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 信任 “伙计们,给我打起精神来!枪的保险都拉开,一旦发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红发男人的叫喊,震得楼板都在“咯咯”作响。他从监视器前站起来,身高足有六英尺半,宽厚的胸肌一起一伏,那双警惕的小眼睛,散出阴郁的目光。 “是,老大!” “一楼安全无恙,报告完毕。” “二楼没有异状。” …… 红发男人点点头,回身对着一个肥胖的家伙毕恭毕敬地说:“请放心,巴拉德先生,都准备好了。” 胖大的巴拉德先生挤出一个与其说是微笑,还不如说是抽搐的表情,而后轻轻拍拍那红发男人的肩膀。他肥沃的身躯,费了半天工夫才在破旧窄小的楼道中转了半圈儿。手下早已为他打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顷刻间,一阵摄人魂魄的光芒,从门后直射出来。 在这外表古旧的建筑物中,顶层的会议室内,灯火辉煌,映如白昼。巨大宽敞的椭圆形会议桌两侧,整齐地坐满了身穿西装的人…… 巴拉德先生再次展现出很满意的姿态,随后取出外套口袋里粉红色的手帕,在暴露着焦黄牙齿、沾着唾沫的嘴唇上抹了一把,才得意地走进去。 房门重新关好,楼道也就再度回复了阴暗、破旧的原貌。红发男人,这时候从背后掏出了“贝瑞塔”手枪,检查了一番…… 此时是1999年5月30日21时整。这座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名叫“棉布弃镇”的小城市,宁静如常。初夏的味道,伴着傍晚的一场雨,在街道间弥散开来。夜空虽已渐渐转晴,光线难免依然有些混沌。有个身影从黑暗中摇摇摆摆地晃了出来,钻进路边的小型超市。 “欢迎光临……是的,您要香烟……好的,请拿好……对,先生,那幢四层的建筑就是塔马克商务公司,只不过这时候他们应该关门了……”女服务员清脆的嗓音,很快就被静谧吞噬了。 那影子再次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转过了街角,在墙边停了下来。 “嚓”地一声,火光映照出他半个身子。算不上独特的体态,唯有一点引人注意——这人的左臂,戴有夸张的黑色手套,一直向上延伸,消失在袖筒里。 几分钟后,戴手套的男人,将咬着的半截香烟轻轻啐了出去。那香烟落在地上,又弹了起来。他向前跨一步,坚硬的皮靴踏入尚未干涸的小水坑——水溅了出来,恍惚化作无数个圆圆的水泡,浇灭了还在燃烧着的烟头…… 他的身形,忽而不像先前那样子有气无力地,在阴影中迅速移动,他距离塔马克商务公司越来越近。 那半截烟,老老实实地呆在地上不再动弹了。过滤嘴附近,深蓝色的“CAMEL”烟标清晰可见,香烟的前部被水浇过,阴湿的黑灰色,正像当晚的天空…… 当日,即5月30日,午后,阳光透过倾斜的窗棱,洒在房间内。两个男人,面对面跪坐在滚开至沸腾的小茶炉两侧。淡淡的雾气,从蹦跳着的壶盖中直窜出来。 由于光线的缘故,只能看清其中年长的那位——脸孔消瘦,皱纹深刻,弥漫着大半个世纪的沧桑。虽已年迈,眉眼却炯炯有神,露出难以琢磨的光彩。坐在对面年轻的男人,此刻微微向前探探身,开了口:“将军,您找我来,有何见教?”他的语音平和而纯正,听起来很悦耳。 年老的那位裂开嘴慈祥地笑了:“情人,”他用了这个奇怪的称呼,“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请你鉴赏一下我的手艺如何?” “不敢,”年轻人比划一下,黑暗中看不真切,接着他低下头,“我没资格对您品头论足。” “不用客气,”老人拿起小毛刷,擦拭深褐色的陶制茶杯,“再怎么说,中国,才是茶真正的故乡嘛。而你,则堪称品茶的高手了。” 年轻人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您怎么会想起学习茶道了。” “这个嘛,”老人再次笑了,“凡是对自省有帮助的事物,我都乐意接触。你,不也是这样么?好了,来尝尝吧。” 年轻人双手接过茶杯,他的左手,戴着漆黑的皮制手套。 “味道如何?” “不错……”对方答道,“只是……恕我直言,水的温度可能偏高了,茶的香气,反而被盖住了一些。” “很好,你是第一个指出问题的人!”老人花白的眉头耸动,“我果然不曾错看你。对了,这新手套上的‘凯斯拉’(注1:凯斯拉是赫赫有名的武器品牌,著名的防暴盾即是其招牌产品。这里,将军暗指手套中藏有的凯斯拉高强度尼龙索。此物也是美国特种部队的制式装备之一,系特殊强化炭料制成,弹性超乎想象,是绝对不可能拉断的。),你还用得惯么?” “谢谢您的厚爱,这东西很实用。” 年轻人向前探身,弯腰放下茶杯,一缕黑色的长发,洒落在斜阳中…… 当晚,21点16分,塔马克商务公司一层。 光头的男人,打了个哈欠,回头问同伴:“喂,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老大那么激动。” “我怎么会知道?!”他的同伴,也身穿黑色西服,晃了晃来复枪,“可能是上面风声不对,老板就难免有些紧张。反正我们小心些就是了。” “也许是老大不满意他的红头发了,打算染个别的颜色。” “没准儿……等等,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两人立即停止了交谈,侧目转向黑洞洞的角落。空气骤然凝注,几秒钟过去了,“咔咔”的轻微响动再次传来,在这时候下显得格外清晰。 光头男人对伙伴做了个手势,两人举起枪,小心翼翼地向着横侧楼道靠了过去。 脚步声,尽管十分微小,仍在空洞的走廊里激起回音。那“咔咔”的响声,仿佛又并非出自这横侧楼道。 藏身黑暗,曾经是他们的老大,也就是红发男人下达的命令,此刻,却让他感到无穷的恐惧。 “所有的入侵者,都会潜藏在暗处,而我们开着灯,只能成为一个个靶子!”这工夫,老大的训教,全都变得不重要了。该死的是,他竟一下子摸索不到走廊大灯的开关。“咔咔”的声音,还在时有时无地响着。他已经进入了横侧通道,判断出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拐角发出来的。那响动,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拉着他向前走。 当拐进了第二个角落,他借着窗户散出的隐约月光,看到了一只小老鼠,正在嗑着什么东西。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老鼠啊。突然间,他意识到了恐惧,那小东西……见到有人过来,为什么还不逃走?! 一瞬间的放松,和随之而来的剧烈紧张,使他的胸腔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就在他来不及的发出任何叫喊的时候,一截子冷冰冰的细物,套住了他的脖子。随后猛然地收紧,巨大的力量,透过细微的绳索,把他整个身体直往上提。 在他的头顶上,通风孔道的扇页不见了。一段冰冷的目光,幽幽地射了出来。 他被不断地往上提,双腿不由自主痛苦地乱抖着。然而,这无济无事,须臾,那两条腿不再晃动了,笔直地,无法摆脱重力作用而垂落下来。 来复枪掉下来,砸在硬梆梆的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 当日下午,斜阳的柔和与美丽,渐渐被阴云覆盖住了。还是那幢布置简单的和式小房间。老人发出由衷地赞叹:“真是太好了,经过你的调试,香气浓厚了许多。” “谢谢您的夸奖。”年轻人十分谦恭地颔首称是,两手平静地扶在膝上。 “你认为……”老人突然话锋一转,“什么才是一个人在组织里最为重要的品质呢?”他的眼神依旧慈祥,只是掺杂了少许的探询。 年轻人颇感意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想,应该是能力吧?” “能力?”老人若有所思,“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答案,然而,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您的意思是?”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在品茶之余,听我这个糟老头子,回首往事呢?” “当然,您请讲。” “嗯,”老人放下水杯,露出了袖筒里呈紫褐色的伤疤,这道伤痕赤裸裸地由手背攀延向上,不知消失何处,“很多年前的故事。当时,我的官阶不过只是少校而已,因为负责军方的秘密试验而地位显赫。然而世事无常,试验小组的成员受到排挤,在数十年前,甚至一度中断,我们作为核心的负责者,也一个个被贬职。我和最亲密的伙伴雷,下放到军事法庭的资料库,负责核查一些早就没人理会的卷宗。我从那些旧档案中发现了许多有趣的资料,所以并没有把这次的挫折看得太严重。雷就不然了,他对‘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十分鄙视,一心想要恢复中断的试验。可是想要进行地下试验不但阻力重重,而且缺少经费。我静观时局变化,认为冷战在即,我们早晚有一天还会受到重用,雷却对等待不屑一顾。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我,希望我和他合作,干一票大买卖。”老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年轻人的反应。对方犹豫了一阵,“您的意思是说,用非正当的手段来获取试验经费……” “不错!”老人又轻呷一口热茶,淡然说道:“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才得知原来雷还有个哥哥。只是他们两人无论性格、长相还是选择的道路都完全相反,所以自幼关系不睦。就在雷因为试验的经费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和这位兄长巧遇了。值得一提的是,雷年少时的青梅竹马艾达,此刻已成了哥哥的女人。换作是我,恐怕都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何况雷这样的火爆脾气。然而雷却压住了怒气,因为哥哥邀请他参加一起劫案,并许诺三分之一的酬金,20万美元……” “难道您说的是……”年轻人不得不为之动容,声音却仍旧柔和,“四十年前70万美元现钞被劫案?” “是的。那次劫案的策划者,正是雷的哥哥代夫·科林。为了这笔钱,雷忘却了女友被抢的仇恨,参加了代夫的行动。也许你会认为,那案子至今未破,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设计,其实内幕简单的令人惊讶。由于现金要从东海岸运送到西边,差不多横越了整个北美,运输车就势必要在80号公路途中多次停下来加油。代夫告诉雷,其中的一个加油站地处相对偏僻的峡谷入口,正好动手。即使雷的脑筋再不灵光,他也会发现问题,于是便问他哥哥,这些内幕如何泄漏的?这时候,那家伙笑了,回答说‘因为我们有内应’。按照计划,他们先干掉加油站的工作人员,随后换上衣服,等待运钞车到来。当然,任何人都能想到,政府不会没有防备,因此负责押送钞票的成员,个个都是特警队抽调的高手。所以即使有雷这样身经百战的军人参加抢劫行动,硬干仍然是行不通的。代夫的设想是,当运钞车停下来,开始输油的时候,那个内应就趁机在车子下面装上一个炸弹,并引爆它。当然,炸药的威力不能太大,否则钞票也都飞上天了。它只须造成混乱的局面就可以了。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押送的军人,势必有部分要下车检查,因而力量得到了分散。这时候,雷和内应里外夹攻,也就有了胜算。干掉全部的运送人员后,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出于两个理由。第一,他们不能开着运钞车逃走,因为沿路都有检查关口;第二,为了保证内应的安全,他们要炸掉运钞车,押送人员的尸体也都要焚毁。那个年代还没有DNA检验,所以没有人能区分这些尸体,内应的身份也就不可能曝光。当然,这些都是雷在行动头天给我打电话时提到的。不然,没有参加行动的我,是不可能了解详情的。还有一个细节,在那天晚上,雷的前女友,也就是代夫现在的女人艾达找到了雷,希望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因为她还深爱着他。雷拒绝了她的要求,并告诉她,如果不喜欢自己的哥哥,那么就逃走吧。只是,他不能和她在一起,真正的原因,也就是我们试验的秘密,雷当然没有说。那女人伤心欲绝,她对雷说‘我没法儿一个人活下去。’” …… 5月30日,21时16分。来复枪砸在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呆在两条楼道之外的光头男人吞下一口唾液。响声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他的双腿有些颤抖,该怎么办?这就报知老大么?还是……过去确认一番…… 数秒钟之后,他叫自己冷静下来,仗着胆子迈动双腿。 黑暗,驱之不尽的黑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转过了一个楼道,没有人,第二个楼道……还是没有人? 他看到地面上的那支枪,是的,同伴的武器。他不敢低头去捡,心中犹豫不决的疑问只有一个,他的同伴,在哪儿? 紧张得有些站立不住了,他伸出左手想要扶住墙。可是,他摸到的,那还有些温暖的东西,是什么…… 蓦然间,他转过身,两条腿,就在他的左侧,无力的垂挂着。 他很想喊叫,张开的嘴里,喉咙似乎被舌头哽住了。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墙壁边,有双眼睛忽地睁开了,射出冷酷的光芒。匕首,在月光的映衬下寒气逼人。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臂,从光头男人的背后伸了过去,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冰锥一样被握紧的匕首,插入了他的锁骨。瞬间,锁骨下动脉爆裂,刀刃不断晃动,血液顺着越张越大的开口喷薄而出…… 在扭曲抽动的光头面孔侧面,潜入者的黑发在阴影中若有若无,他的脸上涂抹了深色的迷彩油…… 老人的神情有些激动,脸上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淡淡的悲哀,“本来这计划也算是周全,换句话说,至少对某些人而言是这样的。” “可是代夫,也就是雷的哥哥背叛了?”年轻人靠近老人坐下了,他的整张脸也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张亚洲人的脸孔,只是颧骨很高,脸色很白近乎没有血色,嘴唇较小,曲线却十分坚毅。从坐姿看来,他的身高放在白种人中也不算矮,不过上身稍短,因此也显得双腿更加修长。 老人没有接这话茬,继续悠悠说道:“就在他们行动的当天,雷的前女友艾达找到了我,泪流满面地求我去救救雷,我顷刻间明白了,这是一场骗局。” “我开车带着艾达赶往现场,只希望不要去得太晚。很遗憾,当我赶到时,加油站已是一片火海。因为很快会有警车赶到,我没能做出太多的检查,只找到雷的遗物——一条戴着手表的断臂,这块表是新年我送给他的礼物,当然,那时候,已经被爆炸的波浪弄得面目全非了。” “计划,一直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当雷和内应干掉了全部的押送人员之后,他们就开始处理现场了。代夫把一个装满钞票的袋子交给雷,或者说,是一个装满炸药的袋子——那上面只是盖着部分钞票而已。雷要把口袋搬回到藏在加油站后面的汽车上——那车子,在原来的计划中,是为了转移钞票而准备的。然而,他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根本没有,总之,袋子在中途爆炸了。跟他一起被炸死的还有其他的同伙,当然,代夫和那个内应除外。他们两个人将押送人员的尸体堆上运钞车,也引爆了,至于所有的军警牌,都被带走了。” “警方对此毫不知情,面对他们的是熊熊燃烧的运钞车和加油站。了解内幕的有四个人,代夫、内应、艾达以及我。而只有前两者,才知道藏匿钞票的地点。” “望着燃烧的加油站,我和艾达都很悲痛,特别是艾达,简直哭成了泪人,她发誓要为雷报仇。情人,可能你还记得,我多次告诉你,报仇是愚蠢的,可那时候年轻的我,也无法抵抗强烈的怒火。当晚,我在艾达的指点下,开车来到两人藏身之处。” …… 5月30日,21时22分,塔马克公司顶层。 正在躺椅上打瞌睡的红发男人,忽然警觉地睁开眼,“几点了?”他问身边的手下。 “才九点多……” “混蛋!我问的是具体时间!”他手上“贝瑞塔”的枪柄猛地砸在那人背上。 “九点……二、二十了。”挨打的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这么说,楼下的人有两分钟没有报告了……不对劲儿……”红发男人一挺身站了起来,随着这动作,厚实的胸肌上下一颤。 他才刚刚站稳,楼道里便传来短促的两声枪响。 “糟了!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他人去保护老板。”红发男人一声怒吼…… “我们来到了一栋破败的两层建筑前,那好像是快要拆除的废弃建筑。艾达告诉我,这建筑有一个后门,可以偷偷潜进去。我当然也有所准备,尽管怒火中烧,我依然很清楚,能干掉雷的人不容小觑。我让艾达等在车里,悄悄地摸到后门。在那所房子里,我碰到了雷的哥哥代夫。仇人见面,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经过一番搏斗,总算打倒了他。我刚想过去确认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的时候,代夫那家伙突然卡出一口血,说了这样的话:‘中计了……真……愚蠢啊……我……你也是……’话音未落,便咽了气。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冲到门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等在后门的汽车不见了……” 红发男人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手下,顺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转过楼道。依稀中,倒着两具尸体,一个男人半跪在那里,后背抖动,痛苦万分。 “被人偷袭了,他们都死了,都死……”他的嗓音透出无尽的恐惧,喉头哽咽不停。 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了警惧。红发男人踏前一步,追问道:“潜入者在哪儿?……等等,你,你是谁?” “呵呵……”跪在地上男人的腋窝下,探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空荡荡的楼道中,一连响了四枪。随后,又有两声枪响。后来开枪的是红发男人,可子弹并没有打中,被潜入者连续侧手翻躲开了。红发男人又追了几枪,潜入者已遁入黑暗中…… “第一个中计的人是雷,接着是代夫和我,这恐怕全都拜那个叫艾达的女人所赐。内应和代夫势均力敌,而且,对于背叛也同样习以为常,所以两人不可能不彼此防备,如果争斗起来也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在这种情况下,艾达巧妙地利用了我为雷报仇的心情,借我之手除掉了代夫。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用于逃跑的汽车,这主意可真是天衣无缝。堪称经典的骗术!”老人说到这里,便悄然回复了将军的本色,眼光冷静且犀利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平视窗外。 “可惜,他们低估了我,换句话说,从一开始,他们就不了解我的身份,即使那段时期失势,我也还是个少校。开着我的汽车,当然并不安全,他们中途肯定是要再抢劫一辆汽车的。然而毕竟是我快了一步,抢先联系到了军方的侦查人员,用直升飞机锁定了他们的目标。这对狗男女做梦都想不到,他们准备打劫的下一辆汽车上,坐的竟然就是我!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至于那个女人,也就是艾达,你知道她的下场吗?换作你是我,会怎么做?”老人深邃的目光,转移到年轻人脸上……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细微的喘气声。 红发男人双手持枪,靠在墙壁上。 “你这家伙……”他的声音依旧很宏亮,回音顿时荡起,“很精湛的骗术,我差一点儿死在你手下。” 回音消退,无人应答。 他继续说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刚才你没有开枪,在我换弹夹的时候。” 大约过了两三秒钟,走廊的另一头有人回答:“你在开玩笑吗?我会被月亮照到的。” “哦?”红发男人笑了,“你大概没弄懂我的意思。即使有月光,可我在换弹夹!从你出众的身手来推测,大概早就看穿我用的是‘贝瑞塔’,载弹量20发。你应该计算过我开枪的次数,当然,要不是这样的光线条件,战斗早就结束了。但至少你很清楚,刚才,我打出了第20发子弹。” 又是延迟了几秒,对面传来回应:“你夸奖我的骗术,同样,我也清楚你的意图。海军陆战队的不间断射击法(注2:不间断射击法,是陆战队员的受训项目。对于标准制式装备“贝瑞塔”来说,20发的载弹量当然在手枪中是佼佼者。然而实战当中,这样的数量仍然不一定能解决战斗。因此不间断射击法便被发明出来并广泛应用。这种方法要求设计者计算子弹的消耗数量,当最后一颗子弹被顶上枪膛之后,设计者迅速按下退夹键,弹出弹夹,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新弹夹插入。理论很简单,可是想要做到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如果对手估计错误而草率地暴露自己,必然会被新弹夹里的第一发子弹瞄准。),我也略有耳闻的。是吧,红月先生。” 红发男人倒吸了口冷气,这家伙,知道我的底细…… “如果是我的话,将军,”年轻人平静地开了口,“我会杀掉她,不过据我估计,您没有这么做。” “看来,”老人放下茶杯,“通过茶道不但可以洞察自我,也便于揣摩他人。你说得不错,我没有杀掉她。艾达见我干掉了内应,吓得魂不附体,她认为作为复仇者的我,理应把她也一起干掉才对。可我没有这么做,我从瑟瑟发抖的她身边走过,抬手一枪掀翻了她的鼻梁,然后继续往前走。最后,她冲着我的背影,用一种十分含糊的声音哭喊着,‘我的鼻子……混蛋,从今以后,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从今以后,你叫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艾达曾对雷说‘我没法儿一个人活下去’……” 这两句话在年轻人脑海中交相呈现,竟而挥之不去。 惩罚…… 背叛…… 绝望…… “唉,人老了啊,跪坐的时间一长,膝盖就受不了了,”老人说话站了起来,“你明白我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年轻人赶忙也跟着站起来,“我想,您的意思是说,在组织里面,一个成员最重要的品质不是能力,而是信任!” “你的领悟能力叫我深感欣慰,”老人回过身,两手平搭在年轻人肩膀上,“正是信任,才可能维持组织的正常运转。虽然能力也很重要,但若没有信任,我们放任有能力的人去办事,只能增添威胁而已。污辱了信任,也就是对组织的背叛,这一点,你要记住!” …… 红发男人靠着墙边坐下来,右腿殷湿了一片,是被子弹擦过形成的伤口。 “喂,”他对着走廊喊道,“这是第几条通道了?” “第三条。”潜入者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追你来到这儿么?” “因为这是最后一个弯道,再往前就是死路了。” “还有一个原因,你是来刺杀老板的吧?”红发男人悄悄地趴下来,向着走廊内匍匐。 对方没有回答。 走廊口,红发男人停了下来,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弯道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你也中了一枪吧?” “是的,左臂。” “我们算是半斤八两。让我来告诉你另一个原因,你是被派来刺杀老板的,而我在这里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假装声东击西的把戏吗?潜入者只有你一个,也就是说,你和我缠斗这工夫,老板已经逃掉了。而你身后是四楼的死角,不可能追上老板的。” 没有回应。趁这个机会,红发男人向走廊中潜行了一段。 又过了几秒钟,潜入者冷冷地笑了:“红月,很可惜,你猜错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除掉你。” …… “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这个分部之所以能不断扩张,全都是靠着你。只不过你那个愚蠢的老板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失去了你,他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早晚像条唯命是从的狗。而你到了走廊中央,现在也没机会逃走了吧?” …… “早上来了一个客人,晚上再来一个……这是妓女的生存之道。假如不这样,那会发生什么呢?客人们都在一个时间集中来,会造成疲倦,甚至引发职业病。所谓均衡这东西,世间万物皆是一理。在组织的内部,也是同样的。某个分部过于强大,就会造成失衡的状态。而一旦失衡,人的内心会发生改变,信任也就趁这工夫溜走了。唯有消除不平衡的因素,组织才能继续发展。这份心情,你能理解吗?” “是的,将军,所以,您希望我除掉巴拉德的那个分部。” “正是如此,去吧,小伙子,你能洞悉我的意图。” 两人站在窗前,阴云已经布满天空,晚霞早就跑到不知何处了。 “看来,一场风雨在即……”老人拉住年轻人的手,“均衡,才是这场风雨的核心。” 忽然,年轻人听到了什么响动,左臂一抖,手套里暗藏的“凯斯拉”尼龙索甩了出来。 老人似乎也吃了一惊,须臾,转而又笑了:“出来吧,小家伙。” 一条未成年的苏格兰牧羊犬应声从门后跳了出来,它背部棕黄,腹部洁白,额头上有一块菱形的记号。它十分乖巧地跑到老人的脚边,一边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 “这小家伙叫麦蒂。麦蒂,这位是赛斯·沃勒先生,你们以后会常见面的。” 那只牧羊犬,真的就冲赛斯·沃勒叫了两声,接着把头靠在他的腿上,轻轻地磨蹭着。 赛斯见状,也温和了笑了笑,俯身摸摸麦蒂的头和脖颈。那小家伙舒服得不得了,干脆一翻身躺倒,露出洁白的肚皮。 “怎么样,很讨人喜欢吧?”老人低头看着这一对年轻的伙伴,笑容很慈祥…… 赛斯·沃勒,不,情人,你……才是均衡的核心。老人心中默默念道。 5月30日,21时26分,塔马克商务公司外,局面如果不用混乱来形容,就实在太不恰当了。毕竟,一大堆持枪的武装人员,紧张地从这幢楼的后门跑出来,不能不算是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然而,建筑物的内部,虽然鸦雀无声,却上演了更加恐怖的场面。各楼层死状悲惨的尸体不用说,顶层的战斗也尚未结束…… “你还有子弹么?”红发的男人腿部又中了一枪,血顺着裤管滴答下来。 “没了。”赛斯左臂的手套上,有一个弹孔,却并没有血液从中流出。 “那手套下面到底是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亮出家伙吧,我很欣赏你。” 红发男人不再说话,拔出了靴间的军用匕首。 赛斯抛出“凯斯拉”。 …… “赛斯,这件事处理完了,你有两个月的假期,好好放松一下。想去哪儿?” “这……将军,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吗?” “当然。” “那么……我想回中国看看。” “那就去吧,你有两三年没回去过了吧。” “是啊,您能体谅真是太好了。那么,将军,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 “好的,去吧,赛斯,不,情人!” 赛斯·沃勒走出去的时候,那条牧羊犬也跟了上去,到门口又呜呜地走了回来。 “怎么?”老人抱起了爱犬,“你也想跟他一起走吗?” …… 赛斯在走廊里犹豫了一下:“麦蒂……” 5月30日,21时40分。塔马克商务公司门外,警铃大作,手持防暴盾的警员把这里包围个水泄不通。两条街外的某个街角,一个黑发的年轻人,盯着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悄悄离开了。 路过那家小超市的时候,他又进去了。还是刚才的女服务员。 “先生,你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抱歉,我不该乱说话,是的,您要装订器?……好的,不过只有小号的,合适么……那好,请您拿好。” 这女人的声音很快又被静谧所笼罩了。 十分钟后,镜子中映出了含混的景象:尿池、便器、水龙头……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黑发男人。 他脱掉黑色的西服,露出了肩膀上一个向外翻露的伤口。拿起装订器,对准外翻的皮肤,钉了下去…… 那一天的更晚些时候。 “辛苦你了,赛斯。老是让你做些脏活儿,很抱歉……” “没什么,将军,份内的事。” “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弄伤自己了吗?” “不,一切正常。” “那就好……去中国的机票,连同签证什么的,两周之内会为你办好。” “谢谢您。” …… 赛斯靠着墙壁,挂上电话,粗重地喘息了一阵。他伸手抹去额角的汗珠,随后抽出“凯斯拉”强化尼龙索。绳索的一头用牙齿咬住,右手牵着另一头在左臂手套的边缘灵活地打了一个结。随着力道加大,那绳索越收越紧,左臂二头肌上青色的血管迸了起来。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推开浴室的门,跨了进去,雾气扑面而来。 迷乱、缥缈、虚无……这就是浴室里的场景…… 热水淋到被订书钉咬合的伤口时,赛斯皱皱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周之后,他将回到中国…… 在中国…… 妮可尔日记(节选一) “我……厌倦了每天的工作和一成不变的生活……因而,参加了等同于共济会的某种组织……认识了鲍勃,他曾经是个拳手……但现在,只是一个切除了睾丸的可怜男人……我每次都会在他热诚的怀抱中,枕着他肥厚的咪咪,痛哭一场……直到……” “够了,”我对他大声吼叫着,“把那该死的电视关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已经是第六次放这个片子了!我受够了,给我关掉!” 我本以为他会歇斯底里地反对,可惜,他眉头都不皱地走到电视前,关闭了花里唿哨的屏幕,而后静静地退出光碟,说道:“宝贝儿,你记错了,这是第七次,我本以为你会喜欢的。” “哦,好吧,好吧,第七次,”我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激怒了,“是第七次,不过请你记住,你是第十七个!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明白吗?给我滚出去,立刻!” 时值2004年11月12日,在第七次看到《搏击会》这部该死的影片后,我和第十七个男朋友分手了。确切的说,他是第十六个,因为计数的时候,我把“13”给跳过去了。 现在,生活又回到了波澜不惊的平静中。也许老一辈人说得对,我们是“疯狂的一代”,可能只有像《搏击会》这样充斥着暴力的影片才能偶尔刺激一下疲倦的感官——还只是在第一次看的时候。 “Yeah,Crazy!(是的,疯狂!)”我最喜欢的字眼——人们都误解了,真正的疯狂往往是孕育在宁静中的一针兴奋剂。 就像……就像在序章中我们看到的那样,赛斯扔下半截香烟,而后踩踏出的雨水,巧妙地打在上面……平和、疯狂,绝妙的一对,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然而,时间,没有人能够控制时间,甚至他也不能——1999年,正是赛斯杀手生涯最“辉煌”的一年。 人的命运,人是不能做主的!有谁能够想象:那个名叫艾莲的中国青年,为了学业来到美国,当年,几乎整个美利坚都为他敞开了大门,最好的学校,顺利的手续办理,随后正式成为了美国公民——是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尽管有些不好理解,而那个改名叫作赛斯·沃勒的年轻人,后来竟然成为了一个冷酷的职业杀手。又过了几年,他似乎失去了记忆,只身前往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做起了开业心理医生。这种鬼扯的事儿,谁会相信? 我,也不例外!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至过去,从我的表姑说起。父亲最小的一个表妹,比我仅仅大了三岁的姑姑——安娜·威廉姆斯,认识她的人都管她叫“安妮”——我的父母除外! 我的父亲,一位派到中国的参赞,他的名字并不重要,对安妮的看法同我正好相反:按照他的说法,安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她长得不够漂亮,人也傻呼呼的,套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可以勉强叫做“可爱”!你知道的,想要成为一位官员,不管身在哪个国家,或处于什么时代,他总要善于钻营。而我的父亲正好是其中的佼佼者。与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不忘记评判那人的价值,是的,价值!而安妮恰恰是最没价值的人,甚至她到26岁还是一个处女的事实,也刚好能够证实她的外表同样不具备“出人头地”的特质。最令父亲恼火的是,他的这个穷苦愚笨的表妹,竟然会和一个黄种人结婚,并且跑到印第安人聚集地去生活!在这一点上,我的母亲也一反常态地站在父亲的立场上。 可不知怎么搞的,我与这位风评不佳的表姑却相处得很是融洽,虽然由于我不得不经常跟着父亲在中国生活,使我们俩的交往时间少得可怜,可就是谁也不能把我们拆散。得知她嫁人的消息后,我不远万里偷偷跑来为她庆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赛斯·沃勒——安妮的丈夫,我的表姑父。那家伙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是他有某些地方深深吸引了我,好像是——疯狂。 那之后,我第二次见到安妮是在六个月以前。她搬回到城市里,然而搬家的原因,竟然是那男人抛弃了她,一个人跑掉了。 敲门之前,我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语,然而迎来的却只是安妮平静的面容,她说,“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并看到了我早就预言的东西——疯狂: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竟然还能如此镇静?!我知道,一定是他改变了安妮。 安妮领我进入他们的卧室——和新婚时的景象不同,现在这里堆满了纸张,用过的纸张,上面有两种文字——都是些英文和中文记载的东西。 那一天我都说了什么,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我只记得临走时候,安妮把其中的两摞文稿交给我,“看看吧,也许你会喜欢?” 我会喜欢?算了吧,不入流的作者胡乱的梦呓?可碍于面子,我还是不得不揣起了这些厚重的东西。安妮告诉我,这是结婚一年内,赛斯写出来的故事,都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你说我该有什么样的感觉,亲身经历?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幻想自己成为某个超级英雄,或是假设自己取代了某个当红明星——然而做梦总归是做梦。那就好像你在自家后院里翻土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张上古时代的藏宝地图一样,难道你奢望它会是真实存在的?! 安妮的说法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要是我没有记错,赛斯诊所开业的时候,他失去了将近十年的记忆,那么他又如何得以将过去的经历写成书稿?这未免过于自说自话了吧? 可是在返程途中,百无聊赖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然看了第一部分稿件。遗憾的是,骗子赛斯先生很显然忘记给它取一个名字,就让我来代劳吧。在这本被我命名为的故事里,我很喜欢那个黑人老头萨姆兰以及他年轻的搭档,还有……杀手先生也挺吸引人的。可我不喜欢作者的投影,赛斯·沃勒,看上去太强了,也太假了。我忽然很认真地告诫自己:别傻了,小姑娘,所谓萨姆兰先生,还有那个卡洛斯警官不也都是捏造出来的吗? 我搞不清楚这书稿究竟是出自一个十足的疯子还是一个蹩脚的三流作家之手,反正,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把它搁下了。 时值2004年11月12日,我和第十七个男友分手之际,空虚再次攫住了整个人。同时,我又一次要跟随父亲来到他工作的地方:中国。我就把第二本稿件翻找出来,作为我旅行中排解无聊情绪的读物。 在使馆住下后,一位好友——杨克·拉尔夫警官给我打来了电话,抱怨我在离开美国前为什么不去找他。我一边回想他的模样,一边用“都是父亲的安排”来搪塞。杨克瘦瘦高高,淡色的瞳仁从没呈现过神采,他的表情也总是木讷呆滞的——也许这是他脖子过长的缘故——人们不是总说“脖子长的动物,反应比较迟钝”么——比如长颈鹿?杨克正是这样,用我的话来形容,他长得活像一只鸬鹚! 在电话的末了,我跟他提及那位“神奇”的表姑父以及他的著作,不料杨克的口气越来越凝重,他告诉我,赛斯·沃勒是真实存在的。 “对,没错,他当然是存在的!”我满不在乎地哼哼着,“要不然你以为我的表姑嫁给谁了?” “不,不,”他说,“我的意思是,他留下的资料也可能是真实的!我曾两次和赛斯打过交道!都是和犯罪案件有关!” “难道……” “我是说,他可能真的作过杀手,有时候也会帮助警方办案,总之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另外,他书里提到的乔纳森将军,我也认识。” …… 这怎么可能?难道后院里的藏宝图变成了真实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由于自己已身在中国,手边又恰好又第二部书稿,我便打算按照上面的内容一探究竟。这部故事的背景正是中国,同样也没有命名,我把它叫做“在中国”,难道这上面记载的发生于1999年的案子也是事实…… 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是妮可尔·威廉姆斯,中文名字叫艾薇…… ——妮可尔·威廉姆斯 第一章 食欲 1999年6月10日。地球的彼端,中国,北京。 进入初夏,老天却还是满温柔的。麦涛的餐桌上摆了四盘时令小菜:酸辣黄瓜、凉拌苦瓜、盐水毛豆、耗油生菜。 尽管菜肴合乎时宜,麦涛却没什么胃口,只伴着冰凉的啤酒,把那一盘毛豆嘬了个精光,就再也提不起兴致。 直到眼前的空酒瓶增加到七个,他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了,便站起身,结了帐。而后一路微有些摇晃地下了楼,来到学校附近一家小商店门口,冲老板娘喊道:“来盒牛奶,还有口香糖。” 下午的自斟自饮,带来的是清静的快感,然而毕竟一会儿还有课,总不能满嘴酒气地对着学生们胡言乱语吧。他撕块口香糖塞进嘴里,差点儿合着牛奶囫囵地咽下。 麦涛一米七八的个头,长得很是健壮,结实的肩膀撑得牛仔衬衫向外鼓起,活像安了两颗保龄球。此刻,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抓挠刚刚中午烫好的头发,目光散乱地随意眺望。 不远处的校门口,乱哄哄的,学生们大多下了课,成双成群吵吵闹闹地进进出出。麦涛又转眼去看随风轻摆的柳条,一股空荡荡无所适从的感觉油然而生。 过了五分钟,他捻灭烟头,顺手将空盒抛进商店门口的垃圾筐里,然后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向校门走去。 睡觉……起床……讲课……回家……为警方分析案情……睡觉……起床……妈的,这就是充实的人生么?麦涛忽然想起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朋友来,那家伙……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教学楼七层走廊的两侧,挂满了心理学大师的巨幅画像,从弗洛伊德到荣格,到斯金纳,再到中国的林传鼎……一副副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画像上的眼睛,既有直视楼道的,也有向下眺望一群群走过学生的,甚至有的干脆就意义深远地看着同侧的墙壁。麦涛从学生时代就看够了这堆面孔,自然毫无新鲜感地一路走过,在尽头推开办公室的房门。 “回来啦。”办公室的同事说道,“刚才有个电话找你。” “是么?”麦涛含糊地应和着,随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脖子靠着椅背,脸上写满了疲惫。 “是啊,我叫她给你打手机了,她没打吗?” “没有,至少我没听见……”麦涛有心问问是男是女,却又懒得开口。同事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看着报纸。 麦涛感到心烦意乱,便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这一趴,眼皮和眼珠竟然就粘连在一块儿,动弹不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个没完。麦涛醒了,不愿抬头,一心只盼着对方赶紧挂机。当电话响到第六声,同事走进来拿起听筒。 “麦老师,你的电话,”同事接着压低了声音,“还是刚才那个女的。” “哦……”麦涛极不情愿地接过了话筒,一边揉揉睏倦的双眼,“对……嗯……晚饭……嗯?今天……不,今天不成……我还有课呢……对,有课……”他忽然清醒过来,抬头看看墙上的吊钟,“不行,不跟你说了,我都睡过了。好吧,就这样,再联系。” “怎么?麦老师交女朋友了?”同事见他挂上电话,打趣地问道。 “得了,得了,您就别拿我开涮了,我像有女朋友的人吗?”他随手扒拉出要用到的几本教科书,夹在腋下。趁这个功夫,同事好奇地打量起他的脸。那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孔:五官清澈,轮廓分明,眉眼颇长,很有力度,鼻形长而挺拔,唯有那一张小嘴,算是唯一的遗憾,倒也为他平添了几分秀气。这位同事是学过绘画的,此刻突然发现若为这个年轻的老师画上一张肖像,闭锁的线条很能表达出力度与美感。 “您干嘛这么盯着我?”麦涛有些莫名地问道。 “不不,没什么。”同事有些尴尬,轻笑了几声算是遮掩过去。 麦涛也不深究,“您坐着,我上课去了,都迟到了。”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 一进楼道,他立刻看到课代表正向这边走来。那是一个挺娇小的南方女孩儿,说话稍微带着些软软的口音:“哎呀。麦老师,大家都等着您呢,叫我过来看看。” “啊,”麦涛随意地点点头,“其实你们巴不得我不来呢,这样晚上就能出去玩儿啦。对了,还有,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嘛,不要‘卖老师’、‘卖老师’的叫,多难听啊!” “可您毕竟是老师嘛,”女孩儿分辩道,“我们怎么敢直呼其名呢?另外,您讲课可是最有趣的,我们都很喜欢。” “得了吧,一到期末就拍我马屁,放心好啦,我也不会成心为难大伙儿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回到宿舍,你们就‘麦涛’、‘麦涛’地叫着。”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两人继续顺着亮堂的走廊往前走。 “对了,麦……老师,”她忽然说道,“您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有趣的案例呢?都是因为经常帮警察分析案件吗?” “不,”他犹豫了一下,“也不全是,我有个朋友,算得上是破案专家了,从他那儿得到的故事反而更多一些。” “他也是警察吗?” “不,那家伙在美国,不知道干些什么。”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这念头忽然又蹦了出来,麦涛不免有些奇怪。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回头看看了对面墙上挂着华生的画像,发觉那平面里的眼睛,似乎正在盯着自己,有些意味深长…… 讲课……回家……为警方分析案情……睡觉……起床……又一个新的循环开始了。当然,麦涛此时不可能意识到,今晚,这种已经令他有些厌倦的生活习惯将被打破。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期自己的将来一样…… 课上到晚上七点四十分,夜空才慢吞吞地拉下帷幕。远处枝条摆动,看得并不真切,倒是阵阵微风轻拂而至,四处弥漫着生长的气味,叫人心情舒畅。麦涛比平时更轻松些,倒不完全是被这天气影响,能摆脱那些纠缠不清的女孩子也是件很开心的事儿。 放学了,也是下班了,麦涛沿着河岸向家走。熟稔得差不多快要踏出印记的道路,一茬又一茬不断改头换面的店铺。他边走边琢磨着,眼看暑期将至,该干点儿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回到自己居住的老式楼群。某一栋的三层,正是他的家。路灯坏了,他习以为常地摸了上去。这也算是生活一成不变的组成部分。 麦涛一进屋,就打算冲个澡,洗去一身的疲劳,然后再打开电脑,整理前几天堆积下来的量表。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敲门。 “妈的!”他小声骂了一句,却又不得不返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隔壁的大婶,总是挤眉弄眼的,麦涛不知道这女人是不是对谁都这副嘴脸。见到是她,他心里更有些不爽,因此说话的时候也没什么好气儿,“有事儿吗?” 没想到这女人今晚却不是前来嚼舌头的,她告诉麦涛,这个月的水费电费什么的,轮到他来收了。 水费……电费……哎呀,好不容易迎来的周末,眼看又要泡汤啦……他看看挂钟,嗯,还好,才刚刚八点。这麻烦事就不要拖到明天了! 无论是先下楼还是先上楼,走的路程都一样。他重新把衣扣系好,晃晃悠悠地走上楼梯。 在这栋建筑的顶层,也就是五楼,他站在楼道口想了想,从哪儿开始呢?就501吧,这一居室里住着个年轻姑娘,想来不会腻歪半天。 他走到501门口,抬手敲敲房门。里面突然传来玻璃制品打碎的声音。 嗯?他有些奇怪,趴在房门上,仔细听了听,里面再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麦涛莫名其妙,又敲了敲,没人回应。这是什么意思?既然刚才屋里有声音,那就应该有人在家才对啊。 他再次敲敲门,依然没人开门。这时候他反而觉得很正常了,也许那女孩儿在洗澡,不可能一下子跑出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出师不利让麦涛觉得有些不痛快。他转回身,准备去502。正在这时候,忽然又听到501房间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向着门这边走来。这声音大概持续到门边,却又消失了。麦涛等着对方问出一句“谁啊?”,半天再没了动静。 奇妙的寒意在胃里直升腾起来,麦涛打了个寒颤。他把身体靠向那扇门,脸部凑近门上小小的监视孔。一瞬间,从屋里传出微弱光线的那个小孔被挡住了,有什么人正在从里往外看。隐约中,麦涛觉得那是一只异样的眼珠,透过小孔,正在观察自己。那种眼神,似乎和傍晚楼道里华生画像中的眼神一样,盯着自己,叫他不寒而栗。 晚风,透过楼道里半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可怎么都不是原来熟悉的感觉。麦涛站了几秒钟,希望里面的人看清了自己的面孔,而后亲切自然地打开房门。可是,这几秒钟之后,小孔后的那个眼珠移开了,仍旧没有开门。 恐怖感袭上心头,麦涛告诫自己应该保持镇静,他可是经常跟随警方办案子的犯罪心理工作者,不该轻易吓破了胆。可另一方面,他也无法再用“一切正常”的想法来欺骗自己。 喘气以及心跳的声音,似乎都能用耳朵听见,麦涛靠着墙壁,思索对策。 501室,一定发生了什么,是小偷进来了么?这恐怕是最乐观的解释,那么…… 我一直幻想成为英雄,是的,我一直这么幻想,可眼下我能做些什么呢?破门而入吗?很明显这不太合适,万一并没有什么异常那该怎么解释……他的目光渐渐落到了旁边502的门牌上。 他冲过去敲502的门,不时回头看看这边。 大概十几秒过去,时间似乎凝结住了,502室也没有反应。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在做梦吗?还是刚刚发生了一场大屠杀,为什么大家都……他被恐惧攫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501室的房门,一点一点地,从里面向外侧打开了。 “谁啊?都这么晚了?”502总算传来了说话声,麦涛一颗心这才算是沉了下来。他正想回话,却被一支棍棒猛地砸在后脑上。 来不及发出声响,他眼前一片眩晕,伸手徒劳地抓住楼梯栏杆,想叫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有只皮鞋踹在背后,他的手松开了栏杆,向前摔去,头重重地撞在门把手上,顷刻间,额头涌出鲜血。 “谁啊,是谁?”502的主人还在询问。 “我……”麦涛半倒在门上,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么一声,就昏过去了。 身后那只皮鞋,并没有放过他,对准他的脑袋,又猛踩了几下。直到502的主人打开房门,那人才迅速冲下楼道。 而那房间的主人,看到了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脸孔:那张脸上被说不清是血还是什么深色的液体涂满了,甚至还在不停流动着,只有两只眼睛恶狠狠地散发出狰狞的目光。惊恐之余,仅那一瞪,房主人不免魂飞天外。 麦涛的半个身子,无力地瘫软在地板上…… 302室,即是麦涛居住的房间里,此时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地球的另一端,美国太平洋时间,凌晨四点。赛斯·沃勒无奈地挂上电话,盯着墙上的两个挂钟呆呆地出神。奇怪,这钟点儿,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床上的女人轻轻翻身,拉住了他的胳膊,声音含糊不清,“怎么,这么早就起来……” 赛斯俯身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女人顺势揽住他脖子,柔声说道:“要不是错过年假,我也想跟你去中国看看。” “会有那么一天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对了,”一阵长吻过后,女人说道,“你知道吗?今天你的老板给我打电话了?” “谁?乔纳森……先生?”赛斯眉头皱紧。 “怎么了,宝贝儿?”女人轻抚着他低垂下来的黑色长发,眼神迷乱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瞧你紧张的样子,好像他是你的情敌似的。” “他说了什么?”赛斯不为所动。 “还能说什么啊,”女人娇嗔着,“告诉我你要去中国旅游,是他亲自办的手续,叫我放心呗。要不然,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去找别的女人呢!” “嗯。”赛斯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却不肯再呆在床上,他走到窗前,拉开帘子,仰望月色。 迷人的月光,照在他没有手套的左臂上,在房间里的地板上,投下了怪异的影子…… “麦先生,您没事儿吧?”男主人扶起麦涛,一面吩咐老婆,“快去拿些纱布来,麦先生被人袭击了。” “我……没关系,”他总算恢复了知觉,“先打电话报警。” “好,好,”女主人拿来药箱,马上放在一边,向电话跑去,半路上又停了下来,“麦先生,要不要给您先叫急救车?” “不,我还好!”他挣扎着站起来,“是501出事了。” …… 501室漆黑一片。两个男人摸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开关。麦涛打着了火机,小小的火苗跳动着,眼前几米的空间被照亮了。 “别碰任何东西。”他吩咐道,随后和隔壁房主一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了奇异的味道,似乎不是血腥气。房间里还有某种动静,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的,只是不断地“嗑嗑”作响。 借着火光,两个人缓慢地往里挪动。对于这房间的格局,因为大同小异,他们总算还是有些了解。麦涛用手背轻轻碰开房门,进入卧室。 卧室里一片混乱,地上散落着很多杂物,远处的床铺看不清楚。两人提心吊胆地走了过去。 有什么东西,在麦涛的脚下硌了一下,他赶紧低头去看,是一些玻璃杯的碎片,最开始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 此时,打火机已经很烫,只是麦涛仍浑然不觉。 两人来到床铺近前,鼓鼓囊囊的一大片,什么都看不清。麦涛刚刚半蹲下来,打算看个究竟,突然,房间照亮起来,他的心猛地一颤。 “是我,”男主人说道,“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呼”……麦涛长出口气,他发现这灯光相当昏暗,房间里的一切,在幽幽的灯光下,似乎都有些扭曲了。 床上没有人,过了足足半分钟,两人都不敢探头往床下看。麦涛忽然注意到床边有一些血迹,这些血迹一直向外延伸。这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只得沿着血迹跟过去。影子投在墙壁上,形成了歪曲的图像。 在过道的右侧,也就是所谓的门厅,一扇门前,这血迹中断了。麦涛恍然发现一个先前忽略的问题:那“嗑嗑”的响声,好像正是从这扇门后传来的。 因为超出了卧室台灯的照射范围,这里又是一片昏暗,他不得不再次打着火机。 门后面的情形模糊地投映出来:这是厨房,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动,响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与此同时,两人都看到厨房操作台边有一个人形。他们相视一眼,赶忙大踏步走进去。 “王小姐?您……” 麦涛的话,吞在喉咙里,惊恐得永远不可能再说出来了。 火光映出了这样的景象:一个女人趴在操作台上,脖颈处有一圈青紫的痕迹;她的头部,浸在某个玻璃容器中;这容器里装的水,经过加热已经沸腾,不断蒸腾的水面,顶得容器半压上的盖子,发出“嗑嗑”的响声。 随着光线的作用,或者是动态水的折射影响,那女人的头发扭动不停,她早已肿胀的脸孔似乎也跟着不断晃动,凸起厚大的双唇半张半翕,就好像头部朝下的金鱼,一个劲儿地对着玻璃缸的底部吹着泡泡…… 第二章 临机 “你醒了。”有人在耳边低声言语,强烈的光线、陌生的环境,在麦涛眼前闪烁个不停,花花绿绿了一大片。 过了一小会儿,他总算适应过来,也看到了说话的女人。 “陈芳?”他说,“对不起,我可真没用。”随即叹了口气,想坐起来。 那女人留短发,一双大眼睛这时候闪现着爱护的目光,她又怕自己这双眼睛被麦涛的目光捕捉到,虽然把座椅拉近了,却也低下头,“麦老师,你很勇敢……”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下文,又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妄加评论,发了一下呆,才继续说道:“刘头儿现在赶去现场了,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麦涛的头上密密地缠了几圈纱布,那中间还有斑驳血迹透露出来。他试图使自己坐得更直些,就用两手撑着病床。陈芳看见了,连忙过来搀扶一把。手臂交接,四目转而相对,两人都是一愣。陈芳有些脸红,又把头低下了。这时候,麦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发梢向下,滑到新换上的黑色制服,再向下……略为停了几秒钟,忽然吁出一口气,渐渐地变成微笑。 刘头儿……他忽然想……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对了,那次,他来找…… 数年前,某个闲散周末的黄昏。麦涛和他最好的朋友正在哈欠连天,无所事事的工夫,刘头儿来了。 细想起来,那时候刘头儿的模样,好像和现在有挺大的区别;或者说,麦涛当时根本无心注意对方的长相,他有些好奇地,瞅着刘头儿递给朋友的那几张照片。 可一旦看清楚那些照片,麦涛就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注意别的东西了。 他只记得其中的两张。第一张是一个男人脸部侧面的特写照片,在他那已经开始腐烂的令人作呕的头上,腮部被齐整整地切除了,直露出里面的牙齿与颌骨来。当然,由于腐烂的过程,这切口有些丝丝拉拉的……第二张是一个女人的俯视图,同样是被整齐地切割过,不过这一次取走的是肋骨和内脏…… 腐烂的颜色,连同从照片里快要喷薄而出的恶心气味,搞得麦涛有些眩晕,可巨大的吸引力,又使他不能轻易地移走视线。 刘头儿说话了:“旁边有人,可以么?” 他的朋友闻言便扭头看了看麦涛,笑了,“如果是他的话,就无所谓。刘叔叔,你应该记住这名字,麦涛。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可以借他的力量。” 刘头儿便友好地伸出手,可麦涛仍在发愣,一时间不知所措。 “怎么样,有什么看法?”刘头儿倒也不以为然,继续问道,“这两个是众多被害者中的典型,凶手残忍地取走了某些部件,比如说舌头、肋骨、肝脏、肠、肾脏……可是很奇怪,他对性器官完全没有兴趣,至少从遗留下来的尸体来看是这样的,没有强奸或是其他毁坏的情况,你怎么看呢?” “看法吗?当然有,”朋友把照片随意地往桌上一扔,头向椅背上仰着,两手饶有兴趣地在胸前一搭,“不过,这个时候我倒是更在意麦涛会怎么想。” “我,我?”麦涛结结巴巴,“我……没,想法……” 刘头儿惊讶地侧过身来。 是啊,那时候,我没有什么想法。甚至连刘头儿也没有想到,几年过去后,真的像那位朋友所说的,他需要借助自己的力量…… 红色、蓝色,巨大的光线,闪个没完没了,叫人不敢直视。 尖刻的警笛,轰鸣作声不绝于耳。 “帕萨特”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岁光景。身穿整洁的米黄色衬衫,领口大大咧咧地向外翻开。粗壮、强势是他给人的第一感觉,紧接着又不难发现他炯炯逼人的目光,连同下巴上草草刮过,却仍然遗落下来硬硬的胡子茬。还有一个细节,多少和这人的威严形象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头发,因为长期的操心劳神,早就开始拔顶,因而发迹线便形成了颇为鲜明大大的“M”形。“麦当劳叔叔”的坏脾气和他的干练一样,是出了名的,然而另一方面,也正是这两点,才不愧于他身为重案刑警队队长的头衔。此人,就是麦涛和陈芳口中的“刘头儿”。 刘头儿一从车上下来,就马上有刑警跑过来,“队长,孙法医正在检查尸体,您跟我去楼上看看吧。” “嗯。”刘头儿哼出一声鼻音,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啊,对了,麦老师怎么样了?” “小陈已经送他去医院了。” 刘头儿没再多说话,时值99五十周年建国大庆前夕,但愿这不是个多事之秋…… “听说五楼死人了,死了个女的……哎呀呀,你见过得呀,想不起来了么?也不知道招惹什么人了……唉,可怜见的,还是个小丫头……” “会不会……是有人来偷东西……” “三楼的麦老师也被人家打了,听说血流如注呢……唉,真是的,咱们这个小区,是不是也该雇些保安了……这样子下去怎么行?” 楼道里鸦雀无声,各门各户藏在屋里议论纷纷。作为与被害者最亲近的群体——这栋楼房的居民,他们此时一边趴在窗边探头看着院中耀眼的警灯流露出夸张的单纯,一边对那被害的年轻女人是否遭到强奸而展现出深深的同情,另一边,也不得不对自身今后的安全状况表示担忧。 与所有的房间不同,出事的501室内,尽管警察们忙碌纷纷,气氛却也很平静。 刘头儿已经进入这房间,他先是走进了厨房。尸体被仰面平放在地板上,法医孙靖蹲在旁边细细检查。 一眼,刘头儿只看了一眼,便油然而生了烦躁的感觉。为了不打扰法医的工作,也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过于愤怒而失去控制,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多少年了,他目睹各种惨状多少年了,却依旧没能对此形成免疫。这倒不是说他仍然会感到恶心,他只是感到愤怒,接着就是悲哀。会不会,正像那个人所说的,他骨子里并不适合做这个职业? 有年轻人捂着嘴从他身边跑过去,他明白,那是去吐了。这工作并不是随便谁都做得来的,就像那个年轻人,他们一次又一次不得不跑出去吐个痛快,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来了,直到习以为常。是啊,总要这样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刘头儿走进卧室,这里已不再像麦涛初时进入那么恐怖——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可仍然让人感觉不安:床上的薄被乱糟糟地堆放着,地上也散乱了很多杂志和书籍,一道血迹延伸至刚才看到的厨房门口,有两处地板上做了标记。 有位警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两只塑料袋。 “刘队,这是在地板上发现的杯子碎片,上面沾有血迹。” 他把那袋子接过来,迎着灯光眯起了眼睛。上面看不到指纹……等等,这是什么?在某块碎片的边缘,他看见另一种油渍形状,好像是——唇印?那么,这会是谁的唇印,被害人,还是……凶手? 刘头儿在标识杯子碎片的红圈边上俯下身,他看到了少许不规则的血迹发散图形。难道说,这个杯子当中盛的是,血液? 刘队不解,起身去看刑警手中另一件东西——是张照片,这显然更能勾起刘头儿的兴趣。照片的背景是某处的街道,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细细一想却又没了概念。照片上有两个年轻女人,左边的那个,头部用红色油笔画了个圆圈。从体态上来看,似乎就是刚才看到的被害人。 照片背面也有点血迹,当然,也还有品牌标志“AGFA”。 “A……G……FA,什么牌子?”刘头儿不知不觉念叨出来。 “德国相纸,”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中文译音是‘爱克发’,在北京并不很常见到。” 刘头儿顺着声音转回身,站在面前的是孙法医。 “哦?你知道这牌子?” “嗯,我的父亲是摄影爱好者,他说虽然国人最熟悉的是柯达、富士,还有我们国产的乐凯。但德国的相纸,无论颜色上还是颗粒的细腻程度反而更胜一筹。所以,我也听说过这个品牌。好了,不说这个了,向您报告一下我的发现吧。” “好啊。”刘头儿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可是越听下去,勉强露出的笑容也就越发僵硬。 “死者最先被人勒住喉咙,然而却不是慢性绞杀致死,一个很残忍的事实是,在这之前,她的舌头已经被人割去了一部分。正因为如此,那半截舌头才会猛然向里面卡过去。即使舌头不能完全缩回去堵住喉管,大量涌出的血液也会达到类似的目的。也就是说,她被自己的血给呛死了。除此之外,死者左手的中指齐根儿切断,可能也被凶手带走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凶手将被害人的头部,放进了滚开的沸水,发现的时候,已经煮了十几分钟,这是照片。详细报告我解剖后交给您。” 刘头儿顺手接过来,头部的特写。他盯着看了两三秒,心里不是滋味……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半拉着的窗帘,照在本来就似睡非睡的麦涛脸上。他一下子睁开眼,费力从被子中抽出手臂,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侧身打算下床,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陈芳被惊醒了。 “你要出去?”光线勾勒出她温和的脸部线条,两眼半睁着,显出困顿。 “嗯,出去走走。”麦涛从另一侧翻身起床,陈芳赶紧站了起来。 “我扶你出去吧。” “不用了,这点儿伤本来也不算什么,睡过一觉已经没事儿了。你多歇会儿吧,今天肯定够忙活的!” “那可不行,”陈芳绕过来,搀住他胳膊,“队长叫我好好照顾你。” “这是吹得什么风?