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的氰化物》 第一章 艾里斯·玛尔 ——“我该如何驱除往事的记忆?” 艾瑞丝·玛尔正在想着她的姐姐罗斯玛丽。 在过去将近一年里,她极尽可能地试着把罗斯玛丽自脑海中抹去。她不想去记起。 那太痛苦--太恐怖了! 那氰化钾中毒发蓝的脸孔,那痉挛紧缩的手指…… 那与前一天欢乐可爱的罗斯玛丽形成的强烈对比……呵,也许并不真的是欢乐。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变得沮丧、消沉……所有在侦讯时供出的一切。艾瑞丝自己曾强调这些,这些跟罗斯玛丽的自杀有关,不是吗? 侦讯一结束之后,艾瑞丝立即想尽办法把整个事件从脑海中抹去。回忆又有什么用?忘掉吧,把整个恐怖的事件忘。 但是现在,他知道,她不得不回想,她不得不追忆起往事……仔细地追忆起任何似乎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昨天晚上跟乔治的一次不寻常的谈话,使得追忆成了必要的事。 那是多么地出人意料,那么地令人震惊。等一等,那真的是那么出人意料吗?难道在那之前都没有任何迹象吗?乔治的日渐陷入冥思,他的心不在焉,他的令人不解的行为--他的--啊,总归一句话,真是“怪诞”极了!这一切都导向昨天晚上的那一刻--他把她叫进书房里,然后从抽屉里取出那两封信的那一刻。 所以,现在已是没办法的事了。她不得不想起罗斯玛丽,不得不开始追忆。 罗斯玛丽--她姐姐…… 艾瑞丝突然十分震惊地意识到,这竟然是她生平第一次想罗斯玛丽,也就是说,生平第一次客观地把她当作“个人”来想。 她以前从未费心想过她,只是很自然地把她当作是她的姐姐。就好像你从没认真想过你的爸爸、妈妈或是姐姐、妹妹或是伯伯、叔叔一样。他们只是不容置疑地在既定的关系中存在着。 你从不将他们当作“个人”来想,甚至不问问自己,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罗斯玛丽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这一点可能很重要。很多事可能都紧系在这个关键问题上。艾瑞丝把思路投入过去。她和罗斯玛丽幼年时候…… 罗斯玛丽大她六岁。 往事一幕幕地回到她的眼前,像银幕上的近景一般,快速地跳动闪现。她是一个正在喝牛奶吃面包的小女孩,而罗斯玛丽正在一张桌子上写功课,镜头拉近到她头上梳理得十分整洁的辫子。 夏日的海滨--艾瑞丝羡慕罗斯玛丽已是一个“大女孩”,而且会游泳! 罗斯玛丽上寄宿学校,假日才回家。然后她自己也上了学,而罗斯玛丽在巴黎“深造”。学童时的罗斯玛丽手脚笨拙,自巴黎“深造”回来的罗斯玛丽,却带着一种新奇、惊人的优雅气质。声音柔美,落落大方,摇曳生姿的体态,金红色的秀发,有着黑色长睫毛的宝蓝色大眼睛。一个在异国长大的美丽尤物! 此后她们彼此之间很少见到面,六岁的年龄差距所造成的鸿沟,在此时达到了最宽点。 艾瑞丝仍然在求学中,而罗斯玛丽则活跃在社交圈里。即使在艾瑞丝假日回家的时候,那一道鸿沟仍然存在。罗斯玛丽的生活是:早上起得很晚,中午跟社交圈内的其他少女一起用餐,晚上参加舞会。艾瑞丝则是:上课,到公园散步,九点吃晚饭,然后十点上床睡觉。妹妹俩之间的沟通只局限于诸如以下的简短对话: “喂,艾瑞丝,帮我打电话叫部计程车,一个小乖乖在等着我,我要迟到了。”或是: “我不喜欢你那件新外衣,罗斯玛丽,那跟你不配,整件怪里怪气的。” 后来罗斯玛丽跟乔治·巴顿的订婚日子到了。兴奋的景象——购物,大包小包一大堆——伴娘的服装…… 结婚典礼。伴随着罗斯玛丽走上红色地毯,听着人们不不断地低语: “哇!好漂亮的新娘……” 罗斯玛丽为什么嫁给乔治?即使是现在,艾瑞丝仍然感到很惊讶。那么多英使潇洒的年轻人打电话给罗斯玛丽,约她出去,为什么她偏偏选上比她大五岁,和蔼可亲但却木讷平庸的乔治·巴顿? 乔治是很有钱的,但绝不是为了钱。罗斯玛丽有她自己的钱——很多的钱。 保罗舅舅的钱…… 艾琳丝仔思地思索着,思索着她现在知道的以及以前所知道的:譬如保罗舅舅? 他并不是她们的亲舅舅,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清楚。虽然没有人明确地告诉过她们,但是她知道一些事实。保罗·班尼特一直爱恋着她妈妈。她妈妈却较喜欢另一个比较穷的男士。保罗以一种浪漫精神接受了恋爱的失败,他保持作她们家的朋友,把爱情转化成浪漫的、精神上的奉献。于是,他便成了“保罗舅舅”,也成了第一个孩子罗斯玛丽的教父。在他去世之后,他把所有的财产都遗留给他的小甥女,那时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罗斯玛丽除了美貌以外,还是一个富裕的女继承人。而她却嫁给了呆板平庸的好好先生乔治·巴顿。 为什么?艾瑞丝以前猜不透,现在还是想不通。艾瑞丝不相信罗斯玛丽曾爱过他。然而她似乎跟他在一起很快乐,而且喜欢他——不错,真的喜欢他。艾瑞丝有很好的机会可以了解这一点,因为在他们婚后一年,她们的妈妈——娇弱慈爱的薇拉——去世,十七岁的艾瑞丝便跟罗斯玛丽和姐夫住在一起。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艾瑞丝回想着自己当时的模样。她那时是什么样子?她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又看到些什么? 她为自己下了结论,那时的艾瑞丝是晚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自然地接受这一切。举个例子来说,她有没有对她妈妈偏爱罗斯玛丽感到不悦过?大体上来说,她觉得没有。她只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罗斯玛丽是重要的人物”这个事实。罗斯玛丽较“特出”,妈妈自然在健康情况允许之下,尽力地关注她的长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有一天也会轮到她。薇拉是一个令子女感到有点遥不可及的母亲,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她自己的健康问题所占去了,而把孩子交给保姆、管家以及学校去负责教养。 “但是当她接近她们的时候,虽然只是短暂的时刻,却也留给她们迷人的印象。她们的父亲海克特·玛尔,在艾瑞丝五岁的时候就已去世。她只知道他经常喝酒过量,至于实际上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七岁的艾瑞丝·玛尔只懂得接受生活的一切,不曾对生命作过任何的抗议,她为母亲哀悼、带孝,然后去跟她姐姐和姐夫一起生活。 住在他们的房子里,有时候令她感到有点乏味。直到第二年,艾瑞丝从未正式出过门。在这段时间里,她每星期上三次法文和德文课,同时修习家事课程。有时候她无事可做,没有人可以交谈。乔治一直像兄长一般,慈爱、亲切地待她。他的态度从未改变,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至于罗斯玛丽?艾瑞丝很少跟她见面。罗斯玛丽常常外出,裁缝店、鸡尾酒会、桥牌会…… 当她仔细地回想之后,她到底对罗斯玛丽了解了些什么?她的喜好,她的希望,她的恐惧?太可怕了,真的,你对生活在同一屋子里的人竟然了解得这么少!她们姊妹之间是如此地不亲近。 但是现在她非想不可。她不得不尽力回想,这可能十分重要 。 当然。罗斯玛丽起来似乎是够快乐的…… 直到那天——事情发生的前一礼拜。 她,艾瑞丝,绝忘不了那一天,每一细节、每一个字都像水晶一般地晶莹剔透。那发亮的红木桌、那摇摆的安乐椅、那急促异常的笔迹…… 艾瑞丝闭上眼睛,让那一幕重现在眼帘…… 在她的房间与罗斯玛丽起居室间的通道上,她突然停住脚步。 她所看到情景令她吓呆了!罗斯玛丽坐在写字桌前,上身趴在桌上,头靠在摊开的双臂上。罗斯玛丽正在绝望地深深饮泣。她从未看到罗斯玛丽哭过——那样地伤心痛哭令她吓坏了——。 不错,罗斯玛丽是得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她才起床一两天而已。任何人都知道流行性感冒会令人沮丧,但是—— 艾瑞丝哭了出来,声音带着孩子气,害怕地说: “啊,罗斯玛丽,你怎么了?” 罗斯玛丽坐了起来,拨开头发,露出一张泪痕满布的脸孔。她尽力想恢复正常,急切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那样瞪着我!” 她站了起来,经过她妹妹的身边,跑了出去。 艾瑞丝困惑不安地继续走了进去。她困惑的眼光投向写字桌,赫然发现她的名字出现在她姐姐的手书里。罗斯玛丽是不是正在写信给她? 她挪近脚步,双眼注视着桌上那张蓝色的便条纸,纸上爬满了一些斗大潦草的字迹,由于笔者的心情急促与烦乱不安,使得字迹显得比平常更潦草零乱。 亲爱的文瑞丝: 我实在没有必要立下遗嘱。同为我的钱不管怎么样都将遗留给你,只是我希望把我的某些东西留给某些人。 给乔治:他给我的珠宝,以及我们订婚时一起买的小搪瓷珠宝盒。 给葛罗雷·盒:我的白金烟盒。 给安妮:我那匹她一向喜欢的中国陶马。 至此停了下来,留下一摊墨水在末尾,好像是罗斯玛丽重重地把笔甩了一下,情绪控制不往哭了起来。 艾瑞丝好像一尊石像般地呆立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罗斯玛丽要死了吗——是吗?她是病得很严重,但是现在已经好了。再怎么说,人并不会因流行性感冒而死——至少虽然有时候会,但是罗斯玛丽并没有,她现在已经是十分好转,只是身体虚弱,意志消沉而已。 艾瑞丝再重看一遍那张字条,这一次有一个句子带着震惊效果。显得特别突出: “……我的钱不管怎么样都将遗留给你……” 这是她头一次窥知保罗舅舅的遗嘱大要。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只知道罗斯玛玛继承了保罗舅舅的遗产,罗斯玛丽很有钱,相对的,她很穷。然而她从未问过如果罗斯玛丽死了,那些钱将怎么办。 如果有人问她,她一定会回答。那些钱将遗留给罗斯玛丽的丈夫乔治。但是,会加上一句:认为罗斯玛丽会比乔治先死似乎是很荒谬! 然而答案就在这里,罗斯玛丽亲手写下的白纸黑字。那些钱在罗斯玛丽死后,将遗留给她——艾瑞丝。但是,这大概是不合法的吧?应该是夫妻彼此继承遗产,而不是姐妹。当然,除非保罗舅舅的遗嘱是这样写明的。是的,一定是这样,保罗舅舅的遗嘱上写明如果罗斯玛丽去世,那笔钱将由她继承。这样就比较不会不公平了—— 不公平?她为自己想到这几个字而感到震惊。罗斯玛丽有没有想过,独自继承保罗舅舅的遗产是不公平的?她想,在罗斯玛丽内心深处,一定一直都这么想。她和罗斯玛丽是姐妹,都是她妈妈亲生的女儿,为什么保罗舅舅要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罗斯玛丽一个人? 罗斯玛丽总是拥有一切! 舞会、新潮的服饰、爱恋她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个深爱她的丈夫。 唯一发生在罗斯玛丽身上的不愉快事件,是患了流行性感冒!即使是这件不愉快事件,也不超过一个礼拜! 艾瑞丝站在桌旁犹豫着,那张字条——罗斯玛丽留在那里会不会让仆人看到? 犹豫了一分钟之后,她拿了起来,折成两半,塞进一个抽屉里。 在那决定命运的生日舞会之后,那张字条被警方发现,作为一项附属证据——如果需要证据的话——证明罗斯玛丽在病后一直处于消沉、沮丧的精神状态中,同时可能在那时候便一直想要自杀。 流行性感冒之后所引起的精神沮丧,这是侦讯中提出的自杀动机,艾瑞丝的供词帮忙建立的动机。也许这是个不恰当的动机,但却是唯一能找到的,因此便被接受了。那是当年最严重的一型流行性感冒。 艾瑞丝跟乔治·巴顿都找不出其他的动机。 如今回想起在阁楼上的意外发现,艾瑞丝不禁怀疑自己怎么会那么糊涂。 整个事件一定是在她的眼底下进行着,而她竟然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注意到! 她的思路很快地掠过那一幕生日舞会悲剧。不需要去想它!那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把恐怖的景象、侦讯会、乔治扭曲的脸孔和充血的双眼都摆到一边去吧,专心回想阁楼上那只行李箱的事件。 那大约是在罗斯玛丽死后半年。 艾瑞丝继续住在她姐夫家里。丧礼之后,玛尔家里的律师——一个有着发亮的秃头和精明的双眼的老绅士——跟艾瑞丝面谈过一次。他十分明确、清晰地解释说,根据保罗的遗嘱,罗斯玛丽继承他所有的财产,她死后,再传给她的子女,如果她死后无嗣,那么所有的财产都由艾瑞丝继承。那位律师解释说,那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在她年满二十一岁或是结婚时,将全部归属于她。 在那同时,第一件要解决的事便是她的住处问题。乔治·巴顿先生热切地要她继续跟他住在一起,同时建议要请她父亲的姐姐德瑞克太太同住,以便陪艾瑞丝在社交圈里活动。德瑞克太太由于儿子的经常索取钱财花用而处于贫困当中,她的儿子是玛尔家族中的败家子。“艾瑞丝您是否同意这个计划?” 艾瑞丝十分愿意听从他的这个计划,同时很感激他,因为她不必再另作安排。她记忆中的露希拉姑妈,是个平易近人、少有主见的好妇人。 如此一来,这件事便解决了。乔治·巴顿很高兴他太太的妹妹能跟他住在一起,同时亲切地将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德瑞克太太虽然不是个可资激励的伴侣,但却完全顺从艾瑞丝的意愿,近乎单屈阿谀。家务事如此总算处理前十分妥善了。 艾瑞丝在阁楼上的发现,大约是在半年之后。 那间阁楼是用来堆放零星家具、行李箱以及其他杂物的贮藏室。 艾瑞丝有一天找不到她一件心爱的红色套头绒线衣,爬到阁楼上去找。乔治要她不要为罗斯玛丽一直穿着丧服,他说,罗斯玛丽一向反对这样做。艾瑞丝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因此听从他的话。继续穿着日常衣服。这一点露希拉·德瑞克不太赞同。她是个保守派人物,喜欢看到她所谓的“规矩”。德瑞克太太到现在仍然为她死去已二十多年的丈夫穿着黑纱服。 艾瑞丝想到一些不常穿的衣服都收藏在阁楼上的衣箱里,因此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件红色绒线衣。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发现了各种被遗忘了的衣物:一件灰外套和裙子、一堆袜子、滑雪用具以及一两件旧泳装。 后来她无意中看到了一件属于罗斯玛丽的旧晨袍,这件旧晨袍因为某种缘故而成了漏网之鱼,未被连同罗斯玛丽的其他东西一起丢掉。那是一件有着一个大口袋,像男装一般的丝质圆点晨袍。 艾瑞丝将那件晨袍抖开,发觉它还是完好如初。然后她小心地折叠好,放回衣箱里。这时,她的手指触及晨袍衣袋里某样发出轻微声响的东西。她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上面有着罗斯玛丽的字迹。她把纸条摊平来看。 亲爱的花豹,你不可能是真心的。……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彼此相爱!彼此相属!这你一定跟我一样的了解!我们无法就这样说再见,亲爱的——完全不可能的。你我彼此相属——永远永远。我不是个守旧的女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讲。爱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将一起出走——同时快乐地——我将使你快乐。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没有我,那么生命对你来说将一如尘土和灰烬一般——你记得吗?亲爱的花豹,而你现在竟然如此平静地写信告诉我,事情最好作个了断——那对我来说较公平。对我公平?但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对乔治很感抱歉——他一直对我很好——但是他会谅解的。他会还我自由。如果彼此不再相爱而仍然生活在一起。那是不对的。亲爱的,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在一起将会很幸福、很快乐,但是我们必须拿出勇气来。我会亲自告诉乔治——坦白地把一切吐出来——但是必须在我生日过后。 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对的,亲爱的花豹——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我怎么笨到写下了这些,其实只要两句就够了。只要“我爱你,我将永远不放开你”就够了。哦!亲爱的——到此停住了。 艾瑞丝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人们对自己亲姊妹的了解是多么地贫乏! 如此看来,罗斯玛丽有一个情夫——这是写给他的热情洋溢的情书——还计划跟他一起私奔? 到底怎么了?罗斯玛丽并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她后来寄出去的是什么样的信?罗斯玛丽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之间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花豹!”人在热恋中的想象力实在十分奇特,傻得可爱。真的有如花豹一样不可捉摸。) 这个人是谁?他是不是像罗斯玛丽爱他一样地爱她?这一点倒是可以确信的,罗斯玛丽是那么的令人爱恋。然而,根据罗斯玛丽的信文,他建议“作个了断”。这意味着什么?谨慎?他言明是为了罗斯玛丽而“了断”,那对她较公平。不错。但是男人这样说难道不是为了挽救他们自己的面子?难道那不是意味着那个男人——一不管他是谁——厌倦了那一切?也许那对他来说只是一份过去的狂恋?也许他根本就从未真正在乎过。艾瑞丝多少有个印象,认为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最后下定决心跟罗斯玛丽分手…… 但是罗斯玛丽的想法不同,罗斯玛丽不惜一切代价。罗斯玛丽也下定了决心…… 艾瑞丝颤栗着。 而她,艾瑞丝,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猜都没猜想过!一直认为罗斯玛丽快乐、满足,认为罗斯玛丽和乔治彼此都很满意。瞎了眼!她一定是瞎了眼才会连她姐姐发生这样的事都一无所知。 然而那个男人是谁? 她把思路转回过去,思索、追忆。有那么多男人崇拜罗斯玛丽,打电话给她,约她出去。没有一个是比较特殊的。但是一定有一个——其他的都是那一个的陪衬而已,只有一个,其中的一个是真正重要的。艾瑞丝皱着眉头,尽力地思索。 两个人名浮现出来。对了,一定是这两个之中的一个。史提芬·法雷地?一定是史提芬·法雷地。罗斯玛丽可能看中了他的什么?一个傲慢浮华的年轻人——其实也并不怎么年轻。当然,人们是说过他令人钦佩赞赏。一个崛起的政客,一个不久将来的副部长人物,还有他背后强硬的后台——他太太的娘家基德敏斯特氏。一个未来的总理!是不是这使得他在罗斯玛丽眼中,显得格外灿烂耀目?他当然不可能那么痴迷地爱着他的人——那么自负的家伙吧?但是据说他太太热爱着他,甚至不顾她家庭的强烈反对而下嫁给他——一个仅仅有着政治野心的无名小卒!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如此爱他,那么其他的女人也可能。对了,一定是史提芬·法雷地。 因为,如果不是史提芬·法雷地,那么一定是安东尼·布朗恩。 而艾瑞丝不希望那是安东尼·布朝思。 不错,他一直拜倒在罗斯玛丽的石榴裙下,甘心成为她爱的俘虏,随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那黝黑英俊的脸庞有一种诙谐的、极端的表情。然而这种热爱太公开化了,太为人所知了,不可能真正深入吧? 他在罗斯玛丽死后销声匿迹的方式太奇怪了,在那之后,就没有人再见他。 但是,也并不见得有多奇怪——他是一个常常旅行的人。他谈过阿根廷、加拿大、乌干达和美国的事。她觉得他实际上是美国人或加拿大人,虽然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口音。不,他们在那之后从没再见过他,其实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有罗斯玛丽是他的朋友,他没有必要在地死后继续去探望其他的人。他是罗斯玛丽的朋友,但不是罗斯玛丽的情夫!她不希望他是罗斯玛丽的情夫。那会伤害到——那会严重伤害到…… 她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信。她狠狠地把它揉成一团。她要把它丢掉,烧掉…… 一种直觉阻止了她。 也许有—天这封信会很有用…… 她把信折好,带下去锁在珠宝盒里。 也许有一天,它足以说明罗斯玛丽为什么结束自己的生命。 “再来是什么?” 这句荒谬的话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艾瑞丝的脑海里,使得她挤出了一丝苦笑。那口齿伶俐的店员的一句话,似乎正代表了她自己专心进行着的思索过程。 那不正是她在探索过去时所问的问题吗?她已想过了阁楼上的发现。而现在——再来呢?再来是什么? 当然是乔治日渐怪异的行径;那可以追溯到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前。一些令她困惑不解的小事,都在昨天晚上的面谈之后变得明朗起来。不相关的一些话语、行动都在事实中找到了适当的归宿。 还有,安东尼·布朗恩的再度出现。对了,也许‘再来’该是这件事,因为它发生在那封信的发现之后正好一个礼拜。 艾瑞丝无法确切地回想起她那时的感受…… 罗斯玛丽在十一月去世。第二年的五月,艾瑞丝在露希拉·德瑞克的护翼下,开始了少女的社交生活。她参加各种午宴、茶会以及舞会,但是并不太喜欢。她感到无精打来,毫无乐趣。那是在六月底一次乏味的舞会中,她听到背后有个声音传来: “这可不是艾瑞丝·玛尔吗?” 她转过身子,脸红地注视着安东尼——安东尼的黝黑、滑稽的面孔。 他说: “我不奢望你记得我,但是——” 她打断他的话。 “啊,我记得你,我当然记得你!” “太好了,我怕你已经把我忘了。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是的。自从罗斯玛丽的生日舞——” 她止住了嘴。这些话毫不思索地跳出她的嘴唇,血色自她的双颊迅速褪去,留下了一片惨白。她的双唇颤抖,双眼突然睁大而露出惊慌恐惧的神色。 安东尼·布朗恩急急地说: “很抱歉,我实在太不应该了,不该让你想起。” 艾瑞丝咽了一口气。她说: “没什么关系。” (自从罗斯玛丽的生日舞会之后就没见过面。自从罗斯玛丽自杀的那一天晚上之后就没见过面。她不要想,她不要想起那件事!) 安东尼·布朗恩再度说。 “非常抱歉。请原谅我。我们跳舞好吗?” 她点点头。虽然这支舞已有人约了她,她还是挽着他的手臂随着乐曲舞进池子里。她看到她原先的舞伴,一个穿着太大的衬衫、害羞的、尚未成熟的年轻人,正在四处寻找她。那种舞伴,她不屑地想,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像这个男人——罗斯玛丽的朋友。 一阵悲痛袭卷着她。罗斯玛丽的朋友。那封信,那封信是不是写给现在跟她跳舞的这个男人?他纯熟美妙的舞步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跟那“花豹”的外号吻合。他是不是跟罗斯玛丽—— 她突然说: “这么久的时间你一直都在什么地方?” 他稍微推开她,俯首注视着她的脸庞。他的微笑消失,声音冷淡地说: “我一直在旅行——为了事业。” “哦。”她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你为什么回来?” 他微笑了起来。他轻声地说: “也许——为了看看你,艾瑞丝·玛尔。”。 同时,突然将她搂近一点,采取大胆的滑步,滑舞过其他的舞者,时间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象奇迹一般。艾瑞丝不知道为什么,她应该感到害怕才对,而她却感到一种激情的喜悦。 从此之后,安东尼变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至少每星期见他一次。 她在公园里、在各式舞会中跟他碰面,跟他一起参加宴会。 唯一他从来不去的地方是她姐夫的家。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她才注意到这一点,他刻意推托掉所有的正式邀请,避免到那幢房子去。她开始怀疑为什么,是因为他和罗斯玛丽—— 后来,令她极感震惊的是,随和且从来不管闲事的乔治突然跟她谈起了他。 “你正在交往的这个人——安东尼·布朗恩是什么人?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她注视着他。 “对他有什么了解?你不知道吗?他是罗斯玛丽的朋友!” 乔治的脸孔扭曲着。他眨眨眼。以沉重的声音说: “是的,当然,他是。” 艾瑞丝懊悔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想起她。” 乔治·巴顿摇摇头,温和地说: “不,不,我不希望她被遗忘。永远不要被遗忘。不管怎么说,”他眼光转向一边,尴尬地说,“那正是她的名字的意义。罗斯玛丽——记忆。”他转过头来把她看个正着:“我不希望你忘掉你的姐姐,艾瑞丝。” 她倒抽了一口气。 “我永远不会忘。” 乔治继续说:“至于这位年轻人。安东尼·布朗恩,罗斯玛丽可能喜欢过他,但是我不觉得她对他有多深的了解。你知道吗,艾瑞丝,你必须谨慎点。你是位很有钱的女孩。” 她感到一种燃烧中的怒火遍布全身。 “东尼——安东尼——自己有的是钱。他在伦敦时都住在第一流的克拉瑞奇大饭店里。” 乔治微微一笑,低声说: “很有气派——也很花钱。不管怎么样,亲爱的,似乎还是一样没有人对他够了解。” “他是位美国人。” “也许是。如果是的话,他很少跟他自己国家的大使馆来往就很奇怪了。他很少到我们家来,不是吗?” “是的。我可以看出来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他当然不来!” 乔治摇了摇头。 “我似乎是太爱管闲事了。好了,我只是想给你一点适时的警告。我会跟露希拉说一声。” “露希拉!”艾瑞丝不屑地说。 乔治不安地说: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我的意思是说,露希拉有没有好好帮你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社交活动?像舞会……等等?” “当然有,她很卖力地……” “因为,如果她没有,你知道,孩子,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我们可以另外找个人,找一个比较年轻,而且比较跟得上时代的。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我过得很好,乔治。啊,乔治,我过得很快乐。” 他语重心长地说: “那就好了。我自己对这些社交活动不怎么行——一辈子也行不了。但是我要让你得到一切你所需要的。我们没有必要节省开支。” 这就是乔治——仁慈、木讷而粗心大意。 他真的实践了他的诺言,或者是“威胁”,跟德瑞克谈了有关安东尼·布朗恩的事。但是,由于命运的安排,那阵子正是露希拉无法专心注意听他话的时候。 她刚收到一封她那从不做好事的儿子打来的电报。他是她的心肝宝贝,而且很懂得如何扣动慈母的心弦,以满足他个人金钱上的需求。 “能否寄给我二百镑。绝望。生死关头。维多。” 露希拉哭了起来。 “维多向来不说假话。他知道我的情况不怎么好,要不是到了最后关头,他是不会向我求援的,向来是如此,我经常担心他会举枪自尽。” “他那种人不会。”乔治·巴顿无情地说。 “你不了解他。我是他妈妈,我当然知道我的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如果我不照他要求的做,我会永远责怪我自已,我可以想办法把那些股票卖出去。” 乔治叹了口气。 “你听我说,露希拉。我要找在那边的联络员拍封电报告诉我详情。我们就可以知道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要给你个忠告,最好让他去自作自受,如果你不忍心那样做,那他是永远好不起来的。” “你的心肠太硬了,乔治。这可怜的孩子运气总是不好。” 乔治忍了下来,不作任何辩白。跟女人争辩永远是没什么好处的。 他仅仅说: “我叫露丝马上办理。明天我们就可以得到回音了。” 露希拉总算稍微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二百镑最后被减至五十镑——这是露希拉坚持寄出去的最少数目。 艾琳丝知道,这是乔治自掏腰包,虽然他骗露希拉说是帮她把股票卖出去的钱。艾瑞丝当面称赞乔治慷慨,他的回答却很简单。 “我对这种事的看法是——每个家庭总会出败家子,总是有人要替他担当。” “但是这个人不必要是你,他又不是你的家人。” “罗斯玛丽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 “你真是太好了,乔治,但是为什么不能由我担当?你老是说我有钱。” “在你年满二十一岁以前,你是没有办法做这种事的,再说,如果你聪明的话,你就不会这样做。不过,我可以给你个忠告,当某人打电报说除非他得到几百镑,否则他将结束自己的生命时,通常你都会发现,只要给他个二十磅就太多了……我敢说十镑就够了!你无法阻止一个有求必应的母亲,但是你可以削减数目——记住这一点。当然维多·德瑞克是绝对不会自杀的,他那种人不会。这些拿自杀来作威胁的家伙,绝对不会真的自杀。” 绝对不会?艾瑞丝想起了罗斯玛丽,或后又马上把这个念头抛开。乔治指的并不是罗斯玛丽,他说的是里约热内卢的那个无耻的、花言巧语的年轻人。 从艾瑞丝的观点来看,她从露希拉专注的母爱所得到的“净利”是:露希拉因此而无法专心注意艾瑞丝和安东尼·布朗恩之间的感情。 那么——再来就是乔治的转变!艾瑞丝无法再拖延下去不想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原因造成的?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艾瑞丝也无法计算出确定的开始时日。自从罗斯玛丽去世之后,乔治就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精神涣散,常常陷入自我沉思之中。心情沉重,看起来显得更老迈,这应该是还算合乎常情的现象。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精神恍惚变得违背常情了? 她想,那该是在她和他为安东尼·布朗恩而发生冲突之后,她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他以一种恍惚、迷惑的眼神瞪着她。后来他养成了一项新习惯,提早从办公室回家,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又似乎没在里面做什么。她曾经进去过一次,发现他只是坐在书桌前面,两眼直瞪着前方。当她走进去时,他以黯然无光的眼神看她。他的举动就像是个受过打击的人一样,但是对于她“怎么啦?”的问话,他的回答总是简短的一句:“没什么。” 随着日子的消逝,他越来越显得忧心仲仲,似乎有什么事在困拢着他。 没有人对他多加留意。艾瑞丝当然也没有。忧虑通常总是很自然地令人想到是由于“生意上”的缘故。 后来,他开始在不恰当的时机,没头没脑地问人家问题。也就是从此之后,她开始认为他的举止“怪异”。 “艾瑞丝,听我说,罗斯玛丽经常跟你谈话吗?” 艾瑞丝注视着他。 “当然,怎么啦,乔治?至少——呃,关于那一方面的?” “哦,关于她自己——她的朋友——她的一切,比如说她快不快乐等等之类的事。” 她觉得她看出了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一定听到有关罗斯玛丽不快乐的恋爱事件的风声。 她徐徐地说: “她谈得不多。我的意思是说——她总是忙着——各种事”。 “而你还只是个小女孩,当然。是的,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认为她可能说了些什么。” 他探询式的眼光紧逼着她——像只满怀希望的猎犬。 她不想让乔治受到伤害,再说罗斯玛丽的确也没说过什么。她摇摇头。 乔治叹了口气,沉重地说: “哦、算了,没什么关系。” 又有一天,他突然问她,谁是罗斯玛丽的最好女友。 艾瑞丝想了一下。 “葛罗雷金、艾特维尔太太——艾特维尔小姐、珍雷蒙。” “她跟她们有多亲近?” “呃,我不太清楚。” “我的意思是说,你认不认为她可能把其中一个当作密友?” “我不大知道……我看不太可能……你指的那一类密友?”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问这个问题,然而乔治对她的问题的回答令她吃了一惊。 “罗斯玛丽有没有说过她怕某一个人?” “怕?”艾瑞丝睁大眼睛。 “我想知道的是,罗斯玛丽有没有任何仇敌?” “那些女人之中的一个?” “不,不,不是那一类的,而是真正的仇敌。就你所知道的。有没有任何一个人。他——他可能是她畏惧的仇敌?” 艾瑞丝的瞪视似乎令他不安。他红着脸,低声说: “听起来很可笑,我知道。像通俗的闹剧一样。但是我只是怀疑。” “过了一两天之后,他开始问及法雷地夫妇。” “罗斯玛丽与法雷地夫妇时常见面?” 艾瑞丝满腹狐疑。 “我真的不知道,乔治。” “她有没有提过他们?” “没有,我想没有。” “他们彼此之间亲近吗?” “罗斯玛丽对政治很感兴趣。” “是的,那是她在瑞士遇见法雷地夫妇之后,在那之前她对政治毫无兴趣。” “我想是史提芬·法雷地使她对政治产生兴趣的。他常常借给她一些政治论文之类的东西。” 乔治说: “仙带拉·法雷地怎么想?” “关于什么?” “关于她丈夫借给罗斯玛丽政治论文的事?” 艾瑞丝不舒服地说: “我不知道。” 乔治说:“她是个很保守的女人。外表像冰一样的冷。但是据说她疯狂地爱着法雷地。那种会因他跟其他的女人交往而吃醋的女人。” “也许。” “罗斯玛丽跟法雷地的太太处得怎么样?” 艾瑞丝徐徐地说: “我不认为她们处得来。罗斯玛丽嘲笑她,说她是像只摇动木马一样的典型政治妇女(你知道,她有点像马一样)。罗斯玛丽常常说:‘如果你刺她,那么木屑就会不断漏出来。’” 乔治哼了一声。 然后说: “你还常常跟安东尼·布朗恩见面?” “还好。”艾瑞丝的声音冷冷的,但是乔治并没有重复他的警告,反而似乎感到有兴趣。 “他常到处漂泊,对不对?一定过着多彩多姿的生活。他有没有跟你谈过?” “谈得不多。不错,他是经常出外旅行。” “生意上的,我想。” “我想是的。” “他做什么生意?” “我不知道。” “跟军公司有关的,不是吗?” “他没有提过。” “呃,不必提起我问过你。我只是随便问问,去年秋天,他经常跟联合军火公司的董事长杜斯贝瑞在一起……罗斯玛丽常常跟安东尼·布朗恩在一起,不是吗?” “是——是的。” “但是她认识他并不久——她只是偶然跟他相识而已,对不对?他常带她跳舞,不是吗?” “是的。” “你知道,我有点惊讶她邀请他参加生日舞会。我不知道她跟他那么熟。” 艾瑞公平静地说: “他的舞跳得很好……” “是——是的,当然……” 艾瑞丝很不情愿地让那天晚上的一幕景象,掠过她的脑际。 卢森堡餐厅的圆桌、昏暗的灯光、各种各样的花卉。乐队的节拍持续不断。围着圆桌而坐的七个人,她自己、安东尼·布朗恩、罗斯玛丽、史提芬·法雷地、露丝·莱辛、乔治,以及坐在乔治右手边的史提芬·法雷地的太太——亚历山大·法雷地夫人,她那便宜的灰发,那略成圆弧状的鼻孔,那清晰自负的声音。那是多么快乐的聚会,不是吗? 而在舞会进行到一半时,罗斯玛丽——不,不,最好不要想起那……。最好只记得她自己坐在安东尼旁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映在墙上的人影,一个陪着罗斯玛丽在门口等计程车的背影。 东尼——她猛然清醒过来。乔治正在重复一个问题: “奇怪他后来那么快就不见了人影。他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她支吾地说:“哦,到锡兰去了,我想,或者印度。” “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提起。” 艾瑞丝急躁地说: “为什么他应该提起?我们非得谈起——那天晚上不可吗?” 他的脸涨得通红。 “不,不,当然不要。抱歉,过去的事了。呀,对了,你请布朗恩今晚到家里来吃晚饭。我想再跟他碰碰面。” 艾瑞丝很高兴。乔治终于改变了对安东尼的观感。这项邀请被安东尼接受了。但是到了最后一分钟,安东尼却临时有事到北方去了,不能来。 到了七月底的某一天,乔治宣布他在乡下买了一幢房子。让露希拉和艾瑞丝大吃一惊。 “买了一幢房子?”艾瑞丝不相信地说,“我以为我们要租用高林的那幢房子两个月而已?” “自己买的比较好——对不对?可以随时到那里去度周末。” “那幢房子在哪里?是不是在河边?” “不完全是,事实上,完全不是。在马林汉的苏塞克,叫做‘小官府’十二亩——乔治王时代的一幢小屋子。” “你是说没有先叫我们去看一看就买下来了?” “这是机会嘛。刚好有人卖,我就抢先买了过来。” 德瑞克太太说: “我想那大概需要大事重新整修、装潢一番。” 乔治随口说道: “喔,那倒没什么。露丝已经去料理了。” 她们带着几分敬意地接受露丝·莱辛在这种时机被提及。她是众所周知的、乔治的能干的女秘书,实际上她形同这个家庭的一份子,长得很标致,像是画面上的女郎,富有国滑老练的高度办事能力。 罗斯玛丽在世的时候,常常这样说:“我们找露丝去看看好了,她太棒了。让她去办就好了。” 任何困难总是都能在莱辛小组的巧手之下化除。她总是能面露笑容,轻松愉快地扫除一切障碍。她经营乔治的办公室,也有同时经营乔治之嫌。他信任她,任何事情都依赖她的判断。她似乎毫无一点个人的需求、欲望。 然而这一次露希拉·德瑞克有点不高兴。 “亲爱的乔治,像露丝那么能于,呃,我是说——我们家的女人喜欢自己动手调配自己家起居室的色调!应该先问问艾瑞丝的意见。我不是为我自己说话,我不算什么,但是这样实在太不尊重艾瑞丝了。” 乔治显得有点愧疚。 “我只是想让你们惊喜一下!” 露希拉不得不摆出笑容。 “你真行,乔治。” 艾瑞丝说: “我不太介意色调。我相信露丝会调配得很完美,她那么聪明。我们到那里做些什么?我想那里一定有个球场。” “有的,六哩外还有个高尔夫球场,而且离海滨只有十四哩路。尤其是,我们会有邻居。我想,到有认识的人的地方去总是比放聪明。” “什么邻居?”艾琳丝突然发问。 乔治避开她的很光。 “法雷地夫妇。”他说,“他们就住在公园对面一哩半路外。” 艾瑞丝注视着他。她立即了解到,购买、装修那幢房子这件经过精心安排的事,完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好让乔治接近史提芬和仙蒂拉·法雷地。乡下的近邻、社会地位相当!两家人必然是会亲近。多么冷静、巧妙的安排!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老是反复谈到法雷地夫妇?为什么要用这种花钱的方法,来达到令人不解的目的? 是不是乔治怀疑罗斯玛丽和史提芬·法雷地之间有超过友谊的关系?这是不是表示一种奇特的“身后妒怕”心理?那真是一种言语所难以捕捉的想法! 但是,乔难想从法雷地夫妇那里得到什么?他不断向艾瑞丝发出的那些怪异问题目的何在?乔治近来的言行不是很怪诞吗? 那天晚上他那怪异、恍惚的神情,露希拉认为是因为他多喝了几杯,露希拉当然是会这样想! 不错,乔治近来是很不对劲。他似乎一直在一种混杂着兴奋,以及当他神志恍惚到极点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情绪之下,默默进行着某件工作。 八月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乡下的那幢“小官府”里度过。恐怖的房子,艾瑞丝想到还不禁战栗起来。她痛恨那幢房子。一幢建造堂皇、布置得典雅和谐的房子!(露丝·莱辛从来会犯错!)但是却出奇且令人恐惧的空虚。他们不是住在那里,而是“占据”那里。就像战时的兵士,占据着某个了望据点一样。 在乡下的日子里,令人生厌的是过着一般规律化的夏日生活,和到那里度假的人们交往、网球聚会,和法雷地夫妇的非正式聚餐等等。仙带拉·法雷地对他们很和善——对持原已认识的邻居的最佳态度。她带他们四处去参观,教乔治和艾瑞丝有关马匹的知识,而且对年长的露希拉相当恭敬。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那苍白微笑的面具之后,她到底心里想些什么,一个有如“人面狮身兽”的女人。 他们很少见到史提芬。他非常忙,经常因政事而出门不在家。在艾瑞丝看来,他只是尽可能巧妙地安排,以避免跟住在“小官府”里的这家人碰同。 八月、九月就如此地过去了,十月是他们决定返回伦敦住所的月份。 艾瑞丝松了一大口气。也许他们一回到伦敦之后,乔治便会恢复正常,她想。 再来是,昨天晚上,她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她扭亮台灯,看了看表,才凌晨一点钟。她十点半就上床。因此感觉上好像已睡了很久。 她披上长袍走去开门。这多少总比仅仅收一声“进来!”来得自然。 乔治站在门口。他还没有上床,仍然穿着整齐。他的呼吸不太均衡,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他说: “艾瑞丝,跟我到书房去,我必须跟你谈谈,我不得不找个人谈谈。” 她似醒未醒,迷迷糊糊地顺从了他。 