵的东西,把刘紫建的血从他脖子里面不断地吸出来。所以,他几乎是被这小熊吸干了血……” “另外,刘紫建右手手指的姿势也很奇怪,好像是要拨打手机求救。他本来可以走出那片树林,但是被吸血小熊弄得晕头转向,他靠在树干边坐下,想打个手机求救。可最终,他也没能熬到成功打出这个电话。另外,手机我们也没能在现场发现,大概凶手返回来,又给拿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自己的床上还躺着好几个床宝宝呢,其中就有小熊这个可爱又可怕的家伙。 我把照片放下,试着把注意力从吸血小熊的身上挪开,可我做不到。照片里的它,有一双亮闪闪的玻璃眼球,看得我直发毛。 祁睿事先经过了这番打击,自然早就恢复了震惊。他说道:“现场还有一些迹象表明,凶手确实是回来过。假如你说的刘紫建是个性无能,这个情况属实,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理解了。十五年前,如果刘紫建不能强奸宋丹,那么真凶必然另有其人。他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借这个同学会实施报复,也不难想象。其实反过来想想,与其说他要报复,还不如说他要敲诈。以他现在悲惨的生活,敲诈真凶一笔钱,岂不是更好?可他只是空口白牙地去敲诈,凶手绝不会买账。他应该掌握当初的证物,只不过这个证据我们在现场也没能发现。凶手杀了刘紫建之后,落荒而逃,不过他跑着跑着也许发现不对劲,毕竟刘紫建还拿着证据呢,如果证据被警方发现,自己不就露馅了吗!所以他肯定跑回来了,这时候他也注意到刘紫建坐在树下已经死掉了。凶手把手机拿走,钱包拿走,证据自然也都走了。现场就剩下老威的名片,和一张SIM卡。” “SIM卡?” “对,其实在你今天说之前,警方也怀疑过刘紫建敲诈和凶手灭口的可能性,其实就是从这张SIM卡来。这张SIM卡是从刘紫建的裤兜里翻出来的。你不可能出门只带SIM卡而不带手机,对吧?所以这SIM卡只能是从他手机上换下来的。我们已查证,这是全球通的号码,正是刘紫建用自己身份证注册的。那么在他的手机里,应该还揣着另一张卡,这张卡是他后来买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号码,因为他不是用身份证办的。临死之前的一段时间,忽然换卡,只能说明他在密谋着什么。可惜,因为手机找不到,这个线索也就算了。” “也就是说,他一定用新买的卡,给某人打过电话。只要找到这张新卡,凶手的身份就不难断定了。” “对,麻烦正是出在这里。现在别说是证据,我们连一点指向凶手的线索都没有。手机没有,凶器没有,强奸案的证据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在场证明呢?” “也都调查过了。先说明啊,这案子本来和我没关系。不过相关部门的警方对此一筹莫展,什么都没有,这案子就是悬案了。所以,有关当局就拿这案子来联系我们。当然我的不在场证明是最先确认的,因为我来之前,和部里的好几个同事在外面办案。所以刘紫建一案现在是我的同事接管,我可以在旁边了解情况。同学会上这些不在场证明,刘紫建死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都已经分别确认了。除了两人是父母给作证之外,其他人都是朋友、同事什么的,并无差错。” “父母作证的是谁?” “呵呵,说来也巧了,捐款的人里面也有他们,一个是王昌,一个是刘冰。” 哦……我点点头。不过也并不能因此就说他俩有嫌疑。没有明显的指向和相关证据,你不能调查谁。 “何况,”祁睿叹了口气,“何况,我们连DNA都找不到。什么凶手第一次用刀会不小心割伤自己,那全是扯淡,这种情况有是有,不过这次我们就没碰见!再加上凶器也找不到,很显然是被带走了。就算我能怀疑王昌、刘冰,取到他们的DNA,我也没东西可以进行比较,所以这算是个死案。” 死案吗?的确如此。你不能说凶手高明,因为根本没有高明可言!凶手不满意刘紫建的敲诈——我忽然想到,也许这不是第一次敲诈了,没准刘紫建早就这么干了,但是他的胃口越来越大,而且敲诈远远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要报仇,所以他找来了宋阳,让她伪装成“罗莉”,为的正是在同学会上揭露真凶。凶手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把他弄死了。这本来算是冲动杀人,未经过太多预谋。凶手回来毁灭证据,这也是再合理不过的行为。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一场经过严密策划的谋杀犯罪,只是警方的运气太差了。如果非要说有策划的话,那大概也是刘紫建这个受害者一直在策划着什么。 “对了,刘紫建的账户查过了吗?有没有来路不明的大笔现金?” “查过了,当我们怀疑他敲诈的时候,就已经去查了,可惜找不到线索,咱们这么说吧,你今天说他性无能,如果属实,倒也可以去他家里找找。不过希望也很渺茫,就算找到了,钱也不会自己张嘴说话,说从哪儿来的。所以,没什么意义,当然我们会去找,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证据。” 能有什么证据,我心沉大海——可不是吗?刘紫建又不是李默涵,不能写日记说今天这钱是S给我的,还是h给我的,就算写了,这也不算证据啊! “行啦,你该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了。”祁睿站起来,披上大衣,“下午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照片,我可以留下吗?” “这个……那好吧。” “用完了我马上还给你。” “用完了?”祁睿站在门口,嗤笑一声,“你还打算用完了?哪有用完的那一天,这案子如果再没有突破,一周之内就会被搁下。算了,随便你,事后你把它烧了吧。” 我感激地把他送下楼,他摆摆手,让我回去,楼下的车子里,还有同事在等他。 回到楼上,我一语不发,盯着老威看。 他好长时间没说话了,缩在椅子上抽着烟。 “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 我没理他,继续看。老威这几天,看起来疲劳过度,垂头丧气黑着眼圈,说话也没什么底气了。 “你怎么还看,你到底要干吗?” “不干吗?等着你对我说实话!” “我没瞒你什么,没……”他自己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小了。 “别装傻了!咱俩认识多久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宋阳说实话的那一天,就把你拖下水了。你早就知道同学会那天会发生什么,对吧?所以那天你才带美婷来,假装让我照顾,实际上叫我暗中观察,不是吗?” 老威情知瞒不过我,只好招供了。 三、信任危机 John说得没错,我遭遇了信任危机。 John本人说话云山雾罩的,这倒无所谓,因为他喜欢与我勾心斗角,我也拿这当做锻炼的机会;宋阳骗了我,也算情有可原吧,我表示理解;简心蓝,啊,许久都没有出场的简心蓝,一边治疗我,一边骗我;李默涵倒是不说瞎话,可患有严重幻觉的她,每句话我都得当成谎话听;现在,我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人——老威,也开始骗我了。 诚然,撒谎的理由成千上万,可谎话归根结底还是谎话!即使事出有因,也不能拿谎话当真理。即使每个人撒谎都有理由,我自己就没少撒谎,可到头来,被谎言包围的人是不幸福的。 我就不幸福! 我试着去谅解老威,然后等待他开口。 他终于开了口,像挤牙膏似的,解释得相当吃力。而且若不是我问到了,他这辈子也会绝口不提。 “行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就实话实说吧!” 老威还挺无奈的,我更无奈。 原来老威早就知道刘紫建性无能——真让人叹为观止! 其实这个“早就知道”也并不是很早,大约在两个月之前。两个月之前,正好就是他开始联系同学会成员的那段时间。 老威最先与刘紫建见了面,看到他混得不咋样,心里不忍,就表示要接济他。然而男人,总还是要面子的,你可以给我工作,赏我碗饭吃,但你总不能养我吧?退一步说,假如有个富婆包养我,也就算凑合了,总不能是个男人吧!于是,刘紫建不同意! 刘紫建斩钉截铁地拒绝,老威还苦口婆心地劝呢,说这没什么可丢脸的,我只不过是投资你一些本钱,将来赚了钱,你还可以还给我嘛! 可刘紫建还是不同意,自古以来,接受他人施舍的人不少,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骨气。话又说回来,也许这并非骨气,老威童年时接二连三地背叛过他,他放心不下。 不放心归不放心,可老威提起自己想办同学会的初衷来,刘紫建的眼睛亮了。 他对这事似乎特别关心,老威很纳闷,在他看来,刘紫建大概不方便出席这样的聚会吧?可他也不能明说。 某人当初就名声不济,假如他事隔多年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成了大明星,那人们只会记住现在的他。 可刘紫建不是这么回事啊,他现在混得比谁都惨。 歧视是决不能带到台面上的,老威于是也不能说什么。人家要来,你总不能拦着吧?于是,老威就同意了,只是心里暗自打鼓。 放下这事,老威还得去联系其他的同学。他小心翼翼地,没对任何人提起刘紫建的事来。 又过了一个月,他联系了不少同学,这次,紫建倒主动给他打电话了,问联系得怎么样,当然,使用的,就是警方后来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号码。 老威说:“挺好的,找了二十个人了。” 紫建要求发来给他看看,老威想了想,就发了。 可发完之后,他后悔了,于是找到了刘紫建。 紫建似乎很满意,那天见面时看起来意气风发的,由此推测,八成凶手就在前二十人里,当然这范围还是太大了! 刘紫建越是得意,老威就越是心虚。然而心虚归心虚,他也挺好奇,于是就耐心地追问。 老威不喝酒,猛劝紫建喝酒。紫建喝得挺多,自爆真相。 “说我强奸宋丹,您那是抬举我呢!”刘紫建眯缝着惺忪的醉眼。 老威一时间不理解这话的含义。 “怎么是抬举呢?” “那你就别问了!” “哦,那如果不是你,当初强奸宋丹的又是谁?” “这我不能告诉你!” 这就是矛盾了,天底下哪有背了黑锅还当理说的? “你等着瞧吧!到时候就知道啦!”刘紫建放出话来。 直到我今天公开对刘紫建性无能的怀疑,老威这才恍然大悟。 当然老威就存下了心结。有心取消这次同学会吧,自己又感到好奇;不取消吧,总是很不安。 于是,他找到我,陪着一起去,因为他预感到这次同学会可能出现意外。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一来,就四处踅摸紫建的身影。 他没来,老威心知事情不妙。 这就是以往的经过,我听完了,无话可说。 老威心里不好受,八成觉得自己当初给予制止的话,刘紫建就不会死了。 我倒是觉得,刘紫建之死纯属自己找的。要是不为那些钱,而是去联络警方,那他现在没准就坐在我们对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该的事! 与老威闲话了一阵,我也告辞。有心去看望李默涵,可John的话绕梁三日,我也有些肝颤,于是回了家。 躺在床上,我把那些照片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没什么收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做噩梦,睁眼的时候,宋阳照例来了我家。 与她的相处是我生活中最后的一点乐土。恰好宋阳带了些吉野家的外卖,也省得我下厨了。 吃饭跟打仗差不多,我俩匆匆地用过了晚餐,火急火燎地去洗澡。 “一块洗吧!”我发出邀请,这样省点时间! “你等等,刚吃完饭洗澡不好。” “那我着急,我先去了!” 洗完了,我裹着浴巾出来,宋阳正在看电视。 我家卧室里摆着个小电视,我从来不看,都不知道坏了没有。自打宋阳一来,这电视也忽然焕发了活力。我喜欢她趴在我身上看电视,我还喜欢她说话时的嘴形——与我恰恰相反,我说话被人称为不动嘴,大概也是嘴巴太小的缘故,叽里咕噜的,话就说完了。其实宋阳嘴也不大,但她说话的时候,动作不小,显得特别认真,她的嘴唇又很性感,让我百看不厌。 我背对着电视,擦完头,把毛巾一甩,正准备扑上去。 她目不转睛地瞧着电视,没看我,口中还念念有词:“哟,这医院也不知是怎么管的,愣让精神病人逃走了?” “啥精神病人?”我莫名其妙。 她指指我身后的屏幕:“你自己看呀,正播呢!” “是吗?”我好奇地转回身,电视里放着新闻。咦?这可真是奇怪呀,跑了个病人还能上新闻?医院对这类事件不都喜欢遮遮掩掩的吗? 我抱着好笑的心态,看了只一眼,浑身的血就凉了。 这医院,怎么这么眼熟,我今天上午还去过啊! 坏了! 果不出所料,媒体的解说词,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看见他们放出的照片——逃走的精神病人,分明是John。 我彻底慌了,从小到大,除了被公共汽车挤过的那次,我还没有慌成这样。站立不稳,我一屁股摔坐在床上。 John的照片格外显然,他那双狡猾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屏幕外面。据称,John的逃走方式极为简单。精神病人也要上厕所的,他在厕所里,将一位正在拉屎的病人家属打昏。换上他的衣服,把帽子一扣,大摇大摆地走出洗手间,扬长而去。不得不说,这活儿干得干净利落,反正衣服上肯定没蹭上屎! 拉屎那哥们儿特惨,钱包被洗劫了不说,从厕所里苏醒过来,光着屁股就往外跑。 这不是飞越疯人院,而是赤裸裸的抢劫!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宋阳过来拉我,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她贴着我的脸,咬我的耳朵。 “没什么!”我血往上涌,可不是被她咬的。 “那为什么很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我转过身,特别认真地瞧着她温柔的脸,“咱俩商量个事行吗?你短时间之内别来找我了!” 四、感情危机 我一直都不怀疑:John有十足的能力从医院逃走,只是他愿不愿意而已。 我天真地认为,John没这个必要!在医院里,有人养着他,有人给他提供娱乐,在这幢天然的“监狱”里,他生活得自由自在,只要他不抽风,什么愿望都可以得到满足。 要不然,我怎会突然收到个相机当礼物? 如果John跑到外面去,情况却会变糟,他没有工作,没有钱,也许他曾经有个家,可自从他失忆之后,这东西也形同虚设。John没有必要逃走,他在外界反而会举步维艰!那个家属随身携带了多少钱?哦,来医院的人可能都得揣些钱,不过充其量最多也就一万块吧?这一万块能维持他生存一段时间,但之后怎么办呢?在不疯的时候,John比我接触过的任何人都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一节。另外,连个身份证都没有的他,去哪儿过夜呢,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总不能睡在地下通道吧! 要这么说的话,他来找我过夜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他有这个能力找到我家吗?说不准,反正他找到老威的公司了。 我血管发凉,这一刻的清醒是前所未有的! 我轻轻地扳过宋阳,坐正了,尽量平和地对她说:“咱俩商量个事,你短时间之内别来找我了。” “啊?”她以为我在开玩笑,可等她看到我认真的眼神之后,明白我的话语里没有掺杂任何戏谑的成分。 “你……”她推开了我,往后挪着身子,坐在了离我很远的地方,“你什么意思?” “这只是暂时的,暂时的我们分开一段时间,等我想出办法来。” “你果然还是不信任我!”她的眼睛,既有委屈又有愤怒。她一下子站起来,抓起大衣就往外走。 “等等!”我一把拉住她。 “别拽着我!”她用力挣扎,可是很难摆脱我。她拖着我走到了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泪,“我就骗了你那一次,你就不要我了?” “不不不!”我一连串的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说。” 唉,我怎么说呢? 在此之前,我常和朋友聊起John,大家都拿John当神来膜拜;时至今日,我仍会偶尔谈起他,大家还是当神来膜拜。 John的话题,总能轻易地占据众人的神经——他是个发了疯的天才,不过请注意“发了疯”是定语,就算是神,发了疯,大概也不会太亲切。 这一晚,谈起John来,我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我对宋阳说:“并不是因为你,我才做这个决定的,你刚才看到那个逃走的精神病人,我认识!” 她愣住了,这句话让她感到很吃惊,因此也不再用力地反抗了,呆呆地瞅着我。 “我今天上午还见过他,没想到他下午就逃走了。”我拉着宋阳回床边坐下,“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来找我。” “啊?他认识你家。” “不!理论上他还不认识,但他几乎无所不能,所以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一边这样解释,一边侧耳去听门外,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刺激得我浑身一抖。 宋阳看得出来,我是真的害怕了。 我怕什么?怕死吗?一般,不敢说一点不怕,但总算还好。不过我相信,只要John乐意,他有本事把我搞得生不如死。我真正害怕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眼前的宋阳。 如果John对宋阳出手,我该怎么办?! 中国有位我很欣赏的画师,名字叫CMJ,画了个东西,叫做《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第一人称的画作,描述的是“我”,是个很厉害的人,反正又会散打又会搏击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走在大街上,冷不丁被一个小巷子里的吵闹声所吸引。走进去一看,几个小痞子正在痛殴一个可怜的年轻人。“我”是个有血有肉行侠仗义的男子,因此对这等欺负弱小的行径大为不耻,该出手时就出手!眼瞧着小痞子掏出刀来,要伤害年轻人,“我”大吼一声,冲了上去。这篇画作很短,翻过篇来一看,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死了!身上一堆刀口,被小痞子扎死在巷子里。 CMJ君还加上个旁白,大概是这么说的:人人都想当英雄,很遗憾,小痞子也是这么想的。CMJ的含义,大概不难理解,见义勇为是好事,不过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两把刷子,弄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死”就不太好了。 我一直以来,就认为自己有两把刷子,以前混过街边打过架,至今脾气也比较火爆,不觉得自己怕过谁。估计和我抱有同样心理的年轻男士为数不少。可谁能拍拍胸脯站出来“没问题,我无敌”。别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就像John这样的,正常人就不可能搞得过他。 他会功夫吗?八成不会,不过他有一颗疯狂的头脑,而且杀了你也不犯法。 我自保尚且困难,何况身边还有宋阳? 我害怕了,于是央求她,这一段时间千万别来找我。为了让她能理解,我不得不解释自己与John相识的全过程。 “那他是个好人啊!”看得出来,宋阳既有点害怕,又有点崇拜。 “也许吧,目前来说,他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我是彻底害怕了。 用不着胡编乱造去吓唬她,冷静下来,宋阳也感到了事态严重。 “那我现在就走?” “别,大晚上的!你出去我不放心。这样吧,明天早上我送你上班,之后你回家住一段时间。” “那好吧,可是……这样子得等到哪天?” 她把我问住了。 我哪儿知道呀! 愣了好半天,我才说:“等他被抓回的医院的时候。” “那要是抓不到呢?” “那我就搬家!” 说到搬家,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一丝危险,John是几点出院的,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在下午,否则不会插播到新闻里。如果他想找我,就会去老威的公司。我离开公司好几个小时了,别是出事了吧! 我赶紧给老威打手机,还好,他接了,而且话筒那边出现的总算还是老威的声音。 “出事啦!”我连忙说,“John从医院跑出来了!” “John?谁呀……啊!怎么回事,他怎么出来的?”John的大名谁人不知! “详细情况回头你去看新闻,他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啊,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没去就好!” “你等一下,他又不认识我公司。” “扯淡!他不认识你公司,怎么会把礼物寄到你那儿?” 老威也傻了:“上……上午那个……他寄来的?” “对!” “没道理啊,他怎么会知道在我这儿能找到你?”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在扯谎!”我急眼了,“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吗?就是他们医院的护士。” “什么女朋友!我啥时候交女朋友啦!” “……” 我发现这个电话还不如不打呢! “你没交吗?” “你糊涂了吧,你交女朋友了,我什么时候有过!” “真没?” “废话!都到这节骨眼上,我还瞒着你干嘛,没有就是没有!” “那John怎么知道你公司的?” “我哪儿知道啊!操,这事恶心了。” 如果John就是为了让我产生信任危机,才谎称老威有了护士女友的话,那他成功做到了。我也的确经历了信任危机,除了爸妈,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但是,现在更让我害怕的,不是信任,而是John本人。他撒的那些谎,到底有什么意义? “算了,不管怎么说,你最近别来我家了,另外,把公司里我的信息都删掉。你自己也要小心,如果被他找上门去,你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蒙他。” “行,这我懂,你小心,”老威不愧是知心大哥哥,“还有,罗莉,呃,不对,宋阳,你也让她多留神吧!对了,还有件事,明天上午募捐的款子凑齐了,你跟我们走一趟,把钱给老太太送去。过去发生过那样的事,我们自己出面,怕又引起老太太的戒心。” “行,我知道了。” 说来也奇怪,一扯到案子,我的心反倒不那么慌了。该来的,总会来,我没做过亏心事——至少对John我是不亏心的,因此也就不怕他来敲我的门。防范措施总还是要做的,宋阳明天一早就会走,我把手机上的联系号码都给删掉了。就算John能找到我,也决不能让他找到我的女人。就这么办! 至于老威和我,没别的,听天由命吧! 