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女工之死》 第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饭店出来,迈步朝索霍区走去。他竖起大衣领护住他的脖子,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处于谨慎,因为这时的夜晚并不太冷。“不过,在我这种年龄,一个人还是别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习惯这样说。 他心情愉快,两眼睡意朦胧。维拉饭店的蜗牛实在是美味极了,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个地道的小餐馆,这次总算是找对了。这样想着,赫尔克里·波洛像一只吃得心满意足的狗那样,卷起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浓密的小胡子。 是的,他已经吃饱喝足了……现在该干些什么呢?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过时,明显地减慢了车速。波洛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做出任何招呼它的手势。为什么要搭出租车呢?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回去上床睡觉还为时过早。 “哎呀,”波洛看着自己的胡子自言自语道,“可惜的是一个人一天只能吃三顿饭……” 下午的茶点从来就是他难以习惯的。“如果一个人在五点钟的时候吃了东西,”他解释说,“那么到正式进晚餐的时候,就不会有太好的胃口了。而我们必须懂得,晚餐才是一天中最为丰盛、最为精美、最该好好享用的一顿饭。”对他来说,上午的咖啡也是很难习惯的。不,早餐吃巧克力和面包。如果可能的话,是在十二点三十分,最迟也不能晚于一点享用午餐。到最后才是一天的高潮,正式进晚餐! 这一日三餐就是赫尔克里·波洛目前一天生活中的几个高峰。作为一个一向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胃口的人,他现在到了老年,才感到它的乐趣。现在,吃饭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它还成了一项智力运动。因为在每两顿饭之间,他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打听搜集有关新的美味佳肴的新信息,以确定他要去的下一个餐馆。维拉饭店就是这项搜索和调查的一个结果,现在,维拉饭店已经得到了赫尔克里·波洛以美食家的眼光所给予的赞许。 可是现在,非常不幸的是又该打发晚上的时间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哎呀,”他心里想,“如果黑斯廷斯在我身边该有多么好呀……” 想起他的这位老朋友,他心里一阵欢欣鼓舞。 “他是我在这个国家结识的一个朋友——而且至今他依然是我所拥有的最亲密的朋友。说实话,他以往是经常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气,但我现在还能记得这些吗?不,我只能记得他那永远令人难以置信的好奇心和他对我的聪明才智所表示的欣赏和赞叹——我不用说一句不真实的话,他是多么容易被案情的表象所迷惑呀。可是最后,一旦他弄明白了事情的真象之后,他又总是惊讶不已。而事情的真象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清晰明了的。哎,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总是想炫耀卖弄自己,这是我的一个弱点,黑斯廷斯从来就对此感到难以理解。但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具有超常智慧的人来说,赞赏自己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而且还需要来自外部他人的激励和欣赏。说实话,我做不到,也不能够整天坐在椅子里,一直自己想:我是多么了不起呀。一个人是需要和别人接触的;一个人需要——就像现在一句时髦话所说的那样——走狗和崇拜者。” 赫尔克里·波洛又叹了口气。他转身向对面的莎弗兹波里大街走去。 他应该横过马路来莱斯特广场找一家电影院来度过这段晚间的时光吗?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有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电影的那种松散的情节,缺乏逻辑的连续性总是令他不愉快——即使是被有些人极力推崇的,富有动感的电影画面,在赫尔克里·波洛看来,都只不过是对场景与人物的拙劣模仿,只是为了让它们看起来能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而已。 赫尔克里·波洛的结论是,当今时代,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有太多人为的痕迹,没有地方能够找到他自己高度赞赏的那种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推理和科学的方法,对精微奥妙之处的欣赏更为少见,而暴力的场面和粗野的格斗与残酷的手段成为时尚。作为一名前任的警官,波洛已经厌倦了残酷和暴行。在他的早年,他已看够了野蛮和残暴,有规律可循的事情总是多的,个别的例外终归是少数。他感到这些东西让人厌烦,浅薄无聊。 “事实是,”当他迈步回家时,波洛想到,“我已经合不上时代的节拍了。而我,从高层次上来讲是一个奴隶,正像其他人是自己的奴隶一样,我的工作把我变成了我的工作的奴隶,就像他们的工作熔化了他们一样。因此,当空闲来到时,他们就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以填充他们的闲暇时光。那个退休的银行家打起了高尔夫球,那个小商人在他的花园里种养仙人球,而我呢,却在吃饭上下工夫。可是现在,我又吃饱了一顿,可惜人每天只有三餐,三餐之间我就无事可做了。”他经过一个售报亭时,顺便浏览了一遍报纸的标题。 “麦金蒂太太案件的终审判决。” 这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隐隐约约想起了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一小段文字,那不是一件有意思的谋杀案:一个老妇人因为几英镑被人砸了脑袋。全都是当今时代里的没有理性的暴行。 波洛走进他公寓所在的楼群,像往常一样,他的心情又渐渐愉快了起来。他很是为自己的家具而骄傲,这是一幢设计完美,极其对称的建筑。乘电梯到三楼,那儿有他宽敞舒适的房间。房间装饰华丽,陈设考究,摆放着宽大的摇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一切无可挑剔,尽善尽美。 当他打开房门,刚走进门廊,他的男仆乔治轻轻迈步上前。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先生等着要见您。” 他敏捷地替波洛脱掉大衣。 “真的吗?”波洛察觉到乔治在说“先生”之前的稍微停顿。作为一个社会上的势利小人,乔治在察言观色方面堪称专家。 “他叫什么?” “是位名叫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这名字一时间对波洛来说没有特别意义,但他知道事情本该如此。 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的胡子,波洛打开了客厅的门走进去。正坐在那只宽大摇椅上的人站了起来。 “您好,波洛先生,希望您还能记得我,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很久以前。我是斯彭斯警监。” “啊,当然记得。”波洛很热情地同他握手。 斯彭斯警监是基尔切斯特警察局的。以前他们曾一起合作调查过一起非常有趣的案件,正像斯彭斯说的那样,已经过去很久了。 波洛向他的朋友提议喝点什么。是要加石榴汁的饮料,还是喝薄荷甜酒,或者本尼迪克特酒,或薄荷甜酒加巧克力…… 就在这时,乔治走进房间,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吸管。“不知您是否想来些啤酒,先生?”他低声对客人说到。 斯彭斯警监宽阔的红脸立刻兴奋起来。 “就来啤酒好了。”他说。 波洛再次为乔治的出色表现暗暗称奇,他从未想到这个房间里会有啤酒,在他看来,竟有人更喜欢喝啤酒而不是威士忌是不可思议的。 当斯彭斯端起他那冒着大泡沫的大酒杯时,波洛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晶莹剔透的绿色薄荷甜酒。 “您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他说,“太好了,您这是从——” “从基尔切斯特来。我六个月之后就要退休了。事实上,我在十八个月前就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们请我继续留下来,我就留下来了。” “您这样做是很明智的,”波洛深有感触地说,“确实非常明智……” “我这样做明智吗?我可拿不准。” “是的,是的,您很明智。”波洛坚持道,“长时间的无事可做,厌倦无聊,闲得发慌,您可没有领教过这些。” “噢,我退休后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年,我才搬到了一套新房子里,那儿有一个大花园,可是花园里却荒芜一片,缺少人照料,我还没有时间来管它们。” “啊,是的,您有这样一个花园需要照料。而我呢,我曾经决定搬到乡下去住,在那里种些西葫芦。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那份耐心。” “您该去看看我去年种的一棵西葫芦,”斯彭斯热情地说道,“个儿好大哟!还有我的玫瑰,我喜欢玫瑰,我准备——” 他停住了。 “这些都不是我来找您要谈的话。” “当然不是。您来看一个老朋友——这太好了。我很感激。” “不仅仅如此,波洛先生。恕我直言,我需要您的帮助。” 波洛故意低声说: “您可能需要一张您的房产抵押证书吧,您好像喜欢借贷——” 斯彭斯急忙打断波洛的话: “噢,天啊,不是钱的事儿!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波洛优雅地挥了挥手表示道歉。 “请您原谅。” “我直截了当告诉您吧——我来找您是为了那桩该死的案子。如果您让我碰一鼻子灰走开,我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不会让您碰一鼻子灰的,”波洛说,“还是继续往下说吧。” “是因为麦金蒂太太的案子。您也许已从报上看到过有关报道。” 波洛摇了摇头。 “没有特别留意。麦金蒂太太——就是在一家商店或者是一所房里被谋杀的那个老妇人。当然,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斯彭斯盯着他。 “天啊,”他说,“我也搞不懂,特别奇怪,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 “请您讲得细致一点行吗?” “没有什么蹊跷。就像一个游戏,一个小孩子们常做的游戏。在我小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游戏。很多人站成一排,一问一答地向下进行。‘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一条腿着地,就像我这样。’然后就是下一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着手,就像我一样。’我们就这样,一个一个都跪在地上,伸出右手不动,接下来,您知道该怎么做!‘麦金蒂太太死了!’‘怎么死的?’‘就像这样!’猛地一砸,排头的人向后一倒,我们所有的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了!”斯彭斯对这些儿时的回忆大笑不止。“它确实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游戏!” 波洛礼貌地听着。即使在这个国家住了将近半辈子,他仍然认为英国人难以理解。他自己在童年时玩过捉迷藏的游戏,但是他绝对没有心思再去说它,甚至连想也不愿意想。 在斯彭斯愉快的回忆结束之后,波洛又一次提出他的疑问,这时,他的语气稍稍带了些不耐烦:“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笑容从斯彭斯脸上消失了,他重新严肃起来。他说: “她的后脑勺被人用锐器砸了一下。她有大约三十英镑现金,在她的住处被洗劫一空之后,也不见了。她一个人住在一所小房子里,还为一名房客提供膳食。那个房客叫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现场不是被破门而入的,没有任何窗户或锁被撬开的迹象。本特利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失业后没有了生活来源,并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丢的钱是在那所房子后的一块石头下面被发现的。本特利沾有血迹的大衣袖子包着那些钱和头发,这些血迹和头发和麦金蒂太太的血型和头发完全吻合。根据他的第一次交待,他根本没有接近过那尸体,所以东西不是偶然被藏到石头下面的。” “谁发现的尸体?” “来送面包的面包师,那天是她该付钱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为他开了门,说他敲过麦金蒂太太的房门,但没人回答。面包师便认为可能是她生病了,两个人就到隔壁,叫来邻居家的一个女人到楼上看看她。麦金蒂太太没在卧室里的床上睡觉,但她的卧室却被洗劫一空,地板也被撬了起来。然后,他们就想到去客厅看看,结果发现她在那里,人躺在地板上。隔壁那个女邻居吓得魂飞魄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后来,他们报了警,当然报了警啦。” “那本特利被捕并受到审判了吗?” “是的,案子已经作出了终审判决,就是在昨天开了庭,审判结果是在今天早上开庭后的二十分钟后由陪审团裁定的。有罪,并处以死刑。” 波洛点点头。 “那么说在判决一结束,您就乘火车来伦敦找我?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斯彭斯警监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啤酒杯。他用手指绕着杯子的边缘慢慢地滑动着。 “因为,”他说,“我认为他没有杀人……” 第二章 停了一两分钟,他们谁都没说话。 “您来找我——” 波洛并没有将话说完。 斯彭斯警监抬起头,他脸色比以前更加阴沉了。这是一张典型的乡下人的脸庞,不善于表达,非常能够自我克制,眼睛精明而诚实,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具有牢固不变的准则,从来不会对自己的是非观念感到疑惑的人。 “我干警察已经很多年了,”他说,“在这方面,我有丰富的经验和阅历,我能够判定一个人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在我工作期间,处理过很多谋杀案件——有些案情一目了然,也有一些不那么明显。有一个案子您知道,波洛先生——” 波洛点点头。 “相当难处理。可是在您看来,我们也许是没有搞清楚,但是我们确实搞清楚了,没有任何疑问,其它您不了解的案子都是同样的情况,有一个叫威斯勒的罪犯——他罪有应得。还有那些枪杀老古特曼的家伙。还有一个叫威尔的人,他用砒霜下毒。有个流动商贩,他做得很对。考特兰太太——她很幸运——她的丈夫的确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堕落到了极点。陪审团当然对他做出了公正的判决,不是公正,而是情感。您时不时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有时证据并不是很充足,这种判决有时候就是出于情感,因为谋杀者会屡屡地使陪审团受到蒙蔽——这当然不会经常发生,但是它是存在的。有些时候辩护律师表现得很出色,有的时候起诉律师也会做些错事。啊,是的,像这类的事情,我见得很多,可是——可是——” 斯彭斯捏着自己粗大的食指。 “在我的经历里,还没有看到一个无辜的人,因为他不曾做到的事而被处死。波洛先生,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斯彭斯加了一句,“在这个国家里,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波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么说您认为您现在就要看到这种情况了,但为什么——” 斯彭斯打断了他。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即使不问,我也会解释的。我受命负责这件案子,寻找有关它的证据。我非常仔细地研究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也搜集到我所能搜集的所有事实,而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它们全指向一个人。当我搜集齐了所有的证据时,我将它们交给了我的上司。这之后,就没有我的什么事儿了。后来这案子被转交到公诉人那里,由他负责提出起诉——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根据那些证据,他只能这么做。所以,詹姆斯·本特利就被捕了,受到了审判。审判合情合理,结果他被判为有罪。他们不可能对他有别的判决,起码根据那些证据是这样的。那些证据才是陪审团应该考虑的。应该说,关于那些证据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是的,我应该说判决他有罪,是所有证据所表明的必然结果。” “可是您,为什么对结果不满意呢?” “我是不满意。” “为什么呢?” 斯彭斯警监叹了口气,他用他的大手沉思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说不出理由,说不出一个确切的,令人信服的理由。在陪审团看来,我可以说,他的样子确实像个杀人犯;对我来说,他却不是这样的。对那些杀人犯,我知道得要比他们多得多。” “是的,是的,在这方面,您是专家。” “原因之一就是,您知道,他没有狂妄,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狂妄。而以我的经验,那些杀人犯通常都是很狂妄的,而且总是自以为是。他们总认为自己在作弄你,令你紧张不安,他们总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聪明,即使是在受审时,他们也认为自己是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并会从中得到不少的乐趣。他们是引人注目的中心人物,他们正在扮演大明星的角色——那也许是他们平生第一次那样。他们全都狂妄自大!” 斯彭斯以结束的口吻说出了最后一个词。 “您会明白我所说的这些意思吧,波洛先生?” “我很明白。而这位詹姆斯·本特利的行为并不是这样,对吗?” “啊,是的。他害怕得要命,从一开始就胆战心惊。对有些人来说,这正是他犯罪的证明,但我看来,并不是这样。” “是的,我同意您的看法。这位詹姆斯·本特利什么样子?” “三十三岁,中等身材,皮肤呈灰黄色,黯淡无光,戴副眼镜——”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噢,不,我并不是指他的外表特征,我是问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噢,这个,”斯彭斯警监想了想说,“不是那种一看就让人喜欢的人。他神情紧张,不敢正视别人,看人时总是偷偷摸摸的。样子看上去是诡计多端,为人狡诈,在陪审团看来,这可能是最糟糕的神态表现。有时会残忍好斗,有时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这些都是气势汹汹,色厉内荏,不成功的表现。” 他停顿了一下,用聊天般的口吻加了一句:“事实上,他是那种很害羞的人。我有一个表兄很像他的神情,如果有什么尴尬可笑的事儿由他们来说,人们就会以为好像是在说愚蠢的谎话,一点儿也不会得到大家的信任。” “您说的这个詹姆斯·本特利好像一点儿也不吸引人。” “啊,是的,他毫无动人之处,没有人会喜欢他。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希望看到他被处死。” “您认为他会被处死吗?” “我不认为他有不会被处死的理由。他的律师也许会提出上诉,但即使那样的话,理由也是很难站得住脚的,那只能是一种程序上的问题,我看不出他有打赢官司的希望。” “他有一位好的律师吗?” “年轻的格雷布鲁克根据穷人辩护法出任他的律师,为他作辩护。应该说他还有良知,表现得不错,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这就是说那人受到了公正的审判,并被由他的同胞们组成的陪审团判处死刑了。” “正是如此。一个很好的陪审团,七位男士和五位妇女都是体面的、头脑清醒的人物。法官是上了年纪的斯坦尼斯戴尔,公正无私,毫无偏见。” “如此说来——根据贵国的法律——詹姆斯·本特利就没有什么要申辩的了?” “如果他是因为他没有做过的事而被处死的,他应该有理由进行申辩。” “非常精辟。” “对他不利的这起案子是我负责的——我搜集了那些证据并将他们综合到一起——正是根据我搜集到的那些证据和调查到的事实,他才被判处死刑的。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一结果。” 赫尔克里·波洛对着斯彭斯警监因激动和忧虑而涨得通红的脸庞看了好长时间。 “那么,”他问,“您有什么想法?” 斯彭斯神色显得尴尬起来。 “我希望您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很清楚的看法,本特利的案子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又奉命调查另一个案子——监守自盗。今天晚上,我就得赶到苏格兰去,我身不由己呀,因为我不是个自由的人。” “而我——自由?” 斯彭斯点了点头,他的脸有些羞红。 “您明白了我的意思,您会认为我厚颜无耻,这样做没有道理。可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当时,我尽力做了我该做的一切事情,我认真检查了每一个细节,分析了每一种可能性,但我没什么新的发现。我不相信我会再有所发现,但对您来说,也许就不同了。谁知道呢?您看问题总是——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总是用一种很有意思,很独到的方式。也许那正是您会在这起案件中所要采用的方式。因为,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没有杀害她,那么肯定是别的什么人干的。她绝对不会自己拿东西砸自己的后脑勺,您也许能发现我遗漏的情况。来要求您做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事情都是毫无道理的,即使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很无理的。我来找您,是因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惟一的办法,但是,如果您不想为难自己——您为什么要为——”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噢,不过,要我这么做确实还是有些理由的。我有空闲——太多的空闲时间。而且您,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是的,您已经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兴趣,这是一个挑战——对我小小聪明才智来说,这是个小小的挑战;还有,我尊敬您,我看到您在您的花园里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种花的时候,您不是因为感到幸福才那样做的,在您所做的这一切的后面,在您大大脑里一直有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您竭力想摆脱它。我的朋友,我不会让您有那种感觉的。最后的原因是——”波洛直了身子,用力地点点头,“凡是都要有个是非曲直,要讲求原则,如果一个人没有犯谋杀罪,他就不应该被处死。”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问道:“不过,在考虑了所有的事实之后,能够推测出确实不是他杀了她吗?” “就这桩案子来说,如果所搜集到的证据不是说明这样一个结果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两个人的智慧总会比一个人的好,事情就这么定了。我要将自己投入到对这件案子的调查之中了。很明显,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现场已经清理过了。麦金蒂太太被人杀死了——什么时间?” “去年十一月二十二号。” “那么就让我们立刻动手查找线索吧。” “我有那起案子的记录,可以转送给您。” “好的。那么现在,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没有杀害麦金蒂太太,那么是谁杀了她?” 斯彭斯耸了耸肩膀,沉重地说道:“目前,就我掌握的情况来说,找不到其他什么嫌疑人。” “可这种回答我们是不能接受的。现在,既然每一桩谋杀都必须有一个动机,那么,就麦金蒂太太的这起案子而言,谋杀她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嫉妒、报复、害怕、羡慕还是钱?让我们从最后,也是最简单的一个原因开始考虑怎么样?对她的死,谁能得到好处?” “没有人能够得到多大的好处。她总共有二百英镑存款。她的侄女得到了这笔钱。” “二百英镑不是个大数目——可在一定的情况下,那也可以说是不少了。所以,就让我们考虑一下她的那位侄女。我的朋友,很抱歉我得沿着您的脚步再走一遍。我知道您肯定已经把这些事情都考虑过了,但我必须从您已经走过的路上再走一遍。” 斯彭斯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审查过她的那位侄女。她三十八岁,已婚。丈夫受雇于建筑装饰行业,是位装饰画家,他品行很好,职业稳定,是那种很聪明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傻。她是个令人愉快的年轻妇女,有点爱说话,好像对她的婶婶很喜欢。我敢说,他们两个谁也不可能对二百英镑有任何急迫的需要,尽管他们很高兴能得到这笔钱。” “那所小房子呢?他们能得到那所房子吗?” “那是租来的。当然了,根据房屋租赁条例,房东不能将那老妇人赶出去,但是现在她死了,我认为她的侄女不会将它买过来——不管怎么样,她和她的丈夫还不想这样做。他们有一套他们自己的、很现代化的小房子,他们很引以为荣。”斯彭斯叹了口气说,“我非常仔细地调查过她的那位侄女和她的丈夫——他们看起来是很好的一对儿,您会明白的。不过,我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也没得到。” “天啊。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麦金蒂太太本人的情况吧。请您给我讲一下——如果您愿意的话,请不要只讲她的外貌特征。” 斯彭斯咧嘴笑了笑。 “不想听那种警方例行报告吗?好吧,她六十四岁,是个寡妇,她的丈夫曾受雇于基尔切斯特的霍奇斯商店,他七年前因肺病死去。从那以后,麦金蒂太太每天都要到附近不同的人家去帮助做些家务活。布罗德欣尼是一个小村子,最近才有人去住。村上有一两个退休的人,还有一个工程师和一个医生等等,到基尔切斯特去的公共汽车和火车都很方便。我想您也知道,卡伦奎是一个相当大的避暑胜地,离那个村庄只有八英里的路。但是,那个村庄本身的景色还是相当漂亮,俨然一派田园风光。