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奎恩先生》 第一章 奎恩先生的到来 新年前夜。 罗伊斯顿招待会上的大人们都聚集在大厅里。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高兴,年轻人都去睡觉了。他不喜欢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他认为他们乏味,不成熟,直白。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喜欢微妙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六十二岁了——是个稍有点驼背的干瘪老头。一张奇怪的孩子似的脸,总是一副盯着人的样子。他对别人的生活有着过分强烈的兴趣。 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一直坐在剧场正厅的前排,看着一出出不同的人间戏剧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是旁观者的角色。但现在,由于上了年纪的原因,他发现他对送到他面前的戏逐渐挑剔起来。他需要一些稍不同于寻常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对此有着天生的禀赋。他本能地知道每出戏中每个情节即将发生的时间,就像一匹战马,他嗅得出气息。自从今天下午来到罗伊斯顿,在他内心深处,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在拨动着他:吩咐他准备好,告诉他一些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说即将发生。 这次家庭聚会并不算大。与会者有男主人汤姆·伊夫斯厄姆和他严肃的对政治感兴趣的妻子,她在婚前是劳拉·基恩女勋爵。还有理查德·康韦爵士,既是军人、旅行家又是运动员。另外六七个年轻人的名字,萨特思韦特先生没记住。再就是波特尔夫妇。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兴趣的正是波特尔夫妇。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亚历克斯·波特尔,但他了解此人的一切。知道他的父亲和祖父。亚历克斯·波特尔纯粹是其先辈的翻版。他将近四十岁,金色的头发,蓝眼睛,像所有的波特尔家族成员一样,喜欢户外运动,擅长竞技不爱幻想。亚历克斯·波特尔身上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是那种一般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纯英格兰血统。 而他的妻子则不同。据萨特思韦特先生所知,她是一个澳大利亚人。波特尔先生两年前曾在澳大利亚呆过,在那儿遇到了她,和她结婚之后把她带回了家。婚前她从未来过英格兰。不过,她一点也不像萨特思韦特先生遇到过的任何一个澳大利亚女人。 他悄悄地观察着她,有趣的女人——非常有趣,如此安静,但又如此—— 生动。生动!就是这样的感觉!并不见得漂亮——对,她不能算漂亮,但是她身上有一种灾难性的魔力,你无法忽视,没有男人会忽视这一点。萨特思韦特先生从男性的角度产生了这样的看法,而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着女性直觉)他对另一个问题产生了同样的兴趣——波特尔太太为什么要染头发? 可能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她染了头发,但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他知道所有这些事情。他感到困惑的是许多黑头发的女人将她们的头发染成金黄色;但从未见过将金色头发染成黑色的女人。 所有关于波特尔太太的一切都激起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兴趣。凭着纯粹的直觉,他确信,她要么非常快乐要么非常不快乐——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令他不快。此外,她对她的丈夫有着奇特的影响力。 “他崇拜她,”萨特思韦特先生心里想,“但是有时他是——对,怕她!这非常有趣,超乎寻常地有趣。” 波特尔喝得太多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妻子不看他的时候,他注视她的方式很奇特。 “神经质,”萨特思韦特先生心里说,“这位老兄神经十分紧张。她也知道这一点,但她对此不做任何表示。” 他对这对夫妇充满了好奇。一些他无法洞察到的事情在继续着。 墙角大钟庄严的钟声把他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十二点,”伊夫斯厄姆说,“是新年了。新年快乐——祝福每个人。事实上,这个钟快五分钟……我不明白孩子们为什么不等着迎接新年来临?” “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真去睡觉了,”他的妻子平静地说,“他们可能正往我们床上放发刷之类的东西。这类事情令他们觉得十分有趣。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在我们小时候是绝不允许这样做的。” “Autre temps,autre smoeurs(法语:时代不同,习俗各异)。”康韦微笑着说。 他是个军人模样的高个男人。他和伊夫斯厄姆差不多是同一种类型的男人——诚实、正直、和蔼,不以聪明自负。 “我小的时候大家手拉手站成圈,一起唱Auld Lang Syne(法语:美好的往日),”劳拉夫人接着说,“即使忘掉了老朋友,我也会一直记住那些动人的歌词。” 伊夫斯厄姆不安地动了动。 “哦!别说了,劳拉,”他喃喃地说,“别在这儿。” 他大步穿过他们坐着的大厅,又打开了一盏灯。 “我真傻,”劳拉夫人说,低声地,“让他想起了可怜的卡佩尔先生,当然,亲爱的,火太旺了吗?” 埃莉诺·波特尔生硬地动了动。 “谢谢你,我会把我的椅子稍向后移一点。” 多可爱的声音——那种低低的在你记忆里回荡的细语声,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的脸庞罩在灯影里,真遗憾。 从她呆的那片阴暗中传来了她的声音。 “卡佩尔——先生?” “是的。原先这所房子的主人。他自己开枪打死了自己,你知道——哦!好吧,亲爱的汤姆,我不提了,除非你喜欢。这件事对汤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毫无疑问,因为事件发生时他在场。你也在场,是吗,理查德爵士?” “是的,劳拉夫人。” 角落里那口有摆的落地大座钟呻吟着、呼哧着、患哮喘似地哼着,然后敲了十二下。 “新年快乐,”汤姆·伊夫斯厄姆漫不经心地咕哝了一句。 劳拉夫人把她的编织活计小心地收了起来。 “好吧,我们迎来了新年。”她说道,朝波特尔太太的方向看看,又加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宝贝儿?” “床,当然。”她轻轻地说。 “她很苍白,”萨特思韦特先生边想边站起来,忙着找烛台,“她通常不像这样苍白。” 他替她点亮蜡烛,以一种滑稽的有点老式的方式向她弯了一下腰,将烛台递给了她。她接过烛台,说了句感谢的话,然后慢慢地上了楼。 突然一阵非常奇怪的冲动掠过萨特思韦特先生。他想追上她——去安慰她——他有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她正处于某种危险中。这阵冲动渐渐消失了,他感到羞愧:自己也变得神经质了。 她上楼时没有看她丈夫。但是现在,她将头转过肩头,给了他长长的锐利的一瞥,饱含着一种奇怪的深情。萨特思韦特先生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 他发觉自己是在心慌意乱地和女主人道晚安。 “我确信,我希望这将是一个快乐的新年,”劳拉夫人说,“但是就我看起来政治局势充满了严重的不确定性。” “我相信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诚恳地说,“我相信是的。” “我只是希望,”劳拉夫人继续说道,丝毫未改变语气,“第一个经过门口的将是一个黝黑的男人。我猜你知道那个迷信,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知道?这真令我惊奇。给整个房子带来运气的一定得是新年第一位踏上门口台阶的黝黑男人。哦,天哪!我希望不要在我的床上找到一些十分令人不愉快的东西。我从不信任孩子们。他们有那么高的兴致。” 劳拉夫人为自己悲哀的预感摇着头,优雅地走上楼去。 女士们离开后,男士们把椅子拉近了些,围着熊熊燃烧着木头的大平炉。 “酒斟够时请说一声。”伊夫斯厄姆热情地说,举着盛威士忌的细颈酒瓶。 每个人都说酒斟够了,谈话又回到了先前被禁止的主题。 “你认识德里克·卡佩尔,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康韦问道。 “是的——知道一点儿。” “你呢,波特尔?”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说这话的口气如此激烈,一副防御的样子,以致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奇地抬头看了看。 “我一直讨厌劳拉提这个话题,”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说,“那场悲剧之后,你们是知道的,这个地方卖给了一个大制造商。一年之后他搬走了——原因是不适合他或是其它类似的话。自然关于这个地方的谣言四起,这所房子也落了个坏名声。后来,劳拉说服我在议会中担任西凯德莱比选区的候选人。当然,这就意味着得住在这一片,而找一所合适的房子并不那么容易。罗伊斯顿正在低价出售,——唔,最后我买下了它。虽然鬼怪都是瞎话,但谁都不喜欢经常被提醒,你住着的这所房子是你自己的一个朋友开枪自杀的地方。可怜的德里克——我们永远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做。” “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毫无缘由开枪自杀的人。”亚历克斯·波特尔沉重地说。 他站起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威士忌在酒杯里溅起一阵浪花。 “他肯定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确实非常不对劲,我希望我知道所有这一切与什么有关。” “天哪!”康韦喊道,“听这风声,今夜是个暴风雨之夜。” “幽灵出没的好时候,”波特尔无所顾忌地笑着说,“地狱里所有的魔鬼今晚都要活动。” “据劳拉夫人说,即使它们中最邪恶的鬼怪也会给我们带来运气,”康韦笑着说,“听!” 又是一阵狂风呼啸。当呼啸声渐渐退去时,上了栓的大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敲门声。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在夜里这个时间到底会是谁呢?”伊夫斯厄姆喊道。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 “我去开门,”伊夫斯厄姆说,“仆人们已经睡觉了。” 他大步地走向门口,在厚重的门栓上摸索了一会儿,突然打开了门。一阵冷风立刻冲进了大厅。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男人的轮廓,又细又高,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由于镶嵌在门上的彩色玻璃奇妙的效果,他看上去穿得五颜六色。然而,当他走上前来时,大家看清他是个瘦削、黝黑的男人,穿着驾车用的衣服。 “真抱歉,打扰了,”这个陌生人的嗓音悦耳,语气平静,“我的车坏了。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的司机正在修理。大约需要半小时左右,而外面又冷得要命——” 他突然住口了,伊夫斯厄姆马上接住了话头。 “我想是的,进来喝一杯。你的车,我们能帮什么忙吗?” “不,谢谢。我的人知道该做什么。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是奎恩——哈利·奎恩。” “坐,奎恩先生,”伊夫斯厄姆说,“这位是理查德·康韦爵士,这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我是伊夫斯厄姆。” 奎恩先生一一打过招呼,一屁股倒在伊夫斯厄姆热情拉上前来的椅子上。 他坐下后,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给人一种面具的感觉。 伊夫斯厄姆往火里又添了些木头。 “喝点什么?” “谢谢。” 伊夫斯厄姆把酒递给他。问道: “这么说您很熟悉这个地方,奎恩先生?” “几年前我路过这儿。” “真的吗?” “是的。这所房子当时的主人是个叫卡佩尔的人。” “哦!是的,”伊夫斯厄姆说,“可怜的德里克·卡佩尔,你认识他?” “是的,我认识他。” 伊夫斯厄姆的神态有一丝变化,这变化如此细微,以致没有研究过英国人性格的人几乎觉察不到。在此之前,尚有些隐约的保留。现在统统被抛之脑后了。奎恩先生认识德里克·卡佩尔,他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就这一点而言,是证实了的,而且为大家所相信。 “令人震惊的事件,”他神秘地说道,“我们刚才正在谈那件事情。我告诉你,买这所房子是违背我的初衷的。如果当时有其它合适的,就没有你现在看到的情景了。卡佩尔自杀的那个晚上,我在这所房子里——康韦也在。而且,说实在话,我一直盼望卡佩尔的鬼魂出现。” “非常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奎恩先生不慌不忙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就像演员刚刚讲完一句重要的台词提示其他演员上场。 “你可以说它费解,”康韦插嘴说,“这件事是个十足的谜——而且一直将是。” “我猜,”奎恩先生含糊地说,“是的,理查德爵士,您在说话?” “令人震惊——这就是那件事的全部。这个人正值壮年,快乐,心境轻松,无牵无挂。五六个老朋友和他呆在一起,晚餐时他兴致极高,满心筹划着未来。离开餐桌,他径直上楼去了他的房间,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左轮手枪,开枪自杀了。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这种说法是不是太笼统了,理查德爵士?”奎恩先生笑着问。 康韦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我不懂。” “一个难题不一定因为它尚未被解决而不可能解决。” “哦!得了,老兄,如果当时毫无结果,现在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难道十年之后会有?” 奎恩先生温和地摇了摇头。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的看法亦与历史所证实的相悖。当代的历史学家写出的历史从来没有后一代历史学家写出的真实。问题是找到合理的角度,理智地看问题。假如你愿意这样认为的话。其实,像其它一切事情一样,这是个相对性的问题。” 亚历克斯·波特尔朝前探了探身子,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你是正确的,奎恩先生,”他大声喊叫着,“你是对的。时间不解决问题——它只是将问题以不同的面目重现。” 伊夫斯厄姆克制地微笑着。 “那么你是想说,奎恩先生,假如我们今晚打算举行,比如说一个调查法庭,调查德里克·卡佩尔死亡的详情,我们就可能发现真相,就如我们当时就应该发现的那样?” “很可能,伊夫斯厄姆先生。忽略掉个人偏见,你记住的事实正是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要有你试图加进去的解释说明。” 伊夫斯厄姆皱着眉头,满腹狐疑。 “当然必须有一个起始点,”奎恩先生安静平和的声音说道,“一个起始点通常就是一种揣测。你们中的人一定有一个揣测,我确信。你怎样,理查德爵士?” 康韦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哦,当然,”他抱歉似地说,“我们认为——自然而然我们都认为——在这个事件中某个地方肯定有一个女人。一般说来,不是女人就是钱,不是吗?这件事显然与钱无关。不是这种麻烦,因此——还能是其它什么呢?”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他朝前凑了凑,想发表自己的一点意见。在这当儿,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靠着楼上走廊的栏杆蹲着。靠着栏杆,她缩成一团,除了他坐着的地方,从哪儿都看不见她。显而易见,她在很紧张地注意听着下面进行的谈话内容。她一动也不动,以致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但他很容易地辨认出了那件衣服的图案——一种老式的用金银线等织出凸花纹的织物。那是埃莉诺·波特尔。 突然,今晚的一切事件都似乎逐渐进入了预定的路径——奎恩先生的到来,不是意外的偶然,而是一个演员在听到给他的提示台词之后的出场。今晚一出戏正在罗伊斯顿的大厅里上演——一出真实的戏,尽管其中的一个演员是死人。哦!是的,德里克·卡佩尔是这出戏中的一个角色。萨特思韦特先生对此确信不疑。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脑中又灵光闪电般地意识到,这是奎恩先生干的。 是奎恩先生策划这出戏——给演员们提示他们该何时出场。他在这出神秘剧的核心位置牵着线,指挥着木偶们活动。他知道一切,甚至楼上栏杆处蜷伏着的那个女人的存在,他也知道。 在他的椅子上坐好,安然扮演听众的角色,萨特思韦特先生观看着在他面前上演的这出戏。不露声色,奎恩先生从容地牵动着线,让他的木偶们活动。 “一个女人——是的,”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在晚餐期间没有提到任何女人吗?” “嘿!当然,”伊夫斯厄姆喊道,“他宣布他订婚了。这正是叫人看起来完全不可理解的地方。他非常高兴,说目前还不能宣布——但是他暗示我们说他正在竞选奖金。” “当然我们都猜到了那位女士是谁,”康韦说,“马乔里·迪尔克,她是个好姑娘。” 似乎该轮到奎恩先生发言了,但他没吱声。他的沉默中似乎有奇怪的挑衅,好像是对最后一句陈述有异议。他这样做的效果是把康韦放在了还击的位置上。 “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喂,伊夫斯厄姆?” “我不知道,”汤姆·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说,“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些竞选本尼迪克奖金之类的话——还有他不能告诉我们那位女士的名字,直到得到她的允许——目前还不能宣布,我记得,他说,自己真幸运。他想让他的两个老朋友知道,到明年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快乐的已婚男人了。当然,我们猜测是马乔里·迪尔克。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一直想和她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情——”康韦开了个头又打住了。 “你想说什么,迪克?” “哦,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位女士是马乔里,那么他们的订婚消息不该马上宣布就有点奇怪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保密?听起来更可能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某位女士,她的丈夫刚死或是她刚离婚。” “确实如此,”伊夫斯厄姆说,“如果事实就是这样的话,当然,婚约不能马上宣布,你知道,回过头想想,我相信卡佩尔和马乔里不经常往来。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我记得当时还在想他们两人好像冷了下来。” “稀奇!”奎恩先生说。 “是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人介入了他们之间。” “另一个女人。”康韦沉思着。 “哎呀,”伊夫斯厄姆嚷道,“你知道,那个晚上德里克近乎失态地兴高采烈。他看上去几乎陶醉在欢乐之中。而且还——我不太能说清我真正的意思——但他看起来一副不寻常地挑衅的样子。” “像个公然对抗命运的人。”亚历克斯·波特尔重重地说。 他是在说德里克·卡佩尔——还是他自己?萨特思韦特先生看着他,倾向于后者。是的,这就是亚历克斯·波特尔所表现出来的——一个对抗命运的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想像力被酒搅得迷迷糊糊,但他很快对故事中的这个暗示做出了反应,这个暗示勾起了他原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上看了看,她仍在那儿。注视着。倾听着——依然一动不动,凝固了似的——像个死去的女人。 “完全正确,”康韦说,“卡佩尔很激动——令人奇怪地激动。可以这么描述他:一个押了很大赌注而且大获全胜的人。” “可能他是鼓起勇气才下决心去做这件事?”波特尔提示道。 似乎为这些模糊的想法间的联系所感动,他站起来,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没有的事,”伊夫斯厄姆尖锐地说,“我几乎可以起誓,他脑子里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康韦是对的。卡佩尔是个发迹的赌徒。他在成功机会极小但可获暴利的赌博中大获全胜,几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好运气。这就是他的心态。”康韦做了个沮丧的表情。 “然而,”他说,“十分钟之后——” 他们沉默地坐着。伊夫斯厄姆的手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在那十分钟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大声地说,“肯定是!但是,是什么呢?让我们仔细回想一下。我们都在交谈。在这谈话当中,卡佩尔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奎恩先生说。 这一打断似乎让伊夫斯厄姆觉得很窘。 “请你再说一次?” “我只问为什么?”奎恩先生说。 伊夫斯厄姆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 “当时看起来并不重要——哦!当然——邮件。你记得叮叮的铃声吗,而我们当时是多么激动。我们被雪困住三天了,记得吗,多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所有的道路都不通。没有报纸。没有信件。卡佩尔出去看是否有什么东西,结果拿了一大摞报纸和信件回来。他打开报纸看有什么新闻,然后拿着他的信上楼了。三分钟之后,我们听到了枪声……费解——太莫名其妙了。” “那有什么费解的,”波特尔说,“当然是这位老兄在信中得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我该说这是很显然的事情。” “哦!别认为我们会忽视掉任何如此明显的东西,这是法医的头几个问题之一。但是卡佩尔根本就没有打开他的信。整个一摞都未启封,放在他的墙边桌上。” 波特尔显得垂头丧气。 “你确信他没有打开其中一封吗?或许他看完之后毁掉了?” “不,我很肯定。当然,那可能是正常的答案。但是,每一封信都未启封。没有任何烧过的东西——没有任何撕碎的东西——房间里没有火。” 波特尔摇了摇头。 “离奇。” “总而言之,是件恐怖的事。”伊夫斯厄姆低声说,“康韦和我听到枪声后就上了楼,发现了他——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令我大吃一惊。” “除了打电话给警察之外,你们没什么其它选择,我想?”奎恩先生说。 “罗伊斯顿当时还没有装电话。我买下来之后才装上电话。不过,碰巧的是,本地的警察当时正好在厨房里。有一只狗——你记得可怜的老罗弗吗,康韦?——头天走丢了。一位过路的赶车人发现它半埋在雪堆里,就把它带到了警察局。他们认出.是卡佩尔的狗,而且是他非常喜欢的一条狗,于是一名警察就把狗送来了。他在枪响前一分钟刚到。这为我们省去了一些麻烦。” “哦,是暴风雪,”康韦回忆着,“大约是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不是吗?一月初。” “我想是二月。让我想想看,之后我们很快就出国了。” “我确信是一月。我的猎犬内德——你记得内德吗?——一月底跛了。正是在那件事之后。” “那么,肯定是一月底了。真滑稽,流年似水,回忆日期竟然如此艰难。” “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奎恩先生亲切地说,“除非你能找到一个路标,从一些众所周知的大事件中——王室要人被暗杀,或是一件大的谋杀案。” “哦,当然,”康韦喊道,“它刚好发生在阿普尔顿事件之后。” “正好在之后,不是吗?” “不,不,你难道不记得——卡佩尔认识阿普尔顿一家——去年春天曾经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呆过——就在他死前一周,他一天晚上曾谈起那位老先生——一个乖戾的老家伙,对于阿普尔顿太太那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士来说,拴在他身边肯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嘿,你是对的。我记得在报纸上读到一段,说是批准了一条掘墓命令。应该也是在同一天——我记得脑子里一半装的是这条消息,你知道的,另一半闪动着楼上死去的可怜的德里克。” “一个普通,但又非常奇特的现象,”奎恩先生评论道,“在非常紧张的时候,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一些不怎么重要的问题上。而且人们在之后很久还会精确无误地记住。可以说,是当时那一刻精神的高度压力将它们强行灌入脑海中。它可能是一些相当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壁纸的图案,但它永远不会被忘掉。” “你所说的话很独特,奎恩先生,”康韦说,“就在你刚刚讲话的当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德里克·卡佩尔的房间——死去的德里克躺在地板上——我看得很清楚:窗外的那棵大树,以及投在外面雪地上的树影。是的,月光,雪花,树影——这一刻我又看见它们了。天哪,我相信我能画出来,然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当时正在看着这一切。” “他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不是吗?”奎恩先生问道。 “是的,那棵树是水青冈木,就在车道的转弯处。” 奎恩先生点了点头,好像满意的样子。萨特思韦特先生满心好奇,激动得发抖。他确信奎恩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声音的每一点变化,都是有目的的。 他要说些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太知道,但是他很肯定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短暂的沉默后,伊夫斯厄姆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 “那起阿普尔顿的案子,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当时多么轰动啊!她离开了,不是吗?漂亮的女人,非常美丽,异乎寻常的美丽。” 几乎不情愿地,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寻找着楼上那个跪着的身影。不知是幻觉呢,还是他确实看见,那个身影好像一下子缩回去一点儿。他真的看见一只手向台布上滑去——然后停住了。随即传来玻璃杯打碎的声音。亚历克斯·波特尔自己去取威士忌时,不小心把酒杯摔了。 “哦——先生,非常抱歉,不明白我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老弟。奇怪——刚刚玻璃打碎的哗啦声提醒了我。她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阿普尔顿太太?摔碎了波尔图葡萄酒杯?” “是的。老阿普尔顿每天晚上要喝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只喝一杯。他去世的前一天,一个仆人看见她拿出那只细颈瓶来,故意把它摔碎了。这一举动使仆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当然,他们都知道和老阿普尔顿在一起她一直都不快乐。谣言越传越玄,最终,几个月后,他的一些亲戚申请验尸。毫无疑问,老先生是被毒死的。砷,不是吗?” “不——是,我认为,这没有多大关系。哦,当然,情况就是这样。只有一个人有做这件事的可能。阿普尔顿太太因此而受到审讯。她被宣布无罪,与其说是因为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倒不如说是因为缺乏控告她的证据。换句话说,她走运。是的,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肯定是她干的。” “去了加拿大,我想,哦,还是澳大利亚?她有一个叔叔之类的亲戚在那儿,让她住下来。这是她在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注意力被亚历克斯·波特尔的右手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右手握着酒杯,握得那么紧。 “假如你不当心,一会儿你就会弄碎它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天哪,太有趣了。” 伊夫斯厄姆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好吧,我们对于可怜的德里克·卡佩尔开枪自杀的原因还是没有多大进展,”他评论道,“调查法庭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功,是吗,奎恩先生?” 奎恩先生大声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奇怪,有讥讽的意味——然而又有些悲哀。每个人都一惊。 “请您再说一遍,”他说,“你依然生活在过去,伊夫斯厄姆先生。你依然被束缚在你原先的看法中。但是我——一个局外人,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看到的只是——事实!” “事实?” “是的——事实。” “什么意思?”伊夫斯厄姆问。 “我看到的是一系列清楚的事实,你们自己概括了出来,但却没有看到其重要性。让我们回到十年前,看一看我们所看到的——不要受看法和情绪的限制。” 奎恩先生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很高,火光在他身后忽明忽暗地跳跃着。他的声音低沉,语气令人信服: “你们在吃晚餐。德里克·卡佩尔宣布了他订婚的消息。你们当时认为是马乔里·迪尔克。你们现在也不太确定。他激动地焦躁不安,一副成功地降服了命运的样子,用你们的话来说,他以绝对的差额大获全胜。然后就传来了门铃声。他出去拿回了迟到的邮件。他没有打开信件,但你们自己提到他打开报纸瞅了一眼新闻。时间是十年前——所以我们不知道那天有什么新闻——一次遥远的地震,一场逼近的政治危机?关于那份报纸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其中有一段——一个段落,声明内政部已于三天前同意掘出阿普尔顿先生的尸体。” “什么?” 奎恩先生继续说下去。 “德里克·卡佩尔上楼去了他的房间。在那儿他从窗户上看到了什么。理查德·康韦爵士告诉我们窗帘没拉着,而且,窗户俯瞰那条车道。他看见了什么?他看到的可能是什么,竟迫使他了结自己的生命?”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看见了什么?” “我想,”奎恩先生说,“他看见的是警察。为一条狗而来的警察——但德里克·卡佩尔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看见了——警察。” 长长的沉默——好像需要一些时间让大家接受这个推理。 “天哪!”伊夫斯厄姆终于悄声地说,“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吧?阿普尔顿?但阿普尔顿去世的时候,卡佩尔不在那儿呀。老先生单独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但是他可能一个星期前在那儿。士的宁(马钱子碱)并不是非常易溶解的,除非用盐酸化物的形式。它的大部分若被放入了波尔图葡萄酒中,将在最后一杯中被喝下,时间可能是在卡佩尔离开一周。” 波特尔向前跳了起来,他的声音嘶哑,两眼血红。 “她为什么摔碎酒杯?”他喊道,“她为什么摔碎酒杯?告诉我!” 那天晚上第一次,奎恩先生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话。 “你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萨特思韦特先生,可能你能告诉我们。”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出场的时候终于到了。他将说出这出戏中最重要的台词。他现在是一个演员——不是旁观者。 “就我看来,”他谦虚地低声说,“她——喜欢德里克·卡佩尔。她是,我认为,一个好女人——她把他打发走了。她的丈夫去世后,她对真相很怀疑,于是,为了救她爱的那个人,她试图毁掉对他不利的证据。后来,我想,是他说服了她,说她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她同意了嫁给他。但是,即使到那时,她依然很犹豫——女人,我觉得,有许多本能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了他的台词。 突然一阵长长的颤抖的叹息声弥漫在了房间里。 “天哪!”伊夫斯厄姆吃惊地叫道,“怎么回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本来能够告诉他,这是楼上走廊里的埃莉诺·波特尔,但他太懂得什么是美感,以致不会破坏这个好气氛。 奎恩先生微笑着。 “我的车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的热情招待,伊夫斯厄姆先生。我希望我为我的朋友做了些事情。” 他们呆呆地看着他,满脸惊讶。 “这件事没有打动你吗!他爱这个女人,你知道,爱得足以为她去犯罪杀人。当他错误地认为自己遭到报应时,他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没有意识到,他留下她来承担其错误行为的后果。” “她被宣布无罪了。”伊夫斯厄姆喃喃地说。 “因为控告她的案子无法被证明。我觉得——可能只是一种猜测——她仍然在——承担着错误行为的后果。” 波特尔陷入椅子里,把头埋在双手里。 奎恩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 “再见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你对这出戏感兴趣,是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很惊奇地。 “我必须提醒你当心丑角戏。虽然如今它已经绝迹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你保证。它的象征意义不太容易理解——但是永恒的永远是永恒的,你知道的。祝你晚安。” 他们看着他大踏步地向黑暗中走去。像先前一样,嵌在门上的彩色玻璃映在他身上,给人一种丑角的感觉。 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了楼。他觉得有点冷。他去把窗户关住。奎恩先生的身影在车道上,这时从门里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跑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她折回了屋里。她正好从窗下经过,萨特思韦特先生又一次被她脸上的那份活力感动了。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做着甜蜜幸福的梦的女人。 “埃莉诺!” 亚历克斯·波特尔拥住了她。 “埃莉诺,原谅我——原谅我——你告诉了我真相,愿上帝原谅我——我不太相信……” 萨特思韦特先生尽管对别人的事情有着狂热的兴趣,但他同时也是个绅士。他意识到,他必须关上窗户,他这样做了。 但他关得非常慢。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如此动听,简直无法形容。 “我知道——我知道。你曾经备受折磨。我也一度如此。爱——然而,时而是信任时而是怀疑——既可以消除人的疑虑,又可以使之不怀好意地重现………我知道,亚历克斯,我知道……但有一个更可怕的地狱,我和你一起生活着的这个地狱。我看得出你的怀疑——你对我的恐惧……这些就像在我们的爱情中注入的毒药。那个男人——那个过路人,救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你知道这一点。今晚——今晚我准备杀死自己。亚历克斯……亚历克斯……” 中的男主角之一,曾以豪言壮语宣称坚持独身主义,后与唇枪舌剑的对手Beatrice结婚。</a> 第二章 玻璃上的影子 “听着。”辛西亚·德雷奇夫人说。 她大声读着手里拿着的那份报纸。 “昂克顿先生和太太本周在格林韦斯府邸举行宴会。客人有辛西亚·德雷奇夫人,理查德·斯科特先生和太太,波特少校,D·S·O·斯塔弗顿太太,艾伦森上尉和萨特思韦特先生。” “好倒是好,”辛西亚·德雷奇夫人评论道,一边把报纸扔到一旁,“知道我们参加的是什么活动。但他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她的同伴,就是客人名单上的最后一位——那位萨特思韦特先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据说,假如萨特思韦特出现在那些新近到来的富人家里,那就意味着要么这家的厨师非同寻常地棒,要么就是一出人生戏剧要在那儿上演,萨特思韦特对他的同胞们的悲喜剧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辛西亚夫人是位中年女士,一张刻板的脸上涂满了化妆品。她用她那把阳伞飞快地轻敲了萨特思韦特一下。她的那把阳伞是最新式的样子,俏皮地放在她的膝上。 “不要假装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完全明白。而且我相信你是故意来看热闹的!” 萨特思韦特强烈地表示了抗议。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在谈论理查德·斯科特。你要假装从未听说过他吗?” “不,当然不是。他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是吗?” “是的——‘巨熊和巨虎,等等。’正如一首歌中所唱的,当然,眼下他就是个大受欢迎的人——昂克顿夫妇发疯般地想左右他——还有那个新娘!多么迷人的孩子——哦!非常迷人的一个孩子——但是如此纯真,只有二十岁。而你知道,他至少有四十五岁。” “斯科特太太看起来非常迷人。”萨特思韦特平静地说。 “是的,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 辛西亚夫人责备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我行我素地探讨那个正在争论中的问题。 “波特没什么问题——尽管让人乏味——又一个非洲猎人,全都沉默寡言,晒得黝黑。是理查德·斯科特的助手,他们一直是——终身的朋友,和所有那一类的关系。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相信那次旅行他们在一起。” “哪一次旅行?” “那次旅行。斯塔弗顿太太那次旅行。你接下来要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斯塔弗顿太太。” “我听说过斯塔弗顿太太。”萨特思韦特几乎是不情愿地说。 他和辛西亚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与昂克顿夫妇简直像极了,”后者哀叹道,“他们彻底没救了——我的意思是在社交上。竟然会有同时邀请那两个人的念头!当然他们听说斯塔弗顿太太是位女运动员,又是一位旅行家以及所有这些,还有她的书。像昂克顿夫妇这样的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儿有什么陷阱!去年一年我自己一直在为他们管家,我所忍受的无人知晓。一个人必须忠贞地在他们左右。‘别那样做!你不能这么干!’谢天谢地,我现在终于过来了。不是因为我们吵过架——哦!不,我从不吵架,而是其他别人能接这份工作。正如我经常说的,我能容忍粗俗,但忍受不了责备。” 说了一通令人费解的话之后,辛西亚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反复想着昂克顿夫妇对她的吝啬。 “假如我还在为他们主管一切,”她马上继续说,“我就会很坚决很明白地说:你们不能同时邀请斯塔弗顿太太和理查德·斯科特夫妇一起来。斯塔弗顿太太和理查德·斯科特先生曾经——” 她意味深长地打住了话头。 “但是他们真的曾经?”萨特思韦特探询道。 “我的好人哎!这是众所周知的。那次到内地的旅行。我很惊讶那个女人还有脸接受邀请。” “可能她不知道其他人要来。”萨特思韦特提示说。 “可能她知道。这很有可能。” “你认为——?” “她是我称作危险女人的那一类——那种什么都做得出的女人。我可不想这个周末处于理查德·斯科特那个位置。” “他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你认为?” “我确信这一点。但是我想某个善意的朋友迟早会告诉她。那位是吉米·艾伦森。很好的一个年轻人。去年冬天在埃及他救过我的命——我感到特别厌倦,你知道。哈啰!吉米,快来这儿。” 艾伦森上尉顺从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草皮上。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帅小伙,雪白的牙齿,极富感染力的微笑。 “我很高兴有人需要我,”他说道,“斯科特夫妇在玩情人间的花招,只需两个人,不是三个人,波特在如饥似渴地读菲尔德,我差点就有被女主人招待的危险了。” 他大声笑了。辛西亚夫人也和他一起笑了。萨特思韦特是那种有些守旧的人,如此古板,以致他很少调侃他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直到他离开也依然是庄重严肃。 “可怜的吉米。”辛西亚夫人说。 “我侥幸逃过了听那个家族鬼魂的故事。” “一个昂克顿幽灵,”辛西亚夫人说,“真是耸人听闻。” “不是昂克顿家的幽灵,”萨特思韦特说,“是一个格林韦斯幽灵。他们买房子时一起买下来的。” “当然,”辛西亚夫人说,“我现在记起来了。但是它不是发出锁链的当啷声,是吗?而是和一扇窗户有关的什么东西。” 吉米·艾伦森很快向上看了看。 “一扇窗户?” 但是萨特思韦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吉米的头,看到从房子里出来的三个身影正走过来——两个男人,中间是个苗条的姑娘。这两个男人外表相像,两人都高大、黝黑,长着古铜色的脸庞,目光敏锐。但是再近些看时,这种相像就消失了。理查德·斯科特是个猎人探险家,性格十分活泼,浑身散发着磁力。约翰·波特,理查德的朋友,打猎同伴,长着一张非常呆板的脸,毫无表情,一双沉思的灰眼睛。他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一直满足于为他的朋友做副手。走在这两个男人中间的是莫伊拉·斯科特,她在三个月前还是莫伊拉·奥康奈尔。苗条的身材,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充满了向往。她那一头金红色的头发环绕着她小巧的脸庞,非常引人注目,就像是围绕着圣徒的光环。 “那个孩子一定不能被伤害,”萨特思韦特自言自语,“若伤害这样一个孩子,那真是可恶。” 辛西亚夫人挥了挥她那把最新式的阳伞,算是招呼了新来的客人们。 “坐下,别插嘴,”她说,“萨特思韦特正在给我们讲鬼的故事。” “格林韦斯府邸的幽灵?”理查德·斯科特问道。 “是的。你知道一些吗?” 斯科特点点头。 “我过去常呆在这儿。”他解释道,“在埃利奥特夫妇不得不卖掉之前。守望着的保皇党人,是吗?” “守望着的保皇党人,”他的妻子温和地说,“我喜欢。听起来很有趣。请继续讲。” 但是萨特思韦特似乎不愿意讲下去。他向她保证,这个故事根本不那么有趣。 “现在你已经讲了,萨特思韦特,”理查德讽刺地说,“你的勉强更刺激了大家。” 作为对大多数人吵嚷着要求听的答复,萨特思韦特只好被迫讲这个故事。 “确实非常没意思,”他抱歉地说,“我想原来的故事主要是关于埃利奥特家族的一位保皇党先人的。他的妻子有一个的情人。在楼上的房间里,情人杀死了丈夫。然后这对有罪的情人就逃跑了。但是当他们逃走的时候,他们回头向这所房子望了望,看见那位死去的丈夫的脸,正在窗口望着他们。传说是这样,但实际上,这个幽灵故事只与某个房间窗户上的一块玻璃有关。这块玻璃上有处不规则的污痕,在近处几乎觉察不到。但是从远处看的话,确实给人一种一个男人的脸在向外张望的感觉。” “是哪一扇窗户?”斯科特太太问,抬头望了望那所房子。 “你从这儿看不见的。”萨特思韦特说,“在另一边。但是几年前从里面用木板钉死了——确切说,我想是四十年前。”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记得你说过鬼魂是不行走的。” “是不行走,”萨特思韦特使她确信这一点,“我认为——哦,我猜测是人们对此产生了一种迷信的感觉,这就是全部。” 然后,他很娴熟地成功引开了话题。吉米·艾伦森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讲述埃及的沙地占卜者的故事。 “骗子,他们中大部分都是。随时准备告诉你些过去的模糊的东西,而对将来不做任何承诺。” “我应该想到情况常常是颠倒过来的。”约翰·波特品评道。 “在这个国家,预言未来是违法的,是吗?”理查德说,“莫伊拉曾经说服一个吉卜赛人给她算命,但是那个女人把钱还给莫伊拉,说这不行,或是表示类似意思的话。” “可能是她看到了什么非常的东西,以致于她不想告诉我。”莫伊拉说。 “别过分渲染痛苦的效果,斯科特太太,”艾伦森轻轻地说,“举个例说,我就拒绝相信不祥的命运正在笼罩着你。” “我怀疑,”萨特思韦特心想,“我怀疑……” 然后他很快抬头看了看。两位女士正从房子里走过来。其中一位身材矮小,体格健壮,黑色的头发,不得体地穿着浅绿色的衣服;另一位身材修长,穿着奶白色的衣服。前者是女主人昂克顿太太,后者萨特思韦特常常听说,但从来没有见过。 “这位是斯塔弗顿太太,”昂克顿大声宣布道,语调间包含着极大的满足,“我想,所有的朋友们都在这儿了。” “这些人对讲述他们所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有着不可思议的天赋。”辛西亚夫人喃喃地说道。但是萨特思韦特没有听她说什么,他正在观察斯塔弗顿太太。 非常大方——非常自然。她随意地说道:“哈啰!理查德,多年不见。抱歉我没能来参加你的婚礼。这是你的妻子吗?你肯定厌倦了见你丈夫所有这些饱经风霜的朋友。”莫伊拉的反应——得体,很害羞的样子。接着斯塔弗顿太太敏捷赞许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另一个老朋友身上。 “哈啰,约翰!”同样自然的语调,但其中有些微妙的差别——有一种先前没有的温情。 然后是那突然的微笑。这微笑使她变了个样子。辛西亚夫人说得很对。一个危险的女人!非常美丽——深蓝色的眼睛——不是富于魅力女人的那种传统的外貌——一张脸即使在睡着时几乎是桀骜不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让人久久忘不掉的声音和出其不意的令人眩晕的微笑的女人。 艾里斯·斯塔弗顿坐了下来。她自然而然地成了这群人的焦点。而且你感觉将一直如此。 波特少校建议去溜达溜达的声音把萨特思韦特先生从沉思中唤了起来。萨特思韦特一般说来不十分喜欢漫步,但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建议。两人穿过草地信步闲逛。 “你刚刚讲的故事非常有趣。”少校说。 “我带你去看看那扇窗。”萨特思韦特说。 他走在前面,朝房子的西侧走去。这儿有一个布局整齐的小花园——秘密花园。人们一直这样叫。这个名字是有一定道理的:花园四周被高大的冬青篱笆围绕着,花园的入口是一条之字形小道,四周是同样高大的多刺树篱。身处其中,你会感到它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魅力:布局整齐的花床,铺着石板的小径,低低的石凳,精雕细刻,令人着迷。当他们到达花园中心时,萨特思韦特转过身来,朝上指着那所房子。格林韦斯是东西走向的长条,在这堵窄窄的西墙上只有一扇窗户,开在一楼。几乎爬满了长青藤。污迹斑斑的窗格玻璃,你能看得见它被从里面用木板钉死了。 “目的地到了。”萨特思韦特说。 波特伸长脖子抬头看去。 “嘿,我看见其中一块玻璃上有些污渍,仅此而已。” “我们站得太近了,”萨特思韦特说,“在林子里有一块空地,位置较高。在那儿,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带路出了花园,向左一个急转弯,马上进了林子。他心中充满了一种炫耀的热情,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旁边那个人心不在焉,漫不经心。 “当然,他们封了这扇窗后,又另开了一扇窗。”他解释道,“新窗户朝南,俯瞰我们刚刚坐过的那片草地。我有点觉得斯科特夫妇对那个房间有疑问。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继续那个话题的原因。斯科特太太可能会神经紧张,假如她意识到她睡在一个可能闹鬼的房间里。” “是的,我明白。”波特说。 萨特思韦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这个人一个字也没听见。 “非常有趣,”波特用拐杖乱抽着高大的毛地属植物,皱着眉道,“她不该来,她该永远不来的。” 人们经常像这样对萨特思韦特说话。他似乎不太介意,个性非常消极。他只是一个好听众。 “是的,”波特说,“她应该永远不来的。” 萨特思韦特马上知道他讲的不是斯科特太太。 “你认为不应该?”他问道。 波特摇了摇头。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那次旅行我也在,”他突然说,“我们三个人去的。斯科特,我和艾里斯。她是个令人惊叹的女人——简直是个神枪手。”他停顿了一下。“是什么使他们邀请她?”他的话夏然而止。 萨特思韦特耸了耸肩。 “难以奉告。” “会有麻烦的。”另一个说,“我们必须做好行动准备——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但是无疑斯塔弗顿太太——?” “我在谈斯科特。”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们还得考虑斯科特太太。” 萨特思韦特一直在担心斯科特太太,但是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因为波特已将她忘得干干净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斯科特是怎么遇见他的妻子的?”他问道。 “去年冬天,在开罗。闪电战。他们认识三星期后订婚,六星期后结婚。” “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的,毫无疑问。他崇拜她——但是这没什么差别。” 接着约翰·波特又开始自言自语。重复着对他来说只意味着一个人的那个代词: “该死,她不该来……” 就在这时,他们走上了一个高高的小草丘,离房子不远。出于一种对自己有善于吸引观众能力的自豪,萨特思韦特伸出胳膊指向前方。 “看。”他说道。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窗户还能清楚地看见。一张男人的脸贴在其中一块玻璃上,头上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保皇党人的帽子。 “非常奇妙,”波特说,“真是非常奇妙。假如有一天那块玻璃打碎了,那会怎样呢?” 萨特思韦特微微笑了。 “这是这个故事的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就我所知,那块玻璃至少被换过十一次,可能更多。最后一次是十二年前,当时这所房子的主人决定打破这个谜,但是一切如昔。那个污渍总是会再现——不是马上,而是渐渐扩散开来。一般需要一两个月。” 第一次,波特表示出真正的兴趣。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这些事情太奇怪了。无法解释。把这个房间从里面封起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哦,传说那个房间不吉利。伊夫斯厄姆夫妇就要离婚前就住在那个房间。然后是斯坦利,他和他那个舞蹈演员私奔时,他和他的妻子正在这儿,就住那个房间。” 波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明白了。不是生命危险而是道德上的危险。” “而现在,”萨特思韦特自言自语地说,“斯科特夫妇住在哪个房间……我不知道……” 他们顺着原路返回了房子,一路默然。几乎无声地走在柔软的草皮上,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无意间,他们听到有人在说话,当听到艾里斯·斯塔弗顿愤怒、清晰的声音从花园深处传来时,他们正好在冬青篱笆附近。 “你会后悔的——后悔的——对此!” 斯科特的回答低沉、模糊,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是女人的声音,她所说的话他们后来记得很清楚。 “嫉妒一一它会使人毁灭——它是魔鬼!它会使人成为残忍的谋杀者。当心,理查德,看在上帝的份上。当心!” 说完这些话,她在他们前面从花园里出来,向房子附近走去。她没看见他们,走得很快,几乎是在跑,就好像被梦境缠绕,被追赶着一样。 萨特思韦特又想起了辛西亚夫人的话。一个危险的女人。第一次,他有一种不幸的预感,它来得迅速,且不可抗拒,令人无法否认,然而那天夜晚,他为自己的担心感到羞愧。看起来,一切如常,令人愉快。斯塔弗顿太大从容自如,没有丝毫紧张表现。斯科特太太仍是迷人、真挚的一贯形象。两个女人看上去相处得非常好。理查德看上去兴高采烈。最愁眉苦脸的是墩实的昂克顿太太。 她向萨特思韦特吐露了全部心事。 “随便你认为愚蠢还是什么,有件事让我不寒而栗。而且我坦率地告诉你,我要请一个镶玻璃工人来,不让内德知道。” “装玻璃工人?” “给那扇窗户装块新玻璃。现在那块玻璃好倒是好,内德为此感到自豪——说它赋予这所房子某种情调。但是我不喜欢。坦白地跟你说我们要换一块漂亮、清晰、时髦的玻璃,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故事。” “你忘了,”萨特思韦特说,“或者你可能不知道。污渍会重新出现。” “不管怎样,”昂克顿太太说,“所有我要说的就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是反常的!” 萨特思韦特挑了挑眉毛,但是没有回答。 “如果万一是这样该怎么办?”昂克顿太太挑衅地问道。 “我们,内德和我,还不至于穷到支付不起每个月——一块玻璃的费用——或者,若需要,每个星期一块,也行。” 萨特思韦特没有迎接这个挑战。他见过太多的东西在金钱的力量下不堪一击,溃不成军。所以他不相信一个保皇党人的鬼魂能打赢这场战斗。尽管如此,昂克顿太太过分的不安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她也未能免于这紧张氛围的影响——只是她将之归因于一个淡化的幽灵故事,而不是她的客人们个性的冲突。 命运注定,萨特思韦特又听见了一个对话的片段,这使形势清楚明白地显示出来。他正走上宽阔的楼梯,准备去睡觉。约翰·波特和斯塔弗顿太太在大厅的凹室里,两人坐在一块儿。她正在说话,圆润的声音中微微有些恼怒。 “我一点也不知道斯科特夫妇会在这儿。我敢说,要是我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来的。但是我向你保证,亲爱的约翰,现在我在这儿了,我就不打算逃开——” 萨特思韦特继续在楼梯上走着,听不到什么了。他心里想:“我怀疑现在的情况——有多少是真实的?她知道吗?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摇了摇头。 在清晨明净的光线中,他觉得自己头天晚上的猜想可能有点儿夸张。一时的紧张——是的,肯定是——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仅此而已。 人们自己会调节。他灾难临头的猜想是因为神经紧张——肯定是神经质——或可能是兴奋。是的,就是这样。在接下来的两周之内他预定在卡尔斯巴德渡过。 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考虑,那天晚上,他建议散一小会儿步,就在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向波特少校建议说他们应该到那块空地去,看一看昂克顿太太是不是言行一致,换了一块新玻璃。在心里,他说:“锻炼,这是我所需要的,锻炼。” 两个男人边走边聊。波特,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 “我禁不住觉得,”萨特思韦特喋喋不休地说,“我们昨天的猜想有点儿傻。预料有,哦——麻烦,你知道的。不管怎样,人们必须检点自己的行为——压抑他们的感情或是类似的东西。” “可能,”波特说。一两分钟后,他又加了一句:“有教养的人。” “你的意思是——?” “生活在文明之外的人们大都偶尔回来。回归。随便你叫它什么。” 他们来到了那个草丘上。萨特思韦特呼吸急促。他从来就不喜欢爬山。 他朝那扇窗户看去。那张脸依然在那儿,比以前更加逼真。 “我们的女主人后悔了。我明白了。” 波特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 “我猜是昂克顿大发脾气了,”他漠然地说,“他是那种愿意为另一个家族的鬼魂自豪的人,而且不打算为此破费,冒险赶走它。” 他沉默了一两分种。眼睛直直地盯着,不是那所房子,而是围绕着他们的茂盛的灌木。 “这话是否曾经打动过你,”他问道,“文明是十分危险的?” “危险?”如此新式的见解令萨特思韦特大为震惊。 “是的。没有,你明白。” 他突然转过身去。他们沿着来的时候的那条小路走下去。 “我真的无法理解你,”萨特思韦特边说边迈着敏捷的步子小跑着,以便跟上大步流星的波特,“有理性的人们——” 波特笑了。笑声短暂而窘迫。然后他朝身边这个矮小、穿着得体的绅士看去。 “你认为我在胡言乱语吗,萨特思韦特?但是,你知道,确实有人能告诉你什么时候风暴来临。他们能提前感知到。还有其他一些人能预言灾难。现在就有灾难即将降临,萨特思韦特,大灾难。它可能在任何时候到来。它可能——” 突然他像死了似的停住了,紧紧抓着萨特思韦特的胳膊。就在那紧张的寂静时刻传来两声枪响,接着是一声尖叫——一个女人的尖叫。 “天哪!”波特喊道,“它已经来了。” 他冲下小径,萨特思韦特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分钟后,他们出现在紧挨着花园冬青的草地上。就在同一时刻,理查德和昂克顿先生从房子的另一边走了过来。两边的人都停了下来,面对面,分别站在花园入口的左侧和右侧。 “它是从那儿传来的。”昂克顿说,有气无力地用手指了指。 “我们必须去看看。”波特说。他带路走向那块篱笆围起来的地方。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冬青弯道时,他停住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萨特思韦特越过他的肩头仔细望去。理查德一声惊呼。 花园里有三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那个石凳附近的草地上,第三个人是斯塔弗顿太太。她站在冬青篱笆旁边,离一男一女非常近,瞪着恐惧的眼睛,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艾里斯,”波特惊叫,“艾里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然后向下看了看——有一种疑惑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 “一支枪,”她惊讶地说,然后——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而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我——拾起了它。” 萨特思韦特走上前去。昂克顿和斯科特跪在草皮上。 “医生,”后者喃喃地说道,“我们必须找位医生。” 但太晚了。曾经抱怨那些用沙子算命的占卜者对未来语焉不详的吉米·艾伦森,还有莫伊达·斯科特,吉卜赛人曾还给她一个先令。两人躺在那里。 是理查德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尸体。男人沉着勇敢的本质在关键时刻表现了出来。第一声痛苦的惊呼之后,他很快镇定自若了。 他轻轻地把他妻子放下。 “是从后面射中的,”他扼要地说,“子弹正好穿过她的身体。” 然后他查看了吉米·艾伦森。伤口在胸部,子弹打入了他的身体。 约翰·波特向他走来。 “不要动任何东西,”他坚决地说,“警察必须看到完整的现场。” “警察。”理查德说。当他朝站在冬青篱笆旁的那个女人看去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朝那边迈了一步,但同时约翰·波特也动了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一时间,看起来好像两个好朋友在进行一场目光的决斗。 波特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理查德,”他说,“情况看起来是——但你错了。” 理查德舔了舔他干裂的唇,艰难地说: “那么为什么——她手里会有枪?” 艾里斯·斯塔弗顿太太又一次用毫无生气的语调说道:“是我——捡的。” “警察,”昂克顿提高了嗓门,“我们必须派人去找警察——马上。你去打电话,好吗,斯科特?应该有个人在这儿呆着——是的,我确信应该有个人呆在这儿。” 萨特思韦特以他文雅的绅士风度表示愿意留下。男主人接受了他的请求,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女士们,”他解释说,“我必须委婉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士们,辛西亚夫人和我亲爱的妻子。” 萨特思韦特留在花园里,朝下看着曾经是莫伊拉的那具尸体。 “可怜的孩子,”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孩子……” 他心里自言自语,邪恶的男人们确实留在他们的记忆中。难道理查德·斯科特不应为他无辜的妻子的死负责任吗?他们会绞死艾里斯,他想,不是他愿意这样想,但难道这根本不是他该责备的吗?那些男人所做的邪恶的事——而那个姑娘,那个无辜的姑娘,为此付出代价。 他无限怜惜地看着她。她小巧的脸,苍白忧郁,一抹微笑静静地挂在唇边。波浪起伏的金发。纤小的耳朵。在她的耳垂上有一点血迹。出于一种侦探什么的感觉,萨特思韦特推断出在她倒下的时候,一个耳环被扯掉了。他朝前伸长了脖子,是的,他是对的,在她的另一只耳朵上挂着一粒小珍珠坠。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注意,先生们。”温克菲尔德警督说。 他们此时在书房里。警督是个机敏、坚毅的人,四十多岁,正在总结他的调查。他询问了大部分客人,到现在为止,对于这个案子,他心里已经很有谱了。现在他正在听波特少校和萨特思韦特怎么说。昂克顿先生沉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对面的墙。 “我是这样理解的,先生们,”警督说道,“你们当时去散步了。你们是顺着所谓的秘密花园左侧的那条小路返回房子的。对吗?” “非常正确,警督。” “你们听见两声枪响,还有一个女人的尖叫?” “是的。” “然后你们以最快的速度从林间跑出去,冲向花园入口。假如有人要离开花园,他们只能从这个口出去。那些冬青灌木是无法通行的。假如有人从花园里跑出来向右拐,那么他肯定会碰到昂克顿先生和斯科特先生。假如他向左拐,他不可能不遇见你们。对吗?” “是这样。”波特少校说。他的脸非常苍白。 “看来事情就这样定了,”警督说,“昂克顿先生和太太,辛西亚夫人坐在草地上,斯科特先生在那间台球室里,斯塔弗顿太太从房子里出来,和坐在草地上的三个人说了一两句话,然后绕道房子拐角朝花园去了。两分钟后,人们听见了枪声。斯科特先生冲出房子,和昂克顿先生一起跑向花园。同时,你和萨特思韦特先生从相反的方向也到达了。斯塔弗顿太太站在花园里,手里握着那支射出两发子弹的枪。就我看来,她先从后面射中了莫伊拉·斯科特太太,当时后者坐在凳子上。然后艾伦森上尉一跃而起,向她扑来,当他走近她时,她射中了他的胸部。我了解到她和理查德先生之间曾有过一段旧情。” “全是谎言。”波特说。 他洪钟般的声音,沙哑而且充满挑衅。警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 “她自己是怎么讲的?”萨特思韦特问道。 “她说她进了花园,想安静一会儿。就在她刚要绕过最后一段篱笆时她听见了枪声。她拐过弯来,看见她的脚下躺着一支手枪,就把它拾了起来。没有人和她相遇,她也没在花园里看到任何人。除了两个受害者。”警督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这是她所说的话——尽管我警告过她,她依然坚持做正式陈述。” “假如她是这样说的,”波特少校说,他的脸依然死一样的白,“她讲的肯定是事实。我了解艾——” “好吧。先生,”警督说道,“我们晚些时候会有充足的时间调查这一切。同时,我已完成我的任务了。” 波特猛地向萨特思韦特转过身来。 “您!您帮不上忙吗?您不能做些什么吗?” 萨特思韦特禁不住觉得被大大恭维了一番。他,男人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被约翰·波特这样一个男人打动了。他正准备赶快说句遗憾之类的话,这时,男管家汤普森进来了,托盘里盛着拿给主人的一张名片,同时抱歉地咳嗽了一下。昂克顿先生蜷坐在椅子里,没有参加大家的谈话。 “我告诉这位先生说你可能不能见他,先生,但他坚持说他预约过的,而且事情很紧急。” 昂克顿把名片拿过来。 “哈利·奎恩先生,”他念道,“我记起来了。他见我是为一幅画。我的确约过他,但是现在的情形——” 但是萨特思韦特已经一下子跳了起来。 “哈利·奎恩先生,你是这样说的吗?”他喊道,“多么不可思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少校,你问我是否能帮助你。我想我能帮你。这位奎恩先生是位朋友——或者我应该说,是我的一位相识。他是一个最最不同凡响的人。” “业余侦探之一吧,我想。”那位警督轻蔑地说。 “不”,萨特思韦特说,“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但他有一种力量——一种几乎超人的力量——展示给你亲眼看到的东西,让你明白你亲耳听到的东西。不管怎样,让我们给他一个案件的轮廓,听他怎么说。” 昂克顿扫了警督一眼,后者轻蔑地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前者向汤普森很快地点了一下头。汤普森离开房间,带回一个高大、颀长的陌生人。 “昂克顿先生?”陌生人握了握他的手,“很抱歉在这样一个场合打扰您。我们必须把我们关于那幅画的谈话放到下次了。啊哈!我的朋友,萨特思韦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戏剧?” 当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唇边浮起了一丝隐隐的微笑。 “奎恩先生,”萨特思韦特钦佩地说,“我们这儿正有一出戏,我们是其中一分子。我和我的朋友波特少校,都想听听你对此的看法。” 奎恩先生坐了下来。通红的灯光在他花格子的大衣上投下了一道道宽条的彩色的光。他的脸罩在阴影中,好像戴了一个面具似的。 萨特思韦特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下这出悲剧的主要情节。之后他停下来,屏住气等待着奎恩先生的明断。 但是奎恩先生只是摇了摇头。 “一个悲惨的故事,”他说道,“一个非常悲惨又令人震惊的悲剧。动机的缺乏使它更加引人入胜。” 昂克顿盯着他。 “你不了解,”他说道,“有人听见斯塔弗顿太太威胁理查德。她嫉妒极了他的妻子。嫉妒——” “我同意,”奎恩先生说,“嫉妒或是疯狂的占有欲,全是一回事。但是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杀死斯科特太太的凶手,而是在说杀死艾伦森上尉的凶手。” “对呀,”波特大叫,一跃而起,“这儿有一个漏洞。假如艾里斯意欲射死斯科特太太,她会把她单独带到什么地方。不对,我们走错路了。我想我找到了另一种思路。只有他们三个人进了花园。这点是大家达成共识的。我不准备提出异议。但是我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描述这场悲剧。假设吉米·艾伦森先射中了斯科特太太,然后又射死自己。这是可能的,不是吗?他倒下的时候扔掉了手枪——斯塔弗顿太太发现地上有枝枪,就拾了起来。正如她自己讲的那样。如何?” 警督摇了摇头。 “站不住脚,波特少校。假如艾伦森上尉是在靠近他身边的地方开的火,那么衣服上肯定会有烧焦的地方。” “他可能是在一臂之外开的火。” “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再说,也没有动机。” “可能他突然失去理智了,”波特喃喃地说,但一点也不坚定。他又沉默了,然后突然站起来挑衅地说:“哦,奎恩先生?” 后者摇了摇头。 “我不是魔术师。我甚至不是一个犯罪学家。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相信印象的价值。在任何关键时刻,总有一个瞬间要比其它时刻更清晰地印在脑海中,总有一个画面依然留在那里,而其它的已经模糊。我认为,萨特思韦特可能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没有偏见的一个旁观者。萨特思韦特,您是否能回忆一下,告诉我们印象最深刻的那个瞬间?是您听到枪声的那一瞬间?是您第一眼看到死者的那一霎?是您第一眼看到手枪在斯塔弗顿太太手里的那一刻?清除您脑子里所有事先构成的价值观念准则,然后告诉我们。” 萨特思韦特注视着奎恩的脸,就像一个学童要背诵一篇自己不太有把握的课文。 “不,”他慢慢地说,“都不是。我会一直记着的那一刻是当我独自站在尸体旁——后来——俯视斯科特太太的时候。她侧躺着。头发零乱,在她的耳垂上有一点血迹。” 一说完,他马上意识到他说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 “她耳朵上的血迹?是的,我记得。”昂克顿慢慢地说。 “她的耳环肯定在她倒下的时候被扯掉了。”萨特思韦特解释道。 但是听起来他说的有点不可能。 “她侧躺着,”波特说,“我猜是左耳?” “不,”萨特思韦特很快说,“是她的右耳。” 警督咳嗽了一下。 “我在草丛中找到了这个东西。”他赞同地说,拿起一个金丝环。 “但是,天哪,”波特喊道,“只是摔一下,不可能将耳环摔成碎片。更像是用子弹射飞的。” “是的,”萨特恩韦特大声喊道,“是粒子弹。肯定是。” “只有两声枪响,”警督说,“一发子弹不可能擦过她的耳朵,同时又射中她的后背。假如第一发子弹射掉了她的耳环,那么第二发子弹不可能射中她又同时射中文伦森上尉——除非他站在她面前很近的地方——非常近——尽可能近地面对着她。哦!不,即使这样也不可能,除非——” “除非她在他怀中,你想说,”奎恩先生带着一丝奇怪的微笑说,“好啊,为什么不能呢?” 大家彼此瞪着眼睛。这个念头对他们来说太离奇了——艾伦森和斯科特太太——昂克顿先生说出了大家共同的疑问。 “但是他们几乎不认识对方。”他说。 “我不知道,”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可能要比我们预想的更了解对方。辛西亚夫人说艾伦森去年冬天曾在埃及救过她,当时她正处于消极厌世的状态,还有你”——他转向波特——“你告诉我理查德·斯科特去年冬天在开罗遇见他的妻子。艾伦森和斯科特太太实际在那儿时就很熟了……” “他们看起来不常在一起。”昂克顿说。 “对——他们确实有点回避对方。这几乎不正常,现在我开始认为——” 他们都看着奎恩先生,好像对他如此意外地得出的结论有点吃惊。 奎恩先生站了起来。 “你们看,”他说,“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印象帮了我们的忙。”他转向昂克顿说:“现在该你了。” “哦?我不明白。”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你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我想确切地知道是什么顾虑使你心神不宁。不用担心它是否与这场悲剧无关,不用担心看起来是否有点——迷信——”昂克顿先生微微一惊。“告诉我们。” “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们,”昂克顿说,“尽管它与这个案子无关。而且你们可能会嘲笑我。我在希望我妻子没多事,没有换掉闹鬼的那扇窗户的玻璃。我觉得好像这样做可能会给我们带来诅咒。”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坐在他对面的两个男人这样盯着他。 “但是她还没换那块玻璃。”萨特思韦特最终说。 “不,她换掉了。仆人今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 “天哪!”波特说道,“我开始明白了。那个房间是用镶板镶起来的,我猜,不是用墙纸来糊的?” “是的,但是这——” 但是波特已经冲出了房间。其他人跟着他。他上楼直接去斯科特的卧室。 房间很迷人,四周的镶板是奶油色,两扇窗户朝南。波特用手摸着西面那堵墙上的镶板。 “在某个地方有个弹簧——肯定是的。啊哈!”一声喀嚓声,一块镶板卷了起来。那扇闹鬼的窗户,污迹斑斑的玻璃尽在眼前。一块玻璃崭新明亮,波特很快弯下腰,捡起点什么。把它摊在手掌上是一片鸵鸟羽毛。然后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奎恩先生点了点头。 他走向卧室的帽橱。那儿有许多帽子——那个死去的女人的帽子。他拿出一顶阔边帽,上边有卷曲的羽毛——是一顶做工精致的蝉形阔领带帽子。 奎恩先生以温和、沉吟的嗓音开始讲话。 “让我们假设,”奎思先生说,“一个男人生性嫉妒心强烈。他昔日曾在这儿住过,并且知道镶板上弹簧的秘密。为了消遣,一天他打开了镶板,向外朝花园望去。他看见了他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尽管他们两人认为在那儿不会有被人看到的危险。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只有一种看法。他愤怒得要发疯。他会怎么做?他有了一个念头。天色已暗了下来,他想起了玻璃上的污迹的故事。任何一个朝上看那扇窗户的人都会认为他们看到的是守望着的保皇党人。这样他安全地看着他们,在他们拥抱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他扣动了板机。他是一个好射手——棒极了的射手。他们倒下时,他又开了一枪——这一枪射掉了耳环。他把手枪从窗户里扔到花园里,冲下楼,穿过台球室跑了出去。” 波特朝前向他走了一步。 “但是他使她被控告!”他大喊道,“他站在一边,让她承担罪名,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奎恩先生说,“我猜一下——我只是猜测而已,注意——那位理查德曾经疯狂地爱着艾里斯——如此疯狂以致几年后遇见她时还会唤起他嫉妒的余烬。我想艾里斯一度认为她可能爱他,所以她和他还有另一个人一起去打猎旅行——但回来后她爱上了更好的那个男人。” “更好的那个男人?”波特喃喃地说,茫然不知所措,“你意思是——” “是的,”奎恩先生说,微微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那个人是你。”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假如我是你——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会的。”波特说。 他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第三章 旅店夜谈 萨特思韦特很生气。总而言之,这一天是够倒霉的。他们出发得晚,而且车胎上扎了两个洞。最后,他们拐错了弯,迷失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荒野中。 现在已经快八点了。而他们离目的地马斯威克庄园还有大约四十英里。第三个扎破的洞带来的后果是使问题更加烦人。 萨特思韦特看上去像只因受惊竖起羽毛的小鸟,在村汽车修理厂前面走来走去。他的司机正在用沙哑的声音与本地的行家小声交谈。 “至少得半小时。”他肯定地说。 “那是幸运的啦,”司机马斯特斯补充说,“要问我呀,差不多得三刻钟。”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叫什么名?”萨特思韦特焦急地问道。他是一位小个子绅士。他很体贴地替别人的感情着想,用“地方”这个词取代了先溜到他嘴边的“鬼地方”。 “柯特灵顿·马利特。” 萨特思韦特不是非常清楚,但他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他轻蔑地向四周看了看。柯特灵顿·马利特似乎由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组成。一边是汽车修理厂和邮局,街道另一边与之对称的是三个若隐若现的商店。沿着这条道再往里走,萨特思韦特觉得风中传来什么东西旋转的嘎吱声。他的情绪稍微提高了些。 “这儿有一个旅店。我明白了。”他说道。 “。”汽车修理厂的那个人说,“那边就是。” “先生,我是否可以提个建议,”马斯特斯说,“为什么不去试试呢?他们能给你提供一顿饭之类的东西,无疑——当然,不是您所习惯了的。”他抱歉地停顿了一下,因为萨特思韦特习惯了大陆上厨师最拿手的菜,他自己就雇了一名Cordon Bleu(法语:手艺高明的女厨师),他付给她一笔丰厚的薪水。 “三刻钟之内我们没法上路,先生。我确信这一点。而现在已经过八点了。您可以从旅店打电话给乔治·福斯特爵士,先生。告诉他我们耽搁的原因。” “你似乎认为你能够安排一切,马斯特斯。”萨特思韦特没好气地说。 马斯特斯确实这样认为,但恭敬地保持沉默。 萨特思韦特尽管热切地希望拒绝别人可能向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正心情不好——但他还是朝道路深处那个吱吱嘎嘎的招牌看了看心里暗暗同意了。 他的胃口只有小鸟那么大,是个讲究饮食的人,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人也会饿。 “‘贝尔斯—莫特利’,”他若有所思地说,“对一个旅店来说,这个名字很奇怪。我从来没听说过。” “无论如何,总是有些怪人来这儿。”那个当地人说。他正弯腰凑近车轮,他的声音好像被捂住了,模糊不清。 “奇怪的人们?”萨特思韦特询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而另一个人似乎不太明白他自己的意思。 “人们来来去去。就是这样。”他含糊地说。 萨特思韦特意识到来旅店的人们几乎都是“来了又走”的人。这个定义对于萨特思韦特似乎欠精确。但他的好奇心还是被激了起来。不管怎样他得停留三刻钟的时间。贝尔斯—莫特利旅店会和其它任何地方一样好。 迈着他惯常的碎步,他扭扭捏捏地沿着马路走去。远远地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个机械工抬头看了看,对马斯特斯说道: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我能感觉得到。” “嗳哟,”马斯特斯说,“我们还有四十英里路要走。” “嗨!”另一个说,“没必要那么着急,你们不会不等暴风雨过去就上路的。你们那位小个子老板看起来不喜欢在电闪雷鸣的时候呆在外面。” “希望他们能招待好他,”司机喃喃地说,“我现在要去那儿吃点东西。” “比利·琼斯很可靠,”汽车修理厂的那个人说,“他总是用丰盛的美味食品招待客人。” 威廉·琼斯先生五十岁左右,高大健壮,是“贝尔斯—莫特利”的老板。 这时他正满脸微笑地讨好着小个子的萨特思韦特。 “能提供给您棒极了的牛排,先生——和炸土豆,还有任何一位绅士能想到的最好的奶酪。这边请,先生,咖啡屋。现在我们还未客满。钓鱼的那些先生们的最后一位刚走。稍后来打猎的客人们又会住满客房。目前只有一位先生,叫奎恩——” 萨特思韦特呆住了。 “奎恩?”他激动地说,“你是说奎恩。” “是这个名字,先生。可能是您的朋友?” “是的,确实是。哦!是的,毫无疑问。”萨特思韦特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没有意识到世界上可能会不止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他根本没有去怀疑。奇怪的是,这个信息正好应了汽车修理厂的那个人所说的话。“人们来来去去……”这是对奎恩先生很合适的一个描述。而且这个旅店的名字也看起来格外地贴切。 “天哪,”萨特思韦特说,“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我们会这样相遇!哈利·奎恩先生,是吗?” “是的,先生。这是咖啡屋,先生。啊哈!这就是那位绅士。” 依旧是那熟悉的身影:高大,黝黑。奎恩先生微笑着从他坐着的桌子旁站起来。他的声音萨特思韦特记得很清楚: “啊!萨特思韦特,我们又见面了。一次意想不到的会面!” 萨特思韦特热情地和奎恩握了握手。 “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实在令人高兴,毫无疑问。多幸运的一次抛锚。我的车,你知道的。你住在这儿?能住多久?” “只有一个晚上。” “那么我实在是幸运。” 萨特思韦特在他的朋友对面坐下,满意地微微叹了口气,注视着对面那张黝黑、微笑的面庞,满是愉快的期待。奎恩先生温和地摇了摇头。 “我保证,”他说,“我的衣袖里没装着要变出来的一碗金鱼或是一只兔子。” “太糟了,”萨特思韦特喊道,回忆起点什么,“是的,我必须承认——我确实对你持这个看法。一个会魔术的人。哈,哈。我就是这么看你的。一个充满魔力的人。” “但是,”奎恩先生说,“玩魔术的是你,不是我。” “哦!”萨特思韦特高兴地说,“但是没有你我玩不了。我缺乏——是否可以说——灵感?” 奎恩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词太夸张了。我念出提示演员上场的对白,仅此而已。” 店主这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面包和厚厚的一块黄油。他往桌上放东西时,一道耀眼的闪电和一声霹雷几乎就在头顶上炸开。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先生们。” “在这样一个晚上——”萨特思韦特开了头又停住了。 “莫名其妙,”店主说,并未觉察萨特思韦特的询问,“这不是我正要说的话吗?就在这样一个晚上,哈韦尔上尉带回了他的新娘,就在第二天,他永远地消失了。” “哦!”萨特思韦特突然大声叫道,“当然!” 他瞧出了端倪。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柯特灵顿·马利特这么耳熟。三个月前他仔细阅读了关于理查德·哈韦尔上尉令人吃惊的失踪报道。像全不列颠的其它报纸读者一样,他对失踪的细节困惑不解,也像其他任何一个不列颠人一样,对此做了自己的推断。 “当然,”他重复道,“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就是柯特灵顿·马利特。” “去年冬天他来打猎时就住在我这里,”店主说,“哦!我对他很熟悉。他是位年轻英俊的绅士。不是那种你们认为把什么事都存在肚子里的人。他被杀死了——我这么认为。许多次我看见他们骑马回来——他和勒库德小姐。全村人都说他们会在此结婚——果然,后来事实如此。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士,受到大家的尊敬,尽管她是个加拿大人而且又是个陌生人。哦!其中有些黑色的谜,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确实是伤透了她的心。你已经听到了,她卖掉了那所宅子出国了,因为受不了继续呆在这儿让人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尽管她自己丝毫没有过错。可怜的小东西!一团黑色的谜,就是这么回事。” 他摇着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他的职责,赶快走出了房间。 “一个黑色的谜。”奎恩先生温柔地说。 在萨特思韦特听来,奎恩的声音里有些煽动的意味。 “你是在声称我们能解开这个斯科特兰·亚德未解开的谜?”他尖锐地问道。 奎恩先生打了个特别的手势。 “为什么不呢?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三个月的时间会改变人们的看法。” “你的这个观点真是与众不同,”萨特思韦特慢慢地说,“你认为人们在事后比在当时看得更清楚。” “时间过去得愈久,人们就越能清楚地理出事情的头绪。人们就会看清楚他们之间的真正关系。” 一阵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我不敢肯定,”萨特思韦特犹豫不决地说,“我是否还清楚地记得那些事实。” “我想你记得。”奎恩先生平静地说。 这就是萨特思韦特需要的所有鼓励。他在生活中通常扮演的是听众和旁观者的角色。只有他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位置才会颠倒过来。奎恩先生是一个有欣赏力的听众,而萨特思韦特则处于舞台的中心位置。 “就在一年多以前,”他讲道,“阿什利庄园成为埃莉诺·勒库德小姐的财产。那是座美丽的老宅子,但是多年来无人照管,无人居住。对这座宅子来说,再没有比埃莉诺更好的女主人了。勒库德小姐是位法裔加拿大人,她的祖先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移民。他们留给她一批无法估价的法国纪念物和古董。她是收购者也是收藏家,有着很高的鉴赏力,如此之甚,以致于那场悲剧之后,当她决定卖掉阿什利庄园以及其中所有的东西时,赛勒斯·G·布拉德伯恩先生,就是那位美国百万富翁,毫不犹豫地花六万英镑的高价买下了这所庄园。” 萨特思韦特停顿了一下。 “我提这些事情,”他抱歉地说,“不是因为它们与这个故事有关——严格地说,它们与此无关——我是为了营造一种氛围,属于年轻的哈韦尔太太的氛围……” 奎恩先生点了点头。 “氛围永远重要。”他严肃地说。 “这样我们就有了这个姑娘的一幅画像,”萨特思韦特继续道,“二十三岁,黑色的头发,容貌美丽,多才多艺,毫无瑕疵。而且富有——我们一定不要忘记这一点。她是个孤儿。一位圣·克莱尔太太——一位有着无可指摘的教养和社会地位的女士,作为保姆和她住在一起。但是埃莉诺·勒库德完全控制着她自己的财产。那些想通过跟有钱人结婚致富的人从来不难找。无论她去哪儿,打猎场也罢,舞厅也罢,人们发现至少有一打身无分文的年轻人总在追逐着她。年轻的洛德·莱克坎恩,全村追求者中最有资格的候选人,据说曾向她求婚,但她依然芳心不动。直到理查德·哈韦尔上尉的出现。 “哈韦尔上尉是为了打猎住到本地旅馆来的。他酷爱打猎,是个英俊、快乐、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你记得那句老话吗,奎恩先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谚语至少部分实现了。两个月以后,理查德·哈韦尔和埃莉诺·勒库德订婚了。 “在此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这对幸福的新人到国外度了两个星期的蜜月,然后回来在他们阿什利庄园的住所安顿下来。店主刚刚告诉我们说他们是在像今天这样一个暴风雨之夜回到家中的。我觉得这是个预兆。谁能预料到呢?不管怎样吧,第二天一大早——大约七点半,其中一个花匠,约翰·马赛厄斯看见哈韦尔上尉在花园里散步。他没戴帽子,吹着口哨。我们于是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心境愉快,无忧无虑。然而就从那一刻开始,就我们所知,没有人再见过理查德·哈韦尔上尉。” 萨特思韦特停顿了一下,惬意地感觉着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奎恩先生赞赏的目光给了他所需要的称赞,他继续讲下去。 “上尉的失踪不同寻常——无法解释。直到第二天,那位焦急、困惑的妻子才报了警。如你所知,警方并未成功地侦破这个谜。” “我猜,对此事人们已有了一些看法?”奎恩先生问道。 “哦!一些看法,是的,我同意你的提法。看法一:哈韦尔上尉是被谋杀的,但如果是这样,那么尸体在哪儿?它不可能神秘而迅速地消失。此外,动机是什么?就我所知,哈韦尔上尉根本没有仇人。” 他突然踌躇了一下,好像不肯定似的。奎恩先生朝前探了探身子。 “你在想,”他温和地说,“年轻的斯蒂芬·格兰特。” “是的,”萨特思韦特承认了,“如果我记得正确的话,斯蒂芬·格兰特曾经负责管理哈韦尔上尉的马,因一些小过错被主人解雇了。就在哈韦尔上尉回家后的翌日一大早,有人看见斯蒂芬·格兰特在阿什利庄园附近。而对此斯蒂芬·格兰特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警方曾因他与哈韦尔上尉的失踪有关拘留过他,但没有任何可以指控他的证据,最后释放了他。的确,人们会认为斯蒂芬·格兰特可能对哈韦尔上尉草率地解雇他心存不满。但这动机毫无疑问站不住脚。我想警方是觉得他们必须做些什么。你知道的,正如我刚说的,哈韦尔上尉根本没有仇人。” “就人们所知。”奎恩先生沉吟道。 萨特思韦特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要谈到那一点了。别忘了,人们对哈韦尔上尉知道些什么?当警方着手调查他的家世时,他们面临资料奇缺的难题。理查德·哈韦尔是谁?他从哪儿来?他的出现,简直就像晴天霹雷一样。他是一个优秀的骑手,而且显然家境富裕。柯特灵顿·马利特没有一个人劳神去进一步过问这件事。勒库德小姐没有父母、保护人去调查她的未婚夫的前程和身份。她是自己的主人。警方对此的看法再清楚不过了:一个富有的姑娘和一个无耻的骗子。老掉牙的故事! “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是的,勒库德小姐没有父母、保护人,但她在伦敦有一个优秀的律师事务所做她的代理人。他们的证据使得这个谜更加难解。 “埃莉诺·勒库德曾经希望把一笔钱转让给她未来的丈夫,但他拒绝了。他说他自己已够富有了。人们最后发现:哈韦尔从来没用过他妻子的一分钱。她的财产根本没有被动过。 “那么,他不是一个普通的骗子。而是对他的目标进行了艺术加工?他是不是打算在将来某个时候,如果埃莉诺·哈韦尔想嫁给其他人时进行敲诈?我承认以前我认为这种思路是最可能的解释。我一直这么看——直到今天晚上。” 奎恩先生向前探了探身子,鼓励他讲下去。 “今晚?” “是的。我不满足于此。他是如何那么突然、那么彻底地消失的——在早晨的那个钟点:所有的工人都忙碌着去干活?而且他还没戴帽子。” “对于后者没什么好怀疑的——既然那个花匠看见过他?” “是的——那个花匠——约翰·马塞厄斯。有什么问题吗?” “警方不会忽略他的。”奎恩先生说。 “他们详细地盘问了他。他从来没有改过口。他的妻子为他作证。他七点离开他的小屋去温室干活,七点四十回来。大房子里的仆人们在大约七点一刻时听见前门砰地关上。这一点确定了哈韦尔上尉离开房子的时间。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真的?”奎恩先生问道。 “我想是的。这段时间足够马塞厄斯干掉他的主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呢?而且如果事实如此,他把尸体藏在哪儿了?” 店主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抱歉让你们等这么久,先生们。” 他把一块硕大的牛排摆在桌子上,旁边是盛得满满的一盘新鲜的棕皮土豆。这些食品发出的香味,让萨特思韦特垂涎欲滴。他觉得舒适极了。 “这些看起真棒,”他说,“棒极了。我们一直在讨论哈韦尔上尉的失踪。那个花匠,马塞厄斯,情况如何?” “在埃塞克斯郡找了份工作。我想他是不愿意呆在这一带。有些人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他。你该理解。并不是说我曾认为他与此有关。” 萨持思韦特吃了些牛排。奎恩先生也吃了些牛排。店主看上去想留下来闲聊一会儿。萨特思韦特自然不反对。 “这位马塞厄斯,”他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已是中年,曾经肯定是壮小伙,但现在因风湿病既驼又瘸。他的风湿病非常严重,多次卧床不起,什么活都干不了。就我看来,埃莉诺小姐继续雇用他完全是出于仁慈。他已经根本不能胜任花匠的工作,尽管他的妻子尽力帮忙。她是个厨子,总是乐意帮助别人。” “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很快问道。 店主的回答令他失望。 “长相普通。中等年纪,郁郁寡欢,还是聋子。并不是说我过去对他们很了解。他们只是在出事前一个月才来到这里。他们说他年轻时是个少有的好花匠。这就是埃莉诺小姐留下他的令人信服的证据吧。” “她对园艺感兴趣吗?”奎恩先生温和地问道。 “不,先生,她不感兴趣。她不像这一带的其他女士们,她们付一大笔钱给花匠,而自己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跪在花园里锄土上。我觉得这是愚蠢的做法。你知道,除了冬天为了打猎,她不常住在这儿。剩下的时间,她住在伦敦,或是去那些国外的海滨。他们说在那儿那些法国的夫人小姐们恐怕弄坏她们的衣服,连脚趾头都不伸进水里,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萨特思韦特微微笑了笑。 “没有哦——什么女人和哈韦尔上尉有交往吗?”他问道。 尽管他的第一个揣测被驳倒了,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威廉·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没那回事。从来没有一句关于这方面的闲言碎语。一个黑色的谜,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你的看法呢?你自己怎么想?”萨特思韦特坚持道。 “我怎么想?” “是的。” “不知道想什么。我认为他是被谋杀的,但是谁干的我说不出来。我去给先生们拿奶酪。” 他拿着空盘子咚咚地走出了房间。刚才渐渐平息下来的暴风雨此时以加倍的狂暴卷土重来。一道闪电和一阵响雷接踵而至,矮个子的萨特思韦特惊得跳了起来。就在最后几声轰隆隆的雷声渐渐逝去时,一个姑娘端着奶酪走进房间。 她高大、黝黑。有一种独有的忧郁的美。她和贝尔斯—莫特利店主的长相相像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大家她是店主的女儿。 “晚上好,玛丽,”奎恩先生说,“一个暴风雨之夜。” 她点点头。 “我讨厌暴风雨的夜晚。”她咕哝道。 “你害怕打雷,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和蔼地说。 “害怕打雷?那就不是我了!我几乎没有什么害怕的。但是暴风雨打开他们的话匣子,总是说同样一件事,一次又一次,就像许多鹦鹉似的。爸爸一开口就是‘这让我想起,那个夜晚,可怜的哈韦尔上尉……’等等,等等。”她转向奎恩先生,“您听过他是怎么讲的。这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人们不让过去的事情过去?” “一件事只有结束后才能过去。”奎恩先生说。 “难道没有结束吗?设想是他想消失?这些绅士们有时就是这样。” “你认为是他自己愿意失踪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这样想比假设像斯蒂芬·格兰特那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谋杀了他要合情理得多。我倒愿意知道,他为了什么谋杀他?有一天斯蒂芬多喝了一杯,对他说话莽撞了点,就被解雇了。但这有什么关系?他找到另一份同样不错的工作。难道这就是残忍地谋杀一个人的原因吗?” “但是无疑,”萨特思韦特说,“警方相信他是清白的。” “警方!警方又有什么要紧?当斯蒂芬走进晚间酒吧时,所有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他。他们不十分相信是斯蒂芬谋杀了哈韦尔。但他们不确定,所以他们斜着眼睛看他,不为人觉察地悄悄排斥他。好日子啊,看见人们都躲着你走,好像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似的。为什么爸爸不同意我们结婚,斯蒂芬和我?‘你可以找个更好的人,我的孩子。我对斯蒂芬没有任何反感,但是——哦,我们不知道,是吗?’”她不说了,胸脯因气愤起伏不停。 “残酷,残酷,就是这样,”她大声喊道,“斯蒂芬,他连只苍蝇都不愿伤害!以后他的一生中,都会有人认为是他杀了哈韦尔。这使他变得古怪、痛苦。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一点。而且他越是这样,人们越会认为其中有问题。” 她又停住了。她的眼睛盯着奎恩先生的脸,好像他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把她满腔的怒气引出来。 “无能为力?”萨特思韦特说道。 他确实感到担心。他看得出,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指控斯蒂芬·格兰特的证据模糊和不足,使他驳斥指控更加困难。 姑娘猛地转向他。 “只有真相能帮助他,”她喊道,“假如人们发现了哈韦尔上尉,假如哈韦尔上尉回来。要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好像哽咽着。然后急忙走出了房间。 “一个好姑娘,”萨特思韦特说,“总而言之是起悲哀的事件。我希望——我非常希望能做些什么。” 那颗善良的心为此苦恼。 “我们正在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奎恩先生说,“在你的汽车修好之前,我们还有近半个小时呢。” 萨特思韦特盯着他。 “你认为我们就像这样高谈能弄清真相?” “你的阅历十分丰富,”奎思先生严肃地说,“比大多数人丰富得多。” “我从未受到过生活的眷顾。”萨特思韦特痛苦地说。 “但这样使你的洞察力敏锐。别人视而不见的地方你却看得见。” “确实如此,”萨特思韦特说,“我是个了不起的观察者。” 他心满意足地自得了一把。那一刻的痛楚消失了。 “我是这样看的,”一两分钟后他说道,“要查出事件的起因,我们必须先研究结果。” “非常好。”奎恩先生表示赞同。 “这个案子的结果是:勒库德小姐——哈韦尔太太,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妻子又不是妻子。她不自由——她不能再嫁。我们随意地看这件事:理查德·哈韦尔是个阴险人物。他不知打哪儿来,而且有着神秘的过去。” “我同意。”奎恩先生说,“你看到了大家应当看见的,和不能被忽略的东西。哈韦尔上尉处于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一个可疑的人物。” 萨特思韦特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这些话似乎暗示他们所想的情景略有不同。 “我们已经研究了效果,”他说,“或者说结果。我们现在可以——” 奎恩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能触及严格的物质意义上的结果。” “你说得对,”萨特思韦特想了一两分钟说,“一个人做事应该有始有终。让我们说这出悲剧的结局是哈韦尔太太是一位妻子又不是位妻子,不能再嫁;赛勒斯·布拉德伯恩能够以六万英镑的价钱买下阿什利庄园以及其中的东西,是吗?——而且在埃塞克斯郡的某个人能替约翰·马塞厄斯弄到了一份花匠的工作;尽管如此我们没有怀疑是‘埃塞克斯郡的某个人’或赛勒斯·布拉德伯恩策划了哈韦尔上尉的失踪。” “你是在讽刺。”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猛地看着他。 “但无疑你同意——?” “哦!我同意,”奎恩先生说,“这个想法很可笑。下一步呢?” “让我们设想我们回到了那不幸的一天。让我们假设,失踪就发生在今天早晨。” “不,不,”奎恩先生笑眯眯地说,“既然,至少在我们的想像中,我们有超越时间的力量,那么让我们反过来,比方说,哈韦尔上尉的失踪发生在一百年以前,我们在二零二五年回忆。” “你是个奇怪的人,”萨特思韦特慢慢地说,“你相信过去,不相信现在。为什么?” “不久以前,你用了氛围这个词。在现在的时空里没有氛围。” “也许是真的。”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是的,确实如此,现在容易导致——偏狭。” “说得好。”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幽默地微微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他说道。 “让我们说是——不是今年,这会很困难,而是——去年,”奎恩先生继续道,“概括一下,你有言简意赅的天赋。” 萨特思韦特犹豫了一下。他珍惜自己的名声。 “一百年前,我们处于火药和宫廷弄臣的年代。”他说,“我们说一九二四年是填纵横字谜,窃贼从房顶入室的年代,是吗?” “很好,”奎恩先生表示赞同,“你的意思是全国而不是全世界,我猜?” “关于纵横字谜,我必须得承认我不明白,”萨特思韦特说,“但是惯从屋顶侵入的窃贼在欧洲大陆曾一度猖撅。你记得那一系列发生在法国乡间别墅的盗窃案吗?据推测单独一个人是干不了。要进去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有一种揣测说一群杂技演员与此有关——克洛恩迪尼斯一家,我曾经看过他们的表演——非常精湛。一位母亲、儿子和女儿。他们非常神秘地从舞台上消失了。我们走题了。” “没多远,”奎恩先生说,“只是在穿过海峡。” “在那儿法国女士们连她们的脚趾头都不湿,用我们可敬的店主的话来说。”萨特思韦特哈哈大笑着说。 他们停顿了一下。这一停顿似乎很重要。 “他为什么消失?”萨特思韦特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可思议,就像是在变戏法。” “是的,”奎恩先生说,“一个巧妙的计谋。形容得很准确。你瞧,我们又提到了氛围。这个计谋的实质是什么?” “手的敏捷欺骗了眼睛。”萨特思韦特敏捷地引用了一句话。 “这就是一切,不是吗?为了欺骗眼睛?有时通过敏捷的手,有时——通过其它手段。有许多方法,比如神枪手,挥动一块红手帕,一些看起来重要而事实并非如此的东西。眼睛被那些看上去精彩而实际毫无意义的表演转移了注意力,而忽略了那些真正应该关心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朝前倾了倾身子,他眼睛闪闪发光。 “有道理。这可是个好主意哟。” 他温和地继续讲下去。“神枪手。在我们讨论的这个巧妙的魔术中,神枪手是什么?让人保持想像力的那精彩一刻是什么?” 他突然吸了口气。 “失踪,”萨特思韦特喘息着说,“撇开这一点,一切都没有意义。” “一切?设想即使没有那个戏剧般的动作,事情依然会照样进行?” “你的意思是——假设勒库德小姐仍然要卖掉阿什利庄园,离开此地——没有理由?” “哦。” “好吧,为什么不呢?我想这肯定会引起闲话,人们会对房子里的那些东西的价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哦!等一下!” 他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大声说道: “你说得对,人们把太多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哈韦尔上尉身上。因此,她,勒库德小姐一直处在暗处!每个人都在询问谁是哈韦尔上尉?他从哪儿来?但因为她是受伤害的那一方,所以没有人怀疑她。她真的是个法裔加拿大人吗?那些绝妙的珍宝真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吗?你刚刚说得对,我们并没有离题太远——只是在穿越海峡。那些所谓的祖传珍宝是他们从法国乡间别墅里偷来的,大部分都是价值连城。所以很难出手。于是她买下了这所房子——可能,以非常便宜的价格。然后她在那儿居住下来,付给一位无可指摘的英国妇女一大笔钱,让她陪伴她。然后他来了。情节已事先安排好了。先是婚约。失踪。然后是轰动一时,之后很快被遗忘!一个极度悲伤的女人想卖掉一切会令她想起过去欢乐时光的东西,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正常呢?那个美国人是一位行家,那些东西名副其实,完美绝伦,其中一些是无价之宝。他出了价,她接受了。她以一个伤心欲绝又充满悲剧色彩的形象离开了街坊四邻。成功漂亮地完成了最后一击。公众的注意力被手动作的迅速和戏法壮观的场面欺骗了。” 萨特思韦特停顿了一下,因他的成功而激动不已。“要不是你,我永远不会弄清楚。”他突然自卑地说道,“你对我有着不可思议的影响。一个人经常说一些事情,却不明白它们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你有能力让人明白事情的内涵。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哈韦尔这样消失是非常困难的。别忘了,全英格兰的警察都在寻找他。” “继续藏在庄园是最简单不过了,”萨特思韦特沉思地说,“假如能够的话。” “我想,他就在庄园附近。”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没有放过他意味深长的神色。 “马塞厄斯的小屋?”他欢呼道,“但是警察肯定搜查过了?” “反复地,我可以想像到。”奎恩先生说。 “马塞厄斯。”萨特思韦特皱着眉头说道。 “还有马塞厄斯太太。”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直勾勾地盯着他。 “假如那帮人真是克洛恩迪尼斯一家,”他恍恍惚惚地说,“他们有三个人。两个年轻人是哈韦尔和埃莉诺·勒库德。那么母亲,她是马塞厄斯太太吗?但假如是那样的话——” “马塞厄斯患了风湿病,不是吗?”奎思先生故作天真地问道。 “哦!”萨特思韦特大叫起来,“我明白了。但这可能吗?我相信是可能的。听着。马塞厄斯在那儿呆了一个月。在那段时期,哈韦尔和埃莉诺出去度了两周的蜜月。婚礼前的那两周,他们应该是在镇上。一个聪明人是能同时扮演哈韦尔和马塞厄斯这两个角色的。当哈韦尔在柯特灵顿·马利特的时候,马塞厄斯适时地因风湿病卧病在床。马塞厄斯太太来证实这个谎言。她的角色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没有她,就有人可能会怀疑真相。如你所说,哈韦尔就藏在马塞厄斯的小屋里。他就是马塞厄斯。最后当计划成功,卖掉了阿什利庄园之后,他和他的妻子放出风说他们在埃塞克斯郡找到了一份工作。约翰·马塞厄斯和他的妻子退场了——永远地退场了。” 有人敲了敲咖啡屋的门,马斯特斯走了进来。“汽车就在门口,先生。” 他说。 萨特思韦特站起身来。奎恩先生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帘。一束月光淌入了房间。 “暴风雨停了。”他说。 萨特思韦特正在戴手套。 “下星期地方行政司法长官要和我共同进餐,”他骄傲地说,“我要把我的见解——哈!一一摆在他面前。” “证明或否认它都很容易,”奎恩先生说,“把阿什利庄园的东西和法国警方提供的清单一对比——” “我赞成,”萨特思韦特说,“布拉德伯恩先生运气真是坏透了,但是——哦——” “他能够,我相信,负担这笔损失。”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伸出手。 “再见,”他说,“我说不出有多么感激这次意外的相遇。你明天离开这儿,我记得说过的,是吗?” “可能今晚。我的事完了……我来来去去,你知道的。” 萨特思韦特记起来晚上早些时候听到过同样的话。太不可思议了。 他出来向汽车和等候着的马斯特斯走去。从酒吧门口飘然传来店主浑厚和蔼的声音。 “一个难解的谜,”他正说着,“一个难解的谜,就是这样。” 但他没有用黝黑这个词。他用这个词意思是指完全不同的颜色。威廉·琼斯先生是个有眼力的人,总是能很恰当地为他的顾客们找到话题。他的顾客们也喜欢他们的谈话充满风趣。 萨特思韦特惬意地坐在舒适的轿车里。他挺着胸充满了胜利的骄傲。他看见玛丽,跑出来站在那个吱吱嘎嘎的店牌下。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萨特思韦特自言自语地说,“她一点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贝尔斯—莫特利”的牌子在风中温柔地摇摆着。 第四章 空中的手势 法官即将结束对陪审团的指示。 “现在,先生们,我要对你们讲的话差不多说完了。我们的证据供你们考虑对这个男人的指控是否得到了清楚的证实,以便你们裁定他谋杀维维安·巴纳比的罪名是否成立。 你们有仆人们提供的开枪时间的证据。他们对此众口一词。 你们有物证:维维安·巴纳比在事发当天上午,也就是九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写给被告的那封信——对这封信,被告并未打算否认。你们还有证据:在押犯起先否认曾羁留边林山庄,后来,当警方出示证明之后,才承认他去过迪林山庄。你们会从其否认中得出你们的结论。这起案件没有直接证据。当涉及到动机——手段、时机时,你们只能自己得出结论。被告声称某个未知的人在被告离开音乐室后进去开枪打死了维维安·巴纳比。而用的枪正是被告由于意外的疏忽忘了拿走的枪。你们已经听到了,被告讲到,他回到家里花了半小时。如果你们怀疑被告在说谎,而且确定无疑被告确实在九月十三日,星期五,故意在离维维安·巴纳比脑袋极其接近的情况下开枪打死了她,那么,先生们,你们的裁决肯定是‘有罪’。但是,如果你们有任何正当的疑问,那么你们有责任宣告在押犯无罪。我将要求你们退席讨论,当你们得出结论后告知我。” 陪审团离开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宣布的判决对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预料中的结果:裁定“有罪”。 听完判决之后,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皱着眉头离开了法庭。 像这样只不过是件谋杀案审判,萨特思韦特先生并不感兴趣。他太挑剔,所以不会在普通案件悲惨的细节找到兴趣。但怀尔德一案不同。年轻的马丁·怀尔德是被称为绅士的那种人——而被害人,乔治·巴纳比爵士年轻的妻子,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熟人。 他想着这些事,沿霍尔本走去。然后,突然拐入到一个有数条街道通往索霍的地带。在其中一条街上有一家小饭馆,只有少数人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就是其一。它并不便宜——相反,非常昂贵,因为它专门满足那些吃腻了的gourmet(法语:意思是美食家)的嗜好。它很安静——不允许任何爵士乐曲演奏,以免打扰了那份宁静的气氛——光线非常暗,侍者们迈着轻盈的步伐出现在朦胧的微光中,端着闪闪发光的银盘,一副参加某项神圣的仪式的样子。那家饭馆的名字叫Ar—lecchino。 依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萨特思韦特先生拐入了入Ar—lecchino,朝那边角落隐蔽处他喜欢的那张桌子走去。由于光线微弱,直到他走得很近了才发现那儿已经坐了一个高个子的黝黑男人。那人的脸罩在阴影中,彩色玻璃反射的光跳动着,映在他身上,使得他朴素简单的衣服变得五颜六色,绚丽多彩。 萨特思韦特先生本打算转身离开,但就在此刻,那位陌生人慢慢地转过来,萨特思韦特先生认出了他。 “我的天哪,”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他喜欢旧式的表达方式,“是你,奎恩先生!” 他以前见过奎恩先生三次,每次见面都会发生些略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位奎恩先生是个怪人,他有能力从一个完全不同于他人的角度把你一直就知道的东西展示给你。 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兴奋起来——激动而且高兴。他总是扮演旁观者的角色,他知道这一点,但有时候当他和奎思先生在一起时,他就会有是演员的错觉——而且是主角。 “太令人高兴了,”他说道,笑容在他干巴的小脸上荡漾开来,“实在太好了。你不反对我和你坐在一块儿吧,我想?” “我很乐意,”奎思先生说。“你瞧,我还没开始吃呢。” 恭敬的侍者领班在幽暗中逗留在附近。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着老练、相称的味觉,他专心挑选着食物。几分钟后,那位侍者领班唇边挂着赞许的微笑退下去了,一个年轻的侍者开始为他们服务。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奎恩先生。 “我刚从老贝利来,”他开口道,“一个悲惨的案子,我这么认为。” “他被判定为有罪?”奎恩先生问。 “是的,陪审团只离开半小时。” 奎恩先生点了点头。 “一个必然的结果——根据证据。”他说。 “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口道——又停住了。 奎恩先生说出了他没说完的话。 “然而你的同情是站在被告一边的?这是你要说的话吗?” “是的。马丁·怀尔德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凶手。然而,近来,有很多好看的年轻小伙子被发现是极其残忍,令人厌恶的谋杀犯。” “多余。”奎恩先生静静地说。 “请再说一遍?”萨特思韦特先生道,微微有点吃惊。 “对马丁·怀尔德来说是多余的。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趋势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系列同类案件中的其中一起——一个男人为了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而试图摆脱某个女人。”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疑惑地说,“就证据而言——” “哦!”奎恩先生很快说,“我恐怕没有按照证据去思考。”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自信心一下子回到了他身上。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他很想显得戏剧性些。 “让我来告诉你。我见过巴纳比夫妇,你知道的。我明白特殊的细节。跟着我,你会来到幕后——从里面看清事情的面目。” 奎恩先生鼓励地微微一笑,身子向前倾了倾。 “如果有什么人能展现给我这一切,那必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无疑。”他小声说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两手抓着桌子,他精神振奋,难以自已。目前,他是一个纯粹而简单的艺术家——语言是他的媒介,只用粗略的数笔,他就迅速勾画出了一幅迪林山庄的生活画面。乔治·巴纳比爵士:上了年纪,过分肥胖,财大气粗,终日为生活中的琐事大惊小怪,每个周五下午给他的钟表上发条,每个周二上午根据他自己的家务开支簿付账,每天晚上总是注意保证正门锁好,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谈完乔治爵土他继续说起巴纳比夫人。这时他的语气更温柔了些,但依然很确定。他只见过她一次,但他对她的印象却清晰而持久。生机勃勃,目空一切——令人同情地年轻。一个掉进陷阱里的孩子——这就是他对她的印象。 “她恨他,你明白吗?她嫁给他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现在——” 她不顾一切——他这么形容她的情形。转来转去。她没有自己的钱,她完全依靠她年长的丈夫。但她处于走投无路的困境——仍然不太肯定自己的力量。拥有到目前为止与其说是事实例不如说是前景的美貌。而且她很贪婪。萨特思韦特先生对此确信无疑。与胆大妄为并存的还有贪婪的个性——紧紧抓住生活。 “我从来没有见过马丁·怀尔德,”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但我听说过他。他住在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他务农。她对农业很感兴趣——或者是装作如此。要是你问我,我认为她是装的。我想她看出他是她唯一的出路——于是紧紧地抓住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贪婪。对此,只能有一个结局。我们知道结局是什么,因为那些信已经在法庭上被宣读过了。他保留着她的信——她没有保留他的信,但从她写的信中我们知道他的兴趣和热情正在逐渐消失。他承认是这样。还有另外一个姑娘。她也住在迪林谷那个村子里。她的父亲是那儿的医生。你可能在法庭上看见过她。不,我想起来了,你说你当时不在那儿。我得给你把她描述一番。一个漂亮的姑娘——非常漂亮。而且温柔。可能——是的,可能稍有点傻。但是非常恬静,你明白。而且忠贞不渝。这是最主要的,忠贞不渝。” 他看了看奎思先生,寻求鼓励,奎思先生欣赏地微微一笑,算是给他的鼓励。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讲下去。 “你听说了最后宣读的那封信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肯定在报纸上看到过。九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写的那封信。里面满是绝望的指责和含糊的威胁,结尾恳求马丁·怀尔德当天晚上六点来迪林山庄。‘我会留侧门给你,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来过这儿。我会在音乐室里。’信是派人送去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停顿了一两分钟。 “你记得吧,当马丁·怀尔德刚被捕的时候,他完全否认那天晚上他去过迪林山庄。他的陈述是他拿了枪到林中打猎去了。但当警方出示证据后,这番话不攻自破。他们在木制的边门上和音乐室桌子上放着的其中一只鸡尾酒杯上都发现了他的指纹。然后,他承认他去看过巴纳比夫人,他们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谈话,但他努力使她平静了下来。他发誓说他把枪放在了门外,靠墙立着,而且他离开的时候,巴纳比夫人好好的,时间是六点十五过一两分钟。他说他直接回了家。但证据表明直到差一刻七点他才到家。如我刚讲过的,两地相距几乎不到一英里,根本用不了半小时。他声称他完全忘了枪这回事。不太可能的一个陈述——但是”“但是什么?”奎恩先生问道。 “嗯,”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慢地说,“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当然,辩护律师嘲笑这个假设,但我认为他错了。你知道,我认识许多年轻人,这些感情上的大吵大闹令他们非常难过——尤其是像马丁·怀尔德这类阴郁、神经质的类型。而女人往往经受得住这种场面,而且事后会觉得很好,能保持冷静。就像有一个安全阀平静她们的神经。但我明白马丁·怀尔德是在头晕脑胀、痛苦懊丧的情形下离开的,丝毫没有想到他倚墙而立的枪。” 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才继续讲。 “然而这无关紧要。因为下面的情节太明显了,很不幸。当人们听见枪声的时候,正好是六点二十。所有的仆人们都听见了,厨师,厨师的女帮工,管家,女仆,还有巴纳比夫人自己的女仆。他们冲进音乐室,发现她躺在她的椅子扶手旁边,蜷成一团。开枪的位置紧靠她的后脑勺,所以子弹并未散开。至少两颗子弹射人了大脑。” 他又停顿了一下,奎恩先生漫不经心地问: “仆人们都作证了,我猜?”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是的。管家比其他人早一两秒钟到达,但他们的证词完全相同。” “那么他们都作证了,”奎恩先生沉思着说,“没有例外?” “哦,我想起来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个女仆只在审讯的时候被传过。她后来去了加拿大,我猜。” “我明白了。”奎恩先生说。 一阵沉默,不知怎的,这个小餐馆里似乎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萨特思韦特先生突然觉得好像他处于守势。 “她为什么不该去呢?”他冷不丁地说。 “她为什么要去呢?”奎恩微微耸了耸肩道。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使萨特思韦特先生有几分生气。 他想避开它——回到他熟悉的主题中去。 “是谁开的枪这个问题不可能有多少疑问。事实上,仆人们好像有点失去了理智。房子里没人掌管。等有人想起来打电话给警察时,几分钟已经过去了。而且当他们去打电话时,发现电话坏了。” “哦!”奎恩先生说,“电话坏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突然感到他说了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可能,当然,是被故意弄坏的。”他缓缓地说:“但这看起来没什么意义。死亡几乎是瞬间的事情。” 奎恩先生什么也没说,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这个解释不能令人满意。 “除了年轻的怀尔德,确实无人可怀疑,”他继续道,“据他自己说,枪响的时候他刚离开房子三分钟。而其他有谁会开枪呢?乔治爵土在隔着好几家远的桥牌聚会上。他六点半离开那儿,在大门口碰上了带信给他来的仆人。最后一局六点半整准时结束——这毫无疑问。然后是乔治爵士的秘书亨利·汤普森。他那天在伦敦,而且在枪响的那个时刻确实在出席一个商务会议。最后是西尔维亚·戴尔。不管怎样,她应该是有动机的,但就事实而言,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她在迪林谷车站送别朋友,后者乘六点二十八分的火车。这样她也被排除了。然后是仆人们。他们中的任何人能有什么可能的动机?除了他们几乎同时到达出事地点。不,肯定是马丁.怀尔德。” 但他说这话时底气并不足。 他们继续吃午饭。奎恩先生不属于健谈的那种性格,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了所有他该说的话。但沉默并不是无结果的。其中充满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断滋长的不满意,仅仅因为一个人的默认就加强、孕育。 萨特思韦特先生忽然哗啦一声放下他的刀叉。 “假设那个年轻人真的是无辜的,”他说,“而他将被绞死。” 他看起来对此非常震惊、伤心。依然,奎恩先生一言不发。 “好像并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欲言又止,“她为什么不该去加拿大?”