五、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一夜,我都是在恐慌不安中度过的。好在有宋阳相伴,总算好受一些。 我坐在床边,她半靠着我,一会儿忍不住睡着了,可是很快又惊醒。我很清楚John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可他似乎很有耐心,既没去打扰老威,也没来敲我家门。 猫对于耗子,是不需要急着下手的。 长痛不如短痛,他不来,我反而更烦躁。该来的总要来,还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 然而生活终究还是生活,害怕John不至于就害怕得要死。 天亮了,我早早地送宋阳去单位。 雪糕这一夜睡得很好,反正它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可我出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四处乱看,直到上了宋阳的车子,终于松了口气。 早上八点不到,我们就到了她的单位。 在楼下吻别之后,她不无担心地一步三回头:“你小心点,记得多给我打打电话。” “行!放心!”我挤出个笑容,倒也是真正地放了心,只要你不出事,我不怕什么。 因为时间尚早,我又不愿意回家,只好早早地打车去找老威。 老威看到我很吃惊:“哟,你怎么来了?昨晚没事吧!” “你叫我来的啊,装什么傻……” “哦,对,不过我没叫你这么早来,我还等着祁睿去程雷那儿拿钱呢。” “哦,还差他那一万?” “对呀,要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去?” “行。” 耗了一会儿,老威和我聊了聊John的事。 “你别担心,John跑出来大概是为他自己,他待腻了呗,肯定就是这么回事。要不然,他昨天就该拜访公司了。他没这么做,大概也是不着急。” “他可是把人家拉屎的都给抢了。” “嗯,我看新闻了,他真逗。话说回来,想出院,他大概也只能这么做。”老威忽然又变回了乐天派,笑呵呵地,“你也别多想啦。昨晚你说的时候,把我也吓得不轻。可我回头想想,John到目前的所作所为并不出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咱们这信教的人,应该开得开,放得下。” 说这话,老威也不觉得亏心。这几天来,是谁逼着我去查刘紫建一案的?再说我也不信教啊! 当然了,提心吊胆的也无济于事。 八点多一点,祁睿打来了电话:“我到楼下了。” 我们于是也下了楼,三个人两辆车,赶往程雷的公司。说到程雷,就不能不简单地介绍一下:可能读者朋友还记得最前面的那个玩笑:这只京巴的名字叫藏獒,一顿能吃半头牛牌牛肉干一袋。小时候的程雷是个活宝,大脑袋、胖脸蛋,喜欢说笑喜欢吹牛,跟祁睿和老威的关系都不错。程雷的牛皮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在藏獒的谎言戳穿之后,他又吹牛说他爸爸开了个狗场,里面养的全是藏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藏獒的,反正他的牛皮多数和狗有关。 有趣的是,卖藏獒的也许了不起,但程雷实在用不着吹牛,因为真实中他爸爸的工作更了不起:是给某大型车辆制造厂,卖发动机的。这两项工作哪个更挣钱,我倒是偏向后者。 不管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吧,反正程雷家境殷实。与祁睿和老威相同,初中毕业,他也没念过几年书,靠着家底折腾了几年买卖,没想到越做越大,自己成立了公司。论经济实力,与老威只怕是不相上下。 说到这次对待刘紫建之死,程雷挺大度的,他和老威挑了头募捐,虽然没多少人响应,不过自己也掏出了一万块钱,这就算仁至义尽了。 到了程雷的公司,老威和祁睿迈大步往里就闯。前台小姐站起来,瞧这几位来头不小,也不敢阻拦,只是客客气气地问了句:“您和董事长有约了吗?” “有啊,我们是他同学。” 说起同学,今非昔比。你穷光蛋,拜访有钱的我,秘书挡驾,那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老威不同,他挺有钱,底气也足;至于祁睿,更不用说,衙门口的官人,到哪儿去人家不得恭恭敬敬的! 只有我,跟在后面,没吭声。 我本来跟程雷就不熟,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东张西望。 还不到九点,程雷老板自然还没有来,秘书把我们让进董事长门口的接待室,客客气气地端茶倒水。 我感到很无聊,于是就晃晃悠悠地出门逛逛。 整个公司,是个长条的形状,但也不算窄,几个大型的办公区,员工们偷偷抬眼看看我,随后自由自在地聊着天。 这是一家教育公司,这年头教育产品好赚钱,也不足为怪。至于产品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就不清楚了。 我信步游疆地四处乱走,迎面正碰上程雷。 “哟,您好,”他认出了我,“艾先生,您也来了?” “是啊,我闲着也没事干。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快,请到我办公室来吧。” “那个……我……呵呵,洗手间在哪儿呀?”我就是想转转,因此顺嘴胡说。 “哦,这边这边,我带您去。” 他倒挺客气,把我送到洗手间门口,转身走了。 我没有尿,站了一会儿,装模作样地洗手出来。无意间一歪头,看到休息室的附近,一面墙上满满当当贴了许多的照片。 这是啥?我好奇地走过去看看。 离近了,也就看清楚了。大概是公司的企业文化,让员工们亲如一家人吧?墙上贴着的都是大家的照片。什么技术部的某某啊,人力部的谁谁谁啊,大体如此。 这样挺好,虽然只是小小的二寸照片,不过也方便找人。在墙壁的四周,还围了一圈生活照,聚会照什么的,着实亲切。 很有头脑嘛,我百无聊赖地审视着。 从左往右,从下往上。 忽然,在挺高的位置,董事长的下方,助理的这个位置,有一处空白,似乎是被揭去了一张照片。 这本不至于大惊小怪,公司流动性大,人来人又往的,不过我挺好奇,这个助理的位置一看就是程雷的心腹啊。 我往外走,一直来到入口处,前台小姐马上站了起来:“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你们公司有几个老总助理?” “您问这个……”小姑娘很茫然。 “哦,没事,我女朋友还没工作呢,我琢磨着,要不托托老同学的关系,来你们这儿上班得啦。” “哦,是这样啊!”前台当然不愿意得罪老板的朋友,顺嘴答应着,“那肯定没问题,正好,我们这儿最近离职了一位助理。” “哦,是个女孩吧?” “对。” “她是三天前走的,还是四天前走的?” “哟,这我没注意,您等我看一眼。”她在键盘上按了几下,“周一上午来办的离职手续,下午四点左右离开的。可是……”她疑惑地看着我,“您是怎么知道的?” “没事,我跟你们老板熟啊!当然就知道了。” “哦,是这样啊……” “还有件事,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助理的照片?” “应该还贴在墙上吧?” “不,已经被你们老总给揭了。” “啊?” “是的,别的地方能看到吗?” “嗯……我这里没有……哦,对了,我带您去储藏室看看吧?有时候,新的生活照换上来,旧的就会放在那里。” “行!” 跟着前台小姐,用不着再跟谁打招呼,我们去了储藏室。翻找了几个盒子,她找出一摞照片。 用不着她的指点,我翻到第二张,看到照片上笑得收敛,又性感的女孩,笑着对她说:“是这个人吧?左数第三个,挨着你们老板的?” “对,是她,您认识?” 当然! 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在那个特定的场合,我是不会忘记的! 我很善意地提醒她:“姑娘,准备找新工作吧,这儿待不长了!” 这话可把她吓坏了,她一时没抓稳,一整盒照片都掉下去,刷地撒了一地。 “我,做错什么了吗?”她手足无措,拿手捂嘴。 “别误会,你什么都没做错!”我拿着照片,扬长而去。 六、原始的娱乐的性 细菌主要是依靠无性繁殖,上过初中的朋友都知道草履虫干过的事儿——细菌的无性繁殖,叫作分裂。 然而,细菌有时候也有与人类类似的有性过程。我们人类交换基因:男性和女性各自将一半的基因给予子代,这就是有性繁殖——而细菌的这种行为并非如此。 有时候,两个细菌来到一起,建起一座连接的桥梁,其中的一个细菌通过桥把基因传给另一个细菌,然后分开——看起来就像受精过程那样,其实不是。“性行为”之前有两个细菌,分开之后还是两个,谁也没怀孕,就各自走掉了。 细菌的这一行为,可以称之为最原始最古老的具有娱乐精神的性。因此,发展至今,我们人类世界出现在媒体上各种带有性意味的话题,其实都算不上新鲜。 然而尽管人类缺乏创造力,拾人家细菌的牙慧——却在哺乳动物的进化史上,将暴力和性糅合在了一起,这个结合,便是强奸。前文说过,强奸的本意是表达暴力和攻击性,而并非纯粹的性行为。然而人们点击关于“强奸”的新闻,却带有着娱乐的精神。每每媒体上出现这类新闻,点击率都是非常之高的,可津津乐道的背后,我们对于强奸以及强奸带来的悲惨后果并没引起足够的意识,这是何等的可悲。 回头看看,十五年前的恩怨,五天前的敲诈与仇杀,至今一朝揭开谜底,让人不禁欷歔感慨。然而揭露这个谜底,却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我自认抓到了把柄,无奈凶手铁嘴钢牙,警方一时间拿他没有办法,当然这是后话。 这一天的上午,我将公司助理的照片揣进口袋,心满意足更是喜出望外地朝程大老板的办公室走去。 我还没进屋,门一开,祁睿出来了。 “你干吗去?”我见他合上电话,就问。 “哦,出了个新案子,队里叫我过去。”他要与我擦肩而过。 “别!”我一抓拽住他,“别走啊,这边还没完事呢!” “哦,有威哥和程雷呢,没事。再说你也还在,你们出面就行,我捐个两千块钱,不值一提。” “不是那么回事。”我生拉硬拽,将他拖回办公室。 一进屋,正赶上程老板从保险柜里取钱,交给老威。他还笑呵呵地说:“昨天我又找到两个募捐者,凑了一万四千块钱,你点一下。” “咱们谁跟谁,还点什么呀?”老威接过钱,与自己的善款合在一处,又说,“多谢程老板的一片善心,今天你忙,不能过去,我替老太太先谢谢你。” “哪儿的话,应该的,都是应该的。”程雷客气了几句,一屁股坐回到老板椅上。 “是啊!程老板宅心仁厚,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挺让我们感动的。”我接过话茬儿,一边抬眼去看这阔绰的办公室,挺不错呀!富丽的房间、实木的家具,坐在这里当老板可谓气派十足。 “哪里,您太客气啦。说起来,艾先生近日辛苦了,跟着跑前跑后的。”程雷这话弄得我不爱听,什么意思?拿我当打杂的啦? 祁睿莫名其妙,还捅了我一下,“小艾,钱都凑齐了,要没事的话,我先走啦,还有事。” 我没理他,又说:“程老板客气了,眼看就是春节,想必您手头也不宽裕吧,还能掏出这些钱来,让我这种穷酸小子,望而生畏呀。” 我这话里带着明显的挑衅味道,三个人都听出来,于是收敛了笑容,齐刷刷地来看我——特别是老威,明显瞪了我一眼,心说这小子怎么又抽风了。 然而老威是不便开口的,他望了程雷一眼。程老板缩在他的写字台后面,几乎挡住了整个身子,此刻也有点不自在。他撑着写字台站起来了:“哎呀,艾先生开玩笑了。确实,年底我手头不宽裕,不过呢,既然刘家遇到这种惨事,拿出一万块钱来,也不算难事。”他勉强地笑笑,这一笑反而带了些谄媚的味道,“莫非艾先生觉得我出钱太少了?那好,我再加一万?” “免了,”我摇摇头,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坐,“我说个数,只怕程老板不赏脸。