我们的警花大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啊?好了,你趴着吧,我去洗手间,难道你也跟着?” “这……”陈芳一下子飞红了脸。见到这架势,麦涛笑笑,走了出去。步伐总算平稳,可满脑子官司,最后在走廊里来回来去踱着步。 “你怎么起来了?”走廊的尽头有人招呼着。 “哦,刘队,您来了。”麦涛连忙迎上去。 “别动,别动,”刘头儿抢先几步扶住他,“走,回屋说话去。” 陈芳见队长和麦涛进来,立刻不顾疲倦,在门边站得笔杆条直。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好好照顾麦老师吗?还让他一个人呆在外面!”刘头儿一进来就训斥道。 “那……他要……” “好了好了,”麦涛赶紧打着哈哈,“我去趟洗手间。” “噢,麦老师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大事儿,您就放心好了。不疼不痒的。”麦涛呵呵地憨笑起来。 “那就好,我回头去看看,想个办法,把这笔费用给你报销了。哎,怎么还站着,来来,快,先躺下。”刘头儿扶麦涛坐在床上,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下。 “您昨天去过现场了吧?”麦涛见状直入主题。 “是啊,去看了看,不少事儿也都问过502的安先生了。这会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你再好好休息两天,回头咱们谈。” “这……也好吧,您看什么时候需要,我就把发生的情况都告诉您。不过,我今天得出院了,您有事儿就打手机吧。” “出院,怎么这么着急,叫医生好好看看,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刘头儿呼噜了一把“M”的发迹线,表情很是真切。 “不行,我今天还有课呢?” “周末还要上课?我回头打电话告诉你们学校,叫他们找个老师给你代课。” “没关系的,队长,医生已经说了,没有大事儿。再说,快期末了,学生们看不见我不太好,考试的范围,还没给他们画呢。” “那……也好吧。”刘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别累着了。” “您放心吧,没关系的。说实话,您又得受累了,我感觉这次的案子不那么简单。” “哦?那么,你说说,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一提到案情,刘头儿的眼睛立刻又直勾勾地放出光来…… “看法吗?当然有,”朋友把照片随意地往桌上一扔,头向椅背上仰着,两手饶有兴趣地在胸前一搭,“不过这个时候,我倒是更在意麦涛会怎么想。” “我,我?”麦涛结结巴巴,“我……没,想法……” 刘头儿惊讶地转而面对着自己,“你就说说嘛,又不怕错。” 麦涛惶恐地看看队长,又瞥向一边懒洋洋的朋友。 “没关系,说什么都好,试试看嘛。” “那好……我……我就说了啊……这照片,叫我想起了……排,排骨。” “排骨?”刘头儿瞪大眼睛,一头雾水。身旁的朋友不易察觉地微微笑了。 “是排骨,该怎么说呢,也许不太……恰当。可我,看到这照片就想到了挂着的大猪排……嗯,就是觉得很像。切除掉的肋骨上还带有肋间肌,那就是排骨。再加上肝脏、肠子什么的,都,都是可以食用的。” 食欲…… “嗯,他,他拿这些东西,可能是打算吃了它们。” 结结巴巴的麦涛,连同合不拢嘴的刘队长,一起都把目光转向那个朋友,他柔柔地开了口:“在我看来,麦涛的观点是有可能的,应该就是食欲的作用驱动凶手破坏尸体。想想看吧,他对男人和女人一视同仁,下手毫不犹豫,对性器官缺乏兴趣。处理尸体的手法不带有仪式的特征,没有留下信息。尸体被取走的部位不大相同,舌头,肋骨,内脏,再然后是大腿部份肌肉。可是最后出现的尸体,这些部分都被割走了。也就是说,凶手正在尝试,当他发现感觉不错之后,新的尸体被带走的部份也就越来越多。由此,我的感觉是,至少他需要这些东西。而这种需要又是不断消耗的,除了很快能联想到食欲以外,很少有别的什么需要也是不断消耗的。正如麦涛所说,肋骨,在这个案子里,不妨叫做排骨更贴切一点儿。被取走的部份,全都可以食用!另外,我感觉这个人可能存在某种摄食不正常的问题,比如说可能是神经性的厌食症或这是暴食症造成了食物选用的障碍。因此,这个家伙开始尝试全新的东西。而神经性的食物摄入障碍,令我想到更夸张的推论,凶手可能是个女的……” 食欲…… 这朋友的大放厥词,在一开始,虽然令经常合作,早就建立起坚实信任感的刘队都感到不可思议,难免将信将疑。案子却在半年后告破了,当那个年轻女人被带走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深深震撼。这案件的另一重要意义,是把麦涛这个旁观者拉了进来,促使他日后成为了犯罪心理学工作者…… 这一次……又是食欲再作祟吗?把那个女人整个头颅都用水煮了,打算食用么?不,不对,这是另一重涵义,只是,那到底会是什么? 麦涛支支吾吾地说:“队长,这件事……我确实还没有弄明白。只是觉得毁坏头部的作法,有着非凡的意义……让我想起了法医可能做出的同样举动。有时候,为了辨认尸体,法医要把已经高度腐烂的头颅放在大锅里面煮化,然后通过颅骨和牙齿来判断死者身份。凶手似乎也想模仿这件事,不过他打算暴露什么,我还想不出来。” “既然说到这话题了,”刘队从背着的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王小姐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你看一下。” “好的……对,左边画着红圈的就是501室的主人,也就是被害人。另外这个女孩儿我不认识。哦,王小姐的手上,还戴着戒指?” “是的,那戒指和中指一起不见了。可是,房间里还有些贵重物品,比如手机什么的没有被带走。” “订婚戒指……” “你说什么?” “不,不,没什么,我在想,订婚戒指不都该戴在中指吗?当然啦,现在的年轻女孩儿可能只是随便玩儿的。” “你是说,可以找找她的男朋友?”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麦涛摇摇头,感到一阵晕眩,“她搬到这楼来,已经有两年时间了,我不记得见过她男友,”随后他又有些迟疑,“但是,为什么凶手要把手指和戒指带走呢?似乎又确实像一个冲动的男友干出来的……” 作为经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的人,麦涛很清楚,尽管社会上甚至就在学术界里,一些人常常把变态杀手挂在嘴边,可现实当中这样的案子少之又少。以杀人案为例,据统计,最常见的动机往往是一时冲动。当然,在这个案子里,他并没有相似的感觉,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包括针对自己的袭击,也是临时计划之后的有条不紊的行动。看来,凶手也不会就此停手的。 沉默了一阵子,刘队才缓缓说道:“总之,我会去查一查的,你要多注意休息。明天,我们再录口供。唉,老实说,安先生看到了袭击你的人,否则按原则办事,我都无法立刻排除你的嫌疑。” “谢谢您,这我能理解。” 麦涛目送刘队离开,心里却始终盘旋着一个念头: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戒指…… 这一天的晚上,准确时间是6月11日20时。一个打扮性感的女人,在连续拨打了几通电话,接通电话之后,对着话筒大声吼叫:“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天下午叫我在酒吧里坐了两个小时!而你却没有出现!……不,我不想听你解释!……好吧,你倒是说说看……是吗?出了那样的事……算了,我不怪你……嗯……”女人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着话筒重重地吻了一声。挂上电话后,她开始收拾起自己徐娘半老的身体来。 她先是冲了个热水澡,而后返回卧室,遍身散发着令人心襟荡漾的香水气味,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直到满意。她穿好吊带丝袜,趴在床上,被子拉到背部,酥肩半露。 门锁滑开,一个人悄悄地进入房间,踏着柔软的地毯,向卧室走来,一路投下倾斜的影子。 “亲爱的,怎么这么晚才来,”床上的女人头也不回的娇声说道,“人家可想死你了。” 那人没有答话,黑黢黢的身影,幽灵般地晃到床边。 “宝贝儿,怎么了?”她又是一阵浪笑,“难道,你就不想我吗?” “想啊。”那人说道,双手向着她的脖子伸去…… 第三章 环绕 尽管为数众多的司法人员都曾感慨:“如果生活中人们能更加小心和警醒,那么案件的数量至少会减少一半。”然而,若是把这善意的期望与现实等同起来,那便大错特错了。实际的情况就好象人们看侦探小说时候的样子:对描述中即将发生的罪行搬弄出预言者般的伟大,当然,他们也会对被害者报以不同程度的同情,甚至流下眼泪(这当然是中了作者的计);另一方面,他们也从来不愿意换一个环境,担心自己成为某种罪行的牺牲品。一个有趣的例子是:我们时常可以发现那些走夜路的女青年脸上呈现出紧张的神色;可有的时候,还是她们,也会在灯光温馨的小房间里,面对别人居心叵测的甜言蜜语,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探案作品所展现出来的恰恰相反,罪行,往往是在我们熟识的环境里发生的! 当然,这种情况倒也很好地证明了犯罪是不可预知的。它无时无刻不存在,却又叫人捉摸不透。不论是那些人:阿尔方斯·贝蒂荣,格罗斯,以及古老的中国人……;还是那些科学技术:侦破医学、病理学、弹道学、血清学……所能起到的作用,顶多只是促进案件的破解,而不能在罪行实施之前给出预测。 对于今夜发生的惨案,警方没有想到,当然,这个精心装扮自己的女人也不行! 撇开低级欲望不谈,这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自己年轻的情人。她是在业界颇有些声望的女人,或许私生活算不上检点,然而这点过错带来的惩罚未免太残酷了。 她洗了澡,洒满勾人心魄的香水…… 她穿好吊带丝袜,趴在床上,半露酥肩…… 那个人进来的时候,她娇喘连连…… 甚至那个人的双手从后面伸向她的脖子,接触皮肤的一刹那,她仍然认为他是想要抚摸自己,而后柔柔地亲吻她的耳根——那要命的性感带。 可那是一条不算太粗,可也不细的绳索,直径大约有半厘米,被一双手分别握着两端,在环绕脖子形成了一道曲线后,它倏地收紧了。 这是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痛感,绳索似乎勒破了咽喉皮层。她徒劳地用两手攀住绳子,眼珠渐渐暴起,压力迫使舌头伸了出来。 几分钟之前那妖艳的姿态荡然无存,唾液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身后那人,当然没有就此收手的理由,只是忽然间犹豫了一下,作出了让日后介入此案的赛斯·沃勒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拖着这女人,一直拖到浴室,里面垫了一张床单。那人单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拿起一只杯子,放在女人面前。因为身子往前探了探,女人看见他的侧脸,立刻感到绝望。 然而正是这份绝望,或者是那人在做这动作时手劲稍微放松,女人胡乱抓起一件东西——香水瓶,向后面掷去。 这也变成了她最后的困兽犹斗,凶手躲开了,瓶子砸在身后墙壁上,掉下来摔碎了,沁人心脾的香味转眼充满了整个房间,空洞中一声巨响,吊灯也在摇曳。凶手从腰间抽出一只尖刀,慢慢伸了过去…… 浴室宽大的镜子中映出那人的脸孔,他看到自己的眼神,笑了。好像看到了几分钟之前,女人在扭动着腰肢…… 今夜的惨案,这个女人完全没有想到,同样,警方也不行,甚至,直到几周之后他们发现这尸体时,还与赛斯·沃勒的观念形成了严重的分歧。 房间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 时值6月11日20时30分,重案队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为首的当然是刘罡明队长,他连续抽了两支烟,打量着两边议论纷纷的同事,终于说话了:“各位,今晚叫大家过来,是要说说近期的案子。”话音一落,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这边。 刘队吞一口艳茶润了润嗓子,却突然不说话了,眼睛从每名同事的脸上瞟了过去。所有的人都有些惊讶,意外地注视队长。 “5.11的案子,说明了最近犯罪人的一种倾向。还有六个月,澳门就要回归了。有些人看出我们的注意力可能会分散,所以近一段时期以来加紧了不法活动,试图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上级的指示是,加大打击力度,不给罪犯漏网之机!”刘队咳嗽一声,又一次从众人眼上掠过目光,“我听说有些同志私底下议论纷纷,认为最近加班多了,工作忙了,甚至说来到重案组工作是得不偿失……”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今天,我再次重申重案队的纪律,如果有人说些怪话,别的同志也不要理会,坚定自己的立场。别呼拉一群跟风上,要知道,美国人听见枪响,是会趴下的;而中国人听见枪响,就非得看看是谁打谁。” 刘队的话,引起在座的人们一阵大笑。刘队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忽然话锋一转,“我还听说,关于6.10的案子,也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案件,有些人也在议论。” 队长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个人便低下了头。 “我想,可能已经有人猜出我下面要说的话了。不错,我就是想说说麦涛的事儿!几年前,当我带着艾莲参与办案的时候,就有一些老同志说三道四。怎么观点就那么老旧呢?”刘队用手指重重地在桌上敲了几下,“艾莲走后,麦涛来了,又有人要说闲话了。先前办过几个案子,你们也看到了他的能力!可还是不能改变陈旧的思路。昨天出事儿以后,麦涛遭人袭击,送进医院。马上就有人说,‘到底还是没干过刑警的人,被人家办了!’这叫什么话?!今天上午我去看过麦老师了,脑袋后面让人凿了个窟窿,好在没出大毛病!我让陈芳去照顾麦老师,也有人不满,说我偏袒,这像什么话!嫉妒?猜疑?记住,这不是一个刑警在大案发生后应该考虑的东西!” 刘队越说越激动,所有的人都盯着桌面的茶杯,不敢插嘴。 他说够了,在自己“M”型的头顶上抹了一把,因为上了岁数,头发稀少,出油又多,经这么一抹,便只有一半额头还在闪闪发光。刘队停了一会儿,语气趋于和缓,“我刚才有些过分了,向大家道歉。但是,咱们刑警队,今后再也不能出现这种不和谐的言论。好了,孙法医,你把6.10案件的法医报告给大伙儿念念。” “啊?”法医孙靖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转瞬又反应过来,“被害人姓名王敏文,性别女,年龄24岁。身高1米64,体重51公斤。体型中等,营养正常,没有染发。死因是窒息造成,有两个理由,一是被勒住喉咙造成舌骨断裂,另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另一点是舌头前半部被割断,造成后半部向下错位,大量血液及这半截舌头涌回喉腔,堵住气管。在被害人死后,凶手割掉其左手中指,并将其头部浸泡于沸水中,造成脸部皮肤严重烫伤,面目全非。据其牙齿记录和体检登记,仍能判断死者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王敏文小姐。我要说的就这些。” 孙法医将文件平铺在桌面上,人群中再次爆发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好的,老雷,你把我们关于现场的发现,跟大家说一下。” “是,”老雷是个四十多岁的警官,脸部微有些横肉,看样子严谨而干练,“现场一片混乱,东西翻动凌乱,似乎凶手在寻找什么。现场没有物品失窃迹象,抽屉和柜子都没有拉开。刘队,可不可以使用幻灯?” “好的,用吧。” 老雷从上衣口袋取出几张幻灯片,在机器前面摆动了一番。刘队把自己的座椅向旁边移了移,蓝色的大屏幕上越出一幅画面:这是房间的拍照资料。 蓝色的光线,照耀出这室内的团团烟雾,盘旋曲折,随着气流不断地变化造型。 “这就是卧室里的情景,”他用金属棍指指点点,一边作出解释,“从图象上可以看出,这里,也就是床边,是割喉位置,即血液最初涌现点。孙医生说过,舌部断裂造成血液涌出,大部分回流至喉咙,所以地面上的血量并不太多。沿着血迹一路到厨房,当然,沿路留下血线。小李,换下一张图片……好的,这是局部特写。一只破碎的杯子,这杯子被派上什么用场,现在还不清楚,但从它摔在地上造成大量的飞溅血迹来看,很有可能是用来接住那半截舌头的……第三张幻灯上是放大了的杯子碎片边缘的图像,在它的上缘,有部分清晰的唇印,已经证实这不是被害者的,那么最有可能是凶手本人,然而唇印遭到被害者血液的污染,无法鉴别……接下来是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一张照片。左边有红色圆珠笔标注的就是被害人,这应该也是凶手的杰作。右侧的女孩儿是谁我们还不清楚,她有可能是下一个被害人,当务之急是找到她。另外,顺便说一下,大家都能看到被害人手上戴有戒指,我们没有在现场找到,应该也是被凶手带走了……” 最后一张幻灯片呈现出来,人群一阵哗然。这是被害人被放在地上时候的脸部特写…… 麦涛冲过了澡,头发还湿漉漉地,从楼群中走出来,显得茫然无措。他满脸尽是疲惫,两肩低垂,身形无力,当然,头上的绷带和纱布还没有拆除。 目光游离散漫的他被暖风吹过,皮肤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似乎若有所思,穿过小区大门,步履蹒跚。沿着街道,他漫步于街道上,脚下轻飘飘的。黑夜,是他思考的最佳时段,然而这一次,他脑子变得空空荡荡,几次费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靠着河岸,慢吞吞地向前走,进入了一片平房区。 肚子挺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在一个小商店门口停住,买了包花生跟两瓶啤酒。这时候也顾不得平时那份饮食讲究,就坐在小卖店对面的台阶上,撕开了包装纸。 冰冷的啤酒,刺得胃部很难受,可这份刺激,倒也激活了大脑。 戒指。 勒死。 对了,用绳索将人勒死,也是在脖子上围了一个圈儿。嗯,这感觉倒是和戒指的作用差不多。环绕……束缚? 不,这案子里性欲的成分不太多,束缚似乎也没有必要。那么,这家伙倒底……对了,也许是…… 由于已是夏日,他背靠着那棵树边。一些小飞虫儿,在那里越聚越多,慢慢地形成一大群,盘旋于空中。 还是警局的会议室,争论之声不绝于耳。 “依我看,这可能是凶手第一次作案,从他的仓皇逃窜可以看出,如果是事先计划周密,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开门跑出来才对。万一正巧被麦老师撞见正脸,不但暴露了自己,更有可能被当场抓住。” “不,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不管他是不是新手,被困在房间里都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万一邻居们破门察看,那么他该怎么办?总不能从五楼跳下去吧。” “还有一个问题,这人手里有刀子,为什么还要用棍子将麦涛击昏呢?” 奇怪啊!麦涛忽然呆住,呛了一大口酒。他咳嗽半天,随后用手在嘴边抹抹。 不对,那家伙有刀,为什么不用它来扎我呢?认为我的存在构不成威胁吗?这有点儿不现实,他怎么能判断自己可以轻易搞定我?我倒是听说过,有一种专门用来割取舌头的弯刀,它的刀锋是回弯的,因此不容易用来直刺。不过,依然可以用它来割开我的喉咙,完全不必留下活口。想到这里,麦涛禁不住一阵寒颤。到底为什么…… 会不会是说,这家伙没有杀我的理由,所以就不愿下手……这也未免太扯淡了……等等,换作是我会怎么样呢?如果我有某种理由,坚持某个信念,因此不愿意打破规则?这意外的发现,也许指向凶手的某种特征…… 这念头忽然又变得不那么实际了,麦涛站起来,眼前不断有小虫飞来飞去,他感到心烦,伸手扇了扇…… “既然大家都发表了看法,”刘队点了一支烟,总结道:“那么我就来说几句。虽然在6.10一案中,凶手留下了很多线索,但我们现在谈到的,大多还只是猜测而已。我们现在所要做的,是根据已有条件,进行追查。我打算兵分四路。” …… 待到安排已毕,警官们陆续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刘队倒坐在那里没动地方。深深的疲倦袭上心头,可没能完全战胜他那股子倔强劲。 这时候,陈芳来到队长面前,轻声打破了沉寂:“队长,大家都走了,您不回家么?” 刘头正开眼睛,好像这才发现她站在身边似的,挥了挥手,“你也够累的,都快成我的秘书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也好一个人静一静。” 陈芳不好再说什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去了,把房门重新带上。刘队忽然感到很寂寞,他重新闭上眼,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烟雾…… 麦涛站起来,轰开那一群小飞虫,把啤酒瓶退了,慢慢地向前走。 有很多东西他还弄不明白串联不起来,所以也就不想回家。他贴着一道山墙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蓦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环绕了他。那是轻微的脚步声,从刚才就在自己的背后响起来,只是那时他一直思考,没有注意罢了。 麦涛站住了,笔直地钉在路面上,不会动弹。那脚步声,也同时消失了。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猛抽了几下,有人,在跟踪自己? 压力,促使他很想回头看看,却又不敢这么做。他害怕看到那一张涂满了黑色油彩的脸孔,那双眼睛,那种感觉……他这一次出来散步,难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足足地站了一分钟,麦涛摒住呼吸,身后一直再没有动静。他又迈动步子,同时排空脑袋里的所有念头,侧耳倾听身后的声音。 脚步声,果然不再响起,真的是错觉么?妈的,我他妈为什么自己吓唬自己!麦涛咒骂了一句,从路灯边擦身而过,在一个拐角转了弯。 脚步声,果然不再响起,却有一个影子,被路灯映了出来,投在山墙上。那影子,也向着拐角处走来。 麦涛浑然不觉地走在前面,那影子离他越来越近。一双手,从后面伸了过来,绕过了他的脖子…… 第四章 朦胧 虽然政府下大力气整治,然而并非朝夕之功——北京的春天,风沙照例滚滚地一路杀来。直至初夏,气候才变得柔和。特别是六月,万物生长,掩不尽满眼的青翠;枝条摇曳,荡不完和风的柔情蜜意。 这样的夜晚,寂静中多少趁着点幽暗。麦涛转过街角,从苍白孤单的电线杆旁走过。身后有个人,靠得越来越近。那人悄无声息,伸出双手,绕过他的脖子…… 四周的空气宛如尘埃,颗颗粒粒,罩着麦涛全身。就在那双手擦过脖颈,正要往回扣的时候,麦涛猛地向左侧一闪。左手擒住对方的右腕,右手从身体下方滑出,勾住对方右侧肩窝。 这个动作,如果继续下去,即是“肩车”的变式。然而,就像被电到了一样,当身后那缕长发从肩上飘落下来之后,麦涛愣住了:女人? 这女人,确切地说这个女孩,脑袋搁在麦涛的肩上,脸蛋贴着麦涛侧脸,霎那间涨得通红,嘴巴一张一合,好半天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句:“老,老师……” 怎,怎么回事?麦涛感到莫名其妙,竟忘了放下那女孩儿,问道:“你是……” “老师,老师,”女孩儿转过脸,两人的嘴唇快要贴上了,“我疼,你,能不能先放下我。” 麦涛这才恍然大悟,松开了手,一边又拿出责备的神色:“你这丫头,为什么跟着我?” 站在他前面的这个女孩儿,脸庞的曲线挺漂亮,眼睛大大的,微微透出些桀骜不逊;脖颈细长,被削剪得错落有致的长发从两边遮住了大半;皮肤白净细嫩,眉毛弯挑,鼻粱修长,唯有嘴角略带一丝坚毅,嘴唇轻轻地皱起。时值夏初,她套着一袭薄薄的连衣裙,领子处一片皱褶,把整个儿人衬得更显可爱。此刻她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不高兴地说道:“老师,你干嘛这么粗鲁?你对每个女孩儿都这样吗?” 一番话说得麦涛有些六神无主,他心里更有个疑问,只是一下子反而说不出口了,含糊地回答说:“对不起啦,我也不知道是你。” 女孩儿哼了一声:“听你一说,好像你知道我似的,那么你倒是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样子很是眼熟,麦涛琢磨着,可就是想不起来,“嗯,你是我的学生呗。” “我就知道您是贵人多忘事,记得吗?去年你教过我,1班的。”她却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故意要为难他似的,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看来老师也孤枕难眠啊,不妨我们俩一起走走。” 路灯下,两人靠得很紧。麦涛不乏追求者,自然也对这番亲近泰然处之,只是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影像飘来荡去,似乎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孩儿。 “怎么样,想起来没有,”女孩儿见麦涛一路上默不作声,又试探着问道,“我在上课第一天还问过你问题呢,那天我说,‘老师,您结婚了没有?’你都忘啦!”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叫什么颖颖。” “什么叫‘什么颖颖’,我又不是日本人!不过也没关系,你就叫我颖颖好了。嗯?老师,我请你喝水。”她伸手指着家小店。 “好吧,就请我喝啤酒吧。”此言一出口,麦涛叫苦不迭,坏了,本来就甩不掉她,这一来要是她喝醉了,岂不是更加麻烦,赶紧补了一句,“你就别喝酒了。” 那女孩儿已经走了出去,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或者说,这时候的女孩子,装聋作哑起来可是一等一的高手。 无知、轻浮,他望着她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子…… 东西总算是买回来了,不过清一色的全是啤酒,她解释说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后来的要求。麦涛心知肚明,也不好多说什么,眼下尽快地把啤酒喝完才是真理。 由于先前就没有吃东西,他的胃被啤酒又是一阵冲刷,这会儿挺难受的。女孩儿又自顾自地说起个没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我家就住在那边,”女孩儿遥指河畔,麦涛大大咧咧哼哼了一声,她又说道,“老师,你怎么这么晚跑这儿来?”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恍然想到,自己差不多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路上思前想后的,竟忘记了转回去。 “老师,你受伤了,是和人打架了吗?” “差不多吧。” “看不出来老师还会打架,是为了女孩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 啤酒罐东倒西歪的时候,应该提出分手了。麦涛刚想说话,却发现女孩儿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半支柳条,蹲在他身旁抽动岸边的小石子,侧影含着许多无法言表的寂寥。他出神地看了一阵,又把冷冰冰的话语咽了回去。 女孩儿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就把那柳条抛进河里。麦涛看着那半截枝条在河面上漂漂荡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话了:“颖颖,你这么晚了跑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谁知那女孩儿竟然脸色大变,眼皮耷拉下来,很不屑地说,“他们都死了。” 麦涛听出女孩儿话里有话,便撇嘴笑笑。 女孩儿吃惊地转过身,对着他的脸端详了好半天,似乎是在看一个怪物,“我爸妈死了,你笑什么?” 麦涛好像活生生吞了只苍蝇,她的父母真的死了?那自己的举动就太不近情理了,可既然已经笑出来,便是覆水难收,就干脆以做到底吧。想到这儿,麦涛说:“假如……是跟家里闹了变扭,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别放在心上,也别说那么难听的话。” 女孩儿低下头,默默不语。 静静的河畔,无人打扰;幽幽的河水,波澜不惊。 “家庭是你最后的堡垒,比应该比我幸福……我,出生在香港,从懂事开始,就跟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一起生活。长大了一些,我就觉得很纳闷,妈妈在哪儿?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的父亲和别人的家长不一样,肤色那么白,还有蓝色的眼睛?再大一些,我开始问老头这个问题,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被扔在医院门口,恰巧让他捡到,就当作养子。等我到了八九岁,养父最好的朋友——一对国人夫妇,就带着他们的儿子,打算举家迁往内地,养父就把我托付给他们。就这样,我来到北京,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再也没有回到香港。” “那……你的养父呢?”女孩儿趴在他膝上,又往里靠了靠,贴紧他的肚皮。 “他……消失了……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82年回去过一次,可是原来住过的老宅子已经拆了。我向行政部门打听,得知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无奈之下,我返回北京,继续跟养父母住在一起,他们的儿子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麦涛扶起女孩儿,站起来掸掸尘土。 “你要走了么?”女孩儿在他的身后说道。 “是啊,该回去了。”他头也不回。 “去我家坐会儿吧。我给你做汤喝。” “不了,下次吧。” 下次,还有下次么?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麦涛手扶着栏杆,踏上石桥,向河对岸走去。 “知道吗?”女孩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知道,那人的名字叫艾莲!”麦涛缓慢地转回身,站在石桥中央,神色古怪,“我总算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会对你有很强烈的印象。那是因为以前看过你的照片,在艾莲那儿看到的。我因此也就想起了你是谁,刘罡明队长的女儿,刘颖。” 尽管距离遥远,麦涛仍能感到那女孩儿浑身一震。 “你!”女孩儿后面的话,他无法猜测,只知道她捡起个石块,向这边奋力地掷过来,却打在栏杆上,掉进水里,“嗵”的一声。 麦涛很想去看看那水面,激起了什么样的水花?可他没动地方,目送女孩儿扭头跑开,消失在树丛中。 灰姑娘,因为她卑微的出身而感到困扰,那么颖颖呢,她又为了什么而不肯被人洞悉自己的身份呢。有些事情,麦涛是琢磨不清的,他也懒得在这问题上大费脑筋。沿着河岸一路走下去,不一会儿他也消失在树丛中。 我最好的朋友,我养父母的儿子,我的兄弟,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他也和我一样,为了一宗宗罪案绞尽脑汁…… 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孔就代表了她的一生。美国人研究的结果是,人幸福与否,从他的笑容就能看出端倪。眼前这妇人没露出笑容,所以别人也就无从探知。她半倚床上,看电视打发无聊时间。她皱纹深刻,并非出于操劳,而是担心,多年来搜肠刮肚的担心;她眼角稍向下弯曲,这是无法逃避的衰老迹象;嘴唇平和宁静,带着一种惯性化的淡然态度。没有人能从她有些发福的身体和简简单单的装束上看出她的内心感受,同样地,也不会知道她是不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 她无聊地从一个频道播换到另一个,似乎里面上演的东西,对她来说恍若隔世。 十一点的时候,她关上电视,门锁刚好传来了咔咔的转动声。她知道,这个钟点,会是谁回来了。 她穿过客厅,打开吊灯。灯光映出了她的男人——刘罡明队长疲惫的身影。 “回来啦。”已婚女人经典的问候。 “啊,还没睡呢?”已婚男人传统的答复。 接下来,自然是各家演着各家不同的戏,虽有区别,却又是大同小异的:女人接过男人的衣服,男人随意地问着这一天是怎么打发的。 今夜,稍稍有些不同:男人脱下了沾满汗渍的衣服,女人接过来,没有马上离开,盯着男人的脊背说:“你,又瘦了。”男人呵呵地笑起来,“是么?我还真没发现。”随后补了一句,“家里还有吃的么?” 女人——与其说是妻子,这时候倒更像是个母亲,露出了今天唯一的一个微笑,“瞧把你饿得!” 而后,女人从冰箱里取出几盘用保鲜膜覆盖了的菜肴,一一放在微波炉里加热。 男人光着膀子,跑到厨房里笑嘻嘻地说话,“噢!今天怎么这么多菜啊?你知道我要回来?” “知道,”女人又盛好米饭,端到小桌前,“陈芳这丫头给家里打来电话了。” “哦,呵呵。” 文学或影视作品中,常常会把人物神格化,简单地说,是不大愿意暴露主人公们如厕形象的。不过,刘队长在吃饭之前,还是跑了一趟厕所。他出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做妻子的,不免就问道:“怎么,痔疮又犯了?家里放着药呢,得想着抹。” “哎,哎,”男人应和着,“这不是工作一忙,就老忘了么?哇,这味道好香啊!” “知道你馋了!去!先去洗手!” “哎,哎!” 又是文学或影视作品中,对于警官家庭生活的描述,同样往往是失实的。那些跟生死线上拼搏的男人们,不是根本就没有家,要不然就总拖着生病的老婆孩子什么的,再者干脆总要大公无私地把分好的房子让给别人。相比之下,好像刘队长有个身体健康的老婆,住着宽敞的居室,倒显得不尽人意了。然而,正是因为这宽敞的房子里,只有老两口相对而坐,才更透着惨淡。 柔和的黄光下,宽敞的餐桌前,一个狼吞虎咽,一个呆呆出神。 用餐已毕,刘队长抹把嘴,叼起香烟。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吃过饭不能马上抽烟。”妻子责备地埋怨着。 “好,好,就这一根。”刘队不由分说,抢先点着了火,十分满意地吹了个烟圈。 女人摇了摇头,起身要收拾桌子。 “先别弄了,明儿再说吧,有一个礼拜没见着你了,说会儿话吧。” 女人这才又坐下,等着男人开口。 “对了,最近……颖颖那丫头有没有回来过?” “没有。”女人想起,下午的时候,女儿是打过电话的,只不过绝口不提父亲。如果随意编造女儿的关心,等于欺骗;可如果呆会儿丈夫问到了,不说电话的事儿还是欺骗;她这么想着,就干脆岔开了话,“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吧。” “可不是,出了个棘手的案子,”刘队一想起这事,便皱紧了眉头,“现在的人也不是都怎么了?!……哎,对了,不是你要求的吗?回到家不能谈工作。” “我这也是关心你嘛……”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还是不可避免谈到了女儿。按照作父亲的说法,女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可依着作母亲的意思,孩子大了,是不能因为犯了一些错误就上手要打的。两个人对于这件事情意料之内地没能达成一致。因此也就没有了下文,没有争论,对话干巴巴戛然而止。二十岁时候甜甜蜜蜜,三十岁大吵特吵,想要离婚也就离了,可既然没离,恍恍惚惚也就混过四十岁,熬到了五十岁。多年的夫妻生活,彼此的了解加深,越来越多的习惯和容忍;也淡忘了激情,消灭了乐趣。也许人们会感到悲哀,也许不会。但这并不重要,我们的生活到底还是一成不变的菜肴,而刺激则好像穿插于其中的香料,顶多是偶尔出来调调口味罢了。 刘队冲了个热水澡,一天的疲倦,也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妻子扭熄了台灯,室内一片漆黑。 妻子说:“刚才说颖颖,我就想起了艾莲,这两年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丈夫的鼻音在安静的时候显得挺重,“麦老师和他还偶尔打个电话,想来他在那边应该一帆风顺吧。” “唉,”妻子嘴唇碰触,蹦出“滋”的一声,“记得以前咱家颖颖最听他的话了……” “是啊,可那是我们的孩子,怎么能总是拖累人家呢?” “我的意思是……唉,算了,反正也不可能。不早了,睡吧。” 屋里再没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了重重的鼾声…… 狭小的房间内,墙壁四周挂满了照片。上面是一张张女人的生活照,有些在头部用红笔勾勒出小小的圆圈。鞋子踏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房门被拉开,又嘭地一下重新关好。阵风吹过,那些照片止不住摇晃起来…… 1999年6月12日中午,机场海关的工作人员紧张地检验着护照,工作台前排起长长的队伍。 “喂,最近这段时间,可要盯紧点儿,前一段时间不是出过事儿吗?” “知道,会小心的。” 说话的人抬起眼皮,对面前站着的外国人和气地笑笑,递还了护照。 远处行李检查口,偶尔也会响起警报,不过大多是超过标准带些香烟什么的,出不了大乱子。 等候的队伍中,有个黑发的亚裔男人,左腕上套着长长的手套,蜿蜒至上臂。他穿一件挺合身的短袖衬衫,下身配条米黄色的西裤。挺直的身板和黑色手套不时招来人们惊异的目光。 此人正是赛斯·沃勒,既然没能联系上好友麦涛,他倒也用不着四处张望、左顾右盼的,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接受海关检查。 快要轮到自己时,赛斯突然发现有两名身穿奇怪制服的人来到工作台,对那里的负责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尽管他听不到对话的内容,还是隐约感到出了什么岔子。 耳语过后,队伍照常前进。赛斯走到工作人员面前,双手递上自己的护照,没想到却被站在一边的穿奇怪制服的人接了过去。两人看了一阵,来到赛斯身边,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对不起,先生,”左边那人说道,“您得跟我们走一趟。” 原本正在赛斯后面等待检查的人,见到这光景,连忙向后退去,正踩在身后人的脚上。队伍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请保持安静,只是例行公事。”海关工作人员连忙用英语大声说道,看得出他也一头雾水。 赛斯有些意外,脸上却依然挂着笑意,“两位,”他用略带着京腔的中文答道,“带我走没关系,只是您得告诉我为什么啊。” “为什么?”右边那位冷冷地哼出一声,“到了你就知道了,行了,跟我们走吧。告诉你,老实点儿!” 左边那人抓住赛斯的胳膊,可刚一握紧小臂,手又缩了回来。那是一种奇妙的触感,似乎与正常人手臂的构造完全不同。 赛斯见状,温和地笑了,“好吧,跟你们走,不过,用不着架着我,我长着腿呢。” 尽管这么说,那两人还是一左一右贴紧赛斯,带着他离开了检查口。 第五章 艾莲(重逢) 两人押着赛斯,穿过几条楼道,来到一间办公室前。 “进去!”一人命令道,另一个在他背后顶了一把。赛斯倒也不反抗,一步迈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外两个套间。赛斯打量四周的陈设:一套办公桌、两张沙发,几把靠背椅,数棵绿色植物算是装点。最为显眼的是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屏幕,里面映出排队等候检查的人群。他转过身,背靠大屏幕,注视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那人和刚才的两人一样,都穿着奇怪的制服,脖上以上挡在电脑显示器后面,站在赛斯的角度上是看不见的。 等待赛斯站定了,那人便开了口:“先生,你的行李里有违禁物品……” “行啦,刘叔叔,”赛斯打断了对方的话,“您就别再拿我开涮了。” “你,”那人从显示器后面露出惊讶的脸孔来,“M”形的发迹随着十分夸张表情,似乎又向后面退了许多,“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想知道吗?”赛斯拉了张椅子坐下,一边打趣地把双手交叉在一起,“因为我的护照啊,那上面可没写着我是移民。就算工作人员能通过长相辨别出我是亚裔,也不可能一张嘴就跟我说中文啊。由此可见,他们必然事先就知道我的来历,至少不是机场的工作人员。想来想去还是你老人家派来的最靠谱儿。本来我也就是瞎猜,谁想到您自报家门说话了,我还听不出来啊?” “呵,臭小子,听得出来就好,这两年都不想着联系我,还认识刘叔叔啊?要不是我在监视器里一眼就认出了你,八成你小子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刘罡明队长这时候才细细地打量赛斯的面容,发现他的肤色比以前更显苍白了,身材也似乎魁梧了许多。他甚至为这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持重老练、为他善于节制的气度、为他皮肤上烁烁闪光的那种威严神采而感到局促不安。他一边思索着是什么使这年轻人改变了那么多,一边把目光投向那双略带着忧郁的眼睛、笑起来就会形成微微小皱褶的鼻子、多少有些冷酷的嘴角连同那坚实的似乎快要透出骨骼的身形。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从那副长长手套的上缘,一直向下,直到指头末端。 人类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刘队自然也不例外。可多年来早已养成了自制的性格,又深知对方的脾气——即除非有人开口问,否则决不会把话题引向自身。所以手套下面的问题,早晚是要提出的,却一定不是现在。 趁这机会,赛斯也端详着刘队。撇开苍老不谈,好像没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么威严,举手投足都带着气魄。短促有力的眉毛,咄咄逼人的眼神差不多已是这位重案组大队长的招牌特征。当然,他也明白,在自己面前,这位大队长多数时候更像是朋友。他又回头来注意他的头发,白发的数量在这两年里明显地增多了,前端比以前秃得更厉害了,正是操心劳神的结果。 两个人彼此注视,半天都没有出声。重逢,是赛斯梦里出现过的场景,确切地说,正是因为他特异的体质,他的梦总是特别的真实,就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个个剪辑好的镜头,不必配上一点儿声音。 从办公室的里间又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上了岁数,另一个是年轻女性,两人也都穿着同样的制服。无须解释,赛斯也能想到他在国外的这段时间,中国警察已经换了制服。 两人的出现,也算是打断了这段近乎柏拉图爱情式的男人间的感情交流。沉默过后,刘队忙不迭地介绍说:“这位,你肯定还记得,老贺,我们在一起办过案子的。这位漂亮的小姐,是新调来我们队的,我们的警花,陈芳小姐。” 赛斯站了起来,和两人分别握了手,随便寒暄几句,又坐回椅子上。 “哦,对了,瞧瞧我都糊涂了。哎,小陈,这位是艾莲先生,五年前到美国继续深造心理学。” 陈芳再次走上前来和艾莲握手,感觉对方的手软绵绵的,而且十分冰冷。同所有的人一样,她的目光最后也落在长手套上。 艾莲露出微笑,自然地,他鼻梁上的皮肤微微皱了一皱,眼神也一扫抑郁,十分温和。 刘队揽着艾莲肩膀,一下子婆婆妈妈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与以往的冷酷急躁截然相反。然而机场的办公室并非说话之地,他拎起艾莲的行李。 “我自己拿就可以。” “没关系,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再说,你这手不是不方便嘛。” “啊。”赛斯答应了一声,也不多说话,跟着刘队走出机场大厅…… 由于分道扬镳,驶回警队的路上,坐在副驾上的陈芳不解地问道:“贺叔叔,这个叫艾莲的男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啊?队长怎么对他那么客气?” “你说他啊,”老贺一手把着方向盘,侧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笑,“怎么样,那小伙子长得挺帅吧。” “您说什么呢……”陈芳也不迎向对方的眼神,一个劲儿地盯着前方路面。 老贺也不接这话茬,幽幽地说:“这叫艾莲的小伙子可不简单。上大学的时候就在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记得好像是生物那方面的东西吧。这事儿一出名,国内的大学赶紧联系他,说是可以免试读研什么的,人家还瞧不上眼呢。国外的教授也有邀请他的,所以他大学一毕业就出国了。至于他是怎么和刘队认识的,我也只是有个耳闻。好像是艾莲的爸妈在他刚上高中那会儿都去世了,这件事说起来也很蹊跷,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报了失踪案,过四年就按死亡人口计算了。那时候,刘队正好接的这个案子,也不是怎么的,一来二去的,两人关系处的挺好,就是所谓忘年交啊。后来刘队发现这孩子对案件很有兴趣,也总有独到的见解,慢慢地就把那些离奇的案子讲给他听。对了,陈芳,你记得吗,昨晚上刘队还说呢。说是‘走了艾莲,来了麦涛’,指的就是他。当年刘队就是总去找他商量案情,才认识了现在的麦老师,没想到这哥俩儿走的是一个路子。怎么着,你在哥俩里面挑一个?” 陈芳小声骂了句“讨厌”之后,就谨慎地把嘴唇紧紧地闭上了。尽管这年轻女子心事重重,小心翼翼地就像一个虔诚的圣徒在膜拜着感情的圣像;又即使她此刻依然偏向着麦涛,担心那个已经被神化了的艾莲一来便会抢去暗恋对象的全部风头;可谁都无法预知未来,她完全想不到这就像一场头脑发胀的噩梦,最终将会被现实的铁锤捣成粉末。最糟糕的是,她一直没能看穿自己的内心,更看不清命运的嘲弄。她最后所得到的,如同在足金的圣像中掺杂了土渣的那可怜的祈祷者一样——是惩罚。 这时候的陈芳,怕被人看穿了似的,摇下车窗,瞥向路旁栉比交邻的一栋栋建筑…… “这次回来,怎么也不找朋友接你?”帕萨特里,刘队通过反光镜对艾莲说道。 “有必要吗?我又不是不认识家。前几天,我倒是给麦涛打过电话,可是没人接,也不知道大晚上的他跑到哪儿去了?” “哦?他被人袭击了,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怎么回事,伤得严重吗?”艾莲的身子向前倾了倾。 “凶手作案后,正好被他撞见了。伤势倒还好,精神可能差点儿。哎,你说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叫过来一起吃饭?” “不用了,我刚下飞机,迷迷糊糊的。对了,您别告诉他,明儿我自己跑到他家去堵门,吓他一跳。” “呵呵,行啊。噢,说起案子,我有个问题憋了两年,今儿可是不能不说了。” “什么问题啊?”艾莲一脸诧异,耸了耸肩。 “你还记得两年前你临走时候的那起案子吗?” “不,”他摇摇头,“您给提个醒吧。” “难得也有你记不住的东西,”刘队嘿嘿一笑,“你临行前,我们接到一对老夫妇的报案,说是他们的女婿把女儿杀了。想起来了吗?” “唔,对,是不是那个女婿老早就报了失踪,警方一直没有发现,直到十年以后,那对老夫妇才突然报案说这是一起谋杀案。而且,要是我记得没错,这十年间,女婿一直供养两位老人,直到后来工作不景气才拒绝赡养的?” “没错,你这家伙怎么跟计算机似的,说个关键词语就都能想起来。我要问的是,你是怎么发现藏尸地点的?” “嗯……是误打误撞吧。好像那时候大家都没把这案子当回事,认为他们的女儿失踪了十年,这对老人才想起报案,又没有其他的证据能说明女婿真的杀了人。多半是他们因为对方拒绝赡养而怀恨在心,所以警方在查找的时候并没用心。不过,当时发生了一件事,令我发觉不对劲儿。说起来怪难堪的,当时刘队您去敲隔壁家的门,屋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我一边打量这房子的构造,一边往后退,没留神身后有个台阶,被绊了一下,踉跄着就摔下去了。碰巧那里是卫生间,我一屁股坐在马桶上了……” “好啊,想不到你小子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刘队干脆回过头,盯得艾莲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当时就想,好在是个坐便器,不是蹲着的那种,要不然可叫人笑死了。我突然意识到,那种老式楼房里,为什么会有坐便器呢?好像是后来改装的。我蹲下来查看,发现了接合的缝隙。而绊倒我的台阶,也就因为这个后来才装上的坐便器才筑成的。我去其他的住户家里询问这件事,得知这栋楼本身的设计就有问题,下水管弯曲而狭小,这样看来,用坐便器会比蹲式更容易堵塞,这就更没有更换的道理了。因此,我才猜测,如果妻子的尸体真的被藏在家里,那么她很有可能就是被埋在这下面。” “嗯,原来是这样。”刘队若有所思,“我们当时并没有过多留意卫生间,因为那里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 “所以我说是误打误撞嘛。如果不是被绊倒,我也不会去注意它的。” 艾莲说完又笑了起来。 谎言,一个像刘队这样对他十分熟悉的人都无法识破的谎言,也许只有大洋彼岸的乔纳森将军才能看穿吧——艾莲是没有感情的,因此根本没可能被什么感情所左右,然而这也是他最大的悲哀——对艾莲来说,连悲哀也只能是奢侈品,也许,只有胃部升腾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可以算作是他此时此刻的真正感受吧…… 第六章 艾莲(伪装) 此人的特点是,无论他在中国作为艾莲,还是在美国作为赛斯·沃勒;除非你把矛头指向他的生活,否则他就不会主动提起。然而在国外生活的这些年,假如只以“泡在研究室辅助导师工作”来一笔带过、粉饰太平,又未免太难使人信服了。人类的某种习惯是,当他从国外回来,总要把外边的生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要兴头十足地在那些尚未领略过异国风情的同胞面前大大的炫耀一番。所以,为了避免刘队生疑,他还是即兴编造了一些谎言,不过如果细细品味,仍能发现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自己的工作,往往总在提一些生活上的趣闻。 “美国人是不吃各种动物内脏的,”他这样说,“我曾经请一位朋友来家里做客,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盘‘火爆鸡胗’。那位美国朋友,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把那些鸡胗全都吃掉了,然后感叹这是老天赐予的食物。一周之后,我们再次相遇,他向我请教那次炒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是也要让他的朋友做来尝尝。我便告诉他那是鸡胗,是鸡用来消化食物的器官。他听了以后,居然蹲在一边吐了出来……是不是很可笑……还有一次,我去海边玩儿,捞到了很多螃蟹,每一只光是身体就有巴掌大小。我把这些螃蟹带回宾馆,请厨师帮我弄一下,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冲了个澡。等到开饭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餐桌上并没有螃蟹。我找到那位厨师询问,他指着桌上一个大盘子说道,‘这就是您要的东西!’原来他把螃蟹肢解了,切成了细细的碎块,倒上了鱼子酱、番茄酱什么的,又用土豆和花椰菜作为辅料,弄在一支大锅里,不停地翻翻炒炒,等到端上桌子,早就面目全非了……” 既然话题被引向了饮食文化,接下来刘队就问他午饭想吃些什么。艾莲刚刚回到国内,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多:热气腾腾的火锅、鲜活的醉蟹、冯家爆肚……反正都是他在外面吃不到的。艾莲选择了火锅,因为这时候的螃蟹并不肥美,而自己又刚下飞机,不想由于杂碎闹了肚子。两人商量定了,车子调了头,不大工夫,停在一家过去经常光顾的饭馆门口。 二人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刘队用不着客气,拿起菜单,点过之后,再交给艾莲。后者补充了几样凉菜,小姐记好就退下了。午饭的钟点已过,餐馆里显得冷冷清清,这倒也挺符合他们的要求。两人攀谈一阵,热腾腾的火锅端了上来。 两人边吃边聊,艾莲注意到刘队看着煮好的鱼头发呆,就问道:“刘叔叔,怎么不动筷子啊,原来你不是最喜欢吃这锅子吗?” “现在不太想,”刘队叹了口气,“前几天看过了水煮人头。” “是么?”艾莲没太理会,“这可不像您,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嗯,是够多了……呵,记得二十年前,去乡村办案子。到那儿的时候,老乡们跟我们俩都奇怪,这牲口怎么都不喝井里的水啊?它们不喝,我们总不能不喝吧。三天以后,打井里捞出来我们要找的那具尸体。哼,当时差不多把肠子都吐清了,”刘队把烟架在烟缸上,食指用力地磕了磕,又说道,“可后来呢,看得多了,唉,也就不觉得了。呵,也就是跟你吃饭能说说这事儿,换在家里,老婆又要为我这张嘴吵架了。” 艾莲微微一笑,“可不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对了,那人怎么死的?不会直接被人煮了吧?” “是被人勒死的。” 勒死……艾莲一怔,右手不自主地伸到桌下,捏了捏左手套里暗藏的“凯斯拉”强化尼龙索。 这个动作似乎没能逃过刘队的眼睛,他的神色变得很微妙,“你?” 艾莲已不能中途改变动作,他干脆用指头在手心挠了挠,“有点儿痒痒,怎么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刘队的表情很古怪,似乎透着难以置信的内心,“你……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们一起办过案子,你、我、老雷、还有麦涛,我们办完事就一起跑到小馆子去吃羊杂汤。可是等端上来之后,麦涛第一个骂了出来‘操,香菜!’,老雷则对着碗里的酱豆腐直皱眉,你拿起筷子,静悄悄地把芝麻酱都扒拉到一边。我当时就笑了,说,‘那太好了,你们都有忌口,我一个人全包了。’这事儿,你还记得吗?” “那怎么了?到最后不是你也没能得逞么?我们……”艾莲说不下去了,低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碗已经吃掉了大半的黄褐色的芝麻酱…… “喂,艾莲,这次期末考试,你没问题吧,我可够呛!”麦涛兴冲冲地跑进宿舍,一面扒拉着自己新烫的头发,“不过也没关系,大不了重修就是了!瞧,听你的建议去烫了头发,好看吗?”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椅子东倒西歪,书本丢得桌子上、地面上倒处都是。朋友刚走后的那番场面:瓜子皮、烟头儿遍地全是,偶尔还会有几只不甘寂寞的小蟑螂来回穿梭。最里面那张床的下铺,艾莲靠着墙壁,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游离散乱的目光先是飘向麦涛,而后又低头看看自己,一支香烟早已燃尽,烟灰弄得满身全是,他忙不迭伸手掸了起来。 “喂,喂,看看,怎么样啊?”麦涛把几本书扔到另一张床上,刚想坐下,又发觉椅子挺脏,赶紧抽了张报纸垫上。 “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艾莲猛眨了眨眼,这会儿算是清醒了,“嗯,我看看,啊,不错,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都听习惯了。来尝尝这个,买着玩儿的,巧克力味儿的。”麦涛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黑色的香烟。 “嗯。”艾莲接过来,撕开包装纸,递给对方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很快地,屋子里弥漫了浓浓的巧克力香味。 “晚上我请客,去吃什么?” “随便。” “你喜欢抽什么牌的烟?” “这个无所谓吧,习惯抽骆驼了。” “上次那个女孩儿,跟你说什么啦?” “啊?说要交个朋友呗。” “你把呼机号码给她啦?那姑娘长得可不好看。” “嗯,还凑活吧。” “艾莲……”麦涛忽而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对劲儿么?” “为什么啊?”艾莲莫名其妙。 “你喜欢哪种烟,或是讨厌哪种烟么?没有!你常常抽骆驼,是因为你习惯了。对女孩子呢?你也无所谓,别人会谈论起自己喜欢什么样女孩子,谁谁比谁谁长得更漂亮,可话一到你嘴里,永远都是‘差不多、还行吧’。至于饮食,你也是这样——没有你不爱吃的东西,换句话就是没有你不能吃的。不像我,闻到香菜味儿就会恶心!土豆碰也不去碰!艾莲,咱们多年的兄弟了,你今天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是故意装成这样子,还是你真就无所谓?!”麦涛紧紧瞪着艾莲,好半天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艾莲的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我……真的就无所谓。” “那就奇怪了。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偏好,可你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都似乎一视同仁。说句离谱的话,你看起来正常得有些变态。” 正常到了变态……麦涛这句话也许没有说错…… 那天下午,密不透风的宿舍房间里,两个人在屋里窃窃私语。半小时之后,一份清单开列出来。在麦涛看来,这多半是出于好玩儿;而在艾莲眼里,也不失为保守秘密的一种方法。 在那张标志了哪些事情将是禁忌的清单上,有一条是这样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再吃芝麻酱,理由是吃了会引起呕吐。这样的忌口,将会作为一件非常醒目的特点被人们记住,因而,也标志着艾莲在表面上,距离正常人又接近了一步…… 六年前的那次午饭,麦涛盯着杂碎汤十分夸张地叫道:“我操,有香菜!”同时悄悄地瞥向艾莲。后者则不动声色地用小勺将芝麻酱舀出来。 不易察觉地偷笑,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美国的这些年年,因为接触不到芝麻酱,他,就忘记了。 也许他没有为了个人利益故意说出过一句谎话,然而,他却常常不得不面对别人言不由衷。越来越多的谎言,造成了愈发强大的压力,因为害怕有一天会被自己忘掉。 游戏的规则越是复杂,人们也就越容易出错…… “干嘛这样愁眉苦脸的,”刘队转而开朗地笑了,“这也没什么的嘛,以前看你不蘸调料吃火锅,我心里还总觉得变扭呢!人在国外生活得久了,家乡的东西就变得特别有吸引力啦。‘月是故乡明’嘛!” 刘队是不是故意放自己一马?过敏体质可能随着环境而改变吗?月亮是不是故乡的更明亮,艾莲不知道,只是觉得由于空气更清新些,因为折射的原理,外国的月亮倒是比国内显得大些…… 铃声响起,下午的第二节课总算是过去了。麦涛清清嗓子,说了声“下课”,学生们就鱼贯而出。剩下几个爱问问题的,围着他又耽搁了一段时间。 麦涛合上教案,揉搓着自己发僵的脸颊,然后信步走出教室。疲倦,越是忙碌就越是疲倦,事情好像总喜欢往一处凑。一小时前,他不得不对自己脑袋上缠着的绷带做出解释。而学生们似乎对这个话题的兴奋程度远远大过期末考试。当然了,他们也在对老师表达最真挚关心的同时,不忘了加上由此而希望得到的回报——期末考试的范围能不能画得再具体一点儿? 麦涛因为前天的案子理不出个头绪,下了课心事重重地低头疾行,不小心正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正想道歉,却看到一只娇巧的小手在鼻尖晃了晃,耳朵里又听到那女孩清脆的话语。 “老师!”那女孩儿笑着说,“我等了好半天,你总算是出来了。” 果然是刘队的女儿刘颖,麦涛近乎无奈地歪歪嘴,“找我有事吗?”他勉强挤出个笑脸,有气无力地说。 “老师晚上有时间吗?”她今天换了件无袖短衫,下面穿了短裙,两条腿笔直匀称,倒是挺好看。 “今天晚上不行,要出去的。” “那么现在呢?” 麦涛很想编造个理由搪塞过去,可那女孩抓住他的胳膊。 麦涛四下看看,发现路过的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含笑不语,只好答应下来,“好吧,好吧,你先松手,反正我也跑不。” 女孩儿见状偷笑不止,领着——或者说牵着麦涛走出教学楼。 如果被刘队撞见,还不拆了我的骨头?麦涛硬着头皮,叫苦不迭…… 然而麦涛的担心,至少在今天是多余的。刘队和艾莲用餐已毕,空酒瓶撤下去换成了菊花茶。芝麻酱的故事,终于了案件的探讨。尽管刘队口口声声地说“你刚刚回来,要好好休息,我们不说案子”。可他毕竟是个刑警,三句话离不了本行。与其他的职业不同,乒乓球运动员闲暇的时间决不会再打乒乓球取乐,而刑警的私生活,除去偶尔回家陪着老婆孩子吃饭的那点儿短得不像话的时间之外,满脑子里充斥着的还是案件。他会翻动堆积如山的卷宗,不停地被一个个电话呼来唤去,要不然就是坐在办公室,一边抽烟一边思考。这是长年累月形成的生活所不可获缺的组成部分,还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你老到干不动的那一天为止。 除去水煮人头这个细节之外,艾莲对最近发生的案子并没显示出太大兴趣。既然他还没有去过现场,只是听了刘队的叙述,也就不愿意发表什么评论。有一件事,他倒是十分关注,那个凶手,为什么会把被害人的血液盛在杯子里。而杯子的边缘又有一个不属于被害人的唇音,难道是他打算把那些血喝掉吗?叶琳氏症(注:叶琳氏症,一种十分罕见的基因突变病症,至今无法治愈。患者缺乏造血功能,不得不依靠食取动物的内脏来获取生存所必需的养分。其中的一些人甚至会去猎食人类而成为可怕的罪犯。在现实中,他们是数量微乎其微的最接近吸血鬼的生物。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疾病似乎是在成年以后才突然形成的,而且不会遗传——因为罹患此症的病人丧失了生育能力,所以,世界上并不存在得了叶琳氏症的小孩子。)他倒是有个耳闻,可那种病人也并不会直接去喝人类的血液。这是模仿吗? 因为艾莲不愿意随便发表看法,这个话题也戛然而止。刘队想等他休息几天之后,再带他去看看现场。同时,他也注意到,至少在某个层面上,艾莲和麦涛的观点完全一致:凶手不会就此罢休,当他再次有所行动的时候,现场会更加恐怖。 这天下午快到四点钟的时候,刘队结了帐,突然说:“对了,你住哪儿,宾馆?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去我家吧,我老伴总是念叨你。” “改天我再去拜访吧,您忘了吗?虽然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美国人,可原来的房子也没被没收啊,算是我的海外房产吧,托一个朋友帮忙照看。上次回来到现在才两年时间,钥匙应该还没换,先去看看再说。” “嗯,那也好,我送你过去。” “不用啦,您忙您的,”艾莲笑了笑,右手抓起行李,左手推开车门,“我想看看现在的北京。” 说完后,他告辞了刘队,下车漫步街头,一路好奇地打量路边新修的高楼,像个孩子似的,对故土日新月异的变革感到兴奋和新奇。 然而他的心底,却对刘队充满了歉意,他不愿意到他家去住其实另有原因:他不能叫别人再看出自己的秘密,特别是现在从事的职业——杀手,任何人都不该知道。 为了保护一些东西,他不得不打碎另一些。也许正像他袭击黑帮老大巴拉德分部时说过的:“那家伙,像一条狗!”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比别人更像一条狗:对生活敏锐的嗅觉和时刻体现出来的那份小心谨慎;帮助警察办案时超乎寻常的观察力;以及他面对猎物果断出击的态度和残酷血腥的手段;这些都使他比其他人更像一条狗,或许,算得上是头出色的猎犬。 1999年,这个夏天,在中国,艾莲,也即赛斯·沃勒,不得不打碎曾经美好的回忆,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绝望。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出于这宗恐怖的案件…… 第七章 变奏 半个下午,刘颖一直呆在麦涛家。她的目光,此时投向了房中的书架。