他文不对题地把话结束了。 奎恩先生摇了摇头。 “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加拿大的什么地方。”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耐烦地继续道。 “你能找到她吗?”奎恩先生问道。 “我想我能。那个管家,他该知道。或者可能汤普森,那个秘书知道。” 他又停顿了一下。当他继续讲的时候,他的嗓音几乎是在恳求了。 “好像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吧?” “一个年轻人在三周之后不久就会被绞死?” “我猜是的——如果你这么理解。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生与死的问题。还有那个可怜的姑娘。不是我顽固——但是,究竟——有什么益处呢?整个事件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即使我查出那个女人去了加拿大的哪个地方——啊哟,这就意味着我将不得不亲自去那儿一趟。”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上去十分苦恼。 “我正在考虑下星期去里维埃拉。”他可怜巴巴地说。 他的目光尽可能明白地告诉奎恩先生:“放我走吧,好吗?” “你从来没去过加拿大吧?” “从来没去过。”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国家。” 萨特思韦特先生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你认为我应该去?” 奎恩先生在椅子上向后一靠,点了一支烟。透过层层烟圈,他不慌不忙地说话了。 “我想,你是个富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虽不是一个百万富翁,但有实力放纵自己的嗜好而不需考虑花费。你一直在一旁观看别人的悲喜剧。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去参与,扮演一个角色?难道你从来一刻也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个操纵别人命运的人——站在舞台中央,生死操纵在你手中?” 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倾了倾身子。惯常的热切又涌了上来。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继续到加拿大进行徒劳的搜索———?”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 “哦:去加拿大是你的建议,不是我的。”他轻声说。 “你不能像这样把我搪塞过去。”萨特思韦特先生认真地说,“不管什么时候我碰到你——”他停住了。 “哦?” “你身上有某种东西我不明白。可能我永远不会明白。最近一次我碰见你——” “在仲夏的夜晚。”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好像这些话暗含着他不太明白的意思。 “是个仲夏夜吗?”他困惑地问道。 “是的。不过我们不必纠缠这个问题。它不重要,不是吗?” “既然你这么说,”萨特思韦特先生彬彬有礼地说。他感到那个难以捉摸的暗示从他手指间溜走了。“当我从加拿大回来”——他有点胆怯地停顿了一下——“我——我一一很希望再见到你。” “我恐伯暂时没有固定的地址。”奎恩先生遗憾地说。 “但是我经常来这个地方。假如你也经常光顾这儿的话,我们肯定不久以后就会见面的。” 他们愉快地分手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激动。他匆匆回到库斯,询问了一下航船的情况。然后他打电话给迪林山庄。接电话的是个男仆,声音文雅而且恭敬。 “我叫萨特思韦特。我代表一个——呢——律师事务所讲话。我希望查询最近在你们宅子里做佣人的一位年轻女人的一些情况。” “是露易莎吗,先生?露易莎·布拉德?” “是这个名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非常高兴被告知这一信息。 “很遗憾她现在不在国内,先生。她六个月前去加拿大了。” “你能把她现在的地址给我吗?” 那位男仆说恐怕不行。她去的那个地方在山区——一个苏格兰名字——啊:班夫,就是这个地名。房子里的一些其他年轻女人曾期望收到她的来信,但她从未写过信给她们或是给过她们任何地址。 萨特思韦特先生谢过他,挂断了电话。他仍是百折不挠。他冒险的兴致极高。他要去班夫。如果这个露易莎·布拉德在那儿,他不管怎样也会找到她。 使他自己吃惊的是,他非常喜欢这次旅行。还是在许多年前,他曾长途航行。里维埃拉、勒图盖、德威勒和苏格兰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动身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使命的感觉为他的旅行增添了神秘的刺激性。要是他的这些旅伴们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们肯定会认为他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不过——他们不认识奎恩先生。 在班夫他发现他很容易地达到了目的。露易莎·布拉德受雇于那儿的一家大饭店。他到达十二小时后,他和她面对面地站着。 她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毫无生气的表情,但体格健壮。她的头发是淡褐色,略有些卷曲。长着一双诚实的褐色的眼睛。他觉得她有点傻,但非常值得信任。 她很快相信了他的声明:他受命找她搜集一些关于迪林山庄惨案的进一步材料。 “我从报纸上看到马丁·怀尔德先生被宣判有罪,先生。很悲惨。” 但是,她似乎对他的有罪确信无疑。 “一个很好的绅土误入歧途。但是,尽管我不想说死者的坏话,但确实是夫人使他走了这条道。她不放过他,她不会放过他的。结果,他们俩都受到了惩罚。我小的时候,我的墙上常常挂着一句箴言,‘上帝知晓一切’,说得太对了。我就知道那天晚上要出什么事——而且事实果然如此。” “是怎么回事?”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先生,我正在我的房间里换衣服,碰巧我朝宙外瞥了一眼。正好有一列火车经过,它喷出的白烟在空中升起,形成一只巨手,要是你相信我的话。一只硕大的白色的手衬着天空中的排红。手指弯得像钩子一样,好像伸出来要抓什么东西。我被吓了一跳。‘你知道吗?’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某件事情要发生的征兆’——果然,就在那一刻我听见了枪声。‘时候到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冲下楼,和卡丽、大厅里的其他人一块儿走进音乐室。她在那儿,子弹穿过脑袋——还有血之类的东西。太可怕了!我告诉了乔治爵士我事先看到的情景,但他看起来并未在意。从那天一大早我就预感到那天是个不幸的日子。星期五,十三号——你能期望什么呢?” 她东拉西扯地说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很耐心。一次又一次,他引导她回到案件中去,仔细盘问她。最后他被迫承认他失败了。露易莎·布拉德告诉了他她所知道的一切,但她的故事太简明而且直接。 然而他确实发现了一个重要事实。这份工作是汤普森先生,乔治爵士的秘书,介绍给她的。薪水非常高,所以她为之所诱惑,接受了这份工作,尽管这需要她非常匆忙地离开英格兰。一位登曼先生安排好了加拿大这边的一切,而且他警告她不要写信给她在英格兰的那些同事们,因为这可能“会给她招致移民当局方面的麻烦。”她自然对此深信不疑,遵守要求。 她随意提到的薪水数目极其丰厚,以致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犹豫了一阵,他决定与这位登曼先生接洽一下。 他发现引导登曼先生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有点困难。 后者曾在伦敦碰见过汤普森,而且汤普森为他效过一次劳,九月份时汤普森写信给他说,由于私人原因,乔治爵土急于把这个姑娘弄出英格兰。问他是否能给她找份工作。同时寄来一大笔钱用来提高这个姑娘的工资。 “我猜是通常的麻烦,”登曼先生若无其事地靠在椅背上说,“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姑娘,很恬静。” 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认为这是件一般的麻烦事。他确信,露易莎·布拉德不是被乔治·巴纳比抛弃了的情妇。而是因某种很重要的原因把她弄出英格兰。但是为什么呢?是谁站在这件事的最幕后?是乔治爵士自己,借汤普森之手? 还是后者出于自己的目的,假借其雇主的名义? 脑子里依然想着这些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踏上了归途。他既沮丧又失望。他的这次旅行一无所获。 内心的失败感使他苦恼不已,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Ar—lecchino餐馆。他根本不期望第一次就能成功,然而让他满意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幽暗处那张桌子旁,哈利·奎恩先生物黑的面孔上挂着欢迎的微笑。 “好啊,”萨特思韦特先生边说边自己吃了一块黄油,“你打发我去干了件徒劳无功的事。” 奎恩先生眉毛一挑。 “是我打发你去的?”他反驳道,“那完全是你自己的决定。” “不管是谁的主张,总之是不成功。露易莎·布拉德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接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又讲述了他和露易莎的谈话细节,以及他和登曼先生的会面。奎恩先生无声地听着。 “在一个方面,我找到了根据,”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她是被蓄意摆脱的。但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不明白?”奎恩先生道,像往常一样,声音中含有挑衅的意味。 萨特思韦特先生脸红了。 “我想你认为我本可能提问得更巧妙些。我保证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导到案子中去。我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并不是我的过错。” “你确信,”奎思先生说,“你没有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惊地抬头看着奎恩先生,遇上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那悲哀、嘲笑的目光。 小个子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有点茫然无措。 一阵沉默,然后奎恩先生完全变了一副说话的语气,说道: “几天前,你给我勾勒了一幅这件案子中的人们的精彩画面。简而言之,你使得他们那么栩栩如生,好像他们是被蚀刻出来似的。我希望你能对事发的地点做件类似的工作一一你忽略了这一点。” 萨特思韦特先生被捧得晕乎乎的。 “那个地方?迪林山庄?嗨,它是如今非常普通的那种房子。红砖砌成,突出墙外的窗户。从外面看很丑陋,但里面非常舒适。不是所非常大的房子。占地大约两英亩。那些海边沙丘四周的房子,基本上全是一个样子,是为富人们建造的。房子里面有点像旅馆一一卧室就像旅馆的套房。所有的卧室里都装有冷热淋浴和澡盆。还有许多镀金的电灯设备。所有一切都令人惊叹地舒适,但不是十分的乡村风格。你知道,迪林谷离伦敦只有十九英里。” 奎恩先生仔细听着。 “我听说,火车上的服务很差。”他讲道。 “哦!我不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对他的话题更感兴趣,“去年夏天,我在那儿呆过一小阵子。我觉得在城里特别方便。当然火车每一小时才一趟。每个整点过四十八分钟从滑铁卢开来——直至十点四十八。” “到迪林谷需要多久?” “大约三刻钟。到达迪林谷是每个整点过二十八分钟。” “当然,”奎恩先生苦恼地说,“我本应该记得的。戴尔小姐那天晚上送别某个人赶六点二十八分的火车,不是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思维闪电般地跳回到了他末解决的问题上。一会儿他说: “你刚刚问我是否确信我没有得到我所想要的,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听起来非常费解,但奎恩先生没假装听不懂。 “我刚刚想,要是你不要那么苛求就好了。别忘了,你查明露易莎·布拉德离开英格兰是有人预谋的。那么,这其中肯定有原因。而原因肯定在她告诉你的话中。”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争辩道,“她说什么了?她已经在法庭上作过证了,她还能说什么?” “她可能告诉过你她看见的东西。”奎恩先生说。 “她看见什么了?” “天空中的征兆。”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他。 “你认为那是胡言乱语吗?说那是上帝的手是迷信说法吗?” “可能,”奎恩先生说,“因为就你我对此的所知,它可能会是上帝的手,你知道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显然被他严肃的态度弄糊涂了。 “胡说,”他说,“她亲口说那是火车冒出来的烟。” “是上行的列车还是下行的列车,我想知道?”奎恩先生小声说。 “不太可能是上行的列车。上行的列车开车时间是差十分钟整点的时刻。肯定是趟下行的列车——六点二十八分的那一趟——不是,这不可能。她说之后马上就听到了枪声,而我们知道开枪的时间是六点二十分。火车不可能早十分钟。” “在那条线路上是不太可能。”奎恩先生赞同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直勾勾地看着他。 “可能是列货车,”他喃喃地说,“但无疑,如果是这样就没有必要把她送出英格兰了。我同意。”奎思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入迷地注视着他。 “六点二十八那趟列车,”他慢慢地说,“但如果是这样,开枪的时间就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每个人所说的时间都早于这个时候?” “显而易见,”奎恩先生说,“钟表肯定有问题了。” “所有的表?”萨特思韦特先生狐疑地说,“你知道,这种巧合太难得了。” “我没有认为这是一种巧合,”奎恩先生说,“我在想那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萨特思韦特先生反问道。 “你确实告诉过我,乔治爵士总是在星期五的下午上表。”奎恩先生辩解道。 “他拔慢了十分钟,”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是耳语般地小声说,被他自己的发现不寒而栗,“然后他出去打桥牌。我想那天上午他肯定拆看了他妻子写给马丁·怀尔德的那封信——是的,他显然拆看了那封信。他六点半离开那个桥牌聚会,发现马丁的枪立在侧门附近,于是他进去从后面开枪打死了她。然后他又走出去,把枪扔进灌木丛中,即后来枪被发现的地方。他看上去好像刚从邻居家出来,这时正好碰上了跑来通知他的人。但是电话——电话是怎么回事?嘿!我明白了。他掐断电话线,这样他们就不能打电话叫警察了——因为警察可能会注意到他们接到电话的时间。现在怀尔德的案件水落石出了。他离开的实际时间是六点二十五分。慢慢走回去,这样他到家的时间大约是差一刻七点。是的,我全明白了。露易莎是唯一的威胁,她无休止地谈她迷信的幻觉。有人可能会意识到火车的重要意义,那么——他不在犯罪现场的借口就会不攻自破。” “令人难以置信。”奎恩先生叹道。 “现在唯一的事情是———怎么办?” “我想起了西尔维亚·戴尔。”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上去迷惑不解。 “我向你提到过,”他说,“她似乎有点——呢——傻。” “她有父亲和兄弟们,他们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这倒是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宽慰地说道。 之后不一会儿他已经在告诉那个姑娘整个故事了。她仔细听着。她什么也没有问,但当他说完后,她站起来道: “我必须去找辆出租车——马上。” “亲爱的孩子,你打算去哪儿?” “我要去找乔治·巴纳比爵士。” “不可能。完全是错误的行动。请允许我——” 他在她身边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但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西尔维亚·戴尔一心一意要按自己的计划去做。她允许他和她一起乘出租车去,但对他的规劝充耳不闻。她把他留在出租车里,而她自己进了乔治·巴纳比爵士的办公室。 半小时后,她出来了。她看上去精疲力竭,就像一枝美丽的花因缺水而枯萎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关心地迎上去。 “我赢了。”她喃喃地说,半闭着眼睛往后一靠。 “什么?”他吃了一惊,“你干什么了?你说什么了?” 她微微坐直了些。 “我告诉她露易莎·布拉德去找过警察了,并告诉了他们她的故事。我告诉他,警方进行了查询,而且有人看见过他进了自己的院子又在六点半过几分钟出来。我告诉他游戏结束了,他——他崩溃了。我告诉他他仍有时间逃跑,警方不会很快来逮捕他。我告诉他如果他签署一项声明证明他杀了维维安,那么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但是如果他不签,我就大声尖叫,告诉这儿所有人事情的真相。他极其惊惶,以致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签署了这份证明,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她把它扔到他手中。 “拿去———拿去。你知道该做什么,这样他们就会释放马丁了。” “他真的签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奇地大声叫道。 “他有点傻,你知道,”西尔维亚·戴尔说,“我也一样,”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人们表现得多么傻。我们紧张、生气,你知道,然后我们就会做错事,而事后后悔。” 她浑身颤抖,萨特思韦特先生拍了拍她的手。 “你需要些东西使你重新振作起来,”他说,“来,附近有一个我最喜欢并且常去的地方——Ar—lecchino餐馆。你去过那儿吗?” 她摇了摇头。 萨特思韦特先生让出租车停下,带着她进了那个小小的餐馆。他朝阴暗处的那张桌子走去,他的心期待地怦怦跳个不停。但那张桌子是空的。 西尔维亚·戴尔看见了他脸上的失望。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本来有点期望在这儿碰到我的一个朋友。没关系。我希望,某天,我会再见到他……” 第五章 赌台管理员的内心世界 蒙特卡洛。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在阳台上享受着阳光。 每年定期地在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萨特思韦特先生离开英格兰动身去里维埃拉。他远比任何一只燕子准时。 四月份他返回英格兰,在伦敦渡过五月和六月,而且人们从来没听说过他会错过。伊顿和哈罗间的比赛结束之后,他离开城里,在到德威勒或是勒图盖去之前拜访几家乡间宅第。狩猎聚会占去了九月、十月的大部分时间。通常,他在伦敦住两个月结束这一年。他认识每一个人,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认识他。 这个上午他满脸不悦。湛蓝的大海引人赞赏,公园像往常一样是令人开心的地方,但人们使他失望——他认为他们是一群衣着不得体的卑鄙小人。当然,其中……些是赌徒,避不开注定要遭厄运的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容忍了那些人。他们是一道必要的背景。但他忽视了那些杰出人物平时的影响,他们和他是同一类人。 “斗转星移,”萨特思韦特先生悲哀地说,“各种各样以前从来支付不起来这儿的费用的人现在都来了。当然,我老了……所有的年轻人——后浪推前浪嘛——他们都去瑞士的这些地方。” 但他想念其他一些人:那些穿着人时的各国男爵、伯爵、大公和皇室的王子们。到目前为止,他见过的唯一的—— 位王子是一家不太著名的旅馆里的电梯工。他也想念那些漂亮而且高贵的女士们。这儿还能见着她们,但人数不像过去那么多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生活在这出戏里的一个认真的学生,但他喜欢他的素材极度夸张。他感到失望掠过他的全身。价值观念在变化——而他——年纪太大,不可能变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恰尔诺娃伯爵夫人朝他走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在蒙特卡洛见过这位伯爵夫人许多次了。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和一位大公在一起。下一次,她则和一位澳大利亚男爵在一起。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她的朋友们曾是希伯来血统的男人们:面呈菜色,鹰钩鼻,戴着相当华丽的珠宝。在最近一两年中,人们经常看见她和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几乎是男孩,在一起。 她现在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走在一起。萨特思韦特先生碰巧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感到很难过。富兰克林·拉奇是个年轻的美国人,典型的美国中西部人,给人热情的印象,没什么教养但讨人喜欢,那种天生的机敏和理想主义令人吃惊地混合。和他同在蒙特卡洛的是一群年轻的美国人,有男有女,大都是同一类型的人。这是他们首次见识到欧洲的文化习惯,在批评和欣赏方面他们直言不讳。 总的说来,他们不喜欢旅馆里的英国人,而且英国人也不喜欢他们。以自己是世界主义者自豪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却非常喜欢他们。他们的直率和活力吸引了他,尽管他们偶尔的失态行为令他颤栗,他发现,对于年轻的富兰克林·拉奇来说,恰尔诺娃伯爵夫人是最不合适的一个朋友。 当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礼貌地脱帽致意,伯爵夫人带着娇媚的微笑向他还礼。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她的眼睫毛和眉毛如此浓黑,胜过任何自然的造化。 萨特思韦特先生了解的女性的秘密远比任何男人应该知道的多,他对她的化妆艺术肃然起敬。她的面容看上去毫无理疵,是均匀的奶白色,她眼睛周围涂着淡淡的茶褐色眼影给人印象最深。她的唇既不是绯红色也不是猩红色,而是柔和的紫红色。她穿着一件设计非常大胆、新颖的衣服,打着一把粉红色的遮阳伞,与她的肤色是最理想的搭配。 富兰克林·拉奇看上去幸福而且骄傲。 “走过去一个年轻的傻瓜,”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但我想这不关我的事,而且不管怎样他不会听我的。呃,我的经验也是花代价得到的。” 但他仍然觉得非常担心,因为在他们那一群人中有一个非常令人注目的美国小姑娘,而且他确信她根本不乐意富兰克林·拉奇和伯爵夫人做朋友。 他正打算转身原路返回时看见了上面刚提到的这个姑娘,她正朝他走过来。她穿着一件裁剪入时、考究的“套服”,上身是一件平纹薄棉布的衬衫裙。她穿着质地良好、实用的旅游鞋,手里拿着一本旅游指南。有些美国人路经巴黎、而后穿着希芭女王式的服装出现,但伊丽莎白·马丁不是这类人。她在以一种认真、坚定的心情“游览欧洲”。她对文化和艺术有着高度的见解,她急于用她有限的积蓄得到尽可能多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认为她有教养或是有艺术天赋令人难以捉摸。对他来说,她只是显得非常年轻。 “早上好,萨特思韦特先生,”伊丽莎白·马丁说。“您看见富兰克林·拉奇先生——在附近某个地方?” “我几分钟前刚见过他。” “和他的朋友伯爵夫人,我猜。”姑娘尖刻地说。 “呢——是的,和伯爵夫入。”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 “他的那位伯爵夫人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姑娘大声说道,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富兰克林简直为她着迷了。我想不出是为什么。” “我想,是她的行为举止非常有吸引力。”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在担心富兰克林,”马丁小姐说,“他通常总是相信许多直觉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想到他会迷上这种妖妇。而且他一句劝告也不听,要是谁试图对他说点什么,他就暴跳如雷。告诉我,不管怎样——她是一位真的伯爵夫人吗?” “我不太愿意说,”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可能是。” “这就是地道的哈哈英国态度,”伊丽莎白不高兴地说。 “所有我能说的是在萨尔贡斯普林斯——那是我们的家乡,萨特思韦特先生——那位伯爵夫人将会被看作是个趾高气扬、古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认为这是可能的。他忍着没指出他们不是在萨尔贡斯普林斯而是在摩纳哥公国,而在这儿伯爵夫人要远比马丁小姐与周围环境协调一致得多。 他未作应答,伊丽莎白继续朝俱乐部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阳光下,不一会儿富兰克林·拉奇加入了进来。 拉奇兴致勃勃。 “我过得很愉快,”他带着稚气未脱的热情宣布道,“是的,先生:这才是我所谓的见世面,经历世事——和我们在国内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 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生活在哪儿都差不多,”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它披着不同的衣服而已——就是这么回事。” 富兰克林·拉奇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这就对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是因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真抱歉,任何一个年长的人都不应该允许自己养成说教的习惯。” “哦!没什么。”拉奇大声笑了,露出和他的同胞们一样漂亮的牙齿。“请听清楚,我不是说我对赌场不失望。我认为赌博是另一回事——某种狂热得多的东西。让我觉得厌烦、肮脏。” “赌博对赌徒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但它没有极辉煌的意义。”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读点这方面的书加以了解要比亲眼目睹令人激动得多。” 这位年轻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您在社交界可算是个大人物了,不是吗?”他真诚而又害羞的语气不可能让人见怪,“我的意思是,您认识所有的公爵夫人和伯爵和伯爵夫人们等等之类的人。” “他们中的许多,”萨特思韦特先生道,“而且也有犹太人,葡萄牙人,希腊人和阿根廷人。” “呃?”拉奇先生道。 “我只是在解释,”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在英语社会中活动。” 富兰克林·拉奇沉思了一会儿。 “您认识恰尔诺娃伯爵夫人,对吗?”他最终问道。 “点头之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和他对伊丽莎白的答复一样。 “现在有一位女士,见她是件让人兴趣盎然的事。人们现在倾向于认为欧洲的贵族已经颓废没落了。在男人们身上这也许是真的,但女士们则不同。碰到像恰尔诺娃伯爵夫人这样一位高难完美的人儿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吗?诙谐、迷人、聪慧,她有几代的文明为后盾,一个彻头彻尾的贵族!”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哦,不是吗?你了解她的家世是怎么回事?”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恐怕我对她了解得很少。” “她是一个拉辛斯基,”富兰克林·拉奇解释道,“匈牙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她有道最离奇的经历。你知道她戴着的那——大串珍珠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那是波斯尼亚的国王送给她的。她为他偷偷带出去一些秘密文件。” “我听说过,”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些珍珠是波斯尼亚国王送给她的。” 这一情况确实是件大家熟知的闲话,据说在逝去的那些日子里,这位夫人曾是国王陛下的chere amie(法语:亲密女友)。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更多的事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聆听着,他越听就越佩服恰尔诺娃伯爵夫人丰富的想象力。不是丑恶的“妖妇”(如伊丽莎白·马丁对她的定义)。那个年轻小伙子在那方面足够精明,生活清白,是个理想主义者。不,伯爵夫人一丝不苟地穿梭于外交阴谋的迷宫之中。她有敌人,诋毁她的人——这是自然的事!她使这个年轻的美国人感觉到,在向那个古老的王国中的生活一瞥中,伯爵夫人是中心人物:超然索群,高贵,是参赞王子们的朋友,一个激发浪漫的忠诚的人物。 “她得和许多人做斗争,”这个年轻人最后温和地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女人和她做真正的朋友。她的一生中,女人一直敌视她。” “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你不认为这是件令人反感的事吗?”拉奇愤怒地质问道。 “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没想到我真这么认为。女人有她们自己的准则,你知道的。我们掺和她们的事没什么好处。她们应该主管她们自己的事情。”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拉奇认真地说,“当今世界上女人对女人的不友好是最糟的事情之一。你认识伊丽莎白·马丁吗?现在她完全同意我的观点。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她只是一个孩子,但她的观点还可以。但一旦到了实践检验的时刻——嗨,她和她们任何一个一样糟。她对伯爵夫人一点也不了解,但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伯爵夫人,而且当我试图告诉她一些关于伯爵夫人的事情时还不肯听。这是完全不对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我赞成民主——而且——为什么不能男人之间像兄弟,女人之间像姐妹呢?” 他认真地停顿了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试图设想出一个伯爵夫人和伊丽莎白·马丁相处如姐妹的情形,但失败了。 “而另一方面,伯爵夫人,”拉奇继续道,“却非常地羡慕赞赏伊丽莎白,认为她每天都很迷人。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萨特思韦特先生干巴巴地说,“伯爵夫人吃过的盐比马丁小姐多。” 富兰克林·拉奇出入意料地突然转开话题。 “你知道她多大岁数了吗?她告诉我了。她特别坦率。我本来猜想她二十九岁,她主动告诉我说她三十五岁了。她看上去不像,对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扬了扬眉毛,心里私下猜测这位夫人的年纪在四十五岁至四十九岁之间。 “我要提醒你在蒙特卡洛不要完全相信别人告诉你的话。”他小声说。 他的经历足以使他明白和这个年轻小伙子争辩是无用的。富兰克林·拉奇正处于白热化的骑士身份的巅峰期,这个当儿,他不会相信任何没有权威证据的陈述。 “伯爵夫人来了。”这个小伙子说道,站起身来。 她以一种很得体的懒洋洋的风度朝他们走过来。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已经在一起坐着了。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她非常有魅力,但态度很冷漠。她巧妙地请他做出判断决定,询问他的意见看法,把他看作是里维埃拉的权威人士。 整个局面被巧妙地控制了。过了没几分钟,富兰克林·拉奇就被体面但明白无误地打发走了。剩下伯爵夫人和萨特思韦特先生tete-a-tete(法语:面对面地)。她放下她的阳伞,开始用它在土地上画来回去。 “您对那个不错的美国小伙子感兴趣,对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她的嗓音不高,语调亲切悦耳。 “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含糊地说。 “是的,我发现他富有同情心。”伯爵夫人沉思地说,“我告诉过他许多关于我的生平的事情。” “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比如我告诉过少数几个人的一些事情,”她神情恍惚地说。“我曾有过特别的生活经历,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少有人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令人吃惊的事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足够精明,他一下子洞察到了她的含义。终归,她告诉富兰克林·拉奇的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 这极不可能,极端不可能,但也可能……没有人能绝对肯定地说:“事实不是这样——” 他没答话,伯爵夫人继续神情恍惚地朝海湾那边望着。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新感觉。 他不再把她看成是个残忍贪婪的人,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不惜一切手段地搏斗着。他偷偷斜看了她一眼。 阳伞没撑着,他能看见她眼角不太多的憔悴的皱纹。太阳穴处脉搏在跳动着。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有把握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全身。她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她会对他或是任何妨碍她和富兰克林·拉奇关系的人冷酷无情。但他仍然觉得他没有摸清情况。很明显她有许多钱。她总是穿得很漂亮,她的珠宝首饰令人惊叹。不可能是这一类的需求。是爱情吗? 他知道得很清楚,她那个年龄的女人确实容易爱上年轻小伙子。可能是这么回事。他确信,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意识到,她和他的tete-a-tete((法语:两人之间的)私下谈话)乃是一种挑战。她把他挑出来作为是她的最主要敌人。他确信她希望促使他对富兰克林。拉奇稍微谈谈她。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微微笑了。对此他是个老手了。他知道什么时候闭嘴是明智的。 那天晚上在俱乐部,当她在轮盘赌中碰运气时,他观察了她。 她——次又一次地下注,只看见她的赔本无回。她对输钱表现出很好的承受力,一副老ués(法语:常客,熟客)的淡泊和sang-froid(法语:冷静,沉着)。有一两次她下注en plein(法语:(赌注)全部押在一门),把最大赌注押在了红方,在中间那一局中她赢了一点,然后又输了,最后她下了六次注于manque(法语:(轮盘赌中)对……至十八数字所下的赌注),每次都输了。然后,她优雅地微微耸了一下肩,转身走了。 她穿着一件金色的薄纱衣服,里面衬着的是绿色,看上去不同寻常地引人注目。那串著名的波斯尼亚珍珠环绕在她的颈上,长长的珍珠耳环吊在她的耳朵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听见他旁边的两个男人在赞扬她。 “哈尔诺娃,”一个说,“她显得很年轻,不是吗?那串波斯尼亚王室珠宝戴在她身上很漂亮。” 另一个,一个矮个子的犹太人模样的男人,目光充满不可思议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这么说那些就是波斯尼亚珍珠了,对吗?”他说道,“Enverite(法语:的确,确实)真是奇妙。” 他独自低声笑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听到更多的内容,因为正在此刻他转过头,非常高兴地认出了一个老朋友。 “我亲爱的奎恩先生。”他们热情地握了握手,“这是我认为最不可能看见你的地方。”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他富有吸引力的黝黑面庞明朗了起来。 “这不应该令你吃惊,”他说,“现在是狂欢节期间。在狂欢节的时候,我经常在这儿。” “真的吗?哦,这太令人高兴了。你想呆在房间里吗?我觉得太暖和了。” “外面会令人舒服些,”奎恩先生赞同道,“我们到花园里散散步吧。” 外面的空气有点寒意,但不致于把人冻得发抖。两个人都深吸了口气。 “这样好些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多了,”奎恩先生赞同地说,“我们能自由交谈了。我确信你有好多话想告诉我。” “确实如此。” 萨特思韦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讲着,说出了他的困惑。像往常一样,他为自己营造气氛的能力感到骄傲。伯爵夫人,年轻的宫兰克林,不让步的伊丽莎白——他驾轻驭熟地把他们勾画了出来,“自从我第一次认识你以来,你变了。”当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讲述结束后,奎恩先生微笑着说。 “在什么方面?” “那时你满足于旁观生活摆在你面前的戏剧。现在——你想参加——去表演。” “这是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但在这个事件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非常令人费解。可能——”他踌躇地说。“可能你会帮我?” “很荣幸,”奎恩先生说,“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奇怪的安慰和信心。 第二天他把富兰克林·拉奇和伊丽莎白·马丁介绍给了他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他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相处融洽。伯爵夫人没有被提到,但在午餐时间他听到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米拉贝勒今晚抵达蒙特卡洛。”他激动地把这个秘闻告诉奎恩先生,“那个巴黎舞台上的宠儿?” “是的,我打赌你知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是波斯尼亚国王的最新的红人。我想,他给了她大量的珠宝。据说她是巴黎最难讨好最奢侈的女人。” “她和伯爵夫人今晚的会面该是件很有趣的事。” “正如我所想的。” 米拉贝勒身材修长,苗条,一头美丽绝伦的头发染成金色。她的面色是一种苍白的淡紫色,唇色是桔红。她美得令人惊讶。她穿着的衣服使她看起来就像天堂里光芒四射的美女一样。成串成串的珍宝垂在她裸露的背部。她的左踝上是一条硕大钻石制成的脚链。 当她出现在赌场时,引起了一阵轰动。 “你的朋友伯爵夫人将很难胜过她了。”奎恩先生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耳边低语道。 后者点了点头。他急于看看伯爵夫人如何展示自己。 她来得晚,当她漫不经心地走向中间的一张轮盘赌桌时,一阵窃窃私语在四周响了起来。 她穿着件白色的衣服——一件马罗坎平纹绉的直身裙,就像初入社交界的新人穿的那样,她白皙光洁的脖颈和手臂上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她没有佩戴一件珠宝。 “很聪明,”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赞同道,“她不屑去竞争,而是和她的对手主客易地。” 他走过去,站在那张赌台旁。他不时地下次注以自娱。 有时他赢,但大部分时候是输。 在最后那几局里有一阵令人害怕的时期,三十一和三十四两个号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赌注堆在了桌布最后。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下了他今晚的最后赌注,把最大数目押在了五号上。 轮到伯爵夫人时,她朝前倾了倾身子,把最大数目押在了六号上。 “Faites vos jeux(法语:游戏开始了)。”赌台管理员沙哑着嗓子喊道。 “Rien ne va plus,plus rien(法语:不准反悔了,拿定主意了吧)。”球飞快地旋转着,发出悦耳的嗡嗡声。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对我们每个人,这都意味着某种不同的东西。希望和失望的激动,无聊,无所事事的消遣,生与死。” 咔嗒! 赌台管理员探前身子去看。 “le cinquième,rouge,impair et manque(五号,红方,单数赢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赢了。 赌台管理员迅速地把其他人下的赌注收拢,推到萨特思韦特先生那儿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伸出手去接。伯爵夫人也同样伸手去接。赌台管理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是夫人的。”他粗暴地说。 伯爵夫人把钱收了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手抽了回来。他保持了绅土的风度。伯爵夫人非常坦然地看了看他,他也回视了她一眼。周围有一两个人向那位赌台管理员指出他搞错了,但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决定了。这就是结果。他沙哑着大声喊起来: “Faites vos jetlx,Messieurs ct Mesdames(法语:游戏开始了,先生们,女士们下注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新和奎恩先生呆在一块儿。在他完美无缺的风度后面,充满了极端的愤怒。奎恩先生同情地听着。 “太糟了,”他说,“但这些事情发生了。” “我们晚些时候将见见你的朋友富兰克林·拉奇。我要开个小小的晚宴。” 他们三个人在午夜时分见面了,奎恩先生对他的计划作了解释。 “这是一个被称作‘篱笆和通道’的聚会,”他解释道,“我们选择一个见面的地方,然后每个人出去而且在道义上一定得邀请他碰到的第一个人。” 富兰克林·拉奇被这个想法逗乐了。 “比如,要是他们不接受邀请呢?” “你们必须尽你们最大的努力去说服他们。” “好。会面的地点在哪儿?” “某个波希米亚咖啡厅——那儿招待奇怪的客人。名字是Le Caveau。” 他说明了它的位置,然后三个人分手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幸运地直接碰上了伊丽莎白·马丁,高高兴兴地把她带了回来。他们来到Le Caveau,下楼来到一个地下室般的地方,在那儿摆了一张餐桌,烛台里点着老式的蜡烛。 “我们是第一个,”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富兰克林来了———” 他突然停住了。和富兰克林在一起的是伯爵夫人。一个令人尴尬的时刻。伊丽莎白表现得不太有风度,而她本可以更有风度些。伯爵夫人,作为一个世故的女人,则保持着良好的风度。 最后来的是奎恩先生。和他一块儿来的是一个黝黑的瘦小男人,穿着整洁,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他面熟。过了一会儿,他认出了这个男人。他就是晚上早些时候犯了极其拙劣错误的那个赌台管理员。 “请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皮埃尔·沃切尔先生。”奎恩先生说。 这个小个子男人看上去被搞糊涂了。奎恩先生轻松地做了必要的介绍。晚餐开始了——一顿精美绝伦的晚餐。酒上来了——非常棒的酒。某种拘谨冷淡笼罩着房间。伯爵夫人很沉默,伊丽莎白也一样。富兰克林·拉奇变得很健谈。他讲了许多故事——不是幽默故事,而是严肃的故事。 奎恩先生从容殷勤地传递着酒。 “我要告诉你们——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关于一个成功的男人。”富兰克林·拉奇令人感动地说。 对一个来自禁酒国家的人来说,他表现得并不缺乏对香摈酒的鉴赏。 他讲述了他的故事——可能没必要讲那么长时间。像许多真实的故事一样,离小说差远了。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坐在他对面的皮埃尔·沃切尔好像醒了过来。他也充分享受着香摈酒。他朝桌子前倾了倾身子,“我也要给你们讲个故事,”他沙哑着声音说,“但我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这是一个不是走上坡路而是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故事。而且,和你的故事一样,它是个真实的故事。” 皮埃尔·沃切尔在椅子上朝后一靠,盯着天花板。 “故事开始是在巴黎。在那儿有一个男人,是个宝石匠。他年轻,无忧无虑,勤奋于他的职业。人们都说他大有前途。 一门好亲事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新娘长得不太难看,嫁妆非常令人满意。然后,你们猜怎么着?一天早晨他看见了一个姑娘。非常可怜、瘦小的一个姑娘,先生。漂亮吗?是的,也许,如果她不是饿得半死的话。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她有种他无法抗拒的魔力。她一直在努力找份工作,她善良贤淑——或者至少她是这么告诉他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 在半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伯爵夫人的声音。 “为什么不应该是真的?有许多类似的事情。” “如我所说,那个年轻人相信了她。他娶了她——愚蠢的做法:他的家人对他无话可说。他激怒了他们。他结婚了——我将叫她珍妮——是件好事。他这么告诉她。他觉得她应该非常感激他。他为她牺牲了许多。” “对于一个贫穷的姑娘来说,这是一个迷人的开始。”伯爵夫人讥讽道。 “他爱她,是的,但从一开始,她就便他发狂。她喜怒无常——大发雷霆——她会头天对他冷若冰霜,第二天又热情似火。最后他明白了真相。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嫁给他是为了维持生活,糊口活命。这一真相刺伤了他,深深地伤害了他,但他尽最大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仍然觉得他应受到感激,他的愿望应该被服从。他们争吵。她责备他——上帝,她责备他什么呢? “你们能明白下一步了,不是吗?注定会发生的事。她离开了他。两年来他孤单一人,在他的小店里工作,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只有一个朋友——苦艾酒。生意也不太好。 “然后一天当他走进店里时发现她坐在那儿。她穿得很漂亮。她手上戴着戒指。他站在那儿琢磨着她。他的心吟吟跳个不停——但只是跳而已,他茫然不知该干什么。他可能想揍她一顿,把她搂在怀里,把她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她,自己跪倒在她的脚下。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拿起他的钳子,继续干他的话。‘夫人想要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令她心烦意乱。你们明白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皮埃尔,”她说道。“我回来了。”他把手中的钳子放到一边,看着她。“你希望被原谅吗?”他说,“你想让我重新收留你吗?你是诚心诚意地悔悟吗?”“你想让我回来吗?”她低声说道。天哪!她说得那么温柔。 “他知道她在设圈套。他渴望把她拥入怀中,但他太聪明了,他没有那样做。他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我是一个基督徒,”他说,“我尽力照教会的指示去做。”“啊!”他心想,“我要让她威风扫地,丢尽面子,让她跪下。”“但是珍妮,我将这么称呼她,朝后一甩头,大声笑了起来。那种邪恶的笑声。‘我在嘲弄你,小皮埃尔,’她说,‘瞧瞧这些昂贵的衣服,这些戒指和手锅。我是来向你炫耀的。我想我会使你把我拥入怀中,而当你这么做的时候——我会啐你一脸,告诉你我是多么恨你!’“然后说着她走出了商店。你们能相信吗,先生们,一个女人会至于如此恶毒——回来仅仅是为了折磨我?” “不,”伯爵夫人说,“我不会相信,而且任何一个不是傻子的男人也不会相信。但所有的男人都是视而不见的傻子。” 皮埃尔·沃切尔没有理会她。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于是我故事里的那个年轻人越来越消沉。他喝的苦艾酒越来越多。那个小店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被卖掉了。他的结果是成了渣滓,沦落到了贫民区。然后,战争爆发了。 这是件好事。战争使他离开了贫民区,使他明白别再作没有理性的野兽。战争训练了他,使他冷静下来。他忍受了寒冷、疼痛和死亡的恐惧——但他没有死,战争结束后,他又是一个人了。 “就在那时,先生们,他来到南郊。他的肺受到了毒气的侵害,他们说他必须在南部找工作。我不再用他的这些事情来烦大家了。只要说他最后成了一名赌台管理员就够了,然后一天晚上在赌场他又看见了她——那个毁了他生活的那个女人。她没认出他来,但他认出了她。她看上去富有,什么也不缺——但先生们,赌台管理员的眼睛是锐利的。一天晚上,她把她最后的赌本全都押了上去。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确实知道——人们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别人可能不会相信。她依然有昂贵的衣服——人们会说为什么不典当掉它们呢?但是那样做的话——你马上就名声扫地了。她的珠宝?不!我年轻时不是一名珠宝商吗?那些真珠宝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某个国王送给她的那些珍珠被一颗一颗地卖掉,换成了假的。而且同时一个人必须得吃,付旅馆的账单。是的,那些富有的男人们——他们已经注意她多年了。呸!他们说——她已经过五十了。就我看来,她还比较年轻。” 一阵长长的颤栗的叹息从伯爵夫人靠着的窗户旁传过来,“是的。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观察她两个晚上了。输,输,又输了。然后是结束的时候了。她把所有的赌本都押在了一个号上。她的旁边,一位英国绅士也押上了最高数目——押在接下来的那个号上。珠滚动着……那一刻到来了,她输了…… “她的眼睛遇上了我的目光。我干了什么?我冒着失去在赌场的这份工作的危险,抢劫了那位英国绅土。‘是夫人的’我说道,一边把钱推了过去。” “哦!”一阵哗啦声,是伯爵夫人一跃而起时倚着桌子打翻了她的杯子,“为什么?”她大声喊道,“那是我想知道的,你为什么那样做?”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没有尽头的停顿,仍然是那两个人面对面地隔着桌子对视着……好像一场决斗。 一丝恶意的微笑悄悄爬上皮埃尔·沃切尔的脸庞。他抬起手,“夫人,”他说,“有一种叫做怜悯的东西……” “啊!” 她又软了下来。 “我明白了。” 她又是原来的样子了,平静、面带微笑。 “一个有趣的故事,沃切尔先生,不是吗?允许我给您点支烟。” 她熟练地卷了一个纸捻,在蜡烛上点燃,递给了他。他朝前倾了倾身子,直到火焰燃着了他夹在唇间的香烟。 然后她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 “现在我必须走了。请——我不需要任何人送我。”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本来要赶快追出去的,但他被那个法国人吃惊的喊声截住了。 “天哪!”他盯着伯爵夫人扔在桌子上的那个烧了一半的纸捻。 他展开了它。 “先生!”他喃喃地说,“一张五万法朗的支票。你们明白吗?她今晚赢的钱。她在世界上拥有的全部财产。而她用它点燃了我的烟,因为她太骄傲了,不肯接受———怜悯。哦:骄傲,她总是像撤旦一样骄傲。她与众不同——不可思议。” 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冲了出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也站了起来。侍者走近富兰克林·拉奇。 “La note,monsieur(法语:结账,先生)。”他无精打彩地说。 奎恩先生迅速地把它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我觉得有点孤独,伊丽莎白,”富兰克林·拉奇说,“这些外国人——他们令人惊异!我不理解他们。不管怎样,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朝她望去。 “哎,像你一样以百分之百的美国人来审视一切是挺好的。”他的嗓音中有一种小孩般的哀伤的口气。“这些外国人大奇怪了。” 他们谢过奎恩先生,一起走入夜色中。奎思先生收起他的找头,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后者正在像一只心满意足的乌儿一样洋洋自得。 “好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一切都精彩地结束了。我们相爱的小鸟们现在都没事了。” “哪些小鸟?”奎恩先生问道。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是的,我想你是对的,考虑到了拉丁式的观点和所有——” 他看起来半信半疑。 奎恩先生微微一笑,他身后的一扇彩色玻璃窗在一瞬间给他披上了一件五颜六色的小丑外套。 第六章 海上来的男人 萨特思韦持先生觉得老了。这可能并不奇怪,因为在许多人看来他都上年纪了。粗枝大叶的年轻人们对他们的同伴说:“老萨特思韦特?哦!他肯定有一百岁了——或者至少八十岁左右了。”甚至最和蔼的姑娘也宽容地说,“哦!萨特思韦特。是的,他很老了。他肯定有六十岁了。”这还不算非常糟,因为他六十九岁了。 然而,在他自己看来,他并不老。六十九是一个有趣的年龄——会有无数可能发生的事的年龄——一生中的经验最终开始产生效果的年龄。但是感觉老了——那就不同了,一种厌烦、泄气的心态:倾向于问自己令人沮丧的问题。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干巴矮小的老头,既没有儿女也没有任何凡人皆有的亲友,只有一批珍贵的艺术收藏品,在当时看来令人奇怪地不能满足需要。没有人在意他是活是死…… 此刻他的思绪骤然停止了。他刚想的这些恐怖而无益。 他知道得很清楚,可能的情况是如果他有妻子,那么可能她会恨他,或者他会恨她,孩子们可能会不断地给他烦恼,让他操心,这需要他的时间和感情,他会觉得很烦。 “还是要平安舒适。”萨特思韦特先生坚决地说——这才是重要的。 最后一点思绪提醒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他从口袋中掏出那封信来,重读了一遍,愉快地欣赏着信的内容。首先,这封信是一位公爵夫人写给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喜欢收到公爵夫人的来信。事实是,信一开头就是要求他给慈善事业一大笔赞助,否则她根本不会写这封信。 但其措辞非常和气,所以萨特思韦特先生能够搪塞过去第一个事实。 所以您抛弃了里维埃拉,公爵夫人写道。您的这座岛屿像什么?便宜?今年,卡诺奇不道德地提高了价格,我不打算再去里维埃拉了。如果您的答复宜人,我可能会试试您的那座岛,尽管我会讨厌在船上呆五天。仍然有什么地方您认为很舒适——就是这样。您将会成为一个只关心他人和他们的幸福的人。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你,萨特思韦特先生,那就是您对其他人的事情那狂热的兴趣…… 萨特思韦特先生折好信,他的面前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了公爵夫人的音容笑貌。她的吝啬,令人意想不到的,让人害怕的仁慈和蔼,她刻薄的舌头,不屈不挠的毅力。 毅力!每个人都需要毅力。他又拿出一封贴着德国邮票的信一是他很喜欢的年轻歌唱家写的。那是一封充满感激和深情的信。 “我该怎么谢谢你呢,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事情看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以致很难让人想到几天后我就要演唱伊索尔达这个角色了……” 很遗憾她的首次登台将演伊索尔达。奥尔加是个迷人、勤奋的孩子,有着悦耳的嗓音,但没有乐律。他自顾自地哼了起来。“不要发号施令,请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伊索尔达,请求你。”不,这个孩子还没理解——那种精神——那种不屈不挠的毅力——都表现在那最后一句“唉,伊索尔达”之中。 不管怎样,他已经为某些人做了些事情。这个岛屿令他沮丧——为什么,哦:为什么他放着里维埃拉不去,他对那儿是那么熟悉,他在那儿也是众所周知。在这儿没有人对他感兴趣。好像没有人意识到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公爵夫人们、伯爵夫人们,歌唱家们和作家们的朋友。这个岛上没有任何人有什么社会影响或有什么艺术造诣。大多数人们连续七年、十四年或是二十一年去过那儿,自负,而且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身份不一般。 萨特思韦特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从饭店朝下面蜿蜒的小港口走去。他走的这条路两旁种满了叶子花—— 一大片色彩艳丽的猩红在迎风招展,这使他觉得比以往更苍老,更阴郁。 “我越来越老了,”他小声道,“我变得苍老而疲倦。” 当他经过了那片叶子花,朝那条尽头就是蓝色大海的白色街道走去时,他高兴了起来。一条脏兮兮的狗蹲在路中央,打着哈欠,在阳光下伸着懒腰。非常舒服地伸展了一会儿四肢,又蹲下来开心地刨了一通。然后它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向四周搜寻看有没有什么生活赐给它的好东西。 路旁有一个垃圾堆,它高兴地过去嗅了嗅。果然,它的鼻子没有骗它!如此浓烈的腐烂气味甚至超过了它的预料: 它兴趣愈来愈浓地嗅着,然后突然纵情地躺在地上,又极度兴奋地在那个垃圾堆上打着滚。显然这个上午是狗的天堂! 最后累了,它站起来,又溜达到了路中央。然后,没有一点警告,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横冲直撞地从拐角处奔驰而来,压过它的全身,毫不理会地继续走了。 那条狗站起来,站着凝视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分钟,眼睛里是茫然无声的责备,然后倒下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走过去,弯下身子,那条狗死了。他继续走他的路,感叹着生活的悲哀和残酷。那条狗眼里那奇怪的无声的责备:“哦!世人,”它好像说。“哦!我信任的美好的世界。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 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朝前走,经过那些棕榈树,和零散座落的白房子;走过黑色的熔岩海岸;浪花拍岸,声如雷鸣,在那儿,在很久以前,曾有一位有名的英国游泳者被海水冲走,淹死了;经过岩石砌的池子,孩子们和上了年纪的女士们正在水里上下跳动,说是在沐浴;沿着那条陡峭的路蜿蜒上至悬崖的顶端。