一百万吧,我觉得花这个钱,买你后半辈子的心安理得,也还算值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程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艾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俩何必兜圈子呢!再说,你助理也知道点什么吧?” 程雷没答话,他脸上闪烁着敌视、仇恨、愤怒,不过这几种情绪一闪而过,他又笑了,“艾先生真是喜欢开玩笑。你知道什么?我听不明白。” “从十五年前,到今天,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祁睿听这话,往后退了一步,与其说是退,还不如说干脆挡在了门口。 程雷沉默了,人们老说困兽犹斗,其实斗也不见得是斗嘴,这个时候,保持沉默,伺机而动,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是个聪明人。 “祁睿,”我歪头盯着他,“刘紫建的案子你接手之后,可曾再去复查同学会众人的不在场证明?” “没有。” “那就是了。所以程老板就用不着助理再撒谎了,其实你去查也没关系,公司里上百位员工,哪一个不能给老板作证?你还记得当时的证词吗?” “嗯,记得。”祁睿点点头,铁青着脸,等着程雷,“案发时程雷在公司里开会,纪录上是这么写的。” “对,程老板,你能逃过一劫,并非在于撒谎高超,而是在于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大家的证词,其实都有问题。只要没怀疑你,警方就不会施压,任何人都可以帮你撒谎。” 程雷压低了眉梢,依旧没说话。 “这样吧,我把这一天的过程给你叙述一遍,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望程老板指正。 “刘紫建在同学会当天,给你打来电话,威胁要将你当年犯下的罪行公之于众。他手里攥着把柄,你当然害了怕。姑且不说十五年前的强奸案是否定罪,仅只是他公开秘密这一招,就够你受的。眼下你是公司大老板,更别说还是教育公司,若这事传出去,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对你的名誉造成极大损失。退而求其次,你选择拿钱来堵他的嘴。 “当日下午五点前,你把他约至二环边上的小树林。取了钱交给刘紫建。祁睿,你可以去查查账,不过我怀疑他是从公司账户上挪用的,反正都是他自己的钱。 “程雷,你将钱交给刘紫建,可他并未如约带来证据,这就有点不爽了。你花钱堵嘴,当然更希望能得到当年的证据。否则,如果刘紫建日后一而再再二三地敲诈你,早晚会把你榨干。然而刘紫建也不愿意让你顺心,他憋了十五年,一朝报仇,自然想让你生不如死。这时候你想到了铤而走险。这也怪刘紫建太笨,自己不小心,中了你的埋伏。先后扎了十六刀,你衣服不可能没溅血吧?杀了人,你当然害怕了,打算逃之夭夭。可是走了不远,你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得到证据。于是你返回头来,在尸体上继续寻找,拿走了证据,还顺便拿走了钱包和手机,给自己争取了时间。 “不过你知道,警方早晚会找到尸体。其实用不了太久,就算那对小情侣没有发现尸体,巡夜的管理员或者第二天清晨的环卫工人也会发现的。弄清刘紫建的身份,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因此,你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开车回去洗了澡,换了衣服,毁灭了证据,然后想办法制造不在场证明。你找到助理,要求她帮你的忙,你只需要从给刘紫建的钱中拿出很小的一部分,就可以操纵这个小丫头。你让她在警察来访时做不在场证明。当然,利用完了,你就可以让她滚蛋了。助理的薪水有多少,也就三四千块钱吧?大不了,你给她来个十年买断工龄,也就够了! “随后,你又心生一计,假如能成功地把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那该多好?于是,你想起了宋丹。当然你自己不能去联系宋丹,说你来一趟,我把刘紫建杀了,要你来背黑锅。所以,你利用了和我一样的心理,十五年过去了,谁也不记不清别人的模样了。因此,你叫助理来扮演宋丹,九点钟出场露一面,这就够了。当警方第二天来查证的时候,同学们都会说,昨天宋丹来了,那么刘紫建之死,当然是宋丹造成的。 “你那个小助理叫什么?搞不好她也死了吧?我希望是没有。当然了,对你来说,她死不死的都一样。问题在于,假如你要毁灭线索,劳驾做得彻底一点,不要让我瞧出漏洞来!”说着,我掏出那张照片,出示给老威和祁睿看。 那个助理,正是同学会当晚九点到场,自称是宋丹的女孩。 “程老板,您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程雷不慌不忙,从写字台后走了出来:“艾先生,说你爱开玩笑吧,怎么就把我和刘紫建一案扯上关系了呢?开玩笑也就算了,您不要血口喷人啊!我找助理过去扮演宋丹,无非是和大家开个玩笑,提醒大家的安全意识而已。您扮演刘紫建,不也是一个目的吗?再说,当年的强奸案,刘紫建就是凶手,他凭什么要挟我呀!”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如果一起下棋,他倒是个挺不错的对手,“程老板,刘紫建他性无能,你最清楚不过啦。怎么反过来还要蒙我?你早就垂涎宋丹已久,无奈她是祁睿的女朋友,你当然不敢碰她。不过呢,那天祁睿和她吵架,她又和刘紫建闹翻脸,正好给你可乘之机。你煽动刘紫建对她进行报复,当然了,现在刘紫建死无对证。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你约宋丹出来,假惺惺地要安慰她,让刘紫建在后面悄悄跟着。宋丹拿你当朋友,自然不会怀疑。你杀人是在小树林,强奸还是在小树林,看来你跟这地方真是有缘。当然,情况也有可能更简单。只要摆脱了其他同学的注意,刘紫建从背后下手,很轻易打晕了宋丹,将她拖进小树林也很容易。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说了,等你开了心,爬起来,却发现刘紫建那东西不行,你嘲笑了他,扬长而去。我估计你那时候屁大一点的孩子,应该想不到嫁祸刘紫建这么高明的办法。你爽了,然后你就走了。倒霉的是,刘紫建还在继续做出努力,可还是不行,拖得时间太长。宋丹苏醒过来,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宋丹也许记得自己的遭遇,也许被那一下打得根本记不清。就算她记得,承认被一个人强奸,总比承认轮奸要好得多。她看见了刘紫建,因此也只能说是刘紫建。这事你都清楚啊,还跟我装傻。” 程雷不说话了,祁睿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祁睿朝他走过去,猛地把他按在桌上,倒剪双手,铐了起来,随后冲我点点头,押着他回了警局。 我拍了拍目瞪口呆的老威,纳闷他怎么还没有回过神来。 哪知道老威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 “怎么了?不至于吃惊成这样吧!”我还无动于衷。 “不是,小艾,你说他是凶手,十拿九稳?” “啊!这你还看不出来?” “那你找到关键证据了吗?” “没有,那是警察的事,轮不着我管!”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不应该出面啊,让警方来办,或者就让祁睿来办,不就好了吗?” “什么意思?” “废话!”老威忽然瞪圆了眼,“怎么你这火爆脾气还是改不了。你不出面,警方治他,能治最好,不能治拉倒!现在出头,你倒是爽快了,万一治不了他,他出来之后,还不报复你啊!” 呃,好像是这个道理。 我哑然——痛快吗?刚才那出,是挺痛快的,不过,然后怎么办呢?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和不成熟。 “算了,”老威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走吧,应该不会出大事,我想想办法吧!” 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来John来。John逃出医院,并没找我的麻烦,也许根本不屑干这么做——我太年轻了,太冲动了,不配做他的对手。 七、为了杀戮而杀戮 程雷是拿准了主意,横下一条心,始终铁嘴钢牙,一句话:“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他这举动,算是把握了时代的脉搏——您没瞧见,现在好多恶人恬不知耻地当庭翻供吗?现在还没轮到庭审的地步,程雷知道自己的根基,也知道警方不能来个严刑逼供。杀人、强奸,就是揍死,也不能招——更何况还没人揍他。 于是,警方的审讯,陷入了僵局。 这不是言情小说,这不是电视剧——案子弄到这分上,找到了凶手,行,故事就可以有个完美的结局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天底下,做了坏事没受到惩罚的人多得是! 程雷就是其中之一。 警方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杀了人。 的确,程雷杀了刘紫建,溅了一身血,那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洗了澡,把衣服都换了,脏衣服都烧掉了,你去哪儿找? 别说那把匕首或者什么小刀,早就不知道沉在哪条小河沟里了,你能把北京的各条水系都翻个底朝天吗? 常看CSI的朋友会说了:“没事,他的血迹会转移到车上,来个DNA比对就行。”真那么简单吗?车子也可以洗刷一新,大不了把内饰都换了,你能说我什么?还不许我翻新一下自己的车子了? 所有的证据,就连公司的账户,都查过了。的确,程雷取过一笔钱,一百万,可他第二天还回来九十万:“我想买房来的,北京房价这么高,不买还得涨。可我犹豫了一下,又不想买了。至于那十万,我给我助理做奖金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顶多说他和助理搞外遇——其实连外遇都谈不上,程雷还没结婚呢,人家愿意送给助理十万块钱,关你屁事? 审讯工作不是祁睿做的,因为他怒气冲天,队里也不能这样安排。至于我,更不可能被邀请去做旁听,这倒也是为我的安全问题考虑。 于是,祁睿抽空给我打了个电话,估计他和老威通过信了,因此说起话来语气沉重:“小艾,反正你多注意吧,这孙子死活不招。” “助理那边找到了吗?” “正在联系,很快就能带来。” 从助理口中,能得出什么线索?我对此不报希望,程雷不可能傻到把杀人的事情都说出来。花十万块钱,买到个不在场证明,这就够了。可目前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哦?我突然想起个事来:“祁睿,我今天没说宋丹已死的消息,咱们能不能演出戏?” “什么戏……唔,你是说,找人扮演宋丹?” “对,有可能吗?给他来点心理压力!” “成,我试试看。你的意思是,让假的宋丹咬出强奸的事来?” “对,依我看,刘紫建一个人,干不来这个事。他本来就是很自卑的人,那天又被宋丹骂了,让他一个人约,就算他有这个胆子,宋丹也不会跟他出去,所以,必然是程雷出面,就从这个地方开始咬吧!” “行!试试看吧!” 试试看的结果,同样不容乐观。 这一天的下午,助理小姐被请来了。说实话,看见她还活着,我们都挺高兴的,至少没被利用后灭了口。 可紧接着,我们发现,程雷精于算计,该除掉的人,他决不留情;没必要杀人,他也不想动刀。 同时,老威给我带来的消息,更让人震惊,却又无可奈何。 挖出了程雷这个凶手,许多的记忆也就随着这个挖掘工作,渐渐浮出了水面。 “程雷可不好惹啊!”老威叹了口气,“他从小就特别狠!” “何以见得呢?” “唉,本来这些惨剧,我都记不起来了……怎么说呢?