一进书房之后,他把门关上,要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以颤抖的手将烟盒推向她,同时取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才点燃。 她说:“出了什么事吗?乔治?” 现在她已清醒过来。他面色惨白。 乔治有如刚跑完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我无法再自己一个人继续下去。我无法再隐瞒下去。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想法——那是否真的——那是否可能——” “你在说些什么呀,乔治?” “你一定注意到、了解到某些事情。她一定说了些什么。一定有某个原因——” 她注视着他。 他摸摸额头。 “你不知道我说什么,我看得出来。不要一副害怕的样子,小女孩。你必须帮助我。你必须尽可能地回想。现在,现在,我知道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是过一会儿你就会了解——在我把信拿给你看之后。” 他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两张活页纸。 那是淡蓝色的纸,上面印着些小正体字。 “你看看,”乔治说。 艾瑞丝低头看着第一张。上面所印的文字简单明了、直截了当: “你以为你太太是自杀而死的,其实不是,她是被谋杀的。” 第二张印着: “你太太罗斯玛丽并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艾瑞丝看着信的时候,乔治接着说: “我大约在三个月以前收到。起初我以为是开玩笑——一个残酷的玩笑。后来我开始仔细思考,为什么罗斯玛丽要自杀?” 艾瑞丝以悲伤的语调说: “流行性感冒之后所引起的沮丧。” “不错,但是当你仔细思考时,你会觉得那有点无稽,不是吗?我是说,很多人都得了流行性感冒,过后觉得有点沮丧或什么的——” 艾瑞丝费劲地说: “她可能——不快乐?” “是的,我想有可能。”乔治很平静地对此观点加以考虑,“但是我仍然想不出她会因为不快乐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可能有这种打算。但是我不认为到了紧要关头,她会真的下手去做。” “不管怎么说,她是真的去了,乔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可能的解释?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他们甚至在她的手提袋里发现了药物。” “我知道。一切都吻合。但是自从收到这些之后,”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两张匿名信,“我开始把整件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我越想就越觉得其中另有蹊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问你那些问题的原因——有关罗斯玛丽是否结过仇敌的问题,以及她是否说过任何透露出她害怕某人的话语。不管是谁谋杀了她,一定有个原因——” “乔治,你简直是疯了——” “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有时候我又觉得找对了线索。来管怎么样,我不得不弄个明白。你必须回想,对了,回想,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天晚上。因为你一定知道,如果她是被谋杀的,一定是那天晚上同来的某一个人所下的毒手,不是吗?你一定了解到这一点,对不对?” 是的,她了解这一点。没有办法再把那一幕推开了,她必须全部回想起来。音乐、鼓声、阴柔的灯光、余兴歌舞,然后灯光复明,而罗斯玛丽卧倒在桌面上,脸孔痉挛发蓝。 艾瑞丝全身战栗,她感到恐惧——非常恐惧…… 她必须想——回想——追忆。 罗斯玛丽,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记忆。 毫无遗忘的余地。 第二章 鲁思·莱辛 露丝、莱辛在忙里偷闲的片刻歇息中,想着她老板的太太——罗斯玛丽·巴顿。 她很不喜欢罗斯玛丽。直到那个十一月天里的某个早晨,她跟维多·德瑞克初次谈话之后,才晓得她不喜欢她到什么程度。 那次的谈话是这一切的开端,在那之前,她所想的、所感觉的一切都埋在她的意识层面之下,她自己并不真的了解。 她挚爱乔治·巴顿,一向都是如此。当她初次见到他时(那时她还是个冷静、能干的二十三岁的女孩),她就看出他需要人家照顾。她照顾了他。她替他省时、省钱、省掉一切烦恼。她替他选择朋友,同时指引他养成适当的嗜好。她阻止他冒一些生意上不必要的风险,同时又鼓励他偶尔担担适合机宜的风险。在他们之们长久的配合关系之中,乔治从未怀疑过她,一直把她看作是个专心、能干,而且完全在他指引之下的得力助手。她的外表直觉上就给予他好感,一头秀丽的黑发,一身订制合宜、清爽怡人的衣着,一对轻巧悬在耳塞上的小珍珠串,一张涂抹均匀、白皙洁净的脸孔,以及敷着淡玫瑰唇膏的嘴唇。 他觉得,露丝令人感到浑身上下都十分对劲。 他喜欢她那超然不受私人感情影响的态度,和她那完全客观、毫不偏颇的待人处事方式。他跟她讲过不少有关他私人的事,她总是冷静而带着几分同情地听着,然后适时提出中肯的意见。 但是,她跟他的婚姻生活毫无瓜葛。她不欣赏他的婚姻,但是她还是尽力帮忙安排婚礼的一切大小事情,减轻了巴顿太太不少的负担。 在婚礼之后,露丝跟她的老板之间不再那么无所不谈。她把自己完全投注在公事上。乔治把很多公事都移转到她手中。 不管怎么样,她的办事效率是那么地高,因此罗斯玛丽很快便发现,乔治的秘书莱辛小姐,在各方面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莱辛小姐总是那么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给人很愉快的印象。 乔治、罗斯玛丽和艾瑞丝都叫她露丝,她也常常到他们家吃午饭。如今她已二十九岁,看起来却完全像是只有二十三岁的样子。 虽然她跟乔治之间,彼此并没有讲过什么亲密的话语,但她却连乔治最轻微的感情反应都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婚姻生活刚开始时的得意洋洋,在什么时候转入心醉神迷的状态,又在什么时候转变成另外的状态。他在那段时期对于公事细节的不注意,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而自己私下加以改正。 不管乔治再怎么心不在焉,露丝·莱辛都假装没注意到。他为此十分感激她。 那是在十一月的某个早上,他跟她谈起维多·德瑞克。 “我想要你为我做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露丝,愿意吗?” 她面带询问之色,注视着他。不需说,她当然愿意帮他做,这是可以理解的。 “每个家庭都会出个败类,”乔治说。 她理解地点点头。 “我要说的是我太太的一个表哥——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我恐怕得这样说他。他把他母亲折腾得半死,他母亲是个天生的滥情者,为了他把大部分的股票都卖光了。他以在牛津伪造支票出道——这件案子后来被掩饰过去了,但是从此之后他开始乘船四处漂泊——不管到哪里都从不学好。” 露丝不太感兴趣地听着。她对那种人很强悉。他们种桔子、搞养鸡场、移民到澳洲去当牧场小工、到新西兰去当肉类冷冻工人等等。他们从来没有一件事做得成,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待,而且千篇一律地都把赚来的钱挥霍一尽。她对这种人从来不感兴趣,她比较喜欢成功的人物。 “他现在出现在伦敦,而且我发觉他一直在烦着我太太。她打从还是个学童起就没见过他,但是他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无赖,一直写信向她要钱花,我不想再忍受下去。我跟他约好,今天中午十二点在他旅社里见面。我想要你帮我处理这件事。事实上是,我不想跟那个家伙碰头。我从没见过他也不愿见他,我也不愿让罗斯玛丽见到他。我想如果由第三者出面,就可以完全把这件事当做生意一样地解决掉。” “不错,这不愧是个好主意。你的安排怎么样?” “一百镑现金,外加一张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票。钱在他确实上船之后付清。” 露丝笑了笑。 “很不错。你要确定他随船离去!” “我想你能了解。” “这并没什么不寻常。”她冷漠地说。 “是的,这种例子多得很。”他犹豫了一下。“你真的不介意帮我做这件事?” “当然不在乎。”她有点得意地说,“我敢向你保证,我处理这种事很在行。” “你什么都在行。” “船票订了没有?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维多·德瑞克。船票在这里。我昨天打电话到船公司去订的。珊克里特波号,明天由迪尔伯里启航。” 露丝接过船票,核对一下是否正确无误,然后收进手提袋里。 “就这么办。我来处理。十二点。地址呢?” “鲁素底场,罗伯旅社。” 她记了下来。 “露丝,亲爱的,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温情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是另一个我,我的左右手。” 她高兴、脸红。 “我一向不善言辞——我只能默谢你的一切——你不知道我在各方面有多依赖你——”他重复,“各方面。你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可爱、对我最有帮助的女孩!” 露丝以笑声来掩饰她的高兴与腼腆,说:“你把我说得这么好,真会把我宠坏了。” “哦,我是真心的。你是公司的一部分。露丝,生活没有你,那真是不可思议。” 她带着一份温暖的感觉出门,这份感觉直到她抵达罗伯旅社时,仍然洋溢在她的心房里。 露丝对于眼前的任务一点也不觉得为难,她对自己处理这种事情的能为相当有自信。命运凄惨的故事和人们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她准备把维多·德瑞克这件事,当作日常公事一样处理。 他完全跟她想象中的一样。虽然或许比她想象的较具吸引力。她对他个性的评价完全无误。维多·德瑞克没什么优点。”在和善可人的假面具之后,隐藏着冷酷、现实的性格。她没想到的是:他那洞悉他人心意的能力,以及使用感情影响力的驾轻就熟。或许,她也低估了自已抗拒他的吸引力的能耐。他颇有魅力。 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迎接她。 “乔治的密使?太好了,真是意外!” 她以干枯平稳的声调说出乔治的条件,维多很和善地接受他的条件。 “一百镑?还不错,可怜的老乔治。六十镑我就会接受——但是不要让他知道!条件:——‘不要来烦可爱的罗斯玛丽表妹——不要玷污天真的艾瑞丝表妹——不要为难可敬的乔治表妹夫。’全部同意!谁到码头上去送我?是不是你,我亲爱的莱辛小姐?太好了。”他捏捏鼻头,表示同情地眨了眨眼。他有着一张瘦削、褐色的脸孔,以及斗牛士的风采——引人遐思的浪漫风采!他对女人有吸引力,而且他自己也知道! “你跟巴顿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吧,是不是,莱辛小姐?” “六年了。” “他如果没有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不错,我都知道。而且,我对你也很了解,莱辛小组。” “你怎么知道?”露丝突然问。 维多露齿狞笑:“罗斯玛丽告诉我的。” “罗斯玛丽?可是——” “那没什么要紧。我不准备再去烦罗斯玛丽。她已经对我很好了——相当有同情心。事实上,我已经从她那里拿到了一百镑。” “你——” 露丝停了下来,维多大笑。他的笑声具有感染力。她发觉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算是坏透了,德瑞克先生。” “我是个很老道的骗徒,具有高度的技巧。举个例子来说,只要我拍一封电报,暗示我即将自杀,那么总很顺利地达到目的。” “你应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也不很赞同自己的行为。我的命很不好,莱辛小姐,我想让你了解一下,究竟有多不好。” “为什么?”她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你很不同。我无法对你耍一般的技巧。你那清澈的双眼——你不会吃我这一套的。不会,我再怎么自责罪有应得都无法打动你的心的,因为你毫无同情心。” 她的脸僵硬起来。 “我不屑同情别人。” “也不顾你的名字?露丝是你的名字?不是吗?真是一大讽刺。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名字叫做露丝(同情)。” 她说:“我不屑同情弱者!” “谁说我是弱者?不,不,那你就错了,亲爱的,缺德鬼,也许是。但是我要为自己说句话。” 她的嘴唇有点上翘。不可避免的借口。 “什么?” “我过得很快乐。”是的,他点点头,“我过得很快活。我看过了人生百态,露丝。我几乎什么事都干过。我干过演员、服务生、零工、搬夫以及马戏团里的道具管理员!我干过不定期货轮的水手,在南美洲一个小共和国竞选过总统。我进过监狱!只有两件事我从未做过,那是就是规规矩矩地做一天事,或是不负债。” 他对着她大笑。她觉得她应该感到厌恶才对。但是维多·德瑞克的力量是魔鬼的力量。他能使罪恶显得有趣。他正以一种怪诞的洞察力注视着她。 “你不用沾沾自喜,露丝!你并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么有道德!成功是你崇拜的偶像。你是那种最后会跟老板结婚的女孩。这也就是你跟乔治该做的事。乔治不该跟罗斯玛丽那小傻瓜结婚。他应该娶你才对。要是他娶了你,那他真是后福无穷。” “我认为你有点在侮辱我。” “罗斯玛丽是个大笨蛋,一向都是如此。像天使一样可爱,却蠢得像猪一样。她是那种男人会一见倾心,但却不会持久的女人。然而你——你就不同啦。天啊,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你——他是永远不会厌倦的。” 他这下可真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突然真诚地说: “是的,如果!但是他并没爱上我!” “你说乔治没有爱上你!不要欺骗自己,露丝。如果罗斯玛丽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乔治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跟你结婚。” (对了,就是这句话。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维多注视着她说: “这一点,我想你自已跟我一样清楚。” (乔治的手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带着感情、温暖——不错,是真的……他投入她的怀抱,依靠她……) 维多温和地说:“你应该对你自己更有信心一点,我亲爱的女孩,你可以把乔治玩弄于指掌之间。罗斯玛丽不过是个小笨瓜而且。” “是真的,”露丝想,“如果不是因为罗斯玛丽,我可以叫乔治向我求婚。我对他很有好处。我会好好照顾他。” 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一阵上升的激怒。 维多·德瑞克很得意地注意观察着她。他喜欢把一些念头灌进别人的脑子里,或是,像现在一样,把别人原有的念头指出来给他自己看看…… 是的、就是这样开始的——偶然跟一个隔天就要到地球另一边去的男人会面。那个再回到办公室去的露丝,已不再是原来走出办公室的露丝,虽然并没有人能看出她外表或态度有任何不同。 她回到办公室不久,罗斯玛丽挂了个电话过来。 “巴顿先生刚刚出去吃午饭。我能帮上忙吗?”“喔,露丝你愿意吗?那讨厌的瑞斯上校打电报来,说他无法赶回来参加我的宴会。问问乔治,看他喜欢找谁来代替。我们实在需要另找一位男士。一共有四位女士——艾瑞丝当然要来,还有仙蒂拉,法雷地,还有——还有谁?我想不起来啦。” “我是第四位。我想。谢谢你邀请了我。” “喔,对了。你看,我都把你给忘了。” 罗斯玛丽银铃般的笑声轻轻传来。她看不到露丝脸上突然一阵红晕,也看不见她那拉长的睑。 出席罗斯玛丽的生日宴也算是项思惠——一项罗斯玛丽因乔治而作的让步!“啊,好,我们请你的露丝·莱辛。毕竟她会很高兴被邀请,再说她又很有用处。还有,她也相当见得了人。” 在那一刻,露丝·莱辛知道她自己恨透了罗斯玛丽·巴顿。 她恨她富裕、漂亮而粗心大意、没有头脑。罗斯玛丽不必做任何例行公事——任何交到她手上的东西,都是用金盘子托的。拥有一个钟爱她的丈夫——不需更工作或计划——可恨、高傲、造作、轻浮的美貌…… “我真希望你死掉。”露丝·莱辛低声对着挂上的电话说。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那不像是她讲的活。她从未激动过,从来有过强烈的感情表现,一向都保持着冷静、自我克制的外表。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怎么了?” 那个下午,她憎恨罗斯玛丽·巴顿!一年后的今天,她仍旧憎恨罗斯玛丽·巴顿。 也许,有一天她将能忘掉罗斯玛丽·巴顿。但是现在时侯尚未到。 她把思路再转回到那十一个月之前的日子里。 坐在那里望着电话机——感到心中一股恨意不断地汹涌澎湃…… 以愉快、自制的声音把罗斯玛丽的话转告乔治。建议说她自己应该不要出席,好让男女人数均等。乔治马上就否决了她的提议! 次日早晨向乔治报告珊克里特波号已出航的消息。乔治感激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他已随船出海了?” “是的。我在舷梯正要收起时,把钱交给他。”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船离开码头时,他在甲板上挥手并大喊:‘代向乔治致谢,告诉他我今晚将为他举杯,祝他福如东海。’”。 “无耻!”乔治说。他好奇地问;“你认为他那个人怎样,露丝?” 她以谨慎、不带任何色彩的声音回答:“喔——跟我预料的差不多。典型的弱者。” 而乔治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什么都没注意到!她感到有股冲动想大叫:“你为什么派我去见他?难道你没想到他可能对我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自从昨天以来,我已经变了一个人?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危险人物,可能因此做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来?” 但是她并没叫出来,而改以生意口吻说:“关于圣保罗那封信——” 她是个自制能力很强的女人…… 五天之后。 罗斯玛丽的生日。 办公室平静的一天——上美容院——穿上一件新的黑色外衣,化上淡妆。对着镜子里那张不大像是自己的脸。一张苍白、顽固、怀着恨意的脸。 维多·德瑞克说的没错。她没有怜悯心。 后来,当她注视着罗斯玛丽·巴顿那张发蓝痉挛的脸孔时,她还是丝毫没有怜悯之感。 如今,在十一个月之后,想着罗斯玛丽·巴顿,她突然感到恐惧…… 第三章 安东尼·布朗 安东尼·布朗思想着罗斯玛丽·巴顿,不断地皱眉蹙额。 他实在是个大笨蛋,因而才会曾经跟她有过纠缠的关系。虽然那对男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当然,她是让人看起来很中意。那天晚上在道契斯特,他的眼睛片刻也离不了她,像教堂里的美女一样漂亮——而且可能一样地聪慧! 他爱上了她。想尽办法想找个人帮他介绍认识。这对应该专心致力于正事的他,是相当不可原谅的事。终究,他并不是来度假寻乐的。 然而罗斯玛丽·巴顿的美貌,足以让人为自己短时期的怠忽职守找到借口。那一切都促成了他今日的自谴,怀疑自己怎么会那么糊涂、幸好没有什么可以懊悔的。几乎从他跟她一谈话开始,她的魅力就已消褪了一点。一切又回复了正常状态。那不是爱——也还不到迷恋的地步。只是一段好时光,不多也不少,就是如此而已。 他享有那段好时光,而罗斯玛丽也同样享有。她跳起舞来就像天使一般,不管他带她到那里,男人总会转过身来瞪着眼看她。这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只要你不期望她跟你交谈。他很庆幸他没有娶了她。一旦你看腻了那完美的面孔和身材,你该怎么办?她甚至听不懂一些较富智慧的话语。她是那种希望你每天一大早,在早餐时对她说你爱她爱得要死的女人! 呀,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是没什么不妥的了。 他是爱上过她,不是吗?。 他是她的舞伴。打电话约她,带她出去,跟她共舞,在计程车里吻她。他一直在愚弄自己,直到那次的警觉,那难以置信的一天。 他还记得她的模样,那一头蓬松、斜盖着耳朵的金红色秀发;那长长的睫毛和闪烁发光的宝蓝色大眼睛;那柔软微噘的双唇。 “安东尼·布朗恩。好名字!” 他轻声说: “名门世家。亨利八世有位管家就叫做安东尼·布朗恩。” “我猜,是你的祖先!” “我不敢保证。” “你最好不!” 他扬起眉头。 “我是殖民后裔的一系。” “不是意大利那一系吧?” “噢,”他笑着说,“就因为我的橄榄色面孔?我有个西班牙母亲。” “那足以解释。” “解释什么?” “很多很多事,安东尼·布朗恩先生。” “你很喜欢我的名字。” “我想是的。一个好名字。” 然后像睛天霹雳一样:“比东尼·莫瑞里好。” 他一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难以置信,太不可能了! 他抓住她的臂膀。经他这么一抓,她畏缩了一下。 “唷,你把我弄疼了!” “你从那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他的声音严厉,带着威吓的味道。” 她为自己造成的效果而高兴得笑了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小笨瓜! “谁告诉你的?” “某个认识你的人。” “是谁?这个问题很严重,罗斯玛丽。我必须知道。” 她瞄了他一眼。 “我一个声名不佳的表哥,维多·德瑞克。” “我从没见过这个名字的人。” “恐怕你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不是这个名字,免得伤到家族的声誉。” 安东尼慢慢地说:“我明白了。那是——在监牢里?” “不错。我数落过维多的叛逆行为——告诉他说,他是我们家族的耻辱,当然,他一点也不在乎。后来他狞笑着说:‘你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好,甜心。有天晚上我就看到你跟一个出狱的囚犯跳舞——事实上,他就是你最好的男朋友之一,我听说他自称为安东尼·布朗恩,但是在牢里时,他叫东尼·莫瑞里。’” 安东尼以轻快的声音说: “我应该见见这位年轻的朋友。我们难兄难弟应该聚一聚。” 罗斯玛丽摇摇头。“太迟了。他已经搭船到南美去了,昨天就启航了。” “原来如此。”安东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唯一知道我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点点头。“我不会揭穿你。” “你最好不要。”他的声音变得严肃。“听着,罗斯玛丽,那是很危险的事。你不想在你漂亮的脸蛋上留下几道刀疤吧?有些人对于下手毁掉女孩的美貌这种小事情,是丝毫不会犹豫的。还有一种办法是暗地里把她‘做掉’。这些事不只是发生在书本或电影里,也发生在活生生的现实生活里。” “你是在恐吓我吗,东尼?” “警告你。” 她会接受警告吗?她知道他是当真的吗?笨头笨脑的小呆瓜。在她漂亮的脑袋里,一点头脑也没有。你无法寄望于她三缄其口。但是,他还是得先把话讲清楚,碰碰运气。 “忘掉你曾听过东尼·莫瑞里这个名字,知道吗?” “但是我一点也不介意,东尼。我很开放。认识一个罪犯对我来说,是很够刺激的事,你不必自觉羞耻。” 荒谬的小白痴。他冷冷地注视着她。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怀疑当时怎么认为自己会在乎。他从来就无法忍下心伤害傻子——更何况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傻子。 “忘掉东尼·莫瑞里吧,”他冷酷地说,“我是当真的。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 他必须脱身,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寄望于这个女人守口如瓶;她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她对着他微笑——诱惑的微笑,但是并无法打动他。 “不要这么凶嘛。下礼拜带我去参加杰罗的舞会。” “那时我已不在这里了。我就要离开了。”。、。 “不要在我生日宴会以前离开。你不能让我失望。我已经把你算进去了。不要拒绝我。我得过流行性感冒,病得很厉害,现在还感到很虚弱,我不能生气。你非来不可。” 他应该坚持立场,他应该不顾一切——马上离开。 然而他并没这样做,透过一扇开着的门,他看到艾瑞丝正下楼来。艾瑞丝,长得端正细挑,有着白皙的面孔,黑色的头发和灰色的大眼睛。艾瑞丝比不上罗斯玛丽的美貌,但却具有罗斯玛丽所不可能有的特质。 当时,他真痛恨自己竟会成了罗斯玛丽柔顺魅力下的俘虏,尽管程度是多么地浅。他觉得自己的感受,就像罗密欧初次见到朱丽叶时,想起罗萨琳的感受一样。安东尼·布朗恩改变了主意。 在一刹那之间,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行动。 第四章 斯蒂芬·法拉德 史提芬·法雷地在想着罗斯玛丽——大感震惊地想着她,她的形像重现在他脑海里一样。通常,这些思绪一一浮现,他立即将它们驱出脑海——但是有些时候,就像她生前一样地不可抗拒,她拒绝被他如此霸道地驱除。 他的第一个反应总是一样,当他想起饭店里的那一幕景象时,总是很快地、不负责任地耸耸肩。至少,他不需要再想起那一切,他的思绪转回更远的过去,回到罗斯玛丽生前,罗斯玛丽的一颦一笑、一声一息、一顾一盼…… 多么傻——他曾经是个多么叫人难以相信的傻蛋! 然而一阵惊愕笼罩着他,全然的困惑、惊愕。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完全无法了解。就好像他的生命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较大的一部分——是清醒、平衡地前进着;而另一部分则是短暂的、脱离常轨的疯狂。这两部分一点也不相称。 即使以他的能力、他的聪敏、他的精练智慧,史提芬内心里怎么也想不透实际上它们竟十分相称。 有时,他会回顾他的过去,客观冷静地加以评估,但是总带着某种沾沾自喜,自我庆幸的意味。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立志成功,而尽管困难重重,起步维艰。他还是成功了。 他总是怀着率真的信仰和展望。他相信意志力。只要立志坚定,什么都能成功! 小时候的史提芬·法雷地就已坚定地培养着他的意志力。除了那些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外,在生活上他还可以求取些许外力的资助。一个七岁、苍白的男孩,有着好看的额头和坚定的下巴,他下定决心往上爬——爬得高高的。他已经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毫无用处。他妈妈下嫁给比她身分低的人——而且为此深深懊悔。他父亲是个精明、狡诈、吝啬的小建筑工人,为他太太及儿子所瞧不起……对于他妈妈的含糊、漫无目标以及情绪的变幻无常,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跌落在桌脚下,一个空的德国古龙香水瓶自她手中滑落,他才豁然了解。他从来就不认为喝酒是她情绪变幻无常的注解。她从未喝过酒,连啤酒也没沾过,而他从没想到她之所以喜好古龙香水,还有比她含混推说头痛更根本的原因。 当时他就了解到,他对他的双亲没什么感情。他怀疑他们对他也是一样。他看起来比他的年龄小,沉默而且有口吃的倾向。他父亲说他“娘娘腔”。一个循规蹈矩的小男孩,很少在家惹事。他父亲宁可要一个较吵闹的孩子。“我像他这种年纪时,总是顽皮得要命。”有时候,当他注视着史提芬时,便不安地感觉到他的社会地位低于他太太。史提芬属于她那一类人。 史提芬随着渐渐滋长的意志力,默默地画出他的人生蓝图。他想要成功。他决定以克服口吃的毛病,来作为意志力的第一个考验。他练习慢慢地讲话,每讲一个字都稍微停顿一下。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努力得到了成果,他不再口吃了。在学校里,他全神贯注于功课,立志接受良好的教育。受教育能使你达到某种地步。很快地,他的老师都对他产生了兴趣,不断鼓励他。他得到了奖学金。他的双亲受到教育当局的访问——这个孩子有指望。法雷地先生这时因盖了一座偷工减料的房子,捞了一笔钱,被说服而对他儿子的教育作了金钱上的投资。 史提芬二十岁的时候,自牛津大学毕业,成绩优良,被誉为充满机智的好演说家,而且深得写作的诀窍。他也交了一些很有用的朋友。政治是他的兴趣所在,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同时培养了令人钦慕的社交态度——庄重、友善、带着一副聪明相,让人看了不得不说;“那个年轻人很有前途。”虽然由于个人偏好而成自由党的一员,但是他知道自由党已经没落,至少在当时是如此。因此,他加入了工党。不久他便以日渐走红的年轻人而闻名。然而工党并无法满足史提芬。他发现它对于新观念不太开放,比它强有力的大对手更受到传统的局限。相反的,保守党反而更重视吸收年轻的人才。 他们批准了史提芬·法雷地——他正是他们想要的类型。他在一个属于工党势力范围的选区里,参加国会议员竞选,以非常接近的多数票赢得胜利。史提芬带着胜利的心情坐上了下议院的议席。他的事业已经开始,而这是他自己选的正确事业。进了下议院,他可以发挥他所有的能力,投入所有的野心。他很有自信能做好。他有待人的天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奉承,什么时候该反对。他发誓,有一天,他将进入内阁。 然而,一旦进入国会的兴奋之情消退以后,他立即尝到了幻想破灭的滋味。那艰苦一战的选举胜利,使他引人注目。而如今一切陷入常规,他只不过是在党的控制下阿谀奉承的一颗没有多大意义的小螺丝钉而已,一直被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到此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年轻的一代到此都被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在政界里,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还需要权势。 有某些人跟你一样。有某些具有权势的家族。你必须找到一个具有权势的家族赞助。 他考虑结婚。以前,他很少想到这方面的事,在他脑海深处有个模糊的形像:某个漂亮的女人将跟他手牵手站在一起,分享他的生活,他的野心;她将替他生孩子,解除他的困惑、烦恼;某个想法跟他一样,而且渴望他成功,同时在他成功之后,以他为荣的女人。 后来,有一天他参加基德敏斯特家的盛大宴会。这一家族在英格兰是最具势力的。他们一直是一个大政治家族。基德敏斯特爵士那微带威严、高大突出的身影,走到何处,大家都认识。基德敏斯特夫人那张像只大木马的脸孔,在全英格兰各委员会、各公共讲台,都是尽人皆知的。他们有五个女儿,其中有三个长得相当漂亮,但都是性情严肃型的;唯一的一个儿子还在伊通学院念书。 基德敏斯特氏注重鼓励、提拔党内有希望的后进,因此法雷地受到邀请。 他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抵达之后,独自站在一座窗旁约二十分钟。当茶桌旁的群众渐渐散去,转进其他的房间里时,史提芬注意到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女孩,独自站在桌旁,看起来有点失落的样子。 史提芬·法雷地认人的眼光很锐利。他在当天早上搭地下铁时,曾捡起了一位妇女丢弃的一份《家庭随笔》杂志,随意地瞄了一眼,上面有一张不太明显的亚历山大·海尔小姐的照片,她是基德敏斯特伯爵的第三个女儿。照片底下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字——“……一向害羞、畏怯——喜爱动物——亚历山大小姐修过家事课程,因为基德敏斯特夫人要她所有的女儿,都彻底奠定家事的良好基础。” 站在那里的就是亚历山大·海尔小姐,以曾经也是个害羞者的眼光一看,史提芬马上知道她也是个羞怯的女孩。身为五个女儿中最平凡的一个,亚历山大总是在自卑感之下受苦。她跟姐妹们一起接受同样的教养,但是却从未学到像她们一样的处世手腕,这使得她的母亲相当困扰。仙蒂拉必须努力——如此笨拙、别扭实在是荒唐。 史提芬并并不知道这些,但是他知道那个女孩不安、不快乐。突然,一个主意兴起。这是他的机会!“把握它,你这傻子,把握它!这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穿过房间,走到长餐桌边。他站在女孩的身边,拿起一份三明治。然后,转身,紧张且费力地(不是做作,是真的紧张),他说: “我想——你介意我跟你讲话吗?这里的人我认识的不多,我看得出来你也一样。不要责怪我。老实说,——我很害——害羞——害羞”(他几年前口吃的毛病适时地重视)“而且——而且我想你——你也害——害——害羞,对不对?” 女孩脸红了起来——她的嘴巴张开,然而如同他所猜想的,她说不出话来。她说不出“我是这家主人的女儿”,反而平静地承认: “说实在的,我——我是害羞。一直都是。” 史提芬很快地接下去: “那是种可怕的感觉。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克服口吃的毛病?有时候我觉得舌头好像打了好几百个结一样。” “我也是。” 他继续——有点快速,有点口吃地讲着——他的态度显得稚气、怡人。这种态度几年以前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表现,而现在却是有意的。那是一种年轻、天真烂漫、毫无武装的态度。 他不久便将话题引入戏剧,提到一部正在上演,吸引很多人兴趣的戏。仙带拉看过。他们讨论着。那是一部探讨有关社会服务的戏剧,不久他们便深入在这范畴的讨论中。 史提芬总是能适可而止。他看到基德敏斯特夫人走进来,眼睛在四处搜寻她女儿。他的计划是不要现在被引见,因此向仙蒂拉低声告别。 “很高兴跟你谈话。在我发现你之前,我在此觉得很无聊。谢谢你。” 他带着兴奋之情离开了基德敏斯特公馆。他已把握了他的机会。再来就是进一步巩固他已开始的成果。 在那之后,有好几天的时间,他都在基德敏斯特公馆附近流连徘徊。有一次仙蒂拉跟她一位妹妹走出家门。有一次,她单独出门,但是匆匆忙忙的。他接了摇头。这次不行,她显然是急着赶去赴某一重要的约会。后来,大约在宴会过后一个礼拜,他的耐心得到了报偿。有一天早晨,她牵着一只小苏格兰狗出门,悠闲地漫步向公园里走去。五分钟之后,一个年轻人从对面快步走了过来,然后在仙蒂拉面前停了下来。他快活地欢呼: “嗨,我真是幸运!我还怀疑我是不是能再见到你。” 他的声音是那么他愉快,她只是稍微有点脸红。 他弯下身去摸摸小狗。 “多可爱的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马克达维西。” “啊,很像苏格兰名字。” 他们谈了一会狗。然后史提芬有点为难地说: “我那天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法雷地,史提芬·法雷地。我是个不出名的国会议员。” 他以询问的眼光看着她,她脸红地说:“我叫亚历山大·海尔。” 他的回答很好。好像他又回到了牛津大学时代一样。惊讶、认可、狼狈、窘迫,各种情绪复杂! “啊,你是——你是亚历山大·海尔小姐——你——天啊!那天你一定认为我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她的回答是可预知的,由于她的血统与天生的善良,她当然是尽力让他恢复自然,不再想到尴尬。 “我那时应该告诉你。” “我应该早就知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呆子!” “你怎么应该早就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法雷地先生,请不要这么不安。让我们到池子那边去。你看,马克达维西在拖着我呢。” 以后,他几度在公园里跟她会两。他把理想、野心都告诉了她。他们一起讨论政治。他发现她很有智慧,见闻广博,而且有同情心。她头脑很好,客观、毫无偏见。现在他们已成了朋友。 当他再度被邀请参加基德敏斯特公馆的舞会时,他的进一步机会来监。基德敏斯特氏提拔的一个人,在最后关头失败。当基德敏斯特夫人正在为后继人选伤透脑筋时,仙蒂拉不动声色地说: “史提芬·法雷地怎么样?” “史提芬·法雷地?” “是的,他那一天参加过你的宴会,我后来跟他见过几次面。” 基德敏斯特夫人跟她先生商议,他很乐意提拔政界的优秀后生。 “聪明的年轻人——相当聪明,我从没听说他,但是他不久便可出人头地。” 史提芬被引见,举止得宜。 两个月之后,史提芬向运气投下最大的赌注。他们坐在公园水池旁,马克达维西倚卧在仙蒂拉的脚上。 “仙蒂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如果我没有信心我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我便不敢要求你。我很有信心。你绝不会为你的抉择感到羞耻的,我发誓。” 她说:“我不感到羞耻。” “那么你是答应了?” “你看不出来吗?” “我希望——但是我无法肯定,你是否知道我在那天鼓足勇气跟你讲话之后,便爱上了你。我一辈子都没有像那天紧张害怕过。” 她说:“我想我也同样爱上了你……” 然而,事情并不都那么顺利。仙蒂拉平静地宣布她要跟史提芬·法雷地结婚,立即引起她的家人反对。他是谁?他们对他又有什么了解?” 史提芬对基德敏斯特爵士把身世交代得相当坦诚。只是他略过了一个想法没说出来,那就是他的双亲现在都已过世,这对他的前途较有利。 基德敏斯特爵士对他太太说:“嗯,事态可能相当严重。” 他相当了解她女儿,知道在她那平静的态度之后,隐藏着坚强不屈的决心。如果她想要的人,她是不得手绝不罢休的。 “那小子是有前途,稍微给他一点支助,他将大有发展。天知道我们的年轻人会干出什么来?他看起来也还蛮一表人才的。” 基德敏斯特夫人勉强地同意,在她看来,那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然而,仙蒂拉的确是家中的难题所在。苏珊具有美貌,伊斯瑟很有头脑。黛安娜,聪明的孩子,嫁了年轻的哈维奇公爵——执政党的一员大将。仙蒂拉的魅力就少多了——还有她羞怯的毛病——如果这个年轻人像大家所认为的那么有前途…… 她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自然啦,一个人总不得不依靠权势……” 因此,不管将来是好是坏,亚历山大·凯瑟琳·海尔披上了白纱,穿上缀饰着比利时花边的新娘服,在六个伴娘和两个小侍女的陪同下,跟史提芬·里欧纳·法雷地举行了一次很新潮的婚礼。他们到意大利去度蜜月,回来后住进了一幢在西敏斯特的可爱小屋子里,过了不久,仙蒂拉的教母去逝,留给她一幢在乡下的安妮皇后花团。这对新婚的年轻夫妇一切都很顺利。史提芬以崭新的姿态全力在国会议员生涯中冲闯,仙蒂拉多方面帮助他、鼓励他,一心一意地认同他的雄心大志。有时,史提芬不免感到命运之神对他实在太偏爱了!他跟基德敏斯特权势之家的姻亲关系则保障了他事业上的迅速发展。他本身的聪明才智,巩固了机会所带给他的地位。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同时准备为国家献身议坛。 当他面对着太太时,他常常高兴地自忖,她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贤内助——正如他一直所梦想的一样。他喜欢她的脸上、脖子上那可爱、洁净的线条,那平衡的双唇下一对直率的、深褐色的眼睛。那略高、白皙的前额,那带点傲气的鹰鼻。他想,她看起来有点像一匹赛马——训练良好、血统优良、高贵出众。他发觉她是位理想的伴侣,他们的一些想法都不谋而合。”不错,他想,史提芬·法雷地,那郁郁不乐的小男孩,是干得很好。他的生命正如同他所计划的一样塑造出来了。他只不过三十出头而已,成功已经在握。 带着胜利、满足的心情,他跟太太到圣莫瑞兹去度两个礼拜假,在饭店的休息室里看到了罗斯玛丽·巴顿。 那时他的感受,他永远无法了解。他坠入了爱河,疯狂地深深陷入其中。那是一种他早该在几年前便已经历过,而且早已该超越的不顾一切的、轻率的少男少女的爱。 他一直认定自己不是那种激情的男人。对他来说,爱只不过是温和的调调情而已。肉欲上的快感对他是不产生吸引力的。他对自己说,他不适合做那种事。 如果他被问及是否爱他的太太。他一定回答“当然”——然而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乡下佬的女儿,他是不会想跟她结婚的。他喜欢她、崇敬地,对她有一份深情,同时很感激她的身份为他所带来的一切。 