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之翼》 第1节 晚上接近九点时,男人经过日本桥派出所旁。走出派出所察看四下的巡查,刚好目击男人步履蹒跚的背影。 当时巡查心想,怎会这么早就喝得烂醉如泥?由于只瞧见背影,不是很确定年纪,但依发型推测,应该是中年人。中等身材,穿着得体,远远也看得出那身深褐西装应该是高档货。巡查略一思索,判断没必要特地叫住对方。 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近桥头。那是建于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目前已列为国家指定重要文化财产的日本桥。男人迈步过桥,似乎是打算前往三越一带。 巡查将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继续环顾周遭。这个时间,行人比白天少了些,但复杂交错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丝毫不见减少。即使经济如此不景气,不,正因不景气,人们不得不辛勤工作,所以入夜后,仍可见许多卡车或商用车穿梭在路上。与景气好时相比,只差在车上载的大多不是高价货品,订量也跟着缩水罢了。而此处,便是挥汗营生的生意人奔向日本各地的起点。 一群十多人的团体抬头望着上方的高速公路,边走过日本桥,似乎是中国的观光客。不难想象他们之间会出现怎样的对话。恐怕是忍不住疑惑,为何要在这么美丽的桥上方盖如此杀风景的东西吧。若听导游解释,,来自辽阔国土的人们不知会作何感想。 巡查的目光再度移向桥的另一端,瞥见方才那名男人的身影,不禁一顿。两尊背对背的麒麟青铜像,雄踞在日本桥步道中央一带的装饰灯柱上,而男人正倚着灯柱的台座。 远望一会儿,巡查发现男人好像没打算离开,一动也不动。 真是够了,才几点就睡倒在那种地方是想怎样…… 巡查咂个嘴,钻过高速公路下方般大步前进。 桥上行人来来去去,却没半个人停步关切,大概以为男人不是游民就是醉汉。路边有人或睡或瘫,在东京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 巡查走近男人身旁。真要说起来,两尊俯视底下的麒麟其实较像西方的龙,而男人蜷缩的姿势彷佛在向麒麟像祈祷。 “先生,不要紧吧?”巡查搭上男人的肩,但男人毫无反应。“睡着了吗?先生,醒醒啊。”他摇晃男人的手稍微加了点劲。 不料,男人倏地瘫软,巡查连忙搀住他,一面暗暗嘀咕:“这家伙搞甚么,未免醉得太厉害。”同时,巡查察觉男人不太对劲。他身上没酒味,所以不是喝醉,该不会是突然发病?不,不对── 巡查发现男人胸口插着不明物体,白衬衫染上一大块红黑色。 出事了,得赶紧联络署里!慌张之际,巡查竟找不着身上平日用惯的无线电配备。 <hr /> 注释: 第2节 叫出手机的月历功能,液晶屏幕显示出下个月的月历,登纪子接着将手机平放到桌面,好让对座的人也能清楚看见。 “忌日是下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三吧?那么,选在前一周的星期六或星期天如何?当周我应该空得出时间。”她指着屏幕上的日期问,对方却没吭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的目光一径落在她身后。 “加贺先生。”登纪子喊道。然而,对方仅微微伸掌,像要她先别出声,丝毫没移开视线。深邃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若隐若现。 登纪子不动声色地回头,只见相隔两桌的桌席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正在操作手机。那似乎是老花眼镜。 加贺恭一郎站起身,大步走过去,悄声对老人说几句话后,才返回原座。 “怎么回事?” “嗯,没甚么要紧的。”加贺啜口咖啡,“刚刚,我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女服务生借原子笔。” “借个笔哪里不对劲?” “老先生连借笔时都在讲手机,接着又拿笔往餐巾纸上写。结束通话后,他盯着纸面按手机,我便感觉不太妙……” “不太妙?” “我想,该不会是哪个亲近的人打来通知他换了电话号码吧。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他说是念大学的孙子,于是我建议他别急着变更原有的号码,先拨拨看旧号码确认。” “那个……莫非就是……?” “嗯。”加贺点头,“可能是诈骗,很常见的手法。歹徒拐老先生更改手机里的号码,之后打去时,由于来电显示为孙子的名字,老先生便不会起疑。” 此时,方才那位老先生慌慌张张地走近。 “哎呀,差点上当。你说的没错,拨旧号码过去,我孙子马上接起。他手机没弄丢,也没换号码。而且,刚刚那个人的声音根本和我孙子不一样,真的好险!” “幸好及时发现。建议您储存刚才来电的号码,标明是诈骗电话。要是对方再打,绝对不要接,尽快通报附近的警局。” “就这么办。多亏你的提醒,非常感谢。”老先生频频低头致谢后,朝收银台走去。 加贺微笑喝着咖啡,眼底的警戒消失无踪。 “你对犯罪的嗅觉相当灵敏啊。”登纪子试着说。 “妳的意思是,像狗一样吗?” “我没那么说。不过,你时时刻刻都在留意周遭的动静,不累吗?” “这是职业病。很遗憾地,没有特效药。”加贺放下咖啡杯,目光落在桌上的手机,“抱歉,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登纪子又问起日期该订在哪一天,加贺顿时面露难色。 “下个月会很忙,挑别天比较好。” “那就再往前一周吧,我也尽量挪空──” “没办法。”加贺说:“这个月和下个月署里事情很多,订在下下个月中左右好了。” 登纪子一惊,回望加贺那轮廓深邃的脸庞。 “不行,怎么能过了忌日才办法事?” “可是,我真的抽不出时间。我们署的辖区大,人手又不够,总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处理。” “那你去拜托上面的人,让你调回练马署如何?” “那边也……”加贺搔搔眉尾,“不会比较闲呀。” 登纪子叹口气。 “我知道你忙,也能理解突发案子很多,但,即使延到下下个月,情况肯定还是一样。加贺先生,你只是打算能拖就拖。” “不,不是的。” “就是。我不怪你,不过日期依我的意见吧。你父亲的两周年忌法事,订在下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好吗?你只要说声‘交给妳了’。” 但加贺没点头,紧皱着眉,彷佛在思索甚么。 登纪子敲敲桌面,“加贺先生!” 加贺倏地挺直背脊,“好凶呀。” “请明确地回答。这样没问题吧?” 一脸不情愿的加贺刚要答应,外套内侧响起手机的振动声。抱歉,加贺拿出手机起身离座。 登纪子忍住咂嘴的冲动,手伸向茶杯。瞄一眼时钟,已过晚间九点。今天从医院下班,到常去的定食店解决晚餐后,大老远跑来银座的咖啡店,就是因为在日本桥署工作的加贺说要这时间才有空碰面。 加贺刑警一脸严肃地回座,登纪子马上察觉情况不太妙。 “抱歉,突然接到上面的命令。”加贺语带歉疚。 “这么晚还要回去工作?你们没在管劳动基准法噢。” 她当然是在调侃,加贺却没笑。 “是紧急动员。这附近发生案子,我得赶过去。” 瞧见加贺认真的眼神,登纪子也无法再谈笑以对。 “那,此事怎么办?”她指指仍显示着月历的手机。 加贺寻思片刻,旋即点点头。 “按刚刚讨论的日程进行吧,一切交给妳。只不过……”他直视登纪子,舔舔唇说:“当天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登纪子板起脸,抬眼瞅着加贺。 “我希望你承诺会出席。” 见加贺为难地皱起眉,登纪子的神色稍稍和缓。 “看来是没办法。你在天国的父亲大人,也会要你以工作为重吧。” 加贺尴尬地搔搔头,回道:“我会努力的。” 两人踏出店门,加贺立刻举手招出租车,请登纪子上车,但她摇摇头。 “我搭电车就好。加贺先生,你先走吧。” “这样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妳路上小心。” “你也别太拚命。” 加贺点点头,微笑上车。不过,告诉司机目的地时,他已换上刑警的表情。出租车驶出,经过登纪子身旁时,加贺再度露出笑容,却已不同于方才,总觉得有几分僵硬。 目送出租车离去,登纪子忆起两年前的情景。加贺的父亲──加贺隆正病逝的那天,身为护士、平日负责照顾隆正的她也在场。 当天,隆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独子加贺才出现在病房。陪隆正临终的是隆正的妹妹和外甥,但加贺并非没赶上,而是刻意不为父亲送行。不止那天,加贺鲜少来探病,看在旁人眼里,恐怕会觉得加贺是个无情的儿子,连亲表弟松宫也曾对加贺的态度十分不满。 然而,登纪子明白,加贺绝不是薄情寡义。眼看父亲寿命将尽,加贺内心深处比谁都悲伤,所以,他很希望能为父亲做点甚么,好让父亲毫无遗憾地迎向人生终点。只是,加贺有他的原则,不会显露出这份思绪。唯有透过他偶尔传给登纪子的简讯,才得以窥见他的心意。 丧礼在三天后举行,登纪子也出席了。前往吊唁的大多是警界人士,从瞻仰遗照的人个个目光充满敬意,不难想象隆正是深受尊敬的警官。 丧主自然是由加贺担任。他与表弟等近亲待在稍远处,凝望宾客上香。登纪子拈完香,经过加贺面前时,他无声地道谢。 之后,好一阵子没见到加贺,简讯倒是持续有往来,不过也仅止于季节问候与简单的近况报告。然后,隆正逝世满一年时,登纪子传讯问他一周年忌的事。 不久,登纪子便收到回信,内容大意是:因为抽不出空,没帮父亲办周年忌。从叙述看来,加贺显然连墓都没去扫。 于是,登纪子又回传,约加贺一起去扫墓,还附上几个可行的日期。 看着加贺的答复,眼前彷佛浮现他为难的神情。不过,既然他原则上答应了,登纪子当下便敲定日期。 他一定认为这个护士很爱管闲事吧──登纪子也不懂,自己为何如此挂心他们父子。由于工作的关系,她目睹过无数患者的临终,其中不乏照护多年、与对方形同家人的情况。这样的患者病逝时,她总极力避免陷入个人情绪,但她始终放不下加贺父子,总觉得责任未尽。 约定的当天,两人前往隆正的墓地。一问之下,登纪子才晓得,加贺打父亲纳骨后就没来过,反而是他表弟会不时来上坟。 “好不容易落得清静,老爸也不希望我常出现吧,那就别打扰他为妙。”加贺望着墓碑,淡淡解释。看着他的侧脸,登纪子莫名涌起一阵不甘。明明还有该让他明了的事,却整理不出个究竟,登纪子暗暗焦急。 之后,两人仍维持简讯往来,登纪子总会问句:有没有去扫墓呀?虽然加贺比先前勤快回复,却从未回应此事。 时间匆匆过去,转眼又快到隆正的忌日。登纪子传简讯问加贺,隆正的两周年忌怎么办?不出所料,他只简单告诉登纪子还没任何计划。 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两周年忌办一下比较妥当。登纪子如此回传,并用了有点严厉的说法──为活着的人提供追思往生者的机会,是遗族的义务。 两天前,加贺来电表示,因姑姑与表弟也不停催促,他决定为隆正办两周年忌,不知登纪子是否真能帮忙。 当然没问题,登纪子立刻答应。她隐约感到,两年来始终停滞的甚么,似乎有了新动静。 第3节 松宫修平抵达案发现场时,日本桥上已围成单向通行的状态。封锁的这一侧停着成排警车,桥头附近一条连接中央大道与昭和大道的单行道也全面禁止通行。十字路口中央有制服警察指挥交通,马路的另一侧则看得到一些电视台工作人员的身影。 不过,围观群众并不多。一方面是被害人早就送往医院,加上周遭较显眼处没留下类似行凶的痕迹,引不起行人的好奇心。刚得知地点时,松宫还有些厌烦地想着,又得拨开重重人墙才能进到封锁线内,实际状况却颇为冷清。 戴上手套、环好臂章后,有人拍拍他的右肩。回头一望,双眼细小、尖下巴的主任小林站在身后。 “啊,您辛苦了。” “真不走运啊,松宫。你刚刚在约会吧?”带手套的小林面无表情地。 “才没有。您怎会这么说?” “傍晚下班时,你不是一脸暗爽?看就知道你很庆幸没遇上召集。” “轮值时没接到出动命令,主任也会感到开心吧?这样就能好好陪家人。” 小林哼一声。“真想让你瞧瞧方才我女儿的表情。我在家接到联络、准备出门时,她说有多乐就有多乐,八成是好一阵子不用面对惹人厌的老爸的缘故,一旁的老婆也是同一副德性。记住,要是结婚生了个女孩,她上中学就等于离开你,不必等到嫁人。” 松宫苦笑,“我会记在心上的。” 向负责看守现场的警察打过招呼,两人踏进封锁线内。被害人倒在日本桥上,周遭却不见鉴识课员的身影,因为此处并非行凶现场。勤务指挥中心在接获通报时,便已确认这一点。 隶属搜查一课的松宫的确是下班回家又被叫过来,但更多警官肯定早早便接到出动命令。毕竟是发生在大都会中心的民众遇刺案,而且嫌犯仍在逃,不仅直辖的日本桥署,邻近的警署想必也都接获紧急动员的指示。此刻,所有与日本桥地区相连的干线道路应该全在进行拦检吧。 松宫与小林前往位于桥头的派出所了解状况,听说发现被害人的是值勤巡查安田。 年约三十出头的安田,浑身僵硬地上前迎接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两名警官,行举手礼时还微微颤抖。 “很快就到,详细经过麻烦你待会儿一起汇报,现下先告诉我们大概即可。”小林嘴上这么说,询问内容却非常深入,松宫在一旁负责记录。 听着安田的描述,松宫暗忖,真是奇怪的状况。胸口中刀的被害人仍试图走动,或许是想逃离凶手,或许是为了求救,有各种可能,但为何过派出所而不入? 同样疑惑的小林提问,安田纳闷地回答:“我也不明白。被害人摇摇晃晃地经过派出所时,看都没看一眼,我才会以为他是喝醉酒……” 由于被害人是从安田身后走过派出所,他只看到被害人的背影,没察觉异状也无可厚非。 “恐怕是失血过多,意识不清,连走到派出所都不晓得吧。”小林幽幽吐出一句。 不久,系长石垣与其它组员抵达。在听取安田报告前,石垣先召来下属说明现况:“被害人没救活,换句话说,这下成了杀人案,已赶去日本桥署那边。要是今晚的紧急动员没逮到凶嫌,之后肯定会成立项目小组,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接着,大伙重新听取安田巡查报告。这时,辖区的刑事课系长藤江来打招呼。此人身形瘦削,应该年过四十。他通知石垣,已找到行凶现场。 “就在隔壁街区,我带各位过去。” 语毕,藤江便朝封锁的道路迈开脚步,石垣一行尾随在后,松宫也跟上。只见左侧的人行道,每隔一定距离就有鉴识课员在采样。 “人行道数处留有血迹,但量不多,被害人恐怕是拖着流血的身躯移动吧。”藤江解释。 紧邻人行道的是,即使在黑夜中,依然感受得到建筑物外观散发的历史氛围。胸口中刀的被害人走在这条路上时,心里究竟想着甚么? “这段路平常不太有行人吗?”石垣问。 藤江点点头,“先不谈白天的情形,入夜后确实很少人经过,毕竟附近只有这家证券公司。” “所以,身受重伤却没人发现也不奇怪?” “是的。” “被害人的身分不是已确认?联络家属了吗?” “他们应该正赶往医院。” 藤江领着一行人到首都高速公路的江户桥交流道入口前方。人行道尽头出现一条潜进地下的通路,不过,此刻已拉起封锁线,禁止擅闯。只见鉴识课员搬来许多仪器,不停忙进忙出。 “您大概也晓得,这个地下道与江户桥相连。”藤江指着不远处,那横跨日本桥川的江户桥。“地下道很短,仅十公尺左右。我们在中段一带的地上发现血迹,再往前就没找到任何痕迹了。” “意思是,这里是犯案现场?”石垣问。 “我是这么认为的。”藤江回答。 为避免妨碍鉴识工作,他们轮流进现场。松宫穿上鞋套,与小林同行。通道地面贴着胶布,隔出可通行的区域,两人留意着不要越线,小心前进。 这条地下道意外狭窄,宽幅仅三公尺左右,而且高度很低,个子高的人一跳就摸得到顶。通道总长约十公尺,中段地面残留拖长约五公分的血迹,但量不多。 除此之外,没其它明显的行凶痕迹。两人继续走,石垣他们等在出口处,再往前就会通到江户桥的步道。 藤江望着记事本开口:“各位大概都已听说,日本桥派出所的安田巡查是在晚上九点整通报,四分钟后,这一带便进入紧急状态,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仍未接获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 石垣点点头,边环视四下,喃喃提出疑问:“不晓得桥上往来的人车多不多……” “晚间九点的行人算少的,更何况,平日这条地下道的使用率就不高。至于行车方面,如您所见,车流量相当大。” 就像藤江说的,包含江户桥的昭和大道,不断有出租车或卡车通过。 “被害人中刀后,还硬撑着走到日本桥上。所需时间……你预估要多久?”石垣问松宫。 “一般情况下大约三、四分钟,考虑到被害人重伤,至少会花上一倍的时间吧。”松宫边在脑中模拟,慎重地回答。 “我想也是。假设他走了十分钟,这段空档已足够凶手轻松逃离现场。” “虽然与出租车公司取得联系,”藤江说:“但目前没查出哪辆车可能载到嫌犯。” “就算不搭出租车,”小林低语,指向日本桥川对岸,“嫌犯只要过桥,就跟成功逃逸没两样。” 松宫循小林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江户桥头有条横越昭和大道的斑马线,往来人潮依然不少。 的确,若嫌犯过桥混进行人中,要逮到可得费一番工夫。 <hr /> 注释: 第4节 快抵达医院时,后座的史子突然翻起皮包,窸窸窣窣地不知在找甚么,连坐在副驾驶座的悠人也明显感受到她的焦虑。 “怎么啦?”遥香问。 “我好像忘了……”史子悄声回答。 “该不会没带钱包吧?” “嗯。” “欸?”遥香一脸难以置信,悠人也忍不住咂嘴:“妳在干嘛!” “没办法,出门时太匆忙。” 这不能当借口吧,但悠人忍住没发牢骚。紧要关头,母亲总会出些小状况。 司机听到他们的对话,主动关切:“东西落在家里吗?” “是啊……”史子不好意思地应道。 “需不需要掉头?” “没关系,我身上还有些钱。”悠人瞄一眼里程计价表,从位于目黑的家搭车赶往目的地,金额没想象中多。不过,保险起见,他仍掏出皮夹确认,“应该够吧。” “那就好……”史子低语,话声却十分虚弱。此刻,她的心思想必不在钱包上头。当然,悠人也一样。 尽管已近深夜十一点,路上交通依旧繁忙,而且其中包括不少显眼的警车。“看样子是出事了。”司机出声,悠人也不好当没听见,只好随口应句:“嗯,大概吧。” 不久,出租车抵达医院,三人在大门前下车,玻璃门却文风不动,门内一片漆黑。 “咦,该从哪边进去?”史子东张西望。 “妈,刚刚电话里,对方有没有交代走夜间用的侧门?”遥香问。 史子一听,不禁掩嘴,“对,警察的确这么说过。” 悠人又忍不住咂嘴,“搞甚么,振作一点好不好!” 三人绕着医院寻找侧门时,一名拿着手电筒的矮胖男人走近问:“您是青柳太太吗?” “是的。”史子回答。 男人关掉手电筒,出示警徽。“我是来接你们的。” 对方是日本桥署的刑警。 “那个……我丈夫……”史子出声:“我丈夫还好吗?” 刑警脸上浮现复杂的神情,似乎相当意外家属竟没被告知状况。这一瞬间,悠人恍然大悟。 “很遗憾,”刑警开口:“送上救护车不久,青柳先生已无生命迹象。请节哀顺变。” 刑警吐出的苦涩话语,听在悠人耳中却像别人家的事。一方面是难以接受事实,一方面又觉得不出所料,两种思绪在脑海交错。 身旁的遥香两手捂住嘴,瞪大双眼,僵在原地。 “骗人!”史子尖着嗓子,“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为甚么他会被杀?” 史子激动地喊着,就要冲上前质问刑警,悠人抓住她的手臂,硬是挡下。史子双腿一软,瘫跪在地,低低啜泣起来。 杵在一旁的遥香也放声大哭,四周只闻两人的哭声。 “我爸……我父亲的遗体在哪里?”悠人问刑警。 “我带你们过去。” “妈,走了。遥香也是,妳们在这边哭也没用啊。”悠人拉起史子,瞥见三人的影子落在地面,才终于涌上些许真实感。 ※※※ 青柳武明的遗容远比想象中安详,打高尔夫晒出的浅褐肌肤依旧,除了呼吸停止,看上去与熟睡没太大分别,真要说哪里不同,就是表情太过平静,不像平日的他。在悠人的印象中,就算入睡,父亲也总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老公……”史子跪着轻抚丈夫的面庞,不断低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遥香则将脸埋在床缘,背部微微颤抖,嘤嘤啜泣。 或许是出于对家属的体谅,刑警留下他们三人,独自离开病房。面对着父亲的遗体,悠人有点手足无措,即使脑子晓得该悲伤,情绪却跟不上。他冷眼望着哭泣的母亲与妹妹,暗想:妳们不是老在背后讲爸的坏话吗? 此时,伴随着敲门声,病房门打开,方才那刑警探进头:“抱歉,有些事想请教你们。现下方便吗?” 悠人低头看着母亲,“妳可以吗?” 史子颔首,以手帕拭泪后站起。“嗯,我也有很多疑问。” 刑警正色道:“我能理解。” 接着,悠人一行被带进同层楼的另一间房,门上标示着“谈话室”。刑警先开口: “您晓得日本桥吗?不是地名,而是那座架在日本桥川上的桥。” “三越百货旁的那座吗?”史子问。 “对。”刑警点头,“今晚九点左右,您丈夫中刀倒在桥上,是桥头派出所的执勤警察发现的。” “在那种地方遇刺……” “不,不是的,青柳先生是在别处遇刺,然后负伤走上日本桥,嗯,刀子仍留在胸口。警察注意到情况不对劲,立刻叫救护车将他送往医院。同行的警察从他随身的手机查到储存为‘住家’的电话号码,便试着联络你们。” 看来,那大概就是一小时前史子接到的电话。 “当时,我丈夫还活着吗?” “应该吧,只不过,恐怕已性命垂危。详细状况还是要等解剖报告出来。” 听到“解剖”,悠人重新体认到,这是一起重大刑案,而他们正是当事人。 “唔……我丈夫是被谁刺死的?”史子问:“抓到凶手了吗?” “还没,歹徒仍在逃。目前还不清楚是甚么人下的手,不排除是随机抢劫。不仅日本桥署,我们也紧急动员邻近所有警署,全力缉捕嫌犯,同时派出警视厅的机动搜查队。你们途中看到不少巡逻车和警用机车吧?” 确实如刑警所说,悠人只能默默点头。 “歹徒应当没跑远,相信很快就会落网。” 刑警的语气自信满满,悠人强忍着反问“那又怎样?”的冲动。即使抓到凶手,判了死刑,父亲也不可能复生。从明天起,就得面对身心备受煎熬的每一天,想到充满绝望的暗淡未来,悠人便一阵晕眩。 蓦地,胸口涌起强烈的愤怒。那个身分未明的凶犯,为何要对别人下这种毒手? 刑警陆续询问武明的出生年月日、家乡、任职公司、经历等个人数据,以及他平日的生活状况与人际关系,包括是否曾和友人反目、工作上或私下有没有惹过麻烦等。然而,除了武明的经历,母子三人其它都答不出。这当然是武明几乎不向家人提起公事的缘故,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很少关心。 刑警困惑地盯着记事本。虽然详实写下母子三人的回答,却都无助于办案。悠人心想,面对没办法提供线索的被害人家属,刑警大概十分焦急吧。 此时,刑警的胸前传出手机振动声。“抱歉,我接个电话。”刑警说着走出谈话室。 史子深深叹口气,像要缓和头痛似地抚额。“为甚么?我们家为甚么会遇上这种事?” “妈,妳知道可能是谁干的吗?” “不,我哪会晓得。啊啊,接下来该怎么办?你爸公司那边会有所表示吗?” 看样子,史子担心的是往后的收入来源。丈夫刚过世,妻子居然就在拨算盘,但悠人无法指摘母亲。毕竟他脑海一隅也颇在意:母子三人这下要怎么过活?家里还能供自己上大学吗? 返回谈话室的刑警,神情益发严肃。“接到重要通知,已找到可疑人物。” 悠人不禁倒抽口气。 “是凶手吗?”史子问。 “不确定,只知是个年轻男子。所以,三位方便走一趟日本桥警署吗?” “要我们和那个人面对面吗?”史子有些激动,语气透露内心的仓皇:“跟那个杀害我丈夫的凶手……” 刑警连忙摇手,“不是的。有些细节需要你们协助确认,况且,对方不一定是凶手。总之,还请移步警署。” 史子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望向悠人。“走吧。”他说。 约三十分钟后,悠人一行搭警车抵达日本桥署。虽然已是深夜,警署外仍聚集许多媒体的探访车。原本悠人担心会受这些人穷追猛问,下车后媒体却没冲上来,消息似乎尚未发布出去。 警署外观是标准的办公大楼,显得相当利落都会,但走进里头,气氛立刻一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的大阶梯,精雕细琢的扶手散发出稳重的氛围,接待柜台也以古意盎然的大理石材质打造,而天花板垂吊的照明显然历史悠久。据刑警说,当初改建时,许多人舍不得旧建筑的传统之美毁于一旦,才特意留下部份内装。 母子三人被带到一间狭小的会客室。刑警询问需要甚么饮料,三人回说不用了,但几分钟后,女警仍送来日本茶。 史子啜口茶,咕哝着:“是个年轻男子啊……” “妳知道可能是谁吗?”悠人问。 史子无力地摇摇头,“不过,你爸公司应该很多年轻人吧。” 他们的对话仅止于此。关于武明的工作,悠人比史子更不在乎,他只晓得父亲的公司是建筑零件制造商,而且父亲的职位颇高。 约莫一小时后,刑警终于露面。 “抱歉,久等了。三位请随我来。” 刑警带他们到一间会议室。只见数名男性围着中央的大会议桌而站,有的一身西装,有的穿著制服,个个神情凝重,加上紧张的气氛,悠人吓得双腿僵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刑警开口介绍三人的身分,大伙都只沉默地点头致意。这应该是警方人员对被害者家属的一种体贴吧。 “接着,请家属确认相关物品。”刑警高声宣布后,朝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走近会议桌。 桌上摆着成排的透明塑料袋。悠人定睛一瞧,顿时明白那些是甚么。 “稍早曾向三位报告,我们找到一名可疑人物。”刑警解释:“从对方的随身皮夹里,发现青柳武明先生的驾照等证件,分析属于青柳先生,便立即扣押。另外,在对方之前的藏身处搜到一个公文包。眼下放在桌上的,就是自皮夹及公文包内寻获的物品。首先,要麻烦确认皮夹。因为装在塑料袋内,触摸是没问题的,请拿近仔细检视。” 于是,史子拿起皮夹,一旁的悠人和遥香也凑上前端详。这个黑色长皮夹显然久经使用,大拇指常触及的部位已磨出痕迹。 “是爸的……”遥香嗫嚅着。 悠人脑中浮现一家四口上馆子的画面。结帐时,父亲从西装内袋潇洒地拿出皮夹,变魔术般倏地抽出一张万圆钞。这么一想,许久不曾全家聚餐了。 “这是我丈夫的没错。”史子应道。 刑警点点头,指着其它的塑料袋。“能否再帮忙确认皮夹内的东西?若有缺少或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请告诉我们。” 皮夹内的现金、驾照、各种卡、挂号证与一些收据,分别以塑料袋封装。连现金也细分成钞票与零钱,总额是十一万四千八百五十圆,就记录在袋子上。 “如何?依青柳武明先生平常带在身上的金额,这个数字合理吗?不过,这样的金额已够大,应该不会带更多钱在外头走动吧?” 面对刑警的疑问,史子偏着头回答:“差不多是这个数字……钱的部份一向由我丈夫全权处理,其实我不是很确定……” “那么,有没有其它不见的东西?” 刑警继续追问,史子却无言以对。这恐怕是她第一次看到丈夫皮夹的内容物,更不用提悠人,即使对父亲的皮夹有印象,他从不晓得里面装甚么,也没兴趣知道。 只不过,悠人发现其中一张卡很奇怪。那是网咖的会员卡,明明家里就有计算机,父亲在公司也会用到,何必再去那种地方?但悠人没说出口。 “看样子,都没可疑之处?”刑警再三确认,“那公文包呢?” 史子取过裹在大塑料袋里的深褐公文包。除了主要的一道拉链开口,还外加掀盖,是可斜背的款式,但并未系上背带。 “没错,这是我丈夫的。”史子回道:“当初他说需要公文包,是我去百货公司买的,所以很确定。” 刑警点点头,接着指向一旁的塑料袋,“公文包内的东西呢?” 悠人转移视线。并排的塑料袋里,装着文件、记事本、眼镜盒、名片夹、笔、文库本,全是初次见到,根本不可能提供警方线索。 然而,悠人的目光仍不禁停在一台数位相机上。史子似乎也颇感困惑,伸手拿起。 “怎么了吗?”刑警问。 史子一脸纳闷,将相机递到悠人和遥香面前。“你们看过这个吗?” “没有。”悠人答道,遥香也摇着头。 “会不会是工作需要,或出于个人兴趣?” “我也不清楚,印象中他没拍照的嗜好……”史子把相机归位。 “抱歉,想请教一下。”忽然有人出声。对方是一名高个男子,穿着暗色西装,五官轮廓很深,眼神相当锐利。男子长臂一伸,取过其中一个塑料袋,袋内装的是眼镜与眼镜盒。“这确实是您丈夫的东西吗?”他直视着史子。 “我想是的。” “眼镜盒也是您帮忙买的吗?” “不,我没见过那个眼镜盒,应该是他自己去买的吧。” 那是个传统和纹的眼镜盒,悠人也是初次看到。 “这样啊。”高个子刑警说着,将塑料袋放回原处。 “眼镜盒哪里不对劲吗?”史子忍不住发问,但对方只摇摇头,回句:“不,没甚么。” 望着他们交谈,悠人脑海浮现一个疑惑。 “呃,方便问一下吗?”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悠人身上,他承受着压力开口: “为甚么特地要我们来确认呢?不是抓到嫌犯了吗?那家伙怎么说?难道他不承认杀害我爸,并抢走皮夹及公文包?” 现场的刑警个个欲言又止,于是,一名穿灰西装、显然是最资深的男子严肃地向悠人说:“我们有数不清的疑点,却没办法问他。” “怎么会?”悠人纳闷道。 “问了也得不到答案。那个人身受重伤,陷入昏迷。” 第5节 香织结束熟食店的打工后,回到家已过晚上八点。平常她习惯立刻换运动服,但今晚决定穿着外出服等冬树进门。 今天下午五点多,香织收到冬树的简讯,说是找到可能录用他的公司,马上要去面试。香织原本打算,冬树若顺利录取,两人便到附近的居酒屋庆祝──冬树点最爱的啤酒,我就来杯乌龙茶吧。 然而,冬树迟迟不见人影。时针很快通过九点,到了十点依旧没消息,打手机也没接。于是,她传简讯关切:“你在哪里?我很担心,看到留言回我一下。” 大概是面试没通过吧,之前也曾发生类似的状况。冬树告诉她,要去应征池袋一家飞镖酒吧的店员,但直到天亮都没回来。香织不安地外出找人,发现他醉倒在公园,身旁的啤酒空罐堆成小山。一问之下,才晓得店家以“表情太阴沉”为由拒绝他。大受打击的他自暴自弃,跑去便利商店买一堆酒狂灌。虽然这行径很傻,香织却颇能理解他的心情。他肯定是觉得没脸见女友,也很气自己这么没用吧。 至于冬树今天前往哪里面试,香织并不清楚,但应该不是服务业。因为冬树天性木讷,不擅长与别人相处,一旦面对陌生人,便会当场口吃。 他常说,还是面对机械比较轻松。实际上,他至今几乎都在工厂上班。这次同样想找类似的工作,但或许是不景气,加上他本身有些状况,人力派遣公司那边一直没适合的职缺。 不过是工作没着落,干嘛这么自责?盯着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香织暗想。待机画面是两人庆祝圣诞节的合照。 刚过十一点不久,手机响起,是冬树。香织立刻接起,连珠炮似地说:“喂,冬树吗?你在哪里?” 一时之间,电话那头没响应,但似乎也没挂断,因为背景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响。“喂?”香织又唤一次。 “香织,”冬树终于出声,却是痛苦的呻吟:“怎么办?我犯了不该犯的错……” “咦?” “这下糟糕了,怎么办才好?” “等等,你到底犯甚么错?讲清楚呀!” 没等到他的回答,电话就切断。香织连忙回拨,却只听到待接讯号,一直没人接。 香织一头雾水,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冬树干了甚么事? 焦急的香织不停按下重拨键,不晓得拨出几十次时,好不容易接通。 “喂?”对方先出声,却不是冬树的嗓音。香织吓得说不出话,对方继续道:“喂,听得见吗?” 香织咽下口水,“请问……你是谁?这是冬树的手机吧?” “我是警察。” 对方出乎意料的响应,教香织错愣不已。 “警察?” “这支手机的所有人是八岛冬树先生,对吧?驾照上写的是这个名字。” “对……” 为甚么要查看他的驾照? “八岛先生出车祸,正送往医院。” “啊?”香织脑中一片空白。车祸?怎么会?刚刚不是还在通话吗?由于太过震惊,她竟一时问不出口。 “抱歉,妳是哪位?和八岛先生是甚么关系?” “我是他的同居人。呃,您说车祸是怎么回事?他的伤势如何?” “目前详情不明。不好意思,方便确认一下妳的姓名吗?手机通讯簿标记着‘香织’,所以是香织小姐本人吗?” “是的,我叫中原香织。” “好的。中原小姐,请别关机,之后我们可能会用别支电话打给妳,到时就麻烦了。”对方迅速交代完便挂断。 香织愣在原地。究竟发生甚么事,她毫无头绪。 算得上线索的,只有冬树的几句话。他说“犯了不该犯的错”、“这下糟糕了”,所以是面试出状况吗?可是怎会与车祸扯上关系? 是自杀吗?这个臆测掠过脑海,随即被她排除。不过是没录取,不可能沮丧到想死吧?但听电话里的语气,他显然情绪相当低落。 香织摇摇头,不管实情如何,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现下最要紧的,是先确认冬树的伤势,不晓得严不严重? 回家后,她甚么都没吃,却完全没食欲,不仅如此,胃还针扎般阵阵作痛,感觉快吐了。 约三十分钟后,手机才又响起,显示的是陌生号码。香织按下通话键,传来另一个警察的声音。 对方告诉她京桥一家急诊医院的名字,说明冬树重伤昏迷,正在动手术。接着,对方问她能不能立刻赶来,香织回答“马上过去”便结束通话。 香织冲出公寓,跳上出租车。又多一笔额外的支出,这个月的生活费恐怕会更拮据,但眼下不是担心那种事的时候。 医院前方停着好几辆警车,香织踏进医院,数名男子立刻迎上来。其中两人是穿制服的警察。 香织询问冬树的状况,警察解释还在手术中。听到不确定有没有救,她差点昏过去,警察连忙扶着她坐上等候室的椅子。 香织满腹疑惑,却无法好好说话,反而遭警方的质问轰炸。虽然全是关于冬树的事,但她脑子实在太混乱,答得支离破碎。过一会儿,一名似乎是主管级的男子出声:“明天再问吧。”警察才放她独处,离开等候室。 香织专注地祈祷,希望冬树能获救。她满心疑问,警方的说法是,原打算向冬树盘查,但冬树不晓得为何拔腿就逃,冲上大马路却被卡车撞到。虽然不明白冬树逃跑的原因,不过无所谓,要知道详情,问冬树就好。在这世上,只有冬树值得信任,冬树绝不会对她撒谎。 她环抱双膝,缩在椅子上,埋起脸不想看到任何人,不想再被任何人搭话。此刻,她只想听到一句“冬树获救了”。 香织动也不动地闭着眼,渐渐感觉到冬树似乎就在身旁,且正要环上自己的肩。他俩就是这样依偎着彼此,互相扶持,一路走到现在。 ※※※ 香织与冬树都出生于褔岛县。幼时父母意外双亡的香织被送进育幼院,冬树则是弃儿。母亲十八岁产下他,但生父行踪不明,双方根本没结婚。如今母亲在哪里做甚么,冬树完全不晓得。 香织高中毕业后从事看护工作,冬树也开始在一家小上班。不料,两人满二十岁时,工务店倒闭,冬树不得不找新工作,却一直没着落。 不记得是谁先提议前往东京闯荡,但向往东京的两人,对这个决定没半点犹豫。东京的工作机会一定很多,薪水应该也比较好,何况他们不想在乡下终老一生。 大约五年前,两人带着仅有的些许存款来到东京,租了间小公寓同居,生活虽贫困,内心却相当充实。他们每晚聊着各自的梦想,冬树总说希望找到能活用专业技能的工作。 然而,景气远比想象中糟,轻松就职的美梦迅速破灭,冬树只能找到两种工作,不是以派遣员工的身分到工厂上班,就是当日薪劳工;香织则身兼多个打工,两人勉强餬口度日。不管再努力工作挣钱,生活始终富裕不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冬树去年起在位于国立的工厂上班,半年前突然遭解聘,而且离职后,身体不适好一阵子,迟迟无法找新工作。收入的担子全落在香织肩上,连续几个月都付不出房租。 “香织,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冬树最近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还说:“不过我会努力,绝对要给妳幸福。我会尽快找到工作,让妳过好日子。” 没错,你得努力才行。加油,早点露出精神百倍的笑容!香织十指交扣抵着前额,宛如祈祷般在内心低喃。 <hr /> 注释: 第6节 刚要踏进日本桥警署的会议厅,松宫瞥见在前方吸烟区吞云吐雾的小林和坂上,两人都是一脸阴郁。 松宫过去道声早安。昨天深夜告别两人后,松宫回家小睡了一会儿。 “看我们的表情,应该不难猜吧?”大烟枪小林苦笑着,泛黄的牙齿若隐若现。 “状况不太妙?”松宫推测道。 小林噘起下唇点点头,“那个男的还没醒,医生表示不乐观。真是的,还以为两三下就能搞定。” “查出身分了吗?” “应该吧,昨天夜里辖区似乎帮了不少忙。” 松宫默默点头,望向会议厅入口。只见日本桥署的职员忙进忙出,大概在为搜查总部的设立做准备。 昨夜松宫等人在江户桥周边如火如荼地进行盘查时,传来嫌犯出车祸的消息。那名可疑男子看见巡逻警察拔腿就逃,仓皇中冲到大马路上,却被卡车撞个正着。警方从他的随身皮夹里找到一张驾照,却是属于在江户桥遇刺的青柳武明,于是分析他与青柳武明的命案脱不了关系。 松宫等人接获消息时,都暗暗松口气。按常理,那名男子十之八九就是刺杀青柳的凶手,虽然还在送医途中,但待他恢复意识,直接侦讯本人后,便等同破案。所以,昨晚大伙暂时收队,松宫也才能回家稍稍歇息。 “不过,万一那小子挂了,也未尝不是好消息吧?”坂上留意着四下,边低声说:“青柳的皮夹在嫌犯身上,表示这只是单纯的劫财杀人。加上嫌犯丢掉小命,很快就能结案。” 小林却沉下脸,“结案报告要写得象样,也得搜齐各方证据,光查出嫌犯逃离现场后的行踪就够让人头大。以这点来看,若嫌犯活着且能开口,从他的供词便能掌握很多事实。嗯,总之现下只能祈求他被救活。” 会议厅内已布置得差不多,俨然就是搜查总部的模样。众多的办公桌椅、无线电与传真设备、专线电话等井然罗列,连侦查会议时供高阶主管排排坐的长官席都摆好了。 松宫依公布的座位图就坐,发现邻座是一名熟悉的男子。 “哟。”对方──加贺恭一郎稳稳坐着,率先打招呼。 松宫还在犹豫怎么回应,小林已走近。 “刚刚和系长讨论后,决定让你这次也跟加贺同组,有意见吗?” “不,没有。”松宫摇摇头,低头看向加贺说:“请多指教。” “我也是,请多指教。” 等小林走远,松宫才坐下。 “上次练马的少女遇害案,上头好像以为是我和恭哥连手,才得以侦破。” “能不能别叫我恭哥?并非所有同事都晓得我们是亲戚。” “那么,加贺警部补。” “这样又太疏远了。” “不然,加贺先生……可以吗?” “嗯,就这样吧。”这个五官深邃的表哥点点头,“上次办案时也提过,一旦搜查一课接手,主角就是你们,不必客气,有甚么指示尽管吩咐。” “话是这么说……”松宫皱起眉,突然间,会议厅里的气氛一变。望向入口,搜查一课的理事官与管理官等高阶主管随系长石垣走进会议厅,最后现身的是日本桥署的署长。 一行人在长官席上就座后,侦查会议旋即展开。 负责主持会议的是石垣,首先由辖区刑事课长、鉴识员及机动搜查队代表轮流报告,让所有人晓得目前的案情进展。 被害人青柳武明,五十五岁,为建筑零件制造商“金关金属”的制造总部部长。新宿的总公司留有他昨天傍晚六点多下班的纪录,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日本桥地区,目前查不出答案,家属也不清楚原因。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到五十分左右,被害人在江户桥地下道遇刺后,硬撑着走到日本桥,倒地不久便被派出所的安田巡查发现,并立刻送往医院,但很快就宣布不治。凶器是全长约十八公分的折迭刀,刀刃部份长八公分,深深刺入被害人胸口至刀柄。或许是难以拔出,凶手决定弃刀,仅拿布擦去指纹。 案发两小时后,也就是十一点十分,紧急动员的巡警注意到日本桥人形町一带的滨町绿道公园里,躲着一名行迹可疑的男子,刚要上前盘问,男子竟拔腿就跑。为甩开紧追的巡警,男子在横越新大桥大道时,被卡车撞飞,头部受强烈撞击,当场失去意识。巡警连忙叫救护车,却在男子身上的皮夹里看见青柳武明的驾照,分析男子涉嫌重大。此外,还在男子藏身处寻获一个公文包。 至于男子的姓名与住址,则是透过他所持的轻型机车驾照得到确认。嫌犯八岛冬树,二十六岁,现居足立区的梅田。十一点多时,八岛的手机响起,来电名称显示为“香织”。巡警接起后,得知对方是八岛的同居人中原香织。听见八岛出车祸,她立刻赶往医院,但因受到的打击太大,暂时无法接受侦讯。 从八岛身上搜出的皮夹及遗落在滨町绿道的公文包,已由青柳武明的家属确认。 以上就是目前厘清的案件梗概,接下来会据此定出侦查方针及调度警力。 