从前我们初中有个动物园。” “动物园,就你们那个破学校?” “就我们那个破学校!正因为破,所以才要搞得稀奇古怪的把戏。宋丹事件发生之后,虽然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但是学校还是感到了很大压力。为了提高形象,学校可以说是做出了各种努力。其中有一项活动,就是成立了爱心动物园。其实就是把流浪的小猫小狗捡回来,让大家喂养。这活动搞得挺好,可是突然有一段时间,小动物越来越少,校园的小树林里,尸体越来越多,最后,这些小动物被杀光了。” “程雷干的?” “对!起初我和祁睿也不知道。后来有一天,他找我们去参观。他把一只小猫,压在板凳下面,你能想象吗?板凳四脚朝天的,面朝下压着小猫。然后他踩上去,一转……” 我无言以对,还说什么呢?程雷是个畜生呗!我只能这么理解。自然界中,只有人类是为了杀戮而杀戮的,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我和祁睿这才知道,动物全都是他杀的。后来,跟他的来往也减少了,正好那是初三,毕业后就没联系了。要不是今天刘紫建的案子翻出来,我肯定想不起来他还做过这些残忍的事。” 大不了弄死他呗,也别低估了我的手段。 “小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威看穿我的心思,“现在什么都别说,也什么都别做,看情况吧。程雷是个畜生,但是弄死了他,你也未必有好下场。外面如果真飞着John和程雷这两个家伙,我劝你还是想办法自保为好。另外宋阳那边,现在没人知道,你看着办吧。” 我懂老威的意思,看着办吧,就意味着分手。 我不知如何是好。 老威和我的无奈,祁睿也在体会着。 程雷铁嘴钢牙,这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了,人家助理小姐没什么可隐瞒的。被带到警局,估计腿都软了,不用逼问,上来就说了实话,只是她的实话没什么用处。 “老板让我去的,我就去了……我这算犯罪吗?你别吓我。他说只是做个恶作剧,因为以前有人追那女孩(宋丹),没追上,老板就说要拿这事恶心恶心他……是,不在场证明的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板杀了人,警察来了也没说……我,我这是犯法了吗?” 助理小姐的法律意识淡薄——时下也算是正常情况——她犯了伪证罪。问题在于,如果程雷不能定罪,你起诉人家可怜的小姑娘干吗? 不得已,祁睿选择第二条路。 既然程雷可以在同学会找人假扮宋丹,反过来将计就计,警方也可以找人假扮宋丹,来诈出程雷的实话。 然而程雷没有实话——他深深地懂得一个道理:在法庭上,人证小于物证。这也是没办法的,要不然我今天说你杀人,明天说你强奸,就乱糟糟的,没有王法可言了。然而正是法律无可奈何之处,被程雷这样的人钻了空子。 也许,程雷一看到宋丹,就知道她是假的。自己强奸过的女人,还能忘? 谁知道呢,不管如何,程雷是一问三不知。 试摘录审问记录如下: 〖宋丹:“程雷,到今天,你总算是报应到头了,你还记得我吗?” 程雷(还彬彬有礼的):“啊?怎么换了女人来?您是哪位?” 宋丹:“你连我都不记得了?我是宋丹!” 程雷(站起来,还想握手,被警察按下去):“哎呀,宋丹,咱们十多年没见面啦,你还好吗?怎么没来同学会?” 宋丹:“程雷!到现在你还要装傻吗?我都听说了,你把刘紫建杀了,十多年前,你就利用刘紫建,你不会忘了吧。” 程雷:“不,我不记得,咱们好久不见,你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些事?还说你,宋丹你没什么事吧,出了那种事,刘紫建对你伤害得那么深,你现在好点没有,上班了吗?要不来我公司上班吧?” 宋丹:“别转移话题!当初是你强奸了我!” 程雷(很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你记错了啊,宋丹,你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看看,我就认识一位姓艾的先生,人挺好的。” 宋丹:“是你把我骗进小树林的。” 程雷:“不能啊,你记错了。哦,行,我明白了,是不是我现在有钱了,发达了,你们都憋着从我这里捞点油水?你打算讹诈点什么?” 警官:“老实点!你说捞油水,谁捞?” 程雷(非常无辜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门外站着的祁睿不就是吗?今天上午,他还找我要捐款呢!” 宋丹:“你怎么还能把别人扯进来,是你强奸了我!” 程雷(哭笑不得):“你……唉,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了,当初如果是我强奸了你,为什么你对老师说是刘紫建呢?”〗 我看着审问记录,当真也是哭笑不得。程雷百般抵赖先不说,这个假扮的宋丹就挺可笑的,哪有受害人一口一个“你强奸了我”的? 问题是,只要程雷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演得再逼真也不管用! 没有真凭实据,他可以用各种手段胡搅蛮缠。程雷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他聘请的律师了。 老威有钱,要是逼急了,他可以花钱运动关系,想方设法给程雷治罪;可程雷也有钱,他也可以想方设法给自己脱罪。八成现在,他在外面的关系人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审讯,甚至是给程雷定罪,全部陷入了僵局。 八、对立的双螺旋 在自然界,一种生命形式能否幸存下来,取决于这个物种的基因复制的稳定性。许多生物,因为自身缺陷,而绝了种,曾经的统治者恐龙便是其中之一。 人类作为现世地球上的统治者,基因结构算是稳定——不过看起来,有些稳定地过了头,因为我们的DNA是双螺旋结构,也就是说,我们的体内,有两套完全一样的DNA。 为什么要两套呢?一套不行吗?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原因在于,复制几何级数的如此众多的基因,这个复制过程难免会出错——可不像你从C盘复制D盘那么简单。 假设有一个正确的基因,上面有这样一段信息,它的意义是:“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 那么,我们的双螺旋结构,就是这么写的:“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 但是我们的基因有复制错误的可能,假如我们是单螺旋,那么复制错了就是错了。 假定错误的变种,有以下三种: 原始信息是:“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 突变1:“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你要躲他远点。” 突变2:“……” 突变3:“你就得招惹像程雷这样的家伙!” 我们可以看到,三个突变里,突变1没什么意义,因为它和原始信息差不多;突变2就是问题了,信息被复制丢了;突变3则更加糟糕,因为它把信息给弄反了! 不过双螺旋结构,因为重复了两遍,就好得多了。 突变1:“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你要躲他远点。”(这样很好,你做对了。) 突变2:“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这样也还行,你至少可以得到一份信息。) 突变3:“像程雷这样残忍的家伙不能招惹——你就得招惹像程雷这样的家伙!”(这就很可笑了,你非常矛盾。) 在遗传中,突变1大于突变2大于突变3。 因此,我们就得出一个结论,人类基因的双螺旋结构,是为了避免复制错误,也就是避免突变,以保存我们这个物种。 当然,这样的双保险就弄出了突变3这样可笑的结果。 而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好像就是突变3的产物。 一方面,我接受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以及我自保的本能,告诉我应该远离程雷这种人。因为他太过危险——你难道没接受过这样的教育吗?从小就被告知,放假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礼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种教育对吗?毫无疑问,它是正确的,因为可以最大程度上保护你的安全。 可是另一方面,我所保留的良心,我所知晓的社会道德,以及我可能依稀残存的还算高尚的情操。告诉我应该反对程雷这种人,把他打倒,让他永世不能翻身,让他再也无法残害其他人。被虐杀的二十多只小猫小狗的账,我可以假装忘掉,但宋丹和刘紫建的账,我忘不了!这样做对吗?毫无疑问,它好像也是正确的,然而,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我不得不依靠法律的手段,恳求对程雷的公正的审判,而并非亲自去手刃他。尽管他的继续存在,已经上升到威胁我本人安全的地步,我仍然不能知法犯法。 因此,这一天下来,我在极度的烦躁中度过,程雷的逍遥法外,远比John逃离医院的威胁要大得多。可我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深深的担忧以及无能为力的可悲缠绕了我。 这种担忧渐渐凝聚成一种无可抗拒的压力——压力这东西最为可怕,压力像弹簧,这屁话是谁说的?让他弹起来一个给我看看! 老威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我了,他陪我待到晚上,一直在说话,可说出的东西自己都觉得不是味。 “嗯,别想了,”他到头来只能这么说,“你其实挺心宽的,我知道你不害怕程雷找你的麻烦。不过呢,只要你不联系宋阳,她就不会有事的。” 说来说去,还是得分手。 我觉得既可悲又无奈,该怎么对宋阳说呢?我先是不遗余力地招惹一个疯子,现在又变本加厉地招惹一个罪犯。我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无奈之余,老威把我送回家。 “程雷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再多想想办法吧!就算他运气好,出来了也不可能急着报复你。”老威是这么说的,然后开车走了。 走吧,我想,该一个人清静清静了。 信步上了楼,出了电梯没几步,来到自家门前,隔壁阿姨听到我的动静,哧溜一下开门跳出来:“小艾,小艾,等一下。” “啊?哦,黄阿姨您好,您有事吗?” “没事,今天下午有个人来找你。” “是谁呀,他说了吗?” “没有,是个男的。” “那他有没有让您给我带话?” “没有,他来了之后,敲了半天门,我就出来问,说你不在。他笑笑,没说话就走了。” “他长得什么样子?” “跟你差不多吧,带了个帽子,不难看,很温和很普通的一张脸。”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没有,他一句话都没说。” “行,谢谢您,我知道了。” 八成是John吧,我想,麻烦怎么都凑到一块了。 我刚要回屋,黄阿姨又叫住了我:“等下,小艾你可真是着急。喏,这里有一份东西给你的。” 我还以为是快过节了,阿姨又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伸手接过,却发现是一只邮包。 又来……上次接到邮包,是个相机,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次会是什么?! “这个是邮递员送来的。”