在悬崖的末端是所房子,大概被称作拉巴斯。一所白色的房子,淡绿色的百叶宙紧闭着,一个杂乱美丽的花园,和一条两侧栽满了柏木的人行道,通向悬崖尽头的高原。在那儿你可以俯瞰下面湛蓝的大海。 萨特思韦特先生来的就是这个地点。他非常喜欢拉巴斯的那个花园。他从来没有进过那个别墅。那儿看上去总是没人居住。曼纽尔,那个西班牙园丁,挥动着手臂和人道早安,殷勤地送给女士们一束鲜花,送男士们一枝鲜花别在钮孔上。他黝黑的脸上笑容满面。 有时候,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在脑子里编造关于那所别墅主人的故事。他喜欢的猜测是:一个西班牙舞蹈家,曾因她的美貌闻名世界,隐居在此,为的是永远不让世人知道她不再美丽了。 他想象着她在薄暮时分从房子里走出来,走过花园。有时他禁不住想问问曼纽尔事实上是怎么回事,但他抵制住了这个诱惑。他更喜欢想象。 萨特思韦特先生和曼纽尔说了几句话,彬彬有礼地接受了一枝桔色的玫瑰花苞,继续朝前走在那条通向大海的柏木小径上。坐在那儿感觉非常好——处在虚无的边缘—下面是陡峭的险壁。这使他想起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达,想起了第三幕开始的特里斯坦和科温诺——那孤独的等待和伊索尔达从海里奔过来,特里斯坦死在她的怀中。 (不,小奥尔加永远不会具有演伊索尔达的素质。康沃尔的伊索尔达,那个高贵的仇恨者和高贵的爱人……)他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苍老,沮丧,孤单……他从生活中得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和街上那条狗差不了多少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了起来。他没有听见柏木道上的脚步声,使他意识到有人过来的是英语的一个单音节词“该死”。 他四下一看,发现一个年轻人正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失望盯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认出了这个人,他是前一天到达的,多少引起了萨特思韦特的兴趣。萨特思韦特先生称他是个年轻人——因为和饭店里的大多数因循守旧的保守分子相比,他是个年轻人,但他无疑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四十岁了,而且可能已经快五十岁了。然而尽管这样,年轻人这个名词适合他——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这类事情的判断总是对的——他给人一种未成熟的印象。这个陌生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许多完全成年的狗还有点幼年时期的特性。 萨特思韦持先生心想:“这个男人确实从来没有长大过——严格地说。” 然而在他身上,并没有任何的影子。他保养得很好——几乎是丰满,他给人一种感觉:他总是在物质上生活得非常舒适,而且否认自己不快乐或不满足。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圆——金色的头发开始变灰—— 有一点胡子,红润的面庞。 使萨特思韦特先生困惑的是:是什么把他带到了这个岛上。他能想象出此人射击、打猎、打马球或是高尔夫球和网球、和漂亮女人做爱。但在这个岛上没有任何东西可射可猎,除了高尔夫——槌球游戏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而离得最近的漂亮女人就是上了年纪的芭芭·金德斯利小姐了。当然也有艺术家们,美丽的景色吸引了他们,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很肯定这个年轻人不是艺术家。他显然是个门外汉。 正当他在脑子里思虑这些问题时,对方说话了,多少有点嫌晚地意识到他诚挚的开口可能容易招致指责。 “请您再说一遍,”他有点窘地说道,“事实上,我被——哦,吓了一跳。我没想到有人在这儿。” 他的微笑使人消除了戒意。他的微笑很迷人——友好——有感染力。 “这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同道,礼貌地往凳子里面挪了挪。对方接受了这无声的邀请,坐了下来。 “我不了解孤独的人,”他说,“好像总是有人在这儿。”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隐隐的不满。萨特思韦特先生疑惑是为了什么。他认为对方是心地友善的那种人。但为什么坚持离群索居?可能,是个约会地点?不——不是那样。他又仔细地暗暗观察了一下他的同伴。不久以前他在哪儿看到过那种特别的表情?那种无声的困惑的怨恨。 “那么,你以前曾来过这儿?”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与其说是为了其它目的倒不如说是为了说点什么。 “我昨晚来过这儿——晚饭后。” “真的?我以为大门总是锁着的。” 他踌躇了一下,然后,几乎是忧郁地,这个年轻人说: “我是翻墙进去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现在好好地注意看了看他。他有一种侦探般的心情,知道他的这位同伴前一天下午刚刚到达。他还未来得及在白天发现这幢别墅的美丽,他至今还没和任何人说过话。然而在天黑后他径直来到了拉巴斯,为什么? 几乎是不情愿地,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去看了看那幢绿色覆盖的别墅,但像往常一样,它万赖俱寂,毫无生机,门窗紧闭。不,谜底不在那儿。 “那么你确实发现过这儿有人?” 对方点了点头。 “是的。肯定是来自另一个饭店。他穿着化妆服装。” “化妆服装?” “是的,一种小丑装束。” “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简直是大声叫喊着反问道。他的这位同伴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他。 “饭店里经常有化妆服装展览,我想?” “哦:当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当然,当然,当然。” 他气喘吁吁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了一句: “你必须原谅我的激动。你正好知道一些关于催化作用的东西吗?” 那个年轻人盯着他。 “从没听说过。是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地引述道:“一种化学反应,其成功决定于某种自身保持不变的物质的出现。” “哦。”那个年轻人不确定地说。 “我有一个可信赖的朋友——他的名字是奎恩先生,对他最好的形容就是‘催化剂’这个词了。他的出现是事情将要发生的预兆,因为他一在场,不可思议的事情内幕就会被揭开,有发现。然而——他自己并不参加整个过程。我有一种感觉:你昨晚在这儿碰见的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 “那么他是那种非常出人意料的人。他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一分钟他还不在那儿,下一分钟他就在那儿了:简直好像他是从海里浮出来似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那块小高原望去,又低头看看下面险峻的峭壁。 “当然,那是胡说,”对方说,“但这是他给我的感觉。当然,确实,那儿确实连苍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从边缘上面看过去:“一个垂直的光秃秃的陡坡。假如你走过去,那可真是末日了。” “理想的谋杀地点,事实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愉快地说。 对方盯着他,简直好像暂时没有听明白。然后他含糊地说:“哦!是的——当然……” 他坐在那儿,用手杖轻叩着地面,双眉紧锁。突然之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求的相似之处。那无声的、困惑的质问。那只被轧死的狗曾这样注视过。它的双眼和这个年轻人的眼睛提出了同样哀婉动人的问题,包含着同样的责备。“哦:我信任的世人——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他还在两者之间看到了其它相似之处,同样喜欢快乐舒坦的生活,同样喜欢纵情于生活的快乐,同样缺乏理性的探究。足够两者得过且过了——世界是个好地方,一个充满世俗欢乐的地方——太阳,海水,天空——一个不显然的垃圾堆。然后——怎么样?一辆车杀死了那只狗。什么袭击了这个男人? 这些思虑的主题在这一刻突然显示了出来,与其是在同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说话了。 “人们想知道,”他说,“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熟悉的字眼——经常使萨特思韦特先生唇边荡起笑意的话语,无意中露出了人类天生的自负:认为生活的每个表现都是完全为了其欢乐或痛苦而谋划的。他没有回答,不一会儿那个陌生人很抱歉地轻笑着说: “我听人家说每个男人都应该造所房子,种棵树,有个儿子。”他踌躇了一下,然后又说道:“我想我曾经种过一棵橄果……”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震。他的好奇心被唤了起来——如公爵夫人指出的他对别人的事情经常有的兴趣,被激了起来。这并不困难。萨特思韦特先生本性中有非常女性的一面,他可以像任何女人一样做一个好听众,他知道插入提示的合适时刻。一会儿他就在倾听整个故事了。 安东尼·科斯登,是这个陌生人的名字,他的生活基本如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但他的听众很容易地弥补了这一缺陷。非常普通的生活——一份一般的收入,有过一小段军旅生活,喜欢运动,有许多朋友,有许多快乐的事可干,有足够的女人。那种简直抑制了任何性质的想象而代之以轰动的生活。坦率地说,一种动物的生活。“但还有比这更糟的事,”以他生活经历的丰富,他想。“哦!许多比这更糟的事……”这个世界对于安东尼,科斯登来说似乎是个非常好的地方。他曾抱怨,因为每个人都抱怨,但这从未是非常严肃认真的抱怨。然后——这样。 他终于谈到了它——非常含混,语无伦次。没感到什么很时髦的东西——很少。去看他的医生,医生劝说他去找住哈利街的一个男人。然后——难以令人置信的真相。他们试图回避它一一确切地说——一种宁静的生活,但他们无法伪装的是这些全是废话——使他有点沮丧。这意味着——六个月。那就是他们给予我的。六个月。 他把困惑的棕色眼睛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当然,这对一个年轻人是相当大的打击。一个人不知道——一个人不知道,不管怎样,该做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马上接受有点困难,安东尼·科斯登继续道。如何度过那段时间呢。等着死去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并没觉得真病了——还没有。尽管稍后可能会发病,医生是这么说的——事实上,肯定会发病。一个人一点儿也不想死却要死,这真是胡说。他认为最好的事是像往常一样,坚持下去。但不管怎样那并未奏效。 这时萨特思韦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他委婉地暗示道,是否有某个女人存在? 但显然没有。当然有女人,但不是那一类。他的那个小团体是非常朗气蓬勃的那种。他暗示道他们不喜欢僵尸。他不希望自己成为一具走动着的尸体。这会使所有人尴尬。所以他就来到了国外。 “你来看这些岛?但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在搜寻某种东西,某种难以捉摸而又微妙的、令他困惑的东西,然而他确信它存在着。“可能,你以前来过这儿?” “是的。”他几乎是不情愿地承认道,“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 突然,看起来,几乎是无意识地,他飞快地扭头向那所别墅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记得这个地方,”他看着大海点了点头说,“离死亡一步之遥!” “这就是你昨晚来这儿的原因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平静地说。 安东尼·科斯登沮丧地看了他一眼。 “哦:我的意思是——事实上——”他抗议道。 “昨晚你在这儿发现了某个人。今天下午你又碰到了我。你的生命已经被救了——两次。”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那么理解——但天晓得,这是我的生命。我有权利对它做我想做的事。” “陈词滥调。”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耐烦地说。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安东尼·科斯登大方地说,“自然你已经说了你所能说的。我自己也会告诫一个人不要做某事,即使我深知他是对的。而你知道我是对的。干净利落地了结要比苟延残喘好得多——既引起麻烦和花费又让大家费心。无论如何,这不像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属于我……” “如果你有——?”萨特思韦特先生警觉地说。 科斯登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不知道。即使那样,我想,这条路也是最好的办法。但不管怎样——我没有……” 他突然停住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奇地看着他,又暗示说在某个地方有某个女人,不可救药地充满传奇。但科斯登否认了。他说,他不应该抱怨。总的说来,他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遗憾的是它很快就要结束了,就是这些。但是他认为,不管怎样,他曾经拥有值得拥有的一切,除了一个儿子。 他其实是喜欢有一个儿子的。他想知道现在他有一个儿子继续活着。仍然,他重申他曾有过非常幸福的生活的事实就在这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失去了耐性。他指出,没有人,依然处于未成熟阶段,却能宣称自己明白世上的一切。 科斯登根本没有理解“未成熟阶段”这个词的意思,所以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把他的意思讲得更明白了些。 “你还没有开始生活。你还处于生活的开始。” 科斯登大声笑了起来。 “什么,我的头发已经灰白了,我四十岁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与此无关。生活是生理成长和精神经验的合成物。比如,我的年龄是六十九,而我也是实实在在的六十九岁。我明白,或是直接或间接,几乎所有生活提供的经验教训。你好像一个谈论起全年,而看见过的只有雪和冰的人:春天的鲜花,夏日的柔情,秋天的落叶——你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些东西。你甚至打算拒绝知道这些东西的机会。” “你好像忘了,”安东尼·科斯登淡淡地说,“无论如何,我只有六个月的时间了。” “时间,像其它所有的东西一样,是相对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六个月可能是你整个一生中最漫长,最多彩的一段经历。” 科斯登看上去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他说,“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 “不,”他简洁地说,“首先,我怀疑我是否有那份勇气。那需要勇气,而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其次——” “哦?” “我总是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科斯登大笑着突然站了起来。 “哦,先生,你非常擅长使我直言不讳。我几乎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就这些。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忘掉它。” “明天,有事故被报道的时候,我就别再说什么,也不要提什么自杀的话。” “这才像你。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一件事——你不可能阻止我。” “亲爱的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说,“我很难像帽贝似的粘住你不放。迟早你会乘我不备时溜掉,实现你的计划。但不管怎样今天下午你的计划是泡汤了。你不会自己去死,留下我承担把你推了下去的可能指控吧。” “那倒是,”科斯登说。“要是你坚持留在这儿——” “我坚持。”萨特思韦特先生坚决地说。 科斯登惬意地大声笑了。 “那么这个计划必须暂时推迟了。不管怎样,我要回饭店了。回头见。” 留下萨特思韦特先生眺望着大海。 “现在,”他轻轻地自言自语,“下一步干什么?肯定有下一步。我怀疑……” 他站起来。他在那个高原边缘站了一会儿,朝下望着奔腾的海水。但他在那儿没找到灵感,于是他慢慢地转过来,沿着那条叶子花夹道的小路往回走,走进了那个静悄悄的花园。他看着这所门窗紧闭,安静的房子,韦特疑惑着,就像他以前经常疑惑一样,是谁曾住在那儿,在那些宁静的围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一阵突然的冲动之下,他走上了那些破旧的石阶,把一只手放在了其中一扇淡绿色的百叶窗上。 他惊奇地发现那扇窗在他的触摸之下竟然向后转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大胆地推开了它。接着他倒退了一步,惊愕地低呼了一声。一个女人和他面对面地站在窗户里面。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镶着黑色花边的网格状头纱。 萨特思韦特先生语无伦次地用意大利语讲着,不时夹杂着德语——他在慌忙之中能找到的最接近西班牙语的语言。他觉得无助而惭愧,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请夫人原谅。 他赶快匆匆地退了出来,那个女人一个字也没说。 他走到院子半中央时她说话了——就像枪响一样锐利的两个字。 “回来!” 这一声厉喊就好像给狗下命令一样,然而传达的威严感是那么不容置疑,以致萨特思韦特先生还未想到觉得不满,就几乎无意识地急忙转过身来,小跑着回到窗前。他像只狗一样服从命令。那个女人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宙边。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非常从容地估量着他。 “你是个英国人,”她说,“我觉得是这样。” 萨特思韦特先生又赶紧道歉。 “如果我刚才知道您是英国人的话,”他说,“我当时就会表达得更好一些。我为我鲁莽地试图打开那扇窗户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我恐怕除了好奇找不出什么别的任何借口。我非常想看看这所迷人的房子里面是个什么样子。” 她突然大声笑了,那种深沉、浑厚的笑声。 “如果你真想看看,”她说,“你最好进来。” 她站到一旁,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非常兴奋,跨进了房间。房间里很暗,因为其它窗户的百叶宙都是关着的。但他看得见房间的装饰很少,家具破旧,到处是厚厚的尘土。 “不是这儿,”她说,“我不用这个房间。” 她带路,他在后面跟着,走出房间,穿过一条走廊,进入另一边的一个房间。这儿窗户俯欧大海,阳光洒满了房间。 家具和另一个房间里的一样,质地很差,但这儿有些曾经很不错的破地毯,一个大西班牙皮帐,还有一体钵的鲜花。 “你和我一起吃茶,”女主人说。她又保证似地加了一句:“非常好的茶叶,我们用沸水来沏。” 她走出房门,用西班牙语大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回来在她的客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第一次,萨特思韦特先生得以仔细看看她的外表。 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相形于她坚强的个性,他觉得更加阴郁、憔悴和年老。她是个高个子女人,晒得很黑,黑发,漂亮,尽管已不再年轻了。她在房间里的时候,太阳好像要比她不在的时候明媚两倍。不久,一种温暖而又充满活力的好奇的感觉潜入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身上。好像他把瘦削、憔悴的手伸向一团热情的火焰。他想,“她是如此充满活力,以致她有许多东西可以感染别人。” 他回忆起了她让他停下来时命令的口气,心里希望他的被保护人奥尔加能浸淫一点这种感染力。他想:“她塑造的伊索尔达多棒啊!不过她可能一点也没有唱歌的嗓子。生活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他还有点伯她。他不喜欢盛气凌人的女人。 她手托着下巴,显然在脑子里琢磨他,并非装腔作势。 最后她点了点头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我很高兴你来,”她终于说,“我今天下午非常需要有个人和我聊聊。而你习惯于这种谈话,不是吗?”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人们告诉你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假装不懂?” “哦——可能——” 她飞快地继续说,全然不顾他打算说的任何话。 “人们可以对你说任何事情。那是因为你一半是个女人。你知道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我们所做的超乎寻常的事情。”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一个笑眯眯的大块头西班牙姑娘把茶端了上来。茶很好——中国茶叶——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口呷着品尝欣赏。 “您住在这儿?”他随意地问道。 “是的。” “但不全是。这所房子通常是关闭着的,不是吗?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我在这儿住的时间非常多,远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我只用这些房间。” “你拥有这所房子很久了吗?” “它属于我二十二年了——在此之前,我在这儿住过一年。”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空洞地说(或他这样觉得):“那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 “那一年?还是那二十二年?” 他的兴趣被勾了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地说:“那看怎么说了。” 她点点头。 “是的,那看情况了。它们是两个单独的时期。彼此毫无关系。哪个长?哪个短?直到现在我也无法说出。” 她沉默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后她微微露出了点笑容,说道: “我已经很久时间没和任何人讲话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不道歉。你来到我的窗前。你想透过我的窗户看到点什么。那是你经常干的,不是吗?推开窗户,透过窗户看到人们生活的真相,要是他们允许你的话。而如果他们经常不允许你看呢!想要瞒住你什么事情是很难的。你会猜测——而猜得很准!” 萨特思韦特先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非常真挚的冲动。 “我六十九岁了,”他说,“我了解的生活的一切都是通过间接方式获得的。有时候这令我很痛苦。然而,因为这一点,我知道许多事情。”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知道。人生非常奇怪。我无法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样子——总做一个旁观者。” 她的语调迷茫。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笑了。 “是的,你不会知道。你处于舞台中央的位置。你将总是普里梅·唐娜。”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但我是对的。曾有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将总是发生在你身上。有时候,我想,曾有过悲惨的事情。是这样吗?”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的目光直视着他。 “如果你在这儿呆的时间长些,有人就会告诉你在这个悬崖脚下淹死的英国游泳者的故事。他们会告诉你他是多么年轻、健壮,多么英俊,他们会告诉你他年轻的妻子从悬崖顶上向下看他,看着他淹死。” “是的,我已经听说那个故事了。” “那个男人是我的丈夫。这是他的别墅。我十八岁时他带我来到这儿,一年后他死去了——被海浪冲到了黑色的岩石上,受重创而死。” 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呼了一声。她朝前倾了倾,强烈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 “你刚才谈到悲剧。你能想象到比那更悲惨的事情吗?对于一个年轻的妻子来说,刚结婚一年,无助地看着她爱的男人为他的生命搏斗——而失去了他的生命——令人毛骨悚然。” “太恐怖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真情实意地讲道,“太恐怖了。我同意你的观点。生活中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突然她大笑起来。头向后一仰。 “你错了,”她说,“还有更恐怖的事。那就是年轻的妻子站在那儿,希望、渴望她的丈夫淹死……” “哦,我的上帝,”萨特思韦特先生失声喊道,“你不是说‘不’,确实是的。那才是事实的真相。我跪在那儿——跪在悬崖上祈祷。西班牙仆人们以为我在祈祷他获救。我没有。我在祈祷我会愿意他被赦免。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一句话,‘上帝,让我不要希望他死。上帝,让我不要希望他死。’但没有用。我一直在希望——希望——而且我的希望变成了现实。”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非常温柔的嗓音说道: “那是一件恐怖的事,不是吗?这是一件不能忘记的事。当我知道他确实死了,不能再回来折磨我了,我高兴极了。” “我的孩子。”萨特思韦特先生震惊地说。 “我知道。我当时太年轻了,所以无法接受那种事发生在我身上。那些事情应该发生在当一个人年龄稍大一点的时候——当一个人对——对野兽般的行为有更多的准备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你明白的,他真正像什么样子。当我初次见到他时,我认为他很了不起,当他请求我嫁给他时,我是那么地幸福、骄傲。但事情几乎在顷刻之间出了岔子。他对我发怒——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无法取悦他——然而我还是非常努力地去取悦他。然后他开始喜欢伤害我。首先是恐吓我。那是他最喜欢的。他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不准备告诉你。我想,他实际上肯定是有点疯了。我孤独地呆在这儿,处于他的控制之下,残忍开始成为他的嗜好。”她睁大眼睛,目光阴沉。“最惨的是我的孩子。我怀孕了。因为他对我做的一些事情——那个孩子生下来是死的。我的宝贝。我也几乎死去——但我没死。我希望我当时死掉。”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出声地叫了一声。 “然后我分娩了——情况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一些暂住在旅馆的姑娘们向他挑战。这就是事情的发生。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告诉他就在那儿冒险下海是疯了。但他非常自负——他想炫耀。我——我看见了他被淹死——而且很高兴。上帝不应该让这些事情发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伸出他瘦小于巴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抓住了他。那份成熟从她脸上消失了。他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她十九岁时的样子。 “一开始,这一切看起来太好了,简直不真实。这所房子成了我的。我可以住在里面。而且没有人能再伤害我了:你知道,我是个孤儿,我没有近亲,没有人关心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倒使事情简单化了。我继续住在这儿——这所别墅里——它就像天堂一样。是的,像天堂一样。我后来从未那么高兴过,也将永远再不会那么高兴。只是一觉醒来,知道一切都令人满意——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不担心他下一步会对我做什么。是的,它是天堂。” 她踌躇了很长时间,然后萨特思韦特先生最后说: “那么然后呢?” “我想人类是永不知足的。起初,只是自由就足够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感到——哦,孤独。我开始想念我死去的孩子。要是我有自己的孩子该多好:我想要一个孩子,也是想要一个游戏的对象。我非常想要些可以和我玩的东西或是某个人。这听起来很傻、孩子气,但确实是那样。” “我理解。”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难以解释。它就那么——呃,发生了。有一位年轻的英国人暂住在旅馆里。他误入了这个花园。我穿着西班牙服装,他把我当成了一个西班牙姑娘。我想假装是个西班牙姑娘会很有趣,所以故意调皮捣蛋。他的西班牙语很糟,但他能讲一点。我告诉他这所别墅属于一位英国夫人,她出远门了。我说她教过我一点英语,我假装讲英语讲得结结巴巴。这是那么有趣——那么有趣——甚至现在我还记得住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他开始向我求爱。我们同意假装这所别墅是我们的家,我们刚结婚,住在这儿。我建议试着推开其中一扇百叶窗——就是你今晚推开的那扇。窗开了,房间里有很多灰尘,无人照管。我们溜了进去。那种感觉太令人激动,太美妙了。我们假装它是我们自己的房子。” 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哀婉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像一个童话故事。对我来说,这件事的可爱之处在于它不是真的。它不是真实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他对她的了解,可能比她对自己的了解清楚得多——那个被吓坏了的、孤独的孩子,陶醉了,相信这一切是安全的,因为它不是真的。 “我想,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年轻人。出来探险,但非常可爱。我们继续假装着。” 她停了下来,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又说道: “你明白吗?我们继续假装……” 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讲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又来到这所别墅。我透过我卧室的百叶宙看见了他。当然他不会想到我在里面。他依然认为我是个西班牙农家小姑娘。他站在那儿四下看着。他曾要我和他见面。我说过我会去的,但我从来没打算去。” “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很焦急。我想他是在担心我。他很好,为我担心。他很好……” 她又停顿了一下。 “翌日他离开了。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的孩子九个月后出生了。我一直出乎意料地幸福。能够如此平静地有一个孩子,没有人伤害你或是使你痛苦。我真希望当时我曾想起问问我的英国少年的教名。那样我就可以用他的名字给我的孩子命名了。不那样似乎不地道。似乎不公平。他给了我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而他将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当然,我告诉自己,他不会那么看这件事——知道这件事只会令他烦恼担忧。我只不过是他偶然的一次消遣,仅此而已。” “那个孩子呢?”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他非常优秀。我叫他约翰。出色极了。我真希望你现在能看到他。他二十岁了。他将成为一名矿业工程师。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好、最亲爱的儿子。我告诉他,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她。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不管怎样,这是一个没有全讲完的故事。他确信,还有其它内容。 “二十年是段很长的时间,”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从来没考虑过再婚吗?” 她摇了摇头。一丝红晕在她棕褐色的脸颊上慢慢荡漾开来。 “对你来说孩子就足够了——一直是这样?”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发生了如此奇怪的事情!”她小声道,“如此奇怪的事……你不会相信这些事的——不,我错了,你可能会相信。我并不爱约翰的父亲,当时是这样。我认为我甚至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我想当然地觉得这个孩子会像我。但他不像我。他似乎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他像他的父亲——除了他的父亲,他谁也不像。我学会了了解那个男人——通过他的孩子。通过他的孩子,我学会了爱他。我现在爱他。我将一直爱他。你可能说这是幻想,我树立了一个理想中的人物,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爱那个男人,那个真实的,具有一切凡人皆有的特点的男人。如果我明天看到他,我会一眼就认出他来——尽管这是在我们相遇二十多年后。爱他把我变成一个女人。我像一个女人一样爱他。二十年来我在爱他中活着,我将爱他至死。” 她突然停住了——质问她的听众。 “你是否认为我疯了——说这些奇怪的事情?” “哦: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他又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的明白?” “我想我明白。但不止这些,是吗?还有一些你没有告诉我吧?”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是的,有些我没告诉你。你很聪明地猜到了。我立刻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们可以瞒住你事的人。但我不想告诉你——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是,对你来说不知道是最好的。” 他看着她。她勇敢挑衅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心想:“这是一个测试。所有的线索都在我的手中。我应该能够知道。如果我推理正确,我就会知道。” 一阵暂停,然后他慢慢地说: “出了什么问题。”他看到了她的眼皮微弱的颤抖,知道他的想法对头。 “出了什么问题——突然之间——在过了这么些年后。”他觉得自己在摸索——摸索——她内心那块隐秘的角落,在那儿她藏着他想知道的秘密。 “那个男孩——事情与他有关。你不会在意其它任何事情。” 他听见了她发出的非常微弱的喘息声,知道他摸索对了。一件残忍但是必须的事。是她的毅力在和他的毅力对抗。她具有支配性的、无情的意志力,但在他柔顺的外表下也隐藏着极强的个性。他的内心深处有那份天赐的自信:他在干他真正的工作。他感到一种转瞬即逝的轻蔑的遗憾,为那些以追踪诸如犯罪之类的行为为业的人们。这种心理侦探工作,收集线索,挖掘事实,当逐渐接近目标时的那份狂喜……正是她那份极力想对他隐瞒事实的激情帮助了她。 随着他越靠越近,他感到了她那份挑衅的执勒。 “你说,我最好不要知道。这样对我好些?但你不是一个考虑得非常周到的女人。你不会因为怕使一个陌生人有暂时的稍微不适而退缩。不止于此,是吗?如果你告诉我,你就使我在事实面前成了一个同犯。那听起来好像是犯罪。不可思议!我不可能和你与犯罪联系在一起。或是只有一种犯罪。谋杀你自己的犯罪。” 她的眼皮无精打彩地垂了下来,尽管她隐藏着她的目光。他探前身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那样!你在考虑自杀。” 她低声惊呼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但为什么?你并没有厌倦生活。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渴望生活——更光芒四射、充满活力的女人。”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边将她的一缕黑发掠至脑后。 “既然你已经猜到这么多了,我最好还是告诉你真相。我今晚本来不打算让你知道的。我本该知道你会看透许多事实。你是那种人,你猜的起因是对的。是因为那个男孩。他一无所知。但上次他回家来的时候,悲哀地说起了他的一个朋友,我意识到一些事情。如果他发现他是非婚生子,这会伤透他的心。他骄傲——非常地骄傲!现在有一位姑娘,哦!我不打算谈细节。但他将很快回来——他想知道关于他父亲的一切——他想知道详情。那位姑娘的父母自然也想知道。当他发现真相,他会和她绝裂,背井离乡,毁掉自己的生活。哦!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他年轻、愚蠢,那样做是刚惧自用!可能这些都是真的。但人们应该怎样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这件事将令他心碎……但是如果在他回来之前,发生一场事故,那么一切都会淹没在怀念我的悲伤之中。他会浏览我的文件,什么都不会发现,有几分生气我告诉他的事情太少。但他不会去怀疑事实。这是最好的办法。一个人必须为幸福付出代价,而我已经拥有了太多——哦:太多的幸福:而且事实上这代价也会很容易。只需一点勇气——去跳下去——可能只是一会儿的痛苦。” “但是,亲爱的孩子——” “不要和我争辩。”她突然激动起来,“我不会听那些老一套的理由。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直到现在,它的存在一直是为了——约翰。但他不再需要它了。他需要一个伴侣——一个同伴——他将更加情愿地转向她,因为我不再在那儿了。我的生命没有用了,但我的死亡将会有用。而且我有权按我自己的意愿去处理我自己的生命。” “你确信吗?” 他语气的坚定令她惊讶。她稍微有点结巴地说。 “要是它对任何人都没有用——而且我对此是最好的鉴定人——” 他又打断了她的话。 “不一定。” “你这话是何意?” “听着。我将给你举个例子。一个人来到某个地方——来自杀,我们这么假设。但碰巧他发现另一个人在那儿,所以他没达到他的目的,走了——去活着。第二个人救了第一个人的命,不是因为这在他的一生中必要或是重要,而只是因为在某一特定时刻他在某一特定地点这一自然事实。你今天自杀了,可能,之后五年,六年,七年,某个人会死去或是遭难,只是因为你不在某个特定的地点。那可能是一匹脱缰的马从街上奔过来,看到你时偏到了一边,因此没有踩死在排水沟里玩耍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可能活着长大成人,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或是发明了一项治疗癌症的药物。或许没有这么戏剧性。他可能仅仅长大成人,享受着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乐趣……” 她盯着他。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想过……” “你说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 “但是你敢否认你在参加着一出造物主安排的巨型戏剧的可能吗?你的台词可能直到戏结束才轮到——它可能完全不重要,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但是如果你不给另一个演员提示台词,那这出戏就会陷入停顿。整个大厦可能会崩溃。你作为你,可能不会对世界上任何人有什么影响,但你作为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可能会无法想象地重要。” 她坐下来,仍然盯着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简单地说。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胜利的时刻。他发出命令。 “我想让你至少答应一件事——二十四小时内不要做任何鲁莽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请你帮个忙。” “什么?” “不要关上我进来的那个房间的百叶窗,今晚在那儿守夜。” 她好奇地看着他,但点头答应了。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稍微觉得有点虎头蛇尾,“我实在必须走了。上帝保佑你,亲爱的。” 他非常局促不安地走了出来。那个健壮的西班牙姑娘在走廊里碰见了他,为他打开边门,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当他到达饭店的时候,天刚黑。在露台上有个孤独的身影。萨特思韦特先生径直朝它走了过去。他很激动,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感到一件大事就在他的手中。一个虚假的举措——— 但他试图隐藏了他的激动,自然随意地和安东尼·科斯登说话。 “一个温暖的夜晚,”他说道,“坐在悬崖上,我完全忘了时间。” “你一直在那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旅店的旋转门开着让某个人进去,一束光线突然落在了对方的脸上,照亮了他脸上麻木痛苦、令人无法理解的木然的忍受的表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他的情况要糟得多。幻想、臆测、沉思——它们对人产生很大作用。你可以,这么说吧,以不同的方式对待痛苦。动物的无法理解的盲目的痛苦——那是很可怕的……” 科斯登突然嘶哑着嗓子说话了。 “晚饭后我打算去闲逛一会儿。你——你明白吗?第三次会是幸运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管我。我知道你的干涉是好意的——但是对我没有用处。” 萨特思韦特先生挺直身子。 “我从不干涉别人。”他说,从而揭穿了他在这儿的全部目的。 “我知道你想什么——”科斯登继续道,但他的话被打断了。 “请你原谅,但对此我有不同看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他们可以猜测,但他们几乎总是错的。” “哦,可能是这样。”科斯登满腹狐疑,微微吃了一惊。 “想法是你自己的,”对方说,“没有人能改变或影响你的行为。让我们谈一个稍微不太痛苦的话题吧。比如,那所古老的别墅。它有着奇特的魅力,与世隔绝,只有上天才知道它的秘密。它诱惑我干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试图去推开其中一扇百叶窗。” “真的?”科斯登猛地转过头来,“但窗户是关着的,自然?”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它是开着的。”他温柔地加了一句:“从后数第三扇窗。” “天哪,”科斯登大声喊出来,“那是——” 他突然止住不说了,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看见了他眼里跳动的光芒。他站起身来——满意地。 但他仍然有点不安。用他最喜欢的比喻戏剧来说,他希望他准确无误地讲完了自己的台词。因为它们是非常重要的台词。 但仔细考虑之后,他艺术家的判断得到了满足。在上那个悬崖的路上,科斯登会试着推那扇百叶窗,这是人类无法抗拒的天性。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把他带到了这儿,同样的记忆会把他带到窗前。之后呢? “明天一早我会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道,继续井然有序地去变换他的晚餐去了。 大约十点钟左右,萨特思韦特先生又站在了拉巴斯花园里。曼纽尔微笑着向他道了声“上午好”,送给他一枝玫瑰花苞,萨特思韦特先生仔细地把它插在钮孔中。然后他继续走向那所房子。他在那儿站了几分钟,抬头看着宁静的雪白的围墙,爬满桔色植物的小径,和那些淡绿色的百叶窗。如此寂静,如此样和。难道整个是一场梦?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扇窗户打开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脑子里一直考虑着的那位夫人走了出来。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朝他走来。就像被狂喜的波浪簇拥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两颊绯红。她就像画上那快乐的人儿。她身上没有踌躇,没有怀疑和恐惧。她径直走到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前,把她的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吻着他——不是一次而是许多次。 硕大的深红色的玫瑰,非常柔软光滑——这是他后来的感觉。阳光、夏日、鸟儿的呜叫——他觉得自己置身于这种氛围之中。温馨、喜悦和巨大的活力。 “我非常幸福,”她说,“亲爱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你就像童话故事里好心的魔术师。” 她停顿了一下,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今天要去——去领事那儿——去结婚。当约翰回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将会在那儿。我们将告诉他过去发生了一些误会。哦!他不会问问题的。哦!我太幸福了——太幸福——太幸福了。” 幸福确实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温暖快乐的浪花滔?舀不绝地溅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身上。 “安乐尼非常惊讶地发现他有一个儿子。我从未想到他会在意或关心。”她满怀信心地看着萨特思韦特的眼睛说道,“这是多么奇特啊:美丽的开始,圆满的结束!” 他清楚地看见了她。一个孩子——依然是个孩子—— 带着她玩假扮游戏时的爱情——她那童话故事,最后以两个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美满地结束。 他温柔地说: “如果你在这最后几个月里带给你的这个男人幸福和快乐,你真是做了件非常美好的事。”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惊奇。 “哦!”她说道。“你不认为我会让他死吧,对吗?在这么多年后——当他终于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知道许多医生已经认为无救的人至今仍然活着。死?当然他不会死!” 他看着她——她的力量,她的美丽,她的生机勃勃—— 她不屈不挠的勇气和毅力。他也曾知道医生有弄错的时候……个人因素——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有多么重要或多么不重要。 她又说话了,嗓音里含着蔑视和椰榆的口气: “你认为我不会让他死,对吗?”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终于非常温柔地说,“不管怎样,亲爱的,我认为你不会……” 然后他走下那条叶子花夹道的小径来到俯瞰大海的那条凳子那儿,在那儿他发现了他正在期望看见的人。奎恩先生站起身来招呼他——像从前一样,黝黑、忧郁、微笑、悲哀的神情。 “你在等我?”他问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答道:“是的,我在等你。” 他们一起坐在凳子上。 “我有一种感觉,从你的表情上来判断,你又替上帝尽了次责任。”不久奎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责备地看着他。 “好像你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似的。” “你总是谴责我无所不知。”奎恩先生微笑着说。 “如果你一无所知,前天晚上你为什么在这儿——等候?”萨特思韦特先生反问道。 “哦,那——?” “是的,是那件事。” “我有一项——任务要完成。” “为了谁?” “你有时候别出心裁地称我为死者的辩护人。” “死者?”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困惑,“我不理解。” 奎恩先生修长、瘦削的手指指着下面蓝色的大海。 “二十二年前一个男人在那儿被淹死了。”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假设,那个男人非常爱他年轻的妻子。爱情能使男人变成魔鬼,也能使男人变成天使。她对他有种少女似的崇拜,但他永远无法触及她身上女人的那一面——而这使他发疯。他折磨她,因为他爱她。这类事情发生了。你知道得和我一样多。” “是的,”萨特思韦特承认道,“我见过这种事情——但极少——非常稀少……” “而且你也很经常地见过譬如懊悔这种东西——补偿——不计代价补偿过失。” “是的,但是死亡来得太快了……” “死亡!”奎恩先生的嗓音里有种轻蔑,“你相信来生,是吗?谁告诉过你同样的愿望、同样的渴求不能在另一个人的生活中再现?假如这种愿望足以强烈——它就会找到一个信使。”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起来,微微有点发抖。 “我必须回饭店了,”他说,“如果你那边去的话。” 但奎恩先生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要回到我来的地方。” 当萨特思韦特先生扭头看去的时候,他看见他的朋友朝悬崖尽头走去。 第七章 黑暗中的声音 “我有点担心马杰里。”斯特兰利夫人说。 “我的女儿,你明白的。”她加了一句。 她忧郁地叹了口气。 “有一个成年的女儿让入觉得自己非常老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种知心话的承受者,得体而殷勤地应付着这种场合。 “没有人会认为有这种可能的。”他宣布说,同时微微鞠了一躬。 “过奖了。”斯特兰利夫人含糊其辞地说。显而易见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赞赏地看着她穿着白色衣服的苗条的身影。嘎纳的阳光无孔不入,但斯特兰利夫人成功地经受住了考验。从远处看,她年轻的外表十分出众。人们几乎怀疑她是否成年。萨特思韦特先生知晓所有一切,明白即使斯特兰利夫人有成年的孙辈也是完全可能的。她代表了人工胜过自然最成功的例子。她的身材极佳,面容年轻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把大把的钱花在许多美容院里,无疑其效果是惊人的。 斯特兰利夫人点燃了一只烟,穿着最好的肉色丝质长袜的玉腿交叉放着,喃喃地说:“是的,我确实很担心马杰里。” “啊,”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什么麻烦事?” 斯特兰利夫人美丽的眼睛转向他。 “你从来没有见过她,是吗?她是查尔斯的女儿。”她主动地补充说。 如果“名人录”的词条完全合乎事实的话,有关斯特兰利夫人的条目大概会有这样的结尾:“嗜好:结婚。”她终身到处游荡,不停地换丈夫。她离过三次婚,还有一位死去的丈夫。 “假如她是鲁道夫的女儿的话,我还可以理解。”斯特兰利夫人沉思地说,“你记得鲁道夫吗?他总是很敏感,容易激动。我们结婚六个月后我就不得不申请那些怪里怪气的东西——他们称之为什么?夫妇的那些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谢天谢地,如今简单多了。我记得我不得不写给他那种最傻的信——我的律师差不多口授给我的。让他回来,你知道的,我将做我所能做的一切,等等。但是你从来不能指望鲁道夫什么,他是那么敏感。他马上冲回了家,这样做是相当错误的,根本不是律师的本意!” 她叹了一口气。 “那么马杰里?”萨特思韦特先生提示到。老练地把她领回到正在讨论的问题上。 “当然。我正准备告诉你,不是吗?马杰里一直看见些什么东西,或是听见它们。幽灵,你明白的,而且,到了那种程度。我从来没有想到马杰里可能如此富有想象力。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一直是,但就是有点——乏味。” “不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恭维地小声说。 “是事实,她非常乏味,”斯特兰利夫人说,“不喜欢跳舞,也不喜欢鸡尾酒会,或是任何一件年轻姑娘应该感兴趣的事。她更喜欢呆在家里打猎,而不是和我出来到这儿。” “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不和你出来,是吗?” “当然,我没有竭力要求她和我出来。女儿们使母亲忧郁,我发现。” 萨特思韦特先生试图想象斯特兰利夫人性格严肃的女儿陪伴着她的样子,但失败了。 “我禁不住想马杰里是不是发疯了,”马杰里的母亲欢快的嗓音继续道,“听见说话声是一个很糟的迹象,他们这样告诉我。看起来不像是艾博茨米堤在闹鬼。那所老宅子一八三六年烧成了平地,他们建了一种早期的维多利亚式的别墅,不可能闹鬼。它非常丑陋,普通。” 萨特思韦特先生咳嗽了一下,他疑惑斯特兰利夫人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我想可能,”斯特兰利夫人说道,满脸灿烂笑容,“你可能帮助我。” “我?” “是的。你明天要回英格兰,是吗?” “是的,我要回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承认。 “你认识所有这些超自然的人,当然你承认你了解每个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了解每个人是他的嗜好之“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吗?”斯特兰利夫人继续道,“我从来没法和这类人和睦相处。你知道——那些长着胡子,戴着眼镜,满脸庄重的人。他们令我极端厌烦,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情况总是很糟。”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急着要回去了,斯特兰利夫人仍在对他妩媚地笑着。 “那么就这样定了,好吗?”她欢快地说,“您将去艾博茨米堤看马杰里,安排一切,我将非常感谢。当然,如果马杰里真是脑子出了问题,我会回家。啊哈:比姆博来了。” 她的微笑由灿烂变成了令人眼花缭乱。 一个穿着白色法兰绒运动裤的年轻人正在向他们走过来。他大约二十五岁的年纪,长得很帅。 年轻人简单地说: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巴布丝。” “你刚刚玩网球玩得怎么样?” “糟透了。” 斯特兰利夫人站起身来。她的头转过肩头,以动听的声调小声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能帮助我简直是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送着这一对离去。 “我不知道,”他沉思地自语道,“比姆博是否会成为第五位。” 豪华列车上,列车长正在给萨特思韦特先生指点着几年前这条线上一起事故发生的地方。听完列车长兴致勃勃的讲述,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微笑地看着他。 “亲爱的奎恩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略有点干枯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 “多巧啊:我们将乘同一趟火车回英格兰。你要去那儿,我猜。” “是的,”奎恩先生说,“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办。你准备吃第一拔晚餐吗?” “我总是吃第一拨。当然,很可笑的时间——六点半,但就餐者不必担心没吃的了或是没好菜了。” 奎恩先生理解地点点头。 “我也是,”他说,“我们可能可以坐在一块儿。” 六点半,奎恩先生和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对面地坐在餐车的一张小桌子旁。萨特思韦特先生事先注意了一下酒单。 然后转向他的同伴。 “我一直没有见你,自从——哦,是的,自从那次在科西嘉会面以来。你那天离开得很突然。” 奎恩先生耸了耸肩。 “不比平常更突然。我来来去去,你知道的。我来来去去。” 这些话好像唤醒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内心记忆的共鸣。 一阵颤抖掠过他的脊背——不是不愉快的感觉,恰恰相反,他感觉到有一种喜悦的颤感。 奎恩先生拿着一瓶红酒,正在查看上面的商标。酒瓶处于他和灯光之间,但只过了一两分钟,一团红光就包围了他。 萨特思韦特先生又一次感到了一阵突然的激动。 “我在英格兰也有一个使命,”他对他的回忆宽容地笑笑,“你认识斯特兰利夫人吗?” 奎恩先生摇了摇头。 “这是个古老的头衔,”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一个非常古老的头衔。极少数中的一个能在女性这一支继承下来。她本身是个男爵的女儿。确实非常罗曼蒂克的一段历史。” 奎恩先生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一个侍者飞奔着拖来一辆移动车,奇迹般地把一杯杯汤羹放在他们面前。奎恩先生仔细地小口品尝着。 “你打算给我讲述你那些精彩的故事之一,”他小声说,“是这样,不是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他热情地微微笑了。 “她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他说,“六十岁了,你知道的——是的,我应该说她至少六十岁了。我在她们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认识她们了,她和她的姐姐。比阿特丽斯是姐姐的名字。比阿特丽斯和巴巴拉。我记得她们是巴伦家的姑娘。两人都很漂亮,而且在当时经济桔据,但那是许多年以前了——啊:我自己那时是个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在她们和那个爵位之间,有许多条人命。老斯特兰利是个远房表亲,我想。斯特兰利夫人的生活是相当罗曼蒂克的那种。三次意料之外的死亡——老先生的两个兄弟和一个侄子。然后就是‘尤拉利亚’事件。你记得‘尤拉利亚’的沉没吗?她在离开新西兰海岸后沉没。巴伦家的姑娘都在船上。比阿特丽斯溺水而死。巴巴拉是少数幸存者之一。六个月后,老斯特兰利死了,她继承了爵位和一笔可观的遗产。从那时起,她就只为一件事活着——她自己!她总是一个样子:美丽,肆元忌惮,毫无同情心,只关心自己。她曾有过四任丈夫,我毫不怀疑她马上会有第五任丈夫。” 他接着讲述了斯特兰利夫人托付给他的任务。 “我想去趟艾博茨米德看看那位年轻的小姐,”他解释道,“我——我觉得该做些什么。把斯特兰利夫人看成一个普通的母亲是不可能的。”他停住了,目光越过桌子落在奎恩先生身上。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期望地说,“难道不可能吗?” “恐怕不行,”奎恩先生说,“但是让我想想,艾博茨米堤在威尔特郡,是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我也这样想。当有事发生时,我会呆在离艾博茨米堤不远的地方,一个你我都知道的地方。”他微微笑了,“你记得那个小旅馆,‘贝尔斯—莫特利’吗?” “当然,”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喊道,“你会在那儿?” 奎恩先生点点头。