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终局》 第一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二个月第二十天 雷妮生站着望向尼罗河。 她微微可以听到远处她两个哥哥,亚莫士和索贝克,高声争论着某地的堤防需不需要加强的声音。索贝克的声音如往常一般高亢、自信。他有断言自己的观点正确的习惯。亚莫士的声音低沉,带着喃喃抱怨的意味,表现出迟疑与焦虑。亚莫士总是处在一种焦虑状态中。他是长子,他父亲不在家,到北地的庄园去时,农田的管理权便多少落到他手上。亚莫士迟缓、谨慎,而且具有自找麻烦的倾向。他是个身材笨重、动作迟缓的人,没有索贝克的欢乐与自信。 从小时候开始,雷妮生便听惯了她这两个哥哥用这完全一样的声调争论着。这突然给她一种安全感……她又回到家了。是的,她回到家里来了…… 然而当她再次望向那泛白闪烁的河面,她心里的反叛与痛苦再度升起。凯依,她年轻的丈夫,死了……笑容满面、双肩壮实的凯依。凯依和阴府之神在死人王国里——而她,雷妮生,他心爱的妻子,被孤单单地留在人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只不过比小孩子大一点点时就跟他走了——而如今她守寡归来,带着她和凯依生的孩子泰娣,回到她父亲的家里。 此时,她的感觉有如她从没离开过…… 她衷心欢迎这个感觉…… 她要忘掉那八年——如此充满着不堪回首的快乐的时光,如此被失落与痛苦所撕毁的时光。 是的,忘掉它们,把它们从心中抹去。再度成为雷妮生,祭祀业主应贺特的女儿,无忧无虑,不用思考,不用感受的女孩。这份对丈夫的爱是残忍的东西,它的甜密欺瞒了她。她想起那健壮厚实的古铜色肩膀,那布满欢笑的嘴——如今凯依已经被涂上香料,做成了木乃伊,全身裹札着布条,在护身符的庇护之下,迈上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凯依扬帆尼罗河上,在阳光下欢笑捕鱼,而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泰娣坐在她膝头上,对他回笑…… 雷妮生心想“我不要想这些。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回到了家里。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随即也会和过去一样。一切都会象以前一样。泰娣已经忘了。她跟其他的小孩子一起游玩、欢笑。” 雷妮生猛然转身,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途中遇到了一些载货的驴子被驱往河堤去。她路过谷仓和库房,穿过大门,走进了中庭。在中庭里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一座人工湖,四周围绕着花朵盛开的夹竹桃和茉莉,以及无花果树。泰娣和其他的孩子正在玩着,他们的声音尖锐、清晰。他们正在湖边的一幢小楼阁跑进跑出。雷妮生注意到泰娣正在玩一支拉动绳子嘴巴便会一张一闭的木狮子,一个她小时心爱的玩具。她再度感激地想着:“我回到家了……”这里什么都没改变,一切都象往昔一般。在这里,生活是安全的、是持续的、是不会改变的。泰娣如今是这里的孩子之一,而她是关闭在家园围墙内的母亲之一——然而,一切的架构、本质,是不变的。 孩子们正在玩的一个球滚到她的脚前,她捡起来丢了回去,笑出声来。 雷妮生继续走到有着色彩亮丽柱子的门廊,然后穿过门去,走进屋子里,越过有着彩色荷花和罂粟花横饰带的中央大厅,继续来到内室妇女活动区域。 高昂的谈话声淹耳而至,她再度停顿下来,品尝着这往日熟悉的声响。莎蒂彼和凯依特——还是一样争论着。莎蒂彼那耳熟能详的声调,高亢、跋扈、威风十足。莎蒂彼是她哥哥亚莫士的太太,高个子、精力充沛、大嗓门的妇人,俊俏中带着严厉、威风凛凛的意味。她永远在下着命令,制定律条,叱责着仆人,到处找碴,纯粹靠她的叱责和个性让他们完成一些不可能做到的工作。每个人都怕她那副嗓门,没命似地跑去完成她的命令。亚莫士本人非常钦佩他这生气蓬勃、坚决果断的太太,尽管他那任她欺凌的样子经常叫雷妮生看了生气。 在莎蒂彼那高八度的话语停顿之时,间歇可以听见凯伊特那平静、固执的话声。凯伊特是个脸孔宽广平庸的妇人,英俊快活的索贝克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献给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谈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静、不为对方所动、固执地重复她原先所说的话这个简单的策略来对抗她妯娌的争论。她显得既不辛辣也不冲动,除了她本身的立场,其他的一概不加考虑。索贝克极为依恋他的太太,什么事情都跟她说,知道跟她说是安全的,她会表现上看来好象是仔细在听,适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随后就把一些不中听的话都忘了,因为她的心中确实一直被一些跟子女有关的问题占满了,没有空位去容纳他说的那些。 “这是侮辱,我说的,”莎蒂彼大吼:“要是亚莫士还有一点点血气的活,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应贺特不在时这里由谁当家?亚莫士!而身为亚莫士的太太,我有优先挑选这些编织踏板和垫枕的权力。那块黑奴编的河马图案垫枕应该——” 凯伊特深沉的声音插进来:“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头发。看,这个东西比较好吃——一颗糖——噢,真好吃……” “你,凯伊特,你真没有礼貌;你甚至都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不回答——你的态度恶劣。” “这蓝色的垫枕一向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可——她在试着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样笨,凯伊特,而且这说明了很多!不过你别想这样就了了。我要维护我的权利。我告诉你。” 雷妮生被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到喜妮那妇人站在她身后,一种熟悉的讨厌感涌上心头。 喜妮一张瘦削的脸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带谄媚的笑容。 “一切都没改变多少,你会这样觉得,雷妮生,”她说:“我们都是怎么忍受莎蒂彼那嗓门的,我可真不知道!当然,凯伊特可以顶她嘴。我们有些就没这么幸运!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亲给我这个家住,给我东西吃,给我衣服穿。啊,他是个好人,你父亲。而我总是尽我所能去做。我总是在工作——帮帮这里帮帮那里——而我不指望人家谢谢或感激。要是你亲爱的母亲还在世的话,那就不同了。她欣赏我。我们就像姊妹一样!她是个美女。好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守住我对她的诺言。‘照顾孩子们,喜妮,’她临死时说。而我一直讲话算话。我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从没想要你们道谢。既不要求道谢也没得到道谢!‘只不过是老喜妮’,人家说:‘她算不了什么。’没有一个人谢过我。为什么他们该谢谢我?我只不过试着帮上忙,如此而已。” 她像条鳗鱼一般从雷妮生身边溜过去,滑进内室里。 “关于那些垫枕,对不起,莎蒂彼,不过我碰巧听索贝克说——” 雷妮生走开。她往日对喜妮的厌恶感涌起。奇怪他们全都讨厌喜妮!讨厌她那不停牢骚的声音,那持续不断的自怜和她的恶意煽动争论的火把。 “噢,算了吧,”雷妮生心想,“这有什么不可以?”她想,这大概是喜妮自娱的方式。生活对她来说一定是可怕的——她是像个苦力一样地工作着而从来没有一个人感激过她,这是事实。你无法感激喜妮——她那么坚持标榜自己的功绩,让你的一颗感激之心都凉了。 雷妮生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注定要把自己奉献给别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奉献给她的人之一。她长得不吸引人,而且又笨。然而她又总是知道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当中。她无声无息的走路方式,她耳力的灵敏、眼力的锐利使得没有任何事情能长久逃过她的耳目。有时候她把她所知道的藏在自己心里——有时候她一个接一个的去跟人家耳语,然后站在后面高高兴兴地静观她说悄悄话的结果。 这屋子里每个人都不时请求应贺特把喜妮摆脱掉,但是应贺特从来就不听。他或许是唯一喜欢她的人;而她回报他的是令其他家人相当恶心的过度的奉献。 雷妮生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听着她两个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声,喜妮加入干涉,火上加油的后果,然后她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间。她祖母伊莎独自坐着,两个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检视着一些她们正展现给她看的亚麻布衣衫,一面具有个性地、友善地责骂她们。 是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雷妮生站在那里听着,没被注意到。老伊莎身体缩小了一点,如此而已,不过她的声音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几乎就如同雷妮生八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 雷妮生悄悄溜出去,那老妇人和那两个小女奴都没注意到她。雷妮生在敞开的厨房门边停留了一会儿。一股烤鸭的香味,一大堆谈笑责骂声,全都同时涌过来;一大堆青菜等着处理。 雷妮生静静地站着,她的两眼半闭着。从她站的地方可以同时听到各种声音。厨房里混杂的各种喧嚷声,老伊莎高亢、刺耳的声调、莎蒂彼的尖叫声,以及非常细弱、较为深沉、持续的凯伊特的女低音。各种女人的喧哗声——聊天、说笑、抱怨、责骂、尖叫…… 突然之间,雷妮生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被这些顽固、喧嚷的妇道人家所包围着。妇人——吵闹、喧嚷的妇人!一屋子的妇人——从不平静,从不安宁——总是在谈话、叫嚷,只说——不做! 而凯依——凯依沉默而警觉地在他船上,他的全副心神都贯注在他即将投矛一刺的鱼身上。丝毫没有这种喧嚷,这种忙碌,这种持续不断的大惊小怪场面。 雷妮生快速再度走出屋子,进入温暖、清朗的沉静里。她看到索贝克从田里走回来,同时远远地看到亚莫士朝着坟墓走去。 她轻身踏上通往坟墓所在地的石灰石断崖的小径。那是伟大、高贵的梅瑞普达的坟墓,而她父亲是负责看管维护的司祭。所有的庄园都是祭祀产业。 当她父亲不在时,司祭的责任便落到她哥哥亚莫士的身上。雷妮生慢慢地沿着陡峭的小径往上走,抵达时,亚莫士正在墓穴的小石室里,跟她父亲的事业经理人贺瑞磋商。 贺瑞的膝头上摊着一张草纸,亚莫士和他正俯身看着。 亚莫士和贺瑞在她抵达时都对她微微一笑,她在他们附近的一处阴影下坐着。她一向喜欢她哥哥亚莫士。他对她温柔多情,而且性质温驯、善良。贺瑞也一向对小雷妮生很好,有时候帮她修理一些玩具。她离开这里时,他是个严肃、沉默的年轻人,手指敏感灵巧。雷妮生心想,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老些,却没什么改变。他投给她的庄重的微笑就如同她记忆中的一样。 亚莫士和贺瑞一起喃喃念着:“小伊彼七十三蒲式耳大麦……” “那么总数是小麦二百三十,大麦一百二十。” “是的,不过还有木材的价钱,和农作物在柏哈换成的油……” 他们的谈话继续。雷妮生在喃喃的男人话声中,满足地坐着,昏昏欲睡。稍后,亚莫士站起来,把那卷草纸交还给贺瑞,走了出去。 雷妮生在和悦的沉默中坐着。 稍后,她摸摸一卷草纸问道:“这是我父亲寄来的?” 贺瑞点点头。 “上面写些什么?”她好奇地问。 她把它摊开,注视着上面一些对不识字的她来说毫无意义的符号。 贺瑞微微一笑,探头过她肩膀,一边念一边用小指指着,这封信是职业书信家用华丽的文体写成的。 祭祀产业业主,应贺特主祭说: “愿你们身心健康,长命百岁。愿众神保佑你们。愿天神使你们心情愉快。儿子禀告母亲,祭祀司祭对他母亲伊莎说,您好吗,平安、康健?对全家人说,你们都好吗?对我儿亚莫士说,你过得怎么样?平安、康健?尽力管理我的田园。尽你全部力量,埋头苦干。知道吧,如果你勤勉,我会为你赞美天神——” 雷妮生笑了起来。 “可怜的亚莫士!我相信,他够卖力工作了。” 听到她父亲的训诫,令她眼前浮现起他鲜明的形象——他那自大,有点难以取悦的态度;他那持续不断的告诫与训示。 贺瑞继续:“全心照顾我儿伊比。我听说他不满。同时注意要莎蒂彼善待喜妮。记住。不要忘记来信告诉我麻布和油的事。保护我的收成——保护一切我的东西,我要你负责。如果我的土地淹水,你和索贝克就有苦头吃了。” “我父亲还是老样子,”雷妮生愉快地说:“总是认为他一走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她让那卷草纸从手中滑落,轻柔地加上一句说:“一切都是老样子……” 贺瑞没有答腔。他拿起一张草纸,开始书写。雷妮生懒洋洋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感到心满意足,不想开口说话。 慢慢地,她梦想般地说:“懂得怎么在草纸上写字会是件有趣的事。为什么不每个人都学?” “没有必要。” “或许是没有必要,不过会是件愉快的事。” “你这样认为,雷妮生?这会让你产生什么不同?” 雷妮生考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你这么一问,我倒真的不知道,贺瑞。” 贺瑞说:“在目前来说,一大片产业只要几个书记就够了,不过,我想,这一天会来到的,全埃及会有大量的书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 “那会是件好事,”雷妮生说。 贺瑞缓缓地说:“我可不这么确信。” “为什么你不这么确信?” “因为,雷妮生,要写下十蒲式耳大麦,或一百头牛,或十亩小麦田是这么容易,这么不费力气——而写下来的东西看起来就好像是实物一样,因此动笔的人就会轻视那耕田、收割、饲养牛只的人——然而田地和大麦、牛只是实实在在的——它们不只是草纸上的一些墨迹而已。而当所有的草纸卷,所有的记录都被摧毁掉,书记都被驱逐时,那些耕作收割的人会继续下去,而埃及也会仍旧生存下去。” 雷妮生专注地看着他。她缓缓说道:“是的,我懂你的意思。只有那些你看得到、摸得到、吃得下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写下‘我有两百四十蒲式耳的大麦’并不表示什么,除非你真的有那些大麦。人可以写下一些谎言。” 贺瑞看到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微微一笑。雷妮生突然说: “你帮我修理狮子玩具——很久以前,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雷妮生。” “泰娣现在在玩它……同样那只狮子。” 她停顿下来,然后纯真地说:“凯依到阴府去时,我非常伤心。但是如今我回到家来了,我会再快乐起来,忘掉——因为这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你真的这样认为?” 雷妮生猛然抬起头看他:“你是什么意思,贺瑞?” “我的意思是,总是有改变的。八年就是八年。” “这里什么都没变,”雷妮生自信地说。 “或许,那么,是会有所改变。” 雷妮生厉声说:“不会,不会,我要一切都保持老样子!” “可是你自己就不是当年跟凯依离去的同一个雷妮生。” “是的,我是!或者如果不是,那么我很快就会再是。” 贺瑞摇头。 “你无法回到过去,雷妮生。就像我的这份计算。我以二分之一为主,加上四分之一,然后十分之一,然后二十四分之一——到了最后,你看,完全是个不同的数目。” “可是我只是雷妮生,不是数字。” “可是雷妮生一直有东西加上去,因此她一直在变成一个不同的雷妮生!” “不,不。你还是同样的贺瑞。” “你大可以这样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是的,是一样,亚莫士还是老样子,这么忧虑、这么焦躁,而莎蒂彼还是一样欺压他,而她和凯伊特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踏板和珠子争吵,而待会儿我回去时,她们又会笑作一团,还是一样最好的一对朋友,而喜妮还是一样鬼鬼祟祟的,到处偷听,发牢骚,诉说她的功劳,而我祖母还是一样为了一些亚麻布跟她的小女仆唠唠叨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而且不久我父亲就会回来,又会是大惊小怪、吵吵闹闹的,他会说,‘为什么你们没这样做’‘你们应该那样做,’而亚莫士会一脸忧愁,索贝克会大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相,而我父亲会宠坏了伊比,他现在十六岁了,就像他八岁时他宠他一样,一切根本都没有改变”她停顿下来,喘不过气。 贺瑞叹了一声。然后他柔声说:“你不了解,雷妮生。有一种邪恶来自外界,它从外界攻击,所以人人都见得到,但是有另外一种是在内部滋长——没有显出任何外在的迹象。它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长,直到最后整个果实都腐烂掉了——被疾病吞噬。” 雷妮生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他几近于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像不是在对她说,而像是一个在自我沉思的人。 她突然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贺瑞?你让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感到害怕。” “可是,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个恶魔是什么?” 他看着她,然后微微一笑。 “忘掉我所说的吧,雷妮生。我是在想着破坏农作物的病虫害。” 雷妮生松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我以为——我不知道我以为什么。” 第二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三个月第四天 莎蒂彼正在跟亚莫士说话。她的声调很少改变,总是高亢、刺耳。 “你必须要有主见。这是我说的!除非你自己坚持己见,否则你永远不会受到重视。父亲说你一定要这样那样做,还有为什么你不这样做?而你乖乖地听着,回说‘是的,是的,’不停地向他道歉,说什么你该照他说的去做——天晓得他说的那些都是相当不可能做到的!你父亲把你当小孩子看待——把你看成是个不负责任的小男孩!你简直就跟伊比一样年纪。” 亚莫士平静地说:“我父亲一点也没有像对待伊比那样对待我。” “的确是没有。”莎蒂彼恨恨地抓往这个新话题:“他那样对待那个被宠坏的小鬼真是傻!伊比一天比一天难对付。他一天到晚大摇大摆的到处乱逛,不做任何他帮得上忙的事,假装任何人家要他做的事对他来说都太辛苦了!真是可耻。这一切都因为他知道父亲总是纵容他,袒护他。你和索贝克应该对此采取强硬态度。” 亚莫士耸耸肩。 “有什么好处?” “你简直会把我逼疯掉,亚莫士——你就是这样!你没有血气。你像女人一样温顺!你父亲不管说什么,你都马上同意!” “我对我父亲感情很深。” “是的,而且他利用这一点!你一直温温顺顺地接受指责,为一些不是你的错事道歉!你应该像索贝克一样开口顶回去。索贝克谁都不怕!” “是的,可是,你要记住,莎蒂彼,我父亲信任的是我,不是索贝克。我父亲对索贝克毫不信任。任何事情都由我来判断,不是索贝克。” “就因为这样你才确实应该加入为产业合伙人!你在你父亲外出时代表他,你在他不在时执行司祭的职权;一切都交在你的手上——而你的权威并没有受到确认。应该做妥善的安排。你现在已经是个将近中年的大男人了。还把你当小孩子一样看待是不对的。” 亚莫士怀疑地说:“我父亲喜欢凡事都掌握在他手上。” “正是。这屋子里每个人都仰仗他让他感到高兴——一切都得看他高不高兴。这是糟糕的事,而且会变得更糟。这次他回来你必须大胆跟他谈一谈——你必须说你要求书面的安排,坚持要有个明订的地位。” “他不会听我的。” “那么你必须让他听。噢,我怎么不是个男人!如果我是你,我会知道该怎么做!有时候我觉得我嫁的是一条虫。”亚莫士脸红。 “我会看看我能做什么——我可能,是的,我或许会对我父亲说——请求他——” “不是请求——你必须要求!毕竟,你是他的左右手。这里他除了你之外找不到任何人来帮他负责。索贝克太野了,你父亲不信任他;而伊比又太年轻了。” “总是有贺瑞在。” “贺瑞不是自家人。你父亲信赖他的判断,但是他除了自己的骨肉之外,不会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上。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太温顺了——你的血管里流的是牛奶,不是血!你不考虑考虑我和我们的孩子。在你父亲死掉之前,我们都不会有适当的地位。” 亚莫士沉重地说:“你看不起我,不是吗,莎蒂彼?” “你真叫我生气。” “听着,我告诉你我会在我父亲回来时跟他说。这是我给你的诺言。” 莎蒂彼喃喃说:“是的——不过你要怎么说?像个大男人——或是像只小老鼠?” 凯伊特正在跟她最小的孩子安可玩。小孩子正在开始学走路,凯伊特笑着鼓励她,跪在她前面,双臂张开,等着小孩子小心翼翼、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不稳地投进她母亲怀抱里。 凯伊特在展示这些成就给索贝克看,但是她突然了解到他并没有注意在看,而是坐在那里,漂亮的额头深深皱着。 “噢,索贝克——你没在看。你没有看到。小家伙,告诉你爸爸,他真顽皮没看你走路。” 索贝克愤愤地说:“我有其他的事要想——是的,还有操心。” 凯伊特站了起来,把遮住她的浓密黑眉,安可手指抓住的一绺头发往后梳理。 “为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凯伊特不十分注意地说,这句问话不只是半机械性而已。 索贝克生气地说:“我操心的是我不受信任。我父亲是个老人,头脑古板得可笑,他坚持要独揽大权——他不会让我判断处理这里的事情。” 凯伊特摇摇头,含糊地低声说:“是的,是的,这太糟糕了。” “要是亚莫士有血气一点,支持我,可能还有希望让我父亲明理。但是亚莫士这么胆怯。他执行我父亲在信上给他的每一项指示。” 凯伊特对小孩子摇着一串珠子,喃喃说道:“是的,这是事实。” “这件木材的事,我父亲回来我会告诉他我用上了我自己的判断。把它们换成亚麻布比换油好太多了。” “我确信你是对的。” “但是我父亲固执得很,非照他的方法做不可。他会大吼大叫,‘我告诉过你把它们换成油。我一不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出差错。你是个一无所知的笨孩子!’他以为我才几岁?他不知道我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大男人,而他已经过了黄金时期。他的指示,还有他拒绝任何不合常规的交易,表示我们做不成什么好生意。要致富就必需冒一些险。我有远见和勇气。我父亲这两样都没有。” 凯伊特的眼睛看着孩子,轻柔地说:“你这么有胆识,这么聪明,索贝克。” “但是这次如果他敢再找碴,对我大吼大叫,我就要他听听一些真心话!除非放手让我干,否则我就离开。” 凯伊特伸向孩子的一只手僵在半途,猛然回过头来。 “离开?你离开到那里去?” “某个地方!我不能忍受让一个爱挑剔、自以为了不起,不给我任何表现机会的老头子欺压、唠叨。” “不,”凯伊特厉声说:“我不答应,索贝克。” 他注视着她,她的声调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是如此惯于把她仅仅当做是个他谈话时的安慰伴侣,以至于他经常忘了她是个活生生、有思想的妇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伊特?”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让你做傻事。所有的财产都属于你父亲的——土地、作物、家畜、木材、亚麻——一切!你父亲死后就是我们的了——你的,亚莫士的,和我们的孩子们的。如果你跟你父亲吵架走掉,那么他会把你的一份分给亚莫士和伊比——他已经太过于爱伊比了。伊比知道这一点,而且加以利用。你不能正中伊比下怀。如果你跟应贺特吵架走掉他正求之不得。我们得替我们的孩子想想。” 索贝克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然后他发出惊讶的短笑声。 “女人总是出人意料。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凯伊特,这么凶猛。” 凯伊特急切地说:“不要跟你父亲吵。不要跟他顶嘴。放聪明一点,少安勿躁。” “或许你是对的——不过这可能长年继续下去。我父亲应该让我们做他的合伙人。” 凯伊特摇摇头。 “他不会这样做。他太喜欢说我们全都吃他的,我们全都依靠他,没有他我们全都无处可去。” 索贝克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不太喜欢我父亲,凯伊特。” 但是凯伊特并没有回他的话,她已经再度俯身关照那摇摇晃晃的小孩。 “来,甜心——看,这是你的洋娃娃。来——走过来……” 索贝克俯视她弯腰下去的后脑袋。然后,一脸迷惑,举步走了出去。 伊莎派人找来她的孩子伊比。 这英俊、一脸不满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她正以高亢刺耳的声音责骂着他,以她视力朦胧、尽管能见度甚低但却精明的眼睛注视着他。 “我听到的是什么?你不做这个,不做那个?你要放牛,你不喜欢跟亚莫士一起,或是去监督耕作?像你这种小孩说什么要这个不要那个的成什么体统?” 伊比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小孩。我已经长大了——为什么我应该被当做小孩子看待?交代我做这做那的,不能有我自己的意见而且没有个别的零用钱!一直听亚莫士的命令!亚莫士他以为他是谁?” “他是你的哥哥而且他在我儿子应贺特不在时负责这里的一切。” “亚莫士笨——慢吞吞而且笨。我比他聪明多了。而且索贝克也是笨,只会吹牛,说他是多么地聪明!我父亲已经写信来说过我可以自己挑选工作做——” “你根本什么都没挑来做,”老伊莎插嘴说。 “而且要多给我食物和饮料,如果他听说我不满,没有受到好好的对待,他会非常生气。” 他边微笑边说着,一种狡猾,双唇往上弯翘的微笑。 “你是个被宠坏的小鬼,”伊莎用力说:“而且我会这样跟应贺特说。” “不,不,奶奶,你不会那样做。” 他的笑容改变;变得带有安抚的意味,有点谨慎。 “你和我,奶奶,我们是这家里有头脑的两个人。” “你真厚脸皮!” “我父亲依赖你的判断——他知道你聪明。” “这有可能——的确是如此——不过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伊比笑出声来。 “你最好站在我这一边,祖母。” “什么这边不这边的?” “两位老大都非常不满。难道你不知道?当然你知道。喜妮什么事都告诉你。莎蒂彼一天到晚向亚莫士大声疾呼,一逮到他就说个不停。而索贝克那笔木材的交易自找麻烦,怕我父亲发现后会气炸了。你看着好了,奶奶,再过一两年我会跟我父亲联手,他会一切听我的。” “你,这家里最小的一个?” “年龄有什么关系?有权力的人是我父亲——而我是最懂得如何对付我父亲的人!” “这样说真不像话”伊莎说。 伊比柔声说:“你不是傻子,奶奶,你对我父亲相当了解,不管他再怎么说大话,其实他是个弱者——” 他停了下来,注意到伊莎挪动了一下头部,望过他的肩头。他转过头去,看到喜妮正站在他后面。 “原来应贺特是弱者?”喜妮以她轻柔楚楚可怜的声音说:“我想,他听到你这样说可不会高兴。” 伊比不安地快速笑了一声。 “可是你不会告诉他,喜妮……得了,喜妮——答应我……亲爱的喜妮……” 喜妮滑向伊莎。她扬起声音,带点可怜兮兮的声调说: “当然,我从不想惹麻烦——你是知道的……我对你们大家都是全心全意的奉献。我从不打小报告除非我认为有义务……” “我是在逗奶奶开心,如此而已,”伊比说:“我会这样告诉我父亲。他会知道我不可能是说真的。” 他对喜妮短促地点下头,走了出去。 喜妮望着他的背影,对伊莎说:“一个好孩子——一个长得很好的孩子。他多么敢讲!” 伊莎厉声说:“他的话危险。我不喜欢他的想法。我儿子太过于纵容他了。” “谁不会呢?他是这么一个英俊迷人的男孩子。” “心美貌始美。”伊莎厉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喜妮——我在担心。” “担心?伊莎,你担心什么?无论如何,主人很快就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好的。” “会吗?我倒怀疑。” 她再度沉默下来,然后说:“我孙子亚莫士在家吗?” “我看到他几分钟前走向门廊去。” “去告诉他我要跟他说话。” 喜妮离去。她在阴凉、有着彩色柱子的门廊里找到亚莫士,把伊莎的话传给他。亚莫士立即应召而去。 伊莎猛然说:“亚莫士,应贺特很快就会回来了。” 亚莫士温顺的脸色一亮。 “是的,这的确是好。” “一切都替他料理好了?事业兴隆?” “我父亲的指示我都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尽力执行了。” “伊比呢?” 亚莫士叹了一口气。 “我父亲对这男孩太过于纵容了。这对少年人不好。” “你得让应贺特明白这一点。” 亚莫士显得疑虑。 伊莎坚决地说:“我会支持你。” “有时候,”亚莫士说着叹了一口气:“看来好像一切都是难题。不过我父亲回来一切就都会没事了。到时候他可以自己作决定。他不在时要执行他的意愿很难——尤其是我并没有真正的权威,只不过是他的代表而已。” 伊莎缓缓说道:“你是个好儿子——忠诚、有感情。你是个好丈夫;你遵从了一个谚语所说的,一个男人应该爱他的妻子,给她一个家,填满她的肚子,给她衣裳穿给她昂贵的香膏打扮,同时在她有生之年让她心中快乐。但是还有进一步的告诫——是这样说的:防止她取得支配权。如果我是你,我的乖孙子,我会牢牢记住这个告诫……” 亚莫士看看她,一脸深红,转身离去。 第三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三个月第十四天 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喧噪。厨房已经烘出了数百条的面包,现在正烤着鸭子;韭菜、大蒜和各种香料的味道窜了出来。妇女吼着、下着命令,仆人跑来跑去。 到处都在喃喃低语:“主人——主人要回来了……” 雷妮生在帮忙编织罂粟花和莲花花环,感到兴奋、快乐之情在心头跳动着。她父亲就要回家来了!过去几个星期中,她不知不觉地悄悄溜回她过去生活的领域里。第一个不熟悉、陌生的感觉,由贺瑞的那句话所引发的异样感觉,她相信,已经不见了。她还是过去的那个雷妮生——亚莫士、莎蒂彼、索贝克和凯伊特也都还是老样子——如今,就如同过去一样,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迎接应贺特的归来。已经有人先传话回来,说他天晚之前会回到家里。有个仆人被安置在河堤上,一看到主人回来就通告,突然他的声音大声、清晰地传过来,叫喊着令人愉快的消息。 雷妮生丢下手中的花朵,跟其他人一起跑出去。他们全都匆匆赶往河堤边的船只停泊处。亚莫士和索贝克已经在那里,混在一群村民、渔夫和农田工人当中,大家都兴奋地叫喊着,指点着。 是的,一艘有着巨型四方帆的船正在北风的吹送下快速驶过来。紧接着这艘船后面,是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炊事船。稍后,雷妮生可以看出来她父亲坐在船上,手里拿着莲花,有一个人跟他坐在一起,她想是个歌者。 堤岸上的叫喊声增强一倍,应贺特朝群众挥挥手,水手们拖拉着升降索。“欢迎主人”的叫喊声、感谢天神让他平安归来的称颂声直入云霄。不一会儿,应贺特上了岸,跟他家人打招呼,礼貌地回应群众的欢呼。 “赞美索贝克神,涅斯神的儿子,他让您水上航行平安!” “赞美皮大神,孟斐斯南方之神,他让您回到我们身边!” “感谢照亮两个世界的太阳神雷!” 雷妮生挤身向前,陶醉在一片兴奋欢呼声中。 应贺特装模作样地直立起来,雷妮生突然想到:“可是他是个‘小’人。我以为他大多了。” 一种几近于沮丧的感觉在她心头涌起。 她父亲“缩水”了吗?或是她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她记忆中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专横跋扈,经常挑剔、训示左右的每个人,有时候令她心里暗自发笑,然而,不管怎么样,总是个“名士”。但是眼前这个矮小、圆胖的老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模样,给人的印象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到底是有什么不对劲?她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不敬的想法? 应贺特完成了冠冕堂皇的致答辞,开始比较私人性的寒暄。他拥抱他的儿子。 “啊,我的好亚莫士,一脸笑容,我不在时你很勤劳,我确信……索贝克,我英俊的儿子,仍然专心寻欢,我知道。伊比——我最亲爱的伊比——让我仔细看看你——站开一点——对了。长大了些,比较更像个男子汉!多么高兴再拥抱你们!还有雷妮生——我亲爱的女儿——又回到家里来了。莎蒂彼、凯伊特,我一样亲爱的媳妇……还有喜妮——我忠实的喜妮——” 喜妮跪着,拥抱他的双膝,夸张地擦拭她高兴的泪水。 “见到你真好,喜妮——你很好——快乐吧?像往常一样忠实奉献——真叫人心里高兴……” “还有我优秀的贺瑞,帐目记得好,下笔有神!一切都兴隆吧?我确信。” 然后,寒喧结束,四周的喃喃声消失,应贺特举起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清晰、大声地说:“我的儿女——朋友们。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如同你们大家所知道的,多少年来,我就某方面来说,一直是个孤独的男人。我的妻子——你们的母亲,亚莫士和索贝克——还有我的姨太太——你的母亲,伊比——都在好几年前到阴府去了。因此,莎蒂彼和凯伊特,我带回来一个新姨太太跟你们作伴。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姨太太,诺芙瑞,你们要看在我的面上爱她。她跟我一起从北方的孟斐斯来,我再离开时,她将跟你们一起在这里住下来。” 他边说着边把一个女人拉向前来。她站在他身旁,她的头往后仰,她的两眼眯起,年轻、高傲、美丽。 雷妮生惊讶地想:“可是她那么年轻——也许年纪还没我的大。” 诺芙瑞静静地站着。她的唇上挂着一丝笑意——嘲弄而不是讨好的笑。 她有着非常笔直浓黑的眉毛,铜亮的皮肤,她的睫毛是那么地长而密,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 一家人都吃了一惊,哑口无言地瞠目而视。应贺特以显得有点愤慨的声音说:“好了,孩子们,快欢迎诺芙瑞。难道你们不知道怎么招呼你们父亲带回来的姨太太吗?” 问候语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发出。 应贺特,或许心中隐藏着些许不安。故作愉快地大声说:“这才像话!诺芙瑞,莎蒂彼、凯伊特和雷妮生会带你到妇女活动区去,行李呢?所有的行李都带上岸了吗?” 圆顶盖的行李箱正从船上搬运上来。应贺特对诺芙瑞说: “你的珠宝和衣服都在这里。去把它们好好收起来。” 然后,在妇人们都一起离去后,他转身面对他的儿子。 “产业都怎么样?一切都很好吧?” “低田都租给了尼克帝——”亚莫士说到这里,被他父亲打断。 “现在不要细说,我的好亚莫士。不急。今晚好好庆祝一下。明天你我才和贺瑞一起谈正事。来吧,伊比,我的孩子,我们一道走回去。你可长得真高——你的头都高过我的。” 索贝克愁容满面地走在他父亲和伊比后面。他附在亚莫士耳边低声说:“珠宝和衣服——你听见吗?北方产业的利润都跑到那上头去了。我们的利润。” “不要说了,”亚莫士低声说:“父亲会听见。” 一回到家里,喜妮就到应贺特房里去准备洗澡水。她笑容满面。 应贺特略微放松了一点防卫心理:“怎么样,喜妮,你认为我的眼光怎么样?” 尽管他决心采取高压手段行事,他相当清楚诺芙瑞的来到会引起风暴——至少在妇女居住的地区是如此。喜妮跟其他人不同——一个特别忠实的家伙。她并没有令他失望。 “她很美!多么美的头发,多漂亮的手脚!她配得上你,应贺特。我还能再说什么?你死去的妻子会很高兴你挑到这样的一个伴侣,让你的日子过得愉快。” “你这样认为,喜妮?” “我确信,应贺特,在替她守了这么多年丧之后,也该是你再重新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你对她非常了解……我也感到是该过一个男人过的生活的时候了。呃——啊嗯——我的媳妇和我女儿——也许她们会不高兴吧?” “他们最好不要,”喜妮说:“毕竟,她们不都全依靠你吗?” “说得对,非常对。”应贺特说。 “你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他们的福祉完全是你努力的结果。” “是的,的确是。”应贺特叹了一声说:“我不断地替他们努力工作。有时候我怀疑他们是否了解他们全都亏欠我。” “你应该提醒他们,”喜妮点点头说:“我,你谦卑、忠实的喜妮,从没忘记我欠了你什么——但是孩子们有时候自私,不会想,也许以为他们自己了不起,不了解他们只是在执行你的指示而已。” “这真是再真实不过的了,”应贺特说:“我一直都说你是个聪明人,喜妮。” 喜妮叹了一口气。 “要是别人也这样认为就好了。” “怎么啦?有人对你不好吗?” “不,不——他们并不是有意的——我应该不停地工作,这对他们来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也乐意这样——不过,差别是在于一句温情、感激的话。” “你总是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温情、感激的话,”应贺特说: “而且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记住。” “你真是太好了,主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说:“奴隶已经在浴室里备好了热水——你洗过澡换好衣服后,你母亲要你去见她。” “啊,我母亲?是的——是的,当然……” 应贺特突然显得有点尴尬。他掩住心中的困惑,很快地说:“当然——我本来就打算去——告诉伊莎我会去。” 伊莎,穿着她最好的打褶亚麻宽袍,以嘲讽的眼光看着她儿子。 “欢迎归来,应贺特。你回到我们身边来了——不是一个人,我听说。” 应贺特坐直身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噢,原来你已经听说了?” “当然。这屋子里到处都在传着这个消息。