那是一支老式书架,绛紫色漆过的红木构造,共有四层:最上面摆着各种工具书,从《大不列颠字典》到,正中是厚厚的《圣经》,旁边依次整齐的码放着大部头著作;第二层最为引人注目,各种心理学书籍一应俱全,从人格到变态,从体育到市场,从普通到犯罪,可以说大凡中国上市的,不是胡乱编造、欺骗读者的伪心理读物,这里都有;再下面一层,由左至右搁着《金田一耕助》全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以及国人最为熟识的《福尔摩斯》;最下一层是其他小说,西洋书所占的比例更大一些。 “这些,”她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你都看过吗?” “是的,”麦涛回头看看窗外阴沉的天空,也跟着站起来,“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看好了。” 她从第二格随意地抽出一本,发现书的外脊虽然很干净,里侧却因为长期翻看不免有些脏脏的。她又大致翻了翻,发现很多页都有铅笔的标识和一些心得体会。借着灯光,她看到他的字体:细长、清秀也多少有点儿缥缈。 “这是你的字?”她问道。 “是的,你不相信?” “不,只是很像女孩子的字,会不会你的性格也有些像女人?” 她想说什么?麦涛思索着,女性的温柔、小气或者别的什么?可她的话没有继续,他也就想不清楚。 “好了,喜欢哪本就拿去吧。我送你回家,一会儿也要出去办事。”他走到她身后。 “这样的天气?”她眉头轻蹙。 这样的天气,阴沉得厉害……问题是,她是说她不该这会儿离开,还是我不能去办事? “是的,这样的天气!”麦涛的口气不容质疑。 “那好吧……”她把夏目漱石的夹在腋下;他关好灯,带她走了出去…… 一场如期而至的大雨,把艾莲浑身上下浇了个透。不一会儿,行李也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可他似乎毫不在意,继续在街头漫步。 人们都加紧了步伐,到处都有人顶着自己的皮包跑来跑去,汽车的喇叭声也比平日更加频繁地响了起来;只有艾莲,一个人慢腾腾,左顾右盼地向前走;好像电影里被特意慢放处理过的镜头。 艾莲说了谎,眼下他并没有去处。那栋房子,原本是打算留给麦涛的,可当他得知另一个好友上班的地点距离郊区的家路途太远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当然,作为朋友,麦涛对这决定也没有疑义。两周前,就在艾莲准备回国的那时候,才得知那个朋友结了婚。他不能跑到人间新婚洞房里去捣乱,因此这次回国还有一个目的,办个赠与手续,直接把那房子送给朋友作为新婚礼物。 眼下,他得找个宾馆住下来,可并不着急。他回想起父母失踪的那段日子,也是常常在街上晃晃悠悠的,熟悉的感觉从胃部涌出。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感觉,只是觉得很舒服。记忆,在梦里毫无变化的重复,一旦有了机会,他就愿意再次营造出当时的环境和氛围,下不下雨,倒也无所谓。 说到下雨,他似乎又想起更多的事:他曾在雨夜经历过骇人听闻的案子;也曾在雨夜埋葬了当初深爱着自己的那个女孩儿;噢,对了,他和麦涛考上同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也在下雨;更不用说,父母失踪后那一段常常的阴雨季节。 北京的气候,乃至中国的气候,在他的眼里,虽然只是隔几年才能出现一次的观察,却在悄声无息地变化着:他在国外时,也会查找中国的气候资料,惊讶地发现梅雨开始在北方出现,而到了冬天,两广地区竟然飘起了雪花。时值1999年,世纪末的大预言又在人群中传起,他觉得挺可笑。 北京气候的变化,他多少有些了解,可城市街道的飞速建设,却出乎他的意料。在原本熟悉的街道上转来转去,不一会儿,他竟迷了路。雨越下越大,用一条条接连不断的水线,烟雾般的笼罩了城市的景象,艾莲知道,该找个宾馆住下了。可他又不愿意用湿漉漉的皮鞋在人家干净的地面上留下脏兮兮的印记,便在一家宾馆附近的宽敞屋檐下避雨,想控干身上的雨水。 大概快八点半了吧,他轻声念叨着。艾莲从来不戴手表,一方面不能把手表套在左腕的手套上,另一方面又不习惯带在右侧。慢慢地,他倒是养成了注意时间的特性——这让他觉得因祸得福——对时间的估计,前后总是不会差出十分钟。他不必依靠太阳的影子,也从没掌握任何测量时间的方法,只是习惯了用自身去体会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看到有人走了过来。那人穿着短款雨衣,一路慢慢地走来,也站在这个屋檐下避雨。赛斯虽略感好奇,可为了不造成别人的困扰,并不去盯着那人看。 “几点了?”那人忽然开口问,嗓音含混不清。 “哦,我没有表。不过我估计,差不多八点四十吧。” “是么?谢谢。”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也使这感谢听上去言不由衷。 艾莲也不介意,两人都不再开口,静静的站了几分钟。并不见雨小,那人却忽地从屋檐下走出去,迈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猛然转过身。艾莲也就因此看见了那人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那人雨衣帽沿下,一张脸深黑色的,上面似乎还有些液体,透过微弱的光线,好像正在流动。而最令艾莲惊讶的,莫过于那人的眼睛,白眼珠里浸透着血丝,毫无生气,宛如动物。那人对着艾莲咧嘴笑了,这一笑,黑色的嘴唇中露出惨白的牙齿,泛出幽幽的光芒。一转眼的工夫,等到艾莲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跑开了。 他脸上涂的,是迷彩油吗?艾莲突感一阵凉意,浑身一颤。绳索……迷彩油……难道,这是我回到中国遇上了自己吗? 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回头,炫耀自己也是个杀手吗?这怎么可能,哪有职业杀手这么亮相的。艾莲记得自己见过的各种杀手,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满口粗话,有的脖子上套个恶俗的金项链,有的……可是,那些随意的态度也只能是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哪个杀手,会在别人的眼前露出杀人的装扮。会不会这家伙心理有问题,跑出来在这雨夜里吓唬人,看来这倒是最合适的解释了。或者,是恶作剧么?艾莲对自己这么说道,反正对方已走远,他也懒得理会。 蓦地,又一个念头叫他有些纳闷,这人若是想要吓唬人,干什么还要在这儿避雨,直接跳过来不是更好?艾莲转向身旁那人避雨的地方,赫然看到地面上有些液体也是深色的。他蹲下来,伸手在那液体上蘸了蘸,端在眼前细细观察,随后放到嘴里尝了尝。这是……血?他啐出沙粒,对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呆住了…… 打碎的玻璃杯,满是红色的污渍…… 还是那个狭小的房间内,墙壁四周挂满了照片。上面面是一个个女人的生活写照,有些在头部用红笔勾勒出小小的圆圈。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个人走进来,脱下雨衣,挂在衣架上。墙上的一张照片被摘了下来,黑暗中传来阴冷的笑声,他又走向另一张照片,亲吻了一下那上面的女人,“永远不要忘记你们以前做过的事情……” 雨衣上的水滴下来,砸着地面,发出“嗵嗵”的空洞响声…… 艾莲呆在宾馆房间里,坐立不安。他先是拿起电话,琢磨了一阵又挂上了。他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又突然坐回到沙发里,上下刮着自己的鼻梁。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真的发生了凶杀案,甚至尚无法证明这就是人类的血液。他从桌上拿过那条蘸了血迹湿乎乎的手帕,端详一阵,又把它随手扔在一边。的确,一切都还没有结论,可是,正是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水花溅起的泥土气息,对自己的嗅觉产生了致命的影响,才使得那人在面前大摇大摆地炫耀一番。这是不成熟的表现,是愚蠢至极的疏忽。 艾莲感到烦躁,起身来到浴室。他拉开帘子,拧动水龙头。“嘎吱嘎吱”的响声过后,有几滴水十分吝啬的滴答下来。他无奈地撇撇嘴,出门招呼走廊的服务小姐。 “这水管子怎么回事?拧了半天也不见出水!” “对不起,先生,”小姐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水管临时检修,现在停水了。” “那……我住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先生,那是大堂服务台的责任。水管也是临时发现有问题的,是必要的检修,先生,这您可以询问大厅服务台。” “好吧,没事儿了,你走吧。”艾莲回到屋里,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亲爱的,”一阵娇滴滴泛着嗲的女人声音传了过来,“你是否感到寂寞难耐?如果有需要……” “谢谢,”他硬生生地打断了,“不必了,房间没水。”而后,顾不得对方的诧异,挂上了电话。 什么玩意儿?他低头看着自己半已经干了的衣服,又眺望窗外,把嘴角拧成了倒着的“V”字型。雨停了,看样子他的安排也被打乱了。 …… 十点过后,麦涛踏上楼梯,在二楼的挂角停了下来。楼道里的灯坏了,可他还是一眼瞥见,自己的家门边有一个奇怪的东西。瞬间,瞳孔放大了,他摸出口袋里防身用的小刀,另一只手点亮了打火机。 一股小火苗腾起之后,他恍惚看见一个人蹲坐在那里。 麦涛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继续往上走,脚步轻微,缓缓走上来。快到门口时,火光忽然把那人弄醒了,他抬起头,揉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你还回来呀?” “啊?艾,艾莲……”麦涛惊得合不拢嘴,“你,你怎么……” “我回国看看还不行啊?”艾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好意思,睡着了。嗯,给你个惊喜不好么?” “好,好,但这也太惊人了,”麦涛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神态,冲上来给了艾莲一拳,“瞧你这德性,像个‘海龟派’吗?快,我们先进屋再说!” …… 黑暗中,那人早就洗净了脸,掏出背后的尖刀,在一条皮带上来回磨蹭。没有开灯,只是刀锋的光芒映射出他模模糊糊的脸孔:依然是那双动物似的眼睛,占据了最主要的位置。 那人磨刀之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枚戒指,套在中指上。 空虚……寂寞……净化完成后无法逃避的感受……不过这也没什么的……上次不也是这样吗……呵呵,我就是喜欢这样,那些与众不同的女人,你们的存在等于罪孽,但也是我报复的源泉…… 遗憾的是……满足感转瞬即逝……过不了几天还要…… 两个久未谋面的朋友,按照常理应该彼此打听对方现在的生活。可艾莲不愿意过深地涉及自身,只是大概听听对方的叙述。话题,由于麦涛的职业特性,又因为他头上还没有拆除的绷带,便很快被引向最近的这宗案子。他的陈述,出于自身经历,说起来自然比刘队的简单介绍生动了许多——从自己如何要去五楼,到房间里不寻常的响动,再到如何被袭,安先生又是怎么目击了凶手从而救了自己一命,而后两人又是怎么进入查看的,直到最后发现了那具骇人的尸体。长达半个小时的讲解绘声绘色,令人身临其境,其间艾莲幽默地打了个岔,叫他喝上口水,润润嗓子。 艾莲躺在床上,饶有兴趣地听着,一直没有提出问题。 “对了,还有,”麦涛补充道,“安先生说,那家伙脸上涂抹了某种东西,吓了他一跳,而对方又马上逃走,所以,一下子不好确认性别。不过,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男人。” 艾莲嘴里叼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不,不会吧?难道今天避雨的那家伙,就是杀手本人吗?没有这种巧合吧?用绳索绞杀……涂抹迷彩油…… 阴暗的楼道中,他小心地扒开通风口的扇叶,向下观察,没有动静。很好,他将一个小东西顺了下来,一只机械的小老鼠,不停地磕着硬物,“咔咔”作响。楼道的侧面,传来了脚步声,空洞有力。手持来复枪的男人谨慎地向排风扇下面靠过来,发现了那只老鼠。就是这个机会,“凯斯拉”甩了下去,围绕男人的脖子兜了一个圈。他双臂猛地向上抬起,男人的两腿离开地面。生命最后的挣扎,透过微微颤动的绳索传了上来,男人两条腿抖个不停。他得做得小心点儿,以免过早地引来同伙,绳索不再颤动了,来福枪掉在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 绳索形成了套子,挂在女人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女人的舌头伸了出来,眼白向上翻起。她费力地双手扒住绳子,然而这只不过困兽犹斗,甚至连那番壮烈都没有。身体的扭动越来越无力,一把小刀从背后伸了过来,对着她的舌头切下去。顷刻间,血流如注,涌回喉咙。窒息的干喘,绝望的呻吟…… 来福枪掉在地上,砰然一声巨响。“凯斯拉”的末端,被固定在突起物上。他迅速地从另一侧的通风口,借助绳索和墙壁反弹,猫一样悄然落地。伸手在裤兜里抓摸一把,中指和食指在脸上斜着涂抹起来。四条深色的迷彩油,从额头直到脖颈。他向后靠,紧紧贴在墙壁上,和百叶窗的阴影浑然一体,冷酷的双眼合上了。脚步声进入这条楼道,他用耳朵细细辨别,是的,另一个家伙来了。一步,两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很好,那人走过去了,没有发现自己,他又停下来,看到了什么,是的,两条垂挂着的腿。迷彩油后的一双眼睛倏地睁开,散出凶狠的光芒。一个疾进步,欺近那人身后,左臂有力地捂住光头男人的嘴,拔出军用刺刀。腰侧是致命位置,不过会耽搁太多时间,那么,就刺入锁骨吧。冰锥一样的刀锋扎进锁骨与肩胛骨之间皮下大约6.5厘米处的锁骨下动脉。他拔刀的时候,不停摇晃刀身,开口越来越大,鲜血喷薄而出。两秒钟之后,光头男人软绵棉地倒下了…… 他脸上涂满了迷彩油,对着女人的尸体一阵狂笑。随后抄起盛着血液的杯子,端到嘴边……满足地擦擦嘴,又掏出小刀,对那女人的中指剁了下去,一刀、两刀……残缺的断裂面,尖刺状的指骨……他得意地笑了,露出惨白的牙齿……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类似的场面……艾莲剧烈地咳嗽着,手撑着墙坐直身子,咳过之后是一阵粗重的喘息。 “你怎么了?会不会是淋雨后热伤风了,”麦涛关切地拍拍艾莲后背,“我这还有藿香正气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门,两人都是一愣。对视了一眼,麦涛说:“我去开门,看看是谁?” 艾莲继续坐在床上,一语不发,心事重重。 几个人随着麦涛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看到床上的艾莲,惊异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艾莲抬起头,对了,那个女人,他今天见过,叫陈芳…… “将军,”麦涛居住小区附近的公用电话边,有个人用英文说道,“情况有些变化,赛斯·沃勒在这里好像碰见了一宗杀人案。” “没什么的,那是他的老本行了。你不必插手,叫他放手去做好了。” “是的,不过,将军,如果情人不打算返回美国,该怎么办,需要干掉他吗?” “不……我是说,就我所知,他会回来的。像他那样的人,在中国,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了。” “您的意思是……” “他的出现,只会给故乡的亲人朋友带来麻烦而已。赛斯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他能判断出来的。” “好的,将军,我明白了。” “Even a bird on ton's deathe Deeps!” “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 “你在中国呆了几年?” “三年,将军。” “是吗?难道你没有听过这样一句中国谚语,‘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 “没有,将军,为什么你要说这个?” “很简单的问题。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你认为,为什么我会派你去跟踪他?” “因为我和他的本事差不多,甚至更胜一筹。” “那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是,你是欧亚混血,在外表上不会太引人注意。” “将军,您担心我会被人……” “是的。轻视对手的下场是非常可悲的,他不是你的猎物,而且有一种可能,他会翻身变成猎手。” “对不起,老板,我要打个电话。”将军的话刚一说完,有个声音就在监视者的耳畔响起。他急忙侧目观瞧,身旁站着个人,正是他跟踪的赛斯·沃勒。 艾莲对身边的监视者笑笑,然后拿起另一部电话的听筒,拨着号码。 “这就是赛斯!”将军的话语又继续说道,“他会出现在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做出一切你无法预料的事情。现在,可以继续你的工作了。” 电话挂断,监视者面对小店老板,用中文字正腔圆地问道:“十二分钟,多少钱?” 与此同时,警局重案组会议室。 刘队懊恼地窝在座椅上,一语不发,手指在头皮上飞速抓挠起来。 头一天,他兵分四路,满怀信心;今天,各路受阻,一筹莫展。除去联系报社刊登照片的那一路没有费多少口舌就完成了任务之外,其他的线路均无疾而终:负责核实居民口供的刑警下午报告说,没有人记得被害人王小姐曾经带男朋友回到自己的住所,只是偶尔会有要好的女性朋友会小住几天;被害人与朋友合影的照片背景,因为在现实环境中存在太多相似环境,一下子也寻找不到;关于照片使用相纸的调查——虽然那个牌子并不常见,警官也联系到北京市全部冲洗这种相纸的照像馆,却没有得到底片存档记录;就连惟一成功的那一路,尽管报纸在当天就刊登了被害人朋友的照片,即使警局专门留人接听有关线索的电话,那个关键人还是没有露面。 前所未有的打击,是该称赞凶手的手段之高明,还是责骂警方办案的无能?看起来都没有意义,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可刘队也没有宣布散会,他期待着,在争论声中,能出现一个有价值的建议。 刘队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本以为这是陈芳打来汇报麦涛状况的,可上面显示的却是陌生的号码。 “是的,我是……”他犹豫一下,还是接听了,“艾莲?……是,我是叫陈芳过去看看麦涛的状况,顺便做下笔录,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疏忽的线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哦,去了麦涛家吗……怎么,一会儿你会过来?和麦涛一起,好的,叫陈芳开车带你们过来吧……” 刘队长合上手机,双眼又阵阵回复了光彩。而每个与会者,从队长提高八度的声音中,也听出了希望。 然而事实真的会是这样吗?艾莲颓然地挂好电话,付了钱,有气无力地走进楼群。那个与他杀人手法十分相近的凶手,真实身份究竟会是怎样的?他和麦涛能否顺利找出凶手?艾莲心里并没有底。甚至由于对自己无奈杀手生活的迷茫,他的心思根本不能很好的集中于对案件的思索上。他仰望雨后晴朗的夜空,竟不能从中看出一颗闪耀的星星来。 惟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正如乔纳森将军预言的:他不该回到中国,因为故乡已经不是他的舞台;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妮可尔日记(节选二) 2005年二月,我度过了在中国的第六个“Spring Festival”。 烟花、礼炮、“二踢脚”,中式的玩意儿!在这个特殊的喜庆节日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兴奋无以言表,可我的心绪不佳。与其说在期待着爆竹赶走怪物,还不如说是想叫喧闹除去我心里的阴影。 三个月前,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我的表姑安娜·威廉姆斯被查出怀孕了,你想都不要想她可能红杏出墙,于是这孩子就只能是该死的赛斯临走时候种下的种子,在新年前后萌发了。第二件事与我自身的关系更加密切一点,我头脑发热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赛斯遗留下来的书稿可能存在真实性。当我注意到这些书稿的某种缺陷时,便按耐不住那种冲动了:我要开始修改它!不论赛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故事都太像是日记了,缺乏细节描写,尽管故事曲折,但语言并不出彩。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必要了解,可如果这本书想成为剧本或是小说,那就必须经过全面的修改。而作为美国公民的我,同时又有在中国生活六年的经验,正是修改这些文稿最合适的人选。前后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把第一本书搞定了。我将修改后的英文版寄回了美国的一家出版公司,四周之后竟然就接到了负责人的回信,邀请我成为他们的签约作者。我这种做法还有一个潜在的动机:如果本书真正的作者赛斯,即我的表姑父看到出版,便很有可能找到出版公司,我也因此会很快得到他的消息。 我的冲动并没有随着第一本书开始印刷而告终,事实上出版社也不希望就此打住,因此我便着手开始第二本书《在中国》的修改工作。糟糕的是,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好友杨克·拉尔夫警官的电话,他告诉我,赛斯留下的文稿存在真实的可能:“我认识赛斯·沃勒……是的,他可能是个杀手,有时候也会帮助警方办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类人……我也认识乔纳森将军……”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家伙提到乔纳森将军时口气有些微妙的改变,这时候也更不可能了解到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杨克的话给我敲响了警钟,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开始思索自己冲动的后果:如果乔纳森将军也确有其人,甚至就是某个杀手集团的幕后首领,那么,《ID》的出版将给我带来什么?另一方面,我仍然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杨克很可能只是知道两个同名的人而已,并不意味着这些书稿叙述的都是事实。 2005年2月8日的除夕夜,我渐渐地往后退,离开嘈杂的人群,回头看时,火光好像没能映出我的影子。 我又给杨克拨了国际长途。 “是的,我是杨克……啊,你好,妮可尔……怎么回事,你那边很吵。” “是爆竹的响声。”我躲在角落里,伸手捂住另一只耳朵。 “你说什么?一种拟声词么?” “我说爆竹,中国人过年放的鞭炮。” “是么……”对方犹豫了一下,“你找我该不会就是让我听听这动静吧?有什么事儿吗?” “是的,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话题吗?关于赛斯?” “当然。” “我的问题是,赛斯身上什么地方最引人注意?” “是他的左手,戴着很长的黑色手套。”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我的喉咙随着他的话语渐渐发哽,是的,左手! “我碰过那只左手,感觉手套下面硬硬的,有许多奇怪的凸起。” “等一下,”我忽然觉得他在开玩笑,“是软的,而且粘糊糊的!” “不,不,确实是硬的!” “软的!安妮结婚的时候我也摸过他,而且书里也是那么写的!” “书里?你是说他留下的手稿……等一下,谁是安妮?” 杨克不知道安妮的存在吗? “安妮,以前提过的,就是我的表姑,全名是安娜·威廉姆斯,2003年成为了赛斯的妻子。” “不,我不知道她。我和赛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0年,文森特的案子。” “谁是文森特?” “这个问题我不想现在跟你谈……对了,你干嘛突然问起他的左手?” “呃……我需要确定一下,现在细节上存在分歧,书上和我的感觉是软的,而你说是硬的,这该怎么解释?” “并不困难。上次你说书稿完成于2003年之后,看来也就是赛斯和安妮婚后写成的,而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1997年,最后一次是2000年,他的手臂可能发生变化了。” “变化?你认为那手套下面会是什么东西?” “东西?不,当然还是条手臂啦。只是和常人不同,可能是病态的。” “病态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在书稿里,至少在我现有的两部书稿里,他提到了左手可能发病,原话是‘看上去就像是患了象人症’。” “Elep man(象人)?!”他在电话那头愣了足有十秒,以至于我认为电话断掉了,看来只不过他的傻劲儿又上来了而已,“天呢,象人症,我听说过。可怕的家族遗传病,也有研究说是突变的结果。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第十对染色体上的某一部分发生了畸变。以前的说法是病人罹患了神经纤维瘤,那是1989年苛林斯先生的研究结果,不过现在学术界更加倾向于显性病的遗传因子原因……” “等一下,”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留着你的演讲给别人听吧!我对你是怎么知道的也不感兴趣,反正你总是能出人意料。好的,‘鸬鹚’,现在告诉我,象人症患者是什么样子!” “这我无法形容。常见的——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病人中比较常见的——实际发病率则为几亿分之一——患部一般是头部。头骨发生不规则的突起变化,造成脸部肌肉群和表皮跟着骨头一起增生。反正,看起来整个脑袋会变成一个奇怪恐怖的大球,总之,我说不清楚,很吓人的病症。当然,赛斯的头部肯定没有问题……” “那么是他的左手发生了病变,右手呢?全身会不会也变成那样?”我仿佛突然间洞悉了赛斯的想法:也许他的病症开始扩散,慢慢地遍布全身,他不希望安妮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跑到没人的地方孤独地等死……几秒钟之后,杨克的话彻底打消了我这种过于罗曼蒂克、充满感伤的幻想。 他说:“不知道,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患处会扩散。倒是听说过有的病人发病在腿部,手臂还从来没有记录。” 而我则怀着一线希望继续问道:“那么他会不会快死了?” “这个……”杨克沉吟一下,“应该不会吧。”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了,”为了避免杨克没完没了地唠叨学术知识,我便干脆了结了这个话题,“我有事拜托你,找到那个文森特,还有,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住着一位黑人退休警官,艾德·萨姆兰,详细地址书稿里没有记载。不过我希望你抽时间去找找,他们可能有更多赛斯的线索。”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当然,我会联系其他的熟人打听他的下落。”杨克就这么挂上了电话…… 回到住处,我立刻开始翻看手稿。因为看过许多遍,我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赛斯关于自己左手的描述:“突变是从1996年开始的,其先我并没有注意……手臂的背部,大约是尺骨桡骨中间的部位,有一枚黄豆大小的凸起,我以为是这些天休息不好造成的内分泌问题……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几年前我的手受过伤,会不会是那时候处理不当留下了后遗症,或者干脆就是某种病毒的侵袭……两个月之后,这个凸起仍然没有消失,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涂药膏、嚼中草药,可是都不见效……1997年春天,凸起物增加到三个,我明白,那一定是骨骼的变化,奇怪的是,手臂的皮肤完好无损,似乎也在跟着增生……1997年底,凸起物长到了半英寸左右,在乔纳森将军的干预下,我被送至最好的医院,可是没有结论……1998年,数量增加到6个,尺寸维持在1英寸。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一次暗杀任务中,对手的刀砍中我的手臂,刀锋嵌在骨骼里,竟然无法将它切断……两个月之后,左手开始僵硬,从手掌中部开始,很快蔓延到手指。我采取了一些措施,请朋友搞来了石膏,把手掌整个定型,一个月之后再敲碎它,我的左手就维持了半张开的样子,永远无法动弹……到此时为止,我戴手套已有两年,看来不可能再摘下了。然而这东西长到了那么长,手套也无法遮掩,甚至我根本没有办法穿上衣服,看来必须想点儿对策……一种腐蚀力很强的药剂,它也无法根除,暂时维持现状吧……手部的感觉逐渐消失,而这也许仅仅只是开始……我继续涂抹药剂,新的变化产生了,权且维今之计……” 我怀抱着那些书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晚做了个梦,在梦里,我的表姑父——赛斯·沃勒,将酸液倒在左臂上,腾起一股焦糊的气味。 接下来的两天,杨克都没有打来电话,我决定不再等待,按照《在中国》的提示,逐个儿拜访相关人士。 我很侥幸地从手稿中发现了刘罡明队长的家庭住址。他恰好是这个案子的全部知情者,从他的口中,也有可能得知其他相关人物的联系方法。我满怀希望,敲响了刘队长家的房门。 时值2005年2月10日,农历大年初二,我拎着礼品盒与果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该不会家里没人,刘队长出去串亲访友了吧? 我的担心总算还是多余的,没多大工夫,房间里面传来脚步声,一只眼睛贴在窥视孔上向外观察。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手稿中麦涛,对着那只眼睛,身上不由一阵寒颤。 我能感觉到对方有些犹豫,总还是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位中老年妇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看到我的金发碧眼,她脸上很显然还带着惊讶。 不等她开口询问,我便微笑着抢先说话:“您好,刘太太,我叫艾薇,是赛斯·沃勒的朋友。” “你是……”刘太太对赛斯这个名字感到陌生,我急忙改口说:“啊,他在中国的名字叫艾莲,最近几年都没能回国,所以这次委托我来拜年。您还好吗?” 任何人,对客气都没什么免疫力,可我仍然发现,刘太太脸上的笑容是勉强挤出来的,似乎很久没有笑过,十分僵硬。她把我让进屋里,不错,正如书稿上记述的,房间很宽绰,却也显得空空荡荡的。因为楼道里漆黑一片,这时候我才得以仔细观察刘太太的面容,与赛斯的描写十分接近,只是过了5、6年,她的脸上掩饰不住衰老的迹象。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完全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比如我在中国做什么之类的。刘太太不容拒绝地为我沏了一壶热茶,随后很不好意思地揉搓两手,抱歉说家里没有咖啡了。 我不时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居中的自然就是刘队长——有他的“M”头型为证,左面是刘太太,右边是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正是他们的女儿刘颖。 “你大老远的过来,真是太客气了。不知道艾莲在你们那边过得好么?” “啊,是的,很好,”我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低下头双手捧住茶杯——其实是打算捂捂冻僵的手,“他过得很好,两年前结了婚,婚后生活也很幸福。只是工作很忙,他就拜托我来看望您和刘队长。” 胡说,全是胡说八道!我有这样的毛病,一不留神就顺嘴瞎说,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我又有点儿得意,认为自己很会说话,有礼貌,像是个非常非常地道的中国人。刘太太的反应出人意料,只轻声回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这算什么?我思索如何运用言语的技巧把话题重新带回来,正在这个时候,她突然说:“艾薇,如果我的女儿还在身边,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什么?这话该怎么解释?我对刘太太忽然吐露心事并不太惊讶,只是,刘颖出了什么事儿?她为什么这么说? 忽然间,我意识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五年中一定还出现了别的变故,“您的女儿?”我干巴巴地蹦出这句话。 “她走了……”刘太太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表情十分宁静,这说明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事实究竟是什么?她的女儿离家出走了,或者是……死了?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刘太太温和地注视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喝口茶吧,暖和暖和。” 我只好应声端起杯子,也算是扫扫自己的窘困状况,半天没敢吱声。我再次观察她的面容,这一回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她的衰老,很可能是因为家庭悲剧造成的。 “是啊,这茶很好喝,”我总是说错话,茶的好坏在此时有什么关系?可要开始的话题总得继续,“刘太太,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刘队长是不是出去拜年了?” “他也走了……” 还是那份该死的宁静,这一次倒没有造成我的理解错误。刘队长这把年纪,以中国人的性格,是断然不会玩儿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死了! 这和书稿里的不同!死了的人不应该是刘队长,而是…… 或者,最后他们都难逃一死。当然,每个人都免不了要面对死神,可他至少不该来得这么早…… ——妮可尔·威廉姆斯 第八章 蜻蜓 1999年6月12日的晚上,以及随后的两三天,艾莲全面介入了案件的调查工作:先后考察了现场,与证人见了面,又拜访了被害人王小姐在北京的亲属,阅读了警方以及法医关于此案的所有记录;最后,在15日的晚上出席了第三次重案组会议。当晚,艾莲只提到了三个问题。 首先是关于现场的推测:艾莲认为,凶手先行进入被害人的家,等待被害人归来,然后实施罪行。阳台和窗台都没有发现攀爬的痕迹,证实了凶手必然以房门作为通道。他可能有被害人的家门钥匙,也许有其他巧妙地窍门手段,当然,手法一定要很利落,不然在这样狭小的老楼区很容易被熟识的邻居给发现。不论如何,从作案效率来看,凶手很可能和被害人有生活上的交集。 接下来的问题是,作案动机。因为眼下只有一起案件,信息少之又少,艾莲本人也对凶手的某些行为一筹莫展——诸如绞杀、割手指、毁坏头部之类的,他提出复仇的观点。凶手和被害人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的发生时段并不一定是最近两年。因为警方已经询问过楼群的居民,得知被害人在此居住的期间并没有过从甚密的朋友,那么被害人与凶手之间的联系,可能早在搬到这里之前就存在了。这样并不大严谨的推测,立刻引发了在场多数警员的疑惑——尽管他们并没有说出来,如果被害人与凶手只存在两年以前的关系,那么,他又如何得知被害人新的住处,更不要说如何获得房门钥匙?对此,艾莲也莫名其妙,推测总归只是推测,甚至说是直觉更加合理。如果硬说有些证据的话,那就是他指出在现场发现的被害人与某个女孩儿的合影,纸质显得有些陈旧,应该是在几年前拍摄的。 最后,艾莲使用投影仪再一次地展现了那张合影照片,并断定,被害人身边的那个女孩儿,一定就是本案的关键。这个判断也是接着上面那个成立的推论的后续,他认为,凶手留下了这张照片,目的何在?被害人的脸部被画了红色的圈,而身边的女孩儿却没有,这说明被害人也许并非在做什么杀人预告,而是告诉所有的人,他杀人的理由就在于此。同时,他提出,这个女孩儿警方是不可能寻找到的——或者找到了也没有用——她应该已经消失了,至少无法提供凶手的信息——否则凶手就是在作茧自缚了。如果说,她消失了是比较合理的解释,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很好理解了,凶手正是因为她的某种缘故才要进行报复!而警方在报纸上刊登了她的照片,却一直没能得到有关线索,也是很好理解的。第一,这女孩儿可能消失了,第二,她也许并非本地人,第三,随着网络等另类媒体的兴起,那些可能和这女孩儿有关系的年轻人并不会经常关注报纸这种传统的宣传媒体;最后,即使有人已经看到了报纸,却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可能来联系警方——比如说,她是某个医疗事故的被害者……最后,艾莲提出了建议,如果不想等着下一起案件发生,那么警方倒不如捏造出一些罪名,对照片上的女孩儿下达全国通缉令,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艾莲全部的观点表达完,在座的人一片嘘声。人们往往有一种习惯,当他们发现全心期待的事物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之后,便常常呈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艾莲的说法,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外籍教授在某个演说会上的即兴发挥,既没有实际证明,又没有明显的主题,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做出一些随意的推断。特别是他最后的那条建议,听起来匪夷所思而且不合法律程序。会不会这个家伙在美国呆得时间太长,已经被那里洋溢着的“自由”风气同化了?罪行是可以随便捏造的吗?通缉令是可以胡乱下发的吗? 刘罡明队长,很明显地也有些出乎意料,也感到面子上有些不大好看,一直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脸孔,直到艾莲坐下之后,才犹犹豫豫地张了嘴:“大家,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无人应答,大家面面相觑。麦涛坐在艾莲的身边也是一语不发。 可就在所有人都感到失望的时候,艾莲却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在口袋中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条手帕,上面有些脏兮兮的印迹。 与会的警员起初都没把这东西当一回事。可当听说了艾莲关于避雨的讲述时,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手帕很快被拿去化验,大家紧张不安地等待着,半小时之后,得出的结果是:手帕上确实是人类的血迹,性别为女性,血型为“B”。虽然这件事只能算是一个插曲,然而艾莲关于“涂抹了迷彩油的雨衣人”的描述却勾起了人们的兴趣。当然,这条手帕眼下还没什么用处,只是艾莲与凶手擦肩而过的经历显得十分诡异。 会议结束后,麦涛沉默地走出会议室,在楼道的拐角,艾莲跟了上来。 “怎么不说话?你的观点是什么?” “我……”麦涛捋了捋烫过的碎卷——他头上的绷带前一天拆除了,刚要说话,会议室放线传来了刘队的喊声,“喂,小艾,先别走,还有点事情要说。” 艾莲转过身,随后又晃了回来:“稍等我……”他的话也没能说完,因为看到陈芳站在麦涛的身边,便转而温和地笑了,“你们先吧。”而后,便走回到楼道。 麦涛也露出半个笑容,僵硬了几秒,接着硬生生地推开拐角的铁门。 “为什么你不提出自己的看法。”陈芳追上来,一把拉住麦涛,两人的身子贴得如此之近,又马上分开了——给他们的同事让路。她说话时候,重音放在了“自己”上。 “自己的观点?”麦涛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观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对于这个案子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我知道你有的,可为什么不说出来!”陈芳的脸孔,在漆黑的楼道里若隐若现。 “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脑子想了些什么?”麦涛苦笑了一下,继续往楼下走。 “是不是因为这个艾莲回来了,你就不愿意说话了?”陈芳的嗓音很尖利。 “你想歪了……”在下一个楼梯转弯,麦涛停下来,回头对着台阶之上的女子,“再怎么说,艾莲也曾是我的老师。最重要的是,我的观点,恰好和他完全相同。”话音一落,他就急匆匆拾阶而下。 “你……懦夫!”陈芳对着无人的楼梯拐角喊道。 声音传到楼下,麦涛自言自语:“懦夫……也许吧。” “我叫你过来,有些事要麻烦你。”刘队收拾好文件,又端起茶杯,“能不能到我的办公室谈谈?” “当然可以。”艾莲双手垂立,面带微笑,“只不过,您能跟我说说,要谈些什么吗?我好心里有底,别像今天这样。” “你介意刚才的会议吗?”刘队诧异地回过身,感觉身后这个小伙子有些陌生,也许,他真的是在美国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思维产生了变化吧,“没什么的,人难免会有失手的……”他忽然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我的意思是,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任何人都难免有些……嗯,你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艾莲拉开会议室的大门,“请吧,刘叔叔。” “哦,谢谢。嗯,我是想和你谈谈我的家事……我的女儿……” “……刘颖?” “是的。” 接下来的两周,从6月15日开始,太阳没怎么露头,这在北京的历史上是不常见的。据媒体报道,气象专家介绍说,6月中旬以来,北京进入了常年少有的“梅雨季节”,主要原因是受大气环流的影响,较强的冷空气频频光顾京城,而低压长时间地滞留在华北上空都是细雨霏霏的主要原因。同时,降雨带来的空气湿度一直保持在80%至90%,也为持续降雨创造了良好的地面条件。 如此长时间的连续降雨,倒是冲淡了暑气,人们也不得不增添了衣物。京城的气温一直保持在较低的状态,平均气温在20度左右。 这样的天气,又没有任何案件发生,艾莲的生活趋于平静。早上在宾馆起了床,冲个热水澡,而后懒散地坐在沙发上,读一些关于中国心理学进展的杂志和书籍。中午随意地吃过午饭,就重复上午的生活。一连十天泡在客房里,难免心情过分安逸,唯独有种担忧挥之不去:这段日子,凶手恐怕要再次行动了。 到了第十二天,也就是6月27日,星期一的中午,艾莲觉得索然寡味,便拿起电话,给麦涛家拨了一个。可对方并不在家,看来是张罗期末考试的事宜去了。 艾莲随后想起刘罡明队长的嘱托——鉴于父女关系不合,便请他来出面调解。连绵的阴雨,艾莲都窝在宾馆没有动弹,既然有了长时间的空闲,迟迟不去见刘颖就显得太不近情理了。他换好外出的衣裤,打了辆车,按照刘队给的地址,找到了刘颖租住的公寓。 短暂的敲门过后,刘颖,这天梳了个俏皮的羊角辫,打开门,一下子扑到艾莲怀里,“艾哥哥、艾哥哥”地叫个不停。 艾莲就想起里咬字不准的史湘玉对宝玉的称呼来,不禁哑然失笑,一眼又瞥见门洞里还在滴水的雨伞和男士皮鞋,知道屋里还有别的客人,便赶紧结束了这番热情的招待。 “怎么?”艾莲换上拖鞋,一边打趣地问,“两年不见,颖颖长大了,交男朋友啦?” “当然!”刘颖得意地甩甩头发,“我这男朋友你还认识呢!” “我认识?”艾莲摸不着头脑,跟着她走进客厅,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居然是麦涛。后者对他一脸无奈地瞪大眼睛,说了句:“下午好,兄弟。” “是,是的,下午好……”艾莲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尴尬,“你们,什么时候……” “别听她胡说,这小丫头没点儿正经!”麦涛站起来,拍拍发呆的艾莲,“有话先坐下再说。” “你敢说不是我的男朋友?” “本来就不是,怎么?你还想耍赖不成!” 命运,就总是这么因缘际会的。不管两人怎么说,又或者他们的嬉笑打骂,在艾莲看来都有些惊异:麦涛不是和陈芳……算了,人家的感情我搀和什么?!只是原本一肚子的话,跟着那麻烦的使命一起,都缩了回去。他又细细一想,觉得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倒也不错:麦涛是他信任的好友,刘颖是忘年交刘队的千金宝贝儿,两人既然投缘,产生感情自是合情合理。况且麦涛尽管个性有些随意,毕竟成熟稳重,此时此刻,自己这个多年做兄弟的,闭口不言才是上策。 过一会儿,他也弄明白麦涛过来的原因:上次借的那本书,是要还的,而这样的雨天,无论如何也没有叫女孩子跋山涉水的理由。 三个人一直谈到傍晚,才起身找了楼下的饭馆用了餐。饭后,艾莲是不想再做闪亮的电灯泡了,决定告辞。麦涛也打算离开,刘颖略微有些不开心。 回去的路上,细雨渐渐地住了,两个年轻男人沿街踏着雨水,算是找回了当年一起散步探讨案情的感觉。 艾莲有句话,辗转良久,总算还是说了出来:“麦涛,下回开会之前,咱俩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麦涛似是明知故问。 “啊?你就别跟我装蒜了。我毕竟还要回美国的,而你则要留下来继续帮助刘队。下次把我们的意见整合一下,由你来提出。” “怎么?说实话,艾莲,这话也就是你说可以。换作别人,我就认为他是在同情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是说……” “我明白!兄弟,有人说,你一出现就抢了我的风头,可我并不当回事,多少年的交情了,谁还在乎这个?放心好了,如果下一次我们的意见产生分歧,我是不会便宜你的!” “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我们不妨打个赌,看看谁先破了这案子。” “好啊,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想办法把我也弄出国……哈哈,你紧张什么?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行,你赢了我就给你弄出去,反正那边我人脉熟络。” 我把他弄出去,然后和我一样成为组织的杀手? 我能把他弄到哪儿去,我为什么总要说谎,为什么?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艾莲叹了口气,两人来到十字路口,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这一次的凶手不好对付,”艾莲揉揉左手,“小心点儿!” “放心吧,你也是,别丢了小命。” 两人就这样分了手,艾莲心境忐忑,一路默默地走回宾馆。 坐电梯上了三楼,他步入自己房间所在的楼道,刚路过一间客房门口,里面忽然有人从中探出头来,大声骂道:“喂,那屋的混蛋!” 艾莲大吃一惊,赶紧回过身来,那人看见他,也是一愣,“对,对不起,朋友,我不是在说你。” “没关系。”艾莲友好地笑笑,还是感到有些纳闷。 “那屋的,那屋的。”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去,艾莲看到318室的房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门牌,轰轰的电视杂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从下午就一直是这样,妈的让不让别人休息了?!”那人语气透着愤怒,一边做出解释,“真他妈混蛋,我喊了好几嗓子,还没人理我!” 那人越说越恼火,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来到318室门前,忽然又转头看看艾莲,“抱歉,朋友,刚才错骂了您,真是不好意思。我得教训教训这小丫挺的!”说罢,用脚踹动房门。 既然事不关己,艾莲便继续走路,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走廊那头的男人愣在318门口,他并没多想,推门走进房间。 换去微微发潮的衣服,扔下沾了泥水的靴子,他穿上睡衣,正打算走进浴室,忽然听到走廊中一声惊叫。 出门看时,走廊里空无一人,刚才的声音似乎是从另一端传来的。 艾莲十分好奇,同时,他也回忆起雨夜发生在这宾馆附近的避雨事件来,总是有些放心不下,因而便只穿着睡衣和拖鞋,走了过去。 318室狭小的走廊里,他看见了刚才那个气势汹汹的家伙,背朝着自己,浑身上下抖个不停。顺着他的肩膀望去,只见房间地面上满是血污。 “怎么回事?”艾莲忽然开口,那男人便一阵哆嗦,回头看清来人之后,结结巴巴地说:“门……没锁,我……” 艾莲扶住那人,一侧身也挤进走廊,血迹床上一直延伸至浴室,没看到尸体。 “赶快报警,”他吩咐道,“等一下,我告诉你号码,不要打110,直接打这个。” 男人战战兢兢地逃出去后,艾莲穿过走廊。地上大片的血迹,表明被害人很可能已经死了。犹豫不决的工夫,更多的客人连同服务人员簇拥在门口。 “对不起,先生,请您出来,我们是饭店工作人员,要等到公安局……” “我就是警察!”艾莲不容置疑地一口回绝,人群中立刻爆出惊讶之声。有些人,比如说一些浓妆艳抹的小姐,趁这个混乱的局面,悄悄地溜走了。 电视机的音量被调至几乎最大,似乎是有人成心这样做,要吸引别人注意似的。艾莲突然意识到,如果当初自己碰见那个雨衣人就是凶手,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作品。那么,会不会,在这阵混乱之中,凶手也藏在人群中偷偷观察自己的迷茫呢?他转过身,眼睛从围观的人们脸上扫过,不,没有,没有上次那双动物似的眼睛。 他猛然感到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一阵寒意有胃底生气,倏地一下回过身。窗帘边,有一只眼睛望着这边。艾莲向窗户走去,那只眼睛一眨不眨,仍然笔直地看着他。 艾莲猛地伸手,扯开窗帘,一张脸孔从后面露出来。是,一张照片? 照片被放大了,和正常人的比例相当。那只眼睛的主人,照片左边的女人,头部被人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大圆圈。她容貌姣好,看来也很年轻。最令艾莲震惊的是,这女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居然和上次合影照上的是同一个人! 艾莲伸手揭下照片。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这张照片不是被贴在窗户上的,那么…… 照片被扯动,带着边角的细绳也跟着动了起来,有件东西,从半边窗帘的背后,直砸过来。 艾莲躲闪不及,那东西正好扑在他肩上。人群中又是一阵尖叫,提起它的时候,艾莲看清了那是一颗连着部分颈骨的头颅,女人的头颅。 只是,从这颗头已经无法辨别是否就是照片上的女人了。尸体脸部的皮肤皱皱巴巴,血管粗大,盘根错节。眼球从眼眶中微微垂下来,最恐怖的是,张开的嘴唇已经发黑,里面没有舌头。艾莲本能地想到,这女人至少死了好多天…… 电视仍然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倒是暗合了人们的心情…… 还是那间会议室,第四次会议。与会者依然包括全部的警官,还有艾莲和麦涛。这一次,两个人依然没有商量的机会,事情来得太快了。 原本以为,既然被害者死在宾馆客房里,那么关于她的身份确认,应该不必大费周章。可据服务员称,318室并非死者租住的,甚至,在登记单上原本就是空房间,至于尸体脑袋会出现的原因,所有人都说不上来,同时又大为恐慌。关于房门钥匙是否失窃的调查也是枉费心机,因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有机会获得钥匙,又都矢口否认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折腾了大半夜,调查工作仍是一筹莫展。被害女人的身份,尚且是个未知之谜。艾莲特地询问了近两年来宾馆里的人事变动,却因为涉及饭店内部安排,文件全部存放在经理办公室,要等到明天经理出差才能查阅。调查再次陷入僵局,刘队也只好留下了几名警员,带着其他人返回局里。 一进入会议室,大家难免众说纷纭,焦点集中在房间是如何被罪犯使用这个话题上。艾莲和麦涛一直保持沉默,暗自盘算着凶手杀人的目的。热烈的讨论气氛,被法医的调查来电打断了。 刘队长将资料往桌上重重地一摔,“技术科的结果,证明这次的被害人和上次被杀死的方式完全一样。更不要说,我们又得到了一张照片,是与同一个女孩儿的合影!法医也提到,尸体是从外部开始腐烂的。(注:一般而言,尸体应该从内部开始腐烂,法医发现了相反的证据则表明,尸体被人为的处理过)具体时间不好推断,估计是两周前遇害的!而后被人冷冻过。” 也就是说,被害人被杀死之后,凶手将其分尸,只留下头颅放在冰箱里,而后又设法运到了这间宾馆客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艾莲身上。似乎也都回忆起了艾莲曾经的观点,认为被害人照片上合影的女子并非下一个被害目标,而是凶手杀人的理由——凡是和这个女孩儿合影的人,符合某种条件的,都会被杀手狙击。 然而,艾莲自己却对这种先见之明无动于衷,甚至因为错过了凶手而感到懊悔,同样的懊悔也可能出现在麦涛心里。艾莲定了定神,现在可不是懊悔的时候,凶手也不可能再次在他们眼光大摇大摆地现身,当务之急,是从已有的线索中寻找蛛丝马迹,查找被害人与凶手的关联。 当刘队的目光聚焦于自己身上的时候,艾莲知道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他把双手从桌子上撤下,坐直了些,说道:“毫无疑问,这次的凶手和上次是同一个人,而且,他的罪行也不会就此终止。” 这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的事,可有人说出来,还是凭空增添了不祥的感觉。 “首先,我来试着总结被害人的特征。首先,被害人均为女性,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上一次的王小姐和这次尚不知名的女人,通过法齿学检验都符合这个年龄段。因此,不排除下一次的被害人也符合这个条件的可能。从外貌上观察,两次的被害人并没有明显的一致性,这就和特征型猎杀的犯罪行为有区别。那么,依照我上次的推论,罪犯很可能还是以他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和两次照片上出现的女人有关。另外,第二名被害人头部以外的其他躯体部分我们还没有找到,当然也就无从得知她会不会也被切去了中指。再有,这一次使用的照片相纸还是‘爱克发’,而在北京这类相纸的冲洗场所不多,即使都没有备案记录,但是扩印了如此大幅的照片,可能工作人员会有印象。凶手肆无忌惮的使用放大照片,只能说明他并不担心关于照片的追查,最可能的是,他本人的作坊里就能满足这个需要。” “我有不同的意见,”艾莲话音刚落,麦涛忽然说道,“关于照片的观点,我与艾莲的意思一致,但是对于被害人,我的理解不同。同时,在艾莲观点里有些矛盾之处,”他随后对艾莲轻轻一笑,“在他的推论中,问题的焦点是照片上那个合影的女人,对此我也并不否认。但既然他说到,凶手并不属于特征型杀人犯,而是基于与照片上女孩儿的某种关联采取的报复行为,那么,为什么下一次的被害人还会在20至30岁之间呢?我们都知道,在接连两次案件中,凶手都没有性的表现,这正是报复理论可能成立的关键证据。可是,如果没有性的观念,凶手只杀死年轻女性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他下一次杀人的目标,很可能会是其他类型的人,比如说三四十岁的中年女性,甚至是个男人。总之,凶手的报复目标不可能有一个定论。虽然,讨论这件事,对大多数在座的刑警并没有意义,但它毕竟关系到凶手犯罪行为的理念,对此,我认为艾莲的说法有误。” “啊,我觉得……”艾莲欲言又止。 “你觉得在这个案子中,可能存在性的表现,对吗?”麦涛扶住桌面,站了起来,“因为这个案子涉及了性别问题,虽然没有强奸,也不包含虐待,但存在对某种性别的歧视,对吗?” “是的。”艾莲点点头,“为什么被害人的脸部会被损坏呢?在美国我曾经看到过一些极端的案例,被害人并没有被强奸的迹象,是因为凶手对活人提不起兴趣来。然而他会回到作案现场,即使已经过去两三个月,尸体腐烂了。他仍然会对着部分尸块发泄……” “然而这是在中国!”麦涛的情绪有些激动,这句话也令在座的所有人为之动容。刘队等几个以前曾经合作过的老友对此的理解是“美国的犯罪行为毕竟因为国情问题和中国存在区别”;更多的人,却具有类似陈芳的想法:艾莲,或者说赛斯·沃勒这个人,多年生活在美国,已经不再适合对中国的案件进行分析了。 “然而这是在中国,”麦涛继续说道,一遍围着会议桌慢慢地绕起来,“调查的方向越是复杂,就越是容易影响进度。既然我们把目标锁定在报复行为上,那么关于性的观点——即使可能隐晦地包含其中,也可以暂时不理会。另外,中国尚且没有对着尸块发泄的案例。但是,凶手对性别存在的歧视还是值得注意的。比如说头部破坏,因为被害人的容貌比较漂亮,损坏其面部可能带来快感,然而这种快感也有可能是极端报复欲望的升华。艾莲以前说过,可能是某种医疗事故或是其他的事件,比如在宾馆发生过什么。总之,合影中的女孩子有可能容貌受损或者丢掉性命,那么,所有关于被害人尸体的毁坏都能够成为报复的手段。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我们行动的目标应该是探索两个被害人与合影女孩儿背后的关联。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直到会议结束,艾莲都没有再说话。顺着麦涛的思路,他看到警员们畅所欲言,似乎也没留给自己插嘴的份儿。他独自坐在沙发中,由于先天缺失的情绪,也不觉得孤单。有件事情,他并没有讲出来,麦涛说得不错,自己的推论也确实存在问题。但是,隐含着的关于性的观点,他始终放不下来。可他又不能完全理出个头绪来,只是恍惚觉得,凶手对被害人脸部的毁坏另有原因——比如说,其中可能含有畸形的情感,他又觉得,这一次的凶手没准儿是个女人,具有……这些,即使讲出来,在众人的面前也好似无稽之谈,他便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 就在所有的人兴冲冲制定新一轮调查计划的时候,唯有陈芳的内心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似乎是缘于女人的天性,又似乎因为尚还年轻,没有经受世俗的熏染,她便总有是满怀着对弱者的同情,起先是对麦涛,现在,这种关怀转移到艾莲身上。只有她注意到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又不时揉动左手。那只手套下的左臂,似乎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姿势。那会是怎样的疾病呢?他现在又在想什么呢? 坐的时间过长,她禁不住甩甩脑袋,好叫僵直的脖子活动一下,顺便甩掉对艾莲的关心,可惜徒劳无功…… 第九章 惩罚 这一天,直到凌晨三点,艾莲才回到宾馆。他很喜欢欣赏夜晚北京城那份独特别致的光纤景象——不像美国的夜晚,要么死寂,要么喧哗。这个钟点,只有十字路口的黄灯一个劲儿的闪烁而已,他无心流连,急匆匆地穿过条条街道。 在刚才的会议中,后半段他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和众人格格不入。除去陈芳心底的悄然变化以外,那些曾经合作数年的老友——老贺、老雷——特别是刘队,都对这种略有些隔阂的情景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人们总是这样的,一如他们先前对麦涛的不友好——那是因为学者和警察是有所区别的——可是当更严重的分歧到来之后,比如说带有美国气息的艾莲登场后——他们又急不可待地与先前的敌人握手言和了。 “人,多少都有些欺生的毛病!”也许这句浮在陈芳心里的结论最有说服力。她回忆起初中刚转到新学校的时候,所有同学看待自己那种既新鲜又敌视的目光来。是的,人,一旦形成了团体,总会养成欺生的毛病。然而她错误地估计了刘队的心理,事实上,刘罡明有他处于队长地位的为难之处——为了保证团结,就不得不牺牲一些,比如说你永远不要展现出偏袒之情!尽管他很想,却不能将目光再次直勾勾地看向艾莲,只能在会议的最后,简单的征求了后者的意见。关于第二天的调查行动,艾莲似乎十分知趣地没有提出任何反对观点。会议就此终止。刘队原打算悄悄留下艾莲,虽然鉴于他的身份,歉意的表达不能太直接,但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好。可对方混在警员中,很快离开了,犹豫半晌,刘队还是没能说出来。 艾莲走得很快,于凌晨三点来到宾馆门门口,站在那里的门童,忙不迭推动旋转门。艾莲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好奇,便点头一笑,不等对方开口,迅速穿门而过。服务台的两位女孩儿,在艾莲走过后,低声地交头接耳:“这帅哥真是个警察吗?我看不像,警察都是挂相的。” “就算他不是,可也跟警察的关系密切,你没看见吗?刑警队长都跟他形影不离的。” “哇,真刺激……” 三楼走廊冷冷清清的,客人们也许睡着,或者干脆换房了——有谁愿意睡在尸体的附近呢?更何况,这一层里还住了个“警察”。 掩好房门,他卧进沙发里,为了不打扰可能熟睡中的其他客人,他没有洗澡。连鞋都没脱,拉了另一只沙发垫着双腿,准备打个盹。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来。 会是谁呢?都这么晚了?艾莲把腿撤下来,毫无声息地紧走几步来到茶几边,迟疑了一下,在电话响到第五声的时候拿起了听筒。 “喂?” 没有人说话…… “喂?” 还是没有声音。 正当艾莲认为这是某人无聊的恶作剧或是线路出问题的时候,听筒里忽然传来了一个犹犹豫豫的女人声音,“是……艾先生吗?” “是我,您是?” 听筒里又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您能不能出来一趟?” “可以,不过,去哪儿?” “出宾馆大门向北直行,见路口左转,我在咖啡店里等你。” “好的,但你是……”艾莲没有把话说完,电话里已经传出了忙音。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和今天发现的命案有关,赶忙换好衣服。走出宾馆的时候左右察看了一番,随后很快依照对方的说法,赶到唯一一家仍在营业的咖啡馆。 他一眼瞥见了角落桌边坐着个女孩儿,便没搭理服务生,直接走了过去。这女孩儿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整齐的短发,脸上挂着微妙的表情——按艾莲的理解,既有些忐忑不安,又透出恐惧,还不时地侧头看看——这女孩儿见艾莲坐下,只说了一句:“艾先生吗……” “是的,是我。”和艾莲先前的想象差不多,只是这么晚了,她约自己出来到底所谓何事呢?尽管心下满是猜疑,他还是很有风度地飘然一笑,“怎么,你认识我?” “是的……我查过宾馆的登记,知道您是美籍华人。”女孩儿又一次回顾走廊,两手在身前不停地揉搓着。 “是吗?”艾莲告诉服务生来一杯“科罗娜”,然而不住地上下打量起那女孩儿。又怕造成对方的尴尬,连忙抓起桌上的菜单,一面不好意思地插话道:“想来点儿什么?我请客。” 那女孩儿却并不接话茬,左顾右盼地,一双煽动的眼睛环顾起这间咖啡馆,“艾先生,您不是警察对吗?” “呵呵,你查过我的登记,也就知道了。”艾莲心中大约有了底,这女孩儿,既然深夜约会,多半是和案件有关,她先前不曾对警方提起,也许是怕给自己惹祸上身,正因为自己不是警察,她才愿意说些什么。 “可是,您下午曾说您是……” “我的确帮助警方做事,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其中的一员。” 角落的桌子上只开了一盏微微泛着黄光的小灯,那女孩儿背靠着窗户,脸上泛着光,看得并不真切,可艾莲仍然从中读出,她似乎正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这压力既使她恐惧,又让她疑惑。 女孩儿垂下头,直视自己交叉的两手,半敞的窗户,飘进一阵冷风,她便禁不住一阵颤抖。艾莲见状,绕过去合好窗子。 