黄阿姨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脸色很差,就解释说,“那男的走了没多久,五点多,邮递员就来了。” 好吧,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道了谢,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可没敢动,按开壁灯,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该不会还有什么“惊喜”吧,还好,什么都没有。 我松了口气,步履蹒跚地来到卧室,把自己扔在床上,没脱大衣、不想吃东西,也懒得洗澡。 邮包被我随手放在桌边,为了避免刺激,我也不愿意去碰它。 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冲垮了似的,连接着身心俱疲的灵魂,我想趁着睡上一觉,好半天无功而返。我可以不去关注那些弱者或是求助者,而选择与恶魔同床共枕,只因为一时的利益。 在确认宋阳不是凶手之前,我和她同居一室,更多的是欢愉。 然而程雷呢……不,暂时把这个名字从脑海中移除吧! 手机的响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本以为会是祁睿通报什么好消息,拿起来一看,却是宋阳。 “hi。”她清脆的嗓音从话筒中传出,倒是让我为之一震。 “hi……”我傻乎乎地应和着,兴奋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我,更为了她,我该和她分手的。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怎么啦,你好像不高兴?”其实,她也不见得就很高兴,因为她也在担心着John的存在。 “哦,我挺好,你呢?上班还行?”我的回复形同陌路。 “收到我的礼物没?” “礼物?”我抬头看看桌角放着的邮包,“咦?这是你送的礼物?” “是呀,不然还会是谁!收到啦?我昨天邮寄的,还挺快。” 哦!我倏地坐起来,用耳朵夹着电话,伸手去撕包装盒。里三层外三层的,盒里躺着个毛茸茸的小熊熊。 呃……说起小熊熊,我还记得李默涵送给辉辉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不过这个还好,就是个胖乎乎的小熊熊。 “喜欢吗?”她问。 “喜欢!呵呵,来,亲亲!”我亲了小熊熊几口。 我是当真喜欢,宋阳工资不少,她可以送我更贵重的礼物,然而就是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更让我体会到了瞬间的宁静和安心。 “喜欢就好。那天你不是说情人节快到了吗?我想,拿这个礼物当作开场白好啦。” 开场白……接下来会有什么,还能不能看得见?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呀?” “不不,没事,我挺好,是感动的。”我把小熊放在我的床宝宝堆里。 又和宋阳说了一会话,我始终没能提出分手来。至少过完这个情人节吧,这些年来,踏实得过个情人节,没招上帝嫉妒吧?反正程雷也不会一时半会儿就放出来。 道了晚安,挂上电话,我一个又一个地数着自己的床宝宝。 睡一会儿吧,趁着我的心还都放在它们身上,赶紧睡吧。 可我还是睡不着……呃,我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伸手去抽屉里,想拿那些照片来看。就是刘紫建尸体被发现以及尸检的照片。 唉?! 唉唉?! 咋回事,照片不见了。 九、床宝宝编年史 我一下子坐直身子,血猛地往上涌,晕头转向的。 这可麻烦了!祁睿再三叮嘱过,这些照片是绝对不能外泄的!奇怪呀,我昨天明明把它们放在抽屉里了。 一边努力搜索着记忆,我一边乱翻乱找! 我昨天到家,是下午四五点钟,我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也瞧不出什么来。就随手把它们放进抽屉睡着了,晚上宋阳来了,电视上播新闻说John逃离医院,我俩抱着坐了一宿。没问题啊,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出的门,宋阳绝不可能拿走这些照片,再说拿走也没用啊。 我把桌上的东西推得到处都是,呃,还好,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了那些照片。 唉,我大概是神经太紧张了,自己吓唬自己。我拍拍额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又叼上支烟,肯定是我随手放错了抽屉吧? 我这样想着,目不转睛地去看照片。 最上面一张,是那个吸血小熊熊。 黑乎乎的黏糊糊的脏了吧唧的——可爱的东西一旦变得面目全非,让人实在是不想看上第二眼。 忽然,我有些纳闷地盯着照片,又歪过头去看我床上的毛绒玩具。 一二三四五……六,加上宋阳的这只,我有六个床宝宝。 最早的一只床宝宝,依稀记得,还是十多年前,妈妈在小摊上买给我的,是个小猴子,至今已是破烂不堪,连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可我舍不得扔。 挺久以后,我有了第二只床宝宝,一个小熊,那是泰迪熊刚出来的时候,女朋友送给我的。 在之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很快是第五只和第六只。 在过去,床宝宝们是很少有标签的,因为都是便宜货,地摊货,那年头,很少有人买正规厂家生产的东西,因为质量未见得比仿制品强。 以前做的东西,比较仿照动物真实的模样,动不动也弄个大玻璃眼珠子,往外凸起,像戴过十几年眼镜似的。我的最破烂的小猴就是如此。 现在呢,流行小眼睛的,或者眯缝眼,或者干脆没眼睛的小动物。脑袋一定要大,手感一定要好,正品都会带着标签,毛毛可长可短,但一定要顺滑贴手。 我睡觉的床,虽然不敢说是床宝宝博物馆,不过各个年代的都有,因为我从来舍不得扔。 我用这张照片上的吸血小熊熊和排排坐的床宝宝进行比较。发现并非来自最近几年的产物。 它没有标签,玻璃眼球死瞪着,看起来手感一般,模样不算可爱,造型比较老土,再加上这一身黑血,看起来肮脏不堪。 莫非,我们找了许久的证物,其实一直就在眼前? 仔细回想一下,刘紫建被杀的地点,是靠近二环边上的小树林。一半坐落在立交桥上,左手边就是主路。附近的居民并不算多,因为位置黄金,那片地区早就被拆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是一座座政府大楼和高级商务中心。 会有人跑到这里扔垃圾吗?扔掉这样的小熊,未免有些舍近求远。 另外,也不见得有人像我这样,一个床宝宝玩了十八年还舍不得扔掉吧? 那么,为什么在刘紫建尸体附近,甚至干脆就是在他手边,出现这么个跨年代的玩具呢? 显然不可能是吸血小熊自己穿越的! 我,以及所有的人,包括程雷,都会错了意。刘紫建并非没有携带证据,他早就带好了,只不过他并未做好打算,是要把证据交出去,还是继续要挟程雷。在得到勒索费用之后,他变卦了,没有交出证据,随后,他遭遇程雷的伏击,倒地等死。 仅只是等死这么简单吗?不,刘紫建生命中最后的智慧,促使他抓起了关键性证据——也就是那只小熊——在此之前,就算他把小熊扔在地上,程雷也不会注意到的。谁能想到一个普通的毛绒垃圾,竟然可能是指明自己有罪的关键证据。 刘紫建并不傻,只是他没怎么上过学,也不了解科学,要么就是他求生心切。他用小熊去堵住伤口,因此造就出这个吸血小熊来。而返回来的程雷,仍然没能意识到这只小熊的作用。因为它浑身吸满了血,肮脏不堪。 我惊讶于自己的愚蠢,早该想到这条线索的。刘紫建要挟程雷,当然,程雷心中有愧,本身就比较害怕。不过假如程雷并不心虚,就像他现在对付警方这样,一问三不知,那么,就算同学会上出丑,也顶多只是丢面子而已。刘紫建不可能洞察程雷的心理,他敢于要挟,手里必然是有证据的。 可是在那个年代,录音吗?不可能!摄像照相的更不能想象,手机上带摄像头,也不过是这些年才有的,那时候想保留下来证据,几乎不可能。 然而,这个穿越了十五年,不,其实是十六年的小熊,本身就是活证据,它上面沾了什么?血液——或者干脆就是程雷的体液?哦,似乎只能这么理解。 刘紫建背了黑锅,不甘心,他潜回现场,把这东西捡回家,收藏起来。我对此不敢断定,却只能做最后一搏! 我拨了祁睿的手机,直截了当地问他:“现场发现的小熊,做过化验了吗?” “做了……”听口气,他有些疑惑,为什么我又翻起这件事。 “是不是只从小熊身上,剪下一小片来,做得检验。没做全身检验吧?” “没有,因为也没必要这样。” 的确,发现的证物,如果没有必要,是不会做全面检查的。该怎么说呢?办案也要本着节约的原则,实验设备不是不花钱的,更何况全面检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没必要的情况下,只会进行例行检查。 “那好吧,如果我说那只小熊上可能有十五年前程雷强奸宋丹的证据,你们会去检查吗?” “天呢!果真如此,那我这就去找人做!” 挂上电话,我告诉自己,今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十、恶鹰低下了头 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一些定数。在铁一般的事实证据面前,程雷败下阵来。 吸血小熊的结果挺悲惨的——它被拆成了碎片——每一片被拿去化验。随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也是非常让人难过的结果。 小熊身上,不仅有大片大片刘紫建的血迹——在这些血迹的下面,掩盖了程雷的精液和来自一位女性的唾液。没必要开棺验尸了,宋丹十年前已死,早就火化灰飞烟灭了。然而警方得出了再合情合理不过的判断:当年,正是程雷强奸了宋丹。 当时的场面,由于当事人几乎死绝了,而无从考证。 但是据程雷的交代,他伙同刘紫建袭击了宋丹之后,就是用这小熊塞住了宋丹的嘴,随后,他玩弄物件似的,对着她的脸…… 这件事的经过,恕我不打算描述。 为了让程雷彻底崩溃,祁睿也发了狠,既然他找女警假扮宋丹的事情没有穿帮,他就再一次把她搬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程雷的罪行。 程雷招供了,我当然也就放下了心。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刘紫建之死,确实是他罪有应得。 程雷的强奸成功,并不意味着刘紫建就没想强奸,事隔多年,他没想揭露真相,反过来要挟共犯,这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这一案定下,我的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可还是没能很快把宋阳接回来,因为外面还飞着个John。 想到John我就会犯了头疼病,有一件事情是我始终放不下的,祁睿给我的照片,真的是我自己放错了抽屉吗?还是说…… 我不敢想下去,当着祁睿和老威的面,我把那些照片烧了。 老威有一个问题,我始终回答不上来。他问道:“刘紫建一直就知道程雷才是真凶,那为什么他不说出来呢?在同学会之前,他告诉我也行啊,就算他要要挟,说不定我还会支持他呢,至少不会就这么死了啊!” 我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说不出口:因为你背叛过他,从那以后,他就不可能再信任你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让它沉在我的肚子里,最后当个屁放了吧! 放下老威不说,还有个人,一直在等着答案呢,那就是刘紫建的母亲。 