一旦正式展开侦查,大伙通常会战战兢兢地面对案件,今天的气氛却比平日轻松。不仅理事官和管理官发言时偶尔露出微笑,长官席上的高阶主管亦显得老神在在,连松宫身边的刑警也少了几分紧绷。看样子,所有人都认为这案子不难侦破。 接着,刑警按被分派到的任务,各自展开小组会议。松宫与加贺隶属小林主任领头的小组,主要负责鉴识侦查的部份。原本应该针对与被害人有关的事物进行调查,但这次不太一样。 “先想办法厘清八岛与被害人的关系。松宫,你们去医院一趟。听说八岛的同居女友昨晚一直守在那边,看看她的状况能不能接受问话。负责证物的小组要开车前往,你们也一道吧。”小林下达指示。 “明白。”松宫回道。 “嗯,只要八岛恢复意识就好办了。不过,为防万一,你们得有最坏的打算,查得出的事情就尽全力查吧。”小林的语气比平日多几分乐观。 负责证物的人马是坂上及一名日本桥署的年轻刑警,开车的是后者。加贺坐上副驾驶座,松宫和坂上跟着钻进后座。 “希望能速速破案。”发动引擎不久,坂上开口:“祈祷八岛那家伙运气好一点,赶快醒来交代来龙去脉,而且动机不要太复杂,纯粹想抢钱就太理想啦,像是随机找上有钱人下手之类的。” “他应该就是为了钱吧,皮夹和公文包不都拿走了?”松宫应道。 “果真如此就谢天谢地,偏偏疑点不少。你想,一般会挑那种地方下手吗?就算行人不多,仍是热闹的市中心,犯案时间也不算太晚,不小心被目击可不妙,脑袋清楚的人是不可能那么干的。” “假如是处于脑袋不太清楚的状况下呢?比方磕药。” “若是那种状况,会议中早就提出。八岛送医后一定做过各种检查,当然也包括抽血吧。真要细究,比较可能是喝醉,一时冲动杀害青柳,但这样无法解释他为何随身携带凶器。换句话说,此案应该是有某种程度计划的犯罪。可恶,看情形真的只能等八岛清醒交代了。”坂上烦躁地搔搔头。 松宫望着副驾驶座的加贺后脑勺,只见他笔直凝视前方不发一语,似乎打定主意,除非有人征询他的意见,否则绝不插嘴搜查一课人员之间的对话。 昨晚留守医院的是地域课一名叫佐伯的巡查。据他表示,昨晚到现在没任何异状,八岛已被送进加护病房,目前谢绝会客。 “那位中原小姐呢?”松宫问。 “她一直在等候室,刚才说要去便利商店,应该快回来了。” “她整晚都待在这里?” “是的。” “八岛不是还不能会客?她耗在医院也没用啊……” “话是没错……” 松宫叹口气,望向加贺与坂上。 “会议上提过,她大受打击无法接受侦讯吧?想必是吓到脑袋混乱,没办法冷静下判断。”坂上压低音量。 等待中原香织时,他们决定先找八岛的主治医师了解状况。这位瘦削的医师年约四十五、六,在结束长达五个钟头的手术后,与其它负责的医护人员轮流稍事休息及观察患者的术后状况。面对警方的询问,医师显得有点不耐。 “太专业的术语容我直接省略,最严重的伤是头盖骨的复杂性骨折,影响到脑部,导致病人意识不明。简单讲就是这样。” “可能恢复意识吗?若能恢复,大概是甚么时候?” 坂上的语气难掩焦躁,但医师冷淡地摇摇头: “恕我无法给您确切的答案。说得明白点,以病人目前的状况,很可能不再醒来,但就算突然睁开眼睛也不奇怪,毕竟不乏昏迷数个月却奇迹清醒的案例。只不过,相较之下,更多病人是陷入永眠状态。” 站在斜后方的松宫看见坂上失望地垮下肩膀,不禁心想,此刻自己的背影应该也一样失落吧。 松宫一行人回到一楼,佐伯巡查便领着一名年轻女子迎上来,约莫就是中原香织。她穿衬衫和牛仔裤,加了件开襟羊毛衫,抱着折成一团的羽绒夹克及一个大包包,似乎没化妆,而且气色不太好,一头长发也有些凌乱。 松宫等人带中原香织到一角的咖啡店,幸好这时候没客人,解释原委后,店家提供靠里的两张桌子给他们使用。坂上一坐下就在找烟灰缸,不过医院内当然禁烟。 “还好吗?”松宫问中原香织:“心情有没有比较平静?” 她仍低着头,小声回答:“嗯,多多少少。” “事情的经过,妳听说了吗?” 见她没吭声,松宫润润唇,继续道:“昨晚中央区的日本桥发生一起男性遇刺案。警方随即展开搜查,发现一名行迹可疑的男子,刚要上前盘问,男子转身就逃,却在横越大马路时被卡车撞上。那名试图逃走的男子,就是八岛冬树先生。” 中原香织抬起脸,视线扫过四名刑警后,望向松宫。 “我刚刚在报纸上看见那则报导。冬树没干那种事,他不可能杀伤人……那么恐怖的事……” “不过,从他身上找到被害人的皮夹。” 中原香织睁大眼,虚弱地回句“一定是哪里搞错”,便又低下头。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妳接到八岛先生的电话吧?他为甚么找妳?” “没特别重要的事……” “方便告诉我们谈话内容吗?” 中原香织沉吟一会儿,“他跟我……”说着清清喉咙,才再度开口:“他跟我说,马上就回家,抱歉今天比较晚……只讲这些。” “没提到他在哪里,或为何忙到这么晚吗?” “没有。” “昨天八岛先生是几点出门?” “不清楚,因为我一早就有打工,直到晚上八点才进家门。不过,下午五点左右,他传简讯说要去面试。” “面试?” “应征的面试。简讯写着,找到可能录用他的公司,等一下会去见对方……” 松宫倾身向前,问道:“八岛先生失业中吗?” “嗯……”她旋即严肃地望着松宫:“可是,他绝不会因此袭击路人抢钱!一定是误会,一定是哪里弄错!”她的眼眶逐渐泛红。 “妳先别激动。”松宫安抚道:“我们想请教一些关于八岛先生的事,依妳所知的范围回答就好。首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和案子有关系吗?” “妳不必担心。若真是误会一场,为解开误会,我们需要掌握一切细节。我知道妳很疲惫,但希望妳能尽量配合。”松宫低头行一礼。 中原香织见状,即使不太情愿,仍从两人的生长背景娓娓道来。听到他俩都在育幼院长大,松宫十分讶异。 “尽管没钱,我们还是过得很幸福,直到半年前,他突然遭解聘。那根本没道理,公司莫名其妙就叫他走路。”中原香织语带愤怒。 “那是怎样的公司?”松宫问。 “我不清楚细节,只知道是一家生产零件的公司,好像是盖大楼会用到。” “盖大楼?”松宫灵光一闪,“记得公司名称吗?” 中原香织蹙着眉,咕哝着:“是叫‘金田’,还是‘金本’……” “是不是‘金关’?” “啊,就是那家。” 松宫、加贺及坂上互看一眼,坂上立刻对一旁的年轻刑警附耳低语。只见年轻刑警紧张地起身离开咖啡店,应该是急着通知总部吧。 “关于那家公司,八岛先生还提过甚么?好比聊起公司的谁之类的?”松宫问。 中原香织有些纳闷,思索一会儿后,摇摇头回答:“没特别的印象,他只说很突然。他那个人本来就不太擅长解释事情。为甚么问这些?那家公司不对劲吗?” “不,只是顺便问一下。” 松宫试图敷衍过去,中原香织却无法释怀地瞪着他: “请告诉我事实。你们单方面质问我,太不公平了。” 松宫一脸为难,身旁的加贺开口:“告诉她吧,反正她迟早会听到消息。晚报应该就会刊出被害人的背景。” 的确如加贺所说,于是松宫直视中原香织。 “其实,在日本桥遇刺的被害人任职于‘金关金属’。” 中原香织一时听不明白,连眨几次眼后,深吸口气才出声:“所以,你们认定是他……是冬树伤人吗?那根本……根本是两回事!他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通红的双眸泛泪,她从提包拿出手帕拭去。 “八岛先生这阵子状况如何?行为举止有没有和平日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毫无异常。”她以手帕按着眼角,摇摇头。 “那你们的私生活方面有没有甚么改变?好的坏的都可以,方便透露吗?” “没有,跟平常一样,全跟平常一模一样啊!” 她显然已无法冷静思考,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抱歉,打个岔。”坂上将一枚拍立得照片放到香织面前,照片上是一把沾血的刀子。“妳看过这东西吗?” 香织以手帕按着脸颊,眼神透着惊恐,约莫是刀上染血的关系。 “他有没有类似的随身物品?”坂上追问。 香织摇头,“不知道,我从没见过。” “真的吗?请仔细瞧,会不会是他拿来防身用的?” “这不是他的!他不是那种人!”香织像要推开照片般伸手一挥,忍不住趴在桌面放声大哭。 第7节 晚秋的阳光由遮光窗帘缝隙透进屋内。悠人将手机贴在耳边,脑海一隅暗忖:真是的,偏偏这种时候天气特别好。 “好,了解,后续老师会处理,你不必担心。”导师真田语气凝重,“重要的是,你要保重身体。我想你可能没食欲,但三餐还是得吃,明白吗?有甚么困难都可以找老师商量,我会尽力帮忙。这阵子肯定很难熬,你要多替母亲分忧,家里就靠你了。” “嗯,我知道。” “那先这样,撑着点。” “好。”悠人回完便挂断电话。平常有些轻佻、不太可靠的导师,今天这番话倒挺诚恳的。 悠人决定顺便传简讯给同年级的杉野达也。中学时,杉野是他游泳社的伙伴,但两人上高中后都没继续参加社团。 悠人想一想,打上“我爸死了”的标题。 “你看到标题应该会吓一大跳吧,但这是真的。电视新闻还是哪里大概已有报导,总之我爸是被刺死的,所以我暂时没办法去学校,先跟你讲一声。现在也没心情去想念大学的事。安慰之类的就免了,也帮我转告大家,谢啦。再联络。” 送出简讯后,悠人再度倒回床上。脑袋很重,全身无力。 昨晚究竟有没有睡着,他也搞不清楚,不过不可能闭眼躺着不动好几个小时,应该有睡一下吧。只是,醒来后当然不会神清气爽。 不久,杉野回传,标题是“Re:我爸死了”。 “我不知道该说甚么。刚在网络上看见报导,犯人真过分。总之,状况我明白了,也能体会阿青你不想被安慰的心情。关于你的事,大家都会来问我吧,到时我会这么告诉他们的。” 真是不可思议,像这样与朋友通简讯,对父亲的死也逐渐产生真实感。家里失去一家之主,以往理所当然的生活,恐怕再也回不来。如此想着,悠人内心益发不安。 虽然脑袋还昏昏沉沉,他仍慢吞吞地起床、换衣服,走出房间。一下楼,客厅便传出史子的话声。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现下连葬礼的事也完全没头绪……就说我不知道嘛……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悠人打开客厅的门,只见史子拿着室内电话的听筒。从她的语气听来,对方应该是亲戚。 “总之先这样,有进一步的消息再通知你们。嗯,好,掰掰。”史子挂上电话,深深叹口气。 “是谁?”悠人问。 史子沉着脸答道:“仙台那边,你外婆。” 悠人点点头。母亲史子的娘家在仙台,舅舅仍住在那里,外婆也还健朗。 “是他们先打来的吗?” “嗯,我还想着得拨个电话回去,你舅舅看到新闻马上打来,讲到一半你外婆就抢过话筒,东问西问啰嗦得要命,那些事我也不知道啊──”此时,电话又铃声大作,史子皱着眉头接起,看一眼来电显示,神情和缓几分。“喂,这里是青柳家。……啊,这样吗?……是,我时间上都没问题。……是嘛,麻烦您了。……好的,等你们过来。”结束通话后,史子告诉悠人:“小竹先生待会儿就到,你爸公司好像派他当联络窗口。” 小竹是武明的直属部下,悠人和妹妹小时候就见过他。看情况,武明的公司也已接到消息。 “松元那边呢?”悠人问道。青柳武明出生于长野县松元市,只是老家已不在,双亲也早就过世,青柳家和那边的亲戚几乎没往来。 “唔,我通知过清子姑姑。她似乎还没看到新闻,跟她解释很久,才讲到一半她就哭了。” 清子是青柳武明的妹妹,嫁在长野县内,悠人大概三年没见过她。印象中姑姑个性好胜,总是笑容满面,难以想象她掉泪的模样。 遥香拖着脚步走进客厅,虽不见泪痕,眼皮却有些肿。 “你们有没有打到学校交代?”史子问。 “嗯。”悠人回道,遥香也点点头:“老师已听说那起案件,但没想到是我们家,感觉真的很震惊。” 悠人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出现天气图,女播报员正在预告气象。 切换几个频道,虽然穿插新闻报导的信息节目不少,可是都没提及昨晚的案件,最后他转回一开始的天气预报。 “电视开着吧,迟早会有哪一台报这条新闻的。”遥香说。 悠人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其实不想看到父亲遇害的新闻,又忍不住想知道大众媒体怎么报导。这就像故意压压蛀牙,好深刻感受那股疼痛。 玄关门铃响起,应该是小竹到了。史子接起对讲机。 “您好。……咦?……不是,您突然这样问,我也……抱歉,呃,真的不太方便,不好意思。”她慌慌张张地挂上话筒。 “是谁?”悠人问。 “电视台的人,说想请教我们现下心情如何……” “甚么啊,是八卦节目吗?” “不是吧,我也不清楚。” 遥香猛然起身冲出客厅,砰砰砰地跑上楼。 悠人叹口气,“这是怎样的状况……” “不晓得那些人在想甚么,我们哪有余裕应付他们啊。” 遥香步下二楼,“前面的路边停着休旅车,还有几个像电视台的人在附近晃来晃去。” 悠人走到面对庭院的玻璃窗旁。虽然从这扇窗看不见大门前的路,但受到监视的感觉很不舒服,他连忙拉上窗帘。 “讨厌,这样不就没办法出门了?”史子一脸忧郁。 此时,电视传出气氛诡异又带点轻佻的背景音乐,画面映出日本桥,斗大的字幕写着:“大都会的死角!东京中心地带惊传杀人案!” ※※※ 上午刚过十点,小竹带着两名下属造访。他郑重向史子致哀后,随即针对公司的后续处理与史子交换意见。不过,大多是小竹单方面告知,史子仅默默听着。悠人在母亲的要求下同席,但关于父亲的工作,他其实一无所悉。 谈到办丧事的部份,由于遗体尚未交还家属,他们决定先联络葬仪社,确切的丧葬日期,等向警方确认过再敲定。 至于案件的来龙去脉,小竹等公司的人几乎都不知情。他们也不晓得武明那天为何会到日本桥一带。 “日本桥署刚和公司联络,说今天会派刑警过去调查。大概到时才会告诉我们详情。”小竹语气沉痛。 小竹等人来访期间,仍有不少亲友致电关切,史子都让悠人去应付。虽然明白对方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真的担心他们的状况,悠人仍忍不住暗暗抱怨对方不够体贴。一句“目前还不清楚情况”不知讲了几遍,更别提得耐着性子向对方道谢。 玄关门铃同样不断响起,大多是电视节目的记者。即使一次次回绝探访,还是会被追问:“你们有没有想对凶手讲的话?”悠人只好当耳边风,直接挂上对讲机。 “毕竟是在东京中心发生的命案,媒体应该是打算大肆炒作吧。我们等一下经过时会请他们离开。”小竹临走前说道。 实际上,那些人宛如达成协议般,小竹等人离去后,门铃便不再响起,大概是放弃取得被害人家属的感想了。 接近中午,三人简单吃点色拉、培根蛋、吐司和罐头汤。由于没食欲,三人机械式地将食物送进嘴里,默默无言。 用完餐,悠人收到几封简讯,包括以前的同学及中学时代的朋友,内容全是安慰或鼓励的话语。但他提不起劲回复,即使试着说服自己,对方是真的担心,仍不禁怀疑对方是出于好奇。 “哥。”遥香呼唤一声,以下巴示意电视屏幕。 抬眼一看,画面上映出一幅简略的地图,上头画了一座桥标示着“日本桥”,悠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男播报员拿着简报棒在地图上移动,一边解释: “……也就是说,这座江户桥的南侧有条短短的地下道,长约十公尺。在地下道内发现的血迹,恐怕是青柳先生留下的。换言之,遇刺的第一现场极有可能是此处。分析目前昏迷不醒的男性嫌犯,当时抢夺青柳先生的皮夹与公文包后,从地下道的江户桥侧跑到桥上,过桥往东逃逸。而遇刺的青柳先生身负重伤,却硬撑着穿越地下道的另一侧出口,走向日本桥。推测有两个理由,一是试图逃离歹徒,二是为了求救。” 播报员说得快速流畅,悠人听得一清二楚。确实,昨晚刑警也告诉他们,父亲是在别处遇刺后拖着身子走到日本桥上。 可是,一个中刀的人走在路上,难道谁都没察觉不对劲吗? 彷佛看穿他内心的疑惑,播报员又开口: “由于知名证券公司的总公司大楼,位于江户桥到日本桥的这段路上,而案件发生在夜晚九点左右,据附近居民表示,平常那个时间带,证券公司已拉下铁门,几乎没人进出,加上行人不多,青柳先生很可能途中没遇到任何人,独自蹒跚走至日本桥。” 听着播报员的说明,悠人不禁想象起当时的情景。带着胸口的致命伤步行,肯定如身处炼狱般难熬,恐怕平日顽固又好胜的父亲,也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父亲究竟是想着甚么踽踽前进? 况且,为何要走去日本桥? 小竹他们果真不清楚,那就与工作无关。 史子不知何时来到他们兄妹身旁,紧捏手巾,直盯着电视。遥香又忍不住低声啜泣。 节目中,几个挂名“评论家”的文化圈或演艺圈人士讲得头头是道,像是“世风日下”、“人们的心灵愈见荒芜”、“现代人太过轻贱生命”之类的。 悠人拿起遥控器转到别台,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熟悉脸孔的特写。那是名中年妇女,悠人思索着在哪见过,史子率先出声:“是山本太太……就是再过去一点的那户人家。” “喔。”悠人终于想起,他曾在路上遇过几次。 “……嗯,他个性非常认真,感觉是值得信赖的好爸爸,看他们一家也过得很幸福,发生这种事真是太可怜了。”山本太太对着麦克风说。 悠人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扔到一旁。尽管明白附近的三姑六婆没恶意,但自家的事被旁人随便拿来讲还是很不舒服。 遥香拿起面纸擤鼻涕,眼泪却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直哭、一直哭,妳烦不烦。”悠人不耐地骂道。 双眼通红的遥香立刻瞪向他,“没办法,我心里难过嘛,又不像你。” “甚么叫不像你?哪里不一样?女生就能哭哭啼啼的吗?” “跟那没关系,你话是怎么听的?我指的是,我很在乎爸,也认为总有一天要好好报答爸妈,哪像你!” “说得好听,明明背地里都在讲爸的坏话。” “那是挨骂后才嘀咕两句,又没一天到晚在讲。你根本是彻头彻尾地讨厌爸,每天都因为不想遇到爸而早早出门。昨天早上不也是?” 妹妹的反击一针见血,悠人无法回嘴。 “我没不在乎爸啊。”他沉声道。 “但是那不是爱吧?在你心目中,爸不过是重要的经济来源。” “啰嗦,妳又好到哪去。” “就说我跟你不一样啊,我打从心底爱着爸。”遥香骄傲地仰起脸,“所以我才会哭。” “真是这样,还老是对爸耍任性。” “我没有!” “就是有!” “悠人,够了。遥香也是。”史子揉着太阳穴哑声制止,“拜托你们,别吵架,好好相处吧。” 屋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悠人拿着手机起身说:“我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史子问。 “到外头走走,反正待在家里也没用。” “不行呀,要是你乱晃被撞见,不晓得会传出甚么难听的话。” “现下出去肯定会被那些媒体围住。”遥香也抬头望着他,“还是你想上电视?” 悠人抓起身旁的抱枕扔向沙发,此时,电话再度响起。 “又是谁打来……”史子拿起话筒,“喂,这里是青柳家。……是,那倒无妨。……我知道了,大概三十分钟后,对吧?好的,等你们过来。”史子有点不知所措地挂上电话,告诉悠人与遥香:“是警方打来的,说有事想问我们。” 上门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年轻刑警松宫,及较年长的日本桥署刑警加贺。看到加贺,悠人心头一惊,昨晚在日本桥署会议室里询问父亲眼镜盒一事的就是他。 “心情稍稍平复了吗?”在沙发坐下后,松宫开口。 史子端茶给两位刑警后,偏着头回答:“坦白讲,我至今仍难以置信。就算看到电视的报导,也感觉像别人家的事。直到亲戚陆续来电关切,我才逐渐感受到,啊,真的出了大事。” 松宫蹙着眉,正色应道:“我能明白,你们心里肯定不好受。” “不好意思,”悠人从旁插话,“那个男的现下情况怎样?就是刺伤我爸的家伙。新闻说他昏迷不醒?” 加贺直直望着悠人,开口:“还不确定那名男子是凶手。” “话虽如此……” “情况并未好转。”松宫出声:“他仍没恢复意识。” “是嘛。” “我们来打扰,其实是想请你们确认一些事。”松宫自西装内袋拿出一张年轻男子的大头照,似乎是从驾照彩色复印下来。“他是目前昏迷中的嫌犯,名叫八岛冬树,汉字是这样。”松宫翻到背面,写下“八岛冬树”,再翻回正面。“如何?你们见过此人吗?还是对这名字有印象?” 史子接过照片,悠人和遥香也凑上前。照片中的男子面对镜头,双颊瘦削,颇有拳击手的气质,一头短发染成褐色,眼神果敢锐利。 “有印象吗?比如曾登门拜访,或出现在你们家附近?”松宫继续问。 史子望着悠人和遥香,但两人都摇摇头。 “我们都不认识这个人。”史子将照片放回桌上。 松宫又翻过照片,指着方才写下的四个字。 “那名字呢?有没有勾起一些记忆?像收到这名义送来的邮件、以这名号打来的电话,或青柳武明先生不经意提过。再不然,发音接近‘八岛’的名字也行。” 悠人盯着那四个字,搜寻记忆的抽屉。只是,怎么翻找都没线索,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姓名。 “模糊的印象也无所谓,甚至可能是误会都没关系,有没有想到甚么?八岛冬树,二十六岁,褔岛县出身,现居足立区的梅田,六个月前曾在‘金关金属’的国立工厂工作。如何?” “在‘金关金属’工作过,是真的吗?”史子问。 “是的,这一点我们刚去‘金关金属’的总公司确认。虽然不是正式员工,但公司里留有他的工作纪录。” 史子与悠人兄妹对看后,再度摇头。“昨天也提过,我丈夫很少和家人谈工作上的事。” “这样啊。”松宫收起照片。 “那个人是我爸的下属吗?”悠人问。 “他是派遣人员,应该不能算是下属,但确实隶属于青柳先生管理的部门,只不过还不确定他们是否认识。我们就是为了厘清这一点,才前来拜访。” “假如与我爸认识,就不是单纯的劫财杀人案了吧?换句话说,他是怨恨我爸……” “目前还说不准。” “那个人的家人或是身边的人怎么说的?” “家人……吗?” “是,那个男的也有家人吧?他们怎么说?” 悠人交错望向两名刑警,但两人都没吭声。不久,加贺冒出一句“那我不客气了”,便拿起茶碗,刻意慢吞吞地喝口茶,再将茶碗放回桌上。 悠人见状,不由得焦躁起来,加重语气:“回答我啊!” “悠人,别这样讲话。”一旁的史子连忙圆场。 “很抱歉。”松宫出声:“关于侦查内容,恕我们无法透露。” “可是,我们是被害人家属,有权利知道凶手的亲友对这起命案的说法吧?” “刚刚提过,仍未确定那名男子就是凶手,现阶段充其量只是嫌犯而已。” “管他是嫌犯还是凶手,总之我──” “你的心情我非常明白。”加贺开口,“我们也希望尽量响应,但要破案,消息的管控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如果因走漏消息而延后破案时间或模糊真相,你们更不乐见吧。所以,能不能忍耐一阵子?拜托。” 加贺低头行一礼,松宫跟着照做。两名成年男子如此对待,悠人也不好再坚持。他盘起双臂,闭口不语。 “二位请抬起头。”史子说:“那么,能够告诉我们确定的事吗?我们想知晓真相,我丈夫究竟为何会遇害?” “这部份只要一确定,会立刻通知你们。”松宫回道。 “真的?能答应我们这一点吗?” “是。”松宫用力点头。 “我还有件事想请教。”加贺望向悠人,“大概问你比较清楚。” “甚么事?” 加贺翻开记事本,“你以前念的是修文馆中学吧?” 悠人一头雾水,不明白此时为何会冒出这名称。“没错,那又怎么了?” “你父亲手机的通联纪录显示,三天前他曾打电话到修文馆中学。关于这部份,你晓得理由吗?” “爸打去修文馆?”悠人望向史子,“爸跟妳提过吗?” “没听说,”史子偏着头,“他怎会打去那里?” “太太也不清楚吗?” “嗯,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样啊,那我们再询问校方。” “呃,这部份要是查出甚么头绪,能告诉我们吗?” “好的。”加贺阖上记事本,又开口:“啊,还有一个问题。您丈夫常前往日本桥一带吗?” “嗯……”史子有些心虚,“我们都不晓得他怎么会跑去那里……” “日本桥那边知名的街区不少,像人形町、小传马町及小舟町,您丈夫提过那一带的地名吗?” 史子望向悠人与遥香,两人都摇头。 “是嘛。”加贺露出微笑点点头。 刑警离开后,悠人胸中的抑郁仍没消散。原本期待听到明确的消息,这下更难似释然。 家里剩母子三人,气氛益发凝重。突然,遥香嗫嚅着:“太难堪了。我们三个,真是太难堪了。” “妳在讲甚么?”悠人问:“哪里难堪?” “你想想,”遥香应道:“关于爸的事,我们居然一无所知。对刑警的问题,我们只能回答不清楚、没听说、没见过。刑警肯定觉得我们很糟糕。” “那也没……”那也没办法啊。悠人没把话讲完,他同样感到无力。 史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厨房。 遥香又低低啜泣,这次悠人没再抱怨。 第8节 刚过晚间七点,松宫与加贺回到日本桥署。踏进搜查总部,便见警员围着石垣报告调查结果。 “查出被害人当天的行踪,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咖啡店找到目击者。”完成区域走访调查的刑警长濑说道。 “咖啡店?被害人进去消费吗?” “对。那是一家自助式咖啡店,”长濑在会议桌上摊开地图,“位于与昭和大道平行的西侧路上,距案发现场约两百公尺。店员记得被害人的长相,他似乎是用两千圆钞结帐的。” “两千圆钞?现下很少人用哪。” “是的,所以店员印象颇深,被害人还笑着说‘两千圆钞很少见吧?’重点在后面,店员甚至记得被害人点了两份一样的东西。” “两份?两杯饮料吗?” “是的,一样的饮料两杯。换言之,被害人不是单独进去的,可惜店员没看到同行的对象。” “那大概是几点的事?” “店员不记得确切时间,只说是在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 石垣盘起胳膊,“同行的会不会是八岛?据同居女友表示,八岛传简讯告诉她要去面试,对吧?有没有查出八岛在哪面试?” 长濑摇头,“今天主要针对案发现场附近的餐饮店进行调查,目前没相关消息,八岛的手机通联纪录也没出现可能的店家号码。” “这么说,他所谓的面试,就是和被害人约在那家咖啡店碰面?” “有可能。八岛的同居女友收到的简讯上明确写着,找到或许会录用他的公司,要出门去面试。” 石垣看着松宫与加贺,“查出八岛与被害人的关系了吗?” 松宫望向身旁的加贺。只见加贺微微颔首,像在示意“由你报告吧”,于是松宫翻开记事本说:“就今天调查的结果,还无法确认两人原本是否相识。被害人大多待在新宿的总公司,较少前往国立的工厂,但不是从没去过。他会定期视察工厂,不排除两人有所接触。” 石垣抚着下巴,“假使两人那天约好在咖啡店碰面,就不是劫财案件。若不是为钱,动机又会是甚么?” “有一点颇耐人寻味。”松宫应道:“据中原香织说,八岛遭‘金关金属’解聘后耿耿于怀,但金关总公司的人事部却表示纯粹是约满不续用,没任何不法情事。” “双方各执一词啊。倒也难怪,如今这种景气,经营者不免得强势裁掉派遣人员。” “所以,八岛与青柳武明见面,就是要抗议公司不当解聘,希望能再次受雇?嗯,不过,前提是两人必须有交集。” “确实,这样就能解释两人碰面的原因,也符合八岛简讯的内容。问题是,八岛身上为何要带刀子?” “会不会是想威胁对方?”小林开口,“八岛原没打算杀人,只是怕被呼拢,便带着家伙以防万一。不料,两人谈到最后一言不合,八岛冲动地刺死被害人。有没有这个可能?” “唔……”石垣沉吟着环视下属,“关于那把刀,查出甚么了吗?” 坂上清清喉咙,出声道:“那是进口刀,不算少见。问遍东京都内贩卖同款刀子的店铺,没人对八岛有印象。不过,网络上也买得到刀子,或许是透过网购入手。” “可是,中原香织说没见过那把刀。”松宫回应。 坂上哼一声,“她的证词能信吗?” “无论如何,必需确认一下这点。”石垣交代,“要是八岛恢复意识,坚称那把刀子是被害人的就棘手了。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掌握客观证据,好确认刀子是八岛的。坂上,交给你喽。” “了解。” 石垣看看手表,“不管怎样,都得等八岛醒来才能厘清。今天到此为止,不准睡在署里,通通回家补足精神,明白吗?” “是!”下属中气十足地应声。 松宫收拾桌面准备下班,一旁的加贺却翻起档案夹。里头收着所有证物的照片,加贺似乎特别在意青柳武明公文包的内容物。 “有甚么在意的东西吗?” 松宫一问,加贺指着某张照片。照片拍的是布制眼镜盒,盒上绘有的图样及一些平假名当装饰。 “哪边不对劲吗?” 加贺没应声,径自拿出手机拨号。 “喂,我是日本桥警署的加贺。……是的。不好意思,很久没去问候您。其实,我有点事想请教,现下过去方便吗?……嗯,没那么严重,只是希望您帮忙确认一项物品。……这样吗?好的,麻烦您。”结束通话后,加贺从档案夹抽出眼镜盒的照片,随即起身。 松宫连忙站起,“你上哪去?” “确认某件事,不过应该和案件没关系,你跟来也没用。” “我陪你去。毕竟办案的成果,端看侦查时白跑多少趟。” 加贺苦笑,“之前你也提过这句话,似乎相当中意嘛。” “是啊。”松宫盯着加贺的背影暗想:我只是代替你这个做儿子的,把老父的话牢牢记在心上。 走出警署,加贺招了辆出租车。一上车,加贺便交代司机:“抱歉,是短程。麻烦到甘酒横丁。” “甘酒横丁?为甚么去那种地方?”松宫问。 “去就知道。”加贺望向窗外。 松宫忍不住想踩踩表哥的痛脚。 “对了,两周年忌的事后来怎么处理的?别说你忘了。” 加贺一脸吃不消地望着松宫,“你和姑姑实在太会念,所以决定要办了。昨天我跟金森小姐碰过面,她愿意帮忙。然后,谈到一半,便发生这桩案子。” “记得就好,我妈还担心你不打算办。” “我觉得没必要啊。” “不能这么讲,又不是为你自己办的。舅舅的家人只有恭哥,要是你不办法事,我们这些亲戚不就没机会追悼舅舅?” “我知道、我知道。都说要办了,不要这么激动。”加贺面露不耐地挥挥手。 出租车驶过人形町大道,正要弯进甘酒横丁时,加贺出声:“这条是单行道,我们在这里下车就好。” 下车后,加贺快步走进小商家林立的甘酒横丁。松宫与他并肩同行,路旁的店大多已打烊。 “这边就是甘酒横丁?我还是第一次来。” 好一条洋溢着江户氛围的老街,光是、三味线、茶庄等文字先后映入眼帘,就是其它街道看不到的景象。松宫暗暗想像,要是白天来走走,肯定会逛得很开心。 “这家店的煎饼十分美味。”加贺口中的“甘辛”小铺,铁门也已拉下。 “真羡慕,原来你平常都跑到这种地方摸鱼。” “对啊,这就是干这行的好处。” 加贺调至日本桥署不久,小传马町就发生命案。松宫不清楚详情,只耳闻加贺是破案的大功臣。可以想见,加贺对此一街区早就熟门熟路。 前方一家店隐约透出光亮,门上的布帘已收起,招牌写着“鬼灯屋”,似乎是专门贩卖手工民艺品的店家。 “到了。”加贺打开店门。 “哎呀,好久不见。”待在店内深处的妇人笑咪咪地迎上前。她年纪约五十出头,有张圆脸,眼尾稍稍下垂。 “之前承蒙您关照。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言归正传,又有案子啦?” “嗯。”听加贺这么回答,老板娘神色一沉。 “真是的,现在的社会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您说是吧?”老板娘寻求初次见面的松宫的赞同,松宫附和着点点头。 “其实,我想请您看看这个。”加贺拿出眼镜盒的照片。 她瞄照片一眼,大大点头,说声“请稍等”便走进店后头。店内空间狭长,编织提包与化妆包、绒毛小玩偶等将展示台填得满满的,其中有不少色彩鲜丽的木陀螺,似乎也贩卖怀旧童玩。 “找到啦。”老板娘返回后,递出一个布制的眼镜盒,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果然是你们家的商品。我就觉得花纹很眼熟,想说不会这么巧吧。” “这肯定是我们家卖出的,因为缝法很特别。” 据她的说明,这是所谓的。店内的商品中,同样花纹的小饰物确实不少。 接着,加贺取出青柳武明的照片。 “啊啊,”老板娘颔首,“这个人我有印象,他来过店里。” “甚么时候?” “唔,我想想……”老板娘拿着照片,望着天花板思索。“最近一次是一个月前吧。再之前就是夏天了。今年夏天非常热,所以我印象十分深刻。” “夏天?这个人不止来过一次?” “对。只要光顾两次以上的客人,我绝不会忘记。”老板娘自信满满地递还照片。 “您和这个人讲过话吗?” “聊过几句,我向他介绍商品的独特之处。您还记得吧?初次见面时,我不是也向您介绍过?” “他的反应如何?” “很一般,就是愉快地听着,但或许暗骂着老太婆真多话吧。”老板娘呵呵笑道。 步出“鬼灯屋”,加贺没循原路折返,继续往甘酒横丁深处前进,似乎要去别地方。松宫决定不追问,默默跟上。他再次折服于表哥的洞察力,显然调到日本桥署后,加贺已走遍这个街区的大街小巷,否则不可能看到眼镜盒的花纹,就记起是这间小店的商品。或许正因如此,加贺才会询问家属青柳武明与日本桥有无联结。 两人穿越马路,途中经过一座细长形公园的入口。由于夹在两条马路之间,比起公园,更像巨大的分隔岛,入口立着的石像。加贺走进公园,眼前出现枯树环绕的蜿蜒小径。 走没多久,加贺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松宫则站着环顾四周。 “莫非这里就是……” “嗯,滨町绿道。”加贺说:“八岛藏身的地点。” “那家伙居然躲这么远。” “此处离案发现场其实不远,顶多两公里。走下江户桥,沿着大路就到人形町了。他大概是边逃边寻找能避人耳目的地方,最后潜进公园。”加贺伸手一指,“绿道的另一侧出口是在新大桥大道那头,也就是八岛冲出马路被卡车撞到的地点。” 松宫点点头,这下就能掌握相关地点的相对位置。 “青柳先生为何特地来这一带?”加贺说:“不可能只是去‘鬼灯屋’。不,应该只是偶然逛到那间店,那他真正的目的是甚么?” “奇怪的是,他还瞒着家人。不过,这跟命案有关系吗?” “不晓得,而且那台数字相机里竟然一张照片也没有。”加贺摇摇头,站起身。 两人离开滨町绿道,折返甘酒横殅。几辆空出租车驶过他们身边,加贺却没看一眼,径自横越人形町大道。继续往前,右边就是知名的亲子丼店。随加贺走到这里,松宫恍然大悟,加贺打算步行至案发现场。 穿过小舟町的十字路口,不远的前方就是首都高速公路。日本桥就位于高速公路的底下。 不久,两人抵达江户桥的桥头。横越昭和大道直走,就会通到日本桥的北侧桥头,加贺却选择过江户桥,因南侧桥头便是案发的地下道。换句话说,加贺与松宫正沿着八岛当时可能的逃亡路线逆向而行。 地下道已解除封锁。踏出地下道后,加贺停下脚步,背对江户桥指着南方。“案发当天,青柳先生去的咖啡店就在那边吧?” “没错,位在与昭和大道平行的隔壁巷内。” 加贺站在原地,纳闷地偏头。 “那家咖啡店哪边不对劲吗?”松宫问。 “青柳先生究竟想去哪里?如果要回家,咖啡店旁就是日本桥车站,没道理特地穿过这条地下道。” 松宫瞥一眼昭和大道,又回头看看江户桥。确实如加贺所言。 “会不会是八岛拐他过来的?要成功刺杀他,附近只有这条地下道适合。” “怎么个拐法?总不会邀他在周围散步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加贺再度迈开步伐,似乎要前往日本桥。这正是青柳武明中刀后硬撑着走完的路。 “没想到会走这么大段路。”松宫说。 “不喜欢就别跟来。”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加贺倏地停下,锐利地望着松宫。“丑话讲在前头,八岛冬树要是再也醒不来,今天这段路我还打算走个上百遍。你若不愿意,就请石垣系长或小林主任让你调到别组。” “谁说我不想跟?你很啰嗦耶。”松宫抛下这句话,便大步走向日本桥。此时,他放在外套内袋的手机发出振动,取出一瞧,是小林主任打来的。 “在回家路上吗?”小林问。 “不,我们在案发现场附近。” “那刚好,跑一趟医院吧。” “八岛清醒了吗?” “很遗憾,没醒来,是陪着他的小姐不支倒下。” “中原香织吗?” “听说只是贫血,不是严重的毛病,可是院方说有事要向警方报告。我正要过去,你也一起听。” “好的,我马上到。” 结束通话后,松宫对加贺解释情况。 “我也一道吧?” “不,恭哥先回去休息。你不是打定主意,明天起要走上比今天多一百倍的路程?”松宫举手拦下空出租车。 抵达医院时,小林正与制服警察交谈。由于嫌犯住院,医院里安排警察轮流看守。松宫和小林一块踏进诊间,里头已坐着一名穿白袍的男子,与今早向警方报告八岛冬树病况的医师不是同一人。 “中原小姐呢?”松宫先开口。 “我们让她在空病房休息。她突然在等候室昏倒,吓我们一大跳。”医师回答。 “她是在等候室昏倒的?” “嗯,似乎从昨天就一直没睡。今天白天她曾回家一趟,傍晚又过来。虽然能理解她不想离开恋人身边的心情,但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她应立刻回去好好睡一觉。”接着,医师压低话声,“其实,她禁不起这样折腾的。她有孕在身。” 松宫一听,惊讶得睁大眼,“您确定吗?” “她倒下时撞到头,我们劝她照X光比较保险,但她不肯。一问之下,她才坦承怀孕刚满三个月。” 松宫与小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事关隐私,原本不该随便告诉外人,但她的情况特殊,我们认为不好瞒着警方,所以和院长讨论后,决定通知你们。当然,我们已先取得中原小姐的谅解。”医师语气十分谨慎。 “我们能和她谈谈吗?”小林问。 “应当没问题,她刚刚起身时已不会头晕。希望你们帮忙劝她回家。” 小林默默思索一会儿后,对松宫说:“总之先见见她吧。” “那么,八岛的情况如何?有任何变化吗?”松宫问医师。 “据主治医师判断,虽然脱离险境,但还不能大意。” “可能恢复意识吗?” “很难讲。”医师冷淡地回答。 两人跟着医师到病房前。医师先进去通知中原香织,几分钟后才出来。 “她已恢复得差不多,大概不要紧。” 于是,松宫与小林踏进病房。中原香织坐在床畔,或许是刚接受治疗的关系,她低垂着脸,但气色比早上好得多。 “我们已从医师那边听说。”松宫开口:“妳辛苦了,幸好没对宝宝造成影响。” 香织微微点头,依旧紧闭双唇。 “今天早上,我曾问你们的私生活方面有没有甚么改变,妳回答‘跟平常一样’。为何要隐瞒怀孕的事?” 香织不发一语,两手在膝上或交迭,或摩挲。 “他……八岛先生自然知道吧?”小林低语。 香织有些惊吓,身子一僵,轻轻点头。 “不过,你们还没结婚,是没打算入籍吗?” 香织微张嘴,润润唇后应道:“要入籍。我们讲好在孩子出生前去办登记。” “得先解决现实面的难题,是吗?听说一直找不到工作,他很烦恼?” “那部份……确实有些压力。可是,他说只要康复,就能像之前一样工作赚钱。” “对了,他两个月发现身体不适,是怎么回事?” “嗯,他的颈子……” “颈子?” “早前他就常觉得颈子很紧,两个月前情况恶化,之后左手甚至感到麻痹,无法动弹。” “还满严重的,有没有查出病因?” “不晓得,他都没去医院检查。不过,最近好多了,所以他振作精神说要赶快找到工作……”她突然紧抿双唇,激动得无法言语。 “孩子出生后,开销便会增加,应该由不得你们悠哉地走一步算一步吧。”小林的话颇无情,“八岛先生有何打算?” 香织深呼吸后,瞪着小林。“总会有办法。只要同心协力,一定能克服难关,我们就是这样一路互相扶持走来。刚到东京时,我们就约定,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要携手度过。” 所以,冬树绝不会做出谋财害命那种事!她挑衅的眼神坚定地诉说这一点。小林见状,约莫是不希望再刺激香织,只默默颔首。 “总之,妳先回家休息。”松宫劝道:“硬撑只会搞坏身体,对肚里的孩子也不好。我送妳吧。” “不,怎么能麻烦你们。” “别客气。问话问到这么晚,把案件关系人送到家门口是警方应尽的义务。”小林出声:“何况,即使妳守在这里,他的病情也不会因此好转。” 这话听来刺耳,却是事实。香织心底也明白,重重点头。 于是,松宫在医院门口告别小林,送香织返家。 上出租车后,两人都沉默不语,香织先开口:“不好意思,想请教一下。听说,被害人遇刺后,还撑着走到日本桥?” “是的。” “日本桥……就是那座吧?全日本道路的起点……” “妳是指‘道路元标’吗?对,就是那座桥。怎么啦?” 香织缓几口气后,望着斜下方继续道:“当初,我们是一路搭便车到东京。” “搭便车?这年代还有这种事?” 或许是松宫讶异的神情太滑稽,香织微微一笑。 “很可笑吧,身在二十一世纪,居然用搭便车这招。但我们身无分文,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不过,沿途都有好心人愿意载我们一段路。假如对方问要去东京的哪里,我们就回答‘这条路抵达东京的那个地方’。最后,让我们搭便车的卡车司机,在日本桥头放我们下车。踏上桥,我们不禁大呼万岁,想到此处就是人生的新起点,真的觉得好幸福。”她从提包拿出手帕,按着眼睛下方。“抱歉。” 松宫不知怎么回应,只好默默望着前方。