他竟然会像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坠入就是爱! 他感谢上帝赐给了他一副天生镇静的态度,即使是在紧急之时,也能临危不乱。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感受——除了罗斯玛丽本人。 巴顿夫妇比法雷地夫妇早一个星期离去。史提芬对仙蒂拉说,圣莫瑞兹不怎么好玩,提早回伦敦去怎么样?她欣然同意。在他们回去两个礼拜后,他成了罗斯玛丽的情夫。 一段异常兴奋、疯狂的时期——像发高烧一样,如虚如幻。它持续了——多久?最多六个月。在那六个月里,他像平常一样地工作,拜访选民,出席议会质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跟仙蒂拉讨论政治,而心里却只想着——罗斯玛丽。 他们在那小公寓的幽会,她的美貌,他的激情狂爱,她那激情的热拥。一个梦,一个迷惑、充满肉欲的梦。 而作过梦之后,接着而来的是——清醒。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如同走出隧道,回到阳光之中。 今天他是一个迷茫的情夫,明天他马上又是想到也许不应该那么常跟罗斯玛丽幽会的史提芬·法雷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吧,他们是在冒着很大的险。要是仙蒂拉怀疑过——他的早餐桌上偷偷看了她一眼,谢天谢地,她并没有疑心。她一点都不知道。然而他近来所找的一些外出借口都不太高明。有些女人一定会因此而开始找出蛛丝马迹。感谢上帝,仙蒂拉并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跟罗斯玛丽实在是太卤莽了。她丈夫不知道这件事也实在是奇迹。一个痴呆、毫无疑心的家伙—一比她大好几岁。 她真是个美丽的尤物…… 他突然想起了高尔夫球场。新鲜的空气吹过沙丘,拎着球杆漫步——挥舞起长打棒——干净利落的一记开球——球杆有点破损。男人,咬着烟斗的四个男人。而女人是不准在球场上出现的! 他突然对仙蒂拉说: “我们可不可以到我们的‘避风港’去?”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想去?走得开吗?” “可能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我想去打打高尔夫球。我觉得很闷。”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去。那表示我们要搁下亚斯里夫妇的宴会,而且我必须取消礼拜二的聚会,但是跟罗维特夫妇的约会怎么办?” “啊也取消掉吧。我们可以找个借口,我想离开。” 在“避风港”的日子很平静,跟仙蒂拉和那只小狗一起在台阶上闲坐,在古老的花园里散步;到山德里·奚斯球场打高尔夫球;黄昏时带着马克达维西到田园里闲逛。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个正逐渐在复原中的病人。 当他接到罗斯玛丽的信时,不禁皱起眉头。他告诉过她不要写信,这太冒险了。虽然仙蒂拉从不过问他的信件,但是仍旧是不智之举,仆人并不都是可以信任的。 他把信带进书房里,有点不悦地拆开信封。好几页,洋洋大观。 他读着读着,过去的蛊惑又再度淹没了他,她热爱他,她比以往更爱他,她无法忍受整整五天见不到他。他的感受是不是跟她一样?“花豹”想不想念他的“黑美人”? 他半是微笑,半是叹息。那个荒谬的笑话——在他买给她一件很中意的花点睡袍时诞生。花豹背上的斑点会改变,而她说:“但是你千万不要改变你的肌肤,亲爱的。”此后她便叫他“花豹”,而他叫她“黑美人”。 天真透了,真的,是天真透了。难得她写了这么洋洋洒洒几大页。可是,她仍旧不应该这么做。慧剑斩情丝吧!他们不得不谨慎!仙带拉不是那种忍受得了这种事的女人。万一她得到风声——信是很危险的,他这样告诉过罗斯玛丽。为什么她不能等到他回城里;慧剑斩情丝,他将在两三天之内见她。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封信躺在饭桌上。这一次史提芬暗自下定了决心。他看到仙蒂拉的眼光在信上停留了几秒钟。然而,她什么都没说。谢天谢地,她不是那种过问男人家信件的女人。 早餐过后,他开车到八里外的市场去。在乡下挂电话过去是行不通的。他找到了罗斯玛丽接电话。 “喂——是你吗?罗斯玛丽,不要再写信了。” “史提芬,亲爱的,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小心一点,有没有别人会听到?” “当然没有。哦,我的好天使,我想死你了。你想我吗?” “想,当然想。但是不要写信给我。那太冒险了。” “你喜欢我的信吗?它有没有让你感到好像我正你在一起一样?亲爱的,我每一分钟都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也一样?” “是的——但是不要在电话中提起这些,老规矩。” “你实在太过于小心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一直想念你,罗斯玛丽。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惹上麻烦。” “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这你是知道的。” “呃,我在乎,甜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 “礼拜二。” “那么我们在公寓见面,礼拜三。” “好——呃,好的。” “亲爱的,我几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你不能今天找个借口过来吗?啊,史提芬,你能的!是不是政治之类无聊的事情缠身?” “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敢相信你有我一半地想我。” “乱讲,我当然想你。” 挂断电话之后,他感到很累。为什么女人坚持这样卤莽?罗斯玛丽和他以后必须加倍小心。他们必须少见面。 后来,事情变得很棘手。他忙着——非常忙。不可能像以往一样常跟罗斯玛丽见面——而要命的是,她似乎无法谅解。他解释,可是她就是不听。 “啊,去你的什么鬼政治——好像很重要似的!” “但是——” 她不了解。她不在乎。她对他的工作,他的雄心、他的事业前途,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想要的只是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她说:他爱她。“跟以往一样爱我吗?再告诉我一遍你真的爱我?” 当然,他想,她现在也许已经相信他真的爱她了!她是个大美人,可爱——但是问题是你无法跟她说话。 问题是他们彼此太常见了,无法永远保持在热沸点上。她们必须少见点面——缓和一下。 然而这使得她不高兴——非常不高兴。她已开始一直在责怪着他。 “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然后他就得向她保证,向她发誓他当然还是一样地爱她。然后她就会不断重复他曾经对她讲过的话。 “记不记得你曾经说的,如果我俩一起死,那将是一件多美妙的事?在彼此的臂弯里永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俩将搭上篷车,一起到沙漠里去?只有星星和骆驼伴着我俩——我俩将忘却世上的一切?”。 人在恋爱中所说的话,是多么地傻?当时或许并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事后再提起就令人起鸡皮疙瘩。为什么女人不能高雅地分清时机?男人并不想让人不断地提醒他,他以前是有多么地“驴”。 她突然提出了不会理的要求,他能不能出国到法国南部去?她将跟他在那里见面。或是到西西里,或科西嘉——任何一个永远不会遇到熟人的地方去?史提芬冷冷地说,世界上哪有这种地方。你总是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某个几年不见的老同学。 后来她说了些令他恐惧的话。 “好,就算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对吗?” 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冷流涌起。他警觉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她对他笑,那种以往曾令他神魂颠倒、刻骨铭心的微笑,现在却只令他感到不耐烦而已。 “花豹,亲爱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样躲躲藏藏地继续下去实在很笨。这有点不值得。让我们一起出走吧,不要再偷偷摸摸的。乔治会跟我离婚而你太太也会跟你离婚,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就像那样!灾难!毁灭!而她竟然看不出来! “我不会让你做这种事。” “可是,亲爱的,我不在乎。我并不是怎么守旧的人。” “但是我是,我是。”史提芬想。 “我真的认为爱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别人怎么想,并没有什么关系。” “对我有关系,亲爱的。那样一来,我的整个事业前途就完蛋了。” “可是那真的有关系吗?还有其他好几百种的事业你可以做。” “不安傻了。” “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非要做事不可?我很有钱,你知道。我自己的,我是说,不是乔治的钱。我们可以漫游世界各地,到最偏僻、最迷人的地方去——也许,任何人都没去过的地方。或者到太平洋某个岛上——想想看,那艳阳、蓝海、珊瑚礁。” 他是想了。一个南海中的岛!以及所有那些一如白痴的念头。她把他想成是什么样的男人——一个在太平洋区码头上的苦力? 他以沉重的眼光瞪视着她。一个没有大脑的美丽尤物!他一定是疯了——完完全会地疯了。但是现在他又恢复了清醒。他必须脱身。要是他不格外小心的话,她会把他的整个生命毁掉。 他说过在他之前几百人都曾说过的话。他们必须一刀两断——因此他提笔写信给她。这对她较公平。他无法冒险把不快乐带给她。她说他不了解——诸如此类的。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他必须使她了解这一点。 可是,这正是她拒绝去了解的一点。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她热爱他,她比以往更爱他,她不能活着没有他!唯一该做的事,是她去告诉她丈夫,而史提芬去告诉他太太实情!他想起了当他坐在那儿握着她的信时,全身感到多么地冰冷。小呆瓜!愚蠢而固执的小呆瓜!她要把一切原原本本地透露给乔治·巴顿,然后乔治会跟她离婚,把他列为共同被告。那么仙蒂拉就会也强迫他跟她离婚。这点是毫不置疑的,她曾经谈论过一个朋友,有点保讶地说:“但是当然在她发现他跟其他的女人有染时,除了跟他离婚之外还能怎么样?”这就是仙蒂拉的想法。她生性自负。她绝不会跟别人共有一个男人。 然后他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基德敏斯特强有力的靠山将倒了。虽然如今的舆论是比以往开放,他还是会没有脸再活下去。他将要跟他的梦想、他的雄心大志说再见。一切都破碎了,毁灭了——一切都因迷恋一个傻女人而起。少男少女不成熟的爱,那就是他们的爱。一种在错误的生命时光里来临的幼稚的狂爱。 他将失掉一切。失败!耻辱! 他将失去仙蒂拉…… 突然,在震惊之余,他了解到这是他最最在乎的一点。他将失去仙蒂拉。有着方正、白皙的前额和清澈、淡褐色双眼的仙蒂拉。仙蒂拉,他亲爱的伴侣,他自负、高贵、忠实的仙蒂拉。不,他不能失去仙蒂拉——他不能……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她。 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必须设法脱身。 他必须设法让罗斯玛丽理智地听他分析……可是她会听他的吗?罗斯玛丽跟理智是背道而驰的。假使他告诉她,不管怎么样,他终究还是爱他太大呢?不,她绝对不会相信。她是个那么傻的女人。没有头脑、固执、喜欢占有。而她仍旧爱他——这正是不幸的所在。 一股盲目的怒气在他心底升起。他到底该怎么让她保持静默?把她的嘴封掉?除了下毒手之外别无它法,他满怀恶意地想。 一只黄蜂在附近嗡嗡作声,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它飞进了一个果酱瓶子里,正在设法飞出来。 像我一样,他想,被甜蜜的陷阱所困住,而现在——它无法飞出来了,可怜的东西。 但是他,史提芬·法雷地将能脱身。时间,他必须在时间上下赌注。 当时罗斯玛丽正因患流行性感冒而躺在床上。他致送了传统的慰问——一大束鲜花。这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下个星期仙蒂拉和他将与巴顿夫妇一起用膳——为罗斯玛丽举办的生日宴。罗斯玛丽说过,“在我生日之前,我将不采取任何行动——那对乔治太残忍了。他为了我的生日忙得乱七八糟,他是那么地可亲。等到生日一旦过去之后,我们将会达成谅解的。” 假使他残酷地告诉她,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已不再喜欢她了呢?他颤栗了起来。不,他不敢这样做。她可能会歇斯底里跑去告诉乔治,她甚至可能跑去找仙蒂拉。他可以想见她声泪俱下的形象。 “他说他不再喜欢我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实话。他只是对你忠实——跟你玩把戏——然而我知道你会同意我的说法,当人们彼此相爱时,坦诚是唯一之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还他自由之身的理由。” 这些正是她可能吐出的令人作呕的话。而仙蒂拉,将会面露傲气,不屑地说,他“可以重回自由之身”。 她不会相信——她如何相信?如果罗斯玛丽把那些信拿出来——那些他笨到了极点才会写给她的信,天知道他写了些什么。那将足够让仙蒂拉相信了——那些他压根儿就没写过给她的信。 他必须想个办法——让罗斯玛丽保守秘密的方法。“真是遗憾,”他冷酷地说,“我们不是生在中古时代……” 一杯下了毒的香槟,差不多是唯一能让罗斯玛丽闭住嘴的东西。 是的,他真的这么想过。 氰化钾在她的香槟酒杯里,氰化钾在她的皮包。流行性感冒所引起的沮丧。 而在桌子对面,仙蒂拉的眼光跟他的相对。 大约一年以前——他无法忘记。 第五章 阿历山德拉·法拉德 仙蒂拉·法雷地没有忘记掉罗斯玛丽·巴顿。 她此时正在想着她——想着那天晚上,她在餐厅里突然卧倒在桌上。 她记得当时她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抬起头来,发现史提芬在注视着她……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实情吗?他看出了她眼光里所混合着的憎恨、恐怖与胜利的复杂情绪吧? 将近一年以前了——而现在她脑海里还是就像昨天一样地鲜明!罗斯玛丽,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记忆。那真是恐怖的事实。一个死掉的人仍然活在你的脑海里是绝对不好的,罗斯玛丽就是这样。在仙蒂拉的脑海里——也在史提芬的脑海里吧?她不知道,但是她想有可能。 卢森堡餐厅——那装潢豪华、服务周到,有着上等食物的可恨地方。一个不可能避开不去的地方,人们总是邀请你去那里。 她很想忘掉一切——但是每一件事物都令她忆起。连“避风港”也不能幸免,自从乔治·巴顿来住在旁边的“小官府”之后。 他这样做实在有点奇怪。乔治·巴顿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一点也不是她所喜欢的邻居。他在“小官府”的出现,把她的“避风港”的平静、迷人气氛都破坏掉了。在这个夏季之前,“避风港”一直是她和史提芬休养的地方,一个她们快乐地在一起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她们一直快乐地在一起的话。她们在一起快乐吗? 她的双唇紧抿。是的,一千个“是的”,她们是快乐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罗斯玛丽的话。罗斯玛丽粉碎了她和史提芬之间开始建立的互信与关怀的心愿。有某种东西,某种直觉令她怀疑史提芬隐藏自己的感情——忠贞专一的钟情。她自那天他假装害羞,假装不知道她是谁而找她聊天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爱上了她。 事实上他那时已经知道她是谁。她说不出是在什么时候了解到这个事实。那是在她们婚后不久,有一天他在向她详细说明一篇巧妙的政治操纵文章时。 她听完了他的说明之后,一个思绪闪现脑际:“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是什么呢?”后来她知道了,在根本上那篇文章所使用的技巧,就跟他在那次宴会上所使用的一样。她对这项了解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这是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现在才浮现在脑海的表面上一样。 自从她们结婚的那天开始,她就已了解到他并不像她爱他一样地爱她。然而她想那可能是他真的没有像她一样的爱。她的那种爱的力量,是她自己的一项不快乐的遗产。她知道,像她那样强烈的爱是不寻常的。她甚至甘愿为他而死;她愿意为他撒谎,为他欺骗,为他受苦受难!当她发现他的伎俩时,她并没生气,反而很骄傲地接受这个事实,而且甘愿满足他的一切需要。他需要她,需要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头脑,以及她一生下即具有的各种有利的条件。 有一件事她绝对不做,那就是对他表现一种他所无法回报的爱情,那将使他自觉难堪。她相信他喜欢她,很高兴有她作为伴侣。她预想着一个将来,一个她的负担可以大量减轻的将来——一个关怀与友谊的将来。 她想,他是以他的方式爱着她。 后来罗斯玛丽闯入了她们的生活。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他怎么可能认为她不知道他们的事。她一开始便知道——在圣莫瑞兹——当她看到他注视那个女人的样子的时候。 她知道那个女人在一天之中便成了他的爱人。 她知道那女人使用的香水…… 她可以从史提芬的脸上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人——那个他刚刚离开的女人! 她平心静气地想,她所经历的痛苦实在难以估计。一天又一天地忍受折磨,除了勇气——她天生的自负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她不让她的感受显露出来,她绝不让它们显露出来。她的体重减轻了,变得又瘦又苍白,身上各处的骨头都突了出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她强迫自己进食,但是却无法强迫自己睡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两眼干涩,望着黑夜,枯坐至天明。她不吃安眠药,觉得那是弱者的行为。她要撑下去。哀求、抗议或是露出一副深深受伤的样子……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痛恨的行为,她绝不这样做。 她只有一丝安慰,那就是史提芬并不愿意离她而去。不错,那是他为了他的事业着想,而不是因为喜欢她,然而他不想离她而去这个事实仍然存在。他不想离开她。 也许,有一天,狂恋会过去…… 他到底看上了那个女人什么?不错,她漂亮、迷人——但是其他的女人也一样。罗斯玛丽到底有什么令他那般着迷的? 她没有头脑——愚蠢——而且不——她特别抓住这一点——甚至也不怎么风趣。要是她有才智、气质和脾气——这些是吸引男人的东西。仙蒂拉深信事情会过去的——史提芬会厌倦的。 她相信他一生的最主要兴趣是他的事业。他追求的是伟大的东西,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具有一个演说家的好头脑,而且也乐于应用它。这是他一生既定的事业。一旦迷恋消退,他当然会了解这个事实吧? 仙蒂拉从没考虑过离开。她想都没想过这个念头。她是他的,肉体以及灵魂都是他的,不管他要不要。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她的心中燃烧着一股中古世纪的爱的烈火。 有一阵子,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她们一起到“避风港”去。史提芬似乎比较正常了一些。她突然感到昔日她们之间的情愫又回转了。她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仍然要她,衷心高兴地跟她在一起,听信她的判断。那时,他逃脱了那个女人的魔爪。 他看起来快乐多了,比较像昔日的他。 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他正在逐渐恢复中,要是他能下定决心跟她断绝来往…… 然而她们回到伦敦,而史提芬故态复萌。他显得憔悴、心乱、满脸病容。他已无法专心工作。 她想知道原因所在。罗斯玛丽要他跟她一起私奔……他正在下决心采取行动——断绝一切关系。笨蛋!疯子!他是那种事业永远第一的男人——很典型的英国男人。他一定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内心深处——是的,但是罗斯玛丽很漂亮——也很愚蠢。史提芬不是一个为了女人抛弃事业而事后又后悔的男人。 仙蒂拉偷听到了一句话——有一天在一次鸡尾酒会上的一句话。 “……告诉乔治——我们不得不下定决心。” 过后不久,罗斯玛丽得了流行性感冒。 仙蒂拉的心底泛起了一线希望。如果她得了肺炎——是有人在流行性感冒之后感染肺炎——她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刚在去年因此死去。如果罗斯玛丽死掉—— 她并不想压抑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并不为自己这样想而感到害怕。她是中古世纪型的女性,是以毫无顾忌、毫不心虚地去恨她所恨的人。 她恨罗斯玛丽·巴顿。如果思想可以杀人,她早就杀死她了。 然而思想并无法杀人…… 那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的化妆室里,罗斯玛丽肩上斜披一件白色狐皮大衣,显得多么地美丽动人。病后的她瘦了些,也苍白了些——一种纤弱的意味,使得她的美更显得轻妙,她站在镜前补妆…… 仙蒂拉站在她背后,注视着镇子里她们交叠的脸孔。她自己的脸像是雕刻出来的一样,冰冷而无生命。无情,你一定会这么说——一个冷酷的女人。 然后罗斯玛丽开口说:“啊,仙蒂拉,我是不是把整个镜子都占了?现在我好了。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害得我的身体虚弱了很多。我看起来很刺眼。我仍然常常头痛而且身体相当虚。” 仙蒂拉相当礼貌地关心问道: “你今天晚上头还痛吗?” “有一点。你有没有带阿司匹林?” “我有一颗胶囊装的。” 她打开皮包,拿出胶囊。罗斯玛丽接了过去。“我放在皮包里以防万一要用上。” 那能干的黑发女郎——巴顿的秘书——注意到这小小的交易。轮到她用镜子,她只是稍微在睑上扑了一点粉。一个好看的女孩,几乎可以说是身材秀丽、仪态高贵。仙蒂拉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罗斯玛丽。 她们走出化妆室,仙蒂拉在前,再来是罗斯玛丽,然后是莱辛小姐——哦,对了,当然还有那个叫做艾瑞丝的女孩,罗斯玛丽的妹妹,她也在那里,看起来很兴奋,有着大大的灰眼睛,穿着学生式的白衣服。 她们出去加入到在大厅里等着的男士们中间。 然后领班匆匆地前来,引导他们到他们的座位去。他们走过一道大圆形拱门,而没有什么,完全没有什么警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罗斯玛丽将永远无法活着再走出那道拱门…… 第六章 乔治·巴顿 罗斯玛丽…… 乔治·巴顿的眼镜垂落在鼻翼上,有点严肃地凝视着炉火。 他正醉得差不多了,感到自怜而伤感。 她是多么可爱的女孩。他爱她爱得入狂。她知道。但是他老觉得她只会嘲笑他而已。 甚至当他第一次开口要她嫁给他时,他也说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嗫嗫嚅嚅地,活像个大傻瓜。 “你知道,那些老女人,随时——只要开口就可以了。我知道这是不好的。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一直是个大傻蛋。有一家小公司。但是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吗,嗯?我的意思是——我随时在这里等着。我知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是我想我还是提一提的好。” 罗斯玛丽笑了起来,同时亲吻他的前额。 “你真可爱,乔治,我会记住你的好意,但是我目前还不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对了,多花些时间看看。也好挑选一下。” 他从不抱任何希望——任何真正的希望。 这既是为什么当罗斯玛丽说要嫁给他时,他那么不敢相信,那么感到晕眩的原因。 当然,她并不是爱上他。这一点他相当清楚。事实上,她自己也承认。 “你了解的,不是吗?我想让自己感到安定、快乐和安全。我该跟你。我对恋爱厌倦透了。它总是会出差错,然后,乱糟糟地结束。我喜欢你,乔治。你人很好、很有趣而且可爱,而且你觉得我无与伦比,这是我想要的。” 他回答得有点不太对题: “海可枯石可烂。我们将同国王和王后一样快乐。” 呃,那也并没错到哪里。他们是快乐。他一向自觉卑下。他一直告诉自己,他们之间一定会出现暗礁。罗斯玛丽是不会为他这种乏味平庸的丈夫而心满意足的。一定会有“事件”发生!他磨炼自己接受——“事件”!他将让自己坚信它们是不会长久的!罗斯玛丽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一旦让他自己接受这种看法,那么一切都好了。 因为她喜欢他。她对他的感情是持久不变的。这种感情是跟她的调情与恋爱分开而独立存在的。 他磨练自己接受那些事。他告诉自己,那些事是不可避免的,由于罗斯玛丽不凡的美貌以及敏锐的感情。他没有预料的是他自己的反应。 跟年轻男人调调情之类的事是没什么,但是当他第一次对“严重的事”略有所知时—— 他很快就知道了,从她的异样感觉出来。日渐兴奋的情绪、刻意的打扮的美貌、全身散发出来的异采。然后他的直觉所告诉他的一切,都为丑陋的具体事实所证实。 有一天他走进她的起居室,她本能地用手遮掩住正在写着的一封情。那时他就知道了。她是在写给她的情夫。 不久,当她走出去之后,他过去拿起吸墨纸。她把信带出去了,但是吸墨纸上的字迹还清清晰晰的。他把吸墨纸放在玻璃上面——看到罗斯玛丽潦草的字迹:“我心爱的……” 他的血液沸腾。他自觉那时的感受就跟奥塞罗(莎翁名剧主人公)的一样。明智的解决?呸!他真想把她活活掐死!他真想把那小子杀掉。那小子是谁?那个叫布朗恩的小子?或是史提芬·法雷地?他们两个都常对她眉目传情、秋波暗送。他看着玻璃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他的两眼充满血丝。他的样子就好像即将昏倒一样。 当他想起那一刻时,乔治·巴顿让杯子从手中滑落。他再度感到一股想掐死人的冲动。全身血液倒流。即使现在—— 他尽力摆脱记忆。不要再想起这些。那已经过去——结束了。他不想再尝受那种痛苦。罗斯玛丽已经死了。死了而且安息了,他也得以安静了。不再受苦受难…… 很可笑,竟然认为她的死对他来说就只有这个意义:安静…… 他从没告诉过露丝这些。好女孩,露丝。她很有头脑。真的,要是没有她,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帮助他,同情他,从没有一点“性方面”的暗示。不像罗斯玛丽那样令男人疯狂…… 罗斯玛丽……罗斯玛丽坐在餐厅的圆桌旁。病后的脸颊显得有点消瘦——有点虚弱——但是漂亮,很漂亮。而仅仅一个小时之后。 不,他不要想起。现在不要。他的计划。他要想想他的计划。 首先,他要跟瑞斯谈谈。他要把信拿给瑞斯看看。瑞斯对这些信将作何表示?艾瑞丝被吓呆了。她显然一点也没想到。 好了,现在是由他来控制情况的时候。他已计划好一切。那个计划。全部安排好了。日期。地点。 十一月二日,万灵节。那是个好办法。卢森堡餐厅,当然。他将试着尽量订同一张桌子。 还有,同样的客人。安东尼·布朗思,史提芬·法雷地,仙蒂拉·法雷地。再来,当然还有露丝、艾瑞丝以及他自己。还有,外加的一个客人,他将邀请瑞斯。瑞斯上一次本来也是要参加的。 然后将有一个位置空下来。 那将太妙了! 太戏剧化了! 罪案的重演。 呃,也不怎么算是重演…… 他的思绪转回过去…… 罗斯玛丽的生日…… 罗斯玛丽,卧倒在桌面上——死了…… 第一章 ——“罗斯玛丽,记忆的泉源” 露希拉·德瑞克像小鸟一般“吱吱喳喳”地啭个不停,家里的人经常这样说她,而且发觉这对她说话的声态来说,是个很恰当的形容词。 她今天早上操心的事太多了,多得令她无法专心地做任何一件事。搬回城里的日子已经逼近,随之而来的各种家务事。仆人、家事、冬季储备品等等,千头万绪——这一切都令艾瑞丝的脸上泛起了愁容。 “说实在的,亲爱的,我真替你担心——你的脸色看起来这么苍白——好像你没睡过觉一样——你睡过吗?如果睡不着,那里有护理医生开的药,还是盖斯可医生开的?——这提醒了我——我该亲自去跟杂货店老板谈谈——要不是那些女仆自己偷叫东西,就是他骗我们。好几盒的香皂——而我一个礼拜从未叫超过三块。或是想喝点补品比较好?伊顿糖浆,我年轻时候常常喝。对了,菠菜也好,我交代一下厨房今天中午吃菠菜好了。” 文瑞丝太疲倦了,也太习惯德瑞克太太的散漫言行了,所以并没问她为什么谈到盖斯可医生会让她想起杂货店老板,要是她问了,她会马上回答:“因为杂货店老板的名字叫克朗福特,亲爱的。”露希拉姑妈的理由总是只有她自己才懂。 艾瑞丝只是用她仅存的力气说:“我很好,姑妈。” “眼圈都发黑了,”德瑞克太太说,“你事情做得太多了。” “我什么事都没做——好几个礼拜了。” “那是你自己想的,亲爱的。网球打太多了对年轻女孩来说是种过份劳累。而且我认为这里的空气让人觉得全身懒洋洋的。这个地方太空荡了。要是乔治能跟我商量商量而不是跟那个女孩商量就好了。” “女孩?” “就是那个他那么器重的女孩嘛。她在办公室里是很行,我敢说——让她越俎代庖实在是一大错误。那等于是鼓励她把她自己当作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应该说,她实在也不需要再怎么鼓励了。” “哦,露希拉姑妈,露丝实际上等于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德瑞克太太嗤之以鼻地说:“她是想——那很明显。可怜的乔治——一碰到女人就跟襁褓里的婴孩一样。但是这是行不通的,艾瑞丝。乔治必须要人加以防护,如果我是你,我会坦白地跟他说个一清二楚,告诉他不管莱辛小姐再怎么好,任何结婚的念头都是毫无考虑余地的。” 艾瑞丝为自己的漠然惊异了一阵子。” 我从没想过乔治要跟露丝结婚。” “你是空有一对大眼睛,却什么都没看见,孩子。当然啦,你没有像我一样的生活经验。”艾瑞丝禁不住笑了起来。有时候露希拉姑妈的确很可笑。“那个年轻女人是出来找丈夫嫁的。” “那有关系吗?”艾瑞丝问。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那不是更好吗?”她姑妈瞪着她。“我的意思是说,对乔治好。我想你对她的看法是对的,这你自己也知道。我想她是喜欢他。而且她将会是他的好太太,而且会好好照顾他。” 德瑞克太太从鼻孔里喷出了重重的两口气,同时她那绵羊一般和善的脸孔,露出了一种近乎愤怒的表情。 “乔治现在就已受到很好的照顾了。他还能再要求什么?我倒是想知道。上等的饮食,衣服也有人修补。他是前世修来的福,才有你这样美丽迷人的年轻女孩在身边。等到有一天你结了婚之后,我希望我仍然有能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以及他的健康。那总比一个办公室出身的年轻女人好上那么一点点——她懂什么家事管理?数字、帐簿、速记、打字——这些在一个男人的家里能派上什么用场?” 艾瑞丝笑了笑,然后摇头,然而她并没有争辩。她正在想着露丝头上那平滑的缎质头巾,那白皙洁净的脸孔,那穿着剪裁合宜的美妙身材。可怜的露希拉姑妈,她的脑子只想到生活的舒适以及家事管理,把罗曼史抛在脑后远远的,或许她已忘掉了它的意义——如果真是这样,艾瑞丝想起了她姑丈的婚姻,那真是意义重大了。 露希拉·德瑞克是海克特·玛尔的同父异母姐姐。她在生母去世之后,扮演母亲的角色,照顾她的幼弟,同时料理家务,因而慢慢变成了十足的老处女。在她认识克利·德瑞克时,已近“不惑”之年,而他也已过了“知天命”的大关。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暂,只有两年的光景,然后就成了有个男婴的寡妇。迟来的,意料之外的真正母亲角色,是露希拉·德瑞克生命中最重要的经验。她的儿子成为她的焦虑所在,一个忧伤的源头以及一个长期的金钱吸血虫——但是她从未失望过。德瑞克太太拒绝承认她儿子的一切恶行,只认为他的个性中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弱点。维多是太相信别人了——太容易因此而被他的坏同伴带坏了。维多运气不好。维多被骗了。维多被人骗取钱财。他被玩弄在那些识破他的天真本性的人掌中。每当别人批评她儿子时,她那张绵羊般的脸立即沉了下来,露出严重抗议的表情。她了解她自已的儿子。他是个可爱的男孩,乐天安命,而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利用了他,占了他的便宜。她认为,没有任何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儿子是多么地不喜欢向她要钱。但是当那可怜的男孩真的陷入困境时,他除了向他妈妈求援之外,还能怎么样?除了她之外,他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求救的对象。 她承认,乔治在她正陷入一种“优雅的”极端贫苦之中,请她来跟他们住在一起,以便照顾艾瑞丝,实在是有如天意的安排。去年一年之中,她过得很舒适、快乐。要她面对一个摩登、能干的年轻女人可能取代她的地位这件事不耿耿于怀,实在是有违人性常情的。她认为那个女人只是为了乔治的钱财才处心积虑地想跟他结婚。她所追求的当然是那个——一个好家庭以及一个富有而溺爱妻子的丈夫。像露希拉姑妈这种年纪的女人,你没有办法让她相信,任何一个现代的女人其实都喜欢自力更生!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如果她们能找到一个能让她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男人,她们还是较喜欢放弃工作,嫁给他,过着少奶奶的生活。露丝·莱辛这个女孩很聪明,她逐步地取得乔治的信任,帮他装潢房子,让她自已成为他不可缺少的助手——然而,谢天谢地,幸好至少还有一个人看出了她的不良企图! 露希拉·德瑞克自以为是地连续点了几次头,使得松弛的双下巴不停地晃动,她的双唇上扬,一副具有超人智慧的模样。她换了一个同样有趣或许更急迫的话题。 “那些毯子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好,亲爱的,你知道,我弄不清楚我们究竟是到明年春天以前不再来这里,还是乔治想继续来这里度假。他又不说。” “我想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艾瑞丝试着让她注意这似乎不重要,“如果天气好的话,偶尔到这里来是很好的,虽然我不觉得我会怎么想来。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想来的话,这幢房子还是会在这里。” 话是不错,亲爱的,但是总要让人家知道一下。因为,你知道,要是我们到明年才会再来,那么这些毯子应该放些防蠹丸收藏起来。但是如果我们不久就要再来,那就不需要了,因为毯子不久便会再用到——而防蠹丸的味道并不好受。” “好,那么就不要放防蠹丸吧。” “好的,但是今年夏天这么热,虫子那么多。大家都说今年的虫子特别多。当然,还没有黄蜂。贺金斯昨天告诉我,他说,今年夏天已找到了三十个黄蜂巢——三十——想想看——” 艾瑞丝想着贺金斯——黄昏时漫步出外——手里拿着氰化钾——氰化钾——罗斯玛丽——为什么每一件事物都令人回想起——? 露希拉姑妈那尖细的声音又开始了——这次是不同的话题—— “——还有到底该不该把银器送去银行保管?亚历山大夫人说小偷很多——虽然我们装的防盗遮板很好——我个人不喜欢她的发型——那使她的脸显得那么坚毅——但是我认为她是个坚毅的女性,而且神经紧张。现在每个人都神经紧张。在我还是个女孩时,人们根本不晓得什么是神经紧张。那让我想起来了,我不喜欢乔治最近的脸色——我怀疑他是不是就将得流行性感冒?有一两次,我还以为他是不是发烧了。但是也许那是由于某种生意上的担忧。你知道,他看起来让我觉得好像心事重重一样。” 艾瑞丝打了个冷颤,露希拉·德瑞克得意地叫了起来: “你看,我就说你着凉了嘛。” 第二章 “我真希望他们没来这里。” 仙蒂拉以不寻常的恶意说出了这句话,使得她丈夫不禁转过头来,惊讶地注视着她。好像他的想法已经变成了话语流露了出来——那些他一直想尽办法隐藏的想法。那么,仙蒂拉的感受也跟他一样?她也感到“避风港”的气氛被破坏了,它的宁流安详已被公园那边一哩外的邻居所打破了。他装作很惊讶地说: “我没想到你对他们也有那种想法。” 很快地,或者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她又退缩回去,回复平常的她。 “在乡下,邻居是很重要的。你不是对他们友善礼貌,就是对他们粗鲁无礼;你无法像在伦敦一样,又把他们当作‘认识的人’,不关痛痒地保持距离。” “是的,”史提芬说,“你没有办法像那样对等他们。” “而如今我们为了他们这家人而受到拘束。”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在脑海里回想着午餐的情景。乔治·巴顿是很友善、甚至过份有礼貌,带着一种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兴奋之情。这些日子以来,乔治·巴顿是真的很古怪。罗斯玛丽去世之前,史提芬并不太注意乔治。乔治·巴顿一直是个背景人物,一个年轻漂亮太太的仁慈平庸的丈夫。史提芬甚至对于背着他跟他太太偷情,从未感到不安过。乔治是那种注定要戴绿帽子的丈夫。那么老——那么缺乏抓住一个魅力十足而且善变的女人的心所必备的魅力。乔治被蒙在鼓里吗?史提芬不这么认为。他想,乔治很了解罗斯玛丽。他爱她,而他是那种不愿意运用自己的势力来抓住太太的心的男人。_ 不管怎么样,乔治一定很痛苦…… 史提芬开始对乔治在罗斯玛丽死后的感受感到好奇。 他跟仙蒂拉在那次悲剧发生之后很少见到他,直到他突然在附近的“小官府”出现而成为他们的近邻之后,他才再度闯入他们的生活圈子里。而他一出现后,史提芬这么认为,他马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变得活跃,变得果断、明确。还有——对了,古怪极了。 今天他就很古怪。那突然的邀请。庆祝艾瑞丝十八岁的生日的宴会。他那么希望史提芬和仙蒂拉两个人都参加。他说史提芬和仙蒂拉都对他们那么好。 仙蒂位很快地说:那当然太好了。当然他们回伦敦之后史提芬会有点忙得抽不出身,而她自己也有很多累人的约会,但是她衷心希望他们能安排一下出席宴会。 “那么让我们现在就决定一下日子,好吗?” 乔治的表情——真诚、微笑、坚决。 “我想下下个礼拜——礼拜三或礼拜四怎么样?礼拜四是十一月二日。可以吗?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再安排个适合你们的日子。”。 那是一种好像你非接受不可的邀请——不像一般的社交邀请。史提芬注意到艾瑞丝·玛尔的脸转红,露出尴尬的表情,仙蒂拉的表情则是好极了。她笑着接受这项不可推托的邀请,同时说十一月二日礼拜四,很适合我们。 史提芬突然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说出了他脑海里正在想的:“我们不必去。” 仙蒂拉的脸微微转向他,带着一种慎思的神情。 “你认为不必?” “找个借口很简单。” “他会坚持要我们改天有空再去——或是马上改订个日斯。他——他似乎要我们非去不可。” “我想不出为什么。那是艾瑞丝的生日宴——而我不认为她那么喜欢我们参加。” “是的——是的——”仙蒂拉似乎在想着什么。 然后她说。 “你知道宴会将在什么地方举行吗?。” “不知道。” “卢森堡餐厅。” 他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脸颊一阵死白。他恢复了镇静,跟她的目光相对。是他的幻觉,还是她的凝视真的意味着什么?” “但是那是不合常理的。”他叫了起来,由于企图掩饰真实的情绪,而显得有点像是咆哮。 “卢森堡餐厅那里——让一切复活。那家伙一定疯了。” “那我想过。”仙蒂拉说。 “但是我们当然拒绝参加。那——整件事情布今人觉得很不愉快。