我是个所谓的公派危机干预师,不管在老太太看来,危机干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反正她一心想弄明白杀死儿子的凶手,我就该把结果告诉她。 当然,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她儿子要挟人家也说出来,印象中,我是说了。也许,让她明白儿子是咎由自取,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吧。死了男人死了儿子,老天爷欠她一个解释,就勉强让我代劳吧。 老太太自然是号啕大哭,不过哭了一会儿便不哭了。儿子死亡的事实,她早已经从心底接受了。抓到了真凶,化解了多年的阴影,虽然不是好结果,可这事情总算是了却了。 第二天,老威和祁睿把捐款送过去。我们帮着老太太一起收拾刘紫建的东西。 人死了,这些东西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对生者来说,无异于一种摧残。老太太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我们就劝,反正这些东西也不是真的扔掉,只不过是收拾起来,免得触景生情。 在刘紫建床下的鞋盒里,老威发现了一些医院的材料。 刘紫建是性无能,从这材料上面也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份诊断书签署的落款人名,竟然是罗莉! 哦,这一系列事件最后的疑惑,也就解开了,罗莉正是刘紫建的医生。刘紫建去医院的时候,八成并不知道,自己的医生竟然会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反倒是罗莉先认出他来。这一说,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刘紫建一直为自己的问题所苦恼,四处求医,最后碰见了罗莉。 面对这个事实,刘紫建要求罗莉不要把实情说出去。那天,我找到了罗莉,不知道为什么,对这女人天然有一种好感。大概是宋阳的缘故吧。 罗莉说确认了紫建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之后,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当年强奸案的凶手。可到底谁是真凶,他始终不说。 他不信任任何人。 罗莉当然对此无能为力,对于刘紫建的困境,罗莉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也去家里看望过几次,让老太太产生个错觉,以为他交了女朋友。 “唉,他家里那么惨,又遭受不白之冤,”罗莉叹了口气,“我还能说什么呢?就默认算是他女友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 “是啊。”我点点头,“以后你也不用去了,老威会帮忙照顾老太太的。” “行!艾先生,您还有事吗?”她把口罩拉上,歪头看看病人。 没有了,用不着去渲染刘紫建怎么自作自受把自己送上绝路,就给她留下个不那么凄惨的回忆吧。 刘紫建一案水落石出,谜底全部揭开,剩下的,也只有等着程雷上法庭接受审判了。我也开始专心致志解决默涵的病例。 还有一件事,让我一筹莫展——John仍然在逃,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来拜访我,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和宋阳的相聚日期迟迟定不下来!想到宋阳,我就有些惆怅。 男人女人之间的关系,如果长时间不能更进一步,那么很快就会退步。宋阳喜欢我什么?我一直说不准,不过,我常常置身于危险中的刺激,可能对她最具有吸引力。然而这些刺激,都有惹人生厌的时候,到头来,女人们寻找的,还是一份安定的生活——而不是有家不能回的刺激。 我知道,分手会是早晚的事,八成还是她提出来的。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很不好受;再加上李默涵的案例,我过得很不好。 新年,想来又是个灾年。 午夜访客——贯穿了我的胸膛 时间这东西,总是毫无声息地一个劲儿往前跑,从不会事先告知。 实际上,从程雷一案告破至今,也不过一两周的时间而已。我和宋阳仍然没再见面,每天只打上半个小时的电话。 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得继续去治疗李默涵,这两周与她见了几次,她的状况也还好。 在世界上所有的奥秘之中,心灵的奥秘是最神奇。心灵远远比大脑更复杂,我们可以这样说:大脑是自然选择的产物,它能实现大量复杂的功能。但是,意识是从哪儿来的呢? 关于大脑是如何工作的,生物学正在取得巨大进展。然而,我们人类对于意识的理解,却仍然像过去一样浅薄。 笼子里的一只鹦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它会把镜像当作另一种鹦鹉。它不需要用“意识”或“心灵”来组成一整套的世界观。这并不是说鹦鹉很愚蠢,而是说它没有“自我意识”这种东西。鹦鹉可以意识到它的世界里许多其他的玩意:它的啼叫、它吃到的食物、它喂养的孩子,等等。甚至,一只被饲养的鹦鹉,可以预测到主人每天早上几点来给它喂食;它也可以记住你说的话,原封不动连语气都不变地模仿给你听——但是,这只智力水平很高的鹦鹉,从来不相信意识的存在。 然而我们人类则不同,我们常听别人这样说:某人很有精神,某人丧失了灵魂,以及某人很有钱,但钱却不能让心灵平静。这时候,我们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人的心灵是存在的,而且心灵或多或少地依附于身体,并且似乎每个人的心灵都不同。 接触李默涵越多,我就越发觉得仅仅以大脑的异常来解释精神问题是远远不够的。她似乎发展出了一套很全面、可以很好感知世界的心灵系统来。 事情是发生在我与李默涵最近的一次会面中。由于她休假两周,来自于学校的压力显然减小了,所以这段时间相对平和。她能够很轻易地认出我来,而不是再把我当成“辉辉的爸爸”。 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吃饭的时候来客厅,吃完了就又回去。她有时候会下楼晒晒太阳,有的时候,趁着我来了,也要求我陪她散步。 在我的保护下,她父母自然可以放心。在她居住的那个超大型社区里,我们信步游疆。这里的楼房很多很多,不过可供散步的街心花园也很多,一个挨着一个,我们通常走得很慢。 我致力于和她保持同样的步速,有的时候这也挺难的,因为她时不时会停下来几秒钟,若有所思。 这一天的傍晚,我们经过了路边花园的长椅,上面坐着两个穿着校服正在抽烟的男孩子。这事情很常见,我不以为是。 我俩从他们身边走过,大约过了十几米的样子,默涵忽然不安地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艾叔,他俩刚才在说咱们。” “谁?” “就是刚才抽烟的两个男孩。” “哦,说什么啦?” “他说你老牛吃嫩草。” “是吗,哈哈。”我开心地笑起来,这个玩笑还算恰当。 没想到默涵很诧异地看着我,满眼不可思议的模样:“他们在说你,你笑什么?” “啊?呃,我没听见他们说。” “嗯,他们说的声音很小!” 小到挨着他们更近的我,什么都听不见;距离他们较远的你,却能听见? 我没说什么。 默涵接着说:“他们好像认识我,因此就窃窃私语,还说我为什么和年岁这么大的男人混在一起。” 我于是知道,默涵又听到了常人听不到的东西。 然而话又说回来,也许在那两个抽烟的小子心里,未尝就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让有信仰者解释这次幻听,答案很简单,默涵存在某种超人的感受力。要是让笃信科学的人来解释,那么答案会复杂一点:默涵肯定受到异性问题的困扰,她在男孩子面前会不自主地形成很大压力,压力会扭曲她的感知觉系统,让她误认为自己听到了什么。 通常我是同意后者的。不过这一次,脑子很乱,唉,我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往回走吧。 当然,我不敢带着默涵再从那两个男孩面前经过,而是绕了个圈子,从后面兜了回去。 放风结束,我带着默涵上了楼,还没站定,段哥,也就是默涵的父亲便招呼着:“小艾,跟我下去换几瓶啤酒,家里没凉的了。” “哦,行行。”我答应着,跟随段哥下了楼。 刚一出楼门,他便将一张叠好的,四四方方的纸条掖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道。 “简心蓝的履历。” 哦,我想起来了,最近精神紧张,我把这事情给跑到脑后了。 简心蓝是我的心理医生,但是却对我了如指掌。按理说,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许多内幕。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去找神通广大的段哥帮忙调查,也因此开启了这一段的离奇事件。 看来,段哥的调查告一段落。 换啤酒,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不方便当着女儿的面谈起这种事。 我展开那张纸,简心蓝的生命轨迹便跃然纸上:在哪里上的小学和中学,哪里上的大学——哦,她和我是校友,哪里读的研究生,之后又去了哪里工作,等等。 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在一张纸上,那么这份资料无疑就是个范本,多余的废话几乎一句都没有。然而在这份资料中,除了我们曾是校友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交集。 “她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两点一线,”段哥补充道,“上班,回家,顶多外出散心,或者开车去商场购物。这些都是最正常的生活轨迹,没什么特别的。” 也就是说,简心蓝为什么会了解我,根本无从查起。 换完啤酒,段哥回家做饭,我和李默涵聊天。 一切,看似平静。 吃饭的时候也是,默涵的父母这两天比较开心,烹饪水平也叫人心动。中国的家长,往往处于两个极端中,彼此往复。如果孩子一切正常,那么好极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中国家长的典型心态。能考高一分,就绝不要低一分;能多学学英语,就少听听歌。然而,假如有那么一天,孩子忽然不正常了,比如像默涵这样。家长立刻将之前的期望全抛到脑后,只是一门心思地盼着孩子好起来。孩子有两天不犯病,就足以让家长欣喜若狂了。 因为不是外人,我这一晚喝了点啤酒。默涵的状况很平稳,我们不禁奢望,如果就这样平稳下去也不错。 靠着柔软的沙发垫,我慢慢合上了眼,有些半睡半醒地打着瞌睡;默涵坐在客厅的另一个角落看着书。 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把我惊醒,看看手机,是老威的来电。 又是他,我笑了笑,一般也没别人。 “哎,我说,你打……”我接通电话,本想问问他找我啥事,可我还没问完,“你大爷的!”话筒里震耳欲聋的一句京骂! “你?”我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招惹到他了。 “我?怎么了?” “你还说你怎么了!啊!你他妈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吗!” 