也许是艾莲真挚的关切,也许是他随心所欲的说话态度,默默地打消了女孩儿的忧虑,总之,又过了半分钟,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打算说出心里的秘密:“谢谢您,艾先生,我想告诉你……”她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可……您能不能别把这事儿告诉警察。” “当然……只是……”艾莲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展现得更加柔和,“只是……如果是关于案件的线索,我就无法做到保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半夜约我,是想告诉我关于凶手的秘密,可我不是警察,没能力独自解决案子,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是的……可是……”女孩儿又垂下头,只有长长的睫毛,如影随形。 “这样吧,我答应不把你的身份暴露给警方,你觉得可以接受么?” “好,好的……我,认识照片上的女孩儿。” “照片上的?被害人还是另外那个女孩儿?” “另外那个……我们以前曾经在一起打过工。” 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艾莲心下一阵激动,表面上不作声色,“那,你能详细说说吗?” “您得保证,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女孩儿眨眨眼,显得楚楚可怜。 “当然,你希望我怎么保证,发誓吗?如果我说出去,就倒立着学小狗叫,还要围着咖啡馆转上三圈?” 女孩儿“扑哧”一声乐出来,艾莲却很想擦擦额头的汗。所有的交流都是这样,你得先博得对方的信任感,除此之外,任何手段都难以获取你想要的信息。 女孩儿笑过之后,又是一脸阴郁,不过总算不再隐瞒,把她所知道的讲了出来:“我叫薛婷婷,照片上那女孩儿叫萧影——可也许她根本不叫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一起在酒吧打过工,也一起住过半年,可我也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身份证,所以只知道那个时候她叫这个名字。其实,很多在酒吧工作的女孩儿都有一个别名,就好像艺名一样。可是,艾先生,您别误会,我们不是鸡……那是一家名叫‘夜娱坊’的酒吧,就在城南柳芳西街,可是,那地方现在已经拆了……我们就是在那儿工作认识的,她比我早到一段时间,那时候我还在上大专,只是额外时间打工而已,因为晚上的工作挣钱总是很多,老板管理也很严格,听说以前他还是个大混混,所以敢在酒吧闹事的人很少,动手动脚的好色客人也不多……萧影和老板的关系不错,但因为老板娘也在酒吧看场子,所以两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您明白我的意思吧……要说起来,萧影这女孩儿算是‘自来熟’那一类,不论什么客人对她的口碑都很好。您知道,有的酒吧不太干净,会有一些鸡连同拉皮条的混杂其中,就跟现在的三里屯差不多,您开车到那儿,有人能追着您问上一路,说是价格便宜,姑娘随便挑,结果您到了他的黑酒吧,就只能任人宰割。有的小姐就是那样,还借着背后有男人撑腰,不仅偷钱,还打人抢钱。可萧影不是那样的人,从来不会跟客人打情骂俏,就是很招人喜欢。客人们满意,老板自然也就高兴,加上她是北京女孩儿,所以老板给她的工资也不低……我和她的关系不错,在‘夜娱坊’工作一年多之后,我就快要毕业了。那时候应该96年4月,我准备找工作,留在北京,所以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可几天之后,萧影找到了我,说她也不干了,因为快要政府决定拆除那里的建筑,老板准备搬家,要等上半年。她没地方住,问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租房子……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啦,两个人一起找了处便宜的地方住下了……地址我可以告诉您,但是你去了也没意义……我们同居……对,就是同居,同居之后,我继续找工作,她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做饭打扫之类的。起初我还有些担心,怕她会趁我不在的时候交了男朋友带回家,可她从来没有过。无论什么时候,她也不会随便往家里招人。住了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她其实没有什么朋友,虽然那么招人喜欢,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似乎和别人都是一个样儿……那段时间,只有原来的酒吧老板偶尔会打来电话,问她新的酒吧已经开张要不要过去,可她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几次过后,老板也就不再来电话了……这很奇怪,可我顾不上多想,直到7月份,我才找到工作,就是您现在住的这家宾馆。因为我学历不高,又是外地的,虽然起初不太满意,可是慢慢也就习惯了。因为宾馆提供集体宿舍,而工资又不高,我便有个想法,可一直说不出口,那就是我们不在一起住。因为她似乎只有我一个朋友,这话我怎么都不愿意说,免得叫她太伤心。又过了两天,她说自己也找到了工作,还是个酒吧,但是没有提到具体在哪儿。她说话的时候神秘兮兮的,我也闹不明白什么意思……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不过我主要是白天工作,她一般都是晚上出去。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一直见不到她。有天晚上她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她也不回答,看上去情绪很差,我怀疑她是不是失恋了。这事情过去之后,她又好像没事人一样,显得很开心,可我总觉得她是装出来的……她的性格也变了,不再做饭,也不经常打扫,而且,有几天,她虽然强装笑容,可我觉得她很难受。连续呕吐了几天,我好心地问她,会不会是生病了,她却转回身,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在枕头下面发现了她留下来的两个月房租……那时是96年10月,我住了最后几天,就搬到了宾馆来。” 在薛婷婷断断续续地讲述中,艾莲一直没有插嘴,直到她不再说话,才开始询问:“那么,你估计,她后来会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可能搬到新的酒吧去住了吧?” “她那阵子连续呕吐会不会是怀孕了呢?” “嗯……也许吧,但是我从没注意过她的男性朋友。当然,最后那段时间,她因为工作关系夜不归宿,所以那个时候会不会同时交了男友,我也不可能知道。” “是么……还有一个问题。一起租房子的时候,你都没有见过她的身份证吗?” “没有,因为用的是我的身份证,她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腔,房主不会怀疑什么,”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艾先生,我以前倒是问过她的家父母,为什么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呢?她回答说,他们都死了。” “死了?” “我觉得那只是她的说法,其实可能是她与家人的关系不合吧。” 艾莲沉吟良久,突然问道:“对了,你对这案子怎么看呢?如果没有想法,你是不会来找我的吧?” “我?”女孩儿被艾莲一本正经的样子吓了一跳,“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您,以为帮得上忙……” 帮得上忙……是的,然而,对你自己不也是吗?艾莲本能地认为,她还有些东西没有告诉自己。 “我是说,关于这个案子。为什么萧影照片上合影的人,就变成了凶手袭击的目标呢?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您是说……他以前也杀过人?” “你说‘他’!是谁呢?” “不,不!没,没什么,我是胡说的!”女孩儿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几下,为了掩饰慌张,双手在脸上胡乱摸索两把。 果然有所隐瞒,艾莲换了和善的口气,又说:“没关系,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如果你受到了别人的威胁,可以直接告诉我。” 女孩儿对这番话无动于衷,却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您能为我保密吗?” “当然,那不是问题。但我还有件事请教你,你觉得318客房被布置成现场,什么人有这样的机会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女孩儿的声音有些僵硬。 “很简单。其实对凶手而言,在不在318室都无所谓,甚至这房间很快被租出去也没有关系,反正迟早会有人发现的。但是,至少在布置现场的时候,被人打扰就不太合适了。因为没有登记,所以,大堂的服务生随时有可能把318室租出去,即使布置现场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可一旦引起别人的注意仍然很麻烦。所以,凶手搞到钥匙虽然简单,但想要保证这段时间不被人打扰就比较困难了。由这个问题不难想到,他应该有个内应。”艾莲把最后的“内应”两字拖了长声,右手不断地在左臂手套上敲敲打打。 女孩儿闻声倏地站了起来,满脸的冷漠,“艾先生,我必须走了。” “当然可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谢谢你,”他没有阻拦,结了帐,跟着女孩儿走出咖啡馆,向两侧望了望,“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女孩儿摇了摇头,向马路对面走去。 艾莲忽然又叫了一声,“婷婷。” 女孩儿转过身,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艾莲。 “如果有需要,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好吗?” 女孩儿点点头,没有说话,渐渐走远了。 很好,艾莲心想,从我叫她名字的反应时间来看,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说谎。 他不久后也赶回宾馆,坐在沙发上却了无睡意,随手抓起电话。 麦涛也精神得很,在他的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方面,对案情牵肠挂肚的他,没有休息的心情;另一方面,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假期的安排都可以放在一边,卷子却不能不判,论文也不能不看。 “林肯公园”的歌曲声音不小,电脑屏幕闪来闪去,他坐在转椅上,目不转睛。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麦涛把音箱的旋钮调小,随后抄起电话。 “是的,我是,啊……老伙计,你还没睡呢!”听到是艾莲的声音,他停下手头的工作,两腿蹬了一下电脑桌,椅子滑远了。 “你不也没睡吗?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我毕竟有半个职业是老师么?改改卷子!” “啊,以前被人家考的家伙,现在回头考别人啦。”笑声顺着电路传了过来。 “是啊,不过我可不难为人,那帮小混蛋!我都跟他们说了,你要是不会,就在答题纸上给我胡写点儿什么,写个笑话也成啊!至少别空着,我好给你点分。嘿,就有那混的,给我空着后半张卷子!我他妈怎么给分啊?上头还抽查呢,看见这样的,我还混不混啦?”麦涛两脚踮地,又把椅子勾了回去,“哎,说吧,你找我肯定有事。” 麦涛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他也记得数小时之前的会议上,自己有些不留面子,没想到给艾莲制造了难堪,可是,争论嘛,难免会有点儿伤了和气。 他心里清楚艾莲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仍然有些担心,人嘛,总是会变的,这谁说得准? 艾莲当然不是为了抱怨,他告诉麦涛,先前有个知情人找过自己。 “是吗,哦?”麦涛闻言精神更显振奋,“什么人?” “这我不能说,答应过人家要保密的!” “嗯,你快成心理学究了,还保密原则呢,兄弟,这可是刑事案件……是么,你还没给刘队打电话?嗯,不过,这事儿早晚要跟他说的,你就是不告诉他,他也得把那线人挖出来……好,好,我们先不说这个,线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艾莲将薛婷婷的故事和盘托出,后者默然无语,直到最后,又思索许久,“照此看来,凶手杀人的动机肯定和这个萧影有关系啦!不过,从那线人的描述中,似乎也不能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来……等等,她会不会就是提供318室钥匙的人?” “你和我想的一样,但杀人决不是她的本意,所以案件出现之后,她感到恐惧,又不敢和警方说,才会来找我。” “对,就算不是她,也总该有点儿关系。让我想想,嗯,萧影……这姓氏和名字可不太常见,我可以拜托几个哥们帮帮忙,片警,查查这名字,只要她真的是北京人,找不着她人还找不着她家?剩下就是那什么什么坊的酒吧了,是不是拆了我们可以去看看,反正那地方我认识。也许万一能找到老板还会有些线索。没问题,明天白天咱俩一起去,就这么定了!” “好的,约早上八点,我在你家楼下。” “没问题,对了,刚才接到局里电话。法医初步推断,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在6月12日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之间,这倒也配合了你见到雨衣人的时间。现在看来,你是目击者,安先生也是,我算半个,这凶手够牛逼的!另外,转移一个头颅虽然没什么难度,但切下它总还得有点儿勇气啊!”麦涛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却没有叼住,用舌头捋了半天,声音含含糊糊的。 “是啊。好了,我们明天见。” 艾莲挂上电话,打了个哈欠,刚闭上眼,客房电话又响了起来。真是奇怪,不会还是刚才那个薛婷婷吧?他有抄起话筒。 “喂,您好。”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陌生的女人声音,“我是陈芳。” “噢……”艾莲莫名其妙,这女人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再怎么迟钝,他也早就隐约感觉到她心存敌意。 “你还没睡?”她说了一句废话。 “啊,快了,有事吗?” “这……”对方很明显地犹豫,“我想问问你,麦涛今天下午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这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艾莲忽然觉得自己也说了一句废话,她八成已经问过了,才来找自己核实一下。 “我问过了。” 艾莲心中一阵好笑,真是直接啊,干警察久了是不是都这样? “那我可以叫你放心,他是和我在一起,出什么事儿了?”准确地说,这个下午,麦涛和他还有刘颖是三个人一起度过。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对方沉默了。 “好吧,要是没有别的事儿……” “等等,明天你有没有时间?我希望跟你谈谈。” “跟我?”艾莲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电话里不方便说吗?” “嗯,我想跟你面谈。” “好吧,好吧,”没什么值得做贼心虚的,“如果刘队没事情,我倒是有的是时间,只是上午不行,我要出去。其余时间看你方便。” “那好,明天我会给你打手机的。” 电话“咔”的一声端掉了,连句“晚安”都没有,艾莲叹了口气,合上眼睡着了。 次日,即6月28日,上午。这样的两人,出现在南城柳芳西街:其中一个一袭白衣,左臂裹着长长的手套,另一个外套件黑色的夹克,里面衬着紧身背心;前者留着半长头发,多少有些凌乱,后者烫过碎卷,密密麻麻;两人均是数日没有刮胡子,下巴上泛着青茬;他们的目光也大体类似,闪出警醒的光芒。 两人沿着柳芳西街转了半天,确如线人所说,这里被政府下令改造,变为新的商业街,只不过因为地界不太好,生意算不上兴隆,商场门口只零落停了几辆车。 麦涛接连拨打几个电话,而后满怀自信的告诉艾莲,用不了太大工夫,那些在市政局规划的“铁哥们”就会打来电话,告诉他们原先这里是不是存在一个名为“夜娱坊”的酒吧。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得到原址居民的搬迁方位,便于下一步寻找。 晃了半天,已是将近中午,两人商定回艾莲的宾馆用餐。刚打上计程车,艾莲的手机就响起来。他本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是陈芳来电,怕一旁的麦涛多心,没想到却是刘队打来的,告诉他们,在宾馆附近又发现了一具尸体。电话里不便详说,两人坐车赶了回去。 尸体的发现者,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群人——一群挨到了中午,下课后无所事事的中学生——原本是打算到网吧消遣一番的,在经过宾馆附近的运河时,却意外地注意到桥洞下方的水面上,漂着什么怪异的东西。 也许那地方过于隐晦,也许是大人们往往一个心思往前走不远矣左顾右盼的,总之,是这群孩子发现了尸体的头部——而他们最开始还以为是个烂西瓜呢! 孩子中的一个,在河畔走过的时候,闲来无事,飞起一脚踹在岸边的一个易拉罐上。这罐子在空中翻腾了几圈,然后落在桥下,砸在水面漂浮的物体上。所有的孩子,都盯着那飞起的易拉罐,以便因为这一脚踢得太臭而加以嘲讽。可当罐子砸在那东西上面,弹到一边的时候,几个人都愣住了。那个水中烂西瓜,为什么还丝丝拉拉向外飘着黑色的头发?! 孩子们的惊叫声很快引来了更多的人,将河岸围了个水泄不通。刘队赶到后,就不免要率领警员分开人群,亮出警徽,才得以靠近观察。 现在不是责怪孩子毫无环保意识的时候,刘队反而应该夸奖孩子们的随意作为以使得警方能够迅速发现尸体——可他又无论如何提不起这个兴致来。“6.10”的案子至今没有个说法,城里又出现了骇人的水尸,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儿…… 艾莲和麦涛赶到的时候,尸体已从水中打捞上来,平放在岸边。尸体旁的一条绳子,连同末端连接的沉甸甸的铁块足以显示出凶手的险恶用心。尸体并没有浸泡太长时间,也未经人为毁坏,因而她的面容依稀可辨。然而在艾莲看来,不用说那张脸,仅仅是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就足以叫他呆若木鸡了。 被害人正是昨夜里偷偷约见艾莲的宾馆服务生——薛婷婷。她的脖子上依旧带有细绳勒紧的痕迹,脸色青紫,眼神呆滞而茫然。 人死了,也就不必在乎什么保密原则了,或者,就算艾莲想保密也不可能了。面对刘队以及众人惊疑的目光,他只得将夜里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刘队只说了一句:“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便转身去责骂负责留守的警员了。然而在艾莲听起来,字字句句都仿佛无数钢针扎在自己心上。身旁的麦涛不知如何劝说,只得扶着艾莲肩膀,轻声说,“算了,别想了,这不是你的错……” 是的,我没有杀她,那么理当不是我的错。 可是,如果我意识到她的危险,及时联系刘队,这样的惨剧就有可能避免。 如果…… 他又环视四周,在那些警员的眼里,只读出冷冰冰的感觉。 是的,我很懦弱,懦弱到了必须依靠别人的态度来惩罚自己,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他真的没有感情吗…… 第十章 红鹤 红鹤,学名Anthurium andraeanum,属天南星科花烛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片长短适中,发自基部呈簇生状。花朵呈牛耳状,由花苞变态而成,称佛焰苞。有鲜红、深红、粉红、橙色等品种。色彩艳丽又具光泽,酷似蜡制品。肉穗花序金黄色。红鹤芋花叶兼美,轻盈多姿,亭亭玉立的红色佛焰花苞,形如合拢的手掌。然而红鹤的养植条件却颇为苛刻,全年需在高温多湿的环境栽培。夏季生长适温20~25度;越冬温度不可低于15度。它要求排水良好,常年处于弱光环境下。如果你想要栽培红鹤,须牵株或插扦,春季选3片叶以上的子株,从母株上连茎带根切下来,用水苔包小心翼翼地扎移植于盆内。你还必须特别注意使用含镁肥料,再将温度控制在27度以下,以免叶面生长过剩,影响开花。 也许,被它的美貌所吸引的人们,会不遗余力地呵护它,巧费心机地照看它,然而,在被人类发现之前,它却在适宜的环境下,悠然自得地自生自灭,完全不需要其他生物的帮助。 乔纳森将军说得不错,现在的艾莲,已经不适于生活在中国了。也许,由于他早年缺失感情,不会形成自己的生活习惯;可一旦他到了美国,成为组织的一员,被美国的文化沾染,他就彻头彻尾地改变了。而这种改变,似乎也不具备逆转性。 正如那绽放的美丽植物红鹤一样,艾莲形成了他独特的生存习惯——而最可悲的是,这些习惯出自人为培养——可以这样以为,他是美国军方秘密培育出的植物——“情人”,已经不适合在中国开花结果了。 艾莲似乎也觉察到了这种悲哀——还是由于胃部的感觉。这天下午,他挑选了河岸边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屁股底下枕着柔柔的绿草,几乎漠然地盯着那些忙碌工作的警员们。 他看着他们手持卷尺、相机,谨慎在环绕现场,可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们,眼前只是一段空荡荡的运河。不一会儿,又开始下雨,细密的雨线打在河水上,激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等,时而幻灭的小泡泡。 艾莲坐在那里,对身旁的一切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他眼中的神采渐渐隐退,自信的态度荡然无存。 回想“6.10”案件,直至今日已经过了这么久,可调查始终处于停滞阶段。尽管来自上层的压力一天重似一天,可刘队并不敢轻易地浪费警力去做无谓的追查。这就和战场一样,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耗费的永远是人力、物力和财力。刘队,作为区区一个刑警大队队长,甚至把他上面的局长也算是,有没有那个胆子胡乱浪费纳税人的钱财?!至今的会议,人们详细地探讨了各类证据的分析资料——包括是否会有其他的工具割取被害人的舌头;现场血迹的种种疑点;那两次照片上都出现过的女孩儿身份……种种如上,却并没有把调查向消失于空气中的嫌疑犯推进一步。那么,艾莲自己和他最好的朋友麦涛呢?以往,他们可以对着照片或者就是马桶,发表具有前瞻性、预言性的看法——其实有时候就是他们过于活跃的大脑琢磨出的一些异想天开的理论而已——在这个案子上也丧失了活力,连罪犯的性别和作案特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麦涛是个中国学生,鉴于国内的心理学不太发达,而特种心理研究(比如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更是刚刚起步,不可能获取太多的资料用于分析。至于自己……哼,一个美国的职业杀手,难道还要假惺惺地帮助故乡的警方,再揪出一个杀手来?他已经和心理研究告别的好几年,以往的知识储备渐渐地淡化了,已经力不从心。他们两人和所有的警员一样,前者凭借小聪明,后者依靠多年经验,在这宗案件里苦苦挣扎,试图求得一线光明。 艾莲体会着前所未有的空虚,既矛盾又苦恼,坐在柔柔的草地上,迎着飘洒的细雨。 “要不要抽一支。”有人递过一支香烟。 “谢啦,”艾莲回过头却发现那人不是麦涛,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不好意思,我不接陌生人的香烟。” 这是乔纳森将军的劝诫,他忽然意识到了,又是一阵痛楚,难道我成了命运的奴隶? 那人却并不介意,调转香烟,塞进嘴里,也跟着蹲在草地上。 为表达歉意,艾莲掏出火机,“嚓”地响过之后,火苗跳跃而出,几秒钟之后,被雨滴打灭了。 艾莲借这个机会,细细打量身旁的男人:他留着一头黑色长发,在脖子后胡乱扎了个结。脸部轮廓分明,颧骨高耸,眼窝很深,两眼散出淡淡的光芒。脸边两个大酒窝轻巧地撇着。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艾莲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又记不起来。 “那只是你的错觉,朋友,”那人向河边喷了个眼圈,侧过头来,咧嘴笑了,“我说,你们警察就是这么做事的?” 艾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警员们还在冒雨测量,他转回来惆怅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警察。” “噢?很好。我也不是警察,同样也不是凶手。”他又笑了。 艾莲有些迷惑,这话什么意思? “看来我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朋友,那女孩子不错,可惜,死了。” “你认识她?” “不,我只是知道,昨天晚上她去找过你,可你不在。”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啊。宾馆里跑出个人头,所有的客人都搬走了,只有你和我除外。我是因为外出错过了精彩的一幕,回来后赶上了人们匆匆换房的场面,才从服务员的口中得知发生尸体的事情。而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正是现在的死者。” 精彩…… “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她找过我。” “别紧张,朋友。刚才说了,我并不是凶手,只是回来的时候,顺便索要了整个三楼的居住情况,发现只剩下你和我两人。自然对你也多些关注,更何况你是尸体发现者。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从我的门前经过。我觉得有些奇怪,就悄悄开门看了一眼,发现有个服务员停在你房门前。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了,当然,她看到我吓了一跳。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慌张之间什么话都没说就跑开了,但我记住了她的样子。这些,她都没对你说起?” “你刚才这句话,”艾莲也掏出一支烟,没急着点上,用怀疑的目光紧紧盯住那人,“你说,她没对我说起,那么,你也知道她后来找到我了!” “是啊,”男人这次笑得更随和,“我也没必要隐瞒。因为宾馆出了命案,我也不可能不好奇。而有服务员悄悄找你这个尸体发现人,不能不让人想些什么。我本打算等你经过我房间的时候告诉你一声。可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我没有听到脚步声。” “是的,那是我的习惯。” “很好的习惯,”那人接着说,“可这些无法避免我对你这个人的好奇。因此两三点的时候偷偷在楼层里转了两圈,我注意到你的房间有电话的响动,随后你就出去了。因此我猜想你可能是去见那女孩儿了。” “很大胆的猜测,也很准确,那么你知道什么人可能杀死她吗?” “这不是你要解决的问题吗?怎么能问我!朋友,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愿对你有些帮助,好了,我得走了。”那人说完,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的,他说的对,这是我的问题,可我该怎么做呢? “喂,”那人走得很远,又突然转过身来,“喂,朋友。我在昨晚回来的时候,索要过宾馆记录,那上面没有318室出租过的记录,难道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话怎么讲?喂……”艾莲站起来,可那人转过街角,走远了。 是的,318室没有出租记录,可是,昨天我们就已经知道了,有什么……对了,这不可能…… 麦涛见到艾莲失魂落魄的样子,想不出劝慰的话来,只得跟着刘队静静地离开了。相处数年来,他第一次看到他那副德性,可又帮不上什么忙,也是心怀愧疚。可眼下不是内疚的时候,他便专心致志地检查宾馆登记。 随后他又连续拨出了几个电话,忽然,像被针刺过,他在坐椅上弹动了一下,“妈的,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啦?”刘队被他这么一叫,也赶忙凑过来,盯着电脑屏幕。 “不,不是。你看那个也没用,还是听我解释吧,”麦涛得意地翘起腿,微微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刘队,不慌不忙地说道,“318室确实没有记录,但是我知道是谁把这间房子借给了凶手。” “你说什么?你真的知道?!” “嗯!是这样的,我以前就曾经听说前台服务员这差事很肥,当然,经理会更肥一些。原因就是,他们有方法将客人的钱揣在自己口袋里。不过,那些大饭店的老总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只是目前解决的方案还没有出台。想想看,假如电脑里一直没有318的出租记录,那么尸体的发现时间就应该提前,而不是在昨天。首先,我们要回顾一下昨天法医的报告,其中有一条说,尸体在被杀害之后,曾经被处理过,包括割下连着脖子的头部,以及被冷冻什么的。但不论经过了怎样的处理,这颗脑袋确实从三天前开始腐烂的,准确时间是6月23日到24日之间。那么也就是说,即使被害人有可能是在这个房间里被杀害的,这颗头颅也是在23或者24日才被从冰箱里取出来。细一想就会发现,这房间是凶杀现场的可能近乎于零!因为,宾馆里的冰箱很小,不可能放下整个尸体,如果凶手在这里杀人,而我们又没有找到头部以外的部分,只能是被他移走了。可再怎么说,宾馆也是个公众场合,带着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离开怎么想都是极度危险的。所以,凶手应该是在别的地方杀了人,而后把脑袋割下来冷藏,最后又带到宾馆里,等到有人发现。但是这就和我们在现场发现的大量血迹相矛盾,但却和另一件事吻合,艾莲曾看见了一个身穿雨衣的人,脸部涂着迷彩油,雨衣上带着血。而这一次的头颅同样没有舌头,会造成大量的血液涌出,很可能和第一次一样,凶手用容器盛了这些血液,而后带来宾馆一番淋洒。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我们回头来看看宾馆的工作。在这里,工作岗位是有严格区别的。客房是客房,前台是前台,不容混淆。所谓前台就是我们一进大厅看到的两位服务小姐,当然不可能总是那两位,每天都要换班!而客房服务员并不会出现在前台,她们跟随自己的领班,在各个楼层值班。而客房的服务员,会对她所处这一层的所有房间了如指掌,哪一间是空房、哪一间是脏房、哪一间的有人居住,或是客人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们必须做到心中有数。比如客人一旦搬走,她们就要进去打扫、整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便会通知前台,说‘某某房间可以出租了’,这样前台就会更新登记,将房间租给客人。而那些空房,每天都要检查、整理,即使可以一天偷懒,也不可能长时间偷懒,除非领班不想干了。那么,318室三天没被出租的记录就显得很不现实,因为那样,最多到命案发生的第二天,服务人员就会发现尸体!可是直到昨天,尸体才由对门的客人以及艾莲发现,这就说明,在客房服务员的眼里,这个房间一直是处于有人租住的状态,而且,必然得到了这样的指示,说那位客人不需要打扫,也严禁别人打扰!最好您现在派个人找领班问问这件事。” 刘队刚要打电话,麦涛继续说:“我昨天也没有想到,其实是个严重的疏忽。因为服务台所根据的数据是由前台提供的,那么必然有某位前台小姐对客房下达了错误的指示。也就是说,前台开出一个房间,给客房留下虚假的印象,认为这个房间已经有客人了,才不会随便进入。我一直认为,所谓的‘很肥’就是前台和客房领班一起对电脑记录作了手脚造成的。比如,我来到这家宾馆登记了一个房间,假设就是318室,前台收了我的钱,却并不作电脑记录,她拿出一部分钱来打点客房领班,领班收了钱分给其他服务员,大家就会按照正常的打扫方式处理这间其实有人居住,而登记为空房的房间,老总们从电脑登记上不可能查出什么。当然这也是铤而走险,如果老总或是经理临时要用那间客房,那么当事人也只有被开除的下场。然而这种情况毕竟少之又少,因此很多饭店的收入就这么揣进了个人的腰包!在这起案件中,不但发生了这种情况,而且还出现了完全相反的局面。某个服务员,我想很可能就是死者薛婷婷本人,她在23、4号那天正好呆在前台,出于某种原因,必须为凶手提供318室的房卡,当然,随便哪间客房都无所谓。她伪装开出了318的出租单据,但实际上只是供凶手使用。凶手可能给她钱了,也可能是她自己垫上的,或者再转移另一个房客的钱用在这里。总之,会让318室有收入和记录。因此,三楼的客房就会接到这条信息,认为318已经有人居住,也确实有个人——死人!而且客人不希望打扰!但是我刚才打了几次电话,询问我的朋友这个想法是否成立,其中有一个绰号‘老威’的兄弟对我说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他告诉我,假作电脑记录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因为如果开出了一个房间并取得了收入,那么最晚到第二天,这笔钱就会入账,而且记录会转移到会计部门的电脑上,没有相当的权限是绝对无法撤销这个记录的。即使像‘老威’这样的部门经理也没有干涉会计的权力。即使这家饭店的前台经理真的有这种权限,那也是不可能的。杀人案不应该牵扯到这么多工作人员,毕竟没有人敢学孙二娘公然开黑店!但是他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综合他的意见,我新的观点是,薛婷婷根本没有必要做什么电脑记录,因为除去客房部门的经理之外,没有谁会去费力查看电脑记录。而24日是周五,随后就是两天周末,薛婷婷只要通过电话骗过一天就可以了,到了周末,经理们是要排班休息的。一般来说,假如宾馆有六层,那么除去第一层大堂外,需要五个部门经理。到了周末顶多会有两个人值班。而平均每天会有一百个房间被开出,也有差不多数目的客人离房,只有两个经理,想查也是忙不过来的。虽然这段时间阴雨连绵,客流量可能下滑,但人们一旦养成了懒惰的习惯就改不了了。除此之外,只有那些饭店的文员们,拥有随时查看的权力。遗憾的是,漏洞正出在这儿,因为房间众多,文员们能偷懒就偷懒。还有一个人际交往的因素,除非你想整治某个前台,不然就不可能总是盯着她开出的记录,大家都是能闭一只眼就闭一只眼。因此,薛婷婷根本不必改动什么记录,就可以轻易弄出318的房卡,交给凶手。接下来的问题是,吸引对门房客去查看的电视噪音是怎么回事。我的观点是,三天过后,薛婷婷终于忍不住了,决定自己去查看一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最先发现那个脑袋的,不是艾莲也不是对门客人,而是薛婷婷!她当时可能吓得半死,也可能闻道血腥气就跑啦。但这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她下一步做出的决定。因为是自己开出318房间的记录,她不敢报案发现了尸体。所以就将电视打开,把声音调得很大。然后等待别人发现,一般来说,中国的客人不习惯投诉,所以他们被电视噪音吵到之后,最有可能采取两种办法,一是打电话给客房服务人员,要求查看;二是自己过去发出警告,其实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反正发现者都不会再是薛婷婷了!我的兄弟对这个说法也有些异议,他认为薛婷婷是不会潜入客房的,因为从业人员私自进入客房是宾馆纪律的一大忌讳——哪怕只是一间空房,除非她不想干了。但我觉得这件事无伤大雅,不管是薛婷婷还是杀手本人,都只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的。如果是杀手,那么游戏别人产生恐惧的心理更占上风。总之,薛婷婷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还是感到恐惧,因为毕竟要挟她的家伙杀了人。那个人还可能继续要挟自己,最可怕的是,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薛婷婷看准了艾莲的身份,既有美国绿卡,又和警方关系密切,才会找到她,使自己侧面成为一个‘污点证人’。但这也是一个冒险的行为,假如艾莲私自告诉警方,她仍然会面对审讯。甚至,我们该认为,如果没有保密,也许她还不会这么死掉。” “到现在为止,我得出了以下的各种推论。第一,薛婷婷不是凶手,但可能被要挟,因此不得不帮助凶手,警方有可能在发现她并没有处理的要挟物品;第二,23,24号薛婷婷值班,她将318室开出,利用职权之便给客房服务留了假消息,也可能为了避免暴露自己而没有多嘴,反正只是时间问题;第三,昨天下午,有可能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尸体,因为胆怯,将电视音量调大,引人注意;第四,她找到艾莲,把自己知道的线索讲出来,当然,隐去了自己开房的事实。这些结论中,第一条,我们可以派出……对了,您已经安排人却调查宿舍了。至于最后一条,也就是她找艾莲的原因,多少也是个侧面证明,因为我并不记得昨天调查的员工里有薛婷婷的身影,她理论上就没机会看到那张合影照片,那么,只能是她最先潜入房间时候看到的……” 麦涛话音未落,陈芳带着两名警员推门而入。见二人正在谈话,说了句抱歉,掏出一支信封,“刘头,我们在被害人薛婷婷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刘队接过来,从中抽出数张照片,上面尽是些不堪入目的交合场面。里面的男人因为背对着镜头所以只能看到肉乎乎的后背,而身下的女人,赫然就是薛婷婷。 “不用说,”麦涛这时候打趣地笑了起来,“你们找到了要挟用的证据。而且,上面应该没有指纹才对,我估计连邮戳都没有。” 刘队瞥了一眼麦涛,是的,他说对了。 “这东西在哪儿找到的?”他转而去问陈芳。 陈芳由于听到了麦涛的话,吃了一惊,“啊……这,这是在床下的一只箱子里,上了锁,我们把它撬开了……确实,没有邮戳和指纹。” “很简单啊,薛婷婷为什么会被杀呢?当然有可能是凶手计划之内的,可至少不应该是在夜里三点后。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大家不是应该不是在睡觉么?所以,那家伙知道薛婷婷找到了艾莲,才打算惩罚这个多嘴的女人。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应该是跟踪,有某种理由相信,他居住,或者说存在的位置和这里不会很远,也可能有个监视地点。他既然能跟踪薛婷婷,当然也就可以不把这封信送到薛婷婷能收到的地方,而没必要邮购。同时,这样做也会给人造成强烈的不安感觉,认为对方是在自己可接触的范围之内。我猜薛婷婷一定认为这个人是宾馆内部的,所以才在外面约见艾莲。至于指纹,怎么可能……”麦涛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的,艾莲?你也觉得记录有问题,呵呵,我已经知道了,你要不要听听?” …… 恍然间,艾莲似乎重新振作了勇气,迈着步子,走向路旁一辆计程车。 有些东西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他以及麦涛并不是无用之人——至少眼下麦涛不是,他根据自己的推理,向着案件的内幕靠近了一大步。所谓的犯罪心理学,所谓的刑侦科学、法医科学,连同他们自己的那点小聪明,似乎只有结合在一起,才能继续追寻答案。 面对麦涛的部分成功,艾莲心潮起伏,更多是欣喜,少许还有些失落。他钻入计程车的一霎那,恍然想起了大学时的种种,两个要好的伙伴一起锻炼,比谁做得引体向上更多,比谁跑得更快,虽然每每总是艾莲小胜一筹,可麦涛从不放弃。他就这么想着,连司机的问话都没有听见。 车子总算开动了,他又想起法医昆虫学家让·高尔夫,那些自己和他一起饲养蛆虫的日子;想起和英国犯罪心理学家保罗·佩顿没日没夜探讨案情的岁月;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以至于叫通过反光镜看到这景象的司机多少有些紧张——我该不会拉了个神经病吧?! 他回忆起佩顿说过的话:“所谓犯罪心理学,其单独存在并没有什么意义,它只是作为保持公正、追寻犯罪人的一种辅助手段。同样的手段和科学还有很多,但它们都不可能各自为政。就如同复杂的犯罪现象一样,只有当各种侦查应用科学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可能发挥重要的作用。” 是的,需要结合在一起……案件的线索,也只有结合在一起才只能指明方向。 薛婷婷死了,这或许是出于自己的疏忽和无能,但绝不是自暴自弃的理由,她留下的线索也并没有中断,因而我们的使命还将继续。 艾莲就这样在矛盾中挣扎了一阵,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目炯炯有神…… “薛婷婷当然撒了很多谎,”麦涛坐在转椅上,显得胸有成竹,“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她在哪里还说了假话。我大致得出了以下一些猜测。首先,不妨肯定她口中的萧影是真实存在的,两人也确实同居了一段时间,然而分开的理由却不是那么简单。萧影也并非没有男朋友,但被薛婷婷抢了过来,有可能就是照片上这个男人。所以,当这照片作为要挟物呈现出来的时候,薛婷婷本能地认为这可能是萧影的报复,但因为这个报复为什么杀死无辜女性呢?这是不好解释的地方。因此,这种解释是最容易得出的结论,却也是最难以成立的。另外的一个解释是,薛婷婷最开始并没有被杀手作为袭击目标,但她找到了艾莲,并且凶手不知道两人密谈了什么,这就可能成为凶手杀人的理由——灭口。值得注意的是,薛婷婷告诉艾莲的情况很可能跟这个案子没有直接关联,也就是说,并不会暴露凶手的身份,因此她得到只是一种报应,即惩罚!这也很好理解为什么凶手会寄来照片,如果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就没必要这么做了。然而,凶手在犯罪现场留下的照片却值得推敲,在这个问题上薛婷婷不应该说假话,因为很容易拆穿,而她也不可能预料自己的死亡,到时候被警方找上更是麻烦。所以,照片上的女人应该就是萧影,至少用过这个名字。那么萧影和案件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也许符合以前的推断,她是某起事件的被害人,而另外有个人因此进行报复,有趣的是,第一个被害人王小姐是医院的护士,就更增添了这种可能性,可第二个女人又是谁呢?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这一点,继续分析后面的,假设第二个女人也是伤害事件的相关人,那么凶手报复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问题是为什么要在宾馆呢?就算凶手发现了薛婷婷存在的利用价值,他也没必要非在宾馆杀人不可!究竟是什么理由使得他这么做呢?这可能才是本案的关键!” 麦涛的声音相当平和,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工夫陈芳一直盯着他的眉间,随后咬了咬嘴唇,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对第一被害人的工作单位突击调查?” “我没有下结论!”他摇摇头,“警方倒是应该在这附近多不知一些人手蹲守,刚才说的顶多只是猜测罢了。可以进行的调查数不胜数,只是,从医院入手揭开秘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也别抱太大希望,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从哪种事件入手,医院记录又不会留有事故当事人的照片,但值得一试。” “那你刚才叫艾莲去做什么了?” “这个嘛,去调查另一个可能的知情人啦,从我朋友哪里得来的消息,”麦涛故作神秘地笑起来,“不过现在还不能说,我们俩也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 计程车在北荷花池附近停住了,艾莲付了钱从车上下来,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又抬头看看雨后天空挂着的彩虹,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当日下午三点,某栋居民楼里,艾莲在一间房门口敲了几下。 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中等略胖,整张脸有些坑坑洼洼的,下巴上一条伤疤十分醒目。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到门前站着的陌生人,立刻警觉地瞪起一双小眼睛,“你找谁?” “啊,您好,请问谢合庆先生是住在这儿吗?”艾莲十分和善地问道。 “我就是,你是谁?”谢先生半倚着门框,很不客气。 “您大可放心,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只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笑话!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码?侦探?还好你不是,他们竟是些有钱人的看门狗,顶多也就是查查外遇,消息还没我灵通呢!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啦,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儿?” “这,可不可以进去再谈?” “不行,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您认识这个女孩儿吗?”艾莲从口袋里掏出照片。 谢先生顿时一怔,“你是她的朋友?” “可以算是吧,正因为她的事,我才来找您。” 谢先生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半天,终于拉开房门,“进来吧,只是别别耽误太长时间,下午我要出去的。” “谢谢。”艾莲走了进去,一路观察零乱的房间,怎么看也不像已婚男人住的地方。 “说吧,想知道些什么?”谢先生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艾莲在他的对面也扒拉开一片空处坐下。竟是些旧报纸、杂志什么的,扔得乱七八糟。 “是这样的,照片上的女孩儿叫什么,您知道吗?” “我说你这混蛋是不是耍我呢!”谢先生一跃而起,脸上布满愤怒之情。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张照片是在杀人现场发现的,我因此才来找您,想得知一些相关线索。” “杀人……”谢先生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又坐了回去,“怎么意思?她杀人了?” “我没有这么说,只是在杀人现场发现了这张照片,接连两次,被害女性的女性都与这个女孩儿合过影,您知道些什么吗?” 艾莲把先后两次的照片递了过去,谢先生伸手接过,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现在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好吧,”他目光呆滞,点了点头,“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么还是从刚才的问题开始,您认识照片上都出现的女孩儿吗?” “是的,她叫萧影,曾经是我的雇员。” “那个夜娱坊酒吧?” “对。我开业的第二批员工,95年的事儿啦。当然说是酒吧,名义上确实咖啡馆。第一批员工有些不干不净的,我就把她们辞退了,正好这时候,萧影找上门来,我看她人不错,又热情,就录用了。” “那么她的真名是什么?” “真名?什么意思?” “她就叫萧影吗?不是化名?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什么?” “这我没看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您没看证件就录用了她吗?”艾莲倒是感到有些意外。 “我既然同意回答你的问题,还骗你干什么?即使是现在,愿意来酒吧工作的女孩儿也不多,何况她还是北京丫头。” “也对。后来,您的酒吧是不是又来了一个叫薛婷婷的女孩儿?” “薛婷婷……对,有过,干了一年就走了,我对她印象不深……嗯,不过,她后来好像和萧影住在一起。” 到目前为止,薛婷婷昨夜说的话基本属实,艾莲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那么,您认为她们两人的关系怎么样?” “这我说不好,也记不清了,应该不错吧,反正她们后来一起住过。” “您对萧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这……没什么,很能干的女孩子,对工资不挑剔,当然我给她的薪水也是这行业里很高的……她,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您认为她后来为什么和薛婷婷分开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甚至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不在一起住了。” “可薛婷婷说您给她打过电话。” “是的,因为新的酒吧开业了,问她要不要过来,可她拒绝了。” “您对此没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谢先生忽然激动起来,不一会儿又叹口气,“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信息吗?比如,这女孩儿的家在哪儿?她有没有男朋友?” “她的家我不知道,男朋友反正我没见过……不过,你这照片上,另一个女孩儿我倒好像见过……” “哦?”艾莲如获至宝,“是哪个?” “这张,对,就是这张,跟萧影合影的女孩儿,好像叫……王敏文,也不是什么来的,好像就是这名字吧?” 王敏文吗?这可是大大超出预期,艾莲追问道:“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其实也不是我认识,嗯,她是我老婆的朋友,见过几次面,好像在医院工作?” “那么,我可不可以见见您太太……” “她已经死了……”说到这里,谢先生痛苦地双手捂住脸,身子微微抖动。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够了!你们总在问这件事,不是我干的!她的死和我无关,她死了!你们找不到凶手,为什么总要来烦我!”谢先生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顺手抄起一支酒瓶,对艾莲的头扔了过来…… “这就是你们要查找的资料。” 麦涛、刘队看着眼前的一大堆资料面面相觑。1996年5月到10月之间,第一被害人王敏文工作的医院共收治了11200多名病人,除去那些患轻微感冒的病人之外,医院有明确记录的共有2000多份,其中,属于医疗事故的大约130件。想从如此繁多的卷宗中找出连名字都无法确定的“萧影”来,几乎根本不可能! 麦涛悄悄地溜了出来,他有一个奇特的想法,一路找到妇产科。 如果薛婷婷对艾莲的讲述是真的,那么,不妨大胆假设萧影在同居的那段时间里真的怀了孕,然而,尚未结婚的她,很有可能选择打胎而不是生下这个孩子!1996年相对现在而言,打胎还不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如果不想冒着风险跑到私人诊所去,那就只能在熟人的介绍下才可以免除登记进入公家医院。第一被害人王敏文会不会也和当年的萧影存在某种关系呢?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在王敏文的介绍下,萧影进入这家医院,然而……却发生了医疗事故! 但追查这条线索,其实也是个赌注。麦涛明白,假如真的存在如此严重的医疗事故,而当事人又并非正常渠道开始了手术,那么,这样的资料有可能已经被医院抹去了…… 这种抹杀,将比薛婷婷说出的谎言更加隐蔽,所造成的后果,也更加可怕…… 第十一章 芳泽 房间里的病床上卧着两个女孩儿,门后三位男士翘首而立。这第三个人正是麦涛,他从办公室悄悄穿行几条通道,看到挂着“妇婴科”牌子,推门而入。然而即便是麦涛,来到这里也是不敢造次。他小心翼翼地四下看看,目光和两个大男人不期而遇,对方立刻侧过头移开了视线,麦涛则咧开嘴干巴巴地笑了两下。他回身轻轻将大门掩好,假装心不在焉地向诊室里望望,恨不能望眼欲穿,看到内部的情况。他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停下来不住的观瞧那两个男人,发现对方没有注意的时候,就再次偷眼看看。 或许那两位男士,因为心里多少怀有愧疚,对于这位不知为何,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同辈中人,既有些羡慕,又有些自愧不如。麦涛明白这种感受,想平日里不论在外如何威风八面,到了这儿,你都得乖乖地等着,大气不敢喘,还要为医生护士接下来冷冰冰的训斥做好心理准备。没办法,谁叫自己惹了祸呢!麦涛也知道,大学里流行着这样的说法,说是有些“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他立刻又想起以前哥们几个说起的“三无”男人——没钱、没房、没学历!因而便会心一笑,恰好两个男士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都感觉这笑容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麦涛不知如何展开他的调查,只好挨着两人坐在长椅上等待,硬闯怕是不行的,看看过会儿是不是出来个医生护士什么的吧。他坐得近了,耳朵又好,便不免听到里面女孩儿的谈话。 其中一个说:“你这是第几次啦?” 另一个略为有些紧张的声音回答道:“第一次……这,一次还不就够受啦……” “我是第三次啦。咳,这东西,习惯了就好。” “这怎么能习惯……” “那可不是,一年来一回,不是习惯是什么?跟过年似的?” 麦涛听这话又是一笑,过年似的?有意思!你这说的是生孩子啊,还是打胎啊?他自己是有个在小医院里干着活儿的哥们,因而每每去找那人玩儿的时候,总能碰见类似的事儿。因为对方是个医生,约会迟到算是经常的事儿,渐渐地麦涛就总去他医院门外等着;一来二去地和全部的护士大夫们混了个脸熟,人家便说“进来等吧,别总在外边傻站着”;起初他还觉得不好意思,可后来发现那些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一个个心怀坦荡,他老人家还能说些什么? 麦涛总觉得,这社会的经济水平突飞猛进了,精神文化的寻求就显得有些跟不上趟儿——或者说,这也是必然结果,一切都像西方生活靠了拢,可总得有些人来管管这事儿不是?别的不说,打胎可是很伤身体的。 如果不是一个护士出现,并对着门外喊道:“122病房王小姐的家属进来!”随后看到笑意盎然的麦涛皱了皱眉,天知道他那乱七八糟的想法能持续到多久? 一位男士应声而起,看得出来犹豫了一阵子,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大义凛然的劲头。麦涛也跟着站了起来,张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护士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去了。 麦涛无奈地又要坐下,那护士放下表格又走出来了,“你是新来的!” “啊,是,是啊。” “挂号了吗?单子给我!” “啊?啊?” “你装什么傻啊?”护士小姐一脸不屑,装聋作哑的男人她见得多了,“那你到这儿干嘛来啦?!” “呵呵,”麦涛捋捋卷发,托出杀手锏,“我是个警察。” 却不料这说法适得其反,护士上上下下把他大量一阵,再次不屑地哼了一声,“片儿警吧,怪不得呢?瞅着你就挂相!可到了这儿,我管你是谁?!不跟你说了,你女朋友呢?” 麦涛的下巴垂落着,一会儿工夫又夸张地用手把它拖回去,“我女朋友没来。” “哎,你这人是不是胡搅蛮缠啊!”护士当仁不让。 正在这工夫,陈芳也推门而入,拍拍麦涛肩膀,“你怎么跟这儿呢?刘队叫你。” “哦,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他随后又转身看那护士,“记得王敏文吗?” 女孩儿闻声脸色大变,一双眼不再咄咄逼人,目光闪烁游离。麦涛抓住这机会,又说道:“我就是为她的案子来的,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他掏出名片,插在护士上衣口袋中,又转而一笑,“什么时候都可以。”而后不顾在场众人的惊异,跟着陈芳鱼贯而出…… 还是那间混乱的居室内,破旧的杂志、报纸堆了一地,空酒瓶、易拉罐随处可见——这会儿,又多了一些玻璃瓶的碎渣。 沙发上,阴暗的角落里坐着个男人,嘴里叼着支烟,面容平和,额角微微有血液渗出。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开了口,“如果你平静下来了,那就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吧。” 对面沙发上的男人,痛苦地抖动着下唇,脸部奇异地扭动了几下,“对,对不起……”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晃了起来,“我,我,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那人把半截香烟掐灭在左手黑色的手套上,“唔,这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你不会在服用什么药品吧?” “对……只用一些……医院开出来的……” “因为你老婆死了?” “是的……他们说,我必须吃些镇静药。”男人说着颤巍巍从衣兜中掏出一支绿色的小瓶,拧了几次瓶盖都因为手部抖动没能拧开。 “给我吧。”那人伸出手。 男人抬起头,僵持半天,还是把小瓶子放在对方手里。 “这东西会毁了你的记忆,摧残你的精神,还是不要再吃了。” “啊,好,好的……” “谢先生,”那人递出香烟,送到前嘴巴老板嘴边,又掏出火机,替他点着了,“如果可以的话,继续我们的话题吧。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年……前,被人杀了。” “具体怎么回事?” “我说不清楚,因为我那时不在场,”腾起的烟雾似乎叫老板多少回复了平静,“我真的不在场,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刚才扔那酒瓶,也没想到……我,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差不多快要哭出来了。 “我相信你!”那人笑了,“看你现在的样子,新的酒吧关门了吧?不然的话,我们该去喝一杯。” “你……”老板诧异地抬起头,目瞪口呆,“你,想跟我喝一杯。” “很可惜不是么?在朋友的酒吧里小坐一会儿,不是很惬意的事儿吗?” “你……把我当作朋友?” “当然,我说过,我不是警察,而查清这案子,也可以早点儿把你从老婆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不是吗?” “可……” “没什么可是啦,我只是希望了解你所知道的全部情况。记得我们刚才提起你原来的另一个服务员吗?” “薛婷婷?” “是的,昨天夜里,她也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另外,作为朋友,我担心你也可能受到威胁,另外,我可以把自己的证件给你看看,请放心,我不是警察,更不是凶手,我与中国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毫无瓜葛。” 男人接过护照,不由得更加惊异,“你,你是美国人?” 医院办公室门口,刘队抓挠着短发,“这些文件中,并没有记录参与的医生和护士的名字,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全部检验。” “嗯。”麦涛点点头,心里却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想法,但他同样不敢完全否认其中含有有用信息的可能,因此没接话茬。 刘队自然也看出了他的若有所思,便问道:“听说你刚才去了妇婴科。” “是啊,那儿有个姑娘似乎有点儿问题,也可能是她的我的身份一下不能接受造成的。没关系,我给她留了名片,给她一个机会。不过我想,她并不太想要。” “这话什么意思?” “嗯,因为人的本性,”麦涛答非所问,“很简单。如果某人死了,所谓‘兔死狐悲’,我作为他身边的人不可能没有反应,问题是我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悲痛固然是一方面,我可能还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假如他被人谋杀,我就会对谋杀的理由感到好奇,这是人之常情。又如果我能洞悉这个谋杀的理由,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无非以下两种可能,报告警方或假装一无所知。王敏文作为第一被害者,死了两周,可这个护士都没有联系警方,说明她或者不完全知道谋杀原因,或者知而不言。如果她真的知道,又不愿意说,则可能说明杀手存在于不远处,便于对她观察,她没有必要得罪杀手;另一种解释是,她知道理由,因此判断自己不可能成为下一个袭击目标。但是不管如何,那都是在之前假设成立的情况下,当然,我的直觉可能全错了,她什么问题都没有,刘队您也不必听我的,浪费物力人力,这件事,还是由我们来解决好了。” 直觉……是啊,直觉……到了这个份儿上,也许直觉更有启发性;刘队注意到他说了“我们”,也明白另一个人指的是艾莲,虽然感到欣慰,却不适合表露在脸上。 “你的意思是,”刘队踌躇半晌,“没必要打草惊蛇,对吗?” “差不多吧,”麦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果可能,我也不该再在这女孩儿面前露面了。这种角色扮演的工作,有个人最拿手。” 那个人缺乏感情,虽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一视同仁,又对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他不具备基本的感情接受底限,也就是说,比如某个人厌恶男性同性恋,你叫他扮演其中的一员,去调查“渔场”的内幕,他就不可能完成任务;而那个人则不然,一切的角色,他扮演起来,都只会按照原则去适应,不,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必要适应,只要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深入到任何形象之中。 麦涛唯一的忧虑是,那个人——艾莲,会不会赞同自己的观点呢? 这一天的更晚些时候,麦涛和艾莲两人走进一间静吧。麦涛因为连日来的阴雨,有些感冒,不胜酒力,只要了红茶;艾莲则叫了“伏特加”——因为没有很少有酒吧出卖“二锅头”,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两人有阵子并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喝着酒水,其间艾莲借口去了一次洗手间,其实是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看到上面显示了陈芳的号码。挂断电话后,他只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和麦涛在一起”。 从洗手间回来,麦涛放下杯子,“有人打电话给你?” 艾莲吃了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说?” “你忘了吗?”麦涛拿起杯子把玩着,像是欣赏艺术品,“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去洗手间的时间,我知道。你做每一件事,都严格遵循时间原则,睡觉、吃饭、排泄,无一不是。