你记得那些报道——报上的照片。” “我记得那些不愉快的事。”仙蒂拉说。 “他不知道我们有多不同意吗?” “他有个理由,你知道,史提芬。他给我的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他很感激她在告诉他时眼睛转向一边去。 “午餐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去。他说他想解释一下。他告诉我,那个女孩——艾瑞丝——因她姐姐的死而引起的惊骇还未复原过来。” 她暂停了一下,史提芬不情愿地说: “呃,我敢说那可能是实话——她看起来糟透了。我想起了她在午餐时的模样。” “是的,我也注意到——虽然她近来似乎健康情形还好,情绪也正常。哦,我正要告诉你乔治·巴顿所说的。他告诉我,艾瑞丝自那次之后,便一直尽力避免去卢森堡餐厅。”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但是据他说,那是不对的。好像他去请教过精神科专家——一个现代的专家——而他给他的忠告是,在任何的震惊之后,必须让病人面对问题的根源所在地,而不是逃避。这个原理,我想,就好像把一个刚刚发生坠机事件的飞行员马上再送回空中去飞行一样。” “那个专家是不是建议再来一次自杀?” 仙蒂拉平静地回答:“他建议,那家餐厅的联想必须克服。终究,那只是一家餐厅而已。他提议来一次普通而愉快的宴会,尽可能让原来的那些客人参加。” “那对那些客人真是好极了!” “你那么介意吗,史提芬?” 他突然警觉起来,很快地接着说: “我当然不介意。我只是觉得那实在是个有点可怕的主意。我个人是一点也不介意……我是为你着想。如果你不介意——” 她打断他的话。 “我是介意。很介意。但是乔治·巴顿说得那样实在很难拒绝。终究,在那次事件之后,我还是常去卢森堡餐厅——你也是。人们常被邀请去那里。” “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不错” 史提芬说: “如同你所说的,是很难加以拒绝——而且如果我们推掉,他还是会继续再邀请。但是仙蒂拉,你实在没有理由必须要忍受。我看我去好了,你到时候找个借口——头痛、受凉之类的。” 他看到她的下巴上扬。 “那太没胆量了。不,史提芬,如果你去,我也会。毕竟,”她的手搁在他的臂上,“不管我们婚姻的意义再怎么少,至少它意味着我们共度困境。” 然而他却瞪视着她——为她那句说来轻松的痛切话语而膛目结舌。她说来就好像是在说着一件极为熟悉而不怎么重要的事实一样。” 他恢复正常之后,说:“你为什么那样说?不管我们婚姻的意义再怎么少?” 她的眼睛睁大,露出坦诚的眼光,坚定地注视着他。 “那不是事实吗?” “不是,一点也不是。我们的婚姻对我意义重大。” 她笑了起来。 “我想你说的不错——就某一方面来说。我们是很好的搭档,史提芬。我们一起创出了令人满意的成果。” “我并不是指那个。”他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不均匀。他握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仙带拉,你难道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就等于整个世界?” 突然间,他知道了。那令人难以置信——不可预知,但确实是如此。 她偎在他怀里,他拥抱着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吻着她,结结巴巴地说: “仙蒂拉——仙蒂拉——亲爱的。我爱你——我一直很担心——我会失去你。” 她不自觉地说: “因为罗斯玛丽?” “是的。”他放开她,身子后退,满脸惊慌尴尬。 “你知道——罗斯玛丽的事?” “当然——一直都知道。” “那么你能谅解?” 她摇头。 “不,我不谅解。我不认为我应该谅解。你爱她?” “并不真的爱。我爱的是你。” 一股怨恨在她脑中汹涌澎湃。她说:“打从在宴会中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不要再重复了——那根本是一派谎言!” 他并没因为她的突然攻击而退缩。他似乎认真地在考虑她的话语。 “是的,那是谎言——然而很奇怪,那又不是谎言。我开始相信那是实话。啊,仙蒂拉,请试着了解。你知道有些人总是有高贵美好的理由以掩饰他们卑鄙的行为吧?那些人他们即使一肚子男盗女娼,却又‘不得不忠厚诚实’,他们‘认为一再重复如此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对自己来说是伪君子,因而终其一身,一直都深信任何卑鄙无耻的行为,都是出自一种无私的精神!试着去了解,仙蒂拉,与此相反的人也是可能存在的。有些人是那么地愤世嫉俗,那么地不忠于自己,不忠于生命,以致只相信他们自己的不良动机。你是我所需要的女人。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相信:如果那不是真实的,我绝不可能维持到今天。” 她愤恨地说: “你并没爱上我。” “不错。我从没爱上任何人。我是一个为自己苛刻、冷酷的天性而引以为傲的饥渴的、无性的动物!后来我真的坠入了爱河——一种粗蛮的、不成熟的爱。就好像仲夏的雷雨,短暂、不实、迅即消失。”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真的,那有如‘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声色与狂是,却毫无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就在这里,在‘避风港’里,我突然醒悟过来,同时了解一项真理。” “真理?” “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是你——以及保有你的爱。” “要是我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你在计划跟她私奔。” “跟罗斯玛丽?”他短笑一声。“那真是有如被判终身监禁一样!” “她不是要你跟她一起私奔吗?” “不错,她是这么想。” “那后来怎么了?” 史提芬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又绕了回来,重新面对那不可捉摸的“威胁”。他说: “卢森堡餐厅的事发生了。”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眼前各自浮现同样景象,那张曾是美艳无比,却因氰化钾中毒而发蓝的女人的脸。 瞪视着死去的女人、然后——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史提芬说: “忘掉它吧,仙蒂拉,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忘掉它吧!” “遗忘是没有用的。我们不被允许遗忘。” 短暂的沉默。然后仙蒂拉说: “我们要怎么办?” “如同你刚刚所说的,面对现实——我们俩一起。参加那可怕的宴会。不管宴会的目的何在。” “你不相信乔治·巴顿所说的,那是为艾瑞公所举行的宴会?” “不。你相信吗?” “那可能是实话。但即使是实话,也不是真正的目的。” “那你认为真正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史提芬。但是我害怕。” “怕乔治·巴顿?” “是的,我想他——知道。” 史提芬突然说: “知道什么?” 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直到目光与他相对。 她喃喃地说: “我们不该怕,我们必须要有勇气——集中所有的勇气。你将成为伟人,史提芬——一个世界所需要的伟人,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你。我是你太太而且我爱你。” “你认为这个宴会到底是什么把戏,仙蒂拉?” “我认为是个陷阱。” 他慢慢地说:“那我们还自投罗网?” “我们又不能表露出来我们知道那是陷阱。” “不错,那倒是真的。” 仙蒂拉突然仰面大笑。她说:“尽管使出本事吧,罗斯玛丽,你不会赢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 “静一静,仙蒂拉。罗斯玛丽已经死了。” “是吗?有时——她好像还活生生的……” 第三章 在公园的半途中,艾瑞丝说: “我不跟你一起回去你介意吗,乔治?我想散散步,到山上林子里去走走。我一整天都头疼得很。” “我可怜的孩子,你去吧。我不跟你去了——我今天下午要等一个人,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到。” “好,那么喝午茶时再见。” 她急急转身,朝着山脚走去。 当她走到山顶上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十月常见的潮湿的天气,树叶上都蒙盖着一层阴湿的水气,头顶上低挂的灰色云层,意味着不久将有一阵暴雨来临。山顶上的空气不见得比山下好,但艾瑞丝却感到似乎到了山顶上,便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几口空气。 她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俯视着静静躺在山谷下树林中的“小官府”。在“小官府”左方不远处,“避风港”的红砖墙正焕发出玫瑰般的红色光彩。 艾瑞丝两手托住下巴,郁郁地浏览着四处的景色。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声音并不比树叶落地的声音大,但是她还是觉察到了,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安东尼·布朗恩拨开枝叶,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她半生气地叫了出来:“东尼!为什么你总是像——像哑剧中的魔鬼一般出现?” 安东尼跳到她身旁,掏出烟盒,递一支烟给她,她摇摇头,他便自己燃了一支。吸上了第一口之后,他回答: “因为我是报纸上所称的‘神秘人’,喜欢来去无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超人的眼力。我听说你跟法雷地夫妇一起午餐,在你离去之后、便在山脚下跟踪你。” “为什么你不像一般人一样到房子里去找我?” “我不是一般人,”安东尼以震惊的口吻说,“我很特殊。” “我想你是很特殊。” 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 “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至少——” 她停了下来。安东尼带着询问的口吻说: “至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我想回伦敦去。” “你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吗?” “下个星期。” “那么今天在法雷地家吃饭是临别午宴?” “也不是什么宴会。只有他们夫妇和一个老表哥。” “你喜欢法雷地夫妇吗,艾瑞丝?” “我不知道。我想我不很喜欢——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他们真的一直对我们很好。” “你觉得他们喜欢你吗?” “不,我不觉得。我想他们恨我们。” “很有趣。” “是吗?” “哦,我指的不是恨——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指的是你用的字眼‘我们’。我的问题只是针对你一个人而且。” “哦,我懂了……我想他们相当喜欢我,一种消极的方式。我想他们在意的是我们一家人住在他们附近。我们并不是她们什么特别的朋友——他们是罗斯玛丽的朋友。” “是的。”安东尼说,“如同你所说的,他们是罗斯玛丽的朋友——但是我不认为仙蒂拉·法雷地和罗斯玛丽是更知己的朋友,是吗?” “不是。”文瑞丝说。她显得有点不安,但是安东尼却安静地吸着烟。不久他说: “你知道法雷地夫妇什么最令我吃惊吗?” “什么?” “就是——他们是法雷地夫妇。我总是把他们想作法雷地夫妇——不是史提芬和仙蒂拉,两个因婚姻而连结在一起的个人——而是一个二而为一的存在体——法雷地夫妇。这比你想象的还罕见。他们是有着共同目标、共同生活方式、共同希望、信仰和恐惧的两个人。而奇怪的是他们实际上有着极不相同的个性。史提芬·法雷地,我该说他是一个见识极为广阔,对外界观点极为敏感,对自己很没有信心而又有点缺乏道德勇气的人。相反地,仙蒂拉则有着褊窄的中古世纪头脑,能作狂热的奉献牺牲,同时有勇气不顾一切后果。” “他总是让我看来,”艾瑞丝说,“有点自大、愚蠢。” “他一点也不愚蠢。他只是一个普遍的、不快乐的成功者。” “不快乐?” “大部分的成功者都是不快乐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成功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借达到会引起世人注目的某种成就来肯定他们自己。” “你的看法真是很不寻常,安东尼。” “要是你证实一下的话,你会发觉这是真的。快乐的人们是失败者,因为他们很自足,毫无怨言,就像我。他们通常也都易于相处——就像我一样。” “你对自己有着很好的评价。” “我只是在吸引你注意我的优点,以防万一你没注意到。” 艾瑞丝笑了起来。她的情绪好转,所有的沮丧、恐惧都已一扫而空。”她看了看腕表。 “到家里去喝杯茶,同时让别人分享一下你不平凡的待人之道。” 安东尼摇摇头。 “今天不行。我必须回去了。” 艾瑞丝突然转过头面对着他。 “为什么你不到我家去?一定有原因。” 安东尼耸耸肩。 “就当作是我对接受款待的看法较特别吧。你姐夫不喜欢我——他已表示得够明白了。” “哦,不要管乔治。如果露希拉姑姑和我要你——她是一个老好人——你会喜欢她的。” “我确信我会喜欢——但是我还是拒绝。” “罗斯玛丽还在的时候你常常去。” “那,”安东尼说,“那有点不同。” 艾瑞丝感到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触摸着她的心房。她说:“今天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你到这地区来有事吗?” “非常重要的事——跟你有关。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艾瑞丝。” 那只冰冷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受宠若惊,一阵女人远古以来即知的兴奋的心悸。随着这种心悸,艾瑞丝的脸摆出了一副询问、等待的神色,就跟她的的曾祖母在被求婚时说“啊,X先生,这真是太突然了!”之前可能有的神色一样。 “什么问题?”她的一张极为天真的脸转向安东尼。 他凝视着她,目光坚定沉重。 “老实地回答我,艾瑞丝。这是我的问题,你信任我吗?” 她后退了一下。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问题。他注意到了。 “你没想到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吧?然而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艾瑞丝。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再问一遍,你信任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仅仅一秒钟,然后眼睛下视,回答:“是的。” “那么我再问你,你愿不愿意不告诉任何人,到伦敦去跟我结婚?” 她瞪大双眼。 “可是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你不能嫁给我?” “不能那样子。” “但是你爱我。你爱我。对不对?” 她情不自禁地说: “是的,我爱你,安东尼。” “但是你不愿意到我已住了几个星期,随时可以合法结婚的教区里去,跟我在圣艾尔弗瑞达教堂结婚?” “我怎么可以做那种事?那将严重伤害到乔治,而且露希拉姑妈也将永远不会原谅我。再说,我的年龄也还没到,我才十八岁。” “你可以虚报年龄。我不知道未经监护人的同意而跟一个未成年人结婚将会受到什么惩罚。对了,谁是你的临护人?” “乔治。他也是我的信托人。” “如同我刚刚所说的,不管我会受到什么惩罚,他们也无法拆散我们,而这是我唯一真正关心的。” 艾瑞丝摇头。“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这样无情。而且不管怎么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东尼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先问你信不信任我的原因,你必须相信我的理由。这样说好了,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但是不必去管它。” 艾瑞丝怯怯地说: “要是乔治多了解你一点就好了。现在跟我回去。家里只有他和露拉希姑妈。” “你确定吗?我以为——”他暂停了一下。“在我上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朝你家走去——有趣的是我确信他是一个——”他迟疑了一下——“我见过的人。” “对了,我忘了——乔治说他在等一个人。” “那个我想我见过的人叫做瑞斯——瑞斯上校。” “很可能,”艾琳兰说,“乔治是认识一个瑞斯上校。他本来也要参加那次宴会,那天晚上当罗斯玛丽——” 她停了下来,她的声音颤抖。安东尼紧握住她的手。 “不要再去想它了,亲爱的。那很难受,我知道。” 她摇摇头。 “我禁不住。安东尼——” “嗯?” “你有没有——你曾不曾想过——”她发现很难将意思用言辞表达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罗斯玛丽可能不是自杀死的?她可能——可能被谋杀?” “我的老天,艾瑞丝,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她没有回答——只是接着说:“你从来没有这个想法?” “当然没有。罗斯玛丽当然是自杀死的。” 艾瑞丝什么也没说。 “谁跟你作这种暗示的?” 她想告诉他有关乔治古怪的言行,但是她忍住了,她慢慢地说: “那只是一个想法。” “忘掉它吧,亲爱的傻子。”他拉她站了起来,同时轻吻她的脸颊。“亲爱的、病态的傻子。忘掉罗斯玛丽吧,想我就好了。” 第四章 瑞斯上校抽着烟斗,一面思索一面凝视着乔治·巴顿。 他从乔治·巴顿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认识他。巴顿的叔叔曾是瑞斯家的乡下邻居。他们两人几乎相差二十岁。瑞斯现在已六十出头,高大、健壮,有着军人一般的身材,古铜色的脸孔,铁灰色的头发,一对精明的黑眼睛。 他们两人之间并不曾有过特别亲近的关系——但是巴顿令瑞斯想起了“年轻的乔治”——早期一些印象模糊的人物之一。 这时他正在想着,他实在想不起“年轻的乔治”是什么样子。在最近几年一次偶然的见面机会中,他们发现他们的共同点少之又少。瑞斯是一个外向型的人物,基本是个王国建立者类型——他的生命大部分在海外度过。乔治则是个市井绅士。他们的兴趣迥然不同,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只能彼此交换一下“老日子”的回忆,然后便是一段长长的尴尬与沉默。瑞斯上校不善于话家常,是一个早期一代小说家笔下喜欢刻画的“坚强而沉默的男子”。 此时,在陷入沉默之中,他正在想着为什么“年轻的乔治”坚持安排这次会面。同时也想着自从几年前碰面以来,乔治有了微妙的改变。乔治·巴顿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平凡庸俗——小心谨慎、讲求实际、缺乏想象力。 他想,这家伙很不对劲,像只猫一样地不安定。他已点燃了三次烟斗——而且那一点也不像是原来的巴顿。 他从嘴里取出了烟斗。 “好了,年轻的乔治,什么麻烦事?” “不错,瑞斯,是麻烦事。我很需要你的忠告——还有帮助。” 上校点点头等着。 “大约一年以前,你本来要去伦敦跟我们一起吃饭——在卢森堡餐厅。后来你必须出国没去参加。” 上校再度点点头。 “去南非。” “在那次宴会中,我太太死了。” 瑞斯不舒服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 “我知道。在报纸上看过。刚刚我没提起也没向你致意,因为我不想再搅乱你的心情。但是我觉得难过,这你是知道的。” “哦,是的,是的。问题不在这里。我太太被推定,是自杀死亡。” 瑞斯抓住关键字眼。他的双眉上扬。 “推定?” “看看这些。” 他把两封信丢进他手里。瑞斯的双眉仍然高高上扬。 “匿名信?” “是的。而且我相信它们所说的。” 瑞斯缓缓地摇摇头。 “那是很危险的事。你会大吃一惊,任何透过报纸渲染的事件发生之后,总是有数不尽的无聊的密告信件。” “这我知道。但是这两封信不是在那时候写的——它们在半年之后才出现。” 瑞斯点点头。 “有道理。你想会是谁写的?” “我不太知道,我不管。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上面所写的是真的。我太太被谋杀了。” 瑞斯放下烟斗。他在椅子上稍微坐直起来。 “你为什么那样认为?当时你有没有任何怀疑,警察呢?”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茫然不知所措!昏昏沉沉的——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只能接受侦讯会上的供词。我太太得了流行性感冒,意志消沉。什么都没怀疑,除了接受自杀这个死因。药还在她皮包里,你知道。” “什么药?” “氰化钾。” “我想起来了。她和着香槟一起喝下去。” “是的。当时,一切似乎都很明朗。” “她有没有以自杀作为要挟过?” “没有,从来没有。罗斯玛丽,”乔治·巴顿说,“热爱生命。” 瑞斯点点头。他只见过乔治的太太一次。在他看来,她是一个单纯、可爱的笨女人——但绝不是忧郁、伤感的类型。 “那么医学上的证据等等呢?” “罗斯玛丽的医生——一位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帮她们家看病的老人——出海去了。他的伙伴,一个年轻人,在罗斯玛丽得流行性感冒时医治她。我记得,他只说那种类型的流行性感冒会导致严重的沮丧。” 乔治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 “直到我接到这些信之后,我才去找罗斯玛丽的医生。当然,我并没有提及这些信——只是谈谈已发生的事。他告诉我他对发生的事感到很惊讶。他说,他永远也无法相信。罗斯玛丽不像是个会自杀的人。他说,那表示即使你对一个病人再怎么了解,他还是可能做出完全不合个性常规的事来。” 乔治再度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跟他谈过之后,我才了解罗斯玛丽的自杀对我来说是完全无法置信的事。毕竟,我对她的了解很深。她是一个会突然变得很不快乐的人。她可能为某些事而变得非常激动,有时会采取鲁莽草率的行为,但是我从没想到她可能产生了断一切的念头。” 瑞斯有点尴尬地低声说: “除了精神沮丧之外,她有没有任何可能造成自杀的动机?我的意思是说,她有没有因为某事而显得极不快乐?” “我——不,没有——她或许只是有点神经紧张。” 瑞斯的眼光避开他的朋友,说: “她是不是一个情绪很戏剧化的人?你知道,我只看过她一次。有一种类型的人——呃——可能蓄意自杀以求解脱——通常是在跟某人吵了架之后。一个有点孩子气的动机——‘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罗斯玛丽跟我从没吵过架。” “我相信。而且我必须说,使用氰化钾作为自杀的工具是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任何人都知道,那可不是好玩的东西。” “那是另一回事。要是罗斯玛丽蓄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当然不会用那种方法,那太浦苦——而且太丑陋了。服用安眠药还比较有可能。” “我同意你的看法。有没有任何她购买氰化钾的证据?” “没有。但是她曾经跟一些朋友到乡下,他们有一天用氰化钾在毒一个黄蜂巢。她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弄到那种鬼东西的。” “不错——要弄到那种东西并不大难。大部分的园丁都存有那种东西。” 他停了一下,然后说: “让我归纳一下。没有任何自杀的明证,但是也没有任何他杀的明证,要是有的话,警方一定能掌握,你知道,他们的警觉性很高。” “认为是他杀似乎很荒谬,我知道。” “但是在那六个月之后,对你来说却并不荒谬,对不对?” “我想我一定是一直对自杀的说法不满意。我想我一定是在下意识里一直怀疑,才会看到白纸写上黑字之后,毫不怀疑地接受他杀的说法。” “不错。”瑞斯点点头。“好了,那么,就让我们看作是他杀吧。你怀疑谁是凶手?” 乔治倾身向前——他的脸孔扭曲着。 “最可怕的事就在这里。如果罗斯玛丽是被谋杀的,那么一定是那一桌上的一个人,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之一下的手。没有任何其他的人靠近那张桌子。” “服务生呢?谁倒的酒?” “查理斯,卢森堡餐厅的领班。你认识查理斯吧?” 瑞斯点点头。每个人都认识查理斯。很难想象查理斯会毒害顾客。 “招呼我们那张桌子的服务生是吉瑟普。我们跟他很熟,认识好几年了。每回我们上那家餐厅,都是由他服侍我们。他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家伙。” “那么再来就是同桌的人了。有哪几个人?” “史提芬·法雷地议员和他太太亚历山大·法雷地夫人。我的秘书露丝·莱辛小姐。一个叫做安东尼。布朗恩的家伙。罗斯玛丽的妹妹艾瑞丝,还有我自己。一共有七个人。要是你去的话,应该是八个人。那时你无法去,我们临时找不到人代替。” “我明白了。好了,巴顿,你想会是谁下的毒手?” 乔治大叫起来:“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 “好了——好了。我只是认为你可能有个确定的怀疑对象。好了,应该不难找出凶嫌来。你们当初位置怎么个坐法——由你开始说起?” “仙蒂拉·法雷地坐在我右边,这是当然的,她的下一个是安东尼·布朗恩,然后是罗斯玛丽,然后是史提芬·法雷地,然后是艾瑞丝,然后是坐在我左边的露丝·莱辛。” “我明白了。你太太那天晚上一开始就喝过香槟吧?” “是的。杯子加过了几次酒。事情——事情是发生在余兴节目进行的时候。那时很嘈杂——那是黑人节目,我们都在注意观赏。就在灯光复起的时候,她整个人扑倒在桌面上。她可能喊叫过——或是咽不过气——但是没有人听到任何异声。医生说那一定是立即死亡,感谢上帝。” “不错。真的该感谢上帝。好了,巴顿——从表面上看来,似乎相当明显。” “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史提芬·法雷地下的毒手。他坐在她右边。她的香槟酒杯一定靠近他的左手。当灯光转暗,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到冉冉升起的舞台布幕之时,把药放进她的杯子里,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我看不出还有谁比他的机会更好。我知道卢森堡餐厅的桌子,桌面很宽大——我很怀疑有人能探身横过桌面而不受注意,即使是在灯火昏暗的情况之下。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坐在罗斯玛丽左边的人,但他必须越过她面前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她杯子里的。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但是我们先从显而易见的人着手。有没有任何迫使史提芬·法雷地议员非除掉你太太的理由?” 乔治以僵硬的嗓音说: “他们——他们曾是相当亲近的朋友。如果——比如说,如果罗斯玛丽令他失望,他可能想报复。” “听起来很戏剧化。这是唯一你能想得出来的动机?” “是的。”乔治说。他的脸很红。瑞斯瞄了他好几眼。然后继续说: “我们来看看第二个可能性,凶嫌是那些女士中的一个。” “为什么怀疑女士?” “我的好乔治,难道你没注意到在七个人——三男四女的宴会中,可能有一两次是三对在跳舞,而多出来的一个女的在独守空板凳吗?你们难道七个人都在跳舞不成?” “哦,对了。” “好。在余兴节目开始之前,你记不记得谁单独留在餐桌旁?” 乔治想了一会儿。” “我想——对了,艾瑞丝是最后一次被单独留下来的,在她之前是露丝。” “你不记得在事情发生之前,你太太最后一次喝香槟是在什么时候吧?” “我想想看,她跟布朗恩共舞。我记得她回餐桌来,说累死人了——他是个舞池高手。然后她唱掉她杯子里的香槟。几分钟之后,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她——她跟我共舞。她知道华尔兹是我唯一会跳的舞。法雷地跟露丝跳,亚历山大夫人跟布朗恩跳。艾瑞丝独自休息。在那之后,余兴节目马上开始。” “那么让我们来考虑一下你太太的妹妹。你太太的死亡有没有为她带来任何金钱上的好处?” 乔治开始口沫飞溅地说: “我的好瑞斯——别这么荒谬了,艾瑞丝只是个小孩,一个还在上学的女孩。” “我就知道曾经有过两个女学生犯了谋杀罪。” “但是艾瑞丝绝对不会!她钟爱罗斯玛丽。” “不管怎么说,巴顿,她有机会下手。我想知道的是否有任何动机。我相信你太太很有钱。她的钱遗留给谁?给你?” “不是,留给艾瑞丝——通过一个信用基金会。” 他作了一番解释,瑞斯专注地听着。 “相当奇特。富裕的姐姐和贫穷的妹妹。有些女孩一定会为此感到愤愤不平。” “我确信艾瑞丝绝对不会。” “或许不会——但是她是有下毒手的动机。现在让我们从这个线索试起。还有谁有动机?” “没有——完全没有。罗斯玛丽没有任何仇敌。我确信。我曾经一直在想——不断自问——试着想找出她的可能仇敌来。我甚至买下了这幢靠近法雷地夫妇的房子,以便——” 他停了下来。瑞斯取下烟斗,开始深入核心。 “年轻的乔治,你不觉得把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比较好吗?” “你什么意思?” “你对我有所保留——老在核心外兜圈子。你可以坐在那里维护你太太的声誉——也可以试着找出她究竟是否被人谋杀——这都随你便,但是如果后者对你来说比较重要的话,你就得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都说出来。” 一阵沉默。 “好吧,”乔治声音僵硬地说,“算你赢。” “你有理由相信你太太有个情夫,是不是?” “是的。” “史提芬·法雷地?”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家伙,布朗恩。我无法确定,真是去他妈的!” “跟我谈谈这个安东尼·布朗恩怎么样?奇怪,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我对他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他。他是个有趣、长得好看的家伙——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应该是个美国人,但是却没有美国口音。” “哦,或许大使馆对他有所了解。你不晓得是——他们之口的哪一个?” “是的——是的,我不晓得。我告诉你,瑞斯。她曾经在写一封信——我——我后来检查了吸墨纸。那是一封情书,没错——但是上面没有名字。” 瑞斯小心地把眼光移开。 “好,那给了我们一点线索,譬如亚历山大夫人,如果她丈夫跟你太太有瓜葛,那么她也有份。你知道,她是那种感觉报敏锐的女人,安静、深沉的类型。这种类型的女人在必要的时候下得了毒手。我们再继续研判下去。席上的人有神秘的布朗恩、法雷地和他太太、年轻的艾瑞丝·玛尔。另一个露丝·莱辛的女人怎么样?” “露丝不可能跟这件事有关。至少,她一点动机都没有。” “你说,她是你的秘书?她是什么样的女孩?” “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女孩。”乔治满怀热情地说,“实际上她等于是我的家人一样。她是我的得力助手——没有人能比她更令人完全信任,或给予更高的评价。” “你喜欢她,”瑞斯满怀心思地注视着他。 “我钟爱她。瑞斯,那个女孩真是个大好人。我在任何方面都依赖她。她是世界上最最诚实、可爱的人。” 瑞斯低声“嗯”了一声,撇开了这个话题。他尽量避免让乔治从他的态度看出他在脑子里为露丝·莱辛划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有着一个十分明确的动机。他可以想象这位“世界最最可爱的女孩”可能有个十足的理由想要除掉巴顿太太。那可能是个图利的动机——她可能早已暗自以“巴顿太太第二”自居。她可能爱上了她的老板。置罗斯玛丽于死地的动机就在这里。 他温和地说:“我想你也想过,乔治,你自己也有很好的动机。” “我?”乔治惊愕得目瞪口呆。 “哦,你该记得奥塞罗与狄斯蒂梦娜。”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但是我跟罗斯玛丽之间并不像他们那样。当然,我崇拜她、热爱她,但是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有些事我——我不得不睁一眼闭一眼。那并不表示她不喜欢我——她是喜欢我,她很喜欢而且一向对我很亲密。但是,当然啦,我是个呆板木讷的人,我对自己也没有办法,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浪漫。不管怎么样,我跟她结婚时就已下定决心忍受她的浪漫性格。她也警告过我。当然桃色事件发生时,我是受到了伤害——但是如果说因此而动她一根毛发那——” 他停了下来,然后以不同的声调说: “无论如何,如果真是我下的手,那我何苦再追根究底,惹人注意?我的意思是,在尘埃落定,自杀定案之后,我岂不是发疯了才会这样做。” “一点也不错。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并没认真怀疑你的原因,我的大好人。如果你是凶手,那你收到像这样的两封信后,不早就把它们烧掉了才怪。这两封信在我看来是整个事件中最有趣的特点。它们是谁写的?” “什么?”乔治有点受惊,“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对这一点似乎没有兴趣,但是我有。这是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想,我们可以假定它们不是凶手写的。如同你所说的,他何必在事情已尘埃落定,众人都已接受了自杀的说法之后,还自露狐狸尾巴?那么,是谁写的?是谁有意重掀轩然大波?” “会是仆人吗?”乔治冒险一问。 “可能。如果是仆人,那么是那一个仆人?他或她又知道了些什么?罗斯玛丽有没有亲密的女仆?” 乔治摇摇头。 “没有。当时我们有个厨娘——庞德太太——她现在还在,还有几个女仆,我想都已离去了。她们跟我们没相处多久。” “好了,乔治,如果你想要我的忠告(我想你是想要),那我必须很仔细地把事情再重新斟酌一番。罗斯玛丽死去已成了事实,不管你再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挽回他的生命。如果自杀的死因不怎么好,那么‘被人谋杀’这个死因也同样不好。为了避免争辩,让我们就当作罗斯玛丽真是被人谋杀的吧。你是不是真的想把整个事件再挖掘出来,这可能造成令人不快的公开渲染,家丑外扬,你太大的桃色新闻变成众人皆知——” 乔治·巴顿畏缩了。他粗暴地说: “你真的忠告我让凶手逍遥法外吗?法雷地那做作的家伙,他那浮夸的演说,他那宝贵的事业——也许,他就是那敢作不敢当的凶手。”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后果。” “我要让真相大白。” “很好。既然如此,我该带这些信到警察局去一趟。他们可能不难找出是谁写的,还有究竟写这些信的人是否知情。只是你要记住,一旦你一开始,便无法中途罢休。” “我不去找警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见你的缘故。我要为凶手布下一个陷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我说,瑞斯,我要在卢森堡餐厅举行一次宴会。我要你参加。同样的人,法雷地夫妇、安东尼·布朗恩、露丝、艾瑞丝、我自己。我都已安排好了。” “你想干什么?” 乔治冷笑一声。 “那是我的秘密。如果事先告诉任何人,那就破坏掉了——包括你在内。我要你头脑保持清醒参加,同时——看个究竟。” 瑞斯顿身向前,他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 “我不喜欢你的做法,乔治。这种小说上的戏剧性手法是不行的。去找警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们知道如何处理,他们是职业性的。在犯罪案件中,业余的表演是不智之举。”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参加的原因,你不是业余的。” “好家伙,就因为我曾经干过特务?不管怎么样,你打算把我蒙在鼓里?” “那是必要的。” 瑞斯摇摇头。 “抱歉,我拒绝。我不喜欢你的计划,而且我也不会参加你的宴会。放弃吧,乔治。” “我不打算放弃,我已经安排好一切。” “不要这么顽固不化。这种事我比你清楚。我不喜欢你的主意,那不会成功的。那可能还有危险,你想过吗?” “就某人来说会有危险没错。” 瑞斯叹了一口气: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是在干什么。好吧,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最后一次再求你放弃你那异想天开的主意。” 然而,乔治·巴顿只是摇摇头。 第五章 十一月二日的早晨在潮湿、昏暗中降临。乔治家中的餐厅暗得他们只好点上灯吃早餐。 “艾瑞丝一反往常的习惯,不叫人将咖啡、吐司送上去,而自己下楼来,面色苍白像鬼魂一般地坐在餐桌旁,搅动着餐盘里一口也没动过的早餐。乔治神色不安地翻着《泰晤士报》,而坐在另一端的露希拉·德瑞克则掩住手帕饮泣。” “我知道那可爱的孩子将会作出可怕的事来。他那么敏感——如果不是生死攸关的话,他不会那样说。” 乔治一面翻动着报纸,一面尖声说: “请不要担心,露希拉,我说过我会处理的。” “我知道,亲爱的乔治,你总是这么好心。但是我真的觉得稍一延误,便可能不可挽救。你提及的所有这些查询,都很费时。” “不,不会的,我会催他们尽快。” “他说‘三号以前’,而明天就是三号了。要是我那孩子万一有个三长而短,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不会的。”乔治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还有一些债券可以——” “露希拉,一切都交给我办好了。” “不要担心,露希拉姑妈,”艾瑞丝插进来说,“乔治会把一切处理得好好的,这种事毕竟又不是第一次发生。” “很久没有发生了。”(“三个月。”乔治说)“自从那可怜的孩子被他那群骗徒朋友,在那可怕的农场骗过之后,就没再发生过。” 乔治用餐巾擦了擦胡须,站了起来,慈祥地拍拍德瑞克太太的背。 “高兴一点,亲爱的,我这就叫露丝拍电报去。” 当他走到客厅去时,艾瑞丝跟在她后面。 “乔治,你不认为我们今晚宴会该延期吗?露希拉姑妈这么烦恼,我们最好留下来陪她吧。” “当然不延!”乔治的脸涨得紫红,“我们的生活为什么要让那小混蛋来干扰?他简直是敲竹杠,这样说一点也不过份。要是我能照自己的方式处理的话,他一毛钱也别想拿到。” “露希拉姑妈永远不会这样想的。” “露希拉是个傻瓜——一直都是。这些过了四十岁才有孩子的女人似乎永远学不了乖。孩子从小就被她们宠坏了,要什么给什么。要是维多早能尝到一点教训的话,今天也不会到这种地步。不要跟我争辩,艾瑞丝。晚宴之前,我会料理好的,也好让露希拉高高兴兴上床睡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带她一起去。” “哦,不,她讨厌上餐厅——而且很容易打盹,可怜的姑妈。她不喜欢餐厅里充满烟雾、热流的空气,那会令她哮喘不止。”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去安慰安慰她,让她高兴一点吧,艾瑞丝。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转身走出前门。艾瑞丝慢慢地重回餐厅。这时,电话铃响,她走过来接。 “喂——谁?”她的脸色转变,由无望的苍白一转而欢欣。“安东尼!” “是安东尼。我昨天打电话给你,结果没找到你。你是不是在乔治身上下了不少工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乔治几近于强迫地坚决邀请我参加你今晚的宴会,一反他的常态!坚持要我非去不可。我想也许这是你下了一番工夫的结果。” “不——不——那跟我无关。” “那是他自己良心发现了不成?” “也不是。