“大约一周或十天的时间,可能更长。假如你某天来找我,我会很高兴看到你。” 不知怎地,这个保证让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莫名其妙地安慰。 “我亲爱的马杰里——哦——小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向你保证我做梦都没有对你的情况一笑置之。” 马杰里稍稍皱了皱眉。他们正坐在艾博茨米德宽敞舒适的大厅里。马杰里·盖尔是个体格健壮的姑娘。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完全像了她的父亲的那一支,健壮的乡村骑士的血统。她看上去朝气蓬勃,身心健康,精神正常。 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认为巴伦家族都有精神不稳定的倾向。马杰里可能从她父亲那儿继承了外表长相的同时,也从她的母亲那一支继承了一些精神上的怪癖。 “我希望,”马杰里说,“我能摆脱那个叫卡森的女人。我不相信招魂术,而且我不喜欢它。她是那种发狂得要命的蠢女人,她总是把巫师弄到这儿来,让我心烦。” 萨特思韦特先生咳嗽了一下,有点心神不宁地坐在椅子上,然后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口气说: “请你把所有事实都告诉我。第一次——哦——事件发生在两个月前,对吗?” “关于这件事,”姑娘赞同道,“有时是小声的说话声,有时是很清晰的声音,但一直说着同样的话。” “什么?” “归还不是你的东西。归还你偷走的东西。多次这个时候,我打亮灯,都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人。最后,我变得十分紧张,所以就让妈妈的女仆克莱顿睡在我房间的沙发上。” “而那个声音依然响起?” “是的——这是让我害怕之处——克莱顿没听见。” 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了一两分钟。 “那天晚上那个声音传来时是大声的还是温柔的?” “几乎是耳语,”马杰里承认道,“假如克莱顿睡得很熟,我猜她不一定听得见。她让我去看医生。”姑娘痛苦地大笑起来,“但是从昨晚开始,甚至克莱顿也相信了。”她继续道。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正准备告诉你。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昨天出去打猎了,我们玩了很长时间。我累坏了,睡得非常沉。我梦见一个可怕的梦——我落在一些栅栏上,尖利的木刺慢慢刺进了我的咽喉。我醒来发现这是真的——有尖锐的东西抓了我脖子的侧面,同时一个声音温柔地小声说道:‘你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这就是死亡。’”“我大声尖叫,”马杰里继续道,“在空中乱抓,但什么也没有。克莱顿在她睡的隔壁房间里听到了我的喊声,冲进我的房间。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擦了她一下,但她说,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肯定不是人类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她。姑娘明显地十分心绪不宁,难过。他注意到她喉咙左侧粘着一小块膏药。她看到他的目光射向的方向,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这不是想象,你明白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有点抱歉似的提了一个问题,听起来十分夸张。 “你是否知道有什么人——哦——对你怀恨在心。”他问道。 “当然没有,”马杰里说,“多么荒唐啊!” 萨特思韦特先生换了种方式。 “在过去两个月里,有哪些人拜访过你?” “你不是说仅仅来度周末的人们吧,我想?马西亚·基恩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和我一样对马感兴趣。再就是我的表兄罗利·瓦瓦苏经常来这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他建议见一下克莱顿,那个女仆。 “她和你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我想?”他问道。 “很久了,”马杰里说,“她是妈妈和比阿特丽斯姨妈少女时代的女仆。我猜这就是妈妈一直留着她的原因,尽管她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法国女仆。克莱顿干缝纫活和零碎的活计。” 她带他上了楼,不久克莱顿朝他们走来。她是个高个瘦削的老妇人,灰白的头发整齐地从中间分开,她看上去极其体面。 “不,先生,”她回答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这所房子闹鬼的事情。老实说,先生,直到昨天晚上,我一直认为全是马杰里小姐的想象。但我确实感到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碰了我一下,而且我能够告诉你,先生,它绝对不是人类,还有马杰里小姐脖子上的伤。她不是自己干的,可怜的孩子。” 但她的话给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暗示。难道马杰里可能自己伤自己?他听说过一些奇怪的案例,像马杰里这样表面上心智健全,头脑清楚的姑娘们做了一些最令人吃惊的事情。 “会很快痊愈的,”克莱顿说,“不像我的这块疤。” 她指了指自己前额上的一块疤痕。 “这是四十年前留下的,先生,至今还未褪掉。” “那是‘尤拉利亚’沉没的时候,”马杰里插话说,“克莱顿的头撞在桅杆上,是吗,克莱顿?” “是的,小姐。” “你怎么看,克莱顿,”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你怎么看马杰里小姐的这次被袭?” “我实际上不太愿意说,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准确地觉察到这是训练有素的仆人的谨慎。 “你到底是怎么想,克莱顿?”他劝诱道。 “先生,我认为,一定是这房间里出过什么非常邪恶的事情,除非这事儿一笔勾销,否则不会有什么安宁。” 这个女人低沉地说道,她淡蓝色的眼睛平静地迎接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 萨特恩韦特先生非常失望地下了楼。克莱顿明显持传统观念,认为是过去某件事导致的一起蓄意的“闹鬼事件”。 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轻易满足于此。这种情况只是发生在过去两个月里。自从马西娅·基恩和罗利·瓦瓦苏来过这儿以来才发生。他一定要找出关于他们两人的情况。整个事件是个恶作剧是可能的,但他摇了摇头,对这个解释不满意。邮差刚来过,马杰里拆阅她的信件。突然她发出一声欢呼。 “妈妈太可笑了,”她说,“读读这个。”她把信递给萨特思韦特先生。 这是一封典型的斯特兰利夫人的信件。 亲爱的马杰里(她写道): 我很高兴有那位令人愉快的矮个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和你在一起。他非常聪明,认识所有那些要人的密探。你一定要把他们都请来,彻底调查清楚事情。我肯定你会渡过一段极其不可思议的时光,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儿,但是最近这段日子以来我实在不太舒服。饭店对他们给客人吃的食物太不负责任了。医生说我是某种食物中毒。我确实病得很厉害。 亲爱的,你真是可爱,寄给我巧克力。但无疑有点傻,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这儿有许多很好的糖果店。 再见了。亲爱的,祝你愉快。降服家里的幽灵。比姆傅说我的网球水平有了奇迹般的进步。 非常爱你你的巴巴拉“妈妈总是喜欢我叫她巴巴拉,”马杰里说,“简直傻极了,我觉得。”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意识到斯特兰利夫人女儿的话肯定间或会使斯特兰利夫人难受。她信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但显而易见没有打动马杰里的心。 “你给你母亲寄去了一盒巧克力?”他问道。 马杰里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肯定是其他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表情严肃起来。两件事情让他觉得意味深长。斯特兰利夫人收到一盒巧克力礼物,而且她正遭受着严重的食物中毒。很明显她没有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有联系吗?他自己倾向于认为二者之间有联系。 一个高个子的黑头发的姑娘懒洋洋地从起居室里走出来,加入到他们中来。 马杰里介绍说她叫马西娅·基恩。她随便,好脾气地朝这个矮个子男人笑笑。 “你是来给马杰里宝贝儿抓鬼的?”她慢吞吞地问道,“啊,罗利来了。” 一辆车刚好在前门停下来。从里面跌跌撞撞走出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年轻人,一脸热情和孩子气。 “哈啰,马杰里,”他大声喊道。“哈啰,马西娅!我带来援兵了。”他转向刚进入大厅的两个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是马杰里刚刚说过的卡森太大。 “你一定得原谅我,马杰里,亲爱的,”她慢吞吞地说道,宽容地笑笑。“瓦瓦苏先生告诉我们说没关系。我带劳埃德太太完全是他的主意。” 她稍微打了个手势,简单介绍了一下她的同伴。 “这是劳埃德太太,”她以一种骄傲的口吻说,“简直是曾有过的最好的巫师。” 劳埃德太大没有任何谦虚的反对,她鞠了一躬,两手依然交叉放在前面。她是一个肤色很深,长相普通的年轻女人。她的衣服不入时但很华丽。她戴着一串月长石和许多戒指。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出,马杰里·盖尔对这一行人的闯人不太高兴。她生气地看了罗利·瓦瓦苏一眼,但后者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使马杰里生气了。 “午饭准备好了,我想。”马杰里说。 “好的,”卡森太大说,“我们将在午饭之后马上举行一个。你为劳埃德太太准备好水果了吗?她在降神会之前从来不吃丰盛的饭菜。” 他们都进了餐室。巫师吃了两根香蕉和一个苹果。谨慎,简洁地应答着马杰里不时说的礼貌的话语。就在他们准备从桌旁起身时,她突然扭过了头,嗅了嗅空气。 “这所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我感觉到了。” “她是不是很棒?”卡森太太兴奋地低声说道。 “哦,毫无疑问。”萨特思韦特先生干巴巴地说。 降神会在图书馆举行。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女主人非常不情愿。只是她的客人们在仪式过程明显的愉快使其甘心于被折磨。 卡森太大非常仔细地安排好了一切,显然她对这些事情很在行。椅子摆成一个圈,拉下窗帘,不一会儿,巫师宣布她准备开始了。 “六个人,”她说道,环视了一下房间,“这不好,我们必须要一个奇数。七是理想的数字。我在七个人的时候能取得最佳效果。” “再叫一个仆人,”罗利站起身来建议道,“我去找男管家。” “叫克莱顿来吧。”马杰里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罗利·瓦瓦苏那张好看的脸上掠过一丝烦躁的表情。 “但为什么要叫克莱顿呢?”他质问道。 “你不喜欢克莱顿。”马杰里慢慢地说。 罗利耸了耸肩。“克莱顿不喜欢我,”他怪异地说,“事实上她对我恨之入骨。”他呆了一两分钟。但马杰里不让步。 “好吧,”他说,“叫她下来。” 人齐了。 一段沉默,间或有人咳嗽,局促不安地动动,不一会儿,大家听见了一连串的扣击声,然后是处于巫师控制下的声音,一个被称作彻罗基人的北美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布雷夫问候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在场的某个人非常急于讲话。非常急于带信儿给小姐。我要开始了。神灵将说她要说的话。” 停顿,然后是一个新的女人声音,温柔地说: “马杰里在这儿吗?” 罗利·瓦瓦苏自作主张回答道: “是的,”他说,“她在,你是谁?” “我是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谁是比阿特丽斯?” 使大家烦恼的是,大家又听见了那个印第安彻罗基人的声音。 “我有信带给你们所有的人,这儿的生活是美好的。我们都努力工作,帮助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人们。”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是比阿特丽斯在讲话!” “谁家的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巴伦。” 萨特思韦特先生身子向前一倾,他非常激动。 “在‘尤拉利亚’事件中溺死的比阿特丽斯·巴伦?” “是的,我记得‘尤拉利亚’,我有信儿给这所房子的人——归还不是你的东西。” “我不明白,”马杰里无助地说,“我——哦,你真是比阿特丽斯姨妈?” “是的,我是你姨妈。” “当然她是,”卡森太大责备地说,“你怎么能如此怀疑?神灵不喜欢这样。”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方法。他说话的时候,嗓音在颤抖着。 “你记得博特泰蒂先生吗?”他问道。 马上传来了一阵轻快的笑声。 “可怜的,当然。” 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得目瞪口呆。测试成功了。那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当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巴伦家的姑娘们在一个海滨休养胜地不期而遇。他们认识的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驾着一叶小船出去。船翻了。比阿特丽斯·巴伦开玩笑地称他为翻船先生。看起来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之外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件事。 巫师动了动,哼了几声。 “她出来了,”卡森太太说,“我们今天能从她那儿知道的就这些了。” 阳光又一次照亮了这个装满人的房间。其中至少两个人被吓得够城。 萨特思韦特先生从马杰里煞白的脸上知道她十分烦乱。他们打发走卡森太太和那个巫师之后。他和女主人进行了一场私人谈话。 “我想问你一两个问题,马杰里小姐。假如你和你的母亲死了,谁将继承爵位和财产?” “罗利·瓦瓦苏,我想。他的母亲是妈妈的亲表姐妹。”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他似乎今年冬天来得很多,”他温和地说,“请原谅我这样问你——但他——喜欢你吗?” “三个星期前他请求我嫁给他,”马杰里平静地说,“我拒绝了。” “请原谅,但是你和其他人订婚了吗?” 他看见她的脸红了。 “是的,”她肯定地说,“我准备嫁给诺埃尔·巴顿。妈妈哈哈大笑,说这很可笑。他好像认为和一个牧师订婚很滑稽。为什么,我倒想知道:有那么多牧师:你该看看诺埃尔在马背上的样子。” “是的,确实如此,”萨特思韦持先生说,“毫无疑问。” 一个男仆用托盘呈上一封电报。马杰里撕开它。“妈妈明天回家,”她说,“讨厌,我真希望她别回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对此未做任何评论。可能他认为这是有道理的。“这样的话,”他小声说,“我要回伦敦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自己不太满意。他觉得他把这个特殊的问题留在一种未完的状态。确实,斯特兰利夫人要回来了,他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但是他确信他还没有听到艾博茨米堤之谜的最后结果。 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如此严峻,以致他发现自己毫无准备。他是在晨报上得知这一讯息的。“男爵夫人死在她的浴室里。”《麦格风日报》这样报道。其它报纸措辞稍克制些,但事实是一样的。人们发现斯特兰利夫人死在她的浴室里,死因是溺水。据说,她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头滑到了水下。 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满足于这个解释。他大声喊来他的贴身男仆,远不及平时那样细心地草草梳洗了一下。十分钟后,他的罗尔斯·罗伊斯汽车已经在以尽可能的速度载着他飞奔出伦敦了。 但奇怪的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艾博茨米堤。而是十五英里之外,一个名字很不常见的小店“贝尔斯—莫特利”。当他得知奎思先生还在那儿,他长舒了一口气,转瞬间,他已经和他的朋友面对面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抓住他的手,马上开始激动地说起来。 “我非常难过。你一定得帮我。我已经有那种可伯的感觉。一切恐怕太迟了——那个好姑娘可能就是下一个,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姑娘。” “你是否能告诉我,”奎思先生微笑着说,“出了什么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责备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我完全肯定你知道的。但是我会告诉你。” 他和盘托出他呆在艾博茨米堤期间发生的故事。像往常和奎恩先生在一起时一样,他在讲述时能感到极大的乐趣。他滔滔不绝,于细节处不厌其烦,细致入微。 “所以你明白,”他最后说,“必须有一个解释。”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奎恩先生就好像一只狗看着他的主人。 “但是必须去解决问题的是你,不是我,”奎恩先生说,“我不认识这些人。你认识。” “我四十年前就认识巴伦家的姑娘们。”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豪地说。 奎恩先生点点头,看上去很满意。以致于萨特思韦特先生做梦般地继续讲下去。 “那时在布赖顿,博特泰蒂——非常傻的一个笑话,但我们笑得多么开心。是啊,当时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做了许多傻事。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和他们在一块的那个女仆。艾丽斯,她的名字,一个可人儿——非常机灵。我曾经在饭店的走廊里吻她,我记得,差点被其中的一位姑娘撞上。是啊,是啊,这是多么多么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他看着奎恩先生。 “那么你不帮我?”他满是渴求,“在其它时候——” “在其它时候,你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取得了成功,”奎恩先生严肃地说,“我想这一次也一样。假如我是你,我现在就去艾博茨米堤。” “是这样,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事实上,这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不能劝你和我同去?” 奎恩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这儿的事做完了。我差不多马上就走。” 到了艾博茨米堤,萨特思韦特先生被马上领到马杰里·盖尔那里。她无泪地坐在起居室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报纸。她招呼他的方式中有些东西令他感动。她看上去非常高兴见到他。 “罗利和马西姬刚刚离开。萨特恩韦特先生,事实不是那些医生认为的那样。我确信,完全深信,妈妈是被推到水下,一直被迫在那儿。她是被谋杀的。不管谋杀她的是谁,那个人也想谋杀我。我确信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她指了指她面前的文件。 “我在立遗嘱,”她解释道,“许多钱和一些财产不和爵位同时被继承。同时也有我父亲的钱。我要把我所能及的一切都留给诺埃尔,我知道他会好好利用,我不信任罗利,他总是想得到他不该得到的东西。您能签个名作证好吗?” “我亲爱的小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应该在两名证人在场的情况下签署遗嘱,而且他们应该同时签名。” 马杰里把这项法律声明拨拉到一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她大声说道,“克莱顿看着我签了字,然后她签了自己的名字。我本打算摇铃叫来管家的,但你现在正好做这件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做什么明显的抗议,他拧开圆珠笔,当他就要签完自己的名字时,他突然停住了。那个名字就在他自己的名字的上面,勾起了他一连串的回忆。艾丽斯·克莱顿。 似乎有某些东西在挣扎着,不要从他记忆深处冒出来,艾丽斯·克莱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与这个名字有关。和奎恩先生有关的某件事情和它纠缠在了一起。某件就在不久前他和奎恩先生说过的事情。 哦,他想起来了,艾丽斯·克莱顿,这就是她的名字。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人们都会有变化——是的,但不会变成那样。他认识的艾丽斯·克莱顿长着棕色的眼睛。他觉得天旋地转。他摸向一把椅子,不久,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听见马杰里焦急地对他说话。“你病了吗?怎么回事?我敢肯定你是病了。” 他清醒过来。他抓过她的手。 “亲爱的,我现在全明白了。你必须做好承受巨大打击的准备。楼上那个你叫她克莱顿的女人根本不是克莱顿。真正的艾丽斯·克莱顿在‘尤利亚特’事件中溺死了。 “我没错,我不可能错。你称做克莱顿的女人是你母亲的姐姐,比阿特丽斯·巴伦。你记得告诉过我她被桅杆撞了头吗?我想是这一击破坏了她的记忆力。这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你母亲看中了这个机会——” “偷来爵位的机会,你的意思是这样吗?”马杰里痛苦地问道。 “是的,她会那么干的。现在她已经死了,这样说似乎很可怕,但她是那样的人。” “比阿特丽斯是姐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叔叔死后,她将继承一切,你母亲则什么也得不到。你母亲宣称受伤的那个姑娘是她的女仆,不是她的姐姐。那个姑娘从那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当然相信了别人告诉她的话:她是艾丽斯·克莱顿,你母亲的女仆。我猜就是在最近,她的记忆开始恢复,但发生在多年以前的那次打击,最终导致了她脑子的受伤。” 马杰里惊恐地看着他。 “她杀死了妈妈,而且想杀死我。”她喘息道。 “看起来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混乱的念头——她应继承的财产被偷走了,你的母亲和你阻止了她得到这一切。” “但——但克莱顿这么老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沉默了一分钟,一幅景象慢慢浮现在他面前——那个灰白头发的干枯老妇,坐在嘎纳阳光下容光焕发,满头金发的尤物。姐妹:真的会这样吗?他记得巴伦家的姑娘们彼此长得很相像。只是因为两人的生活道路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他猛地摇了摇头,为人生的奇迹和遗憾困扰不已…… 他转向马杰里,温和地说:“我们最好上楼去看看她。” 他们发现克莱顿坐在她做针线的那个小工作间里。他们进来时,她没有转过头。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快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心脏病,”他抚摩着她冰冷的肩头小声说道,“可能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八章 海伦的脸 萨特思韦特先生独自坐在歌剧院一层他的包厢里。包厢门外放着印有他名字的名片。作为一名文艺鉴赏家,萨特思韦特先生尤其喜欢优美的音乐。他每年都是的老订户,整个演出旺季的周二和周五他都预定了包厢。但他并不经常独自坐在那里。他是个好热闹的矮个子老头,喜欢他的包厢里坐满他所属的那个上流社会的优秀人物。他也喜欢他同样熟知的艺术圈里的最优秀的人物聚集在他的包厢里。他今夜独自坐在这里是因为一位伯爵夫人失信于他。这位伯爵夫人不仅美丽出众,有名望,而且是个好母亲。她的孩子们染上了常见的令人痛苦的流行性腮腺炎。于是她留在家里悲哀地和极度古板的保姆聊天。她的丈夫给她的只有前面提到的孩子们和一个头衔,而在其它方面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乘机抓住这个机会逃之天天了。没有比音乐更令他厌烦的东西了。 因此萨特思韦特先生独自坐着。那天晚上正在上演《乡村骑士》和《帕格里奇》(Cavalleria Rusticanna and pagliacci)。因为从来不喜欢第一出戏,所以他等到幕落才来。此时正好是桑图扎(Santuzza)临死前极度痛苦的剧情。 赶在人们蜂拥而出,专心聊天或弄咖啡,柠檬之前,他富有经验的眼睛及时地扫视了一下全场。萨特思韦特先生调了调观剧用的小望远镜,四下看了看全场,选定目标,然后胸有成竹地出发了。这个计划,他还未付诸实施,因为正好在他的包厢外面,他撞上了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他认出了这个男人,满心的喜悦令他极度兴奋。 “奎恩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喊道。 他热情地抓住他这位朋友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好像害怕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你一定得来我包厢里,”萨特思韦特先生坚决地说,“你不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吧?” “是的,我自己坐在正厅前排座位上。”奎恩先生微笑着答道。 “那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放心地出了一口气。 要是有人在一旁观察的话,一定会注意到萨特思韦特先生的举止简直有点滑稽。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说。 “没什么,很荣幸,我不知道,你喜欢音乐?” “我被《帕格里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当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边说边自作聪明地点了点头。虽然,如果有人刁难他的话,他就会发现他很难解释他为什么用这种腔调。“当然,你会的。” 铃声一响起,他们就返回了包厢。靠在包厢的前面,他们观看着返回座位的人们。 “那是个美丽的头颅。”萨特思韦特先生突然评论道。 他马上拿起望远镜对准了他们正下方楼座里的一个位置。一个姑娘坐在那儿,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纯金色的头发,罩在一顶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颈裸露着。 “一个希腊人的头像,”萨特思韦特先生恭敬地说,“纯粹的希腊人。”他愉快地叹了口气:“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你想到——极少数人才有和他们极其相配的头发,更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每个人都把头发剪短。” “你太善于观察了。”奎思先生说道。 “我能产生幻觉,”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我确实产生幻觉。比如,我马上挑出了那颗头。我们或迟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脸。但是我相信她的脸不会和她的头颅相配,那将是干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话刚出口,灯光就开始摇曳,然后暗了下来。接着就传来了指挥棒急促的扣击声,戏开演了。一个新的男高音,据说被称作是第二,今晚演唱。报纸以时髦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报道他是个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尔巴尼亚人,,又是保加利亚人。他在艾伯特厅举行过一场特别的音乐会,演出的内容是他出生的山区的民谣,一支经过专门协调的乐队伴奏。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乐家说它们“太绝妙了”。真正的音乐家们保留了他们的看法。面临任何评论都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们意识到耳朵必须经过特殊的训练和协调。对一些人来说,他们感到很欣慰今晚约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意大利语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传统呜咽声和颤声。 第一幕结束了,掌声如雷鸣。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奎恩先生。他意识到后者正在等他说出看法。于是略有点洋洋得意。不管怎样,他知道毕竟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几乎一贯正确。 非常缓慢地,他点了点头。 “是真的。”他说。 “你这样认为?” “和卡鲁索的嗓子一样好。人们一开始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技术还不够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协调的调子,对起唱的准确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极出色。” “我听过他在艾伯特厅举行的音乐会。”奎思先生说。 “是吗?我没去成。”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获成功。” “我读报知道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歌曲中的选句每次都以一个高音结束——一种大声呼喊。降低半音的A音和降低半音的B音之间的一个音符。非常不可思议。” 约士奇比姆谢了三次幕。微笑着鞠躬。灯光亮了起来,人们鱼贯而出。萨特思韦特先生俯下身子观看那个金发的姑娘。她站了起来,理了理围巾,然后转过身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知道,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脸——造就历史的面孔。 那个姑娘朝座间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就在她的身旁。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到了附近的每个男人看她的样子——不停地偷偷看她。 “太美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东西,不是妩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们随便说的任何一种东西——只是纯粹的美丽:她的脸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低地温柔地引证了一句话: “一张使一千艘战舰出海的脸。”第一次,他明白了这些话的含义。 他看了奎恩先生一眼。后者正在用那种完全理解,明白的目光看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没有必要用言语表达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他简单地说,“这种女人到底像什么?” “你认为呢?” “海伦,克娄巴特拉,玛丽·斯图尔特这样的女人。” 奎恩先生沉思地点了点头。 “假如我们出去,”他建议,“我们就会明白。” 他们一起出来,他们的搜寻是成功的。他们要我的那一对正坐在楼梯间中间的一张安乐椅上。第一次,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了一下姑娘的同伴,一个黝黑的年轻人,不英俊,但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永不熄灭的激情。他的脸棱角分明,突出的颧骨,坚强略有点弯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好奇地闪光。 “一张有趣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一张真正的脸。它意味着什么东西。” 那个年轻人身子朝前倾着,热切地说着。那个姑娘在一旁聆听。他们两人都不属于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圈子。他把他们归做“自命的艺术家”那一类。姑娘穿着一件很难看的用廉价的绿丝绸做的外衣。她的鞋被杜松子酒弄脏了。那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夜礼服,一副穿着很不自在的样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两个人过去又过来许多次。他们第四次这样走来走去的时候,第三个人加入到了这一对中间——一个看上去像职员的年轻人。随着他的到来的是一种紧张气氛。新来者打着领带,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看上去心情很紧张。那个姑娘美丽的面孔看到他变得严肃起来。她的同伴则是怒容满面。 “老故事。”当他们经过时,奎恩先生温和地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两只咆哮着的狗枪一块骨头。过去一直如此,将来也会永远如此。然而,人们可以期望一些不同的东西,美丽——”他打住了。美丽,对于萨特思韦特先生来说,意思是非常美妙绝伦的东西。他发现很难讲出来。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后者理解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返回座位上继续看第二幕。 在演出快要结束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兴高采烈地转向他的朋友。 “今天是个多雾的夜晚。我的车就在这儿。你一定得让我把你送到——哦——什么地方。” 最后一个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敏感产生的结果。他觉得“送你回家”会有爱打听别人事的味道。奎恩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很奇怪,萨特思韦特先生了解他如此少。 “但是,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你自己有车在外面等你。” “那么——” 但是奎恩先生摇了摇头。 “你真太好心肠了,”他说,“但我更愿意我行我素。另外,”他非常神秘地微笑着说,“假如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该你去做。晚安,谢谢你。我们又一起看了一出戏。” 他离开得如此迅速,以致于萨特思韦特先生来不及反对。但是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在搅动着他的心。奎恩先生指的是什么戏?《帕格里奇》呢还是另一出? 马斯特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司机,按习惯在一条小巷里等着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欢耽搁很长时间等许多车辆在剧院门前依次停住。现在,和以往一样。萨特思韦特先生快步绕过拐角,沿着街道走向马斯特斯等他的地方。就在他前面是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就在他认出他们的时候,另一个人加入到了他们中间。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一个男人的声音,生气地高声喊着。另一个男人受到伤害似地抗议。然后是扭打。 互相袭击,愤怒地喘息,撕打得更厉害,一个警察的身影不知从哪儿威严地冒了出来。又转瞬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在那个姑娘旁边了。她靠着墙,缩成一团。 “对不起,”他说,“您一定不能呆在这儿。” 他抓住她的胳膊,带领着她迅速走出这条街。她回头看了一次。 “我不应该——吗?”她不敢肯定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 “你卷入这件事将会非常不愉快。你可能会被要求和他们一起去趟警察局。我确信你的两个朋友都不希望这样。” 他停住了,“这是我的车。假如你允许的话,我将很乐意送你回家。” 姑娘探询地看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稳重体面的外表使她油然而生好感。她低下了头。 “谢谢你。”她说道。从马特斯特为她打开的车门上了车,算是对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个问题的回答,她告诉他一个在的地址。他上了车坐在她旁边。 姑娘心烦意乱,没有心情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老练,知道此时最好不去打扰她的思绪。一会儿,她转向他,主动开口了。 “我希望,”她性急地说,“人们不会那么傻。” “是件麻烦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同。 他实事求是的态度让她放宽了心。没什么拘束。她继续讲下去,好像有必要依赖某个人。 “其实并不是像表面那样——我的意思是,哦,事情是这样的。伊斯特尼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自从我来到伦敦。他为我的嗓子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让我明白了许多非常好的入门知识。他对我的好远非我说得出。他是个完全为音乐疯狂的人。他真是太好了,今晚带我来这儿。我相信他不一定真能付得起。后来,伯恩斯先生走过来和我们说话——非常小心冀翼地,肯定是的。菲利普(伊斯特尼先生)就生气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这是个自由国家,毫无疑问。而伯恩斯先生总是令人愉快,和蔼可亲。然后就在我们朝地铁口走下去时,伯恩斯走过来加入我们,他还没来得及说两个字,菲利普就像个疯子似的朝着他勃然大怒,而且——哦!我不喜欢这样。”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温和地问道。 她脸红了,但只是一点点。她一点也没有对此产生警觉。她肯定会因为他们为她打架而有一定程度的激动,高兴——这是人的天性。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判断出最前面还有一个令人烦恼的疑团。他转瞬间抓住了一点线索,当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我真希望他没有伤害他。” “没伤着哪个‘他’?”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自己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经过自己的判断后,他说道: “你希望——哦——伊斯特尼先生没伤害着伯恩斯先生?” 地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话,看起来可怕极了。我希望我知道情况如何了。” 汽车停了下来。 “你会接电话吗?”他问道。 “会的。” “假如你愿意,我会查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打电话告诉你。” 姑娘的脸庞一下子活跃起来。 “哦,那样您真是太好了。你觉得不太麻烦吗?” “一点也不。” 她又谢了他一次,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我的名字是吉利恩·韦斯特。” 汽车行驶在夜色中,朝目的地直奔而去,一丝奇怪的微笑荡漾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唇边。 他想:“看来事情就是这样了……‘那脸庞,那下巴的弧度!’”但是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接下来的星期日下午,萨特思韦特先生去,赏杜鹃花。很早以前(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很早以前),他曾经和某位年轻的女士驱车来丘花园看蓝色的风铃花。萨特思韦特先生事先很精心地准备好了他要说的话,以及他将用来向那位小姐求婚的词。当那震惊到来时,他正在心里默记着那些话,也有点心不在焉地响应着她对蓝色风铃花的欣喜若狂。那位年轻的女士停止了对蓝色风铃花的欢呼。突然信任地告诉萨特思韦特先生(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她爱另一个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收起他准备的那小段话,赶紧在他的大脑深处的抽屉里搜寻同情和友情。 这就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罗曼史——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那种非常冷淡而又有点热烈的罗曼史。但这段罗曼史使他对丘花园产生了一种罗曼蒂克的眷恋。他经常去那儿看蓝色风铃花,或是杜鹃花,假如他去国外比平常晚的话。 他会自己叹气,觉得很伤感,真正沉醉在那种旧式的,罗蔓蒂克的方式中。 就在这个特定的下午,他漫步回来经过茶室时,认出了草地上一张桌子旁坐着的一对男女,他们是吉利恩·韦斯特和那个金发小伙子。同时他们也认出了他。他看见姑娘脸红了,兴奋地对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转眼问,他就在以他传统,一本正经的方式和他们两个握手了。并且他接受了他们怯生生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喝茶。 “我无法告诉您,先生,”伯恩斯先生说,“我是多么感激您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对吉利恩的照顾,她全都告诉我了。” “是的,确实是这样,”姑娘说,“您太好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很高兴,而且对这一对年轻人产生了兴趣。他们的天真和真挚感动了他,而且,对他来说,也是窥探一下他不太熟悉的那个世界。这些人属于他一无所知的那个阶层。 尽管外表干巴瘦小,萨特思韦特先生其实极富同情心。 很快他就熟悉了关于他的新朋友的一切。他注意到伯恩斯先生的称呼变成了查理。他做好了听到他们订婚消息的思想准备。 “事实上,”伯思斯先生以他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说道,“今天下午刚决定,是吗,吉尔?” 伯恩斯是一家轮船公司的职员。他的薪水中等,自己有一点钱。他们两人打算很快结婚。 萨特思韦特先生倾听着,点点头,向他们表示祝贺。 “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自思自付,“一个非常平常的年轻人。挺好的一个年轻人,正直坦率,自信但不自负,长相不错,但不是过分英俊,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永远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还有,那个姑娘爱他……” 他大声说道:“那么伊斯特尼先生——” 他故意突然不说了,但他所说的话已经足以产生他预想到的效果了。查理·伯恩斯的脸阴沉了下来,吉利恩看上去很不安,不仅仅是不安,他想,她看上去一副害怕的样子。 “我不希望这样,”她低声说。她的话是对萨特思韦待先生说的,好像她本能地知道他能够理解她的感觉。这种她的情人无法理解的感觉。“你知道——他为我做了许多事。他鼓励我从事演唱,而且——而且帮助我去做。但我一直知道我的嗓音并不是十分好——不是一流的。当然,有地方聘请我———” 她停住了。 “你也有一些麻烦,”伯恩斯说,“一个姑娘需要某个人照顾她。吉利恩有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如你所看到的,于是——哦,这经常给一个姑娘带来麻烦。” 和他们一起聊着,萨特思韦特先生逐渐明白了伯恩斯先生含糊地称为“不愉快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一个开枪自杀的年轻人,一个银行经理(一个已婚男人)离奇的行为,一个疯狂的陌生人(肯定是个傻子!)一个上了年纪的艺术家狂热的表现。一系列伴随着吉利恩·韦斯特而来的暴力行为和悲剧结果。查理·伯思斯用平淡无味的口气列举到。 “就我看来,”他最后说道,“这个叫伊斯特尼的小于有点发疯。要是我不出面照顾吉利恩,她肯定会被他弄得很烦。” 他的笑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听来有点傻。姑娘脸上没有泛起应答的微笑,她正恳切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菲尔不错,”她慢慢地说,“他喜欢我,我知道,而且我像对一个朋友一样喜欢他—但是——但是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他如何承受关于查理的消息。他—我真害怕他会她停住了,在她隐约感到的危险面前感到无话可说。 “假如我能帮你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说,“请吩咐。” 他相信查理·伯恩斯好像隐约有点愤怒。但吉利恩马上说:“谢谢你。” 萨特思韦特先生答应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四和吉利恩一起喝茶,然后他离开了他的新朋友们。 星期四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里一阵激动的震颤。他想:“我是个老头子了,但是还不至于老到不为一张脸激动。一张面孔……”然后他有种预感地摇了摇头。 吉利思独自在那儿。查理·伯恩斯晚些时候来。她看上去快乐多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好像她心上卸下了一块石头。事实上,她也坦率地这样承认。 “我曾经害怕告诉菲尔关于查理的事。我真傻。我本应更了解菲尔的。他很难过,当然,但是没有比他更和蔼可亲的人了。他真是温柔。瞧,这是他今天早晨送给我的东西一一一件结婚礼物。难道它不出色吗?” 对于处于菲利普·伊斯特尼那样的境况的年轻人来说,它确实非常了不起。它是一个四个电子管的无线电收音机,是最新的款式。 “我们两人都很喜欢音乐,你知道,”姑娘解释道,“菲尔说我听收音机里播出的音乐会时,就会经常想一想他。我一定会的。因为我们曾经是这么好的朋友。” “你一定会为你的朋友自豪,”萨特思韦特先生温柔地说,“他似乎接受了这个打击,像个真正的运动员。” 吉利恩点了点头。他看见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请求我为他做一件事,今晚是我们初次见面的纪念日。他问我是否愿意今天晚上安静地呆在家里,听无线电广播节目——不和查理出去到任何地方。我说,当然我会呆在家里听节目;而且我非常感动,我会充满感激和友爱地想起他。”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但他对此迷惑不解。他很少在勾画人的性格方面出错。他断定菲利普·伊斯特尼不太有可能有这种多愁善感的请求。这个年轻人比他设想的更老一套。吉利思显然认为菲利普的要求十分合乎一个被拒绝了的求爱者的心态。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只是一点——失望。他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希望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情况好一些。此外,感伤是属于他这把年纪的。在现代社会中它没有角色。 他请吉利恩演唱,她照着办了。他告诉她她的嗓子富有魅力,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她只是二流水平。在她选择的这个行当里,她可能取得的任何成功只能是靠她的脸蛋,而不是嗓子赢得。 他并不是特别想再见年轻的伯恩斯,所以不久他站起来准备走。就在这时,壁炉台上的一个装饰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和其它那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相比,显得非常醒目,就像在垃圾堆上的一颗宝石。 它是一个浅绿色玻璃制成的曲形高脚杯,长长的颈,形状非常优雅。在杯子边缘稳稳地悬着看上去像个大肥皂泡的东西,一个彩虹色的玻璃球。吉利恩注意到了他的全神贯注。 “那是菲尔送给我的另一件结婚礼物。我觉得它十分漂亮。他在某个玻璃厂工作。” “是很漂亮,”萨特思韦特先生虔诚地说,“莫拉诺的吹玻璃工人都会为此骄傲。” 萨特思韦特先生离去了,同时他对菲利普·伊斯特尼的兴趣莫名其妙地振作起来。一个非常有趣的年轻人。但是这个美貌的姑娘却更喜欢查理·伯恩斯。多么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世界啊: 萨特思韦特先生刚想起来,因为吉利恩·韦斯特非凡的美貌,他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在某种程度上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一般说来,每次和那神秘的奎恩先生见面都会发生一些奇怪而且始料不及的事情。抱着可能碰上这个神秘的人的希望,萨特思韦特先生朝Arlecchino餐馆走去。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经在此遇见过奎恩先生一次。 奎恩先生曾说过他经常光顾这家餐馆。 萨特思韦特先生在Arlecchino餐馆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满心希望地四下环顾,但没有看见奎恩先生那张黝黑,微笑的面孔。然而,有另外某个人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他是菲利普·伊斯特尼。 那个地方不宽敞,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这个年轻人的对面。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狂喜,好像有人给他提供了最新消息,他正经历着其中引人注目的部分,他身处其中——不管它是什么。他现在明白了那天晚上奎恩先生在歌剧院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出戏正在上演,其中有一个角色,一个重要的角色,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他一定得成功地扮演好这个角色。 他在菲利普·伊斯特尼对面坐下。抱着一种完成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的感觉,很容易他们就开始交谈。伊斯特尼看起来急于找人聊聊。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往常一样,是个鼓舞人心,富于同情的听众。他们谈到战争,谈到炸药,毒气。 伊斯特尼对于最后提到的这些大有话说,因为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从事炸药、毒气的制造。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他确实有趣。 有一种毒气,伊斯特尼说,从来未被实验过,停战日来得太快了。这种毒气曾被寄予厚望,吸一口就能置人于死地。他说得越来越起劲。 气氛活跃了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渐渐又把话题转移到音乐上。伊斯特尼消瘦的脸庞一下子明朗起来。他说话的时候,饱含着一个真正的音乐爱好者的狂热和纵情。他们谈到了约士奇比姆,对此这个年轻人极感兴趣。他和萨特思韦特先生都同意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个真正出色的男高音更动听的了。伊斯特尼在孩提时代就听过克鲁索的演唱,而且他永远也忘不了。 “你知道吗?他能对着一个酒杯演唱,把它震碎。”他问道。 “我过去一直认为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说。 “不,这绝对是真的,我相信。这种事情是很可能的。这是——个共鸣性的问题。” 他开始谈技术细节。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似乎对这个主题很着迷,而且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到,他看上去对他所谈的东西特别地了解。老头意识到他在和一个具有罕见头脑的人交谈。一个几乎可以称作天才的大脑,才华横溢,难以捉摸,到目前为止尚对把他的才华释放出来的真正渠道犹豫不决。但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查理·伯恩斯,惊讶于吉利恩·韦斯特的选择。 突然他意识到已经很晚了,他叫侍者拿账单来。伊斯特尼看上去有点抱歉。 “我感到很惭愧——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他说,“但是你今晚来到这儿真是件荣幸的事。我——我今晚需要和某个人谈谈。” 他莫名其妙地一笑,结束了他的话,他的眼睛仍然在闪闪发亮,其中有一种克制的激动。然而,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非常愉快,”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们的谈话,我校感兴趣,而且对我很有启发。” 然后,他滑稽而有礼貌地微微鞠了一躬,走出了餐馆。 夜色很温和,他慢慢地沿着街走去。这时,他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错觉。他有一种感觉:他不是一个人——有个人走在他的身边。他徒劳地告诉自己这种念头只是一种错觉—— 但这种错觉挥之不去。某个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走在那条黑暗,寂静的街上,某个他看不见的人。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奎思先生的身影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真切地感到奎恩先生就在他身边,但他只能用眼睛说服自己,他是独自一个人。 但是奎恩先生的身影挥之不去,随之而来的还有其它一些东西。某种需要,某种紧迫,一种沉重的灾难的预感。某件什么事情他必须去做——赶快去做。某件事情很不对劲,它就在他的掌握之中,需要他去纠正。 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致于萨特思韦特先生停止去摆脱它。相反,他闭上眼睛,试图使脑子里奎恩先生的身影更清晰。要是他问问奎恩先生该多好——但就在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时,他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询问奎恩先生从来没有什么用。“线索在你自己手里”——这就是奎恩先生会说的那类话。 线索,什么线索?他仔细分析了自己的感觉和印象。现在,他有种危险的预感,它威胁的是谁? 一副情景马上跳到他的眼前:吉利恩.韦斯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听无线电广播的画面。 萨特思韦特先生扔给一个经过的报童一个便士,一把抓过一份报纸,他马上翻到伦敦的无线电广播节目那一版。 他饶有兴趣地注意到约士奇比姆今晚将在无线电节目中演唱。他将演唱《拯救蒂玛拉》,从浮士德开始,之后,是一系列他的民歌。《牧羊人之歌》,,《可爱的鹿》等等。 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报纸揉成一团。知道了吉利恩收听的内容似乎使得她的形象更清晰了。独自坐在那儿…… 菲利普·伊斯特尼的一个奇怪的请求。不像这个男人,根本不像他的性格。伊斯特尼性格中没有多愁善感,他是一个感情疯狂的男人,一个危险的男人,可能—— 他的思绪猛地停了下来,一个危险的男人——这意味着某些东西。“线索都在你自己手中”。今晚与菲利普·伊斯特尼的会面——非常奇怪。一个幸运的机会。伊斯特尼曾说过。是个机会吗?还是萨特思韦特先生今晚曾一两次感觉到的那个混乱交织的阴谋的一部分? 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忆往事。在伊斯特尼的话语里肯定有些什么东西,有什么线索。肯定有,否则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紧迫感?他谈了些什么?演唱,战时的特殊工作,克鲁索。 克鲁索——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沉思突然背离了原来的思路。约士奇比姆的嗓音和克鲁索的嗓音几乎完全相同。吉利恩坐着聆听演唱,歌声嘹亮、逼真、有力,回荡在房间里,使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屏住气。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克鲁索对着酒杯歌唱,酒杯被震碎。约士奇比姆在伦敦的播音间里演唱,约一英里多之外的一个房间里是玻璃破碎的叮当响声——不是酒杯,是一只浅绿色的高脚玻璃杯。一个水晶般的肥皂泡似的东西掉了下来,一个可能不是空的肥皂泡似的东西…… 此刻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在路人看来,突然变疯了。他又一次打开报纸,很快扫了一眼无线电节目预告,然后拼命地在寂静的街道上跑起来。在街道尽头他找到了一辆慢行的出租车。他一下子跳上车,大声喊叫着给了司机一个地址,告诉他性命他关,赶快到那儿。司机断定他脑子里有问题但很富有,竭尽全力把车开快。 萨特思韦特先生仰靠在座位上,脑子里是一堆乱七八槽,断断续续的思绪,已经被忘却了的在学校里学过的点滴科学知识,那天晚上伊斯特尼的措词,共鸣性——固有周期——假如力的周期与固定周期恰好一致——关于吊桥,土兵们冲上去,他们大踏步的摆幅和吊桥的周期相同。伊斯特尼研究过这个主题。伊斯特尼知道这一点。伊斯特尼是个天才。 约士奇比姆将在十点四十五分演唱。现在时间到了。但是浮士德在先。《牧羊人之歌》中的迭句之后,那出色的高喊声将——将——产生什么后果? 他的脑子嗡嗡地转了起来。基音,泛音,半音。他对这些东西不十分了解——但伊斯特尼懂。上天保佑他能及时赶到。 出租车停了下来。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出车门,像个年轻的运动员似的奔上通向三楼的石阶。公寓的门半开着。他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那出色的男高音。随着不落俗套的配曲而来的是熟悉的《牧羊人之歌》歌词。 牧羊人,看你的千军万马,就像流动的海水—— 那么他及时赶到了,他猛地打开起居室的门。吉利恩正坐在壁炉旁的一张高背椅上。 贝拉·米沙的女儿今天要出嫁了: 我得赶快赶到婚礼上。 她肯定认为他疯了。他抓住她,大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半拉半拽着她出来,直到他们站在楼梯上。 我得赶快赶到婚礼上—呀—哈! 一个精彩的高音调,洪亮,有力,中气十足,任何一个歌唱家都会感到骄傲的音调。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声音,碎玻璃微弱的叮当声。 