巨大的千住新桥已近在眼前。 <hr /> 注释: 第9节 第二天也是一早便召开侦查会议。警察们围着石垣依序报告搜查进展,内容大半是松宫已知的消息。 轮到松宫时,他起立报告昨天的调查成果,但没说出青柳武明曾去“鬼灯屋”买眼镜盒。因为加贺交代,还不确定与案子有关,先保留比较好,而松宫也有同感。 至于中原香织怀孕一事则由小林报告,话一出口,会议室内顿时一阵骚动。 “现下的年轻人穷归穷,孩子倒是生得很快。”松宫身旁一名日本桥署的资深老刑警嘟囔着。 会议后是鉴识小组的讨论时间,松宫与加贺则打算前往“金关金属”位于国立的工厂。 但两人才踏出警署,加贺便正色对松宫说:“松宫刑警,到国立工厂调查,日本桥署的刑警跟着也没帮助,那边你全权处理吧。” “恭……加贺先生呢?” “嗯,昨天也提过,我想再多绕几遍。” “你又要去甘酒横丁?” “不止那一带,范围会拉大。我很在意案发当晚,被害人去那里的理由。”加贺看着松宫,戏谑一笑。“不过是走访调查,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松宫瞪向表哥,“那我有条件。不管掌握到任何消息都要告诉我,即使是与案件无关的事。” 加贺恢复认真的神情,点点头。“当然,我答应你。” “那就兵分二路。调查完‘金关金属’,我会联络你。” “好。”加贺随即大步离开,似乎没打算坐出租车。 松宫暗忖,加贺约莫是想查出除了“鬼灯屋”,那一带还有没有其它目击青柳武明的店家。虽然内心十分在意,很想与加贺一起查访,但他决定交给加贺处理。况且,国立工厂的侦查也很重要。 松宫先到东京车站搭电车,往国立工厂移动。光抵达京王线的中河原站已耗费将近一个钟头,出站后,他便跳上出租车。 车子沿多摩川前进,夹道几乎全是空地,民宅很少。看得到的建筑大半是地区工厂、仓库或公家机关之类的,偶尔会出现雄伟林立的小区大楼。 不远的前方出现四周围墙的建筑,出租车停在大门口。门旁标示着“金关金属国立工厂”,松宫一下车,便听到厂内传出机械声响。 他先到警卫室表明身分,取得入厂证后,警卫请他直接前往办公室。办公室位在旁边的双层建筑,透过窗户看得见里头有人。 松宫踏进一楼,来到办公室。成排的办公桌前,约有十多名员工,每个人都穿着蓝制服上衣。 一名不高的中年男人迎上来,客气地鞠躬打招呼,大概是警卫已通报有刑警造访。男人姓山冈,递出的名片上印的职称是制造二课课长。 “总公司通知过我们,您想知道有关八岛冬树的事吧?”山冈说。 “是的,还有青柳先生的事。” “了解,我让知情的人过来。”山冈走回办公桌旁,拨通电话后,又走近松宫。“他马上到,您先这边请。” 山冈带松宫前往以木板简单隔成的会客室。里头摆着一张廉价茶几,女职员随即送上茶。 山冈啜着茶,长叹口气。 “唉,接到消息真的吓一大跳。做梦都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实在令人难过。” “山冈先生,您和青柳先生常有机会碰面吗?” “是啊,所以我才这么震惊。青柳先生担任厂长期间,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之后他仍会定期来巡视。毕竟是制造总部的部长,对我们这些在第一线生产的员工而言,青柳先生就像总指挥。” “这么重要的主管骤逝,贵公司想必损失很大。” 山冈重重点头,“是啊,岂止是损失,关于生产线的大小事情,没人比青柳先生清楚。每次遇到困难或无法下决定的状况,我们总是先找青柳先生商量。” 从山冈激动的语气,不难想象青柳武明是个深受属下爱戴的可靠主管。 此时,一名年约四十,肤色黝黑,体格健壮的男子走近。他脱下帽子,深深行一礼。 “喔,辛苦了。”山冈站起,“这是警视厅的刑警。” 松宫也起身,“您好,我姓松宫。不好意思,百忙中来打扰。” 男子从后裤袋拿出皮夹,以粗胖的手指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给松宫。据名片上的数据,他是制造二课第一班的班长小野田。 “八岛之前就是小野田带的。”三人坐下后,山冈先开口。 “你的班是负责甚么业务?”松宫问小野田。 “我们专门生产建筑用的金属零件。”小野田低声回答,很难听清楚。“当初是让八岛帮忙补充原料和运送成品。” “他的工作表现如何?” “表现如何啊……”小野田嘀咕一声,微微偏头。“坦白讲,我不太清楚。毕竟他是派遣的,没甚么机会交谈。只有我下指示,他就默默照做的印象。” “派遣人员大都这样。”一旁的山冈补充道。 “派遣公司似乎会先叮咛,别做分外的事,也别多嘴。嗯,就是要他们公事公办吧。” “那他的工作态度呢?还算认真吗?” “呃,这方面嘛……”小野田迷惘地搔搔耳后,“很一般吧,如同方才课长说的,交代他的都会去做。” “他在工作上曾犯严重的错吗?” “唔,倒没出过大问题。” 松宫看着记事本,“你们派遣的契约一次都签三个月,却和他签到第九个月就解聘,是甚么原因呢?” “这部份……”小野田吞吞吐吐地望向山冈。 “只是单纯的精简人事。”山冈回道:“随着生产需求变少,作业员也跟着缩减,如此而已。您调出纪录便一目了然。” 确实,依警方在“金关金属”总公司调阅到的纪录,解聘八岛的过程一切合法。那么,八岛为何会向中原香织抱怨莫名其妙遭辞退? 松宫望着两人,“关于这次的案子,二位怎么看?当然,还没确定八岛冬树就是凶手。” 小野田微微低头,沉默不语。山冈开口: “现今这种景气,制造业都撑得很辛苦。虽然能理解派遣人员的心情,但要是被解约就杀害雇主,未免太夸张。我们无法原谅这样凶残的行径。” “假设八岛是凶手,除了解聘,是否发生过其它可能成为杀人动机的事?” 山冈头一偏,“我真的不清楚。毕竟平常与派遣人员几乎没交集,怎会晓得他们在想甚么?” 果然,他们极力避免和案子扯上关系。于是,松宫阖起记事本说:“方便让我参观工厂内部吗?我想看看八岛负责的部份。” 山冈与小野田都流露困惑的神色。 “参观是无所谓,不过现下和八岛在职的状况不一样,生产的零件也不同。”山冈解释。 “没关系。”松宫站起身。 两人带松宫前往厂房,走出办公室前,拿了顶安全帽给他。 “请戴上。要是您在工厂里受伤,我们可得负责。”山冈严肃道。 一路上不断听到机械声响,踏进厂房的瞬间,因天花板及墙壁反射的回声,放大分贝的噪音排山倒海而来。不单马达与压缩机的运转声,还掺杂强力喷气的声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排的机台,许多作业员置身其间。此外,还有由输送带相连而成的生产线,堆着木栈板的堆高机则穿梭于狭窄的通道。 山冈与小野田在制作金属小零件的生产线前方停步,作业员面对着输送带默默工作。 “这就是八岛之前工作的部门。”山冈凑近松宫耳边说明。 松宫点点头,边观察作业员的工作状况。零件不断沿输送带运至眼前,作业员根本无法停手休息,加上每个人都离得满远的,彼此几乎没交谈。 松宫心想,这些作业员简直成了机械的一部份。 突然,三人近旁的一名男作业员举止有些慌张,蹲下似乎打算做甚么。 “喂!”小野田大声喝止。男作业员回头一看,吓一大跳,护目镜后方的双眼圆睁,立刻按下红色按钮,霎时传出一阵漏气声,输送带应声停下。男作业员望着小野田与山冈,一脸歉疚。 “怎么啦?”松宫问。 “没甚么。”山冈应道:“您还想参观哪个地方吗?” 松宫思索着下一步,厂内倏地响起铃声,各种机械声响逐一消失,作业员纷纷离开岗位。 “现下是午休时间。”山冈解释。松宫瞄一眼手表,时间是正午十二点。 “那刚好,我想找曾与八岛共事的人聊聊。” “呃,这样啊……”山冈的神色一沉。 “那几个人应该也没太多互动。”小野田同样一脸严肃。 “无所谓,请让我和他们谈一下。” 见松宫低头拜托,山冈顶着难看的脸色叹口气。 作业员聚到摆着旧会议桌及数张折迭椅的角落用餐,他们的午餐大多是超商便当或三明治。 松宫自我介绍后,告诉他们“不必顾虑我,边吃边聊就好”,却没人开动。 于是,松宫提出几个问题:谁跟八岛比较熟?八岛聊过有关公司或青柳武明的事吗?他工作期间发生过甚么事?但作业员毫无反应,松宫甚至怀疑他们没听见。不仅一声不吭,他们还都面无表情,以相同的姿势注视眼前的食物,始终保持沉默,简直像等待主人下令开动的听话小狗。 “我说的没错吧。”身旁的山冈低语:“这些人彼此几乎没交流,您大概问不出甚么。” 松宫没理会他,又逐一看向作业员。他们全垂着眼,唯独一人回望。这名男子年约二十五、六,颈部围着毛巾,但他也迅速移开视线。 “好吧。”松宫告诉山冈与小野田:“假如有谁想起相关的事,能否联络我?” “当然。今天真抱歉,没能帮上忙。”山冈显然松一大口气。 离办厂前,松宫突然停步,冒出一声“啊,糟糕”。山冈和小野田狐疑地望着他,“怎么了吗?” “刚刚参观生产线时,我不小心把笔记本忘在一旁的架子上。我回去拿一下。” “您晓得怎么走吗?”山冈问。 “嗯,没问题。我待会儿到办公室找你们。”松宫没等山冈回应,便冲回厂内。 忘记笔记本自然是胡扯的。松宫十分在意方才那名围着毛巾的年轻人,得设法拿到他的手机号码,因为他的眼神显然试图对松宫传达甚么。 没想到一走进厂房,那名年轻人就沿着通道走来。一注意到松宫,他确认周围没监视的目光后,小跑步近前。 “你有话想跟我说,对吧?”松宫问。 年轻人点点头,“出了工厂,往右约三十公尺,有座计时收费停车场。请在那边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好。你的名字是?” “稍后再告诉你。”年轻人迅速地说,以毛巾抹抹嘴后,又小跑步离去,似乎很怕被别人撞见他与刑警讲话。 松宫踏出厂房,先到办公室露个脸。山冈正和一名穿褐色西装的方脸男子交谈,看见松宫,便领着男子走过来。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厂长。” “敝姓小竹。”方脸男子递出名片,上头印着“小竹芳信”。“我和青柳先生年轻时就认识,对他的家人也很熟悉,今天上午才拜访过青柳家。发生这种事,真是太遗憾了。” 小竹一脸沉痛。这番话或许出自肺腑,却带着一丝作戏的夸张。 “您认得贵社之前的派遣员工八岛吗?” “呃,那个人啊,我完全不认识。”小竹板起脸,双手插腰。“毕竟作业员那么多,派遣的员工更是来来去去,不可能认得每个人。” “厂长必须着眼大处呀。”山冈从旁插嘴。看他那副模样,不难想象他平日就是巴着小竹的马屁精。 松宫道过谢便离开办公室。走出工厂大门右转,很快就找到收费停车场,但没瞧见那名年轻人的身影。松宫从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可乐。 喝完时,年轻人头上绑着毛巾出现。 “要不要喝饮料?”松宫指指自动贩卖机。 “不,我一会儿就得回去上工。”年轻人一顿,“呃,不过,要是不用当场喝掉,能让您请客也很感谢。” 松宫一时没听懂年轻人的意思,见对方一脸尴尬,才恍然大悟。他苦笑着掏出皮夹,“想喝甚么?” “那就茶好了。” 瓶装日本茶有350ml和500ml两种,松宫毫不犹豫地选择大瓶的。年轻人感激地回句:“谢谢,帮了大忙。”松宫暗忖,派遣员工的经济状况果然拮据。 两人在角落的长椅并肩坐下,年轻人自称横田。 “我和八岛是差不多时间进公司的,所以私下满常聊天。课长说我们派遣员工之间没交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同样身为被派遣的人,要是没互相交换情报,在这圈子根本混不下去。” “可是,你刚才从头到尾都没吭声?” 横田耸耸肩,“要是被课长或班长盯上,日子就难过了。他们应该会立刻叫我走人吧。” “八岛莫非也做出会被盯上的举动?” “不,那小子的情况不太一样。他是因为意外。” “意外?你是指,他在工作上出事?” 横田点点头,“晓得‘安全联锁’吗?” “‘安全联锁’?没听过。” “那是一种安全装置。生产线在运作时,作业员要是误触运转中的机械,不是很危险吗?所以,这类机械都装有防护盖,一旦防护盖的盖板打开,机械便会自动停止运转,我们称为‘安全联锁’。” “原来如此,这样的机制确实有必要。” “可是,‘安全联锁’却常遭封杀。” “封杀?” “就是让它失去效用。想想看,要是一点风吹草动便停机,根本无法干活。尤其像生产线这种多台机械连动的作业,一台停机,整条线就动弹不得。因此,零件卡进机械之类的小状况,我们通常不关机,直接伸手清掉。” “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当然危险。标准作业手册上没记载这一招,却是公司默许的。虽然晓得不应该,但身为派遣员工哪敢多嘴,不照做恐怕会被解聘,真不是人干的工作。” 松宫忆起刚刚在厂房见到的情景,一名作业员蹲下似乎打算做甚么,小野田当场喝止,他才连忙按下停机钮。看样子,那条生产线的安全联锁平日也处于封杀状态,今天有访客在,于是作业员赶紧让出状况的机械停下。 “八岛发生意外,与安全联锁有关吗?” “岂止有关,根本就是没开安全联锁闯的祸。”横田轻晃宝特瓶,“按正常程序,每次添补原料时都应停机,不过大家并未实行。有个类似秘技的方式,就是爬上邻近的机台,跨在运转中的输送带上方,直接朝机槽补充原料。” 松宫不禁皱眉,即使毫无作业经验也明白那行为多危险。 “意外就这么发生?” “没错。八岛的裤脚勾到输送带,摔到地上。我在旁边目睹整个过程。” “伤势严重吗?” “没明显的外伤,但似乎撞到头部。他好一会儿瘫在地上没动弹,大概昏过去五分钟左右,清醒后说头很晕。班长和课长听到消息赶来,与他谈了一下,那天就让他早退。接着,八岛一星期都没上工。之后问他才晓得,他颈子痛到难以转动。” “颈子啊……他有没有去看医生?” 横田撇嘴摇摇头,“没有。” “为甚么?” “他说太麻烦。派遣公司告诉他,要去医院可以,但不能透露是在工作上出意外,希望他编别的理由。而且,他也没申请职灾伤病给付。” “咦,怎么回事?” “这很常见,‘金关’想必会向派遣公司施压。若作业员提出职灾伤病给付申请,就会有人来调查工厂状况,到时封杀安全联锁一事不就会曝光?但不算职灾,上医院便得全数自费,他当然不愿去看医生。” “原来如此……” “公司没和那小子续约,恐怕就是那起意外的关系。站在公司的立场,也不希望他回头来抱怨吧。”横田讲完,问松宫:“现下几点?” 松宫瞥向手表,“十二点快四十分。” “糟糕。”横田倏地站起,“不回去不行。这个,多谢啦。”他举起宝特瓶。 松宫跟着起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听到总部长遇害,我就想着得说出来。因为我多少能理解那小子的心情。” “嗯,你提供的消息对侦查很有帮助。” “那就这样了。”横田跑步离开。目送他远去后,松宫也迈出脚步。 ※※※ 回到东京车站,松宫试着打电话给加贺。一接通,加贺劈头就问:“如何?国立工厂之行有收获吗?” “问到挺有意思的消息。你那边呢?” “还不错,发现另一家青柳先生曾进去消费的店。” “真的吗?甚么店?” “一家老字号的咖啡厅,我在里头喝咖啡。” “那我去找你,告诉我店名及地点。”松宫拿出纸笔。 咖啡厅同样位于甘酒横丁。抵达后,松宫发现那是有着红砖墙与木框窗户,散发着昭和时代风情的店家。招牌上也注明是开业。 加贺坐在靠窗的位子。点了咖啡后,松宫在加贺正对面坐下。他环视四周,对加贺说:“很有气氛呢。”顾客不止上班族,还有一些老人家,似乎是附近居民。 “这家店相当有名,旅游书上一定会提到。”加贺开口:“店里的人表示,青柳先生最近一次来,大约是两星期前,平常差不多一个月出现一次。虽然不确定青柳先生是何时成为固定客人,印象中是今年夏天左右。” “这代表,青柳先生果然跑这一带跑得很勤。然而,家属想不出可能的原因,似乎也不是工作的关系,那他的目的究竟是甚么?” “不知道,或许纯粹是兴趣。” “兴趣?” “据说青柳先生曾喝着咖啡,边摊开这一带的观光地图查看。这个街区非常适合散步闲逛,搞不好他偶然发现当中的乐趣。” “原来如此。不过,青柳先生在新宿上班,住在目黑,特地跑到这一带,根本不顺路。” 服务生送来咖啡,浓郁的香气扑鼻。松宫啜了口黑咖啡,恰到好处的苦味彷佛瞬间唤醒全身细胞。他忍不住低声赞叹:“真好喝。” “你那边有甚么斩获吗?不是问到颇有意思的事?”加贺向服务生续咖啡后,对松宫说。 “幸好跑了这一趟,整起案件的背景总算有头绪。”确认四周的客人没在注意他们这桌后,松宫倾身向前,仔细交代原委。 向横田打听到的消息讲得差不多时,加贺点的黑咖啡恰好送来。他加入牛奶,以汤匙缓缓拌匀后,以杯就口,陷入沉思。 “所以,是公司隐匿职灾……”加贺放下咖啡杯,喃喃低语:“近年企业界常传出这种案例。” “中原香织说,八岛颈部的毛病甚至引起左手麻痹。若真是那次在工厂发生意外的后遗症,八岛确实可能对‘金关金属’心怀恨意。由于青柳先生是生产现场的总负责人,或许是八岛主动去找青柳先生,以协助隐瞒那起职灾为条件,要求‘金关金属’重新雇用他。然而,两人交涉未果,八岛一气之下便刺杀青柳先生。这种可能性不大吧?” “不,不无可能。只是,这样有些细节解释不通。” “你是指,八岛随身携带刀子这一点吗?我也想不明白……” “刀子是一点,不过我想不透的是这个。”加贺拿起咖啡杯。 “咖啡?” “案发当天,在那家自助式咖啡店里,青柳先生点了两人份的饮料。要是真如你所说,约见面的应该是八岛,那么,一般不是提出邀约的付钱吗?” 相当切中要害的质疑,但松宫旋即找到反驳的理由。 “小辫子被抓住的是青柳先生,若企图拉拢八岛,请八岛喝杯饮料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话,两人就是在那家咖啡店谈隐匿职灾的事喽。” “当然,不清楚八岛的目的,青柳先生不可能跟他进咖啡店坐下来谈。” “那么,试着想象青柳先生的心情。突然冒出一名年轻男子找他谈公司隐匿职灾的事,他肯定相当狼狈,而且不开心吧?” “嗯,心情不可能太好。” “但是,青柳先生付帐时,还轻松地对店员说‘两千圆钞很少见吧?’在受到胁迫、不甚愉快的状况下,会有心情和店员聊天吗?” 松宫一惊。加贺的话合情合理,他无法反驳。 “嗯,不过世上甚么人都有,也不能一概而论。”加贺一脸享受地啜口咖啡后,放下杯子。“不管怎样,这是个大收获,得尽快回本部报告。” “恭哥呢?要继续在这一带调查吗?” “不,我想去一个地方。”加贺看一眼手表确认时间,“就是青柳家儿子毕业的那所中学,记得是修文馆中学?” “对。”松宫点点头,“你打算追青柳先生手机通联纪录的那条线吧?可是,这跟案子有关吗?不是案发好几天前打的电话?” “或许毫无关系,但不能不查。这种无趣的走访调查不需要动用搜查一课的菁英,我一个人去就行。”加贺喝光咖啡,站起身。 <hr /> 注释: 第10节 祭单上的遗照里,一身高尔夫装束的青柳武明面带微笑。这是母子三人商量后挑选的,上头的青柳武明好像特别开心。不过,青柳武明其实并不热中打高尔夫球。 守灵仪式傍晚六点开始,在僧侣的诵经声中,前来吊唁的宾客排队等候上香。 由于遗体比预期早送还家属,这天青柳家一大早就忙成一团。虽然小竹居中联络的葬仪社人员赶来,但史子根本拿不定主意,加上原本从旁协助的小竹不到中午就离开,说是有刑警造访国立的工厂,必须去处理,所以后续环节全由戴眼镜、一脸狡猾的葬仪社人员讲了算。悠人不清楚行情,可是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葬仪社暗中提高不少费用。 话虽如此,谈妥后,葬仪社人员行动之利落,只能以专业形容。一切依流程顺利进行,悠人和妈妈、妹妹换好服装要前往殡仪馆时,已准备入殓。母子三人再次看到武明的遗体,发现打点得非常仔细,完全看不出解剖的痕迹,甚至比之前在医院认尸时见到的脸色好得多。 不久,亲戚和武明公司的人陆续到场帮忙。听着大人之间的对话,悠人才晓得决定吊唁者的上香顺序也是件大工程。 傍晚,小竹回来后,立刻明快地分配下属负责接待处及收受奠仪等事宜。至于史子,则都听从葬仪社人员的指示行动。悠人看在眼底,突然忆起在某本书上看过,所谓的葬礼,其实是为了让死者家属忙到没时间悲伤而存在。 前来吊唁的宾客中,包括杉野达也等几个悠人的同学。之前,悠人曾传简讯告诉杉野及班导真田父亲守灵仪式的时间。同学经过面前时,悠人由衷向他们行礼致意。 此外,中学时代的朋友也赶来上香,主要是以往游泳社的伙伴,队伍后方可见游泳社顾问紃的身影。少年白的他依旧剃着约两公分长的小平头,精壮的体格与悠人他们毕业时没两样。 上香告一段落,由史子致词后,守灵仪式便结束。隔壁房内备有酒水与简单的餐点,亲戚及“金关金属”的人纷纷转移阵地。悠人打算穿越走廊过去时,忽然停下脚步。紃与游泳社的伙伴聚在一块等着向他打招呼,杉野也是其中一员。 “阿青,你还好吧?有没有正常吃饭?” 杉野率先冲上前,神情似乎多了几分成熟。 “不用担心,没事,我已有所觉悟。再怎么说,人死不能复生。” “那个男的呢?仍昏迷中吗?” 杉野显然是指嫌犯八岛。 “大概吧,警方甚么都没说。” “是嘛。现下情况怎样,那家伙可能恢复意识吗?” “不知道,警方都不告诉我们。” 其它游泳社的伙伴也围过来,纷纷送上安慰。“真的很感谢你们。”悠人再次道谢。 名叫黑泽的伙伴皱起眉,“真是气人。那凶手还没清醒?虽然他活该被车撞,但也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这样教我们怎么报仇啊。” “我没想过要报仇,只希望他给个交代,讲清楚为甚么杀我爸。像现在不明不白的,我实在难以释怀。” “没错,我们才在讲,怎么是阿青的爸爸遇害,世上明明有一堆死不足惜的老头子。” 黑泽十分气愤,似乎是真心替他感到不甘。悠人深深觉得有朋友真好。 “青柳,难为你了。”紃走近。 “老师……今天谢谢您抽空前来。”悠人朝中学时代的恩师行一礼。 “是杉野通知我的。我相当震惊,实在太遗憾了。不过,不能意志消沉喔,你有我们当靠山,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们会尽力的。” 紃这番强硬的发言,听在悠人耳里并非场面话。早在游泳社时期,这位顾问就是社员最可靠的奥援。 “谢谢老师。”悠人再度道谢。 除了就读同一所高中的杉野,悠人与中学游泳社的伙伴许久未见。同梯的社员共十人,今天几乎全员到齐。悠人很想和大伙叙叙旧,但今晚显然不适合。于是,他送一行人到玄关。 社员离去后,紃对悠人说:“方便聊聊吗?”悠人答应了,内心却莫名不安。 两人走到大厅角落的长椅旁,并肩坐下。 “最近和你父亲处得如何?有没有好好交谈?” “交谈啊……” “嗯,你以前不是常说很少见到父亲?” “我爸当时在国立的工厂上班,一忙就没办法回家……” “所以,我才问你最近的情况呀。你们会聊天吗?” 悠人顿时陷入沉默,因为实在很难回答。此外,他也纳闷紃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前几天,你父亲打电话到学校找我,说想谈关于你的事。” “啊,对了……” “怎么?” “刑警昨天提过,我爸的手机通联纪录显示他曾拨电话去修文馆。” 紃点点头,“原来你知道,今天日本桥署的刑警也到学校来问话。” “是喔?” “你父亲在烦恼,最近和你的关系不是很好。” “我爸怎会打去讲这种事……” “你父亲似乎认为,比起你高中或中学的导师,我反而是最了解你的人,才想跟我商量。嗯,承蒙你父亲看得起。” 悠人暗想,某种意义上,父亲的推测十分正确,级任导师怎么可能体会我的心情。 “你父亲只说下次再详谈,就挂断电话,之后便没下文。这样反倒让我很在意,担心你们父子产生摩擦。嗳,青柳,到底怎么啦?虽然已不能改变甚么,但讲来听听吧?” “真的没发生严重的冲突。”悠人苦笑着摇头,“我们处不好不是一、两天的事,话虽如此,也没特别值得一提的问题。硬要说,大概就是他不满意我的成绩,而我也被训得不太痛快,差不多是这种程度。” “这样啊……”紃点点头,注视着悠人。那锐利依旧的眼神散发着无声的压力,像在告诫悠人“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蓦地,那道视线减弱。 “也对。你父亲已逝世,该考虑的是你的将来。我只是想让你晓得,父亲曾这么担心你。不过,或许是我多管闲事。” “别这么说,谢谢您特地告诉我。” “那我先告辞,你撑着点。”紃拍拍悠人的肩膀,便步出玄关。 悠人走进正举行守灵饯别宴的和室。十坪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餐桌,亲戚与“金关金属”的人边吃寿司边喝啤酒。 祖母与伯父等亲友安慰着史子,遥香待在一旁。于是,悠人在同一桌坐下。 “悠人,往后会很辛苦,可是你一定要撑过去,明白吗?我们都会尽力帮忙。”伯父朝悠人的杯里倒果汁,“你在担心将来的事吧?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 听起来,伯父指的是升大学一事,悠人立刻郑重低头道谢:“有劳您费心。” 小竹领着一群同事近前打招呼。每个人都十分感念青柳武明的照顾,一名叫山冈的员工甚至表示:“要不是有幸成为青柳总部长的下属,我可能早就辞掉这份工作。” 不久,吊唁宾客逐渐散去,最后只剩母子三人。他们预定今晚留下守灵,已备妥换洗衣物。 遥香想再看一下祭坛,悠人陪她前往。微暗的灵堂深处摆着棺木,前方的螺旋状线香青烟袅袅。 “原本认为守灵啊葬礼的肯定很累,想到就烦。真没料到,大家都这么关心我们,学校朋友也来不少。”遥香望着武明的遗照,“还有,听见公司的人对爸爸的评价实在太好了,他们似乎相当尊敬爸爸。” “这种场合怎么可能讲爸的坏话。” “我分辨得出哪些是场面话。”遥香瞪悠人一眼。“要是常跟爸聊聊就好了,爸肯定有许多我们不晓得的优点。” 光会说漂亮话──悠人差点脱口而出,仍勉强咽下。他内心也隐约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 第二天也是一早就忙碌不已。除了公司社长等重要干部来上香,吊唁宾客也足足比昨晚多一倍。悠人高中的班导真田也现身,并为他加油打气。连一些平常没交情的邻居都来致意,悠人原想着他们只是露个脸,却被对方送上的鼓励话语温暖了心。 史子致词后,便要出殡。悠人捧着父亲的遗照走在棺木前方,伯父他们则负责抬棺。 家人与亲属一路送棺木至火葬场。看着棺木推进火化炉,悠人胸口的积郁彷佛一扫而空,自己终于能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也再度意识到非振作不可。 史子与遥香似乎也有相同的心情。等待火化结束之际,母女俩平静地与亲戚对话。史子依旧不时泛泪,交谈时却间或有了笑容。 捡完骨,一行人回到殡仪馆,处理作七和除灵仪式。告一段落后,史子再度向众人致谢,并表示:“今后,我们三人将携手活下去。我会负起责任,将两个孩子拉拔长大,请多多关照。”见母亲神情坚毅,甚至显得非常可靠,悠人不禁心想:原来守灵与葬礼不单提供家属宣泄悲伤的出口,还能让人变得坚强。 目送亲戚们离开后,母子三人准备回家。然而,必须处理的事依然堆积如山。首先得布置家中祭坛,所需的用具葬仪社的人稍后会送到住所。 收拾行李时,悠人听到走廊的话声。史子不晓得在和谁交谈。 他开门探看,发现两名年轻男子正与史子对话,其中一人胸前挂着相机。 “我不是说过,那方面我们不清楚,麻烦去问公司的人。”史子高声道。 “您丈夫从未提及吗?”带着相机的男子开口。 “没有。我强调过很多遍,我真的不清楚他工作上的事。” “那么,听到我们刚刚的话,您有何感想?仍一味憎恨凶手吗?” “怎能这么讲……你们突然冒出来我很困扰,总之请回吧,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好,我们马上离开。不过,请您明白,我们只是希望家属也能知道真相。”他朝另一名男子使个眼色,两人随即离去。 史子双手按着太阳穴,像在忍耐头痛。 “发生甚么事?” 悠人一问,史子长叹口气,回道:“那些人简直莫名其妙,跑来问我晓不晓得你爸的公司为隐匿工厂的意外,开除那个刺杀你爸的男子,还说他留下后遗症之类的。” “搞甚么,那跟爸有何关系?” “他们的意思是,会不会是你爸下的指示,导致对方怀恨在心。” 悠人倒抽口气,愤怒得想破口大骂,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不安的漩涡在他的胸中逐渐成形。 第11节 “八岛毕业于褔岛县出名的不良高中,就算没加入所谓的暴力集团,仍有不少学生携带护身小刀。育幼院方面表示,他们不可能让孩子持有那么危险的物品,但难保院童不会暗藏。” 听着警察报告的石垣始终板着脸。他抓抓后脑勺,偏着头开口: “总之,就是没八岛随身带着小刀的证据吧。购买小刀的途径呢?” 神情比石垣郁闷的坂上站起,“行凶使用的刀款五年前问世,换句话说,若是八岛的所有物,就是到东京后才入手。在网络贩卖这款刀子的实体店家位于岐阜,我们要求他们提供购买者清单,但没找到八岛的名字。不过,或许是买刀子的人又转手卖出,很难锁定来源。” 石垣紧蹙眉头,噘起下唇。“要是刀子能与八岛搭上关系就太完美了。这样即使八岛没清醒,也能破案。” 刚过晚上八点,一如前几天,在外奔波的警察返回总部,围着石垣汇报。 这天,松宫和加贺走访调查江户桥与滨町绿道之间,试图找出案发当天看到八岛的人,及确认他的逃跑路线。然而,尚未找到任何目击者。由于那一带的街道,入夜后依然人潮众多,除非八岛举动特别可疑,否则谁都不会对八岛留下印象。 但是,这天的收获并不是零。寻觅目击者外,两人也探查青柳武明曾去消费的店家。果真让他们在人形町大道上,找到一家荞麦面店。拉开店门,狭长的通道两侧是成排的餐桌,吧台座席则设在深处。 据店员所述,青柳来过两次,虽然不记得点甚么,但他离开时称赞料理很美味,所以留下了印象。松宫与加贺决定顺便在此解决午餐,松宫点萝卜泥荞麦面,面确实非常有嚼劲,汤也挺够味,相当好吃。 这么看来,青柳武明确实满常到人形町一带,只是原因依旧不明。 接着,轮到参加葬礼的警察报告。一身黑西装的警察表示,今天的吊唁宾客比前一天守灵夜的多,此外没特殊状况。 警察逐一报告进度,可惜对破案都没太大帮助。 “八岛还是老样子啊。唉,看是要清醒或咽气,很想请他赶快选一边。”石垣语带叹息。发言虽不甚恰当,松宫却颇有同感,而身边的刑警也无言地点头。 “假设八岛的动机是出于怨恨,解释得通吗?”小林问。 “不无可能,松宫打听到的内容很有说服力,‘金关金属’恐怕是真的隐匿职灾。虽然需要证据,不过,这部份自然会有专家出面处理,我们再调数据过来就好。”石垣指的“专家”是劳工保险局,警方昨天已向劳工局通报“金关金属”涉嫌隐匿职灾,对方承诺优先调查此案。 “所以,八岛是即将为人父却找不到工作,心急之下,决定以隐匿职灾一事威胁被害人,要求对方重新雇用他吗……”小林望着天花板低喃,“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假设太阳春,隐匿职灾的罪究竟多严重?” “一旦查到,公司会被科处五十万圆以下的罚金。”松宫回答。他昨天刚确认过。 小林哼一声,“抓到这种程度的把柄,就足以威胁人吗?不过,没当事人的口供,都是白搭。” “没错,动机只能问当事人。”石垣说:“看来关键还是那把刀子。听清楚,明天的搜查重点,依然是搜集目击情报及厘清刀子的来源,明白吗?” “了解。”松宫与大伙一同应声,接着望向加贺。只见他在稍远处查阅收有证据数据的档案夹及计算机。 不久,加贺倏然站起,走出会议室。松宫见状,连忙追上。 “加贺先生,”他唤住穿越走廊的加贺,“你直接回家吗?” 加贺犹疑一下,耸耸肩:“假如不是呢?” “你要绕去哪边?” “就是去吃个晚餐呀。” “真的?” “唔,不止这个目的啦。”加贺说着搔搔高耸鼻梁的侧边。 “果然,我也一块去。” 两人步出警署往北走,沿昭和大道前进,穿越案发的地下道后,通过江户桥。接下来的路线,之前都朝东,这回加贺却顺着昭和大道向北而行。 “干嘛走这边?人形町不是在另一头?” “别多问,跟着就是。” 过本町二丁目的路口,在第二个街角右弯,就出现一家,楼上似乎是展览馆。松宫再次感受到,这一带真的充满老字号店铺。 前进一小段路,左侧是座小神社,前方设有鸟居。日本桥附近有许许多多的神社,这也是松宫透过这次走访调查得知的地方特色之一。 加贺在一家店门口停步。松宫望向招牌,颇为诧异。 “又是荞麦面?” “若青柳先生爱好荞麦面,前往各家店品尝也不奇怪。” “你就为这一点特地跑来?” “要是不想跟,你回去也无所谓。” 加贺径自打开眼前的“红梅庵”店门,松宫连忙跟上。店内十分宽敞,顾客约坐满三分之一,几乎都在喝清酒或啤酒,大概是打算酒后才点荞麦面。 加贺和松宫被带往角落的桌位,两人点了几盘小菜和啤酒。外场唯一的女服务生忙碌地穿梭在客席间,应该没空接受警方询问。 啤酒与小菜一上桌,加贺便斟两杯酒。接着,他举杯说声“辛苦了”,就将酒送入喉中。 “恭哥,你怎么看?” “甚么?” “这起案件啊。凶手是八岛,动机则是方才小林主任主张的──这么认定好吗?上头似乎打算朝这方向结案。” 加贺掰开免洗筷,夹块生腌花枝,低叹一声“真好吃”后,喝口啤酒。 “不必管上头怎么下判断,我们该做的就是查出真相。别死脑筋,舍弃先入为主的偏见,专注于追寻真相,有时就能够看出超乎想象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的背后藏着意外的真相?” “很难讲。”加贺微微偏头,接着倾身向前。“你似乎有所误解。话说在前头,我也认为八岛嫌疑最大。小林主任提出的动机非常有说服力,只不过,找到证据就算破案吗?我不觉得。要是没查清青柳先生频繁到这街区的原因,对他的家人──青柳母子而言,依旧是悬案。” “那也是刑警的工作吗?” “这是我的想法,但我不会逼你接受。” 此时,服务生送上餐点。加贺的双眸一亮,“看起来都很好吃”。松宫的筷子伸向酥炸明太子镶莲藕,口感与味道的平衡绝妙。 “我十分在意一点。”加贺说:“我提过昨天去中学的事情吗?” “青柳先生的儿子毕业的中学吗?还没。呃,是叫修……” “修文馆中学。我查出青柳先生打电话去找谁了,对方姓紃,是游泳社的顾问,而青柳先生的儿子当年参加游泳社。据紃说,青柳先生最近与儿子相处得不顺利,想跟他谈谈。” “是嘛?原来青柳先生有这样的烦恼。”松宫将啤酒一饮而尽。 加贺往松宫的杯子斟酒,继续道:“不觉得奇怪吗?通常要商量这种问题,不会找社团顾问吧?” “你是指,该找导师吗?不,对玩社团的学生,顾问是很特别的存在。” 加贺摇摇手,“这我知道。但我的意思是,不是会先与儿子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妻子讨论吗?” “啊,你的话没错。” “可是,青柳太太完全没提及。甚至,听他们母子的证言,会以为青柳先生不太关心家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落差?” 松宫瞪着半空嘀咕:“嗯,确实奇怪。” “青柳先生为何突然找老师谈儿子的事?又为何没跟妻子商量?” “原来如此。青柳家的儿子是叫……悠人吧?干脆直接问他?” “那也是方法之一,不过再观望一阵比较好。若青柳悠人刻意隐瞒内情,肯定有苦衷。要是草率行事刺激他,搞不好他会不愿吐实。这年纪的孩子很难搞的。” 讲得好像你很了解,松宫不禁苦笑。他蓦地忆起,时间虽不长,但加贺曾在中学执教鞭。 “该点荞麦面了。”加贺唤来服务生,追加双人份的荞麦冷面,并趁机拿出青柳武明的照片。 中年女服务生偏着头,回道:“不是很确定,我记不住所有客人的长相。” 加贺又拿出八岛冬树的照片,她一样没印象。 用完餐,松宫结了帐,两人走出荞麦面店。 “收据借看一下。”加贺说。 “好啊。”松宫递给加贺。收据的印刷很糟,“红梅庵”的“红”字糊成一团,电话号码几乎没印上。 “真遗憾,大老远跑到这种地方却一无所获。”松宫语带揶揄。 然而,加贺毫不理会,直盯着收据。 “不,并非一无所获,而是正中红心,只是那名大婶想不起来。”加贺取出手机,单手按几个键,找出一张照片,连同收据拿给松宫。 “啊……”松宫不由得惊呼。液晶屏幕显示的是与这张形式相同,只有日期与金额不一样的收据。 “这是在青柳先生办公桌里找到的收据。我之前就颇在意,猜测或许是荞麦面店,上网一查便找到这家店。错不了,青柳先生确实来过此店。” 松宫再次仰望招牌。“可是,他怎么会跑到这边?离人形町或甘酒横丁都很远哪。” “没错,这就是新的谜团。”加贺默默注视着笔直延伸的道路前方。 <hr /> 注释: 第12节 悠人按掉闹钟,抹抹脸。头依然有些沉重,却是几天来醒得最神清气爽的早晨。下床后,他大大伸个懒腰,换上制服。今天是返校上课的日子,能见到朋友固然开心,但一想到课业,又不禁感到忧郁。不过,他决定不再烦恼,就算稍微打瞌睡,老师应该也会体谅他为父亲守灵和办葬礼累坏了。 下到一楼,只见穿着围裙的史子待在客厅,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还没来得及问母亲,悠人便扫到屏幕上打出的标题:“日本桥命案背后隐藏意外的真相!” 画面中,昏暗的室内坐着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看不清长相,下方字幕写着“曾任职‘金关金属’的员工”。 “唉,那种事是家常便饭。”电视传出男子经变声处理的低沉嗓音,“派遣的作业员是用完就丢的消耗品,不小心被机械弄伤流点血,公司只会要我们以毛巾压住自行止血,没任何医疗处理,更别想申请职灾伤病给付。因为提出申请,等于告诉劳工局:公司的安全管理有漏洞。公司不愿被追究责任,当然不希望我们提出申请。” “不过,帮派遣人员提出职灾申请的不是雇主,而是派遣公司吧?”女采访员问。 “派遣公司根本不敢违逆要派公司。要派公司只要叮咛一句‘不准递职灾申请出去’,派遣公司也只能乖乖照做。” “派遣员工要是因职灾留下后遗症,该怎么办?” “后遗症算甚么,丢掉性命的大有人在。职业意外一直遭到隐匿,造成工作现场始终处于不安全的状态,自然容易接二连三引发意外,只不过全被压下罢了。” 接着,画面切换到男主持人的特写。他面色凝重地说:“这就是‘金关金属’处理职灾的现状。” 镜头转向一名女记者。“经我们调查,嫌犯八岛在前述的摔伤意外后没办法工作,至少请了五天假在家休养。而根据法令,员工因职业伤害不能出勤超过四天,资方有义务主动向劳工局报告,所以,这是不折不扣的职灾隐匿。另一方面,派遣公司也曾指示嫌犯八岛,就医时不得透露受伤原因,并要他自行负担医药费。” “嗯……”男主持人沉吟道,“虽然尚未确定八岛是凶手,可是,这起案件背后似乎藏着无法以个人恩怨概括的复杂因素。”而后,他逐一请现场的名嘴发表意见。 贫富不均的社会、弱肉强食、职场权力骚扰……众名嘴不负主持人的期待,摆出专家的架势,滔滔不绝。悠人愈听愈不舒服,正想关电视,史子抢先拿起遥控器按掉电源。 “讲那些甚么话。”史子丢下一句,便走进厨房。 此时,悠人赫然发现,遥香一脸苍白地站在身后。 “没必要担心。”悠人安慰她。 到学校后,朋友纷纷过来聊两句,不少人守灵夜或葬礼当天来上过香,悠人再次向他们致谢。原本已觉悟,同学看到早晨的那个节目,或许会冲着他讲难听的话,但大伙都没提及,大概关心那起案子的不多吧。 连上两堂课,悠人逐渐找回校园生活的节奏。自己遭逢父亲逝世的不幸,身边的朋友却没太大变化,大伙都照着平常的步调过日子。悠人暗想,得尽快调适心态,融入同学之中。 然而,午休时间,悠人与杉野一起到学生餐厅,发现几个同学聚在一起,望着他窃窃私语。 “那群家伙感觉真差。”杉野走过去,与对方交谈两、三句后,便沉着脸返回。 “他们怎么说?”悠人问。 “我听不太懂,好像是网络新闻报导有个厂长出来道歉。” “厂长?” “等等,我查一下。”杉野纳闷地拿出手机,按几个键后,望着屏幕皱起眉。 “如何?” 杉野没应声,直接递出手机。悠人凑近屏幕,以下的内容映入眼帘: “指示隐匿职灾的是青柳武明先生?厂长打破沉默……” 第13节 电视屏幕映出一张熟悉的方脸,正是松宫在国立工厂打过照面的厂长小竹。不知是紧张的关系,还是摄影用的灯光太热,小竹额头冒着汗。他以手帕拭去后,不断鞠躬道歉。 “唔,虽然认为这样不对,但上面说要保护公司的名誉,我也很难拒绝,只能听命行事。” 短暂的黑画面后,下方打出一行:“指示隐匿职灾的是青柳总部长吗?” “直接指示我的是总部长,至于总部长是否受到谁的指示,我就不清楚了。”小竹对着麦克风应道。 镜头切换至棚内的新闻主播。 “关于这起通报,立川劳工局表示,‘金关金属’可能数度隐匿职灾,已迅速展开调查。接下来为您报导股市动态……” 松宫移开视线,叹口气。“媒体的手脚未免太快,居然已追到隐匿职灾上头。” 加贺放下筷子,手伸向茶碗。“不是媒体追到的,八成是课长或理事官层级的人放的消息。这么一来,就算八岛有个万一,在嫌犯身亡、问不出动机的状态下,还是能把案子交代过去。” “原来如此。”松宫继续动筷。他们在人形町的一家定食店里,目的是查访,顺便解决午餐。 填饱肚子,确认店内已无其它客人,他们唤来老板娘。加贺照例拿出青柳武明的照片,询问此人是否曾光顾。 年约五十的老板娘拿着照片端详,神情颇为复杂,应该是心里有数,只是在犹豫怎么回答。 “想起甚么吗?”加贺问。 “呃,是最近那起命案的当事人?”老板娘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的,正是日本桥命案的被害人,您认得他吗?” “不不,我不认识。