尽管离德赖茅斯和基尔切斯特的公路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但布罗德欣尼本身却仍然是个偏僻的小乡村。” 波洛点点头。 “麦金蒂太太的小房子是那村里为数不多的建筑之一,另外还有一家邮局兼商店,村里其他的居民还有些干农活的工人。” “她还招了一个房客,是吗?” “是的。在她丈夫死前,通常夏季会有客人来住,后来,她就只接纳一位常住的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已在那儿住了几个月了。” “那么,现在我们来谈谈詹姆斯·本特利吧。” “詹姆斯·本特利最后一份工作是受雇于基尔切斯特的一个房屋经纪人。在那儿以前,他和他的母亲同住在卡伦奎,她年迈体弱,由他来照料,从不长时间外出。后来她死了,死后她还有一份保险金。他卖掉了他们的小房子,自己找了份工作。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却无特殊的本领和专长,就像我说的那样,不是个一见面就让人喜欢的人。他不会发现在社会上做事不那么容易。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家公司录用了他,那是一家二流的公司。我不认为他多么成功,也不认为他多么能干,他们裁员的时候,他便名列其中。他很难另外找到一份新工作,他的钱也用光了,他通常是每月向麦金蒂太太付一次房租,她为他提供早餐和晚餐,每周三英镑,这是相当公平合理的价格。他已有两个月无钱付房租了,他的积蓄几乎用完了,而他又一直没有找到一份新工作。她催促他付清所欠房租。” “他知道她的房里有三十英镑吗?顺便问一下,既然她有一个银行储蓄账户,为什么还要将三十英镑藏在家里呢?” “因为她不相信政府。她说他们已经替她保管了二百英镑,就不能再让他们多替她保存了,她要把钱存在她随时都能轻易找到的地方。她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将她的钱放在她卧室的一块可以松动的地板下面——那是个非常显眼的地方。詹姆斯·本特利承认他知道钱是放在那儿的。” “他倒是很直率。那侄女和她丈夫也知道这地方吗?” “噢,是的。” “那么,现在,我们再回到我向您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上来,麦金蒂太太是怎么死的?” “她是在十一月二十二号晚上死的,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七点到十点之间。她已经吃过晚饭——鲱鱼干、面包和黄油。根据调查,她通常是在六点半左右吃晚饭。如果案发的当天晚上,她在这一通常进完餐的时间吃的晚饭,那么,从她的食物消化情况来推断,她遇害的时间大约是八点三十分到九点之间。詹姆斯·本特利,根据他自己的交待,在当天晚上的七点十五分到九点之间外出散步去了。他几乎每天天黑之后,都要出去散步。他自己声称,是在九点钟的时候回来的(他有自己房门的钥匙)。之后他就到自己的房间了。麦金蒂太太在卧室里为夏天的房客们准备了洗浴盆。他看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报纸,尔后便上床睡觉了,他没有听见,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第二天早上,他下楼到厨房去,厨房里没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麦金蒂太太为他准备有早餐。他说,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去敲麦金蒂太太的房门,可是没有听到回答,他以为她睡过头了,可又不愿再敲下去。后来面包师来了,詹姆斯·本特利又上楼去敲了一次门。在此之后,就像我告诉您的那样,面包师到隔壁叫来一位邻居埃利奥特太太,她后来发现了尸体,惊得呼天喊地。麦金蒂太太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她是被东西击中后脑勺而致命的。凶器可能是那种带有利刃的砍肉用的斧头,她当场就死了。屋里的抽屉都被打开,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卧室里那块松动的木板已被掀开,三十英镑现金不见了。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是从外面强行闯入的。” “因此,”波洛说,“要么就肯定是詹姆斯·本特利杀了她,要么就是她趁本特利外出时自己将自己杀死的,对吗?” “的确如此。它不是入室抢劫或盗窃。那么,她有可能把谁让进屋里呢?一个邻居,或者她的侄女或她的丈夫。问题只能导致这样一个结论:我们排除掉了她的邻居。那天晚上,她的侄女和她的丈夫去看电影了,它的可能性是——也仅仅是有一点儿可能,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悄悄离开电影院,骑自行车走了三英里,杀掉那位老妇人,将钱藏到了房后,然后不为别人察觉地再骑车返回影院。我们认真分析了这种可能性,但没有发现任何证据可以加以证实。如果事实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把钱藏到房子后面呢?那是一个日后很难将钱取走的地方。为什么不将钱藏到从房子到影院这三英里之间的什么地方呢?不,将钱藏到那个地方的惟一可信的解释是——” 波洛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因为你正住在那房子里,但又不愿将钱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是屋里的什么地方才会那么做的。事实上,这样做事的人只能是詹姆斯·本特利。” “完全正确。每一个地点,每一个时间,你都可以得出对本特利不利的结论。最后一点,他的衣袖上有血迹。” “他如何解释这血迹?” “他说他记得出事的前一天他到一个屠夫的肉店里去帮忙了。一派胡言!那不是屠宰动物的血。” “他坚持那种说法吗?” “没有。在审判的时候,他说的话截然不同。您知道,在他的袖口上还有一根头发,一根沾有血迹的头发,那根头发和麦金蒂太太的头发完全一样,这就把事情给解释清楚了。后来,他承认在前一天晚上他散步回来的时候,他进过麦金蒂太太的房间。他说,他敲门之后进去,发现她死在了地板上,便弯腰摸了一摸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这样是为了得到证实她的确死了。然后,他就失去了理智,他一看到血就会十分冲动,压抑不住,情绪很受影响。他说,他回到自己房间时,人几乎要崩溃了,差点儿晕了过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仍然没有勇气承认他已经知道了发生过的事情。” “非常靠不住的说法。”波洛评论道。 “是的,的确如此,然而您知道,”斯彭斯沉思着说,“它很有可能是真的。这不是一个正常人或者陪审团的人所能相信的那种事实。但是我见过这种人,我不是说那种精神崩溃的说法,我是指需要对一种行为负责,而只是不能够面对事实,承担责任的那种很害羞的人。比如说,他走进房间,发现她已经死了,他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去报警——去告诉一个邻居——去做当时当地要求的应该做的事。而他都吓得惊慌失措。他想:‘我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今晚不应该到这个房间里来。我要去睡觉,就像我根本没有到这儿来过一样。’这样想过之后,当然就是害怕——害怕他被怀疑和这事儿有牵连,他认为他要尽可能长时间地使自己摆脱掉这件事。这样,这个傻瓜实际上就使自己陷了进去,把绞索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斯彭斯停顿了一下。 “有可能是这么回事。” “是有可能。”波洛沉思着说。 “另外,那也可能是他的律师为他编造的最好的借口。但是,我不知道,基尔切斯特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说,他去那个小餐馆吃午饭的时候,总是挑一个他只能够看见一堵墙或者角落的桌子坐下,而从不看人。他是那种有点古怪的家伙,但是还不足以怪到成为一个杀人犯。他没有迫害别人的欲望,也没有做出残酷行为的能力,他不是那块料。” 斯彭斯怀着希望看了看波洛,但是波洛没有任何表示——他在紧皱着他的双眉。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 第三章 最后,波洛吐出一口气,使自己振作起来。 “啊,”他说,“我们已经浪费了钱的动机,让我考虑一下其它动机吧。麦金蒂太太有没有仇人?她是不是害怕什么人?” “没有这类证据。” “她的邻居们对此有何看法?” “没有太多看法。也许他们不愿对警察说,但我以为他们没有隐瞒什么。她独身一人,深居简出,但这看来很正常。我们的村民对人并不很友好,这您是知道的。在战争期间,从城里疏散到这儿的人都这么认为。麦金蒂太太和她的邻居们共渡时光,但他们彼此的关系并不亲密。” “她在那里住了多久了?” “大概有十八或者二十年吧。” “在这以前的四十年她是如何过的?” “她这人没什么秘密。她出生于德文郡北部,是个农民的女儿。她和她的丈夫在伊尔弗勒科姆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到了基尔切斯特,在那里拥有了自己的一所房子,但他们觉得那地方太潮湿,便搬到了布罗德欣尼来。她的丈夫似乎是一个一贯安分守己的人,做事很谨慎,他很少去公共场合,这是很能令人尊重的,是无可挑剔的。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 “可是她还是被人谋杀了,不是吗?” “她还是被人谋杀了。” “那个侄女难道就不知道她的婶婶有什么仇人吗?” “她没有说过。” 波洛恼怒地擦了一下鼻子。 “您可以理解,我的朋友,如果麦金蒂太太过去的经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那么就要容易理解得多了。如果她有可能是所谓的那种拥有鲜为人知的过去的那种女人,就好办多了。” “啊,她不是,”斯彭斯沉稳地说,“她就是麦金蒂太太,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多多少少是个缺少良好教育的女人。她出租房屋,给人做些杂活零工,在英国各地,有成千上万的这样的女人。” “可是她们并没全被别人谋杀了呀。”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那么,为什么麦金蒂太太就该遭到谋杀呢?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我们都不能接受。有什么可疑的人呢?一个捉摸不清,不可能杀人的侄女;还有一个更捉摸不清,更不可能杀人的陌生房客,事实呢?让我们来看看事实吧。事实是什么呢?一个年老的清洁女工被人杀害了,一个害羞的、缺乏风度的年轻人被捕了,而且被判定为谋杀者。为什么詹姆斯·本特利会被捕呢?” 斯彭斯又瞪大了眼睛。 “证据对他不利,我告诉过您。” “是的,证据。但是,请您再告诉我,我亲爱的斯彭斯,这些证据是真的还是有人蓄意安排的?” “蓄意安排?” “是的。假设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这一推理成立的话,那么只存在两种可能性。其一,证据是人为假造的,是故意做出的一种假象以便将嫌疑扣在他的身上;其二,他碰巧做了当时那种情况下的不幸的受害者。” 斯彭斯想了想。 “是的,我明白您的思路和想法了。” “没有证据说明第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它的不存在。那些钱被拿走并藏到了房后的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如果把钱放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就可以使警察多费些事才能找到它。谋杀发生在他按照自己的习惯独自外出散步的时候,那沾在他袖口上的血迹是按照他在审判的时候说的那样沾到他袖口上的,还是有人故意那么做的?是不是有人在暗地里要栽赃陷害他,才将那个明显的证据偷偷地抹到了他的袖口上呢?” “我想这可能有点太离谱了,波洛先生。” “也许吧,但我们必须这样想。在这个案子里,我们必须要这样考虑,因为我们的想像力目前还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因为,你知道,亲爱的斯彭斯,如果麦金蒂太太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清洁女工——那个谋杀者肯定是很优秀的。是的——事情明明白白该这样想。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谋杀者而不是被害人,这是与大多数的案件不同的地方。通常情况下,遇害人的个性才是案情的关键,我所感兴趣的往往是被害的人。他们的恨与爱,行为和做事才是我所关注的。当你真正了解了被杀害的人,当他能够开口说话,从他那死人的嘴里所吐出的名字——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杀害他的人。” 斯彭斯的表情极不舒服。 “这些外国人的想法真是奇怪!”他好像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但是这件案子,”波洛继续发表他的见解,“却恰恰相反。在这个案子中,我们猜想有一个没有出现的人——一个仍然躲在黑暗中,没有暴露的人物——他才是这件案子的关键。麦金蒂太太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只研究麦金蒂太太的生活经历是找不到答案的。答案应该从那个谋杀者的经历中去找寻,他的行为个性才能解释此案的案情,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想是吧。”斯彭斯警监很有保留地说道。 “究竟是谁想要杀死麦金蒂太太呢?为什么要杀她呢?或者说,为什么要除掉詹姆斯·本特利呢?” 斯彭斯警监用怀疑的口吻哼了一声。 “是的——是的,这是需要弄清楚的首要问题。谁是真正的受害者?那个谋杀者究竟想置谁于死地?” 斯彭斯用难以相信的语气说:“您真的以为有人杀死一位非常无辜,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老妇人,目的是为了让别人承担谋杀罪而被处死吗?” “俗话说,不打碎鸡蛋就不能做蛋炒饭。麦金蒂太太如果说是被打碎的鸡蛋,那么詹姆斯·本特利就可能是蛋炒饭了。现在,请给我讲一讲您所知道的詹姆斯·本特利的情况。” “我对他并没有很多的了解。他的父亲是位医生,在本特利九岁时就去世了。他进过一所规模比较小的公立学校。由于身体不好,他不能参军,在战争期间曾到政府部门工作过。他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 “好了,”波洛说,“这就比麦金蒂太太的经历有更多的导致这次谋杀的可能性。” “您当真相信您的这些想法吗?” “不,到目前为止,我什么也不能相信。但我要说,存在两个需要调查的明显线索。我们必须很快决定究竟追踪哪条线索才是正确的。” “您想怎样开始调查呢,波洛先生?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首先,我想和詹姆斯·本特利面谈一次。” “这可以做到,我会去找他的律师谈这件事的。” “在此之后,当然,要根据这次谈话的结果,如果它能使我有所发现的话——我对此所抱的希望并不很大,我就要到布罗德欣尼村去。在那儿,借助于您的案情记录,我要尽可能很快地进行您所进行过的调查,把情况重新了解一遍。” “您可以弥补我所遗漏的地方。”斯彭斯警监脸上出现了一丝自嘲的微笑。 “我倒是更愿意这么说,可能我们所遇到的同样的情况能让我产生不同的想法。人们对事物的反应不同,经验也因人而异。我想要做的是我刚才列举的一两个疑点,要排除麦金蒂太太案件的疑点,很显然,要比发现和调查新的疑点更快更简单。那么,在布罗德欣尼,我有地方可以住吗?那儿有没有一家比较舒服的旅店呢?” “有家‘三只鸭子’酒店——不过它并不提供住宿。离村三英里的卡莱文,有一家‘羔羊’酒店。布罗德欣尼村里也有一家旅店,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旅店,只是一所古老的破旧的乡村宅院,房东是一对夫妇,他们为客人提供住宿并收取费用。”斯彭斯又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我不认为那里很舒服。” 赫尔克里·波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该我去受罪,那我就去忍受吧。”他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去那儿有什么用处。”斯彭斯看着波洛,怀疑地说道。“您好比是一名歌剧演员,嗓子坏了,该下台休息了,可是您还硬撑着上台演出。” “我还是要去,”赫尔克里·波洛的话音里有一股忠诚的热血在奔涌。“我要一如既往地亲临现场调查研究。” 听了这话,斯彭斯噘起了嘴巴。 “您认为这有必要吗?” “我认为非常必要!是的,非常必要。想想吧,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是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了。我们都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因此,我们最好的希望就是假设我知道很多情况,这种假设,就是我们的希望。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我是伟大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赫尔克里·波洛。而我,赫尔克里·波洛对于麦金蒂太太的一案的判决并不满意;我,赫尔克里·波洛对案子的真相表示怀疑。我希望我能揭开它的真相,只有我自己才能正确估价它的真正意义,你明白吗?” “然后呢?” “然后,经过我切实的努力,我会有所发现的,应该有所发现,毫无疑问,肯定会有明确的结论。” 斯彭斯警监很不自在地看着这个矮个子。 “听着,波洛先生,”他说道。“您不要太冒险,我不希望您遇到任何不测。” “如果出了什么事,您会证明您是不受任何牵连的,是这样吗?” “我不希望得到那种证明。”斯彭斯警监回答说。 第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极其厌恶地环视着房间的四周。这房间很宽敞,但毫无动人之处。他的手指沿着书架的边缘滑过的时候,他做了个大鬼脸。但手指滑过的印痕证明了他的怀疑——到处都是灰尘。他小心翼翼地在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沙发由于绷断了弹簧,在他身下吱吱叫着,一直往下沉。房间里还有两把年深日久,褪了色的扶手摇椅,感觉还稍好一点儿。第四把椅子好像是舒服些,可是,有一只面目凶残的大狗蹲在旁边,似乎随时都会发出吓人的咆哮。波洛怀疑那狗有兽疥癣。 房间的确很大,还贴着褪色的壁纸,墙上挂着一两张油画,油画的边框镶嵌得很糟糕。椅子的罩布都已褪了色,而且肮脏不堪。地毯上到处都是破洞,图案没有一点让人赏心悦目的样子。有各种各样的小摆设胡乱地摆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桌子因缺了脚轮而显得高低不平。一个窗户是打开的,很明显,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它关上了。房门眼下倒是关着的,看样子似乎也不可能关得太久,它的门闩总也闩不牢,稍有动静,就会被风吹开,一阵阵寒风像旋涡一样在房间里打转。 “我得忍受痛苦,”赫尔克里·波洛自哀自怜地说。“是的,我正在忍受。” 门突然开了,莫林·萨默海斯太太带着一阵风进了屋,她环视了一下屋子,好像对远处的人喊了声:“什么?”随即转身又出去了。 萨默海斯太太一头红色头发,一脸明显的雀斑,通常当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或找东西的时候,总是将周围搅得一团糟。 赫尔克里·波洛被惊得跳了起来,用力将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萨默海斯太太重新出现在门口。她这次手里端着一个大搪瓷盆,还拿了一把刀。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莫林,那只猫又生病了,我该怎么办?” 萨默海斯太太喊道:“我马上就来,亲爱的,看好它。” 她放下瓷盆和刀子,又出去了。 波洛再次起身将门关上,他说: “看来这罪我是遭定了。” 一辆车驶来,那只大狗从椅子旁跳了起来,发出尖利的咆哮声,它跳上一只靠近窗户的小桌子,那桌子“咔嚓”一声被压倒了。 “天啊,”赫尔克里.波洛说,“它竟然如此经不起重量!” 门突然开了,冷风尖叫着扫荡着整个房间,那只狗冲了出去,一直咆哮个不停。莫林的声音传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约翰尼,你为什么不记着关上后门,这些可恶的老母鸡正在食品柜里偷食吃呢。” “就是这种条件,”赫尔克里·波洛深有感触地说,“我每星期竟要付给他们七个几尼。” 门“砰”的一声被撞了一下,从窗户传来母鸡愤怒的咯咯叫声。 随着门被打开,莫林·萨默海斯太太闯了进来,大叫着扑向那只瓷盆。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把这盆放到哪儿了。先生——嗯——我的意思是您是否介意我在这里切豆子?厨房里的味道实在太糟糕了。” “夫人,我很荣幸。” 这可能不是发自内心的话,但意思却很明白,二十四小时之内,这是波洛找到的第一个能持续六分钟以上的谈话机会。 萨默海斯太太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开始手忙脚乱地用刀切那些豆子,那气势可真吓人。 “我真的希望,”她说,“您不要感到太不舒服,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请照直说出来。” 波洛已经意识到,在这儿,他惟一能够忍受的就是他的这位女房东。 “您这样说真是太好了,”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只是希望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您找一位合适的佣人。” “佣人!”萨默海斯太太尖叫着说道,“多好的愿望啊,可是现在连一个计时女佣都找不到。我们这里真正很好的一个计时女佣被人杀了,这真是背运气。” “您说的是麦金蒂太太吧?”波洛紧接着问。 “是麦金蒂太太。天啊,我多想念那个女人啊!当然,这事儿在当时的确热闹了一阵儿。这是我们这儿发生的第一件谋杀案,但是,就像我对约翰尼说的那样,对我们来说,这绝对是件坏事儿,没有麦金蒂,我真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么一大堆事儿。” “您和她的关系很好吗?” “亲爱的先生,她可是个很可靠的人啊。她到我这儿做工,时间定的是每星期一上午,星期四下午,她每次都像钟表一样准时。我现在请的这个女佣住在车站那边,她有五个孩子,还有丈夫。当然她从来不能准点干活,要么是她丈夫喝醉了,要么是她的老母亲或那些孩子生了什么可恶的病或其它什么原因。有麦金蒂太太的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至少是一个人的事儿,要说不守时的时候,我必须说是从来没有过的!” “您一直认为她诚实正直,值得信赖吗?您一直很信任她?” “噢,她从不偷东西——连吃的都不拿。当然了,她爱打听事儿,喜欢看别人的信或者诸如此类的事儿。但谁也免不了有这份好奇心,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活得这么单调乏味,是不是?” “麦金蒂太太的生活也很单调乏味吗?” “我想她的日子糟糕透了吧,”萨默海斯太太含糊其辞地说,“她总是跪着双膝擦地板,然后别人家还有成堆的东西每天傍晚堆在那里,等着第二天要她洗。如果我天天这么过日子,我倒认为被人杀了更是一种解脱,我真会这么想。” 萨默海斯少校从窗户探进头来,萨默海斯太太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豆子推到一旁,冲到窗户前,将窗开到了最大限度。 “那条该死的狗又吃母鸡的食了,莫林。” “噢,该死,这下它该生病了!” “看这儿,”约翰·萨默海斯举着一个漏勺问,“这么多菠菜够不够?” “当然不够。” “我看已经够多的了。” “它一炒就只有茶勺那么多了,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漏勺能装多少东西吗?” “噢,天啊!” “鱼送来了吗?” “还没有。” “该死,我们只好开瓶罐头了。你来做这件事,约翰,在屋子角的那只碗柜里有一瓶。就是那个有点向外凸出的瓶子,我认为它的味道还可以。” “菠菜怎么办?” “我去炒。” 她从窗户跳了出去,夫妻俩一起离开了。 波洛穿过屋子来到窗户前,将它尽可能地关严。萨默海斯的声音还能够随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这个新来的家伙怎么样,莫林?我看他有点儿怪,他叫什么来着?” “刚才和他说话时我就没能记起来。可能是叫——嗯——波洛。就是这个名字,他是个法国人。” “你知道,莫林,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许是在理发店里吧,他的样子看着像个理发师。” 波洛听了埋下了头。 “不,也许这是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最好还是尽快从他那里拿来第一个星期的七个几尼房租吧。” 声音慢慢消失了。 赫尔克里·波洛将地上的豆子捡了起来,萨默海斯太太奔向窗户时,把它们撒得满地都是。刚捡完了豆子,萨默海斯太太便又从门里走了过来,波洛很有礼貌地把豆子递给了她。 “给你,太太。” “噢,太感谢了,我说,这些豆子看起来有些发黑,您知道,我们是把它们放到瓦罐里,再撒上盐腌起来。不过这些好像已经变质了,恐怕不会太好吃。” “我也这么想,您是否允许我将门关上呢?风太大了。” “噢,是的,关吧。不过我总是让门开着的。” “我已经注意到了。” “不管怎么说,那门是从来关不严的,这房子实际上都快裂成碎片了。约翰的爸爸妈妈在这里住过。他们处境不好,一对可怜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对这房子进行过修缮。后来,我们从印度到这儿来,也无力对它进行修缮。假期里,这倒是孩子们喜欢的地方,有很多房间可以让他们进进出出地疯跑,花园和院子也都很大,我们接待过一些肯付房租的客人,收入也仅仅能够维持我们的日常开销。” “我是你们目前惟一的客人吗?” “我们楼上还住着一位老太太,她从来的那天起一直都住在这儿,我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说到她呀,我每天都要给她送上去四盘菜,她的胃口很好。不管怎么说,她明天就要离开,去看她的侄女或什么亲戚了。” 萨默海斯太太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了起来,她的话音里可以听出一些作假的痕迹。 “送鱼的人一会儿就到,我不知您是否介意——嗯——先把第一个星期的房租交上,您是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的,是吗?” “或许会更长。” “很抱歉这样麻烦您,但我眼下手头上没有一点儿现钱,您知道现在这些人都什么样——他们总是欠债不还。” “您不必道歉,夫人。”波洛拿出了七英镑七先令。萨默海斯太太急忙将钱收了起来。 “非常感谢。” “太太,我或许该把我的情况多告诉您一些,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 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并没有引起萨默海斯太太的任何反应。 “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她热心地说,“是个希腊名字吗?” “也许您听说过,”波洛说,“我是一个侦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也许是当今世上最赫赫有名的侦探。” 萨默海斯太太快乐地叫了起来。 “我看您是个了不起的开玩笑的专家,波洛先生。您侦探什么?捡烟头,还是查脚印?” “我正在调查麦金蒂太太谋杀案,”波洛说道,“而且我也不开玩笑。” “哎呀,”萨默海斯太太说道,“我把我的手指切伤了。” 