他们说,那个女孩子漂亮,相当年轻。” “她十九岁——呃——不难看。” 伊莎笑出声来——老妇人不屑的尖笑声。 “啊,怎么说,”她说:“没有比老糊涂更糊涂的了。” “我亲爱的母亲,我真的不了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莎泰然自若地回答:“你一向就是个傻子,应贺特。” 应贺特板起脸孔,气愤得口沫横飞地不停说着。尽管他通常总是自觉了不起,洋洋自得,他母亲却总是能刺穿他自大的盔甲。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变小了。来自她那近乎全盲的双眼的微微嘲讽的眼光,总是让他仓皇失措。不可否认的,他母亲从不夸大他的能力。尽管他很清楚他的自大不是无谓的,而他母亲的个别母性看法并不重要——然而她的态度总是刺伤他的自尊心。 “一个男人带个姘妇回家有这么不寻常吗?” “一点也不会不寻常。男人通常都是傻子。” “我不懂这有什么傻不傻的。” “你想这个女孩的出现会为这个家带来和谐?莎蒂彼和凯伊特会冒火,而且会煽动她们丈夫的怒火。” “这跟他们有何相干?他们有什么权力反对?” “没有。” 应贺特开始站起来,气愤地来回走动。 “难道我在我自己家里不能做我高兴做的事吗?我没有供养我的儿子和他们的太太吗?他们吃的每一口面包难道不全都是欠我的吗?我不是一直这样告诉他们吗?” “你太喜欢这样说了,应贺特。” “这是事实。他们全都依靠我,一个也不例外!” “而你确定这是件好事吗?” “你这是说一个男人供养他的家人不是好事?” 伊莎叹了一口气。 “他们为你工作,记住。” “你要我鼓励他们懒惰吗?他们当然要工作。”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至少亚莫士和索贝克——不只是成年而已。” “索贝克没有判断力。他什么事都做错。而且他常常鲁莽无礼,我不会忍受他这一点。亚莫士是个服从的好孩子。” “比‘孩子’大太多了!” “但是有时候一件事情我得跟他说上两三遍他才听懂。我得想到每一件事情——无所不在!每次我出门,我都口授书记——把每一件指示详详细细写下来,好让我儿子确实执行……我几乎都没休息——都没睡觉!而现在我回到家里,得到了一息安宁,新的麻烦却又来了!甚至你,我的母亲,也否认了我像其他男人一样纳妾的权利。你生气——” 伊莎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在生气。我是觉得好笑。这屋子里将会有好戏可看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告诉你,你再到北地去时,最好把那女孩带在身边。” “她要留在这里,在我家里!谁敢虐待她谁就会后悔。” “这不是虐不虐待的问题。不过,记住,干草堆容易生火。俗语说‘有女人在的地方不好……’” 伊莎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诺芙瑞人长得漂亮。不过你记住这:‘男人受女人艳丽的肢体蛊惑而成了傻子,然后,看,一刹那间她们都变成了一堆失去光彩的废玛瑙……’” 她以深沉的声音引述说: “‘一点,一滴,就像梦一般,而最后死亡来到……’” 第四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三个月第十五天 应贺特静静地听着索贝克解释木材销售的事。他的脸非常红,太阳穴上青筋跳动。 索贝克一向冷静的态度有点把持不住。他原本打算采取高姿态,但是面对着他父亲逐渐皱紧的眉头,他发现自己迟疑、结结巴巴起来。 应贺特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是的,是的,是的——你以为你懂的比我多——你违背了我的指示——总是这样——除非我亲自在这里监督。”他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孩子没有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无法想象!” 索贝克固执地继续说:“有赚取更多利润的机会——我冒了一次险。人不能老是顾小节、小心谨慎!” “你根本一点也不谨慎,索贝克!你太急躁、太胆大妄为了,而你的判断总是出错。” “我有这机会应用我的判断力吗?” 应贺特冷冷地说:“这一次你用上了——违抗了我的命令——” “命令?我得老是听命令吗?我是个成年人了。” 应贺特大发脾气,吼道:“谁供你吃,谁供你穿?谁想到未来?谁把你的福祉——你们大家的福祉——一直摆在心头?河水低落,我们面临饥荒的威胁时,不是我安排让食物送到南方来给你们的吗?你真幸运有我这样的父亲——任何事情都设想到的父亲!而我要求什么回报?只不过要你勤奋工作,尽你的能力,服从我的指示——” “是的,”索贝克大吼:“我们要像奴隶一样为你工作——好让你能买黄金珠宝给你的姘妇!” 应贺特欺身向他,气呼呼地。 “大胆的孩子——竟敢这样对你父亲讲话。你给我当心,否则我会说这不再是你的家——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 “如果你不小心一点,我会走!我有一些主意,我告诉你——一些好主意——如果我不是在这里被绑手绑脚的从没机会作主,会为我带来财富的一些主意。” “你讲完了吧?” 应贺特的语气令人心寒。索贝克有点泄了气,仍然气愤地说:“是的——是的——我没什么好再说的了——目前。” “那么去看看牛只。这可不是偷懒的时候。” 索贝克转身,气愤愤地大跨步离去,诺芙瑞正站在不远处,他经过她身旁时,她瞄了他一眼,笑出声来。这一笑可把他笑得气血直往脸上冲——他气得向她逼近半步。她纹风不动地站着,以半闭起的双眼,不屑地看着他。 索贝克喃喃说着什么,回复他原先的方向。诺芙瑞再度笑出声,然后慢慢地走向应贺特那里去,他正在跟亚莫士谈话。 “你怎么回事,怎么让索贝克做这种傻事?”他气愤地问道。“你应该预防才是!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没有买卖的判断能力?他以为任何事情都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亚莫士歉然说:“你不了解我的困难,父亲。你告诉我信任索贝克,把木材出售的事交给他。因此有必要让他自己去判断处理。” “判断?判断?他没有判断力!他要照我的指示行事——而你有责任监督他确实照做。” 亚莫士脸红。 “我?我有什么权力?” “什么权力?我给你的权力。” “但是我没有真正的地位。要是我在法律上跟你联合——” 诺芙瑞进来,他中断下来。她打着呵欠,扭拧着手里一朵猩红的罂粟花。 “你不到湖边的小阁楼去吗,应贺特?那边凉快,而且有水果和啤酒等着你去吃喝。当然你现在命令都已下完了吧?” “等一下,诺芙瑞——等一下。” 诺芙瑞以轻柔、深沉的声音说:“来吧。我要你现在去……” 应贺特显得高兴,而且有点害臊。亚莫士在他父亲开口之前很快地说:“我们先再谈一件事。重要的事。我想要请求你——” 诺芙瑞背对亚莫士,直接对应贺特说:“你在这屋子里不能做你想要做的事吗?” 应贺特厉声对亚莫士说:“以后再说,我的孩子。以后再说。” 他跟诺芙瑞离去,亚莫士站在门廊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莎蒂彼从屋子里出来,加入他。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你跟他说了没有?他怎么说?” 亚莫士叹了一口气。 “不要这么没耐心,莎蒂彼。时机还不——成熟。” 莎蒂彼愤怒地大叫一声。 “噢,是的——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老是会这样说。事实上是你怕你父亲——你就像绵羊一样胆小——你就像小羊一样对他咩咩叫——你不敢像个男了汉一样面对他,难道你忘了你对我的承诺?我告诉你,我们俩我才是男子汉!你答应我的——你说:‘我会请求我父亲——马上——他回来的第一天。’结果怎么啦——” 莎蒂彼停顿下来——呼吸,并不是因为她讲完了——但是亚莫士温和地插进来说:“你错了,莎蒂彼。我正开始说——就被打断了。” “打断?被谁打断?” “被诺芙瑞。” “诺芙瑞!那个女人!你父亲在跟他大儿子谈正事时不应该让姘妇打断。女人不应该牵扯到正事。” 或许亚莫士希望莎蒂彼自己能谨守她说来这么流畅的这句格言,但是他没有机会开口。他太太紧接着说下去:“你父亲应该马上跟她说清楚。” “我父亲,”亚莫士乾涩地说:“没有不高兴的迹象。” “可耻,”莎蒂彼说:“你父亲完全被她迷住了。他让她为所欲为。” 亚莫士若有所思地说:“她非常漂亮……” 莎蒂彼嗤之以鼻。 “噢,她是长得不错。但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她不在乎她对我们大家有多粗鲁。” “或许你对她粗鲁吧?” “我礼貌得很。凯伊特和我待她礼节周到。噢,她不会有什么好去向你父亲抱怨的。我们可以等待我们的时机,凯伊特和我。” 亚莫士猛然抬头看她。 “你什么意思——等待你们的时机?” 莎蒂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我的意思是女人家的意思——你不会懂的。我们有我们的方法——还有我们的武器!诺芙瑞会收敛她的无礼的。毕竟,一个女人的生活到头来会是怎么样的?在后院里——在其他的女人堆里度过。” 莎蒂彼的语气有着一种奇特的意味。她又补上一句话: “你父亲不会老是在这里……他会再回到他北地的庄园去。到时候——我们等着瞧。” “莎蒂彼——” 莎蒂彼笑出声来——高亢刺耳的笑声——然后回到屋子里去。 孩子们在湖边跑着、玩着。亚莫士的两个男孩是漂亮的小家伙,长得比较像莎蒂彼而不是他们的父亲。再来是索贝克的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在学走路。然后是泰娣,一个严肃、漂亮的四岁小女孩。 他们笑着、吼着、丢着球玩——偶而发生争执,孩子气的号哭叫声高昂刺耳。 应贺特坐着啜饮着啤酒,诺芙瑞在他身旁,他喃喃说: “孩子们在水边玩是多么地高兴。一向都是如此,我记得。但是,天啊,他们是多么地吵闹!” 诺芙瑞很快地说:“是的——本来该是安安静静的……为什么你在这里时不叫他们走开?毕竟,一家之主想要好好轻松一下时,应该受到适当的尊重。你不同意吗?” “我——哦——”应贺特犹豫着。这个想法对他来说是新鲜的,却是愉快的。“我并不真的在意他们,”他犹豫不决地说。 他又软弱地加上一句话:“他们总是习惯高兴在这里玩就在这里玩。” “你不在的时候可以,”诺芙瑞很快地说:“不过,我认为,应贺特,想想你对这个家所做的一切,他们应该多体会你的尊严——你的重要性。你太温和了——太随和了。” 应贺特平静地叹了一声。 “这一向是我的失败之处。我从不坚持外在的形式。” “所以这些女人,你儿子的太太,才占你的便宜。应该让她们知道,当你来到这里休息时,应该静悄悄的不要吵醒你。知道吧,我去叫凯伊特把她的孩子还有其他的孩子也一起带走。然后你才能好好在这里静静休息。” “你是个体贴的女孩,诺芙瑞——是的,一个好女孩。你总是替我着想。” 诺芙瑞喃喃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她站起来,走向凯伊特,凯伊特正蹲在湖水边,教她第二个孩子,一个有点被宠坏相的小男孩玩一艘模型船。 诺芙瑞简短有力地说:“把孩子带走好吗,凯伊特?” 凯伊特一脸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着她。 “带走?你什么意思?他们一向都是在这里玩的。” “今天不行。应贺特想要安静。你这些孩子吵死人了。” 凯伊特阴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讲话小心一点,诺芙瑞!应贺特喜欢看他的孙子在这里玩。他这样说过。” “今天不行,”诺芙瑞说:“他要我来告诉你把这一群吵死人的家伙带进屋子里去,他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休息——跟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凯伊特突然住了嘴没说下去。然后她站起来,走向正在那里半坐半卧的应贺特。诺芙瑞跟在她后面。 凯伊特开门见山地说: “你的女人说要我带孩子离开这里?为什么?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什么理由要赶他们走?” “我认为一家之主的意愿这个理由就够了,”诺芙瑞柔声说。 “正是——正是,”应贺特别扭地说:“为什么我要给你理由?这个家是谁的?” “我想,要他们走的人大概是‘她’吧。”凯伊特转身上下打量着诺芙瑞。 “诺芙瑞替我想——替我的舒适、快乐着想,”应贺特说:“这屋子里就没有其他任何人想过——除了可怜的喜妮,或许吧。” “这么说,孩子们不能再在这里玩喽?” “我来这里休息时不行。” 凯伊特突然火冒三丈:“为什么你让这个女人使你跟你的骨肉作对?为什么她要来干涉这家人的生活——扰乱了我们一向的生活方式?” 应贺特突然开始大吼。他感到需要为自己辩护:“这里该做什么是由我来说的——不是你!你们全都联合起来为所欲为——做适合你们心意的事。而当我这一家之主回到家时,没有人适当尊重我的意愿。但是我是这里的主人,让我来告诉你!我持续不断地替你们的福利设想、工作——可是有没有人感激我,我的意愿有没有受到尊重?没有。先是索贝克无礼、不敬,而现在你,凯伊特,竟然想要恫吓我!我养你们为的是什么?你给我当心——否则我会停止供养你们。索贝克谈到要走——那么就让他走,把你和孩子们一起带走。” 凯伊特完全不动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她阴沉、有点出神的脸上毫无表情。 然后她以祛除一切感情的声音说:“我会把孩子带进屋子里去……” 她走了一两步,在诺芙瑞身边暂停住脚步。 凯伊特以低沉的声音说:“这是你做的好事,诺芙瑞。我不会忘记。是的,我不会忘记……” 第五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四个月第五天 应贺特在完成了祭祀礼之后,满意地松了一口气。祭祀仪式一丝不苟——因为应贺特是个非常有良心的人。他酹酒、烧刮、供上习俗的酒食。 现在,来到邻接的阴凉石室里,贺瑞在里头等着他,应贺特又回复成是个地主、商人,而不是先前的祭祀业司祭。两个男人一起商讨着各种生意上的事,行情价格、收成的利润、家畜以及木料等等。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应贺特满意地点点头。 “你有优秀的生意头脑,贺瑞,”他说。 另一位微微一笑。 “我是该有,应贺特。我已经当了你好几年的事业经理人了。” “而且是最忠实的一个。现在,我有件事要跟你研讨一下,是关于伊比,他抱怨说他的地位次属。” “他还很小。” “但是他表现出很强的能力,他觉得他的两个哥哥总是对他不公平。索贝克,看来好像粗暴、傲慢——而亚莫士一向的小心胆怯令他生厌,伊比精神勃勃,他不喜欢听命令。他甚至说只有我,他的父亲,才有权力下命令。” “这是事实,”贺瑞说:“而且令我吃惊的是,应贺特,这是这里的一个弱点。我可以放肆随便说吗?” “当然,我的好贺瑞,你的话一向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那么我就说了,应贺特,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必须有个真正有权威的人。” “我把我的事业托付给你和亚莫士——” “我知道我们在你不在时替你行事——但是这还不够,为什么不指定你一个儿子当合伙人——透过法律文件明订跟你合伙。” 应贺特来回踱步,眉宇深锁。 “你提议我哪一个儿子?索贝克有威严的外表——但是他倨傲不逊——我信不过他,他的性情不好。” “我想的是亚莫士,他是你的长子,他有温柔多情的性格,他对你奉献一切。” “是的,他有好性情——但是他太胆小——太柔顺了,他对每个人都让步,要是伊比年纪大一点——” 贺瑞很快地说:“把权力交给太年轻的人是危险的事。” “是的——是的——哦,贺瑞,我会想想你所说的话,亚莫士确实是个好儿子……一个听话的儿子……” 贺瑞温和但却紧急地说:“我想,你会做明智的决定。” 应贺特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贺瑞?” 贺瑞慢吞吞地说:“我刚刚说过把权力交给一个太年轻的人是危险的事,不过太晚交给他也是危险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变得太习惯接受命令而无法下达命令?哦,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应贺特叹了口气。 “理家是件困难的工作!女人特别难以管理,莎蒂彼脾气难以驾驭,凯伊特经常阴沉沉的,不过我已经跟她们说清楚了,要好好对待诺芙瑞,我想我可以说——” 他中断下来,一个奴隶气喘吁吁地朝着狭窄的小径跑上来。 “什么事?” “主人——一艘船来了,一个叫卡梅尼的书记从孟斐斯带信来了。” 应贺特大惊小怪地站起来。 “又是麻烦,”他叫了起来:“一定又是麻烦事!除非我亲自处理任何事情都会出差错!” 他狼狈地踏着小径下去,贺瑞静静坐着望着他离去。 他的脸上露出忧色。 雷妮生漫无目的地沿着尼罗河岸走着,她听到叫嚣骚动声,看到人们跑向船只停泊处。 她跑过去加入他们,正被拖往岸边的船上站着一个年轻人,当她看到他背对亮光的身影时,她的心跳霎时停了一下。一个疯狂、虚幻的想法跃进她的脑里。 “是凯依,”她想:“凯依从阴府回来了。” 然后,她嘲笑自己这迷信的幻想。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她总是想着凯依泛舟尼罗河上,而这的确是个身材与凯依相仿的年轻人——她产生了幻觉。这个男人比凯依年轻,有着柔顺的优雅风度,一张愉快、布满笑容的脸。 他告诉他们,他是从应贺特北地的庄园来的。他是个书记,他的名字叫卡梅尼。 一个奴隶被派去告诉她父亲,而卡梅尼被带回屋子里去,食物、饮料都摆在他面前。不久她父亲回来,他们便不停地谈论、磋商着。 谈话的要点都透过喜妮渗透到内院妇女活动区里,如同往常一般,她充当消息供应商。有时候雷妮生怀疑喜妮怎么老是设法知道一切事情。 看来卡梅尼好像是应贺特雇用的一个年轻书记——应贺特的一个表哥的儿子。卡梅尼查出了某件欺诈行为——一笔假帐,由于这件事牵连很广,他认为最好是亲自南下来报告。雷妮生不太感兴趣,她想,卡梅尼查出这件事真聪明,她父亲会高兴。 这件事立即的结果是应贺特急急准备离去,他本来打算两个月内不再出门,但是如今他越早到事发现场去越好。 一家人都被召集在一起,接着是数不清的指示、告诫,交代做这个做那个,亚莫士不可以这样那样,索贝克要特别小心谨慎等等。雷妮生心想,这一切都非常熟悉。亚莫士聚精会神,索贝克阴沉沉的,贺瑞,如同往常一般,冷静、效率十足。伊比的要求、强求被以比平常严厉的言辞斥回。 “你还太小,不能有个别的零用金。服从亚莫士,他知道我的意愿和命令。”应贺特一手搁在他长子的肩膀上:“我信任你,亚莫士。我回来之后我们再谈谈合伙的事。” 亚莫士乐得一阵脸红,他的身子坐得更正直一点。 应贺特继续说:“我不在时好好看住一切,注意善待我的姨太太——要给她适当的尊重。我把她交给你,你要控制家里女人的行为。注意要莎蒂彼讲话收敛一点,同时注意要索贝克好好教教凯伊特。雷妮生也必须礼待诺芙瑞,再来是喜妮,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对她不好。我知道,妇人们觉得她有时候烦人。她在这里很久了,自以为有特权可以说很多有时候不讨人喜欢的话。我知道,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但是她忠实,记住,而且一向为我的利益奉献。我不希望她受到轻视、亏待。” “一切都将按照你所说的处理,”亚莫士说:“不过有时候喜妮的舌头会惹麻烦。” “呸!胡说!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喜妮并不特别比其他女人更会惹麻烦。至于卡梅尼,她留在这里。我们这里用得上另一个书记,他可以协助贺瑞。至于我们出租给亚伊那个女人的土地——” 应贺特继续严密叮咛下去。 当一切终于就绪,准备离去时,应贺特突然感到平静下来。他把诺芙瑞带到一边,怀疑地说:“诺芙瑞,你留在这里满意吗?或许,毕竟,你还是跟我一起走最好?” 诺芙瑞摇摇头,嫣然一笑。 “你不会去很久,”她说。 “三个月——或许四个月,谁知道?” “你看——不会太久,我留在这里就好了。” 应贺特小题大做地说:“我已经吩咐亚莫士——命令我所有的儿子——好好对待你。如果你有任何抱怨,小心他们的头!” “他们会照你的话做,我确信,应贺特。”诺芙瑞顿了顿,然后她说:“这里有谁我可以完全信任的?某个真正为你献身的人?我指的不是家人。” “贺瑞——我的好贺瑞怎么样?他是我的左右手——一个知识丰富、识别力很强的人。” 诺芙瑞慢吞吞地说:“他和亚莫士亲如兄弟。或许——” “还有卡梅尼,他也是个书记,我会吩咐他听你差遣。如果你有任何抱怨,他会用笔写下你的话,把你的抱怨送去给我。” 诺芙瑞感激地点点头。 “这是个好主意,卡梅尼来自北方。他认识我父亲,他不会受这家人的影响。” “还有喜妮,”应贺特叫了起来:“有喜妮在。” “是的,”诺芙瑞若有所思地说:“有喜妮在,你现在就跟她说——当我的面跟她说怎么样?” “好主意。” 喜妮被找来了,如同往常一般,一副奉承的热切相。她为应贺特即将离去满怀悲伤,应贺特唐突地打断她的感伤之言。 “是的,是的,我的好喜妮——但是这些事是免不了的。我是个很少能安静休息的人,我必须不停地为我的家人劳累——尽管他们对我的感激少之又少。现在我想非常认真地跟你说几句话,你忠实地爱我,我知道。我可以信得过你,好好保护诺芙瑞——她是我非常亲爱的人。” “你亲爱的人也就是我所亲爱的人,主人,”喜妮热情地说。 “很好,那么你会忠实对待诺芙瑞?” 喜妮转身面对诺芙瑞,她正低垂着眼帘望着她。 “你太漂亮了,诺芙瑞,”她说:“问题就在这里,所以其他人才会嫉妒——不过我会照顾你——我会把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告诉你。你可以包在我身上!” 两个女人的目光交接,一阵停顿。 “你可以信任我,”喜妮说。 诺芙瑞双唇慢慢浮现笑意——一种有点奇特的笑意。“是的,”她说:“我了解你的意思,喜妮,我想我可以信任你。” 应贺特大声清清喉咙。 “那么我想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是的——一切都令人满意,筹划——这一向是我的看家本领。” 一阵冷冷的格格笑声传过来,应贺特猛然转身,看到他母亲站在房门处。她拄着拐杖,看起来比往常更干瘦、更不怀好意。 “我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儿子!”她说。 “我不能再耽搁了——还有一些要给贺瑞的指示——”应贺特装模作样地喃喃说道,急急转身离去,避免接触到他母亲的眼光。 伊莎专横地向喜妮点一下头——喜妮服从地溜出门去。 诺芙瑞站了起来,她和伊莎站着彼此对视。 伊莎说:“这么说我儿子要把你留下来?你最好跟他一起走,诺芙瑞。” “他要我留在这里。” 诺芙瑞声音温和柔顺。伊莎发出刺耳的格格笑声。 “要是你想走会有一点点好处。为什么你不想走?我不了解你。你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你是个城市女孩——或许经常旅行。为什么你选上这里一天过一天的单调生活——跟一群——我坦白说——不喜欢你——事实上是讨厌你的人在一起?” “原来你讨厌我?” 伊莎摇摇头。 “不——我不讨厌你。我老了,尽管我眼力模糊——我还是看得到美,而且欣赏它。你是个美人,诺芙瑞,看到你让我的一对老眼感到愉快。因为你的美,我为你祝福,我是在好意警告你,跟我儿子到北方去。” 诺芙瑞重复说:“他要我留在这里。” 柔顺的语气中现在确确实实包含嘲弄的意味。伊莎厉声说: “你留在这里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我倒怀疑?很好,随你的意吧,不过要小心,谨慎行事,而且不要信任任何人。” 她猛然转身离去。诺芙瑞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的双唇非常缓慢地向上扭曲成宽阔、如猫般的微笑。 第六章 冬季第一个月第四天 雷妮生养成了几乎天天上山到墓穴去的习惯。有时候亚莫士和贺瑞一起在那里,有时候贺瑞独自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然而雷妮生在那里总是有一种奇特的解脱、安宁感——一种近乎逃避的感觉。她最喜欢只有贺瑞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他的严肃有某种意味,他不表惊奇地接受她的来到,给她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坐在石室入口处的阴影下,双手抱膝,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耕作带,泛蓝的尼罗河水,以及再过去朦胧交杂的一片淡黄褐色、乳白色和粉红色。 她第一次来这里,如今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是出自一种逃离紧密的女性世界的心愿。她想要安静,想要有个伴——在这里她两样都找到了。她逃避的心愿仍然存在,但已不再仅仅只是为了避离家庭生活的樊篱。而是为了某种更确切、更令人惊动的原因。 有一天她对贺瑞说:“我害怕……” “为什么你害怕,雷妮生?”他面色凝重地审视着她。 雷妮生想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缓缓说道: “你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种邪恶——一种来自外界而一种来自里部吗?” “是的,我记得。” “后来你说,你指的是危害水果作物的病虫害,但是我一直在想——人也是一样。” 贺瑞缓缓点头。 “这么说你明白了……是的,你说的对,雷妮生。” 雷妮生猛然说: “现在就发生了——就在下面那屋子里。邪恶来了——从外头来了!而且我知道是谁带来的。是诺芙瑞。” 贺瑞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认为?” 雷妮生猛点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听我说,贺瑞,当我来到这里对你说一切都仍然是老样子,甚至莎蒂彼和凯伊特的争吵也是时——那是事实。但是那些争吵,贺瑞,并不真的是争吵。我的意思是莎蒂彼和凯伊特高兴那样吵吵闹闹——消磨时间——两个女人都没有真正生对方的气!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不只是彼此说些粗鲁不愉快的话——她们说一些有意伤害对方的话——而当她们说中了让对方受到伤害的话,就感到高兴!太可怕了,贺瑞——可怕!昨天莎蒂彼气得用一根长长的金针刺凯伊特的手臂——而一两天后凯伊特把一整锅滚汤的油脂泼到莎蒂彼的脚上。这种情形到处都一样——莎蒂彼骂亚莫士骂到三更半夜——我们全都听见她的斥骂声。亚莫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鬼魂附身一样。而索贝克上村子里去,跟女人在一起,喝得醉熏熏的回来,吹说他是多么地聪明能干!” “这些事有些是真的,我知道,”贺瑞慢条斯理地说: “但是为什么你怪到诺芙瑞头上?” “因为这是她的杰作!总是她说的一些话——一些小事情——一些小聪明——惹出来的!她就像支用来赶牛的刺棒。而且她聪明,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挑拨。有时候我想是喜妮告诉她的……” “是的,”贺瑞满腹心思地说:“可能是。” 雷妮生颤抖起来。 “我不喜欢喜妮。我痛恨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对我们大家都这么忠实奉献,然而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她的奉献,我母亲怎样会那么喜欢她把她带来这里?” “那只是喜妮自己说的,”贺瑞冷冷地说。 “为什么喜妮这么喜欢诺芙瑞,跟着她团团转,说悄悄话,奉承她?噢,贺瑞,我告诉你我害怕!我恨诺芙瑞!我真希望她走掉。她漂亮,她残忍,她坏!” “你真是个小孩子,雷妮生。” 然后贺瑞又平静地加上一句话:“诺芙瑞正朝这边走过来了。” 雷妮生回过头。他们一起望着诺芙瑞慢慢地沿着断崖面陡峭的小径走上来。她自顾自地微笑着,嘴里低声哼着小调。当她来到他们这里时,她四周看看,笑了笑。一种开心、好奇的笑: “原来你每天就是悄悄溜到这里来,雷妮生。” 雷妮生没有答腔。她有股怒气,一种小孩子的庇难所被发觉的挫败感。 诺芙瑞再度看看四周。 “而这就是著名的墓地?” “正如你所说的,诺芙瑞。”贺瑞说。 她看着他,猫般的嘴扭曲成微笑。 “我毫不怀疑你觉得它有利可图,贺瑞。你是个好生意人,我听说。”她的语气带有恶意,但是贺瑞不为所动,他平静、庄重地微笑着。 “它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可图……死亡总是有利可图的……” 诺芙瑞看看四周,快速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扫过供桌,扫过通往灵地的入口和假门。 她突然大叫:“我痛恨死亡!” “你不该这样。”贺瑞声音平静:“在埃及这里死亡是财富的主要来源。死亡带给你身上戴的珠宝,诺芙瑞。死亡供你吃供你穿。”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应贺特是祭祀业业主——一个替人祭祀的司祭——所有他的土地,他的牛只,他的木料,他的亚麻布,他的大麦,全都是这坟墓里的人的祭祀产业。” 他停顿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下去:“我们是奇怪的民族,我们埃及人。我们热爱生命——因此我们很早就开始为死亡设想。全埃及的财富都投入——金字塔、坟墓和祭祀产业。” 诺芙瑞狠狠地说:“你不要再谈死了,贺瑞!我不喜欢!” “因为你是道地的埃及人——因为你热爱生命,因为——有时候——你感到死亡的阴影非常接近……” “不要再说了!” 她狠狠地转过身面对他。然后,她耸耸肩,转身沿小径下山去。 雷妮生满意地叹了一声。 “我很高兴她走了,”她孩子气地说:“你把她吓着了,贺瑞。” “是的……我有没有吓着你,雷妮生?” “没——没有。”雷妮生说来有点不确定:“你说的是事实,只是我以前从没那样想过。我父亲是个祭祀业司祭。” 贺瑞突然恶狠狠地说:“全埃及的人都被死亡缠住了!而你知道为什么吗,雷妮生?因为我们有肉眼,却没有慧眼。我们看不出此生之外的生命——死后的生命。我们只能想见已知的延续。我们对神并没有真正的信仰。” 雷妮生惊奇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能这样说,贺瑞?为什么,我们有很多很多神——多得我叫不出他们全部名字。我们昨晚才在说,我们大家都在说各人喜欢的神。索贝克全心信仰沙克梅神,而凯伊特祈祷的对象是梅斯肯特神。卡梅尼信仰寿司神(古埃及智慧和魔术之神),身为一个书记,这是自然的事。莎蒂彼喜欢鹰头的贺勒斯神,还有我们本地的墨瑞斯吉神。亚莫士说彼大神应受崇拜因为他创造了一切事物。我自己则喜爱伊西斯神(司繁殖的女神)。而喜妮则全心信奉我们本地的亚曼神。她说祭司预言有一天亚曼会成为全埃及最伟大的神——所以她在他现在还是个小神时祭拜他。还有雷,太阳神,和阴府之神欧西瑞斯,死人的灵魂要接受他们两个神的审判。” 雷妮生停顿下来,喘不过气。贺瑞对她微笑。 “那么,雷妮生,神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神是——他们是不可思议的力量!” “就这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贺瑞。”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来说,一个神只是个男人或女人,他或她可以做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做不出来的事。” “你竟然说这种古古怪怪的话!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一脸惶惑地看着他——然后望着山谷,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住。 “看!”她叫了起来:“诺芙瑞在跟索贝克讲话。她在笑。噢”——她突然喘了一口气——“不,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揍她。她走回屋子去了,而他正朝这里走上来。” 索贝克像暴风雨般地来到。 “愿鳄鱼把那个女人吞掉!”他大叫:“我父亲傻到找她当姘妇!” “她对你说什么?”贺瑞好奇地问。 “她像往常一样侮辱我!问说我父亲有没有再信任我卖任何木料。我真想掐死她。” 他沿着平台走过去,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底下的山谷里。他又撬开较大的一块,突然身子往后一跃,一条蛇盘绕在石块底下,昂起头。它身子竖了起来,嘶嘶作响,雷妮生看出来是条眼镜蛇。 索贝克抓起一根重重的木棍,愤怒地攻击它。一棍狠狠地打断了它的背,但是索贝克继续狠力打着,他的头往后仰,两眼冒火,嘴里喃喃低声说着什么,雷妮生听不清楚。 她喊道:“住手,索贝克,住手——它已经死了!” 索贝克停顿下来,然后把木棍丢开,大笑起来:“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毒蛇。” 他再度大笑,他的脾气平静下来,然后劈劈啪啪地下山去。 雷妮生低声说:“我相信索贝克——喜欢杀戮!” “是的。” 话中一点也没惊讶的意味。贺瑞只是在承认一个他已经十分了解的事实。雷妮生转头注视着他。她缓缓说道:“蛇是危险的动物——然而那条眼镜蛇看起来多么美……” 她低头凝视着它破碎、扭曲的躯体。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她感到心里一阵悸动。 贺瑞梦想般地说:“我记得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索贝克攻击亚莫士。亚莫士比他大一岁,但是索贝克比他块头大,比他强壮。他拿一块石头猛敲亚莫士的头。你母亲跑过去把他们拉开。我记得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亚莫士的样子——还有她叫喊着:‘你不应该做这种事,索贝克——这是危险的!我告诉你,这是危险的!’”他停顿下来,然后继续说:“她非常漂亮……我小时候就这样认为。你像她,雷妮生。” “是吗?”雷妮生感到愉快——温暖。然后她问道:“亚莫士那时伤得严重吗?” “不,没有听起来那么严重。索贝克第二天病得非常严重。可能是他吃了什么东西,但是你母亲说是他的火气和太阳太热的关系——那时正是仲夏。” “索贝克脾气非常可怕。”雷妮生若有所思地说。 她再度看着那条死蛇,然后打了个冷颤,转过头去。 雷妮生回到屋子里去时,卡梅尼正坐在前廊里,手里拿着一卷草纸。他正在唱歌,她停顿了一分钟,仔细听着。 “我要到孟斐斯,”卡梅尼唱着,“我要见彼大,真理之神。我要对他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河流是酒,彼大是河边的芦苇,沙卡梅是水中莲,伊亚瑞是花蕾,尼芙定是盛开的花朵。我要对彼大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天色在她的美貌中破晓。孟斐斯是一盘爱的苹果,摆在美人面前……’” 他抬起头对雷妮生微微一笑。 “喜欢我唱的歌吗,雷妮生?” “这是什么歌?” “这是孟斐斯的一首情歌。” 他看着她,轻柔地唱着:“她的双臂抱满波斯树枝叶,她的头发柔长飘香。她就像人间地府的公主。” 雷妮生脸上飞红。她快步地走进屋子里,差点跟诺芙瑞撞个满怀。 “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雷妮生?” 诺芙瑞语气尖锐。雷妮生有点惊异地看着她。诺芙瑞没有笑容。她一脸阴霾,肌肉绷紧,雷妮生注意到她的双手撑起。 “对不起,诺芙瑞。我没看到你。刚从外头明亮的地方进来,这里面显得阴暗看不清楚。” “是的,这里是阴暗……”诺芙瑞停顿一会儿。“外头愉快多了——在门廊上,有卡梅尼的歌可以听。他唱得很好,可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唱得很好。” “可是你却没留下来听?卡梅尼会失望。” 雷妮生的双颊再度感到臊热。诺芙瑞冰冷、嘲笑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喜欢情歌吗,雷妮生?” “我喜欢不喜欢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诺芙瑞?” “原来小猫还是有爪子的。” “你什么意思?” 诺芙瑞笑出来:“你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傻,雷妮生。原来你觉得卡梅尼英俊?无疑的,这会让他感到高兴。” “我认为你相当讨厌,”雷妮生冲动地说。她从诺芙瑞身边跑过去,进入内院里。她听到那女孩嘲弄的笑声。然而透过那笑声,她的心中回荡着卡梅尼的话声,以及他两眼注视着她所唱出来的歌声…… 那天晚上雷妮生作了一个梦。 她跟凯依在一起,在阴府里的死人船上。凯依站在船首——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然后,当他们接近日出之处时,凯依回过头来,雷妮生看到的不是凯依而是卡梅尼。在此同时,船首的蛇头开始翻腾,霎时成了一条活生生的蛇,一条眼镜蛇,而雷妮生心想:“这是从墓穴里钻出来啃死人灵魂的蛇。” 她吓得全身瘫痪。然后她看到那条蛇的脸是诺芙瑞的脸,她惊醒过来大叫:“诺芙瑞——诺芙瑞……” 她并没有真的叫出声来——一切全都是在梦境里。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她的心猛跳着,告诉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后她突然想到:“这正是索贝克昨天打死那条蛇时所说的。他说:‘诺芙瑞’。” 第七章 冬季第一个月第五天 雷妮生所作的梦让她一直醒着。后来只是断断续续地小睡一下,直到天亮,她都没再好好睡过。她被一种朦胧迫近的邪恶感所纠缠着。 她很早就起身,走到屋外去。她的脚步如同往常一般,朝着尼罗河移进。河上已经有了渔夫,一艘大船快速地划向底比斯。还有其他一些船只,扬帆微风之中。 雷妮生心中一阵骚动——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欲望。她心想,“我感到——我感到——”但是她不知道她感到什么!也就是说,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她想,“我想要——可是,我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是不是凯依?凯依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她对自己说:“我不要再想凯依了。有什么用?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然后她注意到有另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驶向底比斯的那艘船,这个人有种落寞孤独的意味——那静如止水的模样所表现出来的意味——令雷妮生吃了一惊,即使她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诺芙瑞。 诺芙瑞望着尼罗河出神。诺芙瑞——孤独一个人。诺芙瑞在想着——什么? 雷妮生突然有点震惊地了解到她们对诺芙瑞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她们把她当做敌人——一个陌生人——对她的生活或她生长的地方毫无好奇、不感兴趣。 