只是,昨天来店里的客人,好像见过他……”老板娘愈说愈小声。 “在哪里见到的呢?” “唔,再过去的稻荷大神那边……” “稻荷大神?” “您应该也晓得,正式名称是笠间稻荷神社。” “喔,位于滨町吧?是在那里遇见的吗?” “对,说是看对方拜得很虔诚,便留下印象。” “那客人常光顾吗?” “是,满常来的。啊,我不清楚客人的大名,不过应该是上班族,总带着下属一块用餐……” 加贺点点头,从外套内袋拿出名片。“不好意思,下次那客人到店里时,能通知我一声吗?我的手机号码写在名片背面。请放心,我们绝不会给那客人或贵店添麻烦。” 老板娘接过名片,却一脸困惑。“名片我先收下,但恐怕一忙就会忘记,况且,也不确定那客人何时会再度光临……” 加贺一笑,“您方便就好。可能的话,希望您尽量别忘了这件事。” “好的……”老板娘不置可否地微笑着,点点头。 “看老板娘那神情,肯定会忘得一乾二净。”踏出店门,松宫嘟哝道:“温温吞吞的,根本没江户人的气质。没想到人形町也有那样的人。” “世上各种人都有,重点是,她提到笠间稻荷神社。唔,原来如此,有点头绪了。”加贺似乎了然于胸,频频点头。 “甚么头绪?也告诉我啊。” “总之,跟我来吧。”加贺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迈出脚步。 两人沿甘酒横丁朝东前进。八岛冬树当时藏身的滨町绿道就在眼前,但今天加贺横越绿道后,便在下一个街角左转。 不久,前方出现一条大马路,快到路口时,加贺倏地停步,只见左侧转角被石鸟居与矮石垣围起。这座神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独树一格,还竖有几根写着“笠间稻荷大明神”的红旗子。 松宫随加贺走进神社,环顾四周,目光不禁受众多狐狸石像吸引,每尊狐狸的颈部都围着红布。神殿旁的小平台上,排放着护身符、祈褔品、观光导览等,怎么看都很好偷,但应该不会有人起邪念吧。 “这是日本三大稻荷神社之一。”加贺说:“本社在茨城县,这里是东京分祠。” “青柳先生特地来参拜啊……”松宫眺望着神殿。 “恐怕不止这一处。” “……甚么意思?” 加贺拿了一份观光导览,说道:“隔壁就是咖啡厅,边喝饮料边告诉你吧。” 旧式咖啡厅内,小小的桌席并列。加贺点两杯咖啡后,摊开观光导览。 “你大概已晓得,日本桥一带神社很多,规格较小的分祠全算进来,恐怕数都数不清。知道明治座旁的小神社吗?那也是笠间稻荷的分祠。”明明调到日本桥署没几年,加贺的语气却像早摸透这地区。 “嗯,怎么?” 加贺指着观光导览上的地图。图上标着几座主要神社的位置,笠间稻荷神社也是其中之一。 “其实,每年正月,有巡访参拜‘日本桥七褔神’的传统风俗。唔,就像神社的大联盟吧。而供奉七褔神的神社包括──” 加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边念出每座神社的名字。小网神社、茶之木神社、水天宫、松岛神社、末广神社、笠间稻荷神社、椙森神社与宝田惠比寿神社,共八座。 “八座?不是七褔神吗?” “椙森神社及宝田惠比寿神社都是供奉惠比寿神,不清楚为何两座神社都算进来,不过不重要。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座神社的所在之处与其余六座明显不同,你仔细瞧瞧。” 松宫端详起地图,连黑咖啡送上桌也没移开视线,拿起杯子直接啜一口。 不久,松宫便察觉一件事。 “宝田惠比寿神社,莫非就是昨晚……” “没错。”加贺满足地点头,“这座神社就在‘红梅庵’附近。其它六座神社集中在甘酒横丁周遭,椙森神社与宝田惠比寿神社则在较外围。尤其是宝田惠比寿,最近的车站不是人形町站,而是小传马町站或新日本桥站。我本来搞不懂青柳先生怎会去离人形町有好一段路程的荞麦面店,但若他是在参拜七褔神,就解释得通。实际上,目前查到青柳先生曾出入的店家,几乎都位于七褔神巡访的路线上。” 松宫望着加贺点点头,“错不了,肯定如同你的推测,这正是青柳先生频繁造访日本桥一带的原因。原来是在参拜七褔神。”说到最后,松宫不禁提高嗓音。 “果真如此,就又出现新的谜团。为甚么要参拜?假使在正月,或许纯粹是新春祈褔,但他是平日数度前来,显然有强烈的动机。” “这么虔诚,一定是去向神明祈愿吧?” “大概吧。”加贺端起咖啡杯,“修平,换成是你呢?心里有愿望,会想到神社祈愿吗?” “也会啊,考大学时就曾去参拜。” “那只是新年参拜时顺便祈愿吧?你会三天两头跑到遥远的神社,祈求心愿成真吗?” “这倒是……” 加贺短暂陷入沉思,啜口咖啡后,放下杯子。“每个人的喜好与想法不同,这么问或许有些偏颇,但相信诚心祈祷愿望就能成真的人,你认为有几成?信仰虔诚的老人家当然另当别论,可是青柳先生还不到那种年纪吧?” “那是恭哥的偏见,深信神佛力量的年轻人不少。我同学就每周准时上教会报到啊。” 加贺偏着头,“嗯,固定上教会与巡访参拜七褔神,似乎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那么,青柳先生为何频频参拜七褔神?除了祈愿,去神社还能干嘛?” 加贺蹙起眉,盯着桌上的观光导览,“怎会挑日本桥……” “甚么意思?” “就当他是去祈愿,怎会挑日本桥七褔神?他的住家或公司附近,应该也有供奉七褔神的神社,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一带?”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里的七褔神最灵验吗?” “灵验啊,那他一定是相当虔敬鬼神的人。” “你不认为吗?” 加贺喝掉咖啡,折好观光导览说:“去确认一下吧。” 踏出咖啡厅,两人步行到人形町车站,跳上日比谷线,半个钟头后便抵达中目黑。青柳家位在离车站徒步约十分钟的住宅区,由于交杂着许多小巷,单凭方位随意走,不小心就会弯进死巷,所以两人相当留意行经路线。 到青柳家附近时,路旁有几名男性。从气质推测,八成是媒体工作人员,松宫不禁暗啐一声,但加贺没放慢脚步的意思,他只好紧跟在后。 两人一靠近青柳家大门,不出所料,其中一名戴眼镜、小头锐面的男子立刻冲上前。 “两位要造访青柳家吗?不晓得是为了甚么事?” 松宫一手制止男子,一手敲敲胸前,示意“里头有警徽”。男子会意,怯怯退开。 加贺按下对讲机按钮,应声的是史子。她请加贺与松宫直接穿过大门到玄关前,大概是不愿被媒体捕捉到身影。 今天只有她在家,两个孩子返校上课。 “大门前好热闹。”在客厅沙发坐下后,加贺开口。 “接近中午时就是那样的情况,应该是在等我出门吧。”史子以托盘端着茶碗,从厨房走到客厅。“他们还透过大门对讲机,问我对隐瞒职灾一事的感想。可是,教我怎么回答?我也是看电视新闻,才晓得丈夫做过那种事。”她将茶碗放到两人面前,焙煎茶的香气阵阵传来。 “青柳先生在家里很少提起公司的事,是吧?”松宫问。 史子深深点头,哀怨地望着他。 “新闻报导的是真的吗?我丈夫是因指示下属隐匿职灾而遇害?” “呃,关于这部份……”松宫看向加贺。 “据我们了解,那起隐匿职灾事件有人证。”加贺开口:“不过,青柳先生究竟涉入多深,目前尚未厘清。至于和本案的关联,也还在调查中。” 史子垂下肩低喃:“这样啊……” “其实,今天上门打扰,是想请教一事。当然,与青柳先生有关。”加贺继续道:“您丈夫十分虔敬鬼神吗?” “咦?”史子双眼圆睁,一脸迷惘。“您的意思是?” “比方,有烦恼或心愿时,他会想借助神佛的力量吗?像是向神佛祈愿或搜集护身符之类的。” “不会。”史子缓缓摇头,“真要说,他应该觉得那方面的事情挺麻烦的。跨年时,在电视上看到新春参拜的人潮,他就会嘀咕‘搞不懂干嘛特地跑去人挤人’。呃,这跟案子有关系吗?” “没甚么,只是确认一下。”加贺使个眼色,示意差不多该撤退,似乎不打算提起青柳武明持续参拜七褔神的事。 于是,松宫放下茶碗,起身说:“那我们就此告辞。” “问完了吗?”史子颇意外。 “是的,感谢您的招待。”加贺回道。 “呃……”史子跟着站起,轮流望向两人,“隐匿职灾,就那么罪大恶极吗?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也是死有余辜吗?” 松宫与加贺互看一眼。 “青柳太太,”加贺沉声道:“隐匿职灾是犯罪,绝不是正确的行为,确实可能招致怨恨。但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死有余辜的。” 史子紧抿着唇回望加贺,眼泛泪光。 “走吧。”加贺对松宫说。 第14节 灯光比想象中要强许多。平时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或室内照明照不到的暗处,也全暴露在这强光下,原本没留意到的脏污顿时映入眼帘。香织心想,早知道就扫干净点,但已太迟。虽然对方答应后制时替脸部打上马赛克,她却说不出“别拍室内”。就方才听到的工作人员对话,拍摄屋况也是他们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 “所以,妳不晓得他在工厂发生意外吗?”女采访员发问。她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从面貌看来,个性相当强悍。 “是的,他只告诉我,回家途中不慎滚下阶梯受伤。”香织老实回答。 “当时他的伤势如何?” 香织偏着头思索,“他嘴上说不严重,但似乎很不舒服。劝他去看医生,他回我睡一觉自然就会好,之后接连几天都躺在被窝里。” “他提过职灾的事吗?” “完全没有。” 香织晓得镜头正移向她的下腹部。拍摄前,她向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坦承有孕在身,对方一听,神情立刻一亮。 “受伤没多久,派遣公司便通知他遭解聘,对吧?他怎么向妳解释?” “他一直说不明白公司为甚么无故解约,不过我们也莫可奈何……” “接着,那次意外的后遗症就陆续出现。具体而言,是怎样的症状呢?” “他肩颈肌肉紧绷,左手甚至感到麻痹。不过,或许症状出现得更早,总觉得他有时样子怪怪的,但可能不想让我担心,选择保持沉默。” 女采访员重重点头,似乎非常满意香织的答案。 “这也导致八岛先生迟迟找不到工作吧?实际上,那次意外是在工厂执勤时发生的,而且由于公司试图隐匿职灾,害八岛先生连医院都去不成。关于这部份,妳怎么看?” “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晓得。果真如此,我觉得那家公司很过分。要是当时立刻让他去医院,后来也不会变成那样……” “‘不会变成那样’,是指不会发生这次的案件吗?”麦克风突地伸向香织面前。 “不,我的意思是……他的身体状况后来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关于这次的案件,妳有甚么感想?‘金关金属’下令隐匿职灾的主谋,正是制造总部长青柳武明先生,妳认为那次意外与这次的案件有没有关联?” “跟案件……”香织的思绪有些混乱,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毕竟,冬树根本跟案件无关呀,他绝不会做那种事。” 女采访员的神情一沉,蹙眉微微举手。 “暂停、暂停。这段就照这样收录吗?”女采访员询问周遭的工作人员。 一群人低声商量后,一名戴眼镜的男子走近香织。 “中原小姐,听好。我们知道妳很相信他,但事实是他抢走被害人的皮夹,也就是说,双方并非毫无交集吧?” “那是因为……嗯,您说的是。” “所以他与这起案件确实有关系,对不对?” “是……” “既然这样,能不能请妳就事实回答呢?为甚么他会涉入这起案件?当初成为公司隐匿职灾的牺牲者一事,会不会是导火线?” 香织的脑袋愈来愈混乱。他们的话没错,冬树确实是公司隐匿职灾的牺牲者,而那桩意外导致他们生活贫困,才会发生这次的案件。案发当晚,冬树那通电话又在她的耳畔响起:“我……犯了不该犯的错……” “我觉得……或许真如您所说。” “对吧?坦率讲出感想就好,没必要委婉修饰。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讲,明白吗?那我们再来一次。” “嗯。”香织一应声,四周的工作人员便迅速动作。女采访员的神情多了几分严厉,像无言地威吓:“妳这次可要老实回答!” “关于这次的案件,妳怎么看?遇害的青柳武明先生是‘金关金属’隐匿职灾的主谋,会不会是这次案件的肇因?当然,无论有何恩怨,杀人都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相较于第一次发问,女采访员添上更强烈的用词。香织不知该怎么响应,是不是再麻烦他们暂停,让自己重新思索呢?但一对上女采访员锐利的目光,香织便不由得退却。她实在说不出想暂停,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我觉得……他成了公司隐匿职灾的牺牲者,后来才会发生那种事……” “意思是,妳认为隐匿职灾成为这次案件的导火线,没错吧?” “嗯……”即使内心困惑不已,香织还是只能点头。伴随一声“好,Cut”,女采访员带着完美达成任务的满足神情站起,没再看香织一眼。 整段录像就在莫名其妙的状态下结束,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迅速撤离这栋廉价公寓,而目送他们离去的香织,手边则多了两万圆现金。她答应接受录像采访,便是急需这笔收入。 昨天到熟食店打工,店长却要她休息一阵子。 “日本桥命案的嫌犯,就是妳的同居人吧?”体型如面包般圆胖的店长吞吞吐吐地问。 香织心头一惊,“您听谁说的……” 店长似乎十分伤脑筋,他皱着眉解释:“有个女的打电话来,自称是店里的常客,没报名字。她住在你们公寓附近,见过你们好几次。警察还去搜索吧?那时她也在远处围观。” 香织不由得低下头。警方来搜索的情况,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外头确实聚集不少围观群众,没想到当中会有店里的客人。这世上就是有人会来多嘴管闲事,一旦别人需要帮忙却不见踪影。 “我们是做生意的,要是传出奇怪的谣言会很困扰,所以,对不起妳了。” 香织无法反驳。换成她是店长,恐怕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抽出装在信封里的两万圆,叹口气。就现况而言,这是一大笔钱,却没解决任何问题,得尽快找到收入来源。她曾被酒店经纪人看上,当时拿到的名片还没扔掉。之前因冬树反对,没想过去酒店上班,说不定能尝试这条路。 可是……香织抚着下腹部,不可能长期做酒店的工作,更何况,不知对方会不会雇用有孕在身的她。 此时,放在矮桌上的手机响起,显示的是陌生号码,香织犹豫几秒才接起。“喂?” “是中原香织小姐吗?”对方是不认识的女性。 “对。请问您是?” “这里是京桥中央医院,八岛冬树先生有点状况,您能尽快赶来吗?” 心脏剧烈跳动,香织浑身发热,拿着电话的手止不住颤抖。 第15节 听完松宫的报告,石垣抖着脚点点头。“日本桥七褔神巡访参拜呀,你们又挖出有意思的情报了。” “我们是在寻找八岛的目击者时,偶然查到这件事。” “嗯,虽然不知是不是真的偶然查到──”石垣的视线移向加贺,又回到松宫身上。“无所谓,这下就能厘清被害人去日本桥的原因。假使他和八岛有约,出现在日本桥的咖啡店便说得通。”接着,他又补句“干得好”。 “下一步要调查的,就是青柳先生巡访参拜七褔神的理由……” 石垣摆摆手,“那跟案件没关系,不重要。他儿子不是明年要考大学?八成是祈求七褔神保佑儿子考上。” “但是,青柳太太说,他不算是虔敬鬼神或迷信的人──”松宫侧腹一痛,原来是加贺手肘突然一顶。松宫望向加贺,只见他目光写着:“别多话,退下就是。” “我也不是迷信的人,却常求神拜佛。”石垣应道:“像请佛祖保佑我的尿酸值下降、女儿别爱上蠢男人之类的。人是善变的动物,突然有需要,一时兴起跑去求神问卜也不奇怪。调查被害人的相关情报固然重要,但别在琐事上钻牛角尖,明白吗?” 一次就算了,青柳先生却是持续巡访参拜七褔神,根本不像一时兴起──松宫很想反驳,最后仍老实坐回原位。 “然后呢?关于凶器的部份有甚么进展?”石垣环视身旁的下属。 坂上举手。“透过网络买那款刀子的人,已联络上九成。虽然有些人住得太远,警察无法当面确认,但现下几乎大伙都有可拍照的手机,所以刀子还在身边的,便请他们拍下传来。而回复刀子不在身边的,多半是弄丢,或毁损扔掉了。目前并未查到任何与八岛有关的证言。” 石垣沉下脸,大叹一声。“依旧毫无进展啊。查不出凶器的来源,案子怎么办下去?” “这部份问题不大,没查出也无妨。”小林说:“那把刀原就不是稀有的款式,也可能是八岛直接在户外用品专卖店买的。虽然店员都对八岛没印象,但这样才正常吧?” “可是,现下等于没物证。如果能取得刀子是八岛所有物的证言就好了……” “试着逼问中原香织呢?” “嗯,那也是一种方法,不过……”石垣神情凝重地思索一会儿后,毫不恋栈般地甩甩头,“老往这么阴郁的方向钻是看不到破案曙光的,今天先到这里吧,大伙辛苦了。” “您也辛苦了。”几个人应声后便散会。 此时,稍远处的电话作响,刑警接起,讲两、三句后,一脸铁青地望向石垣。“系长,是留守医院的警察打来的。”听他的语气,事态相当紧急。 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松宫心头。“怎么?”石垣问。 握着话筒的刑警回道:“八岛冬树的病况突然恶化,没多久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 “你们谁跑医院一趟!”石垣一喊,松宫立刻举手。走出搜查总部时,加贺追上说:“我也一起去。” 两人走着,松宫叹气道:“这下再也不可能从八岛口中问出真相……” “但能结掉这案子,上面的人肯定松一口气。只要以嫌犯身亡为由,函送检方侦办就好,证据不足也无所谓,最后被告一定是获判不起诉处分,案件就此落幕。即使八岛不是凶手,死者也不可能为自己翻案,没人会不服判决。” “这样的话,谜团不就都没解开,也不晓得青柳先生究竟为何频繁参拜七褔神?唉,或许警察的工作,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 “不够。”加贺简洁有力地吐出一句,“不明不白地结案,谁都无法得到救赎,必须想办法查出真相。”加贺低喃着,却隐含强大的决心。 两人搭出租车赶到医院,令人讶异的是,路旁已出现电视台等媒体工作人员的身影。大概是医院里也有媒体的眼线,消息才会这么快走漏。松宫暗忖着这些人不晓得打算怎么报导八岛的死亡,边随加贺走进医院。 踏入等候室,便见一名穿白袍的男子与制服警察在交谈,正是初次来医院时打过照面的八岛的主治医师。对方似乎还认得松宫,微微颔首致意。 “这样的结果,我们都很遗憾。”医师语气十分平静。 “听说他的病情突然恶化?”松宫问。 医师点点头,“应该是血肿增大造成的。他脑挫伤相当严重,说真亏他能撑到今天,也不为过。” “您辛苦了。不晓得遗体安置在哪里?” “这要麻烦你们向三楼的护理站确认,约莫已移出加护病房。对了,那名女子也刚赶到,记得是八岛先生的女友吧?” 医师指的应该是中原香织。松宫道谢后,便与加贺离开等候室。 搭电梯至三楼,迎面就是护理站。松宫打算上前询问,加贺却唤住他。松宫回头,加贺以下巴示意走廊。只见中原香织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拱着身子,拿毛巾紧紧按住脸。 松宫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仍朝她迈开脚步。加贺随即抓住他的肩膀。 “今晚放过她吧。”加贺开口:“八岛死亡已是事实,医师的说明也没任何疑点,这样就没问题了。让她静一静吧。” 松宫也有同感,默默点头。 临走前,松宫再次望向香织,发现她身边的提包把手上挂着先前没有的东西。 定睛一瞧,那是个护身符。或许是她去哪间神社为八岛冬树祈褔时买的,不会那么巧是日本桥七褔神的护身符吧。 此时,松宫深深体会到,加贺的话一点也没错。要是就这么结案,当事人肯定无法释怀,也无法得到救赎。不论是青柳一家,或中原香织…… 第16节 不过短短几天,悠人明显感受到周遭气氛和之前截然不同。同学虽不至于把他当空气,却都避着他。没人找他说话,即使他主动攀谈,对方的响应也很冷淡。 离他稍远处,几名同学围成一团窃窃私语。偶尔看到他在附近,那群人便露骨地皱眉表示不悦,或露出刻薄的冷笑。 同学态度骤变,悠人当然心里有数,想必是受接连几天出现在媒体上的“金关金属”隐匿职灾事件的影响。 昨天,“金关金属”的社长首度为此开记者会。这名个头矮小、戴着一副大眼镜的男人,先是为造成社会骚动向大众道歉,接着坚称自己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工厂的一切都交由生产现场的负责人管理。他强调总是交代负责人要特别留意安全管理,万一作业员受伤,一定要迅速且适切地处理,并尽力避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当然,这里指的作业员不止正式员工,也包括所有约聘及派遣员工。他也很希望能查明为何会发生这次的事情,“金关金属”将主动配合调查。以上就是社长的说词。 厂长小竹早就坦言,直接指示他隐匿职灾的是制造总部长青柳武明。当时,青柳总部长语带威胁地说:坦承公司发生职灾,不仅工厂“零事故”的优良纪录将毁于一旦,劳工局介入调查后,工厂各方面的安全管理疏失也会逐一浮上台面,这么一来,责任可是会全落在厂长身上。 此外,制造总部长层级以上的管理职人员,皆声称对此事一无所悉,并口径一致地表示生产现场的最高负责人就是制造总部长。 换句话说,一切都是青柳武明的过错。 公司的安全管理有疏失,导致工厂发生意外,却因青柳武明企图隐匿,一名派遣员工无法申请职灾伤病给付,连医院都去不成,甚至遭到解骋,又苦于工厂意外的后遗症,迟迟找不到工作。 这名前派遣员工──嫌犯八岛的同居女友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所以,他得尽快找到工作。 虽仍不清楚走投无路的嫌犯八岛冬树,究竟是怎么联络上青柳武明,但八岛极可能以隐匿职灾一事为把柄,约青柳出来谈条件,不料两人一言不合,引发这次的命案──简单归纳这几天电视新闻节目的后续追踪报导,便是如此。 另外,某家电视台还采访到八岛冬树的女友,画面透过电视传遍大街小巷。 采访在八岛冬树与女友的租屋进行。根据摄影机拍到的影像,看得出是低收入户的住处。受访女子的脸部打上马赛克,但从她的装扮不难想象其经济之拮据,镜头不时拍向她的下腹部。 女采访员先关心她最近的生活状况,及怀孕后接踵而来的困境,接着针对八岛冬树遇到的职灾提出许多问题,最后问道: “关于这次的案件,妳怎么看?遇害的青柳武明先生是‘金关金属’隐匿职灾的主谋,会不会是这次案件的肇因?当然,无论有何恩怨,杀人都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受访女子回答如下: “我觉得……他成了公司隐匿职灾的牺牲者,后来才会发生那种事……” “意思是,妳认为隐匿职灾成为这次案件的导火线,对吧?” “嗯。”八岛冬树的女友悄声应道。 紧接在这段录像后,照例由名嘴展开不负责任的评论。像是“把他逼到绝境的究竟是谁”、“虽然杀人是绝不被允许的行为……”、“为甚么没人伸出援手”等,命案刚发生时不曾出现在媒体上的言论纷纷冒出,显然相当同情嫌犯。而八岛的死亡,更扩大这样的舆论情绪。 连带地,悠人学校里的气氛也有微秒的改变。他承受着周围的冷漠视线,深深体会到整件事多么荒谬。明明是被害者,为何要遭到如此对待? 下课及午休时间,悠人都独自度过,没任何人接近,连杉野也刻意避着他。然而,悠人反倒庆幸没人来打扰。现下的他实在不晓得怎么与别人接触,似乎只要稍不合己意,就会突然发飙。 当然,为这种状况所苦的不止他。 刚踏进家门,悠人就听见客厅传来争吵声。 “那妳说,明天我该怎么办?说啊!”遥香激动得大吼。 “妈妈也搞不懂为何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警方甚么都没告诉我……”史子怯懦地回道。 “电视早就播到烂了,责任全推到爸头上。妳晓得吗?网络上还有人认为爸被杀是活该。” “怎么会……” “是真的,妳自己去看。看别人把我们家讲得多难听!”遥香又边哭边吼,“今天同学说‘早知道就不要同情她’,还故意讲很大声。” 悠人推开客厅的门,母女俩才注意到他已回家,讶异地转过头。只见遥香双眼哭得通红。 “没办法。”他吐出一句,“老爸干了坏事,自作自受。” 遥香瞪着他,不甘心地紧抿双唇,抱起书包便冲上楼。大概是直接跑回房里,关起门大哭吧。 悠人不禁咂嘴。“只会哭,烦不烦哪。” “同学有没有说你甚么?”史子问。 “没有,不过气氛很怪,根本没人跟我讲话。” “是嘛,你们学校也变成那样……”史子语气颇抑郁。 “家里发生甚么事吗?” 史子犹豫一会儿,拿起角落的字纸篓,捞出一团纸,递给悠人。 “有人把这个扔进信箱。” 悠人摊开纸团,上头以签字笔写着:“把奠仪还来!” 他随手一揉,丢回字纸篓。有人就净干些无聊事,可能是附近邻居吧,搞不好根本没参加父亲的守灵夜或葬礼。这种家伙一定是喜欢看别人痛苦取乐。 悠人大步走过客厅,打开隔间拉门。父亲的祭坛设在和室里,上方挂着遗照。 “收一收吧,摆着只会碍眼。” “你怎能这样说!” “明明被杀的是爸,为何我们要遭旁人的白眼?” “忍忍就过去了,大众很快就会忘记此事。小竹先生也这么劝我……” “小竹?”悠人回头,“妳和他谈过?” “上午他打电话来道歉。” “道甚么歉?他怎么说?” “就是新闻报导的事啊。政府单位已展开调查,上头交代他实话实说,他只好全部坦白。” “他仍坚持是爸的指示吗?” 史子阴郁地点点头,又突然想起般看着悠人。“可是,他告诉我,隐匿职灾不是太重的罪,顶多被罚款五十万圆左右。况且,每家公司都暗中做这种事,还不到企业丑闻或犯罪的程度。” “那妳向大家这么解释啊!”悠人用力踹榻榻米一脚,“妳去学校跟每个人讲,爸干的不是严重的坏事。自己人在家里讲得再好听也没用,外头早认定爸是死不足惜的大坏蛋,电视不也这么报导?” “呃……小竹先生也说是时机不巧,最近没其它大新闻。这种程度的案件一般根本不会上电视,只因你爸在那么显眼的地方遇害,才会被大肆报导……没想到有人竟会为这点小事起杀意。” “骗小孩吗?事到如今,说这些有甚么用?” 蓦地,小竹乍看亲切的笑脸浮现眼前。现下想想,那反倒像隐藏狡猾的假面具,小竹肯定暗暗庆幸遇害的不是自己吧。 难堪与愤怒的情绪在悠人胸中翻搅,而引发这些事情的两人都已不在世上,更让他濒临崩溃。 悠人抓下父亲的遗照,就要扔向祭坛。 “住手!”史子大喊。 悠人一顿,手却不停颤抖。他瞥一眼照片上微笑的父亲,正面朝下扣在祭坛上。 第17节 变得只有这么一点点呀──这是香织望着散乱的骨灰,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感想。她已流不出泪,甚至搞不清楚究竟还难不难过。 她听从负责人员的指示帮冬树捡骨。苍白如枯枝的骨头,实在很难与冬树生前的模样联结在一起。 冬树咽气后,院方只答应收留遗体一个晚上。隔天,关于后续的处理,医院的女职员体贴地告诉香织,以她的状况,去区公所问问,应该连火葬费都能帮忙负担。于是,香织立刻前往区公所,向承办窗口说明自身的处境。对方迅速掌握情况,从语气听来,显然已透过新闻等传媒得知冬树的事。 无论是医院的职员或区公所的承办人,都对香织非常亲切。与冬树来到东京闯荡后,她初次感受到人们的善意是这么温暖。 步出火葬场时,天边逐渐染红。意义深重的一天就要结束,明天将会迎向怎样的未来?区公所的承办人建议她申请低收入户救济金,有那笔收入,或许能当吃俭用活下去。不过,若只是活着有何意义?冬树已不在,回到家里,等待自己的只有冰冷停滞的空气。 接近住处时,香织注意到家门前有两名男子。该不会又是电视台的人?香织顿时不安起来。虽然他们给的钱不无小补,但她不想再上电视。 然而,仔细一看,两名都是在医院见过几次的刑警,其中一名姓松宫。认出他后,香织稍感安心。松宫刑警五官精悍,目光却非常温柔。另一名高个子的刑警她也有印象,记得冬树刚出事时,与他曾在医院打过照面,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或许对方一开始就没告诉她吧。 香织走上前。见她回来,两人立刻低头行一礼。 “今天火化吗?”松宫的视线落在香织捧着的包袱上。 “是的。”她回道。 “抱歉这种时候来打扰,不过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不知方不方便?” “嗯,请进。不好意思,屋里很乱。” 简陋的屋内隔成三坪的和室及半坪左右的厨房。香织将装着骨灰坛的木盒摆到相框旁,那张照片是她和冬树去迪斯尼乐园玩时拍的。 隔着小矮桌,香织与两名刑警对坐。高个子刑警先自我介绍姓加贺,隶属日本桥警署。这个人的目光比松宫刑警锐利,香织不太敢与他对上眼。 “看样子,有谁来拜访过妳?”加贺望着冰箱前的纸袋。袋上印着知名洋菓子店的商标,那是一盒饼干。 “前几天,电视台的人到家里,那是他们带来的伴手礼。啊,抱歉,我马上去倒茶。”香织说着便要起身。 “不不,妳别忙,真的不用了。”松宫连忙开口:“不好打扰妳太久,能直接请教妳一些事吗?” 香织挺直背脊,重新坐好。“是甚么呢?” “同样的问题不断重复,妳一定觉得很烦,但我们想再确认一次刀子的事。” “又是刀子……”香织颇无奈,其它刑警数度追问,她也强调好几遍,真的没看过那把刀子。 “先不管是不是同款式,就妳所知,八岛先生曾持有任何刀具吗?或许不是他买的,而是朋友寄放,或向别人借来的。” “没有。”香织低着脸,摇摇头。她很懊恼,明明说过那么多遍,警方怎么就是不相信? 松宫从外套内袋取出一张照片,放上矮桌。照片中是把折迭刀,有着褐色刀柄,却不是之前警方拿给香织看的款式。 “这款刀子,妳有印象吗?” “没有,从没见过。这是甚么?” “高中毕业后,八岛先生曾在工务店上班吧?这是他当时使用的刀款。” “冬树的刀?怎么可能。”香织回望松宫,“骗人,他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恐怖的东西……” 松宫一听,不禁苦笑。 “没那么恐怖,这是工作上所需的工具,叫‘电工刀’。工务店的同事买了两把,一把送给八岛先生。这张照片拍的是那个人的刀子。” “原来如此。但,那又怎样?” “我们确定八岛先生曾持有这样一把刀,妳却不知情。换句话说,妳对八岛先生的所有物品并非了如指掌。或许八岛先生把危险的东西收在妳不知道的地方,比方刀子之类的。” “不可能。虽然没看过刚刚那把刀,但其它像冬树手边有甚么东西、没有甚么东西,我都清清楚楚。要是我不在身旁,冬树根本记不住东西放在哪里。那天也是,光找一双没破洞的袜子,他差点翻遍屋内。” “我想,袜子和刀子应该是两回事。”松宫收起照片。 香织双手抵着榻榻米,严肃地说: “请相信我,冬树不会杀人,一定是哪边搞错。他顶多一时起贪念抢皮夹,但绝没杀人。”她的话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之后只听见老旧灯管发出“唧──”的细微声响。 接着,她低语:“抱歉。我的话不足采信吧,讲再多也没用……” 加贺一听,倾身向前。“案发当晚,他曾打电话给妳吧?他只说晚归很抱歉,马上回来,妳确定吗?” “是的,呃……” “据通联纪录显示,那通是在案发后打出的。当时,八岛先生已持有被害人的皮夹及公文包,不可能毫不知情,他却没告诉妳。明明妳是他在世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妳觉得是为甚么?” “我……我不晓得……” “站在侦查的立场,我们推测,正因事态严重到说不出口,他才会隐瞒妳。假如犯了罪,肯定不仅仅是窃盗或伤害,而是杀人或强盗层级的──” “不是的。”香织不由得提高音量,连自己都吓一跳。于是,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下,她连忙以手背抹去。 “中原小姐。”加贺平静地唤道,“请坦白一切吧,谎言是救不了他的。妳不是最相信他的人吗?” 香织按着太阳穴,实在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我犯了不该犯的错’……”她嗫嚅着。 “咦,甚么?”松宫不禁追问,“麻烦重复一次好吗?清楚点。” 香织深吸口气。“他说‘我犯了不该犯的事。糟糕,该怎么办’,听起来非常慌张。” “原来如此……”松宫低喃。 “对不起,当初我只想着要保护他,认为不能透露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事……”泪水再也止不住,香织强忍着趴到桌上大哭的冲动。 两名刑警默默等香织恢复镇定。深呼吸数次后,她轻轻摇头说:“抱歉,我没事了。” 于是,加贺开口:“方才妳提到,那天他找一双没破洞的袜子找了老半天。妳的‘那天’,是指案发当天吗?” “对。那天我回到家,发现装袜子和内衣裤的纸箱被拖出来,乱翻一通后也没收回原位……冬树每次脚趾甲都随便剪一剪,袜子穿没多久,脚尖的地方就会破洞,不过他平常还是照穿。” “这样啊。”加贺思索一会儿,竖起食指。“请教一件事。案发当天,妳照常出门打工吧?临走前,曾与他交谈吗?” “应该没讲几句话,我出门时他几乎都在睡觉。那天也是老样子。” “那前一天呢?妳去打工前,或回家后,和他聊过甚么?” “前一天吗?早上他还在睡,下班踏进家门后……”香织搜寻着记忆,平常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返家,但印象中那天不太一样。不久,她想起一事。“啊,那天去看了电影。” “电影?你们两个人吗?” “对,因为拿到免费的电影票,我和冬树约好八点在银座的电影院碰头。”她报出电影院及片名。 “看电影前,妳都在工作吧?那他在哪里做甚么呢?”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迟到了。” “迟到?他没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吗?” “他太早到,便四处闲逛,不小心走太远。电影就快开演,我急得要命。” “他赶到后,你们便进去看电影?” “是的。” “看完电影呢?” “直接回家,我们没吃外食的预算。” “回到家,应该会聊起那部电影吧?” “当然。那部电影意外地好看,我们聊得很开心,冬树还边喝气泡酒……”想起当时的情景,胸口又涌上一股情绪。明明是不久前,却像遥远的往事,她甚至怀疑那是场梦。“呃,为何要问这些?前一天发生的事与案子有关联吗?” “只是当参考。那晚你们有没有谈到电影外的话题?” “唔,我记得没有。冬树喝醉睡着,睡脸像个孩子……嗯,那天真的聊得很愉快。” 而那样的日子,已回不来。思及此,眼眶再度泛泪,香织试图忍住,却还是掉落。 她默默接过松宫递来的手帕。 第18节 晚上刚过八点,松宫与加贺回到搜查总部。这个时间,难得石垣没被一群警察团团包围。只见他盯着数份报告,神情凝重地沉思。 由于嫌犯身亡,案件朝函送检方侦办的方向处理。毕竟是上头的意思,石垣不好违抗,但他这种身经百战的警部,肯定难以释怀。 松宫向石垣报告两件事,一是中原香织不晓得八岛曾持有一把电工刀,二是八岛最后与她的通话内容。 “犯了不该犯的错,这下糟糕……嗯,就当时的状况,也难怪他会说出这种话。”石垣依然紧蹙着眉,“虽然算间接证据,左证力却太薄弱。他没明讲自己杀人,对吧?” “嗯,这倒是……” “太薄弱了……”石垣撇着嘴嘟哝。 “系长,还有一件事。”松宫回头瞥加贺一眼,“关于八岛冬树曾传简讯告诉中原香织要去面试,依目前的推测,最有可能是八岛找被害人要求重新雇用。不过,真是那样吗?” “嗯,你想说甚么?” “会不会八岛不是去见被害人,而是真的到某家店或公司接受面试?” 石垣一脸讶异,“小子,会议上讲的你都没听进去吗?我们几乎问遍所有在征人的公司,却没半个人见过八岛或收过八岛的履历表。而且,八岛的手机通联纪录也没可能的公司行号或店家的电话号码。要接受面试的人会完全不与对方联络吗?还是,你认为他这次找工作都是打公共电话,或借用别人的手机?” “不,我相信他一定和对方取得联络了,但不是透过电话。” “不用电话要怎么联络?提醒你,他的简讯中也没类似的内容。” 松宫摇摇头,注视着上司的一对细眼,“有个不必打电话或传简讯也能联络上对方的方法,就是直接前往该公司。” “直接跑去?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因为当时的情况是直接上门比电话或简讯联络快。四处找工作时,要是那家公司就在眼前,通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去问问吧?” “就在眼前?”原本板着脸的石垣,终于露出认可的神情。“你是指,八岛是从贴出来的征人启事找到的?” “对,就是那种贴在店门口的。偶然看到那张征人启事的八岛,当下便走进去问是不是在征人,对方回复没办法马上接受面试,请他隔天再来一趟。这样便能解释八岛的手机为甚么没留下任何找工作的纪录。” 石垣盘起胳膊,抬头看向松宫。“确实解释得通,但果真如此,八岛一定会向同居女友提起吧?还是怕空欢喜一场,事成之前不打算告诉女友?” “大概吧,不过极可能是没机会提起。案发前一天,八岛与中原香织难得去看了场电影,之后都没聊到工作的事。附带一提,他们去的电影院在银座,听说两人碰头前,八岛一直在附近闲晃,应该是那时发现的征人启事。” 石垣仍盘着双臂,上半身往后一仰。“根据呢?” “咦?” “我问的是,为甚么会往这方向推测。一定有根据吧?” “喔,是因为袜子。” “袜子?怎么回事?” 松宫转述中原香织的话。“八岛拚命地翻找没破洞的袜子,代表他要前往的地点需要脱鞋吧?譬如有榻榻米座席的餐饮店之类的。若是去见青柳先生,没必要特别在意袜子。” 石垣长吁口气,视线移往松宫身后的加贺。 松宫陈述的,全是加贺的推测。要不是加贺的解释,松宫仍不明白为何要询问中原香织案发前一天的事情。 “很不赖的推理。”石垣说:“好,我接受这个假设,明天就派负责那一区的警察去查清楚。如果八岛真的打算到哪间公司面试,或实际上已接受面试,侦查方向便会大幅改变。当然,不确定是不是朝着破案的方向前进。” 视状况也可能把侦查进度拉回原点──石垣的话语透露他已有觉悟。 松宫准备下班时,加贺走近。 “看样子,上面接受了这个推论。” “全是托你的褔。恭哥……加贺先生干嘛不自己报告,反正系长很明白到底是谁的推理。” “事情总有分际,你也学着成熟点。”加贺接起手机,“喂……是,我是加贺。……喔,您好。……哦,这样吗?我晓得了,感谢您的通知……嗯,没关系,我马上过去。”他语气轻松,表情也明朗许多。 “有甚么好事吗?”松宫问。 “好消息。定食店的老板娘打来说,在笠间稻荷神社见过青柳先生的那名客人终于出现,眼下在店里喝酒。” ※※※ 两人赶到定食店后,先向老板娘颔首致意。 只见四名上班族围着六人座的大桌喝酒,桌上摆着生鱼片、煎蛋卷、炸鸡块等菜肴。 老板娘出声呼唤坐在靠走道的一名胖男士后,望着松宫他们,边向对方低语。同桌的另外三人也暂停交谈。 胖男士点点头,看嘴形似乎是说“好啊”。 老板娘走回松宫与加贺身边,“对方不介意。” 于是,加贺亮出警徽来到桌旁,“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用餐。” “无所谓啦。”胖男士神情有些困惑。 加贺先询问他的名字。他回答姓岩井,在滨町的一间公司上班。 “哎呀,真的吓一大跳,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不幸。不过,我只是和他聊几句,完全不清楚那个人的事情。” “不要紧,照实告诉我们就好。您见到的是这位先生吧?” 岩井看着加贺递出的照片,点点头,“没错。” “何时遇见的呢?” “唔,大概是两个月前吧。” “在笠间稻荷神社?” “是的。” 据岩井说,他因八十岁的老母亲生病,那阵子下班回家途中都会绕去笠间稻荷神社拜一下。或许是真的灵验,老母亲没多久便恢复健康。 “我只是简单拜一下,那个人却大费周章,所以我才忍不住和他聊两句。” “大费周章是指?” “鹤啊,纸鹤。”岩井喝一口啤酒,“虽然不到的地步,粗估也有一百只。他将整串美丽的紫色纸鹤供在香油钱箱上,然后虔诚地双手合什。看到那情景,当然会想跟他聊聊吧?” “紫色啊……平常的千羽鹤都是用多种颜色的纸折成,你确定那串全是紫色吗?” 岩井稍稍皱眉,“其实我不记得那么细节的地方,只不过乍看相当讶异,暗暗赞叹真是漂亮的紫色。或许还掺杂别的颜色,这我就没把握了。” “没关系。您当时和他聊些甚么?”加贺问。 “我先出声搭话:‘您拜得好虔诚,是这里的神特别灵验吗?’” “他怎么回应?”