一只迷路的猫从他们的身边窜过,从开着的公寓门进去了。吉利恩动了一下,但萨特思韦特先生拉住了她,语无伦次地说: “不,不——它能致人于死地。无味,没有任何使人警觉的表现。只要吸一口,就全完了。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致命。它不像以前实验过的任何东西。” 他反复说着菲利普·伊斯特尼在餐桌上告诉他的那些话。 吉利恩不解地盯着他。 菲利普·伊斯特尼掏出他的表,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一点半。在过去的三刻钟里,他一直在堤上踱来踱去。他朝泰晤士河望去,然后转过身来——窥视着与他共进晚餐的同伴的脸庞。 “真奇怪,”他说道,并且大声笑了,“我们今晚似乎注定彼此相遇。” “假如你称之为命运的安排。”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菲利普·伊斯特尼更专心地看了看萨特思韦特先生,他的表情变了。 “是吗?”他静静地说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直接切人正题。 “我刚从韦斯特小姐的公寓来。” “是吗?” 同样的嗓音,同样死一般地沉寂。 “我们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只死猫。” 一阵沉默,然后伊斯特尼说: “你是谁?” 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了一会儿,他复述了一下整个事件的过程。 “所以你知道,我及时赶到了。”他暂停了一下,很温柔地加了一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期望着什么事情发生,某种感情爆发,某种疯狂的辩护,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没有。”菲利普·伊斯特尼平静地说,突然转身走开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不知不觉地,他对伊斯特尼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一种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一个感伤主义者对一个真正的爱人,一个普通人对一个天才的感情。 最后他猛地振作精神,开始朝伊斯特尼离去的方向走去。雾色开始浓起来。一会儿,他碰见了一个警察,疑惑地看着他。 “你刚刚听见水花溅落的声音了吗?”警察问。 “没有。”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警察仔细朝河上望去。 “又是一起这样的自杀事件,我猜,”他郁郁不乐地咕哝道,“他们总是这样做。” “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们有自己的理由。” “钱,大部分情况是这样,”警察说,“有时是因为一个女人,”他边说边准备离去,“并不总是他们的错,而是某些女人带来许多麻烦。” “某些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赞同道。 警察继续朝前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一个座位上,雾气弥漫在他的四周。他想起了特洛伊的海伦,心里疑惑她是否只是一个漂亮而普通的女人,一切幸运与灾难都是缘于她那张美丽的脸。 第九章 死去的小丑 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悠悠地走在邦德大街上,尽情享受着阳光。他穿戴得像往常一样整齐、时髦,朗哈切斯特美术馆走去。那儿正在举办一个叫弗兰克·布里斯托的人的画展。此人是新近出现的艺术家,迄今为止尚鲜为人知。但有迹象表明他突然变得风靡一时。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一位艺术赞助者。 当萨特思韦特先生走进哈切斯特美术馆时,马上有人认出了他,带着愉快的微笑招呼他。 “上午好,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们原以为不久以后才会见到你。你知道布里斯托的作品吗?不错——确实很棒。非常独特。” 萨特思韦特先生买了一份目录,穿过开阔的拱廊,步入展出作品的那个狭长房间。它们是水彩画,但其制作极其完美,手法极其特别,以致于十分像彩色的蚀刻画。萨特思韦特先生沿四壁慢慢地边走边仔细看着画。总的说来,他对这些画是肯定的。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值得他来这儿一道。这个年轻人的画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技法之精确、严谨,无可比拟。当然,还不是很成熟。虽然看来只是一个期望—— 但其中也有些接近天才的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在一幅小小的杰作面前停顿了一下:这是一幅威斯敏斯特桥的画。桥上是拥挤的公共汽车、有轨电车和匆忙的行人。很小的东西,但是完美得令人惊叹。他注意到,这幅画的名字叫“蚁群”。他继续向前走,突然他屏住了气,想象力和注意力完全被一幅画吸引了。 那幅画被命名为“死去的小丑”。画中最显著的位置是铺着黑白大理石块的地板。地板中央仰躺着的是小丑。他的胳膊平展着,穿着红黑相间的小丑衣服。在他身后的窗户外面有个人在注视着地板上躺着的他,那个人的轮廓衬着夕阳闪烁的红光,看上去和他竟是同一个人。 这幅画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激动不已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他认出或者说他认为他认出了画中那个男人的面孔。 一张和萨特思韦特先生熟知的某位奎恩先生极其相似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在有些神秘的情况下见过他一两次。 “无疑我不可能搞错,”他喃喃自语道,“假如果真如此——这意味着什么呢?” 因为,据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经验,奎恩先生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某种明显的意义。 如前面已经提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之所以对这幅画感兴趣还有第二个原因:他认出了画中的场景。 “查恩利带露台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非常有趣。” 他更仔细地看了看这幅画,心里疑惑那位艺术家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一个死了的小丑躺在地板上,另一个小丑透过窗户看着——是同一个小丑吗?他顺着墙壁慢慢地走着,对其它的画视而不见,脑子里一直想着同样的问题。 他很激动。生活,今早还似乎有点单调乏味,现在却不再没有生气了。他很肯定地知道令人激动而且有趣的事情就要开始了。他走到科布先生坐着的桌前。科布先生是哈切斯特美术馆的要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认识他多年了。 “我有兴趣买第三十九号,”他说道,“如果它还没有被卖出的话。” 科布先生查阅了一下账簿。 “最好的一幅,”他低声说道,“是幅佳作,不是吗?对,还未卖出。”他开了个价。“是笔有把握的投资,萨特思韦特先生。等明年这个时候,你得付三倍的价钱才能买到它。” “这是人们在这些场合经常说的话。”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说。 “哦,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科布先生质问道,“我相信,如果你打算卖掉你的收藏品,没有一幅面现在能卖到的价钱会比你当时买的时候低。” “我要买这幅画,”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现在就给你开支票。” “你不会后悔的。我们相信布里斯托。” “他是个年轻人?” “二十七岁或二十八岁,我想。” “我想见见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或许,他愿意某个晚上来和我共进晚餐?” “我可以把他的地址给你。我确信他会抓住这个机会的。你的名字在艺术界代表许多许多。” “你过奖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还打算继续说下去,这时科布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他过来了。我马上把你介绍给他。” 他从他的桌子后面站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随他向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走去。那个年轻人正靠着墙站着。他身后的墙上是一幅一张怒容满面的脸自由地俯瞰着世界的画。 科布先生做了一番必要的介绍,然后萨特思韦特先生做了一段正式而彬彬有礼的小发言。 “我刚才荣幸地得到了您其中的一幅画——死去的小丑。” “哦:你不会亏本的,”布里斯托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幅好画,尽管这是我说的。” “我看得出来,”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对您的作品非常感兴趣,布里斯托先生。对于如此年轻的人来说,它超乎寻常地成熟。我是否可以荣幸地请你某个晚上和我共同进餐?你今晚有约会吗?” “事实上,我没有。”布里斯托说道。依然没有过分夸张的表面礼貌。 “那八点怎么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 “好的,”布里斯托先生说,“谢谢。”很明显是事后想起来才加上去的。 “一个对自己评价很低的年轻人,而且害伯世人也如此看他。” 这就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跨出美术馆,步入邦德大街的阳光时的结束语。而且,萨特思韦特先生对他的同胞们的判断很少会有偏差。 弗兰克·布里斯托大约八点五分到达。主人还有另外一位客人在等他。萨特思韦特先生介绍说另一位客人是蒙克顿上校。他们几乎是马上进去用餐。椭圆形的桃花心木桌旁还摆了第四个座位。萨特思韦特先生解释道: “我有点期望我的朋友奎恩先生可能会顺路拜访,”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遇到过他,哈利·奎思先生?” “我从来没遇见什么人。”布里斯托咆哮着说。 蒙克顿上校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位艺术家,就好像在看新品种的海蛰。萨特思韦特先生尽其所能使谈话友好地进行下去。 “我对你的那幅画有特殊的兴趣是因为我认出那个场景是查恩利那个带露台的房间。对吗?”见艺术家点了点头,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讲。“非常有趣,我过去曾在查恩利住过许多次,可能你对这个家庭有所了解?” “不,我不了解!”布里斯托说道,“那种家庭不会屑于知道我。我坐大型游览车去过那儿。” “天啊,”蒙克顿上校说道,为的是说点什么,“坐着大型游览车!天哪。”。 弗兰克·布里斯托对他怒目而视。 “为什么不能?”他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可怜的蒙克顿上校意识到说错了话。他责怪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像说: “你作为一个自然学家可能对这些未开化的生活形式感兴趣,但为什么要把我拉进来?” “哦,大型游览车!那玩意儿可真糟糕!”他说道,“经过不平坦的地方时,你会被颠得够呛。” “假如你买不起劳斯莱斯轿车,那么你就不得不坐大型游览车。”布里斯托凶巴巴地说。 蒙克顿上校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 “除非我能让这个年轻人放松,泰然自若,否则我们将渡过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夜晚。” “查恩利一直令我着迷,”他说,“自从那场悲剧之后,我只去过那儿一次。一幢阴森的房子——一座鬼宅。” “是这么回事。”布里斯托说。 “实际上有两个名副其实的鬼,”蒙克顿说道,“他们说,查尔斯一世把脑袋夹在腋下,在露台上走来走去——我忘记原因了,但毫无疑问。再就是拎着银水壶的哭泣女郎,在其中一位查恩利家族的人死后,人们经常看到她。” “瞎扯。”布里斯托轻蔑地说。 “无疑,他们是个非常不幸的家族,”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忙说道,“四位爵位拥有者全都暴死,最近死去的这位查恩利老爷又是自杀。” “叫人毛骨惊然的一件事,”蒙克顿沉重地说,“这件事发生时我正好在那儿。” “让我想想,那是十四年以前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从那时以后,那所房子就被封了起来。” “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蒙克顿说,“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们结婚才一个月,刚度蜜月回来。为了庆祝他们的到家将举行大型的化装舞会。就在客人们就要到达时,查恩利把自己反锁入橡木居,开枪打死了自己。事情并没有完结。请您再说一遍?” 他猛地把头转向左边,抱歉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笑了。 “我开始觉得心神不宁,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刚刚觉得有人坐在那张空椅子上对我说了些什么。” “是的,”过了一两分钟他又继续道,“这对阿利克斯·查恩利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打击。她是那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发现的最美丽的姑娘,载满了人们所谓的人生的快乐幸福,而现在他们说她就像一个幽灵。我许多年未见她了。我想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国外。” “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在伊顿公学。我不知道他成年后会干什么。但无论如何,我认为他不会重开那所老房子。” “它将成为一座很好的供人们娱乐的公园。”布里斯托说。 蒙克顿上校用冷漠、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不,不,你并非真是这个意思,”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假如你真这么认为你就不会画那幅画了。传统和氛围是不可分割的东西。他们花了几个世纪建成,假如你毁了它,你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内重建起它来。” 他站了起来:“我们到吸烟室去。我有些查恩利的照片放在那儿,我想给你们看看。”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业余嗜好之一就是摄影。他也很自豪:他是一本画册《我的朋友们的家》的作者。上述的朋友们都地位很高。这本书本身把萨特思韦特先生以一种相当势利的形象公之于众,而这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远失公正。 “这是一幅我去年拍的带露台的那个房间的照片,”他说道,把照片递给了布里斯托,“你看,它拍摄的角度和你画中它的角度几乎是一样的。那是一块非常好的地毯——可惜照片上显不出它的颜色。” “我记得这块地毯,”布里斯托说道,“色彩令人赞叹,就像一团火焰在闪烁。不过这张地毯铺在那儿看上去有点不和谐。对于那个铺着黑白方块的大房间来说,地毯尺寸不合适。在房间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地毯。它破坏了整体效果——就好像一块硕大的血迹。” “可能这一点给了你作那幅面的灵感?”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可能如此,”布里斯托若有所思地说,“就表面看来,人们会自然而然地会在一个装了嵌板。的房间里上演一出悲剧。” “橡木居,”蒙克顿说,“是的,那是个闹鬼的房间。那儿有个牧师藏身的地洞——靠近壁炉有一块可以移动的嵌板,据说查尔斯一世曾在那儿藏身。在那个房间里,曾有两个人死于决斗。就我看来,雷吉·查恩利就是在那儿杀死自己的。” 他把照片从布里斯托手里拿过来。 “嗅,那是块布哈拉地毯,”他说道,“价值几千英镑,我想。我在查恩利的时候,它是铺在橡木厅的——它合适呆的地方。把它铺在大理石地板上让人觉得很滑稽。” 萨特思韦特先生正看着他拉到身边来的那张空椅子。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移走的?” “肯定是最近。嗅,我想起悲剧发生的当天曾对此有过一段对话。查恩利当时说实际上应该把它压在玻璃下面。”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那场悲剧之后,房子马上被关闭了起来。一切都保持原样。” 布里斯托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已经将他挑衅的态度抛到了一边。 “查恩利老爷为什么要射死他自己?”他问道。 蒙克顿上校不安地在他的椅子里移动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他含糊地说。 “我假定,”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慢地说,“他是自杀的。” 上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惊愕不已。 “自杀,”他说道,“当然是自杀。我的老伙计,我当时就在那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他身旁的那个空椅子看去,微微笑了、奸像在笑某个别人看不见的秘密笑话,他平静地说道: “有时候人们在事后几年之后看到的东西要比他们当时可能看到的东西清晰得多。” “胡说,”蒙克顿激动而急促地说,“十足的胡话,你怎么可能在记忆模糊而不是清晰鲜明时看问题更明了呢?” 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观点意外地得到了加强。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位艺术家说,“我倒想说可能你是对的。这是一个比例的问题,不是吗?可能还不仅仅是比例的问题。相对性之类的东西。” “假如你们问我,所有爱因斯坦的这些东西全是胡扯。和招魂之类的话、老掉牙的幽灵的故事一样全是胡扯。”说着,上校愤怒地四下瞪着。 “当然是自杀,”他继续道,“难道我不是几乎亲眼目睹事情的发生吗?” “告诉我们关于这件事的情况,”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样我们也就会亲眼看见了。” 有点平息了怒气地咕哝了一句,上校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了些。 “整件事情非常出入意料,”他开始道,“查恩利是他平常正常的样子。有一大群朋友为了这个舞会逗留在此。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在客人们开始到达时开枪打死自己。” “如果他等到他们都走了以后,可能会让人感觉舒服点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当然。简直太令人难过了——做那样一件事。” “不典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的,”蒙克顿赞同道,“不像查恩利的性格。” “然而他是自杀的?” “当然他是自杀的。当时我们三四个人站在楼梯最上面一级,我,奥斯特兰德家的姑娘,阿尔吉·达西—哦,还有一两个其他人。查思利经过下面的大厅,进入了橡木居。奥斯特兰德家的姑娘说他的脸上有种令人毛骨依然的表情,而且他的眼睛直勾勾的——但是,当然这是胡说——她从我们站的地方甚至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走路的样子急匆匆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的双肩上。其中一个姑娘大声喊他——她是某人的家庭教师,我想查恩利夫人出于好意邀请她参加舞会。她正在找查恩利,要带个信儿给他。她大声喊道‘查恩利老爷,查恩利夫人想知道——’。他丝毫未在意,径直走入了橡木居,摔上了门,而且我们听见了钥匙在锁子里转动的声音。然后,一分钟后,我们听见了枪声。 “我们冲下楼梯来到大厅。从橡木居有另一扇门通向那个带露台的房间。我们试着打开,但发现它也被锁上了。最后我们不得不破门而入。查恩利躺在地板上——已经死了——紧挨着他的右手有一支手枪。除了自杀这还会是什么? “意外?别这样告诉我。只有另外一种可能——谋杀——而在没有谋杀者的情况怎么会发生谋杀。我想你们承认这一点。” “杀人犯可能已经逃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暗示道。 “这不可能。假如你给我一点纸和一支铅笔,我会给你画出那个屋子的略图。橡木居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大厅,一扇通向那个带露台的房间。两扇门都从里面被锁上了,钥匙在锁子上。” “窗户呢?” “关着,而且百叶窗都是放下来的。” 短暂的沉默。 “事情就是这样的。”蒙克顿上校得意洋洋地说。 “当然看起来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悲哀地说。 “请注意,”上校说,“尽管我刚刚嘲笑过那些巫师,我还是不介意承认关于那所房子有种可追溯的离奇古怪的氛围——尤其是关于那个房间。在墙壁的嵌板上有许多子弹孔,那是曾经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决斗的结果。而且,在地板上有块奇怪的污渍,尽管他们换过那块木板许多次,那污渍总是再现。我想现在那地板上会有另外一块血迹了——可怜的查恩利的血。” “他流了很多血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非常少——少得不可思议——医生是这么说的。” “他射中了自己哪里,子弹穿过头颅?” “不,是穿过心脏。” “这可不容易,”布里斯托说,“知道人的心脏在哪儿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我自己永远打不中自己的心脏的。” 萨特思韦特摇了摇头。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不满意。他本来希望发现什么东西的——他几乎没明白蒙克顿上校下面的话。 “查恩利是个幽灵般的住所。当然,我什么也没看见过。” “你没有看见过拎着银水壶哭泣的女郎吗?” “对,我没见过,先生,”上校强调道,“但我猜那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仆人都会发誓他们见过。” “盲目的恐惧是中世纪的祸根,”布里斯托说,“今天仍然处处有它的踪迹,但谢天谢地,我们正在摆脱它。” “迷信,”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地说,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那张空椅子,“有时候,难道你不认为——它可能有用?” 布里斯托盯着他。 “有用,这是个奇怪的词。” “好吧,我希望你现在被说服了,萨特思韦特。”上校说道。 “哦,有点,”萨特思韦特先生道,“表面看来是奇怪——毫无意义,对于一个年轻、富有、幸福,正在庆祝他抵家的新婚男人来说——不可思议——但我同意我们没有无视事实。”他温和地重复道,“事实。”并且皱起了眉头。 “我想有趣的事情是我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蒙克顿说,“隐藏在其后面的故事。当然有谣言——形形色色的谣传。你知道的,人们会说什么。” “但是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它不是一篇畅销侦探小说,对吗?”布里斯托说道,“没人能因查恩利的死得到什么。” “除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萨特思韦特先生道。 蒙克顿突然低声笑了笑。“可怜的雨果·查恩利颇受打击,”他说道,“将有一个孩子的消息一传出来。他就有了份体面的苦差事:静观事态发展,等着看是男是女。他的债权人们也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最后结果是个男孩,这令他们许多人失望。” “那位寡妇情绪非常低落吗?”布里斯托问道。 “可怜的孩子,”蒙克顿道,“我永远忘不了她。她没有大声痛哭或是有任何类似情况。她好像——呆了。如我说的,她不久之后关闭了那所房子,而且就我所知,从那以后那所房子再没有被开启。” “那么,我们对于动机是一无所知的,”布里斯托轻笑了一声说道,“有另一个男人或另一个女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嗯?” “看起来像这么回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很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布里斯托继续说道。“因为那位美丽的寡妇没有再嫁。我憎恨女人。”他平心静气地加了一句,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笑了一下,弗兰克·布里斯托看见了那丝微笑,马上对此反击。 “你可以笑,”他说,“但我确实这么认为。她们搅乱所有的事情。她们碍事。她们横亘于你和你的工作之间。她们——我只遇见过一个女人能算——哦,有趣。” “我想会有一个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我——我只是偶然遇见了她。实际上——是在火车上。终归,”他愤然加了一句,“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在火车上碰到别人呢?”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萨特思韦特先生安慰地说,“火车上和其它任何地方一样好。” “火车自北部开来。那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们开始交谈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不知道我想再见她。这可能是——一桩遗憾。”他停顿了一下,努力想表达清楚他的意思,“她不是很真实。朦胧而虚幻。好像从盖尔人的神话里的山上下来似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点点头。他的想象力已经毫不费力地勾画出了这个场景。过分自信而且讲究实际的布里斯托和一个披着银色光泽般的幽灵似的人影——朦胧而虚幻,就像布里斯托说过的那样。 “我猜想,如果是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其程度之严重几乎无法忍受,一个人才会变成那个样子。他或她可能会逃离现实,进入一个几乎只有自己的世界。然后,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中去了。” “这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情况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道,”布里斯托道,“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是在猜测。一个人要想知道任何结果就不得不猜测。”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悠悠地说,“人必须猜测。” 门开了,他抬头看了看。他飞快地寻找着什么,满眼期待,但管家的话令他失望了。 “先生,一位女士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见您。她是阿斯帕西姬·格伦小姐。” 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些吃惊地站起身来。他知道阿斯帕西姬·格伦的名字。在伦敦哪个人不知道呢?首先是被大肆宣传为带头巾的女人。她独自演出了一系列日间戏,一时风靡伦敦。借助她的头巾她迅速扮演了各种各样的角色。那块头巾依次是一个修女的贴头帽,一个工厂机械工人的围巾,一个农民的头巾和一百个其它的东西。她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与其它完全不同。作为一名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十分崇敬。碰巧他从来没有结识过她。她在这样不平常的时刻来拜访他强烈地引起了他的兴趣。向其他人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他离开房间穿过大厅来到会客室。 格伦小姐坐在一张铺着金色织锦套垫的大背长椅的正中央。如此泰然自若地处于房间的控制位置。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意识到她打算控制局势。很不可思议,他的最先感觉是反感。他过去一直对阿斯帕西姬·格伦的艺术真诚地崇拜。根据舞台上的脚灯传达给他的感觉,她的性格是有感染力而且令人愉快的。她在舞台上给人的感觉是沉思的、启发性的,而不是命令式的。但现在,面对面地和这个女人本人在一起,他领受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她身上有某种冷酷的——大胆的——强有力的东西。她高高的个子,黑色的头发,可能大约三十五岁的年纪。无疑,她长得很漂亮。而且她显然依仗这一事实。 “您得原谅我这次不合常规的拜访,萨特思韦特先生。” 她说道。她的声音洪亮、圆润而且有诱惑力。 “我不想说长久以来我一直想认识您,但我很高兴有这么个借口。关于今晚我的来访”——她大声笑了——“当我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等,当我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我只是一定要得到它。” “不管是什么借口,把如此迷人的一位女士带到我这儿来做客,我都肯定欢迎。”萨特思韦特先生以一种旧式的骑士风度说道。 “您真是太好了。”阿斯帕西姬·格伦说道。 “我亲爱的小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请允许我在这儿谢谢您,以及您经常带给我的愉快——在我剧院包厢的座位上。” 她高兴地朝他微微笑了。 “我就开门见山切人正题了。我今天在哈切斯特美术馆。我看见了一幅面,没有它我简直不能活。我想买下来却不能,因为您已经买了它。所以”——她停顿了一下——“我实在很想要它,”她继续道。“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我简直一定要拥有它。我带来了支票簿。”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每个人都告诉我您是多么多么地富于同情心。人们对我都很友好,您知道的。这样会宠坏我的——但情况确实如此。” 这些就是阿斯帕西娅·格伦的手段。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内心对这种极端的女子气和这种被宠坏了的孩子似的装腔作势非常清楚、冷静。他想,这本应该打动他的,但实际上没有。阿斯帕西娅·格伦犯了一个错误。她把他看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艺术爱好者,一个漂亮女人能容易地讨好他。 但萨特思韦特先生骑士风度的背后有着精明、有判断力的内心。他对人们的本来面目看得很准,而不是人们想展示给他的东西。他看清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迷人的女士在恳求得到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的东西,而是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为了某个他不清楚的原因决心独行其事。而且他很肯定阿斯帕西姬不会胜利的。他不打算放弃那幅“死去的小丑”,他脑子里很快有了一个最好的办法:既能智胜她,又不显得公然的无礼。 “我确信,”他说,“每个人都尽他们所能地经常使您随心所欲,而且对此感到再荣幸不过了。” “那么您真的打算把那幅画让给我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慢地、抱歉地摇了摇头。 “恐怕不可能。你要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我是为一位夫人买的这幅画。它是件礼物。” “哦:但无疑——”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低声说了句抱歉的话,萨特思韦特先生拿起了听筒。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话,一个微弱、冷冰冰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请找萨特思韦特先生接电话好吗?” “我就是萨特思韦特。” “我是查恩利夫人,阿利克斯·查因利。我敢说你不记得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从我们见面之后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亲爱的阿利克斯。当然,我记得你。” “我想问你件事。我今天在哈切斯特美术馆看画展。有一幅叫做‘死去的小丑’的画,可能你认出来了——那是查恩利那问带露台的房间。我——我想要那幅画。而你买了它。”她停顿了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由于我自己的原因,我想要那幅面。你能转售给我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可真是奇事。”当他对着话筒讲话时,他庆幸阿斯帕西姬·格伦只能听见他这边的话。“假如您愿意接受我的礼物,亲爱的夫人,我将非常高兴。”他听见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他赶快继续道:“我是为你买的。真的。但是听着,亲爱的阿利克斯,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如果你愿意。” “当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我非常荣幸。” 他继续说下去:“我想让你现在到我的住所来,马上。” 稍微的停顿。然后她沉静地回答说: “我马上就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放下听筒,转向格伦小姐。 她迅速而生气地说: “你们谈的是那幅画吗?”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位夫人,我要送礼物给她的那位,几分钟之后就来这儿。” 突然,阿斯帕西姬·格伦的脸上又进发出了微笑:“你会给我一个机会说服她把那幅面转售给我?” “我给你一个说服她的机会。” 他内心奇怪地激动。他正处于一出戏的中间。这出戏正朝着预先注定的结果发展。他,这个旁观者,扮演着主角。 他转向格伦小姐。 “请和我到另一个房间好吗?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几个朋友。” 他为她打开门,穿过大厅,推开了吸烟室的门。 “格伦小姐,”他说,“请允许我把我的一位老朋友介绍给你,他是蒙克顿上校。这位是布里斯托先生,你非常祟拜的那幅画的作者。”然后,当第三个人从他放在他自己椅子旁的那张空椅子上站起身来时,他吃了一惊。 “我想今晚你期待我的到来,”奎恩先生说,“你不在期间,我向你的朋友们介绍了我自己。我很高兴我能顺路来访。” “我亲爱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我一直尽我所能让事情顺利进展,但——”在奎恩先生那稍有点嘲笑的注视下,他打住了话头。“让我来介绍一下。哈利·奎恩先生,阿斯帕西娅·格伦小姐。” 是错觉——还是真的她稍微有点畏缩,一丝奇怪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庞。突然,布里斯托兴高采烈地插了一句。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是什么令我困惑了。有相像之处,有明显的相像。”他好奇地盯着奎恩先生。“你看出来了吗?”——他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和我画中的小丑有着明显的相似——那个透过窗户向里看的小丑?” 这一次不是幻觉。他清楚地听见格伦小姐突然吸了口气,而且甚至看见她向后退了一步。 “我告诉过你们,我在等着某个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洋洋得意地讲着,“我必须告诉你们,我的朋友,奎恩先生,是最非凡的人。他能拨开迷雾。他能让你们看清事情。” “你是个巫师吗,先生?”蒙克顿上校问道,怀疑地看着奎思先生。 后者微微笑了,慢慢地摇了摇头。 “萨特思韦特先生过奖了,”他平静地说,“有一两次我和他在一起时,他完成了几件很精彩的侦探工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功劳记到了我头上。我想是因为他的谦虚吧。” “不,不,”萨特思韦特先生激动地说,“不是的。你使我看清楚情势——我本应该看清楚的局势——我实际上看见了——但却不知道我已经看见了。” “听起来太复杂了。”上校说道。 “不一定,”奎恩先生说,“麻烦是我们不只是满足于看清情势——我们往往对我们看见的情势进行错误的诠释。” 阿斯帕西姬转向弗兰克·布里斯托。 “我想知道,”她紧张地说,“是什么使你产生作那幅画的灵感的?” 布里斯托耸了耸肩。“我不太清楚,”他坦白地说,“某件关于那所房子的事——关于查恩利的事,我的意思是,占据了我的想象力。空无一人很大的房间。外面的露台,关于鬼怪的念头和幻觉,我想是这些东西。我刚听说了新近死去的查恩利老爷的故事,他开枪打死了自己。设想你死了,而你的灵魂依然活着?你们知道的,这肯定很奇怪。你可能会站在外面露台上,透过窗户向里看你自己的尸体,而且你会看到一切。” “你的意思是什么?”阿斯帕西姬·格伦说,“看到一切?” “哦,你会看到发生过的事情。你会看到——” 门开了,管家通报说查恩利夫人到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去迎接她。他将近十三年没见她了。他记得的仍是她曾经的样子:一个热情、容光焕发的姑娘。而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毫无表情的女郎。非常美丽,非常苍白,给人一种飘着而不是在走着的感觉,就像一片被寒冷的清风随意吹来的雪花。她身上有种不真实的东西。如此冷淡。如此遥远。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带她朝前走去。她对格伦小姐做了个认识的表示。然后,当后者对此毫无反应时,她停顿了一下。 “对不起,”她低声说,“但我肯定在某个地方见过你,不是吗?” “可能是通过舞台上的灯光,”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位是阿斯帕西娅·格伦小姐,这位是查恩利夫人。” “很高兴认识您,查恩利夫人。”阿斯帕西姬·格伦说道。 她的嗓音里突然稍微夹杂着大西洋彼岸的味道。萨特思韦特先生由此想起了她形形色色的舞台角色中的一个。 “蒙克顿上校,你认识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这是布里斯托先生。” 他看见她的脸颊上突然浮出一抹彩色。 “布里斯托先生和我也见过,”她说,并且微微笑了一下,“在火车上。” “还有哈利·奎恩先生。” 他仔细地观察着她,但这次没有认识的迹象。他为她放了张椅子,然后,他自己在椅子上坐好,清了清嗓子,有点紧张地说。“我——这是一个很不平常的小聚会。它围绕着这幅画。我——我想假如我们愿意我们能够——弄清事情真相。” “你不打算开一个降神会吧,萨特思韦特?”蒙克顿上校问道,“你今天晚上非常古怪。”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不完全是个降神会。但我的朋友奎恩先生相信,而且我也同意,回首过去,人们能够看清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看到它表面的样子。” “过去?”查恩利夫人间道。 “我在谈你丈夫的自杀,阿利克斯。我知道这让你悲痛。”“不,”阿利克斯·查恩利说,“我不为此难过。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令我痛苦。” 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弗兰克·布里斯托的话。“她不是很真实。朦胧而虚幻。好像从盖尔人的神话里的山上下来似的。” “朦胧而虚幻。”他这样形容她,这个词形容她非常确切。一个影子,另外其它东西的反射。那么,那个真实的阿利克斯在哪里?他的内心深处马上回答道:“在过去。时间隔开我们十四年了。” “亲爱的,”他说,“你吓着我了。你就像那个拎着银水耀的哭泣女郎。” 哗啦!桌上阿斯帕西姬肘边的咖啡杯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理睬她的道歉。他想:“我们正在逼近,每一分钟我们都越走越近——但我们走近了什么?” “让我们的思绪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说,“查思利老爷打死了他自己。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查恩利夫人在椅子里微微动了动。 “查恩利夫人知道。”弗兰克·布里斯托突然说道。 “胡说!”蒙克顿上校说。然后他不说话了,皱着眉头好奇地看着查恩利夫人。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位艺术家身上。好像他把她的话引了出来。她讲话了,同时慢慢地点点头,她的声音就像一片雪花,冰冷而温柔。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再回查恩利。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的儿子迪克想让我重开查恩利,再去那儿住时,我告诉他不行。” “您能告诉我们原因吗,查恩利夫人?”奎恩先生问道。 她看着他。然后,好像进入了催眠状态,她像个孩子似的平静、自然地讲了起来。 “如果你们想听,我就告诉你们。现在看来,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一封信,我毁了它。” “什么信?”奎恩先生问道。 “一个姑娘给他的信——那个可怜的孩子给他的信。她是梅里亚姆的保育员。他——他和她做爱了——是的,当时就在我们结婚之前,他和我已经订婚了。而且她——她也将要有一个孩子了。她写信告诉他这些,而且说她打算告诉我这件事。所以,你们明白,他开枪打死了自己。” 她神情疲倦恍榴地四下看着他们,就像一个孩子背诵完了一篇她再熟悉不过的课文。 蒙克顿上校抽了抽鼻子。 “我的上帝,”他说道,“原来事情是这样。这下彻底阐明了这件事。”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有一件事没有解释清楚,没解释布里斯托先生为什么要画那幅面。” “你的意思是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奎恩先生看去,好像在寻求鼓励,而且显然得到了鼓励,于是他继续道: “是的,我知道,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我显得不大正常,但那幅面是整件事情的焦点。我们大家今晚都在这儿全是因为那幅画。那幅面必须被画出来——这就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橡木居神秘的影响力?”蒙克顿上校开始道。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不是橡木居,是那个带露台的房间。就是这么回事!死者的魂魄站在窗外向里看。看见了他自己躺在地板上的尸体。” “这是不可能的,”上校说,“因为尸体在橡木居。” “设想它不在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设想它就正好在布里斯托看见它的地方,想象中看见它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在窗前铺着黑白地砖的地板上。” “你在说胡话,”蒙克顿上校说,“假如尸体在那儿,我们就不会在橡木居里发现它了。” “是不会,除非有人把它搬到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如果是这样,我们怎么会看见查思利从橡木居的门里进去了呢?”蒙克顿上校质询道。 “哦,你们没有看见他的脸,对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我想说的是,你们看见一个穿着化装舞会服装的男人走进了橡木居里,对吗?” “织锦做的衣服和一顶假发。”蒙克顿说。 “仅仅如此,你们就认为那是查恩利老爷,因为那个姑娘大声喊他查恩利老爷。” “而且因为,当几分钟后我们破门而入时,只有死去的查恩利老爷在那儿。你不能忽略这一点,萨特思韦特。” “对,”萨特思韦特先生泄气地说,“对——除非那儿有某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不是说过些关于那个房间里有个牧师藏身之处的话吗?”弗兰克·布里斯托插嘴说。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喊起来,“假设——”他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另一只手放在前额上,然后迟疑而缓慢地说话了。 “我有一种想法——可能只是一个猜想,但我觉得它符合逻辑。假设有人开枪打死了查恩利老爷。在那个带露台的房间里开枪打死了他。然后他——和另一个人——把尸体拖到了橡木居。他们把它放在地板上,在它的右手旁搁了支手枪。现在我们继续下一步。必须看上去十分肯定查恩利老爷是自杀的。我想这一点很容易做到。穿着织锦衣服,戴着假发的那个男人经过大厅,来到橡木居通往大厅的门旁,某个人,为了确保事情万元一失,在楼梯最高一级处大声喊他查恩利老爷。他进去后把两个门都锁上,朝房间的墙壁木嵌板上开了一枪。如果你们记得的话,那个房间本来就有弹孔,所以多一个也不会引起注意。然后他静静地躲在那个秘密的分隔间里。门被打开了,人们冲了进来。看起来毫无疑问查恩利老爷是自杀的。人们甚至不会持其它任何假设。” “我认为这些是胡言乱语,”蒙克顿上校说,“你忘了查恩利有一个足够正当的自杀动机。” “事后发现的一封信,”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个非常聪明、无耻、打算某日成为查恩利夫人的小演员写的,一封残忍的信,谎话连篇。”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个姑娘与雨果·查恩利暗自勾结,”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知道的,蒙克顿,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恶棍。他想他肯定会继承爵位。”他猛地转向查恩利夫人。 “写那封信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莫妮卡·福特。”查思利夫人说。 “蒙克顿,从楼梯最高处大声喊查恩利老爷的是莫妮卡·福特吗?” “是的,现在你这么一提,我相信是她。” “哦,那不可能,”查恩利夫人说,“我——我为此事去找过她。她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我后来只见她一次,但无疑她不可能一直演下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落在了阿斯帕西姬身上。 “我想她能够,”他平静地说,“我认为她具有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员所需要的素质。” “有一件事你没有解释清楚,”弗兰克·布里斯托说,“在那个带露台的房间地板上会有血。肯定会有。他们不可能在匆忙之中清洗干净血迹。” “对,”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但有一件事他们能够做到——一件只需要一两秒钟的事——他们能在血迹上扔块布哈拉地毯。在那个夜晚之前,没有人曾在那个带露台的房间里见过那块布哈拉地毯。” “我想你是对的,”蒙克顿说,“但尽管如此,那些血迹还是必须得在某个时候清洗掉吧?”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午夜的时候。一个女人可以拎着水罐,端着水盆,走下楼梯,很容易地清洗掉那些血迹。” “但是要是有人看见她呢?” “这没关系,”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现在说的是事情的本来面目,我说的是一个拎着水壶,端着水盆的女人。但是如果我说的是拎着银水罐的哭泣的女郎,那么就是这件事表面看起来的情况了。”他站起来走到阿斯帕西姬·格伦面前。“这就是你干的事情,不是吗?”他说。“他们现在叫你‘带头巾的女人’,但就是在那个晚上,你扮演了你的第一个角色:‘拎着银水罐哭泣的女郎’。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碰翻了桌子上的咖啡杯。当你看到那个画面时,你害怕了。你觉得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查思利夫人伸出了她苍白控诉的手。 “莫妮卡·福特,”她喘息着说,“我现在认出你来了。” 阿斯帕西娅·格伦尖叫了一声一跃而起。她用力把矮个子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推到一边,浑身发抖地站在了奎恩先生面前。 “那么我是对的。确实有人知道!哦,我没有被那件蠢事蒙骗。那个所谓解决了问题的自吹。”她指着奎恩先生。 “你在那儿。你在窗户外面朝里看。你看见了我们,雨果和我,干的事。我知道有人在朝里看,我一直感觉得到。然而当我抬头看去时,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某个人在观察着我们。我觉得有一次我瞥见了窗边的那张脸。这令我惊吓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现在打破沉默?这是我想知道的。” “可能这样死者就可以安息了。”奎恩先生说。 突然,阿斯帕西姬·格伦猛地冲到门口,站在那儿,转过头愤怒地扔过一堆话来。 “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上帝才会知道有足够的证人听见了我说的那些话。我不在意,我不在意。我爱雨果,而且帮助他干了那件令人毛骨依然的事情。后来他抛弃了我,他去年死了。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让警察追踪我,但是,正如那个小个子的干巴老头所说的,我是个相当棒的演员。他们会发现很难找到我。”她狠狠地把身后的门撞上,一会儿他们听见前厅的门也被重重地摔上了。 “雷吉,”查思利夫人大声哭喊着,“雷吉。”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流淌下来。“哦,亲爱的,亲爱的,我现在可以回查思利了。我能和迪基住在那儿了。我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世界上最好、最出色的男人。” “关于对这件事必须做些什么,我们得非常认真地商量一下,”蒙克顿上校说。“阿利克斯,亲爱的,如果你允许我送你回家,我将很高兴和你谈谈这件事。” 查恩利夫人站起身来。她走过去来到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前,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非常温柔地吻了吻他。 “死去这么久了又活过来真是太美妙了,”她说,“你知道的,我过去就像死了似的。谢谢你,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她和蒙克顿上校走出了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目送着他们。他已经忘记了弗兰克·布里斯托的存在,直到后者咕哝了一句他才猛地转过头来。 “她是个可爱的人儿,”布里斯托闷闷不乐地说,“但她不太像过去那样有趣。”他忧郁地说。 “是艺术家在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哦,她不是,”布里斯托先生说,“我想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去查恩利打扰,只会遭到冷遇。我不想去我不被欢迎的地方。” “亲爱的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假如你少在意一点你留给别人的印象,我想,你会更聪明、更快乐的。你最好还是除去你脑子里一些非常陈旧的观念,比如在我们的现代社会中人的出生背景有什么重要性呢。你是那种女人们一直认为很帅的高大、匀称的年轻人。而且,即使不能说肯定,你也可能有天赋。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反复地对你自己把这些话说十次,三个月之后去查恩利拜访查恩利夫人。这是我给你的忠告。而且我是一个有相当丰富生活经验的老人。” 一抹非常迷人的微笑突然绽开在艺术家的脸上。 “您对我真是太好了,”他突然抓住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手,用力地握着说,“我感激不尽。我现在必须得走了。非常感谢您让我渡过了一个最难忘的夜晚。” 他四下看了看,好像要和某个其他的人说再见,然而吃了一惊。 “我说,先生,您那位朋友已经走了。我根本没见他走。他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不是吗?” “他来去都很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是他的性格特征之一。人们不是总能看见他来来去去的。” “像小丑一样,”弗兰克·布里斯托说道,“他是个隐形人,”说完为自己的玩笑开心地大笑起来。 第十章 折断翅膀的鸟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窗外看去。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他打了个寒颤。经过考虑他发现,很少国家的房子真的供暖适宜。想到几个小时以后他就要驶往伦敦,他振作了起来。人一旦过了六十岁,伦敦确实就是最理想的去处了。 他觉得有点衰老和凄凉。参加家庭聚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如此年轻。他们中四个人刚刚出去到书房去玩字谜游戏了。他们本来邀请他一起去的,但他拒绝了。他没觉得这种枯燥的把字母表中的字母数来数去的游戏以及这样的游戏拼出的那些没有意义的字母组合有任何乐趣。 是的,对他来说伦敦是最理想的去处。他很高兴半小时前马奇·基利小姐打电话邀请他去莱德尔时他拒绝了。无疑,她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但伦敦是最好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书房的炉火通常不错。他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跨进被弄得光线很暗的房间。 “如果我不妨碍——” “是N还是M?我们不得不再数一次。不会,当然不会,萨特思韦特先生。你知道吗,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一直在发生。神灵说她的名字是艾达·施皮尔斯,而且约翰几乎马上会和某个叫格拉迪斯·邦的人结婚。” 萨特思韦特先生在炉火前一把大安乐椅上坐下。他耷拉下眼皮儿,打起盹来。他不时地醒过来一下,听见些谈话的片断。 “不可能是PABZL——除非他是个俄国人。约翰,你在移动。我看见你了。我想是一个新的神灵来了。” 又一个打盹的间隙。然后一个名字使他猛地完全醒了。 “Q—U—I—N。是吗?”“是的,”又叩了一下“是。奎恩。” 你有什么信儿带给这儿的某个人吗?是的。带给我吗?带给约翰?带给萨拉?带给伊夫林?不是——但没有其他人了呀。哦!可能,是带给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它说‘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信儿给你。” “它说什么?”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彻底清醒了。他神情紧张地坐在椅子上,上身挺得笔直,眼睛闪闪发光。 桌子震动了一下,其中一个姑娘去数。 “LAI——不可能——这讲不通。没有词以LAI开头。” “继续来。”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声音中的命令口气如此强烈,以致他们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LAIDEL?又一个L一一哦!看起来这就是全部了。” “继续。” “请再告诉我们一些。” 停顿。 “好像再没有什么了。游戏台已经完全不转动了。多可笑。”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觉得可笑。” 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径直来到电话旁。不一会儿他拔通了。 “请让基利小姐接电话好吗?是你吗,马奇,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改变主意,接受你的邀请。事情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紧急到我非得返回城里不可。好的——好的——我会及时到达吃晚餐。” 他挂断了电话,他干瘪的双颊上意外地浮起一抹红晕。 奎恩先生——那个神秘的哈利·奎思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掰着指头数着他和那个神秘的男人接触的次数。哪儿与奎恩先生有关——哪儿就会有事情发生!发生了或是将要发生什么事——在莱德尔? 不管是什么事,又要有工作需萨特思韦特先生做了。在某些方面,他将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对此他确信不疑。 莱德尔是一幢很大的住宅。它的主人大卫·基利是那种不作声的人,没有明确的存在,好像被看作是家具的一部分。这些人的难以让人察觉与大脑能力毫无关系——大卫·基利是一名最出色的数学家,他写了一本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完全不懂。但像许多具有杰出天才的人一样,他展示不出任何身体上的活力和魅力。大卫·基利是一个真正的“隐形人”,这是件老让人笑话的事。男仆们拿着蔬菜从他身边经过,客人们忘了和他打招呼或是说再见。 他的女儿马奇则大不相同。她是个正直的好姑娘,浑身散发着活力和生机。仔细周到,健康正常,而且非常美丽。 当萨特思韦特先生到达时,就是她接待了他。 “太好了,您来了——到底。” “非常高兴你允许我改变主意。马奇,亲爱的,你看上去气色很好。” “哦!我总是气色很好。”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仅这些。你看起来——吧,我想到的词是容光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吗,亲爱的?任何——嗯——特别的事情?” 她大声笑了——脸微微红了。 “太不幸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您总是猜中事情。” 他拉起她的手。 “那么是这么回事了?理想丈夫已经出现了?” 这是一种老式的表达方式,但马奇并不反对。她非常喜欢萨特思韦特先生旧式的举止行为。 “我想如此——是的。但我还没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个秘密。但我不十分介意您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您总是如此体贴而且富有同情心。”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喜欢听别人讲罗曼史。他多愁善感,是维多利亚式的人。 “我一定不要问这个幸运的人是谁?嗯,那么所有我能说的就是希望他值得你给他那份荣耀。”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老萨特思韦特先生,马奇心想。 “哦:我们会相处得非常好的,我觉得,”她说,“你看,我们喜欢做同样的事情,这一点非常重要,不是吗?我们实际上有许多共同之处——而且我们完全了解对方的一切。很长时间以来就是如此。这给人一种很好的安全感,不是吗?” “毫无疑问,”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但就我的经验,一个人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其他任何人的一切。那是生活趣味和魅力的一部分。” “我要尝试尝试。”马奇大声笑着说,然后他们上去换衣服准备用餐。 萨特思韦特先生来迟了。他没有带名贴身男仆,而让一个陌生人开箱取出他的东西总是让他有点慌张。他下来后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马奇以一种时髦的风格只说了一句: “哦!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我饿了。我们进去吧。” 她和一位灰白头发的高个女人领路。那个女人有着引人注目的特征。她的声音非常嘹亮、尖利刺耳,而她的脸棱角分明,非常漂亮。 “你好,萨特思韦特先生。”基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惊跳起来。 “你好,”他说,“我恐怕没看见你。” “没有人看得见。”基利先生悲哀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椭圆形的餐桌不高,是桃花心木制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被安排在年轻的女主人和一个矮个子的黑发姑娘之间。后者是个非常热情的大嗓门姑娘。她那清脆响亮、坚定的大笑声表达的与其说是任何真正的欢乐,倒不如说是不计任何代价兴高采烈的决心。她的名字好像是多丽丝,她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年轻女人。 坐在马奇另一侧的是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和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相像的长相表明他们是母子俩。 他的旁边—— 萨特思韦特先生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它不是美丽。它是另外别的东西——某种比美丽难以捉摸、模糊得多的东西。 她正在倾听基利先生相当冗长的餐桌谈话。她的头略偏向一边。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她在那儿——然而她又不在那儿!她在某种程度上远远不及环坐在椭圆形桌旁的其他任何人真实,在她斜向一边下垂的身体中某种东西是美丽的——不仅仅是美丽。她抬头看了一下——她的目光一瞬间和餐桌对面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他想找到的那个词跳出了他的脑际。 令人陶醉——就是它。她有种令人着迷的气质。她可能不完全是人——而是隐居在深山里的。她使得其他每个人都显得过分真实…… 但同时,她奇怪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好像一半是人使她残缺。他努力想找出一句短语,最终找到了它。 “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满意地把心思转回到女童子军的话题上,希望那个叫多丽丝的姑娘没有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当她转向她另一侧的那个男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男人时,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马奇。 “坐在你父亲旁边的那位女士是谁?”他低声问道。 “格雷厄姆太大?哦,不!你问的是梅布尔。你不认识她吗?梅布尔·安斯利。她是克莱德斯利家族的一员——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 他吃了一惊。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他想起来了。一个兄弟开枪打死了自己,一个姐妹被淹死了,另一个在一次地震中死去。一个奇怪的充满厄运的家族。这个姑娘肯定是最年幼的一个。 他的思绪突然被唤了回来。马奇的手碰了碰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其他人都在交谈。她的头稍微向左点了一下。 “就是他。”她词不达意地小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会意地迅速点点头。这么说这位年轻的格雷厄姆先生就是马奇选定的人了。嗯,就外表而言,他的表现再好不过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是一个外表悦人、讨人喜欢、相当实际的年轻人。他们是很好的一对——两个人都严肃稳重——健康合群的好青年。 莱德尔的规矩习惯都是旧式的。女士们先离开餐厅。萨特思韦特先生走到格雷厄姆那儿,开始和他交谈。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估计得到了证实,然而他感到后者身上有些不太正常的东西。罗杰·格雷厄姆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好像跑得很远,他替换桌子上的玻璃杯时,手颤抖着。 “他心里有事,”萨特思韦特先生敏感地想道,“我想,事情没有近乎他认为的那么重要。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习惯饭后吃两粒消化糖锭。刚才忘了拿下来,于是他上他的房间去取。 在他下来去起居室的路上,他沿着楼房一层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大约在半路有一个带露台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经过时顺着开着的门朝里看了一眼,他突然停住了。 月光流水般地淌入房间。网格状的玻璃窗使房间有一种奇怪的韵律格调。一个人影坐在低低的窗台上,略朝一边侧着身子,温柔地弹拨着一把尤克里里琴的弦——不是爵士乐的节奏,而是一支非常古老的韵律,神话中的马儿奔驰在神话中的山间,发出有节奏的马蹄声。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在那儿陶醉了。她穿着一件暗色的深蓝薄绢做的衣服,打着裕搁的饰边使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像一只鸟儿的羽毛一样。她俯身看着那件乐器,以感伤的情调低声吟唱着。 他走进房间——慢慢地,一步一步。他走近她,她抬头看见了他。他注意到,她没有受惊,或是看上去觉得奇怪。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他开始道。 “请——坐。” 他坐在她旁边一张光亮的橡木椅上。她温柔而小声地哼着曲子。 “今晚四周充满了魔力,”她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四周有许多充满魔力的东西。” “他们要我来取我的尤克琴,”她解释道,“当经过这儿时,我想,单独呆在这儿——呆在黑暗和月光中会非常美好。” “那么我——”萨特思韦特先生正欲站起来身来,但她制止了他。 “别走。你——你适合,不知怎的。很奇怪,但你确实适合呆在这儿。” 他又坐下来。 “今天是个奇怪的夜晚,”她说,“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在外面的林子里碰见了一个男人——如此奇特的那种人——高大而且颗黑,像一个迷途的亡灵。太阳正在西沉,在树缝间透过来的夕阳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丑。”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一跃——他的兴趣被激了起来。 “我想和他说话——他——他看起来极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在树林中我找不见他了。” “我想我认识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吗?他——很有趣,不是吗?” “是的,他很有趣。” 一阵停顿。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困惑不解。他觉得有某种事情他应该去做——而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毫无疑问,此事与这个姑娘有关。他很不得体地说: “有时候——当人们不快乐的时候——人们就想逃开,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突然不说话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错了。恰恰相反,我想独自一个人呆着是因为我快乐。” “快乐?” “非常非常地快乐。” 她说得相当从容,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惊。同样说的是快乐,这个奇怪的姑娘言下的快乐却与马奇·基利所讲的快乐同语不同义。快乐,对于梅布尔.安斯利来说,是某种热烈而逼真的心醉神迷……某种不仅仅是人类的,而是超乎人类的东西。他有点退缩了。 “我——不明白。”他笨拙地说。 “当然你不能明白。而且这还不是——目前的事——我现在还不快乐——但我马上会快乐的。”她向前倾了倾。“你知道站在林中是什么情形——一大片树阴蔽日的树林中,树木完全包围着你——一片你可能永远走不出去的林子——然后,突然——就在你的面前,你看见了你梦中的那个地方——你只要跨出树林和黑暗,你就找到了它……” “如此多的东西看上去是那么美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我们得到它们之前。一些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看上去却是最美丽的……” 地板上有脚步声。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来。一个头发金黄的男人站在那儿,他表情呆板、乏味。他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餐桌上几乎没有注意到的那个男人。 “他们在等你,梅布尔。”他说。 她站起来,刚才的那种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声音模糊而且平静。 “我就来,杰拉尔德,”她说,“我刚才一直在和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话。” 她走出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尾随其后。他离开时扭头看了一下,看见了她丈夫脸上的表情。一种饥渴而且绝望的表情。 “令人迷醉,”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他很明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 起居室的光线很好。马奇和多丽丝·科尔斯责备地大声吵吵着。 “梅布尔,你这个小东西——去了这么久。” 她坐在一个矮凳上,调了调那把尤克里里琴,唱了起来。他们都加入进去。 “这可能吗,”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关于我的宝贝能写出这么多傻今今的歌。”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采用切分音节奏的哀婉动人的调子激动人心。尽管如此,当然,它们远远比不上老式的华尔兹。 气氛非常热烈。切分音节奏的曲子继续着。 “没有交谈,”萨特思韦特先生想,“没有好的音乐,没有安宁。”他希望世界没有变得如此嘈杂。 突然梅布尔·安斯利不唱了,远远朝他微微一笑,开始唱格里格的一首歌。 我的天鹅——我美丽的……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喜欢的一首歌。他喜欢末尾那单纯无邪的惊讶的调子。 难道只是一只天鹅吗?一只天鹅吗? 之后,聚会散了。马奇给大家拿出了饮料来,她父亲拿起被放在一边的尤克里里琴,开始漫不经心地拨弄它。大家互道了晚安,陆陆续续地向门口越走越近。每个人马上都说起话来。杰拉尔德·安斯利悄悄地溜走了,离开了大伙。 在起居室外面,萨特思韦特先生向格雷厄姆太大礼节性地道了晚安。有两个楼梯,一个近在眼前,另一个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格雷厄姆太大和她的儿子经过旁边的楼梯,而杰拉尔德·安斯利已经从这儿走在了他们前面。 “你最好拿上你的尤克里里琴,梅布尔,”马奇说,“要是你现在不拿,明天一早你会忘了的。你一大早就得出发。” “过来,萨特思韦特先生,”多丽丝·科尔斯边说边粗鲁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早点睡觉——等等。”马奇挽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三个人在多丽丝的阵阵笑声中走过走廊。他们在走廊尽头停下来等着大卫·基利过来,后者迈着均匀缓慢得多的步子,边走边关掉电灯。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上楼去。 第二天一早,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准备下楼去餐室吃早饭,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门,马奇·基利走了进来。她的脸死人般地苍白,浑身抖个不停。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 “亲爱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他握住她的手。 “梅布尔——梅布尔·安斯利……” “嗯,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某件可怕的事情——他知道这一点,马奇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她昨晚上吊死在……在她的门后。哦:太恐怖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呜咽着哭了。 上吊死了。不可能。不可思议。 他对马奇说了几句理解的安慰的话,匆匆下楼了。他发现大卫·基利看上去困惑不解,无能为力。“我给警方打电话了,萨特思韦特。显然是感到厌倦了。医生也这么说。他刚检查完那个——那个——天哪,那可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她肯定极度地不快乐——才会那样做——还有昨晚那首奇怪的歌。,嗯?她看上去特别像只天鹅——一只黑天鹅。” “是的。” “天鹅临死时发出的忧伤动听的歌声,”基利重复道。 “表明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是吗?” “看上去是这样——是的,无疑看起来如此。” 他犹豫着,然后问他是否可以看看——如果,那…… 男主人明白了他吞吞吐吐的请求。 “要是你想——我忘了你对人间的悲剧有着强烈的爱好。” 他带路走上宽阔的楼梯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尾随其后。 楼梯最前面的房间是罗杰·格雷厄姆住着,在过道另一侧与之相对的是他母亲的房间。后者的门半开着,一缕清烟从里面飘出来。 一霎时的惊讶占据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脑际。他没有判断出格雷厄姆太太是个一大早就抽烟的女人。事实上,他曾以为她根本不抽烟。 他们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的倒数第二个门。大卫·基利走进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也跟着进去了。 这个房间不是很大,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男人的房间。墙上的一个门通向第二个房间。一段剪断的绳子还在门上高高的钩上晃着。床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了一会儿俯身看了看那堆揉成一团的薄绢。他注意到它打着褶裥饰边的样子就像一只鸟儿的羽衣。她的脸,他只扫了一眼,就再没有看第二眼。 他的目光从晃着绳子的门移向他们进来的那个门。 “它昨晚是开着的吗?” “是的。至少女仆是这样说的。” “安斯利睡在这儿吗?他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什么也没听见。”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声地说。他回身望了望床上的布局。 “他在哪儿?” “安斯利?他和医生在楼下。” 他们下楼后发现警方的一个警督已经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高兴而惊奇地认出了他的老相识:威克菲尔德警督。 警督和医生上了楼,几分钟后传下来一个要求:所有参加这次家庭聚会的成员都到起居室集合。 百叶窗被拉了下来,整个房间一副葬礼的样子。多丽丝·科尔斯看上去被吓坏了,闷闷不乐,不时地用一块手绢擦擦眼睛。马奇坚定而敏锐,她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格雷厄姆太太镇静自若,像往常一样,她的脸色严肃、毫无表情。看上去这场悲剧对她儿子的影响比对其他任何人的影响都强烈。他看上去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大卫·基利,像平常一样,退到了不显眼的地方。 那位失去妻子的丈夫孤单地坐着,和其他人有点距离。 他的表情古怪而茫然,好像他几乎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为很快就要承担的任务的重要性激动不已。 威克菲尔德警督和莫里斯大夫走了进来,关住了门。威克菲尔德警督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这是件非常令人悲伤的事件——非常不幸。在这种情形下,我需要问每个人几个问题。我想你们是不会反对的。我从安斯利先生开始。请原谅我的提问,先生,您的妻子曾经威胁说要自杀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动地张开了嘴,然后又闭上了。有足够的时间,最好不要讲得太早。 “我——不,我认为没有。” 他的声音极其犹豫不决,如此特别,以致每个人都偷偷看了他一眼。 “你不确切,先生?” “不——我——很确切。她没有。” “哦!不管怎样您知道她不快乐吗?” “不。我——不,我不知道。” “她什么也没和您说过。比如,关于觉得抑郁?” “我——对,什么也没和我说过。” 不管警督问什么,他都说一无所知。于是,他继续问下一个要点。 “你给我描述一下昨晚的事情好吗?” “我们——都上楼睡觉。我很快就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今天早晨女仆的尖叫把我吵了醒来。我冲进隔壁的房间,发现我妻子——发现她——” 他语不成声。警督点了点头。 “好的,好的,足够了。我们不必谈论这些了。昨天晚上你最后一次看到你妻子是什么时候?” “我——在楼下。” “在楼下?” “是的,我们大家一块儿离开起居室。我直接上了楼,别人在大厅里交谈。” “然后你再没有看到你的妻子?难道她上来睡觉时不向你道晚安?” “当她从楼下上来时我已经睡着了。” “但她只比你晚几分钟上来。对吗,先生?”他看了看大卫·基利,后者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她还未上来。” 安斯利固执地说。警督的目光温和地移向格雷厄姆太大。 “她没有呆在您房间里聊天吗,夫人?” 不知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幻觉,还是确实格雷厄姆太大在以她一贯的平静果断语气说话时有一丝微微的迟疑: “是的,我径直进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说道,先生”——警督把他的注意力转回到安斯利身上——“你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和你房间相通的那个门是开着的,对吗?” “我——我想是这样。但我妻子很可能从开在走廊里的另一个门进入她的房间。” “即使如此,先生,也应该有某些响声——吱吱呀呀的噪音,鞋跟走在地板上笃笃的声音。” “没有。” 讲话的人是萨特思韦特先生,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脱口而出。每个人都将惊奇的目光投向了他。他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脸微微红了。 “请原谅,警督。但是我一定得讲。您的路线是错误的——完全是错误的。安斯利太大不是自杀——我对此确信无疑。她是被谋杀的。” 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威克菲尔德警督平静地说: “您这么讲的根据是什么,先生?” “我——一种感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但我认为,先生,肯定不止于此。肯定有某种特别的理由。” 哦,当然有特别的理由。有来自奎恩先生的神秘的预言。但你不能把这告诉一个警方的警督。萨特思韦特先生渴望地四下搜寻着,但什么也没发现。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交谈时,她说她非常快乐。非常快乐——就是这么说的。这不像是一个考虑着自杀的女人的行为。” 他胜利了。他加了一句: “她返回起居室去取她的尤克里里琴,这样第二天早上她就不会忘记了。这也不像是要自杀的迹象。” “对,”晋督赞同道,“对,可能不是自杀。”他转向大卫·基利。“她拿着尤克里里琴上楼了吗?” 这位数学家试图想起来。 “我认为——是的。她手里拿着它上楼了。我记得就是在她转过楼梯间的那个拐角时我看见了那把尤克里里琴,当时我还没有关掉这儿的灯。” “哦!”马奇大声叫起来,“但它现在在这儿。” 她戏剧性地指着桌子上那把尤克里里琴躺着的地方。 “不可思议。”警督说。他疾步走过去摇了摇铃。 他简明扼要地吩咐管家把负责早晨房间清洁的女仆找来。她来了,对她的回答非常确定:她清早打扫房间时,那把尤克里里琴是她首先看到的东西。 威克菲尔德警督打发走女仆,然后简短地说: “我想和萨特思韦特先生单独谈一谈。其他人可以走了。但谁也不许离开这所房子。” 门一关,萨特思韦特先生就开始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我——我保证,警督,这个案子已在你很好的掌握之中了。我只是觉得——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警督举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讲下了。 “你说得非常正确,萨特思韦特先生。那位女士是被谋杀的。” “你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有些窘。 “有些情况令莫里斯医生困惑不解。”他朝留下来的医生看去,医生同意地点点头。他继续说:“我们做了彻底的检查。套在她脖子上的绳子不是勒死她的绳子——勒死她的是某种细得多的东西,某种更像金属丝的东西。它正好嵌进了皮肤里。绳子的痕迹是之后印上去的。她先被勒死,然后又被吊在门上,看起来就像自杀。” “但谁——” “是的,”警督说,“是谁干的呢?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个睡在隔壁,从来不和妻子道晚安、什么也没听见的丈夫怎么样?我倒想说事情离我们期待的不远了。我们一定得弄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你对我们有帮助的地方,萨特思韦特先生。你明白这儿的内幕。可以这么说,你熟悉这些事情的做法,而我们却不行。你能发现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并不愿意——”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自然地开口道。 “这不是第一件你帮我们侦破的谋杀案了。我记得斯特兰奇韦斯太太一案。你对这类事情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先生。纯粹是天赋。” 是的,这是真的——他有着这方面的天赋。他平静地说: “我会尽力而为,警督。” 杰拉尔德·安斯利杀了他的妻子吗?是他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忆起昨晚他那副痛苦的表情。他爱她——而且他在遭受着痛苦。痛苦会驱使一个男人去做些古怪的事。 但还存在其它某种东西——某种别的因素。梅布尔曾说过从树林中出来——她在期望快乐——不是安谧悠闲、理性的快乐——而是那种非理性的快乐—一种疯狂的喜悦…… 如果杰拉尔德·安斯利讲的是真话,那么就是说梅布尔至少比他晚半小时回房间。而大卫·基利说曾看见她上楼。在那边还有另外两个房间住着人。一个是格雷厄姆太大的房间,另一个是她儿子的房间。 她的儿子的房间。但他和马奇…… 无疑马奇应该猜测到……但马奇不是那种善于猜测的人。但是,无火不起烟——烟! 啊!他想起来了。一缕清烟从格雷厄姆太大的卧房门口飘出来。 他马上行动。他径直上楼进了她的房间。房间里没人。 他随手关上门,并且上了锁。 他走到壁炉跟前。一堆烧焦的碎纸片。他非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它们耙平。他很运气。在正中间是一些没有被烧掉的碎片——一封信的碎片…… 非常不连贯的只字片语,但它们告诉了他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生活可能会很美妙,亲爱的罗杰。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我的一生一直是一个梦,直到我遇见你,罗杰…… ……我觉得杰拉尔德知道……我很抱歉但我能做什么呢?除了你,罗杰,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不真实的…… 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罗杰,你在莱德尔打算告诉他什么?你写得很奇怪—— 但我不害怕……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仔细地把这些碎片放进写字台上的一个信封里。他走到门口,开了锁,推开门,发现格雷厄姆太太和他面对面地站着。 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时刻,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时窘迫不堪。他所做的可能是最好的选择,那就是直率地处理这个局面。 “我刚才在搜查你的房间,格雷厄姆太太。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一小捆没有完全烧完的信件。” 一阵惊恐掠过她的脸庞。它瞬间即逝,但确实存在过。 “安斯利太大写给你儿子的信。”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原来如此。我本以为它们会被烧得更好些的。” “为什么?” “我儿子正准备结婚。这些信件——如果通过那个可怜的姑娘的自杀而被公之于众——可能会引起许多痛苦和麻烦。” “你儿子可以自己烧掉他的信件。” 对此她没有现成的回答。萨特思韦特先生乘胜追击。 “你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些信,把它们拿到你的房间付之一炬。为什么?因为你害怕,格雷厄姆太大。” “我没有害怕的习惯,萨特思韦特先生。” “对——但这是一桩极端危险的案子。” “极端危险?” “你儿子可能会处于被逮捕的危险——因为谋杀。” “谋杀!” 他看见她的脸变白了。他很快继续道: “你昨晚听见了安斯利太太进了你儿子的房间。他曾经告诉过她他的婚约了吗?没有,我看得出他没有。然后他告诉了她。他们吵了起来,他——” “谎言!” 他们如此专心于他们的舌战以致没有听见走近的脚步声。罗杰·格雷厄姆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没什么的,妈妈。别——担心。请到我的房间里来,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跟着他进了房间。格雷厄姆太大转身走开了,并没有跟着进去的意图。罗杰·格雷厄姆关上了门。 “听着,萨特思韦特先生,你认为我杀了梅布尔。你认为我在这儿勒死了她——之后——又把她移走,吊到那扇门上——趁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他出人意外地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 “谢天谢地。我不可能杀死梅布尔。我——我爱她。或许不爱?我不知道。它像一团乱麻,我无法解释。我喜欢马奇——我一直喜欢她。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我们彼此适合。但梅布尔不同。那是——我无法说清——一种令人陶醉的东西。我,我觉得——害怕她。”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疯狂——一种令人迷惑的心醉神迷……但那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实现。那种东西——不会持久。我现在明白被施了魔法是怎么回事了。” “是的,肯定像那个样子。”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我——我想完全摆脱它。昨晚——我本打算告诉梅布尔。” “但你没有?” “是的,我没有,”格雷厄姆慢慢地说,“我向你发誓,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在楼下说晚安之后再没有见过她。” “我相信你。”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站起来。杀死梅布尔·安斯利的不是罗杰·格雷厄姆。他可能从她身边逃开,但他不可能杀死她。他害怕她,害伯她那种疯狂的、无形的、有仙人气的特性。他知道令人心醉神迷这种东西——他拒绝了它。他去寻求他知道的“会成功”的那种安全的、理性的东西,而放弃了他不知道会把他带到何处的那个无法捉摸的梦。 他是个理性的年轻人,而像这样的人,对于萨特思韦特先生——生活中的一位艺术家和鉴赏家来说,是乏味的。 他留下罗杰·格雷厄姆呆在房间里,自己下了楼。起居室空无一人。梅布尔的尤克里里琴躺在窗边的一张凳子上。 他拿起来,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他对这种乐器一无所知,但他的耳朵告诉他这把琴走调走得极其厉害。他尝试着调了调音调。 多丽丝·科尔斯进了房间。她责备地看着他。 “可怜的梅布尔的尤克里里琴。”她说。 她明显的谴责使萨特思韦特先生产生了一种对抗心理。 “帮我调一调音。”他说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会调的话。” “我当然会。”多丽丝说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暗示她不行的话刺伤了她。 她从他手里把尤克里里琴拿过来,拔了拨弦,麻利地调了调,而弦啪的一声折断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哦:我明白了——但多么不可思议!这根弦不对——太大了。这是一根A弦。把它上上来是多么愚蠢啊。当然当你试图给它定弦时它会折断了。人们真傻!”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们是—即使当他们试图聪明些的时候……” 他的语调极其古怪,以致她直直地盯着她。他从她手个拿过尤克里里琴来,卸下了那根折断的弦。他手里拿着它走出了房间。在书房里,他找到了大卫·基利。 “看这儿。”他说。 他拿出那根弦。基利接住了它。 “这是什么?” “一根断了的尤克里里琴弦。”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你把另一根怎么处理了?” “另一根?” “你用来勒死她的那一根琴弦。你非常聪明,不是吗?干得非常利落——就在我们都在大厅里大笑、谈话的那一刻。” “梅布尔回房间来取她的尤克里里琴。你适才摆弄它的时候,把那根弦取了下来。你用那根弦套住了她的喉咙,勒死了她。然后你出来锁住门,加入到我们中。后来,在夜深人静时,你下来——把她的尸体挂在了她房间的门上。然后你在尤克里里琴上装了另一根弦——但却是一根不合适的弦,这就是你愚蠢的原因。” 一阵停顿。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干?”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 基利先生大声笑了,他那古怪的格格的短笑让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非常恶心。 “它太简单了,”他说,“这就是原因:然后——没有人曾注意到我。没有人曾注意过我在干什么。我想——我想我使嘲笑别人的人们反而受到了嘲笑……” 接着他又发出了那种狡黠的格格的短笑声,疯狂的双眼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高兴就在这时威克菲尔德警督走进了房间。 二十四小时后,在他去伦敦的路上,萨特思韦特先生从一阵小睡中醒来时,发现一个别黑的高个子男人坐在列车车厢中他的对面。他并不十分惊讶。 “亲爱的奎恩先生!” “是的——我在这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悠悠地说:“我几乎无法面对你。我很惭愧——我失败了。” “你很肯定?” “我没有救了她。” “但是你发现了真相?” “是的——是这么回事。本来,那些年轻人中或者这个或者那个会被控告——甚至可能会被宣判为有罪。所以,无论如何,我救了一个人的命。但,她——她——那个古怪的令人陶醉的人儿……”他的嗓子哽咽了。 奎恩先生看着他。 “难道死亡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最可怕的灾难吗?” “我——哦——可能——不……” 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来了……马奇和罗杰·格雷厄姆……梅布尔在月光下的脸庞——她那安样的神秘的快乐“不,”他承认说,“不——可能死亡不是最大的不幸他想起了她那件打着褶裥的蓝色薄绢衣服,在他看来就像一只鸟儿的羽衣……折断了一只翅膀的鸟儿…… 当他向上看时,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奎恩先生已经不在那儿了。 但他忘了带走件东西。 座位上是一只用暗蓝色的石头制成的鸟,雕刻得很粗糙。可能,没有什么艺术方面值得称赞的地方。但它包含某种其它的东西。 它有种朦胧的令人陶醉的特性。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这样说的——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鉴赏家。 第十一章 世界的尽头 萨特思韦特先生来切尔西是因为公爵夫人。这超出了他所熟悉的范围。在里维埃拉,他可以确保自己过得很舒适,而且对萨特思韦特先生来说,舒适是非常重要的。但尽管他喜欢舒适,他也喜欢一位公爵夫人。以他自己的方式: 一种无害的、绅士的、老式的方式,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上流社会人士。利斯伯爵夫人是位名副其实的公爵夫人。她的祖先中没有芝加哥的杀猪屠夫。她不仅是一位公爵的妻子,而且是一位公爵的女儿。 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则是一个外表非常不体面的老妇人,喜爱在衣服上挂黑色的珠状饰物。她式样过时的珠宝镶座里有许多钻石首饰。她像她母亲那样戴着它们:随意地别在全身。有人曾暗示说,公爵夫人站在房间中央,她的女仆随手将饰针、胸针等东西乱扔。她慷慨地为慈善事业捐款,把她的房客和受赡养人照拂得很好,但对小数目非常吝啬。 她向她的朋友们蹭着搭车,在可以讨价还价的地下室里买东西。 公爵夫人来科西嘉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她厌倦了夏纳,和那儿饭店的经营者因她的房间价格激烈地争执了一番。 “你要和我一起去,萨特思韦特,”她坚决地说,“在我们这个年纪,我们没必要担心流言蜚语。” 萨特思韦特先生被巧妙地恭维了。以前从未有人提到他与流言蜚语有联系。他太不重要了。流言蜚语——和一位公爵夫人——非常有趣! “你知道的,风景如画,”公爵夫人说,“强盗———诸如此类的事情。而且非常便宜,我听说是这样的。曼纽尔今天早晨太粗鲁了。应该煞煞这些饭店经营者的气焰。如果他们照这样下去,他们别指望上流社会人士会来他们这儿。我非常坦白地这样告诉了他。” “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人们可以很舒服地坐飞机来。从昂蒂布。” “他们可能会收你相当一笔费用。”公爵夫人尖锐地说。 “当然,公爵夫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仍然处于喜悦带来的心慌意乱之中,尽管他的角色显然是那种洋洋得意的随从。 当地知晓这段航线的机票价格后,公爵夫人马上拒绝了。 “他们别认为我会花那么一大笔钱坐他们那些又差又危险的玩意儿。” 于是他们乘船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忍受了十个小时严重的不适。最初,当船七点出发的时候,他误以为船上会有午餐。但其实没有。船小浪猛。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大早在阿雅克肖下船时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是死着。 而公爵夫人恰恰相反,非常精神抖擞。如果她觉得她在省钱,她根本不介意不适。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码头上的景色,棕搁树,冉冉升起的太阳。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看这条船,伴随着人们激动的喊叫声,下船的通道开始被搭建。 “On dirait,”站在他们旁边一个健壮的法国人说,“que jamais avant on n’a fiat cette manoeuvre Lal(法语:他们说,他们从未受过这种折腾)!” “我的那个女仆整夜在呕吐,”公爵夫人说,“那个姑娘是个十足的傻瓜。” 萨特思韦特先生病恹恹地微微笑了一下。 “简直是在浪费好吃的东西。”公爵夫人继续坚定地说。 “她弄到了什么食物?”萨特思韦特先生嫉妒地问。 “我碰巧带了一些饼干和一块巧克力,”公爵夫人说,“当我发现船上没有午餐时,我就全都给了她。那些下层的人们总是对没饭吃大惊小怪。” 随着一声胜利的呼叫,下船的通道搭好了。一群音乐喜剧中海盗样的人冲到船上,强行夺走了旅客手中的行李。 “快走,萨特思韦特,”公爵夫人说,“我想洗个热水澡,喝些咖啡。” 萨特思韦特先生也是如此。但他不太顺。一位点头哈腰的经理把他们迎进了饭店,带他们去看他们的房间。公爵夫人的房间带着一个洗澡间。而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他可以洗澡的地方安置在别人的卧室里。在早晨这个钟点期望有热水可能是缺乏理智。后来他喝了些清咖啡,是用一个没有盖子的壶端上来的。他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吹进房间。阴暗而暖和的天气,令人眼花缭乱。 侍者挥舞着手臂,让大家注意这些景色。 “阿雅克肖,”他郑重其事地说,“Le plus beau port du monde(法语:世界上最美丽的港口)!” 然后他突然离开了。 看着外面深蓝色的海湾,远处白雪覆盖的群山,萨特思韦特先生差点就同意侍者的话了。他喝完咖啡,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午餐的时候,公爵夫人情绪高涨。 “这会对你有好处,萨特思韦特,”她说道,“去掉你那些一本正经、枯燥无味的习惯。”她举起长柄望远镜四处瞧了瞧:“真没想到!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在这儿。” 她指的是一位独自坐在窗前桌子旁的姑娘。她肩部向前弯曲,没精打采地坐着。她的衣服看上去像是用棕色的麻袋布做的。她黑色的短发乱七八糟。 “是位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他总是善于估计出人们的身份。 “非常正确,”公爵夫人说,“不管怎样她自称是。我知道她在地球上某个奇怪的地方闲逛。一贫如洗,却又目空一切,像所有卡尔顿·史密斯家的人一样爱胡思乱想。他的母亲是我的表姐妹。” “她是诺尔顿那一群人之一了?” 公爵夫人点点头。 “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她主动说道,“她是个机灵姑娘。曾和一个最不受欢迎的年轻人搅和在一起。是切尔西那帮人之一。写戏剧、诗歌还有一些不健康的东西。当然,没有人理解他们。然后他偷了某人的珠宝,被抓了起来。我忘了他们判了他多少年。我猜是五年,但你肯定记得?那是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我在埃及,”萨特思韦特先生解释道,“一月末我患了重感冒,医生坚持要我呆在埃及。我错过了许多事情。” 他的嗓音里有一丝真实的遗憾。 “在我看来,那个姑娘很忧郁,”公爵夫人又举起了她的长柄望远镜说道,“我不能听之任之。” 在她出去的路上,她在卡尔顿·史密斯小姐的桌子旁停下了,拍了拍那个姑娘的肩膀。 “哦,内奥米,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吧?” 内奥米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不,我记得你,公爵夫人。我看见你走进来了。我想很可能你大概认不出我了。” 她慢慢吞吞、懒洋洋地说着这些话,一副非常冷漠的态度。 “你吃完午饭后,来露台上和我谈谈。”公爵夫人命令道。 “很好。” 内奥米打了个呵欠。 “骇人的举止,”公爵夫人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卡尔顿·史密斯家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在外面阳光下喝咖啡。他们在那儿呆了大约六分钟时,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懒洋洋地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她懒散地坐到一张椅子上,两条腿很不优雅地伸展在前面。 一张不寻常的脸,突出的下巴,深陷的灰眼睛。一张聪敏、不快乐的脸——一张恰恰缺少美丽的脸。 “哦,内奥米,”公爵夫人尖刻地说,“你在忙些什么?” “哦,我不知道。混时间。” “一直在画画儿?” “有时候。” “让我看看你画的画儿。” 内奥米咧开嘴笑了笑。她并不怕专横霸道的人。她被逗乐了。她走进旅馆,再出来时拿着她的画。 “你不会喜欢它们的,公爵夫人,”她警告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会伤害我的感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稍稍把他的椅子往近拉了拉。他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一会儿他更感兴趣了。公爵夫人明显地毫无同情心。 “我甚至看不出这些东西应该是什么样子,”她抱怨道,“天哪,孩子,从来没有那种颜色的天空——也没有那种颜色的大海。” “那是我看到的它们。”内奥米平静地说。 “哦!”公爵夫人说,审视着另一幅,“这幅画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照道理应该是这样,”内奥米说,“你在不自觉地夸奖我。” 那是一张用漩涡画派画法画出的仙人学植物——仅此一点可以辨认出来。灰绿色中夹杂着强烈的颜色,果实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个魔鬼的同色扩散状派涡,多肉——像毒疮般四周扩散。萨特思韦特先生打了个寒颤,把头扭到一边。 他发现内奥米正在看着他,理解地点着头。 “我明白,”她说,“但它确实令人不快。” 公爵夫人清了清嗓子。 “现如今当个艺术家好像特容易,”她挖苦地说,“没有任何临摹的痕迹。你只是画了一些画——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画的,但我敢肯定不是用画笔画的——。” “调色刀。”内奥米打断了她的话,又宽容地笑笑。 “一下子太多了,”公爵夫人继续道,“简直是在堆砌。你瞧!我说对了吧:每个人都说:‘多聪明啊。’好了,我对这种东西没耐心。给我——” “一幅精彩的画狗或马的图,埃德温·兰西尔画的。” “为什么不能呢?”公爵夫人质问道,“兰西尔有什么不对?” “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内奥米说,“他没错。你也没错。事物的最精华的部分总是漂亮、光洁、平滑的。我尊敬你,公爵夫人,你抓住了问题的实质。你遇到的生活是公平的,令人满意的,你的结局是成功的。但是下层的人们看到的是事物下面的部分。就这一点来看,这是很有趣的。” 公爵夫人盯着她。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谈什么。”她宣布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仍在观看那些草图。他意识到在这些画后面隐藏着完美的技法,这是公爵夫人意识不到的。他又惊又喜。他抬起头看着那姑娘。 “你愿意卖给我其中一幅吗,卡尔顿·史密斯小姐?”他问道。 “你可以挑你喜欢的任何一幅,只需五个。”那姑娘冷漠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犹豫了一两分钟,然后挑了那幅仙人掌果和芦荟的草图。最显著的位置是一株色彩艳丽的模糊的黄色含羞草,猩红的芦荟花朵在画面内外跳动,暗示着整个画面的那种不屈不挠和一丝不苟的则是椭圆状的仙人掌果和基本花纹呈剑状的芦荟。 他朝那个姑娘微微鞠了一躬。 “我很高兴得到了这幅画,我想我是赚了。某一天,卡尔顿·史密斯小姐,我能以很可观的价格卖掉这幅画——如果我想的话!” 那个姑娘探前身子,看他选中的是哪一幅。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新的光芒。第一次,她真正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在她朝他迅速的一瞥中含着尊敬。 “你挑了最好的那幅,”她说,“我——我很高兴。” “哦,我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公爵夫人说,“而且我打赌你是对的。我听说你确实是个行家。但你别告诉我所有这些废物是艺术,因为它不是。当然,我们不必深究这些。现在我只是打算在这呆几天,我想看看这个岛上的东西。你有一辆车,是吗,内奥米?” 姑娘点了点头。 “太好了,”公爵夫人说,“我们明天要去某个地方进行次旅行。” “它是辆双座汽车。” “胡说,还有一个汽车后座,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可以坐在那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颤栗着叹了口气。他早上观察过科西嘉的公路。内奥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恐怕我的汽车不行,”她说,“那是辆非常破烂的旧车。我以很便宜的价格买来的二手车。它刚好能把我载到山上——还得耐心摆弄它。但我不能带乘客。在城里有一个很好的汽车行,你可以到那儿租辆车。” “租辆车?”公爵夫人愤慨地说,“多可笑的想法。那个长得很帅、皮肤很黄,午饭前驾着一辆四座汽车驶来的男人是谁?” “我猜你指的是汤姆林森先生。他是一位退休的印度法官。” “怪不得是黄皮肤,”公爵夫人说,“我曾担心他是肝炎患者呢。他看起来确实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要和他聊聊。” 那天晚上下来吃晚饭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公爵夫人显得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她穿着黑色的天鹅绒衣服,戴着钻石首饰,正在热情地和那个四座汽车的主人交谈。她命令式地招招手。 “来这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汤姆林森先生正在给我讲述一些最有趣的事情,你认为怎样?——他真的打算明天用他的车载我们去探险。” 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叹地看着她。 “我们必须进去吃饭了,”公爵夫人说,“你一定要过来坐到我们的桌子旁来,汤姆林森先生,那么你就可以继续讲你正在讲给我的故事了。” “的确是体面人。”公爵夫人后来宣布道。 “还有一辆很体面的车。”萨特思韦特先生反击道。 “淘气。”公爵夫人边说边用她经常带着的那把破旧的黑扇子响亮地打了他的手指关节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因疼痛退缩了一下。 “内奥米也要来。”公爵夫人说,“驾着她的车。这个姑娘需要有人报复她一下。她非常自私。虽不完全是自我中心,但也是对所有的人和事绝对漠然。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认为这不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地说,“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兴趣肯定会有个去处。当然,有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她不是那种人。她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然而她的性格很坚强——肯定有某种东西。我起初认为那是她的艺术——但结果不是。我从未见过如此与生活隔绝的人。那很危险。” “危险?你的意思是什么?” “嗯,你明白——这肯定意味着某种无法摆脱的意念,而无法摆脱的意念通常是很危险的。” “萨特思韦特,”公爵夫人说,“别傻了。听我说,关于明天———” 萨特思韦特先生倾听着。这无疑是他在生活中的角色。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带着他们的午饭。内奥米已经在这个岛上呆了六个月了,她将做先锋。当地坐在那儿等待出发时,萨特思韦特先生走到她身边。 “你肯定——我不能和你一块去?”他沉思着说。 她摇了摇头。 “你在另一辆车的后座上会更舒服些的。放着很好的座垫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辆车是辆十足的吱吱嘎嘎的旧破车。路面不平时,你会被颠到空中。” “那么,当然,过山路的时候也一样。” 内奥米大声笑了。 “哦,我那么说只是为了使你免于坐汽车后座。公爵夫人完全支付得起租一辆汽车的费用。她是英格兰最吝音的女人。不过,这个老东西依然是个讲交情的人,我没法不喜欢她。” “那么我可以和你一块儿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兴冲冲地说。 她好奇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和我一块走?” “用问吗?”萨特思韦特先生以他那种滑稽老式的方式鞠了一躬。 她微微笑了,但摇了摇头。 “那不是原因,”她若有所思地说,“很奇怪……但你不能和我一块走——今天不能。” “可能,另一个日子可以。”萨特思韦特先生礼貌地暗示道。 “哦,另一天!”她突然大声笑了,非常奇怪的笑声,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另一天:好吧,我们看情况如何。” 他们出发了。他们驾车穿过城里,然后绕过海湾长长的弯曲的海岸线,绕内陆婉蜒前进穿过河流,然后又回到有着成百个小沙滩的海湾。然后他们开始向上攀登。他们朝下望去,远远的是蓝色的海湾,另—一侧,阿雅克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座神话中的城市。 道路弯弯曲曲,他们身边是接二连三的悬崖峭壁。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头晕目眩,还觉得有点恶心。路面不太宽。 他们依然在向上行驶着。 天气很冷。风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地向他们吹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树起衣领,在下巴下紧紧地扣住。 温度非常低。水面那边,阿雅克肖依然沐浴在阳光里,但在这儿,厚厚的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停止惊叹这景色。他渴望蒸汽供暖的饭店和一张舒适的扶手椅。 内奥米的小双人座汽车在他们前面稳稳地向前行驶着。向上,仍然向上。他们现在在世界的最高处了。他们的两侧都是低矮的群山,山峦倾斜下去是山谷。他们径直向雪峰看去。吹过来的风像锋利的刀子割在他们脸上一样。突然内奥米的车子停住了,她回头看看。 “我们到达了”,她说,“世界的尽头。我不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们都下了车。他们来到一个有半打小石屋的小村庄,几个一英尺高的字母组成一个令人难忘的名字。 “COti Chiavecri(音译:科蒂恰维里)。” 内奥米耸了耸肩。 “那是官方命的名,但我更喜欢叫它世界的尽头。” 她继续走了几步,萨特思韦特先生陪着她。他们现在在房子的另一边。路终止了。正如内奥米刚说的,这是尽头,天涯海角。他们身后是白色飘带般的公路,他们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在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海……” 萨特思韦特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儿让人觉得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可能会遇到——任何人——” 他停住了,因为就在他们前面,一个男人坐在一块巨栎上,面朝大海。他们刚看到他,他的出现就像突然变魔术变出来似的。他好像从地面上冒出来似的。 “我不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始道。 但就在那一刻,那个陌生人转过了身子,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了他的脸。 “哦,奎思先生!多么不可思议啊。卡尔顿·史密斯小姐,我想把我的朋友奎恩先生介绍给你。他是最不平凡的一个人。你是的,你知道这一点。你总是在紧要关头出现——” 他不说了,有一种感觉:他说了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内奥米以她惯常的生硬的方式和奎恩先生握了握手。 “我们来这儿野餐,”她说,“我看我们差不多要冻僵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颤抖了一下。 “可能,”他不确定地说,“我们该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 “这话不错,”内奥米赞同道,“但这个地方依然值得一看,是吗?” “是的,确实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奎恩先生,“卡尔顿·史密斯小姐把这个地方称作世界的尽头。很好的一个名字,是吗?” 奎思先生不住地慢慢点头。 “是的——一个非常容易引起联想的名字。我想一个人一生中只会来那样的地方一次——一个人们无法继续再走下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什么?”内奥米尖锐地问道。 他转向她。 “哦,通常,人们有一个选择,不是吗?向右或向左。朝前或朝后。在这儿——在你身后有条路,而在你面前——什么也没有。” 内奥米盯着他。突然,她打了个哆嗦,开始顺原路返回,朝其他人走去。两个男人伴在她身边。奎恩先生继续谈着,但他的语气无疑是亲切随便的。 “这辆小汽车是您的,卡尔顿·史密斯小姐?” “是的。” “你自己驾驶?我想,一个人需要很沉着才敢这样做。拐弯处令人胆战心惊。一个不留神,一下子没刹住车,就会摔下悬崖。这太容易了。” 他们现在加入到其他人中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大家介绍了他的朋友。他觉得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原来是内奥米。她拉着他离开众人。 “他是谁?”她凶巴巴地问。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惊地看着她。 “哦,我几乎不知道。我是说,我认识他有些年了——我们不时地碰见彼此,但谈到真正了解——” 他不说话了。他这些话都白说了,他身畔的姑娘根本没听。她站在那里,低着头,紧握着双手。 “他了解许多事,”她说,“他了解许多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无言以对。他只能无言地看着她,不明白是什么使她心神不宁。 “我害怕。”她小声说。 “害怕奎思先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他能看透事情的真相……” 某种又冷又湿的东西落在萨特思韦特先生面颊上。他抬头看看。 “哦,下雪了。”他惊呼道。 “选了个好日子来野餐。”内奥米说。 她努力恢复了常态。 下一步做什么?大家叽叽喳喳提了许多建议。雪下得又厚又大。奎思先生提了个建议,大家都赞成。在那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快餐馆。大家蜂拥而去。 “你们带着食物,”奎恩先生说,“他们可以给你们煮些咖啡。” 那是个很小的地方,非常暗,那扇小窗户照不进多少光来,但是在房间的另一头闪着令人欣慰的火光,传来阵阵温暖。一个科西嘉老妇人刚往火里扔了一把树枝。火熊熊燃烧起来,借着火光,这些新来者发现原来已经有人在这儿了。 三个人坐在一张空木桌的另一端。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这情景看上去有些不真实的东西,而那些人看上去更不真实。 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那位妇女看上去像位公爵夫人—— 也就是说,她看上去更像人们通常想象中的公爵夫人。她是舞台上理想的贵妇人。她高贵的头颅昂得高高的,雪白的头发整理得完美元缺。她穿着灰色的衣服——柔软的布饰垂在她的周围,打成很艺术的褶层。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一幅展开的纸卷Pate de foie gras。她的右侧是个面庞十分白皙的男人,非常黑的头发,戴着一副角质框眼镜。他穿得极其华丽漂亮。就在那时他的头朝后一仰,他的左臂向外一挥,好像要做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 那位白发女士的左侧是位乐呵呵的矮个子男人,秃顶。 看了他第一眼之后,没有人再看他了。 只是刹那的犹豫,然后公爵夫人(那位名副其实的公爵夫人)说话了。 “这场暴风雨太可怕了,不是吗?”她愉快地说着,朝前走过来,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她在为福利机关和其它委员会工作时发现这一微笑非常有用,她说:“我想你们是和我们一样被困住了?但科西嘉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我只是今天上午才到。” 那个黑头发的男人站了起来,公爵夫人优雅地笑笑,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那位白发的女士讲话了。 “我们在这儿呆了一星期了。”她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有谁曾经听过这声音之后会忘记呢?它回响在石屋中,充满了激情——带着微妙的忧郁。在他看来,她说了些美丽动听,令人难忘,饱含深意的话。她的话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 他急忙对汤姆林森先生说了句题外话。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维斯先生——制片商,你知道。” 那位退休的印度法官正极其厌恶地看着维斯先生。 “他制出了什么?”他问道,“孩子们?” “哦,天哪,不,”萨特思韦特先生震惊于把维斯先生和如此粗鲁的话语联系在一起,“戏剧。” “我觉得,”内奥米说,“我得再出去一下。这儿太热了。” 她的声音有力而且粗鲁,这使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看上去,她简直是麻木地向门口冲去,把汤姆林森先生拨到一边。