雷妮生突然想到,诺芙瑞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一定感到伤心,没有朋友,只有一群不喜欢她的人包围着她。 雷妮生慢慢地走向前去,直到她站在诺芙瑞身旁。诺芙瑞转过头来一下,然后又转回去,继续望着尼罗河。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雷妮生怯生生地说:“河上船很多。” “是的。” 雷妮生在某种模糊的强迫性友善意图驱使之下,继续说下去:“你来的地方,是不是也像这样?” 诺芙瑞笑了起来,一种短促、有点苦涩难堪的笑。 “不,真的不像。我父亲是孟斐斯的一个商人。孟斐斯那里欢乐有趣。音乐、歌唱、舞蹈。我父亲经常出外旅行。我跟他到过叙利亚——到过‘羚羊鼻’之外的拜浦若斯。我跟他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大船上。” 她生动、自豪地说着。 雷妮生静静地站着,她的心思缓慢运作,但是兴趣与了解提升。 “你在这里一定觉得非常沉闷乏味。”她缓缓说道。 诺芙瑞不耐烦地一笑。“这里一切死寂——死寂——除了耕种、收割、放牧——以及谈谈农作物——争辩亚麻布价格之外一无所有。” 雷妮生在一旁望着诺芙瑞,心中仍然在跟一些不熟悉的想法挣搏着。 突然间,她身旁的女孩好像有一股愤怒、悲凄、绝望如实物一般地放射出来。 雷妮生心想:“她跟我一样年轻——比我年轻。而她是那个老人的姘妇。那个大惊小怪、仁慈却有点荒谬的老人,我父亲……” 她,雷妮生,对诺芙瑞有什么了解?根本一点也没有。昨天当她大叫“她漂亮、她残忍、她坏”时,贺瑞说什么来着? “你真是个小孩子,雷妮生。”他是这样说的。雷妮生现在了解了他的意思。她那句话毫无意义——你无法那么轻易地把一个人打发掉。在诺芙瑞残酷的笑容之后藏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悲伤、什么样的绝望?雷妮生做了什么,她们有任何人做了什么让诺芙瑞感到受欢迎的? 雷妮生孩子气、结结巴巴说道:“你恨我们——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好——但是现在——还不太晚。难道我们,你和我,我们不能以姊妹相待?你远离你所熟知的一切——你孤独一个人——我能帮你忙吗?” 她说完陷入一片沉默当中。诺芙瑞慢慢转过身来。 一两分钟,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雷妮生心想,她的眼神出现短暂的软化。在清晨的静寂中,在奇异的清朗祥和中,诺芙瑞仿佛在犹豫着——仿佛雷妮生的话打动了她内心。 这是奇异的一刻,雷妮生事后都还记得的一刻…… 然后,逐渐地,诺芙瑞的表情改变。变得满布恶意,她的两眼冒烟。在她愤恨、恶毒的眼光之下,雷妮生退缩了一步。 诺芙瑞以低沉、凶猛的声音说:“走开!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好意。大笨蛋,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每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朝着屋子快步走去。 雷妮生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古怪得很,诺芙瑞的话并没有令她生气。那些话在她眼前打开了一道门,让她看到一座恨与痛苦交织成的黑色地狱——在她经验中尚是一种相当不了解的东西,在她心中只是一个混杂、摸索的想法:像那样的感受一定是很可怕。 当诺芙瑞进入大门,越过中庭时,一个凯伊特的孩子向她跑过去,追赶着一个球。 诺芙瑞气愤地狠狠把那孩子推开,那小女孩被推倒趴在地上。孩子大声哭叫,雷妮生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愤慨地说: “你不应该这样,诺芙瑞!你伤到她了,看,她的下巴碰伤了。” 诺芙瑞发出尖锐的笑声。 “这么说我得小心不要伤到这些被宠坏的小鬼?为什么,她们的母亲有这么关心我的感受吗?” 凯伊特听到她孩子的哭叫声从屋子里冲出来。她冲向她孩子,检视伤口。然后她转向诺芙瑞。 “魔鬼、毒蛇!邪恶的女人!等着瞧我们会怎么对付你。” 她使尽全力给了诺芙瑞一巴掌。雷妮生大叫一声。在她打出第二巴掌之前抓住她的手臂。 “凯伊特——凯伊特——你不能这样。” “谁说的?让诺芙瑞自己想一想好了。她在这里可是只有一个人。” 诺芙瑞纹风不动地站着。凯伊特的巴掌痕清清晰晰地印在她脸上。在眼角处,有一道被凯伊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刮伤的伤口,一小滴血流下脸颊。 然而令雷妮生惶惑不解的是诺芙瑞的表情——是的,而且令她害怕。诺芙瑞没有气愤的表情,有的是她那怪异,耀武扬威的眼神,她的嘴再度弯翘成猫一般,满足的微笑。“谢谢你,凯伊特。”她说。 然后她走进屋子里去。 诺芙瑞眼帘低垂,柔声叫喊着喜妮。 喜妮跑过来,停住脚步,叫喊起来。诺芙瑞打断她的惊叫。 “帮我把卡梅尼找来。告诉他把笔盒、墨水和草纸带来。有一封信要写给主人。” 喜妮的两眼目光停留在诺芙瑞脸上。 “写给主人……我明白……” 然后她问道:“谁——干的?” “凯伊特。”诺芙瑞平静、回味地微微一笑。 “这可非常糟——非常糟……当然主人必须知道。”她猛然快速地瞄了诺芙瑞一眼:“是的,应贺特确实应该知道。” 诺芙瑞平顺地说:“你和我,喜妮,想法一样……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 她从衣角解下一个镶金水晶珠宝,放在那妇人手中。 “这我受不起,诺芙瑞……你太慷慨了……这么可爱的手工。” “应贺特和我欣赏忠实的人” 诺芙瑞仍然面带微笑,她的眼睛眯起来,如猫一般。 “把卡梅尼找来,”她说:“你跟他一起来。你和他是见证人。” 卡梅尼有点不情愿地来到,他的眉头皱起。 诺芙瑞傲慢地说:“你还记得应贺特的吩咐吧——在他离去之前?” “是的。”卡梅尼说。 “时候到了,”诺芙瑞说:“坐下来,用笔墨写下我告诉你的话。”卡梅尼仍旧犹豫着,她不耐烦地说:“你所写下的将是你亲眼所看到的和你亲耳所听到的——喜妮会证实我所说的一切。这封信必须秘密快速送到。” 卡梅尼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喜欢——” 诺芙瑞猛然对他说:“我对雷妮生没有任何怨言。雷妮生温柔、软弱,是个傻瓜,但是她没有企图伤害我。这你该满意了吧?” 卡梅尼古铜色的脸血色加深。 “我并不是在想那——” 诺芙瑞平顺地说:“我认为你是……好了——履行主人给你的指示——写吧。” “是的,写吧。”喜妮说:“我对这件事这么伤心——伤心透了。确实应该让应贺特知道。这样绝对是对的。不管事情多么不愉快,人总得尽自己的责任。我总是这样觉得。” 诺芙瑞轻柔地笑着。 “我相信,喜妮。你会尽你的责任!而且卡梅尼也会。而我——我会做我高兴做的事……” 但是卡梅尼依然迟疑着。他一脸阴郁——几近于气愤。 “我不喜欢这,”他说:“诺芙瑞,你最好考虑一下。” “你竟敢对我说这种话!”卡梅尼应声脸红。他避开她的目光,但是他阴郁的表情依旧。 “你给我当心,卡梅尼,”诺芙瑞平顺地说:“我对应贺特有很大影响力。我说什么他都听——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对你满意——”她意味深长地暂停下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诺芙瑞?”卡梅尼问道。 “也许。” 他愤怒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头。 “我会照你说的做,诺芙瑞,不过我想——是的,我想——你会后悔。” “你在威胁我,卡梅尼?” “我是在警告你……” 第八章 冬季第二个月第十天 一天接着一天,雷妮生有时候感到她是活在梦中。 她没再怯生生地向诺芙瑞示好。如今,她害怕诺芙瑞。诺芙瑞有什么她不了解。 在那天院子里的事件之后,诺芙瑞变了。她洋洋自得,一付雷妮生无法了解的欣喜若狂、耀武扬威的样子。有时候她觉得她认为诺芙瑞深深不快乐这个看法是荒谬的错误。诺芙瑞看来好像生活愉快,对她自己,对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满意。 然而,实际上,她的周遭一切是每况愈下。应贺特离去后的日子里,雷妮生心想,诺芙瑞故意在应贺特家人之间制造分歧。 如今一家人却坚实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对抗侵入者。莎蒂彼和凯伊特之间不再有纷争——莎蒂彼也不再斥骂不幸的亚莫士。索贝克似乎平静多了,不再那么吹嘘。伊比也不再那么傲慢,不再跟他哥哥作对。家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片和谐的新气象——然而这种和谐并没有为雷妮生的心神带来安宁——因为在这种和谐之中隐含着一股怪异、持续的暗流,对诺芙瑞不怀好意。 莎蒂彼和凯伊特,这两个妇人,不再跟她吵架——她们避开她。她们从不跟她说话,不管她到什么地方,只要她一出现,她们就立即把孩子聚集起来,带到别处去。同时,一些古怪、恼人的小事件开始发生。诺芙瑞的一件亚麻布衫被熨斗烫坏了——衣服的颜色都沾染到一起。有时候她的衣服会出现尖锐的刺——她的床边出现蝎子。送给她吃的食物不是香料太浓——就是毫无味道。有一天她分配到的面包中有只死老鼠。 这是一种悄悄的、冷酷的小小迫害——没有什么是明目张胆的,没有什么会被抓到把柄的——基本上这是女人的战役。 后来,有一天,老伊莎把莎蒂彼、凯伊特和雷妮生找去。喜妮已经在那里,站在后面摇头搓手。 “哈!”伊莎用往常一般嘲讽的表情看着她们说:“我聪明的孙媳妇孙女儿可都到了。你们以为你们全都在干什么?我听说诺芙瑞的衣服被糟蹋了——她的食物不能下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莎蒂彼和凯伊特两个都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好意的笑。 莎蒂彼说:“诺芙瑞抱怨过吗?” “没有,”伊莎说。她一手把她即使在屋子里也一直戴在头上的假发推得有点歪斜:“没有,诺芙瑞并没有抱怨。我担心的就在这里。” “我可不担心,”莎蒂彼漂亮的脸一抬说。 “因为你是傻瓜,”伊莎啪的一声说:“诺芙瑞的头脑比你们三个人任何一个都好一倍。” “这有待分晓,”莎蒂彼说。她显得心情愉快,自得其乐。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干什么?”伊莎问道。 莎蒂彼脸孔一绷说: “你是个老妇人,伊莎。我这样说并没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不过一些对我们有丈夫小孩的人来说重要的事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已经决定由我们自己来处理——我们有方法对付我们不喜欢而且不会接受的女人。” “说得好,”伊莎说:“说得好。”她格格发笑:“不过磨坊那边的小女奴可是在大肆谈论。” “说的是,”喜妮在背后叹了一声说。 伊莎转身面对她。 “来吧,喜妮,诺芙瑞对这一切怎么说?你应该知道——你一直在服侍她。” “应贺特叫我这样做的。当然,我讨厌这样——但是我得服从主人的命令。你不会认为,我希望——” 伊莎打断她可怜兮兮的话:“我们大家都了解你,喜妮。总是忠实奉献——很少受到应得的感谢。诺芙瑞对这一切怎么说?我问你的是这个。” 喜妮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微笑。” “正是。”伊莎从她肘边的盘子里拿起一颗枣子,查看一下,然后放进嘴里。然后她突然刻薄地说:“你们傻,你们全都是傻瓜。力量是操在诺芙瑞手上,不是你们,你们所做的一切正中她的下怀。我敢发誓你们这样她更高兴。” 莎蒂彼厉声说:“乱讲。诺芙瑞一个人要对这么多人。她有什么力量?” 伊莎绷着脸说:“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年轻、漂亮女人的力量。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猛然转头说:“喜妮知道我在说什么!” 喜妮吓了一跳。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扭拧着双手。 “主人很重视她——自然——是的——相当自然。” “到厨房去,”伊莎说:“帮我拿一些枣椰子和一些叙利亚葡萄酒来——对了,还有蜂蜜。” 喜妮走后,老妇人说:“有个恶作剧在酝酿中——我可以闻得出来。莎蒂彼,这一切是你带头的。你在自以为比较聪明时可要当心,不要正中诺芙瑞的下怀。” 她身体往后一靠,闭起双眼。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现在你们走吧。” “我们在诺芙瑞的掌握中,真是的!”当她们走出去到湖边时莎蒂彼头一甩说:“伊莎是老得昏了头,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是诺芙瑞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不会做出任何她可以去打小报告的事——不过我想,嗯,我想她很快就会后悔她到这里来” “真残忍——残忍——”雷妮生大叫。 莎蒂彼一脸惊奇。 “不要假装你喜欢诺芙瑞,雷妮生!” “我没有。但是你讲得让人听起来这么——这么怀恨。” “我替我的孩子——还有亚莫士想!我不是个温顺、受得了侮辱的人——而且我有野心。我会非常高兴扭断那个女人的脖子。不幸的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能惹应贺特生气。但是我认为——到头来——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信来得就像刺向鱼的长矛。 亚莫士、索贝克和伊比全都哑口无言,默默地瞪大眼睛看着贺瑞念出信的内容。 “‘难道我没告诉过亚莫士如果我的女人受到任何伤害我会要他负责吗?在我有生之年,我和你势不两立!我不再跟你住在一屋子里,因为你不尊敬我的女人诺芙瑞!你不再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索贝克和伊比也不再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你们每一个人都伤害到我的女人。这有卡梅尼和喜妮作证。我要把你们赶出门去——一个个都赶出去!我供养你们——如今我不再供养你们了。’” 贺瑞停顿一下,然后继续: “‘祭祀业司祭应贺特对贺瑞说。忠实的你,你生活过得如何,平安、健康?代我向我母亲伊莎和我女儿雷妮生致敬,问候喜妮。小心照顾我的事业直到我回来,帮我准备好文件我好让我的情妇以我太太的身分跟我分享我的一切财产。亚莫士和索贝克都不再能加入我的事业联营,我也不再供养他们,我在此宣布废除他们的权利,因为他们伤害到我的情妇!好好照料一切直到我回来。一个男人的家人对他情妇的恶行罪不可恕。至于伊比,你警告他,如果他伤害到我的情妇,他也会被我赶出门去。’” 一阵足以令人瘫痪的沉默,然后索贝克怒火中烧地站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父亲听说了什么?谁去跟他告假状?我们要忍受这一切?我父亲不能这样剥夺我们的继承权把他的全部财产给他的姘妇!” 贺瑞温和地说:“这会引起非议——而且这样做也不会被视为正当——但是法律上他有权这样做。他可以随他的意愿立下字据。” “她迷惑了他——那阴险、嘲讽的女蛇妖对他下了符咒!” 亚莫士仿佛哑然失声地喃喃说道:“叫人不敢相信——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父亲疯了——疯了!”伊比大叫:“他甚至听命那个女人来对付我!” 贺瑞严肃地说:“应贺特短时间内就会回来——他说的。到时候他的怒气可能就消了;他可能真正并没有这个意思。” 一阵令人不愉快的短笑声出现。笑声来自莎蒂彼,她站在通往内院的门口看着他们。 “这么说我们就得依他的了,是不是,优越的贺瑞?等着瞧吧!” 亚莫士缓缓说道:“我们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莎蒂彼的声音扬起。她尖叫:“你们血管里全都流的是什么?奶水?我知道,亚莫士不是个男子汉!但是你,索贝克——你对这个病症也无药可用吗?一刀刺进心脏里,那个女孩就不能再伤害到我们了。” “莎蒂彼,”亚莫士叫了起来:“我父亲永远不会原谅我们!” “那是你说的。但是我告诉你,死去的姘妇可跟活着的姘妇不一样!一旦她死了,他的心就会转回来向着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再说,他怎么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们大可以说是毒蝎子把她咬死的!我们全都是站在一起的,可不是吗?” 亚莫士缓缓说道:“我父亲会知道,喜妮会告诉他。” 莎蒂彼歇斯底里一笑。 “最谨慎不过的亚莫士!最最温柔、小心的亚莫士!应该由你到内院里去照顾孩子做女人的事。沙克梅神助我!嫁给了一个不是男子汉的人。而你,索贝克,你只会说大话,你有什么勇气,什么决心?我对太阳神发誓,我来做男人都比你们两个强。” 她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站在她后面的凯伊特向前一步。 她声音低沉颤抖说:“莎蒂彼说的对!她做男人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亚莫士、索贝克、伊比——你们就全都坐在那里,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的孩子怎么办,索贝克?丢出去饿死!很好,如果你不采取行动,我来。你们全都不是男子汉!” 轮到她走出去后,索贝克跳了起来。 “九柱之神在上,凯伊特说的对!有件男人的事要做——而我们却光坐在这里谈话摇头。” 他大跨步走向门去。贺瑞在他身后喊他: “索贝克,索贝克,你要去那里?你要干什么?” 索贝克,一脸英俊、严厉,从门口那边吼回来: “我要采取行动——这是显然的事。我会高兴做我要做的事!” 第九章 冬季第二个月第十天 雷妮生走出屋子到门廊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双手遮眼挡住突来的光线。 她感到病弱,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自言自语,一再机械式地重复说:“我必须警告诺芙瑞……我必须警告她……” 在她身后,在屋子里,她可以听见男人家的声音传过来:贺瑞和亚莫士交织在一起的话声,以及高过他们的伊比的男孩式声音,清晰刺耳。 “莎蒂彼和凯伊特说的对。这个家里没有男人!可是我是个男人。是的,我在心态上是个男人,即使年龄上还不算。我会让她看看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怕我父亲生气。我了解我父亲。他受蛊惑了——那个女人对他下了符咒。如果她被消灭了他的心会转回来向我——向我!我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你们全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可是你们看着好了。是的,你们看着好了!” 他冲出门,撞上了雷妮生,几乎把她撞倒。她抓住他的衣袖。 “伊比,伊比,你要去哪里?” “去找诺芙瑞。她就将知道她究竟是否可以嘲笑我!” “等一下。你必须冷静下来。我们任何人都不得鲁莽。” “鲁莽?”男孩不屑地大笑:“你就跟亚莫士一样。谨慎!小心!凡事都不能急!亚莫士是个老太婆。而索贝克光会耍嘴皮子吹牛。放开我,雷妮生。” 他挣脱了她紧紧抓住的亚麻衣袖。 “诺芙瑞,诺芙瑞在哪里?” 正好从屋子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喜妮喃喃说道:“噢,天啊,这可不妙——非常不妙。我们全都会成什么样子?我亲爱的女主人会怎么说?” “诺芙瑞在什么地方,喜妮?” 雷妮生大叫:“不要告诉他,”但是喜妮已经回说:“她从后头出去了。到亚麻田去了。” 伊比冲进屋子里去,雷妮生谴责说:“你不该告诉他,喜妮。” “你信不过老喜妮。你从来对我就没信心。”她话中可怜兮兮的意味加深:“但是可怜的老喜妮知道她在干什么。那孩子需要时间冷静下来。他不会在亚麻田里找到诺芙瑞。”她露齿一笑。“诺芙瑞在这里——在小阁楼里——跟卡梅尼在一起。” 她对着院子点点头。 然后她似乎有点过于强调地加上一句说:“跟卡梅尼在一起……” 然而雷妮生没听到,她早已动身越过院子去。 泰娣拖着她的木狮子,奔向她母亲,雷妮生把她拥住。当她抱住她的孩子时,她了解到驱使莎蒂彼和凯伊特的那种力量。这些女人是在为她们的孩子搏斗。 泰娣焦躁地低叫一声:“不要抱这么紧,妈,不要抱这么紧。你把我弄痛了。” 雷妮生把她放下来。她慢慢地越过院子。诺芙瑞正和卡梅尼一起站在阁楼的另一端。雷妮生来到时,他们转过身来。雷妮生屏息快速地说:“诺芙瑞,我是来警告你的。你必须小心,你必须保护自己。” 诺芙瑞脸上掠过一阵不屑、惊奇的神色。 “这么说那些狗在狂吠了?” “他们非常生气——他们会伤到你。” 诺芙瑞摇摇头。 “没有人能伤到我,”她极有自信地说:“如果他们伤到我,你父亲会接到报告——他会报复。他们停下来想一想就会知道。”她笑出声来:“他们多么傻——搞些小玩意儿来侮辱、迫害我!他们一直在玩的都是我的局。” 雷妮生缓缓说道:“这么说你一直都在计划这?而我居然替你感到难过——我以为我们都不好!我不再替你难过了……我想,诺芙瑞,你真邪恶。当你死后接受四十二大罪审判时,你将无法说‘我没有任何罪。’你也将无法说,‘我不贪心妄羡,’而你的心被摆上真理的天秤上称时,会往下沉。” 诺芙瑞阴沉地说:“你突然变得非常虔诚起来了。不过我可没伤害到你。我没说你什么坏话。问问卡梅尼是不是这样。” 然后她越过院子,踏上台阶到门廊上。喜妮出来碰到她,两个女人一起进屋子里去。 雷妮生慢慢转身向着卡梅尼。 “原来是你,卡梅尼,帮她这样对付我们?” 卡梅尼急急说道:“你对我很生气吗,雷妮生?但是我能怎么样?应贺特离去前郑重吩咐我,要我随时听从诺芙瑞的命令写信。告诉我你不怪我,雷妮生。我还能怎么样?” “我不能怪你,”雷妮生缓缓说道:“我想,你大概不得不执行我父亲的命令。” “我不喜欢那样做——而且真的,雷妮生,信上没有一个字是对你不利的。” “好像我会在乎似的!” “但是我在乎。不管诺芙瑞要我写什么,我绝不会写下任何可能伤害到你的话。雷妮生——请相信我。” 雷妮生心思混杂地摇摇头。卡梅尼卖力强调的这一点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重要性。她感到气愤、受伤害,有如卡梅尼在某一方面来说辜负了她。然而,他毕竟只是个陌生人。尽管血脉相连,他仍然是她父亲从远地带来的一个陌生人。他是个下级书记,他的雇主交给他一件工作,他得去执行。 “我写的只是事实,”卡梅尼坚持说:“毫无谎言;我对你发誓。” “不,”雷妮生说:“不会有谎言。诺芙瑞太聪明了,不至于说谎。” 终究,老伊莎说的对。莎蒂彼和凯伊特洋洋自得的那些小小迫害事件正是诺芙瑞所想要的。难怪她一直露出她那猫一样的笑容。 “她是坏胚子,”雷妮生说出了她心中所想的:“是的!” 卡梅尼同意:“是的,”他说:“她是个邪恶的动物。” 雷妮生转身,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 “你在她来这里之前就认识她了,不是吗?你在孟斐斯认识她?” 卡梅尼脸红起来,显得不自在。 “我跟她不熟……我听说过她。一个骄傲的女孩,他们说,野心勃勃,难缠——而且是个不会原谅别人的人。” 雷妮生突然不耐烦地把头往后一仰。 “我不相信,”她说:“我父亲不会照他信上所威胁的那样做。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但是他不可能这样不公正。他回来后会原谅一切。” “他回来时,”卡梅尼说:“诺芙瑞会注意不让他改变主意。你不了解诺芙瑞,雷妮生。她非常聪明而且非常坚决——而且,记住,她非常漂亮。” “是的,”雷妮生承认说:“她是漂亮。” 她站了起来。为了某种原因,诺芙瑞漂亮这个想法伤害到她…… 雷妮生把那天下午的时间用来跟孩子们玩。当她加入他们的游戏时,她心中那模糊的痛楚便减轻了。直到太阳正要下山时,她才站直起身子,梳理一下头发,理平起皱散乱的衣裳,同时隐隐约约地怀疑为什么莎蒂彼和凯伊特两个人都没有像往常一般出外来。 卡梅尼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院子。雷妮生慢慢地越过院子进屋子里去,客厅里没有人,她再向前走进内院妇女活动区里去。伊莎在她房内一角打瞌睡,她的小女奴正在替一堆亚麻布做记号。厨房里的人正在烘烤着三角长条面包。其他都没有人在。 这种奇特的空荡感压迫着雷妮生的神经。每个人都到哪里去了? 贺瑞或许到山上墓穴去了。亚莫士可能跟他一起或是在田里。索贝克和伊比跟牛群在一起,或者可能在谷仓里监工。但是莎蒂彼和凯伊特在哪里?还有,对了,诺芙瑞在哪里? 诺芙瑞空荡的房里满是她浓烈的香膏味道。雷妮生站在门口注视着那小小的木枕头、珠宝盒,一堆圆珠手镯和一只镶雕甲虫的戒指。香水,香膏、衣服、亚麻布床单、拖鞋——全都带有它们所有人的色彩,带有诺芙瑞,一个陌生人和敌人的色彩。 雷妮生怀疑着,诺芙瑞可能跑去哪里? 她慢慢地走向后门,遇到喜妮正好进来: “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喜妮?屋子里空空的,除了我祖母。” “我怎么知道,雷妮生?我一直在忙着——帮忙织布,留意这么多的事。我可没有时间去散步。” 这表示,雷妮生心想,有人去散步。或许莎蒂彼跟着亚莫士上山到墓穴去继续跟他大声疾呼?可是,凯伊特在哪里?凯伊特不像是会离开她孩子这么久的人。 还有,她心中一股怪异、不安的暗流再度出现: “诺芙瑞在哪里?” 喜妮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替她说出了答案。 “至于诺芙瑞,她很早以前就上山到墓穴去了。噢,贺瑞跟她旗鼓相当。”喜妮轻蔑地笑出声来:“贺瑞也有头脑。”她悄悄贴近雷妮生一点:“我真希望你知道,雷妮生,我对这整个事情有多不高兴。她来找我,你知道,那一天——脸上带着凯伊特的巴掌纹,流着血。她要卡梅尼写信,而要我作证——当然我不能说我没有见到!噢,她是个聪明人。而我,一直想着你亲爱的母亲——” 雷妮生推开她,走出去,进入金黄灿烂的夕阳余晖中。断崖间一片阴暗——整个世界在这日落的时刻显得如真似幻。 雷妮生踏上通往上山小径的路,脚步加快。她要到墓穴去——去找贺瑞。是的,找贺瑞。她小时候玩具坏掉时就是这样做的——还有她有不安、恐惧感时。贺瑞就像那些断崖——坚定不变,屹立不摇。 雷妮生困惑地想着:“当我找到贺瑞时,一切都将会没事了……” 她的脚步再加快——几乎是用跑的。 然后,她突然看到莎蒂彼向她走过来,摇摇晃晃的仿佛她看不到路…… 莎蒂彼看到雷妮生,突然停了下来,一手摸住心脏部位。 雷妮生向她靠近,被莎蒂彼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莎蒂彼,你生病了?” 莎蒂彼回答的声音阴惨,她的眼睛闪烁不定。 “不,不,当然不是。” “你的脸色很难看。你一副惊吓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没事。” “你去了哪里?” “我到墓地去——去找亚莫士。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 雷妮生仍然凝视着她。这是个新的莎蒂彼——一个失去了一切精神、意志的莎蒂彼。 “走吧,雷妮生——回屋子里去。” 莎蒂彼一手有点颤抖地搁在雷妮生手臂上,催她往回路上走,雷妮生被这么一碰,突然起了反感。 “不,我要到墓地去。” “没有人在那里,我告诉你。” “我喜欢上山去鸟瞰河水。去坐在那里。” “可是太阳下山了——太晚了。” 莎蒂彼的手指像钳子一般夹住雷妮生的手臂。雷妮生挣脱开来。 “不要!让我走,莎蒂彼。” “不。回去,跟我回去。” 但是雷妮生已经挣脱,推开她,走向断崖顶去。 有什么——直觉告诉她是有什么……她的脚步加快成了奔跑…… 然后她看到了——躺在断崖阴影下暗暗的一堆……她急忙跑过去,直到她紧站在那一堆旁边。 她对她所看到的并不感到惊讶。仿佛她早已料到……诺芙瑞脸朝上躺着,她的身体破裂、扭曲。她的双眼张大,失去了视觉…… 雷妮生弯下腰触摸那冰冷僵硬的面颊,然后站起来再度俯视着她。她几乎没听见身后莎蒂彼向她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一定是跌下来的,”莎蒂彼说着:“她跌下来了。她走在断崖小径上跌了下来……” 是的,雷妮生心想,是这样没错。诺芙瑞从上头的小径跌下来,她的身体被石灰岩石块弹落下来。 “她可能是看到了一条蛇,”莎蒂彼说:“被吓着了。那条小径上有时候有一些蛇在阳光下睡觉。” 蛇。是的,蛇。索贝克和那条蛇。一条蛇,背脊破碎,躺在阳光下,死了。索贝克,他的两眼冒火…… 她想着:“索贝克……诺芙瑞……” 然后她听见贺瑞的声音,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她松了口气,转过身来。贺瑞和亚莫士一起过来。莎蒂彼急切地解释说诺芙瑞一定是从上面的小径掉下来。 亚莫士说:“她一定是上去找我们,但是贺瑞和我去看灌溉水道。我们去了至少一个小时。我们回来看到你们站在这里。” 雷妮生说:“索贝克在什么地方?”她的声音令她自己吃惊,听起来这么不同。 与其说是她看到不如说是她感到贺瑞听到她这么一问立即猛然转过头来。亚莫士只有一点点困惑地说:“索贝克?我整个下午都没见过他。他那么气愤地离开我们之后就没见过。” 然而贺瑞没在听,他看着雷妮生。她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接。她看到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诺芙瑞的尸体,她完全确切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他喃喃问道:“索贝克?” “噢,不,”雷妮生听到她自己说:“噢,不……噢,不……” 莎蒂彼再度紧急地说:“她是从小径掉下来的。上面那里正好很窄——而且危险……” 危险?贺瑞有一次告诉过她的是什么?一个索贝克小时候攻击亚莫士的故事,还有她母亲把他们拉开说:“你不能做这种事,索贝克。这是危险的……” 索贝克喜欢杀戮:“我会高兴做我要做的事……” 索贝克杀死一条蛇…… 索贝克在狭窄的小径上遇见诺芙瑞…… 他的目光与雷妮生的相接。她想:“他和我都知道……我们永远都知道……” 她听见她颤抖的声音高声说:“她从小径跌下来……” 亚莫士柔和的声音有如最后一句和声交叉进来:“她一定是从小径跌下来。” 第十章 冬季第四个月第六天 应贺特坐着面对伊莎。 “她们的说法都一样,”他焦躁地说。 “那至少是方便之道,”伊莎说。 “方便——方便?你用的是多么奇特的字眼!” 伊莎发出格格短笑声。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儿子。” “她们说的是事实吗,这得由我来断定!”应贺特严肃地说。 “你不可能是玛亚特女神。也不像是阿努比斯神,你不能把心摆在天秤上称!” “是意外事件?”应贺特判官式地摇摇头:“我不得不记住我对我忘恩负义的家人意图的宣布可能引起情绪上的冲动。” “是的,的确是,”伊莎说:“情绪是被挑起了。他们在大厅里吼叫那么大声,我在我房间这里面都听得见。对了,那些是你真正的意图吗?” 应贺特不安地挪动身子,喃喃说道:“我写信时正在气头上——我气是正当的。我的家人需要一次严厉的教训。” “换句话说,”伊莎说:“你只是在吓吓他们。是不是这样?” “我亲爱的母亲,这在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我明白,”伊莎说:“你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思想混淆,如同往常一般。” 应贺特努力忍住怒气。 “我的意思只是那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目前的问题是诺芙瑞死掉这个事实。如果我相信我的家人有任何一个会这么不负责任,这么气得失去心理平衡,这么放肆地伤害那女孩——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么说,幸好,”伊莎说:“她们的说法全都一样!没有人作任何不同的暗示吗?” “确实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就把它当意外事件了结?你应该把那女孩一起带到北方去的。我当时就这样告诉过你。” “那么你的确相信——” 伊莎加重语气说:“我相信别人所告诉我的,除非跟我自己亲眼所见的相抵触——这在现在很少发生——或是跟我亲耳所听见的。我想,你大概已经问过喜妮了吧?她对这件事怎么说?” “她深深感到伤心——非常伤心。为了我。” 伊莎扬起眉头。 “确实。你说的令我感到惊讶。” “喜妮,”应贺特热情地说:“很有感情。” “的确。她的舌头也特别长。如果她的唯一反应就是为你的丧失情妇感到伤心,那么我当然就把这件事看作是意外事件了结。还多的是其他事情需要你去留心。” “是的,确实。”应贺特恢复他小题大做、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站了起来:“亚莫士正在大厅里等我,有各种事需要我紧急处理。有很多决定等着我认可。如同你所说的,个人的忧伤不该侵害到生活的主要步调。” 他匆匆走出去。 伊莎微笑了一会儿,一种有点嘲讽意味的微笑,然后她的脸色再度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亚莫士在卡梅尼陪同下等着他父亲。亚莫士解释说贺瑞在监督正在忙着葬礼第一阶段准备工作的葬仪社人员。 应贺特收到诺芙瑞的死讯,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回到家,如今葬礼准备工作已近完成。尸体已经久浸在盐水里,恢复了一些正常面貌,涂过了油膏,擦过了盐,适当地包札上崩带,摆在棺木里。 亚莫士说明他订好了设计好以后要安置应贺特自己尸体的石墓附近的一个小墓穴。他详细说明他已经订好的一切,应贺特表示赞同。 “你做得很好,亚莫士,”他和蔼地说:“看来你好像显露出很好的判断力,头脑保持得很灵光。” 亚莫士对这意料之外的赞许感到有点脸红。 “当然,伊必.孟都是一家昂贵的葬仪社,”应贺特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这些天篷瓮,在我看来好像就贵得不像话。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奢侈。他们有些价钱在我看来是太贵了。这些大官家里用的葬仪社最坏的一点就在这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漫天要价。找一些比较不出名的就会便宜多了。” “你不在,”亚莫士说:“我不得不对这些事下决定——而我急于让你这么关心的情妇得到一切尊荣。” 应贺特点点头,拍拍亚莫士的肩膀。 “这是善意的错,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通常对钱财的事非常谨慎。我知道就这件事来说,任何不必要的过度花费都是为了让我高兴。不过,我不是钱做的,而且情妇——呃,啊哼!——终归只不过是情妇。我想,我们把比较昂贵的护身符取消——我看看,还有一两个减少开支的其他方法……把估价单念出来给我听,卡梅尼。” 卡梅尼翻开草纸。 亚莫士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凯伊特慢步走出屋子,来到湖边,在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身边停顿下来。 “你说的对,莎蒂彼,”她说:“活着的姘妇是跟死去的姘妇不同!” 莎蒂彼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模糊不清。雷妮生很快地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凯伊特?” “给一个活着的姘妇,什么都不嫌太好——衣服、珠宝——甚至是应贺特亲生骨肉的继承权!但是现在应贺特正在忙着削减葬礼的费用!毕竟,何必要把钱浪费在一个死掉的女人身上?是的,莎蒂彼,你说的对。” 莎蒂彼喃喃说道:“我说过什么?我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凯伊特同意说:“我,也忘记了。还有雷妮生也是。” 雷妮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凯伊特。凯伊特的话中有某种意味——某种有点恶意,给雷妮生不好印象的意味。她惯于总是把凯伊特想成是个有点笨的女人——一个温和柔顺的女人,但却有点微不足道。现在令她吃惊的是凯伊特好像和莎蒂彼对调了。一向专横霸道、气势汹汹的莎蒂彼一下子变得几乎是——怯生生的。现在倒成了一向平静的凯伊特在对莎蒂彼作威作福。 然而,雷妮生心想,人们并不会真正改变他们的性格吧——或者是会?她感到困扰。凯伊特和莎蒂彼真的在过去几个星期中就变了,或是一个的改变是另一个改变的结果?是凯伊特变得气势汹汹。或是她仅仅是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因为莎蒂彼的突然消沉下来? 莎蒂彼确实是变了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再是雷妮生所熟悉的高亢、刺耳。她在院子里紧张、畏缩的步伐,相当不像她往常自信的态度。雷妮生把她的改变看成是诺芙瑞死亡所带来的惊吓结果,但是那种惊吓会持续这么久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雷妮生不禁觉得,公开堂而皇之地为那情妇的突然死亡表示欢腾,才像是莎蒂彼本人。然而事实上是,一听到有人提及诺芙瑞的名字,她马上就紧张地畏缩起来。甚至亚莫士好像也免除了她的欺凌叱喝,结果,开始采取了比较坚决的态度。无论如何,莎蒂彼的改变全都是趋向好的一面——或者说,至少雷妮生是这样想的。然而这其中有什么令她隐隐不安…… 突然,雷妮生吃惊地意识到凯伊特正在看着她,皱着眉头。她了解,凯伊特是在等她对她所说的表示同意。 “雷妮生,”凯伊特重复说:“也忘记了。” 雷妮生突然感到一股反抗感溢出来。不管是凯伊特,或是莎蒂彼,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应该或不应该记住什么。她以隐隐暗示抗议的眼光坚定地回看凯伊特。 “这家里的女人”凯伊特说:“必须站在一起。” 雷妮生开口了。她清晰、反抗地说:“为什么?” “因为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雷妮生激烈地摇头。她困惑地想着:我是个女人同时也是个人。我是雷妮生。 她大声说:“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惹麻烦吗,雷妮生?” “不。无论如何,你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那天在大厅里所说的一切最好是都忘掉。” 雷妮生笑出声来。 “你真傻,凯伊特。仆人、奴隶、我祖母——每个人一定都听见了!为什么要假装把确实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一样?” “那时我们都在气头上,”莎蒂彼以沉闷的声音说:“我们所说的都不是有意的。” 她烦躁地又补上一句说:“不要再谈它了,凯伊特。如果雷妮生想要惹麻烦,就由她去吧。” “我并不想惹麻烦,”雷妮生愤慨地说:“但是假装是愚笨的。” “不,”凯伊特说:“是智慧。