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起纸鹤,说只是顺道来参拜。” “顺道?” “嗯,很矛盾吧,准备那样一大串纸鹤,怎么可能是顺道?所以对他留下了印象。之后,看到新闻报导上的照片,就一直觉得十分眼熟,又无意间想起,才会在店里聊天时讲出来。要是惊扰大家,在这儿跟你们道歉。”岩井的语气轻佻,恐怕是有点醉了。 “您说他参拜完,便连忙收起纸鹤。不晓得他是怎么收的?” “整串拿起,装进纸袋之类的吧。抱歉,我记得不很清楚。” “了解。”加贺点点头,并向岩井致谢。“不好意思打扰您,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那个命案不是已落幕?”岩井问:“电视新闻不是报导凶手也死了?” 加贺一顿,朝岩井微笑道:“案子是否落幕,我们基层警察无法判断。上头怎么交代,我们就听命进行调查。” “喔喔,这样啊。唉,看来不管干哪一行都很辛苦。”岩井后面那句是对同桌的三名同事说的。 “走吧。”加贺低语,于是松宫向老板娘道过谢,打开店门。 “居然还准备纸鹤。”松宫边走边开口:“看情况,青柳先生并非单纯向神明祈愿,而是相当认真地祈求神明帮忙。” “不过,他却说是‘顺道’。笠间稻荷神社若是顺道,那么他主要参拜的就是别座神社。难道是来到这附近,索性把七褔神都拜一遭?”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这下问题就变成,哪座神社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加贺突然弯进一条巷子,与之前固定的路线不同,松宫狐疑地跟上,不久,前方突然出现小小的鸟居。由于神社建在大楼里头,远远根本看不出那边有座神社。 “这就是松岛神社,供奉七褔神之一。”加贺穿过鸟居走进去。 松宫尾随在后,只见主殿前方立起栅栏,应该是入夜的关系吧,香油钱箱也在栅栏另一侧。 “这里供奉的神祇是大黑样,掌管农业与商业。身为上班族的青柳先生来祈求事业繁昌并不奇怪,但带着纸鹤就挺匪夷所思。一般千羽鹤是用于祈求早日康复或长寿,那么,笠间稻荷神社确实符合……”加贺从外套内袋拿出记事本,“笠间稻荷神社供奉的是掌管长寿延命的寿老人,其它……小网神社也是,主神为褔禄寿神,同样以保佑长寿著称。” “离此地很远吗?” “不远,就在附近。去瞧瞧吧。” 两人回到甘酒横丁后,继续往西走,途经青柳武明曾歇脚的那家老字号咖啡厅。 弯过巷子,沿日本桥小学后方来到一处大楼林立的三岔路口,狭小的巷弄里突然出现一绿树繁生地,而一座鸟居就位于树丛后方,入口两侧挂有灯笼。 “这就是他目标的神社啊。”松宫说。 但加贺仍一脸存疑,“保佑长寿或无病消灾的神社到处都有,何必特地跑来?” “会不会是这座神社对他特别灵验?比方,以前实现过他的愿望。” “记得青柳太太怎么说的吗?青柳先生不是虔敬鬼神或迷信的人。” “话虽如此,事实是青柳先生持续参拜神社,还带了成串纸鹤。” “没错,这也是个很大的谜团。他为甚么要折纸鹤?” “案子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得知青柳先生折纸鹤的事。数量那么多,他究竟是甚么时候折的?” “这就是关键。”加贺应道:“大量的纸鹤到底消失到哪去?” “天晓得。”松宫耸耸肩,“据刚才岩井先生所说,青柳先生把纸鹤放在香油钱箱上,参拜完又收回。那么,他是把纸鹤带到哪里,还是扔了?” “不,为了祈愿而折的纸鹤,不可能随手扔弃。那会怎么处理呢?”加贺沉默一会儿,接着缓缓点头,嘴角浮现笑意。“嗯,原来如此,这样就解释得通。” “怎样啦?干嘛得出结论还不告诉我。” “我知道如何查出青柳先生主要想参拜的神社了,答案就在纸鹤上。”加贺望着逐渐隐于薄暮中的主殿。 <hr /> 注释: 第19节 隔天上午刚过十点,松宫与加贺来到水天宫的 “确定是纸鹤吗?”松宫兴奋地问。 穿白衬衫搭开襟灰羊毛衫的男子点点头。“大概一个月会出现一次吧,就摆在香油钱箱上,还附一个装着一千圆钞票的白信封。信封外注明是代为焚烧的费用。” “那些纸鹤都不在了吧?” “呃,是啊,因为已代烧掉。”男子语带歉意。 “香油钱箱上的纸鹤,大概是何时出现的呢?” “唔……应该是这半年才开始的吧。” 水天宫的正门只开到下午五点,但夜间出入口则开放至夜间七点。据这名社务所的工作人员表示,头一回发现纸鹤的那晚,他照例在关闭夜间出入口前,巡逻神社境内最后一次,却发现一大串纸鹤摆在香油钱箱上。 “说是一大串,其实没到千羽鹤那么多。我试着数过,恰恰一百只,是很漂亮的黄色纸鹤。” “黄色?”松宫与加贺互看一眼,“只有黄色的吗?” “是的,整串都是黄色的纸鹤。每个月出现的纸鹤颜色都不同。” “这样吗?” “嗯,有整串绿的、青的、紫的,每次只有一种颜色,每串都刚好一百只。” 加贺往前一步。“日期是固定的吗?譬如,每月几号就会出现。” “那倒不一定,每个月都不太一样。” “还是会固定在星期几呢?比方,都是六、日才出现?” “我想应该是平日吧,因为多半在参拜民众较少的日子出现。” “有谁曾撞见那个拿纸鹤过来的人吗?” “恐怕没有,毕竟对方都刻意挑没人时过来。但又不是做坏事,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男子苦笑。 松宫与加贺向他道谢后,步出社务所。即使是平日上午,水天宫境内依然人潮众多。 青柳武明巡访参拜七褔神后,随身携带的纸鹤下落,成为解谜的关键。 加贺推测,他可能是托付给某座神社代为焚烧。通常神社会替参拜民众处理祈愿圆满,或持有满一年的护身符、纸符,这就是所谓的代烧仪式,其中不乏带着千羽鹤请求社方焚烧的例子。于是,松宫与加贺这天一早就展开七褔神的巡访参拜,到水天宫之前,先去小网神社,但那边不曾有人委托处理纸鹤,而且社方原本就没代烧的服务。 “这下可以认定青柳先生的目标是水天宫了吧。” “还不能断言,我需要确切的证据,证明摆纸鹤在香油钱箱上的就是青柳先生。” “话虽如此,可是纸鹤全烧掉了,能怎么办?再者,目前已确定水天宫烧掉的纸鹤,与青柳先生带去笠间稻荷神社的纸鹤特征一致,只有颜色的差别。而那是他每个月都会换一种颜色的缘故。” “这就是症结所在,为何每个月都要换色?” “没特别的原因吧。永远都用同一种颜色的色纸,难度反倒较高。” 加贺蓦地停步。 “纸的问题啊。修平,换成你会怎么做?假使想折千羽鹤,要上哪买纸?” “随便都买得到吧,便利商店也有卖折纸用的色纸。” “好,去查查。” 两人离开神社,在附近边绕边找,途中发现一家文具店。询问后,老板拿出各式各样的色纸,有一百张全一色的,也有多色组合的,而且不同产品的纸质与尺寸各异。两人买下代表性的几款后,走出店门。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松宫抱着纸袋问道。虽然是色纸,几百张装在同一袋也不轻。 “还用问吗?当然是折纸鹤。” “甚么?” “这里不错。”加贺在一间家庭餐厅前停步。 两人装作没看见女服务生鄙夷的视线,自顾自折着纸鹤。松宫上一次折纸鹤,已是二十多年前,折法却仍清晰印在脑海。 两人折好数只,顺便解决午餐后,离开餐厅直奔水天宫,回到社务所请方才的男工作人员鉴定。 “啊啊,这个最像,就是用这种纸折的。” 男工作人员拿起一只以和纸折成的纸鹤,那是松宫的杰作。 “不过尺寸不一样,要再小一点。我看看,嗯,约莫这么大只吧。”他捻起一只小纸鹤,那是以边长十公分的正方形色纸折成的。 松宫与加贺互望一眼。刚才那家文具店并未贩卖边长十公分、和纸纸质的色纸,再者,一般折纸用的色纸几乎都是边长十五公分的尺寸。 “边长十公分的正方形和纸,这是个重要线索。”加贺步下水天宫出口的阶梯,“青柳先生的公司在新宿,要买和纸,很可能直接在邻近的百货公司选购,多逛几家应该就找得到。” “卖和纸的店……”松宫低喃着,忽然灵光一闪。他不禁“啊”一声,差点踏空。 “怎么?还好吗?” “恭哥,我知道一家卖和纸的店,就在这附近。” “这附近?哪边?” “我们上次去的那间荞麦面店……是叫‘红梅庵’吧?那隔壁就是和纸专卖店。” 加贺倏地睁大双眼,指着松宫,点点头说:“去瞧瞧!” 焦急的两人只想早一刻抵达,所以即使是短程,还是选择搭出租车。不过,在出发前,得先处理没用到的色纸。此时,一名妇女牵着小孩走下水天宫的阶梯,他们上前解释原委后,对方答应接收剩余的色纸。见对方兴高采烈的模样,他俩也心头一暖。 那家和纸专卖店位于日本桥本町三丁目,面对昭和大道的一整栋办公大楼全是公司行号,唯有一楼是和纸店面。走进玻璃大门,右侧是展示用的手工抄纸区,墙上挂着和纸制作过程的说明板。据店家介绍,二楼是特别展示室与史料馆,还规划了一区艺廊。 宽广的店内陈列着色彩缤纷的商品,不止纯粹的和纸,还包括许多和纸制品。看来,要自行找出折纸用的和纸不太容易。 于是,松宫请教一旁的女店员。 女店员微笑着拿出一款名为“和纸十色”的商品,包装上注明是“手抄纸”,共一百张。尺寸为边长十公分的正方形,依粉红、正红、橘、褐、黄、绿、水蓝、青、紫、浅紫的顺序各十张,一包定价含税一千零五十圆。 “没错,就是这种。”松宫将“和纸十色”递向加贺,“青柳先生应该是买了十包,再挑出同色的,一次用掉一百张。” 加贺点点头,接着亮出警徽,问女店员:“半年前左右,有没有一次大量买下‘和纸十色’的顾客?” 女店员显然颇为困惑,回句“请稍候”便快步离去。 松宫重新端详“和纸十色”,乍看是既薄又轻的一迭,很难想象一包竟有一百张。为方便一眼看见全部的颜色,设计成各色纸边缘略微错开。望着成排的缤纷色彩,松宫不禁觉得拿来折纸有些可惜。 不久,女店员偕同一名较年长的女士返回。 “听说两位想了解关于折纸的事?”女士问道。 加贺重复方才的问题,女士一听,缓缓点头。 “我想确实有那样的客人,因为在敝店一次购买大量商品的顾客不在少数。” “那么这位先生呢?是否曾到贵店消费?”加贺拿出青柳武明的照片。 年长女士的神情微变,眨眨眼,交互看着加贺与松宫。“嗯,这位先生来过店里。要是记得没错,他当时买了十套‘和纸十色’。” 松宫浑身一热。 “那大约是半年前的事,对吧?”加贺冷静地确认。 “是的,因为麻烦他多跑一趟,我印象很深。” “多跑一趟是指?” “客人第一次光顾时,‘和纸十色’的存量不够,我们便请他一周后再来取货。” 加贺点点头,“了解,感谢妳们的协助。” 买完“和纸十色”,两人走回水天宫,途中经过宝田惠比寿神社。 “青柳先生会不会是在巡访参拜七褔神的路上,偶然发现这家和纸专卖店?”松宫开口。 “果真如此,表示当初展开巡访参拜时,他并未使用纸鹤。那为甚么突然想到要用纸鹤?” “没特别的原因吧,大概只是一时兴起。” “有人会一时兴起,就辛苦地折一百只纸鹤吗?而且是每个月折一批。” “……这倒是。” 返回水天宫后,两人拿出以“和纸十色”折的纸鹤让社务所的工作人员鉴定。他将黄色纸鹤放上手心,眯着眼仔细端详。 “错不了,是当时的那种纸鹤。” 松宫与加贺一听,互相点点头。 “终于能确定供奉纸鹤的是青柳先生。看来,他主要是想参拜这座神社。”松宫步出大门,再度眺望主殿。 “这个假设应该八九不离十。只不过,青柳先生为何突然虔诚地求神拜佛,此一谜团依旧没解开……”加贺似乎仍难以释怀。 水天宫是以保佑安产闻名,那么,青柳武明是为谁前来参拜? 正殿笼罩着庄严的气氛,稍前方有座洗手亭。听加贺说,正式流程中,参拜者必须先在此洗手漱口,以示洁净身心。 面对正殿的右侧是贩卖处,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护身符与祈褔品。 松宫递出青柳武明的照片,贩卖处的女工作人员偏着头说:“好像见过,但不是很确定。”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每天都要面对为数众多的顾客。 正对主殿的左侧有座狗妈妈与幼犬的铜像,四周围着写上十二干支的半球体。据传抚摸自己生肖的半球就能招来福气,但最有人气的是幼犬的脑袋瓜,磨得发亮的头顶闪着金色光芒。 参拜民众中有两女一男的组合。其中一男一女年纪较长,另一名年轻女子则是下腹微凸,应该是怀孕的女儿与双亲吧,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望着他们,松宫突然想起一名女性。“莫非青柳先生是为中原香织前来参拜……”说到一半,他摇摇头。“不,绝不可能。那表示青柳先生与八岛私交甚笃,跟目前的推论矛盾。” “甚么是目前的推论?”加贺反问。“那不过是项目小组根据搜查资料编纂而成的脚本,符不符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事实。” “那恭哥的意思是,青柳先生是要替中原香织祈褔喽?” “可能性不是零,只不过,你忘记一个重点。” “怎样啦?” “中原香织怀孕刚满三个月,但青柳先生固定参拜七褔神,是在更早的时候。” “啊……”加贺的话没错,松宫很气自己的愚蠢。 “总之,先用最原始的办案方法,去问问青柳家的人吧。”加贺说着,步向水天宫出口。 ※※※ 青柳家外头已不见那些行迹可疑的媒体,电视新闻节目也几乎不再报导日本桥命案的后续。由于八岛冬树身亡,大众舆论弥漫着此案已落幕的气氛。电视台大概也认为,隐匿职灾这类不算罪大恶极的议题,很难继续吸引观众。 松宫按下门铃,对讲机传来青柳史子的话声。松宫报上姓名后,对方显然有些无措,但仍开门让他们进去。 和上次一样,松宫与加贺被带到客厅,两人并肩坐下。虽然他们请史子不必招呼,她还是端出茶,使用的同样是上回的茶碗。 “二位今天有何贵干?”史子垂着眼问。 “其实,我们收到一个有点奇怪的消息。”加贺开口,“您丈夫似乎提过身边有人快生孩子了。关于这点,您有没有想到甚么?” 史子一脸疑惑,“……生孩子吗?” “是的,您丈夫好像在考虑怎么恭喜对方。” 依加贺判断,青柳武明固定参拜七褔神的事,还不宜对家属公开。既然青柳一直隐瞒家人,一定有其原因。 “我不太清楚。”史子偏着头思索,“亲戚中没那方面的消息,周遭朋友的女儿也没怀孕……唔,没听说耶。” “还是,您丈夫有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像是觉得谁家该添个小宝宝了,或亲友中哪对夫妻一直苦于生不出孩子。” 史子一脸迷惑,努力搜索记忆,但似乎真的没印象。 “抱歉。”史子回道:“我想不起来。” “这样啊。嗯,不要紧,其实我们也不确定跟案件有没有关系,只是想确认一下。” “呃,不是早就结案?那个叫八岛的嫌犯都死了,你们还要调查甚么?” 加贺没立刻回复,而是说声“我不客气喽”,便拿起面前的茶碗,慢吞吞地喝口茶,长长吁口气。 “青柳太太,”加贺接着道:“身为被害人的家属,您想必对案情仍有满腹疑问吧?您真的认为案子已落幕?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话是没错,但……”史子低下头,摩挲着双手。 此时,玄关似乎有动静,一阵脚步声接近,客厅门旋即打开。冲进室内的悠人看到松宫与加贺,宛如被按下暂停键,愣在原地。看样子,他没注意到玄关多出两双陌生的鞋。 “你好,我们又来打扰了。”加贺开口打招呼,松宫也微微点头致意。 悠人臭着脸,下巴一扬便走进厨房。伴随一阵冰箱的开关声响,悠人拿着一瓶可乐走出,转开瓶盖便直接喝起来。而后,他看着松宫和加贺说:“嗳,你们还在查甚么鬼啊?” “悠人,怎能这么讲话!”史子斥责道。 “没事的。”加贺出声缓颊,接着望向悠人。“刑警跟普通上班族一样,上面下指示,我们只能听命行事。” “哼,是吗?不过你们也真倒霉,居然被派来查这么无聊的案件。” “无聊?”这个词松宫听来尤其刺耳,“怎么个无聊法?” “瞧,说穿了,这不就是桩平凡无奇的案件?那叫甚么来着,‘隐匿职灾’吗?我爸干了那样的卑鄙事,受害的男子便冲动刺杀他,不过如此吧?平常这种程度的案子根本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偏偏我爸挑了那么显眼的死法,导致媒体一窝蜂报导,害警方没办法随便结案,对不对?” “无论被害人是哪种死法,我们都一视同仁。” “是嘛?要是我爸死在没甚么话题性的地点,肯定不会是现下这番情况。听说他是瘫死在桥中央?真招摇。”悠人缓缓晃着可乐瓶。 松宫强忍着揍悠人那苍白脸颊一拳的冲动。 “恕我更正。你父亲是在医院断气的,并不是桥上。而且,他倚着麒麟像的台座,没瘫在桥中央。” “麒麟?”悠人皱起眉,似乎很诧异。 “日本桥的中央一带竖有装饰灯柱,造形是一对长着翅膀的麒麟。青柳先生倚着台座直到气力尽失,警察是上前询问才发觉不对劲。你应该已听说,那里和他遇刺的地点有段距离。目前我们仍不清楚,青柳先生为何要硬撑着走到麒麟像下。” “是吗?”悠人兴趣缺缺地喝一口可乐,“随便吧,不过横竖要被杀,真希望他能挑个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死法。” “悠人!”史子厉声喝止。或许多少有了效果,悠人绷起脸,抓着可乐走出客厅,随即传来冲上楼的脚步声。 “抱歉。”史子向松宫及加贺道歉,“因为父亲的事情,那孩子受到不少责难……” 那种状况不难想象,一旦家人离奇死亡,无论经过多少年,都难逃外人的指指点点,松宫曾有切身经验。 “对了。”加贺开口:“您丈夫有没有类似书房的个人空间?” 史子摇头,“没有,他很少把工作带回家。想看书或写东西,通常都在客厅。” “那么,纸笔之类的文具都收在哪里?” “在那边。”史子指着墙边的矮柜,“都收在抽屉。” “方便借看一下吗?” “好的,请。” 见加贺戴上手套站起身,松宫也跟着从口袋取出手套。 两人检视着抽屉,目标是剩余的“和纸十色”。倘若在水天宫打探到的消息无误,青柳武明前后只用掉六百张色纸,剩下的应该收藏在某处。 然而,不出所料,两人没找到色纸。青柳武明似乎是在住家以外的地点折纸鹤。 松宫与加贺结束查访,向史子告辞。在玄关道别时,松宫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大眼少女,是长女遥香。 “妳回来啦,这两位是刑警。”史子说。 但遥香无视两人,一声不吭地冲上楼。 “不好意思……”又是史子代为道歉。 两人踏出青柳家,走没几步,松宫回望宅邸。“怎么?”加贺问。 “没甚么。”松宫摇摇头,便迈开脚步。 这件案子还没结束,事情根本没解决──松宫重新体认到这点。 <hr /> 注释: 第20节 第二天的搜查会议上,警察报告找到八岛冬树面试的公司。关于这部份,松宫与加贺昨晚回署里时,已大致听说。 那是京桥一家名为“StOCK hOUSE”的公司,主要贩卖手工家具及生活杂货,离中原香织与八岛冬树相约的电影院,徒步十多分钟左右。 “那家公司规模很小,只有社长与三名员工。展示厅兼事务所位于二楼,当初征人启事似乎贴在一楼入口。说‘似乎’,是因我们找上门时,那张纸早就撕掉。接获目击征人启事的消息后,我们问遍大楼内的每家公司行号,才查出八岛确实曾前往这家公司面试。”资深刑警长濑缓缓解释,“首先,案发前一天的傍晚七点,八岛到公司询问是否在征人,但当时只剩一名员工留守,联络社长后,社长交代让求职者明天过来面试,员工依言转告。隔天傍晚六点多,八岛再度上门,直接与社长碰面。” 查到的事实几乎如同加贺的推理,唯一没料到的是,八岛应征的不是餐饮店,而是家具店。不过,中原香织曾说八岛的个性不适合服务业,所以八岛会找上家具店也不无道理。 而那家具店的展示厅有一区不能穿鞋入内,八岛拚命想找出一双“没破洞的袜子”,应该是预想到面试时可能需要脱鞋。 “据那名社长表示,八岛打一开始就误会工作内容,便没录用他。”长濑接着道。 “误会?”板着脸的管理官问。 “那家公司近日将举办活动,需要临时工。社长已先请朋友帮忙找一批人,但仍不够,才会贴出征人启事。可是,八岛似乎以为是制作家具的职缺。” “原来如此。不过,那家公司为何至今都没联络警方?该不会不晓得这起案子吧?” “关于这点,他们说是没发现。” “甚么意思?” “社长听过这起案子,却没想到嫌犯是之前面试的男子。一结束面试,男子随即离开,所以没能记住他的名字。另一方面,社长只浏览网络新闻,根本没机会看到八岛的照片。” “最近这样的人很多。”石垣对管理官说,语气彷佛在替那社长辩解。“他们从不看报纸。更何况,网络上就算放有八岛的照片也是小小一张,没特地点击放大,很难认出是谁。” 管理官点点头,神情依旧苦涩。 “另外,还有一点。”长濑看着记事本继续报告,“社长见八岛那么沮丧,也于心不忍,便告诉他,要是想在家具公司上班,不远处有个同业,不妨去问问看。社长推荐的是‘吾妻家具’,位在江户桥附近。” 会议室里顿时一阵骚动,松宫昨晚听到时也吓一大跳。 “江户桥?”管理官不由得提高嗓音,“不就是案发现场吗?” “对。我们循线找到那家公司,确认八岛并未前往面试,因为那天事务所六点半就休息了。以上。”语毕,长濑坐回原位。 管理官皱着眉,搔搔后脑勺。“究竟怎么回事?八岛不是约被害人在外谈话?” “就时间上来看,两人有约的可能性非常低。”石垣回道:“即使八岛的面试过程顺利,也无法保证何时能脱身。何况,八岛的手机里没被害人的电话号码,不可能临时更改见面时间。” “那两人怎么碰到面的?” “有一种可能是,在路上偶遇。” “偶遇?” “之前也报告过,被害人每个月都会巡访参拜七褔神。所以,我们推论,那天被害人巡访到江户桥一带的神社时,恰巧遇上打算前往‘吾妻家具’的八岛。” “然后,两人就一起进去那家咖啡店吗?” “这样时间上便说得通。果真如此,问题就出在,无法解释八岛为何带着刀子出门。” 管理官的脸色益发难看,“还有刀子这个问题啊。” “八岛与被害人若是偶遇,他没道理随身携带刀子。” “当成是防身用的不就得了。”管理官低喃。 “防身用吗……”石垣的话声也有气无力。 关于这一点依旧没归纳出结论,侦查会议便告一段落。会后,石垣与小林等人围着管理官继续深谈,想必是在讨论那把刀子的事。 此时,一名年轻刑警冲进会议室,走到石垣身旁低语。那群主管一听,倏地沉下脸。 石垣环顾室内,最后视线落在松宫身上,唤了他一声。 松宫立刻上前问:“有甚么指示吗?”但石垣只默默招手,要松宫再靠近些,于是他挨近上司身边。 “麻烦你和加贺马上去被害人家里一趟。” “发生甚么事?” 石垣神情苦涩地微微点头,“他们家的女儿今天一早割腕了。” “咦?”松宫不由得惊呼。 “听说是叫救护车送去医院,已接受治疗,伤势不重。只不过,医院联络警方,消息便转到我们这里。目前她在家休养,总之去看一下情况吧。” “了解。” 松宫回到加贺身边,转告此事。毕竟太过出乎意料,加贺也不禁倒抽口气。 “青柳家那个女儿,昨天稍微打了照面,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两人走向车站途中,松宫说道:“看样子,这次的案子让她遭受很难堪的对待。明明是被害人家属,真可怜。” “凶杀案件就像癌细胞,一旦发生,痛苦就会不断往周围扩散。就算逮到凶手、终结侦查,仍难以阻止癌细胞继续侵蚀。” 一点也没错,加贺低沉的话声在松宫的心头回响。 青柳家外头和昨天一样静悄悄,但不久前救护车才来过,一定有不少邻居听到鸣笛声开窗探看。见青柳家的女儿被抬出,想必又会议论纷纷。松宫暗忖,希望不要传成难听的谣言。 松宫按下门铃。原以为会是史子应门,对讲机却传出男声,是悠人。 松宫报上姓名,表示想探问遥香的状况。沉默片刻,对讲机传出粗鲁的回复:“请进。” 松宫与加贺走到玄关,史子便打开门。她泛红的眼眶残留些许泪痕,神情也有些僵硬。 “不好意思,连续几天上门打扰。”松宫低头致歉,“听说令千金出事,我们想来探视一下。” “遥香吃过药已睡着,大概无法接受问话。” “您代为回答也可以,方便让我们了解情况吗?” “这样啊,请进。” “打扰了。”两人踏进玄关,便注意到一个运动提包扔在走廊,应该是悠人的。 悠人待在客厅,正确地说,是与客厅相连的和室。他盘腿坐在青柳武明的遗照前,看都不看松宫他们一眼。 “悠人,去上学吧。这里妈来处理就好。”史子劝道。 “今天不去了。刚才打电话到学校时,我跟老师报备过。” “可是……” “我说不用去就不用去,少啰唆。”悠人盘起胳膊,瞪着父亲的遗照。 松宫与加贺在沙发坐下。见史子打算进厨房备茶,加贺开口:“您别忙,真的。我们只是来了解状况,马上就走。” 于是,史子神情阴郁地落座。“今天早上,遥香迟迟没起床。我觉得奇怪,到她房间一看,发现床上都是血……那孩子就瘫在一旁。” “她是用剃刀还是甚么割腕的?”加贺问。 “是美工刀,就扔在地上。她割了好几刀,手腕伤痕累累。” “发现时,令千金有意识吗?” “有是有,可是不管怎么问,她都没应声,只是一直哭。” “去医院接受治疗后,妳们谈过吗?” 史子虚弱地摇头,“你们来之前,我一直在房里陪她,但没能讲上话。” “您晓得她割腕的动机吗?” 史子叹口气,“实际情形我不清楚,不过,因为父亲的事,她似乎被同学讲得很难听,这阵子回到家就关在房里。” 和室传出“碰”的一声,悠人用力搥榻榻米一拳。“蠢毙了,闹甚么自杀!这样不就等于承认老爸干了坏事嘛。” 松宫瞪着悠人,“这么说不太好吧,多少体谅一下妹妹的心情。” “我很清楚她的感受,因为我也遭到相同的对待。” 悠人倏地起身,走过松宫与加贺面前,离开客厅。 待冲上楼的脚步声消失,加贺问史子:“从昨天到今天早晨,府上发生过甚么事吗?” “都很平常啊……” “你们是不是在网络或电视上,看到案子的后续报导?” 史子摇头,“我们尽量不去接触那些。” “或者,有谁来拜访吗?” “没有。所以我才觉得,一定是昨天同学对遥香乱讲话。” 加贺默默点头。松宫在一旁听着,不明白加贺为何这么问。依史子描述的状况,及昨天遥香的模样看来,她会割腕并不意外,毕竟是心思敏感的年纪。 离开青柳家后,松宫忍不住问加贺,但加贺仅回句:“只是想确认一下。” 松宫打电话向石垣报告。一听遥香情况不严重,石垣似乎松口气。 “幸好没事。要是被害人家属自杀成功,媒体肯定会大炒特炒。” “当事人在休息,交给家人照顾应该没问题。我们马上回署里。” “不用赶回来。你们重新确认案发当天被害人的行踪,整理一下。” “……被害人的行踪吗?” “简单地讲,我需要被害人当天巡访参拜七褔神的证据。今早的会议也提过,若八岛和被害人没约定碰面,就是在路上偶遇。八岛出现在江户桥一带的原因已查明,只差被害人的部份。” “原来如此。” “你们不是最了解被害人的行踪?拜托喽。” “好。” 结束通话后,松宫转告石垣的指示,加贺却难以释怀地偏着头说:“在路上偶遇……唉,也不无可能。” “不知上头打算怎么解释刀子的问题?目前的假设不太合理啊。” “大概想硬编个理由带过。总之,我们照做吧,本来就得确认青柳先生当天的行踪。” 加贺与松宫搭日比谷线返回人形町,踏上已熟悉到不需要地图的街道。至于路线,不用提,当然是巡访参拜七褔神。他们逐一拜访神社周边的商店,试图打探出目击证言,连之前调查过的店家也再度上门询问。或许受访店家之前一时没忆起,后来又想到甚么相关线索。 然而,两人耗费数小时四处走访,还是没找到案发当天青柳武明参拜七褔神的证据。 “搞不好,他那天途中都没进店里歇脚。”经过宝田惠比寿神社时,松宫说道。此时天色已暗。 “或者,他根本没进行参拜……”加贺低喃。 “怎么可能?那他干嘛到日本桥这一带?” “不清楚。不过,每次要参拜七褔神时,他不是都会带上一百只纸鹤吗?可是,水天宫并未发现新的纸鹤串。” “不一定会带吧。” 加贺一脸存疑,陷入沉默。不久,两人走到昭和大道。那间和纸专卖店就在转角,一楼店面还没打烊。 加贺停住脚步,“去看一下。” “咦,昨天不是才去过?” 加贺当没听见,径自走进店门。松宫没办法,只好跟上。 昨天接待他们的女店员微笑迎上前,神情却难掩不安。“需要请主任过来吗?” “不用了,只是有件事想麻烦妳。方便再借看‘和纸十色’吗?”加贺问。 “啊,这个吗?” 加贺接过,仔细地端详。那与昨天买的是同款和纸。 “哪里不对劲吗?”松宫出声。 “不好意思,”加贺对女店员说:“这款和纸颜色的排序,每套都一样吗?还是有不同的排列方式?” 女店员有些困惑,留下一句“请稍待”,便走进店后头。 松宫望向架上的“和纸十色”。每套最上面都是粉红,接着是正红、橘、褐、黄、绿……的顺序。 “颜色排序有问题吗?”松宫追问。 此时,女店员返回。“抱歉让二位久等。刚确认过,这款商品只有一种形式。” “了解,感谢妳的协助。”加贺将和纸放回架上。 “怎么回事?”待女店员走远,松宫开口:“颜色照甚么顺序排列不都一样?” 加贺缓缓转向松宫。“记得在水天宫打听到的情报吗?第一次出现的纸鹤是哪种颜色?” “当然,社务所那位先生说是黄色。” “没错。据我们推测,青柳先生买下十套‘和纸十色’,取出同色的纸,折出一串一百只的纸鹤。但,不觉得奇怪吗?换成是你会怎么做?通常是拿最上层的色纸来用吧。这款商品最上头是粉红色,黄色在中间。为何刻意挑夹在中间的颜色先折?” 松宫再度望向“和纸十色”,确实如加贺所说。“你是指,他有非从黄色折起不可的理由……”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症结在于,那个理由究竟是甚么。”加贺的语气分外沉重。 第21节 弁庆像比想象中小,虽然一如预期得抬头瞻仰面容,却和成人的身高差不多。而且,既非设在高台上,也没架起围栏,一伸手就能摸到。 香织来到滨町绿道。时间接近晚上十点,空气寒冷干燥,树木的枝叶遮蔽了街灯光线,连脚下都看不清楚。 香织看新闻报导才晓得,案发当晚,冬树就是逃进这座公园。虽然没记下公园的名字,电视屏幕映出的弁庆像却成为线索。 在家吃晚餐时,香织突然想去那个地点瞧瞧──那个冬树最后与她通话的地点。外头天冷,她穿上外套,围条围巾才出门。搭地铁到人形町站很快,她走进营业中的食堂询问有座弁庆像的公园在哪里,得到大婶亲切的指引。 深呼吸一口,胸腔顿时窜进一股寒意,她忍不住想缩起肩膀。天这么冷,呼出的气息却没化成白雾,真不可思议。 四下静得有点恐怖,但香织仍走向林中的步道。长椅错落在茂盛的林间,那一夜,冬树藏身在哪里?是不是缩着躯体躲在暗处? “香织……” 耳边响起冬树呻吟般的呼唤,正是那晚冬树打来时的第一声。 “我……犯了不该犯的错。糟糕,该怎么办?” 他究竟想说甚么,如今已无从知晓。通话后,他就为了逃离警察被车撞上。 冬树一定遇上极不走运的状况,只有这个可能。他绝对干不出杀人那种事。 此时,香织瞥见长椅上有一大团像行李的东西,好奇地上前探看,却吓得倏然停步。灰毛毯外露出一只手腕,原来是有人蜷着身子睡在长椅上。 她不禁心生恐惧,这一区的树木特别茂密,四下尤其阴暗。 香织立刻折返原路,眼看弁庆像就在前方,却又发现旁边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由于逆光,香织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总觉得对方正盯着她。 香织连忙别开脸,打算离开滨町绿道。 “中原小姐。” 对方竟然喊了她的名字,她吓得倒抽口气,脚下一个踉跄。 男子立刻冲过来。“妳没事吧?” 原来是认识的人。对方是刑警,日本桥署的加贺刑警。 “抱歉,好像吓到妳了。”对方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让她顿时安心不少。 “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夜里看不清楚,没认出您。” “这种时间,妳怎么在这里?莫非是想……” “嗯。”香织点点头,“想看看他最后打电话给我的地点,还有车祸现场。” “果然。不过,他先是躲在这边,出车祸的地点则在另一头。”加贺指着反方向的步道。 “这样啊……” “要去瞧瞧吗?我可以带路。” “真的吗?” “当然。” 还是跟着刑警安心,于是香织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今天松宫先生没和您一起?”香织边走边问。 “刚分别不久。工作以外,我尽可能避开他。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早就看腻了。” 大概是想让香织放轻松,加贺才故意这么说。香织回以一笑。 “那加贺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没特别的理由。遇到瓶颈时,就不断回到原点重新审视。这是我的办案方式。” “原点……” “这里正是原点,所以妳才会过来吧?” 香织默默点头。从这位刑警身上,她也渐渐感受到与松宫同样的温暖。原本他给人很强烈的压迫感,不知何时,那种感觉已消失无踪。不晓得是所有刑警都这样,抑或两人比较特别? 地面依旧树影幢幢。之前眼中恐怖的景象,此刻却变成带着梦幻氛围的图纹。 绿道出口就在不远的前方,外头是大马路,车辆川流不息。 “他就是冲上那条新大桥大道。”加贺告诉香织。 “居然往那种地方冲……” 冬树真是乱来。看看那条大马路,单侧就有三线道,另一侧则是高速公路的出口。 脑海浮现他撞上卡车的幻影,香织不由得紧紧闭上眼,内心一阵激动,泪水就快夺眶而出,但她拚命忍住。 深呼吸数次后,她睁开眼。“谢谢您替我带路。” 加贺点点头,带着些许犹豫问:“方便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吗?就在附近。” “好呀,可是……哪里不对劲吗?” “嗯,总之跟我走吧。”加贺含糊带过便迈开脚步。 两人沿新大桥大道前进。究竟要去甚么地方?香织毫无头绪。 途中经过便利商店,加贺要她稍等一下,径自走进店里。出来后,他拿着热的瓶装日本茶和一罐奶茶。 “挑一个吧。”他将饮料递到香织面前。 “那么,我喝日本茶。谢谢。” “原本想买热可可,可惜店里只有两种热饮。” “您喜欢热可可?” “不,只是想说不含咖啡因的饮料比较好。” “啊……”原来加贺是顾虑到她的身体状况。真是个贴心的人,香织自己都没考虑那么多。 加贺打开奶茶,香织也跟着转开宝特瓶。 “对了,冬树最喜欢可可。”她喝口热茶,继续道:“去家庭餐厅时,他总会点饮料喝到饱,然后狂喝可可。” “他很喜欢甜食吗?” “嗯,这样的男生很少见吧,不过。” 可是,永远无法再和他去家庭餐厅,也不能一起去居酒屋干杯了。 “妳身体状况如何?不能走太久吧?”加贺握着奶茶罐,边走边问。 “不要紧,孕妇得适度运动。” “是嘛?那就好。对了,有没有告诉亲友妳怀孕的事?” “还没,但也该通知一下故乡的朋友了。” “那他……八岛先生呢?他有没有提过,曾把这件事告诉谁?” 听到加贺称呼冬树“八岛先生”,而不是“嫌犯八岛”,香织有些高兴。 “没有。其实,他这阵子没跟任何人碰面……” 香织与冬树在东京没亲近的朋友,不然应该能帮困苦的两人出些主意。 走到一处大十字路口,加贺停下脚步,身旁是挂着大型人形烧广告牌的店家。 “请问……我怀孕一事,跟案件有关系吗?” “不,还不确定。是说,妳晓得水天宫吗?是一座以保佑安产闻名的神社。” “好像有印象……” “去参拜过吗?” “没有。” “所以,也不曾和他聊这方面的事喽?” “嗯……”香织不自主地抚着下腹部。她从未想过要祈求神明“保佑安产”,若是一般即将添小宝宝的夫妇,身旁一定有许多能给建议的亲友吧。“您为甚么问这个呢?” 加贺指着斑马线另一头,“那里有间派出所吧?” “对。” “从这边看不太清楚,不过再过去就是水天宫。所以,妳瞧,这个路口就叫……” 香织望向号志灯旁的路牌,恍然大悟。牌子上写着“水天宫前”。 “其实,遇害的青柳武明先生曾到水天宫参拜许多次,而且是定期的。” “咦?”香织看向刑警。 “如何?有没有让妳想到甚么?”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毕竟,我根本不认识这号人物啊。” 加贺温和地点点头,似乎对香织的回答不意外。 “也是。好,我明白了。” “请问……究竟怎么回事?” “不清楚。”加贺摇摇头,“大概是某处还有另一个人怀孕吧。” “怎么说‘某处’……” 加贺苦笑着搔搔头,“唉,我真的快举手投降了。每个谜团都找不到线索,唔,所以我想回到原点重新思考。” 香织心头一凛。这名刑警不认为冬树是凶手,才会如此苦恼。 “气温愈来愈低,还是回家比较好吧?我送妳。” “不要紧的。加贺先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嗯?” “案发现场离这里不远吧?能带我去看看吗?” 加贺惊讶得睁大眼,“现在?” “是的。您不方便吗?” “不,不会……”加贺皱起眉,似乎在考虑甚么。不久,他点点头说:“好吧。不过,我再确认一遍,孕妇真的需要适度走动吗?” “对,医师是这么交代的。” “那就没问题,我来带路。” 此时,绿灯恰巧亮起。加贺迈出脚步,香织连忙跟上。 两人沿人形町大道前进,在路口左转。街上的店家大多已打烊,只剩小酒馆之类的还在营业。 “八岛冬树先生是怎样的人?”加贺问:“平常有哪些嗜好?看书吗?” “嗜好……”香织回道:“我没见过他读书,连漫画他都鲜少翻阅。真要说,顶多就是看球赛吧。像电视转播的棒球或足球赛,他倒是很常看,不过算不上球迷。” “案发前一天,你们不是去看电影?他喜欢电影吗?” “啊,我们偶尔会去看电影。不过因为没钱,只有像这次拿到免费票,或在试映会时才进电影院。” “试映会?” “嗯,哪里办试映会,我们马上填资料参加抽选,还满常抽中的。” “哦,有秘诀吗?” “当然。” 听香织如此肯定,加贺有些意外,不由得望向她。 “关键在于明信片。”香织解释:“我们都是寄明信片。现下很多是透过计算机或手机填抽选数据,那类的就放弃。试着想想,方便申请的,表示参加抽选的人愈多,竞争也愈激烈,对吧?就这点来看,寄明信片既麻烦又贵,大家都是能避就避,那么相对地,寄明信片的我们中奖机率就高喽。” “唔,不无道理。” “有些同时接受网络和明信片报名的,也是寄明信片的抽中机率较高,大概两种是分开抽选的吧。所以,我们虽然没钱,唯独明信片一直很舍得寄。” “原来如此,是这个原因啊。” “还有,搜集情报也十分重要。透过手机就能轻易查到的试映会,竞争率较高,我都尽量寻找没发布在网络上的信息。” 加贺停下脚步,“比如翻阅电影杂志?” “答对了。”香织竖起食指,“不过,这样还是不保险,因为会看电影杂志的,肯定是影迷吧?换句话说,主要读者群参加抽选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们随时留意一般杂志的电影介绍专栏,而且不挑女性杂志,尽量翻男性杂志。” “怎么说?” “加贺先生,您不晓得吗?女生贪小便宜,像填资料参加试映会抽选这种麻烦事也很乐意。但男生大多怕麻烦,与其大费周章,宁可花钱解决。” 加贺大大点头,徐缓迈开脚步,“嗯,学到一课。” “这些全是我想出来的。冬树他啊,一旦出现喜欢的电影,就马上要冲去买预售票。加贺先生,您不妨试一次。照我的话,一定会抽中。” “嗯,我会尝试看看。” 或许是顾虑香织的身体状况,加贺的步履相当缓慢,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一点也不觉得累。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座桥,加贺告诉香织:“那就是江户桥。” 穿越大马路后,爬上江户桥往南侧走,便来到一座阶梯前方。下了阶梯就是地下道,香织不禁倒抽口气。她想起电视新闻曾报导,案发现场在地下道。 “这里就是……” “是的。”加贺点点头。 这条地下道既窄又短,白墙被灯光照得明晃晃。 单是站在入口,香织便不自主地颤抖,却不只是空气冰冷的关系。有人曾在此遇害,而且大家都认定凶手是冬树──这个事实化为一道看不见的墙,逐渐逼近。她无处可逃,眼看就要被压垮…… “妳还好吗?”加贺问。 香织抬头望着刑警。“加贺先生,相信我,冬树真的没杀人。他不会干那种事,请相信我,拜托。” 她很清楚再怎么哭喊都没用,却克制不了自己。狭小的地下道里回荡着她的话声。 对上加贺冷静的目光,香织心想,那是刑警的眼睛,是打定主意只相信事实、绝不受私情左右的刑警才会露出的表情。显然地,她的哀求根本无法动摇这名刑警的决心。 然而,加贺的下一句话,彻底颠覆她的预测。 “嗯,我晓得。” “咦?”香织不由得回望加贺,“您说……” 加贺微微颔首,便走向地下道出口。香织连忙跟上。 踏出地下道,加贺指着眼前的大马路。“被害人遇刺后,就是从这边的人行道走至日本桥。” “啊,新闻报导过这件事。”香织叹口气,“为何偏偏是那个地点……” 加贺稍稍皱起眉头,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旋即会意。 “对了,之前听松宫提过,你们是一路搭便车到东京的?” “是的……” “所以,对你们而言,那是个充满回忆的地点啊。嗯,今天就走到这里吧。” “不,我要过去。”香织语气坚决,“我想再去看一眼。” “好,我明白了。”加贺回道。 于是,两人并肩走向日本桥。明明是东京的正中央,而且还不到深夜,却几乎不见行人的踪影,车流量也很少。照这情况,即使一个遇刺的人摇摇晃晃走在路上,也不大可能被发现。 “这么问有点失礼。”加贺开口:“但肚里的孩子,妳打算怎么办?依妳的处境,要自己带大一个孩子恐怕不容易。” “您建议我不要生下来吗?” “不,也不是那么说,只不过──” “我要生。”香织打断加贺的话。她边走边以右手抚着下腹部,低喃:“我要生下来,要是没这孩子,我就真的是孤身一人。