确实是老威的声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帮你把刘紫建一案查清的,这才过了两周,你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吧? 虽然有些火气,可并不想撕破脸,我又问道:“哥们儿,你,是不是喝多了?还是……打错电话了?” “没有!我他妈找的就是你!”老威的脾气很冲,不由分说,继续开骂,“我他妈这么信任你,好呀,你小兔崽子倒背着我干这种事,我恨不能扒了你的皮,瞧你丫那个德行,人面兽心的玩意儿……” 他就按照这个思路,越骂越起劲,可是骂来骂去,完全没说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够了!”我也不是好脾气的,因此火往上拱,压不住了,“你有完没完,忍你两句就得了,还来劲。你要是不说明白,我挂了啊!你……” 我又没说完,也没挂电话,因为他已经抢先给挂断了。 这,这算什么事啊! 我既愤怒,又茫然,直接把电话给拨了回去——没想到,老威这家伙手快,直接关机了。 我一连又拨打了几回,全是关机。 我怒不可遏,想给他的公司打电话质问。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对面,几乎是坐在客厅对角线的默涵说话了:“艾叔,你也别生气了,是老威打来的吧?” “嗯,是啊。”我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按着号码……忽地,我的手指僵住了,没错,这电话是老威打来的,问题是,默涵是怎么知道的?我刚才有叫出过老威的名字吗?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默涵——她一副天真浪漫的无邪表情。 喉头咕哝了好几下,到头来,我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默涵,你怎么知道是老威打来的呢?” “这不难知道呀,”默涵把书合上,两手轻柔地摊在腿上,“因为他今天下午给你打过电话,不过你没怎么搭理他。” 今天下午打过电话,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 我估计自己当时张大了嘴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默涵倒是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解释说:“老威打电话告诉你,他新交了女朋友,约你晚上一起吃饭见见面,不过你给拒绝了。” 打电话的事情莫须有,电话里的新女朋友云云,就更是扯淡了! “我?我为什么要拒绝?”看,我还傻乎平地问着。 “因为你要在我家吃晚饭呀!” 喔!这个解释真是太棒了!我不是刚在默涵家用过晚餐吗? 问题是,现实中的经过和默涵所说的毫无关联。 我太过诧异,居然验证性地翻出手机的通话记录——没错,今天下午,我不曾接过任何电话,更别说老威的。晚餐,我的确喝了一点酒,可这点啤酒,不足以让我发昏发醉,更不会让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都忘掉。 默涵的这通胡言乱语,并不难解释。前面说过,她好像对男女之事特别敏感,因此形成一套关于某人交女友的幻觉,还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她为什么知道是老威打来的电话,这未免太离谱了。 于是,我便愈发地想要给老威打个电话,一来问明刚才为什么骂我,二来也想证明,今天下午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他的电话仍旧关机。 隐约中,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默涵还在笑,天真的笑,无邪的笑。没有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怪异的、吃人的化妆,她的脸,由于两周不怎么外出,而白白净净的;她的手指很长,软软绵绵的;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的,可我却总是联想到这笑容大约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决定告辞,简直一刻也不愿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我被困在一大堆难以解释的奇怪境地中,不能自拔,也许只有逃离这个环境,才可能好一些。 想到这里,我便站起身,对默涵笑笑,转身去向段哥、李姐告辞。 可我还没有走到厨房,默涵又在我的身后说话了。 “一个男人,一条狗……”她的声音听上去空洞无物,我很想回头去看,可最终没敢这么做,她还在继续说,“一间卧室,一台电脑,一个柜子,一张床,一副时钟,两个人。” 刚才还是一人一狗,怎么忽然变成两个人了? 这……我就像是脊背里被人灌满了铅水的,慢吞吞地转回身。 “时钟指向九点,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狗狗没有欢叫,外面有人敲门;男人站起来去开了门,把客人让进了客厅;从客厅穿过,来到了他的卧室;关上了门,男人脱着衣服,客人掏出了一把刀;一刀,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刀子刺穿了那人的胸膛,狗狗并未上前阻止,卧室里溅得全是血。” 默涵停了下来,可她呆呆的目光,依然跳跃了空间,注视着冷冷的墙壁。 我的脑子里灌满了血,深深吸气,长长吐气,可还是喘不上气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邪劲,我冲上前,抓着默涵的肩膀摇个不停。 “你在说什么?谁杀了谁?” 我摇呀摇,摇个不停,摇来了段哥和李姐,也没有把默涵摇清醒。 不知道该怎么对兄嫂解释,我默然地转身要离去。 默涵什么时候回了神,还对着我的背影说:“艾叔再见。” 我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吧,关于今天的一切,大概都是个梦。 抬腕子看看手表,晚上七点多。下楼的时候,我故意撞了下墙,认为自己可以醒来,可惜没有。 我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处理哪件事才好。 从默涵家落荒而逃,我在街上失魂落魄。 犹豫了好久,我鼓起勇气来继续给老威的公司打电话。这次倒是有人接,是以前的同事们,可他们并不知道老威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抱着一丝希望,我给祁睿拨了电话。 “小艾,怎么了?”祁睿问我,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老威在你身边吗?”我问。 “不,不在,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当然没有提起关于默涵的这一段。 “我想,”祁睿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他的风格,“我想,也许是他喝多了吧?” “老威从不喝酒,至少他开车以来,我从没见过。” “是啊,可是从来不喝酒的人,更容易喝多,不是吗?” “是……也有你这么一说,不过……” “没什么,小艾你别放在心上,回头我去问问,他肯定就是喝多了,不会真的骂你。” “好吧,麻烦你了。” “没事,对了,我倒要通知你一下,老威今天喝酒也不是没有理由。” “喔?怎么了?” “因为程雷的案子……” 我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你也知道,托你的福,我们找到了十五年前的痕迹。但是话又说回来,你只能证明,十五年前的证物上,有受害人的血迹和程雷的体液。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两种痕迹一定是在强奸的时候弄上去的。我本指望程雷的心理防线崩溃,会交代出他杀死刘紫建的过程,不过,他挺过来了,没有招供。他请了好几个有名望的律师,而且肯定不遗余力地往这案子上砸钱。更何况,案子过去十五年了,能引起多大重视,而且所有当事人死光了,更是难以查证。” “你是说,咱们都白干了吗!”我很生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抽着闷烟。 “也不能那么说,杀人罪是难以成立的,也只能告他十五年前的强奸。最乐观的估计是,他可能因此判上两年,不过……”祁睿也说不下去了。 恶人并不总能受到惩罚,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恶人经常能逃脱惩罚。 我俩无奈地互相安慰了两句,只是安慰的话语也没啥用处。 我打了车,无可奈何地回了家。 家中的雪糕同学,倒还算老实,乖乖地趴在门口。 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说的就是我这种状况。我习以为常地带它下楼遛弯,回来后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发呆。 简心蓝的那份简历,我已然看得快要背下来了,就顺手把它放在抽屉里。 老威那通骂人的电话,倒也有了解释,程雷怕是要翻案,他心里不痛快,独自喝酒喝醉了,胡乱拨个号码去发泄。思来想去,他大概不知道拨了我的号码,那番话,更像是在骂程雷——他昔日的哥们儿,而不是骂我。 至于李默涵为什么会知道那是老威的电话,除了巧合,我再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程雷如果无罪开释,会不会回来整我,我也不清楚。 这一天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宋阳和我打电话聊了一阵子。 她听得出我情绪不佳,说话心不在焉;而我只能撒谎,说一切都好。我俩隔着线路,缠绵了一小会儿。 九点了。 快到九点的那半个小时里,我每隔两分钟,总要抬头看看时钟。 如今,真的到九点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如释重负,开怀大笑。 “你怎么了,忽然这么高兴?”宋阳奇怪,就问我。 “哈哈哈哈……”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哎呀呀,一言难尽。我做心理工作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病人吓着。” 想想也是,默涵猜中老威的来电,除了巧合,还能是什么?!我居然愚蠢到会去相信她的预言。更何况,那预言里漏洞百出。来了客人,我家狗狗为什么不叫?客人来了,我脱衣服干啥?来的又不是宋阳!我脱就脱吧,客人干嘛拿刀捅我。 哎呀呀,真是,我最近神经紧张,已经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啦!呵呵呵! 砰砰砰!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 “我得挂电话了,来客人了。”我这样对宋阳说。 “那好吧,亲爱的,一会儿没睡的话,我再给你打。” “好!” 我穿过黑黢黢的客厅,打开了所有的灯。 砰砰砰! 雪糕没有叫,只是抬头看着门边。 我抄起一把笤帚。 怦怦怦!这是我的心跳。 来的人是谁?程雷?John? 管他是谁。 反正我得去开门了。 顺便说一句,我家时钟指向九点零三分。 而这只时钟,被我调快了三分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