你得考虑到泰娣。” “泰娣没事。” “一切都没事——如今诺芙瑞死了。”凯伊特微笑着。 一种平静、沉着、满足的微笑——雷妮生心中再度泛起反感。 然而凯伊特说的相当真实。如今诺芙瑞死了,一切都没事了。莎蒂彼、凯伊特、她本人,还有孩子们——全都安全——全都平安无事——没有任何未来的忧虑。那个闯入者、那个扰人、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那么,为什么会为了诺芙瑞而产生这种她不了解的情感骚动?为什么会为了她不喜欢的那个死去的女孩而有这种拥护感?诺芙瑞邪恶,诺芙瑞已经死了。难道她不能就这样来看吗?为什么会有这突来的怜惜感——不只是怜惜——而是近于包容? 雷妮生困惑地摇摇头。在其他人都进屋子里去之后,她坐在湖水旁,徒然试图搞清楚她心中的困惑。 当贺瑞越过院子,看到她,过来坐在她身旁时,太阳已经西下。 “天晚了,雷妮生。太阳已经西下。你该进去了。” 他庄重、平静的话声抚慰了她,如同往常一般。她转向他问了个问题。 “同一家里的女人都必须团结在一起吗?” “谁跟你这样说的,雷妮生?” “凯伊特。她和莎蒂彼——” 雷妮生中断下来。 “而你——想要自己独立思考?” “噢,思考!我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贺瑞。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杂。人们令人感到困惑。每个人都和我所认为的不同。莎蒂彼我总是以为她大胆、坚毅、专横擅权。但是她现在软弱、忧柔寡断,甚至胆怯。那么,到底那一样是真正的莎蒂彼?人不可能像那样在一天之内完全改变。” “不是在一天之内——不是。” “而凯伊特——她总是温和谦逊,让每个人欺凌她。现在她却对我们大家发号施令!甚至索贝克好像也怕她。而且甚至连亚莫士也变了——他发号施令,要人家听从!” “而这一切令你感到困惑不解。雷妮生?” “是的。因为我不明白。有时候我感觉到甚至喜妮也跟她表面上看起来的相当不同!” 雷妮生仿佛感到荒谬地笑出声来,但是贺瑞并没有跟着她发笑。他的脸色保持严肃,满腹心思。 “你对人的思考不多吧,雷妮生?如果你多思考,你就会了解——”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你知道所有的坟墓里总是有一道假门吧?” 雷妮生瞪大眼睛:“是的,当然。” “哦,人也是像那样。他们造出了一道假门——来欺瞒。如果他们感到软弱,感到无能,他们就造出一道堂堂的自主、虚张声势、具有压倒性权威的门——然后,过一段时间,他们变得信以为真。他们以为,而且每个人也都以为,他们就像那样。但是,在那道门之后,雷妮生,仅仅只是石块而已……因此当现实来到,真理的羽毛触及他们——他们真正的自我重新出现。对凯伊特来说,温和、谦逊带给她她所欲求的一切——丈夫和孩子。愚蠢使得她的生活容易过些。但是当现实对她构成威胁时,她的真正本性出现。她并没有改变,雷妮生——她的那种力量,那种残忍性一直都在。” 雷妮生孩子气地说:“可是我不喜欢,贺瑞。这令我感到害怕。每一个人都跟我所认为的不同。还有,我自己呢?我一直都是老样子。” “是吗?”他对她微笑:“那么为什么你在这里一坐坐了这么几个钟头,额头皱起,苦思冥想?以前的雷妮生——跟凯依离去的那个雷妮生——会这样吗?” “噢,不会。没有需要——”雷妮生停了下来。“你明白了吧?你自己就说出来了。那就是个现实的字眼——需要!你不再是那快乐、不用思考的孩子,那接受一切事物表面价值的孩子。你不仅仅是这家里的女人之一。你是想要独立思考,思考其他人的雷妮生……” 雷妮生缓缓说道:“我一直在想诺芙瑞……” “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忘不了她……她坏、她残忍、她企图伤害我们,而她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想就好了?” “你不能吗?” “不能。我试过——但是——”雷妮生停顿下来。她困惑地一抹眼睛:“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了解诺芙瑞,贺瑞。” “了解?你什么意思?” “我无法解释。但是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几乎有如她就在我身旁一样。我感觉到——几乎感觉到——仿佛我就是她。我似乎了解她的感受。她非常不快乐,贺瑞,我现在了解了,尽管我当时并不了解。她想要伤害我们完全是因为她那么不快乐。”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雷妮生。” “是的,当然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感觉到。那种悲惨,那种痛苦,那种深恨——我曾经在她脸上看出来,而我当时不了解!她一定爱过某一个人,后来出了差错——或许他死了……或是离开了——然而却使她成了那样——想要伤害——想要伤害别人。噢!随便你高兴怎么说。我知道我是对的!她成了那个老人,我父亲的情妇——她到这里来,我们讨厌她——而她想要让我们全都像她一样不快乐——是的,就是这个原因才会这样的!” 贺瑞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说得多确信,雷妮生。然而你跟诺芙瑞并不很熟。” “可是我感觉到这是真的,贺瑞。我感觉得到她——诺芙瑞。有时候我感觉到她离我相当近……” “我明白。” 他们之间陷入沉默。现在天色已将近暗了。 贺瑞平静地说:“你相信,诺芙瑞并不是意外死的,不是吗?你认为她是被人丢下去的?” 雷妮生听到人家说中了她的看法,心中起了一阵激烈的反感。 “不,不,不要说了。” “可是我想,雷妮生,我们还是说出来的好——因为这已经在你脑海里。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是的!” 贺瑞满腹心思地低下头去。他继续:“而且你认为是索贝克下的手?” “还可能会是谁?你记得他和那条蛇吧?而且你记得他所说的——那天——她死的那一天——在他离开大厅之前所说的吧?” “我记得他所说的话,是的。不过说的人并不总是做的人,所谓会叫的狗不咬人!”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杀害的吗?” “是的,雷妮生,我相信……可是,毕竟,这只是一个看法。我没有证据。我不认为可能有证据。这就是为什么我怂恿应贺特接受意外死亡这个说法的原因。有人推倒诺芙瑞——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为是索贝克?” “我不这样认为。不过,如同我所说的,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因此最好是不要去想它。” “可是——如果不是索贝克——那么你认为是谁?” 贺瑞摇摇头。 “如果我有个想法——这个想法可能是错误的。所以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雷妮生话中带有沮丧的意味。 “或许——”贺瑞犹豫了一下——“或许这样可能最好。” “不要知道?” “不要知道。” 雷妮生颤抖起来。 “可是——噢,贺瑞,我害怕!” 第十一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十一天 最后一项仪式完成,咒文也念过了。孟杜,来自恋爱女神海梭之庙的法师,拿起“喜登”草做的扫帚小心地挥扫墓室,一边念着咒文,在墓室门永远封闭上之前,驱除一切魔鬼的脚印。 然后,坟墓封了起来,所有一切处理木乃伊尸身用过剩下来的东西,一壶壶的盐液、盐和碎布,所有跟尸体接触过的东西,都摆在墓旁的一间小石室里,这个小石室也封闭起来。 应贺特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松懈下他虔诚的丧葬表情。一切都已按照礼法完成。诺芙瑞已经依俗下葬,所费不赀。(在应贺特看来,是有点过度浪费。) 应贺特跟已经完成圣职、恢复世俗人态度的祭司们相互客套寒暄。每个人都下山回到屋子里,适当的点心已经备好等着。应贺特和大祭司讨论最近政治上的一些改变。底比斯正快速变成非常强大的一个城市。埃及不久可能再度统一在一个君主之下。金字塔时期的黄金时代可能重现。 孟杜对尼.希比.雷国王备加推崇赞赏。腐败懦弱的北方极不可能与他相抗衡。统一的埃及——需要的就是这。而且,无疑的,这对底比斯来说,意义重大…… 男人家走在一块儿,讨论着将来。 雷妮生回顾断崖和封闭起来的墓室。 “这就是终局了,”她喃喃说道。一股解脱感掠过她心头。她一直在怕她几乎不知道的什么!某种最后一分钟冒出来的喊叫或控诉?然而一切平静顺利。诺芙瑞已依照一切宗教礼俗仪式下葬。 这是终局。 喜妮低声说:“我希望是如此;我真的希望是如此,雷妮生。” 雷妮生转身向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喜妮?” 喜妮避开她的眼光。 “我只是说我希望这就是终局。有时候你以为是终局的只不过是个开端。而且这可大大不妙。” 雷妮生气愤地说:“你在说些什么,喜妮?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我确信我从来不作任何暗示,雷妮生。我不会做这种事。诺芙瑞安葬了,而且每个人都满意了。所以一切就是这样。” 雷妮生问道:“我父亲问过你对诺芙瑞之死的看法了吗?” “是的,是问过了,雷妮生。他特别强调。要我告诉他我确切的想法。” “那么你告诉他些什么?” “这,当然,我说是意外事件。还可能是什么?我说,你不可能会认为你家里有任何一个人会伤害那个女孩吧?他们不敢,我说。他们对你太尊敬了。他们可能发发牢骚,但也只是这样而已,我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说,绝对没有‘那种’事!” 喜妮点点头,咯咯发笑。 “那么我父亲相信你的话?” 喜妮再度很满意地点点头。 “啊,你父亲知道我对他是多么的忠实。我老喜妮说什么他都相信。他激赏我,即使你们没有一个人这样。啊,算了吧,我对你们大家的奉献这本身就是一种报偿。我不指望感谢。” “你已对诺芙瑞忠实奉献,”雷妮生说。 “我确信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雷妮生。我得像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听从命令。” “她认为你对她忠心耿耿。” 喜妮再度咯咯发笑。 “诺芙瑞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聪明。骄傲的女孩——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女孩。好了,现在她得去满足阴府判官的审问了——在那里,漂亮的脸蛋帮不上她的忙,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摆脱了她。至少,”她摸摸身上戴着的护身符,压低声音加上一句话:“我希望如此。” “雷妮生,我想跟你谈谈莎蒂彼。” “什么事,亚莫士?” 雷妮生同情地抬起头看着她哥哥一张温和、忧虑的脸。 亚莫士沉重缓慢地说:“莎蒂彼非常不对劲。我不明白。” 雷妮生悲伤地摇摇头。她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可以说。 “我注意到她的这种改变有段时间了,”亚莫士继续说下去:“任何不熟悉的声音都令她惊吓,发抖。她吃不太下饭。她蹑手蹑脚的如同——如同她怕见到她自己的影子。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雷妮生?” “是的,的确,我们全都注意到了。” “我问过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找个医生——但是她说没事——说她好得很。” “我知道。” “这么说你也问过她了?而且她也什么都没对你说——什么都没说?” 他强调这句话。雷妮生同情他的焦虑,然而她说不出什么帮得上忙的话。 “她坚执她相当好。” 亚莫士喃喃说:“她晚上睡不好——她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她——她可不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伤心事?” 雷妮生摇摇头。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孩子们又没什么差错。这里又没发生什么事——当然,除了诺芙瑞之死——莎蒂彼几乎毫不为这件事伤心,”她干涩地加上最后一句。 亚莫士淡然一笑。 “是的,的确是。可以说是恰恰相反。再说,她这种情形已经有段时间了。我想,是开始在诺芙瑞死掉之前。”他的语气有点不确定,雷妮生迅速看着他。亚莫士有点坚持地说:“在诺芙瑞死掉之前。难道你不认为吗?” “我后来才注意到,”雷妮生慢条斯理地说。 “而她什么都没对你说——你确定?” 雷妮生摇头:“不过你知道,亚莫士,我不认为莎蒂彼病了。在我看来比较像是她——害怕。” “害怕?”亚莫士大感惊愕地叫起来:“可是为什么莎蒂彼要害怕?怕什么?莎蒂彼总是像头狮子一样勇敢。” “我知道,”雷妮生无助地说:“我们总是这样认为——但是人会改变——这是古怪的。” “凯伊特知不知道什么,你知道吗?莎蒂彼有没有跟她说过?” “她比较有可能跟她说而不是跟我——不过我不这样认为。事实上,我确信。” “凯伊特怎么认为?” “凯伊特?凯伊特从来就什么都不想。” 雷妮生回想着,凯伊特只是趁着莎蒂彼异常温顺的时候,为她自己和她孩子夺得新近织好的最好的亚麻布——在莎蒂彼正常的时候绝不会容她这样做。不吵翻了天才怪哩!莎蒂彼几乎吭都不吭一声地由她得逞这个事实令雷妮生印象十分深刻。 “你跟伊莎谈过吗?”雷妮生问道:“我们的祖母对女人以及她们的行为很了解。” “伊莎,”亚莫士有点困恼地说:“只说我该为这种改变感到高兴。她说要莎蒂彼继续保持这样明理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雷妮生有点犹豫地说:“你问过喜妮了吗?” “喜妮?”亚莫士皱起眉头:“没有,真的。我不会跟喜妮说这种事。她太过于自以为是了。我父亲宠坏了她。” “噢,那我知道。她非常烦人。不过——哦——”——雷妮生犹疑着——“喜妮通常无所不知。” 亚莫士缓缓说道:“你问问她好吗,雷妮生?然后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好吧。” 雷妮生跟喜妮独处时提出了问题。她们正在前往织布棚的路上。令她有点惊讶的,这问题似乎令喜妮不安。她平常聊天的那股热呼劲一下子全不见了。 她摸摸身上戴着的护身符,回头望了望。 “这跟我无关,我确信……我没有必要去注意任何人正不正常。我只管我自己的事。要是有什么麻烦,我可不想扯进去。” “麻烦?什么样的麻烦?” 喜妮迅速侧瞄了她一眼。 “没有,我希望。不管怎么样,没有什么跟我们有关的。你和我,雷妮生,我们没有什么好自责的。这对我来说是一大安慰。” “你的意思是莎蒂彼——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任何意思。我在这屋子里只不过比仆人好上一点点,我犯不着对跟我无关的事情提出我的看法。要是你问我,这是个往较好方面的改变,而且如果就保持这样,那么我们就都好了。拜托,雷妮生,我得去留意一下她们在亚麻布上标好日期。她们都这么不小心,这些女人,总是只顾谈笑,疏忽了工作。” 雷妮生不满意地望着她一个箭步冲进织布棚里去。她自己则慢慢踅回屋子里。她悄悄进了莎蒂彼的房间,莎蒂彼在雷妮生碰碰她的肩头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 “噢,你把我吓死了。我以为——” “莎蒂彼,”雷妮生说:“怎么啦?你不告诉我吗?亚莫士在为你担心而且——” 莎蒂彼的手指飞向双唇。她的眼睛张大、惊惧,她的声音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亚莫士?他——他说些什么?” “他在焦虑。你在睡觉时大喊大叫——” “雷妮生!”莎蒂彼抓住她的手臂:“我说——我说了些什么?” 她的两眼因恐惧而扩张。 “亚莫士是不是认为——他告诉你些什么?” “我们两个都认为你病了——或是——或是不快乐。” “不快乐?”莎蒂彼以奇特的腔调低声重复这三个字。 “你不快乐吗,莎蒂彼?” “或许吧……我不知道。并非如此。” “不是。你在害怕,可不是吗?” 莎蒂彼突然以敌视的眼光瞪着她。 “为什么你会这样说?为什么我该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雷妮生说:“但是,这是事实,不是吗?” 莎蒂彼努力恢复她往日傲慢的姿态。她头往后一甩。 “我不怕任何东西——任何人!你竟然敢对我作这种暗示,雷妮生?而且我不容你和亚莫士来谈论我。亚莫士和我彼此了解。”她停顿下来,然后厉声说:“诺芙瑞死了——死得好。这是我说的。你可以去告诉任何人,我的感想就是这样。” “诺芙瑞?”雷妮生质问式地叫出这个名字。 莎蒂彼激动得使她看起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诺芙瑞——诺芙瑞——诺芙瑞!听到这个名字就叫我恶心!我不用再在这屋子里听到她的名字了——谢天谢地。” 她的声音,升到了往日刺耳的高音,在亚莫士踏进门时突然下降。他异常坚决地说: “静下来,莎蒂彼。如果我父亲听见了,又会有新的麻烦。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如果说亚莫士的坚决和不悦的语调是异常的,那么莎蒂彼的突然瓦解、温顺下来也是。她喃喃道:“对不起,亚莫士……我一时没有想到。” “好了,以后小心一点!你和凯伊特以前总是惹麻烦。你们女人真没道理!” 莎蒂彼再度喃喃道:“对不起……” 亚莫士走出去,他抬头挺胸,步伐比以往坚毅多了,仿佛他一旦重建了权威便不可一世。 雷妮生慢慢走向老伊莎的房间去。她感到,她祖母可能提供她一些有用的意见。 然而,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的伊莎,拒绝正视这件事情。 “莎蒂彼?莎蒂彼?为莎蒂彼这样大惊小怪的干什么?难道你们都喜欢受她欺侮支遣,一旦她行为得体,你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吐出葡萄子,评议说: “不管怎么样,这太好了,维持不久——除非亚莫士能让她保持这样下去。” “亚莫士?” “是的。我希望亚莫士终于觉醒了,好好痛打莎蒂彼一顿。她需要的就是这——而且她是那种也许会高兴挨打的女人。温温顺顺,可怜兮兮的亚莫士一定令她非常讨厌。” “亚莫士是个可亲的人,”雷妮生愤慨地叫了起来:“他对任何人都好——像女人一样温柔——如果女人是温柔的话”,她怀疑地加上一句。 伊莎咯咯发笑。 “最后一句加得好,孙女儿。不,女人可不温柔——或者如果她们温柔的话,愿伊西士女神助她们!而且没有几个女人喜欢仁慈、温柔的丈夫。她们会要个像索贝克那样英俊、装腔作势、残暴的丈夫——女孩子迷的是他那种人。或者是像卡梅尼那样英俊潇洒的年轻小伙子——嘿,雷妮生,怎么样?他真是无可挑剔!而且他的情歌好得无话可说。嗄?嘻,嘻,嘻。” 雷妮生感到脸颊红了起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道貌岸然地说。 “你们全都以为伊莎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知道没错。”她以半瞎的眼睛盯住雷妮生:“或许,我比你还先知道,孩子。不要生气。生活就是这样,雷妮生。凯依是你的好丈夫——但是他现在已扬帆另一个世界里。做太太的需要找个新的丈夫到尼罗河上刺鱼——并不是说卡梅尼有多好。一只芦管笔,一卷草纸就是他的梦想。尽管是个像人像样的年轻人——对歌唱有一套。这一切在我看来,我可不确定他是配得上你的男人。我们对他所知不多——他是个北地人。应贺特赞赏他——不过我总认为应贺特是个傻瓜。任何人都可以奉承他,诱他就范。看看喜妮就知道了!” “你错了,”雷妮生一本正经地说。 “很好,那么,我错了。你父亲不是傻瓜。” “我不是指那个。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孩子。”伊莎露齿一笑:“但是你不懂得真正的笑话。你不懂像我这样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有多好,脱离了这一切男男女女,爱爱恨恨的事。吃着可口的肥鹌鹑或芦苇鸟,再来一块蜂蜜糕,和一些美味的韭菜、芹菜,然后用叙利亚的葡萄美酒润润喉——永远无忧无虑。冷眼旁观着一切骚乱、心痛事件,心知这一切都不再能影响到你。看着你的儿子为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出丑,看着她把整个地方搞得风风雨雨——这令我捧腹大笑,我可以告诉你!就某一方面来说,你知道,我喜欢那个女孩!她是个魔鬼没错——看她令她们吵吵闹闹的。索贝克就像被针刺破的气囊——伊比被搞得就像个小孩子——亚莫士以一个受太太欺压的丈夫而蒙羞。这就像你对着一池水看你自己的脸。她令他们看清楚了他们一般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她恨你,雷妮生?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恨我吗?”雷妮生怀疑地说:“我——曾经试着对她表示友好。” “而她并不领情?她是恨你没错,雷妮生。” 伊莎停顿下来,然后突然问道:“会不会是因为卡梅尼?” 雷妮生脸色升起红晕。“卡梅尼?我不懂你的意思。” 伊莎若有所思地说:“她和卡梅尼都来自北方,但是卡梅尼在院子里望着的人是你。” 雷妮生猛然说:“我得去看看泰娣。” 伊莎刺耳、逗乐的咯咯笑声跟随着她。她的双颊一阵臊热,快速越过院子,来到湖边。卡梅尼从门廊那里喊她:“我做了一首新歌,雷妮生,留下来听听。” 她摇摇头,匆匆前去。她的心愤怒地跳动。卡梅尼和诺芙瑞。诺芙瑞和卡梅尼。为什么要让者伊莎,喜欢恶作剧的老伊莎,把这些想法加入她脑子里去?为什么她要在乎? 无论如何,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在乎卡梅尼——一点也不在乎。一个有着甜美的声音、结实的肩膀,令她想起凯依的粗鲁的年轻人。 凯依……凯依…… 她固执地重复他的名字——但是他的影像首度不再出现她的眼前。凯依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在阴府里…… 卡梅尼正在门廊上轻柔地唱着:“我要对彼大说:‘今晚把我的爱人给我……’” “雷妮生!” 贺瑞连叫了她两次,她才听见,从望着尼罗河的冥思中转过身来。 “你想得出神了,雷妮生。你在想什么?” 雷妮生气冲冲地说:“我在想凯依。” 贺瑞看了她一两分钟——然后微微一笑。 “我明白,”他说。 雷妮生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觉得他真的明白。 她突然急急说道:“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有任何人真正知道吗?所有这些经文——所有这些写在棺木上的东西——有些含糊得似乎毫无意义。我们知道阴府之神是被人杀死的,他的尸体后来被拼凑在一起,他戴着白色皇冠,因为他我们得以不死——但是有时候,贺瑞,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而且一切都这么令人感到困惑……” 贺瑞轻柔地点点头。 “然而当你死后,到底真正会发生什么事——这是我想知道的。” “我无法告诉你,雷妮生。你应该去问祭司这些问题。” “他只会给我一些通俗的答案。我想要知道。” 贺瑞柔声说:“除非我们自己死掉,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知道……” 雷妮生颤抖起来:“不要——不要说那个!” “是有什么让你感到心烦吧,雷妮生?” “是伊莎。”她停顿下来,然后说:“告诉我,贺瑞,是——是不是卡梅尼和诺芙瑞在——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就彼此很熟识了?” 贺瑞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当他走在雷妮生一旁,一起走回屋子去时,他说:“我明白。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什么意思——‘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只不过是问你一个问题。” “对你那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诺芙瑞和卡梅尼在北方时就彼此认识——有多熟,我就不知道了。” 他轻柔地又加上一句话:“这重要吗?” “不,当然不,”雷妮生说:“这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诺芙瑞死了。” “死了而且做成木乃伊封闭在她的坟墓里!就是这样!” 贺瑞冷静地继续说下去:“而卡梅尼——似乎并不悲伤……” “是的,”雷妮生被这个观点吓了一跳说:“这倒是事实。” 她情不自禁地转向他说:“噢,贺瑞,你——你是个多么令人感到欣慰的人啊!” 他微微一笑。 “我替小雷妮生修理过她的狮子。如今——她有其他的玩具。” 他们来到屋前,雷妮生避门不入。 “我还不想进去。我感到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噢,并不是真的恨,你了解。不过只是因为我在生气——烦躁不耐,而每个人都这么古怪。我们不能上你的墓室去吗?上到那里去是那么的好——让人感到——噢,超越了一切。” “你真聪明,雷妮生。那正是我的感觉。这屋子、农作物和耕作地——全都在你的脚下,没有意义。你所看的远超过这一切——你看到的是尼罗河——再超越过去——看到整个埃及。因为如今埃及很快就会再统一起来——强盛、伟大一如她过去一样。” 雷妮生含糊地喃喃地说道:“噢——这有什么重要吗?” 贺瑞微微一笑。 “对小雷妮生来说没有。只有她的狮子对她来说才是重要的。” “你这是在嘲笑我。这么说,对你来说重要?” 贺瑞喃喃地说道:“为什么?是的,为什么对我来说该是重要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祭祀业司祭的业务管理人。为什么我要关心埃及伟大或是渺小。” “看!”雷妮生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他们上头的断崖:“亚莫士和莎蒂彼上到墓室去了。他们现在正走下来。” “嗯,”贺瑞说:“有一些东西需要清理,一些葬仪社的人没用上的亚麻布。亚莫士说过要莎蒂彼上去教他怎么处理。” 他们俩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正从上头小径下来的那两个人。 雷妮生突然想到他们正接近诺芙瑞失足掉下来的那个地点。 莎蒂彼走在前头,亚莫士落后几步。 突然,莎蒂彼回过头去跟亚莫士说话。雷妮生心想,或许她正在跟他说那一定是那个意外事件发生的地点。 然后,莎蒂彼突然停住脚步。她仿佛被冻僵了一般地站在那里,两眼睁大,直直地望着来路。她的双臂上举,有如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或是想挡开某种打击。她大叫一声,身子摇晃,跌跌撞撞的,然后,当亚莫士跃向她时,她尖叫一声,恐怖的尖叫声,然后整个人头朝下,跌落底的下岩石…… 雷妮生一手伸向喉头,不相信地望着她跌落的景象。 莎蒂彼正好跌落在诺芙瑞横尸的地方,缩成一团。 雷妮生飞快地跑过去。亚莫士正喊叫着从小径上冲下来。 雷妮生跑到她嫂嫂的身旁,俯身一看。莎蒂彼的眼睛张开,眼皮跳动。她的双唇蠕动,想要说话。雷妮生身子更靠近她一些。她被莎蒂彼眼中那恐怖的神色吓呆了。 然后,垂死的妇人声音传过来。仅仅是一声粗嘎的呻吟。 “诺芙瑞……” 莎蒂彼的头后仰。她的下巴垂落。 贺瑞回身遇到亚莫士。两个男人一起过来。 雷妮生转身面向她哥哥。 “她在上面,掉下来之前,叫着什么?” 亚莫士气喘吁吁——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后面——看过我的肩头——好像她看到某个人正沿着小径过来——可是没有人——那里没有人。” 贺瑞同意说:“是没有人……” 亚莫士的声音跌落成低沉、受惊的细语:“然后她叫了起来——” “她说什么?”雷妮生不耐烦地问道。 “她说——她说——”他的声音颤抖着:“‘诺芙瑞……’” 第十二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十二天 “原来这就是你的意思?” 雷妮生冲着贺瑞说出这句话,与其说是个问句不如说是肯定句。 她带着升高的恐怖和理解的意味低声轻柔地加上一句说:“杀害诺芙瑞的是莎蒂彼……” 雷妮生双手托住下巴,坐在墓旁贺瑞的小石室入口处,凝视着底下山谷。 她梦一般地想着她昨天说的那句话是多么地真实。这真的是这么短时间之前的事吗?从这上面看来,下面的房子和汲汲营营的人们,其意义微乎其微,有如蝼蚁之巢。 只有太阳,强大的太阳,在头顶上闪耀的太阳——只有那晨曦下有如一条银带的尼罗河——只有这些才是永恒、持久的。凯依死了,还有诺芙瑞和莎蒂彼——而有一天,她和贺瑞也会死去。但是太阳神雷依然会统治着苍穹,夜晚乘着他的船驶过阴府,直到第二天破晓。而尼罗河依然会流动着,远从伊里梵丁流下来,流过底比斯,流过乡村,流过诺芙瑞快乐生长的地方,一直流到大海,远离埃及。 莎蒂彼和诺芙瑞…… 雷妮生继续她的思路,同时说了出来,因为贺瑞没有回答她原先的问话。 “你知道,我是这么的确定索贝克——”她中断下来。 贺瑞若有所思地说:“先入为主的观念。” “然而我真笨,”雷妮生继续说下去:“喜妮告诉了我,多多少少告诉过了我,莎蒂彼在这条路上散步,而且她说诺芙瑞上来这里。我应该明白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是莎蒂彼跟踪诺芙瑞——她们在小径上相遇——莎蒂彼把她丢下去。在她跟踪她之前不久,她才刚说过她比我任何一个哥哥都更像是个男了汉。” 雷妮生中断下来,颤抖着。 “而当我遇见她时,”她重新开口说:“我当时就该知道了。她跟平常相当不同——她吓着了。她企图说服我跟她一起回去。她不想让我发现诺芙瑞的尸体,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没有看清事实。可是我是那么对索贝克充满了恐惧感……” “我知道。是因为看到他杀死那条蛇。” 雷妮生急切地同意。 “是的,正是那个原因。后来我作了一个梦……可怜的索贝克——我是多么错看了他。如同你所说的,会叫的狗不会咬人。索贝克总是吹个不停,说不完的大话,但是并不表示他真的会那样做。一向大胆、残忍、不怕采取任何行动的人是莎蒂彼。后来,自从那意外事件之后——她变成那个样子,好像见到了鬼——让我们大家百思不解。为什么我们都没想到真正的解释?” 她快速地抬头一看,加上一句说:“可是你想到了?” “有段时间,”贺瑞说:“我感到诺芙瑞死亡的真相线索一定是在莎蒂彼异常的个性改变上。那种改变那么显著,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 “然而你却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能说,雷妮生?我能证明什么?” “是的,当然不能。” “必须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然而你曾经说过,”雷妮生争辩说:“人并不会真的改变。但是现在你却承认莎蒂彼真的改变了。” 贺瑞对她微微一笑。 “你应该到县太爷的庭上去争辩。不,雷妮生,我说的是够真实的了——人总是不变的。莎蒂彼,就像索贝克一样,总是胆大妄言。的确,她可能从光是说说到真正采取行动——但是我认为她是那种在事情发生之前一无所知的人。在她一生当中,直到那特别的一天,她从没什么好害怕的。当恐惧来临时,她冷不防地受到惊吓。后来她学到了面对未知之道是勇气——而她没有那种勇气。” 雷妮生低声喃喃说道:“当恐惧来临时……是的,自从诺芙瑞死掉后我们就是这样。莎蒂彼把恐惧显露在脸上我们大家都看到了。她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那睁大的双眼,当她死去时……当她说‘诺芙瑞……’有如她看见了——” 雷妮生停了下来。她的脸转向贺瑞,她的双眼大张问着一个问题。 “贺瑞,她看见了什么?在那条小径上。我们没看见有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看不见——看不见。” “但是她看得见?她看到的是诺芙瑞——诺芙瑞回来报复。可是诺芙瑞已经死了,她的坟墓已经封闭起来。那么她看见了什么?” “她自己的心灵显现的景象。” “你确定?因为如果不是那样——” “是的,雷妮生,如果不是那样呢?” “贺瑞——”雷妮生伸出手:“现在结束了吗?现在莎蒂彼死了,这件事真的结束了吗?” 他双手温柔地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是的,是的,雷妮生——当然。至少你不用害怕。” 雷妮生以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可是伊莎说诺芙瑞恨我……” “诺芙瑞恨你?” “伊莎这样说的。” “诺芙瑞可真会恨。”贺瑞说:“有时候我想她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可是你至少并没有跟她作对。” “没有——没有,这是事实。” “因此雷妮生,在你的良心上没什么好责备的。” “你的意思是说,贺瑞,如果我独自走在这条小径上——在日落时——在诺芙瑞死去的同一时间——如果我转过头——我不会看到什么?我会平平安安的?” “你会平安无事的,雷妮生,因为如果你走下这条小径,我会跟你走在一起,没有任何伤害会加诸你身上。” 但是雷妮生皱眉、摇头。 “不,贺瑞。我要自己一个人走。” “可是,为什么,小雷妮生?你不会怕吗?” “会,”雷妮生说:“我想我会害怕。然而还是得这样。他们全都在屋子里吓得发抖,跑去庙里买护身符,大喊大叫的说在日落时走在这条小径上不好。可是让莎蒂彼摇摇晃晃跌落下去的并不是什么魔力——是恐惧——因她做的亏心事而产生的恐惧。” “因为把年轻力壮、享受生活的人的生命带走的是邪恶。可是我没做过任何坏事,因此即使诺芙瑞真的恨我,她的恨也伤害不到我。这是我所相信的,再说,无论如何,如果一个人得老是生活在恐惧之中,那还不如死掉好了——所以我要克服恐惧心理。” “这真是一席勇气十足的话,雷妮生。” “或许我的感觉没有像我说的那样勇敢,贺瑞。”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站了起来:“但是说出来心里好过多了。” 贺瑞起身站在她一旁。 “我会记住你这些话,雷妮生。是的,还有你说这些话时头往后一仰的样子。这显露出了我一直感到的在你心中的勇气和真理。” 他执起她的手。 “看,雷妮生。从这里看过去,看到山谷,看到尼罗河,再看过去。那是埃及,我们的国土。因长年战争而破碎的国土,分裂成许多小王国,可是如今,——很快的——就将再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南北埃及再度溶为一体——我希望而且深信她会恢复往日的伟大!到那时候,埃及会需要有良知有勇气的男女——像你一样的女人,雷妮生。到那时候,埃及需要的不是像应贺特那样永远为个人的小得小失而汲汲营营的男人,不是像索贝克那样懒惰浮夸的男人,不是像伊比那样只想到能为他自己得到什么的男孩,不是,甚至也不是像亚莫士那样的忠诚儿子。坐在这里,与死人共处,算计着得失,记下帐目,我了解到不能以财富计算的‘得’以及比失去谷物更严重的‘失’……我望着尼罗河,我看到了在我们之前即已存在而且在我们死后仍然会存在的埃及的生命根源……生与死,雷妮生,并没有如此重大。我只不过是贺瑞,应贺特的事业经理人,但是当我眺望埃及,我了解到一种祥和安宁——是的,还有一种狂悦,别人拿县长的官位来跟我交换我都不干的狂悦。你懂我的意思吗,雷妮生?” “我想我懂,贺瑞——懂一点。你跟下面其他人不同——我有段时间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有时候当我跟你一起在这里时,我可以感觉到你所感觉到的——不过只是隐隐约约——不太清晰。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当我在这里时下面那里的一切”——她指着山下——“似乎都无所谓了——争吵、怨恨以及永无休止的扰攘喧哗。在这里可以逃避那一切。” 她停顿下来,她的眉宇皱起,有点结结巴巴地继续下去: “有时候我——我庆幸我逃开了。然而——我不知道——有什么——在底下那里——喊我回去。” 贺瑞放下她的手,退后一步。 他柔声说道:“是的——我明白——卡梅尼在院子里歌唱。” “你这是什么意思,贺瑞?我想的并不是卡梅尼。” “也许你并不是想他。可是,雷妮生,我还是认为是他唱的那些歌,你不知不觉地在听着。” 雷妮生凝视着他,她的眉头皱起。 “你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贺瑞。在这上面不可能听得到他的歌声。太远了。” 贺瑞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他眼中发笑的神色令她不解。 她感到有点气愤、不知所措,因为她无法了解。 第十三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二十三天 “我能跟你谈一下吗,伊莎?” 伊莎猛然凝视着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逢迎微笑的喜妮。 “什么事?”老妇人厉声问道。 “没什么,真的——至少我不认为——可是我想我要问” 伊莎截断她的话。 “那么,进来吧;进来。你”——她用拐杖敲敲正在串着珠子的小黑奴女孩的肩膀——“到厨房去。帮我拿些橄榄来——还有榨一杯石榴汁。” 小女孩跑了出去,伊莎不耐烦地向喜妮抬抬手。 “只是这个,伊莎。” 伊莎凝视着喜妮拿给她的东西。是个有着滑动盖的小珠宝盒,上头有两个按扣。 “这个怎么样?” “这是‘她的’。我发现——在她房里。” “你讲的是谁?莎蒂彼吗?” “不,不,伊莎。另外一个。” “你是说,诺芙瑞?里面是什么?” “所有她的珠宝,她的梳妆用品和她的香水瓶——一切——都已经跟她一起埋葬掉了。” 伊莎捻开按扣上的线,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玛瑙小珠子和断裂成一半的绿釉护身符。 “呸,”伊莎说:“没多少东西。一定是疏忽了。” “葬仪社的人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 “那些人并不就可靠,他们忘了这个。” “我告诉你,伊莎——上次我去她房间查看时,里面并没有这个珠宝盒。” 伊莎猛然抬头看着喜妮。 “你想说些什么?说诺芙瑞从阴府回来了现在人在这屋子里?你并不真的是个傻子,喜妮,尽管你有时候喜欢装傻。你散布这些可笑的鬼故事有什么乐趣?” 喜妮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我们全都知道莎蒂彼出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 “也许我们是知道,”伊莎说:“也许我们有人事前就已经知道!是吧,喜妮?我一直认为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知道诺芙瑞怎么会死的。” “噢,伊莎,你当然不会认为——” 伊莎打断她的话。 “我不会认为什么?我可不怕用脑筋想,喜妮。我看到莎蒂彼过去两个月当中提心吊胆的吓得要死——昨天开始我就想到有人可能知道她把诺芙瑞怎么啦,而且这个人可能把她所知道的藏在她脑子里——或许威胁说要告诉亚莫士——或是应贺特本人——” 喜妮突然爆发一连串抗议尖叫声。伊莎闭上眼睛,靠回椅背上。 “我一点也不认为你会承认你做了这种事。