她举起一个手指看了看。 然后,她又盯着波洛打量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要在这里调查吗?”她问。“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已经全都结束了,他们逮捕了那个可怜的、缺脑子的傻瓜,他租住着她的房子,他已经接受了审判并被判了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没准儿已经被绞死了。” “不,夫人,”波洛说,“他还没被绞死——至少现在还没有。而事情也并没有‘过去’——麦金蒂太太的案子还没结束。我想用你们国家的一位诗人的话提醒您:‘事情在没有结束之前就不能说是过去了——的确如此。’” “噢,”萨默海斯太太应了一声,她的注意力从波洛身上转到了她腿上放着的那只搪瓷盆上,“我手上的血流得满盆都是,我们拿这些豆子做午饭倒是一个不坏的主意。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些豆子是要用水煮开的。如果用水煮它们的话,他们总还是能吃的,对不对?甚至罐头瓶里的也是这样。” “我看,”赫尔克里·波洛平静地说,“我的午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吧。” 第五章 “我不知道,我说不准。”伯奇太太说道。 她已经这么说了三次了。对留着黑胡子,穿毛边大衣,长相像外国人的男人,她一向是不信任的。这种不信任感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 “那是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儿,”她说道,“可怜的姑姑被人杀害了,警察无休止的问话和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令人很不愉快。来来回回到处走,翻箱倒柜地搜查,没完没了地问问题,邻居们又那么唧唧喳喳地不停地说三道四。一开始,我倒还没觉得我们的生活成了那个样子。我丈夫的母亲很讨厌那些事,她的家里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她总不停地这么说,‘可怜的乔’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我不可怜吗?她是我的姑姑啊,对不对?但现在,我确实认为事情全都过去了。” “那么,假如说詹姆斯·本特利是清白无辜的,那怎么办呢?” “胡说。”伯奇太太厉声说道,“他当然不是清白无辜的。那件事就是他干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他长的那个样子,总是对着自己自言自语地嘟囔个不停。我确实劝过我的姑姑:‘您不该把房子租给这么一个人,他很可能会发神经病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可她说他人很安静又守规矩,不会惹什么麻烦。她还说他不喝酒,甚至也不抽烟。好了,这下儿,她可算是了解他了,可怜的人。” 波洛沉思着看了看她。她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皮肤的颜色很健康,善于言谈。这所小房子整洁干净,家具光洁明亮,气味清新,从厨房里隐隐约约飘来了很吊人胃口的香味。 这是一个好妻子,把他们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干净,不惜劳苦下厨房为自己的丈夫烹饪饭菜。他在心里赞许着。她有点儿偏见和固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那种人们能够想像得到的,会用一把砍肉的斧头砍她姑姑脑袋的女人,也不会是个鼓动自己的丈夫那么做的女人。斯彭斯已经调查过这对伯奇夫妇的经济背景,没有发现任何会因经济引起谋杀的动机。斯彭斯是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 他叹了口气,锲而不舍地坚持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时,伯奇太太对外国人的怀疑和不信任有了转变。她将谈话从谋杀案上引开,把话题集中到遇害人的身上。他问了许多有关她那可怜的姑姑的事情,包括她的健康状况,她的生活习惯,她对食物和饮料的喜恶,她的政治观点,她的人生态度,她对性的看法,她对罪恶的看法,以及她的宗教观点和对孩子及动物的看法等等。 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将来是否有用,他说不清,他这是在大海里捞针。可是,谈着谈着,他还是不经意地了解到了一些贝西·伯奇的情况。 贝西对她的姑姑实际上了解得并不很多,因她们有血缘关系她才会尊敬年长的一辈,但她们并不十分亲密,时不时的或是一个月左右,她和她的丈夫,在星期天会过去看望一次她的姑姑,并在那儿共进一顿午餐。也有的时候,姑姑会来看他们夫妇,但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们在圣诞节互相交换礼物。他俩还知道姑姑存了一点儿钱,也知道在她去世后,他们将得到那笔钱。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真的需要这笔钱,”伯奇太太不断提高嗓门解释道,“我们也有自己的积蓄。我们把她的葬礼安排得很体面,那的确是个很隆重的葬礼,有鲜花和各种该有的东西。” 姑姑喜欢做针线活儿。她不喜欢狗,它们会将到处搞得一团糟。但她过去养过一只猫——后来它走丢了,以后,她就再也没弄过猫。但在邮局里工作的那个女人曾坚持要送她一只小猫,她坚持没要。她总是让自己的房间很整洁,她不喜欢垃圾,她不断地擦洗,每天都清理一遍厨房的地板。她外出做活儿也都干得不错,她通常的工钱是一小时一先令零十便士,而卡彭特先生却给她两先令一个小时。卡彭特家很有钱,他们想让姑姑每周多去干几次,但姑姑不愿让她其他的雇主失望,因为她在替卡彭特先生做活之前,已经在替其他的雇主干活了。那样做,她认为是不对的。 波洛又提到了萨默海斯太太。 “噢,是的。姑姑也给她做活——每星期两天,他们是从印度回来的。他们在印度的时候,有过许多当地的仆人。萨默海斯太太对管家理事一窍不通,他们曾经试着经营蔬菜农场,但是对蔬菜种植也知之甚少。当孩子们假期回到家时,整个院子简直乱得不可开交。可萨默海斯太太为人不错,是个很好的女主人,姑姑喜欢她。” 麦金蒂太太的形象就这样清晰起来。她做针线活儿、擦地板、钉钮扣;她喜欢猫而不喜欢狗,她喜欢孩子但不过分;她独来独往,对自己分内的工作尽职尽责;她星期天去教堂,但不参加教堂的其它活动;有时她也去看电影,但这样做的时候很少;她看不惯不合规矩的事情——她曾经放弃为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妻子做活儿,因为她发现他们的婚姻不合法;她不读书,但喜欢看周末版的报纸。她喜欢旧杂志,如果她的女主人们给她送些杂志和报纸的话,她也喜欢看;虽然她不大去电影院,但她对听别人讲那些电影明星的故事很感兴趣;她对政治不热心,却像她丈夫生前的一贯的做法一样,她投保守党的票;在衣服上,她从不花太多的时间,她的女主人们给她的衣服已经足够她穿的了;她还略有积蓄。 麦金蒂太太事实上和波洛所想像的她应该的形象非常相似。而贝西·伯奇,也就是麦金蒂太太的侄女,也正和斯彭斯的案情记录里的那个贝西·伯奇十分吻合。在波洛起身告辞之前,乔·伯奇回家来吃午饭了。他是个个子矮小,样子精明的男人,不如他的妻子那么容易被判断出个性,他神情稍微有点紧张,他的表现比她的妻子更没有让人怀疑和认为是故意的迹象。事实上,他似乎急于显得乐于合作,而这一点,在波洛看来,就好像是异常的表现。为什么乔·伯奇会急于和一个不断提问题的、陌生的外国人合作呢?原因只能是这个陌生人带给他一封当地警察局斯彭斯警监的信。难道乔·伯奇因此就急于要和警察搞好关系吗?难道他不能像他妻子那样经得起警察的盘问和异议吗?也许这是一个良心不安的人。为什么会良心不安呢?可以有多种解释——但没有一种是与麦金蒂太太死亡有关的。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那个由于看电影而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说法都是他的伪造。正是这个乔·伯奇敲开了那所小屋的房门,被他的姑姑迎进了门,然后他把那个毫无戒心的老妇人干掉了。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呢?接着,他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将房间洗劫一空,制造出像是抢劫的现场。他将那些钱藏到房子后面,非常狡猾地以此嫁祸于詹姆斯·本特利。而那笔存于储蓄所里的钱,事后总是会归他所有的,那二百英镑会归到他妻子的名下,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急切地需要这笔钱。波洛又想起来,杀人的凶器还没有找到。为什么在犯罪现场找不到那件凶器呢?就是白痴也知道作案的时候要戴上手套,以避免留下指纹的。那么为什么要扔掉那件凶器呢?那件凶器肯定是件带有利刃的、很重的东西,难道是因为那件凶器很容易被认出来是伯奇家的东西吗?它会不会就是现在这所房子里正用着的什么东西?那件凶器当然可以被洗干净血迹再擦亮。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那应该是件砍肉用的工具——然而看起来又不完全像一把砍肉用的斧头,到底是件什么东西呢?也许有点儿不同寻常……很容易被识别出来。警察一直在搜索这件凶器,但到目前为止仍未找到。他们搜查了树林,打捞了湖水。在麦金蒂太太的厨房里,没有发现任何丢失的东西。没有人能够证明詹姆斯·本特利的私人用品中,有任何类似于凶器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发现他买过砍肉的斧头或向人借过类似的东西。这是一个对他有利的小小证据,但和其它明显的证据的分量比起来,这一点儿又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仍是个疑点…… 波洛敏锐地扫视了一遍他正坐着的这间小客厅里的各个角落,里面的东西好像太多了。 那件凶器会藏在这里或者这所房子的其它什么地方吗?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乔·伯奇才显得良心不安,而急于要显出乐于合作的样子吗? 波洛难以对此下断语。事实上,他并不这样想,但是,他又不是十分肯定…… 第六章 詹姆斯·本特利曾经任职过的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的办公室里,经过盘问,波洛被人领进了斯卡特尔先生的房间。 斯卡特尔先生是一个繁忙而热心的人。 “早上好,早上好。”他搓着他的双手说,“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他用带着职业特点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波洛,想要弄清楚他的身份。外国人,衣料质量很好,相当富有,是个酒店业主?还是个宾馆经理?还是个演艺界的老板? “我希望我不会过分地占用您的时间,我想向您了解一下您以前的雇员詹姆斯·本特利。” 斯卡特尔先生富于表情的眉毛向上挑高了一寸,然后落了下来。 “詹姆斯·本特利。詹姆斯·本特利?”他迅速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您是报纸的记者?” “不。” “您不会是警察吧?” “不。至少——不是在这个国家里。” “不是在这个国家里。”斯卡特尔先生立即将这句话存到了大脑里以备后用。 “关于什么事儿呢?” 波洛从来就不会过分地迂腐,知道应该抓紧时机直截了当地说出事情的真象。 他开口说道: “我正在展开对詹姆斯·本特利案件的进一步调查——询问一下他的亲戚朋友。”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亲戚。不管怎么说,他被判定有罪,您是知道的,最终被判处了死刑。” “但是还没有执行。” “啊,只要生命还在,就有希望,对吗?”斯卡特尔先生摇了摇头,“不过值得怀疑,证据是充足的。他的亲戚是些什么人?” “我只能告诉您如下事实:他的亲戚既有钱,又有权势,非常非常富有。” “您这话很令我吃惊。”斯卡特尔先生很难做得更加友好。波洛那句“非常非常富有”的话,对他来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作用。“是的,您这话的确令我吃惊。” “本特利的母亲,也就是本特利夫人,”波洛接着解释道,“跟她自己的家庭彻底断绝了联系,她不让她儿子知道她娘家的情况。” “她娘家是一个名门望族吗?好了,这就好了。年轻的本特利从没因此沾过一点儿光。很可惜,他的这些亲戚没有及早赶来营救他。” “他们刚刚知道这些情况,”波洛解释道,“他们雇我尽快赶到这个国家来,全力以赴采取任何有可能的补救措施。” 斯卡特尔向椅子后背一仰,他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放松了下来。 “我不知道您能做些什么,我想他可以说是精神错乱吧?现在有点为时太晚了。不过,如果您能够找到那些很有名的医生作证明的话,也许可以试试。当然,我在这方面很不在行。” 波洛向前倾了倾身。 “先生,詹姆斯·本特利在这儿工作过。您可以给我讲一讲他的情况。” “能告诉您的情况寥寥无几——确实不甚了了。他是我们的低级职员,没什么对他不好的印象。他看起来是个很体面的年轻人,相当有教养,如此等等。但他缺乏生意头脑,他就是不能把一件事儿给办好。干这行,不精明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代理人来找我们,说他有幢房子要卖掉,我们就想方设法给他卖掉;如果一个代理人想买一幢房子,我们就替他找一幢。如果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设施和方便条件,我们就强调它悠久的历史,而不提它周围的不利环境。如果这幢房子正好对着煤气场,我们就说它设备完善,使用方便,而不提它周围的景色。总而言之,要想方设法使我们的代理人感到满意,将钱赚到手——这才是你在这儿要做的事情。在这儿需要各种各样的手腕和计谋。‘我们奉劝您赶快买下这幢房子,夫人,有一个议会议员对它非常感兴趣——确确实实非常喜欢这幢房子。今天下午他还要再来,让我们领他去看一看!’他们十有八九会上当中计——说一个议会议员想要干什么,总是能打动很多人的心。他们也不想想为什么!没有一个议会议员的选择会不影响到他选区的选民对房子的选择。这个办法非常奏效。”他突然大笑了起来,满嘴的假牙全露了出来。“心理学——事情就是这样办成的——就是要抓住人们的心理。” 波洛紧抓住这个词。 “心理学。您说得对极了。我看得出,您是个对人很有判断力的人。” “不算太坏。不算太坏。”斯卡特尔先生谦虚地答道。 “因此,我再问您,您对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如何?这话就在你我两个人之间说——严格保密在你知、我知的范围内——您认为他会杀了那个老妇人吗?” 斯卡特尔瞪起了眼睛。 “当然。” “那么,从心理学上讲,您也认为他很有可能做这种事儿吗?” “啊,如果您这样说话——不,不完全肯定。根本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胆量。如果您真的这么问我的话,我就告诉您原因是什么。他性情温和,头脑总是有点犹豫不决,做事优柔寡断,于心不忍。一旦接受下一份工作,就总是没完没了地担心着急。他就是有点精神错乱。” “您解雇他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斯卡特尔摇了摇头。 “这年头儿生意不好做,职员们没有足够的事儿干,我们就解雇那些最没有能力的人。这就轮到了本特利。我认为这属于正常情况,公司处境不好的时候,情况总是如此。给他一份评语很好的推荐信,不过他还是没能找到一份新工作。他劲头不足,缺乏活力,这给人的印象不很好。” 事情总是这样的,波洛心里想着,离开了办公室。詹姆斯·本特利总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绝大多数人认为杀人犯都很有魅力,他这样想时,心里稍微有些安慰。 “对不起,您介意我坐下来和您谈谈吗?” 波洛坐在“蓝猫”咖啡店的一张小桌子旁,从他刚才正在认真研究的菜单上抬起头来。 “蓝猫”咖啡店的灯光很暗,它的特色是专门营造一个由橡树和方格玻璃窗构成的过去的世界。但刚刚在他对面落座的那位女士,在她身后昏暗背景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鲜艳动人。她一头金发,穿着一件发亮的蓝色短裙。此外,赫尔克里·波洛还能感觉到,就在不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个女人。 她继续说:“我禁不住听到了您和斯卡特尔的事情。”波洛点了点头。他已经意识到布雷瑟—斯卡特尔那些隔开的办公室,与其说是为了保密,倒不如说是为了做事方便。这倒没有使他担忧,因为他所希望能够达到的目的是引起公众的注意。他说:“您当时正在右边的那个窗户旁打字?” 她点点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含笑表示默认。 这是一个健康的年轻女性,身材丰满。这是波洛非常欣赏的。年龄,据他判断大约有三十三四岁。 “我们谈谈本特利先生吧?”她说。 “谈本特利先生什么?” “他打算上诉吗?那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证据?啊,我太高兴了,我简直难以——我只是不相信他会杀人。” 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这么说,您从来也不认为是他干的?”他慢慢地说道。 “啊,一开始我就不这么想,我以为那肯定是搞错了。但是后来有了证据——” 她停了下来。 “是的,有证据。”波洛说。 “根据那些证据,好像不可能是别人干的。我当时就想,也许是他的脑子发疯了。” “在您看来,他是不是好像有点儿——我应该怎么说呢——他是不是有点儿古怪?” “啊,不,不是古怪,他只是有点儿害羞和手足无措。每个人都会有那种情况的。事实是,他从来就没有很好地展示自己,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波洛看了看她,她自己当然有足够的自信,她还很可能有足够的自信去激发另一个人。 “您喜欢他?”他问。 “是的,我是喜欢他。”她的脸红了。“艾米——这是办公室里的另外一个女孩——她经常取笑他,叫他‘讨厌鬼’,但我非常喜欢他。他彬彬有礼,性情温和——而且他知道很多事情,我的意思是很多从书上看来的东西。他想念他的母亲,您知道,她病了很多年了,不是真正地生病,只是身体不太健康,他对她服侍得特别细致周到。” 波洛点点头,他对那些母亲非常了解。 “当然了,她也关心他,照料他在冬天很弱的心脏,还有他的衣食方面的事儿。” 波洛又一次点点头,问道: “您和他是朋友吗?” “我说不清——不十分确切。我们总在一起说话。但自从他离开这里之后,我就再没怎么见过他。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口气很友好,但他并没回信给我。” 波洛轻轻地问: “但是您喜欢他?” 她有些逞强地说道: “是的,我喜欢他。” “这非常好。”波洛说着,脑子里飞快地回想起他与那位被判处死刑的罪犯会面那天的情况。那天他对詹姆斯·本特利看得十分清楚,灰褐色的头发,瘦瘦的身材,两只手上的关节很大,细长的脖子上大大的喉结看得很清楚。他也看到了那种偷偷摸摸的,有些尴尬难堪的,几乎是鬼鬼祟祟的眼神。他不是干净利索的人,也不是那种胸怀坦荡,给人以信赖感的人——而是那种神神秘秘,略带狡诈,好像看东西躲躲闪闪的家伙,说话含混不清,喜欢自言自语,一点儿也不坦荡。他是那种不诚实、不礼貌的家伙,这就是大多数喜欢从外表看人的人对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这也正是他给陪审团留下的印象。 这种家伙会撒谎、会偷钱、也会砸烂一位老妇人的脑袋。但对于很有识别能力的斯彭斯警监来说,他对他并没有这样的印象。赫尔克里·波洛对他也不是怀有这样的印象。现在,这位姑娘也不这样看他。 “小姐,您的名字是——” “莫德·威廉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我想是有的。有人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威廉斯小姐。他们正在努力证实这件事,我就是那位受命进行调查的人。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我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是的,进展相当大!”他毫不脸红地撒了一个谎。在他看来,撒这个谎非常有必要。 有些人在有些地方总觉得不自在。 莫德·威廉斯会开口说话的。她一旦开始说话,就像是投石水中,被击起的涟漪迅速蔓延开来。他说: “您刚才对我说,您和詹姆斯·本特利过去总在一起说话交谈,他给您讲过他的母亲和他的家庭生活,他是不是还提到过别的什么人?这个人与他或是他的母亲关系很不好呢?” 莫德·威廉斯想了想。 “不——不是您所说的那种关系很不好。他的母亲不太喜欢年轻女人。儿子很孝顺的母亲都不会喜欢年轻的女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些家族世仇或是什么宿敌,或是对他心怀不满,有敌意的人。他有没有跟您提起过这些?” 她摇了摇头。 “他从未说过在他的生活中有这种人存在。” “他有没有提到过他的女房东,麦金蒂太太呢?” “没有提到过那个名字。他说过一次,她让他吃鲱鱼的次数太多了。他还有一次提到他的女房东很难过,因为她的猫丢了!” “他是不是向您提起过——请您务必诚实认真。他是不是说他知道她放钱的地方?” 那姑娘的脸上出现了一片不自然的红晕,但她坚定地绷起了脸颊。 “事实上他对我说过。我们曾在一起谈过有些人就是不相信银行——他就说他的女房东把她的钱放在一块地板的下面。当时他说。‘说不定哪一天她外出的时候,我会去把那钱拿过来。’这并不像个玩笑,他从来不开玩笑。他的意思实际上是指他替女房东的粗心大意感到担忧。” “噢,”波洛说,“那就对了。我的意思是,根据我的观点来看,这样就对了。当詹姆斯·本特利想到要偷钱的时候,在他自己看来,那好像是在从别人的角度来说这件事的。他也许会这样说,‘有一天,也许有个什么人会为了钱把她的脑袋给砸开的。’” “但不管怎么说,事情不是那样的。” “噢,是的。但是人一开口说话,不管多么不经意,总是不可避免地暴露自己心里的想法。聪明的罪犯从不愿开口说话,但那些罪犯又很少是聪明的。他们通常会夸夸其谈,说个没完没了——这样,绝大多数罪犯迟早总会束手就擒。” 莫德·威廉斯冲口说道: “但是肯定有人杀了那位老妇人。” “那是当然的了。” “您有什么想法吗?”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又一次撒谎道,“我认为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目前还只是刚刚有了进展。” 那位姑娘看了看她的表。 “我必须回去了。我们只能谈半个小时。基尔切斯特离这儿有一箭之地——我以前总是在伦敦找工作。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话,您务必让我知道,行吗?” 波洛拿出了一张名片,写上了现在所住的旅舍和电话号码。 “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他注意到他的名字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这使他感到苦恼。他禁不住想:年轻一代总是缺乏对名人的认识。 赫尔克里·波洛坐上返回布罗德欣尼的公共汽车,稍稍感到了一点儿愉快。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和他一样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清白无辜的。本特利的处世方式使他的朋友太少了。他的大脑又禁不住回想起了监狱里的本特利。那是一次多么令人失望的会见呀,没有激起任何的希望,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点点的兴趣。 “谢谢您,”本特利呆板地说。“但我想在这件事上,没有人可能再对我有所帮助了。”不,他相信他没有任何敌人。 “当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你是活着的,你就不可能有什么敌人。你的妈妈呢,她有仇人吗?” “当然没有。每个人都喜欢她,而且尊敬她。”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恼怒。 “你的朋友们呢?”詹姆斯·本特利说得相当勉强: “我没有什么朋友。” 这话并不确切,因为莫德·威廉斯就是一个朋友。上帝的安排是多么的奇妙啊!波洛想。不管一个人的外表是多么的貌不惊人,一个男人总还是有女人喜欢的。尽管威廉斯小姐外表很性感,他敏锐地觉察到,她实际上是真正拥有宽厚的母爱的那种人。她具备的那些品质正是詹姆斯·本特利所缺少的。那种旺盛的精力,那种活力,那种力量,那种拒绝认输,永往直前一定要取得胜利的决心,都是本特利所不具备的。他叹了口气。 今天,他撒了个多么大的弥天大谎呀。但是不必介意——撒谎是必要的。波洛让自己胡思乱想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多混乱不堪的比喻。 “不管怎么说,大海里总还是能捞到一颗针的;在一大群沉睡着的狗中,我总能够抬脚踩上一条的;如果向天上放箭,总会有一枝箭掉下来,射中一所玻璃房子的。” 第七章 麦金蒂太太从前住的小屋离公共汽车站只有几步远。两个孩子正在台阶上玩耍:一个手里捧着个好像是被虫咬坏的苹果在啃。另一个手里拿着个锡托盘正往门上砸,口里乱喊乱叫。两个孩子看上去都脏兮兮的,很开心。 波洛上前用力打门,各种声音更是乱作一团。一个女人从墙角处过来看了看。她穿着一件五彩缤纷的大外套,头发乱蓬蓬的。 “停下来,厄尼。”她喊道。 “不停,就不停!”厄尼说了一声,又继续敲托盘。 波洛离开了门前的台阶,朝那个屋角走去。 “你拿孩子真没办法,是不是?”那个女人说。 波洛想说有办法,但却没有张开口。 那女人示意他绕过墙角,从后门进去。 “我把前门给闩上了,先生,请您从这里进去吧。” 波洛穿过一间肮脏的,堆放农具的屋子,进了厨房。厨房比那一间脏得更厉害。 “她不是在这儿被人杀死的。”那个女人说,“她死在了客厅里。” 波洛眨了眨眼。 “您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对吗?您是个外国人,住在萨默海斯太太那里,是吗?” “这么说,您对我所有的情况都知道了?”波洛说着,脸上放出了光彩。 “是的,的确。” “您怎么称呼?” “基德尔太太。我丈夫是个粉刷工,四个月前我们刚搬来。以前,我们和伯特的妈妈住在一起。有人说,你们不会搬到一个出过谋杀案的房子里去住吧?可我的回答是,房子总归是房子,总要比挤在起居室后面好。有人死在这儿,太可怕了,对不对?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儿却从来没有受到打扰。人们总是说,被害死的人会在这儿来回晃悠,可她没有。让我们去看看发生谋杀的地方吧。” 感觉就像是个游客在接受导游服务一样,波洛很满意。 基德尔太太把他领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件很沉重的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摆设,显得过分拥挤。不像这所房子的其它房间,它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人住过的迹象。 “她倒在地板上,后脑勺被砸烂了,这可吓坏了埃利奥特太太,是她最先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和拉金,就是那个面包师一起过来,楼上藏的钱被偷走了。请上来,我这就带您看钱被偷走的地方。” 基德尔太太领路上了楼梯,将波洛带进了一间卧室,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带抽屉的柜子,一张很大的铜床,还有几把椅子和一排很好看的婴儿服装,有的湿,有的干。 “就在这儿。”基德尔太太骄傲地说道。 波洛朝四周大量了一下。很难想像,这个杂乱无章、拥挤不堪的地方曾经是一位有洁癖的老妇人的住所。 “这是麦金蒂太太生前生活和睡觉的地方,她总是为自己房间的整洁干净而骄傲。” “依我看,这不是她的家具吧?” “噢,不是的。她的侄女从卡伦奎过来,把东西都给搬走了。这里现在没有留下任何麦金蒂太太的东西。” 基德尔夫妇搬进这个房间住下了,生者总是比死者更强大。 从楼下传来了一个小孩扯着嗓子尖叫的哭声。 “啊,这是孩子醒了。”基德尔太太毫无必要地解释道。 她急忙冲下楼去,波洛也紧跟着下去了。 “在这里没什么可调查的了。”他朝隔壁邻居家走去。 “是的,先生,是我最先发现了她。”埃利奥特太太表情非常夸张。院落干净整洁,井然有序,惟一做作的是埃利奥特太太的神情。她是个高大、瘦削、黑头发的女人。当她回忆起她生活中令人骄傲的那一刻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拉金,就是那位面包师来敲我的门,他说:‘麦金蒂太太出事儿了,我们怎么敲门她都不回答,她好像是病得很重。’的确,我想她也可能是生病了,她年纪不小了。依我看,她肯定是中风了。所以我就赶快过去,看到那儿有两个男人,他们当然不会进她的卧室。” 波洛对这种礼节克制表示赞许。 “我急忙朝楼梯上跑,他在后面跟着,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我当时可没想到死人这回事儿。噢,当然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使劲敲门,可里面没有回答。于是我就拧开门把手,自己走了进去。整个房间乱作一团——地上的木板都被撬起来了。‘这是抢劫。’我说。但是那个可怜的老人在哪儿呢?然后我们想到去客厅看一看,啊,她就在那里。人在地板上躺着,那颗可怜的脑袋被砸得陷了进去。谋杀!我一眼就看了出来。是谋杀。这不可能是别的事情,入室抢劫,谋财害命,就在布罗德欣尼,竟然出了这种事!我叫啊叫啊,哭喊个不停。” “他们对我可费尽了事儿了,我当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他们只好跑到‘三只鸭子’酒店去,给我拿来白兰地。即便是我醒来之后,有好长好长时间,我浑身上下还一直哆嗦个不停。‘求您别那么大呼小叫的了,太太!’警监来了以后,就这么对我说。‘求您别这样呼天唤地的了,您最好是回家自己喝杯茶静静神儿吧。’于是,我就回家了。当埃利奥特从外面回来时,他眼瞪着我说,‘哎呀,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那时我浑身上下还在抖个不停。从小时候起,我一直都是这么敏感。” 波洛机敏地打断了这个女人神经质般的叙述。 “是的,是的,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请问您,您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看到可怜的麦金蒂太太?” “那肯定是出事的前一天。我看见她时,她正从房子里出来,要到后院去摘薄荷叶儿,我当时正好在喂小鸡。” “她和您说什么话了吗?” “只打了个招呼,说了声下午好。” “那就是您最后见她的情况吗?在她遇害的当天,您见过她没有?” “没有。不过我看到她走神了。”埃利奥特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大约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看见她从大路走了过来,像平时一样,拖着脚,一步一步向前走。” 波洛耐心地等着,但好像不会再有什么用了。他问道: “当警察逮捕他的时候,您觉得奇怪吗?” “啊,我觉得奇怪又不奇怪。我跟你说,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傻,我对此毫不怀疑。这些傻子有时候会办蠢事的。我的叔叔有个低能儿,他有时做事非常傻——当他长大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他连自己有多大力气都不知道。是的,那个本特利是有点儿傻。但如果他们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而不是处死的话,我是不应该感到吃惊的。啊,你看看他藏钱的地方,没有人会把钱藏到那种地方,除非他想要被人发现。就是有点儿傻里傻气,头脑简单,他就是那种人。” “除非他想让人找到他藏的那些钱。”波洛自语道,“随便问一句,您没有丢过一把砍刀或一把斧头吧?” “没有,先生,我没丢过。警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问了我们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 到目前为止,他是用什么凶器将她砍死的仍是一个谜。 赫尔克里·波洛朝邮局走去。 杀人者想让人找到那笔钱,但他不想让人找到杀人的凶器。找到那笔钱,就会怀疑到詹姆斯·本特利头上。那么,找到那件凶器时,会怀疑到谁呢?他摇了摇头。 他已经走访了两户人家,他们都既不比基德尔太太更充满活力,又不像埃利奥特太太那样夸张,大惊小怪。他们一致认为,麦金蒂太太是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女人,她深居简出,恪守妇道。她在卡伦奎有一个侄女。除了那个侄女,没有看到过有别人来看望过她。据他们所知,也没有人不喜欢她或者和她有仇。据说,有人提议为詹姆斯·本特利写请愿书,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会不会要求他们在请愿书上签名呢? “我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波洛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现在非常能理解斯彭斯警监为什么会感到失望了。但是,这对我来说应该有所不同。斯彭斯警监是个好心、勤奋、工作努力的人。但我,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对于我来说,总应该有所发现。” 他的一只光洁铮亮的皮鞋踩到了一个小水洼里,溅上了一两点泥污。他赶紧将脚撤了出来。他是了不起的赫尔克里·波洛,但他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的鞋也会夹脚。他走进了邮局。 邮局里靠右边的一侧是办理邮寄业务的;左侧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货物,包括糖果、食品杂货、五金器具、金属制品、生日卡片、针线包,还有小孩子的衣服等等。 波洛慢慢走上前,想买些邮票。一个女人急忙迎了过来接待他。这是个中年女人,眼睛敏锐而明亮。波洛心想,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是布罗德欣尼村消息最集中的地方。那个女人的名字却有点不合适,她叫斯威蒂曼太太。 “十二便士。”斯威蒂曼太太说着,敏捷地从一大本中撕下了邮票。“这总共是四先令十便士,您还要点儿别的什么吗,先生?” 她急切地注视着他。从她身后的门里,探出了一个女孩儿的脑袋,明显地想听两人说话,她头发乱蓬蓬的。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波洛严肃地开口说。 “是的,先生。”斯威蒂曼太太附和道,“您是从伦敦来的吧?” “我希望您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波洛带着轻微的笑容说道。 “噢,不,先生,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斯威蒂曼太太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您知道麦金蒂太太。”波洛提了一句。 斯威蒂曼太太摇了摇头。“那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很令人震惊。” “我想您对她非常了解吧?” “噢,是的。我敢说,我和布罗德欣尼的所有人一样,都很了解她。她每次来这儿买东西,总要和我聊上一会儿。是啊,出了这事儿,真是可怕;现在还没结案吧?或者我听人这么说过。” “就詹姆斯·本特利是否有罪,从某种角度来讲,目前还存在疑点。” “啊,”斯威蒂曼太太说道,“警官抓错人又不是头一回了,虽然在这个案子中我不愿意这么说。我也不应该想他是否真的有罪。他是那种容易害羞、尴尬的人,但对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您也会这么想的。不过,这种事儿是很难说的,对不对?” 波洛请她拿纸和信封。 “当然可以了,先生。请到柜台这边来。”斯威蒂曼太太急忙跑到左边柜台下面坐了下来。 “难以想像的是,如果不是本特利先生杀的人,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她说着,把手伸到架子最上层,取纸和信封。 “有时候,我们这儿确实有一些很可恶的流浪汉,也很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现窗户没关严,就跳了进去。但是他总不会把钱丢下不要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三十英镑啊,给您,先生。这是很好看的蓝色信纸,配这些信封也很漂亮。” 波洛接过东西并付了钱。 “麦金蒂太太从未提过她害怕什么人或什么人使她感到紧张吗?”他问。 “她没这样对我说过。她不是个胆小、容易害怕的人。有时候,她在卡彭特先生家呆到很晚——他们家住在山顶上,他们家经常请客人吃晚饭并住在那儿。麦金蒂太太有时晚上到那儿去帮忙洗洗涮涮,经常半夜里才从山上下来,我可不喜欢那么做,天很黑,再从山下走下来。” “您了解她的侄女吗?就是伯奇太太。” “我只是和她见面时打个招呼,她有时会和她丈夫一起到这儿来,麦金蒂太太死后,他们继承了一点儿钱。”她用目光锐利的黑眼睛看了看他。“啊,那是自然的了,对不对,先生?你总不能自己带走,你的亲骨肉得到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噢,是的,是的。我对此表示完全同意。麦金蒂太太喜欢她的侄女吗?” “是的,非常喜欢,先生。我认为她的爱表示得过于明显。” “她也喜欢她侄女的丈夫吗?” 斯威蒂曼太太的脸上出现一种逃避似的表情。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您最后一次看见麦金蒂太太是在什么时候?” 斯威蒂曼太太想了想。 “嗯——让我想想看,那是什么时候呢,埃德娜?” 埃德娜在台阶上喘着气,没有回答。 “是不是她遇害的那天呢?” “不,不是。是她死的前一天——或者是在那一天以前。啊,是的,是星期一,这就对了,她是在星期三被害的。那天,她买了瓶墨水。我想她是想写封信吧。”斯威蒂曼太太聪明地说道。 “有这种可能。那天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吧?她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没有,我认为是没有。” 喘着粗气的埃德娜从门口闯进了店里,突然插嘴说道: “她那天不一样!”她肯定地说,“她为什么事儿感到高兴——不是十分高兴,而是很激动。” “也许你是对的,”斯威蒂曼太太说,“我当时没注意到这一点儿。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是有点容光焕发,神高气爽。” “您还记得她那天说过什么话吗?” “通常我记不得和人说过什么,但是,因为她被谋杀了,警察又再三地盘问,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使我想起来了。她当时根本没提任何和詹姆斯·本特利有关的事儿,这一点我很肯定。她谈了一点儿卡彭特一家的情况,还有厄普奥德太太——这些都是她干活的人家,这您是知道的。” “啊,是的。我本打算问您她在这里具体都替哪些人家干活儿?” 斯威蒂曼太太立刻回答说:“星期一和星期四她去萨默海斯太太那儿帮忙,也就是您现在住的那家旅馆,对不对?” “是的,”波洛叹了口气。“我看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住吧?” “在布罗德欣尼没有,您在那个地方住不太舒服吧?萨默海斯太太是个好人,但她不会照料房子,那些从国外回来的女人都是那个样子。总是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什么时候去都得重新打扫。麦金蒂太太总是这么说。是的,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上午去萨默海斯太太的旅馆里帮忙;然后在星期二上午到雷德尔医生家,下午去厄普奥德太太家;星期三去韦瑟比太太家;星期五到卡彭特夫人那儿。厄普奥德太太上了年纪,和她的儿子一起住,她们有一个女仆,可她是个新手,麦金蒂太太通常是每星期去一次,把事情给整理出个头绪来;韦瑟比先生和太太好像从来用人也用不长,韦瑟比太太常年体弱多病;卡彭特家很漂亮,经常招待客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听了这句关于布罗德欣尼人的最后评语,波洛走出了邮局,重新来到大街上,他慢慢走上山坡,朝他住宿的“长草地”旅馆走去。他衷心地希望那罐早已膨胀变大的罐头里的食品和染着血迹的豆子都已经按萨默海斯太太的预先安排,在中午时被吃完了,而不必作为晚餐拿来招待他。但是,也还会有别的让人怀疑的类似的罐头,在“长草地”旅馆的这种生活肯定有它本身的危险。总的来说,这一天令人失望,他有什么收获呢? 那个詹姆斯·本特利有一个朋友,无论是他还是麦金蒂太太都没有任何仇人。那位麦金蒂太太在她死去的两天前,神色激动,还买了一瓶墨水,波洛突然停住了脚步,牢牢地站在了原地。 难道这是一个有用的、值得思考的线索吗?难道他终于有所发现了吗? 他慢慢问自己这些问题,为什么麦金蒂太太想要买一瓶墨水?斯威蒂曼太太对此所做的回答相当严肃,她猜她是想要写一封信,这样就有了重大发现——这一重要事实几乎逃过了他的注意。因为对他来说,就像对绝大多数人一样,写一封信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但是,对麦金蒂太太来说,就非同寻常了,对她而言,写信是如此的不同寻常,以至于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她就必须特意出门一趟,去买一瓶墨水。那么,麦金蒂太太以前就很少写信。斯威蒂曼太太在邮局里工作,对这样一个事实肯定是不会搞错的。但是,麦金蒂太太就在她死去两天之前写过信。她究竟是给谁写信呢?又是为什么呢?这也许是不太重要的,她可能是给她侄女写,也可能是给一个不曾见面的朋友。在诸如买一瓶墨水这样的简单的事情上费这么大的脑筋,简直是荒谬滑稽,但这正是他所有的收获。他要根据这条线索追踪下去。 一瓶墨水。 第八章 “一封信?”贝西·伯奇摇了摇她的头。 “不,我没有收到过信,她给我写信干什么?” 波洛提醒她说: “也许她有什么事儿想告诉您。” “姑姑不是个爱写信的人,她都快七十岁了,您知道,她年轻时几乎没受到过什么教育。” “但她识字,对吗?” “噢,那当然,她认得的字不多,虽然她也喜欢看《世界新闻》和她的《星期天彗星报》,但是写信对她来说是件困难的事情。如果她有什么事儿想要我知道,比如说想推迟我们去看她的时间或者是说她不能来我们这里,她通常是打电话告诉本森先生。他是一个药剂师,就住在我们的隔壁,然后由他来告诉我们,他非常守信用。您知道,在我们这儿,这样做只需要花上两个便士,在布罗德欣尼邮局里,有个公用电话。” 波洛点点头,他很欣赏两便士的电话费总要比邮费便宜这一事实。他已经对麦金蒂太太有了清晰的印象,她是那种爱节俭、会精打细算的女人。他想,她生前肯定是很爱钱。 他又轻声追问: “但依我看来,您姑姑不可能没有给您写过信吧?” “啊,写过圣诞卡片。” “也许她在英国的其他地方有朋友,想给他们写信?”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有一个小姑子,但两年前就死了,她还认识乔治太太,但她也过世了。” “这么说,如果她要写信给什么人,那肯定是为已经收到的信写的回信,是这样吗?” 贝西·伯奇再次充满了困惑。 “我不知道谁会给她写信,我肯定,当然了,”她的脸突然亮了起来。“‘政府’总可能给她写信吧?” 波洛同意。在当今时代,贝西所漫不经心提到的所谓“政府”只是一种口头禅,而不是一种例外。 “那种事通常很愚蠢,”伯奇太太说。“总让你填很多表格,问一大堆粗野无礼的问题,体面的人就不应该被这样问。” “这么说,麦金蒂太太也许是收到了政府的表格或什么调查需要她回复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会把它拿给乔看,这样,乔就可以帮她填写那些东西,那种事会让她手忙脚乱的,她总是去请乔帮忙来写。” “您是否记得她的个人物品里有什么信件?” “我不记得有这类东西,但警监先生翻查了一遍,没多久就让我收拾了她的东西,把它们拿走了。” “那些东西现在怎么样了?” “那边的那只箱子是她的——是很结实的上好的红木。楼上还有一个衣柜和一些很好的厨房用具,其它的东西我们都给卖了,因为我们没有地方保存。” “我指的是她的个人物品,”他解释道,“比如梳子、刷子、照片、毛巾、衣服等等。” “噢,是这些东西。告诉您吧,我把它们都收拾到一个衣柜里放了起来,现在还在楼上。我当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我原想在圣诞节时,把那些衣服拿到废旧货物交易市场上卖掉,但我忘了。把这些衣服拿给那些喜欢买旧衣服的人好像不太合适。”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看看那些东西?” “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警察已经全部检查了一遍。”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再去看看吧。” 贝西太太很快将波洛领到了后面的卧室里。波洛判断,这个房间主要是放衣服用的,她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说: “啊,就在这里,您自己看吧。请您原谅,我得离开一会儿,我得下去看着炖肉锅。” 波洛非常乐于原谅她,听到她噔噔地跑下楼去。 他将箱子拉过来,打开了它。一股樟脑味迎面扑来。带着遗憾的心情,他拎出了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毋庸置疑地表明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里面有一件相当破旧的黑大衣、两件羊毛套衫、一件外套和一条裙子、长统袜,没有内衣,可能是贝西·伯奇拿去自己穿了。两双用报纸包着的鞋子、一个刷子、一把梳子,很旧但很干净,还有一面年头很久的镜子,一幅结婚照,带着皮革相框。照片上的两个人的衣着打扮都是三十年前的样式——这可能就是麦金蒂太太和她丈夫的结婚照。还有两张彩色明信片,一只瓷器狗,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关于如何做酱菜的食谱,还有一篇描写飞碟的文章,第三张剪纸是一份剪报,写的是希普顿预言,还有一本《圣经》和一本祈祷书。 没有纱布或手套。可能是贝西·伯奇把这些东西拿走了,也可能是把它们给扔了。根据波洛的判断,这里的衣服对膀大腰圆的贝西来说可能太小了,麦金蒂太太是个瘦小的女人。 他解开了用报纸包着的两双鞋,它们的质量很好,没怎么穿过,肯定是比贝西·伯奇脚的号码要小。 他刚想将鞋再重新用报纸仔细地包好,他的眼睛却被那张报纸的标题吸引住了。 那是一份《星期天彗星报》,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 麦金蒂太太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被人杀害的,那么,这就是那张她在她死前的那个星期天买的报纸。当时,它肯定是放在她的房间里,贝西·伯奇就顺便拿它包上了她姑姑的鞋子。 星期天,十一月十九日;在星期一,麦金蒂太太去邮局买了瓶墨水…… 是不是有可能因为她在星期天的报上看到了什么东西呢? 他又打开另外一双鞋,包那双鞋的报纸是《世界新闻》,日期也是十一月十九日。 他将两张报纸摊平,拿起来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在《星期天彗星报》上,有一篇文章被剪掉了,中间那一页上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空白。这个空白对任何剪报来说都太大了。 他仔细阅读了两份报纸,但没发现其它有意思的东西,他又将这两双鞋子重新包好,整整齐齐地放回到了箱子里。然后他迈步下楼。 伯奇太太正在厨房里忙着。 “我想您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啊,”他又用很随便的口气说道。“您能不能记得在您姑姑的钱包或手提包里有一块剪下来的报纸?” “我不记得了,也许警察拿走了吧?” 警察不会把它拿走的。波洛从斯彭斯所作的记录中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位死去的老妇人的手提包里的东西都开出了清单,其中并没有那张剪下的报纸。 赫尔克里·波洛心想: 下一步就容易了,要么是彻底失败,要么就是我终于有进展了。 波洛静静地端坐不动,面对着成摞成摞的落满灰尘的报纸,他心想:他对那瓶墨水重要性的认识并没有使他枉费心机。 《星期天彗星报》刊登的都是过去的浪漫故事,波洛现在看的这张《星期天彗星报》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天,在中间一页的最上方,是如下醒目的大标题: 过去悲剧中的妇女受害者, 如今这些女人都在哪里? 标题下面是四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很明显是很多年前拍摄的。她们看起来并不显得多么不幸,实际上,她们的表情都相当滑稽,因为她们都穿着过时的服饰,再没有什么比过时的时髦更滑稽的了——虽然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她们可能会显得很有魅力,或者,不管怎么说,她们那身装束也曾经流行一时。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个名字和简单的介绍:伊娃·凯恩,著名的克雷格案件中的“另一个女人”;贾尼斯·考特兰一个不幸的妻子,她的丈夫吸毒成癖,一无是处,简直是个恶魔;小莉莉·甘博尔,我们这个过分拥挤时代的不幸儿童;维拉·布雷克,涉嫌杀害丈夫的妻子。 接下来,又用醒目的黑体字提出了这个问题: 如今这些女人都在哪里? 波洛眨了眨眼,定下神来,开始认真阅读这些年代久远、令人记忆模糊的女主人公们的人生传奇故事。 他记得伊娃·凯恩这个名字。因为克雷格案件在当时曾经轰动一时。埃尔弗雷德·克雷格是一个市政职员,办事勤勤恳恳,他身材矮小,风度宜人,令人愉快。他的巨大不幸是,他娶了一个令人讨厌、喜怒无常的妻子。克雷格太太使他负债累累,她逞强霸道,对他没完没了地唠叨找岔子,而且患有精神病。一些不怀好意的朋友说,那完全是因为想像所致。伊娃·凯恩是他们家的保姆,她当时年仅十九岁,长得很漂亮,无依无靠,人也相当单纯。她如醉如痴地爱上了克雷格,他也爱她,然后有一天,邻居们就听说克雷格太太到国外治病去了,这都是从克雷格的口里听来的。作为到国外旅行的第一步,在一天晚上夜深的时候,他用车先将她送到伦敦,后来又送她去了法国南部,最后,他就回到他住的镇上。 过一段时间,他便向人提起根据他妻子的来信中所写的她的健康状况没有什么好转。伊娃·凯恩一直留在家里,替他照料家务。这时,就开始有流言蜚语传了开来,最后,克雷格收到他妻子在国外病死的消息,他离开了家,在一个星期后回来,对大家说他在国外给他妻子办完了葬礼。 从某种程度上讲,克雷格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犯了一个错误,提到了他妻子死亡的地点,说那是法国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里维埃拉。有人的朋友在那里住,通过写信,了解到既没有发现一个叫克雷格太太的女人的死讯,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在那里举行的葬礼。 过了一阵子,谣言四起,于是有人向警察报了案。后来的事情可以简单地概括如下: 克雷格太太根本就没去过法国的那个旅游胜地,她被碎尸肢解埋在了克雷格家的地窖里,验尸报告显示,她是被农药毒死的,克雷格被捕并被送上法庭受审;伊娃·凯恩一开始被指控为同谋,但是指控后来被撤消了,因为事实清楚地表明,她对所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最后,克雷格全部招认,被判了死刑,伊娃·凯恩当时快要生孩子了,就离开了那个小镇。 用《星期天彗星报》上的话说,就是: 她在新世界的好心的亲戚们在那里给她安置了一个家,她改换了姓名。这个可怜的年轻女人,在她容易轻信的青春岁月,曾被一名冷血残酷的杀人犯勾引诱骗。她从此永远离开了这个岛国,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在她的内心将永远把往事封闭,而且将永远对她的女儿隐瞒她父亲的真实姓名。 “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要快乐、幸福、无忧无虑,她的生命绝对不能被残酷的过去所玷污。我发誓,要尽我所能做到这一点,我不幸的记忆将永远留在我一个人心里。” 脆弱可怜,容易轻信上当的伊娃,这么年轻就领教了人的丑陋和罪恶。如今她在哪里?是不是变成了一位年迈的妇女,住在东、西部一个小镇上,安静度日,受她邻居的尊敬?也许,她的眼睛还布满了悲哀,是不是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幸福而快乐,也许会带上自己的一大堆孩子,前来看望她的老妈妈,给她讲述她每天生活中遇到的点滴痛苦和幽怨,家务琐事,而对她妈妈曾经忍受过的那些过去的痛苦一无所知呢? “哎呀呀,”波洛说,然后感叹道,“贾尼斯·考特兰,她的不幸当然根源于她的丈夫。她谨小慎微,处处提防,为了避免极其无休止的好奇心挑起事端。他古怪的行经让她忍受了八年之久,整整八年的受苦殉难。”《星期天彗星报》这样语气极为严厉地评论道。后来,贾尼斯交了一位朋友,那是个带着理想主意色彩而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有一次,他被他偶然看到的这对夫妻之间的争执场面吓坏了,因此,就对那位丈夫进行了突然袭击,他一下子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后者的头碰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壁炉边上,头盖骨被撞碎了。 陪审团认为,案情属一时激愤所致,那位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并没有杀人动机,因此,以过失杀人罪对他判处了五年徒刑。 饱受痛苦的贾尼斯感到了这个案子带给她的舆论压力,为了遗忘这一切,她出国去了。 “她已经遗忘了吗?” 《星期天彗星报》这样问道。 “我们希望如此。也许在某个地方,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对她来说,这么多年默默忍受的噩梦一般的痛苦,现在回首望去,只像是一场烟云的梦幻。” “好了,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着,将眼睛移到了莉莉·甘博尔身上。 “这是我们这个过分拥挤的时代产生的一个不幸的儿童,莉莉·甘博尔像是从她那过分拥挤的家中被赶了出来,好像是她的一位姨妈负责监护莉莉的生活。莉莉想去看电影,姨妈说:‘不行。’莉莉·甘博尔就顺手抄起一把放在桌上的砍肉斧头,对准她的姨妈砍了过去。 “那位姨妈虽然平时独断专横,人却长得瘦弱矮小,莉莉那一斧头就把她砍死了。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说,莉莉发育完好,身强体壮。 “少年管教所的门打开了,莉莉从普通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现在,莉莉已经是位成年妇女了,重新获得了自由,在我们的文明社会里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她受关押的缓刑期里,她的行为可以说是很有代表性的。难道这不说明我们应该谴责的不是这样一个孩子,而应该是社会制度吗?在愚昧无知的环境中被人养大,小莉莉·甘博尔只是她自己环境的受害者。 “现在,既然已经为她不幸的失足进行了弥补,我们希望她幸福地生活着。