当然,如果在工作中,这件事情可以不去做。在我的记忆中,刚才并不是你去洗手间的时间。” “好像是的。”艾莲不知该如何回答,端起“伏特加”一饮而尽。 “其实,我记得你这些事,是因为和另一个人形成了新明对比。”麦涛依旧不抬头,视线锁在杯子上。 “谁啊?” “还记得吗?大学时候那个新疆屁王!” “怎么忘得了呢?那家伙随时随处都会放屁,最可怕的是上课时候悄无声息的那种,刚开学的时候,大家不熟悉,所有的女生都在看我!” 两人说起往事,轻松地大笑了一阵。 艾莲不想再掩饰,“啊,刚才的电视是陈芳打来的。”他忽然觉得,有时候你越是想藏着掖着,秘密也就越是容易曝光。对于陈芳,一如对于其他的所有女性,他本身是没有感觉的。隐瞒只是不希望引起麦涛的误会而以。 “哦?这我可没猜到。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像你这么单纯的人,他的思维方式,他的处世态度,应该是一目了然的,可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艾莲一阵紧张,这家伙……在暗示什么? “可是后来,”麦涛继续说,“我想了想也就明白了,你的想法固然简单,可常人,也包括我,却总是按照我们的想法去理解你,所以愈加地猜不透了。” 艾莲如释重负,还好,麦涛没有察觉什么。 “不过,你别在意,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麦涛这句话叫艾莲感到迷茫,难道说,他刚才是在诈我? “别误会,兄弟。喂,小姐,再来一杯红茶,还要瓶‘柯罗娜’,”麦涛叹了口气,又向后摇晃着脑袋,“颈椎病,疼起来真他妈要命!我是说,我刚才在路上说的都是瞎话。” “谢谢,”艾莲冲服务小姐点点头,“你是说,医院护士那件事?” “对,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我也不可能看出来!人藏在他的面具后面太久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在外面工作的时候是,回到家面对老婆、孩子,也是。他无法摘下自己的面具,我也没有火眼金睛,怎么看得清楚?总有些老警察会说,当他看到某某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是嫌疑犯。也许吧,经验,但我就不信,要是我杀了人,他也能看得出来!可我之所以跟刘队说那些话,完全是因为直觉告诉我,妇婴科会有问题,也许那个护士真的知道一些,也许什么都不知道,试试看吧。” “你不希望警察来审问?” “当然,审问个屁呀!人家什么都没做,甚至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任何证据来怀疑人家,那怎么审问?从哪儿开始?嗯,你能不能替我来做这件事?” “我?做什么?” “接触那个护士,套取任何有用的情报,我总觉得对得起兄弟,那姑娘长得至少不毁眼睛。” 艾莲苦笑了一下,“毁不毁眼睛倒无所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过,我也正想去看看的。哦,对了,今天下午净听你说了,忘了告诉你呢,我见到酒吧老板了。” “谢先生?” “对,他现在精神有些问题。但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这里面有件事支持你的观点。” “嗯?是什么?”麦涛一下子精神起来,“快点儿说。” “谢先生和萧影,也就是那个神秘合影中不断出现的女孩儿,他们两个有一腿。” “这是他告诉你的,你不会把他揍了一顿吧?要不然你头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不是,我说了他情绪不太稳定。等他平静下来自己说的,我猜不出他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也许是他隐约这段偷情,和他老婆的死亡有关。” “他老婆死了?”麦涛警惕地眨眨眼,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是的,是半年前的事儿。我们还是按时间的先后顺序说吧。老板是在什么时候和萧影发生关系的,具体日期他说不上来,反正应该就是酒吧被拆除之后的那段时间。他也可能避重就轻,但我觉得偷情这种事没什么必要,总之,按他的说法,是萧影投怀送抱,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又一个‘三不男人’。”麦涛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继续。” “嗯,两人的关系没有持续多久,因为……” “等一下,是不是因为她怀孕了。” “对,你说得不错。萧影怀孕了,这让谢先生很是担心,因为这段关系一直背着自己的老婆,而他也惧怕女孩儿会以这件事作为要挟,所以不自觉地疏远了关系。奇怪的是,萧颖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看出他的冷漠之后,也没有再找上门来,也许薛婷婷说她有段时间经常喝酒,就是这个原因。” “对,有可能,不过看来薛婷婷也没说实话,她不是信誓旦旦说两人没有不正常关系吗?” “没准儿,可我认为最有可能是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她白天找工作不在家,而两人幽会的地点,也可能并非她们住的地方。我接着说,不久之后,谢先生新的酒吧开了也,或许出于歉疚的心理,觉得那女孩儿并没有为难自己,而他的冷酷实在不尽人意,所以事后还是打电话给萧影,希望她能回来,但对方断然拒绝了。” “我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吧,像他那种不负责任家伙!” “也许,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不管在这件事上,他是不是撒了谎,总之,他自称和萧影在随后的两年里并没有来往。而我按照他的说法,找到了新酒吧的两个员工,他们也证实了并不认识照片上的女孩儿。当然,我找到那两个人纯属偶然,因为新酒吧也关张了,原因是老板娘死了,老板深受打击,已经无心经营下去了。从他半年自暴自弃的生活来看,估计他并非杀妻的凶手,即使老婆性格倔强,他可能对此有些不满,但除掉了老婆,他理论上不该如此落魄。而我后来打电话询问刘队这件事,得到来自调查组的答复是,没有任何证据指明谢先生有制造这起杀人案的嫌疑。甚至,所有的线索一致地将他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内。关于案件的纪录是这样的,1998年底,就是圣诞节前夜,老板娘和几位女性朋友聚会之后准备回家。因为餐馆和住所的距离很近,她没有打车,告别了朋友之后,一人独自往家走。穿过一片低矮的平房区,在巷子的尽头,突然窜出个人,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将其杀死,而后逃离现场。当时有位男性目击人,看到了凶手的背影,认定是个男性,不过个子较小,大约1米6出头,肯定不会到1米7。凶手回头看了一眼就跑掉了,目击者说当时光顾着看被害人了,没有追踪凶手。而那个时候,甚至警察赶到之后,谢先生都一直在和他的几个哥们喝酒。在审讯过程中,他流露出的震惊和悲哀,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像是伪装的。老板娘的死因当然是被绞杀,然而现场不具备任何抢劫或是性侵犯的痕迹。警方起初怀疑是老板买凶杀人,但也仅仅是怀疑,没有任何线索,最后只能作罢,断定为仇杀,没有更多结论。” “是啊,情杀、仇杀、过失杀人,似乎永远是老一套,”麦涛说几句,就停下来咳嗽几声,弄得个面红耳赤,“照你这么说,老板杀妻的嫌疑确实很低,另外,同样属于绞杀,老板娘之死应该是全部案件的开端。” “很有可能,”艾莲要了第二瓶“柯罗娜”,把上一瓶剩下的柠檬片放在嘴里咀嚼起来,“虽然作案的手法有相似之处,但时间间隔太久,新的案件直到今天才牵扯出老板这条线索,所以警方也并没有把半年前的案子列进这个系列。” “是啊……可她为什么要先把老板娘干掉呢?在这起案子中,凶手袭击护士的理由可能是医疗事故,比如说萧颖怀孕之后发生了什么。但这和老板娘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了,老板娘可能在里面起到了某种作用,比如说她其实清楚老板和萧影的关系,然后采用了某种手段,实施自己的报复……”麦涛咳嗽得更加剧烈,一时间喘不上起来,憋得两眼都淌出泪水。 “瞧你这样子,”艾莲站起来,抢先付了帐,“最好去医院看看!”他一把搀起麦涛,走到酒吧门口。 “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麦涛的分辩很快被新一轮的咳嗽压了回去。 艾莲并不理他,招手叫来一辆计程车,把麦涛塞了进去,自己则坐在前面,“师傅,去北大医院……啊,等等,你的合同医院是哪儿?” “你这家伙,还记得合同医院的事儿啊?”麦涛笑声里透着喘息,“行了,别去医院啦。送我回家,喝几口水,吃两片药也就得了!” 艾莲无奈,只好吩咐司机调头往回开。 一路上,尽管嗓子不舒服,麦涛的话可是一直不断。从他在大学当老师的无聊生活,又说到眼下这起案子,人的情绪不佳,牢骚自然也就多些。话题渐渐被引向了调查,“我说,艾莲,你可一定得答应我,护士的事儿去查问一下。用你的方式……咳咳……谁也不会怀疑的,再说你又是美籍华人,谁想得到你跟中国警方的关系。最好来它个‘美男计’,反正你有的是个人魅力,把她弄得晕晕乎乎,躺你怀里还不有什么说什么!……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为了工作嘛!……对了,这我倒是忘了,你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跑到妇婴科去……你等我想想啊……这么办吧,找个女孩儿一起去……嗯,就刘颖得了……” “喂喂!”艾莲打趣地插话道:“你疯啦!我都二十七八的人,她才多大?人家看着不新鲜啊!” “这有什么的?这叫时尚!你跟美国呆了那么久,这还没见过?等等,又不对了,你要是带着刘颖去检查,叫那护士碰上就不好勾搭了……对了,你是华人,行,就说这是一老朋友的孩子,你来照顾一下,行,就这么着吧!” “什么这么着啊!”艾莲噘着嘴,从反光镜里笑嘻嘻地看着他,“我不干,这事儿你就甭管了,我有自己的办法。” 麦涛也笑了一阵,忽然变得十分严肃,“兄弟,你知道吗?队里边有些人对咱们的印象不怎么样!” “没有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是看不出来的。不管是你还是我,反正都一样,咱们是外行人,不论帮他们破了多少案子,都不能算是他们的一分子。也许,这辈子在他们面前,咱们都是用成绩和魅力来说话,一帆风顺还好,你办错了几个案子,立马就完蛋!谁他妈也不搭理你了!这事儿你还不明白,现在你回来了,这案子咱们可以自己调查,到时候给他们看看,省得有人老说咱们指手画脚的。” 麦涛说的事,艾莲并非不明白,只是由于他感情淡漠,从来不肯深想,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下面这话,我不说你肯定也清楚,这案子,尤其是对这护士的调查,她不可能一上来就对你实话实说,有些内容可能也很是隐晦,你回头跟我讲讲,咱们俩一块儿分析分析。” 艾莲点头称是。车子很快开到了目的地,艾莲扶着麦涛走进小区。 “对了,我这儿有个录音笔,SONY的,小巧灵便,你穿件夹克,谁也看不来里面藏着这东西,录了音回来……” 麦涛的话还没说完,艾莲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他担心又是陈芳,便假装没有察觉,不去理会。 “行啦兄弟,你跟我就别装啦,震得我都听见了!看看是谁,怠慢了别人总不是件好事。” 艾莲无奈,只得掏出手机察看,一边解释,“要真是陈芳,你可别误会我,我……嗯?刘队的来电?” 两人均是一愣,接听后,话筒传来刘队急切的询问,“艾莲,麦涛是不是跟你在一块儿?我给他打了电话,他不在家,我又打手机,说是关机。” 两人相视一眼,麦涛也拿出手机,“哦,还真是关机,看来没电了。” “你们赶快过来吧,”刘队不由分说,继续说道,“新的尸体被人发现了,用同样的方式处理过!去运河与四环主路相切的桥边,我会派人过去接你们!”说完,便挂断电话。 艾莲一阵紧张,该不会,凶手又抢先了一步,把那护士也干掉了吧?! 麦涛执意要同去,艾莲考虑到他的情况,坚持叫他回家休息。 麦涛也没有太固执,只说不需要艾莲送他上楼,叫他还是尽快赶到现场。 艾莲走后,麦涛一个人走回楼道中,忽然想起忘记让他拿上录音笔,转回去的时候,车子早已开远了…… 第十二章 吻痕 艾莲亦即赛斯·沃勒的亲吻,一如美国联邦调查局头号通缉犯的指纹,属于珍贵的收藏品,算得上是崇拜的对象。假如你有幸获得一次亲吻,建议立刻购置一套发光酶检验装备,回到家在不洗脸的情况下,取得吻痕的模块,在夜光下盯着那片蓝幽幽、模糊不清的图片回味激动的情绪;要是你觉得那套设备过于昂贵,那么这里有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建议——说服艾莲在吻你之前涂满口红,回家后你就可以直接使用廉价的保鲜膜来对这珍贵的痕迹进行定型处理了。 博得艾莲一吻珍贵的原因有两条。第一,不论在中国还是国外,他的个人魅力总能吸引大量异性的注意,而他所采取的不冷不热的客气态度,虽然会叫一部分人望而却步,同时也让另一些人更加为之痴迷;另一个原因是,直到他三十多岁抛弃妻子离家出走之后,据称只和两个女人有过关系——其中之一他的妻子,另一个则是他在美国的情人——而那个情人据讹传后来被他干掉了。因此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与这家伙亲近不但难上加难,而且十分危险。可是,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中国也曾经轻易地献过一吻,当然,这在那天的调查展开之前,无非是件小小的插曲而已。 那一天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小商场里的最后一批客人被催出了门。部分顾客在离开时都感到商场高耸的广告招牌在他们背后留下阴影,于是不得不回头流连忘返地再看了一眼——也可能是看店里面的商品吧。正在这个时候,艾莲告辞生病的麦涛,钻进计程车。车子从后面的楼区开出来,绕过小型商场,呼啸着开远了。 他原有的对于那位护士小姐的担心,上车后突然一股脑地消失了,如果凶手真的把第二个可能的线人也灭了口,那倒至少证明了麦涛看似毫无理由、异想天开的猜测有了真实的可能。 他的眼睛有些酸痛,便一直眺望着车窗外、河岸边青翠茂盛的树林。他的出发点是运河的一头,目的地并不太远,在运河的另一头。道理笔直又顺畅,不一会儿就开到了。 艾莲本以为接他的人会是陈芳,要不然就是老雷这样熟识的朋友。可当他一下车,看到那里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那制服和两周前他从机场出来被带走时警员穿得一样——新款的黑色代表了凝重,他多少有些吃惊。然而不管他做何想法,那两位警员,必然是刘队派来接他的。 虽然艾莲没能记起这两张曾在刑警队会议室出现过的面孔,那两个人倒是一眼认出了他,冲马路对面招招手,“艾先生,这边。” 其中一个笑了笑,对艾莲继续说道:“这一次又要看您的啦。”如果换作麦涛可能会听出其中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来,可艾莲十分友好地客气了一番。另一位警员很显然不太善于交流,只略微点点头。 三人一起穿过大桥,向着案发现场走去——即使无人带路,就连最迟钝的人也可以发现不远处发生了大事——警灯闪耀、人头攒动。 艾莲刚到一所小区的大门口,有个人在背后叫了他一声:“艾哥哥,你来啦。” 他很意外地回了头,只见身后站着个女孩儿——因为雨后天气凉,这次穿了件深绿色的紧身短外套,长长的袖口边团了几簇柔柔的小绒毛,算是这紧张场合下唯一的亮点;她的眼睛因为见到艾哥哥,很俏皮地眨了眨,又说道,“我就知道你或者麦哥哥会过来的,要是你们一起来,那就更加好玩儿啦。” 好玩儿?艾莲可不这么想,他又回头看看带路的警员,示意他们先过去,自己马上就会赶到。那两位中眼尖的,认出这女孩儿是队长家的千金,也识趣地走开了。 “你怎么来了?”艾莲问,把女孩儿拉到大门边。 “我不能来吗?再说,是吵闹的警笛把正在散步的我吸引过来的,这可不能怪我。艾哥哥,是不是死人了。” 艾莲不知道刘颖轻巧的说话态度,是出自她的少不经事,还是如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带有一份要命的近乎冷酷的好奇心;只得淡然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刚刚过来,”随后抱起双臂,“这种热闹不是你该看的,回家吧。” 女孩儿“嘁”了一声,双手换住他的腰——这动作叫艾莲又有些紧张——这场面要是刘队看到了,自己该怎么解释? 她靠在他身上,并不说话,暖暖地枕着他坚实的胸膛。这动作,在数年前艾莲还没有出国,刘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做过了无数次。可眼下,却叫艾莲既紧张又担心,他很清楚,这是个独立的女孩儿,在没有自己的四年里,依然生活得不错;可他越是想到她对自己的这份亲昵不是出自依赖,就越是觉得这里面包含了更加深刻而复杂的感情,因而也就有些害怕。他知道自己的缺陷,因为这种缺陷的存在,他就不愿意伤害那些对自己的好感的女孩子;然而由于他的另一个该死的态度,他又从来不愿意硬生生地拒绝。 可这工夫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表现机会,他让她抱了一会儿,尽量柔柔地说道:“好了,乖,回家吧。出了大案子,我要过去看看,听话。” 不料,女孩儿抬起头,泪眼潸涟,“艾哥哥,我害怕。” 害怕?艾莲有些机械地打量着她,什么意思啊?她是故意这么说么?看起来不像,可…… 他当时并没有想到,刘颖的担心,日后也和这错综复杂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好啦,等我办完事,就去看你,好吗?” 这算什么?一个愚蠢的补充!别人可以瞧不起你,但你永远不能瞧不起自己;别人可以吹捧你,你却永远不能自吹自擂。艾莲,你以为你是谁?你认为近乎奢侈的抽出时间分身去看看那个满心希望的女孩儿,就是对她最有人情味儿的一种怜惜?艾莲在中国犯下最为严重的错误,就是他的冷酷把刘颖最终推上了不归路。 刘颖仰着头,忽然闭起了眼睛,“艾哥哥,我听你的,可是,你得亲亲我。” 在女孩儿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艾莲也就明白了会有这样的要求,“好吧,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嗯?”刘颖不断闪动着惊讶的大眼睛,满怀乱撞的小鹿随着艾莲下面说的话很快磕在墙上撞死了。 “我希望你能和你爸爸和解。” 女孩儿失望地叹了口气,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强装了笑脸,“好吧,只要是艾哥哥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艾莲似乎根本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好像完成一个交易似的,把嘴温和地凑了过去。 是的,一个交易,伴随着讨价还价,却不论如何完成了刘队交给自己的任务——而不管做父亲的是不是希望有这种方式来达成目的——艾莲会不会感到如释重负? 艾莲缺乏感情,因而就不会在这时候像麦涛要命的咳嗽一样,把自己惹红了脸;他低下头,在她的眼皮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在接触她的睫毛时,他感觉它们微微地抖动了一小会儿。 可既然是一个交易,兑现的时候总得稍微认真一点儿,他于是并没有太过敷衍,以免待会儿被罚再来一次。他碰触了她的皮肤,反正又不是要接吻,他觉得这样做恰到好处。 这样奢侈地亲热了一小下之后,艾莲总算没有大伤风景地再次提起自己的那些要求,来提醒交易对象。他低声耳语了一阵,女孩儿满是幸福地点了点头,终于不再紧紧地依偎着他了。 艾莲又是几句叮嘱,便转身离开了。 “艾哥哥!”女孩儿忽然在背后叫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现场看看?” “啊?”艾莲这次再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皱起的眉头了,“那怎么行,现场可不是好玩儿的!” “我就是去看看,反正有你呢!” 天呢,一块橡皮膏药!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女孩儿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胳膊,拽着就往楼群里走。 正在这时候,刘队怕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从出事的那栋楼后面转了出来。 刘颖也看到了父亲的到来,赶紧躲在艾莲背后。 刘队走到近前,脸色僵硬得吓人,这在平时并不多见。即使谁都不难看出,近日来队长的心情很糟糕,都是被案子搅得;可当他面对艾莲的时候,总之要从硬绷绷的嘴角边会心地挤出一个微笑来。 可这一次,他却什么表情都没有,直视着艾莲的脸,“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麦涛呢?” 艾莲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听到对方提起麦涛,忙不迭回答说:“麦涛生病了,我先过来看看。” 刘队点点头,这时候才借着亮光看到艾莲身后还有个人,“这是……”待他看清是自己的女儿后,出于震惊而近乎责备地大声说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我……”艾莲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 “那不怪艾哥哥!”见到艾莲窘迫,这平日里恐惧父亲威严的女孩儿,早已过去了的青春期那份逆反情绪得以爆发,“是我找来的!那又怎么啦!” 男人是好面子的,特别是在人前受到了孩子的顶撞,叫人不能容忍;可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当着不少警员的面,他与孩子吵闹,则更加有失身份;刘队同时也察觉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对艾莲有些抱歉,这时候也就僵住了,不知怎么收场。 艾莲赶忙插话,“好了,颖颖,你先回家吧。刘叔叔,这事儿也不怪她,好了,我们走吧。” 女孩儿不再坚持,一转身掉头跑掉了,忽而又突然转身,“艾哥哥,有件事……不,算了没什么……”她欲言又止,最终消失于黑暗中。 一个错误:你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显示出自己比一个做父亲的拥有更多的说服力?遗憾的是,美式文化已经在艾莲心底悄无声息地扎了根,他竟然没有意识到。 好在刘队与艾莲多年交情,不会因为一点小事翻了脸——可谁又能小瞧了潜移默化的威力,敢担保再好的交情不会因为一件件接连不断的小事而最终土崩瓦解?不过眼下有棘手的工作,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份不快来。 艾莲的到来,总算是给刘队吃下了半颗定心丸,他一边走一边介绍案情,可艾莲一头雾水。 “死了个女的,不是小人物,出版社的总编。挺惨的,但谁都能瞧出来,还是那家伙干的。这一次倒是省了事儿,都不用怀疑她丈夫了,男的是某电视台的记者,正跟国外采访呢!用不着怀疑,一起出去的同事可以作证明,再加上非洲离这儿远隔万里!啊,对了,没找到照片,这有点儿奇怪。我接着说,还是被勒死,舌头也不见了,戒指丢了,跟着那手指头一块,这倒是和最初的案子差不多。尸体高度腐烂,不过还没到白骨化的程度,房间里的味道就不用说了。她正在休假……好了,我们到了,嗯,你能闻见什么吗?” “不能。”艾莲用力摇摇头。 “妈的,要是谁再敢说这种新式建筑隔音不好,我就抽他嘴巴,连味儿都隔,别说声音了。” 艾莲觉得这逻辑有点儿问题,声音是可以透过墙板传播的,气味却不行。不过一想到刘队此时的心情,他也就没当回事。 一路上,他早就注意到这是一栋新式建筑。十分宽绰的走廊,一间间紧闭的巨大房门,冷色调处理过的墙壁,隐隐还挂着施工装修的味道,也许半年前,至多一年前交的工。绝对有钱人住的地方,环境也还不错,如果能把河岸对面的破旧平房推了,房主大人们也许更加满意。楼下停着的车子以及楼上人们的衣着,嗯,金领人士们的最爱。 又是由于他的特性,总习惯按照各行各业的角色来思考问题。他想到死者及其丈夫的职业,便认为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是在没出命案之前——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因为他对中国新兴事物还不完全熟悉,因此考察也就不能面面俱到。 他又瞥见楼道里似乎正在哆嗦的两个人——一个几近中年,衣着得体;另一个很是年轻,穿着管理员的制服。 艾莲的视线从两人以及做记录的警员边上掠过,在门口停下。灰色的房门半开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弥散出来。 “好了,我们到了,”刘队在侧面一站,“做好心理准备,里面的玩艺儿挺吓人的。” 艾莲微微一笑,没有接过警员递过来的东西——用不着那种透出卫生球气味的东西——他的鼻子,足以容忍任何气味。 深吸一口气,他拉开门走了进去…… 人们有一种习性,大概是缘于社会性。举例而言,某个新兴行业,在它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并不一定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当从事者的高工资和优厚福利在更多人面前晃悠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后继者就会蜂拥而上,直到把这种工作填到人满为患的局面为止。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比如某个作者开创了某种手法,至少在市场上深受欢迎,于是跟风成为潮流,越来越多的仿制品随即也就出现,直到市场过饱和,仍然有不少人前仆后继、大义凛然;直到市场完全容纳不下,这些人就把目光投向下一个新兴事物。 有趣的是,人类有这种习性,动物也有,比如说——苍蝇。在尸体腐烂的头几天,被那种“鲜美”的气味所吸引,丽蝇和麻蝇会在尸体上产卵——当然,嗅觉敏感的家伙总是拔得头筹、占尽先机。然而尸体是如此肥厚又庞大,宛如一个巨大的市场,后来的也不至于分不到一杯羹。于是越来越多的苍蝇凭借着它们生存的本能,赶来这份美好的家园。只要条件适宜,大约两个星期之后,“宝宝们”渐渐长大,开始化蛹,最后飞走。它们也和人类一样,当这个“市场”趋于过饱和,它们的子女已经没有合适的生存空间之后,就不会再有苍蝇飞来产卵。也就是说,通常的规律是,苍蝇们不会返回同一尸体进行第二次产卵。因此在法医昆虫学工作者面前,一旦拖到了这个时间段,依靠苍蝇来分析死亡时间的作用就降低了。你可以通过“蛆宝宝”的成长形态来分辨它们处于哪种“年龄”,可如果它们变成成虫,外貌上的特征就太小了。这跟人类一样,你能否准确地说出,眼前的这个男孩子究竟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呢? 幸运的是,昆虫学家发现了新的方法来进行这项工作,那就是演替的观点。估计死亡时间的重点从单个苍蝇和物种的生长周期转移到尸体腐烂的各个阶段中在尸体和尸体周围出现的所有昆虫和其他节肢动物的演替模式上。当丽蝇和麻蝇的“宝宝们”将尸体上湿润柔软的组织拖走后,尸体就开始发干并招来蠹虫这种动物,他们吞食发干的皮肤和软骨,对多汁的食物不感兴趣。再后来会出现一批欺负弱小的捕食者——它们的孩子没本事袭击其他带有甲壳的昆虫,只好跑来找些剩余的蛆虫充充饥。而当这些甲虫孩子长大之后,突然对蛆虫丧失了兴趣,开始转而寻找变干的组织为食,进一步推动尸体的消亡进程。当然,在最后阶段,会有一些凶悍的大家伙登场,比如说某种胡蜂,震动着灵敏的翅膀呼啸而来,抓住甲虫带到空中,用它们尖利的刺给那些可怜的弱者们来上一下,然而再通过产卵器,将下一代输送至甲虫体内。幼虫们醒来后,会从麻醉了的甲虫体内开始蚕食……这就是牵扯到许多动物的所谓演替模式,除非被打断,这种模式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尸体化成白骨。值得一提的是,所谓大自然的弱肉强食,在昆虫身上,与人们一般想象的“羊吃草、狼吃羊”相比,来得更加凶残,也更有说服力。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了解这些内幕,鉴于昆虫们大多长得不那么可爱,人们也往往缺乏了最起码的关注和天真的同情心。然而,艾莲则不然,他曾经了美国法医昆虫学家让·高尔夫先生接触过一段时间,对昆虫学在刑侦上的应用深感兴趣。那还是他去美国之前,用一顿又一顿价格低廉的饺子,换来了大量宝贵的昆虫知识与研究数据。而后,他又不顾众多女生的尖叫和白眼,在自己家里偷偷养了一段时间的蛆虫。这也算得上是唯一降低他在异性眼中魅力的因素,遗憾的是,她们中绝大多数对这情况一无所知。时值1999年,麦涛只要一想起这件事,还是会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艾莲推门而入,这时候,那些同行——如果正在工作的警员可以算是他同行的话——他们的身影就一下子在艾莲的视线中消失了。他先是注意到了随处可见的苍蝇成虫,尽管现场可能经过了一些处理,但为了不破坏尸体,胡乱喷洒杀虫剂绝对是被禁止的行为。因此即使有人打扰,那些小动物们依然懒得理会,按照它们风格各自行事。 随着艾莲离卧室的距离越来越近,难闻的气味也就愈发浓厚起来,甚至在空气中,你都能看到一团团棕黄色的烟雾。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在烟雾中看到了撒旦的影子,又转瞬即逝,便不易察觉地撇撇嘴,笑了一下。 然而这笑容却恰好被法医孙靖看在眼里,感到有些不快。这家伙在杀人现场也能笑得出来?! 孙法医二十七八岁上下,头顶微有些秃,看来早晚也会变成刘队那副“麦当劳”造型;他的眼睛挺大,却因为发胖的脸孔和单眼皮挤得有些显小;身体中等,其貌不扬,看得出来不受女性宠爱,倒也符合不怎么好色的性格;然而你若因为他的外表便轻易下出结论便大错特错了,与艾莲年纪相仿的他,已经获得了博士学位,同时也并非只懂得理论研究的学究派,在现场勘查和尸体辨别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这位同样颇有造诣的年轻专家,对艾莲却并无好感。他轻轻啐了一口,而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不料那个该死的艾莲,走进卧室,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已经变成了昆虫的乐园;还有那具显眼花哨的尸体,他的目光在那儿停留了几秒;随后来到法医身边背靠着中央空调蹲了下来。 尽管不大认同,法医却好奇地看着他戴上薄薄的医用手套,轻轻地翻起尸体下面的垫子。他起初对这动作不太理解,忽然间意识过来,禁不住十分诧异:尸体下面的垫子上干干净净,而尸体盛放的被单上却有大量血迹。即使说,这里并非杀人现场,至少,这张床不是!否则,床上如此多的出血量,总应该渗到下面的垫子上。 两人相视一眼,法医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昆虫的迹象。” “怎么解释?” “因为吸引苍蝇的东西,并不一定只有腐败的气味。任何动物尸体如果没有经过处理,都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然而腐败的气息,却不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就传播开,可苍蝇却有可能在这段时间找上门来。有可能是受到了血腥气的驱使,当然这也不一定,否则一大群苍蝇像鲨鱼一样飘过来未免有点儿太搞笑了。但不论如何,我们人类所不能分辨的气味,苍蝇却出于本能轻易地做到了。在这所房子里,有两个地方,苍蝇的活动迹象比较明显,其中之一,当然就是这间卧室,而浴室是另一个地方。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苍蝇为什么会穿越尸体,跑到别的地方去产卵呢?就算那地方也有血腥味,但它不应该适合幼虫生长,苍蝇凭借本能行动,应该不会做出傻事。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它们被误导了。而且浴室特有的湿热环境,也可能对苍蝇产生影响,使它们认为,这个地方等同于尸体,便于后代生存。可这些想法,顶多也只是想法而已,我需要在现实中得到证据,这垫子的干燥状况就是其中之一。” 艾莲说完便站了起来,眼睛眨都不眨地盯住尸体。 刘队搞错了吧?他是心理研究者,还是昆虫学家啊?法医不禁错愕,他同时也看出这家伙对于犯罪现场的细节有超人的敏感。可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为什么在前几次的案子中,这个家伙还吊儿郎当、说话不着边际,而如今摇身一变,俨然成了行家里手?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前两宗案件中,艾莲没有机会接触第一时间的现场,缺乏可追寻的线索。 艾莲依旧盯着那具尸体:死者当然就是房间的女主人,某家出版社的总编。她生前穿得很少,一件低胸的半透明内衣,一条黑色的吊带袜——当然,已经变了颜色,上面还有一块块棕色的腐败印记,这时候,那衣物就分外的露出异样的“性感”来。尸体仰卧在被单上,身下枕着大片暗淡的血迹——因为之前的推断,这血迹应该是后来涂抹上的。死者双腿蹬直,双臂伸开平摊在床上,已经腐烂得无法辨认,上面爬满了第三龄的蛆虫。蛆的活动造成了尸体下部溃烂。值得注意的是,尸体上残留的表皮有些绿油油的,同时,艾莲努力辨别出空气中稍微有一些氨水的味道,造成这样的原因可能和在浴室里杀人的推论不谋而合,即尸体身上的绿色,可能是因为接触过水的缘故。又是小动物们的“杰作”,尸体的头顶被剥得光溜溜的,露出了头盖骨,不过两侧还连着少量皮肤,一双耳朵基本上完好无损,也泛着绿光。他又去看尸体的胸部,也是只剩下骨头,其中还是簇拥着大量的后龄蛆,与这地方基本类似的是腹股沟,差不多完全烂掉了。手臂和腿上也有一些蛆虫,尚未形成大规模的蚕食状况。他翻动尸体的头部——这动作引起法医的极大不满,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点儿崇敬感顿时炸得烟消云散。可艾莲没有察觉,翻动头部之后的结果稍微吓了他一跳,大量蛆虫受到干扰,一个个扭动起来,万头攒动地令人作呕。最后,他的视线在尸体脖颈处停留片刻——那地方变了色的部分皮肤上深紫色的痕迹确实表明死者是被勒死的。最后,又扒拉开一两只贪婪的“宝宝”,观察一阵手指的切断面。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丝毫没有理会法医在背后投下恼怒的目光。 你永远不该在别人的专业领域作威作福、张牙舞爪,这是最基础的谦虚原则,也是讨得个好人缘最起码的要求。遗憾的是,因为过于专注,艾莲一时“得意忘形”,把这浅显的道理给忘了。 他走出卧室,来到大门边,低头检查了门锁——完好无损,和前两起案子一样,凶手应该是用钥匙进入的,或者具有专业的开锁技能。这在国内的凶手不大常见,尽管艾莲本人就是干这事的一把好手。他隐隐从中嗅到了一丝暧昧的味道,又抬头看看门外的刘队——正在询问发现者的口供,便返身往回走。 在浴室对面,他忽然停下来,从地上拾取了一枚比指甲盖略小些的玻璃碎片。对这东西发了一会儿呆,他忽然想起麦涛不久前说过的话“我们得叫警察瞧瞧,用不着他们,咱俩一样可以搞定案子,这样才能叫他们闭嘴”,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把这个不易被人察觉、警员们疏忽了的线索,悄悄揣进衣兜里。他又发现玻璃片边的墙壁上有一处墙皮脱落了,当时并没太在意。 他转身进入浴室——另一个昆虫活动相对集中的地方——当然,比不上卧室那么热闹。看得出来,凶手在杀人之后,将尸体移到卧室,并进行了相当彻底的清洗。很可惜,这只能骗过人类的眼睛,却逃不开昆虫的感觉。有为数不多的几条蛆虫扭来扭去,更多则是一龄蛆的尸体。看来有些小家伙生命力顽强,最终找到了尸体,而更多一些则途中失败了,这倒是挺符合大自然“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理论。 艾莲忽然被一个细节所吸引:他发现在浴室下水的避漏边,注意到三具失败者的遗骸。随即好奇地蹲下来,注意到避漏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便伸手拿起了避漏,一旁的警员当然为这举动感到诧异。 艾莲掏了几下,从中拿出一张满是血污、有些烂糟糟的纸制品。他把这张巴掌大小的纸片拿到水龙头下冲洗了一番。 纸样上的图像渐渐清晰:一个女孩儿——确切的说,就是萧颖和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这一次被害者的合影…… 第十三章 蜉蝣 凡事皆有一定之规,譬若生活在水中的蜉蝣,纵然没有漂亮的透明翅膀,却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可以活上两年;而一旦成了年,翠绿的身体遨游在空中,可惜这美丽的身姿只能维持数个小时便一命呜呼了。艾莲也正是如此,在他细心地打量照片时,丝毫没有注意到法医近乎审视的目光。他先是侧面端详着他的脸:因为有些睡眠不足,眼睛稍微泛了红,眼袋拉长了形状,脸部多少有些浮肿——可还是挺诱人的——他又去观察他的头发,几天没有洗,有点儿打了绺儿,半遮盖着宽阔的额头。法医这样看着他,就如同注视那成年了摇摆在空中的蜉蝣——即使美丽轻灵,却还是有些可怜。他心里清楚美国人直白的态度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善于入乡随俗的年轻人,然而无论如何,就算有再多的借口,他如此随意地影响了调查现场,还是件不能容忍的事情。不过,这时候,碍于面子,法医没有说出心中的不满。他又忽然发现刘队和年轻的艾莲之间的关系也值得推敲:相当长的时间里,他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感情,认为那有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一种父子的关系——刘队没有儿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他是如此深深迷恋着刑事调查工作,可惜却后继无人;因此从与艾莲见面的第一天,就确立了近乎找到接班人的某种感情;尽管这感情虽然艾莲去了美国而变得有些飘渺,可从来没有中断过;从艾莲的角度上来看,他年少时父母双亡,也乐得接受这份感情,同时对刘队恭敬有加。这不得不归功于刘队算是个相当和善的“父亲”,即使艾莲归国后已经不适合进行国内案件的调查分析,可他仍然很尊重他的意见。法医盯着艾莲看了很久,甚至超越了对那张照片的兴趣,有那么一刹那,他突然从那张脸上看到了马可·布鲁图的影子。也许,就像布鲁图所扮演的角色,尽管艾莲并不会孕育什么阴谋,却难免成为不和谐的棋子,对案件产生致命的误导…… 然而不论凯撒和私生子布鲁图之间存在了怎样的纠葛,艾莲却没有误导刘队的意思,倒是趁着下水道里发现了模糊照片,众人都被这件事所吸引的时候,耍了个小手腕:他把照片交警员呈给刘队,在不少人都围上去的时候,悄悄地又溜回了卧室。摘下乳胶手套,从尸体上挑选了十几只蛆虫和一些成熟的甲虫,迅速塞进手套里——这当然是无奈之举,因为回中国之前,无法预料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也就没有任何准备,现在只好拿手套充当采样工具。他将这事情办完,又假装没事人似的重新加入人群。除了法医孙靖,所有人都没瞧出破绽——而法医却注意到艾莲的手套不见了,当然,他也没有合理的解释。 如先前所说,照片并不清晰,甚至因为被血污浸泡过,本身就皱皱巴巴地不好分辨,然而所有人第一眼都能确定这是被害人与萧影的合影照片,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艾莲心下多少有些纳闷:凶手为什么要把照片塞在不易被人察觉的下水道里呢?假如没被人发现,不是很没有意思吗?他马上又纠正了这种相当于自夸的理论:即使没有自己在场,会详细调查现场的警员们一样可以顺着痕迹找到这张照片。他又觉得照片的出现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而且照片本身因为也曾现身两次,都对案件没有起到帮助,因此没太在意。 照片风波过后,他又晃进了被害人的书房。这里没有被人翻动的迹象,借着灯光,他很快注意到书架边上那只有趣的小猫玩偶造型的闹钟——与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各种粗糙仿制品不同,是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玩偶做得精致,边缘切割得很细腻,“KIttY”的形象也堪称可爱。艾莲的视线并没在这东西上停留太久,他去端详那书架。密密麻麻地摆置了各类书籍,作为一名编辑,艾莲明白被害人需要时常翻动各种工具书、史书以及一切的相关材料,他从书架上随手抽下几本,用他那永远不会摘下手套的左手。翻看了几页觉得索然无味,便又放了回去。 按照一般人的习惯,书架的中部——也是最便于观察和抽取的位置,会搁上自己最常使用的书籍。然而作为一名编辑,被害人在这个位置放上了自己编写、出版的书籍——不能不算是五花八门,最多是些影视同期声之类的读物,还有些市面上比较常见的青春文学,边上摆了两本新近出版的青少年心理健康读物。艾莲因为涉及本行的缘故抽出来也随意看看,觉得写得还是满专业的。没有别的收获,他离开了叠放的整整齐齐的书架,回顾办公桌,不时又伸手偷偷摸摸口袋里的小动物们,发现一切正常。他没有必要急着赶回去,用食物来抚养这些小宝贝儿,因为其中的几头已肥肥胖胖地接近了成虫,他回去后只需要用开水把它们干掉然后制成样本就行了。当然,如果可能,他要跟在美国的让·高尔夫先生联系一下,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听取对方的建议——尽管他隐约能辨别出这些小家伙出自哪个品种。然而国际邮寄来来回回加上辨别所需要的时间,只怕是这事情办完了,自己也该回美国了,肯定来不及。他还是打算自己干这鉴别活动。 麦涛坐在电脑前,觉得阵阵晕厥袭来,他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自己感了冒,仍不得不面对不断跳跃着的屏幕,真有些眼花缭乱的感觉。麦涛不是个遇见一点儿小事情就停滞不前的家伙,由于还是单身,也更没有哪个人来多管闲事、唠叨自己,他因此就随心所欲撑着身体继续工作。 他目前有两件事要做:既然案件的部分细节连通时间表已经输入电脑存了档,他就不得不随时拿来看看;可又因为一时没有头绪,他同时也打开了学生们的作业论文,总得粗糙检查给个分数。 也许由于头晕眼花,或者别的什么理由,他视线的焦点并没有放在某份学生作业上出现的那个名字——谢晓虹身上。只是在背靠着转椅休息眼睛的时候,发出一阵慨叹:妈的,这作业里至少一半以上是抄的,至于那些精致得有些过火,接近了专业水平的SPSS量表,也不可能毫无出处!对此,他也无所谓,反正都是自己在大学时代玩过了的把戏! 做完了一切光彩或者不那么光彩的调查之后,艾莲回到刘罡明队长身边,开始关注尸体发现者的讲述。他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聆听对方的讲述。 尸体发现者共有两位,其中之一是被害人所住小区的管理员,另一位是被害人工作单位的同事。 尽管讲述者的语言有些断断续续的,甚至掺杂了还没有从恐怖中完全醒来的那份凌乱,艾莲还是很快理出了一个头绪。 按照时间的发展顺序,大约一个月之前,出版社的总编,也就是这一次的被害人给自己放了个大约三周的长假。依照这位总编女士的习惯,放假期间是不愿意接受任何人骚扰的——因此关闭了手机,也很少接听各式各样的电话——有找门路送礼的、托关系出版的,等等此类不一而足。作为已同事多年的编辑们,这习惯早已被大家接受,因此没有人在这三周里怀疑什么。直到一周之前,主编女士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在编辑部里,就多少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按照任何出版社,甚至任何单位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人坐到一定级别的位子上,规则就对他不太起作用了。一位主编没有必要成天坐班,只在必要的时候联系一下,发布几个命令,出席几次会议就可以了。加上这位被害人主编,为人大度和善,从不为难下级,又同时与多个大牌作家联系密切,为人称道;就连老总们都不会得罪她,作为同事或者下级,对于这位大好人、女强人更是犯不上多管闲事,因此对于这延期了一个礼拜的假期,起初都没有疑义。直到几天前,老总偶尔过问,大家才恍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因为这两天总是有人打电话寻找主编,出版社才有些坐不住了。延长假期不是问题,也更用不着象征性地那工资做做文章,但你至少应该来个电话说明一声吧。 可总编迟迟没有电话,出版社打去的电话也总是石沉大海无人接听,大家就都有点儿坐不住了。因此今天下班之后,这位同事便授命去探望一下。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度假期间,总编不一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反正又没有孩子,她不知道会跑到哪儿去玩儿。因此空跑了一趟,敲不开房门,这位编辑也没当回事。问题出在后来,鉴于这位编辑第二天总要给大家一个说法,也没准儿出自他有些认真的性格,便找到了小区管理员,打算不负众望地给大家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是新建的小区,又因为这小区的售价不低,吸引来的房客虽不见得个个都是大款,至少也是金领或白领人士——这些人有个共同的习惯,不喜欢有事儿没事儿的总有人来过问自己的生活。因此小区物业乐得清闲,还做个顺水人情,对进进出出的房客和业主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哪些人生活放荡,哪些人会有外遇,哪些人宾客盈门,管理员都不大理会。不过最最基本的安全管理也不能没有,来访的客人如果脸生,总要留个记录;那些业主大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管理员也总要打个招呼。当管理员被负有使命的编辑找到后,也发现其中有些不合理:按照他的记忆,主编女士似乎并没有出去,当然,因为轮班和自己的偷懒,他也不敢断定。可似乎确实又阵子没见过她进出了。作为一位还颇有些责任心的管理员,他还是决定和编辑一起再回楼上看看。当然,此番检查仍以失败告终。两人的心里却多少油然而生了一种不安感觉。 为此管理员取来了备用房门钥匙,想和编辑察看一番。一来有两人互相可以做个见证,二来要是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也不至于落个埋怨。随后,两人自然而然就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或者说,他们最先是闻到那令人窒息的气味更加合理。 然而尽管两人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所能提示警方的也不过就是尸体发现的经过而已。关于被害人近期的活动以及她可能的被害时间,因为不可能存在记录,所以谁也说不上来。 刘队和艾莲自然而然都对一个细节很感兴趣:管理员一口咬定,如果进入楼门的人没有持有钥匙,那么即使再不小心,也总会留有一份登记!遗憾的是,在这一个月之内,没有任何访客曾进入过被害人的房间!唯一的解释是,来人一定拥有房门钥匙! 匪夷所思的局面,回顾已经发生了的三起命案,一个共同的特征是,凶手都是使用钥匙进入房间而后杀死被害人的。除非把他当作一个出色的“锁匠”,不然有些解释不通。凶手猎杀女性,可他又是如何搞到这些女人的家门钥匙?难道这家伙真是一个有着超凡魅力的人,使得所有的女性都无法拒绝,心甘情愿直到被他干掉?这解释也更加超乎想象。另外,现状也对艾莲和麦涛的观点提出了挑战,如果护士的死亡可以用几年前或许发生过的事件(他们还不敢断定真有此事)来解释,薛婷婷的被害能说是灭口,那么,第二起命案的理由是什么呢?现在第三个被害人女总编又是因为什么被人杀死在家里呢?你总不能说,上述所有这些人都参与了某个事件,对萧影进行过迫害吧?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众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敏锐的艾莲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假如把半年前酒吧老板的太太也算在内,那么为什么直到半年前,凶手又开始以极高的频率开始杀人了呢?这半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从新发现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由于最近一段时期阴雨连绵,气温较低,腐烂的环境以及蛆虫生长的环境都不太理想,因此不难得出,女总编被害的时间已经提前到梅雨季节来到之前,甚至可能更早一些,那时候艾莲都还没有回国。因此在时间顺序上,女总编的被害要更早,隔了几天才是第一个被发现的护士王敏文,再然后是宾馆不知名的女性。那么,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主编呢?艾莲不是个一根筋非要走到思路的人,他不反对修正已有观点,只是新的理论没有成形,而且他隐约觉得这一定要以那张不断出现的离奇合影为突破点。 艾莲随手翻看了记录,得知女总编的名字叫谢晓虹,又用脑子记住其他一些琐碎的事物后突然意外地向刘队告辞。 艾莲对自己离开的解释是,他需要去看看麦涛,将目前的线索与之分享;事实却并非如此,他要去联系另一个老朋友,从中获取关于蝇类在中国生常环境的必要数据。 对于刘队邀请他参加夜晚进行会议的邀请,他当然没有拒绝。 麦涛靠在椅子上,有些迷迷糊糊地,差不多快要睡着了,却总隐隐感觉到来自于胃部的烧灼感。他想要站起来在冰箱里寻到一些可以食用的东西——比如几块发了干的面包或是一两盘头几天剩下的凉菜,可总还是懒得动。 悠然躺着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第十四章 决裂 麦涛懒洋洋地把身子窝在转椅里,半睡半醒之间却募然听到短促有力的敲门声,自然吓了一跳。他思索良久仍猜不出谁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上自己,犹豫的工夫里,一个不留神,鼻涕悄悄地滑了出来,他赶忙用力吸了两下,十分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走到房门前,麦涛问了一声,又透过窥视孔查看半晌——来人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自然还是开了门。 “听说你病了。”陈芳一进门就这样说道,开门见山的说话特点,常常叫人们忘记她丰富的内心世界。 麦涛自然也不例外,从嗓子后部应了一声,又囊囊着鼻子回了一句,“你怎么有这个闲工夫来看我?” “刘队叫我过来的。”毫无悬念的答案,让麦涛心里打了个结,不过他眼下无心顾及这些,便将陈芳让进客厅,随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因为不愿在女性面前丢丑,猛地吸了几下鼻子。 他既没让座,也没有客气问她需要喝点儿什么,可陈芳并不把自己当成不速之客。她随手搬了把椅子也坐了下来,目光从麦涛恍恍惚惚的眼神掠过,又看向他杂乱的头发和变长了的胡茬。 这时候,因为突然起来的一阵寒意,麦涛打了个激灵。 房间里的两人,有一阵子都没有开口。陈芳端详着麦涛,而后者显然在与疾病做着抗争,时不时地捏捏额头、揉揉眼睛,可一开口总难免还带着呼呼的响声,“我没大事儿,你来看看就赶快走吧,免得传染了你,现在刘队身边缺不得人。” 陈芳很想告诉麦涛,他现在也需要个人照顾,可话到了嘴边,几番波折还是说不出口。至于自己得知麦涛生病的原因,她也没说实话。 还在这一天下午的时候,陈芳、刘队以及麦涛找到了第一被害人王小姐所在的医院,面对远方留下的大量医疗记录,陈芳在两人离开后继续和警员记录口供,随后将文件带回队里检查。刘队因为新发现的尸体赶往现场的时候,她才刚刚回到队里。安排好检验工作后,陈芳给艾莲打了个电话,但对方因为正和麦涛在酒吧谈案子没有接听。当然,这个细节她并不知道,在两个多小时后再次拨打了电话,恰逢艾莲刚刚从案发现场出来,便告知最新的尸体和麦涛生病的消息。 为此,陈芳又做了一阵思想斗争,到头来,对麦涛的关心胜过了工作热情,她决定来看看。她心里也有一番解释:既然刘队没有安排自己去现场勘察,她就有必要照看好自己这个“同事”,免得他病倒,耽误了案件的调查。 不论这结果如何大义凛然,也不论眼前的场面是否符合陈芳的预期——反正习惯了警察的工作方式之后,她总是能够将真实的感情藏得更深,以至于任何人从表面上来看,总觉得这年轻姑娘骨子里就含着男人气。 麦涛也许明白她此行的目的,也许确实被伤风冲混了脑袋,或者干脆就是他一贯的表现形式——对这番探望不冷不热的。 无奈之余,陈芳只好托了底:“我给你带了些药,”她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小瓶,放在茶几上,“你想着吃。” 麦涛哼了一声,心知今天的“探视”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也没说什么,伸手抄起药瓶看了看,又放回到桌面上。 “谢谢。”他说。 谢谢……如果为了这么句话,她又何必到这儿来。可陈芳是个心内倔强的女孩子,尽管环视这阴冷的居室心里涌过一丝怅然,可脸上平静如常。她也知道该是自己告辞的时候了,可又总是说不出告别的话来。两人又僵持了一阵。 麦涛的肚子这时候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这打断了他的思路,让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着陈芳,很快又把头低下了。 “你还没有吃晚饭?”她问。 “啊……”麦涛笑了,跟着一阵咳嗽,“晚上跟艾莲喝了点儿酒……”喉咙有些发哽,她没有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要不要我……”她欲言又止。 “不用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 到头来,小小的饥饿风波就这么被岔过去了,陈芳没有坚持,麦涛也猜不出对方下面的话。 他擤擤鼻子,忽然转身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支录音笔。他把那小玩意也放在茶几上——好像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长手,“这东西,你交给艾莲。” “我……”陈芳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似乎想要辩驳。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麦涛反倒开朗地笑了,“有新的案子,晚上队里自然要开会的,你把这个带给艾莲,他知道要用来做什么……啊,走的时候提醒我,把包装盒也给你,省得万一他不会用。” 是么……仅仅这么简单?可既然他说的是在队里开会的时候,为什么又要说“别误会”?陈芳似乎突然明白了他今天对自己的这份冷淡,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私下约艾莲见面的要求,也许就是自己下午的那个电话穿了帮。可她此刻能说什么,又能解释什么? 她默默地拾起录音笔,揣进口袋,宣布告辞。麦涛取来了包装盒,用一支精制的小纸袋包好——有那么一瞬间,她恍然觉得这是一件礼品,却不是送给自己的。 麦涛把她送到门口,她回头流连忘返。最终,在他的咳嗽声中离开了这幢老旧的居民楼。 艾莲马不停蹄地奔向朋友家,然后不顾对方的诧异,提出要去研究室分析数据。在老朋友家,他不留神瞥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尽管尚还显得精神奕奕,却掩饰不住一轮乌黑的眼圈;头发杂乱无章早就打了绺儿,脸部由于落腮胡子也发了青;虽然天气并不暖和可还是隐隐透出汗渍。 老友对艾莲的不期而至表现出了相当的宽容,甚至他还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回了国。不过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艾莲每一次找到自己时都是这个德性——忙碌、疲惫还不由分说。他也没必要客客气气地让些茶水与点心,两个人直奔实验楼。 由于朋友就住在宿舍楼,两人没花多长时间便进入了化验室。艾莲的保护工作还算得当,从口袋里取出的蛆虫一息尚存。这时候,换朋友主持实验,他则打打下手。 好在研究昆虫学的朋友,每天都观察气温,他们不必再发费周折,很快取得了比较准确的数据。但问题随之产生,按照推测,尸体死亡之后,先是引来了苍蝇,而后又有食腐性甲虫前来,可楼房的密闭环境究竟是怎么引来甲虫的呢?演替的观点在这里断了链,艾莲解释说死者发现的居室里,窗子是半敞着的,可朋友仍然很纳闷。两人在这困境之下没能达成一致,为了缓解压力,老友随意地讲了几个笑话。时间似乎又被带回了他们刚刚毕业的年代,朋友被分去一家昆虫研究所,他的学科主攻方向是甲虫,每天必须辛苦地钓来甲虫以供研究。而最合适的诱饵就是腐肉,为此,这朋友常常遮不住身上带着的烂肉气息,谈了多少个女朋友都是“寿终正寝”。一晃七年,两人现都已近而立之年,谈起往事自然有些惆怅。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两人停停干干,时而相视一笑,时而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晚上十点,两人都啃起面包,各自吸着香烟,总算得出了一致结论。 这时候,刘队的电话不迟不早地响了起来,邀请艾莲出席半小时后准时开始的会议。艾莲便道了歉,起身告辞。朋友笑笑,什么话也没说,目送他离开,随即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麦涛精神恍惚却了无睡意,他很想打个电话告诉艾莲将今天晚上的会议也做个录音,最终还是忍住了,又回头去看那些学生作业。很快便觉得索然无味,有些恼火地狠命掐灭了一支香烟,走向书架。 按照惯例,每当烦恼的时候,他总要看看感兴趣的书籍来排解郁闷情绪。可这一次,他没有打开书架的玻璃门,而是蹲下来拉开下面的抽屉——那里面堆放着大量笔记和手稿,他随意地抽取出其中的一摞,随意地翻看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一阵寒战…… 艾莲在会议开始的前一分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在众人各自不同的目光注视中,他十分平静地走向那把为他预留着的座椅——挨着刘队的那一把,坐了下来。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芳,发现对方似乎有话要说,却也知道此时并非说话的场合,所以没加理会。 会议一上来,自然还是冗长的报告,人们的注意力当然随着报告,自然而然地从艾莲身上移开了。圆桌边还空着一处座位,那是为麦涛留着的。艾莲与陈芳之间隔了六把椅子。 开会过程中,陈方由于没到现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数次看向艾莲,但对方只作毫无察觉。 关于案情的介绍大家很快一目了然:新的被害女性系某出版社总编,为人果敢干练而又和善,平生并为被人了解有什么仇家。凶手的作案方法与前面两起案子没有区别,可以断定系一人所为。从现场发现物来看,最为引人注意的当然还是那张合影照片,萧影这个无处不在的女性成为系列案件的焦点——尽管此次的照片因为血水浸泡而模糊不堪…… 一些平淡无奇的推断,直到法医孙靖开了口。事实上,自艾莲离开后不久,法医也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自己的实验室,在助手的帮助下,根据最近一段时期的天气状况,作出了详细的医学分析。 按照法医的说法,由于近日来连绵不断的阴雨,尸体的腐烂缺乏最适宜的环境;而根据尸体身上的全面采样,由其腐烂程度进行推测,女主编谢晓虹应该是在6月5日至7日之间被杀害的,那时候,她正在休假,没有人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法医的报告很长,艾莲却从中部就开始皱眉,他不好意思中途打断别人的讲述,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可法医的声音刚一落下,他就坐不住了。 “对此,我有些问题,”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艾莲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这件事,终将成为他一辈子为之后悔的错误决定,如果他能忍耐到会议结束,后来发生的所有悲剧都可以避免,“我对于法医刚刚提到的其他问题都没有疑义,只是关于被害人死亡时间却有不同的看法。鉴于凶案现场的特殊环境,加之被害人已死亡多日,最近的气候又一反常态,我们是否可以仅仅凭借法医调查这一种方式来推断死亡时间,尚且是个疑问。”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那个时候,应用法医昆虫学进行全面的尸体鉴定还并不流行,艾莲的说辞,简直可以认为是对法医科学提出了置疑,或者,一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察觉这是对孙法医的公然挑衅,因此也无怪乎在坐的孙法医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艾莲并不懂得见好就收,继续说道:“国外有许多数不胜数的例子证明,除了基础法医鉴别之外,还有很多可以对调查起到帮助的科学鉴定。比如说昆虫学,我对于昆虫的了解很浅薄,但发现本案中还是有许多疑点,比如甲虫的大量出现,这本来就有些……” “你的意思是……”法医站了起来,“我的观点是错误的?” “我没有这么说……” “可你分明是这个意思。”一时间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了火药味。 刘队这时候只好打起哈哈,和起稀泥,“啊,孙医生,听他把话说完嘛,看看到底什么意思。”然而这样的说法,却在所有人心底激起少许不满,认为这是队长的公开袒护。法医无奈,只得又坐了回去。 “那我接着说,”艾莲蹬鼻子上脸,完全忘记了旁人感受,“我总觉得照片的发现位置值得怀疑,虽然这东西是我最先注意到的,但即使没有我,警员们一样会发现。问题是,凶手有什么必要把照片安排在下水道里,他做这个会不会有别的理由。与以往的案件不同,这一次的手法虽然一致,可我总觉得有些独特之处。按照发现的时间顺序,这次的被害者是第三个呈现出来的,可依照法医的判断,死亡时间却是排在最前面的。也许这只是个巧合,但也许不是,如果凶手刻意安排了这样的骗局,那么,我们都可能会被法医报告误导,认为……” “你到底想说什么?”法医忍无可忍,“一直以来,误导大家的是你。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检验结果?” “因为昆虫不寻常的动态,我起先也以为是演替模式,但后来发现……”艾莲一时语塞,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小心落入了法医的圈套——他该怎么解释?怎么说明从昆虫学角度上进行的死亡推测和法医的有所区别?即使他发现蝇类的活动与甲虫的出现都有些异样,即使他注意到天气对昆虫不寻常的影响,可他怎么说出口? 艾莲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不该暴露自己偷偷取走了蛆虫样品的不光彩的事实;第二,他不该在别人擅长的领域随便发表自己的评论。 法医看穿了艾莲的危难之处,这时候,先前积压下来的不满一股脑地发作了,“我知道你得出结论的原因,因为你私自带走了昆虫样品进行分析,对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焦点集中在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即使刘队也不能对这局面无动于衷了,“艾莲,你真的拿走了蛆虫样品?” 艾莲无法否认别人的指控,只好点点头算作承认。 嘘声过后,舞台上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法医并没有原谅艾莲偷偷摸摸的举动,别的人也不会,目光齐刷刷地投在刘队身上,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来自于内部的压力。 