我不指望你自己承认。” “为什么我要承认?我问你——为什么?” “我可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伊莎说:“你做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办法找出满意的理由的事,喜妮。” “我想你大概认为我企图要她贿赂我让我闭嘴不说。我对九柱之神发誓——” “不要麻烦神明。你够诚实的了,喜妮——就诚实的意义来说。或许你对诺芙瑞怎么会死的一无所知。不过这屋子里大部分的事情你都知道。而且如果我要发誓的话,我会发誓这个盒子是你自己放到诺芙瑞房里会的——尽管我想象不出是为什么。但是这其中一定有某个原因在……你骗得过应贺特骗不了我。不要装出可怜兮兮的无辜样子!我是个老太婆受不了人家这样。去跟应贺特哭诉去。他好像喜欢你这样,天晓得是为什么!” “我会把这个盒子拿去给应贺特同时告诉他——” “我自己会交给他。你走吧,喜妮,不要再散布这种可笑的迷信故事。这屋子里少了莎蒂彼清静多了。诺芙瑞死了比活着还对我们有贡献。现在已经血债血还,大家都回到日常工作上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应贺特几分钟之后大惊小怪地走进伊莎的房里问道:“喜妮伤心极了。她泪流满面的跑去找我。为什么这屋子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对那忠实的女人表示一点点善意——” 伊莎不为所动,发出格格笑声。 应贺特继续说:“据我的了解,你指控她偷了一个盒子——一个珠宝盒。” “她这样告诉你的?我可没做这种事。盒子在这里。看来好像是在诺芙瑞的房里发现的。” 应贺特接过盒子。 “啊,是的,是我给她的。”他把盒子打开:“嗯,里面没多少东西。那些葬仪社的家伙真是非常粗心大意,没把这跟她的其他私人用品一起带走。想想他们的收费,至少不该这么粗心大意。好了,这件事在我看来实在是无事自扰——” “的确是。” “我把这盒子送给凯伊特——不,送给雷妮生。她一直对诺芙瑞遵规守矩。” 他叹了一声。 “一个男人家要得到宁静好像是多么不可能。这些女人——流不完的泪水,要不然就是吵不完的架。” “啊,好了,应贺特,如今至少少了一个女人!” “是的,的确。我可怜的亚莫士!不过,伊莎——我感到——呃——这可能是塞翁失马。不错,莎蒂彼是生下了健健康康的孩子,但是她就很多方面来说都是个最最叫人不满意的妻子。当然,亚莫士对她是太过于让步了。好了,好了,如今一切已经过去了。我得说我对亚莫士最近的表现很高兴。他似乎自立多了——不再那么胆怯——一些判断都很好——相当好……” “他一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是的,是的——不过有动作缓慢的倾向而且有点怕担负责任。” 伊莎冷淡地说:“是你从不让他担负责任!” “哦,如今一切都会改变了。我正在安排合伙的文件。几天之内就可以弄好签上名。我要跟我所有三个儿子合伙经营事业。” “当然不包括伊比吧?” “要是不包括他在内他会受到伤害。这么一个可亲、热情的少年。” “他可当然一点也不迟缓,”伊莎说。 “你说的是。还有索贝克——我过去对他不高兴,可是他最近真的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散漫浪费时间,而且他比以前服从我和亚莫士的判断。” “这真是有如一篇赞美诗,”伊莎说:“应贺特,我必须说你说得对。让你的儿子不满是不好的政策。不过我还是认为伊比太年轻了,就你的计划来说。让那个年纪的男孩有个确定的地位是可笑的事。你有什么可以控制住他?” “你说的有道理,当然。”应贺特一付深思的样子。 然后他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有上千的事情需要我去留意。葬仪社的人在这里——莎蒂彼安葬的事需要安排处理。这些死亡的事真花钱——非常花钱。而且一个紧跟着一个这么快!” “噢,”伊莎安慰地说:“我们希望这是最后一个——直到我的死期来到之前!” “你还会活好几年哩,我希望,我亲爱的母亲。” “我相信你这样希望,”伊莎露齿一笑说:“我的葬礼可不能节俭,拜托!那样不太好!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需要很多自娱的设备。充足的食物饮料和很多很多的奴隶刍相——一套装饰美丽的棋盘,一套香水和化妆用品,还有我坚持要有最昂贵的天篷瓮——雪花石膏做的那种。” “是的,是的,当然。”应贺特紧张地交换双脚的站姿: “当然这悲伤的一天来到时,一切会安排对你致最高的敬意。我得坦白说,我对莎蒂彼的感觉有点不同。没有人想惹出丑闻,可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之下——” 应贺特没有说完便匆匆离去。 伊莎露出嘲讽式的微笑,她了解到他所说的那句“在这种情况之下”,是应贺特所说的话中最接近承认他所珍惜的情妇之死不是单单一句“意外事件”就可以打发的。 第十四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二十五天 随着家人从县法庭那里回来,合伙的文件公证过后,一家人都感到一股欢乐的气息。唯一的例外,无疑的是伊比,他在最后关头,被以太过于年轻的理由,排除在合伙人名单之外。结果他闷闷不乐,一脸乖戾,故意不在家里。 精神勃勃的应贺特吩咐下去,端一壶酒到门廊上的大酒架上去。 “你要喝一杯,我的孩子,”他拍拍亚莫士的肩膀说: “暂时忘掉你的丧妻之痛。让我们为美好的未来喝一杯。” 应贺特、亚莫士、索贝克和贺瑞一起举杯一仰而尽。然后有人传话过来说有头牛被偷走了,四个男人全都匆匆赶去查看。 一个小时之后,当亚莫士再走进院子里时,他又热又累。他走向仍然摆在酒架上的酒壶,舀了一铜杯酒,坐在门廊上,慢慢地啜饮着。稍后,索贝克大跨步过来,高兴地大叫着。 “哈,”他说:“现在再喝它几杯!让我们为终于确定下来的未来日子喝一杯。无疑的,这是我们充满了欢乐的一天,亚莫士!” 亚莫士表示同意。 “是的,的确是。这样生活就好过多了。” “你的感情总是这么含蓄,亚莫士。” 索贝克说着大笑起来,舀了一杯酒,一仰而尽,舔舔嘴唇把杯子放下。 “现在我们倒要看看父亲是不是会像以前一样死脑筋,或是究竟我能不能改变他让他接受现代的方法。” “如果我是你,我会慢慢来,”亚莫士提供意见说:“你总是这么性急。” 索贝克热情地对他哥哥一笑。他心情好得很。 “我的老‘慢慢来’先生,”他嘲弄地说。 亚墓士微微一笑,一点也不生气。 “到头来这才是最好的方法。再说,父亲对我们非常好。我们不能做出令他担忧的事。” 索贝克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 “你真的喜欢我们的父亲?你是个温情的动物,亚莫士!现在我——我谁都不关心——也就是说,除了索贝克,索贝克万岁!” 他又干了一杯酒。 “小心一点,”亚莫士警告他说:“你今天没吃什么东西。有时候,一个人喝酒时——” 他突然嘴唇扭曲,中断下来。 “怎么啦,亚莫士?” “没什么——突然一阵痛——我,没什么事……” 然而他举起一手往额头一擦,满掌湿淋淋的。 “你的脸色不好。” “我刚刚还好好的。” “可不要是有人在酒里下了毒。”索贝克笑自己竟然会这样说,一手伸向酒壶。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臂发僵,他的身体突然一阵抽搐,往前倾倒…… “亚莫士,”他喘息着:“亚莫士……我——也……” 亚莫士身子往前一倾,双双倒了下去。他发出僵硬的半声喊叫。 索贝克痛苦地扭曲着。他扬起声音。 “救命,找个医师——医师……” 喜妮从屋子里冲出来。 “是你在叫?你说什么?什么事?” 她的叫声惊动了其他人,一起跑过来。 兄弟俩正痛苦呻吟着。 亚莫士声音微弱地说:“酒——毒——找医师来……” 喜妮尖声大叫:“又是不幸。这个屋子真的是被赌了咒。快!快!快到庙里去找大司祭莫朱来,他是个经验丰富的优秀医师。” 应贺特在屋子里的中厅来回走动。他穿着的上好亚麻布袍沾着泥土,凌乱不堪,他既未沐浴也未换衣服。他的脸布满担扰恐惧的神色。 内院里传来低沉的悲泣声——女人家们对这屋子里的大灾祸的“贡献”——喜妮的恸哭声盖过其他的人。 一旁的一个房间,传来医师和祭司莫朱对亚莫士施救的上扬声音。雷妮生偷偷从妇女活动区溜到中厅里,被他们的声音吸引过去。她信步来到敞开的房门口,停顿在那里,感到祭司正在引述的咒文有种抚慰作用。 “噢,伊西斯,伟大的魔术之神,请你放了我,请你让我脱离一切邪恶、血腥,免除神的打击,免除死去的男人或女人,免除男仇人或女仇人可能加诸于我的伤害……” 亚莫士的唇间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雷妮生在内心中加入祈祷。 “噢伊西斯——噢伟大的伊西斯——救救他——救救我的哥哥亚莫士——伟大的魔术之神……” 祭司的咒文引发了她一些想法,闪过她的脑海。 “一切邪恶、血腥……这屋子毛病就出在这里——是的,血腥的想法,愤怒的想法——一个死去的女人的愤怒。” 她的话语随着她的思绪而出,在心里直接向那个“人”说着。 “伤害你的人不是亚莫士,诺芙瑞——虽然莎蒂彼是他太太,你也不能要他为她的行为负责——他从来就控制不了她——没有人奈何得了她。伤害你的莎蒂彼已经死了。这还不够吗?索贝克也死了——只是在口头上跟你敌对,实际上却从没伤害过你的索贝克,噢,伊西斯,不要让亚莫士也死掉——救救他,让他免除诺芙瑞充满报复性的恨。” 发狂似地来回走动的应贺特抬起头,看到他女儿,脸色充满温情地松懈下来。 “过来,雷妮生,亲爱的孩子。” 她奔向他,他一手环抱着她。 “噢,父亲,他们怎么说?” 应贺特沉重地说:“他们说亚莫士有希望。索贝克——你知道?” “是的,是的。你没听见我们在哭号吗?” “他黎明时死了,”应贺特说:“索贝克,我强壮、英俊的儿子。”他的声音颤动、破裂。 “噢,这真邪恶、残忍——难道都没有办法吗?” “一切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各种逼他呕吐的药剂。药草汁配成的药。护身符也用上了。还有咒文也念过了。都没有效。莫朱是个优秀的医师。如果他救不了我儿子——那么是神的意愿不让他得救。” 祭司医师的声音上扬,念完最后一句咒文,走出房间,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怎么样?”应贺特急切地问他。 医师沉重地说:“由于伊西斯开恩,你儿子将会活下来。他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危险期已经过去了。邪恶的力量正在衰退中。” 他继续说下去,语调有点改变,变得比较日常化。 “幸好亚莫士喝的毒酒少多了,他慢慢啜饮,而你儿子索贝克好像是一口干掉。” 应贺特低吼了一声。 “你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同。亚莫士胆小、谨慎,凡事都慢慢来,即使吃东西、喝酒也一样。索贝克,总是操之过急、大而化之,不受拘束——啊呀!鲁莽冒失。” 然后他猛然加上一句说:“那么那壶酒确实是被下了毒?” “这是毫无疑问的,应贺特。我的年轻助手试验过剩下来的酒——喝过的动物都很快的死掉。” “而在他们不到一小时之前也喝过同样那壶酒的我却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无疑的,那时酒还没有被下毒——是后来才下的毒。” 应贺特一手握拳猛击另一手的手掌。 “没有人,”他说:“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敢在我的屋顶下毒害我的儿子!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敢,我说的!” 莫朱微微一低头。他的表情变得莫测高深:“这,应贺特,你该是最清楚的了。” 应贺特站在那里,紧张地搔搔耳后根。 “有件事我想让你听听,”他唐突地说。 他拍拍手掌,一个仆人应声跑了进来,他喊道:“把那个牧童带进来。” 他转身向莫朱说:“这是个头脑不太好的小男孩。人家对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太懂,各项官能都不太好。然而他的眼力很好,他对我儿子亚莫士忠心耿耿,因为亚莫士对他很好,很同情他的缺陷。” 仆人回来,手里拉着一个瘦得几乎只剩下皮包骨的小男孩,穿着一件束带装,有着一对有点偏斜的眼睛,一张惊吓、痴呆的脸。 “说,”应贺特厉声说:“把你刚刚告诉我的再说一遍。” 小男孩低下头,手指揉搓着腰间的衣服。 “说!”应贺特大吼。 伊莎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来,睁起一双朦胧的老眼。 “你把小孩子吓坏了。来,雷妮生,把这颗枣子拿给他。来,孩子,告诉我们你所看到的。” 小男孩一个一个地盯着他们看。 伊莎催促他。 “昨天,当你经过院子的那道门时——你看到——你看到什么?” 小男孩摇摇头,眼睛看向一旁。他喃喃说道:“我的主人亚莫士在那里?” 祭司半威严半和蔼地说:“是你主人亚莫士的意愿要你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们的。没有人会伤害到你,不要怕。” 小男孩的脸上掠过一线光采。 “我主人亚莫士待我很好。我会照他的心愿做。” 他停顿下来。应贺特好像忍不住要大发脾气,但是医师的眼神止住了他。 突然之间,小男孩开口了,讲起话来紧张兮兮,急促不清,左顾右盼,仿佛他是在怕某个看不见的人会偷听到。 “是那只小毛驴——谢特看管的那只,总是捣蛋的那只。我拿我的棒子追它。它从院子的大门跑过去,我从铁门往屋子看。没有人在门廊里,但是有一个酒架子在那里。然后一个女人,一个屋子里的女士,从屋子里走出来到门廊上。她走向那个酒壶,她双手伸向它,然后——然后——她走回到屋子里去,我想是。我不知道,因为我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我主人亚莫士远远的从田里回来。所以我继续去找那只小毛驴,而我主人亚莫士走进院子里。” “而你没有警告他,”应贺特气愤地大叫:“你什么都没说。” 小男孩叫喊出来:“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对。我只不过是看到那位女士手往酒壶里一撒,站在那里对着它笑……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说的那位女士是谁,孩子?”祭司问道。 小男孩摇摇头,表情空洞。 “我不知道。她一定是屋子里的女士之一。我不认识她们。我在好远的那边田里放牛。她穿着一件染色亚麻布衣服。” 雷妮生吓了一跳。 “或许是个仆人吧?”祭司看着小男孩提示说。 小男孩确定地摇摇头。 “她不是个仆人……她头上有假发,而且戴着珠宝——仆人不会戴珠室。” “珠宝?”应贺特问道:“什么样的珠宝?” 小男孩急切而自信地回答,仿佛他终于克服了他的恐惧,相当确定他所说的。 “三串珠子,前面都吊着一只金狮子……” 伊莎的拐杖迎地一响,应贺特发出一声僵硬的叫喊。 莫朱威胁地说:“要是你说谎,孩子——” “是真的,我发誓是真的。”小男孩的声音清晰刺耳。 亚莫士从一旁的房里软弱无力地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男孩一个箭步飞奔进去,绻缩在亚莫士躺着的长椅旁。 “主人,他们会拷问我。” “不,不。”亚莫士困难地从弯曲的木制头枕转过头来: “不要让这孩子受到伤害。他不聪明但是人老实。答应我。” “当然,当然,”应贺特说:“没有必要。显然这孩子把他所知道的都已经说出来了——而且我不认为他是捏造出来的。你走吧,孩子,但是不要回到远远的那边田里去。留在这屋子附近,如果我们需要好再找你来。” 小男孩站了起来。他勉为其难地低头看了亚莫士一眼。 “您病了,主人?” 亚莫士微弱地一笑:“不要怕。我不会死掉。走吧——同时照他们的吩咐做。” 小男孩高兴地笑了起来,转身离去。祭司检查亚莫士的眼睛,量量他的脉搏。然后要他睡一下,跟其他的人一起回到中厅去。 他对应贺特说:“你认出了那小男孩所描述的人?” 应贺特点点头。他古铜色深陷的双颊出现病态的李子色。 雷妮生说:“只有诺芙瑞才穿过染色的亚麻布衣服。这是她从北方的城市带过来的新款式。可是那些衣服都已经跟她一起埋葬掉了。” 应贺特说:“而且那三串带着金狮头的珠子是我给她的。这屋子里再没有人有那种饰物。那很贵而且不常见。所有她的珠宝,除了一串便宜的玛瑙珠子之外,都已经跟她一起埋葬在她的坟墓里。” 他双手一摊。 “这是什么样的迫害——什么样的报复!我待她那么好的情妇,我给她一切恩宠,按照礼俗把她安葬,毫不吝惜花费。我跟她在一起吃喝过——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真的对她非常好。我还打算把我亲生骨肉的继承权转给她。那么,为什么她要这样从死人王国里回来迫害我和我的家人?” 莫朱严肃地说:“看来那死去的女人好像不是冲着你个人而来的。那壶酒在你喝的时候是无害的。在你家人当中有谁伤害过你死去的情妇?” “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应贺特简短地回答。 “我明白。你指的是你儿子亚莫士的妻子?” “是的。”应贺特停顿一下,然后突然大声说:“可是,能怎么办,可敬的祭司?我们能怎么样对抗这种邪恶?噢,我带那个女人进入我家的那天真是邪恶的一天!” “的确是邪恶的一天,”凯伊特从通往内院的门口走向前来,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她的两眼充满泪水,她平庸的脸上显现出力量与决心,使得她的脸格外引人注目。她的声音低沉、粗嘎,因愤怒而颤抖。 “你带诺芙瑞来的那天是邪恶的日子,应贺特,毁掉了你最聪明、最英俊的儿子!她把死亡带给莎蒂彼,把死亡带给我的索贝克,而且亚莫士只不过侥幸免于一死。再来会是谁?她会放过孩子们吗——把我的小安可打伤过的她?一定要采取行动,应贺特!” “一定要采取行动,”应贺特回应她的话,以央求的眼光看着祭司。 祭司冷静地点点头。 “有的是方法和手段,应贺特。一旦我们确定了事实,我们就可以进行。我想到你去世的妻子亚莎伊特。她来自具有影响力的家庭。她可以恳求死人王国里一些有势力的人出面替你干涉,诺芙瑞对这些人莫可奈何。我们必须一起磋商一下。” 凯伊特短笑几声。 “可不要等太久,男人总是一样的——是的,甚至祭司!一切都得依照法规先例行事。可是我说,快点行动——否则这屋子里还会有人死掉。” 她转身离去。 “一个优秀的女人,”应贺特喃喃说道:“对孩子牺牲奉献的母亲,尽责的妻子——不过她的态度,有时候,实在不应该对一家之主那样。当然在这种时刻我原谅她。我们全都痛心疾首。我们几乎都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他双手抱头。 “我们之中的确有某些人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伊莎评论道。 应贺特突然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医师准备离去,应贺特跟他一起出去到门廊上,接受指示如何照顾病人。 留在中厅里的雷妮生,以探询的眼光看着她祖母。 伊莎正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她皱着眉头,脸上表情非常古怪,雷妮生怯生生地问道:“您在想什么,祖母?” “你说‘想’就说对了,雷妮生。这屋子里发生这些古古怪怪的事,非常需要有人动脑筋想一想。” “这些事真可怕,”雷妮生颤抖着说:“它们把我吓坏了。” “它们也吓到了我,”伊莎说:“不过或许原因有所不同。” 她的老习惯又来了,顺手一推,把头上戴的假发推得歪斜。 “不过亚莫士现在不会死了,”雷妮生说:“他会活下去”伊莎点点头。 “是的,大医师及时赶到救了他。显然换成另一个时机,他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你认为——还会有像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想亚莫士和你和伊比——或许凯伊特也一样,最好特别小心注意你们吃喝的东西。记得每次都要奴隶先尝过了再吃。” “那你呢,祖母?” 伊莎露出她嘲讽的微笑。 “我,雷妮生,是个老太婆,而且我只能如同其他老人一般地眷恋生命,细心品味着剩下来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活下去的机会比你们大家都高——因为我会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更加小心。” “那我父亲呢?当然诺芙瑞不会希望我父亲有什么灾厄吧?” “你父亲?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我还没清楚看出来。明天,在我全都仔细想过之后,我得再找那个牧童来谈谈。他所说的有什么——” 她中断下来,皱起眉头。然后,她叹了一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慢慢走回她房里去。 雷妮生进入他哥哥的房里。他正在睡觉,她悄悄地再度走出来。一阵犹豫之后,她走向凯伊特的房间。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看着凯伊特哼着歌哄她一个孩子入睡。凯伊特脸色恢复平静、沉着——她看来跟平常没有两样,一时之间,雷妮生感到过去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悲剧就像一场梦一般不真实。 她慢慢地转身,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去。在一张桌子上,在她的化妆盒和瓶瓶罐罐之中,有一个属于诺芙瑞的小珠宝盒。 雷妮生把它拿起来,站在那里看着掌中的小珠宝盒。诺芙瑞碰过它,拿过它——它是她的东西。 雷妮生心中再度掠过一阵怜惜感,伴随着一种奇怪的了解感。诺芙瑞一直不快乐。当她手中捧着这小珠宝盒时,或许她蓄意把那种不快乐逼迫成了怨恨……甚至现在那种恨还没消退……仍然在寻求报复……噢,不,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雷妮生几近于机械式地扭开按扣,把盒盖掀开。里面有那一串玛瑙珠子,那破裂的护身符和其他一样东西…… 她的心脏激烈跳动,雷妮生把一串前头都系有一个金狮子的金珠项链拉出来…… 第十五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三十天 发现到这条项链令雷妮生吓得要死。 她立即快速把它放回珠宝盒里,合上盖子,再度把扣子上的线系好。她的直觉是掩藏她的发现。她甚至心惧地回头一望,确定没有人在看她。 她度过了无眠的一夜,不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地调整头部睡在枕头上的姿势。 到了早上,她决定必须找个人谈谈。她无法独自承担这令人困惑不安的发现。一夜之间,她曾两度惊坐起来,怀疑她是不是可能看到诺芙瑞充满恶意地站在她床边。然而她什么都没见到。 雷妮生把那条狮子项链从珠宝盒里拿出来,藏在衣襟里。她正藏着时,喜妮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的两眼发光,带着一种有新的消息要通告的兴奋神色。 “想想看,雷妮生,这不是很可怕吗?那个小男孩——那个牧童,你知道——今天早上在谷仓旁边熟睡,大家摇他,对着他的耳朵大叫——而现在看来他好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好像是他喝下了罂粟汁——也许他是真的喝下去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是谁给他喝的?没有人,我发誓。而且不可能是他自己喝下去的。噢,我们也许昨天就该知道会怎么样了。”喜妮伸手摸摸她身上戴着的众多护身符之一。 “亚曼神保佑我们对抗阴府的恶魔!那个小男孩说出了他所看见的。他说出了他是怎么看到‘她’的。因此她回来给他喝罂粟汁,让他永远闭上眼睛。噢,她非常有法力,那个诺芙瑞!她出过国,你知道,离开过埃及。我敢发誓她一定懂得所有的外地的原始魔法。我们待在这屋子里不安全——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你父亲应该杀几头牛献给亚曼神——必要时杀上一整群——这可不是节省的时候。我们得保护我们自己。我们必须向你母亲祈求——应贺特正计划这样做。莫朱祭司这样说的。给死人的一封庄严的信。贺瑞现在正在忙着起草信的内容。你父亲主张写给诺芙瑞——向她恳求。你知道:‘诺芙瑞在上,我曾经对你做过什么坏事——’等等。但是如同莫朱祭司指出来的。这需要比那更强的手段。你母亲亚莎伊特,是个伟大的女士。她舅舅是县太爷,而她哥哥是底比斯大臣的主仆。如果她一旦知道了,她会想办法处理,决不让一个小小的情妇毁掉她亲生的子女!噢,是的,我们会使得正义伸张的。如同我所说的,贺瑞现在正在起草写给她的请愿书。” 雷妮生本来打算去找贺瑞,告诉他有关她发现那条狮子项链的事。但是如果贺瑞正在伊西斯神庙里跟祭司们忙着,那么是没有希望跟他独处了。 她该去找她父亲吗?雷妮生对这个念头不满意,摇了摇头。她儿时的信念,相信她父亲是全能的信念已经差不多全消失了。现在她了解了,在危机来临时,他是多么容易崩溃——没有任何真实力量的空摆架子的人。如果亚莫士没有生病,她可能会告诉他,尽管她怀疑他是否能提供任何实际可行的意见。他或许会坚持要她把这件事告诉应贺特。 而这,雷妮生感到升高的紧急性,是不惜任何代价必须加以避免的。应贺特第一件会做的事,是把这件事宣扬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而雷妮生有很强的直觉,感到要保守这个秘密——尽管确实是为了什么理由,她很难说得出来。 不,她需要的是贺瑞的忠告。贺瑞,如同往常一般,会知道该怎么办才是对的。他会从她手中把那条项链拿去,同时把她的担扰、困惑一起接过去。他会用他那仁慈、庄严的眼睛看着她,让她立即感到一切都没事了…… 有一阵子,雷妮生感到想跟凯伊特谈——可是跟凯伊特谈这个主意令她不满意;她从来就不专心听别人讲话。或许,如果把她引离她的子女——不,这行不通。凯伊特人不错,但是愚蠢。 雷妮生心想:“还有卡梅尼……还有我祖母。” 卡梅尼……?想到跟卡梅尼谈令她有种愉悦感。她可以在她脑海里相当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上的表情从挑逗变成感兴趣——变成为她感到忧虑……或者,不是为了她? 为什么会有这种隐伏的疑心,怀疑卡梅尼和诺芙瑞是比表面上看来更为亲近的朋友?是因为卡梅尼帮过诺芙瑞煽动应贺特跟他的家人分离?他辩解过他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他说的是实话吗?那样说是件容易的事。卡梅尼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听来都是轻易、自然而正确。他的笑声是那么地欢乐,令你也想跟着他笑。他走起路来那么优雅——他的头从古铜色平滑的肩头上转过来——他的两眼看着你——看着你——雷妮生的思绪困惑地中断下来。卡梅尼的眼睛不像贺瑞的眼睛令人感到安全、仁慈。它们是强求的;它们是挑衅的。 雷妮生想到这里,双颊泛红,两眼生出火花。但是她决定不告诉卡梅尼她发现诺芙瑞的项链的事。不,她要告诉伊莎。伊莎昨天的表现令她印象深刻。尽管她是老了,那个老人却具有领悟力,具有精明实际的感知力。这是其他任何家人所没有的。 一提到那条项链,伊莎就快速地看了四周一眼,一根手指伸向唇间,同时伸出一手。雷妮生在衣襟里摸索着,拉出那条项链,放在伊莎手上。伊莎拿到视线模糊的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塞进衣服里。她以低沉、威严的声音说:“现在不要再说下去了。在这屋子里谈话,有几百只耳朵在听。我昨晚大部分时间都躺着没睡,一直在想着,有很多事必须采取行动。” “我父亲和贺瑞已经到伊西斯神庙里去跟莫朱祭司商讨写信给我母亲,恳求她出面干涉的事。” “我知道。好吧,就让你父亲去关心死人灵魂的事吧。我的想法则是处理这个世界上的事。贺瑞回来时,把他找来我这里。有些事情必须说明讨论一下——而我可以信得过贺瑞。” “贺瑞会知道该怎么办,”雷妮生愉快地说。 伊莎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常上山到墓地去找他吧?你们谈些什么,你和贺瑞?” 雷妮生暧昧地摇摇头。 “噢,尼罗河——和埃及——光线的变化还有底下的沙滩和岩石的颜色……但是我们经常根本什么都没谈。我只是坐在那里,一片宁静,没有责骂声,没有小孩啼哭声,没有来来去去的吵杂声。我可以想我自己的事情,贺瑞不会干扰我。然后,有时候,我抬起头,发现他在看着我,我们两个都微微一笑……我在那里能够快乐。” 伊莎缓缓说道:“你真幸运,雷妮生。你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快乐。对大部分的女人来说,所谓快乐指的是来来去去的,为着一些小事忙碌。是对孩子的关爱和跟其他的女人说笑争吵,还有对男人的时爱时恨。就像一串珠子一样,她们所谓的快乐是由一些小事情小东西串连起来的。” “你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样,祖母?” “大部分是。但是如今我老了,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坐在这里,我的眼力不好,行动也不方便——我这才了解到有一种内在的生活和一种外在的生活。可是我太老了。无法再去学习真正的生活之道——因此我骂骂我的小女仆,享受刚从厨房里端出来的热腾腾的食物,品尝各式各样的面包,享用成熟的葡萄和石榴汁。其他的一切都走了,这些还留下来。我最喜欢的孩子如今都已经死了。你父亲,太阳神帮助他,一直是个傻瓜。当他还是个学步的小男孩时,我爱他,但是如今他那付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叫我生气。在我的孙子女当中我爱的是你,雷妮生——谈到孙子女,伊比呢?我昨天今天都没见过他。” “他在忙着监督贮存谷物。我父亲要他负责督导。” 伊莎露齿一笑。 “那会让我们的小公鸡洋洋得意。他会摆出一付了不得的样子。他进来吃饭时叫他来找我。” “好的,伊莎。” “其余的,雷妮生,保持沉默……” “你要见我,祖母?” 伊比傲慢地站在那里,面露微笑,他的头稍稍偏向一边,洁白的牙齿咬着一朵花。他看来非常自得,对自己对生活都感到满意。 “如果你能拨出一点你宝贵的时间的话,”伊莎说着眯起双眼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她语气中尖酸的味道并没有引起伊比的注意。 “我今天是真的非常忙。由于我父亲到庙里去了,我得督导每一件事情。” “小豺狼叫的可真大声,”伊莎说。 然而伊比相当不受困扰。 “得了吧,祖母,你一定不只是要跟我说这些吧。” “当然我还有话要说。首先告诉你,这是幢丧宅。你哥哥索贝克的尸体已经交给葬仪社的人去处理。然而你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好像这是个什么节庆的日子一样。” 伊比咧嘴一笑。 “你不是伪君子,伊莎。你以为我是吗?你非常清楚在我和索贝克之间并没有爱。他尽他一切可能的阻碍我,困扰我。他把我当小孩看待。他在田里分配给我一切最最羞辱我的小孩子工作。他常常嘲笑我。而且当我父亲要我跟哥哥一样做他的事业合伙人时,是索贝克说服他不要那样做的。” “你怎么会认为是索贝克说服他的?”伊莎厉声问道。 “卡梅尼告诉我的。” “卡梅尼?”伊莎扬起眉头,把假发往旁边一推,搔着头皮:“是卡梅尼。我倒觉得这有意思。” “卡梅尼说他是从喜妮那里知道的——我们都有同感,喜妮总是无所不知。” “但是,”伊莎冷漠地说:“喜妮也有错的时候。无疑的,索贝克和亚莫士两人都认为你太年轻了——可是,是我——是的,我——我说服你父亲不要把你包括在内。” “你,祖母?”小男孩一脸平白的惊讶,盯着他祖母。然后一阵阴霾改变了他脸上的表情,花朵从他唇上掉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那干你什么事?” “我家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而我父亲听你的?” “并不是当时,”伊莎说:“不过我给你个教训,我漂亮的孙子。女人家采取的是迂回战术——如果她们不是生来具有,就是学到了——如何利用男人的弱点。你或许记得我在傍晚阴凉时候叫喜妮把棋盘拿到门廊去的事。” “我记得。我父亲和我一起下棋。这有什么?” “有这个。你们下了三盘。而每一次,比较聪明的你,都赢了你父亲。” “是的。” “就这佯,”伊莎闭上眼睛说:“你父亲,就像所有差劲的棋手一样,不喜欢被打败——尤其是被一个小毛头打败。所以他记住了我的话——而他下定决心认为你确实还太年轻了,不能让你当合伙人。” 伊比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他大笑起来——令人不太舒服的笑声。 “你真聪明,伊莎,”他说:“是的,你可能是老了,但是你真聪明。你和我绝对是这家里具有头脑的两个人。你在我们下的这盘棋上占了先机。但是你看着好了,下一回合我会赢。你自己当心,祖母。” “我倒是有意看一看,”伊莎说:“同时我把你的话送还给你,让我给你个忠告,你自己当心。你的一个哥哥死了,另一个差点死掉。你也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可能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伊比不屑地大笑。 “我可不怕。” “为什么?你也威胁、侮辱过诺芙瑞。” “诺芙瑞!”伊比千真万确感到不屑。 “你在想什么?”伊莎厉声问道。 “我有我的想法,祖母。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诺芙瑞和她的鬼魂把戏吓不倒我。她尽管把她最大的本事使出来好了。” 他的身后一阵刺耳的悲叹声,喜妮叫喊着跑进来:“傻孩子——鲁莽的孩子。冒渎死人!在我们都尝到了她的厉害之后!这样你再戴护身符也保护不了你!” “保护?我会保护自己。不要挡住我的路,喜妮。我还有工作要做。这些懒惰的农夫就要知道有个真正的主人监督他们是什么滋味。” 伊比把喜妮往旁边一推,大跨步走出门去。 伊莎打断喜妮的悲叹话语。 “听我说,喜妮,不要再为伊比大喊大叫。他也许知道他在干什么,也许不知道。他的态度非常古怪。不过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告诉卡梅尼说怂恿应贺特不要把伊比列入合伙人的人是索贝克?” 喜妮的声调降回往常哭诉的基调。 “我确信我在这屋子里太忙了,没有时间浪费跑去告诉别人什么——更不用说是去告诉卡梅尼了。我确信如果他没有跑来跟我说话,我是不会去跟他说上一句话的。他有怡人的风度,这你一定也承认,伊莎——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噢,天啊,不!要是一个年轻的寡妇想再找对象,那么,她通常都会迷上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尽管应贺特会怎么说我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样,卡梅尼只不过是个初级书记而已。” “不要去管卡梅尼是什么不是什么!你有没有告诉过他说反对伊比加入合伙的人是索贝克?” “这,真的,伊莎,我不记得我说过或没说过什么。我实际上并没有跑去告诉任何人什么,这是很可以确定的。不过到处有人在传话,你自己也知道索贝克说——亚莫士也是,虽然说得没有那么大声,也不常说——伊比还只是个小男孩,那行不通的——就我所知卡梅尼可能自己听到他说的,而根本不是从我这里听说的。我从来不说闲话——不过,人的舌头毕竟就是给人用来说话的,我又不是聋子哑巴。” “你确实不是,”伊莎说:“舌头有时候可能成为武器,喜妮。舌头可能引起死亡——可能不只引起一件死亡。我希望你的舌头没有引起死亡,喜妮。” “哎阿,伊莎,你怎么说这种话!你在想什么?我确信我从没说过任何一句我不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的话。我对所有的家人这么忠实奉献——我愿意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死。噢,他们低估了我老喜妮的忠心。我答应过他们亲爱的母亲——” “哈,”伊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的肥肥的芦苇鸟送来了,配上韭菜和芹菜作佐料。闻起来美味极了——烧得恰到好处。既然你这么忠心,喜妮,你可以尝一小口——以防万一被下了毒。” “伊莎!”喜妮尖声惨叫:“下了毒!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可是从我们自己厨房里烧出来的。” “哦,”伊莎说:“总要有人尝一下——以防万一。而这个人最好是你,喜妮,因为你这么乐于为这家里的任何一个成员而死。我想这种死大概不会太痛苦。来吧,喜妮。看看,肥汁汁的多么好吃的样子。不,谢了,我不想失掉我的小女奴。她正年轻、快乐。你已经过了你的黄金时期,喜妮,你出了什么事不会有多大的关系。来吧——嘴巴张开……很好吃吧?我说——你脸色看起来相当绿。你不喜欢我的小小笑话吗?我相信你不喜欢。哈哈,嘻嘻!” 伊莎乐得左摇右摆,然后突然镇静下来,贪婪地吃起她最喜欢的一道菜。 第十六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一天 庙里的讨论会结束。请愿书已经起草修改完成。贺瑞和庙里的两个书记一直都在忙着。现在第一步骤终于完成了。 祭司示意把请愿书念出来。 “亚莎伊特之灵在上: ‘此信来自你的情人和丈夫。做妻子的忘记她丈夫了吗?做母亲的忘记她亲生的儿女吗?高高在上的亚莎伊特知道有个恶灵威胁到她儿女的生命吗?她的儿子索贝克已经中毒死去,到阴府里去了。 ‘我在你生前对你备极尊敬。我给你珠宝衣服,香膏香水,给你滋润你的肢体。我们一起享受美食,宁静地坐在一起,面前是满桌的上好食物。你生病时,我不惜任何代价。我帮你找最好的医师。你死后葬礼备极尊荣,一切按照礼俗,一切你在另一个世界需要的东西,我都供应给你——仆人、牛群、食物、饮料、珠宝和衣裳。我替你守了好几年丧——只有在过了好几年之后,我才找了个情妇,好过着适合一个还未老的男人的生活。 ‘现在这个情妇对你的儿女做出邪恶的事。你不知道这件事吗?或许你并不知道。当然如果亚莎伊特知道了,她会很快的帮助她亲生的儿子。 ‘是不是亚莎伊特知道了,但是因为那个情妇的法力高强,所以邪恶仍然得逞?诺芙瑞的法力高强吗?然而,这当然是非你所愿的,高高在上的亚莎伊特。因此,想想你在阴府里有一些伟大的亲戚和有力的帮手。伟大的伊彼,底比斯大臣的主仆。请求他协助!还有你的舅舅,伟大、有势力的梅瑞普大县太爷。把这可耻的事实呈给他!请他开庭审理。把证人都找来。让他们作证指控诺芙瑞的恶行。让正义伸张,诺芙瑞定罪,令她不再对这屋子里的人做出任何邪恶的事。 ‘噢,可敬的亚莎伊特,如果你气你的丈夫应贺特听信这个女人的谗言,威胁要对你亲生的孩子做出不公正的事,那么你想一想,现在受苦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你的孩子也跟着受苦。看在你孩子的份上,原谅你的丈夫应贺特。’” 主书记念完之后,莫朱赞同地点点头。 “表达得很好。我想,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应贺特站起来。 “谢谢你,可敬的祭司。牲礼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会送到你这里来——牛只、油脂和亚麻布。我们就把仪式订在后天——后天把铭缽放到坟墓的供桌上去好吗?” “订在大后天好了。请愿书要刻在缽上,还有一些必要的仪式准备工作。” “依你的。我迫不及待的想阻止这一切灾难。” “我能了解你的焦虑,应贺特。不过你不用怕。亚莎伊特之灵一定会应验的,她的亲戚有权有势,可以帮我们主持公道。” “愿伊西斯神保佑如此!