我知道往后会很辛苦,而这孩子没有父亲,将来也会因此受苦,可是,总有办法的。不管发生甚么事,我都要生下他。” 香织字句铿锵,因为这段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没错,我绝不能被挫折打败,为了这孩子,我一定要振作活下去。 加贺默不吭声。香织有些在意他的想法,偷偷觑着他的侧脸,发现他凝视着前方。 “……您肯定认为这种事嘴上说得轻松,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吧。”香织试探着说:“您可能觉得我把世界看得太美好……” 加贺面向她,“如果妳能够把这世界看得美好,我就放心了。要是妳满心绝望,我才真的担忧。” “加贺先生……” “妳没问题的。我认识好几位女姓,都是独力把孩子带大,教育出很优秀的下一代。像松宫的母亲,就是一个例子。” “松宫刑警也出身单亲家庭吗?” “看不出来吧。真要说,他还比较像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少爷。” 香织也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加贺这番话,带给她些许勇气。 日本桥就在前方,石砌的桥栏显得庄严气派。当年看到这座桥时,香织内心讶异不已,东京的高速公路下方竟然存在这么一座桥。 加贺与香织经过派出所,来到桥头。刚要上桥,加贺忽然停步,直视着前方。 桥中央,一个穿连帽运动外套的高中生,正仰望着设于护栏间的桥灯。 少年逐渐走向两人,似乎打算下桥,却忽然如坏掉的机械般停下动作,一脸惊讶地盯着加贺。 加贺上前与少年交谈,但少年似乎不太情愿,厌烦地挥挥手,转身便朝桥的另一头跑掉。 香织走近加贺问:“那位是?” “被害人的儿子。之前我们提过,他父亲当时倚着这个青铜像的台座,他可能想来瞧瞧吧。”加贺抬起头。那是两尊类似龙的雕像,背对背夹着中央的桥灯灯柱。 “这是龙吗?” 加贺一笑,“很像吧?其实这是中国传说里的生物──麒麟,也出现在某个啤温标签上,有印象吗?” “嗯。”香织点头,“可是,麒麟有翅膀吗?” 眼前的两尊麒麟像都长着翅膀。 “麒麟原本没有翅膀,据说是当初决定以麒麟像装饰这座桥时,特地添上的。” “为甚么?” 加贺指着桥面中央,“这里是日本道路的起点,妳应该很清楚吧。” “您是指‘道路元标’吗?” “是的,‘日本国道元标’。换句话说,帮麒麟加上翅膀,便是希望人们能由此处飞向日本各地。” “原来如此……”香织再次仰望麒麟像。 她暗想,这两尊麒麟的姿态,宛若当时做着美梦的自己与冬树。告别乡下,一路搭便车到这里。但这里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而是迎向未来的起点。两人当时都满怀梦想,深信自身拥有翅膀,能展翅飞向耀眼的未来。 可是,最后没能翱翔。 唯有冬树去了天国。 <hr /> 注释: 第22节 “案发前一天,嫌犯八岛冬树与同居女友中原香织,约好晚上八点在银座的电影院前碰头,一起看电影。八岛由于太早到,便在附近闲逛,途中看见京桥的生活家具用品店‘StOCK hOUSE’贴出征人启事,随即进店洽询。因社长已下班,员工请他隔天再来面试。” 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着小林洪亮的话声。警察几乎全部到齐,前方的长官席也坐满管理官。 “当天,八岛一如计划,看完电影便与中原小姐一起回家。至于八岛获得面试机会一事,中原小姐还不知情,但八岛并非刻意隐瞒,应该是单纯错过说出口的时机。第二天,中原小姐一早便出门打工,下午五点多,八岛以简讯告诉中原小姐要去面试。六点多,八岛抵达‘StOCK OCK hOUSE’后,推测是打算前往社长告诉他的‘吾妻家具’事务所,不过‘吾妻家具’傍晚六点半就打烊了。虽然无法确定八岛实际上是否走到‘吾妻家具’,但极可能在江户桥一带遇见被害人青柳武明。曾在‘金关金属’工作的八岛想到能拜托青柳先生再次雇用他,于是上前打招呼,或许也稍微提及公司隐匿职灾一事。因为高居制造总部长的青柳先生不大可能记得只在公司待过短暂时日的派遣员工,两人之后却一同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谈事情,想必青柳先生有弱点在八岛手上。两人在咖啡店待不到两小时便离开,接着不晓得是哪一方提议前往江户桥一带。就在两人穿越上桥前的地下道之际,八岛确认四下无人,刺伤青柳先生,抢走他的皮夹与公文包,经江户桥逃离现场。确切逃亡路线目前仍不清楚,但他后来藏身滨町绿道。十一点多,他打电话给中原小姐,说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糟糕’时,警察发现他,欲上前盘查。他又拔腿逃跑,不幸在冲出新大桥大道时被卡车撞上。警察立刻叫救护车送他到医院。” 小林从资料中抬起头,说声“以上,报告完毕”,便坐回座位。 石垣接着对管理官说: “管理官,这是假设八岛为凶手,整理目前厘清的事实后得出的推论。想请教您的意见。” 管理官噘起下唇,似乎不甚满意。“关于凶器的部份呢?怎么没提到那把刀子的事?” “关于那部份,由另一位同事向您报告。坂上!” 被点到名的坂上站起。“这次案件中被视为凶器的刀子,仍无法证明是八岛的所有物。只不过,八岛打从任职工务店起,手边就不时备有电工刀等作业用的刀具,分析那把凶刀是他自行购入或别人送的。此外,据专家表示,那把凶刀是户外用的款式,尤其适合削木材,常用于木工作业。报告完毕。” 坂上坐下后,管理官依然紧皱着眉。 “那又怎样?根本没办法证明,案发当天八岛外出时带着那把刀子。” “管理官,”石垣问道:“八岛前往‘StOCK hOUSE’应征,似乎是想以职人的身分工作挣钱。” “职人?” “他想当木匠。然而,‘StOCK hOUSE’只是要征在活动期间帮忙的临时工,所以社长才会推荐他去试别的家具店。” “想当木匠,所以身上才带着刀子吗?” “由于八岛想以木匠的身分受雇,担心对方会考他的技术,所以带着惯用的木工道具去面试,并非不可能。” “这样啊。”管理官顿扫脸上阴霾,双臂交抱靠向椅背。“的确,那些职人对工作用的器具都有自己的坚持。嗯,这个推论不错。” “是的,这么一来,刀子的部份就解释得通。” “好,可行,朝这方向继续查。” “遵命。”石垣应道,神情却不似管理官开朗。 散会后,便是小组会议的时间。松宫与加贺的组长小林也一脸抑郁。 “主任,就那样带过吗?”松宫悄声问小林。 “你说刀子的事?” “是。” 小林板起脸,搔搔眉尾。“不然怎么办?上头一直催促快点把案子结掉、尽快提出说得通的解释,系长也是抱着头烧,难道你要我袖手旁观?” “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觉得牵强,说甚么想当木匠所以可能带专用刀具在身上。但没办法,只能乖乖听上头的。” 看到小林一副苦涩的神情,松宫无言以对。他又深切感受到,自己不过是听命行事的小卒。 小组会议的结论是,松宫与加贺负责重新走访八岛冬树手机内留有纪录的联络人,查出八岛对隐匿职灾一事有多强的被害者意识,再依此补足石垣与小林他们想出的案件背景。 “现下的侦办方向,已完全把八岛视为凶手。这样真的好吗?”与加贺并肩走在廊上,松宫开口。 加贺没吭声,但从他散发的气息能清楚感受到,他心里正嘟哝着:“当然不好。” “对了,金森小姐传简讯给我。”踏出警署时,松宫冒出一句。“她想和你讨论舅舅两周年忌的事。说是传简讯给你,可是你没回。” “目前没空想那些。”加贺冷淡地应道。 “只是稍微聊聊,还是挪得出时间吧?金森小姐也很忙,却表示能配合你过来警署附近。恭哥要是不回复,就由我安排碰面喽。” “随你便。倒是我有件事──”加贺停下脚步,环顾周遭后说:“想跟你商量。” “关于两周年忌的事吗?” 加贺蹙起眉头摆摆手,“不,是工作的事。能暂时让我单独行动吗?半天就好。” 松宫望向表哥,“你想干嘛?” “讲白了是想抢功吧。”加贺回答,一径望着大马路。“不过,很可能是空忙一场,所以我一个人去,有好消息会告诉你。” “至少让我知道你想调查甚么吧?” 加贺思索一会儿,直视着松宫说:“八岛冬树似乎非常喜欢喝可可。” “可可?” “在家庭餐厅点无限畅饮时,也是卯起来喝可可。” “从哪打听到这消息的?” “昨天晚上跟你分别后,我在滨町绿道遇见中原小姐。” “这么巧?” “根据那家自助式咖啡店店员的证词,虽然不记得青柳先生点甚么,但确定是两杯一样的饮料。如果和青柳先生一同进店里的是八岛,青柳先生很可能点的是两杯可可。那家店的菜单上有可可。” “这代表甚么?” “我确认过验尸报告,青柳先生胃里未消化的东西中不包含可可。” 松宫一听,不禁睁大眼,微微张嘴。 “我想证明,八岛没进去那家自助式咖啡店。” “那么,与青柳先生同行的便另有其人……” “就是这么回事。”加贺嘴角微扬,目光却完全不带笑意。 “而那个人就是凶手?” “很难讲。”加贺偏着头,“有待进一步调查。不过,确定的是,万一八岛没去那家咖啡店,刚才会议中编的故事将被全盘推翻。” “可是,店员没看到青柳先生的同行者,这点很难证明啊。” “是吗?要证明某人没出现在某地方,不是有个老方法?我们一向都这么干。” “老方法?”松宫思索片刻,应道:“你是指‘不在场证明’?” “没错。”加贺点点头,“假使八岛冬树并未进咖啡店,那么,离开‘StOCK hOUSE’到案发之间,约莫两小时的空档,他去哪里、做些甚么,就是我要调查的。” “你要怎么查起?” 加贺没回答,扔下一句“傍晚见”便大步离开,松宫甚至来不及出声喊住他。 第23节 悠人走进辅导室,导师真田见他进来,强光炫目般连眨数次眼,指着对面的椅子说:“坐吧。” 于是,悠人拉开椅子坐下。 “最近如何?心情有没有平静点?”真田问。 悠人偏着头,“案子侦破前,暂时没办法恢复平静吧。” “也是……”真田叹口气,目光落在手边的资料上。“现下你可能没心思想那么远,但关于毕业后的出路,老师必须和每位同学谈过,所以还是找你来。尽量回答就好,让老师知道你目前的志向。” “嗯。”悠人回道。 “先谈最基本的。刚升三年级的那次毕业出路辅导,你说想继续读大学,这个志向依然没变吧?”真田望着资料问。 悠人没立刻答复。不,其实是答不上来。 真田抬起头,“怎么?不是吗?” 悠人呼出胸口郁积的气,应道:“我还在犹豫。” “犹豫?” “因为……呃……”悠人垂下脸。 “钱的问题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 “‘也是’?还有其它原因吗?” 悠人沉默不语,眼下甚么都不能说。 “青柳,先抬起头。” 悠人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低垂。 “老师明白你的心情。父亲遇到那种事,你一定很担心家里的状况。升大学需要钱,而且金额不小,所以你考虑去工作贴补家用,是吗?” 真田的揣测与悠人的想法天差地远,但悠人姑且回道:“嗯,大概是那样。” 真田点点头,“果然。你能这么想,非常了不起。要是你坚持走这条路,老师会尽力帮忙。可是,那不容易喔,只有高中学历很难找到工作。老师每年都负责协助几名同学就业,外头的状况却一年比一年严苛。你若有心担起养家的责任,至少读到大学毕业吧,不然念专门学校也行。” 听不懂真田在讲甚么。悠人压根没考虑过找工作,升不升大学也无所谓,重要的是现在。悠人只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你有没有亲戚能援助呢?”或许是悠人一直没吭声,真田讲起筹钱的事,“不过,你父亲职位那么高,或许有留下一些存款?” “这个……我不太清楚。” “你和母亲讨论过毕业后的出路吗?” “案件发生后就没再提起。” “这样啊。”真田双手交握放上桌面,“找个时间跟母亲谈谈吧。虽然是我的猜测,不过母亲肯定希望你继续升学。钱的问题,可以申请奖学金之类的,总有办法。先跟母亲好好商量,明白吗?” “嗯。” 悠人回到教室。虽然已放学,教室里仍有几个男同学,杉野是其中之一。他们看见悠人,纷纷拿起书包离开,只有杉野留下。 “你不和他们一块走,没关系吗?”悠人问,“跟我待在一起不太好吧。” “没那回事。”杉野板起脸,话声却没甚么精神。 “随便啦。对了,我联络不上黑泽,你有他的消息吗?” “黑泽?” “他没回我的简讯,电话也不通。那家伙该不会换手机了?” “不晓得。你找黑泽干嘛?” “我有话想说。你也一起,我们三人谈一下。” 杉野似乎一惊,倏地睁大眼,神情僵硬。“难不成……” “嗯。”悠人点点头,“和那件事有关。” 杉野别开脸,“事到如今,还有啥好说。” “才不是‘事到如今’。现在也不迟,所以想找你们谈谈。” 杉野目光低垂,“谁跟你讲了甚么吗?” “没有谁跟我──”悠人一顿,“不,算是有吧。” 杉野瞅悠人一眼,“谁?” “我爸。” “啊?”杉野浑身一颤,“你爸不是……” “那不是重点。总之先这样,帮忙联系黑泽吧,拜托。”语毕,悠人拿起书包走出教室。 踏出校门,悠人赶过几个悠哉的同学,快步前往车站。他脸泛潮红,冷空气拂过,感觉很舒服。一想到即将进行的事,就不禁陷入忧郁。那不得不扛起的过往,搞不好会沉重到压昏自己,但他明白,再也不能逃避,得正视事实。 搭上地铁,在中目黑站下车。走到自家附近时,他发现前方有个认识的人。 悠人加快脚步,几乎要并肩同行时,对方注意到他,于是停下脚步。 “喔喔,是悠人啊。”小竹的方脸挤出笑容,“刚放学吗?” “嗯。您有事找我妈?” “对,公司那边不少事要交代,便由我负责联络。” “隐匿职灾的事后续如何?” 小竹一听,似乎不甚愉快,顿时撇下嘴角。 “那件事已处理妥当。虽然期间你可能不太好过,总之你不用管。而且,劝你早点忘记比较实际。” “怎么‘处理妥当’的?说我爸……青柳武明是一切的幕后指使者,你们就是这样把事情处理掉的,对吧?” “甚么幕后指使者,太夸张啦。”小竹别开脸苦笑。 悠人见状,气得浑身发热。 “那你呢?”悠人大吼,“不用负任何责任吗?” 小竹忿忿瞪向悠人,“听着,我也被函送检方喽,罪名是隐匿职灾的共犯。” “但公司没开除你,也没要你辞去厂长一职。你们把所有过错都怪到我爸头上。” “我只是听你爸的命令行事。” “谎话连篇!” “谎话?” “我爸不可能命令下属干那种肮脏事,根本是你一手主导的吧。” “明明甚么都不懂,听你这小鬼在胡扯。”小竹不屑地吐出一句,便迈步向前。 悠人顿时热血沸腾,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行动──他握紧拳头,重重揍上小竹的方脸。 第24节 松宫接到加贺的电话时,正要前往拜访八岛冬树手机通讯簿中的第四名友人。时间刚过午后五点,一路问下来,前三人都没能提供有力的消息。虽说是八岛冬树的友人,其实只是在同一个打工地点短暂相处,或在同一家公司面试后聊过几句。即使交换过电话号码及电子信箱,之后几乎没联络。 松宫边走边接起手机。“是我。找到甚么线索吗?” “还很难讲。你在哪里?” “这里是……龟户吧。”松宫环顾四周后回道。 “那刚好,先把查访的部份告一段落,帮我一个忙。” “怎么帮?” “带中原小姐过来,有东西想请她确认。” “等等,要带她去何处找你?” “书店。” “书店?”松宫停下脚步。 加贺报出店名。那是,整幢建筑面对着中央大道。 原来如此。松宫暗忖,女性另当别论,假如男性必须在街上消磨空档,能去的地点有限,顶多找个咖啡店坐坐。但经济拮据的八岛冬树,不大可能只为打发时间而独自走进咖啡店。就这点来说,站着看闲书不必花半毛钱,八岛冬树当时很可能是泡在书店里。 “你要让中原小姐确认甚么?” “来就知道,拜托你喽。”加贺随即切断通话。 干嘛神秘兮兮的。松宫边嘀咕,边朝空出租车举起手。 中原香织待在家中,素着一张脸,显得气色不太好。 听松宫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她十分疑惑。 “关于那起案件,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们。” “不是的,有样东西想请妳确认。” “可是……”香织神情依旧忧郁。 “这次搞不好……”虽然有点犹豫,松宫仍继续道:“能够洗清他的嫌疑。” 香织不禁睁大双眼,“意思是,有办法证明他的清白吗?” “不,还说不准。只是有这种可能性。” 香织深吸口气,注视着松宫。“等我十分钟好吗?马上就能出门。” “当然,别着急。”松宫回道。 中原香织迅速打点妥当,松宫带着她坐上出租车。途中,香织仍不免在意,忍不住问松宫究竟需要她确认甚么。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现下是要去与加贺会合。” “加贺先生啊……” “听说你们昨晚碰过面?聊了哪些话题呢?”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提高电影试映会抽中率的秘诀之类的。” “秘诀?” 香织简要地转述她与加贺的对话,松宫顿时恍然大悟。由于八岛冬树爱喝可可,加贺分析与青柳武明前往咖啡店的并非八岛。接着,他又根据试映会的那段闲谈,推测八岛看电影前应该耗在某家书店。 抵达目的地,松宫以手机联系加贺后,带着香织走向书店。香织抬头望着这栋建筑,似乎感到很新奇。 加贺在书店入口迎接两人。他对松宫轻轻点个头后,向香织道歉:“不好意思,麻烦妳大老远跑一趟。” “真有可能证明他的清白吗?” “目前说不准。总之,请先跟我来。”加贺领着香织,松宫随后跟上。 打开工作人员专用的出入口,三人绕到卖场后方,穿过堆着许多纸箱的走廊,踏进一个小房间。只见一名应该是警卫的中年男子,坐在监视屏幕墙前。 “原来是监视器啊。”松宫终于明白加贺的目的。 “来到日本桥一带,如果要逛书店,首先就会想起这家吧。虽然监视器不是随时随地拍下每个角落,但顾客若待上两小时,被拍到身影也不无可能。” “原来如此。不过店这么大,装设的监视器数量应该很惊人吧?” “嗯,看完案发当天傍晚六点半到八点半的所有影像,眼睛真的满累的。”加贺揉揉眼皮。 松宫凝望着这名既是表哥又是资深前辈的刑警。连警视厅搜查一课内部,也盛传日本桥署的加贺是个厉害角色。此时,松宫再度深深感受到,加贺确实非常聪明,但他最大的武器,是那教人害怕的锲而不舍精神。 “那么,要让中原小姐确认的是?”松宫问。 “嗯,麻烦播一下刚才的影片。” 听到加贺的指示,警卫操作着手边的机器。屏幕上的影像一转,换上一格静止画面,映出数名站着翻阅杂志的来客身影。拍到的大多是女性,似乎是从设在女性杂志区的监视器调出的。 “中原小姐,准备好了吗?现下要播放一段影片,发现任何在意的地方,请立刻告诉我。” 见香织走近监视屏幕,加贺吩咐警卫:“请开始吧。” 画面不停流泄,却没太大变化。有些女客把杂志放回架上后离开,又有几名新的女客加入站着翻阅的行列,如此而已。 但没多久,香织发出“啊”的一声。“暂停。”加贺指示警卫。 “那个人应该是冬树。” 松宫定睛注视香织所指的位置。定格画面上,翻阅杂志的女客身后有一名男子行经。因在斜后方,看不清楚男子的容貌,不过确实很像八岛冬树。 “请回放这段影像。”加贺对警卫说。 片子又回到一开始的画面,香织看过后,重重点头:“我想没错。” 松宫精神一振,浑身发热。影片的角落显示为19:45,这时间青柳武明还在自助式咖啡店。换句话说,与青柳同行的可能不是八岛。 相较于激动的松宫,加贺冷静地出声:“那么,请再看一段影像。” 屏幕映出另一段影像,很快就听见香织说“是冬树”,而松宫也随即认出。画面上,一名男子拿起架上的杂志。虽然只拍到背影,但从服装就能辨认。 在这区待了二十多分钟后,这名疑似八岛冬树的男子才离开,但始终不曾面向监视器。 “接下来是最后一段影片。” 第三段影像与之前两段拍到的地点,气氛截然不同。客人非常少,两侧是成排的书架,看来并非热门的杂志楼层。 看着画面,松宫惊呼一声。一名男子的背影从下方冒出,身形极似八岛冬树。 男子在某处停下脚步,拿起左侧书架上的几本书,监视器偶尔捕捉到侧脸,同样非常像八岛冬树。 不久,男子没买书便离去。 “这也是冬树,错不了。”香织语气肯定。 加贺点点头,“嗯。妳都这么确定,应该就是他。” “这样便能证明他的清白吗?”香织目光盛满期盼。 但加贺没回答,只交代松宫:“麻烦你送中原小姐回家。” “为甚么不回答我?”香织不由得提高嗓音,“是你们说能够证明冬树的清白,我才跑这一趟的!” 加贺低头叹口气后,直视着香织解释:“要证明一件事,需要花很多时间。这点请妳体谅。” 香织无言以对。加贺见状,再度嘱咐松宫:“麻烦送她回去。” 松宫带着香织走出小房间。香织陷入沉默,而松宫也不知该说甚么。加贺的顾虑没错,让对方怀抱希望的话语,不应轻率出口。 走出书店大门,香织开口:“送到这里就好。” “为甚么?我送妳回家呀。” 香织摇摇头。“难得过来,我想在这一带绕绕,毕竟是他生前最后走过的街道。” “噢,这样啊。” “刑警先生,”香织恳切地注视松宫,说着“一切请您多帮忙”便深深鞠躬。 “我们会尽全力查出真相。”这句官方的回答,其实是松宫的真心话。 目送她离去后,松宫回到方才的小房间,只见加贺坐在监视屏幕前。 “没送她到家门口吗?” “她想在附近散散步。话说回来,这几段影片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带回总部。只不过,光这些是影响不了上头的。” “甚么意思?” 加贺看向屏幕。“无法百分之百证明监视器拍到的是八岛冬树。我觉得很像,才请中原小姐来确认。但不管她多肯定,也难以成为证据,因为她是关系人。” 松宫盯着屏幕。“没有把脸部拍得更清楚的影片了吗?” “我仔细检查过,很遗憾,刚才那三段已是全部。” 松宫咬着下唇。屏幕上映着最后一段影像的定格画面,八岛正将书放回架上,准备离开。 他灵光一闪,猛地指着屏幕。“指纹!查一下那架上的书,或许能找到八岛的指纹。” “这方法确实不妨一试。” “这拍的是哪层楼?赶快去拿书啊,要是又被谁触摸或买走可不妙。快告诉我,这到底是哪层楼?” “不要那么激动,证物又没长脚。” “可是──”松宫忽然把话吞回去。只见加贺从桌下拿出一个装着许多书籍和杂志的纸袋,而其中一本是《日本科幻电影经典100部》。 <hr /> 注释: 第25节 从笔记型计算机的屏幕移开视线,石垣一脸严肃地沉吟。屏幕上映出书店监视器拍到的影像。 日本桥署的小会议室里,松宫与加贺面对着石垣。两人认为此事不宜张扬,于是只请石垣过来商量。 “你这小子,本性不改啊。”石垣望向站在松宫身旁的加贺,“看样子,那不全然是谣言。你果然是不想受限于组织,才刻意留在地方警署。” “这是和松宫刑警讨论后才进行的调查。” “哦,是嘛。”石垣撇着嘴,哼一声。“算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这些影片该怎么办。拍到的男子确实很像八岛,不过,就只是很像罢了。” “所以,希望能够调查书上的指纹──” 石垣伸手打断松宫的话,接着盘起粗壮的胳膊,闭上眼叹气。 松宫也察觉上司的顾虑。万一书上验出八岛的指纹,警方原本对案件所做的假设,将被全盘推翻。届时该怎么向高层解释,接下来的侦查方针又该怎么规划,都不是马上能得出答案的棘手问题。 石垣睁开眼,轮流瞪着松宫与加贺。“去找鉴识吧。不过这么紧急,要有心理准备,对方可能不会给你们好脸色。” 松宫吁出长长一口气,向石垣行一礼:“谢谢您。” “等等,有个条件。”石垣双手压上办公桌,倾身向前。“若没验出指纹,你们就得把这些影片的事忘掉,明白吗?” 松宫望向身旁。只见加贺平静地回复“好的,就这么办”,彷佛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嗯,你们辛苦了。”蓦地,石垣忽然想到般补上一句:“啊,今天傍晚,被害人的儿子好像被抓去目黑署。” “被害人的儿子……悠人啊。”松宫说:“被抓去?他犯了甚么事?” “伤害罪,他好像在路上揍‘金关金属’的人。在那之前,双方似乎曾大声争吵,于是附近居民连忙报警。” “‘金关金属’的人是指?” “听说是厂长。” “哦……”松宫想起,那个人姓小竹。先前在工厂见过他,出面应付电视媒体也是他。“悠人为甚么动粗?” “听目击者描述,他坚持父亲是清白的,还大喊‘我爸才不会干那种肮脏事’。” “咦?”松宫和加贺面面相觑。 “之前他妹妹不是闹自杀吗?这一家子也真是的。不过,挨揍的那个人不打算追究,青柳家的儿子马上就被释放,总之还是告诉你们一声。” “了解。”松宫应道,接着便与加贺步出小会议室。 “一想到青柳太太的心情,就觉得郁闷。”松宫开口:“杀人案件跟癌细胞一样,只会让不幸不断扩散。” “嗯,这倒没错。不过,有点奇怪。”加贺凝望着半空。 “怎么?” “悠人怎会为父亲生那么大的气?之前不是都说父亲是自作自受吗?” “他其实是相信父亲的吧。不过,现下要紧的是,关于监视器拍到的影像,我们就这样乖乖接受系长的条件吗?” “那些影像的左证力太低,只能祈祷书上能验出指纹。”加贺瞥一眼手表,“七点五十分啊,恐怕会赶不上。” “你有约?” “嗯,你也一起来。”加贺迅速迈开脚步。 “欸,对方是谁?” “你在说甚么?不是你一直催我联络的吗?” “我?啊,难道你约的是……” “就是金森小姐。”加贺答得干脆,“约好八点在人形町碰头。” “是恭哥主动联系的吗?” “对,刚刚在书店等你们的空档,我打电话过去。原本预估八点走得开,这下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不过,怎么约在人形町?银座不是比较方便?” “我也这么想,可是,金森小姐想去人形町一家洋食店吃吃看。” “是喔?” 由于赶时间,两人在警署前跳上出租车,待弯进人形町的大门大道便冲下车。店招牌就在前方,那是。 一进店里,店员随即带他们上二楼。榻榻米座席的和室里并列着数张长桌,一眼就看到金森登纪子的身影。她坐在里侧的座位翻看笔记本,注意到松宫和加贺进来,便冲着他们一笑。 “好久不见。”松宫鞠躬打招呼,盘腿在座垫坐下。 “真的好久不见,不过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就安心了。”金森登纪子笑得眯起眼。她似乎比两年前瘦了些,但健康的笑容依旧。“这次的案子,也是和加贺先生同组吗?” “只是偶然啦。”松宫回道。 加贺摊开菜单说:“来这里必点的就是炖牛肉,还有可乐饼。当然其它的料理也都很好吃。” “那么,加贺先生,交给你点菜吧。”金森登纪子提议。 松宫也赞同。于是,加贺考虑一下,便唤来女店员,点了数道料理。从他熟稔的举动,看得出来过不少次。 “所以,决定如何?抽得出空吗?”先以啤酒干杯后,金森登纪子问加贺。 加贺啜口啤酒,偏着头回答:“还不确定。这次的案子解决前,都很难讲。” “可是,那起日本桥命案,不是调查得差不多了吗?” “那只是媒体擅自下的判断。目前仍无法证明,凶手就是死亡的男嫌犯。” “这样啊,复杂的事我不太懂。总之,就照上次决定的日子走,你觉得呢?”她的语气温柔,却说得坚定。“嗯,都好。”加贺含糊地同意。窥见表哥在这位女性面前不得不投降的模样,松宫内心有点乐。 不久,餐点送上桌。可乐饼香酥美味,配啤酒堪称一绝。肉质弹牙的炸虾一咬便香味四溢,而加贺最推荐的炖牛肉,更是入口即化。 金森登纪子对餐点赞不绝口,但她没忘记今晚碰面的目的,不时停下筷子,摊开一旁的记事本,针对隆正两周年忌的细节逐一征询加贺的意见。包括怎么联络亲友、送给出席者的谢礼,法事结束后的聚餐地点等,要决定的事堆积如山,然而,加贺的回答不是“比照一般情形”,便是“交给您就好”。 “加贺先生,”金森登纪子摆出有些吓人的神情,“这可是你父亲的两周年忌,不积极点怎么行!” 可是,加贺悠然地喝口餐后咖啡,摇摇头。“之前提过,在我而言,其实没必要办周年忌,但您说必须为想追思父亲的人提供一个机会──” “这对你也是必要的。”金森登纪子反驳,“至少一年一次好好怀念你父亲,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不是不想念他,而是,那在我心中已告一段落。” “告一段落?甚么意思?” “我和父亲之间的问题已解决,所以没必要再回顾。” “你错了!在我看来,你还是一点也不明白。” 金森登纪子的语气强硬且坚决,旁听两人对话的松宫也不禁心头一凛。 “我不明白甚么呢?”加贺问。 “你父亲临终前的心情。你可想过,父亲在不得不挥别这世界时,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加贺平静地放下咖啡杯。 “恐怕是百感交集吧。不过,我有必要理解那部份吗?” “有必要。你该明白,隆正先生是多么想见自己唯一的骨肉。” 松宫诧异地望着加贺。然而,加贺只苦笑道: “关于这一点,我也提过。那是我和父亲很早之前便约定好的。” “因为离开的妻子……加贺先生的母亲,是孤伶伶地往生,连独生子都没能见到,所以自己咽气时也不要儿子在身边──这是你父亲提议的,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加贺点头,“男人之间的约定。” 金森登纪子的唇畔浮现奇妙的笑意,甚至近乎冷笑。“无聊透顶。” “您说甚么?”加贺话声一沉。 “身体健康时约定的事根本算不得数。加贺先生,你会亲眼目睹死亡吗?” “好多次喽,应该数都数不清。毕竟是干这行的。” 金森登纪子缓缓摇头。“你看到的都是尸体,而不是活着的人,我却是一路目送无数步向死亡的人们。人之将死,都会老实地吐出真心话,尊严也好、逞强也罢,全都抛开,在最终的一刻毫无掩饰地面对最后的心愿。而去理解他们临终时发出的讯息,就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义务。但是,加贺先生,你没尽到这个义务。” 她字字句句都沉重地敲进松宫内心。恭哥会怎么回应?松宫望向身边的加贺,但加贺只是一径无语,侧脸露出些许苦涩。那是松宫从未见过的神情。 “抱歉,”金森登纪子平静地出声:“我说了自以为是的话。虽然我一直觉得,加贺先生和父亲以那种形式告别也好。不过,你若能多理解父亲真正的心情……这只是我个人的希望。” 加贺眉头紧蹙,润润唇后,低喃:“谢谢。” 用完餐,三人走出店门,刚好一辆空出租车驶来,加贺举手拦下。 “今晚多谢招待。那么,晚安喽。”道别后,金森登纪子便坐上车。 目送出租车远去后,加贺迈出脚步,似乎没要搭车的意思。于是,松宫与他并肩而行。 “难得有你讲不赢的对手。”松宫试着开口。 加贺没回应,径自望着前方。从表情猜不出他的思绪。 江户桥就在眼前。显然地,加贺不打算回署里,而是想去案发现场。松宫由加贺的步伐察觉出这一点,所以没太讶异。 加贺走过江户桥,穿越案发那座地下道,来到大路持短暂驻足,旋即朝日本桥前进,沿途不发一语。 行经日本桥派出所,一直走到桥中央,加贺才终于停步。他站在那两尊背对背的麒麟青铜像下方,目不转睛地抬头凝望。 “理解他们临终时发出的讯息,就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义务吗……”加贺喃喃低语,双眼猛地一睁,迸出锐利的目光。 加贺大步前进,而且愈走愈快。 松宫慌忙追上,“这种时间你要去哪里?” “回署里,我恐怕误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hr /> 注释: 第26节 修文馆中学位于安静的住宅区内,刻在大门柱上的校徽发出沉稳的光芒,揭示着悠久的历史。 之前来过一次的加贺,熟门熟路地穿过校门,松宫默默跟上。 “今天能否让我们自由调查?”搜查会议结束后,松宫试着问小林。小林找石垣商量后,带着探询的眼神回到松宫身旁。 “系长答应了。虽然不晓得你们想干嘛,记得如实回报,明白吗?” “当然。” 松宫鞠个躬就要离去,却被小林一把抓住手臂。小林凑近他耳边说:“至少跟我透露一下。凶手不是八岛吧?” “这部份还没确──” 小林使劲一扯。“你们在查甚么?打算从哪方面下手?” 看样子要是甚么都不讲,小林不会放人。松宫只好坦白:“他儿子。” “儿子?”小林颇为意外,“被害人的儿子?” “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啦。”松宫说完,挣脱小林的箝制。 没错,一切仍是未知数,也可能完全猜错,但松宫感觉自己逐渐接近事实的核心。加贺前往的彼方,必定存在真相。 操场上,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打篮球或是打排球,而一旁较年长的男性应该是体育老师,与其说是在指导学生,更像望着学生的球赛放空。 职员办公室位在校舍一楼,加贺到接待窗口说明来意,不久,一名女职员走出办公室,似乎负责招呼他们。 女职员带两人到会客室。两侧桌旁摆着颇高级的旧沙发,女职员请两人在三人座的沙发坐下,并送上茶。 “好久没踏进校园,上次不晓得是几年前的事。”松宫有感而发。外头飘来一阵歌声,或许音乐教室就在附近。 加贺站起身,走向奖杯与奖座的展示柜。“哦,这所学校相当重视运动比赛。” “游泳社呢?” 加贺指着其中一座奖杯,“这是游泳接力赛的,得到全国大赛第二名。” “很厉害嘛。” “只不过是十年前的纪录。” 此时,敲门声响起。“请进。”加贺应道。 一名浓眉大脸、肩膀宽阔的男子步入会客室。松宫暗想,他大概是冲绳一带出身。 这名教师姓紃,案发三天前,青柳武明便是打电话到学校找他。上次加贺曾为此询问紃,得到“青柳与儿子处得不顺利,想与人商量”的回答。 松宫先自我介绍,紃不感兴趣地颔首致意。 “不好意思,百忙中打扰。”加贺道歉,“您在上课吗?” “没有,这段时间刚好没课。两位今天有何贵干?上次那件事,我已说出所知的一切。要是没记错,您也问过我的不在场证明了吧?” “真的非常抱歉。当时解释过,我们得确认所有关系人的不在场证明。如果让您心里不舒服,再次向您致歉。” “倒不至于心里不舒服……那么,今天要问甚么?” “是这样的,暂且不提案件,我们想请教更早之前发生的事。” 听加贺这么说,紃困惑地皱起眉,“之前发生的事?” “三年前暑假发生的意外,您应该不陌生吧?” “哦,那个啊……”紃脸上浮现警戒的神色,“哪里不对劲吗?” “调查这次案件的过程中,发现有必要重新了解三年前的那起意外,所以来请教您。” 紃僵硬一笑,交互看着加贺与松宫。“我不太懂,这次的案件怎会扯上那起意外?根本是两码子事吧。况且,凶手不是已落网?那个死掉的嫌犯就是凶手吧?你们为甚么还在调查?” “这桩案子还没结束。”松宫插嘴道,“也还没确定凶手就是那名男子。” “是吗?那也没必要翻出陈年往事吧?”紃刻意夸张地偏着头。 “您似乎不太愿意回想那起意外?”加贺问。 “嗯,是啊。” “不希望那次的意外被翻出来,是掺杂着个人因素吗?” 紃双眼一瞪,“这话的意思是?” “抱歉,刑警都是这么解读事情的。对方若迟迟不肯回答问题,我们就会猜想是不是有内情。” 紃的嘴角微微抽搐。“关于那起意外,你们到底想问甚么?” “想问清楚细节。紃老师,当时第一个发现出事的是您吧?” “嗯。” “那起意外发生前──当天刚好有一场校际游泳比赛吧?方便的话,希望您从那场比赛开始告诉我们整起意外的经过。” 紃舔舔唇,挺直背脊后,直视着加贺应道:“好啊。”一旁的松宫则专注地观察紃的一举一动,想看出他是否有所掩饰。 昨晚他们和金森登纪子分别后,加贺似乎有了新发现,说要回署里一趟,松宫当然奉陪。踏进署里,加贺立刻连上网络,先查一些关于神社的事,接着搜寻新闻报导。看到加贺输入的关键词,松宫吓一跳。加贺输入的是“修文馆中学、游泳社、意外”。 松宫询问加贺原因,他回道: “青柳先生把参拜过的纸鹤拿到水天宫请社方代烧,足见他巡访参拜七褔神的最终目的地是水天宫。推理至此都没问题,接下来却遇上瓶颈。提到水天宫,通常会想到保佑安产,可是,我们太专注在这一点,没发现水天宫其实另有强项,就是除水难。” “水难……”松宫不晓得水天宫还保佑这方面,不过仔细回想,贩卖处摆着护身符等物的平台上,也有做成河童面孔的祈褔品。 “东京有许多保佑远离灾害的神社,其中大多是除火难,也就是火灾,除水难的却非常少,可能只有水天宫及台东区的曹源寺。所以我推测,青柳先生参拜水天宫的动机,会不会是出于甚么水难意外?而这样一想,就想起他儿子悠人中学时代参加过游泳社。” “对了……”松宫也记起一事,“案发的三天前,青柳先生曾联络悠人从前游泳社的顾问老师……” “现下,你明白这几个关键词的来由了吧。” 没多久,加贺的推测就被证明是正确的方向。三年前的新闻报导中,出现以下的内容: 十八日晚间七点左右,修文馆中学一名二年级学生,在校内泳池溺水。经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急救,至今仍未恢复意识。该生为游泳社员,分析是在放学后偷溜进学校泳池独自练习,却不幸发生意外。这天稍早,游泳社曾参加校际比赛,但成绩不甚理想,该生相当沮丧。最早察觉异状的是游泳社的顾问老师,他在巡视泳池时发现溺水的学生。目前正调查该生究竟是如何偷溜进学校。 遗憾的是,查不到此案的后续报导。不过,与修文馆中学有关的水难意外也仅有这一起。 紃一副回忆往事的神情,平淡地叙述。那天,游泳大赛约在下午四点结束,他和社员留在赛场开了一小时左右的检讨会,便原地解散。社员想必都直接回家,他却必须回学校一趟,将比赛成绩输进计算机。 “输入到一半,我发现缺了一些数据,便想去社办拿。由于社办在泳池旁,走过时不经意瞥一眼,注意到不知是谁衣服脱掉就扔在池畔,上前一看,竟有人沉在池底,连忙拉上来急救,赫然发现是三年级的社员。我为上拨119,并在急救人员抵达前,不断帮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当时学校老师只剩我一个,直到救护车抵达校门,警卫才跟着赶来。通知家长及校长则是在这之后,毕竟我没办法兼顾那么多事情。”紃长吁口气,“以上就是整起意外的来龙去脉。”他一副“这样够清楚了吧?”的眼神瞪向加贺。 “溺水的学生叫甚么名字?”听加贺一问,紃皱着眉紧抿嘴。加贺见状,补上一句:“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吧?” 紃臭着脸说出学生的名字──吉永友之。“之后他们一家搬去长野县,详细住址我不清楚。” “吉永同学康复了吗?” “没有……”紃神情苦涩,“很遗憾,好像留下后遗症。” 看样子,只是勉强救回一命。 “学校没被追究责任吗?”加贺进一步问。 “多少受到一些责难,好比,学生为何能轻易溜进学校泳池。校方的管理确实有疏失,但泳池设在户外,又不像校舍能上锁,以现实层面来看,无法彻底防范。而那学生的家长也理解这一点,并未对校方提告。” “夜里有人溜进学校泳池之类的事常发生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依学生之间的讲法,至今仍不时出现这种情况。不止在校生,也有不少住学校附近的毕业生。” “新闻报导写着,吉永同学似乎十分在意比赛成绩不佳?” “关于这一点,我也深切反省。”紃口吻沉重,“或许是对他们期待很高,责骂也就比较严厉。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沮丧,解散后还独自回校练习。可能是突然脚抽筋或心脏病突发,才酿成意外。” 边笔记的加贺,突然抬头问: “他真的是独自一人吗?” “啊,甚么意思?” “我只是在想,当时会不会有其它人在场?和伙伴一起练,不是比较开心吗?” “开心不是他的目的吧?自主练习原本就是一个人做的事,更何况,要是有人在他身边,就不会发生那种意外。” 加贺显然无法释怀,却仍点点头,回句“原来如此”。 “方便看看泳池吗?” “当然。只不过,现下这时节泳池没放水。” “没关系。”加贺站起身,“那就麻烦您。” 三人步出校舍,经过操场旁,走向泳池。泳池设在体育馆对面,距校舍有段路程。确实,离这么远,偷偷潜入似乎不无可能。况且,泳池四周仅有简陋的围栏,中学生要翻越不难。 紃领着两人到池畔。二十五米的泳池内没放水,池底堆积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落叶。 “这里没有照明设备吗?”加贺问。 “只有紧急照明,平常几乎用不上。” “您是在傍晚七点左右发现吉永同学?那时虽是夏季,天色应该颇暗吧?” “是啊。” “亏您能发现池底有人。” “甚么?” “唔,四下那么暗,真亏您有办法发现吉永同学沉在水底。虽然池边扔着衣物,不一定代表那人就在池里吧。” 紃吸口气,应道:“当时我带着手电筒。” “噢,这样啊。”加贺点点头,“对了,吉永同学擅长哪种泳式?” “自由式,就是捷泳。尤其是五十米之类的短泳。” “所以,那天他也在这项目出赛?” “是,没记错的话……刑警先生,我知道协助办案是国民的义务,也一直很配合,不过,能不能请教你们的目的?日本桥命案应该与我毫无关系。”紃难掩不快,忍不住高声质问。 “我明白您的不满。”加贺一派心平气和,“进行查访时,对方常指摘我们光会问,却不做任何解释。其实,我们是有苦衷的。” “我晓得,搜查机密不便对外公开,是吧?就算这样──” “不仅如此。说明目的后,对方便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就警方的立场,当然希望打听到的消息是不含偏见的。” 