刘队不傻,甚至很是精明,他明白这时候再听之任之所带来的不良后果——不团结,他这样想到,在内外交困的时候,他无法设想这会给案件调查产生多么严重的阻碍,他也无法承担这后果。思虑半晌,他终于开了口:“艾莲,”他说,语气里透出苦涩,“不论如何,你都不该这么做的……”他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面的话,只好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艾莲心知肚明,为自己的冲动而深深懊悔,他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大灯,苦笑了一阵,“我明白,”他随后站起身,对着坐在的全体警员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是我犯了错,也许……我真的不适合……” 陈芳紧张到了极点,她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东西交给艾莲呢。她心潮起伏,想着如果麦涛在场,也许事情不至于闹得这么尴尬。 艾莲深深鞠了一躬,这甚至处于法医的预料,他干巴巴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他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可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这是一场斗争,艾莲终于因为自己压根儿就不了解斗争的规则而败下阵来——即便法医都案子里原谅了他,可刘队没的选择,他已经无法挽留艾莲,这个队伍里不安定不团结的因素,必须除去! 艾莲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从众人身后走过。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看着他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大家能了解我今天说的话,在不同的科学鉴别上,对尸体的死亡时间产生了不一样的推断,希望大家能找出这个问题的理由。”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陈芳很想说些什么,告诉他大家既想信任他,又由于特殊的环境无法信任他的想法,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队没动地方,对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艾莲,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继续调查案子。” 刘队无法说出把他驱逐出调查组这样硬生生的话来,可没有驱逐,何谓“回来”? 艾莲推门走出的时候,也吸了一下鼻子,人们看不见他的正脸,因此也就不得而知,他是也感冒了,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陈芳很想给麦涛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询问他自己该则么办。可直到他拨完号码,才发现那是打给艾莲的。 “会议结束了。”这是她的开场白,说完便后悔,自己为何还要提起那不愉快的事呢? “嗯。”他回答。 “那……”她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傻子,“我可不可以见你?” “花自然要展示它最美的姿态,至于引来了蜂蝶,那也算是一种无谓的副产品吧?”他答非所问,“已经十一点了,改天吧。” “我从来没见你戴过表,你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我不是有手机吗?”艾莲懒得解释。 “我有东西要带给你,麦涛叫我转交的。” “你非要今天晚上吗?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那么你说什么时间,你也知道,我的空闲并不多,又赶上……”她又一次差点儿说成“又赶上你的空闲也不多”。 “好吧,”对方叹了口气,“在哪儿?” “就在你宾馆后面的咖啡馆吧?十一点半?如果方便的话,你出来就是了。” 艾莲来到咖啡馆的时候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颓然站住,路边行人罕见,天空中淅淅沥沥又飘起了雨点。 他站在街角半天没动地方,忽然冷冷地说道:“我是第几次碰到你了,第三次?第一次是在麦涛家外面,你在打电话,我总算想起来了;第二次是宾馆服务员薛婷婷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你过来和我搭茬儿;第三次是现在。如果按你所说,你并非凶手,那就只能是将军派来的人了。” “哦?”黑暗中有人回应,“乔纳森将军叫我小心一点儿,看来这话并不错,那么你想怎么样?” “不巧,伙计,”艾莲慢悠悠地转过身,“离我和别人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 “看这意思,你是打算解决我了?”那人也笑笑,从阴影里透出身子,他留着黑色长发,在脖子后扎了个结。脸部轮廓分明,颧骨高耸,眼窝很深,两眼散出淡淡的光芒,“我恐怕你未必有这个能力。” “有没有试过才知道!”艾莲突然发难,蹬出一腿却被对方架住了。 “将军的怀疑……”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似乎艾莲的攻击只是隔靴抓痒,“在于一个月前你没有干掉红月。” “被他察觉了吗?”艾莲也毫不在意,苦笑一阵,“所以要你伺机干掉我?”他挥出左拳,那人疾向后退。 “人们告诉我,要小心你的左手,但我觉得,你是想借这个机会拔出腰间的匕首,”那人也笑了,“你知道将军是怎么知道的吗?关于你放走红月的秘密。” 见艾莲并不答话,他继续说道:“是红月自己找上门来的,难道你就没觉得,即便你放跑了他,他也不一定有活路,所以把你供出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你和红月商量的秘密,将军也全都洞悉了。” 又是背叛……艾莲体会到了无助。 “作为杀手,你实在是太幼稚了。” “闭嘴!”艾莲恼羞成怒,撑开双臂,扑了上去。 对方又是一个闪身,站定了,幽幽地摇了摇头,“尽管将军没有叫我干掉你,但也没要求我不许还手。” 他身子左斜,右手朝艾莲脸上抓来。 艾莲伸左手招架,右手刚刚举起,对方却忽然向后跳开了。 “别耍花招,小家伙,你想用手套里潜藏的‘凯斯拉’么?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这个机会。”那人说完,从腰里掏出手枪,直直地对准艾莲,“如果你再乱动,我就干脆打爆你脑袋。” “在大街上公开杀人?”艾莲撇撇嘴,不屑一顾。 “你知道我杀了你也有办法跑得掉。” 左手手套上的“凯斯拉”已经甩出一半,黑暗中低垂下来,闪着冷冷的光。 这期间偶尔有几辆车驶过,或许有司机看到了街边上演的这一幕,然而开起来不过一场玩笑,没有人会停下车。 “你并没感到恐惧,”那人又把枪收了起来,“好像你看穿了我终究不能干掉你,又或者你并不畏惧死亡。如我向前所说,将军并没有派我干掉你,除非你真的不打算再回美国。” “真是多此一举,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在国内生存了。”艾莲抬头迎着细雨,眼中划过一丝哀伤。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的眼神毫不变化,身子却倏地向前一探,还没有收回的“凯斯拉”围着那人的脖颈画了一个弧。 冰冷的尼龙索收紧的瞬间,艾莲感觉肚子下一股寒意,对方的匕首已经刺破了表皮。 “很好的演技,红月也提到过,只是我见你之前已经有了耳闻,也就不可能被你轻易制住。” 艾莲第一次感到棘手,他知道勒死对方需要时间,可对方戳穿自己却是举手之劳。 一瞬间,艾莲犹豫了,小股鲜血,顺着伤口悄悄流了出来。 “我是组织里的影子,你没必要和我作对。我完成任务,却不会危及到你的利益,另外,你不想失约吧?” 艾莲一下子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他处于劣势,眼下也无心顾及其他。 “现在我开始数,等到三,你松开凯斯拉,我也绝不会为难你,没有必要鱼死网破。” 艾莲无奈,对方也没有食言,两人各自退开几步。 “我知道你在案件调查上遇到了麻烦,虽然这与将军和我的任务无关。但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件事上耽误太长时间,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包括你所有的亲人和朋友。” “这我明白。” “选择了杀手这条路,也就等于你断绝了其他所有的选择。” “谢谢你的教诲。” 艾莲恍惚觉得从头到尾,他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一颗没有灵魂,没有意识的棋子;按照别人的意愿行动,他甚至无法想象将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或者,他根本没有将来可言。今夜发生的这件事,终于在他心里埋下了反抗的意识,最他和乔纳森将军的分道扬镳播下了种子。 那人对刺伤了艾莲表示歉意,没再多说什么,悄无声息地又退回到阴影中。 艾莲随后赶往咖啡馆,却发现陈芳失约了。 他拨打陈芳的手机,没人接听。他随后又给麦涛打了电话,对方惊异地说,“她不是约了你吗?” 艾莲无可奈何,不得不坐在咖啡馆里继续等待。直到夜半时分,一直没能等到陈芳。 而这种漫长无谓的等待,激起了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后半夜的时候,他返回宾馆,得知那个神秘的监视者已经在几个小时之前退了房。 又过了一天,人们发现了陈芳的尸体…… 妮可尔日记(节选三) 2005年的大年初二,我跑到了刘罡明队长家,来验证艾莲(赛斯·沃勒)遗留稿件的真实性。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善意的晚辈,却不料此举宛如看望一位旧上司的未亡人。 那一天,用过茶之后,刘太太请我吃些糕点。我望见勺子上自己的影子先是凸出来,便又换了一个方向,让那影子凹下去——旁边还挂着一抹奶油。我盯着它看了那么久,心下忽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刘太太所言,刘队是在99年8月遭遇车祸去世的,那刚好是艾莲离开中国的半个月之后;而差不多与此同时,他们的女儿刘颖也失踪了——看起来像是离家出走,但对此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两件事都是艾莲手稿记叙之外的,可又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实。我感到恐惧,猜疑着这些会不会只是巧合。 按照书稿的记载,加上我现在得到的信息,我开始模仿艾莲的时间方法排了一个序:在本案中与艾莲有过接触的人中,最先是薛婷婷被人灭了口——这可以归结于凶手的犯罪行为,不必深究;随后就是陈芳,接下来,在案件告破的日子里麦涛也去世了;半个月之后是刘队遭遇了车祸,刘颖至今下落不明……在中国,共有四名,或至少说有四名与艾莲存在关系的人都不得善终,这是否能看作是一种警告?对此,我拿不准主意。 然而接下来,我又能找到谁去验证文稿的真实性?还是我应该见好就收,以免自己重蹈覆辙? 关于刘队的去世,我渐渐有了一种怀疑,焦点放在那个与艾莲打过三次交道的追踪者身上——虽然尚且没有其他人能证明这个人是存在的,但好友杨克·拉尔夫对乔纳森将军的描述,已经使我潜移默化地相信,将军绝对可以派出这样一位跟踪者。艾莲在与跟踪者较量的时候,受了些轻伤,这些当然也都记载在他的手稿里——很可惜被前些天的那场火灾毁坏了,我只得凭着记忆再现这一情节。尽管心里回想起来总是起伏跌宕;可我的文笔很糟糕,写出来难免发善可陈、平淡无味。我又一种感觉,像我这样的外国小孩儿,在对中国文化还只能算是半斤八两的情况下“著书立说”,总有些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小学生站在苏格拉底面前班门弄斧的感觉。 我又有了一种更加诡异的想法:或许那时候艾莲并没有离开中国,是他干掉了曾经的忘年老友刘队长——就如同艾莲对我一直很有礼貌,可并不代表他有了机会不打算干掉我——人的一种品质未必能抹杀他的另一种品质。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太太似乎提到了一个熟识的名字,可我没有听清,事后又不好意思去问。 我越是呆在这里,就越发地感到如坐针毡。这所房间的空旷冲刷着我,未亡人的讲述刺激着我,因此,在半小时之后,我不太礼貌地打断了刘太太,提出告辞。 从刘队长家出来,我一路恍恍惚惚地走上大街。几辆残疾人摩托从身边驶过的时候,我意识到车上的人都在望着我;因为我的金发和湛蓝得有些发绿的眼睛,他们总是盯着我看,仿佛他们有一切权力如此,我倒也熟视无睹。又往前走了几条街区,都是安安静静的,我知道,这是中国人过年的习惯——淡化了街道的喧闹与嘈杂——不知道是不是能为有个机会沉淀自己的心情而感到高兴?最终,我在一处红绿灯处停了下来。 这儿的房屋虽大多矮小,却有极少的一些宽大豁亮,深厚的红色院门边还有两只精致的石狮子;我似乎能透过紧闭的院门看到里面坚硬的影壁和漂亮的花圃。在旁边一些店铺的外玻璃似乎用肥皂水精心地洗涤过了,显得一尘不染,店门两边还挂着春联。 远处似乎还有轻微的爆竹声响,街上的车流算得上稀疏。我盯着路面正中一个好像动着的东西——那是一只快死的小狗,汽车驰过,带起的风一吹,它身上的长毛似乎都在扇动着。它的身边看不到主人,天知道这小家伙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我忽然想起一年多以前全球爆发的“禽流感”,那期间太多的主人丢弃了太多的宠物——仿佛它们都可以被称作“家禽”似的! 然而现在毕竟不是愤世恨俗的时候:我又瞥见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有那小狗的同伴,身上的毛灰不啦叽地,多处还打了绺儿——似乎是一起流浪的伙伴。我很想冲过去抱起路中那可怜的小家伙,但是眼下不行,还在红灯,我不敢冒险闯到马路中央。而它的同伴则显然没有这个意识,一次又一次地冲到马路上,又在轰鸣的喇叭声中逃窜回来,它的小脑袋随着车流晃来晃去,显然超出了它的理解,便放出一阵阵“呜呜”的悲鸣。 我越发地看不下去了,刚打算走过去,却注意到远处一个男人冲进路中。这男人留着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身材算不上高挑,却很是结实,肩膀特别宽阔,腰肢却显得格外纤细。我的眼前一亮,心里一阵颤抖,这影子,就好像我的表姑父赛斯·沃勒,亦即我苦苦寻找的艾莲。 我目视那人跑到路中央,伏在那小狗身边,似乎动动嘴说了什么——可惜我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他一边取下背包,一边对过往的车辆摆手示意——它们便从他身边驶过。他将那小家伙装在包里,抗在肩上,然后又对着路边等待的那个同伴说了句什么,那小家伙也摇着尾巴,跟着他往前走。 我看这一切是如此的痴迷——就像是注视着我的表姑父在做这些事一样,直到身后的路人一个个超越我的时候,才发觉绿灯早已亮起。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忙不迭向那人走去的方向追起来。 我花了不少工夫总算赶上了他,可离得越近就感觉那越不像是艾莲——尽管身材相近,对动物的那份热诚也类似——可他穿了一件带风帽的夹克衫,下配一条合体的运动裤——这些,艾莲是从来不曾穿过的。 然而我还是跟在他身后,硬生生地“嗨”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我立刻感到了失望——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感觉没有察觉到?他和他的脸型也有些相似,都是刀削过的坚毅修长的面颊,额头宽阔,目光友善,但他绝对不是艾莲。 那人好奇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睿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对不起,小姐,我不认识你啊。” “是的,”我说,随手脱下帽子,让头发披散下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把这只小狗拿去做什么?” 他双手合掌,仿佛很虔诚地点了点头,“瞧你这话说的,小姐,我总不会吃掉它。” “对不起,”我感到局促,不敢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也许我不该乱问的。” “没关系,小姐,”他又笑了,这笑容也有些似曾相识,“我只是看看能不能帮助这小家伙,也许会有些办法。我的家就在附近,如果方便的话,我要走了。” 我目视另一只小狗跟着他离开,心里却有股子着冲动,也想跟到他家里看看他会怎么做。打住!我告诫自己,即便春天将至,我也不该像母猫一样的随便发情! 与那人分开之后,我把思路又调转回来。眼下我可以调查的知情人少之又少:刘队、刘颖、麦涛、陈芳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了,接下来我能去找谁?那个处处与艾莲针锋相对的法医,还是素未谋面不知身在何处的刑警老雷?算了吧!我找到他们又怎么解释自己对这个案子的好奇?今天已经出够洋相了,我决定打道回府。 一路上我又感到了隐隐的恐惧,那种因为渐渐洞察事情真相快感中无法排除的恐惧。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轮到我也死在自己当年胆大妄为的调查上,我吃不准,同时由于感到孤身一人,而惶恐不安。迷茫中似乎又想起了艾莲对我说过的成语“Care avoids err”(小心无大错),随即决定先把要命的好奇心往下按按。 因为几天前的那场火灾,又为了逃避父亲的干涉,我搬到使馆外面的公寓来住——虽然总想体会一下住在中国传统四合院里的感受,然而那高昂的房租可不是我能付得起的。颇有些失落之余,我抓起电话,随手给杨克·拉尔夫拨了国际长途,还好,这一次,他在。 “是我,杨克,您是?” “难道你猜不到我是谁?至少你能听出我的声音吧。” “是啊,你好,妮可尔。”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你什么时候能换一套。” “别开玩笑了,怎么,又出什么麻烦了?” 又?难道我是那么容易惹麻烦的家伙? “听着,杨克,在中国这边的调查一筹莫展,我手边能找到的知情人全都死了。” “唔,这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你说多少,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将军会不会留下活口,从某种意义上没这个必要,但他又何必将远在天边的知情人全部干掉呢?” “杨克,恕我直言,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你知道赛斯,又同时认识将军……” “啊,我可以把你的观点理解为善意的提醒,对吗?我想将军不找我的麻烦只有两个解释,一是因为我没有威胁,二是时机未到。” “听上去你有一种不畏惧死亡的超脱感觉。问题是,你可是个警察。” “警方对将军并不存在威胁,我原来的局长似乎也是他的人。将军有多重身份,并不介意公开现身。” “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利益?” “也不能那么说,”我听出他叹了口气,“也许赛斯可以,也许连他都不行。” 对于太过缥缈的事物,我一向没什么兴趣,就如同最开始我对于赛斯的手稿嗤之以鼻一样,我换了个话题,“你找到文森特或是萨姆兰了吗?” “不,还没有,那需要一个假期。不过我倒是遇见了一个侦探,上了岁数的老家伙,在赛斯还在研究生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也是因为一起案件。” “他总是案子缠身。” “唔,你说谁?赛斯?是的,总是这样。那次是他最好的女性朋友失踪案,有趣的是,我得知,赛斯在那宗案子中伤了手臂,就是左手。” 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消息吊足了胃口,杨克接下来的解释果然没令人失望。 “赛斯被人袭击,详细的情况,侦探没有提到,只说他在那次案子的关键时刻,遭遇警察的袭击。当然,你可以把那些人想成警方的败类——涉及贩毒和洗钱。他们为了一件物证找到赛斯,可对方一无所知。在争斗中,赛斯不慎被砸肉的大棒子击穿了左腕……嗯,我该怎么形容呢?也许你会知道,有些地方会有那种大肉棒,上面带着尖齿……” “可警察为什么不用枪?这听起来一点儿都不真实,杨克,你在开玩笑!”我插嘴道。 “如果是玩笑,那也只能是侦探对我开了玩笑。注意,刚才我说过了,他们是为了一件证物找到他的,当然,这是个误会,可是在证物没有出现之前,他们没必要干掉赛斯。” “好吧,我理解了,继续。” “接下来的事情才叫人难以置信,至少在认识赛斯之前,我是不肯相信的。赛斯成功干掉了那个袭击他的家伙,并抢下另一个同伙的手枪,逼他带自己潜入那伙人的老巢,最终在争斗中大获全胜,不但救出了人质,也使得这宗黑幕得以曝光。想想看,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有接触过将军,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而已。因为完全属于自卫行为,又涉及案件,所以他当然无罪。令老侦探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碎腕恢复得很快,而他起先以为那只手可能永远无法正常使用了。问题就在这里,那案子出在94年,而后不久,赛斯的左臂开始变异,我想有可能需要推翻先前的基因病观点,猜测会不会是他那只手留下的病变或者是病毒侵袭。” “可是在艾莲的手稿里,他自己也认为那可能是基因病。” 电话那头的杨克忽然笑了,这令我感到恼火,他笑了很久,近乎上气不接下气,而后才幽幽说道:“别完全相信赛斯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怒不可遏,一想起杨克这家伙拿我打哈哈,而他见到尸体就会吐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是你最开始告诉我赛斯的手稿是真的,现在又叫我不要相信。” “小姐,”杨克忽然换了副极为认真的口吻,“我是说赛斯的手稿存在真实性,却不见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应该知道非利士人猜不出的谜语吧?” “别胡说八道的……对,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对老友无端发脾气,至少不该把我这边调查受阻的坏心情传染给他。 “没关系,我接着说。你一定知道参孙吧,以色列人的士师,著名的大力士。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曾到庭拿去看望他心爱的姑娘,在葡萄园遇见狮子,便空手将狮子杀死。第二次再去庭拿的时候发现死狮子肚子里有一群蜂和蜜,他便吃了蜜,也将蜜带回给自己的父母。后来在婚宴上,参孙给陪伴自己的三十个非利人出了一个谜语,‘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谜底就是‘狮子肚子里的蜜’,遗憾的是,没有人能猜得出来。” “可这与赛斯的书稿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如果把赛斯比作参孙,而把乔纳森将军比作狮子,那就不太合适了,也许前者的比喻还算合理,可是将军绝不仅仅只是狮子,甚至他的每一个得力手下也都比狮子要强,至少不会是赛斯赤手空拳就能与之匹敌的。但是赛斯与你的表姑结婚,却好像是狮子肚里取蜜,他离开安妮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他的婚姻,算得上是在强者手下夺取蜂蜜,既冒险而且胆战心惊。因为将军不但具有群狮的威力,更有可能主动去猎杀赛斯。赛斯偶尔得逞却过得不是滋味,即便是带着安妮跑到了印第安聚集区,也不能代表真的安全。将军的手下可能闻着味儿找上门来。正因为此,赛斯才选择离开安妮,是不想连累她,幸运的是,直到目前,将军也没有打算搬动安妮这颗棋子。从更宏伟的角度来看,也许赛斯是打算向将军报复,当然,这也不能连累别人。可他为什么留下一大堆手稿呢?也许这些手稿只是记载了案子,与将军的秘密并无牵连,但却可能暴露自己的朋友们。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没有带走手稿,意味着手稿不存在威胁。即使乔纳森找到了手稿,那上面也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出现,比如萨姆兰、文森特还有我,将军也没必要把我们这些并不一定了解内幕的无关人员一一干掉。所以,赛斯虽然获取了狮子肚子里的蜜,却不能把这信息告诉别人,只为我们留下来了一个谜语。而在谜面上,赛斯很有可能撒了谎,将一些至关重要的人隐去,以避免群狮将那些人物作为下一个猎杀目标。” 我恍惚理解了杨克的这套说辞,可心里仍有疑问:“那么刘队在他离开后遭遇了车祸该怎么解释呢?难道这只是个巧合?” “也许只是巧合,”杨克沉吟良久才回答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刘队可能知道将军的内幕,他的死亡也许另有他人造成,或者就像你所说,干脆是意外。但是需要提醒你,小心一点儿,别涉足太深!” 杨克善意的劝告,却只能是隔靴抓痒。我的好奇心和对艾莲的思念此刻已经超越了一切。我忽然有种奇特的想法:在杨克跟我谈笑风生的背后,难道他就不会感到恐惧?或者说,这世上并不存在不惧怕死亡的活人,可他们中确有的人出于某种理由把死亡看得淡了。 我很想知道杨克对赛斯的事情存在热情的理由,更想询问他为什么尚能如此轻松自如,仿佛看穿了一切。可我没有开口,因为我一霎那认识到自己身上也存在这种精神——为了寻求某个秘密,而渐渐淡忘了自己。 挂上电话,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似乎那软绵绵的床垫把我整个灵魂都吸了进去。在很长时间没有思想的时间里,我仿佛达到了“坐忘”的境界。 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在这个学期结束后,返回美国调查赛斯的踪迹,也许我能找到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文森特、萨姆兰,甚至是那个老侦探。我又觉得这想法不切合实际,会有人甘愿冒着风险寻找一个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的隐形人吗? 因为这一天公寓供暖出了点儿小问题,这时候我就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想象着自己好像一只乌龟,把脑袋从被窝里向上探出;我又对着镜子看看,发现眼窝深陷,精神不振,那样子也像乌龟。感谢上帝,尽管有些消瘦了,我却还没有熄灭心中的热情。于是就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取出艾莲残存的稿件,宛若一个刚刚开始学汉字的外国留学生,开始迟钝地阅读起上面熟悉的字迹来。 在这过程中,我又一次走了神,想起今天见到的那个闯进马路中抱起小狗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怎么地,我突然觉得那人就很像是这手稿里描述的麦涛,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那么仿佛。也许正如杨克所说,赛斯,即艾莲,在这件事上撒了谎,麦涛并没有死,而他则是在瞒过将军的耳目。 年轻女人总是这样,对一些事情想入非非,我不得不用力地摇摇脑袋,叫自己正视这个现实——麦涛已经死了,99年7月份死了!天底下出现大同小异的人并不值得惊讶。尽管,对艾莲越来越痴迷的我,也不能对一个与之相像的死人浮想联翩! 我跳下床,在书桌边凭着记忆继续叙述后面的故事:艾莲在酒吧里等到半夜,陈芳始终没有出现。又过了一天,人们发现了她的尸体……然而悲剧并没有收场,后来,麦涛也死了…… ——妮可尔·威廉姆斯 第十五章 冻结 1999年6月29日,晴。坐班中医何大夫,在咽下口中已淡而无味的绿茶之后,迎来了静谧的清晨。他从垫了坐垫的硬木椅上站起来,回顾一下尚自睡着的值班西医和工作人员,在药店中部的空场里伸展腰臂,算是舒活筋骨。 何大夫是年65岁,从一家小医院退休已有5年,膝下一双子孙皆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老人却耐不住寂寞,不顾家人的反对,答应了药店的反聘邀请。又逢这一年春天的两会过后,政府做了一个决策——要求北京市每个城区都要留有一定数目的二十四小时药店,并至少配备中西医值班大夫各一名。在年轻人望而却步的时候,何老先生再度欣然赴任,这虽然遭致家庭成员更加一直得反对呼声,可出于多年来积下的深厚医德与原本就乐意为人奉献的一颗赤诚之心,老人并不予理睬。 然而政府的决策虽起源于改善老百姓看病、就医、吃药的困难局面,然而真会在半夜来急匆匆买药看病之人确实少之又少。每逢到了后半夜,药店虽仍营业,前来光顾的顾客毕竟少之又少。更多的时候,何老先生只是静静地坐在硬木椅上,翻翻那些泛了黄的医书,算是打发时间。 呆到清晨六点,何老先生简单地操练了一阵拳法,自觉一夜的疲惫这时候荡然无存,并收拾起自己的破旧小包裹,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临走前他有心叫醒另外的几位值班同事,却又担心吵了他们原本就睡不踏实的觉。 从药店出来,何老先生迈着稳健的步伐一路前行。由于时值夏季,天气又难得地放了晴,阳光便温暖而和煦,把老人的心情照耀得还算不错。 尽管年逾六旬,老先生却坚持每天冷水洗澡,因而筋骨较于年轻人似乎更加结实。路边一两个赶路的学生不时打个喷嚏,何老先生一阵摇头。 转过第三个街角,何先生稍稍减慢了步伐。路边一只小狗——看起来像是被人遗弃的,正在垃圾堆旁低声地呜呜叫着。何先生多年食素,加上刚刚值班结束,身上自然没有肉食来喂这可怜的小家伙。想想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处,老人便向那小狗走去,想要招呼它去自家饱餐一顿。不料那小家伙并不领情,仍然一个劲儿冲那堆垃圾叫个不停。老人蹲下,用一双粗大的手抚摩小狗那一身赶了粘的皮毛,却只惹得它浑身一阵哆嗦。 何老先生心下纳闷。虽然多年来,为便于按摩增加手上的力道,他从青年时就开始练起“坛子功”——每日抓起宛如斗笠大小盛满清水的坛子,挥舞直至手臂酸痛——而今锻炼依然不辍,可自己毕竟上了年纪,又不会手下偏失了准头儿,导致用力过猛,为什么却引起小狗一阵不寻常的反应呢? 何老先生撤回那双布满青筋的大手,开始端详那堆垃圾。其中一只很大的黑色垃圾袋引起了老人的怀疑——那小狗正是冲着东西叫个不停的——他感觉那口袋太大了些,大到以致能装下一个人。 思索良久之后,老人解开了那只被封条密裹的垃圾袋,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便呈现眼前——这女人穿了件长裙,看样子不过二十四五岁,眉眼端正,面容姣好——如果除去那因为勒死而改变了的肤色而言,老人知道这女子生前想必是十分漂亮的。 老人发现了这尸体,便急匆匆敲开了路旁一家店铺的大门,用电话报了警。在这过程中,那小狗一直不离尸体左右。何老先生有了一种无奈的慨叹——尽管出于自己的职业,并不喜欢亲近小动物,可儿子喜欢,还是养起了宠物。他因此便知道,不论这宠物与你亲近与否,它的脑子里是存着“人”这个概念的。特别是被人饲养的宠物,会自然而然对人有些亲近感。可眼下促使这小狗对尸体感兴趣的显然不是亲近感——它似乎更想饱餐一顿,在饥饿的趋势下,它似乎忘记了“人”这个概念,按照以往的习性,想要饱餐一顿了。 见那小狗迟迟不去,何先生只得“泯灭”了同情心,蹲在尸体边静静地看护着,与之相对应的是那小狗歇斯底里的不满的叫声。 须臾,有数量警车多名警察赶到了。何老先生注意到在赶来的警察中很显然有两个年轻人并不属于这个群体——两人均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都没有穿制服。 这叫老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鉴于中医的“望、闻、问、切”,老人从医多年,可谓“望人”无数,起先还只是专门从治病救人的角度上,而后便开始了广泛意义的观察。因此这个清晨,老人也开始观察这两个年轻人,从他们的脸上不难读出了从心往外的悲哀,想必这两人与死者熟识;可另他费解的是,从警察对他们说话的态度来看,两者之间似乎也是关系密切。 且先不论老人的观察,那只小狗,眼见聚起的人越来越多,情知不能得逞,只好灰头土脸悻悻地走了,一边又不时回头看看,仿佛在说,我才是那东西的真正发现者呢! 假如有哪个好事的排名机构,比如什么什么世界纪录,忽然突发奇想,打算将世界上亲友死亡最多的人排列出一个名单,那么艾莲或他的另一个名字赛斯·沃勒,一定榜上有名。他大概会受到他们寄来的一份荣誉证书,外加一些解释:工作人员可能会好心地解释,为了增加刺激,他们所谓的“亲友”,也包括那些和当事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艾莲收到了这样的证书,应当回电以示感谢,为自己能比一般的士兵还经历了更多的惨剧而发表“庆贺”演说。可惜,这些都只能算是假想,他也应该很庆幸自己免于获得这份“荣誉”。可眼下,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油然打心底腾起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死者正是陈芳,这是除去何老先生和围观人群外,所有的警察都可以一眼认出的。不管别人怎么做,艾莲一直盯着陈芳的脖子——那曾经修长漂亮的脖子,而今环绕了一条青紫色的可怕的痕迹。艾莲不懂得什么叫做悲哀,因此也只得更加可怜无助地盯着那脖子,假如他会哭,这时候早已止不住地泪如泉涌——可他连这资格都没有,便只好由于疼痛而不断揉着眼睛。 昨夜,在与乔纳森将军派来的监视者简单地交过锋之后,他便急冲冲地赶往与陈芳约好的咖啡馆,等了半晌却没见人来。艾莲随后立刻拨打了麦涛的电话——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人来诉说这个意外。麦涛对此感到惊讶,那时候他正在坐车去医院的途中,想不出陈芳失约的理由,只得随口安慰一番。艾莲心中忐忑可也没有办法,只能留在咖啡馆继续等待,一直到半夜三点,期间多次拨打陈芳的手机没有回音,他这才无奈地返回宾馆。与麦涛又通过电话,两人都很是担忧。为此,他们又特意给陈芳家打过电话,家中也没有人。最后,手足无措的两人只得半夜里吵醒了刘队,把陈芳失踪的消息告诉他。三人均是了无睡意,痛苦地坐了半宿。到今天凌晨,这份煎熬总算有了回应——陈芳的尸体被何老先生发现了。 尸体所在的位置离约好的咖啡馆相去甚远,这令艾莲感到匪夷所思。按照刘队的观点,散会后陈芳便离开了局里,随后她给艾莲打过电话,告知半小时后约见艾莲。鉴于警局和艾莲宾馆的距离,她理应打车过来才对,虽然会早到一会儿却也无关紧要。可即便她约会后立刻反悔,为什么不告诉艾莲呢?当然,陈尸地点并不代表案发地点,也就是,陈芳自然并不一定是在药店外的第三条街区被人杀害的。但是她被杀害的理由却是什么呢?凶手杀害她的动机又是什么?按理说,她失约于艾莲,应该回家才对,就算她找艾莲的原因并不是像她所说是与麦涛的感情问题,也许她发现了凶手的迹象,那么,她即使不想告诉艾莲,也没有必要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来晃去,等着凶手来袭击自己呀。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人都搞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芳的被害给了艾莲致命一击。如果说,昨天会议上的不欢而散可以算作是导火索的话,那么,陈芳的遭遇则明显成为了决定的关键——艾莲颓然选择了退出案件调查的道路。 他想起了薛婷婷,因为自己的所谓“保密”原则而没有及时通知刘队,导致了这可怜女孩儿被人灭口;而今的陈芳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约好了艾莲,却还是被人杀害了,如果这个保护不周的责任不自己扛起来,难道还能把它推给别人? 自从成为杀手开始,艾莲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远比保护一个人要容易得多。他一直想保护什么东西,他一直试图去保护谁——麦涛、陈芳、或者薛婷婷,甚至刘队?他想保护什么东西?这里面或许包含着极为自私的想法——这就等同于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杀手职业——以保护自己还有个正常的朋友圈子,留下他身边曾经美好的回忆。可他突然自己连这点小小的奢望都无法达到,命运与他开了个玩笑——缺失感情的艾莲,终将为无法保留别人的感情而抱恨终生!在这份恰如其分的讽刺中,也许只有乔纳森将军的话是正确的,“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在中国生存下去,他的出现,只能给他的亲友造成威胁。” 回味艾莲回国初的那份喜悦,不到一个月之内发生的事件就更加显得不近情理:他于刘队的分歧与僵化,他与陈芳及麦涛之间的感情纠葛。假如能叫他重新选择,也许他会永远做一个异国的朋友,时不时打打电话胡说八道一阵,这总比生离死别要好得多! 可命运是没有假如的,正如俄狄浦斯的传说,艾莲明白自己的命运无非也就是神的安排,众神始终误导他,叫他天真地以为,在杀手这痛苦的生活之余,能够回中国、回故乡找到一丝亲情的安慰,却自始至终只给他安排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剧。除了退却,他还能找到哪条道理更适合自己呢? 艾莲选择退出,麦涛也由于自顾自的伤心,无法安慰这位同伴。期间发生了小小的插曲,警察从陈芳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某种塑料制品的碎片。麦涛辨认之后,坦然告诉众人,那是自己交给陈芳的录音笔上的一部分。然而那只录音笔却并没有在随后的搜寻中被找到,看来是被凶手带走了。听到这个线索,艾莲曾经有过少许的犹豫——也许自己应该去追查杀害陈芳的凶手,也许一切的关键就在丢失的录音笔上,可他最终还是无法挽回自己已凉透了的内心,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录好了昨晚的口供,黯然离去。在口供上,他再次撒了谎,如同先前无数个谎言一样,他谎称自己接到陈芳的电话就走出宾馆,对于和监视者动手的细节只字不提。当然,也没有人怀疑到这里面会有问题。 艾莲黯然离去,回到宾馆,打了个电话,向机场预定机票,准备不辞而别。半小时后,他接到了麦涛的电话。 “你还好吗?”对方这样问道,艾莲能听出话语里透着的伤感。 “我还好。”他便这样回到。 “不要自欺欺人,艾莲,也许你能在别人面前装过去,但骗不了我。你有种自罪感,认为一切原因在你,可……陈芳的遭遇不是你的责任。” 艾莲忽然觉得这可真是幽默,由于缺乏感情,他本来是绝对不会产生什么自罪感的。可他倒霉地选错了心理专业,倒使得自己从书本上了解了各种感情。这曾经是不会哭的他,所不断在自己心里营造的气氛——欢乐、悲伤、后悔……现在,却不得不因此而接受别人的劝慰。 艾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因为和陈芳的感情,最需要安慰的其实是麦涛。可他就是说不出来,或许他可以伪装得十分婉转,把语言组织得极为漂亮动人,可他知道,在麦涛听起来,就如同他自己的刚才的劝说一样,毫无意义…… 如果麦涛这时候也不说话,那么就只能挂断电话了,可他不打算这样。一边在早已塞得满满的烟缸里继续添加烟蒂,一边有气无力地靠在转椅里,继续说道:“你不该就这么走!” 对方默然无语。 “我知道你打算退出,甚至准备购买机票,但案子不该就这么算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 “继续调查,直到……杀害陈芳的凶手被抓到、被制裁……”麦涛眼眶里有些液体在打着晃儿,最终还是没能掉落下来。 “那么,你可能比我更合适。” “别说这种话,艾莲,你知道是你把我带进刑事调查中的,我们不该中途退出!” “也许是不该,却不是不能!”艾莲心意已决。 “可……”麦涛坐在转椅上,为了不使自己的真实感情过于暴露,他不停地在电脑屏幕上扫来扫去,在看到某一行的时候突然呆住了。 半天没人说话,艾莲打算挂断了,就在这时候,麦涛忽然开了口:“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你在说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你很早之前曾经说过,这案子似乎存在某种性的表露,你说的没错。还记得第三个被害人谢晓虹女士吗?” “嗯……”对面的艾莲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思索谁是第三个被害人,“是的,那个总编,她怎么了?” “她出现在我的电脑里了。”麦涛的语气明显带着兴奋,“这名字现在就在我的电脑里!” “我不明白!”艾莲的反应虽然冷淡,却没有拒绝这个话题。 “她就在我的电脑里,出现在学生的作业里,嗯。你等我看看……”麦涛用鼠标操作滚动条向上移至顶端,“一份关于女性同性恋的调查报告!” 艾莲没言语。 “你曾经提到过,在这个案子中,凶手可能异常的性取向。而在我学生的调查报告中,被害人谢晓虹存在同性恋倾向。” “会不会是重了名字?”艾莲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大学生做论文很少那么认真,而这个名字也可能是胡编出来的。 “没错,我这里有记录,是学生的资料备份。谢晓虹,编辑,女,38岁……不可能存在那么多巧合。” “那么,凶手杀人是出于对同性恋的报复?” “这我也不知道,我想最好去找我的学生问问究竟,但最有可能是他记不起来这些事儿了。” 艾莲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既然谢晓虹与萧影有过合影,而其他的被害人也有合影,那么,不妨大胆假设这些被害女性都存在着同性恋特质,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某种巧合。 麦涛继续说道:“谢晓虹死后的照片,刘队昨天晚上给我传了过来。从照片上看,她生前最后的时刻,穿得很是暴露,也许正在等待某个情人。而情人的假设,也符合了一个细节——第一被害人王小姐和第三被害人谢晓虹都是死在自己家里,房门锁却没有被破坏的迹象——那说明凶手拥有钥匙,或者是她们自己开的门。而给陌生人开门自然不合理,那么情人的说法也更加成立了。” 艾莲听着“情人”这个词不断地呈现,心里有些难受,可他也知道麦涛当然不是故意冒犯,所以也没有打断对方的叙述。 “这个情人应该就是凶手。由于女同性恋并不被这个社会以及绝大多数人所认同,她们的性生活就往往很滥。一人与多人,甚至多人拥有一个同性伴侣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因此,那个性伴侣,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等一下。”艾莲忽然插嘴,第一被害人王小姐所居住的楼群里,居民们一致表示,王小姐似乎从没有将男人带回家的习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儿没弄明白麦涛的意思:他是在说,凶手就是一个女性同性恋伴侣,即是说,杀手根本就是个女人。想到这一节,一个形象悄悄在他心底成了形。但他又由于考虑到其中不合理的细节,没有说出口。 倒是麦涛将这份怀疑挑明了,“也许凶手就是萧影。她因为某种理由开始报复自己当年的同性恋伙伴,然后在现场留下照片。” 艾莲这时候不得不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如果确实是萧影干的,那么她何必要将自己的照片留下来呢?另外,现在所说的一切推论,都是根据一个证据,你电脑里出现的那份同性恋调查,它的可信程度到底有多高呢?” 麦涛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说道:“至于萧影是不是凶手,确实只是个猜测而已,问题是,即使她留下照片,此前却并没有人怀疑她会是凶手。另外,关于这份调查论文,虽然不能全信,却是眼下最合适的追查对象。” 艾莲对这个说法颇有些赞同:“这倒是有可能……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与安先生都曾经见过杀手,虽然一眼看不出个性别来,但并不觉得那是萧影。” “这有可能是是她脸上涂抹了迷彩油以及剪短了头发所导致的,当然,至于萧影是不是真的凶手,我也没谱儿。但至少同性恋因素作为隐藏理由可能是合理的。如果按照时间顺序和法医的推断,最早的被害人应该是酒吧老板的太太,而后半年没有发生任何变故,直到六月初,轮到谢晓虹,随后是王小姐,再之后是宾馆里不知名的女性。中间还包括薛婷婷被灭口,陈芳……”麦涛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哽咽的声音电话那头听得清清楚楚。 艾莲也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两人都平静了一些,“这可能是对的,酒吧老板曾经说过他与萧影发生过关系,而薛婷婷也曾说,两个女孩子同居的时候,萧影一反常态,可能怀孕了。这倒是引出了医院的嫌疑,被害人王小姐因此也脱不开关系。也许是打胎或是其他类似的环节出了问题,导致萧影产生报复心理。老板娘可能对这件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许是她介绍王小姐给萧影认识的,或者是作为同性恋伙伴,不管怎么说,都扯上了关系。至于宾馆女性和主编谢晓虹,也可能与萧影存在某种关系,”为了不使两人再一次陷入僵局,他干脆就不提陈芳,可也止不住心里的惆怅,又接着说,“唯独谢晓虹的死亡时间,虽然我做事欠妥当,却仍然觉得这死亡有问题。凶手为什么要作手脚呢?” “但这件事不太重要,至少时间和凶手的辨别没有联系。”麦涛这样解释,艾莲觉得也有道理,别不再分辨,只是心里尚存疑虑。 “不管是不是萧影干的,至少也是和这些时间密切相关的人所为。把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我认为该从医院里发生的细节入手,我给你那个录音笔的原因也在于此。我们两人可以好好分析。” 由于录音笔,话题便无法逃避地又引向了陈芳的被害。艾莲忽然觉得那失踪的录音笔里大有文章,会不会是陈芳在路上忽然听到了什么,并录了音才被杀人灭口呢?可这似乎也有些解释不通,即使如此,凶手又是在什么时机下的手呢?另外,假如陈芳真的无意间发现了关键证据,那么她为什么不找到自己或者是麦涛告知详情呢?哪怕是一个电话也好。 艾莲没有头绪,只觉得这里面隐藏了重大的秘密。 麦涛似乎并没想起这一节,继续对艾莲发出邀请,“凡事皆有漏洞,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从那天护士小姐的反应来看,这医院可能真的存在问题,艾莲,这件事还需要你来办。接近那个护士,套出秘密!” 艾莲似乎又回到了先前冷若冰霜的姿态,对这邀请断然拒绝。 “也许这是引出凶手的唯一办法,你难道忘了薛婷婷?”麦涛的话宛如钢针刺得艾莲心痛,可对方的意图并不在此,“我是说,薛婷婷被杀的理由令人猜疑,她与你接触过便被灭了口,可虽然她透露的线索很关键,却并没有暴露凶手的嫌疑。可见凶手不希望有人暴露某些过去发生的事情,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名护士,也许她也同样具有揭露过去的作用,会引发凶手的动机。我忽然觉得这名凶手,也可能正躲在某处观察着你。” 这一席话,并没有叫艾莲感到丝毫恐惧。只是,他不希望再次看到与自己有关的人遭遇毒手,那名护士——不管是不是像麦涛分析的那样掌握了某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秘密,却会按照麦涛的安排,会与艾莲认识。他不可避免地又要与那个女孩儿产生联系,一种类似于感情,却只能造成伤痛的联系。 可另一方面,艾莲尽管心灰意冷,却无法否认麦涛的观点:接触那个护士,可能引出杀手,为这一系列的案件最终画上个句号,尽管并不圆满。 见艾莲始终不出声,麦涛曲解了对方的意思,认为他是与警队发生矛盾之后不愿意再出面,便说道:“放心好了,刘队那边,以及一切的关系都由我来处理,而你,则担负起真正的深入行动,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艾莲,作为一个杀手,去追寻另一个杀手,这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澜;同时,他作为一个不完整的人,却不断地无心伤害别的人,令他既恐慌而又茫然。可到头来,他又实在找不出理由来再次拒绝麦涛,也同样不能躲避自己想给陈芳报仇的欲望。他恍惚意识到自己跌进了一个愚蠢的圈套,一个自己为自己营造的骗局。他压根儿不能保护什么东西,却又不得不尝试去那么做。 这一天的中午,艾莲推迟了预定的机票。在宾馆里冲洗了一番,并刮掉了乱糟糟的胡子茬。是一副年轻英俊的面孔下,含着那颗冰凉的心,不断地给自己鼓足勇气。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走出宾馆,温文尔雅地步行了街道中,义无反顾地迈向另一场悲剧。就好像一个跑龙套的,不断地为了生存的理由,到处赶着场子,唯一的不幸是,他所饰演的,永远是悲剧角色…… 第十六章 宠物 人一上了岁数,就难免时常回想起往事。刑警队大队长刘罡明,此刻正身着一身便装,坐在计程车里,微微地合上了眼,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来。 有那只黑白花的小猫,他很快得出了以下一番对比:现如今,超市里有卖精品猫粮的,主人还要时不时地买些鸡肝之类,作为营养补充;街道边有开宠物医院的,猫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动不动就是吃药、打点滴——这年头,猫叫作宠物。老北京的猫儿们可是没享受过这些现代文明的成果;老北京人养猫,一半是为了玩儿,一半是为了拿耗子;所以那个时代的猫儿,一辈子并没有吃过几顿鱼肉拌饭,总是半饥半饱地,过着半流浪半定居的日子——那段岁月里,猫就是猫。 刘队忽然发现,自己数年前找艾莲协助办案子,就和老北京人养猫是同样的道理: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是希望捉刀凶手。而艾莲与后来加入的麦涛,也就相当于老年间和现如今的猫。不论当年的艾莲破获了多少案件,他所能得到的,顶多也就是刘队私自掏腰包请的那一顿饭;而与艾莲仿佛的麦涛,因为合了适宜,上头批下了奖金,安排了工作,把他称为“犯罪心理学者”,当成警察的好帮手。当然,刘队很喜欢麦涛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可心底下,又总觉得亏欠着艾莲,有种甩也甩不掉的愧疚感。 艾莲从抓获凶手的过程中,得不到一点好处;正如人们先前的一个误解,其实猫儿是不吃耗子的。 刘队想起小时候四合院里的猫,还真拿耗子。因为四合院的房子多是老房,犄角旮旯的洞多,老鼠自然就多。猫的天性是善于观察,对活动的物体很是好奇,再加上它有地盘意识,所以它不会叫老鼠在鼻子底下大摇大摆地乱窜。为了克尽职守,也为了玩儿,老年间四合院里的猫捉老鼠。小时候的刘队,常常趴在窗根下,远远地看着,一见到猫儿卧在隐蔽处,两眼圆瞪,耳朵直竖,后腰渐渐地弓起,便知道,它是发现目标了。果然,那猫儿随后便跃起,并非直奔老鼠,而是切断它的退路,比老鼠往院子中间跑。接着,它获前或后,追着老鼠跑晕了头,便一下子扑上去,用两只前爪轮流扒拉老鼠,还把已经半死的老鼠抛向空中。如果有人打扰,或是玩得尽了兴,猫会叼着老鼠蹿上房,而后,还是孩子的刘队,也会跟着爬上房,见那耗子并没有开膛破肚,猫儿已经扬长而去。 猫儿是不吃耗子的,因此,总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同样,艾莲也犯罪之间也并无过节,事后,连一次物质性的奖励也得不到。刘队,因此感到愧疚,对艾莲总是格外的偏心一些。 然而,刘队也知道,旧时代的猫儿,为了果腹,另外也出自馋的本性,难免就要干出一些偷鱼摸肉的勾当来。为此,四合院里的老街坊也有矛盾。但大伙儿都知道“猫是畜牲”,为他伤了和气,一个院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值! 刘队因此又想到,艾莲因为惯了在美国的生活,回来后难免有些不适应。他的性格,他的做法,可能引起对里一些人不满,但那不过仅仅是一些小小的误会,刘队便公开、私下地为他掩饰。艾莲是一只“会拿耗子的猫”,对于他怎么去“拿耗子”,旁人应当不去干涉。可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的“狩猎”事件拖得格外久,看客们的失望倒还可以放在一边;谁知道他竟然在这个当口,私自取走了凶杀现场的昆虫证据拿去化验。这下子,刘队被搁在了难以处置的境地,就好像猫儿偷偷逮住了人家在房梁上收翅休息的信鸽——惹了大祸,刘队情知这不是赔个笑脸、说几句道歉的话就能了解的。刘队见过,这种情况下,猫的主人要是不客客气气地拿出钱来赔偿,搞不好是要打起来的,最后直闹到派出所去……为此,刘队在万般无奈之下,将他那只“会拿耗子”的“猫”,驱逐出了“四合院”。 人上了岁数,就难免把事情看得重了,他想不到艾莲并没有把那不愉快归罪于自己身上;又或许,是刘队的性格,决定他凡事总要处理得小心仔细,不管艾莲怎么想,他都要给他个合理的说法。 刘队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觉得他把自己所有的危难都告诉艾莲,等于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就好像某人找不到工作,作为朋友总要时时刻刻地“热心”地问讯——似乎表现了朋友间应该的关切,可全然不管对方爱不爱听! 他又发觉自己此行动机不纯:他早晚会来找艾莲的,可原本并没打算是这个时机——陈芳的去世,那个刘队宝贝儿“秘书”陈芳的遇害,才是这一次拜访最关键的理由。刘队坐不住了,既难过而又自责,可他得为这些找个合理的发泄——找到真凶,并将之绳之于法,可以依靠的人只有两个——艾莲和麦涛,刘队先选择了前者。 就在他浮想联翩,心里犹豫不决的工夫,司机回过头来,“先生,您到地方了。” 刘队等着找钱的时候,宾馆的门童早已上前拉开的车门,没能认出这个几天前来过的刑警队长。 刘队下车,理了一下“M”型的头发,忽然觉得很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将最上面的衣扣系紧了。随后习惯性地迈出坚实的步伐,一路走了进去。 可他来晚了一步,艾莲的房门紧锁,服务台小姐告之,艾先生中午就出去了…… 这里并不像三级甲等的大医院,门前总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作为一家区属医院,你无法从外表分出它和一般的机关单位甚至居民楼有什么区别。灰褐色的高墙,铝合金的窗栏,红色的十字标志灯也算不上醒目。身为这家医院大厅里的护士,秦小姐倒是乐得清闲,工作并不繁重,工资却还说得过去,逢年过节发的东西也总能装满一辆计程车的后背箱。人总是这样,有的力争上游,却时时抱怨;有的安于现状,倒是怡然自得。 可今天是个例外,前来看病的人不少,号也差不多挂完了。直到下午,人潮才渐渐呈现出褪去之势。秦小姐偷出空来给男友拨了几个电话,窗前渐渐冷清的时候,来了个年轻男人。 只一眼,秦小姐便觉得有些魂飞天外,脸上淡淡地发了烧。那男人算不上很帅,浑身上下却透出令女人不自主心存怜爱的奇特气质;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有着美妙的感觉,却又不叫人认为他在拿着劲儿。而实际上,男人只是来到窗口,微微地低下头,轻柔地笑笑,说:“麻烦你,小姐,我想挂个号。” 由于工作关系,秦小姐自然坐在椅子里,接待过不少病人。可他们总是面有菜色,一脸病容。她也看到过很多家属,却从不习惯这样的感觉。他看她的眼神直勾勾地,却又不包含冒犯的意思,只是两眼里透出淡淡的哀伤。 每个女人,不论她们是否愿意承认,都无法摆脱自己心底的母性情结,说句再俗不过的话:她们不愿意看到折翼的白鸽!而眼前这男人,由于才刮过胡子,脸颊没有被前些日子的青色所笼罩,这时候,格外地透着白皙,似乎还隐隐带着淡淡的粉色;可他没有一点油头粉面的感觉,眉峰坚毅,鼻梁挺拔,却又恰到好处。他的脸色也很健康,秦小姐想入非非,可耐不住有些奇怪,他来看什么病呢? 那男人好像也不介意抬起他裹着长手套的左臂,告诉她要挂一张皮肤科的号。 皮肤病!这本来是最能引起人们厌恶情绪的病症。秦小姐却没有丝毫的反感,相反地,她对于这男人的坦率,更产生了一丝好感。 起初她十分缓慢地,随后又不想给他留下拖拖拉拉的印象而加快速度为他开好了单据。那男人却没有马上立刻,再次对她笑了,并道了谢。最后,才扔下惋惜的秦小姐走开了。她望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不一会儿,又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事先没有补个妆…… 房间里拉上了窗帘,遮住照进来的大部分阳光,一个年轻男人靠在沙发里,翘着腿不停地抽烟。昏暗的光线下,弥漫了大量的烟雾,几乎触手可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忽然,有人进来打碎了雕像的沉默,他说了声“谢谢”,然后端起茶几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你的感冒还没好,喝些热热的红糖姜水挺不错。” 年轻人再次说了“谢谢”,不知是否是杯中的姜末卡到了嗓子,他咳嗽一阵。 后进来的人坐在对方,两人有一段光景都没开口。 又抽过不知多少根烟,空气愈加混浊的时候,年轻人抬头看看手表,“快到傍晚了,那家伙的行动应该开始了。” “你说什么?”另一个人感到好奇。 “没什么,如果需要解释的话,我可以从头开始。” “说说看。” “陈芳的被害,您会怎么想呢?” “我?”那人略一沉吟,“应该和本案的真凶存在必然联系吧。” “是的,”年轻人因为昨夜没能睡好,至今又尚未休息,两眼熬得通红,“陈芳昨天晚上约了艾莲,却没有出现,这说明她一定被什么事情耽误了。这件事关系到什么?大概不难判定,从她随后被杀害可以看出,一定与凶手存在关系,但她到底发现了什么,现在不好说。” “可是你的那支录音笔不是失踪了吗?答案应该就在那上面吧?” “不!恰好相反,那支录音笔只是一个障眼法,或者是凶手无意间取走的。我的意思是说,凶手袭击陈芳之后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录音笔,并不知道这里面会留有什么声音,依当时的情景来看,他也没有机会在当时的情境下,按播放键去听听。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只得带走录音笔,同时,假设这东西和案件并没关系的话,他这样做也会给我们的调查造成误导,算得上是一举两得。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刚才说过,法医判定,陈芳被害的时间是在凌晨一点左右。” “是的,法医是这么说的。因为死亡时间距离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很近,所以,得出结论很容易。” “那么,她与艾莲约的时间是十一点半,艾莲在十一点四十左右给我打过电话,询问陈芳的事情,我们开始怀疑中间是不是出了事故。当然,我们的猜测可以放在一边,问题是,陈芳于十一点离开警队,到一点被害,这两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总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现了凶手,并在录音笔里存下关键性的证据。当然,也可能有一种很不现实的想法,她无意间接近了凶手,并存下了录音,但是这也说不通。假如她真的如此靠近凶手,并且在凌晨一点钟被杀害的话,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去见艾莲?她不可能忘记十一点半的约会,因此也就不会在一点发现凶手并被灭口。这解释或多或少出自凶手的心理,如果你被人发现了,会打算留一个活口吗?所以,我的看法是,陈芳的录音笔里不可能存有资料,但她却出于某种缘故,没能赴艾莲的约会。这也很奇怪,假如她不想去了,可以直接打电话告诉他,没必要叫人干等着。那么,唯一的解释是,她确实出于某种理由而不能赴约。有两种可能,第一,她忽然意识到了凶手的身份,但这也不好解释,她至少应该找到艾莲或是我去进行调查,要么干脆报告给您,她没有这么做,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陈芳发现了有问题的地方,回忆一下我们前一天的行程,我跟您曾经去过医院,并取回了大量医院档案。为了避免重复工作浪费人力物力,我们将档案分开了。其中的一些,陈芳复印后带回家去慢慢察看。您也曾经说过,她出警队的时候,身上携带的公文包里有另一部分文件。在发现尸体的时候,这部分文件也不翼而飞了,那么,会不会她在打车去找艾莲的过程中,发现文件存在问题,然后转头返回家中察看呢?这是有可能的。然而遗憾的是,还有两个问题解释不清,第一个是老问题,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艾莲一声。第二,如果她真的回了家,为什么会被凶手找到。从陈尸地点来看,那里虽然不一定就是杀人的地点。但凶手总不会跑到她家杀人之后,再长途跋涉带着尸体抛到这么老远的地方。另一个奇怪之处是,从您的讲述来看,陈芳死前并没有搏斗的迹象,指甲里也并没有任何皮肤残留,说明凶手趁其不备,突然下手。可令人疑惑的是,陈芳为什么没有察觉呢?我想,也许这杀手会是个熟人!” 麦涛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洞里散出回音。 刘队的话语有些颤抖:“你是说……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我没有这么说,对于陈芳来说的熟人,并不一定就是警队的人,更何况这根本就是一个假设。可陈芳为什么会被害呢,这倒是个关键问题!照理说,她不会知情不报,所掌握的线索也不会比我们更多,就算她个人英雄主义再强,也不会独自去处理过于危险的事情。虽然无法估计出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记录来看,昨天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医院和宾馆。那是我们出入最为频繁的地方,从薛婷婷的被害来看,凶手可能有监视宾馆的机会,所以也注意到了陈芳的存在;如果是医院,那么我们的调查有可能接近过去的真相,这是凶手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凶手到底有多大本事,甚至可以改变陈芳的行程却是个未知之谜。但综上所述,医院和宾馆两处隐藏的秘密最多,而宾馆里似乎线索更加发散一点,所以,我请人潜入医院调查,估计这会儿,他快要得手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 “不错,就是艾莲。只有他能很轻易地完成这个任务,当然,也许真相会出乎我们的意料。” 艾莲压根儿就没打算去看什么皮肤性病科,他也无法将手套摘下对医生暴露那条被药剂严重腐蚀的胳膊。这天下午,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妇婴科,坐在等候手术的男人们身边,默不作声。 一般来说,坐在这里的男人们,总会迎来些白眼什么的,这可能根据他们的年龄,更主要是根据病房里那些女孩子们的年龄。好在今天前来的女孩儿们年纪不算小,他们的处境相比之下就好了一些。 艾莲一眼认出麦涛诉说的那位护士小姐——她今天扎了个马尾辫,来回走动麻利而透着干练。艾莲戴了一顶帽子,她由此也没有注意他。他还特意挑了拐角的位置坐下,把那条手臂隐藏在角落里,观察清楚,便匆匆离开了。 回到大厅服务台,艾莲又去先前值班的秦小姐,这自然又引起对方一阵莫名的悸动。在得知护士大概的换班时间后,他莞尔一笑就离开了。 在医院里,是什么都不能发生的,艾莲明白。他同样知道自己只能粗略地打听护士的下半时间,至于要接近的护士,究竟属于哪一班,他也不便多问。但是,他至少心里清楚了大致的时间,所以到时候只需要在医院附近等着就行了,而不必总是在门前晃来晃去,以至于招致看门大叔的怀疑。 从医院出来,艾莲就打车到了附近的商厦,买了一身合体的衣服——包括一套白色的西装和一件淡粉色衬衫——他有自信穿着白色。打扮停当,他发现唯一的破绽就是那只长手套了,对此,他也没辙。 下午五点半前后,焕然一新的艾莲重新出现在医院后门附近,带着他准备的道具——一枚不太值钱的戒指以及外面精心装点的包装盒。对于所谓的“邂逅”,艾莲心下也没谱。他只是设计了一套不大严密的“碰瓷儿”,只是与一般的讹诈不同,他的目标对人不对钱。