谢谢你,莫朱——还有谢谢你对我儿子亚莫士的医疗照顾。来吧,贺瑞,我们有很多事必须处理。我们回屋子里去。啊——这份请愿书的确减轻了我心头的负担。亚莎伊特不会让他忧心的丈夫失望的。” 贺瑞带着几张草纸走进院子里时,雷妮生正远远望着他。 她从湖边快跑过来。 “贺瑞!” “什么事,雷妮生?” “你跟我去见伊莎好吗?她一直在等着想见你。” “当然。让我看看是否应贺特——” 应贺特被伊比缠住,父子俩正热切地交谈着。 “我先把这些东西放下来就跟你去,雷妮生。” 伊莎在雷妮生和贺瑞来到时显得很高兴。 “贺瑞来了,祖母。我一见到他就立刻带他来了。” “好。外头的空气好吗?” “我——我想是的。”雷妮生有点吃惊。 “那么把我的拐杖拿来。我到院子里去走走。” 伊莎很少离开屋子,雷妮生感到惊讶。她一手搀扶着老妇人。他们穿过中厅,出门到门上。 “在这里坐下来好吗,祖母?” “不,孩子,我要走到湖边去。” 伊莎的步履缓慢,不过,尽管她肢脚,脚力却很强,没有疲累的迹象。她四周看看,选了湖边有个小花床的地点,在无花果树荫下坐下来。 她一坐下来,就满意地说:“这就是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话,没有人能旁听到。” “你真聪明,伊莎,”贺瑞赞许地说。 “我们要说的话必须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信任你,贺瑞。你打从小时候开始就跟我们在一起。你一向忠实、谨慎,而且聪明。雷妮生是我最亲爱的孙女儿。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贺瑞。” “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伊莎。” 贺瑞并没有提高声音,然而他的声调,他脸上的表情,都令老妇人非常满意。 “说得好,贺瑞——平静不激情——不过却是心底话。现在,告诉我你们今天安排了些什么?” 贺瑞把起草请愿书的事和请愿书内容要点告诉了她。伊莎仔细听着。 “现在,听我说,贺瑞,同时看看这个。”她从衣服里取出那条狮子项链,同时递给他。她加上一句说:“告诉他,雷妮生,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这个的。”雷妮生照做。然后伊莎说:“怎么样,贺瑞,你认为怎么样?” 贺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年纪大,而且聪明,伊莎。你认为呢?” 伊莎说:“贺瑞,你是那些没有事实根据决不轻易出口的人之一。你一开始就知道诺芙瑞是怎么会死的,可不是吗?” “我怀疑过,伊莎。仅仅是怀疑而已。” “不错,我们现在也只能存疑而已。然而,在这湖边,只有我们三个人,可以把怀疑的说出来——事后不再提起。在我看来,这些发生过的惨剧有三种解说。第一种是那个牧童说的是实话,他看到的真的是从死人王国里回来的诺芙瑞的鬼魂,而她决心继续采取报复行动,增加我家人的痛苦悲伤。可能是这样——祭司和其他人都说这有可能,而且我们知道疾病是由恶灵所造成的。但是在我看来,在我这老太婆,不愿相信祭司和其他人说法的人看来,好像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比如?”贺瑞问道。 “我们姑且承认诺芙瑞是被莎蒂彼杀害的,后来过了一段时间,莎蒂彼在同一地点起了幻觉,看到诺芙瑞,在恐惧、心虚之下,她掉下来跌死了。这一切够明显的了。但是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个假设;那就是在那之后,某一个人,为了一个尚待我们去找出来的理由,想要造成应贺特两个儿子的死亡。那个人假借迷信把罪过推到诺芙瑞的鬼魂身上——非常便利的方法。” “谁会想要杀害亚莫士和索贝克?”雷妮生叫了起来。 “不是仆人,”伊莎说:“他们不敢。这么一来所剩就不多了。” “我们之中一个?可是,祖母,这不可能!” “问问贺瑞,”伊莎冷淡地说:“你注意到他并没有抗辩。” 雷妮生转身面对他。 “贺瑞——当然——” 贺瑞严肃地摇摇头。 “雷妮生,你年轻,信任别人。你认为你所认识所爱的每一个人就像他们让你表面上看起来的一样。你不懂人心还有——人心里可能包含的悲痛——是的,还有邪恶。” “可是,谁——那一个——?” 伊莎敏捷地插进来说:“让我们再回头看看那个牧童所说的。他看到一个女人穿着诺芙瑞的染色亚麻布衣服,戴着诺芙瑞的项链。如果没有鬼魂,那么他确实是看到他说的他所看到的——这就是说他看到一个故意打扮成像诺芙瑞一样的女人。她可能是凯伊特——可能是喜妮——也可能是你,雷妮生!从那个距离看,她可能是穿上女人衣服戴上假发的任何一个人。嘘——让我说下去。他说的是人家教他说的。他听命于某一个有权命令他的人,而他可能太笨了,甚至不了解人家贿赂他、哄他说的那些话的重要性。我们如今无从得知,因为那个小男孩已经死了——这件事本身就值得玩味。这使我相信那个小男孩所说的是别人教他的。如果他今天再被紧紧追问下去,他的那个故事就会站不住脚——只要有点耐心,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一个小孩子有没有说谎。”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之中有个下毒者?”贺瑞问道。 “我是这样认为,”伊莎说:“你呢?” “我也这样认为,”贺瑞说。 雷妮生沮丧地看着他们。 贺瑞继续说下去:“但是在我看来,动机很不明显。” “我同意,”伊莎说:“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原因。我不知道下一个受到威胁的人是谁。” 雷妮生插进来说:“但是,是我们之中一个?”她的语气仍然显得难以置信。 伊莎坚定地说:“是的,雷妮生——我们之中一个。喜妮、凯伊特或是伊比,或是卡梅尼,或是应贺特本身——是的,或是伊莎或是贺瑞或者甚至——”她微微一笑:“雷妮生。” “你说的对,伊莎,”贺瑞说:“我们必须把我们自己包括在内。” “可是,为什么?”雷妮生的声音带着不明的恐惧:“为什么?” “如果我们知道,那么我们就差不多想知道的都全知道了,”伊莎说:“我们只能从谁受到攻击着手。记住,索贝克在亚莫士已经开始喝酒之后不期然的加入他。因此,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谁下的手,他想要害死的是亚莫士,比较不确定的是那个人也想害死索贝克。” “可是,有谁可能想要害死亚莫士呢?”雷妮生怀疑地问道:“亚莫士,当然是我们大家之中最不可能有仇人的一个。他一向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 “因此,显然,动机并不是私人的仇恨,”贺瑞说:“如同雷妮生所说的,亚莫士不是那种会跟人家结仇的人。” “不,”伊莎说:“动机比那更暧昧。我们可以说那个人的恨是冲着全家人来的,要不然就是在这一切事情之后有一种巴达贺特的格言所警示的贪婪妄羡。他说,该责怪的是各种形形色色的邪恶!” “我明白你所想的方向,伊莎,”贺瑞说:“不过要想得到任何结论,我们得对未来作个预测。” 伊莎猛点着头,她的一顶大假发往一旁倾斜。尽管这令她的外表显得古怪可笑,却没有人想笑。 “你预测吧,贺瑞,”她说。 贺瑞沉默了一阵子,他的眼睛充满深思的神色。两个女人等待着。然后,他终于开口。 “如果亚莫士之死是算计好的,那么主要的受益人是应贺特剩下来的儿子,索贝克和伊比——无疑的有一部分财产会保留给亚莫士的孩子,但是控制权会在他们手上——尤其是在索贝克的手上。索贝克无疑的是收获最大的一个。他想必是会在应贺特出外时代理祭祀业主的职务,而且在应贺特死后继承产业。但是,索贝克虽然受益,索贝克却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自己那么开心地猛喝那壶毒酒而死掉了。因此,就我所能看出来的,这两个人之死只能让一个人受益——也就是说,就目前来说——那个人就是伊比。” “同意,”伊莎说:“我就注意到你有先见之明,贺瑞——我很欣赏你的看法。我们就来考虑一下伊比。他年轻,没有耐心;他各方面品性都不好;他正处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达成他的欲望的年龄。他对他的两个哥哥感到气愤不满,认为他被排除在合伙人之外是不公平的。看来卡梅尼对他说的那些不明智的话也——” “卡梅尼?” 打断她的话的人是雷妮生。她话一出口即脸红起来,咬着嘴唇。贺瑞转过头来看她。他那深长、温柔、透视的眼光莫名所以地伤到了她。伊莎伸长脖子凝视着她。 “是的,”她说:“卡梅尼说的,是不是喜妮煽动的那是另一回事。事实仍然是伊比野心勃勃,高傲自负,对他哥哥的高高在上愤愤不平,他确实自认为他具有全家人当中最高的统治才智,如同他很久以前告诉我的。” 伊莎的语气冷淡。贺瑞问道:“他对你那样说?” “他好心的把我归入跟他一样具有某些程度的才智。” 雷妮生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认为伊比蓄意毒害了亚莫士和索贝克?” “我认为这是个可能,如此而已。我们现在谈的是怀疑——我们尚未加以证实。男人打从一开始就杀害他们的兄弟,知道上帝不喜欢这种杀戮,却又受贪婪和嫉恨的邪念驱使。如果伊比干下这种事,我们可不容易找出证据证实是他干的,因为伊比,我完全承认,他聪明。” 贺瑞点点头。 “不过如同我所说的,我们在这无花果树下谈的是怀疑。我们现在就继续就这个观点来考虑一下这家里的每一分子。如同我所说的,我把仆人除外因为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有任何一个人敢做这种事。但是我并没有把喜妮排除在外。” “喜妮?”雷妮生叫了起来:“可是喜妮对我们大家都忠实奉献。她一向都这样说。” “要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是件容易的事。我认识喜妮好几年了,当她跟你母亲一起来这里还是个年轻妇女时我就认识她了。她是她的亲戚——可怜而不幸。她丈夫不喜欢她——喜妮的确是一向平庸、没有吸引力——跟她离了婚,她生的一个孩子夭折,她来这里到处宣称她热爱你母亲,但是我看过她望着你母亲时的眼神——我告诉你,雷妮生,她那种眼神当中根本没有爱。没有,说是尖酸的嫉妒还差不多——至于她所自称的对你们大家忠实奉献,我根本就不相信。” “告诉我,雷妮生,”贺瑞说:“你自己对喜妮有感情吗?” “没——没有,”雷妮生不情愿地说:“我无法对她产生好感,我常常因为我不喜欢她而自责。” “你不认为那是因为在直觉上你知道她说的话是假的?她曾经把她挂在嘴上的对你们的爱化成实际行动过吗?她不是一向都在你们之间挑动争端,散布一些可能引起伤害,愤恨的话吗?” “是——是的,这倒是事实。” 伊莎“格格”干笑几声。 “你真是耳聪目明,了不起的贺瑞。” 雷妮生辩说:“可是我父亲相信她而且喜欢她。” “我儿子是个傻瓜而且一向都是,”伊莎说:“所有的男人都喜欢人家阿谀奉承——喜妮擅长利用这一点!她也许真的对他忠实奉献——有时候我想她是真的对他这样——不过她确实没有对这屋子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忠实过。” “可是当然她不会——她不会杀人,”雷妮生抗辩:“为什么她会想要毒害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是没有任何好处,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喜妮的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她想什么,有什么感受——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在那奉承阿谀、摇尾乞怜的态度之下正酝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理由是一些我们,你、我和贺瑞,所不能了解的理由。” 贺瑞点点头。 “有一种腐化是从内部开始的,我曾经跟雷妮生说过。” “而我当时并不了解你的意思,”雷妮生说:“不过我现在开始比较了解了。是从诺芙瑞来到时开始的——那时我明白了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我所认为的那样,那令我害怕……而如今”——她双手作了个无助的手势——“一切都令人感到恐惧……” “恐惧只是因为不完全了解而生的,”贺瑞说:“当我们了解之后,雷妮生,那么就不再恐惧了。” “再来,当然啦,还有凯伊特,”伊莎继续她的主题。 “不会是凯伊特,”雷妮生抗议:“凯伊特不会企图杀害亚莫士,这不可相信。” “没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伊莎说:“我这一辈子至少还学到了这一点。凯伊特是个彻头彻尾的笨女人,而我一向不信任笨女人,她们有危险性,她们只能看到她们眼前的东西,而且每次只看到一样,凯伊特活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的孩子和孩子的父亲索贝克。她可能相当单纯地想到,除掉亚莫士会使她的孩子富裕。在应贺特的眼里,索贝克向来就不令他满意——他急躁、不耐烦受控制、不顺从。应贺特信任的儿子是亚莫士,但是一旦亚莫士死了,应贺特就不得不信任索贝克,我想,她会有这样单纯的看法。” 雷妮生颤抖起来,她不自禁地认清了凯伊特真正的生活态度。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平静的爱,一切都指向她的孩子。除了她自己、她的孩子和索贝克,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并不存在,她对这个世界毫不好奇,毫无兴趣。 雷妮生缓缓说道:“可是,当然她会了解到索贝克可能回来,口渴,也喝下那壶酒,这是相当可能的事,事实上也是如此?” “不,”伊莎说:“我不认为她会想到,如同我所说的,凯伊特是个笨女人。她只会看到她想看到的——亚莫士喝下酒,死掉,而事情推到我们邪恶美丽的诺芙瑞身上,大家都会认为是她的鬼魂在作祟,她只会看到单纯的一件事——看不到各种可能性,而且由于她不想要索贝克死,她决不会想到他可能出其不意的回来。” “而如今索贝克死了,亚莫士却还活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在你愚蠢的时候,这种事是会发生在你头上的,”伊莎说:“事情发生得跟你原先的计划完全走了样。”她暂停一下然后继续:“再来我们谈到卡梅尼。” “卡梅尼?”雷妮生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名字说得平平静静毫无抗议的意味,她再度意识到贺瑞的眼睛在看着她,感到不自在。 “是的,我们不能把卡梅尼除外,就我们所知他没有动机要伤害我们——然而我们对他真正又有什么了解?他来自北地——跟诺芙瑞来自同一地区。他帮过她——自愿或非自愿的。谁能说得上来?——帮她使得应贺特把心一横,转而跟他亲生的孩子作对。我曾注意过他,说真的,我对他能了解的少之又少。在我看来,大体上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头脑有某些精明之处,而且,除了人长得英俊之外,还有某些吸引女人眼光的东西。是的,女人总会喜欢卡梅尼,然而我想——我可能错了——他不是个对自己的心智有真正掌握能力的人。他看起来总是一付欢乐、无忧无虑的样子,而且在诺芙瑞死掉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关心。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外在的表现,谁能说得出人心里的东西?一个意志坚决的人可以轻易地扮演某个角色……卡梅尼实际上是不是为诺芙瑞之死感到非常愤慨,他会不会想要寻求手段为她复仇?由于莎蒂彼杀害了诺芙瑞,她的丈夫亚莫士,是不是也非死不可?是的,还有索贝克,他恫吓过她——或许还有凯伊特,她用各种小把戏迫害过她,还有伊比,他也恨她?这看来好像是捕风捉影,但是谁知道?” 伊莎停顿下来,她看着贺瑞。 “谁知道,伊莎?” 伊莎以精明的眼光凝视着他。 “或许你知道吧,贺瑞?你认为你知道,可不是吗?” 贺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对于是谁在酒里下毒还有为什么,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不过这还不太明朗——而且说真的我不明白——”他停顿了一分钟,皱着眉头,然后摇摇头:“不,我无法确切指控任何人。” “我们只是在谈我们的怀疑,说出来吧,贺瑞。” 贺瑞摇摇头。 “不,伊莎,只是个模糊的想法……而且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可能有危险,雷妮生也一样。” “那么对你来说也是危险的吗,贺瑞?” “是的,是危险……我想,伊莎,我们全都处在危险中——尽管雷妮生或许是受到危险程度最低的一个。” 伊莎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儿。 “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她终于说:“一定可以明白很多。” 贺瑞没有直接回答,在一阵思考之后,他说:“要知道一个人心里所想的,唯一的线索是他们的行为。如果一个人行为古怪,不像平日的他——” “那么你怀疑他?”雷妮生问道。 “不,”贺瑞说:“我的意思就只是那样,一个心存邪恶、意图邪恶的男人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他知道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心中邪恶的意图掩藏起来。因此,他不敢有任何不寻常的行为表现,他负担不起后果……” “一个男人?”伊莎问道。 “男人或者女人——都一样。” “我明白,”伊莎以锐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她说: “那么我们呢?我们三个有什么嫌疑?” “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贺瑞说:“我非常受到信任,契约的订定,谷物的分配都操在我的手上。做为一个书记,我处理一切帐目。我可能做假帐——如同卡梅尼在北地所揭发的一样。亚莫士可能感到困惑,他可能开始起疑,因此我便有必要封住亚莫士的口。”他说着微微一笑。 “噢,贺瑞,”雷妮生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了解你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 “雷妮生,没有任何人真正了解别人,让我再告诉你一次。” “我呢?”伊莎说:“我有什么嫌疑?哦,我老了。人老了,有时候头脑会出毛病。以前所爱的会变成恨,我可能厌倦了我的孙子女,想办法要毁灭自己的亲骨肉,有时候人老了,是会受到一些邪念的困恼的。” “那我呢?”雷妮生问道:“为什么我会想要杀害我所爱的亲哥哥?” 贺瑞说:“如果亚莫士、索贝克和伊比都死了,那么你便是应贺特仅存的一个孩子。他会帮你找个丈夫而这里的一切便都是你的——而你和你丈夫便是亚莫士和索贝克的孩子的监护人。” 他微微一笑。 “不过,我指着这无花果树发誓,我们并不怀疑你,雷妮生。” “不管发不发誓,我们都爱你。”伊莎说。 第十七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一天 “原来你到屋子外面去了?”喜妮在伊莎一跛一跛地回到她房里之后匆匆进来说:“你几乎有一年没这样过了!”她以探询的眼光看着伊莎。 “老人,”伊莎说:“总是有一时兴起的时候。” “我看见你坐在湖边——和贺瑞、雷妮生在一起。” “令人愉快的伴侣,他们两个都是。有什么是你没看见的吗,喜妮?” “真是的,伊莎,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们坐在那里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 “不过都没有近到全世界的人都听得见我们所谈的话!” 伊莎咧嘴一笑,喜妮怒不可遏。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这么不友善,伊莎!你总是话中带刺。我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听别人的谈话。我管别人谈话。我管别人谈些什么干什么!” “我倒经常感到怀疑。” “要不是为了应贺特,他真的欣赏我——” 伊莎猛然打断她的话:“是的,要不是为了应贺特!你仰仗的是应贺特,可不是吗?要是应贺特出了什么事——” 轮到喜妮打断她的话。 “应贺特不会出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喜妮?这屋子里有这种安全性存在吗?亚莫士和索贝克都出了事。” “这倒是事实——索贝克死了——而亚莫士差点死掉——” “喜妮!”伊莎趋身向前:“为什么你说这句话时在笑?” “我?我在笑?”喜妮吓了一跳:“你是在作梦,伊莎!在这种时候——谈这种可怕的事——我有可能在笑吗?” “我是几乎瞎了没错,”伊莎说:“但是我可还不是瞎子。有时候,借着光线,眯起双眼,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一个人知道他说话的对象眼力不好,他可能会不小心。他可能露出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如此暗自得意地笑着?” “你这样说是可恶的——相当可恶!” “你现在可害怕了。” “这屋子里发生了这些事谁不害怕?喜妮尖声叫了起来。” “我们全都害怕,我确信,鬼魂从阴曹里回来折磨我们!不过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听信了贺瑞的话。他对你说了我什么?” “贺瑞知道了你什么,喜妮?” “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你还是问问我知道他些什么的好!” 伊莎眼睛变得锐利起来。 喜妮头一仰。 “啊,你们全都看不起可怜的喜妮!你们以为她又丑又笨。但是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很多事情——的确,这屋子里的事我不知道的并不多。我或许是笨,但是我数得出来一行地种下多少颗豆子。也许我看出来的比像贺瑞一样的聪明人看的还多。贺瑞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见我,总是一付好像我并不存在的样子,眼睛看着我背后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他最好是看着我,我说的!他也许以为我愚蠢、可以加以忽视——但是无所不知的人并不总是聪明人。莎蒂彼以为她自己聪明,结果她现在在哪里,我倒想知道?” 喜妮得意洋洋地暂停下来——然后她似乎一阵不安,显然有点畏缩,紧张兮兮地看了伊莎一眼。 然而伊莎似乎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她脸上有种震惊,几近于惊吓、迷惑的神色。她沉思地缓缓说道:“莎蒂彼……” 喜妮以她惯常可怜兮兮的语气说:“对不起,伊莎,我真是对不起,发了脾气。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我说的并不是有意的……” 伊莎抬起头来,打断她的话。 “走开,喜妮。你是不是有意的并不重要。不过你说了一句话唤醒了我的一个想法……你走吧,喜妮,而且我警告你,小心你的言行。我们可不希望这屋子里再有人死掉。我希望你了解。” 一切都是恐惧…… 雷妮生发现在湖边商议时的这句话浮上她的唇间。只有在那之后她才了解到这句话的真实性。 她机械式地走向聚在小阁楼旁边的凯伊特和孩子们,然而她发现她的步履迟缓,然后有如自动自发地停了下来。 她发现,她怕见到凯伊特,怕看到她那张平庸、沉着的脸,以防她看到的可能会是一张下毒者的脸。她望着喜妮匆匆走出来到门廊上,然后又走进去,她往常的嫌恶感升高。她猛然转向院子门口,一会儿之后,遇见了伊比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他傲慢的脸上挂着欢笑。 雷妮生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看。伊比,这被宠坏了的孩子,这她跟凯依离去时记忆中英俊、任性的小男孩…… “怎么啦,雷妮生?你为什么这样奇奇怪怪地看着我?” “是吗?” 伊比笑出声来。 “你看起来就跟喜妮一样痴呆。” 雷妮生摇摇头。 “喜妮并不呆。她非常机敏。” “她满怀恶意,这我知道。事实上,她实在是个很讨厌却又叫人莫可奈何的人。我一定要摆脱掉她。” 雷妮生双唇启开又闭上。她非常小声地说:“摆脱掉她?” “我的好姊姊,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你也像那个可怜的傻小男孩一样见了鬼了?” “你以为每一个人都傻!” “那个小鬼确实是傻。哦,不错,我是受不了傻蛋。我见的傻蛋太多了。我可以告诉你,受两个慢吞吞、目光如豆的哥哥折磨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如今他们不再能挡我的路,只有父亲需要对付,你很快就会看出不同来。父亲会照我所说的做。” 雷妮生抬起头看他。他看来特别英俊、傲慢。他有一种不正常的活力,一种得意洋洋的气势,令她吓了一跳。似乎是某种内在的感知给了他这种活跃的幸福感。 雷妮生猛然说道:“我哥哥并没有两个都如同你所说的不再能挡你的路。亚莫士还活着。” 伊比轻蔑、嘲讽地看着她。 “我想你大概以为他会好起来吧?” “为什么不会?” 伊比大笑。 “为什么不会?好吧,我们姑且就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就好了。亚莫士已经完了,没希望了——他或许能稍微到处爬行一下,坐在太阳光下呻吟,但是他不再是个男人。他是从毒药的初期效力复原过来了,但是你自己可以看到,他并没有任何进展。” “那么为什么他不会进一步复原?”雷妮生问道:“医师说只要再过一段短时间,他就会再度强壮起来。” 伊比耸耸肩。 “医师并不是无所不知的。他们讲起话来用一些长长的字眼好像很聪明的样子。要怪就怪那邪恶的诺芙瑞吧——但是亚莫士,你亲爱的哥哥亚莫士,是命中注定要完蛋的了。” “那么你自己不怕吗?伊比?” “怕?我?”男孩漂亮的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 “诺芙瑞可并不很爱你,伊比。” “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雷妮生,除非我自选的!我还年轻,但是我是那些生来就注定要成功的人之一。至于你,雷妮生,你站在我这边会比较好的多了,你听见了吗?你经常把我当不负责任的小男孩看待。但是如今我不只是那样而已。接下去每一个月都会出现不同。很快的这个地方便会由我来主宰。也许我父亲会下令,但是虽然命令是由他口中下达的,却是由我发出的!”他走了一两步,停下来,回过头说:“所以你可要小心,雷妮生,不要让我对你不满。” 当雷妮生站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看时,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到凯伊特站在她身边。 “伊比说些什么,雷妮生?” 雷妮生缓缓说道:“他说他很快便会是这里的主子。” “是吗?”凯伊特说:“我不认为。” 伊比轻快地跑上门廊的台阶,进入屋子里。看到亚莫士躺在长椅上似乎令他高兴。他愉快地说:“哦,怎么了,哥哥?我们永远再见不到你回到田里去了吗?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了你一切并没有垮掉?” 亚莫士以软弱的声音愤恨地说道:“我一点也不懂。毒性已经消失了。为什么我没有恢复力气?今天早上我试着走路,两腿都支持不住。我感到虚弱—虚弱——更糟的是,我好像感到一天比一天虚弱。” 伊比同情地轻快摇摇头。 “这的确是糟糕。医师帮不上忙?” “莫朱的助手天天都来。他不懂我怎么会这样。我服用强劲的草药,咒文天天都念。厨房里每天也都为我准备特别滋补的食物。所以医师向我保证,没有理由我不会很快强壮起来。然而,我好像一天天不中用起来了。” “这太糟糕了,”伊比说。 他继续前进,轻声哼着歌,直走到看见他父亲和贺瑞正在商谈一张帐目。 应贺特焦虑、愁苦的脸一看到他最喜爱的小儿子马上亮了起来:“我的伊比来了。你有什么要向我报告的?” “一切都很好,父亲。我们正在收割大麦。收获很好。” “嗯,谢谢太阳神,外头一切都很好。要是这里头也一样就好了。我必须对亚莎伊特有信心——她不会在我们沮丧的时候拒绝帮助我们。我为亚莫士感到担心。我不懂怎么这样疲乏——这样虚弱得出人意料。” “亚莫士一向就虚弱,”他说。 “并非如此,”贺瑞温和地说:“他的健康一向很好。” 伊比独断地说:“一个男人的健康依赖的是精神。亚莫士从来就没有精神,他甚至怕下命令。” “最近并非如此,”应贺特说:“亚莫士在过去几个月当中已经表现出他充满了权威。我感到吃惊。但是这种肢体上的软弱令我担忧。莫朱向我保证过,一旦毒性消失,他很快就会复原。” 贺瑞把一些草纸移向一边。 “有其他的一些毒药,”他平静地说。 “你什么意思?”应贺特猛然转身问道。 贺瑞以温和、思考的声音说: “有一些毒药据说不会马上生效,药性不猛。它们是隐伏的。在身体里面一天一天慢慢地发作。只有在长长几个月的虚弱之后,死亡才会来到……女人家知道有这些毒药——她们有时候用这些毒药来除掉她们的丈夫,让人看起来好像是自然死亡。” 应贺特脸色发白。 “你是在暗示说——说——亚莫士的毛病就——就出在这里?” “我说的是有这可能。尽管他的食物现在都由一个奴隶先尝过,但这种预防措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每一天每一盘菜上的毒药分量并不会造成什么恶果。” “荒唐,”伊比大声叫了起来:“完全荒唐!我不相信有这种毒药。我从没听说过。” 贺瑞抬起头来看他。 “你非常年轻,伊比。还有一些事你不懂。” 应贺特大声说:“可是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已经向亚莎伊特求助了。我们已经把牲礼献上庙里——并不是说我对神庙有多大的信仰。女人家才信这些。我们还能再怎么做?” 贺瑞若有所思地说:“把亚莫士的食物交由一个可以信任的奴隶去准备,随时监视着这个奴隶。” “可是这表示——就在这屋子里——” “废话,”伊比大吼道:“一派胡言。” 贺瑞双眉上扬。 “试试看吧,”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胡说。” 伊比气愤地走出门去。贺瑞一脸肌肉皱起,满腹心思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伊比气愤地走出去,几乎把喜妮撞倒。 “不要挡我的路,喜妮。你总是鬼鬼祟祟,碍手碍脚的。” “你真是粗鲁,伊比。你把我的手臂弄伤了。” “那才好。我厌倦了你还有你可怜兮兮的样子。你越早永远离开这屋子越好——我会留心让你真的离开。” 喜妮双眼充满恶意地一眨。 “这么说你要把我赶出去,是吗?在我把我的爱和关心全都给了你们之后。我一直对全家人忠实奉献,你父亲对这一点够清楚的了。” “他是听够了,我确信!我们也是!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个不安好心眼的恶嘴婆。你帮过诺芙瑞遂行她的计谋——这我够清楚的了。后来她死了,你就再来奉承我们。但是你就会明白——到头来我父亲会听我的,而不是听你那些假话。” “你在生气,伊比。是什么让你生气?” “没你的事。” “你不会是在怕什么吧,伊比?这里有古古怪怪的事正在进行着。” “你吓不倒我,你这老太婆。” 他一个箭步冲过她身旁,出门而去。 喜妮慢慢转身走进去。亚莫士一声呻吟吸引住她的注意。他已经从长椅上站起来,试图走路。但是几乎他一站起来,两腿就支持不住,要不是喜妮及时扶住他,他早就跌到地上。 “小心,亚莫士,小心。躺回去。” “你真强壮,喜妮。你看起来并不像这么有力气。”他躺回长椅上,头靠在头枕上:“谢谢你。我是怎么啦?为什么觉得我的肌肉好像都化成水了?” “是这屋子中了邪了。一个来自北地的女魔鬼干的好事。北地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亚莫士突然意气消沉喃喃说道:“我快死了。是的,我快死了……” “其他人会比你先死,”喜妮阴沉沉地说。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手肘撑起身体,注视着她。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喜妮点了几次头:“再下去会死的人不是你。等着瞧。” “你为什么避开我,雷妮生?” 卡梅尼直接挡住雷妮生的路。她脸红起来,发现难以找出适当的话回答。不错,她是在看到卡梅尼走过来时故意转往一旁去。 “为什么,雷妮生,告诉我为什么?” 然而她没有现成的回答——只能默默地摇摇头。 然后她抬起头看正站着面对她的他。她原本有点害怕卡梅尼的脸可能也会不同。她带着奇特的愉快感,看到他的脸并没有改变,他的两眼正庄重地看着她,他的双唇首次没有挂着微笑。 她在他的注视之下低下头去。卡梅尼总是能令她不安。他的靠近令她的身体受到影响。她的心跳有点快速。 “我知道你为什么避开我,雷妮生。” 她终于找到话说。 “我——并没有避开你。我没有看见你过来。” “说谎。”他现在微笑起来了;她可以从他的话声听出来。 “雷妮生,美丽的雷妮生。” 她感觉到他温暖、强壮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立即挣脱开来。 “不要碰我!我不喜欢人家碰。” “为什么你要跟我对抗,雷妮生?你对我们之间的事够清楚的了。你年轻、强壮、美丽。你再继续这样一辈子为个丈夫悲伤下去是违反自然的。我要带你离开这屋子。这里充满了邪恶和死亡的气息。你跟我离开这里就安全了。” “假如我不想跟你走呢?”雷妮生活力十足地说。 卡梅尼笑了起来。他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坚实有力。 “可是你真的想,只不过是你不承认而已!生活是美好的,雷妮生,当两个情人在一起时。我会爱你,让你幸福,你将是我的一片美好的大地,而我是你的主人。知道吧,我不会再对彼大神唱:‘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但是我会去跟应贺特说,‘把我的情人雷妮生给我。’不过我认为你在这里不安全,所以我会把你带走。我是个好书记,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到底比斯的达官贵人家去做事,尽管实际上我喜欢这里的田园生活——农田、牛群以及收割时人们唱的歌,还有尼罗河上泛舟的小小乐趣。我想跟你一起扬帆尼罗河上,雷妮生。我们带泰娣一起去。她是个美丽健壮的小孩,我会爱她,做她的好父亲。雷妮生,你觉得怎么样?” 雷妮生默默地站着。她感到心跳快速,一阵郁闷悄悄掠过心头。然而在这种柔和、温顺的感觉之中,还有其他的什么——一种敌对感。 “他的手一碰到我的手臂我就感到全身虚软……”她心里想着:“因为他的力量……他健壮的肩膀……他带笑的嘴……但是我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在我们之间没有祥和,没有甜蜜……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不是这……不,不是这……” 她听到她自己说出口的话,甚至是她自己的耳里听起来也是软弱而不确定的:“我不想要另外一个丈夫……我想要单独一个人……做我自己……” “不,雷妮生,你错了。你并无意单独生活。你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告诉我了……知道吧?” 雷妮生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爱你,卡梅尼,我想我恨你。” 他笑着。 “我不在意你恨我,雷妮生。你的恨非常接近爱。我们会再谈谈这件事。” 他离开她,以羚羊般轻快、安闲的步伐离去。 雷妮生慢步向正在湖边玩耍的凯伊特和孩子们走去。 凯伊特跟她讲话;但是雷妮生回答散漫。 然而凯伊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如同往常一般,她的心思太专注于孩子身上,对其他事情不太注意。 突然,雷妮生打破沉默说:“我该不该再找个丈夫?你认为怎么样,凯伊特?” 凯伊特不怎么感兴趣地平静回答说:“那也好,我想。你还年轻、健康,雷妮生,你可以多生几个孩子。” “这就是一个女人生活的全部吗,凯伊特?在后院里忙着,生孩子,下午跟他们在湖边的无花果树下度过?”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这你当然知道。不要说得好像你是个奴隶一样。女人在埃及具有权力——继承权从她们身上传给她们孩子。女人是埃及的血脉。” 雷妮生满腹心思地看着正在忙着为她的玩偶做花环的泰娣。泰娣微皱着眉头,专心地做着。有段时期,泰娣曾经看来是那么地像凯依,下唇噘起,头微向一边倾斜,令雷妮生心里交织着爱与痛苦。但是如今不仅凯依的面貌在雷妮生记忆中消退,泰娣也不再噘起下唇,倾斜着头。曾经也有过一些时候,当雷妮生紧拥着泰娣时,感到这孩子是她的一部分,她自己活生生的肉体,给她一种拥有感:“她是我的,完全属于我的,”她曾对自己说过。 现在,望着她,雷妮生心想:“她是我——她是凯依……” 这时,泰娣抬起头来,看着她母亲,微笑着。一种庄重、友善的微笑,带着信心和愉悦。 雷妮生心想:“不,她不是我而且她不是凯依——她是她自己。她是泰娣。她是孤独的,如同我也是孤独的一样,我们都是孤独的。如果我们之间有爱存在,我们会是朋友,一辈子——但是如果没有爱,她会长大,而我们将是陌生人。她是泰娣而我是雷妮生。” 凯伊特正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想要的是什么,雷妮生?我不了解。” 雷妮生没有回答。她自己都几乎不了解的东西,又如何跟凯伊特说?她环顾四周,看看院子的围墙,看看门廊上鲜丽的色彩,看看平静的湖水和令人感到愉快的小阁楼、整洁的花床和一丛丛的纸草。一切都是安全、闭锁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环绕在她四周的是熟悉的家居声响、孩子的喋喋不休声、屋子里妇女们刺耳的扰攘声、远处低沉的牛叫声。 她缓缓说道:“从这里看不到尼罗河。” 凯伊特一脸惊讶。 “为什么会想看它?” 雷妮生缓缓说道:“我傻。我不知道。” 在她眼前,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一片绵延的绿地,丰饶繁茂,再过去,远处是一片向地平线逐渐淡去的浅玫瑰色和紫色,分割这两种色彩的是银白色的尼罗河…… 她屏住气息——因为在她四周的景象、声响退去之后——接着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丰饶,一种确切的满足…… 她自言自语:“如果我回头,我会看到贺瑞。他会抬起头来,对我微笑……随即太阳下山,黑夜来临,然后我将入睡……那将是死亡。” “你说什么,雷妮生?” 雷妮生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她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凯伊特正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说‘死亡’,雷妮生。你在想些什么?” 雷妮生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她再度看看四周。