是——” “喂——你还在听吗?” “我还在。” “你刚刚说什么,怎么啦,亲爱的!我听到你在叹气。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事。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真令人感动的信心。人家不是说过‘明天永远不来’吗?” “不要寻我开心。” “艾瑞丝——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没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人家了,你该能谅解。” “告诉我,亲爱的。” “不——我真的不能。安东尼,你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要是我能的话。” “你——你有没有爱上过罗斯玛丽?” 一阵静寂,然后就是一串笑声。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有的,艾瑞丝,我曾经有那么一点爱上罗斯玛丽。你知道,她那么漂亮。后来有一天我正在跟她谈话,看到你正下楼来——我对她的爱便立即消失得无形无踪。除了你之外,在这世界上我找不到第二个人,这是真心话。不要为这种事忧心,你知道,罗密欧即使先爱过罗萨琳,他后来还不是永远拜倒在朱丽叶的石榴裙下?” “谢谢你,安东尼。我很高兴。” “晚上见。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吗?” “事实上还差一个礼拜——虽然今晚是我的生日宴没错。” “你似乎并不怎么热衷。” “不错。” “我想乔治该很清楚他自己在搞些什么名堂,但是在我看来,他似乎是神经不太正常,才会将宴会安排——” “哦,我上过好几次卢森堡餐厅了,自从——自从罗斯玛丽——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不能永远逃避。” “不惜,那并没什么。艾瑞丝,我为你准备了份生日礼物,希望你会喜欢。见面再谈。” 他挂断电话。 艾瑞丝走回餐厅,使尽浑身解数,连哄带骗地才把露希拉的哭泣止住。 乔治一到办公室,马上叫人去找露丝·莱辛来。 当她穿着合身的黑套裙,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时,他紧蹙的眉头才稍微松弛下来。 “您早。” “你早,露丝,麻烦又来了。你看看这个。”她接过他手中的电报。 “又是维多·德瑞克!” “不错,该死的家伙。” 她拿着电报,沉默了一会儿。当他笑起来时候,一张瘦削、褐色的脸孔满是线条,以嘲弄的口气说,“一种应该跟老板结婚的女孩……”这一切又活生生地重现在她眼前。 她想:“像是昨天才……” 乔治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离我们上次把他弄出海不正好一年左右吗?” 她想了想。 “我想是的。事实上我记得那是在十月二十七日。” “你真是个令人惊异的女孩,好记性!” 她自忖她之所以记得这么牢,是有一个他不知道的原因。她是受了维多·德瑞克的影响,才在接到罗斯玛丽的电话后,猛然醒觉自己恨透了乔治的太太。 “我们还真幸运,”乔治说,“他竟能一呆那么久。虽然三个月前又费了我们五十镑。” “这次三百镑似乎是个大数目。” “喔,是的。他别想拿那么多,我们得作一番例行调查。” “我最好跟欧吉维先生联络一下。” 亚历山大·欧吉维是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代理——一个神智清醒、精明能干的苏格兰人。 “好,马上打电报。他妈妈像以往一样,正在歇斯底里状态中,搞得今晚的宴会都成了难题。” “要不要我去陪她?” “不。”他坚决地否决,“不要,真的。你得参加宴会,我需要你,露丝。”他握住她的手,“你太有牺牲精神了。” “一点也不。” 她笑着提议说: “值不值得改用长途电话跟欧吉维先生联络?这样也许在晚上之前就可以把事情处理好。” “好主意。值得花这个钱。” “我得去忙了。” 她温柔地抽回她被握着的手,走出去了。 乔治接着处理一些正等着他处理的事。 中午十二点半,他走出办公室,叫了一部计程车到卢森堡餐厅去。 到了餐厅,备受欢迎的领班查理斯迎向他,笑容可掬地鞠躬欢迎他。 “午安,巴顿先生。” “午安,查理斯。都准备好了吧?” “我想你会满意的,先生。” “同一张桌子?” “圆拱门里的中间那一张。对吧?” “对——你记得多加一张椅子吧?” “都安排好了。” “买到——迷迭香(罗斯玛丽)了吧?”(注;“罗斯玛丽”意即“迷迭香”) “买了,巴顿先生。我怕不够好看,您不想配上些红色的花——或是菊花呢?” “不,不,只要迷迭香就好了。” “好的,先生。您看看菜单好了。吉瑟普!” 查理斯作了个手式,招来一个脸上堆满笑容的中年意大利人。 “拿巴顿先生的菜单来。” 菜单立即就送了上来。 牡蛎、清汤、卢森堡特莱、烤松鸡、法国菜、鸡肝荚豆。 乔治漫不经心地瞄了一遍。 “嗯,好,不错。” 他递还菜单。查理斯陪他走到门口,压低一点声音说: “巴顿先生,很感激您——您重新光临我们餐厅。” 乔治脸上浮现了一丝惨白的微笑。他说: “我们不得不忘掉过去——不能老是活在过去,那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了。” “您说得对,巴顿先生。您是知道我们当时有多震惊、多伤心的。我衷心希望您的小姨能有个非常快乐的生日宴,事事如您的意。” 查理斯深深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像只牛蝇一般地奔向一个在靠窗桌子那边犯了错的低级侍者。 乔治唇上挂着狞笑走了出去。他不是那种想象力够到会怪罪卢森堡餐厅的人。毕竟,罗斯玛丽决定在这里自杀,或某人决定在这里谋害她,这并不是卢森堡餐厅的错,只是运气问题。 他在他的俱乐部里用午膳,然后出席董事会议。 回办公室的途中,他在公用电话亭挂了个电话。走出电话亭,他松了一大口气,一切都已按计划安排好了。 他回到办公室。 露丝马上来找他。 “关于维多·德瑞克——” “怎么样?” “恐怕事态很严重。可能被收押起诉。他盗用了一家公司的公款,期间相当久。” “欧吉维这样说的吗?” “是的。早上我挂了个电话给他,十分钟以前他回电过来。他说维多相当厚颜无耻。” “他是无耻极了!” “但是他说,要是把钱归还就能不起诉。欧吉维先生见过公司的主管,他说的似乎没错。金额是一百六十五镑。” “那么我们伟大的维多是希望多拿到一百三十五镑罗?” “我想是的。”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们不会让他得逞的,”乔治冷酪地说。 “我告诉欧吉维先生着手办理,这没有错吧?” “我个人是很高兴他被抓进监牢——但是不得不替他妈妈着想。——她是个傻瓜——却是个可爱的傻瓜。只好让维多像往常一样得逞了。” “您真是太好了。”露丝说。 “我?” “我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受了感动,他同时感到既高兴又难为情。一时冲动之下,他抓起她的手亲吻着。 “我最亲爱的露丝。我最亲爱的、最最好的朋友。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们彼此站得很靠近。 她心想:“我跟他会很快乐,我能让他快乐,要不是——” 他心想:“我该听从瑞斯的忠告?该放弃我的计划?那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 一阵心里挣扎之后,他说: “九点半,卢森堡餐厅见。” 第六章 大家都来了。 乔治松了一大口气。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担心会出什么差错——还好,他们都来了。史提芬·法雷地,高大而拘泥、呆板,态度有点浮夸。仙蒂拉·法雷地穿着黑线宽袍,颈上围着一串绿宝石,这个女人带有优良血统,这是不容置疑的。她的态度完全自然,也许有点比往常更落落大方。露丝也穿着黑色礼服,除了一只镶珠发夹之外,别无饰物。她的黑色头发平顺服贴,脖子和手臂雪白——比其他任何一个女的都白。露丝是职业妇女,没有空暇接受日光浴。他的眼光与她的接触,她如同看得出他心中的焦虑不安一般,微微向他一笑,像是叫他放心。他的情绪上升。忠心的露丝,他想。在他身旁的艾瑞丝像平常一样沉默。只有她一个人觉察到这是次不寻常的宴会,而且显露出来。她显得苍白,但就某一方面来说,这正好跟她的个人相配,给人一种深沉、稳重的美感。她穿着一件简单率直的叶绿色长袍。安东尼·布朗恩最后一个到,在乔治的眼中看来,他是以野生动物般的迅捷、隐秘的脚步来到,也许是美洲豹,或是花豹,这家伙实在不怎么文明。 他们都到齐了——都落在乔治的陷牢里。现在,好戏可以上演了…… 喝过了鸡尾酒,他们都起身走过拱门,来到餐厅本部。 眼前是伴若轻柔的黑人音乐,婆婆起舞的男男女女,行动敏捷的服务生穿梭不停。 查理斯趋向前来,笑着引导他们落座。他们的桌子在餐厅末端一个由拱门隔开的凹室里——正中一张大桌,两旁各有一张两人座的小桌。一个面色病黄的外国人和一个金发美女占用了其中之一,另一张则坐着一对青年男女。正中央的大桌子是巴顿预订的。 乔治清他们人座。 “仙蒂拉,你坐这边好吗,在我右手边。布朗恩坐她旁边,艾瑞丝,亲爱的,这是为你举行的宴会,我得请你坐在我旁过。你坐她旁边,法雷地。再有你,露丝——” 他暂停了一下——在露丝和安东尼之间,一个座位空着——桌旁一共有七张椅子。 “我的朋友瑞斯可能会晚点到。他要我们不必等他,他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我想让大家跟他认识——他是个要得的人物,跑遍了世界各地,可以告诉你们一大堆奇闻。” 艾瑞丝坐下来时,感到一阵愤怒。乔治是故意的——把她和安东尼分开。露兰应该坐回她的座位——在她老板身旁。如此看来,乔治还是不喜欢也不信任安东尼。 她偷偷隔着桌面瞄了一下,安东尼在皱眉头。他并没看她。他目光敏锐地瞄了一下身旁空着的座椅。他说:“很高兴你还请了另一位男士,待会儿我不得不早点告辞,我在这里碰上了个我认识的人,推托不掉,没办法。” 乔治笑着说: “休闲的时间还忘不掉正事?布朗恩,你还太年轻了,不必这样。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在哪一行得意?” 谈话一时中断。安东尼冷静而巧妙地回答说: “犯罪组织,巴顿,人家问起我时,我都这么说。” 仙蒂拉·法雷地笑着说: “你从事军火方面的工作,不是吗,布朗恩先生?时下的军火炬子都是恶棍之流的人物。” 艾瑞丝看到安东尼的眼睛惊讶地张大了一瞬间,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可不要传出去,亚历山大夫人,这是不可宣扬出去的事。到处都是外国势力的间谍。太口没遮拦了。” 他带着嘲讽意味,严肃地摇摇头。 服务生过来取起了装牡蛎的空盘子。史提芬邀艾瑞丝共舞。 不久,他们都起身跳舞。气氛轻松了起来。 过了不久,轮到艾瑞丝跟安东尼共舞。 她说:“乔治不让我们坐在一起实在不怀好意。” “不,他六仁慈了。这样我正好可以随时隔着桌面看你。” “你不是真的要提早走吧?” “可能。” 他随即说: “你知道瑞斯上技要来?” “不,我一点都不知情。” “有点奇怪。” “你认识他?哦,对了,你那天说过。” 她加上一句: “他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人真的知道。” 他们回到席上。夜渐渐深了。原已松弛下来的紧张气氛,似乎又聚集起来。席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只有主人看起来似乎愉快而镇静。 艾瑞丝看到他在看表。 突然,一阵鼓声响起——灯光转暗。室内升起了一座舞台,座椅被稍微往西边后推。三对男女在地板上跳舞,后面跟着一个会发出各种声响的男人。火车声、汽笛声、飞机声、缝纫机声、牛叫声。表演得很成功,赢得一片掌声。跟着是有如健美操的舞蹈展示,赢得了更多的掌声。然后是卢森堡六重奏合唱团的表演,灯光复起。 每个人都眨动着眼睛。 这时,席上的人似乎都从极度紧张中解脱出来一般,好像他们都在下意识里期待着某件事,结果并没有发生。因为上一次在灯光复起的同时,一个人卧倒在桌面上。现在过去的一切似乎确实地过去了——湮没无踪。过去的悲剧阴影已经消散。 仙蒂拉热切地转向安东尼。史提芬观察着艾瑞丝,露丝趋向前加入他。只有乔治坐在那里注视着——注视着,他的双眼凝视着对面那张空着的坐椅,椅子前面桌上摆着一杯香槟。任何一刻都可能有某一个人来,坐在那里—— 艾瑞丝用手肘轻碰他一下,唤醒了他: “醒醒,乔治。来,跳舞去。你还没跟我跳过。” 他站了起来,推推垂下的眼镜,对着她轻笑。 “我们先喝一杯再说——敬生日宴的主角一杯。艾瑞丝·玛尔,祝你青春永驻!” 大家都笑着举杯而饮,然后全部起身跳舞,乔治跟艾瑞丝,史提芬跟露丝,安东尼跟仙蒂拉。 那是一首轻快的爵士舞曲。 随着乐声停止,他们都笑谈着回座。突然,乔治倾身向前。 我对各位有个请求。大约一年以前,我们有天晚上都在这里,结果那晚的宴会却以悲剧结束。我并无意唤起过去的悲伤。但我只是不愿感到罗斯玛丽已被完全遗忘。我想请各位为纪念她而干一杯——以示吊念。” 他举起杯子。每个人都顺从地各自举杯。他们的脸上都罩上一层礼貌的面具。 乔治说: “为吊念罗斯玛丽干杯!” 所有的杯子都举向嘴唇,他们都干了。 一阵静寂——然后乔治摇晃身子,跌落在座位上,他的双子狂乱地抓向脖子,面孔因呼吸困难而涨得紫红。一分半钟之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一章 ——“我以为死者都得以安息,但事实并非如此……” 瑞斯上校走进了苏格兰警场。他填好表格,几分钟之后即进了坎普探长的办公室,与他握上了手。 他们两个很熟。坎普的样子令人忆起了那伟大的老战士白罗。由于他在白罗手下干了好几年,或许不自觉地模仿了很多他的特性。他们两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同一个模式雕出来的——只是白罗有如用柚木或橡木雕成的,而坎普则是较华丽的木材——比如桃花心木,或是上好的、老式的玫瑰花木。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们,上校,”坎普说,“关于这个案子,我们需要各方面的支助。” “看来我们是找对人了。”瑞斯说。 坎普并没有客套。他对别人的赞扬已习以为常,只有最复杂、最重要的、牵连最广的案子,才会落到他手上。他一本正经地说: “这牵连到基德敏斯特氏。你应该想得到,这意味着小心进行。” 瑞斯点点头。他见过亚历山大·法雷地夫人几次。一个所处地位无懈可击的、安静的女人。要将她跟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联想在一起,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听过她公开演说——没有润饰,但却清晰有力、紧扣主题、表达手法不凡。 一种社交生活见诸各报,私生活实际上几乎不存在的女人。 然而,他想,这种女人还是有私生活。她们照样懂得失望、嫉妒和爱。她们会在感情的赌注上失去自制,以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 他好奇地说:“假如她‘做了’呢,坎普?” “亚历山大夫人?你认为是她?” “我不知道。但是假如是她,或是她先生——他因她而在。基德敏斯特氏的庇护之下。” 坎普探长坚定的海蓝色双眼与瑞斯的黑眼睛四目相对,毫无受到困扰的神色。 “要是他们之中一个犯了谋杀罪,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能力将他或她处以极刑。这你是知道的。在这个国家里,对于谋杀犯是无枉无纵的。但是,我们必须掌握确切罪证——检察官会坚持这—点。” 瑞斯点点头。 然后他说:“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乔治·巴顿死于氰化钾中毒——跟一年前他太太一样。你说实际上你也在那家餐厅里?” “不错。巴顿邀请过我参加他的宴会,被我拒绝了。我不喜欢他的做法。我竭力反驳他,劝他要是对他太太的死因有所怀疑的话,应该找适当的人——找你。” 坎普点点头: “他应该那样做才对。” “他不听我劝告,反而坚持他的主意——为凶手设下陷阱。他又不告诉我是什么样的陷阱。我很放不下心——只好自己到卢森堡餐厅去从旁注意。我坐的桌子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我不想让自己目标太明显。很不幸,我无可奉告,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怀疑之处。服务生以及他们那一群,是唯一靠近过那张桌子的人。” “不错,”坎普说,“这把范围缩小了,不是吗?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就是服务生,吉瑟普·波萨诺。我今天上午又找他来问过话——我想你可能想见见他——但是我不相信他跟命案有关。在卢森堡餐厅呆了十二年——名声好,已婚,三个子女,无不良记录,跟所有顾客都处得很好。” “那剩下来的只有宾客了。” “不错。跟巴顿太太死去的那一次同样的宾客。” “那件事怎么样,坎普?” “自从这两件案子相关似乎已是很明显后,我便一直在着手侦查。上次是亚当斯负责的。那并不是我们所谓的明确自杀案件,但是自杀是最可能的解答。再说,在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杀的情况之下,只好姑且看作是自杀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如同你所知道的,我们的档案里有很多这种案子,打上问号的自杀案件。一般大众并不知道这个问号——但是我们却记在脑海里,不定期继续暗中侦查。” “有时候有所收获——有时却一无所获。这个案件就毫无进展。” “到目前为止。” “是到目前为止。某人暗示巴顿先生,告诉他太太是被人谋杀而死的。他自己就忙了起来——还好他透露出他找对了线索——究竟他找对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是凶手一定认为他找对了——因此凶手紧张了,便先下手把巴顿先生干掉。到目前我只能看出这些来。希望你同意我的看法。” “喔,我同意——这一部分似乎很明显。天知道那‘陷阱’是什么——我注意到他们那一桌有一张空着的椅子。也许是留给某个出人意料的见证人坐的。无论如何,那个陷阱所造成的结果似乎比预知的严重。那使得凶手大起戒心,因此他或她决定不等到陷阱生效,便先下手了。” “好了,”坎普说,“我们一共掌握有五个嫌疑犯。而且我们还有第一个案子要办——巴顿太太。” “你现在已确认那不是自杀案?” “这次的谋杀案似乎证明了那不是自杀案。虽然我不认为你会因为当时我们姑且将它作为自杀结案而怪罪我们。当时是有些证明的。” “流行性感冒后所引起的精神沮丧?” 坎普的木雕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那是验尸法庭用的证明,与医药证明相吻合,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写给她妹妹的信,只写了一半——说明她有自己了结生命的意念。她是很沮丧没错。这点我并不怀疑,可怜的女人——女人家十之八九是为了感情纠纷,要是男人,则大部分是为了金钱烦恼而想不开。” “如此看来你知道巴顿太太有感情纠纷喽?” “不错,我们很快便调查出来。那很隐秘——但并不怎么难查出来。” “跟史提芬·法雷地?” “不错。他们常在一间小公寓里幽会,持续了六个多月。听说他们吵了一架——或者可能是他对她生厌了——天底下并不只她一个因绝望而自己了结生命的女人。” “在公共餐厅用氰化钾了结?” “是的——要是她想弄得戏剧化让他亲眼看着她死等等的。有些人就是喜欢惊世骇俗。根据我的调查,她并不喜欢传统习俗——一切小心谨慎都是出自男方。” “有没有任何证明他太太知道他金屋藏娇?” “据我们所知,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可能知道,坎普。她不是那种感觉迟钝的女人。” “喔,你说的也是。当作两者都有可能吧。她为了妒恨,他为了他的事业前途,一离婚一切都完了,并不是他那么在乎他们的婚姻,而是离婚意味着基德敏斯特家族的敌对。” “那个女秘书呢?” “她也有可能。可能她一直对乔治·巴顿施魅术。他们在办公室里水乳交融。听说她对他感情很深。昨天中午有个总机小姐在学着巴顿紧紧握住露丝·莱辛的手,对她说他少不了她的样子,结果被露丝小组走出来时正好看到,马上把她给辞了——给了她一个月薪水,叫她滚。看来她似乎对此很敏感。再来就是那个继承一大笔钱的妹妹……这可不能忽略。看起来是个好女孩,但是这很难说。再来就是巴顿太太的另一个男朋友。” “我有点急着想听你谈谈他。” 坎普慢慢地说: “我知道得很少——但是根据已有的资料,并不怎么良好。他的护照没有问题。他是一个美国公民,关于他,我们调查不出任何对他不利的结果。他来这里,住在克拉瑞奇饭店里,处心积虑地结交了杜斯贝瑞爵士。” “会不会是骗子?” “可能。杜斯贝瑞似乎中了他的圈套——要他留在他那里。那时正在节骨眼的时期里。” “军火的事,我想,”瑞斯说,“杜斯贝瑞爵士工厂的新坦克试验出了问题。” “不错。这个叫布朗恩的家伙,自称对军火很有兴趣。他到那里不久之后,他们即发现了破坏事件——就在紧要关头时发生的。布朗恩结识了很多杜斯贝瑞的密友——他似乎将所有军火公司的主要人物都一网打尽了,结果看了很多在我看来不应该让他看到的东西——而且有一两次,他去过的工厂在他走后不久,便出了严重的问题。” “很有趣的人物,不是吗?” “是的。他显然很有魅力,而且能加以利用。” “那巴顿太太是怎么跟他扯上的?乔治·巴顿不是跟军火团攀不上关系吗?” “你说的不错,但是他们似乎相当亲近。他可能透露了些什么给她。上校,我想没有人能让你更清楚一个漂亮的女人能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 瑞斯点点头。他知道探长指的是他在主持反间谍部门时所发生的“美人计”事件,那次的失误纯粹是出自他个人的粗心大意,而不是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 过了一两分钟后,他说: “你有没有找到乔治·巴顿收到的那两封匿名信?” “有,昨天晚上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玛尔小姐替我找到的。” “你知道我对那两封信很有兴趣,坎普。专家对那两封信的看法怎么样?” “普通纸、墨。指纹显示巴顿和艾瑞丝·玛尔都碰过它们;还有一些不可辩认的指纹在信封上,想是出自邮差等等的手。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专家说是出自某一个健康情况良好、教育程度不错的人的手笔。” “教育程度不错。不是仆人?” “根据研判不是。” “那就更有趣了。” “至少这说明了另一个人涉嫌。” “某个不找警察的人。他预期引起乔治的疑心,但是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这有点奇怪,坎普。不会是乔治自己写的吧?” “有可能。但是,为什么?” “作为自杀的序幕——他意图让他的自杀看起来像是他杀。” “为了让史提芬·法雷地被收押判处死刑?这有可能——但是他必须安排一切箭头指向法雷地。事实上我们却没有任何不利于法雷地的证据。” “氰化钾呢?有没有找到容器?” “有的。桌下有一个小白纸袋,里面还有氰化钾粉粒。没有指纹。当然,要是在侦探小说里,一定不是这样,而是某种特别的纸,或是以特殊方式折叠成的纸袋。我真想替这些侦探小说作家好好上一课,他们怎会晓得大部分的案件都是难以侦查,毫无线索,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 瑞斯笑了笑。 “真是妙论,一针见血。昨人晚上有没有人注意到什么?” “这正是我今天在进行的工作。昨天晚上在场的每个人我都问了简单的笔录,同时跟玛尔小组回家,检查了巴顿的书桌和各种文件。今天我准备问更详细的笔录——包括坐在旁边两张小桌的人——”他在一堆纸中找着,“有了,在这里。金诺德·多灵顿,他是近卫军士兵,和他刚订婚的女友派翠西亚·伍德渥斯,我敢打赌他们除了彼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再来是佩德鲁·莫诺斯——来自墨西哥的浑小子——连眼球的白色部分都变黄了——和克莉丝蒂·夏龙小姐——一个金发美女——我打赌她什么都没注意到,笨得令人难以置信,只会见钱眼开。这四个人看到任何异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我还是留下了他们的姓名、地址以防万一。现在我们再从服务生吉瑟普问起。我叫人找他进来。 第二章 吉瑟普是个中年人,有着一张猴子般聪明相的面孔,身材瘦削。他神色紧张,事出有因。他的英语流利,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十六岁就来到英国,而且娶了个英国老婆。 坎普对他很客气。 “现在,吉瑟普,让我们听听你是否再想到什么没有?” “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非常不愉快。是我服侍他们那一桌的,是我倒的酒。人家会说我是不想活了。说我在酒里面下毒。事实虽然不是这样,但是人们还是会这样说。哥斯登先生说,我最好休息一个星期——免得人们对我问东问西,指指点点。他做人公道,而且人好,还好他了解那不是我的错,而且我在那里好几年了,所以他不会像别家餐厅老板一样索性炒我鱿鱼。查理斯先生也是,他一向很仁慈,但是这还是一样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不幸——而且让我很害怕。我自己问自己,我有没有仇敌可能会陷害我?” “哦,”坎普一张脸如同木雕像一般地说,“你有吗?” 吉瑟普原本悲伤的一张猴子脸,先是一阵扭曲,然后化为一阵大笑,他摊开双手说: “我?我在这世界上一个仇敌也没有。好朋友倒是很多,就是没有仇敌。” 坎普咕噜了一声。 “现在跟我谈谈有关香槟的事。” “那是一九二八年份的克里特香槟——很好很贵的酒。巴顿先生喜欢——他喜欢上等的酒菜,最高级的。” “他是预先订好的酒吗?” “是的。他跟查理斯安排好一切。” “桌旁那个空位置呢?” “那,也是他事先安排的。他告诉查理斯,查理斯告诉我。一位晚点要来的年轻女士要坐的。” “一位年轻的女士?”瑞斯跟坎普面面相觑,“你知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女士是谁?” 吉瑟普摇摇头。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听说她去晚点到。” “继续谈谈酒,一共几瓶?” “连备用的一瓶一共三瓶。第一瓶很快使喝光了。第二瓶在余兴节目开始前不久打开,我斟满所有的杯子后放在冰桶里。” “你最后一次注意到巴顿先生举杯喝酒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看,余兴节目结束后,他们敬那位小姐。那是她的生日,所以我知道是敬她。然后他们去跳舞。跳完舞后,他们回座,巴顿先生喝酒,突然之间,他就死了!” “他们在跳舞的时候,你有没有去斟酒?” “没有,先生。他们敬那位小姐时,酒杯是满的,他们没多喝,只啜了几口,所以敬完后杯子里的酒还很多。” “他们跳舞的时候有没有人——任何一个人—一接近那张桌子?” “完全没有,先生,我确定。” “他们同时都去跳舞?” “是的。” “而且同时都回座?” 吉瑟普眯起双眼努力回想。 “巴顿先生他先回座——跟那位小姐。他比其他的人都肥大,跳不太久,这你是可以了解的。然后是那位绅士法雷地先生,和穿黑衣服的小姐。亚历山大·法雷地夫人和那位黑皮肤的绅士最后回座。” “你认得法雷地先生和亚历山大夫人?” “是的,先生。我常在卢森堡餐厅见到他们。他们很突出。” “吉瑟普,要是他们之中有人把某种东西放进巴顿先生的杯子里,你一定会发现吧?” “那我不敢保证,先生。我还有另外两张小桌子的客人要服侍,外加大厅里的两桌。我并没有一直注意巴顿先生他们那一桌。余兴节目之后,几乎每个人都起来跳舞,所以那个时候我静静站在一边——这也就是我敢确定在那之后,没有任何人接近那桌子的原因。但是客人一坐下来之后,我便马上又忙得不可开交。” 坎普点点头。 “但是我想,”吉瑟普继续说,“要像你说的那样做而不受人注意很难。在我看来,似乎只有巴顿先生自己才有可能。但是你不这么认为吧?” 他以询问的眼光注视着探长。 “那么这就是你的看法,是不是?” “实际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猜。正好一年以前,那位漂亮的女士,巴顿太太,她自杀。难道不可能是巴顿先生伤心过度,所以决定用同样的方式自杀吗?那很有诗意。当然那样对餐厅来说是不好——但是想自杀的人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他说完眼光在眼前的两人之间来回穿梭。 坎普摇头。 “我怀疑事情是不是这么单纯。”他说。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放吉瑟普走。 房门在吉瑟普身后关起之后,瑞斯说: “我怀疑那是否是我们该相信的?” “伤心过度的丈夫在太太的周年忌日自杀?并不是正好一周年——但是很接近了。” “正好是万灵节。”瑞斯说。 “不错。是的,可能就是这个主意——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管凶手是谁,他不可能知道那两封信被保存起来,还有巴顿先生跟你商量过,以及曾经拿那两封信给艾瑞丝·玛尔看过。” 他说完看了着腕表。 “我十二点半要到基德敏斯特公馆去,去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去见见那些坐在另外两张小桌子的人——能见几个算几个。你跟我一起去吧,上校?” 第三章 莫诺斯先生住里兹饭店。时近中午了,他还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胡子没刮,两眼充满了血丝。 莫诺斯先生是个美国人,满口美国腔。虽然他口口声声说很乐意尽力奉告一切。但是他对昨晚的回想却非常含混不清。 “跟克莉丝蒂去——那个马子实在很带劲儿!她说那是个好去处。甜心,我说,你说上那儿我们就上那儿。那是个上流地方,我承认——而且他们真他妈的懂得怎么敲你竹杠!硬坑了我三十大圆。乐队乱菜一把的——连扭都不会扭,真没有味道。” 莫诺斯先生被迫放弃回想他自己的事,而回想在餐桌那边的情形。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那边当然有张大桌子,而且还有些人坐在那里,虽然我记不得他们长得怎么样。在那家伙翘掉之前,我并没怎么会注意他们。起初我还以为是他醉倒了。对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记得其中的一个马子,黑头发,长得很正点。” “你是说穿着绿绒线衣的那个女孩?” “不,不是那一个,她太瘦了。我指的是穿着黑衣服,曲线很吊的那个。” 让莫诺斯先生垂涎欲滴的是露丝·莱辛。 他得意地捏捏鼻头。 “我看着她跳舞——那马子的舞跳得真他妈的棒透了!我送她几个飞吻,但是她有眼无珠,视而不见,道地的英国马子,难钓得很。” 从他口中再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他承认在余兴节目进行的时候,他已醉得差不多了。 坎普向他致谢,准备离去。 “我明天得上船到纽约去,”莫诺斯说,“你不在意,”他担忧地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不,谢谢你,我不认为你需要上侦讯会作证。” “你知道,我在这里玩得很爽——跟警方有关的事,公司拿我没办法。警方要你留下来候传,你就得留下来。说不定我能记起什么来,要是我再仔细想想的话。” 然而坎普并不想中计。他跟瑞斯驱车上布鲁克街上,见到了派翠西·伍德渥斯的父亲,一个脾气暴躁的绅士。伍德渥斯将军满口怨语地接待他们。__ 到底是打什么鬼主意,竟然怀疑他女儿——他女儿!——跟这种事牵扯在一起?要是一个女孩连跟她未婚夫一起上餐厅吃饭,都免不了受苏格兰警场探员的干扰,那英国成了怎么样的一个国家啦?她根本连认识都不认识那些人,叫什么东西——哈巴德——巴顿?一个小市民而已!由此可见你不管上哪里都得非常小心。卢森堡餐厅总是被认为很保险,但是显然这种事是第二次在那里发生。金诺德笨到这种地步,竟然带小派到那里去。这些年轻人自以为他们什么都懂。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让他女儿受到干扰、反复问话、恐吓威胁等等,至少在他的律师同意之前。他说他要打电话给下榻林肯饭店的老安德生问他—— 至此将军突然停了下来,一面瞪着瑞斯一面说: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是在——?” 瑞斯微笑地迅速回答: “一九二三年,在贝德波。” “天啊,”将军说,“这不是强尼·瑞斯吗!你怎么跟这件事情扯上的?” 瑞斯笑了笑。 “坎普探长要见令媛时,我正好在他那里。我建议他亲自来这里见令媛,省得她到苏格兰警场去尴尬。而且我想我也跟着来比较好。” “哦——呃——好,你真是宽怀大量,瑞斯。” “我们会尽量避免干扰到令媛,”坎普探长插过来说。 这时,房门打开,派翠西亚·伍德渥斯小姐走进来,超然而冷静地扫视了整个场面。 “嗨,”她说,“你是从苏格兰警场来的,不是吗?关于昨晚的事对吗?我一直在等待你来。爸爸,您很厌烦是不是?不要这样。爸爸,你知道医生对你的血压是怎么说的。您为什么要对任何事都这样暴躁,我实在想不透。我带这两位警官或是什么的进我的房间,同时叫华特斯送杯威斯忌加苏打给您。” 将军急着想辩白什么,结果只迸出一句:“我的老朋友,瑞斯上校。”经过这么一介绍,派翠西亚对瑞斯失去了兴趣。转而对坎普探长嫣然一笑。 她冷静而带将军风范地把他们带出去,引进她自己的起居室里,把她父亲独锁在他书房里。 “可怜的爸爸,”她说,“他太小题大作了。但是他实在很容易对付。” 他们之间的谈话不久便很和谐地进行着,但是收获却很少。 “真是气坏我了,”派翠西亚说,“可能是我一辈子唯一有机会在凶杀案的现场——是凶杀案吧?报纸报道得很合蓄,但是我在电话中告诉盖瑞那一定是凶杀案。想想看,凶杀案就在我的眼前发生,而我竟然看都没看到!你说气不气人?” 她充满懊悔的语气。 显然坎普探长的猜测是对的。这对一周以前刚才订婚的年轻人,真的除了彼此对看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看见。 她用尽了脑筋,也只能想出几个人来而已。 “仙蒂拉·法雷地的样子帅极了,她一向都是如此。她很有意大利天文学家斯加巴赖里的风味。” “你认识她?”瑞斯问。 派翠西亚摇摇头。 “只是见过而已。她先生看起来很乏味,我总是这么认为那么浮夸,就像大部分的政客一样。” “你还认不认得任何其他人?” 她摇摇头。 “不认得,其他的我以前一个都没见过——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事实上,要不是仙蒂拉像斯加巴赖里,我也不会注意到她。” 他们告辞出门之后,坎普探长冷笑着说:“看着吧,多灵顿的说法也一定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那时即使天塌下来他也无心去注意。” “我想,”瑞斯说,“史提芬·法雷地一身出色的穿着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好了,”探长说,“让我们再到克莉丝蒂·夏龙那边碰碰运气,然后这方面就可以告个段落了。” 夏龙小姐正如坎普探长所描述的,是个金发尤物。一头梳理整齐报贴的金发,衬着一张柔和空泛的娃娃脸。她可能像坎普探长所说的那样笨——但是长得很怡人,而且一对婴儿般的蓝色大眼睛,闪烁着一份狡黠,说明了她的笨可能只是在智力方面,然而却具有一般常识及金钱方面的知识。 她很热情地接待他们,又是送饮料,又是递香烟的。她住的公寓狭小而且装潢俗气。 “我很乐意帮助你,探长,你尽管问吧,任何问题都没有关系。” 坎普问了一些例行的问题,关于中央那张桌子上的人的穿着、动作等等。 克莉丝蒂立即表现出她精明而不凡的观察力。 “宴会不太成功——这可以看得出来。呆板得很。我真替那老家伙感到难过,举办的那个。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让气氛好起来,而且紧张得像走在电线上的猪一样——但是似乎一点效果都没有。坐在他右边高高的女人一副扑克俭,而左边的小女孩因为没跟对面那英俊黝黑的男孩坐在一起,气得铁青着脸孔。至于她下一个长相还可以的家伙,看起来好像胃很不舒服,吃东西的样子有如随时会被呛死一样。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尽力在控制自己,但是看起来好住心事重重。” “你似乎注意到不少,夏龙小姐,”瑞斯上校说。 “我告诉你个秘密。我从没有像那样开心过。我跟我那个男朋友出去三个晚上,我对他厌倦透了!他老是要出去看看伦敦——尤其是他所谓的上流场所——其实他并不真想去。每次都是喝香槟。我们先去另外两家餐厅,然后再到卢森堡餐厅,我敢说他到了那里很开心。就某一方面来说,他也怪可怜的。但是他的谈吐实在叫人不敢领教,都是一些他在墨西哥做生意的经历,又臭又长,我都听过起码三次以上了。再来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谈他认识的女人,说她们是如何的为他疯狂。女孩子听这些听不了多久就会厌烦的,而且佩德鲁又长得没什么好看头的,这我想你也同意,所以我就专心吃东西,同时四处浏览。” “哦,那就我们的观点来看实在是太好了,夏龙小姐。”探长说,“我只希望你看到了什么可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 克莉丝蒂摇摇头,晃动一头金发。 “我不知道是谁下手干掉那老家伙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喝了香槟,脸色发紫,然后就倒了下去。” “你记不记得他在此之前最后一次喝香槟是在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 “哦——对了——就在余兴节目结束后。灯光复起时,他举起杯子,说了几句话,其他的人跟着举起杯子。在我看来,可能是敬某一个人之类的。” 探长摇摇头。 “然后呢?” “然后乐声又起,他们都起身跳舞,有说有笑的,气氛似乎再度热烈起来,香槟对呆板的宴会的作用实在太美妙了。” “他们全部一起去跳舞——没有人留在桌旁?” “是的。” “而且没有碰过巴顿先生的杯子?” “完全没有。”她回答很快,“我十分确定。” “而且他们不在的时候没有人——完全没有任何人靠近过那张桌子?” “没有——当然,除了服务生。” “服务生?那一个服务生?” “一个半生不熟的服务生,大约十六岁左右,并不是正式的服务主。他是个亲切矮小的家伙,长很有点猴子相——我猜大概是意大利人。” 探长点点头,他知道她指的是吉瑟普的侄儿。 “那他接近桌子干什么,我是说这个年轻的服务生?倒酒吗?” 克莉丝蒂据摇摇头。 “噢,不是。他没有碰桌上的任何东西。他只是捡起其中一个女孩站起时掉在地上的皮包。” “那是谁的皮包?” 克莉丝蒂想了一两分钟,然后她说:“对了,是那小女孩的皮包——绿色金边的。另外两个女的带的都是黑色皮包。” “那个服务生拾起皮包以后呢?” 克莉丝蒂显得有点惊讶。 “他把它放回桌上,就是这样而已。” “你确定他没碰桌上任何杯子?” “哦,没有。他只是很快地把皮包放下然后跑开了,因为一个正式的服务生在催他去拿东西,好像客人缺了什么都是他犯的错一样!” “那么这是唯一一次有人接近那张桌子喽?” “不错。” “但是当然也可能有人接近那张桌子,而你没有注意到吧?” 然而克莉丝蒂很自信地摇摇头。 “不可能,我敢确定。你要知道,佩德鲁跑去接电话一直还没有回来,所以我除了到处看看外,没有其他的事做,觉得很无聊。我注意事物很有一套,而且从我那个角落,除了我们旁边的那张空着的大桌子外,没有什么其他的可看。” 瑞斯问道: “谁第一个先回桌旁?” “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女孩和那老头子。他们坐下来后,那个长得还可以的男人和穿黑色衣服的女孩回来,在他们之后是那扑克脸的女人和那英俊黝黑的男孩,他的舞跳得很好。他们都回座之后,服务生替他们温了一盘菜,那老头子倾身向前,说了一席话,然后他们再度全部举杯。然后就发生了。”克莉丝蒂停了一下,然后说:“很可怕,不是吗?当然啦,我那时以为是中风。我姑妈中风去世时既是那个样,那时正好佩德鲁回来,我说:‘你看,佩德鲁,哪个人中风了。’而佩德鲁所说的是:‘只是昏过去——只是昏过去——如此而已。’看起来的确是醉昏过去。我可得好好看住佩德鲁。像卢森堡这种地方可不喜欢顾客当场醉倒出丑。这也是我不喜欢南欧人的原因,他们几杯黄汤下肚以后便丑态百出——女孩子家要是在场可真不知窘得如何是好。”她沉思了一阵,然后珍惜地看着右腕上的漂亮手环,加上一句说:“不过,我不得不说,他们是够慷慨的了。” 坎普温和地引开她这方面的话题,让她把她的所见所闻重述一篇。 “寻求外围线索的最后一个机会已经过去了,”离开夏龙小姐的公寓之后,坎普对瑞斯说。“要是有任何线索的话,这倒是个好机会。那女孩是个好见证人。看事情以及回忆起来都是这么准确。要是有什么可疑的,她应该会发现。所以,答案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真是难以相信,好像魔术一样!乔治·巴顿喝了香槟,然后起身去跳舞。跳完舞回来,抓起同样那只没有别人碰过的杯子再喝,结果酒里却掺满了氰化钾。太没道理了——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事竟然发生了。” 他停了一会儿。 “那个服务生,那小男孩,吉瑟普没提过他。