既是一个好公民,又是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 “可怜的小莉莉·甘博尔。” 波洛摇了摇头。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着她的姨妈的脑袋挥动一把砍肉的斧头,使出的力气足以把她杀死。根据他的观点,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好孩子,在这个案子里,他的同情心属于那位姨妈。 他又将目光移到了维拉·布雷克的报道上。 显而易见,维拉·布雷克属于那种万事不顺,处处出错的女人。 首先,她的一位男朋友原来属于一个犯罪团伙,因为杀了一位银行警卫而受到警察的通缉。后来,她嫁给一位受人尊敬的商人,结果却发现那位商人接受过失窃的财物,为人销赃。她的两个孩子也是如此,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也受到了警察的“特别关照”。他们跟着妈妈一起到商店里去,做过很多次趁人不注意偷拿商品的勾当。然而最后,终于有一个“好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他主动给可怜的维拉在海外的自治领地安置了一个家,她带着她的孩子们离开了这个令人心酸的国家。从此以后,一种新的生活等待着她们。 在受过多年命运的打击之后,维拉的痛苦终于过去了。 “我说不准,”波洛怀疑地说,“也许她发现自己又嫁给了一个专门定期在客轮上作案的大骗子。” 波洛向后一仰,仔细看那四张照片。 伊娃·凯恩一头鬈发,盖着她的耳朵,头上还戴着一顶大帽子,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它们蹭着她的耳朵,就像她拿着一个电话听筒一样。 贾尼斯·考特兰的帽子压得很低,一直压到了耳朵上面,披一个大围巾,一直垂到了她的臀部。 莉莉·甘博尔一副小孩的模样,大张着嘴巴,戴着一副厚眼镜,样子像患有腺样增殖体肿胀性呼吸困难。 维拉·布雷克一身黑白分明的衣服,看起来那么不幸,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麦金蒂太太剪下了这些报道和照片一定有什么原因。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她对这些故事感兴趣吗? 波洛不这么认为。 麦金蒂太太在她长达六十年的生活中,只保存下来寥寥无几的几样东西。从警察对她物品的记录上,波洛了解到了这个情况。她在去世前的那个星期天,把这份报纸剪了下来,在星期一,她去买了瓶墨水,她从来也不写信,而这一次却打算给什么人写一封信。如果那是一份公事信件,她很可能会去请乔·伯奇帮助她写,因此,那不会是一封有关公事的信件。那么,它究竟是怎样的一封信呢?波洛的眼睛又一次浏览了那四张照片。 《星期天彗星报》这样问道: 如今这些女人在哪里呢? 波洛想,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在上个十一月份也许就在布罗德欣尼。 第二天,波洛和帕姆拉·霍斯福尔小姐进行了单独会晤。 霍斯福尔不能和他谈很长时间,因为她随后必须赶往设菲尔德。她这样向波洛解释道。 霍斯福尔小姐身材高大,很有男子风度,她吸烟、喝酒都很厉害。看着她粗犷的面庞,再想想《星期天彗星报》上那些过分缠绵伤感的文章竟然是出于她的笔下,总使人感到不太可能,然而事实却正是如此。 “快讲,快讲,”霍斯福尔小姐不耐烦地对波洛说道。“我马上就要走。” “我约您出来,是想和您谈一谈《星期天彗星报》上您写的那篇文章,就是去年十一月那一组关于不幸女人的系列文章。” “啊,那个系列,糟糕透了,是不是?” 波洛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见解。他说: “我特别要指出的是十一月十九日刊登的那一组和犯罪案件有关的那些女人的文章。它谈到了伊娃·凯恩、贾尼斯·考特兰、维拉·布雷克和莉莉·甘博尔。” 霍斯福尔小姐咧嘴笑了笑。 “噢,我想起来了。就是那篇《如今这些不幸的女人在哪里》吧?” “依我看,您通常会在这些文章刊登之后收到一些来信吧?” “这是肯定的了。有些人好像是除了写信就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似的。有的人来信说,他有一次曾看到杀人犯克雷格在大街上走;还有人喜欢告诉我说,他的人生经历比我所能想像到的要更加不幸。” “在那篇文章刊登之后,您有没有收到从布罗德欣尼一位叫麦金蒂太太寄来的信?” “我敬爱的先生啊,我怎么会记得呢?我收到的信成捆成摞,我怎么能够记得住来信人的姓名呢?” “我想您会记得的,”波洛说,“因为几天之后,这位麦金蒂太太被人谋杀了。” “啊,现在您终于吐出了实情。”霍斯福尔小姐忘记了她要赶往设菲尔德的事儿。她分开两脚,安安稳稳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麦金蒂——麦金蒂,我确实记得那个名字,被她的房客在脑袋后面砸了一下,从公众的观点上看,那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罪案,也没什么性吸引力可以渲染。您说那个女人给我写过信?” “我认为她给《星期天彗星报》写过信。” “那是一回事,它总是会送到我手里的。至于说那桩谋杀案——它的名字肯定上了报纸——我当然应该记得——” 她停了一下。 “啊,我想起来了——那不是从布罗德欣尼发出的信,是从百老汇。” “您记得是这样吗?” “是的,啊,我不敢肯定,但那名字,很有意思的名字,是不是?麦金蒂。是的,字写得很难看,好像文化程度很低。如果我能认出那字迹的话……但我肯定,那信是从布罗维寄来的。” “您刚才说字写得很糟糕,布罗德欣尼和百老汇——这两个地点看来差不多的样子,很容易被混淆。” “是的,也许是吧,不管怎么说,没有人愿意知道这些希奇古怪的农村地名。麦金蒂,是的,我确确实实记起来这回事,也许是那桩谋杀案使这个名字给我留下了印象。” “您能记起她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吗?” “说关于一幅照片什么的。她说她知道有一张和那报纸上一样的照片——如果她找到了,我们是不是会付钱给她?能付多少?” “您给她回信了吗?” “我敬爱的先生,我们根本就不要那种东西,我给她发了千篇一律的答复,对她表示了礼节性的感谢,但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没谈,可是我们将那封信寄到了布罗维——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收到。” 她说她知道有一张和报纸上一样的照片。 此时波洛的脑子里回想起了一句话,那是莫林·萨默海斯太太不经意的声音。“当然,她有点儿爱打听事儿。” 麦金蒂太太喜欢打听事儿。她为人诚实可靠,但她喜欢小道消息,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儿。人们保守秘密——想把过去那些愚蠢无聊的事情忘掉,你守秘密有时是为了怀旧的原因,有时只是不愿意回首,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情。 麦金蒂太太看见过一张旧照片,后来她认出了那张照片在《星期天彗星报》上被刊登了出来,她不知道是否能用它换点钱。 波洛利索地站起身来。 “谢谢您,霍斯福尔小姐。请您允许我问一下,关于您所写的那些案件的具体情况是否真实可靠。比如说,我注意到克雷格案件的审判时间您给搞错了——事实上,那案子的受理时间比您说的要晚一年;还有关于考特兰的那个案子,丈夫的名字叫海伯特而不是哈伯特,我记得好像是这样;莉莉·甘博尔的姨妈住在伯金汉郡,而不是伯克郡。” 霍斯福尔小姐点上一支烟。 “我的先生,没有一点是准确可靠的,整个事情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大杂烩,我只是把那些事情东拼西凑,拉到一起,然后大笔一挥,随意发些感慨而已。”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您们那些女主人公也许并不是那么有代表性的吧?” 帕梅拉像一匹野马一样发出了嘶鸣般的长笑。 “她们当然没有什么代表性。” “您怎么想?” “我毫不怀疑伊娃·凯恩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无赖,根本不是个受到伤害的小贱妇。至于说考特兰,她为什么要默默地忍受一个性虐待狂长达八年之久,因为他一直能挣钱养家,而那位浪漫的小男朋友却身无分文。” “那么您又是怎么看那个不幸的孩子莉莉·甘博尔呢?” “我们不愿意她手里拿着一把砍肉的斧头围着我跳来蹦去。” 波洛在他的手指上做了记号。 “她们离开了这个国家。”波洛扳着手指说道: “她们离开了这个国家——她们到了新世界——她们去了国外——她们到了自治领地,又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么现在就没什么情况说明后来她们是否回到过这个国家吗?” “没有,”霍斯福尔小姐应道。“不过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那天晚上,在晚些时候,波洛给斯彭斯打了电话。 “我一直在挂念您,波洛,您是不是有了什么进展?” “我已经着手调查了。”波洛答道。 “是吗?” “调查的结果如下:住在布罗德欣尼的那些人都是非常好的人。”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啊,我的朋友,想一想吧,‘很好的人们’,在此之前,就是杀人动机啊。” 第九章 “都是很好的人们。” 波洛一边喃喃低语,一边迈步来到车站附近靠近十字路口的一扇大门前。台阶上挂着的铜牌子表明,伦德尔医生,医学博士,就住在这里。 伦德尔医生身材魁梧,神情快活,大约四十岁,他对来访的客人表示了诚挚的欢迎。他说:“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的光临,使我们安静的小村庄感到无限光荣。” “啊,”波洛心满意足,非常高兴。“这么说您听说过我?” “我们当然听说过您。谁会不知道您呢?” 对这一问题作何种回答都会有损于波洛的自尊心。他只是礼貌地说道:“很幸运,我来访时您正好在家。” 这并非幸运,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波洛准确地把握了时机。但是,伦德尔医生还是由衷地回答说: “是啊,正好碰上我在家。一刻钟后就有一个外科手术。现在,我能为您做什么呢?我满怀好奇,迫切希望知道您来此有何贵干,是来休养度假,还是我们中间发现了什么案情?” “那是过去了,不是现在。” “过去?我记不得——” “麦金蒂太太。” “啊,当然,当然了,我都快忘了。但是您不是说您来此是和这件事儿有关吧——您来此不是为了这事儿吧?现在已经太迟了。”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信任,我是受雇于被告一方,奉命而来,要找出新的证据以提出上诉。” 伦德尔医生敏锐地问道:“但是又有什么新的证据呢?” “这个,哎呀,我没有什么权利要说出——” “噢,当然——请原谅我。” “但是我想到了一些问题,我该怎么说呢,我认为有些地方非常奇怪——非常——我到底该怎么说呢——引人深思。伦德尔医生,我来找您,是因为我知道麦金蒂太太以前曾受雇于您,帮您做过工。” “噢,是的,是的,她在我这儿帮过工。来点儿喝的怎么样?雪利?还是威士忌?您更喜欢雪利酒?我也是。”他端来两只杯子,在波洛身旁落座,继续说道,“她过去每周来一次,帮着做些清理工作,我有一个很好的女管家——非常好——但是家具上的铜把手,还有擦洗厨房地板之类的活儿——哎,我的女管家斯科特太太的膝盖不太好,她不能很方便地跪在地上擦地板,麦金蒂太太是个非常出色的雇工。” “您认为她是个诚实可信的人吗?” “诚实可信?啊,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我认为我不可能说——我没有机会了解,根据我所知,她相当诚实可靠。” “那么,如果她对谁说过一句话,您就认为她说的是真实可信的了?” 伦德尔医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噢,我不愿意那么想。我对她的了解确实很少,我可以问一问斯科特太太,她了解的会多些。” “不必,最好还是别这样做。” “您使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大了,”伦德尔医生和气地说,“她会到处说什么呢?是不是有点儿诽谤别人。诽谤,我想我就是这个意思。” 波洛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您明白,所有的这一切在目前还处于特别谨慎保密的状态,我只是刚刚开始着手我的调查。” 伦德尔医生干巴巴地说: “那您得加快一点儿吧,是吗?” “您这话很对。时间对我而言非常紧迫。” “我必须说您的话很让我吃惊……我们这里的人都相当肯定地认为是本特利杀的人,这不可能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这看起来是个非常普通的,不足挂齿的案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这就是您要说的话吗?” “是的——是的,这样来评价此案,非常公平合适。” “您认识詹姆斯·本特利吗?” “他来找我看过一两次病。他为自己的健康感到紧张、担心。我想是他母亲对他过分娇生惯养了,人们经常会看到这种情况。我们这儿也有一个与此类似的事情。” “噢,真的吗?” “是的,我指的是厄普沃德太太,劳拉·厄普沃德,她对她的儿子太溺爱了。她把他捆到了她的裙子上,她让他处处听她的支配。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但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在你我之间——但是确实还是相当有天赋,正在成为一名很有前途的剧作家。” “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长吗?” “有三四年了吧,布罗德欣尼的住户没有哪一家在这儿定居的时间有多么长。最初的村庄是绕着‘长草地’旅馆周围的几户农舍,我知道您现在就住在那里吧?” “是的。”波洛的语气没有预想的那么欢欣鼓舞。 伦德尔医生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 “那倒确实不像是个旅馆。”他说,“那个女人对如何经营旅馆简直是一无所知,她过去一直住在印度,一结婚就有成群的仆人围着她转。我敢说您住在那里一点儿也不舒服,没有人在那儿住过太长的时间。至于说那个可怜的老萨默海斯,他现在正苦心经营着蔬菜果园,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什么惊人的成就。她倒是个好心人,可是她没有一点儿生意头脑。好在当今时代,只要你不想使自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免遭灭顶之灾,那么生意经就无处不在。不要以为我治好了哪个病人,我只不过是个引以为荣的表格填写人和证书签字人。不过我还是喜欢萨默海斯太太,萨默海斯太太是个很迷人的女人,虽然萨默海斯先生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他属于老一辈的人了,已经过时了。您应该知道,老萨默海斯上校那才叫趾高气昂得不得了,经常暴跳如雷。” “他是萨默海斯少校的父亲吗?” “是的,老家伙死的时候没有留下多少钱。当然,这些人总是固执己见,不肯作丝毫的变通。真不知该佩服他们,还是该说他们是傻瓜。” 他看了看表。 “我不准备再打扰了。”波洛说。 “我还有几分钟。另外,我还想给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现在到哪儿去了,听说您来了,她非常高兴。我们俩对犯罪破案都很着迷,读了很多那方面的东西。” “是犯罪学,侦探小说,还是周末版报纸?”波洛笑着说。 “三种都读。” “您也屈尊读《星期天彗星报》吗?” 伦德尔笑了笑。 “没有这种报纸,星期天怎么打发?” “五个月以前,上面登过一些很有意思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关于那些和谋杀案有牵连的女人,以及她们的不幸经历。” “是的,我记得您提到的这些文章,不过,全是一大堆胡说八道的废话。” “啊,您是那么认为吗?” “当然,我只在报上看到过克雷格的案子。其它的几个案子——像考特兰的那个案子,我可以告诉您,那个女人决不是个不幸的无辜受害人,她绝对是个残酷恶毒的女人,我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我的一个叔叔照顾过那个丈夫。他当然不地道,但他的妻子也决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她然后抓住那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怂恿他谋杀了她的丈夫。然后,他因过失杀人罪被关进监狱,而她却一身无事地走开了,成了一个很富有的寡妇,后来又嫁给了别人。” “《星期天彗星报》没有提到这些情况,您知道她嫁给谁了吗?” 伦德尔摇了摇头。 “我记不得那个名字了。不过有人告诉我说,她自己干得很漂亮,给自己安排了很好的出路。” “读了这篇文章,有人会禁不住想,现在那四个女人都在哪里呢?”波洛打趣地说道。“我知道上一星期,在一个晚会上,也许有人会认出这四位女人中的哪一位,我敢打赌,她们全都把自己的过去掩盖得严严实实。根据那些旧照片,你根本就不可能认出她们,这是我的话,她们看起来都清白无辜。” 钟报时的声音响了,波洛站了起来:“我不能再打扰您了,您已经非常友好地接待了我。” “恐怕对您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像我这样的人很少,几乎不知道自己的清洁女工什么样子。不过,请稍候片刻,您必须得见我妻子一面,不然的话,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 他带波洛来到前厅,大声叫道: “希拉——希拉——” 楼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答。 “请你马上下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一个脸色苍白、瘦小、头发金黄的女人轻快地从楼上跑了下来。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希拉,你觉得怎么样?” “啊!”伦德尔太太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那淡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波洛。 “夫人。”波洛以他非常独特的方式向她微微一鞠躬。 “我们听说您到这儿来了,”希拉·伦德尔说,“但是我们没想到——”她停住了,她的蓝眼睛飞快地看了看她丈夫的脸。 “她对他唯命是从,说话做事,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波洛心想。 他说了几句礼节性的应酬话后告辞了。 他得出的印象是,伦德尔医生和蔼可亲;伦德尔太太嘴巴很严,善解人意。对伦德尔夫妇的了解到此为止,这就是麦金蒂太太每个星期四上午要来做工的伦德尔家。 亨特大院是一所牢固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大门前有长长的车道,杂草丛生,极不整洁。刚刚建成的时候,它可能不是一座很大的宅院,可是现在庞大得很不便于管理了。 波洛问那个前来开门的年轻外国女人,韦瑟比太太是否在家。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不知道。请进来吧,也许亨德森小姐在吧?” 她把他一个人留在大厅里。 按房地产经纪人的话说,这个大厅装修得非常华丽——摆着很多从世界各地搜集到的古董、文物。哪一样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干净整洁,它们落满了灰尘。 过了一会儿,那个外国女人又出现了。 “请进来吧。”她说。 然后,他被领进了一间很冷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大书桌,在壁炉架上,放着一只大大的、非常难看的铜咖啡壶,巨大的壶嘴看起来好像一个硕大无比的鹰钩鼻子。 波洛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姑娘走了进来。 “我妈妈正在床上躺着,”她说,“要我帮您什么忙吗?” “您就是韦瑟比小姐?” “我是亨德森,韦瑟比是我的继父。” 这是个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衣着朴素,身材高大,表情拘谨,她的一双大眼睛显得非常警觉。 “我急于知道您是否能告诉我一些麦金蒂太太的情况?她过去在这里干过活。” 她眼睛盯着他。 “麦金蒂太太吗?可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波洛轻声说,“然而我还是想听听她的情况。” “噢,是不是因为保险或其它什么事?” “啊,不是为保险的事,是有关新的证据。” “新的证据?您的意思是说——有关她的死因?” “我受雇于被告的律师,”波洛回答说,“负责调查对詹姆斯·本特利有利的情况。” 她仍然盯着他问道: “但是,难道不是他杀的人吗?” “陪审团认为是他杀的人。但是,审判会出现失误。” “那么说真是别人杀了她?” “有可能。” 她急切地问: “谁?” “这——”波洛缓缓地说,“这目前还是个疑问。” “我难以明白。” “不明白吗?但愿您可以给我讲一讲麦金蒂太太的情况,对吗?” 她很不情愿地开口说: “我想是吧,您想知道什么呢?” “啊,从头开始讲吧。您认为她这人怎么样?” “噢,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爱说话还是沉默寡言?非常好奇还是谨小慎微?令人愉快还是愁眉不展?是个好女人或者不是个很好的女人?” 亨德森小姐想了想。 “她干活很卖力,但是,她话太多,有时候她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不是很喜欢她。” 门开了,那个外国女仆说道: “迪尔德丽小姐,您妈妈说请把客人带上去。” “我妈妈想让我把这位先生给她带到楼上去?” “是的。谢谢您。” 迪尔德丽·亨德森疑惑地看了看波洛。 “您愿意上楼和我妈妈谈谈吗?” “当然愿意。” 迪尔德丽·亨德森在前面带路,穿过客厅上了楼,她无关紧要地讲了一句: “外国人有时确实很讨厌。” 因为她的话明显是指她的女佣,而并非指前来拜访的客人,所以波洛没有注意它,不觉得她是在冒犯自己。 他想到迪尔德丽·亨德森好像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年轻女人,简单到在社交场合很不会说话的程度。 楼上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小摆设,这是一个爱好旅游的女人的房间。这个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去旅游的女人,看来下决心在她所到的每一处都买一份那里的纪念品。大多数的纪念品很明显可以看出是为了取悦游客和赚钱而制作的。房间里的沙发、桌子和椅子都摆得太多,衣服、布料也多得过分,因而空间显得太小。在这所有的摆设、衣服的正中间端坐的就是那位韦瑟比太太。 韦瑟比太太看起来是个小女人,一间宽大的房间里的一个哀婉动人的小女人。这就是那种效果。但实际上,她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小。“可怜的小小我”这盘磁带如果放在这个房间里播放的话,肯定会达到它的最佳效果。 她此时正舒舒服服地靠在一个沙发上,在她旁边放着书本和一些针线活儿,另外还有一杯橘子汁和一盒巧克力。她愉快地说道: “您得原谅我不能站起来迎接您,但是大夫坚持要我这样做,每天都要休息好。如果我不按照别人吩咐的那么做,每个人都会责备我的。” 波洛接过她伸出的手,带着很得体的敬意微微鞠了鞠躬。 他的身后传来了迪尔德丽固执的声音: “他想要知道麦金蒂太太的情况。” 那只娇弱精巧的小手,驯服地放在波洛的手掌中,使波洛一时间感觉自己握着的是一只小鸟的爪子。但这可不是一种精美的细瓷器的那种爪子,而是一只锋利无比,贪婪食肉的利爪。 韦瑟比太太轻声笑着说: “你多可笑啊,亲爱的迪尔德丽。麦金蒂太太是谁呀?” “噢,妈妈,您真的应该记得,她替我们干过活儿,就是被人杀死的那个清洁妇女。” “别说了,亲爱的,这太可怕了!她死后好几个星期我一直都很紧张。可怜的老女人!可是她怎么这么傻,竟然把钱藏到地板下面,她应该把钱存到银行里去。我当然记得这些事情,我只是忘了她的名字。” 迪尔德丽很迟钝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知道她的情况。” “噢,现在请您坐下来吧,波洛先生。我非常好奇,伦德尔太太刚刚打来电话说,我们这儿来了一位非常著名的犯罪学家。她告诉我一些您的情况,当弗里达那个傻子说有一位客人时,我相信那肯定是您。我于是吩咐下去,把您请到楼上来,现在,请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像您女儿说的那样,我想了解麦金蒂太太的情况,她在这儿做过工。我知道她每星期三来照顾您,而正是在星期三,她遇害死了,所以,在她死的当天,她在您这里干过活,对不对?” “我想是这样的,现在我说不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是的,事情过去好几个月了,可那天她有没有说什么——什么特别的话?” “那种女人总是说话太多,”韦瑟比太太厌恶地说,“没有人真愿意听,可不管怎么着,她总不会说那天晚上她会被人抢劫、遭人杀害吧,对不对?” “凡事总有原因和结果。”波洛说。 韦瑟比太太皱了皱眉头。 “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自己也不明白——至少现在还不明白。我正在努力打破疑团,寻找线索……您看周末报纸吗,韦瑟比太太?” 她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的,当然了,我们这里有《观察家报》和《星期天时刻》,为什么问这个呢?” “我想知道。因为麦金蒂太太看过《星期天彗星报》和《世界新闻报》。” 他停顿了一下儿,但没有人作出任何反应,韦瑟比太太叹了口气,又微微闭上了她的眼睛。她说: “这太令人沮丧难过了,她的那个可怕的房客,我确实认为他脑子有些不太正常,可是他又显然是个受过相当教育的人。那就使情况更糟了,对不对?” “您是这样想吗?” “当然,我就是这么想的,多么残酷的罪行啊,竟然用一把砍肉用的斧头,哎呀呀!” “警察从来也没有找到那件凶器。”波洛说。 “我想他可能是把它扔到水塘或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打捞过那些水塘了,”迪尔德丽说,“我,我亲眼看到的。” “亲爱的,”她妈妈叹息着说,“别说得这么吓人。你知道我多么痛恨这种事情,我的头受不了。” 那个姑娘严厉的目光直视着波洛说。 “您就不应该继续谈这件事了,”她说,“这对她很不好。她敏感得过分,连侦探小说都不敢看。” “我很抱歉,”波洛说着,站起身来。“我这样打扰您只有一个理由,一个人在三个星期内就要被处死了。如果他没有那么干——” 韦瑟比太太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她的声音很尖锐,很刺耳。 “他当然干了,”她叫道,“当然是他干的。” 波洛摇了摇头。 “我并不十分肯定。” 波洛疾步走出了房间,当他下楼时,那个姑娘从后面赶了上来,她在客厅拦下了他。 “您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您是指我刚才说的话吗,小姐?” “是的,可是——”她停了下来。 波洛沉默不语。 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慢地说: “您让我妈妈很难过,她痛恨那种事情——抢劫、谋杀,还有暴力。” “这么说,当一个确实在这儿干过活的女人被人杀死的时候,对她来说,肯定是个极大的打击。” “噢,是的。噢,是的,确实如此。” “她心力交瘁,是吗?” “她不愿听到任何关于那件事儿的消息。我们——我——我们都尽量,尽量使她避开任何关于那件事情的消息,避开所有惹人讨厌、恐怖可怕的事情。” “战争期间怎么样?” “幸运的是我们这一带从未受到过轰炸。” “小姐,在战争期间,您做过什么工作?” “噢,我在基尔切斯特参加过志愿救护队的工作,还给妇女志愿服务队开过车。