多么令人感到愉快,这幅家居景象,水波荡漾,孩子们在玩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多么的平静。令人无法想象任何——可怕的事——在这里发生。”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在这湖边,他们发现了伊比。他四肢摊开,趴在地上,脸浸在湖水里,有人把他的头压进水里淹死了。 第十八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天 应贺特独自绻缩坐着,他看起来老得太多了,一个伤心、畏缩的老人,他的脸上布满凄惨、惶惑的神色。 喜妮把食物端过来给他,哄他吃。 “吃吧,吃吧,应贺特,你必须保持你的体力。” “为什么我要?什么体力?伊比那么强壮——年轻、英俊而强壮——而如今他躺在盐水里……我的儿子,我最喜爱的儿子,我最后的一个儿子。” “不,不,应贺特——你有亚莫士,你的好亚莫士。” “能有多久?不,他也完了,我们全都完了。我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我能知道带个情妇进门就会发生这些事吗?那是人人接受的事——正确而且合乎男人以及神明法规的事,我尊重她。那么,为什么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或是亚莎伊特在报复我?是不是她不原谅我?她确实没有答复我的恳求,恶事仍然在继续着。” “不,不,应贺特,你不该这样说。铭钵才供奉上去这么短的时间,难道我们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这种法律正义的事要花费多长的时间吗——县太爷的庭上审理案件一拖再拖——案子到了大臣手里就更久了?在这世界上或是另一个世界里,正义终归是正义,不管事情进展再怎么缓慢,到头来正义还是得以伸张。” 应贺特怀疑地摇摇头。喜妮继续说下去:“再说,应贺特,你必须记住,伊比不是亚莎伊特生的儿子——他是你的情妇伊彼生的。那么,为什么亚莎伊特该为他采取激烈的手段?但是就亚莫士来说,那就不同了——亚莫士会康复,因为亚莎伊特会想办法让他康复。” “我得承认,喜妮,你的话令我感到欣慰……你说的很有道理。不错,亚莫士现在是一天天恢复了力气。他是个忠实的好儿子——可是,噢!至于我的伊比——这么有活力——这么英俊!”应贺特再度叹息起来。 “天啊!天啊!”喜妮同情地哀号起来。 “那个可咒的女孩和她的美貌!我真恨不得我自己从没见过她。” “的确,亲爱的主人。真是魔鬼的女儿,懂得法术巫咒,一定错不了。” 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伊莎一跛一跛地走进大厅,她嘲笑地哼了一声。 “这屋子里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理了吗?难道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只会在这里诅咒一个你所迷恋,沉浸在女性的小小怨恨中,受到你愚蠢的儿媳妇的愚行刺激的不幸女孩吗?” “小小的怨恨——你说这是小小的怨恨,伊莎?我三个儿子,两个死了,一个快死了;噢!我母亲竟然还对我说这种话!” “既然你无法认清事实,似乎有必要让某个人说出来。扫除你脑子里可笑的迷信吧,什么女孩的鬼魂在作祟。是个活生生的人动手把伊比淹死在湖里的,而且在亚莫士和索贝克所喝的酒里下毒的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有个仇人,应贺特,一个在这屋子里的仇人。自从接受了贺瑞的忠告,由雷妮生亲手准备亚莫士的食物,或是由她监视奴隶准备,并且由她亲自送去给他之后,亚莫士就一天天恢复力气,健康了起来,这就是证明。不要再傻了,应贺特,也不要再捶胸顿足,唉声叹气——这方面喜妮倒是极为帮忙——” “噢,伊莎,你真错怪我了!” “我说,喜妮助长你的自怨自艾——要不是因为她也是个傻瓜,就是别有原因——” “愿太阳神原谅你,伊莎,原谅你对一个孤零零的可怜女人这样不仁慈!” 伊莎猛摇着拐杖,一阵风似地继续说下去。 “振作起来,应贺特,同时想一想。顺便告诉你,你非常可爱的妻子亚莎伊特不是傻子,她或许能为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发挥她的影响力,但是却不可能指望她替你在这个世界里作思考的工作!我们非采取行动不可,应贺特,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么还会有死亡来临。” “一个活生生的仇人?一个在这屋子里的仇人?你真的这样相信,伊莎?” “当然我相信,因为这是唯一合理的事。”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全都有危险?” “当然,不是处在符咒、鬼魂的危险威胁中,而是活生生的人——在酒食中下毒的活生生的人,在一个男孩深夜从村子里回来时偷偷溜到他背后把他的头压入湖水里淹死的人!” 应贺特若有所思地说:“那需要力气。” “表面上看来,是的,不过我倒不确定。伊比在村子里喝了很多啤酒,他当时正处在狂野、浮夸的情绪中。可能他回家时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步履不稳,对陪他回来的人没有戒心,自己低头进湖水里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这么一来就不需要多少力气了。” “你想说明什么,伊莎?是女人家干的?可是这不可能——这整个事情都不可能——这屋子里不可能有仇人,要是有我们该会知道,我该会知道!” “有种藏在内心的邪恶,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应贺特。”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一个仆人,或是奴隶——” “不是仆人也不是奴隶,应贺特。” “我们自家人中之一?要不然——你指的是贺瑞或是卡梅尼?可是贺瑞也是自家人之一。事实证明他一向忠实、可靠。 “而卡梅尼——不错,他是个陌生人,可是他也是我们的血亲之一,而且事实证明他忠心为我作事。再说,他今天早上才来找我,要我答应他和雷妮生结婚。” “噢,是吗?”伊莎显得感兴趣:“那么他怎么说?” “他说在他看来,这是谈婚事的时候,他说雷妮生在这屋子里不安全。” “我怀疑,”伊莎说:“我非常怀疑……她是不安全吗?我以为她安全——贺瑞也认为——但是现在……” 应贺特继续说下去。 “婚礼能跟丧礼一起举行吗?这不高尚,整个县城里的人都会议论纷纷。” “这不是墨守成规的时候,”伊莎说:“尤其是在葬仪社的人好像都永远跟我们脱不了关系一样的时候,这一切一定让葬仪社的人乐坏了——他们一定赚了不少钱。” “他们的收费已经提高了一成!”应贺特一时岔开了话题: “可恶!他们说工钱涨了。” “他们应该给我们折扣才对!”伊莎为她的这句笑话冷酷地微笑。 “我亲爱的母亲”——应贺特一脸恐怖地看着她——“这可不是笑话。” “整个生命都是个笑话,应贺特——而死神是最后一个发笑的人。难道你没在宴会上听说过吗?吃吧,喝吧,痛痛快快的,因为明天你就死了?这句话对我们这里来说倒是非常真实——问题只是明天谁会死而已。” “你说的真可怕——可怕!能怎么办?” “不要信任任何人,”伊莎说:“这是最基本、最主要的事。”她重复强调说:“不要信任任何人。” 喜妮开始呜咽起来。 “为什么你看着我?……我确信如果还有人值得信任的话,那就是我。我这些年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要听她的,应贺特。” “好了,好了,我的好喜妮——我当然信任你,我非常了解你忠实奉献的心。” “你什么都不了解,”伊莎说:“我们全都一无所知,这就是我们的危险所在。” “你在指控我,”喜妮哭诉着。 “我无法指控,我不知道也没有证据——只有怀疑。” 应贺特猛然抬起头来。 “你怀疑——谁?” 伊莎缓缓说道:“我曾经一度——两度——三度怀疑,我老实说出来好了。我首先怀疑过伊比——但是伊比死了,所以这个怀疑是不正确的。再来我怀疑另外一个人——然而,在伊比死的那一天,第三个怀疑涌现我的脑海……” 她暂停下来。 “贺瑞和卡梅尼在屋子里吗?派人去找他们来这里——对了,还有把雷妮生也从厨房里找来。还有凯伊特和亚莫士,我有话要说,全屋子里的人都该听一听。” 伊莎环视聚集在一起的众人,她与亚莫士庄重柔顺的目光相对,看到卡梅尼挂在脸上的微笑,雷妮生惊吓、探询的眼神,平静沉着的凯伊特的眼光,贺瑞深沉、平静的注视,应贺特脸上扭曲、焦躁、惊叹的神色,还有喜妮热切、好奇,还有——对了——愉悦的眼神。 她心想:“他们的脸没有告诉我什么,他们只显露出外在的情感。然而,如果我想的对,那么他们一定有一个是叛徒。” 她大声说:“我有话要跟你们大家说——不过首先,我只跟喜妮说——在这里,当着你们大家的面。” 喜妮的表情改变——那种热切、愉悦已经消失。她显得惊吓,她的声音刺耳,抗议说:“你怀疑我,伊莎。我就知道!你会指控我,而我一个没有多大智慧的可怜女人,又能怎么护卫我自己?我会被宣告有罪——没有人听我的就被定罪。” “不会没有人听你的,”伊莎嘲讽地说,同时看到贺瑞微微一笑。 喜妮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 “我没做任何事……我是无辜的……应贺特,我最亲爱的主人,救救我……”她猛地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膝。应贺特开始愤慨得口沫飞溅地说着,同时拍拍喜妮的头。 “真是的,伊莎,我抗议——这真可耻……” 伊莎打断他的话。 “我并没有指控任何人,没有证据我不会指控,我只是要喜妮在这里向我们解释她说过的一些话的意思。” “我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噢,不,你说过,”伊莎说:“这是我亲耳听到的一些话——而我的耳朵很灵光,尽管我的眼力模糊,你说你知道贺瑞一些事,告诉我们你知道贺瑞一些什么事?” “对,喜妮。”贺瑞说:“你知道我什么?说来给我们听听吧。” 喜妮一屁股坐下去,擦着眼泪。她显得阴沉、旁若无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我该知道些什么?” “那正是我们等着你告诉我们的,”贺瑞说。 喜妮耸耸肩。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并没什么意思。” 伊莎说:“我把你自己说的话复诵给你听,你说我们全都看不起你,但是你知道这屋子里很多事情——还有你看出来的比很多聪明人看的还多。” “然后你说——当贺瑞遇见你时,他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你并不存在一样——好像他看的是你身后的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 “他一向都那样,”喜妮阴沉地说:“他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昆虫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 伊莎缓缓说道:“那句话一直留在我脑海里——身后的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喜妮说,‘他应该好好看着我。’然后她继续说到莎蒂彼——是的,说到莎蒂彼——说莎蒂彼是多么的聪明,但是如今莎蒂彼在哪里……” 伊莎环视四周。 “这对你们任何一个人难道都毫无意义吗?想想莎蒂彼——已经死掉的莎蒂彼……同时记住应该好好看着一个人——而不是看着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 一阵死寂,然后喜妮尖叫起来。一声高亢、有气无力的尖叫——似乎是全然恐惧的尖叫,她语无伦次地大叫:“我没有——救救我——主人,不要让她……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应贺特积压的怒气爆发出来。 “这是不可饶恕的,”他怒吼着:“我不会让这可怜的妇人被指控,吓坏了。你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只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如此而已。” 亚莫士一反往常的胆怯,加入说:“我父亲说的对,如果你有确切对喜妮的指控证据,就拿出来吧。” “我没有指控她,”伊莎缓缓说道。 她靠在拐杖上,她的身子好像缩了水一样,她说来缓慢而沉重。 亚莫士权威十足地转身面向喜妮。 “伊莎并不是在指控你引发了这里发生过的邪事,不过如果我听的没错,她认为你隐藏了些什么不说出来。因此,喜妮,如果你知道什么,关于贺瑞或是其他人,现在是你说出来的时候。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说,你知道些什么?” 喜妮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你说话可要非常有把握,喜妮。知道了什么是危险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我对九柱之神发誓,对玛亚特女神,对太阳神雷发誓。” 喜妮在发抖,她的声音不再有往常楚楚可怜的哭诉味道,听来畏惧、真诚。 伊莎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的身体前倾。她喃喃说道:“扶我回房里去。” 贺瑞和雷妮生很快迎向她去。 伊莎说:“你不用,雷妮生,我要贺瑞扶我去。” 她靠着他,走向她自己的房间。抬起头来,她看到他一脸坚毅、闷闷不乐。 她喃喃说道:“怎么样,贺瑞?” “你不明智,伊莎;非常不明智。” “我不得不知道。” “是的——但是你冒了很可怕的险。” “我明白,这么说你的想法也一样?” “我这样认为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是没有证据——丝毫没有证据。甚至现在,伊莎,你也没有证据,一切只是在你脑海里而已。” “我知道就足够了。” “或许是太多了。” “你是什么意思?噢,是的,当然。” “保护自己,伊莎。从现在开始,你有危险。” “我们必须试着快速采取行动。” “那,是的。但是我们能怎么做?一定要有证据。” “我知道。” 他们无法再说下去。伊莎的小女仆向她女主人跑过来。贺瑞把她交给那个女孩去照顾,转身而去。他的脸上表情凝重、困惑。 小女仆在伊莎一旁喋喋不休,但是伊莎几乎没注意到她在说些什么。她感到衰老、病弱、发冷……在她说话时那一张张倾听的脸再度浮现她的眼前。 只有一个表情——一时的恐惧和了解的闪现。她可能看错了吗?她这么确定她所看见的?毕竟,她的视力模糊…… 是的,她确定。那其实算不上什么表情,只是整个身子突来的紧张——发硬——僵直。她散漫的话语对一个人,只对一个人有意义——错不了的事实真相…… 第十九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五天 “现在这件事摆在你眼前,雷妮生,你怎么说?” 雷妮生怀疑地看看她父亲,又把眼光转向亚莫士。她感到头脑沉闷、发呆。 “我不知道。” 这句话从她唇间滑了出来。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应贺特继续说:“就有足够的时间商讨。我有其他的亲戚,我们可以挑选,直到选中一个最适合当你丈夫的为止。但是生命无常——是的,生命无常。” 他的声音颤摇起来。他继续说:“这件事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雷妮生。今天我们三个都面临死亡的威胁:亚莫士、你、我。下一次死神出击的对象是我们之中哪一个?因此我有必要把事情料理妥当。如果亚莫士出了什么事,你,我唯一的女儿,将需要有个男人站在你身旁,与你共享继承权同时执行我的财产所附带的义务,这项义务是不能由妇女来执行的。因为谁晓得我什么时候会离你而去?关于索贝克的孩子的监护托养问题,我已经在我的遗嘱里安排好了,如果亚莫士不再活在人间,将由贺瑞执行——还有亚莫士的孩子的监护权也是一样——因为这是他的意愿——是吧,亚莫士?” 亚莫士点点头。 “贺瑞一向跟我非常亲近,他就如同是我的家人一样。” “不错,不错,”应贺特说:“不过事实上他仍然并不是家人之一。卡梅尼就是。因此,一切考虑过后,他是目前所能找到最适合雷妮生的丈夫。所以,你怎么说?雷妮生?” “不知道,”雷妮生重复说。 她感到极为疲倦。 “他人长得英俊、健壮,这你同意吧?” “噢,是的。” “可是你不想嫁给他?”亚莫士柔声问道。 雷妮生感激地看了她哥哥一眼。他是如此的决心要她不要被催促而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她匆匆接下去说:“我知道,这样说是笨,但是我今天真是笨。是因为——因为紧压在我们头上的紧张气氛。” “有卡梅尼在你身旁,你就会感到受到保护。”应贺特说。 亚莫士问他父亲:“你有没有考虑过贺瑞是雷妮生的可能丈夫人选?” “这,是的,是个可能……” “他的妻子在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时就去世了,雷妮生很了解他而且喜欢他。” 雷妮生坐在那里有如坠入梦中,两个男人继续谈着。他们正在商谈的是她的婚姻,亚莫士企图帮她选择她自己想要的,但是她感到她自己就像泰娣的木偶一样没有生命。 随后,她猝然开口,甚至不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就打断他们的话说:“既然你认为是件好事,我愿意嫁给卡梅尼。” 应贺特满意地叫了一声,匆匆走出大厅。亚莫士走向他妹妹,一手搁在她肩头上。 “你想要这项婚姻吗,雷妮生?你会快乐吗?” “为什么我不会快乐?卡梅尼英俊、欢乐而且仁慈。” “我知道,”亚莫士仍然显得怀疑、不满意:“可是你的幸福才是重要的,雷妮生。你不应该让父亲催促你匆忙做你不想做的事。你知道他是怎么样的。” “噢,是的,是的,一旦他想到什么,我们就都得听他的。” “不见得。”亚莫士坚决地说:“除非你自己情愿,我这次是不会听他的。” “噢,亚莫士,你从没站出来跟父亲对抗过。” “但是这件事我要站出来。他无法强迫我同意他而且我不会这样做。” 雷妮生抬起头看他。他往常犹豫不决的脸色现在是多么的坚决、果断! “你对我真好,亚莫士,”她感激地说:“不过其实我并不是在逼迫下屈服。这里的往日生活,我这么乐于回来重享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卡梅尼和我将一起创造新生活,过着美满的夫妻生活。” “如果你确定——” “我确定,”雷妮生说,同时深情地对他微笑,走出大厅,来到门廊上。 她从那里越过庭院。卡梅尼正跟泰娣在湖边玩耍。雷妮生静静地走近,望着他们,他们仍然不知道她的来到。如同往常一般快乐的卡梅尼,好像玩得跟孩子一样开心。雷妮生心里一暖。她想:“他会做泰娣的好父亲。” 后来卡梅尼回过头来,看到她,笑着站直了身子。 “我们让泰娣的玩偶当了祭祀业司祭,”他说:“让他主持坟墓的祭典,献上供品。” “他的名子是马瑞普大,”泰娣说。她一本正经:“他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像贺瑞一样的书记。”卡梅尼笑出声来。 “泰娣非常聪明,”他说:“而且健康、美丽。” 他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往雷妮生,雷妮生从他爱抚的眼光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的——有一天她会帮他生下来的孩子。 这令她有点兴奋——然而却又同时随带着一阵突来的刺骨懊悔。她真希望这时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影像。她想:“为什么他不能看到的只是雷妮生?” 然后,这种感觉消失,她温柔地对他微笑。 “我父亲跟我说过了,”她说。 “而你同意?”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同意。” 决定性的话已经出口;这就是结局。一切已成定案。她真希望她不是感到这么疲惫、麻木。 “雷妮生?” “什么事,卡梅尼。”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泛舟尼罗河上?这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做的事。” 他会这样说可真古怪。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心里想的是一艘直角帆船、尼罗河、以及凯依带笑的脸。而如今她已经忘了凯依的脸,取而代之的,是卡梅尼的脸,他坐在尼罗河上的帆船里,对着她的眼睛笑。 那是死亡。那是死亡对你造成的结果。“我感到这样,”你说。“我感到那样”——但是你只是说说而已,你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死者已矣。没有所谓的酷似…… 对了,可是还有泰娣。生命以及再生的生命,如同河水泛滥把旧的作物卷走,为新的作物备好土地。 凯伊特说过:“这屋子里的女人必须站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毕竟,她是什么?只不过是这屋子里的女人之一——不管是雷妮生或是另外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听见卡梅尼的声音——紧急,有点困扰。 “你在想什么,雷妮生?你有时候这么出神……你愿跟我一起泛舟尼罗河上吗?” “是的,卡梅尼,我愿跟你去。” “我们带泰娣一起去。” 就像是梦,雷妮生心想——帆船、卡梅尼,她自己和泰娣。他们逃离了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惧。这是崭新生活的开始。 卡梅尼说着话,而她精神恍惚地应答着……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心想:“无可逃避……” 然后,困扰起来;“但是为什么我对自己说‘逃避’?我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然后她的眼前再度浮现墓旁的小石室,她一脚拱起,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 她想:“但是那是在生活之外的。这才是生活——如今已无可逃避直到死去……” 卡梅尼把船泊好,她上岸去。他把泰娣抱上岸。孩子紧紧攀住他,绕在他脖子上的手把他戴着的护身符的线弄断了。护身符掉到雷妮生脚上。她把它捡起来。是金银合金的安卡神像。 她懊恼地低叫一声。 “弄弯了。对不起。小心”——卡梅尼从她手中接过去——“可能会断掉。” 然而他强而有力的手指,把它进一步弄弯,故意把它折成两半。 “噢,你看你干了什么?” “拿一半去,雷妮生,我拿另一半。这是我们之间的信物——我们是一体的两半。” 他递给她,就在她伸手去接时,她的脑子里有什么在骚动,她突然抽了一口气。 “怎么啦,雷妮生?” “诺芙瑞。” “你这是什么意思——诺芙瑞?” 雷妮生快速、确信地说。 “诺芙瑞珠宝盒里那个破裂的护身符。是你给她的……你和诺芙瑞……现在我明白一切了。为什么她那么不快乐。而且我知道是谁把那珠宝盒放在我房里了。我知道了一切……不要对我撒谎,卡梅尼。我告诉你,我知道了。” 卡梅尼没有抗辩。他站在那里,两眼直视着她,他的目光坚定不移。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凝重,他的脸上首度不见微笑。 “我不会对你撒谎,雷妮生。” 他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整理他的思绪,略皱眉头。 “就一方面来说,雷妮生,我高兴你知道了——尽管事情并不尽如你所想的。” “你把断裂的护身符给她——就像你给我一样——做为你们是整体的两半的信物。这些是你说的。” “你在生气,雷妮生。我很高兴,因为这表示你爱我。不过,我还是必须让你了解。我并没有把护身符送给诺芙瑞。是她给我的……” 他停顿下来。 “或许你不相信我,但是这是真的。我发誓这是真的。” 诺芙瑞阴沉、不悦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卡梅尼急切、孩子气地继续说下去…… “试着了解,雷妮生。诺芙瑞非常漂亮。我受宠若惊。谁不会呢?但是我从没真正爱过她——” 雷妮生感到一阵古怪的痛惜。是的,卡梅尼是不爱诺芙瑞——但是诺芙瑞爱卡梅尼——非常痛苦、绝望地爱过他。那天早上就在尼罗河岸的这个地点上她跟诺芙瑞谈过话,向她示好。她记得十分清楚,当时那个女孩所散发出来的恨与悲惨的黑暗面。个中原因如今是够清楚的了。可怜的诺芙瑞——一个大惊小怪的老头子的情妇——她的心因爱上一个对她不关心的英俊、欢乐、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而一点一滴地枯萎。 卡梅尼急切地继续说:“难道你不明白吗,雷妮生,我到这里一看到你就爱上了你?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想的便只有你一个人?诺芙瑞看得够清楚的了。” 是的,雷妮生心想,诺芙瑞是看出来了。诺芙瑞从那时开始就恨她——雷妮生并不感到想责怪她。 “我那时甚至不想写那封给你父亲的信。我不想再做任何跟诺芙瑞的计谋有关的事。但是这很困难——你必须试着了解这很困难。” “是的,是的,”雷妮生不耐烦地说:“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诺芙瑞。她非常不快乐。我想,她非常爱你。” “哦,我并不爱她。”卡梅尼不耐烦地说。 “你真残忍,”雷妮生说。 “不,我是个男人,如此而已。如果一个女人选择为我而让自己过得悲惨,这令我感到困扰,事实就是这么简单。我并不想要诺芙瑞。我要你。噢,雷妮生,你总不能为此生我的气吧?” 她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不要让死掉的诺芙瑞在我们活着的人之间制造麻烦。我爱你,雷妮生,而且你也爱我,这才是重要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这才是唯一重要的…… 她看着卡梅尼,他站在那里,头微微倾向一边,欢乐、自信的脸上带着恳求的表情。他看起来非常年轻。 雷妮生心想:“他说的对。诺芙瑞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现在了解了她对我的恨——我很抱歉她受苦——但是那不是我的错。而且也不是卡梅尼的错,他爱的是我不是她。这种事是会发生。” 在河堤上玩的泰娣跑过来,拉着她母亲的手。 “我们现在回家好吗?妈——我们回家好吗?” 雷妮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她说:“我们回家。” 他们向屋子走去,泰娣跑在他们前头一点。 卡梅尼满意地叹了一声。 “你真大方,雷妮生,而且可爱。我们之间一切照旧吧?” “是的,卡梅尼。一切照旧。” 他压低声音。 “在那尼罗河上——我非常快乐。你也快乐吗,雷妮生?” “是的,我快乐。” “你看起来是快乐。但是你好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什么事情。我要你想我。” “我是在想你。” 他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抽回来。他轻声非常温柔地唱着:“我的情人就像波斯树……” 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听到她呼吸增快,终于感到心满意足…… 雷妮生把喜妮叫到她房里。 喜妮勿匆忙忙走进来,看到雷妮生站在打开的珠宝盒旁,手里拿着那断裂的护身符,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雷妮生一脸怒气。 “你把这珠宝盒放进我房里,可不是吗,喜妮?你想要我发现这护身符。你想要我有一天——” “发现谁执有另一半?我明白你已经发现了。哦,知道总是好的,不是吗,雷妮生?” 喜妮恶意地大笑。 “你想要这项发现伤害到我,”雷妮生说,她仍然怒气冲天:“你喜欢伤害人,不是吗,喜妮?你从不直接了当的说话。你等着,等着——直到最佳时机来到。你恨我们所有的人,不是吗?你一直都恨我们。” “你说的是什么话,雷妮生!我相信你不是有心的!” 然而现在喜妮的话声中已经没有哭诉的味道,只有狡狯的得意。 “你想要在我和卡梅尼之间制造麻烦。告诉你,不会有任何麻烦。” “你真是非常好,非常体谅,我确信,雷妮生。你跟诺芙瑞相当不同,可不是吗?” “我们不谈诺芙瑞。” “是的,或许是不谈的好。卡梅尼幸运,而且长得好看,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真幸运,诺芙瑞死的正是时候。她可能为他惹上很多麻烦——在你父亲那方面。她不会喜欢他娶你——不,她一点也不会喜欢。事实上,我想她会想办法阻止。我相当确信她会。” 雷妮生极为厌恶地看着她。 “你的舌头总是带毒,喜妮,就像毒蝎子一样刺人。但是你无法让我不快乐。” “那不是好极了吗?你一定爱得很深。噢,卡梅尼是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他知道怎么唱非常动听的情歌。他总是得到他想要的,从不畏惧。我羡慕他,我真的羡慕他。他总是看起来那么单纯,那么直率。” “你想说什么,喜妮?” “我只是告诉你我羡慕卡梅尼。而且我相当确定他单纯而且直率。不是假装的。这整件事情就像是市集上的说书人说的故事一样。可怜的年轻书记娶了主人的女儿跟她分享主人的遗产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太棒了,英俊的年轻人运气总是多么的好。” “我说的没错,”雷妮生说:“你的确恨我们。”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雷妮生,你明知道我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便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 喜妮的话声中仍然带有那邪恶的自得意味而不是往常的哭调。 雷妮生再度低头看那珠宝盒,突然另一项确定涌现她的脑海。 “是你把那条金狮项链放在盒子里的。不要否认,喜妮,我知道,我告诉你。” 喜妮狡狯的得意相消失。她突然显得惊惧。 “我不得不,雷妮生。我怕……” “你什么意思——怕?” 喜妮向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 “她给我的——我是指,诺芙瑞。噢,在她死前某个时候。她给我一两件——礼物。诺芙瑞做人慷慨,你知道。噢,是的,她是慷慨。” “我敢说她一定付给你很好的代价。” “这样说可不好,雷妮生。不过我正要全部告诉你。她给了我那条金狮项链,一个紫水晶饰扣和一两样其他东西。后来,那个小男孩跑来说他看到一个女人戴着那条项链——我,我就害怕。我想他们可能会以为是我在亚莫士的酒里下毒。所以我就把那条项链放在盒子里。” “这是实话吗,喜妮?你曾经讲过实话吗?” “我发誓这是实话,雷妮生。我怕……” 雷妮生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在发抖,喜妮。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在害怕。” “是的,我怕……我有理由害怕。” “为什么?告诉我。” 喜妮舔舔嘴唇。她侧头瞄了身后一眼。她转回来的眼神就像是被围捕中的野兽。 “告诉我,”雷妮生说。 喜妮摇摇头。她以不确定的语音说:“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你知道得太多了,喜妮。你总是知道得太多了。你这样觉得很开心,但是现在来说,这是危险的。是这样没错吧?” 喜妮再度摇摇头。然后她怀有恶意地大笑起来。 “你等着,雷妮生。有一天我会是这屋子里执鞭的人——而且挥得劈啪响。等着瞧。” 雷妮生站直身子。 “你伤不到我,喜妮。我母亲不会让你伤到我。” 喜妮脸色改变——两眼冒火。 “我恨你母亲,”她说:“我一直都恨她……而你有她一样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美貌和她的高傲——我恨你,雷妮生。” 雷妮生大笑。 “终于——我让你说出来了!” 第二十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五天 老伊莎一拐一拐、疲倦地回到她房里。 她感到困惑,非常疲累。她了解到,年龄终于向她敲起了警钟。到目前为止她只知道身体上的疲倦,却毫无意识到精神上的疲累。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精神上保持警觉的压力正在吸取她身体上的资源。 如果她现在知道,如同她相信她已经知道的一样,迫近的危机是由什么地方来的——然而这项知识并没有带来精神上的轻松。相反的,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警觉,因为她已经故意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自己身上。证据——证据——她必须找到证据。但是,如何找? 她了解,她的年龄跟她作对的就在这里。她太累了,无法随意而为——无法让自己的头脑作创造性的运作。她所能做的只是防卫——保持警觉,小心提防,保护自己。 因为那个杀手——她不存任何幻想——会再度出手。 她可不想成为下一个牺牲者。她确信,下毒会是被运用上的手段。暴力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从不独处,总是由仆人围绕着。因此不会是下毒。这她可以信得过。雷妮生会帮她做饭同时亲自端来给她。她把一个酒架和一瓮酒放在房里,在奴隶尝过之后,她等上二十四小时,确定没有恶果。她让雷妮生跟她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尽管她不替雷妮生担心——时候还没到。可能雷妮生已经有了危险,但是这没有人能确定。 她不时静静地坐着,用她疲倦的头脑设想一些证实的方法,或是看着她的小女仆浆烫她的亚麻布衣裳,或是重新穿着项链、手镯。 今天晚上她非常疲倦。她应应贺特的请求在他自己跟他女儿谈之前先跟他一起商讨雷妮生的婚事。 畏缩、烦躁的应贺特跟以前的他比起来,徒有个空架子。他的态度已经失去了以前的自信和装腔作势的样子。他如今依赖他母亲的决断和不屈不挠的意志。 至于伊莎,她一直害怕——非常害怕——说错了话。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陪上一条人命。 是的,她终于说,成亲的主意是明智的。没有时间到有财势的亲戚家中去挑个丈夫。毕竟,女方的血统才是重要的——她的丈夫只不过是雷妮生和雷妮生的孩子所继承的财产的管理人而已。 所以再下去就谈到对象该是贺瑞——一个诚实正直、长年证实友善的男人,一个财产已经并入他们的财产之中的小地主的儿子——或是身为表亲的卡梅尼的问题。 伊莎在开口之前小心地衡量这个问题。说错一句话——可能就造成灾厄。 然后她说出了她的回答,以她不屈不挠的个性加以强调。卡梅尼,她说,无疑的是适合雷妮生的丈夫。他们的婚礼以及必要的庆祝活动——由于最近的不幸事件,大量的削减——可以在一周内举行。也就是,如果雷妮生愿意的话。卡梅尼是个好青年——他们在一起会生下强壮的子女。再说,他们两个彼此相爱。 好了,伊莎心想,她已经撒下了骰子。一切就看天数了。 她已经脱手了。她已经照她自认为得当的做了。如果这是孤注一掷——也好,伊莎跟伊比一样喜欢在棋盘上见个高低。生活本来就不是件安全的事——必须冒险赢取胜利。 她回到房里时,怀疑地四周看看。她特别检查一下大酒瓮。瓮口在她离开时封盖了起来。她每次离开房间都把它封起来,现在封条还好好的吊在瓮口上。 是的——她决不冒那种险。伊莎满意地发出格格恶笑。要害死一个老太婆可没那么容易。老太婆知道生命的价值——也知道最最诡诈的把戏。 明天——她叫喊她的小女仆。 “贺瑞在哪里?你知道吗?” 小女仆回说她想贺瑞是上山到他在墓旁的石室里去了。 伊莎满意地点点头。 “去那里找他。告诉他明天早上应贺特和亚莫士到田里去时,把卡梅尼一起找去,在凯伊特跟孩子们一起到湖边去之后,要他来这里找我。你明白吧?复诵一遍。” 小女仆照她的话复诵了一遍,伊莎把她打发上路。嗯,她的计划令人满意。跟贺瑞之间的磋商将会是相当秘密的,因为她会把喜妮支开到纺织棚里去。她要警告贺瑞再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自由交谈。 当那黑人小女孩回来说贺瑞会照她的吩咐行事时,伊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些事情料理妥当,她的全身布满倦意。她叫那小女孩把一瓶香膏拿来帮她按摩。小女孩的指压令她感到舒服,而且香膏减轻了她筋骨的疼痛。 她终于躺了下来,摊开四肢,头靠在木枕上,睡着了——她的恐惧一时减轻了下来。 久久之后,她醒了过来,觉得全身出奇的冷。她的手脚麻痹、僵死……就像是全身被什么东西偷偷缩紧了一样。她可以感觉出这使得她的头脑麻痹、她的意志瘫痪,她的心跳减慢下来。 她心想:“这是死亡……” 奇怪的死亡——没有前兆,没有预警的死亡。 她想,这就是老人的死法…… 然后,她较为觉悟了起来。这不是自然死亡!这是敌人暗中出击。 下毒…… 但是,怎么下的毒?什么时候?一切她所吃的、喝的——都有人事先尝过,确定安全过——毫无漏洞。 那么,是怎么下的毒?什么时候? 伊莎运用她最后的一丝微弱的智力,一心一意要刺穿这个迷团。她必须知道——她必须——在她死去之前。 她感觉出心脏的压力增加——致命的冰冷——痛苦缓慢的吸气。 敌人是如何做出这件事的? 突然,过去的一个记忆协助她了解了。刮除毛后的绵羊皮——一堆腥腥的油脂——她父亲的一项试验——证明某些毒可以被皮肤吸收。绵羊油——绵羊油脂做成的香膏。 敌人就是这样对她下手的。她的那瓶香膏,对一个埃及妇女这么必要的香膏。毒药就在里头…… 而明天——贺瑞——他不会知道——她无法告诉他……太迟了。 第二天早上,惊吓的小女奴奔跑穿过屋子,大叫她的女主人在睡眠中死去。 第二十一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六天 “贺瑞——她是被害死的吗?” “我想是的,雷妮生。” “怎么害死的?” “我不知道。” “可是她那么小心。”女孩的声音沮丧、困惑:“她一直提高警觉。她采取每一项防范措施。任何她吃喝的东西都经过试验证实无毒。” “我知道,雷妮生。但是,我仍然认为她是被害死的。” “而她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最明智的一个!她那么确信没有任何伤害能降到她身上。贺瑞,这一定是魔术!邪恶的魔术,恶鬼的符咒。” “你这样相信是因为这是最容易相信的事。人们就像这样。但是伊莎她自己就不会相信。如果她知道——在她死前,而且不是在睡眠中死去——她知道是活生生的人干的。” “她知道是谁干的?” “是的。她把她的怀疑表露得太公开了。她成了敌人的一项危险。她死掉这个事实证明她的怀疑是正确的。” “那么她告诉过你——是谁吧?” “没有,”贺瑞说:“她并没有告诉我。她从没提起过名字。但是,她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我深信,是一样的。”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贺瑞,我好提高警觉。” “不,雷妮生,我太关心你的安全了,我不能这样做。” “我有这么安全吗?” 贺瑞脸色一沉。他说:“不,雷妮生,你不安全。但是如果你不知道事实真相会安全得多了——因为你一知道了就变成了确切的威胁,对方会不惜冒任何险立即把你除掉。” “你呢,贺瑞?你知道。” “我想我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显露出来。