我该查查看。毕竟他是他们都在跳舞时,唯一接近那张桌子的人。这里面可能有文章。” 瑞斯摇摇头。 “要是他把任何东西放进巴顿的杯子里,那个女孩一定会看到。她是个天生的观察家。因为她心里没有什么可思考的,所以她便应用她的双良。不,坎普,一定有个相当简单的解释,要是我们想得出来的话。” “不错,是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下的毒。” “我开始相信这就是唯一的解释——唯一可能的解释。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坎普,我相信他并不知道那是氰化钾。” “你是说某个人给了他?告诉他那是胃药或是防治高血压的药之类的?” “有可能。” “那么是谁?我想不会是法雷地夫妇之一。” “那当然不可能。” “而且我想安东尼·布朗恩也同样不可能,如此一来,只剩下两个人一一挚爱的小姨——” “和钟爱的秘书。” 坎普注视着他。 “不错,她可能暗恋着他。我现在得上基德敏斯特公馆。你呢?去看看玛尔小姐?” “我想我要去见另一位——在办公室的那位。表示一下老朋友的慰吊之情。我可能带她出去吃中饭。” “原来你是这样判断的。” “我还没下任何判断。我只是在追踪。” “你还是应该去见见艾瑞丝·玛尔。” “我是要去见她,但是我想在她不在的时候去她家一趟。你知道为什么吗?坎普?” “我承认我不知道。” “因为那里有个人很饶舌——像只小鸟一样讲起话来吱吱喳喳个不停……我小时候曾听过小鸟会告状的故事。真的,坎普——这些长舌妇能告诉你很多,要是你让她们——吱吱喳喳个不停的话!” 第四章 两个人分道而行。瑞斯叫了一部计程车到城里乔治的办公室去。坎普探长打了打算盘,搭了巴士到不远的基德敏斯特公馆去。 探长踏上基德公馆的台阶按下门铃时,脸色有点难看。他知道,他将面对困境。基德敏斯特氏的政治势力很强,影响普及全国各他。但他相信大英国的法律是公正无私的。要是史提芬或亚历山大·法雷地跟罗斯玛丽·巴顿或乔治·巴顿的死有关,任何势力都无法帮他们逃离法网。但是如果他们是无辜的,或罪证不足,那么负责调查的警官就得格外当心了,要不然准挨上司的惩罚。在这种环境之下,难怪探长会提心吊胆,举步维艰。在他看来,基德敏斯特一家人很可能给他个硬钉子碰。 然而,坎普不久便发现他的推断真是有点天真。基德敏斯特爵士经验太老道,根本不可能采取粗鲁的手段。 说明了他的来意之后,坎普探长立即被带进一间四壁是书的房间里,他发现基德敏斯特爵士和他女儿、女婿正等着他来。 基德敏斯特爵士迎向前来,跟他握手,温文地说: “你很准时,探长。很感激你亲自来这里,而不是要小女跟女婿到苏格兰警场去,当然必要的话,他们还是很乐意去,这是不用说的。他们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 仙蒂拉平静说: “真的,探长。” 她穿着枣红色的丝质衣服,背着光坐在狭长的窗前,令坎普想起了有一次他在国外教堂里所看到的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像。他们告诉他那是某个圣徒之类的——但是亚历山大·法雷地夫人不是圣徒——差得很远。然而就他的观点看,那些古老的圣徒有些是很可笑的,不是一般慈悲宽怀的基督徒,而是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宽容,狂热、盲从、冷酷不仁的人物。 史提芬·法雷地站在他太太身旁,面无表情。他看来严肃正常,一个人们指定的执法者,他用自我深藏不露。但是探长还是能透视出原来的他。 基德敏斯特爵士开口讲话,很有技巧地导入正题。 “不瞒你说,探长,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件痛苦不快的事。这是第二次小女和女婿被牵扯到公共场所的暴毙事件——同一家餐厅和同一家庭的两个人。这种事对一个受人注目的人来说总是有害的。当然,大众传播工具的渲染是无法避免的,这我们大家都了解,小女跟法雷地先生都急于尽力帮助你,希望很快地把事情澄清,消除大众的好奇和猜疑。” “谢谢你,基德敏斯特爵士。我很感激你所采取的态度。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仙蒂拉·法雷地说: “请尽管问我们吧,探长。” “谢谢你,亚历山大夫人。” “我有一点要说的,探长,”基德敏斯特爵士说,“当然,你有你自己的消息来源,不过我听我的处长朋友说,这个叫巴顿的人的死,被认为是他杀比自杀有可能,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对大众来说,自杀似乎是比较有可能的解释,你认为是自杀不是吗,仙蒂拉?” 她微微点头。小心翼翼地说: “那在昨天晚上我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在同一家餐厅,事实上就在去年可怜的罗斯玛丽·巴顿服毒自杀的同一张桌子的两端。夏天在乡下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巴顿先生有点不对,他真的很古怪——不像原来的他——我们都认为他太太的死给他的打击很大。你知道,他很喜欢她,而且我不认为他能克服过度的悲伤。因此自杀的看法似乎即使不正确,也至少有可能——要不然我实在想不透会有任何人要谋害乔治·巴顿。” 史提芬·法雷地很快地说: “我也想不透,巴顿是个大好人。我确信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仇敌都没有。” 坎普探长看着三张脸都探询式地转向他,在开口之前,想了一会儿。“最好让他们这么认为,”他暗自下了决心。 “你说的相当正确,我相信,亚历山大夫人。但是,你知道,有几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 基德敏斯特爵士很快地插嘴进来: “我们不应该影响探长。他要对外宣布什么样的案情,完全在他自己。” “谢谢,爵士,但是我没有理由不把事情解释得稍稍清楚一点。我扼要说一说。乔治·巴顿,在他死前,曾向两个人表示过,他相信他太太并不是如同外人所说的自杀而死,而是被不知名的人毒死的。他同时认为,他在追踪那个凶手,而昨晚的宴会,表面是为了庆祝玛尔小姐的生日,其实是他为揭开谋害他太太的凶手的真面目而安排好的计划之一。” 一阵静寂——在这阵静寂中,外表木然内心却很敏感的坎普探长感觉到一股惊慌的气息,这种惊慌虽然没有在任何上张脸上出现,但是他发誓它的确存在。 基德敏斯特爵士是第一个恢复过来的。他说: “但是当然——这也正好指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可怜的巴顿不怎么——呃——正常?丧妻之痛可能稍微使他的神智失常。” “你说得很对,爵士,但是这至少表示他本人并不完全没有自杀的意念。” “是的——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然后又是一阵静寂。接着史提芬·法雷地突然说: “但是巴顿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毕竟,巴顿太太的确是自杀而死。” 坎普探长平静地看他一眼。 “巴顿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基德敏斯特插嘴进来说: “但是警方不是很满意自杀的说法吗?当时除了自杀以外,并没有其他任何暗示不是吗?” 坎普探长平静地说: “当时的事实与自杀相吻合。没有任何他杀的证明。” 他知道对像基德敏特这样卓越的人,应该抓得住这句话的确切意旨。 坎普开始变得有点官式地说:“更是可以的话。我现在想问几个问题,亚历山大夫人?” “当然可以。”她把脸稍微转向他。 “你一点都不怀疑当时巴顿太太的死可能是他杀而不是自杀?” “当然不,我很确信是自杀。”她又加上一句:“现在还是一样。” 坎普略过这个问题。他说: “去年你有没有接过任何匿名信,亚历山大夫人?” 她的平静态度似乎被震惊所打破。 “匿名信?哦,没有。” “你确定?这种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人们往往宁可不去理会它们,但是在这个案子里,它们可能特别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强调,要是你收到过任何这种信,最好让我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只能向你保证,探长,我从没收到这种东西。” “很好。再来就是你说今年夏天巴顿先生的行动很古怪,是怎么的古怪法?” 她考虑了一会儿。 “呃,他显得紧张、不安。别人对他说话,他似乎很难专心听。”她转头面向她先生。“你的感觉是不是这样,史提芬?” “是的,我该说那是很恰当的描述。他看起来生理上也有病,瘦了不少。”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对你和你先生的态度有任何异样?比如说,任何不友善?” “没有。刚好相反。他买了一幢房子,你知道,跟我们的很近,而且他似乎很感激我们替他做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介绍当地环境等等之类的。当然在那一方面我们极为乐意帮他的忙,为了他也为了艾瑞丝·玛尔,她是个可爱迷人的女孩。” “巴顿太太是不是你们的要好朋友,亚历山大夫人?” “不是,我们并不很亲近。”她轻笑一声。“她实际上该说是史提芬的朋友。她变得对政治有兴趣而他帮忙——呃,教导她——我相信他对此自得其乐。她是个很美、很迷人的女孩,你知道。”。 “而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坎普赞诺地暗自想着。“我正怀疑你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知道多少——很多,我实在不应该怀疑。” 他继续说: “巴顿先生从没对你表示过他太太并非自杀的看法?” “没有,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那么惊奇的原因。” “玛尔小姐呢?她也没提过她姐姐的死?” “没有。” “知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乔治·巴顿在乡下买了一间房子?是不是你或你先生建议他买的?” “不是。那令我们相当惊奇。” “他对你的态度一直很友善?” “真的很友善。” “那么你对安东尼·布朗恩知道些什么,亚历山大夫人?” “我实际上一无所知。我只是偶尔碰见他,如此而已。” “你呢?法雷地先生。” “我想或许比我太太知道的更少。她至少还跟他跳过舞。他似乎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美国人,我想。” “你客观地说,当时他跟巴顿太太是不是特别亲近?” “这一点我完全不知道,探长。” “我只是在问你的印象,法雷地先生。” 史提芬皱着眉头。 “他们彼此很友善——我只能这么说。” “你呢?亚历山大夫人。” “纯粹就我个人的印象是吗?探长?” “纯粹就你个人的印象。” 那么,姑且不论是真是假,我是有个印象,他们彼此很了解,而且相当亲近。我是纯粹从他们彼此对视的样子得来的印象。你要了解——我并没有具体的证明。” “女士们对这种事常常有很好的判断力,”坎普说。要是瑞斯上校在场的活,一定会对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的傻笑感到有趣。“那么,关于莱辛小姐呢,亚历山大夫人?” “莱辛小组,我知道,是巴顿的秘书。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巴顿太太死去的那天晚上。在那之后,我在她住在乡下时遇见过她一次,再就是昨天晚上。” “要是我可以问你另外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的活,我想问,你有没有她爱上巴顿先生的印象?” “这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那么我们谈谈昨晚的事。” 他简短地问了史提芬和他太太有关悲剧发生的夜晚的一些问题,他对这方面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所得到的都是他已经知道的,只不过是再次的确认。所有的说词都在重要的几点上相吻合——巴顿提议敬艾瑞丝酒,敬酒之后马上起身跳舞。他们同时一起离开餐桌,乔治和艾瑞丝最先回座,他们两人都对那张空椅子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除了乔治·巴顿说他在等一个叫瑞斯的上校朋友,他会晚点到,好坐那张椅子——一个就探长所知,不可能是实情的说词,仙蒂拉·法雷地说作兴节目之后,灯光复起时,乔治曾表情特殊地注视着那张空椅子,而且有一阵子似乎心不在焉,连别人对他说话他都没听到——然后他恢复了正常,提议敬艾瑞丝酒。她先生同意她的这项说词。 探长唯一多得到的资料,是仙蒂拉提到她跟乔治在“避风港”的谈话——以及他请求她和她先生务必看在艾瑞丝的份上,参加他所举行的这次宴会。 这是一个似乎很合情合理的藉口。探长想,虽然不是真正的。他在记事本上记下几个秘密文字,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 “很感激你,爵士,还有法雷地先生和亚历山大夫人,感谢你们的帮忙和合作。” “小女到时需不需要出席侦讯会?” “那纯粹是形式上的程序。证词,还有医学上的证明都需要先准备好,因此侦讯会将延后一星期。到那时候,”探长说,他的声调略微改变,“我希望,我们会有进展。” 他转向史提芬·法雷地: “哦,对了,法雷地先生,有一两个小问题我想你能帮我,不需麻烦亚历山大夫人。如果你能打电话到警场给我,我们可以安排个适合你的时间。我知道,你是位大忙人。” 这句话说得很动听,带着聊天的口气,但是听在三个人的耳朵里,意思却很明白。 史提芬装出友善合作的样子: “没问题,探长。”然后看看手表低声说,“我必须到议院去了。” 在史提芬匆匆离去,探长也走了之后,基德敏斯特爵士转向他女儿,开门见山地问了一个问题。 “史提芬以前是不是一直跟那个女人搞在一起?” 他女儿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 “当然没有。要是有的话,我一定知道,而且不管再怎么说,史提芬并不是那种人。” “听我说,亲爱的,掩饰是没有用的,这种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的,我们必须先了解自己的处境。” “罗斯玛丽·巴顿是那个安东尼·布朗恩的朋友,他们到处形影相随。” “好吧,”基德敏斯特爵士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你是应该比较清楚。” 他不相信她女儿所说的。当他慢慢走出书房时,他的脸色沉重而困惑。他上楼到他太太的起居室去。他禁止他太太到书房,因为他很清楚她的傲慢手法只会引起探长的敌意,而在这节骨眼里,他感到应该跟探长保持和谐的关系。 “怎么样?”基德敏斯特夫人说,“处理得怎么样?” “表面上看起来很好,”基德敏斯特爵士慢慢地说,“坎普彬彬有礼,态度很和善,他处理得很圆滑——在我看来是有点太圆滑了。” “那么,事态是很严重呢?” “是的,是严重。我们实在不应该让仙蒂拉嫁给那小子,维琪。” “我就说嘛。” “是的——是的——”他接受她的抱怨,“你是对的,我错了。但是,不管你怎么样,她还是会嫁给他。仙蒂拉一旦下定决心,你是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她跟法雷地认识是个不幸——一个家世背景我们一点都不清楚的人。在危机来临时,我们怎么知道像他那种人会怎么反应?” “我明白了,”基德敏斯特夫人说,“你认为我们把个杀人凶手带进家里来了?” “我不知道。我并不知道。我并不想私作评断,但是警方是那么认为,而且他们相当精明。他跟巴顿的女人有过一手——这是很明显的事。要不是她因为他而自杀,就是——呃,不管是怎么发生的,巴顿听到风声,而且极力想揭发丑闻。我想是史提芬沉不住气——而——” “毒死了他。” “是的。” 基德敏斯特夫人摇摇头。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但愿你是对的。但是,是有人毒死了他。” “要是你问我的话,”基德敏斯特夫人说,“我敢说史提芬绝对没有胆量作那种事。” “他对他的前途非常狂热,他的成果不错,你知道,还有身为一个政治演说家的一切。很难说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时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太太还是摇头。 “我还是认为他没有那个胆。职业赌徒是不可能鲁莽不计后果的。我很害怕,威廉,我怕极了。” 他瞪视着她,“你是说仙蒂拉——仙蒂拉——” “我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是不敢面对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用的。她对他如痴如狂,一直都是如此,而且仙蒂拉有个怪癖。我从没真正了解过她,但是我一直替她感到害怕。她会为史提芬冒险——冒任何险,不计一切代价。要是她真的疯狂、邪恶到做出这种事来,我们必须保护她。” “保护?你是什么意思——保护?” “由你来保护。我们得替我们亲生的女儿想想办法,不对吗?你可以应用各种关系。” 基德敏斯特爵士紧盯着她。虽然他自以为了解他太太的个性,他还是对她的现实主义的力量和勇气——她的不逃避令人不快的事实——和她的不周全考虑感到震惊。 “你是说。要是我女儿是杀人凶手,我应该利用我的地位来替她脱罪?” “当然,”基德敏斯特夫人说。 “我的好维琪!你根本不了解!怎么可以这样做。那太——太不名誉了。” “废话!”基德敏斯特夫人说。 他们彼此瞪视着,看法背道而驰,无法沟通。就像希腊悲剧中的阿加曼和他太太克莉坦尼丝特拉一样,彼此相瞪。 “你可以对警方施压力,那么案子就可以自杀了结。以前你就这样做过,不要在那里装圣人了。” “那不同,那是政策性的应用,为了国家的利益,而这是个人的私事。我很怀疑我做不做得出这种事来。” “要是你有意的话,你做得下的。” 基德敏斯特爵士气得满脸通红。 “要是我做得下,我也不会去做!那是滥用我的地位。” “要是仙蒂拉被逮捕、控诉,你不会聘请最好的专家,尽一切可能帮她脱罪,不管她的罪状再怎么深吗?” “当然会,当然会。那全然不同。你们女人家永远领会不了其间的差别。” 基德敏斯特夫人沉默了下来,对他的反唇相讥毫不在意。仙蒂拉在他的子女中,是最不得她疼的一个。然而在这时候她扮演的是母亲的角色,而任何一个母亲总会——想尽办法使尽各种手段保护她的子女,不管是名誉或不名誉的手段,她要为仙蒂拉拼到底。 “不管怎么样,”基德敏斯特爵士说,“仙蒂拉不会起诉,除非罪证确凿。而且我就不相信我女儿会是杀人凶手。我对你的这个想法感到很震惊。” 他太太什么也没说。基德敏斯特爵士不悦地走了出去,想想看,他最亲近而且了解了这么多年的维琪——竟然内心是如此地紊乱不安! 第五章 瑞斯发现露丝·莱辛正在一张大办公桌上忙着整理一堆文件。她穿着白色短衫、黑色外套和裙子。他对她不慌不忙地平静办事态度印象深刻。他注意到她眼皮下的黑眼圈,以及嘴角露出不快乐的表情。然而她的悲伤,如果是悲伤的话,都像她的其他感情一样,被完全控制住。 瑞斯表明他的来意,她立即回答说: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当然我知道你是谁。巴顿先生昨天晚上在等你加入我们,不是吗?我记得他这样说过。” “他在前一天晚上有没有提过?” 她想了一会儿。 “没有。那是在我们都入座以后的事。我记得当时我有点惊讶——”她暂停一下,有点脸红,“当然不是因为他邀请了你。你是他的老朋友,我知道。而且一年前的那次宴会你本来也要参加。我的意思是,我感到惊讶的是要是你要来,怎么巴顿先生没有多邀请一位女宾好凑对,但是当然啦,如果你要晚点来或许不能来——”她没再说下去。“我真是笨。为什么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笨死了。” “但是你还是照常来上班?” “当然。”她显得惊讶——近乎震惊。“这是我的工作。有这么多事要清理。” “乔治老是对我说他很器重你。”瑞斯温和地说。 她走开到一边去。他看见她很快地咽下一口气,眨眨眼。她的完全不露感情几乎今他相信她是无辜的。几乎,但不完全。他见过擅长表演的女人,她们的红眼皮和眼睛下的黑眼圈都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的。 他保留判断,对自己说: “不管怎么样,她是个冷静的‘客户’。” 露丝回到办公桌来,她平静地说: “我跟着他已好几年了——到四月就八年了——我知道他的办事方祛,而且我想他——信任我。” “我相信。” 他继续说:“快吃午饭了。我希望你愿意跟我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吃午饭?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谈。” “谢谢你,我很乐意。” 他带她到一家他去过的小餐厅,那里的餐桌隔得很远,可以安静地交淡。 他点了菜。服务生离开后,他隔着餐桌注视着她。 她是个好看的女孩,他想,一头光滑的秀发,五官清秀端正,下巴坚定。在菜还没送来之前,他随便地聊着,而她跟着聊起来,处处显出她的智慧和感情。 不久,在谈话暂停了下来后,她说: “你要跟我谈昨天晚上吧?请不要客气。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因此我倒想谈谈。要不是真的发生了,而且我亲眼看到,我实在不敢相信。” “你见过坎普探长了吧?” “见过,昨天晚上。他似乎很聪明很有经验。”她暂停了一下。“那真的是谋杀吗?瑞斯上技。” “是不是坎普这样告诉你的?” “他并没有作任何透露,但是从他问的问题看来,显然他是这么想的。” “你自己对究竟是不是自杀的看法,一定跟任何人的看法一样吧,莱辛小姐。我想,你很了解巴顿,而且昨天大部分的时间你都跟他在一起。他看起来怎么样?跟平常一样?或是很困扰——不安——兴奋?” 她迟疑了一下。 “很难说。他是困惑不安,但这是有原因的。” 她解释维多·德瑞克所引起的情况,同时对那年轻人的事作了一番简要的叙述。 “嗯,”瑞斯说,“不可避免的败家子。那么他令巴顿烦乱不安吧?” 露丝慢慢地说: “这很难解释。我很了解巴顿先生,你知道。他对这件事很烦心,而且我想德瑞克太太一定担心得泪流满面,一发生这种事她总是这样,所以他当然想彻底解决清楚。但是我有个印象——” “什么印象,莱辛小姐?我相信你的印象一定正确。” “呃,我想他的心烦不是一般性的,要是我能这么说的话。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形差不了多少。去年维多·德瑞克在这里出了乱子,我们不得不安排他搭船到南非去,去年六月他还打电报回家要钱。因此,你知道,我对巴顿先生的反应很熟悉。在我看来,这一次他的心烦,主要是电报正好在他专心忙着准备宴会的时候打来。他似乎是太专心于筹备宴会。所以对其他任何不得不花心力处理的事,都很厌烦。” “这次宴会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古怪的地方,莱辛小姐?” “有,有的。巴顿真的对这次宴会很特别。他很兴奋——像小孩子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宴会可能有特别的用意?” “你是说这次宴会是一年以前巴顿太太自杀的那次重演?” “是的。” “坦白说,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奇特。” “但是乔治并没有自动作任何解释——或跟你谈他的心事吧?” 她摇摇头。 “告诉我,莱辛小姐,你对巴顿太太的自杀有没有过任何怀疑?” 她显得震惊:“啊,没有。” “乔治·巴顿没有告诉你,他相信他太太是被谋杀的吧?” 她瞪大眼睛。 “乔治相信?” “我知道你没想到。是的,他相信,莱辛小组。乔治收到匿名信,说他太太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那么这就是他今年夏天变得那么古怪的原因?我怎么想都想不透他那时是怎么一回事。” “你对这些匿名信一无所知?” “是的。很多封吗?” “他给我看了两封。” “我竟然一无所知!” 她的声音中带着深深受伤害的意味。 他注视她一会儿。然后说: “好了,莱辛小姐。你怎么说?在你看来,乔治可不可能是自杀?” 她摇摇头。 “不,哦,不可能。” “但是你不是说他紧张——不安?” “是的。但是他像那样好几次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而且我也明白为什么他对昨天晚上的宴会是那么兴奋。他脑筋里一定存有某个特别的念头,他一定希望借着重复的情况,好得到一些额外的资料。可怜的乔治,他一定搞得一团糟。” “那么关于罗斯玛丽·巴顿呢,莱辛小姐?你认为她是自杀死的吗?” 她皱起眉头。 “我从没想过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看起来似乎那么自然。” “流行性感冒之后的精神沮丧?” “呃,也许不止是这个原因。她很不快乐,谁都看得出来。” “而且也猜过她不快乐的原因?” “哦——是的。至少我猜过。当然我也许猜错。但是像巴顿太太这种女人是很透明的,她们毫不掩饰她们的感情。还好巴顿先生并不知道……哦,是的,她很不快乐。而且我知道她那天除了因为感冒心情低落外,还严重头疼。” “你怎么知道她头疼?” “我听到她在告诉亚历山大夫人—一在化妆室里,她后悔没带药,正好亚历山大夫人有一颗,便给了她。” 瑞斯上校端着杯子停在空中。 “她吃了?” “是的。” 他放下杯子,朝着她望。她看起很平静,并没觉察她刚刚所说的有任何意义。然而,是有意义。那意思就是从坐的位置来看,最不可能放任何东西进罗斯玛丽的杯子里的亚历山大夫人,有另一个下毒的机会。她可能给了罗斯玛丽一颗里面充满氰化钾的胶囊,吃下去后,只要几分钟便溶化掉,但可能她用的是特别的胶囊。或许也可能是罗斯玛丽并没有当场吃下,而是稍后才吃。 他突然说: “你看到她吃下去吗?” “什么?” 他从她一脸困惑看出,她正在想别的事。 “你看到罗斯玛丽·巴顿吞下那颗胶囊吗?” 露丝显得有点受惊。 “我——呃,没有,我没看到。她只是向亚历山大夫人致谢。” 那么罗斯玛丽可能把那颗胶囊丢进皮包里,然后在余兴节区进行时,头疼加重。她可能便把胶囊药丢进香槟里,让它溶化。这是推断——纯粹是推断——但是一个可能性。 露丝说: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她的眼光突然警觉起来,充满了疑问。他注意看着,似乎她的智慧又闪现了。 然后她又说: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乔治要买下接近法雷地夫妇的那幢房子了。而且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那些信的事。他没有告诉我实在很不寻常。但是当然啦,如果他相信信上所说的,那么意思就是我们之中的一个,同桌的五个人之一谋害了她。甚至可能——可能是我!” 瑞斯以十分轻柔的声音说: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谋害罗斯玛丽·巴顿?” 他起初以为她没听到他的问话,她的双眼看着地面,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 但是突然之间,她叹了一口气,抬起眼来正对着他。 “有一件事情不是每个人都会愿意讲的,”她说。“但是我想你还是知道的好。我爱上了乔治·巴顿。我在他跟罗斯玛丽认识之前就已爱上了他。我不认为他知道过,当然他是不会关心的。他喜欢我——很喜欢我——但我想不是那一方面的喜欢。然而我常常自想我会做他的好太太,我能让他快乐。他爱罗斯玛丽,但是他跟她并不快乐。” 瑞斯温和地说: “那么你不喜欢罗斯玛丽吧?” “是的,我不喜欢她。噢!她很漂亮、很迷人,很有独特的风韵。她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很不喜欢她。她死的时候我很害怕,还有她死的样子,但是我并没真的感到难过。我恐怕是反而有点高兴。” 她暂停了一下。 “我们谈谈别的好吗?” 瑞斯很快地回答: “我倒想要你详细告诉我,任何你记得起来的昨天的事——从昨天早上开始——特别是任何乔治所说的话、所做的事。” 露丝回答得很快,重复昨天早上所发生的事——乔治对维多之事的烦心,她打电话到南美洲安排好一切,以及事情解决之后,乔治的欢欣。然后她叙述她到卢森堡餐厅的经过以及乔治身为主人的兴奋、激动之情。她一直讲到悲剧发生的最后一刻。她的说词每一方商都跟他已知的相符合。 露丝忧虑地皱皱眉头,说出了她自己的困惑。 “不是自杀,我确信不是自杀,但是怎么可能会是谋杀?我是说,怎么可能发生?不可能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是不是有人在我们都去跳舞时,偷偷在乔治的杯子里下毒?但是如果是这样,会是谁呢?似乎是没有道理。” “有人证明没有人在你们都去跳舞时接近桌子。” “那就更没道理了!氰化钾总不会自己跑到杯子里去!” “你是不是完全想来出——甚至不怀疑——谁可能把氰化钾放进杯子里?回想一下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东西,任何小事件,不管再怎么小的事件,引起你任何程度的疑心?” 他看到她的脸上的表情改变,眼睛露出短暂的不确定神色。在她回答“没有”之前有一点几乎辨不出来的停顿。 但是答案事实上应该是“有”,他确信。她所看到、注意到或听到而决定不说的某一事物。 他没有强迫她,他知道强迫的手段对露丝这种女孩是不管用的。要是,为了某种原因,她下定决心三缄其口,她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这点他很确信。 但是确有某一事物引起她的疑心。这点令他高兴起来,也给了他新的自信。这是第一个展现在他眼前的线索。 他在午餐之后离开露丝,搭车到乔治家去,一路上一直在想着露丝。 可不可能是露丝·莱辛?大体上看来,他不认为是她。她似乎全然坦率直供。 她敢谋杀人吗?大部分的人都敢,狗急自会跳墙。不是敢谋杀任何一个人,而是特别的个人谋杀。难处就在这里,很难排除任何一个嫌疑犯。那个年轻的女人有点缺乏怜悯心。再说她有动机,或者该说是在各种动机中选出一个。除掉罗斯玛丽,她就很有机会成为乔治·巴顿太太。不管她的动机是为了嫁给一个有钱人,或是嫁给一个她所爱的人,除掉罗斯玛丽是势在必行。 瑞斯认为为了嫁给一个有钱人这个动机不太够。露丝·莱辛太冷静、太谨慎了,她不可能为此而冒死刑之险。为了爱?可能。从她冷静、客观的态度看来,他怀疑她是那种会为了某一种特别的男人,而引燃熊熊爱火的女人。爱上乔治而憎恨罗斯玛丽,她可能很冷静地计划、谋害掉罗斯玛丽。 后来乔治收到了匿名信?(谁写的?为什么?这是最难也是他最常思考的问题)而起了疑心。他安排了一个陷阱,而露丝叫他永远闭上了嘴。 不,不是这样。看起来不像是实情。这意味着凶手起了恐慌——而露丝·莱辛不是那种会起恐慌的女人。她的头脑比乔治好,可以轻易地避开任何他可能设下的陷阱。 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是露丝。 第六章 露希拉·德瑞克很高兴见到瑞斯上校。 乔治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露希拉走进挂满黑布幔的房间,当她伸出颤抖的手跟他握手时,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一面不停地解释着她不可能见人——任何一个人,除了亲爱、亲爱的乔治的老朋友——以及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是多么地可怕!没有男人在家,真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可怜孤独的寡妇,还有艾瑞丝,一个无助的年轻女孩,而任何事情一向都是乔治在照料的。瑞斯上校能来实在太好了,她真的非常感激,她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然生意方面莱辛小姐会料理,还有安排丧礼。但是侦讯会的事怎么办?警方的人又那么可怕——实际上到了人家里——穿着便服,又真的很体谅人。但是她是那么地困惑,整个事情是那么地悲剧化,难道瑞斯上校不觉得这一定是由于“暗示”——这是心理分析学家所说的,不是吗?任何事物都是“暗示”。可怜的乔治在那可怕的地方——卢森堡餐厅,实际上跟同样的那些人,而想到可怜的罗斯玛丽是怎么在那边死的,他一定突然悲伤过度才过去的,要是他听她露希拉的话,服用亲爱的盖斯可医生的补药就好了。他整个夏天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的,完全虚弱了下去。 露希拉一口气讲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瑞斯才有开口说话的余地。 他说他深表同情,同时要德瑞克太太尽管找他帮忙,不管在那一方面。 这时露希拉再度开始,说他真是太好了,这是次可怕的打击。今天人还在,明天就不见了,如同圣经上所说的,像小草一样在朝露中长起来,傍晚就枯萎了。只是这个说法不怎么对,但是瑞斯上校应该了解她的意思,有个人在这里让她们感到可以依靠真是太好了。莱辛小姐当然是不错,而且办事很有效率,但是有点缺乏,同情心,而且有时候事情管得有点太多了。而且在她露希拉的眼里看来,乔治总是太依赖她了。有一段时间她真的担心他可能做出傻事来,那就大大叫人惋惜了,要是他们真的结了婚,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数落他。当然她,露希拉,看得出苗头来。亲爱的艾瑞丝是那么单纯,那么不经世故。但是年轻的女孩单纯一点是很好的,瑞斯上校不觉得吗?艾瑞丝在她那个年纪是真的显得太年轻,太安静了——都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罗斯玛丽那么漂亮那么快乐,常常出门,而艾瑞丝却老躲在家是,这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是不对的。她们应该去上课,学习烹饪和裁缝,学会了再说,很难说什么时候可能派上用场。她露希拉能在罗斯玛丽死后来这里住,实在是上帝的慈悲。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夺去了罗斯玛丽的生命,盖斯可医生说那是很待别的一种流行性感冒。他是个聪明的医生,人那么好,态度那么温和。 她今年夏天要艾瑞丝去看过他。这女孩那时看起来那么苍白虚弱。“但是真的,瑞斯上校,我想那是因为那幢房子的缘故。低洼而潮湿,你知道,夜晚还有瘴气。”可怜的乔治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自己就买了下来,真是叫人叹息,他说他希望给大家一个惊喜,但是要是他先问问老人家的意见就好了。男人家对房子不内行,乔治应该知道她露希拉一定很乐意帮任何忙。因为,毕竟,她现在的生活成了个什么样子?她亲爱的丈夫死去好几年了。用维多,她亲爱的儿子,远在阿根廷——她是说巴西,或者是阿根廷,那么英俊多情的男孩。 瑞斯上校说他听说过她有个儿子在国外。 再下去的一刻钟里,他饱听了维多的各式各样活动。那么生气勃勃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愿意插上一手——接着是长长的一篇维多的职业报道。他从不苛待别人或怀有恶意。“他的运气总是不好,瑞斯上校。”但是他总是对他母亲很好,而且一有麻烦马上让她知道,这不正是表示他信任她吗?只是很奇怪,别人替他找的工作,似乎总是要他离开英格兰。她不能不认为,要是能给他一个好工作,比如说在英格兰银行上班,他一定会好好安顿下来。他或许因此可以住在伦敦附近,而且有一部小车子。 足足听了她谈维多的好处和坏运二十分钟,瑞斯上校才能把她的话题由她儿子身上引向仆人。 是的,他说得很对,老式的仆人已不复存在。这真是现代人的大麻烦!不过她实在不应该抱怨,因为他们实在很幸运。庞德太太,虽然不幸有点重听,但是她是个优秀的女厨娘。她的点心有时候是烤得太焦了一点,而且常在汤汁里面加太多的胡椒粉,但是大体上来说,是最可靠的一个,而且很节俭。她自从乔治结婚开始,就在这里了,而且今年夏天要她到乡下那幢房子去她也毫无怨言,虽然其他的女仆都不太愿意去,而且还走了一个女仆——但这算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一个鲁莽的女仆跟她顶嘴——在打破了六只上等酒杯之后,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偶尔打破一两个,而是一次全部打破,这实在是粗心到了极点,难道瑞斯上校不觉得吗?” “真的是很不小心。” “我就是这样说她的。而且我告诉她,我这样说是为了她好,给她作个参考——因为我真的觉得,一个人应该有责任感,瑞斯上校。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不应该走偏了路。好坏的表现都应该提一提。但是那个女孩实在是——呃,相当傲慢而且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她希望她的下一个工作地点不会是在有人被‘做掉’的房子里——这么可怕的话。我相信是从电影上学到的,并且荒谬而不恰当,因为可怜的亲爱的罗斯玛丽是自己了结生命的,虽然那时她的行动是在意志控制之外,如同验尸官所提出的,他实在说得很对——而那句可怕的话,我想是不良帮派的黑活。我很庆幸我们英国没有这类组织。因此,如同我刚刚所说的,我说了些话给她作个参考。贝蒂·阿克达尔是完全了解她身为一个女仆的责任而且神志清醒、为人诚实,但是常打破器皿而且态度恶劣。老实说,我个人要是她现在的雇主雷斯达伯特太太的话,我一定不会聘她这种女孩。但是时下的人都饥不择食,有时候甚至还聘请一个一个月内换了三个地方的女孩。” 德瑞克太太暂停下来喘一口气时,瑞斯上校很快地问她所指的是不是理查·雷斯达伯特太太?如果是的话。那么他认识她,他说,在印度的时候。 “我不太清楚,她住在卡达根广场那边。” “那么是我的朋友没错。” 露希拉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不是吗?而且没有任何朋友比得上老朋友。友情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她总是认为薇拉之间和保罗之间的事很罗曼蒂克。亲爱的薇拉,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哦,天啊,扯到那里去了,瑞斯上校不会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的。人总是喜欢活在过去。 瑞斯上校请她继续说下去没关系,他的礼貌所得到的回报是海克特·玛尔的生活史,他的由他姐姐带大的事,他的特长和短处以及最后,他的娶到漂亮的薇拉,瑞斯几乎已不记得她了。“她是个孤儿,你知道,一个受大法官监护的孤儿。”他听到保罗·班尼特是如何地克服薇拉回绝他的求婚所造成的失望,如何从爱人的身份转而成为玛尔家的朋友,以及他对他的教女罗斯玛丽的喜爱,他的去世和他的遗嘱。“那个遗嘱让我感到很罗曼蒂克——那么大一笔财富!当然不是因为金钱就是一切——不是,真的。只要想想可怜的罗斯玛丽悲剧性的死亡就知道了。我甚至对艾瑞丝不太高兴!” 瑞斯以询问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我很替自己所负的责任担心。大家当然都知道她现在是个富裕的女继承人。我很留意她身边的男孩子,但是我又能怎么样,瑞所上校?时下的女孩子不再像以前一样容易管教。艾瑞丝的男朋友我几乎一个都不清楚。‘请他们到家里来,亲爱的。’我常常这样对她说。但是我想这些年轻人就是请不动。可怜的乔治也替她担心。关于一个叫布朗恩的年轻人,我自已是没见过他,但是似乎他和艾瑞丝拉见面。大家都认为她可以找个比他更好的。乔治不喜欢他——我很确信。而且我总认为,瑞斯上校,男人比较会看男人,我想起了普西上校,我们的一个教会执事,那么迷人的男人,但是我先生老是对他疏远而且要我也一样——真的有一个礼拜天他正端着奉献盘时,突然倒了下去,似乎是烂醉如泥。当然后来——人们总是后来才听到这些事,要是事先听说就好了——我们发现每个礼拜有好几打的空白兰地酒瓶从他家里搬出来!真的很叫人伤心,因为他是个真实的信徒,虽然有点偏向福音主义(译者注:强调因信基督而得救,教会中的仪式为次要者)。他和我先生曾在万圣节为了仪式细节大吵了一架。哦,天啊,万圣节。想想昨天正好是万灵节。” 一阵轻微的声响令瑞斯看了看敞开的门口。他以前见过艾瑞丝——在“小官府”。然而他感到现在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他发现她平静的外表隐藏着不寻常的紧张,而她看着他的大眼睛里,有一种他感到他应该认得出来却又认不出来的神色。 露希拉·德瑞克转过头。 “艾瑞丝,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进来了。你认识瑞斯上校吧?他真是太好子。” 艾瑞丝过来跟他紧紧地握手,身上穿着的黑色衣服使她看起来更瘦更苍白。 “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瑞斯说。 “谢谢你。你真好。” 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这是很明显的,而且还没有恢复过来。