当然了,我不能离开家,妈妈需要我,就像现在这样,她不愿意让我出去太多,很多事情都太难了,还有仆人——当然,妈妈从来不做家务的——她身体一直不很好。要找到合适的人来帮忙,实在太难了。正因为这样,麦金蒂太太才这么受欢迎,她对我们帮助很大,她从开始来帮忙的时候就是这样。她活儿干得很出色。但是,当然了,现在什么事情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您很介意这些事吗,小姐?” “我?噢,不。”她好像很奇怪,“但对妈妈来说就不同了,她——她很多时候是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 “有些人就是这样,”波洛说,他的想像回到了不久前他待过的那个房间。在那里,他拉开一个五斗柜的抽屉,那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一把折断的扇子,一个银咖啡壶,一些旧杂志。那个抽屉装的东西太满了,怎么也合不上。他轻声说:“他们保存东西——保存过去时代的记忆——包括舞会的票子,用过的扇子,还有那些逝去的老朋友的照片,甚至是菜单和戏院的节目单,因为,看着这些东西,过去的记忆就复活了。” “我想是这样吧,”迪尔德丽说,“我自己却不明白,我从来不保存东西。” “您总是在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 迪尔德丽语气缓慢地说: “我不知道该向哪里看……我的意思是说,能一直看到眼下就足够了,是不是?” 前门开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年男人走进了大厅。当他看见波洛的时候,他的脚死死地站住了。 他瞟了迪尔德丽一眼,他的眼毛向上扬了扬,带有一种询问的神情。 “这是我的继父,”迪尔德丽说,“我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波洛像平时那样,要说出这个了不起的名字时,总是感到不好意思。 韦瑟比先生听了好像没什么印象。 他应了一声“噢”,然后转身挂他的大衣。 迪尔德丽说: “他来是问一下麦金蒂太太的情况。” 韦瑟比先生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然后在挂钩上挂好了他的大衣。 “在我看来,好像是很令人注目。那个女人几个月前就死了,虽然她在这儿干过活儿,我们对她和她的家庭却毫不了解。如果我们知道的话,我们早就应该报告给警察了。” 他的话里有一种想要结束的口气,他看了看他的表。 “午饭再过一刻钟就要准备好了。” “恐怕今天的时间太晚了。” 韦瑟比先生的眼毛又抬了起来。 “是吗?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弗里达今天一直很忙。” “我亲爱的迪尔德丽,我痛恨总要提醒你,但是管理家务的任务已经落到了你的肩上。如果按时开饭、做事守时,我会很赞赏的。” 波洛推开前门,自己走了出去,他回过头看了看。 韦瑟比先生投向他继女的目光中,有一丝冷冷的厌恶,他的继女回敬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类似仇恨的眼神。 第十章 波洛吃过午饭才去拜访第三户人家。午饭吃的是文火炖牛尾、番茄汤,还有莫林乐观地希望能够做成薄煎饼的那种食物,这些东西吃起来味道都很怪。 波洛漫步向山上走去。目前,向右一转,他就要来到拉伯纳姆斯大院了。这是两个小院合并到一起,又按照现代的品位重新进行了修缮,这里住着厄普沃德太太和她那位前途远大的年轻剧作家罗宾·厄普沃德。 来到门前,波洛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胡子。这时,一辆车从山上开了下来,一个苹果核用力地从车上被扔了下来,正砸在波洛的脸颊上。波洛惊得跳了起来,嘴巴抗议地喊了一声。车停住了,一个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非常对不起,我砸到您了吗?” 波洛作出答复之前安静了下来,那张脸看上去很高贵,灰白的头发翻卷着不整齐的波浪,他的记忆之弦被拨动了,尤其是那个苹果核也有助于提醒他的记忆。 “可以肯定,”他喊了一声,“您是奥里弗夫人。” 的确,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侦探小说作家。 随着一声惊呼:“啊,是波洛先生。”那位女作家试图立刻从轿车里抽身出来,轿车车身很小,而奥里弗夫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波洛赶忙上前伸手相帮。 她低声作了解释:“开车开了这么远的路,人都给累坏了。”奥里弗突然从车里冒了出来站在了大路上,那样子简直就像火山爆发一般。 大量的苹果也随着她的话音哗啦啦快活地滚下山去。 “袋子破了。”奥里弗夫人解释道。 她从胸前外衣上抖落几片吃剩的苹果皮,然后,像一只巨大的纽芬兰狗一样摇了摇她那硕大的头颅,藏在她衣服里的最后一只苹果,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去追那些沿着山坡滚下去的苹果了。 “我的苹果袋子烂了,”奥里弗夫人说道,“这些都是很好的苹果。不过,我想在这里的农村,一定会有很多苹果,对不对?也许都是运出去。我发现现在很多事都这么古怪。好了,您怎么样,波洛先生?您不在这里住吧?是的,我敢肯定您不是住这里。那么,我猜一定是谋杀案了?我希望不会是我的女房东吧?” “您的女房东是谁?” “在那儿,”奥里弗夫人说着,用头点了点。“我意思是说,如果那套房子就叫拉伯纳姆斯的话,就该是那个地方了。在经过教堂之后,左边的半山腰上,是的,肯定是那个地方。”她又问: “我的女房东怎么样?” “您不认识她?” “是的,可以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职业需要,我的一本书正在被改编成戏剧,由罗宾·厄普沃德来改编。我们要一起把剧本过一遍。” “我向您表示祝贺。”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奥里弗夫人说,“这纯粹令人痛苦,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写的书给我带来了足够的钱,也就是说,那些吸血鬼们拿我的书赚足了钱。如果我得的越多,那么他们赚得更多。所以,我不让自己过分劳累。但是,你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别人将你笔下的人物形象改来改去,让他们说些他们从来也没说过的话,做些他们从来也不会做的事。如果你表示抗议,他们就会说这样的戏才好看,这就是罗宾·厄普沃德脑子里整天打的主意。人人都说他很聪明,如果他真的那么聪明,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自己写剧本,而让我笔下那个可怜不幸的芬兰人安生呢?现在,他改得连个芬兰人的影子都不见了,他变成了一个挪威抗议运动的成员。” 她伸出手抓了抓她的头发。 “啊,我把我的帽子弄哪儿去了?” 波洛朝车里看了看。 “夫人,我想您肯定是将它坐到身下了。” “啊。看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奥里弗夫人表示赞同,拿过被坐扁的帽子,察看了一番。 “啊,好了。”她又快活地接着说,“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这帽子,但我想星期天我也许得到教堂去,虽然主教大人说过不一定非去不可,我还是认为那个老式的牧师还是希望到教堂去的人能戴着帽子。不过,还是给我讲一讲您的谋杀案或什么别的案子吧,您还能记得我们的谋杀案吗?” “难以忘怀。” “十分有趣,对不对?不是真正的谋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样。但是后来我就喜欢了。这次是谁?” “这个人不像谢塔纳先生那么引人入胜。是一个老清洁女工,她几个月前遭人抢劫杀害了。您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名字叫麦金蒂太太。一个年轻人被指控有罪,而且被判处了死刑。” “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干,您知道是谁干的,而且您打算证明事实的真象。”奥里弗夫人敏捷地反应道,“这太精彩了!” “您想得太远了,”波洛叹息了一声说道,“目前我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由此开始,要证明事情的真象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男人总是这么慢慢腾腾,”奥里弗夫人充满了诋毁的口气。“我很快就能告诉您是谁干的。我猜是这一带的什么人吧?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转一转,我就会明白谁是杀人犯,凭一个女人的直觉——这,才是您所需要的,在谢塔纳那个案子中,我非常正确,对不对?” 波洛殷勤地提到奥里弗夫人在那个案子中一直不停地变换着她的怀疑对象。 “你们这些男人啊,”奥里弗夫人宽容地说,“试试看,如果一个女人来领导伦敦警察厅的话——” 她把这个很好的提议扔到了半空中,因为从院子大门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您好,”一个很悦耳的男高音说,“您是奥里弗夫人吗?” “是我。”奥里弗夫人答应一声,又小声对波洛说:“别担心,我会非常谨慎的。” 罗宾·厄普沃德走下台阶,他光着头,穿一条非常破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和一件很不正规的运动衣。如果不是有发胖的趋势,他应该算得上一个相貌堂堂的人。 “阿里亚登,我的宝贝!”他大叫着,热烈地拥抱了她。 他站开一点儿,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 “亲爱的,关于第二幕,我有一个绝妙的构思。” “是吗?”奥里弗夫人毫无热情地说,“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好极啦,”罗宾说,“你带行李了吗?” “带了,在车后面。” 罗宾拖出来两只箱子。 “真没意思,”他说,“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佣人,只有一个老珍妮特,我们还总得迁就着她。真叫人讨厌,不是吗?你的箱子怎么这么重,难道里面装了炸弹了?” 他摇摇晃晃上了台阶,回过头叫道: “进来喝一杯吧。” “他这是叫你呢,”奥里弗夫人说着,从车的前排座位上拿过一个手提包、一本书和一双鞋,“刚才你真的说想让我不谨慎不怕声张?” “越不怕声张越好。” “我自己不倾向于那么做,”奥里弗夫人说,“不过,那是你的谋杀案,我会尽力帮你。” 罗宾又出现在门口。 “进来吧,进来吧,”他喊道,“等一会儿再管那辆车。老妈妈急着要见你们。” 奥里弗夫人快步奔上台阶,赫尔克里·波洛紧随其后。 拉伯纳姆斯的室内装饰非常讲究格调。波洛猜想,在这上面一定化了很大一笔钱,其结果却是代价昂贵,又简朴得高雅,每一片小橡木板都货真价实。起居室的壁炉旁有一把轮椅,上面坐着劳拉·厄普沃德。她微笑着表示欢迎。她是一个充满活力神采飞扬的女人,年纪大约六十岁左右,头皮呈铁灰色,下巴坚硬顽强。 “我很高兴见到你,奥里弗夫人,”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让人当面恭维你,说你写的书。但是,多年来,你的书一直是我巨大的安慰——尤其是自从我成了这么个残疾。” “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奥里弗夫人说着表情极不自在,双手扭捏地交叉在一起,像个在校的女学生。“啊,这位是波洛先生,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在您的门外,我们俩碰巧相遇。事实上,我当时拿苹果砸到了他的身上。” “您好,波洛先生。罗宾!” “什么事,妈妈?” “给我们弄点儿饮料来,香烟在哪里?” “在那张桌子上。” 厄普沃德太太问:“您也是一位作家吗?波洛先生?” “噢,不,”奥里弗夫人说,“他是个侦探。您知道,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种人——头戴鹿皮帽,手拉小提琴,如此等等。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侦破一桩谋杀案。” 好像传来了打碎杯子的叮当响声。厄普沃德太太大声说:“罗宾,小心点。”她又对波洛道:“那非常有趣,波洛先生。” “这么说,莫林·萨默海斯的话是对的。”罗宾喊着说,“她唠唠叨叨地告诉我说,我们这里来了一位侦探,她好像认为这事滑稽可笑。不过,这件事是相当严肃的,对吧?” “当然是严肃的,”奥里弗夫人说,“你们中间有一名杀人凶手。” “是的,但是你朝周围看看,是谁被谋杀了?或者是否有人被活埋了而大家都吓得默不吱声呢?” “不是默不吱声,”波洛说,“关于那桩谋杀案,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麦金——什么太太——一个老清洁女工——去年秋天。”奥里弗夫人说。 “噢,”罗宾·厄普沃德失望地叫了一声,“但是那件事早过去了。” “一点也没有过去,”奥里弗夫人说,“他们抓错了人。如果波洛先生不能及时查出真正的凶手,那人就会被处死。这种事真令人激动。” 罗宾开始给大家发饮料。 “这杯白衣女士鸡尾酒,给您,妈妈。” “谢谢,我亲爱的宝贝。” 波洛微微皱眉。罗宾把饮料又分别递给奥里弗夫人和他。 “好了,”罗宾说,“为罪恶干杯。” 他喝了下去。 “她过去经常来这里干活。”他说。 “麦金蒂太太吗?”奥里弗夫人问。 “是的。不是吗,妈妈?” “你说她经常来干活,她也只是一周干一天。” “有时候下午来加班。” “她这人怎么样?”奥里弗夫人问。 “十分可敬,”罗宾说,“整洁得要命,她把每一件东西都整理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你简直难以想像抽屉里放得下那么多东西。” 厄普沃德太太幽默中带着残酷的语气: “如果不是有人至少一周整理一下的话,恐怕很快你在这所小房子里就无法转身了。”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不过,除非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原处不动,我简直没法找到它们着手工作。我的笔记本总是被搞得乱七八糟。” “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这很令人恼火。”厄普沃德太太说,“我们有一位非常忠实的老仆人,但是,她所能够做的全部事情也只是做做饭而已。” “你得的什么病?”奥里弗夫人问,“关节炎吗?” “有点类似,恐怕不久我就需要一个保姆一直护理我了,真讨厌,我喜欢独自行动。” “现在,亲爱的,”罗宾说,“别激动别紧张。” 他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胳膊。 她突然温柔地冲他一笑: “罗宾对我好得像女儿一样,”她说,“他什么事都肯做——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到。再没有人比他更会体贴人了。” 他们彼此相互微笑。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 “唉呀,”他说,“我必须告辞了。我要出去拜访一个人,还要赶火车。夫人,多谢您的盛情款待。厄普沃德先生,我谨祝您的那部戏圆满成功。” “祝你的谋杀案侦破顺利,大获全胜。”奥里弗夫人说。 “这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吗,波洛先生?”罗宾·厄普沃德问道,“或者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恶作剧?” “当然不是开玩笑,”奥里弗夫人说,“这事绝对严肃,他不肯告诉我凶手是谁,但是他知道。对不对?” “不,夫人,”波洛的抗议是显得很没有说服力,辩解的语气极不肯定,“我告诉过你,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我知道。” “那是你这么说,但是我认为你确实知道……可你搞得神神秘秘的,对不对?” 厄普沃德太太尖声叫道: “这件事当真的吗?这难道不是玩笑吗?” “这不是玩笑,夫人。”波洛笑道。 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当他走下台阶时,听见罗宾·厄普沃德清楚的男高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他说,“至于那个小胡子,怎么能把他的话当真呢?你真会相信他是对的吗?” 波洛暗自发笑,他当然是对的,千真万确。 他正要横过那条狭窄的小路,又非常及时地抽身往后猛地一跳。 是萨默海斯家的接站汽车,正摇摇晃晃飞驶过来,和他擦身而过。开车的是萨默海斯。 “对不起,”他叫道,“急着要去赶火车。”远处还能传来他隐隐约约的解释。 波洛也打算赶火车——乘坐当地驶往基尔切斯特的火车,他和斯彭斯警监已经约好要在基尔切斯特会晤。 在赶火车之前,他还有时间再去拜访一户人家。 他迈步朝山顶走去,穿过层层大门,走上一条保养精心的车道,车道通向一座由玻璃和混凝土为主构建成的现代化住宅,屋顶方方正正,前墙开着很大的玻璃窗。这就是卡彭特夫妇的家。盖伊·卡彭特是那家规模很大的卡彭特工程公司的合伙人,他非常富有,最近投身政界谋求发展。他和妻子新婚不久。 为卡彭特家开大门的既不是外国佣人,也不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开门的是一位表情冷峻的男管家。他很勉强地将赫尔克里·波洛让进门来。依他的眼光来看,赫尔克里·波洛属于那种应该被拒之门外的来访者。他明显地怀疑赫尔克里·波洛到这里来是搞上门推销的。 “卡彭特先生和夫人此刻都不在家。” “那么,也许我可以稍等片刻?” “我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关上了门。 波洛并没有走下车道,而是绕着屋角朝院里走去,他几乎撞着了一位穿着貂皮大衣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身上。 “喂,”她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波洛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 “我希望,”他说,“我能够有幸见到卡彭特先生或者是他的夫人。我是否荣幸地看见了卡彭特夫人?” “我就是卡彭特夫人。” 她不客气地答道,但是,语气稍微有些缓解。 “我的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没有任何反应,不但这个伟大非凡、独一无二的名字对她来说一无所知,而且波洛认为,她甚至也没认出来他是莫林·萨默海斯家开设的旅馆里最新来的客人。由此看来,这个消息还没有在当地传开。这是个很小的事实,但也许非常重要。 “是么?” “我希望见过卡彭特先生或者他夫人,但是夫人,见到您最符合我的目的。因为我所要问的都是些寻常的家务琐事。” “我们这里来的是一位像胡佛调查局长一样的人了。”卡彭特夫人不无怀疑地说。 波洛笑了起来。 “不,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要向您做的调查只是提有关家政琐事方面的几个小问题。” “啊,你的意思是指那些家政调查表吗?我认为那种做法愚蠢透顶——”她停顿了一下,“也许你最好是进屋里说。” 波洛微微一笑,她刚好管住自己的嘴巴,没有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由于她丈夫的政治活动,在批评政府行为时措辞谨慎是非常必要的。 她领路穿过大厅,来到一个大小适宜的房间,这房间通向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房间赏心悦目,摆放着一套宽大的沙发和两把带扶手的椅子,三四件奇彭代尔家具仿制品,一个五斗柜,一个写字台。其造价昂贵难以计数,都是从最有名的公司购置的,明显没有个人品位。波洛想,新娘为什么这么做呢?是精心挑选,还是毫不在乎? 当她转身时,波洛看着她对她进行了估价。这是一个身价昂贵,年轻漂亮的女人。头发呈白金色泽,梳理得十分精心,无可挑剔,但是更深的意味——一双碧蓝的大眼睛,眼睛瞪大时,里面有一丝冷冷的寒光,这是一双美丽异常使人沉醉的眼睛。 她又开口说话了,语调优雅,却难以掩饰其百无聊赖。 “请坐吧。” 波洛坐下来,他说: “您真是太友好了,现在我希望向您提出问题。这些问题与一位已故的麦金蒂太太有关——也就是说被人杀死的那位老妇人——事情是去年秋天。” “麦金蒂太太?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瞪着他看,眼神刺人,充满怀疑。 “您记得她的谋杀案吗?或者说,那桩谋杀案在这一带都传遍了,几乎人人皆知,而您却没有注意?” “噢,那桩谋杀案?啊,当然记得。我只是忘了那个老女人的名字。” “即使她在这个院子里为您干过活,您也能把她忘了吗?” “她没有为我干过活。我当时不在这里住。卡彭特先生和我才结婚三个月。” “但是她的确为您干过活。我想是在每星期五上午吧,您当时是赛拉克太太,您住在玫瑰园。” 她愠怒地说: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话,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需要提问题。不管怎么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着手调查与那桩谋杀案有关的情况。”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为什么要来找我?” “您也许知道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我也许会有所帮助。”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她只是一个愚蠢的老清洁女工。她把钱藏在地板下面,有人就因为那点钱抢了她杀了她。这实在令人厌恶——这整个事情都令人厌恶,就像你在那些周末版的报纸上读到的事一样。” 波洛迅速抬起头。 “像周末版的报纸,是的。就像《星期天彗星报》上的故事一样。您也许读过《星期天彗星报》吧?” 她双脚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一直敞开的那扇通向花园的落地窗走去。她步履不稳,差点撞上落地窗的边框。这使波洛联想到一只大飞蛾,盲目地忽闪着翅膀朝灯火扑去。 她大声喊:“盖伊!盖伊!”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回答道: “伊娃?” “赶快到这里来。” 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了。他加紧脚步,上了阳台,朝落地窗走了过来。伊娃·卡彭特对他嚷道: “这里有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问我去年秋天那桩可怕的谋杀案。那个老清洁女工——你记得么?我痛恨那种事。你知道我恨那种事。” 盖伊·卡彭特紧锁双眉,穿过落地窗,走进客厅。他的脸很长,像一张马脸,脸色苍白,非常傲慢,仿佛目中无人。他神态自负。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他毫不吸引人。 “我可以问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么?”他问道,“你惹我妻子生气了?” 赫尔克里·波洛摊开了手掌。 “惹这么一位迷人的女士生气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只是希望,那位已逝的女人曾经为她干过活,她也许对我正在着手进行的调查有所帮忙。” “可是,那是些什么调查?” “对,问问他这个问题。”他妻子催促道。 “对于麦金蒂太太的死因正在开始一次新的调查。” “胡说。那案子已经了结了。” “不,不,在这一点上您搞错了。案子并没有结束。” “你是说一次新的调查?”盖伊·卡彭特又皱起了眉头。他怀疑地说,“是警察吗?胡说——你和警察毫无关系。” “正是,我独立办案,和警察无关。” “是新闻界,”伊娃·卡彭特插话道,“是可怕的周末版报纸。他这么说过。” 盖伊·卡彭特眼里闪着一丝谨慎的神情。处于他目前的位置和身份,他不急于招惹新闻界。他口气比较亲切温和了。 “我妻子很敏感。谋杀案之类的事总是让她难过。我相信你打扰她没有什么必要。她对那个女人几乎没什么了解。” 伊娃语气强烈地嚷道: “她只是个愚蠢的老清洁女工。我告诉过他。” 她又加了一句: “她还爱撒谎。” “噢,这很有趣,”波洛脸上发光,逐个打量着两个人,“这么说,她撒过谎。这也许对我们是个很有价值的线索。” “我不明白。”伊娃愠怒道。 “作案动机,”波洛说,“这正是我要追踪的线索。” “她是因为她存的钱被人抢劫杀害的,”卡彭特严厉地说,“那才是作案动机。” “噢,”波洛轻轻地说,“但是,真是这么回事吗?” 他像一位刚刚说过一句台词的演员那样站起身来。 “如果我使夫人感到任何痛苦与不快,我深表遗憾,”他彬彬有礼地说,“这种事总是令人相当不愉快。” “整个事情都令人沮丧,”卡彭特很快接话说道,“我妻子自然不愿意重新想起此事。我很抱歉我们不能给您提供任何消息。” “啊,不过你们已经提供了有用的情况。” “您再说一遍您的话好吗?” 波洛轻声说: “麦金蒂太太撒过谎。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事实。夫人,请说具体点,她到底撒过什么谎?” 他礼貌地等候伊娃·卡彭特开口说话。她终于说道: “噢,没什么特别的。我的意思是——我不记得了。” 也许是意识到两个人都在看着她,希望她说下去,她又说: “愚蠢的话——议论人的话。那些话不可能是真的。” 仍然是一阵沉默,然后,波洛说: “我明白了。她的口舌很危险。” 伊娃·卡彭特迅速作出了反应: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没那么严重。她只是爱散布流言蜚语,说些小道消息,就这个意思。” “只是流言蜚语小道消息。”波洛轻轻说。 他做了个告辞的手势。 盖伊·卡彭特陪他出了会客室。 “你任职的那家报纸——那家周刊——叫什么?” “我向夫人提到的那家报纸,”波洛措辞小心地说,“是《星期天彗星报》。” 他停顿了下来。盖伊·卡彭特深思着说道:“《星期天彗星报》。恐怕我不经常读这份报。” “有时候上面登些有趣的文章,还有些有趣的照片……” 不等沉默的时间过长,他弯腰鞠躬,迅速说道: “再见,卡彭特先生。如果我对您多有打扰,我表示道歉。” 出了大门,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所宅院。 “我想知道,”他说,“是的,我想知道……” 第十一章 斯彭斯警监坐在波洛的对面叹息道: “我并不是说你一无所获,波洛先生,”他语气缓慢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你有所收获。但是收获微乎其微。这太站不住脚了。” 波洛点点头: “就事实本身而言,的确如此。要说明问题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和我的部下应该对那份报纸引起注意。” “不,不,你不能就此责备自己。罪行本身太明显了,抢劫行凶。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钱不知去向。一堆杂物之中,一份被剪掉的报纸怎么可能引起你的注意呢?” 斯彭斯固执地重复说: “我本来是应该多加注意的。还有那瓶墨水——” “我听到这个情况是极其偶然的。” “然而,这却能使你有所发现——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它对写信这件事本身来说,意义不同。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斯彭斯,我们经常写信——对我们来说,这是件理所当然习以为常的事。” 斯彭斯警监又叹息一声。然后,他拿出了四张照片,摆在桌子上。 “这些就是你要我找的照片——《星期天彗星报》上刊登过的原照。不管怎么说,它们也比登在报纸上的复印件要清楚一点。但是,在我看来,它们不会有多大用途,又旧又褪色——上面女人的头发又是那种样式,根本看不清楚哪是耳朵哪是侧面。那种钟形女帽,那种附庸风雅的发型,还有那些玫瑰花,看看都像什么样!你不会有所发现的。” “我们可以排除维拉·布雷克。在这一点上,你同意我的看法吧?” “我有理由这样想。