伊莎不明智,她说出来了。她显露出她的思考方向。她不应该那样做——我后来也告诉过她。” “可是你——贺瑞……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她停了下来。她觉察到贺瑞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的眼睛。庄重、专心地直看进她的脑海,她的心里…… 他抓起她的双手,轻轻地握着。 “不要替我担心,小雷妮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如果贺瑞这样说,那么一切都会真的没事的。奇怪,那种满足、祥和、清明欢畅的快乐感——就像从坟墓看过去的远方那样可爱,那样遥远——在那遥远的地方没有人类需求和拘束的喧嚷。 突然,她听到她几近于粗嘎地说道:“我就要嫁给卡梅尼了。” 贺瑞放开她的手——平静而相当自然地。 “我知道,雷妮生。” “他们——我父亲——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事。” “我知道。” 他转身离去。院子的围墙似乎一下子靠近了过来,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外头谷仓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更大声、更嘈杂。 雷妮生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贺瑞走了……” 她怯生生地向他喊道:“贺瑞,你要上哪里去?” “跟亚莫士到田里去。有太多工作要做了。收割差不多快结束了。” “卡梅尼呢?” “卡梅尼会跟我们一起去。” 雷妮生大声叫喊:“我在这里感到害怕。是的,甚至在大白天,太阳神在天上航行。四周都是仆人,我也害怕。” 他很快地走回来:“不要怕,雷妮生。我向你发誓你不用害怕。今天不用怕。” “但是今天过后呢?” “今天就足够活了——而且我向你发誓你今天没有危险。” 雷妮生看着他,皱起眉头。 “可是我们都有危险?亚莫士,我父亲,我自己?首先受到生命威胁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试着不要去想它,雷妮生。我正在尽我所能,尽管在你看来也许好像我什么都没在做。” “原来如此——”雷妮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的,我明白了。第一个是亚莫士。敌人试了两次下毒都失败了。会有第三次企图。所以你才要紧紧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再来是我父亲和我自己。有谁这么痛恨我们——” “嘘。你不要谈这些事比较好。信任我;雷妮生。试着把恐惧从你心中除去。” 雷妮生头往后一仰。她高傲地面对他说:“我确实信任你,贺瑞。你不会让我死……我非常热爱生命,我不想失去它。” “你不会失去它,雷妮生。” “你也不会,贺瑞。” “我也不会。” 他们彼此微微一笑,然后贺瑞离开去找亚莫士。 雷妮生坐在地上望着凯伊特。 凯伊特正帮着孩子们用粘土和湖水做出模型玩具。她的手指忙着捏形状,而她的嘴巴在鼓励着她两个一本正经的小男孩。凯伊特的脸如同往常一般,深情、平静、毫无表情。周遭暴毙、以及持续的恐惧气氛似乎一点也没影响到她…… 贺瑞叮咛雷妮生不要想,但是具有世界上最强意志的雷妮生无法服从。如果贺瑞知道那个敌人,如果伊莎知道那个敌人,那么没有理由她不该也知道那个敌人。她或许不知道比较安全,但是没有人能这样就满足。她想要知道。 而这一定非常容易——真的非常容易。她父亲,显然,不可能想要杀害他自己的子女。那么剩下来的——剩下来的还有谁?无疑的只有两个人——凯伊特和喜妮。 她们两个都是女人…… 而且当然没有理由杀害…… 然而喜妮恨他们所有的人……是的,毫无疑问的,喜妮是恨他们。她已经承认过恨雷妮生。因此为什么她不会同样恨其他的人? 雷妮生试着穿透喜妮那暧昧、苦闷的心灵幽深之处。这些年来都住在这里,工作,为她的奉献抗议,说谎、窥探、制造纷端……很久以前就来这里,一个美丽的名门闺秀的穷亲戚。被她的丈夫抛弃,她自己的孩子夭折……是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就像雷妮生曾经看过的被长矛刺出的伤口。表面上很快就痊愈,但是骨子里,邪恶的东西在溃烂生脓,手臂肿了起来,变得一碰就痛。然后医师来了,念过了适当的咒文,把一把小刀插进肿胀、扭曲、僵硬的肢体。就像灌溉水道决堤,一大股恶腥的东西涌了出来…… 或许,喜妮的心就像这样。忧愁、伤口愈合得太快了——而底下却埋着脓毒,肿胀成恨与恶毒的大波浪。 可是,喜妮也恨应贺特吗?当然不。多年来她一直绕着他团团转,奉承他,讨好他……他深信她。当然那种忠实奉献不可能是完全假的吧? 如果她对他忠实奉献,她可不可能故意使他尝受这一切忧愁与失落? 啊,可是假如她也恨他——一直都恨他呢?故意奉承他想要找出他的弱点?假如应贺特是她恨得最深的一个呢?那么,对一颗扭曲、充满邪恶的心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乐趣——让他看着他的子女一个一个的死去? “怎么啦,雷妮生?” 凯伊特正凝视着她:“你看起来这么奇怪。” 雷妮生站起来。 “我感到想呕吐,”她说。 就某方面来说,这句话是够真实的了。她所想象出来的景象令她产生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凯伊特只听出这句话的表面意思。 “你吃了太多绿枣椰子了——要不然或许是鱼不新鲜。” “不,不,不是我吃坏了东西。是我们正经历的可怕事情。” “噢,那个。” 凯伊特不以为然的话语是如此的冷淡,令雷妮生睁大眼睛凝视着她。 “可是,凯伊特,难道你不害怕吗?” “不,我不认为。”凯伊特思索着。“要是应贺特出了什么事,孩子们会受到贺瑞的保护。他会替他们保障他们继承的财产。” “亚莫士会这样做。” “亚莫士也会死掉。” “凯伊特,你说得这么冷静。你一点都不在意吗?我的意思是说,我父亲和亚莫士都会死?” 凯伊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她耸耸肩。 “我们现在是两个女人在一起。让我们说实话。我一向认为应贺特专横霸道,不公平。他情妇的那件事,他表现恶劣——竟然受她怂恿剥削他亲生骨肉的继承权。我从没喜欢过应贺特。至于亚莫士——他算不了什么。莎蒂彼把他得死死的。最近,由于她死了,他自掌权位,发号施令。他会永远偏袒他的孩子——这是自然的事。因此,如果他也要死了,这对我的孩子来说更好——我是这样看这件事的。贺瑞没有孩子而且他为人正直。这一切发生的事情是令人不安——不过我最近一直在想很可能这样最好。” “凯伊特,你自己的丈夫,你所爱的丈夫是第一个遇害的,而你竟然还能这样说——这么冷静、这么冷酷?” 一丝莫名的表情掠过凯伊特的脸庞。她瞄了雷妮生一眼,似乎带着某些嘲讽的意味。 “你有时候很像泰娣,雷妮生。真的,我发誓,就跟她一样大!” “你并没有为索贝克感到悲恸。”雷妮生缓缓说道:“没有,我一直就注意到了。” “得了吧,雷妮生,我已经尽了一切礼俗。我知道一个新守寡的妇人该怎么样。” “是的——就只是这样……因此——这表示——你并不爱索贝克?” 凯伊特耸耸肩:“为什么我该爱他?” “凯伊特!他是你的丈夫——他给了你孩子。” 凯伊特的表情软化。她低头看看全神贯注在粘土上的两个小男孩,然后看着牙牙学语,两条小腿摇摇晃晃的安可。 “是的,他给了我的孩子。这我谢谢他。但是,毕竟,他是什么?一个漂亮的吹牛大王——一个总是去找其他女人的烂男人。他没有高高尚尚的把情妇带进门,某个谦逊,对我们大家都有帮助的女人。没有,他跑去见不得人的地方,把大把大把的金币铜币花在那里,喝酒作乐,召唤价钱最贵的舞女陪酒。幸好应贺特把他的口袋守得紧紧的,把他经手的买卖算得一清二楚。我该对像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爱和尊敬?再说,无论如何,男人又是什么?他们只不过是生孩子的必需品,如此而已。力量是操在女人手上的。把我们所有的一切交给孩子的是我们女人,雷妮生。至于男人,就让他们传宗接代然后早早死去……”凯伊特话中嘲讽、不屑的意味突然加深。她丑陋的脸孔变了形。 雷妮生沮丧地想着:“凯伊特是个坚强的女人。如果她愚蠢,那也是一种自足的愚蠢。她痛恨而且轻视男人。我早就该知道了。我曾经窥视出这种——这种险恶的性情。是的,凯伊特是坚强——” 雷妮生的眼光不自觉地落到凯伊特的手上。它们正在捏压着粘土——强壮、男性的手,而当雷妮生看着它们挤压着粘土时,她想到伊比以及一双强壮的手把他的头压进水里,冷酷地一直压着。是的,凯伊特的一双手是做得了那种事…… 小女孩安可摇摇晃晃的跌到一株带刺的香料树上,大声哭号起来。凯伊特急忙向她跑过去。她把她抱起来,紧紧抱在胸前,嘟嚷着哄她。她的脸上现在全是爱和温柔。 喜妮从门廊上跑过来:“出什么事了吗?这孩子叫得这么大声。我以为也许——” 她失望地停顿下来。她急切、卑鄙、恶意、希望看到什么灾厄的脸拉了下来。 雷妮生看看两个女人。 一张脸上有的是恨。另一张脸上是爱。她怀疑,那一张比较可怕? “亚莫士,小心凯伊特。” “小心凯伊特?”亚莫士显露出惊愕的神色:“我亲爱的雷妮生——” “我告诉你,她危险。” “我们平静的凯伊特?她一向是个温顺、谦恭的女人,不太聪明——” 雷妮生打断他的话。 “她既不温顺也不谦恭。我怕她,亚莫士。我要你小心提防。” “提防凯伊特?”他仍然一脸不信:“我看不出凯伊特会搞出这些死亡事件。她没有那种头脑。” “我不认为这是有头脑没有头脑的问题,下毒的知识——需要的只是这个。而你知道这种知识经常在某些家族里出现。由母亲传给女儿。他们从强烈的药草中提炼出这些毒药来。这种知识凯伊特可能轻易就可得到。孩子们生病时她自己替他们配药,你知道。” “是的,这倒是事实,”亚莫士若有所思地说。 “喜妮也是个邪恶的女人,”雷妮生继续说。 “喜妮——是的。我们从没喜欢过她。事实上,要不是我父亲的护卫——” “父亲受了她的骗,”雷妮生说。 “这很有可能。”亚莫士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说:“她拍他马屁。” 雷妮生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是她首次听到亚莫士说出对她父亲带有批评意味的话。他一向似乎对他父亲十分敬畏。 不过如今,她了解到,亚莫士正逐渐掌握领导权,应贺特在过去几个星期中老了好几岁。如今他无能发号施令,无能做决定。甚至他的体能活动似乎也减弱了。他常常呆呆坐着凝视前方,眼神恍惚,视线朦胧。 “你是不是认为她——”雷妮生停了下来。她四周看看然后又说:“你是不是认为,是她,她——她——?” 亚莫士抓住她的臂膀:“不要开口,雷妮生。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甚至是耳语也不好。” “那么你是认为——” 亚莫士紧急而温和地说:“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有计划。” 第二十二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七天 第二天是新月的节庆。应贺特不得不上山到坟地去祭拜。亚莫士请求他交给他去办,但是应贺特执意要自己去。他以如今看来似乎是往日态度的拙劣模仿的态度喃喃说道:“除非我亲自去,我怎么能确信办得妥当?我曾经逃避过我的责任吗?我不是一直供养你们所有的人——” 他停了下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啊,我忘了——我两个英勇的儿子——我英俊的索贝克——我聪明、深爱的伊比——都离我而去了。亚莫士和雷妮生——我亲爱的儿子和女儿——你们还跟我在一起——但是能在一起多久——多久?” “很多很多年。我们希望,”亚莫士说。 他讲得有点大声,好像是在对聋子讲话。 “呃?什么?”应贺特好像隐入昏迷状态。 他突然令人惊讶地说: “这要看喜妮而定,不是吗?是的,是要看喜妮的。” 亚莫士和雷妮生彼此对视。 雷妮生柔声清晰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父亲。” 应贺特喃喃说了些什么他们没听出来。然后,他声音略微提高,两眼呆滞、空洞地说:“喜妮了解我。她一直都了解。她知道我的责任有多么重大——多么重大,是的,多么重大……总是不知感恩……因此一定要有报应,我想,这是个公认的常规。放肆的行为必须受到惩罚。喜妮一向温顺、谦恭、而且忠实奉献。她将得到回报……” 他挺直身子,装腔作势地说:“你知道,亚莫士。喜妮将得到一切她想要的。她的命令必须服从!” “可是,这是为什么,父亲?” “因为我这样说的。因为如果喜妮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那么就不会再有死亡……” 他若有其事地点点头然后离去——留下亚莫士和雷妮生在那里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亚莫士?” “我不知道,雷妮生。有时候我认为我父亲不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是的——也许是吧。不过我想,亚莫士,喜妮非常清楚她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她那天才跟我说过,她很快便会是这屋子里执鞭的人。” 他们彼此对视。然后亚莫士一手搁在雷妮生臂上。 “不要惹她生气。你把你的感受表露得太明白了,雷妮生。你听见父亲说的了吧?如果喜妮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那么就不会再有死亡……” 喜妮蹲坐在一间贮藏室的地板上,数着一堆堆的布匹。这是些旧布,她把布角的记号凑近眼睛看。 “亚莎伊特,”她喃喃说道:“亚莎伊特的布。上面记着她来这里的年份——她和我一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知道你的布现在用来作什么吗,亚莎伊特?我怀疑,”她格格笑了起来,突然一个声音令她中断下来,紧张地回头一望。 是亚莫士。 “你在干什么,喜妮?” “葬仪社的人需要更多的布。他们用了成堆成堆的布。昨天一天他们就用了四百腕尺。这些丧事用掉的布真可怕,我们得用上这些旧布。品质还很好,没怎么破损。这些是你母亲的,亚莫士。是的,你母亲的……” “谁说你可以拿这些布的?” 喜妮大笑起来。 “应贺特把一切交到我手上办理。我不用问。他信任可怜的老喜妮。他知道她会把一切办好。我长久以来就一直在处理这屋子里大部分的事。我想——如今——我将得到我的报偿!” “看来是这样,喜妮。”亚莫士语气温顺:“我父亲说”——他顿了顿——“一切要看你的。” “他这样说吗?哦,听来真舒服——不过或许你不这样认为,亚莫士。” “哦——我不太确定。”亚莫士的语气仍旧温顺,不过他紧盯着她看。 “我想你还是同意你父亲看法的好,亚莫士。我们可不想再有——麻烦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想再有死亡?” “还会有死亡,亚莫士。噢,是的——” “下一个会是谁死,喜妮?” “为什么你认为我该知道?” “因为我想你知道很多。比如说,你那天就知道伊比会死……你非常聪明,可不是吗,喜妮?” 喜妮一昂首说: “这么说你现在总算开始了解了!我不再是可怜的笨喜妮。我是那个知道的人。” “你知道什么,喜妮?” 喜妮的语气改变。低沉、锐利: “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在这屋子里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没有人会阻止我。而你也会一样吧,亚莫士?” “还有雷妮生?” 喜妮大笑,一种恶意的格格开怀笑声。 “雷妮生将不在这里。” “你认为下一个会死的人是雷妮生?” “你认为呢,亚莫士?” “我在等着听你说。” “或许我的意思只是雷妮生会出嫁——同时离开这里。” “你什么意思,喜妮?” 喜妮格格发笑。 “伊莎曾经说过我的舌头具有危险性。也许是吧!” 她尖声大笑,前俯后仰。 “好了,亚莫士,你怎么说?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在这屋子里为所欲为了?” 他转身遇见从大厅进来的贺瑞,后者说:“原来你在这里,亚莫士。应贺特在等你。是到墓地去的时候了。” 亚莫士点点头。 “我就去。”他压低声音:“贺瑞——我想喜妮疯了——她真的中邪了。我开始相信她是该为这一切事件负责的人。” 贺瑞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以他平静、超然的声音说:“她是个怪女人——而且是邪恶的女人,我想。” 亚莫士再压低他的声音说:“贺瑞,我想雷妮生有危险。” “来自喜妮?” “是的。她刚刚暗示说雷妮生可能是下一个——走的人。” 应贺特焦躁的声音传过来:“我要等一整天吗?这是什么行为?再没有人替我想想了。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喜妮呢?她在哪里?喜妮了解。” 喜妮得意忘形的尖笑声从贮藏室里传过来:“你听见了吧,亚莫士?喜妮是了解他的人!” 亚莫士猛烈地说:“是的,喜妮——我了解。你是具有权力的一个。你和我父亲和我——我们三个一起……” 贺瑞转身去找应贺特。亚莫士再对喜妮讲了几句话,喜妮点点头,脸上闪耀着得意的光采。 然后亚莫士加入贺瑞和应贺特,为他的拖延道歉,三个男人一起上山到坟地去。 这一天对雷妮生来说过得很慢。 她坐立不安,在屋子和门廊之间走来走去,然后走到湖边,然后再走回屋子里。 中午应贺特回来,吃过午饭之后,他出来到门廊上,雷妮生跟他在一起。 她双手抱膝坐着,偶而抬头看看她父亲的脸。她父亲的脸上仍然是那心不在焉的惶惑表情。应贺特很少开口。他叹了一两次气。 他一度站起来要找喜妮。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喜妮已经带着亚麻布去找葬仪社的人。 雷妮生问她父亲贺瑞和亚莫士在什么地方。 “贺瑞到远处的亚麻田里去了。那里有帐需要总结一下。亚莫士在耕作地里。现在一切都落在他肩上了……可怜的索贝克和伊比。我的孩子——我英俊的孩子……” 雷妮生快速试着引开他的注意力。 “卡梅尼不能去监督工人吗?” “卡梅尼?谁是卡梅尼?我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儿子。” “书记卡梅尼。要做我丈夫的卡梅尼。” 他睁大眼睛望着她。 “你,雷妮生?可是你是要嫁给凯依。”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想把他带回到现在似乎是件残忍的事。 然而,过了一下,他站起身子,突然大叫:“当然。卡梅尼!他到酿酒房指导监工去了。我得去找他。” 他迈着大步离去。嘴里喃喃低语着,不过带着他往日的神态,因此雷妮生感到有点高兴。 或许他脑中的这种阴霾只是暂时的。 她看看四周。今天屋子里和院子里的寂静似乎有某种邪恶的气息。孩子们在湖的那一边玩。凯伊特没有跟他们在一起,雷妮生怀疑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然后喜妮从屋子里走出来到门廊上。她四处看看,然后悄悄贴近雷妮生。她已经恢复了往日奉承、谦卑的态度。 “我一直等着要跟你单独在一起,雷妮生。” “为什么,喜妮?” 喜妮压低声音。 “有人要我带话给你——贺瑞。” “他说什么?”雷妮生声音急切。 “他要你到坟地去。” “现在?” “不。日落前一小时到那里去。他要我这样告诉你。如果他到时不在那里,他要你等他,一直等到他去。有重要的事,他说。” 喜妮顿了顿——然后又加上一句说:“他要我等到只有你一个人在时才告诉你——不要让任何人听到。” 喜妮再度悄悄滑开。 雷妮生感到精神一振。想到要到平静祥和的墓地去她就感到高兴。她高兴就要见到贺瑞,同时可以跟他自由自在的交谈。唯一令她感到有点惊讶的是他竟然会要喜妮带话给她。 但是,尽管喜妮不安什么好心眼,她还是忠实的把话带到了。 “我为什么要怕喜妮?”雷妮生心想。“我比她强壮。” 她高傲地挺起背脊。她感到年轻、自信、充满活力…… 喜妮把话传给雷妮生之后,再度回到亚麻布贮藏室里。她平静地兀自笑着。 她伏在散乱的布堆上。 “我们很快就会再用上你们了,”她对着布堆大为高兴地说:“听见了吗,亚莎伊特?现在我是这里的女主人了,而且我告诉你,你的亚麻布将再用来包裹另一具尸体。你想会是谁的尸体?嘻,嘻!我看你是没什么办法吧?你和你舅舅,县太爷!公道?你能在这世界上主持什么公道?回答我!” 在一捆捆的亚麻布后面有一阵骚动。喜妮半回过头。 然后一匹宽阔的亚麻布抛向她,令她口鼻生闷。一只冷酷的手把亚麻布一圈一圈地往她身上绕,把她像具尸体一般地包裹起来,直到她的挣扎停止…… 第二十三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七天 雷妮生坐在石室的入口,凝视着尼罗河,陷入怪异的梦想中。 在她的感觉上,她回到她父亲家后不久,第一次坐在这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一天,她是那么高兴地说一切都没有改变,说家里的一切都完全跟她八年前离开时一样。 她现在想起了贺瑞告诉过她,说她不再是跟凯依离去时的那个雷妮生,而她那么自信地回说她不久就会是。 然后贺瑞说到来自内部的改变,外表毫无迹象的腐化。她现在多少知道了他在说这些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企图让她作好心理准备。她当时是那么的确信,那么的盲目——那么轻易地接受她家人的外在价值。 诺芙瑞的来到令她张开了眼睛…… 是的,诺芙瑞的来到。一切的关键都在这上头。 随着诺芙瑞而来的是死亡…… 不管诺芙瑞是否邪恶,她确实带来了邪恶…… 而邪恶仍然在他们之间。 雷妮生最后一次再把一切原因归咎于诺芙瑞的鬼魂作祟…… 诺芙瑞,心怀恶意,死了…… 或是喜妮,心怀恶意,还活着……喜妮,被人瞧不起、阿谀谄媚的喜妮…… 雷妮生颤抖起来,心神不宁,慢慢地站起身子。 她不能再等贺瑞了。太阳已经正要下山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不来? 她站起来,四周看了看,开始往下山的小径走去。 傍晚的这个时刻非常寂静,平静而美好。她想:贺瑞是因什么事耽搁了?如果他来了,他们至少可以一起分享这美好的时刻…… 这种时刻不会多。不久,当她成了卡梅尼的妻子时——她真的要嫁给卡梅尼吗?雷妮生震惊地猛烈摇摇头,从长久以来的昏沉默认中醒了过来。她感到有如大梦初醒一般,陷入那种恐惧不安的恍惚情绪中,不管人家提出什么她都同意。 但是现在她又是雷妮生了,如果她嫁给卡梅尼,那得是因为她想要嫁给他,而不是因为她的家人安排的。卡梅尼,有着一张英俊笑脸的卡梅尼!她爱他,可不是吗?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原因。 在这山上傍晚的时刻里,有的是清朗与真实。没有困惑。她是雷妮生,高高的走在这上面,平静、无惧,终于又是她自己了。 她不是曾经跟贺瑞说过她必须在诺芙瑞死去的同一时刻独自走在这条小径上吗——不管她是否害怕,她都必须单独走? 好了,现在她就正是这样。现在差不多正好是她和莎蒂彼看到诺芙瑞尸体的时刻。而且也差不多是莎蒂彼自己走在这条小径上,突然回头看——看到死神把她带走的时刻。 而且也差不多正好在这个地点上。莎蒂彼听到了什么令她突然回头看? 脚步声? 脚步声……可是雷妮生现在就听到脚步声——跟随着她。 她的心突然一阵惊惧。那么是真的了!诺芙瑞在她身后,跟随着她…… 恐惧之情油然而生,不过她的脚步并没有怠慢。也没有向前加速奔跑。她必须克服恐惧,因为在她心中,没有任何恶行好悔恨的…… 她定下神来,提起勇气,一面继续走着,一面回过头。然后她感到松了一大口气。跟随着她的是亚莫士。不是什么鬼魂,而是她的亲哥哥。他一定是一直在坟墓的供室里忙着,在她路过时正好出来。 她高兴地低喊一声,停了下来。 “噢,亚莫士,我真高兴看到的是你。” 他快速向她走过来。她正要开口——说出她愚蠢的恐惧感——话语却在她唇间冻住了。 这不是她所了解的亚莫士——和蔼、仁慈的哥哥。他的两眼非常明亮,舌头快速舔着双唇。他的双手略微往前伸出,有点扭曲,手指看起来就像猛兽的利爪一样。 他紧盯着她,而他那种眼神是错不了的。是杀过了人而且正要再杀人的男人的眼神。他的脸上有种残酷、恶狠的满足神态。亚莫士——那隐藏的敌人是亚莫士!在那和蔼、仁慈的假面具之后是——这! 她一直以为她哥哥爱她——但是在这张幸灾乐祸、非人的脸上并没有爱。 雷妮生尖叫起来——软弱、无望的尖叫。 这,她知道,就是死亡。她没有比得上亚莫士的力气。就在这里,诺芙瑞掉下山去的地点,小径的狭窄处,她也就要掉下去跌死…… “亚莫士!”这是最后的恳求——她叫出这个名字的声音中含带着她一向对她这位大哥的爱。这个恳求无效。亚莫士笑出声来,柔和、快乐、非人的低笑。 然后他冲向前来,那双带着利爪的残忍的手弯曲着,仿佛它们渴望着掐上她的喉咙…… 雷妮生退后靠在断崖石壁上,她的双手无效地伸出企图挡开他。这就是恐惧——死亡。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响,一个微弱、弦声般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像乐声一般地划空而来。亚莫士停了下来,身子摇晃,然后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她脚上。她呆呆地低头凝视着一支羽箭。 “亚莫士……亚莫士……” 雷妮生吓得全身麻痹,一再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她无法相信…… 她正在小石室外面,贺瑞的手仍然拥着她。她几乎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带她上来的。她只能以昏眩恐惧的声音,怀疑地一再重复她哥哥的名字。 贺瑞柔声说:“是的,是亚莫士。一直都是亚莫士。” “可是,怎么会?为什么?怎么可能是他?为什么,他自己也中毒。他差一点死掉。” “不,他不会冒险让自己死掉。他对自己喝多少酒非常小心。他只喝到够让自己病倒,同时夸大他的病情和痛苦。他知道,那是解除嫌疑的一个方法。” “可是他不可能杀害伊比。他那么虚弱站都站不起来!” “那也是假装的。难道你不记得莫朱说过一旦毒药消失了,他很快就会恢复力气。事实上他就是如此。” “可是,为什么,贺瑞?这是我无法想通的——为什么?” 贺瑞叹了一口气。 “雷妮生,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来自内部的腐败?” “我记得。事实上我今天晚上才正在想。” “你曾经说过诺芙瑞带来了邪恶。这不是真的。邪恶早已经在这里,深藏在家人的心中。诺芙瑞的来到只不过是把深藏的带出来而已。她的出现使得一切暴露出来。凯伊特温柔的母性变成了只为她自己和她的子女着想的残忍无情的自我中心主义。索贝克不再是欢乐迷人的年轻人,而是说大话、沉迷酒色的懦夫。伊比也一样,由一个受宠、惹人喜爱的男孩变成了个自私自利、阴谋算计的男孩。透过喜妮的假意忠实奉献,怨恨开始明白显露出来。莎蒂彼表现出她自己是个欺凌弱小的人,同时是个懦夫。应贺特自己则退化成一个大惊小怪、装腔作势的暴君。” “我知道——我知道”雷妮生双手掩面:“你不用告诉我。我自己已经一点一点看出来了……为什么要发生这些事情?为什么要有这种腐败,如同你所说的,来自内部?” 贺瑞耸耸肩。 “谁能说得上来?可能是人总是必须成长——如果一个人不是变得更仁慈、更明智、更伟大,那么成长一定是朝向另一面的,培养出一些邪恶的东西。或者可能是他们过的生活都太封闭了,太内敛了——缺乏宽度或远见。或者可能是,就像农作物一样,病害是会传染的,先是一株染上了病,然后另一株也染上了。” “可是亚莫士——亚莫士好像一直都是老样子。” “是的,而这正是引起我怀疑的一个原因,雷妮生。因为,对其他人来说,基于他们的性情,他们能得到解脱。但是亚莫士一向胆怯,容易受控制,从没足够的勇气反抗。他爱应贺特,辛苦工作以取悦他,而应贺特觉得他虽然心地好,一番好意,但是却愚蠢、迟缓。他轻视他。莎蒂彼也是,对亚莫士极尽轻视、欺凌之能事。慢慢的,他的怨恨心理负担越来越重,深藏起来,但却深深感受到。他外表看起来越温顺,心中的愤怒就越深。 “然后,就在亚莫士希望他的勤勉得到报偿之时,在他父亲认清他的辛劳,要把他立为合伙人之时,诺芙瑞来了。引起关键性火花的是诺芙瑞,或许是诺芙瑞的美貌。她攻击三个兄弟的男子汉气概。她将索贝克视为愚蠢,触及了他的痛处,她把伊比当幼稚、粗野的小孩子看待以激怒他,同时她向亚莫士表示在她眼里,他算不上是个男人。在诺芙瑞来了之后,莎蒂彼的舌头终于把亚莫士逼得忍无可忍。她的嘲笑,她的辱骂说她比他还像是个男人,终于使他失去了自我抑制能力。他在这条小径上遇见诺芙瑞——在忍无可忍之下——他把她丢下山去。” “可是,是莎蒂彼——” “不,不,雷妮生。这一点你们全都错了。莎蒂彼是在底下看见事情的经过。现在你明白了吗?” “可是亚莫士当时跟你一起在田里。” “是的,在那之前一小时。但是难道你不知道?雷妮生,诺芙瑞的尸体是冰冷的?你自己就摸过她的脸颊。你以为她是几分钟之前掉下去的——但是这不可能。她至少已经死了两个钟头;要不然,在太阳光下,她的脸摸起来不可能是冰冷的。莎蒂彼看见了事情经过。莎蒂彼在附近徘徊,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她看见你,企图把你引开。” “贺瑞,这一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相当快就猜测出来了。是莎蒂彼的行为表现告诉了我。她显然很怕某人或某样东西——我相当快就深信她怕的人是亚莫士。她不再欺凌他,反而各方面都急于服从他。你知道,那件事对她是一大震撼,亚莫士,她一向看不起的温顺的男人,实际上竟然是杀死诺芙瑞的人。这使得莎蒂彼的世界整个颠倒过来。就像大部分作威作福的女人一样,她其实是个胆小鬼。这位新的亚莫士令她感到恐惧。在她的恐惧之下,她睡觉时开始说梦话。亚莫士不久便了解到她这样对他构成危险…… “现在,雷妮生,你就能了解你那天亲眼所看到的真相了吧。莎蒂彼所看到今她跌下山的不是鬼魂。她所看到的是你今天所看到的。她在跟随着她的男人脸上——她的丈夫脸上——看到了如同他把另一个女人丢下山去一样要把她丢下去的企图。在恐惧之下,她退离他而掉下去。而在她临死前,她用即将僵死的双唇挤出了诺芙瑞的名字,她是想告诉你亚莫士杀死了诺芙瑞。” 贺瑞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伊莎因为喜妮说过的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而了解了事实。喜妮抱怨说我没有正眼看着她,好像我是在看着她身后某种不存在的东西。她继续说到莎蒂彼。伊莎霎时明白了这整个事情比我们所想的单纯多了。莎蒂彼并不是看到亚莫士身后某样东西——她看见的是亚莫士本人。为了试验她这个想法,伊莎以散漫的话语导出了这个主题,除了亚莫士之外,对其他人来说,她的那些话都不可能有任何意义——而且如果她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么只有对他一个人有意义,她的那些话令他感到惊讶,他只起了短暂的反应,但却足够令她知道她所怀疑的是正确的。然而亚莫士知道了她的确起了疑心。一旦起了疑心,一切都十分吻合,甚至是那个小男孩所说的故事——一个对亚莫士忠心耿耿,愿意服从他任何命令的小男孩——即使是那天晚上听话地吞下了确保他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药物……” “噢,贺瑞,这么难以相信亚莫士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诺芙瑞,是的,那我能了解。可是,为什么要杀掉其他的人?” “这难以对你解释,雷妮生,不过一旦心生邪念——邪恶就会像农作物中夹杂的罂粟花一样盛放。或许亚莫士一生都有种诉诸暴力的渴望,却一直无能达到这种欲望。他轻视自己温和、顺从的角色。我想,杀掉诺芙瑞给了他一大力感。他首先从莎蒂彼的身上了解到。一向威吓、欺凌他的莎蒂彼,变得温顺、害怕。一切长久以来深藏在他心中的苦恼一下子全昂起头来——就像有一天在这里昂首吐信的那条蛇一样。索贝克和伊比,一个长得比他英俊,另一个比他聪明——因此他们都必须除掉。他,亚莫士,将是这屋子的统治者,成为他父亲的唯一慰藉,生存下来!莎蒂彼的死增加了杀戮的乐趣。由这件事的结果,他感到更有力量。在这件事情之后,他的神智开始消失——此后邪恶完全占据着他。 “你,雷妮生,不是对手。他还是爱你。但是想到你丈夫要跟他分享这一切财产令他无法忍受。我想伊莎同意你嫁给卡梅尼是有两个想法——一是如果亚莫士再度出击,比较可能的对象是卡梅尼而不是你——无论如何,她相信我会留意你的安全。第二个想法——伊莎是个大胆的女人——是虎口拔牙。亚莫士,在我的监视之下——他并不知道我怀疑他——可能在行动中被逮着。” “就如你所做到的一样,”雷妮生说:“噢,贺瑞。当我回过头看到他那种样子时我是那么的害怕。” “我知道,雷妮生。但是不得不那样。只要我紧跟着亚莫士,你就应该会安全——可是无法永远这样下去。我知道如果他有机会在那同一地点上把你抛下山去,他会把握住。别人会再把你的死作迷信的解释。” “那么喜妮带给我的话并不是你要她告诉我的?” 贺瑞摇摇头。 “我并没有要人带话给你。” “可是为什么喜妮——”雷妮生停下来,同时摇摇头。 “我无法了解喜妮在这一切当中扮演的角色。” “我想喜妮知道真相,”贺瑞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早上她把她知道的都透露给亚莫士——一件危险的事。他利用她引诱你上来这里——她乐于一做的事——因为她恨你,雷妮生——” “我知道。” “后来——我怀疑喜妮是不是深信她所知道的会给她带来权力。但是我不相信亚莫士会让她活多久。或许现在甚至她也——” 雷妮生颤抖起来。 “亚莫士疯了,”雷妮生说:“他是鬼迷心窍了,可是他看起来一向都不像是那样。” “是的,然而——你记得,雷妮生,我告诉过你索贝克和亚莫士小时候的故事,索贝克猛压着亚莫士的头撞地,而你母亲过去,一脸苍白,全身发抖,说,‘这是危险的。’我想,雷妮生,她的意思是对亚莫士这样是危险的事。记得第二天索贝克就病倒了——食物中毒,他们认为。我想你母亲,雷妮生,多少知道她那温顺的大儿子心中暗藏的怪异怨恨,而且怕有一天可能会爆发出来。” 雷妮生毛骨悚然:“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像他们表面上看起来的一样吗?” 贺瑞对她微微一笑。 “有时候有。卡梅尼和我就是,雷妮生。我想,我们两个都是如同你所相信的一样。卡梅尼和我……” 他意味深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雷妮生突然了解到她正处在一个抉择的时刻。 贺瑞继续说下去:“我们两个都爱你,雷妮生。这你一定知道。” “然而,”雷妮生缓缓说道:“你还是让人家安排了我的婚事,而你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说。” “那是为了保护你。伊莎也有同样的想法。我必须保持超然、中立,我才能一直监视亚莫士下去,不会引起他的憎恨。”贺瑞带有感情地加上一句说:“你必须了解,雷妮生,亚莫士是我多年的朋友。我爱亚莫士。我试图引导你父亲给他他所想要的地位和权力。我失败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尽管我在心里深信诺芙瑞是亚莫士杀害的,但是我试图不去相信它。我甚至为他的行动找出种种理由原谅他。亚莫士,我不快乐、受折磨的朋友,是我非常亲爱的人。后来索贝克死了,再来是伊比,最后是伊莎……我开始了解到亚莫士心中的邪恶已经完全使得善良消失,所以亚莫士最后死在我的手上——一种快速,几乎全无痛苦的死亡。” “死亡——一直都是死亡。” “不,雷妮生。现在你面对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生命。你将和谁分享你的生命?和卡梅尼或是和我?” 雷妮生两眼凝视着前方,望着底下的山谷,直望到银白的尼罗河。 在她眼前,非常清晰地浮现那天在船上,卡梅尼面向着她坐着的笑脸。 英俊、强壮、欢乐……她再度感到她血脉的跳动和欢畅。她在那一时刻里是爱卡梅尼的。她现在也爱他。卡梅尼可以取代凯依在她生命中的地位。 她心想:“我们在一起会快乐——是的,我们会快乐。我们会彼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下强壮、漂亮的孩子。会有忙不完的日子……还有泛舟尼罗河上的乐趣……生活会如同我和凯依在一起时一样重新开始……我还能再奢求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是我想要的?” 然后她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把脸转向贺瑞。如同她在默默地问他一个问题。 他仿佛了解她的心意,回说: “当你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爱上了你。我爱你那张庄重的脸,还有你信心十足地跑来要我帮你修理坏掉的玩具。后来,在八年不见之后,你又回来了,坐在这里,告诉我你心中的想法。而你的心思,雷妮生,不像你家人的心思。不是只顾到自己,想把自己紧守在窄墙里的心思。你的心思就跟我的一样,向外想到尼罗河去,想到一个变动的世界,充满了新观念——想到一个对具有勇气和远见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世界……” “我知道,贺瑞,我知道。我的感受跟你一样。但是并不是一直都一样。有时候我无法跟上你,听不懂你的话,我感到孤独……” 她中断下来,无法找到字眼来形容她挣扎中的思绪。跟贺瑞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知道。不管他的温柔,不管他对她的爱,他在某些方面还是会令她无法预料、无法理解。他们会一起分享美妙丰盛的时刻——但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双手冲动地伸向他。 “噢,贺瑞,你替我决定。告诉我怎么办!” 他对她微微一笑,或许是最后一次对孩童时期的雷妮生笑。然而他并没有握住她的手。 “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办,雷妮生——因为这是你的生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决定。” 她了解到她得不到任何帮助,没有像卡梅尼一样加速的恳求效果。要是贺瑞稍微碰碰他——但是他并没有碰她。 突然之间,这项抉择以最简单的形式呈现在她眼前——容易的生活或是困难的生活。她被强烈地吸引着要立即转身走下那条蜿蜒的小径,回到下面她所熟悉的那种正常、快乐的生活里——她以前跟凯依经历过的生活。那里有的是安全——分享日常的忧伤和乐趣,除了老死之外,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死……她又从生的思绪中绕一圈回到了死亡。凯依已经死了。卡梅尼,或许也会死,而他的脸,就像凯依的一样,也会慢慢从她的记忆中消退…… 然后她看着静静站在她身旁的贺瑞。奇怪,她心想,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贺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从来用不着去了解…… 然后她开口了,语气就像她很久以前宣称她要在日落时单独一个人走在下山的那条小径上一样。 “我已经做了选择,贺瑞,我要跟你共享生活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到死方休……” 随着他的拥抱,随着他面对她的脸上突然展现的甜蜜神情,她感到充满了生命的丰饶。 “如果贺瑞死了,”她心想,“我不会忘记他!贺瑞是我心中一首永不休止的歌……这也就是说——不再有死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