是不是她太喜欢乔治了,以至于他的死这么严重地影响到她?” 她的眼睛转向她的姑妈,瑞斯知道那是监视的眼光。她说: “你刚刚在讲什么——刚刚,我进来的时候?” 露希拉一阵脸红,一脸谄笑地解释。瑞斯猜想她是急于避免提到那年轻人——安东尼·布朗恩。她大声说: “让我想想看——哦,对了,万圣节——而昨天是万灵节。万灵——在我看来似乎很古怪——令人难以相信的巧合。” “你是说,”艾瑞丝说,“罗斯玛丽昨天回来把乔治带走了?” 露希拉尖叫一声。 “艾瑞丝,亲爱的,不要这样。真是可怕的想法,这不是基督徒该说的。” “为什么不是?那是鬼魂的日子,在巴黎人们都在这一天到墓前献花。” “哦,我知道,亲爱的,但是他们是天主教徒,不是吗?” 艾瑞丝的嘴唇边泛起一丝微笑。然后直言不讳地说: “我想也许你刚刚是在谈安东尼——安东尼·布朗恩。” “哦,”露希拉的声音变得更尖、更像小鸟,“事实上我们是提起过他。你知道,我正好谈到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艾瑞丝打断他的活,语气很硬: “为什么你应该了解他?” “没有,亲爱的,当然没有什么。至少,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们了解的话更好,不是吗?” “你将来有的是机会可以了解他,”艾瑞丝说,“因为我要嫁给他。” “噢,艾瑞丝!”声音介于哀号与兽吼之间。“你千万不要太急——我是说目前不要决定这种事。” “已经决定了,露希拉姑妈。” “不,亲爱的,不能在丧礼还没举行之前谈像结婚之类的事情,那太不合时宜了。而且还有可怕的侦讯会等等的事要处理的。而且真的,艾瑞丝,我不认为亲爱的乔治先生如果还在世的话会同意。他不喜欢这个布朗恩先生。” “不错,”艾瑞丝说,“乔治会不高兴而且他也不喜欢安东尼,但是那并没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乔治的,而且不管怎么样乔治已经死了……” 德瑞克太太又哀号了一声。 “艾瑞丝,艾瑞丝。你是中了什么邪了?那实在是最无情的说法。” “我很抱歉,露希拉姑妈。”她忧伤地说,“我知道听起来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无情,但是我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乔治已经在某个地方安息,不用再替我和我的将来担心了,我必须自己作决定。” “乱说,亲爱的,在这种时候是不能作任何决定的——那太不合适了。这种问题根本就没发生。” 艾瑞丝突然短笑一声。 “可是已经发生了。在我们离开‘小官府’之前,安东尼就向我求婚了。他要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第二天跟他到伦敦去结婚。我真后悔当初没跟他去。” “那实在是个很奇怪的要求,”瑞斯上校温和地说。 她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不,并不奇怪。那可以省掉不少麻烦。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他要我信任他而我并没有。不管怎么样,现在只要他喜欢,我随时都会嫁给他。” 露希拉哗啦哗啦地吐出一大堆反驳。她鼓起的双颊不停地颤抖,眼睛涨满了泪水。 瑞斯上校很快地处理这个情况。 “玛尔小姐,在我走之前,我可不可以跟你讲几句话?完全是公事。” 她有点吃惊地低声说“可以”,然后自己走向门口。当她走出门口之后,瑞斯回过头来对德瑞克太太说: “不要这么伤心了,德瑞克太太。你知道,话说得越少,越好补救。我们看着办吧。” 在她稍微安定下来之后,他跟着艾瑞丝走过客厅,进入屋子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棵伤感的筱悬树正在掉着残叶。 瑞斯以公事化的口吻说: “我不得不说的是,玛尔小姐,坎普探长是我的私人朋友,我相信你会发现他既仁慈又肯帮忙。他的职务是叫人不愉快,但是我相信他会尽可能以体谅的心情来执行他的职务。” 她什么话也没说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说: “为什么昨天晚上你不像乔治所期待的一样去参加我们的宴会?” 他摇摇头。 “乔治并没有在等我。” “但是他说他在等你。” “他可能这样说,但并不是实话。乔治很清楚我并没要去。” 她说;“但是那张空椅……是给谁坐的?” “不是给我就是了。” 她的双眼半闭,脸色变得惨白。 她轻声地自言自语: “是给罗斯玛丽的……我明白了……是给罗斯玛丽……” 他觉得她快要昏倒过去了。他很快地过去扶住她,然后强迫她坐下。 “不要紧张……” 她低喘着说: “我没事……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能帮上忙吗?” 她睁开眼睛看他。她的双眼清醒而忧郁。 然后她说:“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我必须逮住他。”她作了个攫捕的动作——“绳之以法。开始是乔治相信罗斯玛丽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害。这是因为那两封信。瑞斯上校,那两封信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你自己呢?” “我也是想不出来。不管怎么样,乔治相信信上所说的,而且他安排了昨天的宴会,而且他安排了一张多出来的空椅子,而且正好是万灵节……鬼魂的日子。罗斯玛丽的灵魂可以回来而且——而且告诉他真相的日子。” “你不应该太过于想象。” “但是我自己就感觉到她——感觉到她有时候就在我附近。我是她妹妹,我想她是想告诉我什么。” “不要再说了,艾瑞丝。” “我必须说出来。乔治敬罗斯玛丽酒而他——死了。也许——她回来把他带走了。” “鬼魂不会把氰化钾放进香滨酒杯里去的,亲爱的。” 这句话似乎令她恢复了正常。她以较为正常的声音说: “但是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乔治是被谋害的——是的,是被谋害的。警方这么认为而且这一定是实情。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但是实在没道理。” “你不觉得有道理?如果罗斯玛丽是被谋害的,而乔治开始怀疑是谁——” ,。 她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但是罗斯玛丽并非被谋害。没有道理的地方就在这里。乔治相信那些荒唐的信上所写的,部分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后的精神沮丧,并不是一个很叫人信服的自杀原因。但是罗斯玛丽自己有个原因。等等,我拿给你看。” 她跑出房间,过了不久手里拿着一封摺叠起来的信回来。她丢给他。 “看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他打开那张有点发皱的信纸。 “亲爱的花豹……” 他看了两遍才交回给他她。 她急切地说: “明白了吧?她不快乐——心碎。她不想再活下去。” “你知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艾瑞丝点点头。 “史提芬·法自雷。不是安东尼。她爱上了史提芬,而他对她很残忍。因此她带了氰化钾到餐厅去,而且和着香槟喝下去,让他亲眼看着她死去。或许她希望他会因此而遗憾终生。” 瑞斯一面思索一面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封信的?” “大约半年以前,在一件旧晨袍的口袋里。” “你没有拿给乔治看吧?” 艾瑞丝激动地大叫: “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罗斯玛丽是我姐姐。我怎么可以告诉乔治?他那么确信她爱他。我又怎么可以在她死后拿给他看?他的想法错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告诉他。但是我想知道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拿给你看是因为你是乔治的朋友。坎普探长是不是也得看一看?” “是的。应该给坎普。这是一件证明,你知道。”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他们可能会在庭上念出来吧?” “不必要。现在调查的是乔治的死亡,不是完全相关的事是不会公开出来的。你最好现在就交给我带去。” “很好” 她送他到了前门。在他开门的时候她突然说: “这的确是显示罗斯玛丽的死亡是自杀,不是吗?” 瑞斯说:“这当然显示出她有自己了结生命的动机。”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走下台阶。他回过头一看,看到她还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过广场。 第七章 玛丽·雷斯达伯特不敢相信地尖叫了起来迎接瑞斯上校。 “我亲爱的。自从那一次你很神秘地从阿拉哈巴德失踪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你。现在你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不是来看我,我很清楚。你从来不作社交性的拜访。有事快说吧,你不用跟我来那套外交辞令。” “那一套对你来说实在是浪费时间,玛丽。我一向就欣赏你那X光一样的头脑。” “少灌我迷汤了。” 瑞斯笑了笑。 “那个让我进来的女仆是不是贝蒂·阿克达尔?” “一点也不错!可别告诉我说那个女孩是闻名的欧陆女间谍,因为我绝不会相信。” “不,不,不是那个。” “那么也可别告诉我说,她是我们反间谍组织的一员,因为我也绝对不相信。” “你说的不错。她只是一个女仆而已。” “那么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单纯的女仆产生兴趣了——我并不是说贝蒂单纯,倒比较像是诡计多端。” “我想,”瑞斯上校说,“她或许是能告诉我一些事。” “要是你好好问她的话,我想你是找对人了。她很有偷听人家讲话的技巧。我呢?我做什么?” “你好心一点请我喝一杯,叫贝蒂送来。” “那么贝蒂送来以后呢?” “你就好心一点走开。” “到房门后去偷听?” “要是你喜欢的活。” “然后我就可以饱听最近欧陆危机的内幕消息而自鸣得意?” “恐怕你会失望。这跟政治形势完全无关。” “真是叫人失望!好吧,我照办就是!” 年近五十,袍皮肤、褐头发、褐眼睛的雷斯达伯特太太拉响叫人铃,叫她那漂亮的女仆端杯威士忌加苏打给瑞斯上校。 贝蒂·阿克达尔端着酒回来时,雷斯达伯待太太正站在起居室的门口。 “瑞斯上校有些问题要问你。”她说完即走了出去。 贝蒂鲁莽的双眼带着几分警惕地看着那高大灰发的军人。他从托盘上端起杯子,笑了笑。 “看过今天的报纸?”他问。 “看过,先生。”贝蒂小心翼翼地看他。 “有没有看到乔治·巴顿先生昨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死亡的消息?” “哦,有的,先生。”贝蒂的眼睛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神色。“不是很可怕吗?” “你在他家做过,不是吗?” “是的,先生。我去年冬天离开的,巴顿太太死后不久。” “她也是死在卢森堡餐厅。” 贝蒂点点头。“有点奇怪,不是吗,先生?” 瑞斯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知道话闸即将打开。他严肃地说: “我知道你很有头脑。你很会猜测。” “他也是被‘做掉’的吗?报纸上说得不太清楚。” “为什么你说‘也’?巴顿太太经验尸法庭证明是自杀死的。” 她很快地瞄了他一眼。她想,虽然他这么老了,看起来还是那么好看。那种安静的类型。一个更正的绅士。那种年轻的时候会送给你一个金币作小费的绅士。真可笑,我甚至还不知道金币是个什么样子!他到底想探究什么?” 她犹豫地说:“是的,先生。” “但是也许你从不认为是自杀?” “呃,是的,先生。我不——不这么认为。” “那可真有趣——真的很有趣。为什么你不认为?” 她犹豫着,手指开始不停拉扯围裙。” “请告诉我。这可能很重要。” 他说得这么好听,这么庄重,让人觉得自已是个重要人物而想帮助他。 “她是被杀的,不是吗?” “似乎有可能。但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呃,”贝蒂犹豫着,“有一天听到一些话。” “什么话?” 他的声音平静而带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意味。 “门没有关。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不会去贴在门边偷听。我不喜欢那种缺德的事。”贝蒂一副正人君人的样子。“但是我正好端着银器经过客厅到餐厅去,而他们讲话声音很大。她——我是指巴顿太太——正在说什么安东尼·布朗恩不是他的真名。然后他就变得卑鄙了起来,我是说布朗恩先生。我想不到他会那样——他平常那么英俊,谈吐那么怡人。说什么要拿刀子划她的脸蛋——唷!吓死人了。然后他说要是她不照他所说的做,他就要干掉她。就是这样!我没有再听下去,因为玛尔小姐正下楼来。当然我那时并没有多去想它。但是在她自杀的消息搞得满城风雨而他也参加那个宴会之后——呃,我真的吓得毛骨悚然!” “但是你什么都没说?” 她摇摇头。 “我不想跟警方扯在一起,再说我并不知道什么——并不真的知道。而且如果我说了什么,也许我也早被干掉了,或是如同他们所说的‘到天堂去兜兜风’。” “我明白了。”瑞斯停顿了一下,然后以他最温和的声音说:“所以你就写了一封匿名信给乔治·巴顿先生对不对?”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他看不出她有什么心虚的表情——纯粹是震惊。 “我?写给巴顿先生?从来没有。” “不要怕谈起,这么是个很好的主意。自己不受到牵连却警告了他。你真是非常聪明。” “可是我并没有写,先生。我想都没想过。你是说写信给巴顿先生,告诉他说他太太是被杀的?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念头!” 她那么坚定地否认,瑞斯不由得信心产生了动摇。然而一切都这么吻合——要是信是她写的,那色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但是她矢口否认,既不心虚又不急剧,清醒而恰到好处。他发现自己不得不相信她。 他转移阵地。 “这件事,你告诉过谁?” 她摇摇头。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老实跟你说,先生,我吓坏了。我想我最好守口如瓶。我试着忘掉。我只提一次——那就是在我跟德瑞克太太顶嘴的时候——她真是担心得要死,马上要我走,到乡下去隐姓埋名!后来她开始教训我,说我打破东西,我讽刺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会找一个没有人被‘做掉’的地方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害怕,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也许我应该那个时候全部说出来,但是我不太确定。我的意思是,我看到那一幕可能只是在开玩笑。人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而布朗恩先生一向人很好,也很会开玩笑,因此我无法确定,先生。你说我能吗?” 瑞斯同意,她是不能确定。然后他说: “巴顿太太说布朗恩不是他的真名,那么她有没有提到他的真名是什么?” “有,她提过。因为他说,‘忘掉东尼’——让我想想,东尼什么……他的姓令我想起了做樱桃果酱之类的。” “东尼·契雷顿?契拉伯?” 她摇摇头。 “比那好听。开头第一个字母是M,听起来像外国姓。” “不要急。也许你会想起来的,如果想起来了。让我知道一下。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如果你想起那个名字,写信告诉我。” 他送给她一张名片和一张钞票。 “我会的,先生,谢谢你,先生。” 真是个绅士,她边想边跑下楼去。一镑的钞票,不是十先令。要是金币,那就更好…… 玛丽·雷斯达伯特回到起居室。 “怎么样,成功了?” “是的,但是还有一个阻碍有待清除。你能用你的巧智帮助我吗?你能不能想出个令你想起樱桃果酱的名字来?” “真是怪人怪题。” “想一想,玛丽。我不是一个常在家里的人,想不出来。集中你的思考力在做果酱上,特别是樱桃果酱。” “人们并不常做樱桃果酱。” “为什么?” “呃,那太甜了——除非你用烹饪用的樱桃,黑樱桃(译者注:音“墨雷诺”)。” 瑞斯欢呼起来。 “就是这个,我敢打赌就是这个。再见玛丽,无限感激。你介不介意我拉下铃好让那女孩带我出去?” 当他匆匆走出起居室时,雷斯达伯特太太在他后面大吼: “最最忘思负义家伙!你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也吼道: “我以后会回来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去你的大头鬼。”雷斯达伯特太太低声说。 贝蒂在楼下拿着瑞斯的帽子和手杖等着。 他向她道谢,走了出去。到了台阶,他停了下来。 “对了,”他说,“那个名字是不是莫瑞里?” 贝蒂的脸色大亮。 “对极了,先生。就是这个。东尼·莫瑞里,他告诉她忘掉的名字就是这个。而且他还说他入过狱。” 瑞斯笑着走下台阶。 他在附近的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坎普。 他们的交谈很简短,但彼此都很满意。坎普说:“我会立刻发出电报。我们应该会得到回音。我必须说,如果你对的话,那么就可以松一大口气了。” “我想是对的。前后顺序都很清楚。” 第八章 坎普探长情绪不怎么好。 因为前半个钟头里,他在约谈一个心惊胆跳的十八岁男孩,这个男孩由于他叔叔的高职位,渴望成为卢森堡餐厅所需要的那种高级服务生。而目前他只是六个围着围裙以跟高级的服务生区别的低级练习生之一,他的主要工作是挨骂,遭上级呼来唤去,拿这个拿那个,一有失误便怪到他们头上,还得不断地被人用法语、意大利语,有时候用英语斥责着。查理斯真不愧是个“大人物”,不但不护着自己的亲侄子,对他斥责、咒骂起来比对其他的五个还凶、还频繁。然而皮尔雷内心里还是一样渴望着在遥远的未来中,能有一天至少当上一家时髦的餐厅的领班。 然而,目前,他的前途亮起了红灯,他想他被怀疑涉嫌不折不扣的谋杀案。 坎普几乎把这小子的五脏都掏出来看,气急败坏,但又不得不叫自己相信这小子所做的,不多不少正如他所供出的——那就是,从地上捡起一个女士的皮包,放回她的餐盘旁边。 “那时我正急着送酱油给罗伯先生,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而那年轻的女士起身去跳舞时碰落了皮包,所以我就把它顺手捡起来放回桌上,然后加快脚步,因为罗伯先生已经在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就是这样,先生。” 就是这样。坎普恨恨地放他走,感到很想加上一句:“但是别让我再逮到你做这种事。” 皮洛克警官进来对探长说;有一个年轻的女士要求见他,或者该说是负责卢森堡餐厅案件的警官。 “她是谁?” “科罗·卫斯特小姐。” “带她进来,”坎普说,“我可以给她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以后就该法雷地先生了。啊,好吧,让他多等几分钟不会有坏处。那可以让他们心神不宁。” 科罗·卫斯特小姐一走进来,坎普立即直觉地感到他认识她。但是一分钟之后,他否定了他的直觉。不,他从没见过这个女孩,他确信。然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仍然困扰着他。 卫斯特小姐大约二十五岁,高大、棕发而且很漂亮。她似乎很紧张。 “卫斯特小姐,有什么事吗?”探长简捷地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卢森堡餐厅——死在那里的人。” “乔治·巴顿先生?怎么样?你认识他?” “呃,不,不怎么认识。我是说我并不真的认识他。” 坎普仔细地端详着她,下了他的第一个判断。 科罗·卫斯特小姐看起来非常文雅而且善良。他和善地说: “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你的全名和住址,我们好再继续谈下去?” “科罗·伊莉莎白·卫斯特。丽达街梅瑞巷十五号。我是个女演员。” 坎普用眼睛的余光再看了她一下,认为她说的没错,是个女演员。 “继续你刚刚所说的吧,卫斯特小组。” “我看到巴顿先生死亡,还有——还有警方在调查的消息时,我想或许我应该来告诉你一件事。我告诉我的朋友,她也有同感。我不是说同这件事一定有关,但是——”卫斯特小姐暂停了下来。 “我们会判断的,”坎普友善地说,“只要告诉我们就好。” “我那时正好没有戏,”卫斯特小组解释说。 坎普探长几乎说“休戏”以表示他知道她们的行话,但是忍住了没说出来。 “但是我的名字遍布各经纪人手里而且我的照片刊在‘星光’……我知道巴顿先生是从这份杂志上看到的。他跟我联络上了,向我解释他要我做的事。” “什么事?” “他告诉我,他要在卢森堡餐厅举行一次宴会,他想给他的客人一个惊喜。他给我一张照片,告诉我,他要我像照片中的人一样打扮。我跟她的肤色、发色都非常像,他说。” 坎普的脑海闪过一个影像,他在乔治房间书桌上看到的罗斯玛丽的照片。这位小姐令他想起的女人就是她,她的确像罗斯玛丽·巴顿——也许并不是像得叫人吃惊,但是大致身材、特征都一样。 “他还带了一件衣服给我穿,那件衣服我带来了。一件灰绿丝质的礼服。我的头发要做成照片一样(那是一张彩色照片),而且要用化妆品来弥补跟照片中不太一样的地方。然后我要到卢森堡餐厅去,在第一次余兴节目进行的时候进去,坐在巴顿先生订好的桌子上,那里会有一个空位置留着给我。他带我到那里去吃午饭,同时告诉我他订的桌子会在什么位置。” “那么为什么你没去赴约,卫斯特小姐?” “因为那天晚上大约八点钟左右——某个人——巴顿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延期了。他说第二天会告诉我延到什么时候。后来,第二天早上,我就在报纸看到他死亡的消息。” “还有你很机警地来找我们,””坎普很和善地说,“好,非常谢谢你,卫斯特小姐。你澄清了一个谜——那就是空椅子的谜。对了,你刚刚先说——‘某个人’——后来又说‘巴顿先生’,这是为什么?” “因为起初我不认为那是巴顿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一样。” “是男人的声音?” “哦,是的,我想——至少——听起来有点沙哑,好像他感冒了。” “还有,他就只说了那些?” “就只那些。” 坎普只问她一些问题,但是没有更大的进展。 她走了之后,他对警官说: “原来那就是乔治·巴顿闻名的‘计划’。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他在余兴节目之后凝视着那张空椅子,一副古怪、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预定计划定了样了。” “你不认为是他自己告诉她延期的?” “一点也不。而且我也不太确定那究竟是不是男人的声音。在电话中讲话,声音沙哑是很好的伪装。啊,好了,我们有进展了。请法雷地先生过来,要是他已经来了的话。” 第九章 史提芬·法雷地外表强作镇静,其实内心畏缩地进入苏格兰警场。他的精神承受着难以消受的重担。上午似乎看起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为什么坎普探长要那样语轻意重地要他来这里?他知道或怀疑什么?很可能只是模糊的疑心而已。对付他的办法是,保持头脑清醒,什么都不承认。 没有仙蒂拉在一旁,他感到异样地孤单、失落。好像他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危险,就能消除一半的恐惧一样。在一起时,他们有权势、有力量、有勇气。单独一个人,他变得什么都不是,甚至比这更糟糕。仙蒂拉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她现在是不是也正坐在基德敏斯特公馆里,沉默、镇静而高傲,其实内心却感到脆弱得可怕? 坎普探长友善但却严肃地接待他。一个穿制服的人拿着铅笔和笔记本坐在桌旁。要史提芬坐下来之后,坎普探长开始以强烈的官方态度说话。 “我准备,法雷地先生,作一份你的笔录。这份笔录记下来后,会在你走之前要你看过一遍同时签上大名。同时我有义务告诉你,你可以拒绝作这份笔录,而且你有权利找你的律师来,如果你想这样的话。” 史提芬畏缩了起来,但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强挤出笑容来说:“听起来非常吓人,探长。” “我们喜欢先弄清楚了再说,法雷地先生。” “我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用来作为不利于我的证词,对不对?” “我倒不用‘不利于’的字眼,任何你所说的都可以作为证词。” 史提芬平静地说: “我了解,但是我想不通,探长,为什么你还需要我的任何笔录?我能说的你上午全都听过了。” “那是有点非正式的——只可用来作为参考资料。而且法雷地先生,有某些事我想你一定宁可在这里跟我讨论的好。任何跟案子不相关的事,我们都试着审慎分辨,以求公正。我敢说你了解我的用意何在。” “我恐伯不了解。” 坎普探长叹了口气。 “听着。你跟死去的罗斯玛丽·巴顿太太过去非常亲近——” 史提芬打断他的话。 “谁说的?” 坎普倾身向前,从书桌里拿出一份打字文件。 “这是一份在巴顿太太的衣物里找到的一封信的抄本。原信是艾瑞丝·玛尔小姐交给我们的,她认出信的字迹出自她姐姐,现在原信在我们这里归档列管。” 史提芬看着。 “亲爱的花豹——” 他感到像得了重病一样。罗斯玛丽的声音……说着——恳求着……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永不死亡——永不被埋藏吗?” 他恢复了镇静,注视着坎普。 “你认为这封信是巴顿太太写的或许没错——但是并没有任何地方说明是写给我的。” “你敢否认你租下伯爵巷的玛兰大厦二十一室吗?” 原来他们知道!他怀疑他们是不是一直知道。 他耸耸肩。 “你似乎很灵通。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下,为什么我的私生活应该被挖出来亮相?” “除非证实跟乔治·巴顿的死有关,否则是不会的。” “我懂了。你是在暗示说我先跟他太太做受,然后谋杀掉他。” “我坦白跟你说好了,法雷地先生。你跟巴顿大大是很亲近的朋友——你们因你的意愿而分手,不是她的,她打算,如同这封信所显示的,惹麻烦。结果她死得一了百了。” “她是自杀死的。我承认我可能脱不了部分道义上的关系。我是深深自责着,但是这跟法律无关。” “可能是自杀——也可能不是。乔治·巴顿认为不是。他着手调查结果他也死了。这其中有点暗示性。”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呃,选上了我。” “你承认巴顿太大的死亡在对你最利的时候来到?法雷地先生,丑闻外泄对你的事业前途是很不利的。” “不会有丑闻的。巴顿太太很有理智。” “那我倒很怀疑!你太太知道这件事吗,法雷地先生?” “当然不知道。” “你确信?” “是的,我确信。我太太一点也不知道我跟巴顿太太之间超友谊的关系存在。我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 “你太太是个会吃醋的女人吗?法雷地先生。” “一点也不。只要跟我有关的,她从不嫉妒,她很识大体。” 探长没作任何评论。他说: “去年任何一个时间里,你有没有保有过氰化钾。法雷地先生?” “没有。” “可是在你乡下的房子里总存有氰化钾吧?” “园丁可能有。我不知道。” “你从没有自己到药店去买过?比如说供摄影方面使用的?” “我对摄影一窍不通,而且我再说一遍:我从没买过氰化钾。” 坎普在最后不得不放他走之前,又进一步逼问他一些。 在他走了之后,他满怀心思地对他部下说:“他那么迅速否认他太太知道他和巴顿太太的事,为什么?我怀疑。” “可能是他心里害怕万一她真的知道。先生。” “那倒有可能,但是我想他应该想到如果他太太不知道,而万一知道了之后会造成他事业前途的危机,那么他就又多了三个动机杀掉罗斯玛丽·巴顿灭口。要想逃避罪嫌,他的说词应该是他太太多多少少知道,但是却情愿装做不知道。” “我想可能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先生。” 坎普摇摇头。史提芬·法雷地不是傻子,他有一颗清醒而机敏的头脑。他聪明得想在探长的脑海里留下一个仙蒂拉一点都不知情的印象。 “好了,”坎普说,“瑞斯似乎对他挖掘出来的线索感到高兴,而且是他说对了,那么法雷地夫妇都脱离了嫌疑。要是他们都脱离了嫌疑,我们该感到高兴,我喜欢这小子。而且我个人不认为他是凶手。” 推开起居室的门,史提芬喊着:“仙蒂拉!” 她从暗处走过,突然双手搭在他肩上。 “仙蒂拉?为什么你躲在暗无灯光的地方?” “我受不了光。快告诉我。” 他说: “他们知道了。” “关于罗斯玛丽?” “是的。” “那么他们怎么想?”_ “当然他们知道我有动机……哦,我亲爱的,看看我把你拖累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措。要是我在罗斯玛丽死后——走得远远的——还你自由——那么至少你就不会被卷入这件可怕的事情里。” “不,不要……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伏在他胸前哭了起来,眼泪流满腮边。他感觉到她在发抖。 “你是我的生命,史提芬,我的一切——永远不要离开我……” “你这么在乎我吗,仙蒂拉?我从来不知道……” “我不想让你知道。但是现在……” “是的,现在……我们俩都脱不了关系,仙蒂拉……我们会站在一起面对它……不管它将会是什么,都在一起!” 两人在一起,他们的力量重生,相拥在黑暗里。 仙蒂拉意志坚决地说: “这将无法摧毁我们!无法,无法!” 第十章 安东尼·布朗恩注视着小憧仆拿给他的名片。 他皱皱眉头,然后耸耸肩,他对小男孩说: “好吧,请他进来。” 瑞斯上校进来的时候,安东尼正站在窗前,明亮的阳光穿过他的双肩斜射进来。 他看到的是一个高大军人模样,有着古铜色脸孔和铁灰色头发的男士——一个他以前见过的人,但是好几年没再见过了,而且是一个他风闻不少的人。 瑞斯看到的则是一尊文雅、黝黑,头部造型很美的人像。一个愉快而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 “瑞斯上校?你是乔治·巴顿的朋友,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谈起过你。抽支烟吧。” “谢谢。” 安东尼边点烟边说: “你是昨天晚上该到而未到的客人——” “你错了。那个空座位不是留给我的。” 安东尼的双眉上扬。 “真的?巴顿说——” 瑞斯抢着说: “乔治·巴顿可能那样说。他的计划却全然不同。那把坐椅,布朗恩先生,是要给一个叫做科罗·卫斯特的女演员在灯光转暗的时候进去坐的。” 安东尼作了个哨声。 “我开始明白了。” “有人给了她一张罗斯玛丽的照片,好让她模仿她的发型,而且还给了她一件罗斯玛丽在死亡的那天晚上所穿的衣服。” “原来这就是乔治的计划?灯光一起——说变就变,一阵惊魂大叫!罗斯玛丽回来了。心虚的那个人惨叫:‘是真的——是真的——我完了。’”他停顿了一下,加一句,“腐朽不堪——像乔治这种老可怜也真是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安东尼露齿而笑。 “喔,别水仙不开花——装蒜了,先生——狠心的罪犯是不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失声惨叫的。要是某人不动声色地毒害了罗斯玛丽·巴顿,而且准备以同样的手法干掉乔治·巴顿,那么那个人一定是虎心豹胆。仅仅一个打扮得像罗斯玛丽一样的女演员是不足以吓得他吐出罪状的。” “马克白(注:莎翁名剧),记得吧,一个心硬如铁的罪犯,当他在宴会上看到班寇的鬼魂时,却吓得魂不附作。” “啊,不错,但是马克白看到的是真的鬼魂!而不是穿着班寇衣服的蹩脚演员!我承认真正的鬼魂可能会把另一个世界的气氛带到人间。事实上我也愿意承认我相信鬼魂的存在——过去的六个月以来一直都相信——特别是一个鬼魂。” “真的——那么是哪一个人的鬼魂?” “罗斯玛丽·巴顿的。你可以大笑,随你的便。我没看到她,但是我感觉到她的存在。为了某种原因,可怜的罗斯玛丽无法安息。” “我可以想出一个原因。” “因为她是被谋杀而死的?” “换一种说法,因为她是被‘做掉’的。你觉得怎么样,东尼·莫瑞里先生?” 一阵沉默。安东尼坐了下来,捺熄烟头,重新点上一支。 然后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 “你承认你是东尼·莫瑞里?” “我不想白费时间否认。你一定打电报到美国去问得一清二楚了。” “你承认罗斯玛丽·巴顿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时,你威胁要是她泄露出去的话,你会‘做掉’她。” “我使尽各种手段吓她闭住嘴巴。”东尼欣然承认。瑞斯上校心底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次面谈并不如预期的一样。他注视着他跟前躺在椅子上的人物——一种奇特的熟识感油然升起。 “要我扼要说一下我知道些什么吗,莫瑞里?” “那可有趣。” “你在美国被控阴谋破坏艾瑞克森造机工厂,判刑入狱。刑满之后,当局失去了你的踪迹。接着你被发现在伦敦,住在一流饭店里,自称安东尼·布朗恩。你处心积虑地结识杜斯贝瑞爵士,通过他认识了其他主要的军火制造商。你住在杜斯贝瑞爵士家里,借着贵宾的身价看到了很多你应该是永远看不到的东西!真是奇怪得巧合,莫瑞里,一些你去过的重要机具工厂,都在你一离开不久便发生了意外事件。” “巧合的事,”安东尼说,“是很不寻常。” “最后,在又一次失踪之后、你再度出现在伦敦,这一步结识了艾瑞丝·玛尔,找借口不上她家门,以免她家人知道你们之间有多亲近。而后,你企图勾引她跟你私自结婚。” “你知道,”安东尼说,“你发掘出这些事情实在是很不寻常——我不是指军火方面的事——我指的是我对罗斯玛丽的威胁恐吓,以及我对艾瑞丝说的悄悄话。这些似乎应该不属于特务人员的工作范围吧?” 瑞斯严厉地凝视着他。 “你要解释的地方很多,莫瑞里。” “一点也不。我承认你说的都正确,那又怎么样?我是坐过牢,我是交了一些有趣的朋友,我是爱上了一个很迷人的女孩而且迫不及待他想娶她。” “迫不及待到希望在她的家人有机会发现你的过去之前举行婚礼。艾瑞丝·玛尔是个很有钱的年轻女孩。” 安东尼同意地点点头。 “我知道。一扯到钱,家人便都好管闲事起来。而且艾瑞丝,你知道,一点也不知道我黑暗的过去。老实说,我倒宁可她不知道。” “恐怕她就要全都知道了。” “遗憾,”安东尼说。 “或许你不了解——” 安东尼笑着打断他的话。 “啊!我可以把你的‘不’字删掉。罗斯玛丽知道我的过去,所以我把她杀掉。乔治·巴顿开始怀疑我,所以我也把他杀掉!而现在我又在追求艾瑞丝的金钱!一切推断起来都这么吻合,但是你一点证据都没有。” 瑞斯全神贯注地凝视他几分钟,然后站了起来。“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实情,”他说,“但是却错了。” 安东尼紧盯着他。 “什么错了?” “你错了。”瑞斯慢慢踱着方步。“一切都很吻合,直到我看到你——但是我现在见到了你,行不通了。你不是个恶棍。而且你若不是恶棍,就是我们的一份子。我说对了,不是吗?” 安东尼沉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然后他说: “不错,你说对了,真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避着你的原因。我怕你点破我的身份。我的身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是很重要的,到昨天为止。如今,谢天谢地,飞船已经升空了!我们已经把国际破坏组织一网打尽。我三年来一直在执行这项任务。经常出席某些会议,鼓动劳工风潮,混进他们内部,成为知名的破坏者之一。后来安排我策动一项重大破坏工作,被捕下狱。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不得不装成跟真的一样。 “出狱之后,任务开始有了进展。我渐渐地混进他们的核心——一个总部设在中欧的国际破坏组织。我以他们特派员的身份来到伦敦,下榻克拉瑞奇饭店。我奉命结识杜斯贝瑞爵士。我的掩饰身份是,一个社交花蝴蝶!依我的身份,不得不结识罗斯玛丽·巴顿。突然,令我大感心惧的是,我发现她知道我在美国坐过牢,真名是东尼·莫瑞里。我替她感到害怕!要是他们知道她晓得,会毫不考虑地把她除掉。我尽我所能吓唬她,要她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我不抱太大的希望。罗斯玛丽天生就大而化之。我想最好是我自己躲开。后来我看到艾瑞丝正下楼来,那时我就发誓,在我完成任务之后,我会回来娶她。 “当我所负责的工作部分完成之后,我再度出现,同时跟艾瑞丝接触,但是我远离她家和她家人,因为我知道他们想要调查我一番,而我不得不多掩饰我的身份一些时候。然而我替她感到担忧。她看起来一副生病、惊恐的样子,而乔治·巴顿似乎行动非常怪异。我催她离家出走跟我结婚。呃,她拒绝了,或许她是对的。后来我被硬邀请着参加这次宴会。我们都就座之后,乔治提起你会来。我有点太匆促地说我碰到了一个熟人,可能不得不早点离席。我是真的看到了一个我在美国认识的家伙——蒙奇·柯尔门——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是我主要是想避免跟你碰面。我还在执行任务中,不便跟你碰头。 “你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乔治死了。我跟他的死或罗斯玛丽的死全然无关。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谁杀死他们的。” “一点都想不出来?” “一定不是那个服务生就是席上五个人当中的一个。我不认为是服务生。不是,我想也不是艾瑞丝,可能是仙蒂拉·法雷地,也可能是史提芬·法雷地,或者可能是他们两个人联合下手。但是依我看来,最有可能的是露丝·莱辛。”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支持你的看法?” “没有。她似乎是最可能的一个,但是,我一点也看不出她是怎么下的手!两次悲剧中,她坐的都是最不可能在死者的香槟酒杯里下毒的位置。我越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越觉得乔治根本不可能被毒死,然而他却被毒死了!”安东尼停顿了一下。“而且还有另外一点难倒了我——你有没有调查出是谁写那些匿名信?” 瑞斯摇摇头。 “没有。我想我查出,但是错了。” “我问你个问题是因为有趣的事是,表示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知道罗斯玛丽是被谋害的,因此,除非你小心——否则那个人会下一个被谋杀掉!” 第十一章 安东尼从电话中得到情报,知道露希拉·德瑞克五点钟会出门找一个要好的老朋友喝茶。加上可能延误出门的时间(忘记带皮包、决定要不要带雨伞、最后还在门口聊一聊),安东尼算准了她终于出了门的时间,然后在准五点二十五分来到乔治家。他想见的是艾瑞丝,不是她姑妈。”一旦被她姑妈看到了,那他准没什么机会好跟她谈话。 女仆告诉他艾瑞丝小姐刚刚回来,正在书房里。 安东尼笑着说:“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过去。”然后走向书房。 艾瑞丝回过头来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 “啊,是你。” 他很快地走近她。 “怎么啦,亲爱的?” “没什么。”她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没什么。只是我差一点被车子撞了。我自己的错,我想是我大专心在想事情,没有注意看马路就荡了过去,一部车子从拐角的地方猛冲过来,差一点就撞上我。” 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背部。 “你不应该那样不小心,艾瑞丝。我在担心你--哦!不是你奇迹似地虎口逃生,而是你在交通频繁的大马路上闲荡的原因。是什么原因,亲爱的?是有特别的原因,不是吗?” 她点点头。她悠悠地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在她还没说出话来之前,他就已看出了她要说什么,她低沉而迅速地说: “我害怕。” 安东尼恢复他平静、微笑的常态,在艾瑞丝坐着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嗨,”他说,“说来听听。” “我不觉得我想要告诉你,安东尼。” “好啦,不要像三流冒险小说里的女英雄一样,在开头第一章就有某件不可能告诉人家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要这样,只是为了想粘住男英雄,好让小说多增加一些篇幅而已。” 她被逗得展现一抹苍白、微弱的笑容。 “我想告诉你,安东尼,但是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相信——” 安东尼举起一只手,开始数指头。 “一、一个私生子。二、一个敲人竹杠的爱人。三——” 她生气地打断他的话: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那种事。” “那我就放心,”安东尼说,“好啦,快说吧,小呆瓜。” 艾瑞丝的脸上愁云复起。 “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是——是关于那天晚上。” “怎么样?”他的声音严肃起来。 艾瑞丝说: “你今天上午在侦讯会上,你听到——” 她停了下来。 “很少,”安东尼说,“警官说明氯化钾的专门性问题,以及在乔治身上发生的作用,还有探长——不是坎普,而是一一抵达卢森堡餐厅现场的那个——报告警方的证词。再来就是乔治办公室主任的认尸证词。然后侦讯会便由一个温顺的验尸官宣布延会一个星期。” “我是说那个探长,”艾瑞丝说,“他说在桌子底下发现一个小纸袋,里面还有一点氰化钾粉末。” 安东尼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 “是的。显然是那个在乔治的杯子下毒的人,顺手把纸袋丢到桌子底下,很简单的事。他或她不能冒被发现纸袋在他或她身上的险。” 令他大感惊讶的,艾瑞丝开始激烈地颤抖着。 “啊,不,安东尼。啊,不,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 “你说什么,亲爱的?你知道什么?” 艾瑞丝说:“那个纸袋是我丢到桌底下去的。” 他震惊地注视着她。 “听我说,安东尼。你记得乔治怎么喝下香槟而事情就发生的?” 他点点头。 “太可怕了——像场噩梦。就在一切都似乎将没事的时候发生。我是说,在余兴节目过后,灯光复起,我感到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你知道,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发现罗斯玛丽死的。而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觉得我会再度看到那一幕。……我感觉到她在那里,死了,在桌子上……” “亲爱的……” “哦,我知道。那只是神经过敏。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好好在那里,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且突然之间,我感到一切都终于成了过去而我们都可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从头开始。因此我跟乔治跳舞,而且我真正感到终于可以好好玩一玩,然后我们回到席上。然后乔治突然谈起罗斯玛丽,而且要我们为纪念她而干一杯,然后他死了,而所有的噩梦又都出现了。” “我想我那时只感到全身麻痹,站在那里,颤抖着。你过来看他,而我退后一点,服务生跑过来,有人去找医生。而我一直像冻僵了一样呆呆站在那里。然后突然一口浓痰涌向我的喉头,眼泪开始不断流下来,我快速打开我的皮包想拿手帕。我只是用手乱掏着,看不太清楚,拿出我的手帕。但是发现有样东西在我的手帕里——一个折叠好的白纸袋,就像药店里包药粉的袋子一样。只是,你知造,安东尼,在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它并不在我的皮包里。我没有任何像那样的东西!我是亲自把来西放进我皮包的——一个粉盒、一支唇膏、手帕、梳子和几个硬币。有人把那个纸袋放进我皮包里,一定是这样。我想起了他们也在罗斯玛丽的皮包里发现一个同样的纸袋,里面也有氰化钾粉粒。我那时吓坏了,安东尼,我吓得要死。我的手指突然麻痹,那个纸袋便从手巾里滑落到桌子底下去。我没去管它,而且也没说什么。我太害怕了。有人故意安排得好像是我下的毒,但是我没有。” 安东尼发出一声长长的哨声。 “有没人有看到?”他说。 艾瑞丝犹豫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她慢慢地说,“我相信露丝注意到。但是她那时看起来那么惶惑,因此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注意到——或者只是空泛地看着我。” 安东尼又作了一个哨声。 “这,”他说,“可真是一团糟。” 艾瑞丝说: “越来越糟。我很害怕他们查出来。” “为什么上面没有你的指纹?我在怀疑。他们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取下指纹。” “我想是因为我隔着一层手帕拿着。” 安东尼点点头。 “不错,你运气好。” “但是谁可能把它放进我的皮包?我整个晚上都拿着皮包。” “那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可能。你去跳舞的时候,把皮包留在桌上。有人可能在那个时候动了手脚。而且还有那些女人。你站起来表演一下女人在化妆室里的行动给我看看好吗?这种事我不可能知道。你们是聚在一起聊天,还是各自分开对镜补妆?” 艾瑞丝考虑了一下。 “我们都到同一张化妆台——上面有一面长长大镜子的化妆台。然后我们放下皮包照镜子,你知道。”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继续。” “露丝在鼻子上添了些粉,仙蒂拉理理头发,别上一只发夹。我脱下狐皮披肩,看到手有点脏——一点灰尘,便走到洗手台去。” “把你的皮包留在化妆台上?” “是的,我在洗手的时候,露丝还在补脸上的妆,而仙蒂拉离开,过去把大衣脱下吊好,然后回到化妆台,然后露丝过来洗手,我回到化妆台,稍微整整头发。” “那么可能是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偷偷放进你皮包的?” “是的,但是我无法相信露丝或仙蒂拉会做这种事。” “你太看高人家了。仙蒂拉是那种要是活在中古世纪的话,会将仇敌活活烧死在木桩上的女人。而露丝则是最最可能的下毒者。” “如果是露丝,为什么她不说她看到我丢的?” “你问倒我了。如果是露丝故意安排陷害你,那么她一定不会让你脱身。因此看起来似乎不是露丝。而那个服务生又是最不可能的。服务生,服务生!对了,要是那个服务生是个外来的,一个特殊的服务生,特别为了那天晚上而请来的……但是我们那一桌的服务生却只有吉瑟普和皮尔雷,他们又不像……” 艾瑞丝叹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我告诉了你。没有其他人会知道吧?只有我和你?” 安东尼有点为难地注视着她。 “没有办法这样,艾瑞丝。事实上,你现在就要跟我搭计程车到坎普那里去。我们不能瞒着不说。” “啊,不,安东尼。他们会认为是我杀害乔治的。” “要是你不说,他们当然这样认为,要是他们以后发现的话!到时你的解释便站不住脚了。要是你现在自动出面说明,还有被采信的可能。” “求求你,安东尼。” “听着,艾瑞丝,你的处境很危险。但是不管怎么样,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纸是包不住火的。” “哦,安东尼,你非这样高尚不可吗?” “你是,”安东尼说,“击中了我的要害!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找坎普!现在就去!” 她不情愿地跟他走到客厅,他抓起她丢在椅子上的外套,要她穿上。 她的双眼充满了反抗与恐惧的神色,但是安东尼毫无让步的意思。他说: “我们到广场那边去叫计程车。” 当他们走向大厅门口时,门铃大响。 艾瑞丝叫了一声。 “我忘了。是露丝。她下班要来商讨安排丧礼的事。后天举行。我想在露希拉姑妈不在的时候,我们比较好商讨。她老是会把事情搞复杂。” 安东尼趋向前去。打开门。 露丝看起来一副疲累而衣着有点凌乱的样子。她提着一只大型手提箱。 “抱歉我迟到了,今天晚上的地下火车挤死人了,所以我不得不改塔巴士。等了三班才搭上,又一部计程车都看不到。” 安东尼心想,办事效率超人的露丝向人家道歉的机会少之又少。可以看出来乔治的死,已破坏了她的超人效率。 艾瑞丝说: “我现在没有办法跟你去了,安东尼。露丝和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商讨。” 安东尼坚定地说: “我恐怕得说我的事情比较重要……很抱歉,菜辛小姐,但是真的很重要。” 露丝迅速地说: “没关系,布朗恩先生。我可以等德瑞克夫人回来再跟她商讨安排也一样。”她微微一笑。“我应付得了她的,你知道。” “我相信你应付得了任何人,莱辛小组,”安东尼钦佩地说。 “艾瑞丝,你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 “没有。我提议由我们两人商讨决定,只是因为露希拉姑妈常常拿不定主意,改来改去的,造成对你的干扰,你有那么多事情要办。但是我真的不在乎举行什么样的丧礼!露希拉姑妈喜欢丧礼,但是我恨透了那些形式。人死了是要埋葬,但是我讨厌那些自扰的礼仪。那对死去的人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已经脱离了苦难。人死了又不会回来看热闹!” “走吧,”安东尼说,同时把她拖出门去。 一部计程车正好在广场那边慢慢兜着,安东尼拦了下来,开门让艾瑞丝先进去。 “告诉我,大美人,”在告诉司机开到苏格兰警场去之后,他说,“你在大厅里说人死了不会回来,到底是谁让你觉得有必要这样说一说的?是乔治的鬼魂,还是罗斯玛丽的?” “不是!都不是!我告诉你,我只是讨厌丧礼,如此而已。” 安东尼叹了一口气。 “我一定是通灵人!” 第十二章 三个大男人坐在一张圆形的小大理石桌旁。 瑞斯上校和坎普探长都喝着浓浓的红茶,安东尼喝的则是咖啡。来这里并不是安东尼的主意,而是另外两个人要他来列席参考。坎普探长在验明了安东尼的证件之后,不得不将他当同事看待。 “要是你问我,”探长在茶杯里加了几块糖,搅拌着,说,“我会说这个案子永远上不了法庭。我们永远找不到征据。” “你这样认为?”瑞斯说。 坎普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仅有的一个希望是,找到那五个人当中任何一个购买或存有氰化钾的证据。我却到处碰壁。这将是一个知道谁干的,但却无法证明的案子。” “那么你知道是谁干的?”安东尼问他。 “呃,我相当确信。亚历山大·法雷地夫人。” “原来你认为是她,”瑞斯说,“理由呢?” “我这就说。我认为她是那种醋劲很强的女人,而且也很专横霸道。像历史上的那个皇后--伊莲诺什么的,她找到萝莎蒙,要她在匕首跟一杯毒药之间选择一种死法。” “只是在这个桌子里,”安东尼说,“她并没有给罗斯玛丽任何选择的余地。” 坎普探长继续说: “有人向巴顿先生告密。他开始怀疑——而我该说他的疑心是相当正确的。除非他想监视法雷地夫妇,否则他不会在乡下买那幢房子。他一定对她表现得相当明白——一再地坚邀他们参加这次宴会。她不是那种‘走着瞧’的女人。再度专横霸道,她把他结束掉!你会说,这都只是理论上基于性格的说法。但是我认为唯一可能有任何机会在巴顿的酒杯里动手脚的人,应该是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士。” “而且没有人注意到她那样做?”安东尼说。 “不错。他们可能注意到——但是并没有。因为她已经熟能生巧。” “真是能干。” 瑞斯轻咳一声。他拿出烟斗,开始装着烟草。 “只是有一个小问题。假定亚历山大夫人是专横霸道、醋劲十足、热爱丈夫的女人,假定她杀人不眨眼,你认为她是那种会把连累人的证据,偷偷放进一个女孩子皮包里的类型吗?一个全然无辜,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女孩?这是基德敏斯特家族的传统?” 坎普探长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动着,同时两眼望着茶杯。 “女人并不在乎公不公正,”他说,“如果你是这方面的意思,我该这么说。” “事实上,很多女人在乎,”瑞斯笑着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不自在的样子。” 坎普转向安东尼,逃避这个窘境。 “对了,布朗恩先生(我还是这样称呼你,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迅速带玛尔小姐去见我,告诉我她的故事。” “我不得不快,”安东尼说,“要是我再等下去,说不定我带不走她了。” “她并不想来,那当然,”瑞斯上校说。 “她吓死了,可怜的孩子,”安东尼说,“那是自然的。我想。” “非常自然,”探长说着又添了一杯茶。安东尼喝了一大口咖啡。 “哦,”坎普说,“我想我们解除了她的负担——她相当快乐地回家。” “丧礼以后,”安东尼说,“我希望她能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二十四小时安宁,远离露希拉姑妈的喋喋不休,会对她有好处的,我想。” “露希拉姑妈的长舌自有她的好处在,”瑞斯说。 “那你尽管去听她说话好了,”坎普说,“幸好我在问她话时,不认为有必要记下来,否则那可怜的速记员不记得手抽筋才怪。” “哦,”安东尼说,“我想你是对的,探长,你说这个案于永远审判不了,但是这是个很令人不满的结果。何况我们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谁写那些信给乔治·巴顿,告诉他说他太太是被谋害的?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 瑞斯说:“你仍然维持你的怀疑对象是不是,布朗恩?” “露丝·莱辛?不错,我仍然认为是她。你告诉我她对你坦承地说爱上乔治。罗斯玛丽一向待她相当刻薄。她突然发现了一个除掉罗斯玛丽的大好机会,而且相当确信只要除掉罗斯玛丽,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嫁给乔治。” “你所说的我都同意,”瑞斯说,“我承认露丝·莱辛有足够的能力计划并执行谋杀,而且或许缺乏怜悯心。不错。我同意第一次的谋杀是她干的,但是,我就是想不通第二次也是她下的手。我就是想不出她会因为惶恐而毒死一个她所爱而且想跟他结婚的人!还有一点——为什么她看到艾瑞丝把装氰化钾的纸袋丢到桌子底下时不说出来?” “也许她并没有看到,”安东尼有点怀疑地说。 “我相信她看到了,”瑞斯说,“我问她话时,就觉得她保留了什么没告诉我。而且艾瑞丝·玛尔自己也认为露丝·莱辛看到她丢。” “对啦,上校,”坎普说,“让我们听听你的。你也有个腹案,我想?” 瑞斯点点头。 “说出来以示公平。你听过我们的了——而且还提出反驳。” 瑞斯的双眼若有所思地在坎普和安东尼的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安东尼脸上。 安东尼的双眉上扬。 “可别说你还是认为是我下的手!” 瑞斯缓缓地摇摇头。 “我想不出任何你会杀害乔治·巴顿的理由。我想我知道谁杀害了他——也杀害了罗斯玛丽·巴顿。” “谁?” 瑞斯沉思地说: “奇怪我们都认为凶嫌是女的。我怀疑的也是女的。” 他停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认为凶手是艾瑞丝·玛尔。” 安东尼推倒椅子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暗赭,一阵内心挣扎之后,他控制住了自己。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仍然像平常一样轻快而带着嘲讽的意味。 “让我们彻底地讨论一下可能性,”他说,“为什么是艾瑞丝·玛尔?如果是她,为什么她要自动告诉我们那个纸袋是她丢到桌子底下的?” “因为,”瑞斯说,“她知道还露丝·莱辛看到了。” 安东尼考虑着这个回答,他的头侧向一边。最后,他点点头。 “好,通过,”他说,“继续。为什么你最怀疑她?” “动机。”瑞斯说,“罗斯玛丽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而她却没有份。根据我们所知,她可能感到很不公平而自我挣扎了好几年。她知道如果罗斯玛丽死后无嗣,那么所有的财产都将由她承继。而罗斯玛丽在流行性感冒之后变得意志消沉,精神沮丧,很不快乐,正是处在自杀的证词能被接受的状态中。” “说得真对,把那女孩说成了怪物!”安东尼说。 “不是怪物,”瑞斯说,“我怀疑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对你来说可能是个牵强的理由——维多·德瑞克。” “维多·德瑞克?”安东尼瞠目结舌。 “败家子。你知道,我听露希拉·德瑞克说话并没有白费。我了解整个玛尔家的事。维多·德瑞克——不折不扣的魔鬼信徒。他母亲,智力低而且无法专心。海克特·玛尔,软弱、邪恶、酗酒。罗斯玛丽,感情不稳定。一部软弱、邪恶和不稳定的家庭史。遗传倾向因素。” 安东尼点燃一支烟。他的手颤抖着。 “你不相信一朵正常的花朵可能开在软弱或甚至不良的树枝上?” “当然有可能。但是我不敢保证艾瑞丝·玛尔是一朵正常的花。” “而且我的话不能算数,”安东尼缓缓地说,“因为我爱上了她。乔治把那些信拿给她看,她大起恐慌而杀害了他?就是这样发生的,是吗?” “不错。在她那种情况下,是会大起恐慌的。” “那么她是怎么把那东西掺进乔治香槟酒杯里的?” “这,我坦白承认,我不知道。” “很感激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安东尼前后摇动着他的坐椅。他的两眼露出凶光。“你真有种对我说这些。” 瑞斯平静地说: “我知道。但是我考虑的结果是非说不可。” 坎普觉得有趣地注视着他们两个,没有说任何话。他心不在焉地不停搅拌着茶水。 “很好。”安东尼说着又站起了起来,“情况改变了。不再是坐在这里,喝着恶心的饮料,空谈理论的时候了。这个案子非得解决不可。我们非得扫除一切困难,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势必是我的工作,而我总有办法做到。我不得不埋首研究我们不知道的几点,因为我们一旦知道,整个事情就很清楚了。 “我再重述一下问题所在。谁知道罗斯玛丽是被谋害的?谁写信告诉乔治的?为什么要告诉他? “再来是谋杀案本身。第一次不去管它,太久了,而且我们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但是第二次是在我眼前发生的。我亲眼看到的。因此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在乔治的杯子里下毒的最好时刻是余兴节目进行的时候——但是不可能是在那时候下的毒,因为节目一完他马上喝了酒。我看到他喝下去。他喝过以后,没有人在他杯子里加任何东西。没有人碰他的杯子,然而下一次他再喝的时候,却掺满了氰化钾。他不可能被毒死,但却被毒死了!他的杯子里有氰化钾,但是没有人可能把它放进去!我们有进展了吧?” “没有,”坎普探长说。 “有的,”安东尼说,“现在事情进入了召魂术的领域里。或者是灵魂显现。我来简述一下我的通灵理论。我们都在跳舞的时候,罗斯玛丽的鬼魏飘近乔治的杯子,加入了一些实体化的氰化钾——任何一个鬼魂都能用灵媒体放射物质制成氰化钾。乔治回来,敬她酒,结果——呵,天啊!” 瑞斯和坎普好奇地注视着他。他的双手抱住头部。他显然精神极度痛苦地前后摇动。 他说: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皮包……服务生……” “服务生?” 坎普警觉了起来。 “不,不,我不是你那个意思。我曾想过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不是真的服务生而是通灵人的‘服务生’——一个前一天就安排好的服务生。但是我们所有的却是一个一直都是服务生的一个服务生,以及一个小服务生,一个天真无邪的服务生,一个没有涉嫌的服务生。但是他扮演了他的角色!啊,天啊,是的,他扮演了主要的角色。” 他注视着他们。 “你们还不明白吗?‘一个’服务生在香槟里下毒,但是‘那个’服务生并没有。‘一个’,不定冠词。‘那个’定冠词。乔治的杯子!乔治!两者截然二分。还有,钱——很多很多的钱!而且谁知道——也许还有爱?不要把我当疯子一样看。来,我说明给你们看。” 他离开椅子站了起来抓住坎普的手臂。 “跟我来。” 坎普舍不得地喝光他那半满的杯子。 “总得先付钱吧?”他喃喃地说。 “不,不,我们过一会儿就回来。来吧,我必须在外头说明。来吧,瑞斯。” 推开椅子,他把他们带到走廊上。 “看到那边那电话亭了吧?” “看到了,怎么样?” 安东尼扬掏口袋。 “真气人,我没有铜板。算了。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要那样做了。回去吧。” 他们回到咖啡室里,坎普走在前面,瑞斯被安东尼抓住手臂跟在后面。 坎普皱着眉头坐了下来,拿起他的烟斗。他小心地吹了吹,从腰袋里拿出一根发夹挑着烟丝。 瑞斯一脸迷惑地对着安东尼皱眉头。他往椅背上一靠,端起他的杯子,一口喝光。 “他妈的,”他粗暴地说,“里面有糖!” 他抬起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安东尼逐渐笑开来的脸。 “喂,”坎普从他的杯子里喝了一口时,不禁失声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咖啡,”安东尼说,“我不认为你会喜欢。我就不喜欢。” 第十三章 安东尼很高兴看到他的两个同伴眼睛都出现了立即领悟的神色。 他的自鸣得意只是短暂的,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件令他冒出一身冷汗的事。 他大叫了起来: “我的天——那部车子!” 他跳了起来。 “我真是笨蛋——白痴!她告诉我有一部车子差点撞倒她,而我根本没注意听。来,快!” 坎普说: “她离开警场的时候说她要直接回家。” “不错。我怎不跟她一起去?” “谁在家里?”瑞斯问。 “露丝·莱辛在那里等德瑞克太太。很可能她们两个还在讨论丧礼事宜!” “要是我对德瑞克太太的了解没错。应该是同时讨论每一件事。”瑞斯说。他突然加上一句:“艾琳丝·玛尔还有没有其他的打算?” “据我听说并没有。”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紧张。但是——实际上可能吗?” “我想可能。你自已想想吧。” 坎普在付帐。三个人匆匆地跑出去,坎普边跑边说: “你确信玛尔小姐有危险?” “不错。” 安东尼满身大汗,拦了一部计程车。三个人跳了进去叫司机开到乔治家,越快越好。 坎普说: “我只晓得一点眉目而已。法雷地夫妇是没有嫌疑了。” “是的。” “谢天谢地。但是不会再有一次企图吧——这么快?” “越快越好,”瑞斯说,“在我们有机会找对线索之前,第三次幸运——一定是这样想。”他加上一句说:“艾瑞丝·玛尔当着德瑞克太太的面对我说,你一旦要她跟你结识,她马上就嫁给你。” 他们在间歇性的颠簸中交谈着,因为计程车司机接受了他们的吩咐,正在不停绕着弯抄近路,热心地加速超车。在艾尔维斯顿广场转了最后一个弯之后,他在乔治家门前来了个紧急煞车。 艾尔维斯顿广场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安东尼强自恢复平常的冷静态度。喃喃自语: “真像演电影一样,让人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傻子。” 但是他还是第一个跑上台阶顶层,按着门铃,坎普跟在他后面,瑞斯在付车钱。 女仆打开了门。 安东尼严肃地问: “艾瑞丝小姐回来了吗?” “哦,回来了,先生。半个小时以前。” 安东尼松了一大口气。屋内的一切都这么安静、正常,他不禁为自己希区柯克式的穷紧张感到不好意思。 “她在哪里?” “我想她跟德瑞克太太在小客厅里。” 安东尼点点头,安心地走了过去,瑞斯跟坎普紧跟在他的身旁。 在小客厅里,德瑞克太太正在苍白的灯光下,翻着书桌的抽屉,全神贯注地找着,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唉,唉,我把山姆太太的信摆到哪里去了?我想想看,……” “艾瑞丝呢?”安东尼猛然问她。 露希拉转过头来,睁大双眼。 “艾瑞丝?她——对不起,”她站了起来,“请问你是谁?” 瑞斯从他背后走向前来,露希拉的脸色清明了起来。她还没有看到最后进来的坎普探长。 “啊,亲爱的,瑞斯上校!你来真是太好了!我真希望你早点来,我好请教你关于丧礼的安排,男人的意见很有价值。而且我真的感到非常难过,就像我跟莱辛小姐说的,难过得甚至想不出——我必须说莱辛小姐突然变得很有同情心,愿意尽她所能减轻我的负担。只是,她说的很有道理,当然只有我最清楚乔治最喜欢的圣歌。其实我并不真的知道,因为乔治并不常去上教堂。但是当然啦,身为一个圣职人员的太太——我的意思是说守寡的人——我是知道为什么圣歌较合适——” 瑞斯利用她暂停下来的一刹那发问:“玛尔小姐人呢?” “艾瑞丝?她在某个时辰以前进来。她说她头疼,直接回她房间去了。时下的年轻女孩,你知道,似乎已不再有像我一样的精力,她们没有吃够菠菜,而且她似乎不喜欢谈安排丧礼的事。但是毕竟总得有人去做这些事,而且要一切都做到最好的地步,以表示对死者的尊敬。我觉得摩托化的灵车不怎么虔诚——要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不像由有着长长黑尾巴的马匹拖着那样——但是,当然啦,我还是马上说那没什么关系,而露丝——我改叫她露丝而不是莱辛小姐,说我会把一切处理得很好的,而且她可以安心把一切事情都留给我们自己处理。” 坎普问: “莱辛小姐走啦?” “是的,我们已决定好一切事情,莱辛小姐大约十分钟以前离开。她带着要登在报纸上的讣闻。谢绝花篮、花圈。而仪式将在克龙西墓场举行——” 当她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时,安东尼静静地走出客厅。他一走,露希拉突然中断她的叙述,停了下来说:“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年轻人是谁?我起初没想到是你带来的。我以为他可能是那些可怕的记者之一。我们被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安东尼轻轻地爬上楼梯。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坎普探长,对着他狞笑。 “你也逃出来了?可怜的老瑞斯!” 坎普喃喃地说。 “他对那一套很内行,我就不行了。” 他们上了二楼正准备再上三楼时,安东尼听到一阵轻微的脚声下楼来。他把坎普拉进邻近的一间浴室里。 脚步声继续往下一直响去。 安东尼冲到三楼。艾瑞丝的房间,他知道,是在最后面的一间小房间。他轻轻地叩门。 “嗨——艾瑞丝。”没有回答。他又敲敲门叫着。然后他试试门把,发现门反锁着。 他情急用力大敲。 “艾瑞丝——艾瑞丝——”过了一两秒钟,他停下来往下看。他正站在一张防止灰尘的旧式小方毛地毯上。这块小地毯紧紧塞住门底下的隙缝。安东尼一脚把它踢开。门底下的隙缝很宽——他推断,有时候是留宽一点以便铺设地毯。 他弯下腰来,眼睛凑在钥匙孔上,但是什么都看不见。突然,他抬起头来,不停地嗅着。然后他躺在地上,鼻子凑近门底下的隙缝。 他跳了起来,大叫:“坎普!” 坎普探长并不见踪影。安东尼再次大叫。 然而,叫声一落,急急冲上来的却是瑞斯上校。安东尼没有给他说任何话的机会。他说: “瓦斯——溢出来!我们得把门撞破。” 瑞斯身强力壮,他和安东尼合力,一下便把门撞倒。 他们倒在地上一会儿,然后瑞斯说: “她在壁炉旁边。我冲进去把窗子打破。你抱她出来。” 艾瑞丝·玛尔躺在瓦斯炉旁边——嘴鼻都靠在瓦斯出口上。 一两分钟之后,安东尼和瑞斯被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让昏迷不醒的艾瑞丝躺在走道通风窗台上。 瑞斯说: “我来帮她作人工急救。你赶快去找个医生来。” 安东尼飞快地奔下楼去。瑞斯在他背后叫着: “不要担心。我想她会没事的。我们来得正是时侯。” 安东尼在大厅里拨着电话,对话筒讲话,露希拉·德瑞克在他背后鬼叫鬼叫。 他终于转过头来,松了一大口气,对着她说: “找到了。他就住在广场对面,几分钟之内就会赶来。” “——但是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艾瑞丝病倒了吗?” 安东尼说: “她在她房里,门反锁,她的头靠在瓦斯炉上,瓦斯直往她的嘴巴、鼻子里冒。” “艾瑞丝?”德瑞克太太尖叫了起来。“艾瑞丝自杀?我不相信。我真不敢相信!” 安东尼恶意地微微一笑说: “你不用相信,”他说,“那不是真的。” 第十四章 “现在,求求你,东尼,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艾瑞丝躺在沙发上,十一月的阳光在“小官府”的窗外,正勇敢地冲破层层乌云,洒满大地。 安东尼看着坐在窗缘上的瑞斯上校,露齿而笑: “我不在乎说,艾瑞丝,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来临。要是我不快点找个人来解释我是多么的聪明,那我可就要憋坏了。在这次重述中,一点都不用客套。这将是我个人毫不感到难为情的一次自吹自擂,中间夹杂着一些暂停的时刻,好让你说‘安东尼,你真是聪明’或‘东尼,太棒了’之类的赞美语句。啊哈!节目现在开始,仔细听我道来。” “整体上看来,事情实在很简单。我的意思是,看起来像一个清晰易解的因果关系的案子。罗斯玛丽的死亡,当时被认为是自杀,其实不是。乔治起了疑心,着手调查,接近了真相,而在他们揭开凶手的真面目之时,轮到他被谋害掉了。事后关联,在我看来,似乎十分清楚。 “但是我们马上碰到了明显的矛盾对立关系。诸如:(A)乔治不可能被毒死。(B)乔治被毒死了。以及(A)没有任何人碰过乔治的酒杯。(B)乔治的酒杯被动了手脚。 “事实上我们忽视了很有意义的一点——那就是所有格的不同意指。如果我说‘乔治的有朵’当然指的就是乔治的耳朵。因为它是连在他的头上,不动手术是不能移开的!但是如果我说‘乔治的手表’,我指的是乔治戴在他手臂上的手表——这可能产生一个问题,究竟是他自己的,或也可能是他向某人借来的手表。而当我说到乔治的酒杯,或乔治的茶杯时,我开始了解,我的意思很含糊。我说到乔治的酒杯或茶杯时,我真正的意思是乔治最后用来喝酒的杯子——而这个杯子跟同类型的其他几个杯子并没什么区别的。 “为了说明这个,我做了一项实验。瑞斯喝的是没加糖的茶,坎普喝的是加糖的茶,而我喝的则是咖啡。表面上看起来,这三杯饮料几乎同一颜色。我们坐在一张有着大理石面的小桌子上,周围也都是同样的桌子。我灵机一动,催他们两个离席,跟我到走廊上去。当我们推开椅子走出去时,我偷偷地把坎普放在他杯子旁边的烟斗移到我的杯子旁边同样的地方。一到外面以后,我找了个惜口,我们又走回去,坎普走在第一个,他拉好椅子,在旁边放着他烟斗的杯子前面坐了下来。瑞斯像刚才一样坐在他右边而我坐在他左边——但是注意发生了什么!——一个新的(A)与(B)矛盾对立!(A)瑞斯的杯子里是加了糖的茶。(B)坎普的杯子里装的是咖啡。两者不可能同时成立,但是却成立了。令人造成错觉的是‘坎普的杯子’。离开桌子之时的‘坎普的杯子’和回来之后的‘坎普的杯子’并不是同一只杯子。 “而这,艾瑞丝,也就是那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发生的情形。在余兴节目之后,当你们都去跳舞的时候,你碰落了你的皮包,‘一个’服务生把它捡起来——不是‘那个’服务生,那个服侍你们的服务生知道你坐什么位置——而是一个服务生,一个急急忙忙被人催来催去的服务生,他正急着送酱油给客人,正好经过,很快地把皮包捡起来,放回桌上的一个餐桌旁边——事实上是放到你坐的位置左边那个位置的餐盘旁边去了。你跟乔治先回座,而你毫不考虑地直接回到放着你的皮包的那个位置上——就好像坎普回到放着烟斗的那个位置上去一样。乔治在他认为是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在你的右边。而当他提议为纪念罗斯玛丽而干一杯的时候,他喝的是他认为是他的杯子,但实际上却是你的杯子—— “现在回想起来,整个情况全然不同!要陷害的对象是你。而不是乔治!因此这样看来,有如乔治是被利用上了,不是吗?要是没有出差错,那么世人听到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一次一年以前宴会的重演——以及一次自杀的重现!显然,人们都会说,这一家人患了自杀癖!你的皮包里又有一个包装氰化钾的纸袋。明显的案子!可怜的女孩为她姐姐的死感到伤心欲绝。非常令人感到痛心。但是她们又会说这些有钱的女孩有时候也真是太神经质了!” 艾瑞丝打断他的话。她叫了出来: “但是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我死?为什么!为什么?” “都是为了那笔可爱的金钱,我的小天使。钱,钱,钱!罗斯玛丽死后,那些财富将由你承继。现在假设你死了——未婚而死,那笔钱会是怎么样?答案是传给你的近亲——你的姑妈,露希拉·德瑞克。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样,我总看不出露希拉会是头号凶手。那么还有没有其他任何人会获利?有的,是有的。维多·德瑞克。如果露希拉有了钱,那也就等于是维多有了钱一样。维多对这点很清楚!他妈妈对他总是有求必应。而且要看出维多是头号凶手也不难。从一开始到最后,总是有他的迹象存在,时时提到他。他一直若隐若现,一个朦胧的、不实在的、邪恶的人物。” “但是维多在阿根延!他到南美去了一年多了。” “是吗?找们现在就来谈谈每个故事里所谓的基本情节,‘女孩遇到男孩’!这个特别的故事,在维多遇到露丝·莱辛时开始,我想她一定对他一见倾心到底。那些安静、稳健、安分守己的女人都是常常会为真正的坏蛋倾倒的那种类型。 “稍微想一想,你马上就会了解,维多在南美这项证词全在于露丝的一句话,不会被任何查明证实,因为这并不是重点所在!露丝说她在罗斯玛丽去世之前,亲眼看到维多上船离去!在乔治去世的那一天,提议打电话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也是露丝——而过后不久她又辞掉那个可能泄露出她没有打那个长途电话的总机小姐。 “当然现在轻易地就可以查明出来!维多·德瑞克在一年以前罗斯玛丽死后第二天,才搭船离开英格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欧吉维在乔治死后的那一天,并没有接到露丝的电话。而且维多·德瑞克在几个礼拜以前便已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到纽约去了。他要安排在某一天以他的名义发出一封电报是很简单的事——一封证明他远在千哩之外的要钱的电报。而事实上——” “怎么样,安东尼?” “事实上,”安东尼自鸣得意地谈到高潮所在,“他就跟一个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的金发女郎,坐在卢森堡餐厅我们那一桌旁边的小桌子上!” “不是那个外表很可怕的男人吧?” “一张病黄的脸孔和充满血丝的眼睛是容易伪装的,却能使男人变了相。实际上,我们几个人里面,除了露丝·莱辛之外,我是唯一见过维多·德瑞克的,只是那时候他并不是用这个名字!不管怎么样,我坐的位置正背向着他。我的确认为,我在外面的鸡尾酒廊里,认出了一个在监牢里认识的人——蒙奇·柯尔门。但是我已洗心革面,过着高度受尊敬的生活,因此并不想让他认出我来。我一点都没怀疑到他跟命案有关——而且他和维多·德瑞克就是同一个人。” “但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是怎么下的手?” 瑞斯上校接替安东尼说下去: “用世界上最最简单的方法。余兴节目进行时,他走出去接电话,经过我们的桌子。德瑞克曾经是个演员——而且更主要的是他曾经当过服务生。乔装成佩德鲁·莫诺斯对一个演员来说简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要熟练地踩着服务生的脚步,周旋于桌旁,帮客人倒香槟,则需要一个真正当过服务生的人所具有的知识和技巧。稍微一个不留意的笨拙动作,就会引起客人的注意,但是一个熟练的服务生,你们是没有人会去看他或注意他的。你们注意看的是余兴节目,而不会去注意——服务生!” 艾瑞丝以犹豫的声音说: “那么露丝呢?” 安东尼说: “露丝,当然就是那个把包装氰化钾的纸袋放进你皮包的人——或许就在化妆室里的时候。用的是一年以前——用在罗斯玛丽身上的同一手法。” “我就觉得奇怪,”艾瑞丝说,“乔治会没有告诉露丝那两封信的事。他不论什么事都要问问她的意见。” 安东尼短笑一声。 “当然他告诉她,第一个告诉她。她知道他会告诉她,所以才会写那两封信。然后她替他安排他所有的‘计划’——先让他大忙特忙起来。那么她就有了现成的舞台——全部为第二号谋杀布置得好好的,而且要是乔治愿意相信你是因为杀害了罗斯玛丽,感到懊悔、心虚而自杀——呃,那对露丝来说并没什么关系!” “想想我竟然喜欢她,非常喜欢她!还希望她跟乔治结婚。” “要是她没碰上维多,那她可能成为他的贤内助,”安东尼说,“就道德上来说,每一个女凶手都曾经一度是个好女孩。” 艾瑞丝颤抖着。“都是为了钱!” “你这小天真,这种事情都是为了钱!维多当然是为了钱没错。露丝则是一部分为了钱,一部分为了维多,还有一部分,我想是为了她恨罗斯玛丽。对了,她跟踪了你很久,想用车子撞死你,后来更进一步地,她在客厅跟露希拉道别之后,把前门‘砰’的一声关上,假装已经走了,然后偷偷跑到你的卧房。那时她看起来怎么样?紧张吗?” 艾瑞丝想了想。 “我不觉得。她只是敲敲门,走进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希望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说没什么不舒服,只是有点累。然后她拿起我那支包着橡皮套的手电筒,说那真是一支好手电筒,然后我就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亲爱的,”安东尼说,“那是因为她用你那支手电筒,在你后颈上敲出了一个漂亮的小伤口,并不太重。然后她把你安置到瓦斯炉旁,紧紧关上所有的窗子,打开瓦斯,走出去,反锁起门,把钥匙从门底下丢过去,用门外的擦脚方形小地毯堵住门缝以防瓦斯漏出来,然后消消地下楼。坎普和我正好及时避开她,躲进浴室里。我冲上楼去找你,坎普则跟踪她到她秘密停车的地方——你知道,当时露丝企图瞒过我们,说她是搭巴士来的,那种样子就会令我感到有点不对劲,跟她个性不合!” 艾瑞丝耸耸肩。 “太恐怖了——想想竟有人那么决心要置于我死地。她也恨我入骨吗?” “欧,我倒不这么认为。但是露丝·莱辛小姐是个很能干的年轻女人。她已经当了两次谋杀案的助手,她可不敢再冒任何危险。我想露希拉·德瑞克毫无疑问地会反对你马上跟我结婚的决定,但是她晓得你还是会跟我结婚,在那种情况之下,她可不能错失良机。一结了婚,我就是你的近亲,而不是露希拉。” “可怜的露希拉。我真替她难过。” “我想我们都替她难过。她是那么地仁慈、无辜。” “他真的被逮捕了吗?” 安东尼看着瑞斯,瑞斯点点头说: “今天上午,一到纽约登岸之后。” “他会跟露丝结婚吗——如果事成的话?” “那是露丝的主意。我想要是事成的话,她会如愿以偿的。” “安东尼,我并不觉得怎么喜欢我的那笔钱。” “好,甜心,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用它来作些高尚的事。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活下去,而且可以让太太过着适度舒服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全部捐掉,捐给育幼院或免费供应老年人烟草,或者在英格兰各地发起供应较好的咖啡运动怎么样?” “我该保留一点。”艾瑞丝说,“好在我想要离开你的时候,能头抬得高高地离去。” “我不认为,艾瑞丝,带着这种心态迈进婚姻生活是正确的。还有,对了,你刚才—次都没说过‘东尼,太棒了’或‘东尼,你真聪明’!” 瑞斯上校微笑着站了起来。 “我到法雷地家喝茶去,”他说。他对着东尼眨眨眼睛:“你不去吧?” 安东尼摇摇头,瑞斯走了出去。他在门口暂停了下来,回过头来说。” “好节目。” “那,”安东尼在他关上门的时候说,“表示最高的英式赞许。” 艾瑞丝以平静的声音问: “他认为是我下的手,不是吗?” “你不能因此而怪他,”安东尼说,“你要知道,他认识太多的漂亮女间谍,全都是偷窃密方,套取高级将领秘密的货色,因此使得他的本性变得乖戾,而且也歪曲了他的判断力。他认为一定是漂亮的女孩作的案!” “为什么你知道不是我,东尼?” “就因为爱,我想,”安东尼轻轻地说。 然后,他的脸色改变,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摸摸艾瑞丝身旁一只小花瓶,里面插着单枝灰绿色的花杆,上面开着一朵淡紫色的花。 “那是什么鬼花,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开着?” “有时候是这样——那只是一枝古怪的植物——好像现在是宜人的秋天一样。” 安东尼把它拿出来,贴在颊上一会儿。他半闭着双眼,看到核桃色的头发、会笑的蓝眼睛和红色动人的樱唇…… 他以平静的声音说: “她已经不再飘荡在附近了,是吧?” “你是指谁?”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罗斯玛丽……我想她知道你处在危险中,艾瑞丝。” 他轻吻了那带着香味的绿色花株一下,然后轻轻地把它丢出窗外。 “再见,罗斯玛丽,谢谢你……” 艾瑞丝轻柔地说: “那个名字意思就是记忆……”然后更轻柔地说: “但愿爱能记住……”-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