如果维拉·布雷克在布罗德欣尼住,每个人都知道——会讲出她生命中那段不幸的故事。” “对其他几位你怎么看?” “我已经了解到了我能为你提供的情况。伊娃·凯恩在克雷格被判刑之后离开了这个国家。而且我还能告诉你她用的新名字。她名字叫霍普,意思是‘希望’。也许还兼有‘同情’之类的意思吧?” 波洛低语道: “是的,是的——非常浪漫的想法。‘美丽的伊夫林·霍普死了。’这是你们国家一位诗人的诗句。我敢说她取名字的时候一定想到了这句话。顺便问一句,她过去的名字叫伊夫林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名字。但是,人们总是叫她伊娃。顺便说一句,波洛先生,既然我们谈到了正题,我可以告诉你,警察对伊娃·凯恩的看法与这篇文章的观点并不十分相符。事实上,两种看法相去甚远。” 波洛笑了笑。 “警察怎么想——这不足为证。但是,这通常是非常有价值、非常能说明问题的思路。告诉我,警察对伊娃·凯恩怎么看?” “他们认为,她决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人。当时,我很年轻,记得听我的上司和负责这个案子的特雷尔检察官讨论过。特雷尔相信(我提醒你,他毫无证据),将克雷格夫人毁尸灭迹这个绝妙把戏完全是伊娃·凯恩的主意。她不仅想出了这个办法,她还亲自下手了。克雷格一天回到家中,看见他的小朋友已经下手把人干掉了。我敢说,她当时的想法是,这件事会当成自然死亡烟消云散的。但是,克雷格心里比她更明白。他收拾了残局,将尸体藏在地窖里,编造出了让克雷格夫人死在国外的谎言。后来,当事情败露之后,他强硬声明是他一人所为,伊娃·凯恩对此事一无所知。好了,”说到这里,斯彭斯警监耸耸肩膀,“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证据表示异议,实物都摆在那里。他们俩任何一个都能那么说。漂亮的伊娃·凯恩满脸无辜的神情,充满恐惧。她那种表现相当出色,像个聪明的演员。特雷尔检察官心存怀疑,但是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波洛先生,我给你讲述这个故事是希望你明白它的启示。没有证据你什么也不能证明。” “但是,它说明这些所谓‘不幸的女人’中,至少有一位女人绝对不仅仅是个不幸的人——她可能是一名女凶手,而且,如果有充足的理由和动机,她还可能会再次杀人……好了,现在谈一谈下面一位不幸的女人,贾尼斯·考特兰吧。关于她的情况,你能告诉我什么呢?” “我查过档案记录了。很令人厌恶的事情。如果我们处死了伊迪恩·汤普森,我们当然也应该处死贾尼斯·考特兰。一对讨厌的家伙,她和她的丈夫,难分出个好歹来。她教唆那个年轻人,一直到使他怒火填胸。不过,我要提醒你,自始至终,都有一位阔人在幕后藏而不露,正是为了要和他结婚,她才急于要摆脱她的丈夫。” “她后来和他结婚了吗?” 斯彭斯摇摇头。 “不知道。” “她到了国外——再后来呢?” 斯彭斯还是摇摇头。 “她自由了。她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她是否又结婚,或者后来情况怎样,我们都一无所知。” “也许有人会在某一天的一个鸡尾酒会上遇到她。”波洛说道,他想起了伦德尔医生的话。 “千真万确。” 波洛把凝视的眼神移到了最后一张照片上。 “那个孩子莉莉·甘博尔的情况怎么样?” “年纪太小了,不能按谋杀罪起诉。她被送进了少年犯教养院。在那里表现很好。学会了速记和打字,在缓刑期间找到了一份工作,干得不错。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爱尔兰。我认为,我们可以排除她的嫌疑,你知道,波洛先生,这和维拉·布雷克的情况相同,不管怎么说,她终于改邪归正,人们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一怒之下做出的事是不会斤斤计较的,排除她的嫌疑怎么样?” “如果杀人凶器不是一把斧头的话,我也许愿意这么想。”波洛说道,“不可否认,莉莉·甘博尔是用一把斧头砍了她的姨妈,而杀害麦金蒂太太的凶手所用的凶器据说也是像一把斧头一样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现在,波洛先生,让我们听听你那边的情况吧。我很高兴可以看出,没有人想要欺骗你。” “呃,没有。”波洛迟疑了一下,说道。 “自从在伦敦的那个傍晚以来,我毫不隐讳要对你说,我曾经有一两次放弃了对你的期望。现在告诉我,在布罗德欣尼的居民中,是否存在什么可能性?” 波洛打开了他的小记事本。 “伊娃·凯恩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接近六十岁的人了。《星期天彗星报》上描述过的她的女儿如今也该是三十多岁了。莉莉·甘博尔也大约是这个年龄。贾尼斯·考特兰现在该是不小于五十岁了。” 斯彭斯点点头表示赞同。 “因此,我们调查布罗德欣尼的居民时,重点放在麦金蒂太太为她们干活的那些人身上。” “最后这一推论相当合理,我认为。” “是的,麦金蒂太太在不同的人家、不同的时间做一些家务杂活。这样的事实使情况变得有些复杂。但是,我们可以推测,在她替人干活的时候,她看见了她不应该看见的东西,比如说,在她经常去做工的某一家中,她看见了一张照片。” “我同意。” “那么,按照照片上人物的年龄推算,就可能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首先是麦金蒂太太在临死的当天做过工的韦瑟比家。韦瑟比太太和伊娃·凯恩的年纪吻合。她也有一个和伊娃·凯恩的女儿年纪相符的女儿据称是前夫所留下的女儿。” “那张照片能说明问题吗?” “没有任何肯定的特征。时间过去得太久远了。用你的话说就是,时间的河流流过去的水太多了。惟一可以清楚的是,韦瑟比太太肯定曾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风韵犹存。她看起来太脆弱了,无力去行凶杀人。但是,我也因此明白,大家普遍地认为伊娃·凯恩不会杀人的看法了。不确切查明杀害麦金蒂太太所使用的凶器,凶器的把手,挥动起来的难易程度,它的刀锋的尖锐程度,如此等等,就无法断定杀死麦金蒂太太究竟需要多么大的力气。” “是的,是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也没有办法找到凶器呢——继续说下去吧。” “关于韦瑟比一家,我要说的另一点是韦瑟比先生会使自己很不愉快。女儿对她母亲孝顺备至,体贴有加。她恨她的继父。对这些事实我不加评论。我提出来仅供思考。女儿也许会为了防止母亲的过去传到继父耳朵里而杀人灭口。母亲也许会为了同样的原因而杀人。继父也许会为了阻止‘诽谤中伤’而杀人。为了所谓的体面和受人尊敬而犯下的谋杀比人们所能想像的要多!韦瑟比一家可是‘好人家’。” 斯彭斯点点头。 “如果——我说如果——这份《星期天彗星报》上的这篇文章确实有此事,那么,韦瑟比一家很明显是相符合的人选。”他说道。 “千真万确。在布罗德欣尼的居民中,在年龄上和伊娃相符的另一个人是厄普沃德太太。如果她是伊娃·凯恩,有两点证据说明她不可能杀死麦金蒂太太。其一,她患严重的关节炎,大部分时间是瘫坐在轮椅上——” “在一本书中说道,坐轮椅可能是伪装的,”斯彭斯有些居心叵测地说,“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它很可能是精心安排做出的表象。” “其二,”波洛继续说,“厄普沃德太太好像是个教条死板、强势有力的人物。有些横行霸道而不是善于引诱别人,这一性格特征和年轻的伊娃不符。另一方面,人们的性格确实会发展,而骄横专断通常会随岁月增进而日益明显固执。” “这是实情。”斯彭斯表示同意,“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不可能,而是非常不可能。现在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吧。贾尼斯·考特兰呢?” “我认为,她可以被排除在外。布罗德欣尼没有一个人年龄与她吻合。” “除非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是做过美容,改头换面的贾尼斯·考特兰。别介意,这只是我的玩笑话。” “有三个女人在三十岁上下。有一个叫迪尔德丽·亨德森,有一个是伦德尔医生的妻子,还有一个是盖伊·卡彭特夫人。也就是说,她们几个中有一个可能会是莉莉·甘博尔或者是伊娃·凯恩的女儿,根据年龄来推测,可以这么认为。” “有没有具体的可能性呢?” 波洛叹息道: “伊娃·凯恩的女儿身材也许高也许矮,头发也许金黄也许黑——我们没有材料证明她到底长得什么样。我们在那方面已经考虑过迪尔德丽·亨得森的情况了。现在看看其他两位。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伦德尔太太害怕什么东西。” “害怕你?” “我认为是这样。” “这也许很有意思,”斯彭斯慢慢说道,“你是说伦德尔太太可能是伊娃·凯恩的女儿或者是莉莉·甘博尔。她是金黄头发还是黑头发?” “金黄头发。” “莉莉·甘博尔是个头发金黄的女孩。” “卡彭特夫人也是金黄头发。她是一个身价极其昂贵,精心修饰打扮起来的年轻女人。不管她是否真正漂亮好看,她的眼睛非常令人难忘。非常可爱的湛蓝湛蓝的大眼睛。” “啊,波洛!”斯彭斯冲着他的朋友摇摇头。 “你知道她冲出房间叫她丈夫时的样子吗?她使我想起一只美丽可爱的飞蛾。她摊开双手像盲目的动物一样摇摇晃晃朝家具撞去。” 斯彭斯入迷地看着他。 “罗曼蒂克,波洛先生,你现在就是这副神情,”他说,“你,还有你所描述的可爱的飞蛾和那双睁得大大的湛蓝湛蓝的眼睛。” “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波洛说,“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他才是罗曼蒂克和多愁善感呢,我从来不这样!我很严肃,非常实际。我所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一个女孩真是一位绝色美女,主要依赖她那双可爱美丽的眼睛。那么,不管她多么近视,她也要摘掉眼镜,哪怕周围是一片模糊,距离远近很难判断,她也要摸索着走路。这样才显出眼睛的可爱和女人的美丽。” 说着,他用食指轻轻地敲打着照片上那个小女孩,那是莉莉·甘博尔,戴着厚厚的模糊不清的眼镜。 “这就是你所想到的结果吗?你怀疑她是莉莉·甘博尔?” “不,我只是说也许有这种可能。在麦金蒂死的时候,这时的卡彭特夫人还没有嫁过来。她当时是个因为战争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生活非常糟糕,住在一座劳动者的农舍里。她已经订婚要嫁给当地那位富人——这个人有政治抱负,自认为举足轻重。如果盖伊·卡彭特发现他要娶的是一位出身低微,因为用斧头砍死了她的姨妈而臭名昭著的女孩,或者是本世纪最声名狼藉的罪犯之一克雷格的女儿——这种罪犯会陈列在你们的恐怖物象陈列室里——那么,人们有理由发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切呢?你会说,也许吧,如果他真爱那个女孩的话,是的!但是,他不是那种人。我的观察是,他自私自利,野心勃勃,举止风度和他的名望非常匹配。我认为,如果当时年轻的赛拉克太太,就是后来的卡彭特夫人,急于要使自己配得上卡彭特的话,她就会非常非常担心,怕有丝毫不利的消息传到她未婚夫的耳朵里。” “我明白,你认为是她干的,对不对?” “我再次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我只是寻找可能性的结论。卡彭特夫人对我有戒心,非常警觉,严加防范。” “这看来很糟。” “是的,是的,这使事情非常困难。我曾经在乡下和几个朋友住在一起,他们出去打猎。你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吧?我们带着枪和狗在树林里行走,让狗把小鸟从隐蔽处惊吓出来——小鸟被惊得飞出树林,飞向空中,我们举枪射击。那种情形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差不多。我们要惊动的不仅是一只鸟,也许还有其它的鸟躲在隐蔽处暗藏不露。也许那些鸟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鸟儿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情况,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必须搞清楚哪一只是我们要找的鸟。在卡彭特夫人寡居期间,可能有些隐秘行为——这并不太糟糕,只是非常不便调查。当然,她那么快就脱口冲我说麦金蒂太太爱撒谎肯定是有原因的!” 斯彭斯警监擦了一下他的鼻子。 “让我们先把这一点讲清楚吧,波洛。你到底怎么想?”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必须了解事实。然而,到目前为止,猎狗才刚刚进入隐蔽地带。” 斯彭斯低语道:“要是我们能够找到一点确切的证据就好了。这的确是疑象环生。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一切还都只是推测,而且是远远站不住脚的推测。你知道,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推测的根据也微不足道,真的会有人因为我们所推测的种种原因而杀人害命吗?” 波洛说:“这要取决于许许多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家庭状况。但是,要保持体面和受人尊敬是一种很强烈的愿望。这些人可不是艺术家和放荡不羁的人。他们都是住在布罗德欣尼的非常好的人家。那位邮局的女士就是这么对我讲的。而且,体面人喜欢维护他们的体面,他们一起过了数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许根本不会怀疑到你曾经是最耸人听闻轰动一时的杀人案中一位声名狼藉的人物,根本不会怀疑你的孩子会是一个著名杀人犯的亲骨肉。你也许会说‘我宁愿死掉也不愿意我的丈夫知道这一切!’或者说‘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发现她真实的身世!’然后,你或许会接着想,如果麦金蒂太太死了的话,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斯彭斯静静地说: “因此,你认为是韦瑟比夫妇干的了。” “不。也许他们与各种情况最吻合,不过仅此而已。事实上,厄普沃德太太比起韦瑟比太太来,更有可能是一个谋杀者。她有决心和意志力,对儿子非常娇宠。她结婚之后安顿下来,过上了受人尊敬的婚姻生活,尽享天伦之乐,为了防止她儿子知道她此前的身世经历,我认为她有可能做出那种事。” “那种事会让他如此难过吗?” “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这么认为。年轻的罗宾具有现代人的怀疑意识,非常自私。不管怎么样,我应该说,他不像他妈妈对他那样,全心全意地关注她,他可不是詹姆斯·本特利。” “假如厄普沃德太太就是伊娃·凯恩,那么,她的儿子罗宾就不会为了防止事实泄露而杀死麦金蒂太太吗?” “我应该说,一点也不会这样的。他很可能会夸大这一事实。利用这一事实极力渲染,为他的剧本服务!我看不出罗宾·厄普沃德会为了体面或全心全意地维护他母亲而犯杀人罪,除非是为罗宾·厄普沃德他本人的利益。” 斯彭斯叹息了一声。他说道:“这样要了解的范围就大了,我们也许可以发现这些人过去的历史。可是这需要时间,战争把很多事情搞复杂了。很多档案文件被毁了,这给那些想要掩盖自己过去的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机会,他们可以通过利用别人的身份证明等等手段来达到这一目的,尤其是在‘遇难’之类的事情之后,根本没有人能认出尸体是谁的情况下,这么做更是容易!如果我们能够把怀疑对象确定在一个人身上也好办,可是,你却发现了这么多的可能性,波洛先生。” “我们不久就可以把范围缩小,排除掉一些怀疑对象。” 波洛离开这位警监的办公室时,心里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兴奋。他和斯彭斯一样感到时间的急迫性。如果他有更多的时间就好啦…… 再退一步讲,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怀疑——他和斯彭斯精心推测的结论果真站地住脚吗?不管怎样,假若詹姆斯·本特利真的有罪呢…… 他并没有屈从于那种怀疑,但是,这使他感到不安。 他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回忆起他和詹姆斯·本特利会面时的情形。此时,当他站在基尔切斯特的站台上等待他要乘坐的列车时,他又想起了那时的情形。今天是一个有集市的日子,站台上很拥挤。穿过栅栏进站上车的人比往常多。 波洛身体向前倾着朝列车开来的方向张望。是的,列车终于进站了,他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就感到有人故意对准他的后背颈部猛地用力一推,推的力量非常大且突如其来,令人毫无防备,他彻底失去了知觉,再过一瞬间,他就会倒在铁道上,被压在滚滚而来的车轮之下,但是,站台上他身边的一个人在这生命关头一把抓住了他,将他拉了回来。 “喂,你这是怎么啦?”那人问道。他是个身体强壮的大个子士兵,“是不是突发奇想,有了什么怪念头?你差点儿倒在车轮下。” “谢谢你。我万分衷心地感谢你。”人群已经在他们身边拥挤起来,正在争先恐后地上车,下车的人已经开始离开站台。 “现在没事了吧?我来帮你挤上去。” 波洛摇摇晃晃被推到车上,找到一个座位坐下。 再说“我被人推了一把”是没用的,但是,他的的确确是被人猛推了一下。在那天傍晚以前,他一直是非常警觉的,时刻注意提防着危险的逼近。但是,在和斯彭斯谈话之后,在斯彭斯开玩笑似地问他是否有人企图谋害他的性命之后,他无意中放松了警惕,认为危险已经过去,或者不可能会付诸行动,真正让他遭遇到。 但是,他的感觉是多么地错误啊!他在布罗德欣尼所做的这些调查和会面中,其中一次会面产生了后果。有人害怕了。有人设法想要中止他对一个已经了结的案件进行的危险的重新调查。 在布罗德欣尼车站的一间电话亭里,波洛拨通了斯彭斯警监的电话。 “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我请你注意听我说。我有重要消息告诉你,十分精彩的消息。有人已经企图要干掉我……” 他满意地听着电话线另一头传过来的滔滔不绝的关切和问候。“不,我没受伤。但那是千钧一发的事……是的,差点倒在列车车轮下。 不,我没有看见是谁干的。但是,请记住,我的朋友,我早晚会找出来这个人的。 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追踪的方向对头。” 第十二章 正在检查电表的那个人和盖伊·卡彭特家的男管家一边聊着天,管家一直看着他检查电表。 “这条线路要往一个新住宅区延伸了,”他解释说,“根据人口居住密度电流用量也会相应增加。” 那位男管家表示怀疑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电费的开支和其它东西一样也要上涨吗?” “这要看情况而定。费用合理,资源共享,这才是我要表示的意思。你参加昨天晚上在基尔切斯特的集会了吗?” “没有。” “他们说,你的主人卡彭特先生演讲得非常精彩。你认为他会当选吗?” “我认为上一次他就差一点儿当选。” “是啊。只占了一百二十五票的上风。参加那种集会时,通常是你开车送他,还是他自己开车去呢?” “通常他自己开车去。他喜欢开车。他有一辆罗尔斯·本特利。” “他自己开车倒不错。卡彭特夫人也会开车吗?” “是的。依我之见,她开的车速太快了。” “女人通常就是那样。昨天晚上的集会她也参加了吗?或许她对政治并不感兴趣?” 男管家咧咧嘴。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假装有兴趣的。不过,她昨天晚上没有坚持到底,因为头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演讲中途她退场了。” “噢!”那位电工又检查了一下保险丝。“现在差不多都好了。”他说道。 当他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时,又漫不经心地顺口乱聊了几句别的问题。 他快步走下车道,但是,刚一绕过大门口那条路的转弯处,他就停下脚步,在他的记事本上又添了一条: “卡彭特昨天晚上独自驾车回家。到家的时间最晚是十点三十分。有可能在事发的时间内出现在基尔切斯特中心火车站。卡彭特夫人提前离开会场。只比卡彭特先生早十分钟到家,说是乘火车回的家。” 这是这位电工记事本上的第二条记录。第一条内容如下: “伦德尔医生昨天晚上出门应诊。方向是基尔切斯特。有可能在事发时间内出现在基尔切斯特中心火车站。伦德尔太太整个晚上独自一人在家(?),在送咖啡之后,女管家斯科特太太当天晚上没有再见过她。她自己有辆小轿车。” 在拉伯纳姆斯,小说家与剧作家的合作正在进行之中。 罗宾·厄普沃德正急切地说: “你确实看得出这是一句多么精彩的台词,对不对?而且,如果我们真能使这家伙和那姑娘之间产生敌对情绪,整个故事就会有巨大的吸引力!” 奥利弗夫人神情沮丧地用手使劲掠过她烫过的灰白的头发,使她的头发看上去像遭受过龙卷风的侵袭一样凌乱不堪。 “你确实明白我的意思吧,对不对?亲爱的阿里亚登?”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奥里弗夫人脸色阴沉。 “但是,主要的是你应该确实为此感到高兴。” 除非是自欺欺人,奥里弗夫人脸上绝对看不出丝毫高兴的表情。 罗宾神色愉悦,继续说道: “我的感觉是,那是一位奇妙的年轻人,他从空中跳伞降落——” 奥里弗夫人打断他说: “他六十岁了。” “啊,不!” “他是六十岁了。” “我可不这么看他。他顶多三十五岁——一天也不能再老了。” “可是我写关于他的书都写了三十五年了。他在我第一本书里至少有三十五岁。” “可是,亲爱的,如果他六十岁,你就不可能让他和那姑娘之间产生感情纠葛——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啊,对了,英格里德。我的意思是,那会使他成为一个老混蛋!” “当然是那样。” “所以你明白,他肯定得是三十五岁。”罗宾不无得意地说。 “那么,他就不是斯文·耶尔森。就把这个人物改成是一个抵抗运动中的挪威青年好了。” “可是,亲爱的阿里亚登,这个剧作家的整个核心就是斯文·耶尔森。你已经赢得了大批的观众崇拜斯文·耶尔森。他们成群结队去剧院就是为了看他,他是最吸引人的角色,亲爱的!” “但是,读我书的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不能凭空杜撰一个全新的人物,把这个人叫做斯文·耶尔森就算完事,而你杜撰的这个人其实是个挪威抵抗运动中的新式青年。” “阿里亚登,亲爱的,我对这一切都确实已经做过解释。这不是一本书,亲爱的,这是一部戏,一个剧本。我们只是必须要使它充满魅力!如果我们能写出这种情感纠葛,能加上斯文·耶尔森和这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呢?——卡伦——你知道,他们俩产生敌视情绪,处处闹别扭,然而,同时又确实相对吸引,为对方着迷——” “斯文·耶尔森对女人毫无兴趣。”奥里弗夫人冷冷地说道。 “可是,你这样做,他连一束紫罗兰也赢不到,亲爱的。他这形象在这种戏剧中不合适。我的意思是这种戏不是描写绿色的月桂树或为胜利者喝彩欢呼歌唱英雄人物。这部戏写的是惊心动魄的凶杀与清爽明朗的户外游戏娱乐。” 提到清爽的户外空气,立刻产生了效果。 “我认为我该出去走走了,”奥里弗夫人生硬唐突地说道,“我需要空气。我迫切地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要我跟你一块出去吗?”罗宾温存地问。 “不必了。我宁愿一个人独自走走。” “你随意吧,亲爱的。也许你做得对。我最好过去给妈妈调一杯蛋奶酒。可怜的人儿现在觉得就像是一个失宠的小女孩。她喜欢别人的注意,你知道。你会接着考虑那场戏的,对吧?整个剧情确实正变得非常美妙。它会获得十分巨大的成功。我有这个把握!” 奥里弗夫人叹了口气。 “但是,最主要的是,”罗宾继续说,“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奥里弗夫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抓过一件很惹眼的军用短斗篷甩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那是她在意大利买来的。然后,大步走出房间,朝布罗德欣尼村走进去。 她决定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对真实罪行的调查和推理上,借以忘掉眼下的烦恼。赫尔克里·波洛需要帮助。她要察看一遍布罗德欣尼的居民,锻炼一下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她的这种直觉从未失败过,然后告诉波洛谁是凶手。到时候,他只需要去取得必要的证据即可。 奥里弗夫人走下山坡,来到邮局,买了两磅苹果,由此开始她的调查。在买苹果的时候,她开始和斯威蒂曼太太进行亲切交谈。 在对近期内的天气非常温暖这一事实达成共识之后,奥里弗太太提到,自己正住在拉伯纳姆斯厄普沃德太太家里。“噢,我知道。你是从伦敦来写凶杀侦探小说的那位女作家吧?我这里有三本企鹅版的侦探小说。” 奥里弗夫人朝企鹅版图书陈列柜瞥了一眼。柜台被儿童用品占去了一大半。 “《第二条金鱼奇案》是一本相当好的书,”她说道,“《死的是只猫》——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做了一个一英尺长的吹火筒,其实它有六英尺长。很奇怪会有这么大的吹火筒,但是,这是博物馆里的人写信告诉我的。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人读书只是为了在书里挑错找毛病。还有一本书是什么?啊!书名叫《少女之死》——这本书废话连篇,无一可取!我想让安眠药溶入水里,可是这种安眠药不溶于水,整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一大堆麻烦,几乎难以完成。至少接连死去了八个人,斯文·耶尔森发挥出了他的聪明智慧。” “这些书都很畅销,”斯威蒂曼太太只顾说道,对作者那些有趣的自我批评无动于衷,“你简直难以相信!我自己从来没读过一本。因为我确实没有时间读书。” “你们这里出了一件真实的谋杀案,对不对?”奥里弗夫人问。 “是的,那是在去年十一月份,和这里几乎可以算是隔壁邻居。” “我听说有一个侦探正在这里做调查,是吗?” “噢,你说的是一个住在‘长草地’旅馆的小个子外国先生吧?他昨天还在这里——” 斯威蒂曼太太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又来了一位顾客买邮票。 她急忙赶到邮品柜台那边。 “上午好,亨德森小姐。今天天气可真暖和。” “是的,是很暖和。” 奥里弗夫人盯着这个高个子姑娘的背影仔细观察。她带着一条短腿白毛的威尔士小种犬。 斯威蒂曼太太问:“韦瑟比太太近来好吗?” “很好,谢谢。她不大外出。近来东风刮得很厉害。” “基尔切斯特本周要上映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亨德森小姐,你应该去看看。” “昨天晚上我还想着要去的,可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下周是贝蒂·格拉布尔——我这里五先令的邮票没有了。给你这种邮票行吗?” 那姑娘走了之后,奥里弗夫人说: “韦瑟比太太是个残疾人,对不对?” “可能是那样吧,”斯威蒂曼太太语气尖刻地答道,“我们有些人却没有时间闲躺着不动弹。” “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奥里弗夫人说,“我告诉厄普沃德太太,只要她稍微努力活动活动她的双腿,就会对她有好处。” 斯威蒂曼太太表情欢快起来。 “她想躺着的时候,她的腿就能不管用——我是听人说有这么回事。” “现在她也是这种情况吗?” 奥里弗夫人考虑了一下消息的来源。 “听珍妮特说的?”她大胆地猜测道。 “珍妮特·格鲁姆有点发牢骚,”斯威蒂曼太太说,“你不会觉得奇怪吧?格鲁姆小姐本人年纪也不轻了,当东风刮起来的时候,她自己的风湿病也很严重。不过他们称那种病叫关节炎,当那些有钱人得了那病的时候,就会坐上轮椅什么的。啊,好了,我可不愿意冒险让我的两条腿停止活动,我不能这么做。可是,现如今即使你长了冻疮,你都会跑去看医生,就是为了享受到国民医疗保健制度的好处,使你出过的钱划得来。我们这种保健医疗太多了。想想你自己生病了,感觉有多么糟糕,这种保健根本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 “我想你的话很对。”奥里弗夫人说道。 