当然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大不了他可以更直接地去追求那位护士,只是那样可能引起对方的怀疑。 老天作美,那位护士真的在这钟点出来了,接下来,艾莲只需走到先前已经算好位置的水沟附近,来一次“不经心”地碰撞,让那枚戒指掉进水沟就算万事大吉了。 可不幸,那护士小姐走了才不到三步,就被后面的人叫住了,因此距离艾莲不过三五米,便回头走了过去。 叫住护士的是为年轻男子,看两人站在一起颇为亲昵的样子,艾莲心中叫苦不迭。枉费了冤钱倒是次要,关键是若这女孩儿有了男朋友,一切设想就都化作泡影。不甘心的他,见这一对男女并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地在后面尾随。 那两人来到一家颇为豪华的饭庄,落了座开始点菜。艾莲本打算跟进去,又怕暴露了自己,只好走进马路对面的酒吧,不时地偷眼观瞧…… “照你的分析,那医院护士的确有问题?” “八九不离十吧。她和被害人王小姐是妇婴科年龄最相近的护士,除非彼此不合,不然至少应该亲近些。她对于王小姐的被害反应有些奇怪,而且,这也和萧影几年前的怀疑形成暗合,故而我请艾莲去接近她。” “对她展开直接调查不行吗?” “够呛,而且打草惊蛇。不过,我的设计也并非万全之策。如果真有问题,艾莲的成功机率会很大,但假如没有……” 麦涛不再说话,又窝在沙发里抽烟。 刘队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或许,艾莲这次的行为会引来凶手,就像陈芳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杀害一样。 麦涛仿佛看穿了对方的想法,微微一笑,“艾莲是不用担心的,这家伙手段高超,足以自保;唯一的麻烦是,由于薛婷婷的遇害,他可能被凶手看到过,我只怕没法引蛇出洞。” 猫儿在顿首老鼠的时候,往往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来,经常在老鼠出没的水沟,一等就是数个小时。艾莲也具有这种耐心,喝酒的工夫,视线始终没有偏移对面的饭庄。大约在晚上八点,守候总算迎来了收获,他看见那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奇怪的是,身后却没有跟着护士小姐。因为离得太远,他无法看清男人的表情,诧异之余,赶忙结了帐,走过马路。 艾莲先是瞥向男人的背影,发现他头也不回地转过了拐角;又去看饭庄里两人先前订下的座位——只见杯盘均是满满当当,似乎没怎么吃过的样子,桌边倒是堆了不少酒瓶,唯独不见了那护士。 坏了,艾莲意识到自己跟丢了人,一边纳闷一边后悔。这工夫,他已不由自主地走上台阶,一旁的服务人员赶紧撩起帘子。艾莲无奈,只得走进去,不料,却与人撞了个满怀。 艾莲纹丝不动,那人却晃了半步。他赶紧伸手扶住对方,惊异地发现正是自己追查的护士,同时,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 他正想开口说话,却不料女孩子红了的眼圈散发着迷离,随后一张嘴“哇”地吐了艾莲一身…… 夜幕降临,房间里没有开灯,麦涛接了一个电话,随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出所料,艾莲得手了。” “什么得手了?” “那护士跟男朋友分手,喝了许多酒,吐了艾莲一身。随后被艾莲送回家,这下子,倒是可以趁虚而入了。” “这……”刘队叹了口气,“为了案子,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的确,为了这缺乏线索调查的该死的案子,为了找到真凶,为了给无辜的陈芳以及众多的被害人报仇,不得不出此下策。刘队恍然间抬起头,正看见麦涛那双红肿的眼睛,此刻中透出以往镇静的光芒来。 艾莲的精心打扮,不能不算是周全——除了那被吐脏了的西服外——他干脆把它脱了,扔进垃圾桶里,只穿着粉红色的衬衫。一路上,女孩儿的头都靠在他肩上,沉沉地睡着了。 眼下,他把被角掩好,悄悄地退出卧室,靠在沙发里休息。他那双露出淡淡忧伤的眼睛下面也因为缺乏睡眠阴黑了一大片。打过麦涛的电话后,他来到卫生间,冲洗一番,直到闻不见身上的酒味。 对着镜中的自己,他端详了半晌,随后有气无力地走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将疲惫的双腿搁在椅子上。 他很想闭目休息一会儿,可心下老是不安宁。这女孩儿是独居,倒是省下了与对方父母打交道的那份麻烦。可他四处看时,却不难发现两个人相处的细节——男人的拖鞋,两副茶杯和碗筷,浴室里多出来的牙刷与杯子……是那个男人的。眼下,他走了,却换了自己前来。艾莲胃里一阵绞痛——他算是什么呢?那个男人的替代品?一个趁虚而入的伪君子?还是别的什么更下流的东西。 他离开了她,这本来已经够叫她难受了的,现在又出现了个艾莲,一个半是定居半是流浪的人……他只能给她带来更加难过的伤痛,而不是别的什么! 用别人的牙刷,远比跟一个美女接吻更能减少细菌的传播。只是,艾莲,作为一个任务在身的调查者,会不会也接受这牙刷的替代品。他会代替她的男朋友在这里生活多久,一天,或者两天,要不就是直到从她口中套出线索的那一天?没有人知道,这就好像是影片中的感情戏,为了更好的骗钱,你总得投入一些,可千万别他妈玩儿过了火! 艾莲又进入卧室,看着她平和下来的面容,听着她胡乱的梦呓。搬了把凳子在床边作了下来。 或许因为酒精的作用,睡着的她忽而感到燥热,将两手伸出,搅翻了被子。他不去看她半裸着的胸部,又将那两手放好,重新合上被子。他用的是那只左手,隔着冷冷的皮制手套,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么? 漫长的一夜,艾莲将椅子搬到卧室的阳台上,靠在上面静静地抽烟。 每当他去为她盖被子、擦汗的时候,那里便留下了空荡荡的只有椅子的阳台。 第十七章 无声 睡眠的戏份,在麦涛的舞台上从未占据太大的空间,只是这一天,他和艾莲一样,差不多完全没有合眼。次日,也就是六月的最后一天,清晨七点半左右,他出现在一幢公寓楼前。 在打过电话后,一个女人走了出来。这女人不过二十岁上下模样,下面只穿了一条短裙,上身多了件法兰绒的罩衣。她留着长发,被一定棒球帽笼得座落有致,尽显出年轻女孩儿的调皮来,一对乌黑的眸子,这时候不但灵活的闪动,还带出格外的兴奋。 她裙子的两腿,细长而且笔直,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胸部很小,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麦涛并没有盯着她的胸口看得太久,而且眼神中有些心不在焉。 “你总算来找我了。”女孩儿一见麦涛,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让他立刻想起了攀住大树的常春藤,心中又是一阵作呕。 “我是有事要请教你,才过来,别弄错了。”麦涛的不友好以及公事公办的态度多少叫人感到有些不尽人意。可那女孩儿似乎并不在意,犹自说道,“那也不错!半年前见面后,你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因为什么,失望?” 也许吧……麦涛很自然地回想起那时候网络的盛行来,学生们成天泡在网吧里聊天交友,连他自己也不能幸免。他认识了这个女孩儿,两个人相谈甚欢,不久约了见面。有人说,人们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最为重要。那么,这个女孩儿给麦涛的第一印象在她的尽心装扮确实不错——只是,稍小的胸部与过高的身长算是小小的不足。麦涛当时并没有多想,如同现在这样,女孩儿攀着他,两人一起走向酒吧。酒至半酣,也许是麦涛的坦诚叫那女孩儿有些自责,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对他说:“抱歉,我不想再骗你了。”麦涛听这话并不感到惊讶,虽然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女孩儿愿意拒绝自己,但麦涛从她的装扮和高挑的身材,恍惚感到对方是个模特,因此早就有了男朋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便大度地笑了起来,“没什么,我一见到你就猜到你会有男朋友了。没关系,我们只是交个朋友。”麦涛这番话确实出自内心,只是那女孩儿似乎并不领情,继续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和你一样。”一样?什么一样?麦涛有些莫名其妙。女孩儿低声解释道:“我和你一样,都是男人……” 自此之后,麦涛想尽千方百计来拒绝“女孩儿”的见面邀请,但“她”似乎并不甘心,还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打了电话,他没办法,电话里,他们聊到“她”异装癖和女性人格。到最后,“她”总算也因为他的冷淡而不再那么热情了。 时隔半年之久,麦涛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主动约见“她”。 还是这一天清晨七点半左右,艾莲没有刷牙,只嚼了一块口香糖,隔夜的烟味儿和薄荷的刺激在嘴里交相呈现。他正坐在餐桌边,饶有兴趣地拨着橘子皮。 不一会儿,何雨霏——即那位护士小姐,端着两杯热腾腾的牛奶走进客厅。她还没有整理头发,稍显有些凌乱,她的双眼,也因为昨夜的酒精作用,直到现在还有些发红。她将一杯牛奶放在艾莲面前,然后搬了把椅子在对面坐下。她心里稍有些惊疑——他不可能不知道那是自己的位置,为什么一屁股坐在那里就不起来了呢? 对此,艾莲早就做好了设想,如同被导演安排好了。他是很有礼貌的家伙,虽然这后天通过不断学习而具有的特性——但他同时也知道,对于女性,至少是大多数女性而言,她们更喜欢被动一些,因此自己的礼貌在某些情况下应该收敛一些。艾莲所有的决定,都会出自理性的思考,至今还没有过感情的宣泄——他如此不客气地把自己当作主人,并不意味着他想在她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一切的目的不过是显示出自己的男子气味,暗示出占有的意味。 喝牛奶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随后何雨霏回到卧室换衣服梳头发,艾莲总算有些分寸没跟进去。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显得比刚才精神了许多。 她忽然有些害羞,微红了脸低下头,“对不起,我,我要上班去了。” 艾莲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靠得很近,柔声说:“我明白,那么,我也告辞了。” 她不敢抬头正视他的双眼,以避免触及那份装出来的火一般的热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换句话说,在人与人接触的时候,每个人都拥有自己认为安全的距离范围。人们可以让自己的亲友站在长时间站在自己面前,却不能允许一个陌生人也表现得如此亲昵。艾莲见何雨霏并没有向后退开,情知自己已成功了大半,也没有必要再施加压力了。便干脆地转过身,向着房门走去。 艾莲的来去匆匆,激起女孩儿心中一阵波澜,她不由自主地叫住了准备开门的艾莲:“艾先生,你……”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垂下头。 “有事么?” “不,没有……我,我是说,你的西服……” “那没有关系,扔掉就是了。”他开朗地笑出声来,随后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女人眼里的优秀男人,他们或许有着漂亮的外表、优雅的风度、温柔的脾气、成功的事业以及取之不尽的财富——却很少有人能将这些优点集于一身。该死的艾莲恰好是近乎完美的家伙,温文尔雅的姿态;口袋仿佛就是个小银行,而且里面装满了美元;会心疼人,举止和善体贴;却又不是个没注意的人,凡事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他的这些优点,叫女人很容易便想入非非,因而忘却了那些糟糕的缺陷——他的一条手臂有残疾,对于工作总是闭口不谈、态度暧昧,更不要说那巧妙隐藏永远源自伪装的感情。艾莲曾把自己比作一只初被主人收养的流浪小猫儿,为了食物以及自己的安全,而不住地拿脑袋蹭着主人的腿肚子,博得对方的一丝好感。正如小猫儿对女人的杀伤力往往更大一些,艾莲对女人的引诱力丝毫不显得逊色。当然,知道这个比喻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也不过只有一个罢了。 艾莲走出房间,忽然间回过头来,“雨霏,你在哪里上班,我能送你去么?” “别他妈坐在我腿上。”麦涛冷冷地命令道,那“女孩儿”只得悻悻地抬起屁股,却坐在他身边,贴得很紧。 “我来找你是想打听几个人。” “这是谁?”“她”拿起那些照片,细细地瞧了一阵,又索然无味地把它们扔在一边,“都是些女人,你问错人了,我对女人没兴趣。” “一个都不认识吗?” “麦涛,就算是你,”“女孩儿”似乎动了肝火,“也不能这么跟我说话吧,好像审犯人似的。” “哼,也许不认识最好,她们都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谋杀案,我找到你并非因为你会对女人感兴趣,而是你身边的那些男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说话不必兜圈子,你身边有不少和你有关系的男人,那么他们的性生活会非常的保守么?我不那么看,你说呢?” “这倒是有可能,”“女孩儿”摘下帽子,甩动长长飘逸的黑发,“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了,你认为我敢随便喝你这儿的东西么?” “唉,大不了开瓶新的,我喝过之后,你再喝。” “算了吧。”麦涛见“她”搔首弄姿,又说道,“别来这个,色诱对我不起作用。”他忽然很想笑,于是不易察觉动了动嘴唇。艾莲那家伙,不知道“美男计”现在用得怎么样? “好吧,我会问问我的伙伴,这些照片你都有备份吧?嗯,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不,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求”这词显然打动了对方,“是什么?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提出一个要求。” “把你的要求扔在一边吧,你知道,我和警方的关系密切,很容易就可以整治你,至少把嫌疑犯的帽子扣在你身上,这就够受的。别对我提过分的要求,如果你愿意帮我,我晚上请你吃饭;如果不愿意,我大不了走人就是了。” “女孩儿”“嘁”了一声,“你还是那么不易亲近,好吧,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介绍所有你知道的女同性恋的朋友给我认识,确切地说,是给我一个朋友认识。” “你的朋友,女孩儿?” “不,是个男的。” “为什么?他帅吗?” “别动不动的就偏离话题,先回答我的问题,能不能帮我?” “这可不容易。既然是女同性恋,那就和我的审美品位有挺大偏差,但可以帮你问问那些男朋友,也许他们会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要找那些女人?” “因为案子,你刚才看过的照片,那些所有死去的女人都有可能含有同一种倾向,没准儿是女同性恋。我需要调查这个线索的真实性,仅此而已。” “好吧,我会帮你,中午之前就会有消息。但你得答应我的要求,为我和你的那个朋友安排一次晚餐。” “不一定能成,他还有任务在身。” “他是警察?太好了,我喜欢那一类的,强横而且粗暴,从来不把你当一回事,就好像你只是个附属品!” “哼。” 艾莲送何雨霏上班之后,独自回到宾馆,原打算补个觉,又担心自己睡得太沉,听不到手机铃声。便耐着困倦,又来到了附近那家咖啡馆。由于这里并非酒吧,所以早早地便营了业。 女招待一见到艾莲,便开口问道:“先生,还是一个人?” “啊,还是……”艾莲有些怅然坐到了以前曾和薛婷婷的那张桌子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这里,他曾经和薛婷婷见面,随后,薛婷婷便被杀了;后来,他又和陈芳约在这里,可陈芳也…… 艾莲不禁有些差异,于是直勾勾地盯着送来餐饮单据的服务小姐,让那女孩儿一阵紧张。 “先生,您……” “不,不,没什么,”这小姐和以前曾经看到的杀手根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艾莲摇摇头,“对不起,是我失礼了。还是科罗娜,另外给我拿只杯子,加上几块冰。” 小姐端上杯子之后,就不再过来打扰。艾莲独自静静地喝着冰凉的啤酒,不一会儿趴在桌子边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的铃声把他叫了起来。他揉揉酸痛的眼睛,看见那是麦涛的来电。 “是我,怎么了?” “你那边怎么样?”麦涛问道。 “还算顺利吧,那女孩儿对我并不反感。” “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话筒里传来一阵笑声,“对了,有新的工作了。” “嗯,说说看。” “你晚上有时间吗?你很幸运,被一个人妖看上了。” “你在说什么呢?”艾莲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这个我们呆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晚上有没有时间。” “估计没有,晚上我要和何雨霏吃饭。怎么了?” “何雨霏?” “那个护士。” “啊,很好,既然她在上班,那你下午一定没事儿。今天的工作有点儿奇怪,我希望你去见几个女同性恋。” “怎么,被害人确实都是同性恋?” “这我可不确定,所以才要去查查看,我的朋友恰好认识这样的人,给你找到了几个,你能过去吗?” “好吧,我明白了。把联系方式给我,另外,叫你的朋友交待一下,我不想弄得处境尴尬。” “这你放心好了。” 艾莲向服务小姐借了笔纸,记好之后便匆匆地结账离开了咖啡馆…… 大约这一天下午三时,艾莲好奇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可爱的毛绒玩具熊、房顶垂挂下来的风铃、随处可见的影星海报甚至还包括从日本购买的女儿节娃娃。充满了温馨的粉红色调,柔柔的并不刺人眼。这房间整体的感觉就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女孩儿在居住,和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倒显得格格不入。 这妇人端来一杯冲泡好的咖啡,艾莲赶忙一欠身双手接过,随即又汤匙来回搅拌。 “你搅拌咖啡的方式很特别,”那妇人穿着得体,在艾莲对面坐下,“一般人不都是转圈搅拌的吗?” “这个么?一个小发现而已。”艾莲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 “干嘛这么着急,还很烫呢?你在赶时间?” “不,”艾莲拿起纸巾擦试嘴角,而后将杯子翻过来,“有什么不一样么?” “啊,我明白了,这样搅拌,咖啡颗粒的残留就会变少。”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很简单的,无心插柳而已。如果是转圈搅拌,那么很容易在水杯里形成漩涡,而咖啡的颗粒会向漩涡中部集中,因此与水的接触变得不充分,自然会在杯壁残留下很多。而像我这样竖直来回搅动,则不会形成漩涡,咖啡颗粒与水的接触更加均匀。你不妨试试。” “嗯,”妇人点点头,“你很聪明,我再去给你冲一杯。” “谢谢。” 两人再次落座之后,妇人开口问道:“你对什么感到好奇?” “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可不可以从你自己先开始?” “好吧,你是不是希望,我为什么成为女同性恋。” “嗯,能说说吗?” “当然,这和我的自身缺陷有关。我是多状卵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可能是你永远无法怀孕。可我只知道个大概,并不很了解。” “只是一个大概就跟我自己知道的差不多了。医生讲了半天,我也没大弄明白。不过结论跟你说的一样,我是无法怀孕的。当然了,大夫说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吃一些中药作为调理。很可惜,总有那么一些人是无法治愈的,我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大夫提到了另一种方法,试管婴儿。但是这做法本身的成功率很低,大约只有百分之四十,我不希望拿孩子的命运来冒险,就选择了放弃。” 久病成医,艾莲明白这道理,先前他也不知道试管婴儿的成活率如此之低。女人见艾莲一副认真的样子,继续说道:“我先后交过不少男朋友,都因为我的毛病而最终分手了。这世界很讽刺,虽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打算不要孩子,延长所谓的二人世界,可婚后,真正这么想的人并不多,也只有很少的人能接受领养这件事。我和最后一个男朋友结了婚,他从来不表现出对我的失望,反而经常安慰我,可我心里清楚,他很想要一个孩子。也许是出于我太要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许是我害怕因为自己的身体缺陷而无法叫他满足愿望,婚后不久,我就提出分手。从那之后,我对和男人生活失去了信心,可我还是喜欢男人的。”说到这里,妇人别有深意地看了艾莲一眼。对方心知肚明,却没有插嘴。 “没准儿我可以继续寻找下去,直到得到一个真心爱我,又不想要孩子的男人。但我对此也没有信心,慢慢地,时间长了,我的生活里就连情人也没有了。可我希望有一个家,一个属于我和我的另一半的那样的温暖的小窝,所以我和保罗生活在了一起。” “保罗?” “是的,保罗,在我们这种世界里,即使确立了固定的生活搭档,也不会叫出本名。” 艾莲从“搭档”一词听出了没落的无奈,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你可以叫我麦吉。保罗是我的同伴,当然和我一样,她也是个女人,但却从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变成一个男孩子。可他又不希望迎来别人异样的目光,所以没有去做变性手术。我和她认识是在两年前,彼此很有好感,就住在了一起。也就是你现在呆的这个家。” 艾莲点点头,很想再去看看周围的景致,又不好意思这么做,便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 “保罗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她白天会去上班,我负责做饭洗衣服,虽然生活中总难免有些遗憾,但能得到这一切,我已经很满足了。当然,法律并不鼓励我们这么做,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总比各自孤零零的一个人要好得多。反正我们也没有结婚,只是同居而已。” “我能理解这份感受,”艾莲由衷地叹了口气,“像你们这样的夫妻多吗?” “夫妻”这个称谓叫中年妇人好一阵感动,迟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多,因为本来同性恋的人就很少,严格的说,我还不能算是,当然,保罗是实实在在的同性恋。她喜欢扮成男人,性格也很刚强,但不代表生活中真的会有女人愿意接受她。所以,她能遇见我,也感到很满意。另外一部分有这种倾向的人却不愿意组成类似我们这样的家庭,她们的生活很滥。” “你是在说,她们同时和多个女性保持关系?” “不,比那还要糟。有些同性同性恋者,其实是双性恋的,或者说大部分都是双性恋。她们既和女人搞在一起,也和男人保持暧昧关系,没有固定的同伴,生活糜烂,当然,我认识的这样的人很少,保罗可能知道一些,因为她先前为了寻找我这样的女人接触了很多人,不过现在没什么来往了。” “是这样?那么,我可以见见保罗吗?” “当然,过不了多久,她就下班回来了。对了,顺便说一句,介绍你来的那个人,就是双性恋,而且很糟糕的是,他还是个男人。我劝你离这样的人远一点!” “啊?”艾莲大惊失色,她说的总不会是麦涛吧? “你不知道吗?他总是穿着女人的衣服,当然,长得也很像女人,至少比我漂亮。” 妇人这一解释,艾莲倒是放下心来,猜测那人大概就是麦涛口中的“朋友”。 “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们感到好奇,是打算完成学术报告吗?” “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是一个学者,不是吗?从你一进来我就感觉到了,文雅的做派,合体的举止,生活中善于观察,知识渊博,我起初觉得你是教师,可一般教师不会对我们感兴趣。作为经典的卫道者,甚至会对我们产生厌恶情绪。那么,你就应该是个大学教授,难道不能成为学者么?” “也算是吧,但我此行却不是为了研究报告。恕我直言,我是为了一连串杀人案才来的。” “杀人案?”妇人皱紧眉头,“这和你的工作有关吗?” “不,毫无关系,我只是帮忙而已,”艾莲再次展示了他的身份,“一个美籍华裔,回国探亲而已,您大可放心,我是不可能对您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的。不过,还是请您看看这些照片,都是系列案件的被害人。” 妇人接过照片,对其中的一张欲言又止。 “你认识她?”艾莲见状忙不迭地追问道。 “是的,我只认识这一个,这女孩儿是不是叫王什么文?” 艾莲心中窃喜,没想到麦涛的分析竟然有了线索,可妇人后来的讲述叫他略感失望。 “我不认识她,但是保罗曾经是她的伙伴。这丫头不是双性恋,很纯正的女同性恋,不过,她的生活比较糜烂,和多个同伴存在关系,也正是这个原因,保罗和她分开了,那是我之前她最后的女朋友。” 是的,纯正的女同性恋,所以,在她被害楼群的居民一致肯定,这女孩儿带男人回过家。只是,从凶手的样貌来看,似乎更像是个男人,假如王敏文没有和男人交往,那么,凶手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杀掉她呢?艾莲发觉,这倒是和医院事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 “所以关于这个女孩儿的情况,也许你可以问问保罗……” 话音未落,两人便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后进来的人,叫艾莲不得不多看上两眼:短短的寸头上,根根黑色向上抖擞;脸部线条分明,轮廓硬朗;嘴角稍微向下弯曲,下巴突起;平坦的上身披了件夹克,下面衬一条笔直的西裤——这大概就是妇人口中的保罗,若不是先前介绍过来,艾莲很难把她和“女人”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不过随着细微的观察,艾莲还是发现她的肩膀股价略为显小、骨盆也多少宽阔了些,除此之外,和一般的男人真是毫无区别。 尽管艾莲见她回来,很有礼貌的站了起来,又即使经过了妇人热情的介绍,保罗的态度还是冷若冰霜,而后艾莲跟她的交流,也是颇费周折。 保罗承认她认识王敏文,也对以前那段关系表现出坦率的态度,然而他却拒绝回忆与王敏文生活中的其他细节。当艾莲追问王敏文目前可能和什么人有亲密关系的时候,保罗也以并不知情为由,拒绝提供任何线索。 无奈之余,艾莲只得提出告辞,妇人将他送至楼下。 刹那间,艾莲忽然想到了什么,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盯着妇人。 妇人不等他开口,抢先说道:“你有些怀疑保罗,对吗?” 见被人洞穿了心事,艾莲一时语塞,点点头算是默认。 “保罗是不可能的,她和王敏文关系的结束也是两厢情愿,她不会去做傻事,而且,她每天下班都会按时回家,和我呆在一起,当然,我也知道,亲密的人作证,并不一定有效。” “对不起,我无意中伤你们。只是多少有些疑惑,她和我遇见的凶手有一些类似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也很微妙,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总之,如果引起了你的不愉快,我愿意道歉。” “没关系的。另外,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他对你的态度?” “我不是很明白,只是感觉她不喜欢我。” “因为她在吃醋!” 艾莲差一点儿便流露出惊异的表情,但他还是很少的控制住了:女同性恋当然也会吃醋,也会嫉妒,如果他不合时宜的表现出诧异的神色,那只会表情一个问题——即他并没有接受女同性恋作为一种存在所必然合理性。这会给妇人带来负面的感受,也可能影响后面的调查。 “保罗的占有欲很强,我是她的女人,因此,她也会和其他男人一样,希望我不要对别人感兴趣。也可能是我今天对你的态度过于友好了,所以她会不满,因为,我……” 妇人没有把话说下去,但艾莲隐隐的感觉到了后面的台词:“因为,我还是爱着男人的!” 见艾莲保持沉默,妇人又说道:“回去我会解释清楚的,你也不要担心。因为出了杀人案,这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如果她愿意说什么,事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艾莲为妇人的热心而感动,然而为了避免造成他人的不快,还是理应赶快离开。 临走的时候,妇人低声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刚才的楼层吧,悄悄地向上看看。” 艾莲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才回头,他隐约的看见,先前呆过的那房间里,保罗站在窗户边,一直盯着他…… 麦涛从“朋友”那里回来,便继续每天必不可少的生活——坐在转椅里,对着电脑出神。 给刘队打电话的时候,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住屏幕,“汇报”了所有的分析以及目前的进展之后,他自觉眼前发花,喉咙里阵阵作痒,这才吃了药,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脑。 须臾,又接到艾莲打来的电话,对今天的调查作了个简单的叙述。 “唉,如果我的那支录音笔还在,我们就可以一起分析……”麦涛说不下去了,想起那支消失的录音笔和陈芳的遭遇,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一见到保罗,”艾莲隔了好半天才继续说,“我一下子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名字叫……” “等一下,”麦涛打断他,“叫我想想,你要说的是《男孩别哭》吧?” 电话那头的艾莲会心地笑了起来,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第十八章 麦涛(谋略) 电影《男孩别哭》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1993年,位于美国中部内布拉斯加州境内的法奥斯城来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他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小城的宁静。几乎每一个遇到他的人都被他的纯真所吸引,女人们则对他频频表示爱意。尽管他成了全城的热门人物并与许多人结为朋友,但人们并不真正了解他的秘密。 这个自称布兰顿·蒂纳的小伙子实为女儿身,就住在离法奥斯75英里远的林肯市。她的真名叫作蒂娜·布兰顿。她无法接受自身的性别,却一直自认是“有性别角色危机”的男人。为此,她搬到法奥斯,希望能被人们接受,像一个男人那样生活。 “他”的新朋友伦尼告诉他,一个外乡人如果在法奥斯城找不到异性朋友将会被看不起。于是,布兰顿很快成了小城的情圣,并与一位名叫坎德斯的单身母亲住在一起。但拉娜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自从第一次相遇之后,两人很快便彼此热恋。布兰顿还与拉娜的前男友约翰成了朋友。约翰和死党汤姆都有前科,他们纠集了一帮粗野的男人,酗酒、昼夜狂欢。他们都接纳了布兰顿。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布兰顿因交通违章而被逮捕,她的秘密被发现了。拉娜得知真相后,站在了布兰顿一边,而约翰和汤姆却感到被羞辱了,他们的怒气迅速膨胀为一次血腥的暴力犯罪——他们强奸并残忍地杀死了布兰顿…… 影片至此戛然而止,留给读者太多的思索,包括人自身的价值观,社会性别角色的定位……然而艾莲与麦涛考虑的是影片另一重涵义——毋庸置疑,所有人对于影视片中出现的强奸情节都会感到震撼,然而两人在这部影片中描述布兰顿被强奸并杀死时所产生的感受则更加强烈。这里隐含了一个观点:尽管大多数国家对于强奸罪的量刑更多是考虑被害人的年龄以及犯罪残忍程度。但强奸一个女同性恋者的罪行似乎更加残酷一些,特别是针对女同性恋中的男性形象扮演者。 艾莲和麦涛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假如影片中的布兰顿并没有被杀死,那么接下来她会怎么样?结论无非有两种:精神崩溃或是成为新的复仇者。 对于这部影片的回忆,使两人第一次把同性恋的线索与报复行为结合在一起。然而新的问题产生了:加入两年前萧影身上真的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事后报复的对象却一直是女性——那些跟她有过合影的女同性恋伙伴? 麦涛沉吟许久,把第三个线索,即医院可能存在的医疗事件,套了进来:萧影可能是女同性恋,但是她的这种倾向是什么爆发的呢?也许是在两年前,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这形成了两条不同的路线:第一,当年的萧影并非同性恋,她和自己的咖啡店老板有了关系,但随后被不负责任的老板抛弃了。由于对男性的不信任感和被伤害之后产生的倒退机理,她可能转而对女性产生好感。而依照死去的线人薛婷婷的说法,她那个时候似乎怀孕了,也许她想把孩子生下来,更有可能想要打掉,于是她找到了同性恋伙伴王敏文小姐,却没想到出现了医疗事故。由此,萧影的心理由爱转恨,开始一系列的包袱。第二条路线稍有区别,当年的萧影就已经是同性恋,这更符合薛婷婷的说法——她在酒吧工作的一年里与男性客人保持了不冷不热得适度关系——因为她对男性客人毫无兴趣。然后酒吧拆除后,她却被老板强奸,精神濒临崩溃,整日酗酒——这也出自薛婷婷的说法。但她那时候应该并没有走向报复的极端道路,原因可能是她怀孕了。出于女人天生来的母性情结,她可能会对赋予自己新生命的男人恨不起来。所以时至今日,酒吧老板都没被干掉。但那孩子似乎没有出生,为什么呢?还是出于医疗事故,在这个事故之后,她失去了孩子,但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知道内幕。直到今年,即1999年,某人可能不小心走露了消息,使得她产生变态的报复心理。杀死女同性恋者可能出于她在和她们的交往中受到过更加强烈的伤害,甚至那起医疗事故很可能就是她们一手操控的。 无论是上述的哪条路线,其核心问题都是要搞明白,当年医疗事故的内幕。对于凶手的性别不明,麦涛也修正了先前的观点,考虑到萧影很可能是受到了作为女性被伤害的经历影响,更多情况下把自己当作男人——有可能开始改造自己的外貌,比如说注视睾酮等雄性激素,使自己的外表看上去也像一个男人! 艾莲对此的补充是:他想起了被杀的酒吧老板娘,假如这起独立于半年前的案件和眼下的系列案件真的出自一人之手,那么理由也就很好理解了。他顺便联系到了薛婷婷证词中可能出现的谎言,长时间找工作未果的薛婷婷可能求助过酒吧老板,而她的交换条件,是将萧影与老板偷情的秘密揭露出来。即使说,薛婷婷一直知道萧影和老板的奸情,为了自身利益,她最终放弃了再为朋友保密,转而投向老板娘的阵营。因此薛婷婷也成为被报复对象,可是凶手并没打算一开始就干掉她,也许对这个细节并不知情,然而对方主动找到自己告知线索的事情却令凶手坐不住了,她不得不除掉了这个多嘴的朋友。 艾莲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同时表示了一些问题的看法:第一,凶手究竟是不是萧影还很难说,也许会是了解内幕的人;第二,女主编谢晓虹遇害时间的怪异仍然是他心头难以解释的疑问,另外,那个奇妙的玻璃碎块尚未解释清,她是否真的被同一个凶手干掉都还是个谜;第三,如果真的像他们所分析的,他与护士何雨霏的交往则必然会给这个无辜的女孩儿带来麻烦,他不想干了。 麦涛对这最后一条感到无法接受,“伙计,”他这样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如同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中途收手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前功尽弃,咱们当时说好的,你来接近何雨霏,这有可能引出凶手。当时你也知道这可能带来的后果,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眼下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保护好她,我们来设计一个圈套,诱出杀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兄弟,这一次你听我的,应该不会有错。” 麦涛的一席话说得艾莲沉没无语,他确实丛一开始就了解了这个计划,而且到现在一成不变,也小有收获。可这是不公平的,他知道这个计划,麦涛也知道,甚至刘队也可能听说了,但是何雨霏不知道!她只是在与男朋友分手之后“巧遇”了一个令她产生好感的男人,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或许会有感情,或许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然而她都并不知道这个计划。也许像麦涛所说的,早晚有一天,他们可能引出凶手,但不论何雨霏是否会被凶手伤害,她就无法得到完满的结局——抓到凶手的那一天,也将是她和新的男人分手的那一天。依照自己的性格,艾莲是没有勇气把这一切讲出来的,告诉那可怜的女孩儿,他只不过是想要利用她。也许,到那个时候悄然离去才是上策。 麦涛是在中国最了解艾莲的人,他由此猜到了他的心事,也从他的沉默中品味到了犹豫,最后,只好继续说道:“兄弟,我们都不是为了自己,当然我们也从来不会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但是,想想那些死去的女人,想想我们的工作和使命。跟那个丫头别玩儿得太过火,你会控制好自己的,别带来太大的伤害,就一切OK了。另外,刘队那边,我不打算出面了,一切的分析以及我们的安排,都由你来讲述。你看这么办行吗?” 艾莲想到了陈芳,甚至为没有说实话而且心怀叵测的薛婷婷感到难过,麦涛和自己一样,都不可能以伤害他人为乐,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但是,艾莲不愿再和警方发生什么关系,也许是由于愧疚,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没有说,只是坚持仍由麦涛去和刘队沟通,同时也试着要求刘队暗暗派出一些人去保护何雨霏——他实际上并不希望如此,这就好像他和何雨霏的“感情戏”,不得不在一大堆拍摄人影众目睽睽之下,按着剧本一步步地上演一样。他不喜欢演戏的感觉,却从小开始不断地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戏剧。 最终,两人达成了一致,这是麦涛的计划。与以往两人合作所有的案件不同,这是独立的麦涛的计划。 还是那个阴暗狭小的房间,只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全都撤去了。主人在写字台前抽着烟,他(她)的报复已经接近尾声,没有必要再保留那些该死的物证了,付之一炬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可他(她)还是感到了一些危机,有个家伙,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不喜欢超越规则办事,更讨厌增添无辜的受害者,既然自己是一个复仇者,那么,所有的行动当然都应该围绕着那些当年犯下罪行的该死的人们!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行踪被人洞悉,因此,当照片被处理掉之后,那罐快用空了的迷彩油,却依然保存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他(她)有自己的原则,因此,当初曾经放过麦涛一马,只不过,这一次,他(她)需要等待时机,干掉那个知情人…… 到了1999年7月3日,也就是艾莲29岁生的前夕,他与何雨霏“邂逅”的第四天傍晚,两人的感情已发展到濒临失控的地步。 在用过了晚餐之后,艾莲正准备打道回府,何雨霏却靠过来,开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他有些惶恐,因为知道那份计划的不公平的感觉油然而生,遗憾的是,却没有占据内心最主要的部分。艾莲算是个谦谦君子,他缺乏感情却并非没有性欲。他的目光从她的半遮半露的睡裙上滑过,停在她胸口的那一对尤物上;他的手指也颇含热情地揽住她的腰肢……该死,我他妈是怎么了?艾莲不断地告诫自己,却又有些无法自持,心襟荡漾。一直以来,他都成功地在避免这一类事情的发生,可今天是怎么了? “你很冷淡,”她说,“所以,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主动一些。” 这话,什么意思? 艾莲惊异地瞥向自己曾经用过的玻璃杯,那里面,只剩下很少的红酒,呈现淡淡的粉红色。 “我希望能留下你,”她又说,“你也知道,我是护士,从医院拿一些药品相当容易。” 该死,难道我们都错了? “你很优秀,也很体贴,真是奇怪的感觉,”她又说,“这和你的冷淡截然相反,似乎一切都是矛盾的,但是很美。” 她的目光开始闪烁,脸贴着他的面颊。 难道我们都错了?该担心的不是她,而是我们自己。这个计划,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其实到头来只不过是她的计划的一部分。对了,何雨霏见过麦涛,如果,如果她是凶手,那么她当然也知道和薛婷婷见面的我,在发现薛婷婷尸体的时候,我和麦涛呆在一起,她由此了解了我的身份。也许,从一开始,这些都是她的计划的一部分,而我们才是自投罗网的傻瓜!怪不得相识的那一天,会有她和男朋友分手的那个巧合,难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也开始飘移不定。糟了!他很想站起来一把推开她,夺路而逃,却已经丧失了这个力气。他的目光再次滑向她的乳沟,胡说,全他妈是胡说!她根本没有服用过雄性激素,她一直把自己的两个身分掩藏得很巧妙。只是,干掉了自己,无异于惹了麻烦,她可以继续掩藏自己,没必要这么做的……也许她会再次开始逃亡之路,也许…… 艾莲的眼皮快要阖上了,他努力挣扎,却似乎毫无用处。他的头部渐渐低垂,开始了粗重而含混的喘息。 就在这时候,仿佛时机已经成熟,何雨霏一下子坐在他的腿上,嘴唇靠了过去。 一瞬间,昏昏欲睡的艾莲,忽然清醒过来,他松弛的手指猛地抖动了一下。腿部有某种强烈的刺痛感,正是那刺痛在刹那间把他从失去意识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丧失了神采的眼睛忽然间炯炯地射出光来,一把推开何雨霏,站了起来。 这显然出于何雨霏的预料,她大吃一惊,向后退缩,靠在卧室门边。 “你……”她声音惶恐。 他并不回答,径直走进洗手间猛地冲了一把脸。随后将长裤退下,发现在右腿上有一个小小的创口,已经穿透皮层。 这是怎么弄的?艾莲在裤兜里摸索一番,发现了那成三角状约摸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碎片。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在谢晓虹家里搜索出来的物证。在商场购买西服的时候换到了这个口袋里。没想到这东西救了我一命。 当务之急,是应该赶紧离开,可艾莲盯着洗手间镜子中的自己,突然疑惑不解。 不,不对啊,谢晓虹的被害果然另有隐情。他仿佛突然之间回到了数天前在谢晓虹住所调查的情景。 那天,他先是在卫生间的阴沟里发现了女主编与萧影的合影照片,随后把它交给刘队。走回来的时候,脚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他低头捡起了玻璃碎片。随后又注意到旁边的墙壁上,有一小处墙壁的墙皮脱落了,可惜当时并没太留意。 现在,他一眼瞥见何雨霏浴室里的香水瓶——淡淡的康乃馨香型——嗯,会有股母亲的味道。他想起之前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并不一样,也许这是在家里,才会喷上的香水,就在洗澡之后。是的,所以才在浴室里也摆上一瓶。 也许这里和谢晓虹的家里有些相似,这枚玻璃碎片,正是香水瓶上的。有人把它用力地向外掷去,香水瓶砸在对面墙壁上碰得粉碎,因而,也在墙壁上留下了痕迹。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做下这件事的人会是谁呢?谢晓虹的老公远在国外出差,当然不在怀疑之列;而凶手似乎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他又不需要利用香味来掩盖尸臭,何况他在事后打扫过这些碎片,所以他也不可能给自己增添麻烦;如果没有其他人那就只能是被害人自己干出了这件事。是谢晓虹本人拿起了香水瓶,用力向外掷去造成如此后果,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凶手处心积虑地在这起命案中做出假象,他肯定处理过尸体,但用的什么方法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至少造成了昆虫学判断和法医学判断在尸体死亡时间上的不合拍。同时,尸体的被杀害位置给人们一种错觉是在卧室里进行的,当然,蛆虫的活动迹象表明,真实的地点不在卧室,而是浴室。那么,凶手这么做的动机何在? 从被害人死前穿的性感内衣来看,她应该已经洗过了澡,在床上等着情人到来,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只是她想不到罢了。总不会有人穿着洗澡吧,所以换内衣的举动一定是在卧室里。凶手如约出现了,起初自然没有引起被害人的怀疑,就像以往一样,他们准备做爱。但是,凶手事先就计划好了,趁被害人没有防备,使用准备好的绳索套住了被害人的脖子。之前的王敏文和宾馆女性很可能也是这么被害的。但问题随即出现了,既然凶手已经卧室里完成了杀人准备,那么最后的凶杀现场时浴室该怎么解释呢?跳过这个疑惑,再向后看,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反正凶手把被害人带进了浴室,为了不给自己带来麻烦,至少不让被害人叫喊,他应该极力控制住绳索才对。两人达到浴室后,凶手完成了杀人行动。可究竟被害人是在什么机会下扔出香水瓶的呢? 从香水瓶的抛出方向来分析,被害人很有可能是想用它来打击凶手,给自己赢得一线生机,奇怪的是,她有没有机会这么做呢?艾莲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答案:也许,被害人看到从镜子中看到了凶手的脸,但这张脸是她熟悉的面孔,理当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等一下,她得到了一个机会,在被紧紧勒住喉咙频临死亡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机会,这要怎么解释?或许,凶手也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就像我现在一样,看到了自己的脸……一丝犹豫……时机……或许…… 疼痛的刺激毕竟只是暂时的,过后还是无法抗拒药力,艾莲再次感到天昏地暗。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趁刚才这个机会赶紧逃走,可悲的是,他分析出了女主编的一次机会,却让自己的机会悄悄溜走。他晃晃悠悠地从浴室里褪出来,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自己那双迷离的眼睛,在他的视野里,仿佛有很多双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他只将房间门拉开了一半,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脑袋撞在门框上,身体颓然地倒了下去…… “你有多久没有艾莲的消息了?” “大概四个小时……”麦涛烦躁地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 “他没接电话,也没回一个短信?” “是的。”夜幕下,路灯边,麦涛的脸色很难看,身边的刘队则掩饰不住担忧的神情。 “跟平时不一样,”见麦涛又抽出一支烟,刘队凑上去点火,一连几次都没能点着,“妈的,没气儿了!” 麦涛自己的打火机也意外地打不着了,他心下升起一阵不安。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我们得上去看看。” “再等等,”麦涛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音里也有些颤抖,“等等,艾莲应该能照顾好自己的……现在别,不然会前功尽弃……一旦暴露出艾莲的身份,就算何雨霏真的知道什么,也不会再说了。” 麦涛说“应该”,自己心里却没了底。该死!艾莲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楼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不行,不能等了,”刘队斩钉截铁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艾莲的安全很重要,我们不能再失去……” 两人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化妆潜伏在路边的警员忽然过来报告说:“队长,目标出来了。” 两人均是一愣,警员解释说,何雨霏从被监视的住宅楼里走了出来。 “分头行动!”刘队立刻下了指示,“你们两个,去追踪护士;我和麦涛上楼察看。记住,一旦目标有返回的迹象,立刻通知我们。” 安排妥当之后,刘队与麦涛立刻从草丛后站起来,顾不上抓挠身上被蚊虫叮咬的包,迅速向住宅楼靠了过去…… 第十九章 麦涛(控制) 1999年7月4日清晨,艾莲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前的世界有些残缺不清,他花了些时间来适应透过窗户的强烈阳光——心里生出一阵美妙的感觉——自他回国之后便一直连绵不断的阴雨天看来完全的结束了。他想动动右腿,发现上面沉甸甸的,何雨霏枕在上面睡着了。他又意识到左腿也有些不自在,伸手摸去,昨晚的伤口上已经缠裹了纱布。 艾莲的意识有些空白,便干脆不去细细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也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睡着时的那份安宁,只是瞥了瞥床边的闹钟,还不到六点,便按掉了闹铃;忽而又想起这一天是周一,何雨霏是要上班的…… 小区里不远处的汽车上,两个人伸着懒腰,哈欠两天。 “刘队,”麦涛先开了口,“你说昨晚上咱们是不是犯傻了?” “嗯?怎么了?” “没什么,你咬了多少个包?” “七八个吧。” “那就对了,我们干嘛不从一开始就呆在车里呢?” “你……”刘队十分吃惊,盯住麦涛那张略为浮肿的脸,“这是你的主意啊?” “啊……”麦涛好不容易收起一个长长的哈欠,“我都忘了,真是抱歉。” “等到护士去上班,我们几个也该找人换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晚上还是咱们。” “知道了。” “你醒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 “我今天要上班。” “我知道。” “那你……去哪儿?” “回宾馆,或者出去办点儿事。” “晚上……你,还会来吗?” “你不欢迎?” “不……我是说,你没生我的气?” “生什么气,因为你叫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对不起,我……” “不用抱歉,谢谢你,我休息得很好。” 何雨霏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艾莲身上哭了出来,他则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目标出现了。” “嗯,跟着她,看看是不是去上班。”抽烟弄得嗓子一个劲儿地疼,这时候麦涛咬开一袋速溶咖啡,往嘴里倒去。 “她上班你就回家,赶紧睡觉。” “嗯,”麦涛忽然打趣地看着刘队,“不行,要先刷牙,自从我开始抽烟之后,总觉得自己嘴巴就像个粪坑,不刷牙我可睡不着。” “呵,那还算好的,我门牙有些活动了。” “那就最好赶快去补一补,省得……卡拉拉……”麦涛用手指横着在嘴边划拉了一阵…… 何雨霏确实去上了班,刘队换了两人去蹲守,自己开车先把麦涛送回家,再把车开回警队,然后步行回了家。 他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果然,进入客厅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女儿坐在沙发上。 “爸爸,”刘颖问道,“艾哥哥呢?” 艾哥哥……做父亲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恍然间,他似乎这才注意到女儿已经长大了,而自己一直以来则由于工作关系对她疏于照顾,以至于两人之间总有一种近乎陌生的隔阂……他好像又看到了女儿身上一种奇妙的感情——像他见过很多年轻女孩儿一样,对艾莲有着类似眷恋的感情……他感到有些不舒服,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无法解释艾莲在做些什么,说他昨晚上躺在一位护士的床上,而且那是出于工作需要?他要怎么才能说明,那个护士甚至为他准备了安眠药,在他看来,那就是为了博得他的一夜欢心?这要一个做父亲的如何对女儿提起?或者说,他清楚这样的话会引起女儿的伤心和难过,所以接下来的闭口不提,假装没听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刘颖忽然大发雷霆,就像父亲经常对女儿做的那样——他对她的一些极端的行为看不过去,反过来她也是,“爸爸,为什么不说话,我问你艾哥哥在哪儿?不是你一直要我听他的话吗?为什么现在都不一样了,为什么我从麦哥哥那里听说你们吵了架……为什么我现在见不到艾哥哥了,他也不接我的电话……” 刘队忽然发现自己的软弱无力,难道是他已经老了?失去了控制?要不然就是自己从一开始的教育方式就是个错误?他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婆——这也是白搭,他发现她现在站在女儿这一边…… 麦涛这个时候当然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又给刘队和他女儿之间造成了麻烦。他在浴室里刷了牙,随后用浴巾裹住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挪回卧室,倒头便睡…… 整个上午,直到下午四点前,艾莲都呆在宾馆无所事事。四点钟的时候,何雨霏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要加班,不知道会到几点,叫艾莲别去接她了。当然,她也没有忘记今天是他29岁生日,说是叫他过去的时候,会准备好丰盛的生日晚餐。 艾莲心里明白,女孩儿是想给他个惊喜。虽然他还是隐约感到了歉意,因为他早晚要离开她,便不希望发生一切能增进两人关系的事件,可他还是不忍心佛了女孩儿的好意,只得答应下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那个研究昆虫学的朋友忽然打来了电话,问讯案件的进展。艾莲如实相告,但是跳过了因为事件推断的分歧引发了他与警方矛盾这个细节。 “你有没有想过?”朋友考虑了很久,才说道,“是什么造成了时间分析的误差,不,应该说是差别,而不是误差。” “想过,天气的不可控因素,温度、湿度,还有其他的一切一切,甚至尸体的移动都会产生区别……” “不,那些都是有可能,但除非人为的因素,不可能产生那么大的差距,我是说,有人改变了环境。” “什么意思?” “很简单,昆虫的成长和尸体的腐烂是两码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假如室温控制在二十度,那么尸体和昆虫可能是一种情况,但温度变成三十度,尸体和昆虫按照各自不同的曲线进行变化,差距会很大。湿度也是一个道理,如果湿度太大,势必要阻碍蛆虫变蛹化成成虫,这你是知道的,但对于尸体的腐烂,可能会是更为有利的环境……你确定,现场没被人动过手脚吗?” 当然不能!艾莲挂上电话,打算再去女总编的家里一探究竟。 他打车来到目的地,河岸的另一头,还是那个发现尸体的公寓管理员。他没费多少工夫便用谎言使那人相信,是警方派自己来调查的,当然,之前,他和刘队一起出现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这也给他形成了便利条件。 女主编的卧室已经打上了封条,艾莲叫管理员在门外等着,自己一俯身钻了进去。 一刻钟过后,他钻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用塑料袋包着,管理员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加电用的充值卡片。 “几点了?”艾莲问道。 “快五点半了。” “那么,最近可以充电的银行在那儿?现在还营业吗?” “就在公寓对面,这时候应该还可以吧,不过半小时后肯定……” 管理员话音未落,艾莲已经向电梯跑去,“在这儿等我。”他只留下一句话。 “天呢,我可不想在这儿等着!”管理员毛发倒竖,也向着电梯走去…… 这一天下午五点半,麦涛醒了过来,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然后才起床洗漱一番。随后又给刘队拨了电话,当然,在电话里,对方没有提起和女儿间的不愉快。两人约好,半小时后,刘队开车来接他,继续晚上的盯梢行动…… 五点四十分,银行业务窗口前。 “小姐,麻烦您,加一百度电。”艾莲将充电卡连同五十块钱塞进窗口。 银行的工作人员把钱和卡接了过去,又抬头打量一眼艾莲,没再说话。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嗯,该怎么说呢?这房子一直是我的朋友帮忙照看着,我想查查上两个月一共用了多少电,好把钱给朋友。” 不太合逻辑的谎言,既然是朋友住着,那么户主又何必要把电费付给朋友呢?公园人员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拒绝这个请求。 “拿好。”卡和零钱被递了回来,附带一张上两个月的单据。 艾莲低头只看了一眼,便兴奋地吹出一声口哨。 这张单据显示:五月份用电126度,六月份633度…… 麦涛坐在车里,一路上玩笑不断,可刘队心境不佳,一直没什么回应。 两人于六点十分,在护士住的小区停下车。 立刻有警员上来报告,“队长,何雨霏已经回家了,但是没见到艾莲。” 刘队皱皱眉头,这当然也没有逃过麦涛的眼睛,“没什么的,”他莞尔一笑,“刘队,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刘队抓挠着头发思索半天,“想不起来……” “艾莲的生日,29岁生日,今天晚上如果他不沉醉在温柔乡里,我们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这之后有什么人来过吗?” “嗯……”管理员坐在传达室沙发上,很是纳闷地看着艾莲,“不……说不好……嗯,上次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对于那些带着钥匙,能打开楼道门的客人,我们从来不闻不问,所以……” “那么,如果我找到了这个人,你能认出来吗?” “这个……我想没问题,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值班,我想应该没问题。” “谢谢,我还要上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艾莲当然并不知道会是谁,在这段时间出入过。只是,在朋友的提示下,他还是发现了巨大的破绽:整个六月女总编的住所总共用电633度,而6月10日前后,这女人已经死了,死人能用那么多电吗? 他很感激那位朋友的电话,使得他再次进入女总编卧室的时候,没有放过上一次忽略了的立式空调——是的,有人在干掉了谢晓虹女士之后,一直在使用这个空调改变室内温度,因而造成了尸体腐烂与昆虫成长之间的差异,问题是,那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 …… 艾莲坐电梯上楼,又进入女总编的房间。这一次,天已经阴了下来,房间里的窗帘都被拉上了,一片黑暗浸泡着死寂,艾莲长长地吁着气,心里也很是紧张。 他在卧室里的立式空调前,矗立了很久,忽然想到了什么,蹲下身再次翻动双人床的床铺。 床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一块块深黑色的斑驳,似乎还在散发着阵阵臭气,艾莲知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心理作用在作祟罢了。 他掀起床垫,和以往一样,床垫上布满了血迹,而下面的垫子并没有太多痕迹。当初,他就是凭借这个以及昆虫学迹象,很快判断出卧室并非杀人第一现场的;这一次,他又蹲了下来,脑子中渐渐有一个思路成了形。 对了,原来是这样的把戏:杀手最先确实是在卧室里袭击了等待情人的谢晓虹,但却不能立刻将之杀死;至少,割下舌头的环节不能在这里实施,因为会影响到后来他对于尸体的处理……所以,他才将垂死的女主编拖进卧室,因为那里最好处理…… 艾莲太过用心,以至于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禁不住浑身上下一阵哆嗦。 他听到了一种怪异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幼龄女童含混不清的梦呓,极为模糊却又甚是真切,而且就出自这个住所。 一瞬间,艾莲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这,这是什么东西?他的背上不知不觉地渗出冷汗,什么东西?会在傍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难道还有别的人…… 那声音,一直没有停下,在艾莲听来,既像女童的梦呓,又像女人的垂死挣扎。他站了起来,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加重了喘息…… 快六点四十了,艾莲始终没有出现。麦涛起先觉得,何雨霏是在为艾莲准备生日晚餐,可未免也有点儿太晚了……他拨了艾莲的手机,对方显示不在服务区;又拨了宾馆电话,没有人接听。 麦涛坐不住了,从车里下来,向顿首的警员走去,“何雨霏几点回来的?” “就在你们之前,大概是六点整吧?” 六点整……这和平时并没什么不同,是不是我多虑了。可麦涛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追问道:“有人和她一起回来吗?” “没有,就她自己。” 嗯,这好象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那她有没有拿着什么东西,比如说,生日蛋糕这一类的?” “没有。” 也对,谁说过生日就一定要吃蛋糕? 可麦涛还是禁不住有些奇怪,那护士上楼之后,长达四十分钟都没有出现……今天是艾莲的生日,她难道不需要外出购物,还是她在回家之前就已经把这些事做完了,该死,我他妈到底在想什么?麦涛开始不自觉地咬起手指,他从来没有这习惯…… “你怎么了?”刘队也从车上下来,“那么慌张!” “不知道,不知道,我总觉得不对劲,”麦涛咬得很用力,一阵疼痛从手指传了上来,“为什么这会儿联系不上艾莲呢?这家伙在干什么?他不是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要过来的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出现?” “那怎么了?刚才不是你说的吗?何雨霏可能要为艾莲准备生日晚餐,要他晚一点儿来……” “不,不对劲儿……我说不清楚,总觉得今天会有麻烦。” 艾莲定了定神,虽然心底还是阵阵有恐惧感袭来,他费力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出卧室,来到女总编的书房门口。 