但在门口她面对面地碰上了奎恩先生,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回去坐下。”他说。 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使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奇的是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服从了。她在桌脚旁坐下,尽可能离其他人远些。 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忙走前去,强拖住那位制片人说话。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他开始道,“我的名字是萨特思韦特。” “当然!”一只修长的、骨瘦如柴的手突然伸了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亲爱的。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你当然知道纳思小姐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惊。怪不得那个声音那么熟悉。成千上万的人们,乃至整个英格兰,都曾为那绝妙的充满激情的嗓音所震颤。罗西娜·纳思:英格兰最有感染力的女演员。萨特思韦特先生也曾为她着迷。没有人能像她那样表现角色——展示出最细微的差别。他一直认为她是一个有天赋的女演员,一个能理解、进入到她的角色的灵魂里的演贝。 没认出她是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借口。罗西娜·纳恩的爱好极不稳定。二十五年来她一直是金发。一趟美国之行,她回来时头发就黑油油的了,开始认真地研究悲剧。这个“法国贵妇人”的形象是她最近的心血来潮。 “哦,顺便说一句,贾德先生——纳恩小姐的丈夫。”维斯漫不经心地介绍了那个秃顶的男人。 罗西娜·纳恩曾有过许多任丈夫,这萨特思韦特先生是知道的。贾德先生显然是最近的一任。 贾德先生正忙着把那些从他身边那个有盖的大篮子里取出的东西打开。他对他的妻子说道: 再来些pate(法语:馅饼),亲爱的?那些没有你喜欢的那么厚。” 罗西娜·纳恩把她手里的纸卷交给他,一边小声说: “亨利总是能想出最醉人的膳食。我总是把给养留给他。” “喂动物。”贾德先生说,大声笑了。他拍拍他妻子的肩膀。 “对她就好像对待一只狗,”维斯先生忧郁的嗓音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耳边轻声说道。“为她切好食物。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恩先生放着打开的午餐。煮得很老的鸡蛋,冷火腿,格律耶尔干酪,大家沿桌分发。公爵夫人和纳恩小姐看起来专心小声聊着知心话。女演员深沉的女低音传过来只字片语。 “面包一定得轻微地烤一下,明白吗?然后只涂薄薄的一层柑梧果酱。卷起来,放进烤炉里烤一分钟——别多烤。简直味道美极了。” “那个女人为食物活着,”维斯先生小声说,“只为食物活着。她想不起其它任何东西。我记得在‘海上骑士’——剧中——你知道我想要的是那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效果,我死活得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最后,我告诉她想想薄荷冰激淋——她非常喜欢薄荷冰激淋。我马上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一种穿透你灵魂的恍惚的神色。” 萨特思韦特先生默不做声。他在回忆着。 对面的汤姆林森先生清清喉咙,准备加入谈话。 “你制作戏剧,我听说,是吗?我本人很喜欢好剧作。‘抄写员吉姆’那才是剧作。” “上帝呀。”维斯先生说,全身打了个寒颤。 “放一点嫩蒜,”纳恩小姐对公爵夫人说,“你告诉你的厨子,这样味道美极了。” 她愉快地叹了口气,转向她的丈夫。 “亨利,”她哀怨地说,“我甚至从来没见过鱼子酱。” “你差不多就要坐在它上面了,”贾德先生欢快地回答道,“你把它放在你身后的椅子上了。” 罗西娜·纳思匆匆地找到鱼子酱,热情地朗坐在桌子四周的人们笑笑。 “亨利太了不起了。我太健忘了。我永远记不住我把东西搁哪儿了。” “就像那天你把你的珍珠放在盥洗用品袋中。”亨利开玩笑地说,“然后把袋子遗忘在饭店里。好家伙,那天我可打了不少电报和电话。” “它们是保了险的,”纳恩小姐神情恍您地说,“不像我的蛋白石。” 一阵令人心碎的痛苦的抽搐掠过她的脸庞。 当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萨特思韦特先生多次有过在参与一部戏的感觉。他现在又很强烈地感到了这种幻觉。这是一场梦。每个人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我的蛋白石”是提示他出场的台词。他向前倾了倾身子。 “您的蛋白石,纳恩小姐?” “你带黄油了吗,亨利?谢谢你。是的,我的蛋白石。你知道,它被偷了。我再没找到它。” “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哦——我出生在十月——所以蛋白石是我的吉祥物,而且因此我想要一件真正的绝妙的东西。我等了很久才得到它。他们说它是最完美的。不是非常大——大约两先令的硬币那么大小——但是,哦:那颜色像火一样。” 她叹了口气。萨特思韦持先生注意到公爵夫人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样子,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纳恩小姐讲下去了。她继续说着,她优美的曲折变化的声音使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像某个悲伤古老的传记故事似的。 “它是被一个叫亚历克斯·杰勒德的年轻人偷走的。他写过剧本。” “非常好的剧本,”维斯先生职业地插嘴道,“哦,我曾经把他的其中一个剧本保存了六个月。” “你把它制成片子吗?”汤姆林森先生问。 “哦,没有,”维斯先生对这个想法感到很震惊,“但你知道吗,我一度确实想到这样做?” “里面有一个很好的角色适合我,”纳恩小姐说,“‘雷切尔的孩子们’,这是那部戏的名字——尽管剧中无人叫雷切尔这个名字,他来找我谈这部戏——在剧院里。我喜欢他。他长得很英俊——非常害羞,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一种美丽的恍倪的神情悄悄掠过她的脸庞——“他给我买了些薄荷冰激淋。那块蛋白石躺在梳妆台上。他曾去过澳大利亚,知道一些关于蛋白石的事情。他拿过去就着光线看蛋白石。我想他肯定悄悄地把它装在了他的口袋里。他一离开,我就找不见它了。你记得吗?当时一阵大惊小怪。” 她转向维斯先生。 “哦,我记得。”维斯先生咕哝了一句。 “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个空盒子,”女演员继续道,“他原本极其桔据,但就在这之后第二天他就把一大笔钱存入了他的银行户头。他假装解释说他的一个朋友替他赌马赢了钱,但他造不出一个朋友来。他说他肯定是无意中错把那个盒子放进了口袋里。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站不住脚的借口,不是吗?他本可以找到一个更好些的理由的……我不得不去作证。我的照片遍布所有报纸。我的新闻广告员说这是引起公众注意的好办法一—但我更愿意找回我的蛋白石。” 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要些菠萝酱吗?”贾德先生说。 纳恩小姐一下子笑逐颜开。 “在哪儿?” “我刚给了你。” 纳恩小姐看看她后面,又看看她前面,看见了她灰丝绸的信封式女用小提包,然后又把放在她旁边地上的一个大紫色包拿起来。她开始慢慢地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好奇。 里面有一个粉扑,一支口红,一个小珠盒,一束羊毛状物,又一个粉扑,两方手帕,一盒巧克力奶油食品,一把彩釉的裁纸刀,一面镜子,一个深褐色的小木盒,五封信,一个胡桃,一小方淡紫色的中国绉纱,一条缎带和一些羊角面包屑。最后是菠萝酱。“Etlreka(希腊语:我找到了!我想出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温柔地小声说。 “请您再说一遍?” “没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匆匆地说,“多么漂亮的裁纸刀啊。” “是啊,确实是。某个人送给我的。我想不起是谁了。” “那是个印度盒子,”汤姆林森先生说道,“设计新颖的小玩意儿,不是吗?” “也是某个人送给我的,”纳恩小姐说,“我拥有它好久了。它过去通常是放在我在剧院的梳妆台上的,我不认为它很漂亮,你看呢?” 那个盒子是用没有花纹的褐色木头做的。开关在侧面。 盒子上方是两片木头口盖,可以扭来扭去。 “可能不漂亮,”汤姆林森先生轻笑了一声说,“但我打赌你从未见过类似的盒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倾了倾身子。他有一种激动的感觉。 “为什么你说它设计新颖?”他质问道。 “哦,不是吗?” 法官求助于纳恩小姐。她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我不一定非得表演这个小把戏了吧——呢?”纳思小姐依然看起来一片茫然。 “什么把戏?”贾德先生问。 “上帝保佑,你不知道吗?” 他望了望四周疑惑的面孔。 “真想不到。我能把盒子拿过来一分钟吗?谢谢你。” 他把盒子打开。 “现在,谁能给我点什么东西好放进去——不要太大。这是一小块格律耶尔干酪。这就很管用了。我把它放进去,关上盒子。” 他用手摸索了一会儿。 “现在看着——” 他又打开了盒子。里面是空的。 “哦,我从来不知道,”贾德先生说,“你是怎么弄的?” “非常简单。把盒子上下颠个个儿,把左边的那个口盖转半周,然后关住右边的那个口盖。现在要想再让我们的那块奶酪回来,我们必须反过来。右边的那个口盖转半周,关住左边的口盖,仍然让盒子上下颠倒着。现在——说变就变!” 盒子开了。桌子四周一阵惊呼。那块奶酪在那儿—— 但还有其它东西。一个圆圆的东西闪烁着彩虹的七彩光芒。 “我的蛋白石!” 叫声响亮清晰。罗西娜·纳恩直直地站着,两手紧紧握在胸前。 “我的蛋白石!它怎么会到了那儿呢?” 亨利·贾德清了清嗓子。 “我——哦——我想,罗西,亲爱的,肯定是你自己放在那儿的。” 有个人从桌边站起来,踉跄地冲到外面。那人是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奎恩跟着她。 “但是什么时候?你是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着她渐渐明白真相。她花了两分多钟才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去年——在剧院。” “你明白的,”亨利抱歉地说,“你确实是乱扔东西,罗西。瞧你今天搁鱼子酱的事。” 纳恩小姐正在痛苦地对她的思路寻根究底。 “我随意把它放了进去,然后我想我是转动了盒子,碰巧拨弄了它一下,但是然后——然后——”最终她说了出来,“但是亚历克·杰勒德根本没偷东西。哦!”——一声洪亮的叫声,深深打动人心——“多么可怕啊!” “哦,”维斯先生说,“现在可以纠正过来了。” “是的,但是他已经在监狱里呆了一年了。”然后她使大家吃了一惊。她猛地转向公爵夫人间道:“那个姑娘是谁——那个刚刚出去的姑娘?” “卡尔顿·史密斯小姐,”公爵夫人说,“已和杰勒德先生订婚了。她——对此事感到非常伤心。” 萨特思韦特先生偷偷溜了出来。雪已经停了,内奥米坐在一堵石墙上。她手里拿着一本素描,一些彩色蜡笔散落在四周。奎恩先生站在她身边。 她把素描本递给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粗糙——但很有天分。万花筒般的雪花漩涡,中心有个人影。 “非常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奎恩先生抬头看了看天空。 “暴风雪结束了,”他说,“路会很滑,但我认为不会出什么事——现在。” “不会出事的。”内奥米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某种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懂的含义。她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突然灿烂的一笑。“如果萨特思韦特先生愿意,他可以和我一道乘车回去。” 他然后明白了,她曾是被多么深的绝望所驱使。 “哦,”奎恩先生说,“我必须得和你们说再见了。” 他走开了。 “他要去哪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盯着他的身影。 “我想,是回到他来的地方。”内奥米以一种奇怪的声音说。 “但——但那儿没有任何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因为奎恩先生正朝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悬崖尽头走去。“你知道,你自己说过那是世界的尽头。” 他递还给她素描本。 “非常好,”他说,“非常像。但为什么——呃——为什么你把他画成是穿着化装服装?” 她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和他的眼睛相遇了。 “我看到的他就像那个样子。”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说。 第十二章 小丑路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直不太确信是什么使他去登曼家做客。他们和他不是一类人——也就是说,他们既不属于上流社会,也不属于那个非常有情趣的艺术圈子。他们是很平庸的人。萨特思韦特先生第一次遇见他们是在比亚里茨”,他接受了他们邀他做客的请帖,赴约,呆烦了,然而奇怪的却是一次次去了又来。 为什么?六月二十一日,当他坐着他的劳斯莱斯汽车驶出伦敦时,他这样问自己。 约翰·登曼四十岁,体格健壮,在商界有一定地位,受人尊敬。他的朋友们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朋友,他的观点更与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同。他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非常机灵的人,但在此之外却是毫无想象力。 我为什么这样做?萨特思韦特先生又一次问自己—— 而唯一能找到的答案在他看来又是如此模糊,如此荒谬,以致于他简直要弃之一旁。因为唯一的原因是,那所房子(一所舒适、设备完善的房子)的其中一个房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个房间就是登曼夫人自己的起居室。 它很难被看作是她个性的体现,因为,就萨特思韦特先生目前的判断来看,她根本没有个性。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彻底没有表情的女人。他知道她在血统上是俄国人。约翰·登曼在欧战爆发时曾去过俄国,曾与俄军打仗,在革命爆发时侥幸逃生,带回了这个身无分文的俄罗斯难民姑娘。面对着来自他父母强烈的反对,他娶了她。 登曼夫人的房间丝毫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质地很好的把房间装饰得非常出色——格调上有点男性化胜过女性化。但有一样东西与整个房间很不协调:一面中国漆器屏——一件奶黄与淡粉相间的东西。任何一家博物馆都会很高兴拥有它。它是件珍品,稀有而美丽。 它与房间浓重的英国背景极其不协调。它本应是房间的基调,放置的一切东西都应和它精巧地协调。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能归咎于登曼夫妇缺乏品味,整所房子的其它一切东西都极其完美地协调。 他摇了摇头。那件东西——尽管微不足道——却令他困惑。他完全相信,正因为这一点,他才一次又一次地来这所房子。可能,它是一个女人的一时兴致——但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当他想起登曼夫人的样子来时——一个沉默、面貌严厉的女人,讲着准确的英语,以致无人会猜到她是个外国人。 汽车在他的目的地停下来,他下了车,思路依然停留在那个中国屏风上。登曼夫妇的那房子的名字是“榛木坪”,占地五英亩左右,在梅尔顿市,离伦敦三十英里,海拔五百英尺,住在那儿的人们大部分收入富足。 管家礼貌地接待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登曼先生和登曼夫人都出去了——去参加一个彩排——他们希望萨特思韦特先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等他们回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便照这些吩咐做了:进了花园。草草地查看了一下花圃,他溜达到林荫路上,不一会儿来到一扇开在墙上的门前。门没上锁,他穿过门,出来进入一条狭窄的小径。 萨特思韦特先生左右看看。一条非常迷人的小径,阴凉碧绿,高高的灌木篱——一条迂回曲折的老式乡间小径。他想起了那个盖着邮戳的地址:榛木坪,小丑路——也想起了登曼夫人曾经告诉过他的当地人给它起的名字。 “小丑路,”他温柔地自言自语道。“我想知道——” 他拐了个弯。 不是当时,而是事后,他疑惑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觉得惊讶见到他难以捉摸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两个男人紧紧地握了握手。 “所以你来这儿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的,”奎恩先生说,“我和你在同一所房子做客。” “逗留在那儿?” “是的。这位你吃惊吗?”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悠悠地说,“只是——哦,你从来不在任何地方久住,是吗?” “只呆必要的时间。”奎恩先生严肃地说。 “我明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们继续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这条小径。”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口道,又停住了。 “属于我。”奎恩先生说。 “我想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不管怎样,我想肯定是的。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当地人结它起的名字。他们称它‘情人路’。你知道吗?” 奎恩先生点点头。 “但无疑,”他温柔地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一条‘情人路’?” “我想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微微叹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老了,与形势不相宜,一个瘦小于巴的老顽固。他的两旁都是灌木篱,非常青翠,生机勃勃。 “我想知道,哪儿是这条小径的尽头?”他突然问道。 “它的尽头——在这儿。”奎恩先生说。 他们绕过最后一个弯。小径尽头是一块荒地,几乎就在他们的脚下,是一个敞着的大坑。在里面,罐头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一些已经生了锈成了红色的罐头盒,已经没有了光泽;还有旧靴子,报纸碎片;不计其数的零碎东西,对任何人都没有价值。 “一个垃圾堆。”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呼了一声,深叹了口气,愤愤不平。 “有时候,在垃圾堆上有很美妙的东西。”奎恩先生说。 “我知道,我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叫喊道,然后稍微有点忸怩地引述,“把那个城市里最美丽的那两件东西拿给我,上帝说。你知道后面是什么了吧,呃?” 奎恩先生点点头。 萨特思韦特先生抬头看了看座落在悬崖峭壁边缘的那座小屋的废墟。 “不大可能成为一所房子的一道漂亮的风景。”他评论道,“我猜在那些日子里,这儿不是个垃圾堆,”奎恩先生说,“我想,登曼夫妇刚结婚的时候住在那儿。老人们去世后,他们搬进了大房子。那所小屋被拆除了,他们开始挖掘这儿的岩石——但没多少东西可挖,如你所见。” 他们转过身来,顺原路返回。 “我猜,”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说,“在温暖的夏夜,许多夫妇来这条小路散步。” “可能。” “情人们,”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词,根本没有英国人通常的局促不安。奎恩先生对他有很大影响。他继续说:“情人们……你为情人们做了很多事,奎恩先生。” 对方低着头没有答腔。 “你使他们免于悲痛——免于比悲痛更惨的遭遇,免于死亡。你一直是那些死者的辩护人。” “你在说你自己——说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不是在说我。” “是一回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知道这是一回事,”他坚持道,而对方并不开口。“你进行行动——通过我。因为某种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你不直接行动——不亲自行动。” “有时候我亲自行动。”奎恩先生说。 他的声音中有种新的口气。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自觉地微微哆嗦了一下。他想,那天下午肯定会变得很冷。然而太阳看起来似乎和往常一样明媚。 就在那时,一个姑娘从他们前面的拐角走了出来,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金发碧眼,穿着件粉红色的女棉上衣。萨特思韦特先生认出她是莫利·斯坦韦尔,他以前曾在这儿碰见过她。 她挥挥手和他打招呼。 “约翰和安娜刚回来,”她大声道,“他们想你肯定已经来了,但他们实在是不得不去参加那个彩排。”“什么彩排?”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这种涂了层油彩的事儿——我不太知道你会称它什么。里面有唱歌、跳舞以及所有类似的事情。你记得来过这儿的那个曼利先生吗?他是个极棒的男高音。他演男丑角,我演女丑角。两位内行为跳舞而来——和,你知道的。然后有一个姑娘们的大合唱。罗斯凯梅尔夫人非常喜欢训练村于里的姑娘们唱歌。她实际上正在准备演出。音乐很美——但非常现代——简直没有任何主调。克劳德·威卡姆。可能你知道他?”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因为,如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认识每个人是他的emploi(法语:职业,工作)。他知道关于那个雄心勃勃的天才克劳德·威卡姆的全部情况,也了解那个对爱好艺术的年轻小伙子有着Penc(法语:强烈的偏爱)的胖犹太女人罗斯凯梅尔夫人的一切。他也知道利奥波德·罗斯凯梅尔爵土的全部,这位爵士希望他的妻子快乐,而且,在丈夫们中很少见的是,他不介意他妻子随心所欲地快乐。 他们发现克劳德·威卡姆先生在和登曼夫妇吃下午茶,他不加选择地把手边的任何东西塞进嘴里,很快地聊着,挥动着他那双关节很长而且白皙的手。他那双近视眼透过一副大角质框眼镜凝视着。 约翰·登曼坐得笔挺,气色红润,几乎没有什么圆滑的可能意向,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注意倾听着。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出现,那位音乐家就把谈话目标转移到了他身上。安娜·登曼坐在那些茶点后面,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高大、眼睛凹陷,非常消瘦,皮肤紧紧地绷在高高的颧骨上,黑发中分,饱经风霜的面庞。一个常在户外的女人,从不使用化妆品。一个有关节的木偶女人,毫无表情,没有活力——然而…… 他想:“那张脸的后面本应该有些含义,但事实上却没有。这就是一切不对劲的地方。是的,完全不对劲。”他对克劳德·威卡姆说:“请您再说一遍您刚说的话好吗?” 克劳德·威卡姆很喜欢自己的嗓音,他重新开始说。 “俄国,”他说,“那是世界上惟一值得人感兴趣的国家。他们进行实验。可以说,是用活人实验。但他们仍然进行实验。太了不起了!”他用一只手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又吃了一口他拿在另一只手里挥舞的巧克力奶油卷。“比如,”他嘴里塞得满满的,说道,“俄国芭蕾舞。”他想起了他的女主人,转向她,问她如何看俄国芭蕾舞? 这个问题显然只是另一个重点的序幕——克劳德·威卡姆怎样评价俄国芭蕾舞,但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完全使他乱了阵脚。 “我从来没观看过。” “什么?”他大张着嘴,吃惊地盯着她。“但——无疑她的声音继续着,平稳而且没有感情色彩。” “我婚前是个舞蹈演员。所以现在——” “照常工作的例假日。”她丈夫说。 “舞蹈。”她耸了耸肩。“我知道它所有的把戏。它不使我好奇。” “哦!” 只用了一会儿克劳德就恢复了镇静。他继续说下去。 “谈到生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和对他们进行的实验。俄国人做了一个代价极其昂贵的试验。” 克劳德·威卡姆突然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大声喊道,“卡萨诺娃!不朽的,惟一的卡萨诺娃!你看过她的舞蹈?” “三次,”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两次在巴黎,一次在伦敦。我将——永不会忘记。” 他几乎是恭敬地说。 “我也见过她。”克劳德·威卡姆说,“我当时十岁。一位叔叔带着我。上帝: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他猛地把一块小面包扔到花圃里。 “在柏林的一家博物馆里有一草她的雕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令人难以置信。给人一种纤弱的感觉——好像你用指甲轻轻一弹,她就会成为碎片。我看过她扮演的科伦芭茵,还有在‘天鹅’中扮演垂死的林中仙女。”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天才。再诞生另一个这样的天才需要好多好多年。她当时也年轻。在革命一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就被野蛮地毁掉了。” “傻瓜!疯子,笨蛋!”克劳德·威卡姆说。他嘴里含着一口茶,噎住了。 “我和卡萨诺娃学习过,”登曼夫人说,“我很清楚地记得她。” “她很出色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的,”登曼夫人平静地说,“她是很出色。” 克劳德·威卡姆离开了,约翰·登曼欣慰地长出了口气,把他的妻子逗得大笑。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我知道你想什么。但不管怎样,那位老兄写的音乐确实是音乐。” “我想是的。”登曼说。 “哦,当然。不过,会是多长时间——哦,那就不同了。” 约翰·登曼好奇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成功来得早了些。这很危险。一般很危险。”他看着对面的奎恩先生,“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你总是正确的。”奎思先生说。 “我们到楼上我的房间吧,”登曼夫人说,“那儿很舒适。” 她带路,他们跟着她。当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那个中国屏风时,他深吸了口气。他抬头一看,发现登曼夫人正看着他。 “你是个一贯正确的人,”她慢慢地朝他点点头说,“你怎样解释我的屏风呢?” 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话对他是个挑战,他几乎犹豫地作了回答,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词。 “嗯,它——它很漂亮。此外,它很特别。” “你是正确的。”登曼从后面走过来。“我们结婚初期买了它。花的钱只不过是它价值的十分之一,但尽管那样——哦,它还是使我们桔据了一年多。你记得吗,安娜?” “是的,”登曼夫人说,“我记得。” “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理由买它——当时是这样。现在,当然,情况不同了。几天前,克里斯蒂家低价出售一些非常好的漆器。正是我们需要的,使这个房间完美。这一下就全是中国风格了。把其它东西清除出去。你相信吗,萨特思韦特,我妻子不听这些?” “我喜欢这个房间现在的样子。”登曼夫人说。 她脸上有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又一次觉得她在向他挑战,他被打败了。他看了看四周,第一次注意到房间里没有任何个人特有的格调。没有照片,没有鲜花,没有小摆设。根本不像一个女人的房间。要不是那面与房间风格格格不入的中国屏风,这房间看起来简直就是某个大家具公司的样品陈列室。 他发现她正朝他微笑着。 “听着,”她说。她俯身朝前,一时间,她好像不太英国式,而更确切地说是个外国人。“我对你说是因为你会明白。我们买那个屏风用的不只是钱——还有爱。喜欢它,因为它漂亮,独特,我们没有其它东西,我们需要和想要的东西,也应付得过去。对于我丈夫提到的这些其它的中国的东西,那些我们只用钱买的东西,我们不应该付出我们自己的任何东西。” 她的丈夫大声笑了。 “哦,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吧,”他说,但声音里有一丝恼怒,“但它与这个房间的英式背景一点也不协调。这其它的家具什物,绝对是同类中的好产品,名副其实,不掺假一一但质量中等。挺好的最新无花纹赫普尔怀特式家具。” 她点点头。 “优良,名副其实的英国货。”她小声温柔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她。他发现这些话后面有什么含义。英国风格的房间——中国屏风燃烧的美丽……不,它又溜走了。 “我在那条小路上遇见了斯坦韦尔小姐,”他随意地说,“她告诉我她将在今晚的演出中扮女丑角。” “是的,”登曼说,“她也非常地棒。” “她的脚不灵巧。”安娜说。 “胡说,”她丈夫说,“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萨特思韦特。忍受不了别的女人被夸奖。莫利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所以当然每个女人都想不断找机会攻击她。” “我谈的是舞蹈,”安娜·登曼奸像有点吃惊地说,“……她是非常漂亮,是的,但她的脚移动不灵活。你不可能告诉我其它任何东西,因为我知道舞蹈是怎么回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巧妙地把话题岔开了。 “你请了两位从大城市来的专业舞蹈家,据说?” “是的。严格意义上的芭蕾。奥拉诺夫王子开车接他们来。” “瑟吉厄斯·奥拉诺夫?” 这个问题是安娜·登曼问的。她丈夫转过身来看着她。 “你认识他?” “我过去认识他——在俄国。” 萨特思韦特觉得约翰·登曼看上去心烦意乱。 “他会认识你吗?” “是的,他会认识我的。” 她大声笑了——一种低低的,几乎是胜利的笑。现在她脸上没有任何木偶的表情了。她肯定地朝她丈夫点点头。 “瑟吉厄斯。这么说他带来两个舞蹈家。他一直对舞蹈感兴趣。” “我记得。” 约翰·登曼突如其来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奎恩先生尾随其后。安娜·登曼走到电话旁,问了问号码。当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准备像其他两个男人那样出去时,她打了个手势留下了他。 “请找罗斯凯梅尔夫人接电话。哦:你就是。我是安娜·登曼。奥拉诺夫王子到达没有?什么?什么?哦,天哪!但多可怕啊。” 她倾听了有一会儿,然后将听筒放回原处。她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 “出了场车祸。这就是瑟吉厄斯·伊凡诺维奇驾车的结果。哦,他这些年来一点没变。那个姑娘伤得不很重,但擦伤很厉害,而且被惊吓得够呛,所以今晚无法跳舞。那位男士的胳膊断了。瑟吉厄斯·伊凡诺维奇本人没有受伤。魔鬼总是很照顾他,可能。” “那今晚的演出怎么办?” “不错,我的朋友。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她坐在那儿沉思着。不一会儿她看着他。 “我是个很糟的女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我没有招待好你。” “我向你保证这没有必要。有一件事,登曼夫人,我非常想知道。” “什么?”“您是怎么遇上奎恩先生的?” “他经常来这儿,”她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他拥有这一块地方。” “是的,是的。他今天下午也这样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是——”她犹豫了一下。她的目光和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我想你比我更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最后说道。 “我?” “不是这样吗?” 他觉得很苦恼。他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的心烦意乱。他觉得她希望他更深入一些,而这个深度是超过他的准备的,她想让他把那些他自己还未准备好承认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 “你知道的!”她说,“我认为你知道大多数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 这是恭维,但这一次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陶醉。他以少有的谦逊态度摇了摇头。 “人们能知道什么呢?”他问道,“极其少——极其极其地少。”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不久她又说话了,声音奇怪地沉重压抑,没有看他。 “如果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不会笑吧?对,你不会笑的。那么,假如,为了继续一个人的”——她踌躇了一下——“一个人的职业,一个人的专业,这个人要是制造一种假像——这个人要是假装自己是某个不存在的人——这个人要是想象出某个特定的人……你明白,这是假装——没有别的什么。但某一天——” “有什么事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不是把想象变成了真事:想像的那件事——不可能的那件事——是真的:这是疯了吗?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这是疯狂的举动——或是你也这样认为吗?” “我——”奇怪的是他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面。 “傻瓜,”安娜·登曼说,“傻。” 她一阵风似地走出了房间,把萨特思韦特先生留在那儿,还有他未说出的表白。 他下来吃晚餐时发现登曼夫人正在招待一位客人,一个将近中年的高大黝黑的男人。 “奥拉诺夫王子——萨特思韦特先生。” 两个鞠躬致意。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一种感觉:因为他的介入,某个谈话被打断了,而且不会再重新继续下去。但并没有紧张的气氛。两个俄国人轻松自然地谈着那些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最亲切的话题。他是个非常有艺术品位的人,他们很快发现他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约翰·登曼加入到他们中来,谈话变得集中了。奥拉诺夫对车祸表达了他的歉意。 “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喜欢开快车——是的,我是个好司机。那是命运——运气”——他耸了耸肩——“主宰我们所有人。” “你身上表现出了俄国人的性格,瑟吉厄斯·伊凡诺维奇。”登曼夫人说。 “在你那里找到了回应,安娜·米卡罗夫娜。”他迅速回击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挨个儿看了看他们三个人。约翰·登曼,金发,冷淡,英国人,另外两人,黝黑,瘦削,令人奇怪地相似。某种东西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那是什么?哦! 他现在明白了。中的第一幕。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非常相像——还有身处他乡的异客。他脑子里开始猜测。这就是奎恩先生出现的含义吗?他深信的一点是——不论奎恩先生在哪儿露面——哪儿就有戏上演。这就是吗——老掉牙的三角悲剧? 他隐约有些失望。他本来希望较好的事情。 “安排好了什么,安娜?”登曼问道,“我想这件事不得不推迟。我听见你给罗斯凯梅尔夫妇打电话了。” 她摇了摇头。 “不——没必要推迟。” “但没有芭蕾肯定是不行。” “没有男女丑角harelquin和科伦芭茵,当然无法算哑喜剧,”安娜·登曼冷淡地赞同道,“我打算演科伦芭茵,约翰。” “你?”他大吃一惊——心慌意乱,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她镇定自若地点点头。 “我不必害怕,约翰。我不会给你丢脸。你忘了——那曾是我的职业。”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人的嗓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东西啊!它说的话——和它未说的那些话和那些话的含义!我希望我知道……” “哦,”约翰·登曼勉强地说,“那就解决了问题的一半。但另一半怎么办?你从哪儿能找到男丑角?” “我找到他了——在那儿!” 她朝敞着的门口做了个手势,奎思先生刚好在那儿露面。他朝她微微一笑。 “上帝呀,奎恩,”约翰·登曼说,“你了解这出戏吗?我永远想不到这一点。” “一位专家为奎恩先生作保,”他的妻子说,“萨特思韦特先生为他负责。” 她朝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笑了,那个矮小的男人发现自己小声说: “哦,是的——我为奎恩先生作保。” 登曼的注意力转到了其它地方。 “你知道,之后要有一个化装舞会。真烦人。我们不得不给你我衣服,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的年龄为我提供了一个借口。”他突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一块餐巾挟在腋下,“我是一个经历过好日子的上了年纪的侍者。” 他大声笑了。 “一个有趣的职业,”奎恩先生说,“一个能看到许多事情的职业。” “我得为丑角找些衣服,”登曼忧郁地说,“不管怎样,天气凉了,这一点得考虑。你认为如何?”他看着奥拉诺夫。 “我有一套丑角服装。”那个俄国人说。他的目光在女主人的脸上徘徊了一阵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却又怀疑这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可能要有三个小丑啦,”登曼笑着说,“我有一套旧的丑角服装。那是我和我的妻子新婚不久之后参加演出时,她为我做的。”他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宽阔、平坦的前胸: “我估计现在我已经穿不下了。” “是的,”他的妻子赞同道,“现在你穿不下了。” 她的声音中再次透出弦外之音。 她抬头扫了一眼挂钟。 “如果莫利再不来,我们就不等她了。” 她话音刚落,仆人便进来传报莫利到了。她已经穿好了女丑角的白、绿相问的服装。模样很漂亮,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道。 她对即将来临的演出兴奋异常、充满热情。 “可是我紧张得不得了,”她向众人说道(他们已经吃过晚餐,正在享用咖啡),“我知道我的声音会颤抖,而且我会忘记台词。” “你的嗓音很迷人,”安娜说道,“如果我是你,是不会担心的。” “哦,可是我真的担心。其它的我倒不担心——我的意思是舞蹈。肯定不会出漏子。我是说,我的脚是不会出太大的错误的,你说呢?” 她希望得到安娜的认同,可是安娜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相反,她说道: “给萨特思韦特先生唱几句。你会发现他会鼓励你。” 莫利走到钢琴前。她的声音像银玲一般清新而富有韵味。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谣。 希拉,黑黑的希拉,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你在火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爱我的小伙子——我看到一个离我而去的小伙子,第三个小伙子,他是个幻影——是他令我伤心至今。 她继续唱着。唱完之后,萨特思韦特先生使劲点着头,赞不绝口。 “登曼夫人说得不错。你的嗓音真迷人。也许并未受过全面的训练,可是自然得令人欣喜,里面充溢着毫不造作的青春气息。” “没错,”约翰·登曼说,“你就勇敢地向前去吧,莫利,别因为怯场而退缩。我们现在该去罗斯凯梅尔爵士家了。” 他们分别穿上自己的披肩。夜色迷人,他们都同意步行到相距只有几百码的目的地。 萨特思韦特发现走在自己身旁的是他的老朋友。 “真奇怪,”他说,“那首歌让我想到了你。第三个小伙子——他是个幻影——听起来很神秘,而每当有神秘的事情出现,我——哦,都全想到你。” “我这么神秘吗?”奎思先生对他微笑着。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是,真的。你知道吗,在今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个职业舞蹈演员。” “真的吗?” “你听,”萨特思韦特先生哼着沃尔克的爱情主题,“吃晚餐的时候,我一看到他们两个人,脑子里就盘旋着这个曲调。” “哪两个人?” “奥拉诺夫王子和登曼夫人。难道你没有发现她今晚与平时不大一样吗?就好像——就像一扇百页窗突然被打开了,你可以看见里面的光芒。” “是,”奎思先生说,“也许的确如此。” “又是一出老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我说得不错,对吗?他们两个人很相配。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他们的想法相同,他们的梦想也相同……谁都能看出一切的起因。十年前,登曼一定十分英俊;他年轻,精干,浑身都是浪漫。他救了她的命。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是如今——他究竟怎么样?一个好人——富有,成功——可是——噢,平庸。坦城老实的英国男人——很像楼上的赫普尔怀特式家具。他英国化得——而且普通得——就像那位未经训练的嗓音清新的漂亮英国姑娘。噢,你可以微笑,奎恩先生,可是你无法否认我说的话。” “我什么都不否认。你的观点一贯正确。不过——” “不过什么?” 奎恩先生的上身向他斜倾着。他黑色而忧郁的双眼追寻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 “你对人生的感悟难道如此少吗?”他吐出一句话。 他的话令萨特思韦特先生隐约感到忐忑。他陷入了沉思。待他回到现实中,他发现由于他迟迟选不出围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别人都已撇下他出发了。他从花园穿了出去,走的是下午走过的同一道门。小路沐浴在月光中。虽说他站在门旁,却可以看见前面有两个人四臂交缠,拥在一起。 起初,他认为是—— 但是他立即把他们看清了。约翰·登曼和莫利·斯坦韦尔。登曼的声音飘了过来,粗哑而痛苦。 “没有你我无法生活。我们该怎么办?” 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身想从原路退回去,却被一只手止住了。还有一个人站在门边,站在他身旁;这个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萨特思韦特先生刚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便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多么不着边际。 她那只传递着痛苦的手一直抓着他,直到他们前面的两个人走上小路,消失在视野之外。他听到自己对她说话,说的全是意在安慰的傻话,可又根本无法缓解他可以料想到的痛苦。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她只说了一句话。 “请你,”她说,“不要离开我。” 他觉得他的话出人意料地令他感动不已。就在那一刻,他是一个有用的人。他继续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可这些话无论如何胜于沉默。他们向罗斯凯梅尔爵士家走去。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不时地抓紧一些,又放松开来。他明白,她很高兴他陪在她身边。等他们走到目的地,她才把手放了下来。她全身挺拔,高扬着头。 “现在,”她说,“我要跳舞:别为我担心,我的朋友。我要跳舞。” 她蓦地转身走了。罗斯凯梅尔夫人扑到他的身边。她珠光宝气,不停地表达着自己的失望。她又把他介绍给了克劳德·威卡姆。 “毁了!全毁了。这种事总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乡巴佬儿都觉得自己会跳舞。甚至没有人征询过我的意见——”他不停地说着,不容他人打断。他终于找到了一位耐心的听众,一个懂行的人。他毫无节制地自怜不已。第一串音符响起的时候,他才不得不住了嘴。 萨特思韦特先生从梦境中走了出来。他十分警觉,又一次开始审视形势。威卡姆是一个十足的蠢驴,可是他会作曲——精致而像游丝般虚无缥缈的音乐,就像神话中的蛛网一样不可捉摸——然而却毫无悦耳、美妙可言。 场景布置得很好。罗斯凯梅尔夫人资助她的被保护人时从不计较开支。灯光照明的效果给阿卡迪的林问空地营造了恰如其分的非现实的气氛。 两位演员舞蹈着,仿佛他们穿越了远古洪荒。身形细长的男丑角服装上的亮片在月光下闪着光;他手持魔杖,脸罩面具……身着白色服装的科伦芭茵脚尖立地,不停地旋转着,就像不醒的长梦。 萨特思韦特先生端坐了起来。他经历过这种场面。是的,毫无疑问…… 此时,他的身躯已不在罗斯凯梅尔夫人的客厅。他身处柏林的一家博物馆,站在不朽的科伦芭茵的小雕像旁。 小丑和科伦芭茵继续舞蹈着。此时,他们的世界十分广阔……” 月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形。皮埃罗在树林中四处游荡,对着月亮歌唱着。这是见过科伦芭茵美貌的皮埃罗,他不知疲倦。两位仙人消失在幕后,但临走之时,科伦芭茵回眸一瞥。她已经听到了发自一个人的心灵的歌声。 皮埃罗在林中继续游荡着……灯光灭了……黑暗之中,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远方…… 村头的草坪上——村里的姑娘们在跳舞——男丑角和女丑角。莫利是女丑角之一。没有人领舞——安娜·登曼就在一旁——可是她唱起她的歌“草坪上的跳舞女丑角”,嗓音清新而富于韵致。 曲调很美——萨特思韦特先生边想边点了点头。需要的时候,威卡姆反而写不出好曲子。乱舞着的那群村里的姑娘们令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寒而栗,不过他意识到罗斯凯梅尔夫人决意要做个慈善家。 她们催着皮埃罗,要他加入她们的舞群。他拒绝了。面孔涂成白色的他继续游荡着——永恒的恋人在追寻他的理想情人。夜幕降临。小丑和科伦芭茵在舞群中穿进穿出地舞蹈着,却不为她们所知。群舞者退场之后,场景中只有皮埃罗一人。他精疲力竭,在长满绿草的河岸上熟睡着。小丑和科伦芭苗围着他翩然起舞。他醒来了,看到了科伦芭茵。 他向她求爱,却只是徒劳一场;他请求着,哀求着……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小丑在召唤她离去。可是她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她正在倾听皮埃罗再次咏出的恋歌。她倒在他的怀内。幕落。 第二幕是在皮埃罗的农舍。科伦芭茵坐在壁炉边。她面色苍白,精神萎顿。她侧耳谛听——听什么?皮埃罗对她唱着歌——把她的思绪又引回到他身上。夜色降临。雷声阵阵……科伦芭苗把纺车推到一旁。她心绪激动,波澜起伏……她不再听皮埃罗的歌声。她听到的是续渺于空中她自己的音乐,属于小丑和科伦芭茵的仙乐……她醒了。她想起了过往。 一声炸雷!小丑站在门口。皮埃罗看不到他,可是科伦芭茵欢笑一声,一跃而起。小孩子相拥着向她跑来,可是她把他们拨在一边。又一声炸雷之后,农舍的四壁倒塌了。科伦芭茵随着小丑一起向茫茫夜色中舞去。 黑暗中,女丑角唱过的曲调重新响了起来。灯光渐明。 农舍又出现了。皮埃罗和女丑角都变老了。他们浑身灰黯,坐在壁炉前的两把扶手椅上。音乐很欢快,但是也很轻柔。 女丑角坐在椅子中点着头。透过窗户,一束月光射了进来。 早已遗忘的皮埃罗的恋歌主题响了起来。他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缥缈的音乐——仙乐……小丑和科伦芭苗站在门外。 门被推开。科伦芭茵舞蹈着进了农舍。她俯身亲吻着睡梦中的皮埃罗的嘴唇…… 轰隆!一声雷鸣。她出了农舍。舞台中央是被照亮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小丑和科伦芭茵两人的身影渐舞渐远,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根圆木从屋顶上落下来。女丑角愤怒地跳了起来,冲到窗口,拉下白页窗。在一阵突然的不合谐音调中,舞剧结束了,在一片鼓掌声和喝采声中,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最终,他起身从众人之间走了出去。碰巧,他遇到了莫利·斯坦韦尔。她满脸红晕,激动不已,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他也看到了约翰·登曼在人群中左推右挡,向她挤了过来,眼中燃烧着新的火焰。莫利向他迎上前去,可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她拔到了一旁。他要寻找的不是她。 “我的妻子呢?她在哪儿?” “我想她出去到花园里了。” 然而,找到她的人却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她正坐在一株柏树下的大石头上。他向她走了过去,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单膝点地,把她的手举到自己唇边,吻了吻。 “啊!”她说,“你认为我跳得很好?” “你今天和以往一样,卡萨诺娃夫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你猜到了。” “卡萨诺娃只有一个。任何人看过你的演出都无法忘记。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还会有什么原因?” “你的意思是——?” 她谈吐一向简练。现在,她的话一样简洁。“噢!不过你会理解的。你阅历丰富。一个杰出的舞蹈家——她可以有情人,是的——可是说到丈夫——就不同了。他——他不希望有其他人出现。他希望能完完全全拥有我——可是卡萨诺娃从来不可能完全属于某一个人。” “我明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我明白了。所以你把他放弃了?” 她点了点头。 “你一定深爱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轻轻说。 “做出这样的牺牲?”她笑了。 “不全是。是为了让他开心。” “啊,是的——也许——你说得很对。” “现在呢?”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 “现在?”她停下来,然后又扬声向树影深处喊了一句。 “是你吗,瑟吉厄斯·伊凡诺维奇?” 奥拉诺夫王子应声走到月光中。他握住她的手,毫不仅恨地朝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 “十年前,我为安娜·卡萨诺娃的去世痛苦不堪,”他简单说道,“她对于我来说,就是我的另一半。今天,我又找到了她。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十分钟之后,在小路尽头,”安娜说道,“我一定不爽约。” 奥拉诺夫点头离去。她重又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丝笑意在她嘴角若隐若现。 “怎么——你还不满意吗,我的朋友?” “你知道吗,”萨特思韦特脱口而出,“你的丈夫在找你?” 他看到一阵颤栗在她的面庞上一闪而过,可是她的声音依旧十分坚定。 “是啊,”她面无表情地说,“可能是吧。” “我看到了他的双眼。它们——”他又猛地停了不说了。 她依旧无动于衷。 “是的,也许是的。一个小时而已。一个小时的奇迹,来自于往昔的记忆,来自于音乐,来自于月光——仅此而已。” “这么说,我说什么都没用吗?”他突然觉得老迈而灰心。 “这十年以来,我和我爱的人生活,”安娜·卡萨诺娃说道,“现在,我要去和这十年以来爱我的人生活。” 萨特思韦特先生沉默不语。他对此无法辩驳。而且,这其实似乎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只不过——只不过,不知为何,这并不是他希望的结果。他感到她把手搭在他的肩头。 “我明白,我的朋友,我明白。可是没有第三种办法。人总是在寻找一种东西——爱情,完美的、永恒的爱情……人们听到的是丑角的音乐。任何情人都无法使他们满足,因为所有情人都是人。可是这个丑角只是神话中的人物,一个无影无形的人物……除非——” “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他的名字是——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浑身一颤。她从他身边走开了,被吞噬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不过,他猛地清醒了,觉得自己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他急匆匆地迈开步子,几乎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走上小路的时候,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不是行走在现实中。奇迹——奇迹,月光!两个人影向他走了过来。 身着丑角服装的奥拉诺夫。起初,他这样想道。后来,他们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搞错了。那个柔软而摇摆的身形只属于一个人——奎恩先生…… 他们沿着小路继续走着——他们的步履轻盈得仿如踩着空气。奎恩先生回头张望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并不是以前见到的奎恩先生的脸孔。那张脸属于一个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啊:他认出来了,那是尚未经历今日的春风得意的约翰·登曼的脸。富于渴望和冒险精神,既是一张小伙子的脸庞也是一个情人的脸庞她的笑声向他飘来,清晰而快乐……他目送他们远去; 远处闪着一间小农舍的灯光。他像梦中人一样凝神目送着他们。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头,把他粗鲁地摇醒了。他的上身被扳过去面对着瑟吉厄斯·奥拉诺夫。他面色苍白,焦虑不安。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她向我许了诺——可是她没来。” “夫人沿着小路走了——独自一人。” 说话的是登曼夫人的女仆。她站在他们身后门的暗影里,手中抱着她的女主人的外衣,在那里等着。 “我一直站在这儿,看见她过去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厉声喝道: “独自一人?你是说,独自一人?” 女仆的眼睛惊奇地睁大了。 “是的,先生。你难道没有看到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把抓住奥拉诺夫。 “快,”他低语道,“恐怕——恐怕。” 他们匆忙沿着小路奔去。奥拉诺夫不停地快速说着话,句子缺乏连贯。 “她真是不可思议的上帝的创造物。啊!她今晚的演出多迷人。还有你们的那位朋友。他是谁?啊!不过他真棒——绝无仅有。以前,她扮演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科伦芭茵的时候,从未找到完美的丑角。莫多夫,卡斯宁——他们都不够完美。她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她对我说道一次。她一直和她梦中的丑角跳舞——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她说,和她一起跳舞的是丑角本人。正是她的幻想使她的科伦芭茵如此成功。”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着头。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他说,“我们得及时。嗅!我们一定要及时!”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弯——来到大坑旁,里面躺着以前没有的一具女人的躯体,姿势美妙绝伦,双臂张开,头颅后仰。月光下死寂的面孔和躯体欢欣,美丽。 几个词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脑中——奎思先生的话:“垃圾堆上有很美妙的东西”……他现在明白它的意思了。 奥拉诺夫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泪水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我爱她。我一直爱她。”他说的话和萨特思韦特先生今天不久前偶然想到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来自同一个世界,她和我。我们有相同的想法,相同的梦想。我会永远爱她。一。” “你怎么知道?” 奥拉诺夫愕然看着他,为他话语中令人恼火的不耐烦的语气忿忿不平。 “你怎么知道?”萨特思韦特继续说道,“所有恋人都这样想——都这样说——真正的情人只有一个——” 他转过身,几乎撞在奎恩先生身上。他焦急地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把他拉到一边。 “是你,”他问,“刚才是你和她在一起吗?” 奎恩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如果你想这么说,也无妨。” “女仆没有看到你?” “她没有看到我。” “可是我看到了。为什么?” “也许,因为你所付出的代价,你可以看到一些东西,是别人——看不到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浑身发抖,像一只白杨树叶。 “这是什么地方?”他低语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这是我的小路。” “情人路,”萨特思韦特先生嘟囔着,“人们都会沿着它走过。” “大多数人,迟早会的。” “在路的尽头——他们找到的是什么?” 奎恩先生笑了。他的声音极其轻柔。他指着他们视线上方破败的农舍。 “他们梦想中的房子——或者是垃圾堆——谁知道呢?” 萨特思韦特先生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股狂热的反抗力涌到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玩弄了。 “可是我——”他的声音颤抖着,“我从来没有走到你的小路的尽头……” “那你后悔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泄气了。奎恩先生似乎膨胀得硕大无边……萨特思韦特先生眼前的一切既对他形成威胁,又令他恐惧……欢乐,悲伤,绝望。他原本坦然、弱小的灵魂被吓得缩了回去。 “你后悔吗?”奎恩先生又问了一次。他令人感到恐惧。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嗫嚅道,“不。” 说过之后,他突然精神重振。 “可是我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他喊道,“我也许只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可是我可以看到旁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奎恩先生……” 可是奎恩先生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