紃叹口气,抹抹脸。“我懂您的意思。” “还有一件事。若有游泳社毕业社员的名册,方便借阅吗?” 紃拒绝加贺的要求。“这没办法,因为里头都是个人资料。若坚持要看,请带搜索票来。” “这样啊。”加贺干脆地放弃,“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问够了吗?” “是的。之后如有需要,还请您多多帮忙。”加贺向紃行一礼,便对松宫说:“走吧。” 第27节 踏出修文馆中学的大门,加贺便嘀咕着:“看来猜中了。三年前的意外与这次的案件关系重大,总觉得那个老师有所隐瞒。” “我有同感。案发三天前,青柳先生打电话给紃,八成是要谈那起意外的事。” “应该没错。不过,疑点依然不少。”约莫走过一个街区,加贺停下脚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这边辖区的朋友,请他帮忙找那起泳池意外的相关资料,现在得过去拿。我们约个地方碰头吧。” “那么,我到青柳家一趟。” 加贺有些意外,不禁望着松宫。“这个时间,悠人还在学校吧?” “嗯。我想拜托青柳太太,让我看看悠人中学时代的通讯簿。” 加贺赞许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约好在中目黑车站会合,两人便兵分二路。 松宫前往青柳家,应门的是史子。听她说,遥香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 史子打算带松宫到客厅,松宫却没脱鞋,在玄关摇着手说:“我就不进去了,今天只是想向您借悠人游泳社的通讯簿。” 史子难掩困惑。“那与案件有关吗?” “目前不确定。” “但,凶手不就是那个人吗?” “如果您指的是八岛冬树,那只是媒体擅自给他冠上的罪名。关于这起案子,我们还未正式对外宣布任何事情。” 史子惊讶地睁大眼,高声问道:“那个人不是凶手吗?那么,我丈夫为何会被杀?凶手究竟是谁?” 这下麻烦了,松宫不禁心生焦虑。换成是加贺,遇到这种状况会怎么应对? “请冷静,一切仍在调查中。今天能不能别多问,先借我一下通讯簿呢?” 史子的神情混杂着不满与迷惑。她盯着松宫一会儿,目光移向二楼。 “通讯簿在我儿子的房里。可是,没经过他同意就进去,之后会被他骂的……” “我影印完马上还给您,保证绝不会外流。” 或许是慑于松宫的强势,史子不情愿地点头。“好吧,请稍等。” “谢谢。”松宫深深一鞠躬。 不久,史子拿着A4大小的册子回来,封面印着“修文馆中学游泳社创社六十周年纪念册”,应该是去年制作的。最后几页是通讯簿,记载着现任社员与社团前辈的姓名及联络方式,似乎是每十年制作一册。 “非常感谢。”松宫行一礼,正要打开玄关门往外走,蓦地想起一事,又回过头。“请问,您对三年前修文馆中学的泳池意外有印象吗?” 史子错愕地睁圆眼,“嗯……要是没记错,溺水的是悠人小一届的学弟。” “最近你们家曾提及那起意外吗?” “没有,我没印象。” “这样啊,谢谢。我马上回来。” 松宫走出青柳家,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影印需要的页面。另外,册子第一页刊了篇紃的前言,松宫也顺便印下。 归还纪念册后,在前往中目黑车站的路上,松宫接到加贺的电话。他已在站前一家咖啡店等候。 ※※※ “就档案上的纪录,整起意外的来龙去脉,确实与紃顾问所言一致。”加贺将咖啡杯推到一旁,摊开资料说:“由于是吉永友之自身的过失,校方没被追究责任,恐怕也没支付任何赔偿金。我打电话到吉永家询问详情,却没接通,大概是搬家了。” “究竟怎么回事?事隔多年,青柳先生怎会突然想参拜除水难的神社?若是悠人还能理解……”松宫把通讯录像本迭上眼前的数据。 “而且,青柳先生对家人隐瞒参拜一事,连悠人都蒙在鼓里,这也是个谜。” “莫非是青柳先生与吉永友之有所关联?” “甚么意思?” “比方……”松宫压低嗓音,“其实,吉永友之是青柳先生的私生子之类的。” 加贺噗哧一笑,“那倒不可能。” “为甚么?没查过又不能确定。” “要不就查查看吧。”加贺拿起咖啡杯,“噢,上头写着吉永友之的新住址,那老师还说不知道。在轻井泽啊,这距离出个差刚好。” “得先回总部跟系长报告一声,老是擅自行动,之后不晓得会被怎么念。” “嗯,那就麻烦你。哦?这里还有紃顾问的话。‘水不会说谎,谎言也骗不过水。要是试图对水撒谎,一切报应都将还诸己身。’──很会讲嘛,那个老师若打从心底这么想,我们现下做的调查便都是白费力气。” 松宫喝一口咖啡,注视着加贺。“嗳,该告诉我了吧?” “甚么?” “你怎么会发现青柳先生参拜水天宫的真正目的?要说是凭直觉,我也没办法,不过,一定有个关键吧?” 加贺放下通讯录像本,手伸向咖啡杯。“嗯,算是吧。” “哪个环节给了你提示?” “也不到提示的程度,我只是很在意悠人骤变的态度。之前他甚至轻蔑地批评父亲,不知何时,竟产生明显的转变。听到他殴打厂长小竹,我更确定事有蹊跷。” “我也注意到这一点。不过,我以为是他妹妹割腕的影响。” “不是的。记得当时悠人的话吗?自杀不就等于承认父亲的罪──换句话说,早在妹妹闹自杀前,他已决定相信父亲。” 当时的情形松宫记忆犹新,确实如同加贺所说。 “那么,改变他的是甚么?” “合理的推测是,他得知某些关于青柳武明先生的事。但青柳家从割腕案的前一天就不曾与外界接触,青柳太太也说他们都没看电视或网络新闻。” 松宫忆起加贺询问青柳母子的情景,原来加贺早已察觉悠人心境的变化。 “这样一来,会是谁透露消息给悠人?我怎么也想不通,却在无意中找到答案。” 松宫回溯记忆,但遍寻不着可能的人选。他板起脸,瞪向加贺:“我投降。别装神秘,快告诉我到底是谁?” 加贺戏谑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 “我?我说过甚么吗?” “遥香割腕的前一天,你在青柳家提到麒麟像吧?日本桥上的青铜像。” “青铜像?喔,没错。不过我只稍微提及,便没多说,因为悠人不是转头就回房?” “其实,你那番话深深撼动他的心。我不是在滨町绿道遇见中原小姐,还聊了好一会儿吗?之后,我们发现悠人杵在日本桥中央。” “在日本桥上看到他?”松宫初次听闻这段插曲。 “当下我不觉得奇怪,后来一想,悠人应该是在仰望麒麟像。这意味着,他或许已察觉父亲遇刺后坚持走到桥上的理由。就是麒麟像稳含的意义,让悠人对父亲顿时改观。这样便能解释,悠人的心境为何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麒麟像隐含着甚么意义呢……” “我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那麒麟像是青柳武明先生想传达给悠人的讯息,是濒死的父亲想告诉儿子的话语。” “青柳武明先生想传达给悠人的……父亲想告诉儿子的啊……”松宫联想到一事,“恭哥,你是从金森小姐的话得到灵感吗?” “推理的过程随你想象吧,重要的是,悠人已明白父亲的用意。这就表示,他也晓得青柳武明先生何以会有一连串谜般的行动。究竟为甚么要巡访参拜日本桥七褔神?我试着假设,青柳武明先生并不是为了替自己祈福,而是为了儿子悠人。莫非是悠人的女友怀孕?可是,目前没查到类似的情报。” “所以,你才想到是祈求除水难。”松宫吁口气,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吉永友之可能是青柳先生私生子的假设呢?” “我撤销。青柳先生是为悠人前去参拜,绝不会错。不过,这下详情就只能问悠人。” “是啊。”加贺瞄一眼手表,“唔,差不多要放学了吧。” 喝完咖啡,两人走出店门,再度步向青柳家。来到附近后,他们决定以路旁卡车为掩蔽,先观察状况。 “依你看,那起泳池意外的真相是甚么?”加贺问。 松宫思索片刻,摇摇头。“不晓得。不过,总觉得吉永同学应该不是一个人在泳池里……” “若有其它社员在旁,肯定会立刻发现吉永同学的异状,但他最后仍被送上救护车。这就表示,他沉在池底很长一段时间,实在不合常理。”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才会造成这种不合常理的悲剧?松宫苦思许久,依然没有答案。 “喂。”加贺努努下巴,松宫顺着加贺的视线望去。道路另一头,青柳悠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 松宫与加贺同时迈开步伐。低着头的悠人察觉气氛有异,抬眼瞧见两名刑警,倏然驻足。 “有话想问你,”松宫说:“方便吗?” “干嘛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堵我?”悠人露出挑衅的目光。 “我们希望能跟你单独谈谈。”加贺回答:“要是妈妈或妹妹在场,你大概不会吐实。” “你们要谈甚么?” “待在路边不太好,找个地方坐下吧。” 语毕,加贺便迈步向前。松宫以眼神催促悠人跟上。 他们回到方才那家咖啡店,加贺还是点咖啡,松宫换喝红茶,悠人则选了冰咖啡。 “上高中后,你似乎没参加社团。”加贺先开口:“为甚么?” “没特别的原因,我原本就没有感兴趣的社团。” “中学时,你不是很热中游泳吗?” 悠人眼睫一颤,“这算开始盘问了吗?” “你要这样想也无所谓。怎么?你好像很不开心,不想谈游泳社的往事吗?” “我又没那么说……”悠人低头嗫嚅。 “换个话题。你父亲这半年来常跑日本桥一带,我们已查出原因。他持续巡访参拜日本桥七褔神,正确地说,是参拜水天宫,而且每次都供上一百只纸鹤。你应该也已察觉。” 悠人微微抬起头,复又垂首,摇头否认:“不,听你说我才知道。” “是吗?但你看起来不太讶异?” “怎样才叫讶异?你讲水天宫甚么的,我又听不懂。” “据我们推测,你父亲持续祈求避水难。莫非他身边最近有谁遭遇跟水有关的意外?最后循线查到,修文馆中学三年前曾发生泳池意外,吉永友之同学溺水送医。你肯定有印象吧?” “嗯。”悠人润润唇,哑声应道。 “关于那起意外,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真相。说出你所知的就好。” 沉默片刻,悠人拿起冰咖啡,以吸管喝一口后,轻轻叹气。 “悠人。”加贺催促。 “我不清楚。”悠人语气强硬,“只晓得吉永是自己溜进学校泳池,却不小心溺水。” “那青柳先生──你父亲怎会持续去参拜?他到水天宫是想祈求甚么?” “我不知道。” “悠人,这一点非常关键,或许与你父亲遇害有关。不,我们认为两者肯定有所关联。所以,告诉我们真相吧。” 悠人的脸颊微颤,吐出长长一口气后,抬起头。 “我不知道。”悠人直视加贺,“我可以走了吗?你们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 “悠人!”松宫想留住他,加贺却微微抬手制止。 “好啊,请回。只不过,要是能得到你的协助,便能早点破案,实在遗憾。” 悠人抓起书包,旋即站起。“先走一步,多谢招待。”他猛地鞠躬便步向店门,背影散发着坚毅的决心。 松宫喝口红茶,纳闷地说:“怎么回事?难不成那起意外的真相,非常不利于他?” “不,应该不是。若是为了保护自己,不会是那种眼神。” “眼神?” “那是打定主意要保护别人的眼神。那种年纪的孩子露出那样的表情时,大人说甚么都没用。” 悠人究竟想保护谁?松宫思索着,手机忽然响起振动声。是小林打来的。 “喂,我是松宫。” “我是小林,有紧急消息。现下方便讲话吗?” “嗯,请说。” 小林一顿,“验出指纹了。” “指纹?意思是……”松宫的腋下微微渗汗。 “你们拿回来的书上采到八岛的指纹,确定监视器拍到的就是八岛冬树。所以,和被害人一起去咖啡店的不是八岛。” 第28节 一到傍晚,气温骤降,呼出的些许气息化为白雾,寒冬的脚步已愈来愈近。 悠人抱着书包走在路上,却不是回家的方向。放学后他原要直接回去,被刑警抓去一谈,顿时改变主意。 这一点非常关键,或许与你父亲遇害有关──加贺刑警的话是真的吗?这是甚么意思?莫非那起泳池意外,不单是父亲撑着走到那个地点的原因? 各种思绪在悠人脑中交错,甚至瞬间掠过“干脆把一切告诉刑警”的念头,但他终究办不到,那不是他能单独决定的。 来到这处不算陌生的住宅区,悠人朝其中一户人家前进。那是栋西式大房子,门柱上嵌有刻着“黑泽”两字的名牌。 悠人按下门铃,过一会儿,对讲机传来女声:“请问是哪位?” “您好。”悠人先打招呼,“呃,我是翔太中学时的同学,姓青柳。不晓得翔太在家吗?” “哦,稍待。”对方似乎很快就想起他是谁。 不久,玄关门打开,黑泽翔太一脸意外。“怎么突然跑来?” “方便讲话吗?” “嗯,聊一下没关系。” 悠人走近玄关。“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传简讯给你也没回。” “啊。”黑泽半张着嘴,说着“对了,等等”,便缩回屋里,门也顺手带上。 伴随着匆促的脚步声,玄关门再度打开,黑泽拿出手机。 “我换了新手机。抱歉,一直在忙,没机会通知你。” “哦?”不是在忙吧?悠人心想,他父亲因隐匿职灾变成人人喊打的大坏蛋,黑泽不可能没听说,八成是觉得最好暂时别和他有所牵扯。 记下黑泽的新号码及信箱后,悠人望着黑泽说:“嗳,我也跟杉野提过,我们三个碰面谈谈吧。” 黑泽目光一黯,“谈甚么?” “还用问吗?” 黑泽视线低垂,“事情都过这么久了……” “谈一下没关系吧。” “也是啦……” “那你现在有空吗?” 黑泽抬起脸,困扰地皱眉,摇摇头。“今天没办法,家教老师马上就会来,我不能出门。” “明天呢?” “明天……大概几点?” “放学后吧。所以,五点在中目黑车站前集合,如何?” 黑泽思索片刻,回答:“好。” “那就明天见,杉野我来联络。” 悠人正要离开,黑泽喊住他:“阿青!” 待悠人回过头,黑泽问:“发生甚么事吗?” “你也知道吧?”悠人说:“我爸被杀了啊。” 语毕,悠人便抛下一脸愕然的黑泽,穿过大门朝马路走去。 第29节 一大早,松宫与加贺在东京车站搭上九点二十分出发的新干线浅间号511班次,预定十点三十二分抵达轻井泽。 “那边应该相当冷,要有心理准备。”加贺将折好的大衣放至行李架,坐回座位。今天松宫拎着公文包,加贺却一如平日两手空空地出门。 “提到轻井泽,脑海首先就会浮现避暑胜地的印象,不过仔细一想,也有人一年到头都住在那里。”松宫说:“虽然夫人解释,他们住的原本就是吉永家的别墅。” 松宫口中的“夫人”,是指吉永友之的母亲。昨晚他们打电话过去,表示希望今日能上门拜访,但没明讲目的,只说想请教关于她儿子的事。 这趟轻井泽出差的申请,意外地很快得到上司的同意,因为凶手是八岛的推论摇摇欲坠。 由于在书店的书上采到八岛的指纹,证实与青柳武明一起进入自助式咖啡店的另有其人,换句话说,项目小组目前对整起事件所做出的假设已全被推翻。 当然,八岛是凶手的可能性并不是零。离开书店的八岛在路上偶遇走出自助式咖啡店的青柳武明,突然心生歹念行抢,也不是说不过去。但这么一来,问题就变成,为何与青柳进咖啡店的人没出面协助警方?只是害怕与案件有所牵扯,而选择保持沉默吗? “搞不好你们追的那条线是正确的。”石垣如此说道。答应两人的出差申请时,他的目光彷佛充满威吓:“准许你们这么乱来,最好给我找出答案!” 但实际上,究竟三年前的泳池意外隐藏甚么秘密,根本是一团迷雾。昨天松宫和加贺找青柳悠人谈过后,又去找与吉永友之同届的两名游泳社社员询问,但两人都认为那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而看他们的反应也不像在说谎。 “我觉得他很傻,干嘛一个人溜回学校泳池练习?大概是前辈满看好他,他也有了自信,导致他得失心特别重吧。”和吉永友之较亲近的少年感慨道。 唯一确定的是,那并非练习中发生的意外,因为不可能所有社员串供,否则迟早会有谁说溜嘴。 松宫恍惚地陷入沉思之际,电车抵达轻井泽。一路上,他和加贺几乎没交谈。到站后,加贺起身伸懒腰,还转转头活络脖颈,似乎睡了一觉。 两人在车站前跳上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后,顺便问多久会到,司机答约十分钟。 出租车奔驰在苍郁的林间。四下虽然还没积雪,但待在车内也感受得到外头已笼罩在冷空气中,行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 驶进别墅区后,车子停下,司机表示应该是这里。松宫先下车探情况,随即瞧见一栋建筑物,门柱上挂着刻有“吉永”二字的木牌。 “没错,就是这一户。”松宫对车内的加贺说。 加贺付完车费下车,低喃着“真的很冷”,扣上大衣钮扣。 由于找不到门铃,两人直接走进大门。宽广的庭院映入眼帘,长长的步道连通大门与玄关。 主屋以浅褐为基调,散发出平静的氛围。窗户皆装上护窗板,门口的架高设计似乎是为方便积雪时出入。 玄关门旁有个对讲机,松宫按下门铃,马上传来应答的女声。 “我是警视厅的人,昨天跟您联络过。” “好的。” 随着一阵开门声,出现一名身材和脸庞都很娇小的女性。她穿毛衣搭牛仔裤,略微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看上去约五十岁。昨天在电话里得知她名叫美重子。 松宫与加贺自我介绍后,美重子让两人进屋。室内相当温暖,还飘着淡淡花香。 “友之同学呢?”换上拖鞋后,加贺问道。 美重子轻轻合掌,看着两名刑警说:“他在客厅。” 穿过走廊,尽头有扇门。美重子说声“请进”,松宫与加贺便踏入客厅。门内是宽阔的挑高空间,隔出一区餐厅。除了高级沙发与茶几,窗边还有张安乐椅──上头坐着一名少年。 他穿着运动服,膝上的毛毯遮住下半身。虽面向两人,却紧闭双眼。体型瘦削,肌肤如陶器般苍白,齐眉的浏海梳得十分平整。 松宫缓缓走近,低头一看,少年像尸体般动也不动。 “他能自主呼吸喔。”吉永美重子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自傲,“状况好时,也会有表情。” “他会睁开眼吗?” 听加贺这么问,美重子似乎有些意外,嫣然一笑。“他在睡觉呀,不会睁开眼的。他只是在睡觉。” 听起来彷佛在强调──这孩子很健康,没任何问题。或许她想这么说服自己吧。 “二位这边请。” 于是,松宫与加贺在沙发坐下。美重子端来红茶,看得出杯子也是高级品。 “你们是何时搬来这里的?”加贺问。 “那起意外发生的来年吧,我丈夫刚好届龄退休,就处理掉东京的房子,一家三口搬来这里生活。因为我们想待在空气清新的地方,好好照顾那孩子。” “您丈夫今天不在吗?” “他去东京。由于手上还有几间公司的顾问工作,他得定期回东京办公。”美重子微笑道。 松宫心想,还好吉永友之生在有钱人家。对一般家庭而言,这笔照护费肯定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那么,二位想谈甚么呢?”美重子说。 加贺微微倾身向前,“是关于您儿子的那起意外。根据我们手边的资料,意外发生后,府上并未提出任何控诉,是对事情经过毫无怀疑吗?” 美重子轻轻摇头,“老实讲,我有满腹的疑问。很难相信那孩子会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泳池,也不相信他会溺水。毕竟他从小就固定在上游泳课,比谁都识水性,非常清楚水是多么恐怖。” “但你们接受了学校的说法?” “那是不得已的。警方也没发现疑点,更何况,当时最重要的是救这孩子,我们根本没心思去管责任归属。”美重子望向安乐椅,“另一方面,我也觉得,他责任心那么强,并不是不可能……” “怎么讲?” “直到比赛的前一天,他还在担心会拖累其它人。” “拖累?” “他被选上参加游泳接力赛。其余几棒都是三年级生,只有他是二年级,所以很怕给学长添麻烦。” “接力赛……”加贺似乎陷入思索。 “呃,你们在调查甚么呢?事到如今,怎会突然对那起意外感兴趣?” 十分合理的疑问,于是加贺解释:“其实,不久前东京发生一桩命案,我们负责调查。” “命案……”美重子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请放心,我们并非怀疑府上与那案子有关。只是,我们查出被害人生前的一些行径,似乎与您儿子发生的意外有关,所以想来打探详情。” “那位被害人是?” “他姓青柳,青柳武明先生。您有印象吗?” “青柳先生……好像听过,不过很抱歉,应该不是我们认识的人。” 松宫心想,大概是吉永曾与家人提过社团前辈,美重子才隐约记得青柳这个姓氏。 但上门造访前,松宫与加贺商量过,今天暂时别告诉吉永的家人,青柳武明是吉永社团前辈的父亲。 “您晓得日本桥的水天宫吗?那座神社以保佑安产著名,但对保佑除水难似乎也很灵验。” 听加贺一提,美重子眨着眼,回道:“虽然晓得……” “依我们调查,青柳先生会固定前往水天宫参拜,而且每次都折一百只纸鹤供奉,关于这部份,您有没有──” 加贺不禁一顿。只见美重子的神情骤变,双眼圆睁,倒抽口气。 加贺又问:“您想到甚么吗?” 美重子大大点头。“是的。我想,那个人就是‘东京的花子小姐’。” “花子小姐?” “稍待一下。”美重子起身走出客厅。 松宫与加贺面面相觑。即使是身为菁英刑警的表哥,也露出莫名所以的表情,但目光比平日强烈,显然已预见将取得关键线索。 美重子抱着一台笔记型计算机返回。 “其实,我持续在写部落格。原本只是想记录照护我儿子的过程,却陆续收到来自各方的鼓励。”美重子按下电源开关。 “‘东京的花子小姐’就是其中一人?”加贺问。 美重子点头,“我和那网友都是透过电子邮件联系。我也猜过对方可能是男性,这样啊,原来他不幸遇害……” “所以,您晓得那一百只纸鹤的事情?” “是的,他说要把千羽鹤分十次帮我送去供奉。至于详细内容,看我的部落格就明白。不好意思,献丑了。”美重子将笔电转向松宫与加贺。 屏幕上映出部落格的首页,页面妆点着许多色彩缤纷的图样。 “喂。”加贺指着画面上方。松宫一看,大吃一惊。 美重子部落格的名称,就叫“麒麟之翼”。 第30节 下午两点过后,松宫与加贺回到东京车站。接着,两人依加贺的提议,直接前往修文馆中学。 抵达学校,两人先前往职员办公室。再度见面,昨天带他们到会客室的女职员一脸讶异。 “不好意思,我们想和紃老师多聊一下。”加贺说。 女职员面向计算机查了一会儿。“紃老师上课中,两位很急吗?” “没关系,等他下课再说。方便在昨天那间会客室等候吗?” “嗯。记得怎么走吗?” “不要紧,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来到会客室,两人和昨天一样并肩坐在沙发上,却没交谈。该讨论的事,他们在新干线的回程已全商量好。不过,说是商量,其实都是加贺陈述推理,松宫只有听的份。 二十四小时内,厘清不少疑团。两人有十足的把握,这起案子很快就能侦破。 钟声响起,校园内一阵骚然,走廊上脚步声来来去去。 几分钟后,会客室的门打开,紃带着比昨日更甚的警戒神色出现。 松宫与加贺起身行一礼。 “今天有何贵干?我所知的已全告诉你们。”紃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悦,高声道。 “抱歉又来打扰,我们希望能借阅一份文件。”加贺说。 “甚么?” 加贺一顿,回答:“比赛成绩。三年前那起意外发生前,有场游泳大赛吧?我们想看当时的纪录。” “何必呢?”紃的脸庞微微抽搐,语气有些退却。 “据先前的证词,吉永友之同学是因比赛成绩不理想,受到打击才会溜回学校泳池自主练习,对吧?那么,成绩究竟多糟?我们认为得确认一下。” 紃皱起眉,“没必要吧?吉永那次赛绩不佳众所皆知,我也记得很清楚。” “但是,”加贺逼近紃一步,“警方需要具体的数字,麻烦您。” 被高头大马的刑警俯视,紃似乎也没辙。“我明白了。那么,两位稍候,我去拿。” “不,我们直接去看就好。教师办公室就在附近吧?” “资料不在教师办公室,都收在社办。” “这样啊。没关系,一块过去吧。” 松宫也站到加贺身旁,催促紃:“走吧。” 紃苦着脸步出会客室,松宫与加贺随后跟上。 校园到处是高声谈笑的学生,见紃三人经过,纷纷露出好奇的眼神。对他们而言,校内出现老师以外的大人似乎相当稀奇。 游泳社社办位于泳池旁一栋小建筑物的二楼,一楼则是更衣室。 紃打开门锁。社办空间很小,只有书桌、置物柜和收纳柜,书架上摆着成列的活页夹。根据上头的标示,那些显然都是比赛成绩的档案。 “就是这个吧?”加贺拿出白手套,“方便借看吗?” 紃粗鲁地应声:“请便。” 加贺迅速翻开活页夹。松宫也戴上手套,凑近加贺手上的资料。 翻到某一页时,加贺手一顿。数据上标记着三年前的八月十八日,也就是那起意外发生的当天。 松宫目光扫过比赛项目与出场的选手名单,发现吉永友之的名字出现在五十公尺自由式的项目,青柳悠人也在同一组。 加贺指着一处,正是两百公尺接力赛的纪录。看到选手名单,松宫不禁咽下口水,因为上头写着: 第一棒 青柳悠人(三年级) 第二棒 杉野达也(三年级) 第三棒 吉永友之(二年级) 第四棒 黑泽翔太(三年级) “记下来。”加贺低声吩咐松宫。其实不用他提醒,松宫早拿出记事本和笔。两人想调查的并非比赛成绩,而是这份接力赛的成员名单。 青柳悠人和吉永友之没再出现在别的项目。 加贺阖上活页夹,放回书架。回过身,只见紃阴郁地站在他们身后,眼神甚至带着些许攻击性。 “看够了吗?”紃出声。 “嗯。另外,方便请教一事吗?” “甚么?能快点问完吗?” “紃老师教的是哪门课?” 紃微讶地皱起眉,回道:“数学。” “这样啊,中学的数学有很多公式,像毕达哥拉斯定理或公式解之类的。” “是的,那又怎样?” “虽然背下公式便能解出许多问题,但要是一开始就记错公式,只会不断答错,也有这种状况吧?” “对啊。”紃脸上明显写着“你这个刑警到底想说甚么”。 “请务必教导学生记下正确的公式。” “不需要您提醒──” “是吗?嗯,今天打扰了,谢谢您的协助。”加贺很快说完,向松宫使个眼色,两人便告辞。 踏出校门,两人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了顿午晚餐。中午回东京的新干线上,两人讨论得太专注,错过用餐的时机。 用完餐,松宫从公文包拿出一份影印文件,是游泳社的通讯簿。 “杉野达也和黑泽翔太啊。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人加上悠人,肯定和三年前的意外脱离不了关系。” 加贺喝着餐后咖啡,点点头,“应该吧。最起码,他们一定晓得某个重大关键,而且约好绝不向外人透露。昨天,悠人恐怕是在保护伙伴,认为没经过另外两人同意,不能擅自泄漏真相。” “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吐实,得找齐三人?” 加贺拉近文件,“我负责杉野达也,黑泽翔太就麻烦你。” “好的。” 依通讯簿上的数据,双方的住处离得很远。 “现在四点半,学校差不多要下课了吧。”加贺瞄一眼手表。 “找到黑泽翔太后,在哪里碰头?” 加贺思索片刻,应道:“到青柳家吧。或许那时悠人已进家门,就算还没,也迟早会回去。” “了解。总之,找到黑泽翔太,我就先通知你。” “好。” 两人在餐厅前分开,松宫跳上出租车。由于车上装有卫星导航,松宫请司机输入黑泽翔太家的住址,发现最近的车站也是中目黑,只不过与青柳家方向相反。 车子停在住宅区的中心,松宫付完钱下车。这一带的宅邸相对高级,他确认着门牌前进,很快找到黑泽家。那是一栋豪华的洋房。 松宫按门铃,朝对讲机报上身分。一听是警视厅的人,对方不禁提高嗓音。 到玄关迎接松宫的,是一名穿开襟紫羊毛衫、气质优雅的女性,应该是黑泽翔太的母亲。松宫表示有事要找她儿子,她不安地缩起肩膀问:“那孩子做了甚么……” “不是的。”松宫笑着摇摇手,“只是有点小事想请教。他还没回家吗?” “刚回来又马上出门,说是与朋友有约。” “朋友?高中同学吗?” “不,是他中学的社团朋友。” “社团?您是指游泳社?” “对……”黑泽太太怯怯敛起下巴。或许是刑警如此清楚儿子的事情,她不禁心底发毛。 “那朋友的名字是?” “他说是青柳同学……” 松宫心头一惊。这只是偶然吗? “您晓得他们要去哪里吗?” “唔,我也不清楚。”黑泽太太偏着头,“好像约在车站碰面。” 松宫心中的不安益发强烈,事态似乎正朝一点也疏忽不得的方向前进。 “方便打个电话,问出他在哪里吗?不过,请别提到我。” “咦,要怎么问?” “就交给您了。” 黑泽翔太的母亲困惑地转身进屋,松宫趁空档通知加贺目前的状况。 “看来得先逮到黑泽翔太。好,我马上去车站,想办法找出他们。” “那杉野达也呢?” “家人说他还没回家,搞不好也和悠人有约。” “三人在这节骨眼碰面,只是偶然吗?” “应该不是。青柳先生的案件改变了悠人的想法,加上昨天我们问过他那桩意外的细节,或许他也思考起两者的关联。” “怎么觉得不太妙……” “不能出事,得尽快找到他们。” “了解。”松宫结束通话,黑泽翔太的母亲神情黯然地出现。 “他在车站前那一带,可是不肯告诉我详细地点……” 没办法,松宫只好记下黑泽翔太的手机号码,匆匆离开。 一赶到中目黑车站,松宫马上联系加贺,两人分头到附近的快餐店及咖啡店找人。由于客层多是同样年纪的高中生,要找出悠人他们格外耗神。 经过一家汉堡店时,松宫瞥见熟悉的高中制服,立刻停步探看。只见青柳悠人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身旁的长发小伙子应该就是黑泽翔太。 松宫联络加贺,他恰好在离这里不远处。 不久,加贺赶到,和松宫一起踏进店内,笔直走向悠人。长发小伙子先注意到他们,悠人也跟着回头,大吃一惊。 “你是黑泽吧?”加贺问长发小伙子。 “对……”小伙子神色警戒。 加贺低头看向悠人,“莫非你也约了杉野?” 悠人默不作声,侧脸流露年轻人的倔强。 “果然。” “啰唆。”悠人别开脸,“我约谁碰面不关你们的事,还是说这样也犯法?” “不就是犯了法,你们才决定约出来谈?”加贺应道。 两人的脸色惨白,黑泽翔太的双眼逐渐泛红。 “杉野何时会到?”加贺问。 悠人臭着一张脸,“他不来了。我们约五点,那家伙还没出现。打电话没通,传简讯也不回。” 松宫看看时间,杉野已迟到超过三十分钟。 “你几时约他的?”加贺问。 “白天我传简讯通知他。虽然跟我同校,但被撞见我们交谈,他可能会遭排挤,所以我才用简讯。” “他回传了吗?” “嗯,只说会尽量抽空。保险起见,我又传一封,提醒他一定要来。”悠人咂个嘴。 加贺伸出手,“方便借看那几封简讯吗?” “啊?”悠人瞪大眼,“要干嘛?” “别管那么多,快点拿出来!” 或许是震慑于加贺的严厉语气,悠人拿出手机,熟练地按几个键便递出。 松宫从旁凑近,手机里确实有两封悠人今天传给杉野达也的简讯。第一封是:“我有话要说,五点在中目黑的汉堡店集合,我已通知黑泽。”杉野回传:“家里有点事,不确定能不能到。我会尽量抽空过去。”然后,悠人传出第二封:“我要谈的是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来,或许跟我爸的案子有关。昨天刑警问我吉永的事了。” 加贺把手机还给悠人,望向松宫。看着加贺的神情,松宫心头一凛,从没见那么锐利的目光。 “联络总部,请他们立刻动员,全力找出杉野达也。不快点就糟了。” 第31节 室内温度明明不低,悠人却恍若身处冰箱中,或许是墙壁太过苍白的缘故。空间里只摆着会议长桌与折迭椅,更加深他内心的不安。之前也来过这里,那是在父亲身亡当晚,跟着警察到日本桥署确认父亲的遗物。 悠人独自呆坐,同行的黑泽被带进不同的房间。黑泽现下在做甚么?两人在汉堡店碰头后,其实没聊到重点,因为悠人想等三人到齐再说。 他完全搞不清状况。那个加贺刑警为何急着找出杉野?又为何要他和黑泽来警署? 悠人检查手机,杉野依旧没回简讯。要不要直接联络他?算了,之前打那么多次,全没接通。 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敲门声响起,他登时挺直背脊。 加贺与松宫在悠人的对面坐下。 “还是找不到杉野。”加贺说:“目前我们动员了全东京的警力,我们原本该去协助搜寻,但另有任务在身,就是来跟你问个明白。” 悠人想咽口水,却是口干舌燥。 加贺注视着他。“希望你把一切告诉我们,包括三年前那起意外的真相。” 悠人垂下目光,直盯着桌面细微的伤痕。 “你一定很后悔,”加贺继续道:“所以折纸鹤供奉到水天宫。之后,你觉得这样不够,便决定把日本桥的七褔神拜过一轮,对吧?” 悠人诧异地抬起头,没想到刑警查得这么深入。 那双眼想必有过人的洞察力,随口撒谎肯定骗不倒他。不过,先前在汉堡店见到时的压迫感已消失,现下悠人只觉得,就算坦白所有事情,他也会温厚地包容。 “‘东京的花子小姐’就是你吧?然后,代替你的是青柳武明先生,也就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听到加贺这段话,悠人心知已无法隐瞒,是时候揭开事实了。 “嗯。”悠人应道。 加贺轻吁口气,“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是。”悠人回答。 “那么,从哪边讲起?当年的意外,可以吗?” “唔。不过,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 松宫站起,“水就行了吗?也有茶和咖啡。” “水就好,谢谢。”悠人应道,思绪已飞回三年前。 ※※※ 吉永友之是个嚣张的二年级生。 不,正确地说,是在悠人等三年级生的眼中,这学弟很狂妄。但实际上,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吉永本身没有任何责任。他既不曾顶撞前辈,练习也从不偷懒,甚至该夸奖是认真乖巧的优良社员。 这样的吉永会成为三年级生的眼中钉,起因于某天回社团指导的前辈的一段无心之言。前辈看过所有学弟的状况后,集合告诉大家: “你们当中游得最好的是吉永。一、二年级生当然要向他看齐,然后,包括你们几个三年级生,也得多学着点,明白吗?” 悠人听到这番话,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不是前辈对大家评价甚低的缘故,而是他早隐约察觉吉永的实力,只是不愿正视这一点。 确实,吉永的泳姿非常漂亮。现阶段只因体力还没养成,泳速仍是悠人领先,但不久吉永就会超越自己。这么想的,不止悠人一个。 前辈来指导的那天,练习结束后,三年级生聚在一起,不停地讲前辈与吉永的坏话。 “搞不懂前辈在想甚么,那种慢吞吞的游法,最好大伙都学得起来。” “就是说,游成那样搞屁啊。你们看到那家伙得意的表情吗?” “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天之后,三年级社员对吉永的态度骤变,都不主动与他交谈。要是他向学长寻求技术层面的指导,甚至有人会冷言冷语:“哎呀,我哪有甚么好教给吉永教练的呢?”在吉永游出不太理想的成绩时,三年级生还会暗地击掌欢呼。 不过,那还不到霸凌的程度,只是点到为止的捉弄。 在这样的气氛下,校际游泳大赛来临。修文馆中学游泳社全员出赛,但各项成绩都不尽理想。其中,远远辜负顾问紃期待的就是接力,包括两百公尺及混泳接力,成绩都比练习时糟。要是拿出平常的实力,夺金根本不是梦想。 “你们今天的表现让我非常失望。”比赛结束后,紃告诉社员:“好好反省,检讨究竟哪里做得不够。找到答案,就以行动表示。否则照这样下去,你们只会愈来愈退步。” 悠人参加的是两百公尺接力,成员是杉野、黑泽,加上吉永。紃宣布解散后,四人聚在一起。 “老师的意思,不就是要我们练习再练习。”杉野说。 “练够多了好吗?都练成那样,还要我们怎么做。”悠人反驳。 此时,吉永幽幽开口:“对不起,是我拖累大家……” 虽然是事实,但三人都很清楚,这不是惨败的唯一原因。然而,巴不得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的他们,却抓着吉永的话起哄。 “你这小子,不过是被前辈称赞几句,就很骄傲吧?”黑泽说。 吉永摇头,“没有。” “那今天的成绩怎么会这样?你说啊!” “对不起,我明天起会加紧练习。” “甚么明天,今天就开始。喂,吉永,马上就练习吧,特训、特训。”黑泽双眸闪着光芒,显然自认出了个好主意。 “马上?”悠人讶异地望着黑泽,“在哪练?” “回学校啊,泳池应该进得去。” “这种时间?”现下是傍晚五点多,回学校就超过六点。 “啊,我溜进去游过,泳池的围栏有个地方很好翻越。”杉野也跃跃欲试。 悠人晓得黑泽和杉野在打甚么鬼主意。他们一定是想藉特训的名义,整整吉永。其实,他们没那么气吉永,也不讨厌他,只是想找个出口把挨骂的郁气一扫而空。 当时,要是出声阻止“不要干那种无聊事”就好了,悠人却没能说出口,因为不想被另外两人觉得自己不上道。或许杉野,甚至是提议特训的黑泽,内心也这么想。 吉永当然无法拒绝,于是四人溜进学校泳池。因正值暑假,校内一片静寂,天色也愈来愈暗。 他们在池畔换上泳裤便跳进水里。起初四人自在地游着,没多久,黑泽命令吉永发挥全力练习。 “不过,不能用腿,得靠臂力游。我们会抓住你的脚,你就拉着我们前进吧。” 特训方式如下:第一棒的黑泽潜水抓住吉永的双脚,待吉永游到正中央,就交给第二棒;等吉永游到池边,再交棒给第三人。吉永双腿持续被抓着,来回不断地游。 游完二十五米的距离两趟,游回泳池中央一带时,抓着吉永的脚的黑泽交棒给杉野,悠人则移向池畔。 不久,水面冒出两个脑袋,但四下太暗,认不出是谁。 “怎么?”悠人问。 “不见了。”传来黑泽的话声,“吉永不见了。” “啊,为甚么?你不是抓着他的脚吗?” “我放手交棒,那小子却突然消失。” “逃走了吗?”悠人扫视整座泳池,却不像有谁上岸的迹象,而且四下一片漆黑,连水中的情形都看不清。 “啊!”杉野大叫,“在这里,他沉下去了!” 三人心里一凉,悠人立刻冲回泳池中央。 他们把吉永拉上池畔,但吉永全身瘫软,动也不动,喊也没反应,似乎已没呼吸。 杉野连忙帮吉永做心脏按摩,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悠人正不知所措时,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喂,你们在干嘛?” 悠人吓到心脏差点停止,抬头一看,紃拿着手电筒冲来。 “你们几个搞啥鬼!” 没人回答,悠人也只默默望着吉永。 “怎么回事?你们对吉永做了甚么?”紃一把抓住黑泽的肩膀。 “……我们在特训。” “特训?” “是,没想到他会溺水……” “笨蛋!”紃骂一句后,立刻掏出手机,瞪着悠人他们说:“发甚么呆,继续心脏按摩,还有人工呼吸啊。我不是教过吗?” 杉野重新帮吉永心脏按摩,悠人也回想着学过的人工呼吸法照做。 紃通报119后,随即推开杉野,接手心脏按摩,然后吩咐:“你们去换衣服离开这里。救护车马上就来,你们不要在场比较好。” “……那我们该待在哪里?”杉野问。 “快走就对了,不要被看见,回家等消息。还有,不准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不能告诉父母。听好,今天大赛结束后,你们和吉永便各自离开。事情就是这样,明白吗?”见悠人他们默不作声,紃追问:“懂不懂?” “嗯……”三人答得有气无力。 “好,快走吧。绝不能被看见。” 三人连忙换回衣服,沿溜进泳池的路线离开。翻过围篱时,传来救护车由远而近的鸣笛声。 后续大人怎么处理的,悠人并不清楚。深夜,他接到杉野的电话。 “紃老师刚联络我,吉永救活了。” 听到这句话,悠人登时卸下心头大石。他担心吉永就这么丧命,整晚闷闷不乐,饭也没吃几口,一直关在房里。 “真是太好了,终于能放心。”悠人由衷感到庆幸。 “呃,不,还不能放心。”与悠人相反,杉野语气低沉。“听说他没醒来。” “甚么?” “虽然恢复呼吸,可是一直处在昏睡状态,所以他仍待在医院。” 情绪只短暂获得舒缓,沉重的巨石很快又压上心头。 “明天一早,应该会召集游泳社全员问话,老师交代我们别多嘴。” “这样好吗?” “不然游泳社可能会被废掉。” 或许吧。悠人深深体认到,他们犯下多么严重的错。 隔天,警察来学校,集合游泳社员询问前一天的事。参加两百公尺接力赛的悠人他们自然被问得最仔细,但三人全照紃的嘱咐回话,而警方也没起疑。 这场骚动不久就平息,紃编的脚本似乎如下── 游泳大赛结束,社员就地解散。紃回学校整理并记录社员的成绩,途中想起得去社办一趟,走到池畔时,看见地上有衣物,于是拿手电筒照向池内,赫然发现有人沉在水底,拉上岸后,认出是二年级的社员吉永友之。紃马上通报119,边持续帮吉永做心脏按摩及人工呼吸,救护车很快赶到现场,把吉永送进医院。 “大概是赛后遭我责骂,认为得负起责任,他才会偷偷跑回学校练习。”紃向警方如此供称。 谁都没对这脚本起疑。毕竟从警方问到的证言,显示吉永责任心很强,赛后曾对同年级的社员吐露,接力成绩不理想都怪自己拖累大家。 然而,悠人内心七上八下。就算没人起疑,一旦吉永恢复意识,谎言马上会被戳破。 “到时就这么解释。”紃找来悠人、杉野和黑泽交代,“只能向吉永和他双亲郑重道歉,说是为了救游泳社才撒谎,我也会陪你们一块低头谢罪。不过,不到紧要关头,全闭上嘴巴,绝不能泄漏真相,懂吗?”