没错,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现在越发地清晰了,只是他仍然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他从手套里掏出“凯斯拉”,后背靠住书房门,用力一顶…… 房门“吱呀”一声洞开了,由于用力过大,房门撞在墙壁上,空洞中一声巨响。艾莲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观察,书房里并没有一个人;这时候,那声音终于被听清楚了,竟然是书架边那只玩偶闹钟正在报时。 “懒虫,起床啦,懒虫,起床啦……”这样的声响,仿佛在嘲笑着艾莲。搞什么?自己吓自己!艾莲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禁不住笑了起来。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儿,竟然这里是书房,为什么会出现闹钟呢?书房和卧室之间隔着两道门,该不会有人这样来叫醒自己吧? 艾莲十分好奇,走到书架边又拿起了这只“KIttY”小锚闹钟,靠着窗户仔细观察,发现那上面隐约有一层细密的尘土,看来很久不用了。这倒是有可能,女主编曾经请过三周的假期,也就没有必要上闹钟了,也许就是她随手放在这儿的。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不论这个闹钟出现在哪儿,闹铃都应该关闭的。他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因为女主编的尸体被人发现,差不多也是这个钟点,可为什么那个时候闹钟没有叫起来呢? 如果在警方与自己都在现场勘查的时候,闹钟忽然响起来,当时产生的惊人效果并不亚于刚才自己的紧张状态……可是,那时候闹钟没有响……难道,后来有人来过,在自己之前,还有个人来到这里,那家伙会是谁?凶手! 看来,凶手回到现场作了些什么,不小心碰掉了闹钟,触动了开关,问题是,凶手再次返回的理由是什么呢?艾莲打开书房的吊灯,在房间细细察看,忽然注意到书架中部比起上次看到的,稍微显得稀疏了些。似乎有几本书被人拿走了……刹那间,他想到了陈芳…… 又一个声音响起,刺激了艾莲——那是他的手机,来电显示是麦涛。 “你在哪儿?”麦涛的声音焦躁不安。 “我在……”艾莲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发现讲出来,他又一次违反规定私自调查,正打算随口说个瞎话,却发现线路断掉了。 再次接通之后,艾莲解释道:“这儿信号不好,”他半倚着窗子,“有事儿吗?” “何雨霏准备给你过生日?” “是啊,出什么事儿了?” “啊,那就没什么了,我见她回家半天,却一直没见到你,还以为……” “你说什么?她已经回家了?她说今天要加班的……” 麦涛连电话都没有合上,一把扯起刘队,后者不明所以,刚要询问,“没时间了,”麦涛拉着刘队,向小区楼口跑去,忽然又转回身向两位警员交待,“如果没有我的消息,你们要盯好所有出入这楼道的人,另外,赶快打电话叫人支援。” “到底怎么了?”刘队边跑边问。 “何雨霏对艾莲撒了谎,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们必须上去看看,不然就晚了。” 两人见电梯门口有一大堆人排队,顾不得等候,沿着走廊向楼上冲去。 一路跑上四楼,麦涛听了下来,叫自己的喘息变得平和了些,随后放轻了脚步,与刘队悄悄地沿走廊来到护士住所门外。 麦涛贴在房门上听听动静,房间内悄无声息。他对刘队做个手势,后者扶住了腰间的手枪,麦涛开始敲门。 一连敲了几声,里面都无人回应。麦涛鼓起全身力气,向房门撞去,却不料这门并没有上锁,他一下子摔倒进去。好在麦涛反应灵活,双手撑在地上,一骨碌站了起来。 房门洞开,两人一眼可以看到客厅里躺着的何雨霏,脖子上一圈青紫色的印记。 糟糕!来晚了!麦涛疾步上前,打算扶起地上的何雨霏。这时候,一侧的厨房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抖出的细绳套住了麦涛的脖子。尽管他事先有所防备,还是没能来得及将双手护在脖子上,随着绳索的收紧,那人手中的尖刀对准麦涛的腰部刺了过来。 刹那间,刘队的手枪已经摆出,却因为那人躲在厨房里,麦涛挡在前面,而无法开枪射击。危机时刻,麦涛被套住的头颈忽然用力向后一顶,磕在那人下巴上,借着绳索瞬间松开的机会,他回过身来,对着那人的脸部狠命一击。那人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厨柜上,手中刀子落了地。与此同时,那人秀美的长发也离开了头部,滑落在地上。整张脸不停抽搐着,青筋暴露,一双散着仇恨的眼睛死死盯住麦涛。 那人到底后刚想要爬起来,刘队的枪口已经指着他的脑袋,麦涛上前倒剪他双手,用刚才的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是个男的?” “不,”麦涛伸手在那人下伸摸了一把,“女的!是吧?萧影!” 那人并不答话,在刘队惊愕万分之余,麦涛又拾起地上的假发,扣在那人头上,“我也总算知道你的身份了,同时了解为什么你会那么快就知道薛婷婷的背叛!”他将她的假发理好,那张脸又瞬间出现女性的感觉——多半是由于她已经泻了气,不像刚才那样充满了杀戮和仇恨——眼下的这张脸,麦涛曾经见过,在咖啡馆里,他和艾莲一起喝酒的时候见过;同样,艾莲也见过,在薛婷婷悄悄约会他告密的时候;那张脸,那张咖啡馆服务员的脸…… 然而,麦涛和刘队来的确实太晚了,等到艾莲也赶到的时候,被送去医院的何雨霏最终一命呜呼。 在何雨霏的客厅里,三个人看到的是那张还没来得及去取的订蛋糕的单据,桌上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照片,那上面有艾莲和一身制服的刘队的合影照片;艾莲和麦涛的照片;艾莲和薛婷婷的照片…… 所有人都明白了,萧影是以一个揭露者的身份,她的那一半女性的形象跑到何雨霏家里的——也许在中午的时候,她就曾经对护士吐露过一些秘密——关于艾莲其实是与警方合作的秘密;随后她就像一个关切的人一样出现在她的家里,趁着她的错愕,借机干掉了她。也许,留在死去的何雨霏心里的,只能是这个一知半解的计划,这个永远无法承认的骗局;而留在刘队心里的,则是无法扫除的遗憾和愧疚;对于艾莲,等待他的是永远不愿再回到中国的现实和深深的忏悔;然而留给麦涛的,确实他无法逃避的死亡。 他们抓到了凶手,却没有一丝的兴奋。在押送凶手回警队的过程中,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过度悲伤,艾莲做出了一个令众人震惊的举动,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对着萧影的后备奋力刺了过去。好在不远处的刘队眼尖,抢上去夺下了匕首。 “你为什么不揽着他!”刘队呵斥麦涛。 “对,对不起,我,我也没注意。”麦涛低下了头。 第二十章 真相(I) “我想独自和萧影谈谈,可以吗?” “你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吗?” “是的,我已经没事儿了。” “……”刘队伸出了手。 艾莲知趣地取出匕首,交给刘队。 “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以免……” 以免什么……以免艾莲借机会再次下手,干掉萧影?从而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呆在监狱里,省得再回到美国,去做杀手这个行业?刘队当然不知道艾莲这样的想法,他只是为了避免意外,以免这个多年来的年轻好友,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两人一起沿着警局楼道往回走,确切的说,是刘队办搀着艾莲,他忽然发觉这个年轻人似乎已经丧失了全部的信心和精力,疲惫得宛如一个老人。 两人刚走到刑讯室,碰巧赶上麦涛出来,半敞着的房门传出萧影歇斯底里的叫喊:“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会被勒死,哈哈哈……” 刘队不禁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不知道,”麦涛也显得很费解,说到杀人的理由,她就变成这样了,他又抬头看看艾莲,“这时候,合适吗?” 艾莲没有出声,刘队点点头,“不要紧的。”又把目光回到自己的身上,似乎暗示麦涛,匕首已经不在艾莲身上了,可以放心。 麦涛也不多说话,靠在墙边,让开道路,叫艾莲进去。 艾莲走进审讯室,在萧影面前的桌边坐了下来,看不见她被铐在背后的双手。 “你来干什么?”这时候的萧影已经除去了假发,眼光流露出残忍和凶狠,跟艾莲以前看过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还是要来干掉我,来呀,你也不是什么好种!跟刚才那个混蛋一样!你也会被绞死,哈哈……”她又是一阵大笑,这工夫艾莲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点上一支烟,似乎很是好奇地打量着她。 “把你的烟掐了,妈的,呛死我了。” 艾莲没有分辨什么,真的就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这举动叫萧影也愣了一下。 “你杀了几个人?”他忽然开了口,语气平静地就好像在和邻家女孩儿攀谈。 “六个!那个臭婊子王敏文,死在宾馆里的那个,对你发骚的薛婷婷,妈的,真他妈多嘴,还有什么主编,还有个警察,最后就是你那个情人,哈哈,我干得不错吧?”萧影说起话来吐沫横飞,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却不料这个时候的艾莲依旧不愠不火,“是么?那么,你就详细地讲讲是怎么杀死那个主编和女警的吧?” “你什么意思?”萧影一脸狐疑,“你是干什么的?” “恕我直言,我一直觉得,那两个人不是你杀的。” 此言一出,不但萧影呆住了,连隔着反向玻璃的麦涛和刘队也是一惊。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了那六个人都是我杀的!” “在帮你洗脱罪名,难道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艾莲说完便笑了起来,“难道你觉得多背上两项罪名,是一件好事?” “算了吧,别假惺惺的,刚才不是你想弄死我吗?”萧影口气虽然强硬,眼光却是不住地闪烁,和外面的人一样,她也想弄明白艾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如果你坚持承认,我倒也无所谓。”艾莲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的孩子呢?他在哪儿?” 没想到艾莲这么一说,萧影阴狠的眼神一瞬间软了下来,“孩子,我的孩子,”她面无表情地念叨着,蓦地,那双眼睛重又散发出疯狂的光芒来,“你说我的孩子,他被人吃了,被吃了,哈哈哈,吃了……吃了……” 麦涛见状有心阻拦艾莲继续问话,却被刘队一把拉住,“这可能就是她杀人的原因,听听艾莲会说些什么!” “被卖掉然后吃了是吗?我明白。” “哎?”萧影又变回女人一样的姿态,“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那我问你,卖掉我孩子的人,该不该杀呢?” 艾莲点点头,“哼,就像我刚才想杀掉你一样,报复!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更想知道医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哦,你是个好人!”萧影的精神状态游离不定,“嗯……那只老母狗……啊,我忘记说了,她也是我干掉,哈哈,真是太爽了!” “她……就是老板娘?” “对,你还挺聪明的。她是我最先杀掉的人,是害死我孩子的罪魁祸首。” “你能,详细地说说吗?” “好啊,如果你想听。既然你和我一样,我也不记恨你刚才想杀我这回事啦,你看我,是不是很乖啊?” 艾莲又点点头。 “我喜欢女人……”萧影的脸色变得平和了许多,幽幽地说道,“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从我的继父开始虐待我的时候开始的吧……反正他也死了,哈哈……我喜欢女人,却被老板给强奸了,那个混蛋,可我不恨他,反正也不会有女人喜欢我,那……我就把那孩子生下来好了,也许我可以全心全意的爱他……该死的薛婷婷,她以前就那么多嘴,把老板和我的秘密告诉了老板娘……后来老板娘就找到了我,我就把我的悲哀告诉了她,那时候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她介绍女同性恋的朋友给我认识,其中包括那个可恶的王敏文……后来我去检查的时候,就是在王敏文所在的医院……她告诉我,胎儿一切正常……只是我的子宫比较寒,让我服用一些雌性激素,用来保胎。” “但是,那些药其实却是雄性激素,对吗?”艾莲忽然插嘴道。 “嗯?你怎么又猜对啦!我从五个月的时候,开始吃那些药,当然,孩子就不能保得住啦。六个多月的时候,我去医院打了胎,当然,我的孩子就被她们拿走啦……哈哈哈,你猜他们是要拿孩子干什么……噢,我之前说过啦,是要拿去卖给病人,吃掉他……” 刘队在门外越来越震惊,他听说吃胎盘的事情,却不知道有人也是会吃胎儿的,禁不住头上滚出汗水。 “有些病人,因为化疗,身体虚弱的不行,即使野生鳖都不能补回来,所以开始会吃死胎,这个我也是想像得到的。”艾莲也很是平静,似乎这一切也都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啊,你懂得还真多啊!因为医院里成型的胎儿并不多,如果是药物流产的话,根本也就没法弄出可以食用的胎儿……所以,他们就像对我这样,叫孕妇服用一些错误的药品来制造成型胎儿,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坏啊?”萧影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单纯得好像个小姑娘,弄得艾莲心里一阵刺痛,原来,她也很可怜…… “王敏文那只母狗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啦,她和医院其他的人一样卖胎儿,还分了不少钱,我当然不会放过她……当然,这事儿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的,我那可怜的孩子……” 所以,半年前,老板娘被勒死在回家路上。 “这是郭……啊,就是死在你宾馆里那个女人告诉我的,她是老板娘的朋友,当然那天叫我灌醉啦,而且也并不知道我和老板娘的过节,胡说八道的时候就说起了这个生财的路子。当然,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在我不断的追问下还是什么都说了出来。当然,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我也是其中的受害者。老板娘会把一些比较浪荡的女孩儿介绍给王敏文,然后她们一边享受那些女孩儿的肉体,一边继续说服她们保持浪荡的生活,以便不小心怀了孩子好给她们提供赚钱的道具。你要想认识的话,我给你介绍几个,不信你去查查,她们的孩子都是在那医院打掉的,而且永远不会查找什么,当然,不一定都像我一样服用了雄性激素。” 的确,干这桩肮脏的买卖,确实不能逮谁跟谁来。如果不小心把那些求子心切的夫妇们的孩子打掉了,惹来官司也是不一定的;所以,他们才把黑手伸向那些具有不稳定性生活的浪荡女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大多不想要孩子,也确实是这社会上受到保护最少的弱势群体——其中一些可能是出台、坐台女郎,另外还有像萧影这样乱搞的同性恋者。 “当然,因为我的孩子没有了,所以我也开始和男人搞,不过我却变得越来越不像女人了,在我的伙伴里,曾经有一个医生。他发现我服用的药物有问题,回去检验之后才发现那是睾酮;而且,我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身体变得像个男人……我要报复,他们抢走我的孩子,又毁了我的身体,叫我变成现在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子!那些婊子们,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我会报复,连房门钥匙都不换,哈哈,这倒是给我的报复提供了条件。我杀了她们,割掉那些骗子的舌头,这样她们就不能再到处骗人了,我还喝了她们的血,跟想象的一样,真他妈不是个味儿!……唯一不能这么做的是老板娘,她家里有那个该死的男人,我可不愿意见到他。所以只要在半年前趁着她回家没人的时候勒死她……她活该……为了不叫警察注意到,我继续服用雄性激素,在咖啡馆上班的时候就戴上魔术胸罩和假发,妈的,这些东西花了我上千块钱呢……” “你之所以后来在把人头移到宾馆里,是打算陷害薛婷婷吧?” “不然你以为会是怎么样?如果不是她多嘴,你以为我会变成这样……不过,你却出现了,而且早就认不出我的薛婷婷竟然约你到了我工作的酒吧,真是报应不爽!不过,为了避免她压力太大把什么都说出来,只好提前干掉她。至于你的那个情人护士,反正在那医院都不会有好人,还是叫她永远闭嘴比较好……好吧,我反正什么都不怕了,我也早就该死了!我不怕你们栽赃给我,怎么啦?那个主编,那个女警察也是我杀的!哈哈哈,都是我杀的,我杀的……”萧影彻底崩溃了,虽然目前还无法解释照片的事情,不过调查的警员回来报告说,虽然在萧影租住的小屋里,没有发现照片,但专业的扩印设备和抽屉里藏着的迷彩油,一样证明了她的罪行,更不用说袭击何雨霏的事实正好被赶到现场的刘队及麦涛撞见。 艾莲无奈地摇摇头,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刘队凑过来问道。 “不,她已经疯了,”艾莲显得有气无力,“她会被判死刑,对吧?” “请再好的律师都没有用,也不会有律师愿意打这种一边倒的官司。”刘队忽然叹了口气。 “那么,案子已经结了,我也不愿意再看下去了……”艾莲说完,头也不回地向楼梯走去。留下呆若木鸡的刘队与麦涛。 29岁生日的夜晚,就是这么度过的:艾莲回到宾馆,洗了个澡,打电话给机场预订了机票,然后靠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他想起,按照原计划,本打算三周之后才结束假期,回到美国的;如果那样,还赶得及去陵园给父母的墓碑打扫一番,摆上几束鲜花——确切的说,他的父母是失踪的,至今生死不明,他却不顾众人反对立下墓碑,因为他预料到再也不可能见到双亲了。眼下,墓碑下的骨灰盒仍是空空荡荡,他自然也流不出眼泪。这一次,他不想再去墓地了,难道还要再给何雨霏立一个墓碑?在那里装上她的骨灰?算了吧,艾莲告诉自己,一切都算了吧…… 艾莲从口袋中摸索出那枚玻璃碎片——头一天扎伤他的碎片,他把它放在手心把玩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给麦涛拨了个电话,他本以为对方还在警局忙活,却不料手机已经关机,只好打到家里。 “我明天就回去了,”艾莲这样解释道,“跟你道个别。” “明天?”麦涛十分吃惊,“假期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为什么这么着急?” “那边有些意外,我早一点回去吧。” “刘队知道了吗?” “不,我不打算告诉他了。” “那……”麦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喂,晚上出去喝一杯吧。” “好啊……” 的确,29岁的生日,没有可口的晚餐,没有像样的生日会,没有甜美的生日蛋糕,如果连一杯酒都没有,那也太糟糕了。 7月4日,晚上十点半,两人坐在河边,晃荡着双腿,晚风习习,柳条摆摆,岸边摆了几只空瓶。 “麦涛,我要走了。不说点儿什么吗?” “啊……你要我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了……” 艾莲递过一支烟,又点着火,“嗯,是啊,这么多年了,我可以走,留给你的东西却很多。” “摸爬滚打这几年了,我也扛得住。” “麦涛……”艾莲忽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是说,小心一点儿。”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怎么了?” “也许……”艾莲显得十分犹豫,“也许,凶手还没抓到!” “啊?什么意思?你是说萧影不是凶手?” “不,她是,可是另外的那个还逍遥法外。” “你是说,杀死女主编和陈芳的凶手另有其人。” “对,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我走之后,这件事就看你的了……” “你在怀疑谁?” “那家伙是自己人!” “自己人?”麦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手臂一撑,站了起来。 “是的,”艾莲继续盯着水面,悠然地说,“今天,我又去了女主编的被害现场,就是你给我打电话那会儿?” “哦,怪不得……”麦涛忽然愣了一下,“你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你想说什么?怪不得打不通手机?还是……”艾莲也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麦涛…… 第二十一章 真相(II) 空气凝重得叫人透不过气来,麦涛折下一支柳条,捋下上面的柳叶,没有说话。 “呵呵,”艾莲轻笑起来,“我是开玩笑的,你又没有去过,怎么会知道信号不好呢?” 麦涛并不感到轻松,“你发现什么了。”他把光秃秃的柳条抛向河里,荡起浅浅的波纹。 “在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和法医关于被害人死亡时间的推断会有那么大差异呢?后来一个朋友提醒了我,我今天就回去查看。发现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女主编已经死了,可她家的电表却在走个不停,以至于一个月内花掉了600多块钱的电费。这问题有点儿难以理解,我在卧室里的立式空调上找到了答案,也许有人打开了空调,将温度定在30度左右,不停地加温室内的空气,不过,这么做的理由我却一下子想不明白。当然,很快有一件事被我注意到了,在我回国之后,也就是女主编被人杀死的那段时期,北京出现了连绵不断的梅雨季节,这当然只是大自然的巧合。但是却造成了一种局面,这就是两周之内持续不断的低温天气。那么,加热空气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改变环境内的温度和湿度,对尸体的分析产生影响。但凶手何必大费周折是我始终不能理解的问题。只知道这个细节被之前的调查所忽略了,因为温度改变,尸体腐烂加速,昆虫的成长也有了变化。所以,忽略了空调的我与法医,根据这两周的环境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推断。简单的说,尸体根据温度加速腐烂,但昆虫的活动出现异常,产生了瓶颈效应。把空调的疑点放在一边,其实原本很容易联系到的,却因为一个观点被大家忽略了,那就是,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女主编的被害,与之前的案件出自同一人之手。当初对现场的勘察,还有一件事令我匪夷所思,那就是凶手在浴室里搞的把戏。按理说,凶手在卧室里开始袭击被害人,并割去她的舌头,有什么理由要把被害人移到浴室里再做这件事呢?因为发现了空调的秘密,我随后才考虑到一个解释,那就是凶手不得不这么做。试想,一张纸被水阴湿之后,自然晾干和使用暖风快速快速吹干会形成不同的褶皱;床单也是一样,假如在床上割下被害人的舌头,那么涌出的大量血液,会渗过床单流到下面的垫子上,如果只是正常阴干,那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凶手却要使用空调持续升高室内温度,则势必在床垫上形成板结状态,这一点很容易被后来调查的警员发现,因而悉穿使用空调的把戏。所以凶手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将被害人拖到浴室里实施罪行,在那里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还记得我给你看过在现场发现的玻璃碎片吗?看得出来,凶手经过了打扫,不小心漏下了这个。我认为那是浴室香水瓶的碎片,被勒住喉咙的女主编,试图用这个来挽回一线生机,当然,向后掷出的香水瓶并没有打到凶手,她到最后还是被残忍的杀害了。唯独在这件事上,我看出了一件和以往全然不同的破绽,萧影杀人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她果断利落,因为仇恨和变态的满足感,但这一次的杀手有了些许迟疑,为什么呢?大概是由于他在浴室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这也是我最初意识到,本案存在两个杀手的理由。与萧影不同,这次的凶手看到了自己邪恶的面孔曾经犹豫过,这也给了女主编反抗的机会,当然,他既然已经勒住了她的脖子,这时候收手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还是勒死了她,并模仿先前的样子取下了她的舌头。” “最后,他让尸体的血液流尽,才将早就铺在那里的床单,裹着尸体抱回来,当然,这中间耽搁了很长时间,以确定被单不会向下渗太多的血液。随后,他打扫了浴室和那一堆玻璃碎片,并在阴沟里留下合影照片,最后打开空调,定在30度左右,扬长而去。当然,事后他还要回来一次,将空调关好,改变温度的停留位置,顺便再次确认现场。这些都是在警方发现尸体之前做好的,却无法抹去大量用电的迹象。有意思的是,我发现空调被使用也是一个巧合,因为今天回去的时候,我无意间瞥到空调,发现温度定在16度,当时感到很奇怪。麦涛,估计你也能发现其中的问题,现在还不到使用空调的时候,那么,按照常识,上一次的使用时间应该是去年夏天。当然,那是对于一般只能制冷的空调而言,女主编家的立式空调既能制冷也能制暖,那么,保不齐整个冬天里,会有那么几天暖气出了个问题,或是温度稍低,既然家里有能增温的工具,为什么不用呢?何况,我在家里查找出一些病历,发现女主编有轻微的风湿病,那么,在冬天里温度不够的时候,使用制暖功能也是合情合理的。那么,上一次使用空调就应该是在冬天,它怎么可能会被定在16度?发现了这些问题,我就确定了使用空调改变环境的手段是真的出现过了。另外,今天我意外地被突然铃声大作的闹钟吓了一跳。这也十分奇怪,因为第一次调查现场差不多是同样的时间,闹钟却没有响,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有人在调查之后又返回了现场,可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我仔细地检查书房,发现书架中间的几本书不见了,我记得上次曾经翻看过,是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读物。” “我当时并没能想到什么?不过,凶手再次返回现场的理由,只能是一个,他忘记了某些东西,回来把它们取走。可我反复查看,只是少了那几本书,便感到很是纳闷。这件事情被我放在了一边,忽然又想起了陈芳的被害,她是为什么会被凶手锁定的呢?萧影的说法有些站不住脚,毕竟那时候她还从未见到陈芳和我在一起,而且就算她看到了,也并没有杀掉她的理由啊。最开始王敏文被杀的时候,萧影不是也放了你一马吗?可见没有特殊的理由,她并不打算随便杀人。那么,陈芳就只能是被另一个杀手,也就是干掉女主编的凶手杀死了,问题是,这个人会是谁?而且,这人在干掉陈芳之后,返回了女主编被害现场,取走了那几本书。这件事使得前后看似不相关的巧合联系在了一起。因为陈芳并不会无缘无故跟我失约,原本也是她要来找我的,不可能无法前来连个电话都不打。这时一开始我们俩就有的怀疑,现在慢慢地浮出了水面。那一天晚上,陈芳的失约不是没有理由的,而是她不能对我说,她发现的问题,就是我们自己人里出了问题。她那时的想法过于疯狂,或许,那还不是想法,而是证据!” “这就不得不提到失踪的录音笔,我们都曾经认为,这录音笔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凶手拿走了。这也合情合理,因为他当时不能拿出来验证,所以取走被害人身上的证物确实比较保险。但是到了现在,一个人的影子却忽然跳到了我的脑子里,那个人就是你,麦涛!” 麦涛显得很是悠闲,听到这话也不觉得惊讶,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掂了掂,抛进河里。 “那个人就是你,麦涛,这年头刚跳出来的时候,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可后来却发现这想法把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我记得是你最先从学生的论文中找出了谢晓虹主编的名字,并发现她是女同性恋。然而在我的心底,她却是被另一个凶手干掉的,只是当时迫于无奈,才决定按照你的思路查下去,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学生论文里确实出现了某个被害人的名字,她可能是王敏文,但绝对不会是谢晓虹。你在这论文里得到了两个机会,第一是关于凶手的线索,第二是合理的安排剧情的契机。你将那改为变成谢晓虹,一来提供抓获凶手的线索,二来由于是顺着这条路找下来的,所以大家也就会认为谢晓虹与其他被害人一样,是女同性恋的身份害了她。但我却想起了那张合影照片,与之前所有的照片不同,使用的并非‘爱克发’相纸。这是为什么呢?起初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才发现,它是为了混淆视听。实际上,自从遭遇了王敏文被害案开始,你很快就思索了一连串的办法来实施自己的……” “艾莲,”麦涛冷冰冰地打断他,并不去看他的脸,“以我多年来对你的理解,你是从来不会嫉妒任何人的。而这一次萧影被抓获,也是你我二人合力的功劳,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为什么你非要说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呢?” “哼,我原来什么也不打算说的,只想买张机票早早走人,但我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你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何雨霏,一手造成她丧了命,我不能理解这个,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下这么狠的手!” “艾莲,你让我怎么说呢?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对我的误会这么深?何雨霏被害的公寓外面,我和刘队一直在一起,你认为他无法阻拦的悲剧,我就必须有办法是吗?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呢?啊,对,你在谢晓虹家,你在凶案现场,你都无法避免的事情,我能怎么样?” “别忘了,刘队并没有见过萧影,可是你曾经和我一起在那咖啡馆喝过酒,你是见过的。你希望我能够怒火中烧,借我的手除掉萧影,至少叫她落个残废,这样才能解决你的心头大患。所以,在我拔刀准备刺向萧影的时候,离我最近的你,才没有出手阻拦。” “哦?好像那也是你的算计,为了观察我的反应是吗?我只能说自己当时确实没有注意到。没想到我们多年的兄弟了,你在这件事也要算计我,而且硬要把杀人的头衔扣在我头上,好吧,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做了什么?” “很简单,从王敏文的被害上,你得到了一个机会,用来除掉那个一直压榨你的女主编。当然,你做这件事必须要小心,免得一不留神惹祸上身。不过,担心是多余的,只要做得漂亮,让人误以为女主编也是被连环杀手干掉的,那么你自己的罪名就会洗脱得一干二净。而且,你被凶手袭击的事实与安先生的证明恰好使你与本案完全脱开干系。如此难得的机会,只此一次,故而你决定铤而走险。为此,你做好准备,从第二天警局给你传去的照片获得了提示,你将相片用电脑处理过,这技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都会,换上了女主编,也就是你的情人的肖像。当然,制作得不可能尽善尽美,这倒也关系到了后来照片出现的位置。唯一的缺陷是,因为你并没有看到照片实物,所以并不知道它所使用的特殊相纸。你那时所唯一的担心的,只有那张照片万一被人查出来系伪造,可就麻烦了。为此,你不得不多做一件事,那就是将照片塞在浴室的地漏下面,让血水浸泡相片,造成肮脏的痕迹,即便被水清洗过,也很难洗洗辨别,只要人们能看到那上面有一模一样的合影就行了。糟糕的是,如果你的手法只是到此为止,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发现问题。但你画蛇添足,因为考虑到王敏文是6月10被害的,而11日就是女主编,接连得太紧密,你便准备造成法医的误解,将女主编的死亡时间推断向前移,以进步一步摆脱自己的嫌疑,事后打开空调,调节温度。当然,这一切都伪造得很巧妙,6月12日我回国,这当然增添了你的心理负担,不过,我又怎么可能想象到你和这案子有关系?所以,一直以来,我们一起研究案情,但是没有太多进展。这期间,你很可能已经通过学生论文发现了女同性恋的问题,便打算把线索转移到谢晓虹身上。只是那时候,你还不能说,因为谢晓虹的尸体还没被人们发现。谢晓虹的假期共有三周,你当然心知肚明,不过她的尸体却没有很快被人发现,你也很多猜到了理由——因为主编是不需要坐班的——便给她所在的出版社打了几次电话,提示别人的注意。而且,你又做了另一个准备,由于谢晓虹是你的情人,那之前你就曾经多次使用钥匙进入她的房间,有可能会被管理员认出来。所以,案发的时候,你绝对需要一个理由避免到现场去。也许你是在装病,更有可能是运动出了一身汗之后浇了通凉水,总之,你因为身体问题,很自然地避免了暴露在现场的机会。然而,你却犯下了另一个错误,为了显示你和我在一条船上,为了给我一种假象,好像我们纯粹是调查者的假象。你找到家里的录音笔,交给前去探望你的陈芳,却不料这录音笔里记载了一些内容,是你永远不愿意为人所知的东西。我猜测你和谢晓虹的关系,很可能是从你最开始投稿的时候开始的。也许你在知道她的身份前便有了情人关系,也许正相反,你因为写了几本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书籍,而找到了她。我曾经就产生过怀疑,觉得真是巧合——你说过使用录音笔是因为采访青少年留下的资料,而我在现场找到了几本书青少年心理读物,作者的名字竟然是谢晓虹——我很难想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主编真的有可能写出一本心理学读物,她主编还差不多。但很遗憾,当时我没有想得太多。你和她之间的关系也许是由于她丈夫经常在外,而你又才华又有活力;对你而言,也许只不过把她当作一个往上爬的机会。当然,你考虑到她有可能骗你,而把你的作品窃为己有,因此事先做了准备,用录音笔悄悄录下你和她的交往录音,或者就是你们关于这本书的讨论,但这件事最终被你忘记了,为什么呢?因为她已经死了,被你干掉了,所以关于那段不愉快的往事被你淡忘了。也有可能就是你真的发烧有些糊涂了,所以,你很随意地将录音笔交给了陈芳,希望她带给我。这在另一方面展现了你的大度与宽容。但是,那天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在当晚的会议上和法医闹僵了,不欢而散。其实,这才是悲剧的根源,不然我很快就会发现录音笔的秘密,陈芳也就不会死了。可悲的是,不是我,而是陈芳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她选择了换作我也会一样的举动——找你当堂质问。也许,如果你实话实说,我和她都会选择一样的后果——替你隐瞒此事,然而不论她当时劝你自首,走投无路的你却把她杀了。在那之后,作为关键证物的录音笔当然也被回收,而且现在多半已经被你销毁了吧?一切随着主编死掉而淡忘了的记忆重新涌了上来,而且来势汹汹。所以,你跑回了现场,还是有那把钥匙——真庆幸你没有立刻丢掉它,打开房门,找到那几本书,把它们也带走了,当然,你不小心碰掉了闹钟,出动开关,所以在我今天去的时候,那东西就响了起来。为了转移视线,又因为时机合适,反正女主编的尸体已经曝光,你便吐露出假的消息。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放着萧影不管更为妥当,反正抓不到她,谁也不会想到案子中竟然有两个凶手,估计你是害怕我无所事事,对陈芳的死因追查个没完吧?所以,你设计叫我去找何雨霏,不管能不能钓到凶手,也至少给我找了个事儿干。麦涛,你最狠的手段在于,不仅为保守秘密干掉陈芳,连何雨霏也不放过。你看到萧影,也就是之前咖啡馆里的服务员走进小区,却等了十几分钟才闯进去,表面上是为了联系我,其实是为了让萧影杀死何雨霏进一步的刺激我。好了,我说完了,麦涛,我们多年的兄弟了,没想到你会走到今天。” “说了这么半天,艾莲,你这些胡思乱想会有证据吗?” “你猜猜看,我为什么会把你约出来?”艾莲这一句话,叫麦涛浑身一颤,“刘队已经去了你家,查找相关的线索。当然,录音笔我们是找不到了,但是你的作品呢?就算谢晓虹那里的作品已经被你毁掉了,但当初你的心血,那些手稿或是电子版本总还应该存在吧?你会狠心也删了它们?不然你就要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谢晓虹撰写的书籍和你的原告一模一样。即使这些都不可能了,你还不得不去面对公寓管理员,看看他会不会认出你?” “你……”麦涛“刷”地变了脸,手指不停地抖动起来,须臾,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叹了口气,重新坐在岸边,向以前一样摆动着两腿,“艾莲,我们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二十年吧。”艾莲却没有坐下。 “二十年了……你觉得公平么……你是亲生子,我是样子;你是所有老师的宠儿,我却总不及格;你毕业后去了国外,我却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你把我拉进刑事调查然后一走了之,我倒不得不面对这些肮脏的东西……你觉得,这些公平么?” “放心吧,我只是说说而已,刘队还在警局呢,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叫他知道,我要走了,你要去做监狱,算了吧。” “你在怜悯我,高高在上的怜悯?”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可惜,就像你以前带我去调查的那份骄傲,现在是可惜?因为我杀掉那个喜欢玩儿年轻男人的婊子?你说得对,我杀了她,早晚的事儿,她就没有一句实话。说是帮我出版,说是叫我成名,前景一片光明,到头来我只看到她那破败不堪的肉体。妈的,这算什么。” “可你总不该对陈芳下手,她是喜欢你的,这你知道。” “对,可她希望我去自首,那样一来,我连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 “也许吧……你打算怎么办?” “你在劝我自首吗?算了吧,与那个相比,我倒宁愿你干掉我,至少也算死得其所。” “也许吧……可我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那么,也许有那么一天,我和刘颖结婚之后,会去美国看看你。” 艾莲眉头一皱,刘颖…… “怎么了?那小丫头,很喜欢我!” 他在说什么?他是认真的吗?刘颖……也许,他杀死陈芳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想除去一个绊脚石,就像对谢晓虹那样,甚至是对何雨霏,对萧影…… “不,没什么,只是……”艾莲走到麦涛身后,从手套上甩下了什么,随手两手慢慢地手紧,像他在美国时候那样习以为常,与此同时,眼睛里滑落了许久不见晶莹剔透的泪珠,“只是……我改主意了,我们兄弟情深,我却不能再留你呆在中国,呆在我们的故乡。” 次日,机场安检处前,艾莲等候检查,一个长发男人走了过来。 “这么早就回去?”那人说。 “是啊,早点儿回去也不错。” “有人来为你送行了。”那人又说。 艾莲回过头,看见刘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一张嘴就是,“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 艾莲轻柔地笑笑,“案子结束了,我当然该走了。您怎么来了?” “我早上给宾馆打电话,说你一早就退了房。我就赶紧赶过来了,麦涛那小子不在家,手机也不开。” 艾莲点点头,然后在检查口的另一侧回过身来:“刘队,再见啦。”随后,和那人一道,肩并肩地走远了。 “喂,喂……”机场中只剩下了刘队一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只听到他一人在叫喊着,“喂,喂,艾莲……” “麦涛,是你的朋友?” “啊。” “他怎么了?” “你知道又何必问我?” “也对。” “……” “来玩玩这个,掌上游戏机,新出的,怎么,不感兴趣?” “不,谢谢。” “把你送回美国,我还得回来。” “是吗,辛苦你了。” “客气,你有你的工作,我也一样。” “……” 黑暗的看守所里,一个半是男人半是女人的家伙,还在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混蛋,该死的家伙,你会被人勒死,哈哈哈……” 兄弟 麦涛死了,艾莲即赛斯·沃勒留下的第二部手稿至此戛然而止。 麦涛的死,曾在我心里留下一丝遗憾——恰如2005年三月份北京“倒春寒”下起的这一场雪——雪片大而细密,却由于地表温度很高,因而一落下来,便忙不迭地与大地化为了一体,经过汽车和行人的碾压、踩踏,变成泥水,随即很快地流入下水道,再也不见踪迹。我曾经对麦涛抱有幻想,认为他是和艾莲极为相似的人——同样的优秀、同样的风度翩翩,相比之下却又真实得多——他有感情、有抱负,却也因此有了仇恨,有了不满……我还记得开篇出场时候的麦涛,也忽然发现缺乏感情的艾莲其实相当的残忍——倒不是指他如此平淡地解决了麦涛——而是他用最最平实的语言,将麦涛不为人知的秘密展现出来,撕碎了我心中的幻想。 到了2005年的3月底,我对于艾莲原稿的修订工作宣告结束。当日,我接到了杨克打来的电话。我们说了没有几句,他便请身边的一位朋友接电话。说实在的,这令我感到惊异,一来那人是著名侦探小说作家文森特·弗朗西斯,二来文森特曾经和我的表姑父在同一所研究院读完了研究生课程。 在电话里,我们两人并没有谈得太多,他提到了赛斯,即艾莲的失踪;我也大略讲述了艾莲在中国的故事。然后相约,在假期的时候,我回到美国,他会把之前发生的一切详细讲给我听。 时值2005年3月26号,我虽然难以按捺强烈的欲望打算立刻回到美国,可终究插翅难飞,因为我的学校已经开课了。作为一名研究生,特别是在中国留学的外籍研究生,学校对我们的管理是十分宽松的:为数不多的课程,从来不会发挥作用的考勤登记……一切全凭自觉,并不会有太多人选择利用休息时间去旁听,我由于无聊,或出于孤单,选择了和两位最好的中国朋友去旁听他们的法律课程,因此,这一天我匆匆地挂断了杨克和文森特的电话,赶往学校。 可我来得有些太早了,能容纳二百多人的大教室里还是空空荡荡,仅有的那几名学生,由于上个学期便熟悉了我的金发碧眼,这时候便友好地打了招呼。 我挑了一处居中的位置坐下,百无聊赖地随手翻翻课本,很快又把它放下并翻了过来,用背面的空地开始整理艾莲的生平: 1970年7月4日(这是我难得能了解的准确日期),艾莲出生,出生地似乎在香港(这我也拿不准)。 1978~1980年间,艾莲的父母带着他以及养子麦涛,举家迁往内地,也就是中国的首都,北京。 1987或88年,艾莲和麦涛考入同一所大学,在此之前,艾莲的父母失踪。四年后,两人毕业,麦涛留在国内,艾莲到美国继续深造。同年,艾莲改名为赛斯·沃勒,就读于哈佛大学詹姆斯心理研究所,并认识了文森特·弗朗西斯。 1993年,赛斯与文森特一同经历了某起案件,涉及到前者在美国最好的异性朋友被人绑架。两人最终化解了那起案件(详情我还没听他们说起),同期,认识了老年侦探帕特罗。 1995年前后,在赛斯即将毕业前夕,接到导师莱瓦德先生的命令,一起赴精神病医院进行秘密研究,在此期间,赛斯神秘失踪。大约一年后,他成为乔纳森将军组织中的一名职业杀手。 1999年,赛斯利用假期回到中国,遭遇了“在中国”一案,最终发现潜藏的另一名凶手——昔日的兄弟麦涛,杀死麦涛的第二天,艾莲深受刺激,当日便乘飞机返回美国。 2000年,昔日的研究生朋友文森特已成为赫赫有名的作家,却阴差阳错地经历了被内部人称为“浮墙”的杀人案件,赛斯似乎并没有参与到此案中,却有人怀疑,研究生导师莱瓦德的被害与赛斯有关。 2000~2002年,失去所有消息的一年,赛斯可能在那段时间里真的失去了记忆?其原因何在,有待考证。 2002年,失去记忆的赛斯出现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成为一位开业心理医生,请安娜·威廉姆斯,即我的表姑安妮作他的助手。03年,被牵扯到“ID”一案中,与黑人老警官萨姆兰一起破获了此案。随后,赛斯带着安妮逃到了印第安聚集地,同年,两人结婚。 2004年,赛斯完成了数部记载其生平的手稿后,抛弃妻子安妮,至今下落不明。 …… 我想了一阵,又在1999年那个位置,填上“同年八月至九月间,艾莲在中国的忘年交刘罡明队长遭遇车祸。其原因究竟是否普通的车祸?” 写完这些,我静静地一个人发呆。由于前些天整理手稿通宵达旦,这时候眼睛疼得要命,便趴在桌上,稍事休息。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耳边有个女孩儿声音,“啊,同学,我可以坐在你边上吗?” 再次睁开眼睛,同学们大多都来了,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25岁上下的女孩儿,戴着无边眼睛,模样清纯可爱。我连忙把提包拿起来,请她坐下,一面又有些好奇地打量她。她看到我的蓝眼睛则显然吃了一惊,看来她先前以为我的头发是染的。 可我既然拿起了提包,她也不好意思再坐到别处,似乎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问道:“Can you speak Chinese?(你会说中文吗?)” 我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前排的几位同学都回过头来,“当然!”我说。 我与那女孩儿聊了没有几分钟,其间她一直对我在教科书背面的乱写乱画颇感兴趣,“艾莲?很好听的名字,你认识的女孩儿?” “不,男的,却起了这样的名字,要怪他的父母。” “是么……”女孩儿显得有些落寞,我一时间不明所以。正在这个时候,原本喧闹的教室忽然鸦雀无声,我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见讲台附近出现了法律系主任的身影——一个秃头的老家伙,总是装模作样的,我很不喜欢。主任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这人,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教学主任清清嗓子,反锁的老一套,我则一直关注着那个年轻人,对了,想起来,几周前,在路边救治受伤小狗的那家伙,世间的事儿还真是巧啊!没想到能在这儿又遇见他。 “各位同学,安静一下,”教学主任这样说道,“咱们原来的贺老师生病了,我们请新来的麦老师代两个月的课,来,麦老师,你自我介绍一下。” 麦老师…… 那男人便侧倚着讲台对大家点点头,他烫好的碎发这时候垂落下来,半是微微地盖住了脸庞,我立刻听到台下的女学生一阵感叹声,随后我又听到他说:“大家好,初次见面,我叫麦涛,以后大家这么叫我就可以了,千万别‘卖老师’、‘卖老师’地叫,多难听啊!” 也许台下有过一阵善意的哄笑,反正我都没听见。这怎么可能,1999年,麦涛已经被艾莲干掉了,因为他杀死了女主编和陈芳,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六年后的今天? 我惊呆了,以至于身边那个女孩儿捅了我好几下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了?”她说。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我机械似的摇着脑袋,这太疯狂,这怎么可能!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她又说,随即不等我回答,便伸出手,“认识你很高兴,我叫刘颖。” 我的恐惧与震惊这时候被燃烧到了极致,这他妈怎么可能! 就算艾莲可以说谎,但至少刘队长的太太不会!她的丈夫在1999年遭遇车祸死了,她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还有那个麦涛,这到底……也许,真的有个谎言,那么,说谎的人也不会是刘太太,难道,是艾莲在说谎,他没有杀死麦涛,为什么? 杨克曾经说过:“不要完全相信赛斯的说法,当然我不是说他留下的原稿都是假的……但他确实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在某些地方没说真话……” 难道真的像杨克所说的那样,艾莲在麦涛的问题上撒了谎,那么,1999年7月4日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1999年7月4日,艾莲29岁生日那天,夜晚,他与麦涛两人呆在河边,地上扔满了喝光的啤酒罐。 “你在劝我自首吗?算了吧,与那个相比,我倒宁愿你干掉我,至少也算死得其所。”麦涛顿在岸边,向河水抛着一枚枚石块。 “也许吧……可我也没有这个心情了。”艾莲站在他身边。 “那么,也许有那么一天,我和刘颖结婚之后,会去美国看看你。” 艾莲眉头一皱,刘颖…… “怎么了?那小丫头,很喜欢我!” 他在说什么?他是认真的吗?刘颖……也许,他杀死陈芳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想除去一个绊脚石,就像对谢晓虹那样,甚至是对何雨霏,对萧影…… “不,没什么,只不过……”艾莲绕道他的背后,从手套甩下什么,那东西套在麦涛的脖子上。 “只不过……你变卦了,打算除掉我,对吗?” 艾莲没有答话,慢慢地将双手往上提。 “可是……你总得叫我留下个遗言吧?反正我也跑不掉,对吗?杀手赛斯·沃勒先生?” 艾莲的手部猛地抖动了一下,“凯斯拉”停在半空中,僵住了。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艾莲还是没有答话。 “那么,我只好继续往下说了,当然,如果你听得不爽,随时还可以收紧你的绳索,就像你以前经常干的那样。艾莲,我一直很好奇你在美国的生活,不过,我前不久总算知道了,”麦涛由于蹲着的缘故,很费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很眼熟对吗?那只录音笔,你很惊讶我为什么没有处理掉它,对不对?” 河水中,映出二人的倒影,就像多年以前,两人还在大学的时候那样,艾莲轻扶着麦涛的肩膀,两人聊着理想,谈着抱负。 “我没有处理掉他,是因为预感到了今天。也许我还是会被你干掉,但至少也该叫你明白一些事情。你不是一直追求着真相,从来都扮演着一个正直的调查者吗?那么,假如你不知道某些细节,就杀掉我,那也未免太可惜了。” “诚然,你的推理精湛而又严密,却疏忽了一个地方。如你刚才所说,陈芳确实听到了录音,了解我和被害人谢晓虹之间的关系,我才起了杀机。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陈芳会拿出这只录音笔来偷听呢?这东西是我拜托她交给你的,她总不会对我以前研究用录下的学生口述那么感兴趣吧?这你还猜不到?” 难道,那天晚上,那个约会之前…… 麦涛按动录音笔的开关:“作为职业杀手,你实在是太幼稚了。”录音笔里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乔纳森将军派出的追踪者。 “闭嘴!”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是艾莲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段丝丝拉拉,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这样的对话,“尽管将军没有叫我干掉你,但也没要求我不许还手。” “别耍花招,小家伙,你想用手套里潜藏的‘凯斯拉’么?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再乱动,我就干脆打爆你脑袋。” “你会在大街上公开杀人?” “你知道我杀了你也有办法跑得掉。” …… “怎么样?”麦涛在柳条的阴影中幽幽地笑了,“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啊?当然了,这个只是片断而已,不要那么看着我,”麦涛并没回头,只是对着河水的倒影轻轻地说道,“你很好奇对不对?别看我,我那时候生病了,对,如你所说,装病!我是不可能跑到那里录音的,你觉得会是谁?” 陈芳…… “当然是能是陈芳了!你和她约好见面,中途碰到组织里另一个杀手,当然,从这段录音中,听得不太清楚,好,那么,要不要我再放放前面的?哦,看你这表情,大概是用不着了?那我继续说好了,你那时候有没有想到,陈芳也到得很早,因为并没有见到你,便沿着路慢慢走来,她撞见什么?对了,一个她约会的男人和别人大打出手。当然了,她藏在挂角附近,离得不是很近。好在这录音笔是SONY的玩意儿,怎么样,效果还是不错的吧,当然了,也得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认为录下这段声音的陈芳会怎么办?继续和你的约会,和一个美国职业杀手的约会?没有,她当然不会这么干,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她选择了逃避你,而来找我。当然了,按照你的逻辑,陈芳是被我杀的。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秘密呢?起先,她对这只录音笔毫无兴趣,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录下了你的声音,识破了你的身份,可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所以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反复倾听这段录音。当然,一个不小心,她没有及时按下暂停键,因此当你的这段录音结束之后,她也十分不自觉听到我和谢晓虹的对话。我们是一个绳上拴了的蚂蚱,跑不了你也飞不了我,你认为呢?”麦涛说完,便伸手拉开脖子上的高强度尼龙索,站了起来,对着艾莲的脸,“这就是那个‘凯斯拉’吧?你用它杀了多少人?” 艾莲默不作声,双手低垂,凯斯拉悬吊于腿边。 “就算是我杀了陈芳,那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别把我想得那么卑鄙,我就不能为了你吗?艾莲?难道你忘了当初芝麻酱的约定,我们两个人共同保守秘密,至今为止,难道泄露过吗?陈芳的死是因为她自己不小心,你怎么能怪我?不过呢,我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相对于你的那番推断,哎,我也有一种想法。究竟是我杀掉陈芳,还是你呢?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当时偷偷录音的陈芳不太小心,被你发现了。嗯,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留着她,到处宣扬,原来伟大的艾莲是美国人的杀手,这似乎不太妥当吧?身份暴露事小,反正你马上就要回去了;可在老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就有些叫人忍无可忍了。你该怎么再次面对刘队呢?面对昔日的老朋友,那些警察,老雷、老贺,还有无数的新人,你怎么面对他们?噢,我差点儿忘了,还有刘颖,你不是很想保护她吗?你刚才不就是因为我说要和刘颖结婚才想干掉我吗?你大概是这么想的,不能让刘颖跟一个杀人凶手呆一辈子,哼,难道你不是啊?你就那么清白,那么干净?按照我的逻辑,是你发现了陈芳,把她干掉了,为了保守秘密,牺牲一个女人当然物超所值。可我就不明白了,艾莲,你我兄弟情深,你干嘛非要把这事儿栽到我头上啊?既然陈芳是你杀的,那么谢晓虹女士也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她和其他的被害人一样,是被萧影报复的对象,这不是很好理解吗?而且结局也无伤大雅,大家都很开心,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很快就会被忘记的。至于你的秘密,和陈芳的死因,我答应替你一辈子保守,这你明白,我从不食言。幸亏你没有报告刘队,不然我也无法帮你了,我会告诉他,是我从你的宾馆偷出了这只录音笔,然后你就要解释那上面的录音是怎么回事?对了,你现在也带着录音设备吧?无所谓,我会说,那是我为了套出的话,不得不那么说的。反正是非功过,自有他人评论。艾莲,我们情同手足,咱们也是半斤八两,非要斗起来,无非就是两败俱伤,你觉得合适吗?” 艾莲喉头抖动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他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所有光芒,希望被敲碎了,再也提不出一点勇气。 “还有个方法,这也就是我这个作兄弟的,才可能为你考虑的办法——你干掉我,费不了你多少工夫。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锻炼,回味当初我们在一起流汗的感觉。不过我不可能是你的对手,只要你干掉,取回录音笔,那么,你所有的威胁就消失了,而且刘颖也不会可怜到和一个杀人犯生活在一起。没有人会知道真相,怎么样?我在等着你呢!” 杀死麦涛……杀死陈芳……难道,在我的心里,真的不曾这么想过吗……如果像麦涛说的那样,我真的发现了偷偷录音的陈芳,我不会想杀死她吗……也许我不会……也许,就像现在这样……我真的很想干掉麦涛……我很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到杀了他们……我比眼前的麦涛强在哪里……一个杀手,谈得上去净化这个社会吗……扯淡,都是扯淡……到头来,我能保护的人是谁?也许,只有我自己而已…… 艾莲忽然间大笑不止,直笑到咳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不说话,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这我可猜不透!对了,我还纳闷呢,尽管你之前说得头头是道,我总是奇怪你怎么会想到我身上的。不会是刘颖那个傻丫头告诉你的吧?嗯,可能只有她看出了我的破绽,对了,在我干掉谢晓虹之后,那该死的香水,弄得我满身都是味儿……他妈的,真烦,那女人做鬼都那么麻烦!我就在她家洗了个澡,嗯,可是还是有味儿,我出来的时候碰见了刘颖,她可能发现我是从那栋楼里走出来。咳,鬼知道她什么时候跟着我的,她也可能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喂,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不会干掉她呢?噢,因为我爱她……我说兄弟你倒是说话呀,我可是帮你整理逻辑呢……” “够了,麦涛,别说了,”艾莲收起眼泪,那眼泪也是为自己流的,那就没什么必要了,到头来他还是无法改变没有感情的缘故,他的眼泪最终还是无法为别人流出,“我明白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麦涛。 “等等,兄弟,”麦涛拾起地上一只啤酒罐,“还有一罐没喝呢!今天是你的生日,咱俩把它干了吧!” 艾莲僵立着,听着身后一阵喉咙吞咽的声音,回手接过剩下的半罐,颓然远去。 岸边只留下麦涛一人,摘下柳条,将上面的叶子一把捋去…… 次日,即7月5日上午,机场内,艾莲等候检查。 “有人来为你送行了。”身边的追踪者说道。 “啊……”艾莲回过身去,只见刘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就走,我给麦涛打了电话,他不在家,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艾莲没说话,静静地等到检查完毕,隔着安检的栅栏,回头只留下一句:“刘队,要小心麦涛!”随后扬长而去。 “喂,喂,”熙熙攘攘的大厅内,只听见刘队大声地追问,“喂,艾莲,等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喂……” “来玩玩这个,也算是放松一下,最新出的掌机。” “谢谢……” “那个麦涛,是你的朋友?” “曾经是。” “我送你回去之后,很快还要再回中国,需不需要我帮你做掉他?” “不用了,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我不过也是举手之劳。” “没必要,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按照命令行事,对吗?” “悉听尊便。” “……”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结局,游离于艾莲原稿之外的真正的结局。甚至,还包含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刘队在艾莲离开之后遭遇的车祸,可能也并非是个偶然…… 小心麦涛…… 讲台上的这个男人,已经留起了长发,但前额还是躺了碎卷,他与艾莲是那么的相似,以至于几周前救治路边的小狗时,都被我弄混了。 这个人就是麦涛……而我身边的,则是一直追随麦涛的刘颖……她是否,她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我的喉咙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从中人惊异的眼光中夺路而逃。我冲进洗手间吐了好一阵子,随后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将房门紧紧锁好。 整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我都呆在卧室里,蜷缩在被窝中,一遍又一遍去看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原稿。我感到惊恐,甚至手足无措,经常把稿件掉在地上,又发了疯似的一把把它们抄起来。一来二去,稿件的边缘都被弄皱了。 我感觉不到饥饿,也不敢跑出去吃饭。把自己紧锁在小小的房间里,用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自己,直到那个电话来临。 我本以为那会是杨克打来的,但听筒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嗓音:“你知道我是谁。” 是的,我知道他是谁…… “我是来谈谈的,没必要这么紧张。我也没打算伤害你,顺便说一句,我正站在你家门口,方便的话,请把门打开吧。” 于是……紧接着,我就真的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诅咒,所有接触艾莲的人都会死……而我,只是其中一个。我慌乱地将所有稿件收拾好,撂下的听筒里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没必要这么做,我对那些废纸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为什么今天下午要逃我的课。”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妮可尔·威廉姆斯 “喂,艾莲,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不好说吧……也许,会成为警察的助手,或是一个学者什么的。” “没问题的,更何况你马上就要去美国了,一定会成功的,著名的学者艾莲先生。” “算了吧,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对了,麦涛,毕业之后,你会去做什么?” “我?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既然你已经带我接触了刑事调查,我想我将来也会和你差不多吧,帮助警方破案。” “你很喜欢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一个在中国,一个在美国,从事类似的职业。” “那好啊,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十年之后再见面的时候,都要变成这个行业最有本事的行家里手。” “好啊,我们就一言为定。”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