完全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即使有所犹豫,悠人他们仍遵从紃的指示。不得不承认,他们一方面祈祷吉永早日恢复健康,但心底某个角落其实希望他别醒转。 之后回想,紃恐怕早预见吉永不会醒来,而吉永也没再回到学校。随着光阴流逝,悠人他们带着内心深处的伤痕,迎向毕业。 第32节 告诉悠人那个部落格的是杉野。某天,他跑来问悠人“你晓得‘麒麟之翼’吗”,神情有些凝重。 “麒麟?那是甚么?” “你果然不知道。那是一个部落格的名称,用平假名写成‘麒麟之翼’。” “部落格啊,有啥特别的地方吗?” 杉野没正面答复,只说:“你去看就明白,搜寻一下便找得到。” 回家后,悠人上网搜寻,的确马上查到,部落格全名是“麒麟之翼──梦想着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格主似乎是女性,最近的一篇发文如下: 我家的麒麟君今日依然在梦乡中。看他指甲有点长,便帮他修剪了。 即使在沉睡,头发和指甲还是持续生长,可能再过不久又该帮他剪头发,这次剪个成熟点的发型吧。 下星期就是,祈祷今年福气真能降临我们家。 甚么嘛──悠人心想,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活杂记。麒麟君是宠物,还是小婴儿?总之内容跟喃喃自语差不多,搞不懂杉野干嘛特地叫他看,难道杉野指的不是这个部落格? 几篇文章贴了照片,拍的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用品或户外风景,没值得一提的,摄影技术也谈不上高明。 忽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悠人拉动窗口滚动条的手停下。 那张照片发表于一月一日,也就是元旦,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穿西装系领带,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而,少年瘦削的脸庞面对镜头,眼睛却没睁开。颈部后方垫着厚毛巾,似乎是帮他固定头的方向。 这篇内文写着: 我家的麒麟君也迎向新的一年。我帮他买了套西装,特此拍照留念。 悠人惊愕不已,终于明白杉野的用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吉永,而写部落格的是吉永的母亲。 悠人回头查看旧文,发现部落格已开一年多。从最初的几篇,他明了吉永的母亲开设部落格的目的。 她的儿子在中学二年级的夏天发生意外,之后一直没清醒,医师也已不抱希望,但她和丈夫仍不断祈祷儿子有一天会睁开眼睛。于是,全家搬到轻井泽定居,持续照护昏迷的儿子。她写部落格,是想记录儿子的状况,以及她与儿子的生活点滴。 悠人僵坐在计算机前。 其实,他以为吉永早就不在人世。虽然中学毕业时,曾听说吉永仍没恢复意识,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那状况应该撑不了多久。不,讲得极端一点,对他而言,意外发生当下,吉永就跟死去没两样,或许杉野他们也有同感。 然而,吉永还活着,从那之后就没再醒来。他母亲一直没放弃,始终相信儿子会睁开眼…… 悠人再度痛切体认到,自己和同伴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那件事根本没落幕,吉永一家至今仍困在水深火热中。 后来,悠人告诉杉野,他已看过那个部落格。 “是喔。”杉野只简短响应,接着补一句:“不过……那也没办法。” 像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话语。 那也没办法,我们一点忙都帮不上──确实如杉野所说,他们怎么补救都没用,就算对吉永的双亲坦白真相,吉永也不可能清醒,反而会害他父母一辈子抱着悔恨的心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悠人每天都上去看部落格。吉永母亲更新的频率不算频繁,没更新的日子,悠人就回头翻旧文。 某天,他发现一篇文章: 因为有点事要办,今天去了一趟久违的东京,还顺道参拜水天宫。虽然水天宫以保佑安产著名,其实对除水难也相当灵验。麒麟君出意外后,我不时会前去祈福,加上水天宫属于日本桥七福神之一,我也就一并参拜其它七间神社(虽然是七福神,却共有八间神社)。讲个题外话,部落格的名称,就是那阵子我看到日本桥的麒麟像得到的灵感。不过,遗憾的是,搬来这里后就少有机会再去参拜。 “水天宫”与“日本桥七褔神”两个名词,随即烙印在悠人脑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立刻决定要做些甚么。实际采取行动,起因于一次偶然── 亲戚办婚礼的饭店,就在水天宫旁边。 受邀前往的悠人偶尔得空,便溜出饭店,想去看一下水天宫。由于这天是假日,神社境内满是参拜的民众,大多是来祈求安产的,只见许多人围着那对知名的狗妈妈与幼犬的铜像抚摸着。 悠人投下香油钱,诚心祈求吉永友之早日康复,便退到稍远处,以手机拍下主殿的照片。回到饭店后,爸妈问他跑去哪里,他当然没讲实话,随口编了个理由。 犹豫三天后,他决定上部落格留言。 妳好,我常来逛部落格,真的很希望麒麟君能早日醒来。前几天碰巧有机会去一趟水天宫,便替他祈福,还拍了照片。请继续加油,诚心祝福你们。 他的署名是“东京的花子”。 不久,吉永的母亲就回复他的留言。 谢谢妳,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不晓得妳拍到怎样的照片?方便让我们看一下吗? 悠人有些不知所措。照片虽可透过电子邮件寄给对方,且经由免费信箱寄出,便能隐藏真实身分,但能瞒多久?要是对方问起,又该怎么蒙混过去? 最后,悠人仍藉电子邮件寄出照片。因为要是一直没反应,恐怕会伤害到对方。 吉永的母亲很快就回信,除了道谢,还问:“我能把照片放上部落格吗?”悠人答复:“当然。” 隔天,部落格便贴出悠人拍的水天宫照片,并加注一行: 这是东京的花子小姐寄来的照片。 看到这篇发文,悠人的内心逐渐产生变化,深深封印在心底的结,彷佛得到解放。他发现,自责做这种事也无法赎罪时,心中一隅又不禁觉得,总比袖手旁观好吧?至少,比耗费精神努力忘掉那件意外要好得多。 他思考着还能为吉永做甚么,终于决定去巡访参拜七褔神。虽然全都拍下照片,但心意似乎不太够。 偶然间,他逛到一家和纸专门店,看着美丽的折纸,登时灵光一闪──就是这个! 悠人暗中折起纸鹤,目标是以千羽鹤为吉永祈福。不料,这项作业相当耗时,于是他先挑出所有粉红折纸,折一百只纸鹤后,带到水天宫,放在香油钱箱上拍下照片,然后将照片寄给吉永的母亲。对方马上回信,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她非常感动,而悠人所拍的照片,隔天就被贴上部落格。 次月,悠人挑出正红折纸,又折一百只纸鹤。这回他不仅参拜水天宫,还把纸鹤带到七褔神的每间神社,并全拍下照片。下个月,他折的是橘色纸鹤,再下个月是褐色。每次变换颜色,是想证明不是重复使用同一串纸鹤。他暗下决心,至少要持续到折完一千只纸鹤为止。 然而,计划却出乎意料被打断。某天,他一如往常坐在计算机前寄电子邮件,史子突然喊他下楼,虽然不是甚么要紧事,但紧接着朋友来电,悠人待在客厅和朋友聊了许久,回房时竟撞见正要走出的武明。 悠人大声抗议:“你怎么随便进我房间!” 但父亲没理会他的抗议,径自问:“那是甚么?” 悠人心头一惊,想起计算机屏幕还开着免费邮箱的画面。 “你偷看我的邮件吗?”他瞪向父亲,“就算是爸妈,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吧?这样是侵害个人隐私。” 父亲一副懒得争论的神情挥挥手,“不用扯那么多。先交代清楚,那到底是甚么?你用女生的名字写信给谁?” “烦不烦,我又没干坏事。”悠人推了父亲胸口一把,便走进房里。 他立刻检查计算机。之前寄给吉永母亲的邮件都有存盘,不晓得父亲看过几封,总之他删光所有寄件备份。 不甘心与不舒服的情绪在他心中扩散,彷佛珍视的东西遭到玷污,神圣的场所被任意践踏。 悠人拿出藏在衣橱的纸箱检查,至今折的纸鹤全收在箱内,父亲似乎没翻到这里,但他还是把纸鹤塞进便利商店塑料袋,趁隔天上学找个地方整袋扔掉。 之后,悠人就没再写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况且,由于已删除邮箱账号,即使对方写信给他,他也看不到。而纸鹤当然没继续折,更别提去参拜七褔神。 至于与父亲之间的相处,他决定尽可能不和父亲照面。半年过后,就发生这次日本桥的案件。 尽管依然在意“麒麟之翼”部落格,悠人却没再上去看。“东京的花子小姐”突然断绝联络,吉永的母亲想必很失望,悠人不敢看到她吐露那份心情的只字词组。渐渐地,他便淡忘这一连串的事情。 所以,得知父亲在日本桥遇害时,他压根没想到会和“麒麟之翼”扯上关系。更何况,父亲遇刺的地点与神社有段距离。 直到松宫刑警提起日本桥上的麒麟青铜像,他才如冷水浇头,惊愕不已。长着翅膀的麒麟铜像…… 听到这个消息前,悠人以为部落格的平假名标题“麒麟之翼”,。因为他曾在搜寻引擎输入“麒麟、日本桥、铜像”,查到的是一尊长颈鹿雕像,就矗立在日本桥地区的某大楼入口,似乎是相当。于是,他还擅自想象吉永可能从小就很喜欢长颈鹿。 但他发现自己完全误会。吉永的母亲巡访参拜七褔神后,回程绕去日本桥上,抬头望着那两尊麒麟青铜像灯柱,才决定用来当部落格的名称。会这么决定,肯定是她眼中展翅仰望天空的麒麟身影,与儿子清醒后健康奔跑的模样重迭的关系。 这么一想,父亲遇刺后硬撑着走到日本桥上,倚靠麒麟像的台座才倒下,莫非别有涵义?还是纯粹的巧合? 悠人决定再到“麒麟之翼”部落格看一下状况。许久未上来浏览,更新频率依然不算高,然而,悠人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东京的花子小姐”仍每个月寄照片过去。最近拍的是摆在香油钱箱上的一百只浅紫纸鹤,共有八张类似的照片。看样子,拍下照片的人带着纸鹤把日本桥七褔神参拜了一轮。 悠人往前浏览旧文,看到这篇文章: 一阵子没消息的东京的花子小姐,传来久违的照片,据说是计算机出状况才一时联络不上。这次她帮我们折黄色纸鹤,还带着去巡访参拜七福神。而且她买了新的数字相机,拍的照片尤其漂亮。 悠人出神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用“东京的花子小姐”的化名,持续寄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并承接千羽鹤的计划。 但不用想就晓得冒名者是谁,别无其它人选。 悠人脑海浮现父亲折完纸鹤,串起一百只,带到水天宫及小网神社等地逐一参拜的身影。真是难以想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看情况,他读过悠人的寄件备份后,得知“麒麟之翼”部落格,而浏览过内容,想必会更疑惑:为甚么儿子要写信给这个格主?为甚么要为他们折纸鹤?世上不幸的人何其多,为甚么唯独如此关心这家人? 武明一定很快察觉,部落格上提及的“麒麟君”,便是过去在修文馆中学泳池发生意外的游泳社社员,也就是儿子的学弟。 发现这层关系后,又引出新的疑问。假如悠人纯粹是祈祷出意外的学弟早日康复,为甚么要用化名,还装成不相干的人寄邮件给学弟的母亲? 想知道答案,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问悠人,但武明没这么做,或许是隐约察觉那起意外背后藏着重大的秘密。 另一方面,武明开始折纸鹤,决定代替悠人完成“东京的花子小姐”的使命。由于部落格上曾记录花子小姐是使用“和纸十色”,武明特地跑去买同样的折纸。 如今已无从得知武明这么做的原因,说不定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无论那起意外的真相如何,他打断儿子的祈愿计划是事实,所以,至少在查明真相前,得代替儿子持续为对方祈褔。 然后,终于折完浅紫色的纸鹤。这是“和纸十色”的最后一个颜色,换句话说,千羽鹤计划已大功告成。 悠人似乎能明白,濒死的父亲硬撑着走上日本桥的心情。他想告诉儿子:“拿出勇气,不要逃避,好好面对真相。你觉得对的事就放手去做吧!” 泪水夺眶而出,胸口深处彷佛亮起光明。悠人相信自己听懂了父亲想传达给他的话语,同时,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也涌上心头。为甚么没再多和父亲聊聊?为甚么没试着理解父亲的苦心? 他不禁为父亲感到骄傲。父亲绝不可能干出隐匿职灾那种卑劣行为,就算全世界都怀疑父亲,他也相信父亲的清白。 ※※※ 悠人紧捏着手帕,那是用来拭泪的。连父亲逝世时他都没哭,现下泪水为何怎么也止不住?而且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谢谢你告诉我们一切。”加贺的语气十分温柔,“起初你父亲带去水天宫的纸鹤是黄色的,我们一直想不透特意挑出‘和纸十色’中间的颜色的原因,直到看见那个部落格才恍然大悟。你父亲是接替某人继续祈福,对吧?” “我真的很讶异,爸竟然继续进行那个计划。一方面也感到羞愧,自己到底干了甚么好事,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还满不在乎地活得好好的,简直不配为人。” “所以,你才想找齐三人商量?” 悠人点点头,“现下去自首也不迟。我想和他们一起向警方坦承过错,老实接受惩罚。要不然,我们永远无法成为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大人。” 加贺神色一敛,凝视着悠人。“你能察觉这一点,真是太好了。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若是选择逃避或别开眼,便会重蹈覆辙。”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刑警先生,那次的意外与我爸遇害,究竟有何关联?我怎么都想不透。” 加贺的视线微微游移,似乎有所犹豫。悠人颇为诧异,难得见这位刑警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时,敲门声响起,松宫和门外的人交谈几句后,向加贺附耳低语,似乎是相当严重的事。 加贺听完,端正坐好,开口道: “找到杉野达也同学了。他在品川车站京滨东北线的月台上,正打算跳轨自杀,被巡逻的警察及时拦下。” 加贺吐出的字字句句,全出乎悠人意料。 “跳轨?那小子?为甚么?等等,这究竟怎么回事?” “杉野达也同学他──”加贺一顿,稍微调整呼吸后才继续说:“他已坦承杀害青柳武明先生,也就是你父亲。” <hr /> 注释: 第33节 杉野达也的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一方面他未成年,警方原本考虑先放他回家,最后仍决定拘留在日本桥署,毕竟他已出现企图自杀的行为。 第二天,石垣命令松宫与加贺负责讯问杉野达也。于是,两人去见了杉野,但他和前一天一样,难以有条理地叙述。即便如此,两人依旧耐心问话,终于逐渐整理出这次案件的全貌。 连哄带骗地问过一番后,杉野达也的供述内容大致如下。不过,实际上在回答时,他的思路没这么井然有序。 案发当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杉野达也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 “那是我不认得的号码。”杉野反复强调这一点。而且那不是手机号码,是室内电话。 一接起来,对方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他自称是古永友之的父亲。 “关于三年前那起溺水意外,我想和你聊聊,方便见个面吗?” 杉野心头大惊。事情都过了那么久,吉永的父亲为甚么突然找上门?莫非他察觉那起意外不单纯? “您还找过谁吗?”杉野问。 “没有。虽然迟早得和其它人聊聊,但我想先跟你谈。我们约在哪碰头好?” 对方语气温和,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杉野一时想不出借口推托,只好不情愿地答应。对方提议在日本桥车站的剪票口会合。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吉永的父亲说道。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七点。结束通话后,杉野还是先回家,内心却充满不安与恐惧。对方到底要跟他谈甚么?要带他去哪里? 搞不好是想带他去警局。他们对吉永友之做的事等同杀人未遂,不,吉永友之一死,他们就是杀人凶手。所以,吉永的父亲打算把他们送进监牢吗? 不,大概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们。 宝贝独生子的人生毁在他们手上,怎么可能关进监牢就作罢?对方恐怕打算亲手让他们尝到苦头,换句话说,对方想复仇。 错不了。吉永的父亲一定是从哪里打听到那起意外的真相,决心向三人复仇,而自己就是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假使对方抱着这样的打算,当然要拚命逃跑。虽然觉得很对不起吉永,但他不愿被杀。 比蛮力赢得了对方吗?虽然是中年男性,却大意不得。那个年纪的男性,不少人拥有区区高中生绝拚不过的壮硕体格。要是对方存心复仇,说不定还会带家伙赴约。 杉野从抽屉拿出堂哥以前送的小刀。当然,他没用过这把刀。为防万一,他把刀子藏进运动外套的口袋。 傍晚七点,杉野来到日本桥车站的剪票口,突然有人拍拍他。回头一看,吉永的父亲站在身后,脸大肩宽,一身晒出来的浅褐肤色,要是打起架,他肯定毫无胜算。 然而,对方毫无敌意,反倒亲切地微笑道:“先找地方坐下,喝点东西吧?” 于是,两人走进附近的自助式咖啡店。吉永的父亲问他想喝甚么,他回答都可以,对方便买了两杯咖啡欧蕾,端来桌上。 面对面坐好后,对方却冒出意外的话:“得先向你道歉。其实,我不是吉永同学的父亲,而是你的老友青柳悠人的父亲。” 杉野大吃一惊,但仔细瞧瞧,对方的确和青柳悠人长得很像。他去青柳家好几次,却没遇过悠人的父亲。 “冒充吉永同学的父亲,是想知道你会有何反应。要是没做亏心事,你一定能抬头挺胸地应对。遗憾的是,你似乎很忐忑不安,或许该说在害怕?” 杉野无话可说。上当的不甘,与对青柳父亲的用意的疑惑,在他脑中交错盘旋。 “杉野,”青柳的父亲继续道:“如何?坦白告诉我,三年前究竟发生甚么事?那起意外的真相到底是甚么?我们家悠人也是当事者之一,对吧?你是我儿子最要好的朋友,一定知道真相。” 看来,青柳的父亲怀疑那起意外不单纯,却不晓得当时究竟发生甚么事。只不过他很确定悠人脱不了关系,所以想从悠人好友口中问出真相。 “我不知道。”杉野回答:“我甚么都不知道。”话声簌簌颤抖,他晓得自己的演技糟透了,不,在那种状况下他根本无法搬出演技。 “果然,你也牵扯在内。”青柳的父亲看透他的谎言,“杉野,我已有最坏的打算,或许得送儿子去自首。继续隐瞒那件事的真相,对你们的人生没半点好处。坦白吧,我儿子和你是不是都与那起意外有关?” 好想逃。好想丢下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冲出店门,双腿却动弹不得。而且,即使侥幸逃掉,问题一样没解决。很显然地,这个人非常坚持要揭开那起意外的真相,甚至不惜送儿子到警局。 “怎么样?告诉我吧。”对方再度逼问,杉野达也走投无路,于是点点头。 一旦开口,就再也守不住。青柳父亲问甚么,杉野就答甚么。他把那天发生的事全盘托出。而一边告白,杉野感觉内心轻松起来。他深深感慨,这一路上,心头竟压着如此沉重的漫天大谎。 “谢谢你的诚实。”听完杉野的告白,青柳父亲开口:“这样一来,我儿子做的那些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杉野问他“那些事”是指甚么?青柳的父亲回道:“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今天有点晚,可能没办法进去,不过在外头眺望一下也好。我们一起前往那个能够赎罪的地点吧。” 究竟要带他去哪里?青柳的父亲并未明讲。 一踏出咖啡店,青柳的父亲说着“跟我来”,便迈出脚步。 “你们的行为是错的。要是公诸于世,恐怕会遭到世人强烈的指摘,对你们的升学可能也多少有影响。不过,那些只是细枝末节,你们的人生还很漫长,一定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而为了重新做人,绝不能对自己撒谎。” 青柳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杉野,坦承一切才是最好的路。这番话确实相当具有说服力,但也让杉野预见即将面临的苦难。 杉野达也已推甄上第一志愿的大学。难道自己高中三年努力不懈换得的成果,也将全数化为泡影? 杉野停下脚步,不能再跟着这个人。 “怎么啦?”青柳的父亲问。 “我还是没办法。”杉野回道:“刚才那些话,请当没听见,拜托。” “不可能,我会把真相告诉警方,因为那才是真正为你和我儿子着想。好了,快跟我来。” 青柳的父亲再度迈开步伐,背影散发着冰冷无情的气魄。 那一刻内心的转折,杉野达也无法解释,总之他满脑子只想着“得赶快阻止这个人!”回过神,手上已紧紧抓着刀子。 或许察觉杉野的举止有异,青柳的父亲停下脚步,回过头。杉野瞄准他直冲上前。 两人紧贴着撞上墙壁。此时,杉野才意识到他们来到一处类似地下道的地方。 青柳的父亲几乎没发出叫声,便沿着墙面滑下,缓缓蜷起身子。那把刀深深刺进他的胸口,杉野试图拔出,刀子却文风不动。没办法,杉野只好拉起青柳父亲的领带拭去刀柄的指纹。明明已慌到不行,却还记得不能留下指纹。 他打算折返原路,来到地下道出口,发现居然有个男的躲在建筑物的暗处。杉野达也担心那个人可能目击一切,拔腿奔离现场。 回到家,他关在房里,止不住全身颤抖,彻夜未眠。他怕得不得了,总觉得警察马上就要来抓他。然而天亮后,他满怀恐惧地打开网络新闻一看,报导内容大大出乎意料。 上面写着,刺杀青柳父亲的嫌犯被车撞成重伤。 怎么回事?一头雾水的杉野四处查阅相关报导,不久便明白自己有多走运。嫌疑最重的是一名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子,而且目前陷入昏迷状态。 这简直是奇迹。只要那个男的不再醒来,他就得救了。不,就算这个男的醒来,他也不会遭到警方怀疑吧。 杉野想着这些事时,青柳悠人传简讯过来,标题是:“我爸死了”。看完后,杉野的心揪成一团,但他已做出决定──只能瞒下去。他强压下脑中混乱的思绪,努力地打出一篇像挚友会回的简讯。 之后,“金关金属”隐匿职灾一事曝光,悠人突然遭到周围同学的白眼时,他也很烦恼,不晓得该怎么面对悠人,只好选择保持距离。不过,悠人似乎没有责难他的意思。 不久,那名叫八岛的嫌犯不治身亡,他以为整件事终于画下句点,但并非如此。不知为何,悠人突然提议找来黑泽,说要三人一起谈谈。更让他胆寒的是,悠人始终不明讲要谈甚么。 然后,他收到悠人那封关键的简讯。上头说急着和他碰头,想谈一下关于那起溺水意外的事,说不定和父亲遇害的案件有关,而且警方已有动作。 杉野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完蛋,杀害青柳父亲的罪行败露。既然警方采取行动,他已无路可逃,全都完了。 杉野绝望地在街上游荡,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不管刑警怎么问,他都答不出为何会跑到品川车站,恐怕连自己都不晓得原因。 他只隐约记得想从月台跳下,想一死了之。而此刻,他依然这么想…… 第34节 紃和前几次碰面时一样,依然摆出目中无人的态度,眼眸深处却透着一丝狼狈。证据就是,他掌下的桌面微微沾着水气,因为他的手心不断冒汗。 这天,他与松宫和加贺见面的地点不是学校,而是警署的侦讯室。 “关于那起溺水意外,我刚才说的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相信的话,和那三人对证就知道。” 确实,紃的说词与悠人他们的证言一致。只不过,他试图隐匿真相的理由,依然很暧昧。他表示“我是为他们几个的将来着想”,真是这样吗? “参加接力赛的四名成员在练习时发生意外,要是消息曝光,外界说不定会认为那属于社团活动的一环。这么一来,校方──不,身为顾问的你很可能会被追究责任,所以你才决定让真相永不见天日,不是吗?” 听到加贺的这番指摘,紃横眉竖目瞪向他。“讲话能客气点吗?我根本从未有过那么卑劣的想法。” “但你做的是卑劣的事。” “你……”紃面露忿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抓住泳者的腿,让泳者单靠臂力游泳,这个练习方法听说是你想的?因此,你隐匿真相,不也是希望避免此事曝光?” 紃“砰”的一声,使劲拍向桌面。 “我们换个问题。”松宫接过话,“青柳武明先生遇害的三天前,曾打电话给你。关于通话内容,之前你都回答,他是烦恼与儿子处不好而想找你商量。现下,你仍不打算更改证言吗?这部份将成为呈堂证供,请慎重考虑再答复。” 紃的呼吸紊乱,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只听见他嗫嚅着:“……请让我更改证言。” “那么,你们当时究竟谈甚么,请告诉我们实情。” 紃以手背抹一下嘴。“他想知道三年前那起意外的详情,似乎怀疑儿子与那件事有关。” “你怎么回他的?” “我说,报纸上登的就是全部。” “青柳先生接受这个说法吗?” 紃无力地摇头。“他执拗地追究:‘不可能如此单纯,请告诉我真相。那样才是真正为我儿子着想。’” “那你怎么应付?” “我丢出一句‘没有的事你要我说甚么?’就挂断,当时我也真的没空和他扯下去。”紃小声补充:“就这些了。” “案发后,面对警方的询问,你为甚么没说实话?”一旁的加贺又开口:“要是你当初老实告诉我们那通电话的内容,或许侦查就不会绕这么大一圈。” “话虽如此……那通电话与命案没有明显的关系,而且不再提那起意外,也是为了几个孩子好。” “为了几个孩子好?说谎怎么会是为了他们好?” “事到如今,再挖出那件事,只会伤害几个孩子,他们好不容易走出阴霾──” 加贺倏然站起,长臂一伸,揪住紃的衣襟。“开玩笑,甚么叫不想伤害他们?你根本不明白是非对错。杉野刺杀青柳先生后,为何没自首?因为你教给他们错误的观念。即使犯错,瞒过去就没事──这是三年前你教给那三个孩子的,所以杉野才会重蹈覆辙。青柳先生所做的一切,都在试图导正被你灌输错误观念的儿子。连这一点都不明白,还是辞掉教职吧,你根本没资格教育别人!” 加贺像抛掉脏东西般松开手,紃则一脸惨白。 第35节 松宫和加贺赶到时,屋内的行李几乎都已搬上车。中原香织站在公寓外,脚边放着一个大背包。见到松宫与加贺,她便挥挥手打招呼。 “原本是来帮忙的,看样子都搬完啦?”松宫说。 香织耸耸肩,“把不要的物品处理掉后,行李所剩无几,我都忍不住佩服自己居然能这样过活。” “他的东西呢?” 松宫一问,香织神情落寞地低下头,过一会儿才抬起脸。“很多都舍不得丢,挺伤脑筋的。不过,像破袜子之类的,大多已清掉。”她努力挤出笑容,眼眶却不禁泛红。 加贺拿出一个纸袋,“这些还给妳,方便签收一下吗?” 袋里装的是八岛冬树的手机、皮夹、驾照等物品。香织爱惜地将冬树的手机包覆在掌心,接着抚着下腹部说:“这是爸爸的遗物喔。” 加贺递给她签收单和笔,她慎重地签名。 “他真的很傻,对吧?”香织把单交给加贺,“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明明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就好。” “大概是觉得有责任吧。”加贺说:“身为父亲,得担起家计才行。” 香织抿起双唇,似乎想压抑激动的情绪。接着,她又悄声低喃:“真是个傻瓜。” 案发那天,八岛冬树究竟干了甚么事,已无从确认。但根据杉野达也的供述,警方仍推测出大致的轮廓。 离开书店后,八岛冬树走向日本桥车站,途中看见青柳武明。至于是经过那家自助式咖啡店时看到的,还是青柳武明与杉野达也走在路上时撞见的,无从得知。总之,八岛尾随青柳武明,可能是希望争取工作机会吧。而八岛没立刻开口叫住青柳武明,分析是顾虑到他身边有同行者。 杉野达也在江户桥的地下道刺伤青柳武明时,八岛冬树躲在地下道外头。一看到杉野折返,八岛连忙闪入一旁建筑物的暗处。等杉野离去,走进地下道的八岛赫然发现受伤瘫倒的青柳武明。 中原香织心里那无可救药的善良男孩八岛冬树,唯独在当下鬼迷心窍。他抢走青柳武明的皮夹和公文包,旋即逃跑。 八岛之后的行踪,就如已查明的部份。他藏身在滨町绿道,打手机给香织,紧接着就因试图逃避警察的盘查而被车撞上。 确实如香织所说,八岛真的很傻。而且,或许被加贺说中,他是感受到即将为人父的责任与压力,才会做出这种事。 中原香织决定回老家褔岛。育幼院时期认识的友人开了间餐饮店,晓得她有孕在身,仍愿意雇用她在店里帮忙。 松宫与加贺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送香织到东京车站。要搭东北新干线,从上野车站比较近,但香织最后还想去一个地方。 “嗳,两位今天这么有气质啊?”香织似乎对他们的打扮颇为疑惑。 “我们等一下要去参加亲戚的法会。”松宫回道。 “哦……”香织一脸不可思议地交替望着松宫和加贺,但坐在副驾驶座的加贺甚么也没说。 车子驶进中央大道,右侧是三越百货公司,香织“最后想再看一眼”的地点就在不远的前方。 即使位于杀风景的高速公路下,日本桥至今仍不减庄严的丰姿,桥上的麒麟像也依旧傲然地凝望着明日。 “两位刑警先生,我一点也不后悔来东京走这一遭。”香织说:“因为和冬树留下许多开心的回忆,而且那是绝不会损伤,也不会失去的宝物。” 松宫默默点头,他明白没必要太多言语。 两人送香织到东京车站的中央剪票口前。香织接过行李后,行礼道谢。 “今天真的很感谢。还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替冬树洗刷嫌疑的恩惠。” “那种事忘记也无所谓,”加贺说:“不能忘记的是妳的决心。为了孩子,无论遇上怎样的困境都不能认输,明白吗?” 香织敛起笑容,正色应道:“是。” “加油。”松宫说。香织又回答一次“是”,才恢复笑脸。 香织穿过剪票口,边向两人挥手边走进站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松宫瞥一眼手表。 “啊,不妙,只剩三十分钟。” “真的假的?迟到又要被金森小姐念,快走吧。”加贺拔腿狂奔。 第36节 一下电车,户外冰冷的空气冻得耳朵好痛,悠人忍不住想缩起身子,但他使劲深呼吸,挺直背脊。因为这彻骨的寒冷,彷佛象征他们的处境,现下的自己没资格拒绝苦难。 身旁的黑泽抬起头,灰色的天空眼看就快下雨。不,温度这么低,待会儿落下的应该是雪吧。 “走吧。”悠人开口,黑泽点点头。他拎的纸袋里装着千羽鹤,是两人一起折的。 提议去见吉永的是悠人。 “我们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父母吧。全部坦承后,向他们还有吉永谢罪。或许无法获得他们的原谅,仍必须谢罪。因为这是我们唯一办得到的,其余我们甚么忙都帮不上。” 黑泽赞成,并提出要折千羽鹤带去。 悠人在房里默默折纸鹤。为了折成一串千羽鹤,他又买六包“和纸十色”补齐数量。其实,破案不久,他就在父亲的车内发现用剩的“和纸十色”,每包都缺黄色之后的折纸。悠人终于明白父亲都是在哪里折纸鹤,看来他是趁打完高尔夫,在回家路上找个地方停下,躲在车里折的吧。 折着纸鹤,各种思绪掠过悠人脑海,留下的却是无尽的后悔。为甚么自己没早点说出真相?为甚么没向吉永道歉?还有,为甚么没和父亲坐下好好长谈? 当初只要做了其中一项,就不会演变成这么悲哀的下场。父亲不会丧命,杉野也不会成为杀人犯。那名叫八岛的男子虽然素昧平生,但他也是自己和同伴当年犯的错造成的受害者。 千羽鹤在昨天完成,悠人马上打电话到吉永家,表明关于那起意外,有些事想向他们坦白,不知是否方便前往拜访? 接电话的是吉永友之的母亲。之前警方侦查青柳武明命案时,想必曾前往吉永家问过话,所以悠人上门的目的,她某种程度是知情的,但她甚么也没问,只回道:“好的,那就等你们过来。”大概是认为,一切等见了面再说。 “紃老师好像辞职了。”前往吉永家的出租车上,黑泽开口。 “是喔。”悠人应一声,内心没特别的感受。 “阿青,对不起。当时,要是我没提议溜进学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全是我的错。”黑泽哽咽道。 “你在讲甚么。”悠人以手背拍一下黑泽胸口,“这样的话,没出声阻止的我也有责任。我们三个同罪,所以我俩才会去道歉,不是吗?” “嗯。”黑泽点点头。 不久,出租车停下,两人走出车外,站在一栋大房子前方。大门门柱上的木牌刻着“吉永”二字。 悠人探向大门内,只见庭院一片雪白,再过去就是玄关,而此刻,吉永友之仍在屋里沉睡。 今天不仅是来道歉,还要为他祈祷──悠人是这么想的。他们期盼吉永早日清醒,才大老远跑到这里。等一下见到吉永,先跟他说说话吧。那时候真的很抱歉,是我们不好,所以你赶快醒来,赶快睁开眼,用力揍我们一顿。大家都在等你。 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为白雾,悠人缓缓踏步向前。 (全文完) 解说 在起点踏对脚步,就能朝无限可能的未来行去──关于 在东野圭吾的作品当中,加贺恭一郎是很早就出现的角色。 加贺恭一郎在一九八六年的《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中初次登场,当时加贺还在念大学,遇上同学遭到杀害的事件。这是东野圭吾出道后的第二部作品,东野后来谈到,当时并没打算让加贺成为系列作的主角。一九八九年,加贺在中再次出场,已经成为刑警;东野自承让加贺在此案中登场,“是小小的恶作剧”。 接下来,加贺在读者眼前暂时消失,直到一九九六年才出现在与当中。 东野认为自己把加贺安排在这个故事里,只是出于直觉,但效果不错。事实上,在加贺出场的前几作中,东野虽然对他的外貌有所著墨,但角色的个性特色并不十分明显,一直要到,加贺恭一郎的特色才真正清晰起来──在这个故事的中段,凶手已经出现,但因为加贺对其行凶动机存疑,所以并没有停止调查,坚持到了最后,才揭露了凶手真正的想法。对加贺恭一郎而言,“破案”并不只是找出凶手,而是事件当中各个关系人的互动状态及内里想法,找出让案件发生的“为甚么”;理解这些“为甚么”,才算是真正破案。 在接下来的两部长篇里,东野选择了一个重要的主题来发挥加贺的特色。 首先是二○○六年的《红色手指》。这个故事从上班族前原昭夫加班时接到其妻八重子来电,以为是失智的母亲出事了,返家后却发觉自己的独子直巳不知为何杀了一个小女孩。在八重子的要求下,前田答应协助弃尸,并企图将责任推给失智的母亲;加贺接下这个案子,很快地发现一切另有隐情。《红色手指》的故事一开始便已指出凶手,端看加贺如何抽丝剥茧地破案,但因为事件牵涉到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于是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到了二○○九年的,东野置入更多这类议题。 《红色手指》以一个出问题的家庭为中心,置入几个与之对照的家庭;而则以一个独居女性遭勒毙的事件为起点,利用一些与案件并无直接相关,但引起加贺好奇的证据,让加贺在传统老街的各个家庭之间巡游。每个家庭里的事件自成一个短篇,加贺在厘清并协助解决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将主线案件朝真相的方向推进。 东野之所以选择“家庭”为加贺的故事主题,有几个原因。 其一是加贺恭一郎自己的家庭背景。从《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开始,加贺与父亲之间便存在着一种与寻常父子不同的互动关系;这样的互动让周遭的亲友难以了解,正是加贺面对案件中不同家庭时会遇到的情况。另一个原因,在于家庭成员虽然大多组成简单,但现实生活当中,这样看似一目了然的组织,却与其它社会单位一样充满复杂的利害关系,甚至可能因为血缘与情感的牵址,让成员之间产生更难沟通的状况。东野让执着于探寻问题核心的加贺,进入家庭场景处理这些问题,于是就更具意义。 在二○一一年的里,也能看出这样的主题及元素。 故事开始在接近晚上九点的时候,人潮车流来来往往的日本桥一带。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近桥头,倒卧在桥头的麒麟铜像下方。附近的巡查本来以为男人是个醉汉,上前查看,才发现男人已经遇刺身亡。在该地方警署服务的加贺和在警视厅搜查一课任职的表弟松宫,一起加入侦办的行列,发现案件疑点重重:这名死者青柳武明遇袭后仍步行了一段距离,是否为了逃离凶手?但他经过位在桥头的派出所时,为何不停下脚步求救?况且,经过调查,这个地区不在青柳上班及返家的日常行动范围之内,那么,青柳到这里来做甚么呢? 疑点在找到嫌犯后,不减反增。 在陈尸现场附近,一名年轻男子冲进马路中间,被卡车撞个正着。警察发现男子身上带着青柳的皮夹,分析这是一起单纯的抢劫逃逸案件,被撞的八岛冬树正是刺死青柳的凶手。这样的推断虽然看来言之成理,但完全无法解释上述疑点;而在八岛不治身亡、同居人中原香织怀孕,以及青柳工作的公司曾因隐瞒职灾问题而解雇八岛的消息曝光之后,舆论则完全转向,将八岛视为企业的牺牲品,青柳反倒成了无良资方的代表。 案件当事人的亲友反应,是东野圭吾时常关注的重点之一。 在里,可以看到台湾读者绝不陌生的记者诱导式问话,以及在真相尚未明朗前,名嘴们就在媒体上争先恐后发言的状况。在这样的推波助澜下,青柳家的成员在面对父亲遇害之后,还得面对同侪的排挤以及舆论的压力;而另一方面,这样的媒体操控,对淳朴善良、坚信八岛不是凶手的中原香织而言,也没有任何帮助。 不仅是单纯地指出这种现象,东野还将这样的桥段与“家庭”主题相互联结。 在青柳身故之后,他与家人之间缺乏沟通的状况浮上台面,妻子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在下班后到日本桥一带,子女对他身上带了甚么、在公司做甚么,也几乎都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让青柳一家在面对众人的疏离时显得讽刺而悲伤,但随着加贺的侦查脚步,青柳与儿子悠人之间的某种联结却开始隐约露出端倪;故事接近尾声时的真相翻转,可能有人会觉得太过突兀,但仔细爬梳先前情节,不难发现,那些加贺一直念念不忘的细微线索,其实不但与真相有关,更指向故事的核心。 这个核心,可称为“起点”。 家庭是个人来到世界的起点、接触社会的起点,也是学习是非善恶的起点,这是家庭这个单位最重要的作用之一。面对悠人与同学们意外酿成的悲剧,青柳武明选择了正面负责的起点,并且在与悠人缺乏沟通的情况下,仍然持续地以实际行动身体力行;虽然真凶的行为难以归咎于他人,但游泳社顾问紃采取的处理方式成了歪斜的起点,其实对后续造成的悲剧起了一定的影响。 “请您务必教导学生记下正确的公式。”加贺对紃是这么说的。 用对了公式就能解题,但记错了公式就会一再犯错。面对问题的起点倘若产生偏差,便会行差踏错得愈来愈严重。在这个故事里,东野圭吾仍然使用了包括加贺自己在内的几组家庭关系与案件主角对照,但更聚焦在家庭中对于观念的传承价值。当遇刺的青柳用尽最后的生命,拖着身体到麒麟铜像下方时,不仅是要让悠人想起以“麒麟之翼”为名的网志、进而了解自己的所做所为与来不及沟通的观念,更因麒麟蹲踞之处,正是所谓的“道路元标”,亦即全日本道路的起点。在这个起点如果踏对脚步,就能朝无限可能的未来行去。 这是家庭的价值,也是倒卧在“麒麟之翼”前的青柳,对儿子的最后期许。 本文作者介绍 卧斧,除了闭嘴,卧斧没有更妥适的方式可以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