她收拾起自己买的苹果,出门去追迪尔德丽·亨德森。这并没有费多大事,因为那条小狗又老又肥,走得慢慢悠悠,正尽情享受青草的芳香气息。 奥里弗夫人的经验是,狗总是一种帮助人相识的有效途径。 “多么可爱呀!”她叫了一声。 那个高个子年轻女人平静的脸庞上流露出感激的表情。 “这狗确实很迷人,”她说,“你是不是很迷人,本?” 本抬起头,轻轻摇了摇它腊肠一样的身体,用鼻子嗅了嗅一簇蓟,点点头,又凑上前去,像平时那样对嗅到的味道做出了满意的表示。 “它会打架吧?”奥里弗夫人问,“这种小犬通常打得很厉害。” “是的,它是个凶猛的斗士。所以我外出总让他带路同行。” “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两个女人都注视着那条小狗。 过了一会儿,迪尔德丽·亨德森有些唐突地问: “你是——你是阿里亚登·奥里弗吧,对不对?” “对。我现在住在厄普沃德家。” “我知道,罗宾告诉我们说你要来。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的书有多么喜欢。” 奥里弗夫人像往常一样,听到人恭维她又尴尬得脸色通红。 “啊,”她声音低低地喃喃道,“我很高兴。”她神情并不显得高兴地加了一句。 “虽然我想读很多书,可是我并没有能够做到,因为我们的书是泰晤士读书俱乐部直接提供的,而且我妈妈不喜欢侦探小说。她敏感得要命,那种书会使她整夜睡不着觉。但是我却对侦探小说很入迷。” “你们这里出过一件真正的杀人案,对吗?”奥里弗夫人问,“发生在哪栋房子里?是在其中这些农舍里吗?” “就是那边的那栋房子。” 迪尔德丽·亨德森说话的声音有些惊魂未定。 奥里弗夫人把视线投向了麦金蒂太太生前住过的房子,门口的台阶上有两个外表很令人不愉快的孩子坐在那里,正在幸福地折磨一只猫。当奥里弗夫人赶上前阻止他们这么做时,那只猫伸出锋利的爪子挣脱男孩的控制,趁势逃掉了。那个大男孩被猫抓伤了,痛得大声嚎叫起来。 “你活该。”奥里弗夫人说了一句,又对迪尔德丽·亨德森说道,“看起来这不像是一所曾经出过谋杀案的房子,对吗?” “对,是不像。” 两个女人好像对此很有共识。 奥里弗夫人接着又说道: “被杀的是一位清洁女工,是吗?据说是有人谋财害命。” “是她的房客干的。她有一些钱——她把钱藏在屋里的地板下面。” “我明白。” 迪尔德丽·亨德森突然又冒了一句: “可是也许根本就不是他干的。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很有趣的小个子外国人。他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吗?啊,是的,我对他很了解。” “他真是个侦探吗?” “亲爱的,他非常著名,他也非常聪明。” “那么,也许他会发现,他根本就没杀人。” “谁?” “那个——那个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啊,我真希望他能洗清罪名。” “你这么想吗?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那事会是他干的。我从来也不希望会是他。” 奥里弗夫人好奇地看了看她,被她声音里强烈的感情色彩打动了。 “你了解他吗?” “不,”迪尔德丽慢慢地说道,“我不能算是了解他。但是,有一次,我的小狗本一只脚被套住了,他帮助我把它解开。而且,我们谈过话……” “他这人怎么样?” “他非常孤独。他妈妈刚去世不久。他非常爱她。” “你也非常爱你母亲吗?”奥里弗夫人敏锐地问道。 “是的,这使我明白事理,我意思是说,使我明白他当时的感受。我和我妈妈——我们俩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你知道这一点。” “我记得罗宾给我说你有个继父。” 迪尔德丽愤恨地说:“噢,是的,我是有个继父。” 奥里弗夫人含糊地说:“那和自己的亲爸爸不是一回事,对吗?你现在记得你的生身父亲吗?” “不记得,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和韦瑟比先生结婚。我——我总是恨他。而妈妈——”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妈妈的日子很难过。她得不到同情和理解。我的继父是一个最没有良心的人,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奥里弗夫人点点头,然后低语道: “这个詹姆斯·本特利一点也不像个罪犯。” “我从来没想到警察会把他抓起来。我相信,这一定是哪个流浪汉干的。有时候,在公路两旁这一带流浪汉可怕极了。肯定是他们之中的哪个干的。” 奥里弗夫人安慰似地说道: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最终会查明真相。” “是的,也许——” 她突然转身走上了亨特院子的门道。 奥里弗夫人在她身后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她在上面写道:“不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并且在“不是”两个字下面打上了重号,她因为用力过猛,铅笔都被折断了。 在半山坡上,她遇见了罗宾·厄普沃德正陪着一位漂亮的白金色头发的年轻女人朝山下走。 罗宾为她们作了介绍。 “伊娃,这就是那位美妙出众的阿里亚登·奥里弗。”他说,“亲爱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平衡自己的。她看起来也是如此的仁慈宽厚,对不对?一点也不像是整天满脑子沉溺于凶杀犯罪的构思和推理中的人。这位是伊娃·卡彭特。她丈夫将成为我们下一任议员。目前这位议员乔治·卡特韦瑟比先生老糊涂了,疯疯癫癫的。他经常躲在门后面朝年轻姑娘猛扑过去。” “罗宾,你不能散布这种可怕的谣言。你这么做会败坏党的声誉。” “啊,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呢?这又不是我的党。我是个自由主义者。这是当今我惟一有可能属于的组织,人数少又很挑剔,没有任何加官晋级的机会,我崇拜迷惘的事业。” 他又对奥里弗夫人说: “伊娃今天晚上想让我们参加宴会。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晚会,阿里亚登。你知道,这是为了结交名人。我们大家都非常非常激动看到你到我们这里来。你难道就不能把你下一本书的凶杀案地点放在布罗德欣尼的背景下描写吗?” “啊,你一定要这么做,奥里弗夫人。”伊娃·卡彭特说道。 “你可以很容易让斯文·耶尔森出现在这里,”罗宾说,“他可以像赫尔克里·波洛一样住在萨默海斯家的旅馆里。我们现在正要到那里去,因为我对伊娃说,赫尔克里·波洛在他那一行里和你在文学界一样是赫赫有名的人,她说她昨天对待他态度相当粗鲁,因此她也要去邀请他参加晚会。不过,说真的,亲爱的,一定要把你描写的下一个凶杀案的地点放在布罗德欣尼。我们都会非常激动。” “啊,请你一定这么写,奥里弗夫人。那会多么有趣啊!”伊娃·卡彭特说。 “我们会让谁做杀人凶手,谁来做受害人呢?”罗宾问。 “你家现在的清洁女工是谁?”奥里弗夫人问。 “啊,我亲爱的,不是那种谋杀案。那太没意思了。不,我认为伊娃可以成为一个相当好的牺牲品。也许可以用她自己的长统袜把她勒死。也不行,有人用过这种方法。” “我认为最好是你被人谋杀了,罗宾,”伊娃说,“未来的剧作家被人刺死在乡村农舍里。” “我们还没有确定下来杀人凶手,”罗宾说,“我妈妈怎么样?她可以用她的轮椅,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脚印。我认为这个主意肯定精彩。” “不过,她可不会把你刺死,罗宾。” 罗宾想了想。 “是的,也许不会。事实上,我还在考虑她把你勒死。她一点都不会在乎这么做。” “可是我想让你成为牺牲品。杀你的人可能是迪尔德丽·亨德森。那个受压抑的姑娘相貌平常,谁也不曾注意她。” “就这样吧,阿里亚登,”罗宾说,“你下一本小说的情节已经都有了。你所要做的就是虚构一些假相,还有——当然——还要真正在写作技巧上下些功夫。噢,天呐,莫林养的狗多厉害呀。” 他们已经来到“长草地”旅舍门前,两只爱尔兰猎狗从里面冲上前来,狂吠乱嚎。 莫林·萨默海斯从院里出来,手拎着一个水桶走进了猪圈。 “趴下,弗林。过来,考密克。你们好,我刚要清扫猪圈。” “我们知道,亲爱的,”罗宾说,“从我们站的地方就能闻到你那边的气味。猪仔怎么样?” “昨天晚上我们可被它吓坏了,它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不想吃早饭。我和约翰尼查遍了养猪手册上的所有病症,为它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觉,可是今天早上,它又一点儿事也没有了,活蹦乱跳,当约翰尼来给它喂食的时候它都闹疯了,实际上是把他撞倒在地上。约翰尼不得不再去给自己洗个澡。” “你和约翰尼过的日子多么激动人心啊。”罗宾说道。 伊娃说:“你和约翰尼今天晚上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好吗,莫林?” “当然愿意。” “主要是为了见见奥里弗夫人,”罗宾说,“不过,事实上现在你就可以见到她。这位就是。” “真的就是你吗?”莫林叫道,“多么令人激动啊。你正在和罗宾一起合作写剧本,对吗?” “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罗宾说,“顺便提一下,阿里亚登,今天早上你出去之后我考虑了挑选演员的问题。” “啊,选演员。”奥里弗夫人松了一口气应道。 “我找到了扮演伊雷克的合适人选。赛西尔·利奇——他在保留剧目轮演剧团担任演员。总有一天我们要去看他的演出。” “我们想见见你的房客,”伊娃对莫林说,“他在吗?今天晚上我也想邀他过去。” “我们会把他一起带去的。”莫林说。 “我认为我最好亲自邀请他。事实上,昨天我对他有一点态度粗暴。” “啊!他应该在吧,”莫林含糊不定地说,“大概是在花园里吧。考密克——弗林——这两条可恶的狗——”她咚地一声把水桶丢在地上,朝养鸭池的方向飞奔过去,从那里传过来一声声愤怒的鸭子嘎嘎乱叫的声音。 第十三章 奥里弗夫人手里拿着镜子,朝赫尔克里·波洛走来。此时,卡彭特夫妇的晚宴已接近尾声。在此之前,他们俩都是自己圈子里引人注目的中心人物。现在,杜松子酒已经喝掉了许多,晚会气氛融洽,老朋友旧相识就容易凑到一起,重复大家都熟知的小道消息和飞短流长,两位外人也就能够有机会互通信息,进行交谈。 “到外面阳台上去。”奥里弗夫人像个阴谋家一样压低声音说。 与此同时,她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小纸片。 他们一同走出去,穿过落地窗户,来到阳台上。波洛打开了那张纸。 “伦德尔医生。”他读道。 他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奥里弗夫人。奥里弗夫人使劲点了点头,一大片白发随着她点头散落下来掩住了她的脸。 “他是杀人凶手。”奥里弗夫人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为什么?” “凭直觉,”奥里弗夫人说,“他是那种类型的人。热心肠,对人和蔼可亲,如此等等。” “也许吧。” 波洛的声音并不肯定。 “但是你认为他的动机应该是什么?” “违反职业道德的行为,”奥里弗夫人说,“麦金蒂太太知道了这一点。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你可以相当肯定就是他干的。我仔细观察了所有其他人,他是最可怀疑的。” 作为一种回答,波洛随意地说道: “昨天晚上,有人在基尔切斯特火车站试图把我推倒在铁轨上。” “天哪。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要谋杀你。” “毫无疑问,我认为正是如此。” “而伦德尔医生昨夜出去应诊了,我知道这一事实。” “我明白——是的——伦德尔医生外出应诊。” “那么,这一事实就说明了问题。”奥里弗夫人满意地说。 “不能十分肯定。”波洛说,“昨天晚上,卡彭特先生及夫人都在基尔切斯特,他们又是分头各自回家的。伦德尔太太整个晚上也许独自一人在家听收音机,也许她不是这样——谁也不能证明。亨德森小姐经常到基尔切斯特去看电影。” “她昨天晚上没去。她在家里,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你不能完全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一切,”波洛有些责备道,“一家人总是抱成一团儿的。另一方面,那个外国女仆弗里达昨天晚上确实是在看电影。因此,她不能向我们证明亨特宅院里谁在家谁不在家!你看,要缩小范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可以担保我们能够成功。”奥里弗夫人问,“你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准确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 “那么,拉伯纳姆斯住的这一家人可以被完全排除在外。从八点到十点半这一段时间内,罗宾,他妈妈,还有我一直在耐心地打扑克。” “我还认为你和他很可能是关在一起进行密切合作呢?” “把那位老妈妈丢在一旁,让她往藏在灌木丛里的摩托车上跳吗?”奥里弗夫人大笑起来,“不,老妈妈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当更令人悲哀的念头向她袭来时,她长叹一声。“合作,”她痛苦地说道,“整个事件完全是一场噩梦!你怎么能够忍心看到往巴特尔警监脸上贴上一副大大的黑胡子,然后告诉你说,那人就是你。” 波洛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这个建议倒真是个噩梦!” “现在你明白我所受的罪了。” “我也在受罪,”波洛说,“萨默海斯太太的烹调技艺之糟,简直难以描述。那根本就不是在做菜。还有那凄厉的寒风,饿着肚子发出哀叫的猫,长着长毛的狗,断腿的椅子,还有我躺在上面入睡就寝的那张可怕恐怖的床”——他紧闭双眼,又想起了诸多的痛苦——“浴室里的水总也不热,楼梯地板上到处有破洞,还有咖啡——他们称之为咖啡的那种液体难以用言语形容其难喝难咽的程度。那简直是对肠胃的侮辱。” “天哪,”奥里弗夫人说,“不过,你知道,她人可非常好。” “萨默海斯太太吗?她很迷人,她相当迷人。这使事情更为糟糕。” “她现在过来了。”奥里弗夫人说。 莫林·萨默海斯正朝他们走过来。 她长满雀斑的脸上流露着狂喜的表情,手里端着一只酒杯。她热情洋溢地朝两个人微笑着。 “我觉得我有些醉意了,”她说道,“有这么多可爱的杜松子酒。我真是喜欢晚会!在布罗德欣尼,我们并不经常举办晚会。这一次是因为有你们二位这么名声显赫的人物。我希望我也能写书就好了。我的问题是,我什么事也做不妥当。” “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夫人。”波洛醉意朦胧地说。 莫林的眼睛瞪大了。她布满雀斑的小脸上那双眼睛显得非常迷人。奥里弗夫人搞不清楚她有多大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多岁吧,她想。 “是吗?”莫林说,“我不知道,我倒是全心全意地爱他们每一个人,可是这就够了吗?” 波洛清了清嗓子。 “请您不要认为我言语放肆,夫人。一个真正爱她丈夫的妻子应该精心照料他的肚子,这是非常重要的,肚子。” 莫林好像受到了冒犯。 “约翰尼的肚子很好,”她愤愤地说,“十分平坦。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圆肚皮。” “我指的是肚子里吃下去的东西。” “你是说我做的饭菜,”莫林说,“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吃什么有多大关系。” 波洛发出一声呻吟。 “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穿什么,或者做什么有多大关系,”莫林做梦似的说着,“我从来不在乎具体的事情。” 她闭口不语,停了一会儿,眼睛里透出了朦胧的醉意,好像在望着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有个女人写了一封信,”她突然开口说道,“一封非常愚蠢的信。问什么是最好的方法——把你的孩子让给别人抚养,那人能给孩子提供一切好处——一切好处,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她的意思是指良好的教育,漂亮的衣服,还有舒适的环境——或者是,在你不能给孩子提供任何好处的情况下是否还应该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我认为这种想法非常愚蠢——愚蠢透顶。如果你能给孩子吃饱——这就足够了。” 她眼睛朝下,盯着她手中的空杯子,好像那是一只水晶杯。 “我应该知道,”她说,“我曾经就是一个被人收养的孩子。我母亲离开了我,而我得到了一切好处,这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可是只要一想起来并不是人家真的想要你,一想起你的妈妈可以忍心让你离开,就总是令人伤心的。” “也许那是为了你好而做出的一种牺牲。”波洛说。 她明朗的目光与他相视了。 “我不认为事实如此。这是他们自己欺骗自己。但是,事情归根结底在于,他们真的能够离开你……这叫人心痛。我决不会放弃我的孩子——哪怕是给我全世界所有的好处也决不放弃!” “我认为您完全正确。”奥里弗夫人说。 “我也深表赞同。”波洛道。 “那么,这就好啦,”莫林高兴地说,“我们还在这儿争论什么呢?” 罗宾从落地窗走了过来,和他们站在一起问道: “啊,你们在争论什么呀?” “收养问题,”莫林说,“我不喜欢被人收养,你呢?” “噢,那比成为孤儿要好得多,你不这么看吗,亲爱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该走了,对不对,阿里亚登?” 客人们一起告辞,伦德尔医生已经提前匆匆离去。他们一起漫步走下山丘,由于鸡尾酒的作用,大家边走边兴高采烈地议论纷纷。 当他们走到拉伯纳姆斯门前的时候,罗宾执意要大家都进去。 “进去告诉妈妈今天的晚会上的所有情况。亲爱的老妈妈真可怜,因为双腿不能行走,整日关在家里孤苦伶仃。可是她很痛恨对周围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们兴高采烈,蜂拥而至。厄普沃德太太见到他们好像很高兴。 “还有谁参加了?”她问,“韦瑟比夫妇去了吗?” “没有。韦瑟比太太身体不大舒服,那位闷闷不乐的亨德森小姐不愿意自己去。” “她那个样子真令人悲哀,对不对?”伦德尔太太说道。 “我认为那简直是不合情理,是病态。”罗宾应道。 “这都是她那位母亲一手造成的,”莫林说,“有些母亲真的几乎要把她们的孩子拖累死了,是不是?” 当她遇到厄普沃德太太询问的眼神时,莫林突然脸色涨红了。 “我拖累你了吗,罗宾?”厄普沃德太太问。 “妈妈!当然没有!” 为了掩饰她的慌乱,莫林急忙扯起了她喂养爱尔兰猎狗的一些事情。谈话变得机械呆板。 厄普沃德太太下结论似的说: “你不能脱离遗传关系——在这一点上,人和狗都是一样的。” 伦德尔太太低声说: “你不认为环境因素是至关重要的吗?” 厄普沃德太太打断了她: “不,亲爱的。我不那么认为。环境只是表面的因素——仅此而已。血统关系才是最紧要的。” 赫尔克里·波洛的目光好奇地停在了伦德尔太太涨红的面庞上。她用好像是不必要的强烈语气说道: “可是那太残酷了——也不合理。” 厄普沃德太太说道:“生活本身就不合理。” 约翰尼·萨默海斯慢吞吞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赞同厄普沃德太太的看法。血统说明一切,我的信条一向如此。” 奥里弗夫人疑惑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些东西世代相传。一直传到第三代或第四代人的身上——” 莫林·萨默海斯突然用她甜美的高音说道: “但是有句话叫做:‘要对众生慈悲。’” 在场的每一个人又一次感到有些尴尬,也许这句严肃的引语在此时插入谈话中使大家觉得不合时宜。 他们把矛头转向波洛,使谈话有了转机。 “给我们讲讲麦金蒂太太的案子吧,波洛先生。为什么不是那个神情忧郁的房客要杀她呢?” “他过去总是在那些小胡同里边走边沉思默想,”罗宾说,“我经常遇见他。而且确确实实,他看起来非常古怪。” “你认为他没有杀人肯定有你的一些理由,波洛先生。给我们讲讲吧。” 波洛对他们面含微笑。他翘了翘他的胡子。 “如果他没杀人,人是谁杀的?” “是啊,是谁?” 厄普沃德太太干巴巴地说道:“别难为他。他也许正怀疑是我们之中的一位人士干的呢。” “我们中间的人?噢!” 一阵喧闹声中,波洛的目光和厄普沃德太太相遇了。厄普沃德太太的目光含有洋洋得意的神情——还有其它的表示——也许是蓄意挑衅? “他怀疑我们之中的人,”罗宾快活地说,“那么,莫林,”他装出威胁的口吻提问道,“在事发的当天晚上你在哪里——那天晚上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二十二号。”波洛回答。 “十一月二十二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天哪,我不知道。”莫林说。 “过了这么久,没有人记得清楚。”伦德尔太太说。 “啊,我能记得,”罗宾说,“因为我那天晚上在电台播音。我开车到科尔波特去发表戏剧评论。我之所以现在还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当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讨论高尔斯华绥笔下的清洁女工形象。第二天,麦金蒂太太就遇害了,我怀疑高尔斯华绥那个剧本里的清洁女工是否像麦金蒂太太一样的命运。” “对啦,”伦德尔太太突然说道,“现在我想起来了,因为你说你妈妈要独自呆在家里,我吃过晚饭就来这里陪她。只是很不幸,我当时没能让她听收音机。” “让我想想,”厄普沃德太太说,“噢!是的,当然。我当时因为头痛已经上床休息了。我的床正对着后花园。” “第二天,”希拉·伦德尔说,“当我听说麦金蒂太太被害了,我就想,‘噢!我也许在黑暗中和杀人犯擦肩而过’——因为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肯定是破门而入的流浪汉干的。” “啊,我还是记不得我当时在干什么,”莫林说,“不过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我的确记得清清楚楚。是面包师告诉我们的消息。‘老麦金蒂太太被关在屋里。’他说。我当时就奇怪她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出门露面呢。” 她身上一阵颤抖。 “那真是可怕,是不是?”她说。 厄普沃德太太仍然眼睛盯着波洛。 波洛心想:“她是个智商非常高的女人——也是个残忍成性的人,还很自私。她不管干了什么,都会无怨无悔,绝不紧张犹豫……”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说话——既是怂恿敦促,又含着牢骚抱怨。 “您找到什么线索了吗,波洛先生?” 说话的人是希拉·伦德尔。 约翰尼·萨默海斯长长的黑脸兴奋了起来。 “对呀,线索,”他说道,“我阅读侦探小说时就喜欢找里边的线索。线索对侦探来说意味着一切——而对读者来说毫无价值——一直到你读完全书幡然领悟为止。您能不能给我们讲一条小小的线索呢,波洛先生!” 众人哈哈大笑着,恳切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这对他们大家来说是一场有趣的游戏(或许对其中一个不是这样?)。但是,谋杀可不是游戏——谋杀是危险的。你想像不到有多危险。 波洛出其不意,突然从他口袋里掏出四张照片。 “你们想要线索吗?”他说,“瞧,这就是!” 他用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一把将照片全都甩在桌子上。 他们都拥过来,弯下腰去争着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看啦!” “这衣着穿戴真是老古董!” “再看看这玫瑰花。” “天哪,看那帽子!” “这小孩多可怕呀!” “不过这些人都是谁呀?” “时髦新潮不是挺滑稽吗?” “那个女人肯定曾经是个美人。” “可是为什么这些人就是线索呢?” “她们是谁?” 波洛慢慢地逐个打量着每一个人的脸色。 他除了本来可能预料到的之外,一无所获。 “你不认识这其中的人吗?” “认识?” “我是否可以这么说,您不记得以前曾经见到这其中的某张照片吗?不过,啊——厄普沃德太太,您呢?您能认出来什么,能吗?” 厄普沃德太太犹豫片刻。 “是的——我认为——” “哪一张?” 她伸出食指,停在了莉莉·甘博尔那戴着眼镜的娃娃脸上。 “您看见过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 “就在最近……在什么地方呢——不,我记不起来了。不过我确信我见过一张和这非常相似的照片。” 她坐在那里,双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当伦德尔太太朝她说话时,她才回过神来。 “再见,厄普沃德太太。如果哪一天您感觉好的话,我真心希望您能和我共进茶点。” “谢谢你,亲爱的。如果罗宾愿意推我上山坡我就去。” “当然乐意,妈妈。推你的轮椅使我锻炼得肌肉非常发达。你还记得我们到韦瑟比家去的那天吗?路上泥泞满地——” “啊!”厄普沃德太太突然叫道。 “怎么啦,妈妈?” “没什么。接着说下去。” “那天我推你上山。先是轮椅打滑,接着我脚下也打滑。我那天还认为我们怎么也不会回到家了。” 一阵哄笑过后,大家起身告辞,纷纷走出。 波洛想,酒喝多了肯定会使言语不慎。 展示这些照片是聪明的做法呢,还是愚蠢之举?那个手势也是酒精的作用吗? 他不敢肯定。 不过,小声向众人道歉后,他又转身返回。 他推开大门,朝正房走去,通过他左边打开着的窗户,他听到了两个人的低语声。那是罗宾和奥里弗夫人的声音。奥里弗夫人说话很少,罗宾则滔滔不绝。波洛推开门,穿过右边的房门,走进了他不久前刚刚离开的房间。厄普沃德太太正坐在壁炉前,脸色阴沉可怕。她正陷入沉思,他的进来使她受了惊吓。听到他表示道歉的咳嗽声,她突然抬起头。 “啊,”她说道,“原来是你。你吓着我了。” “很抱歉,夫人。您认为这是其他什么人吗?您认为这是谁呢?” 她没有对此作出回答,只是说: “你丢下什么东西了吗?” “恐怕我丢下的是危险。” “危险?” “也许对您是个危险。因为您刚才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 “我并没说我认了出来。所有的旧照片模样都极为相似。” “听着,夫人。麦金蒂太太也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或者说我相信是这样的。而麦金蒂太太死了。” 厄普沃德太太眼里掠过一丝想不到的幽默神情,她开口说道: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把她的脖子伸出来,就像我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如果您知道什么——无论什么,现在请立即告诉我。这样比较安全。” “我亲爱的先生,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当然不是像事实那样确定无疑。模糊的记忆是很微妙的。人总应该想想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但是,在我看来,您好像已经想起来了。” “不仅仅如此。总有各种各样的因素要予以考虑。现在你这样急切地催促我毫无用处,波洛先生。我不是那种让别人催促着做出决定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头脑,我要花些时间慢慢把事情想清楚。我一旦做出决定,我就着手行动。但是,不做好准备,我不轻举妄动。” “您在很多方面是个神秘女人,夫人。” “也许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知识就是力量,力量必须只用于正确的结果。您要原谅我这么说,您也许对我们英国的乡村生活方式并不赞赏。” “换句话说,您的意思是,‘你只是个可恶的外国佬?’” 厄普沃德太太轻轻微笑道: “话不该说得那么无礼。” “如果您不愿意跟我谈,还可以找斯彭斯警监。” “我亲爱的波洛。我不跟警察谈。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耸了耸肩。 “我已经警告过您了。”他说。 因为到目前,他已经肯定,厄普沃德太太一定十分清楚地想起来她见到莉莉·甘博尔照片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了。 第十四章 “确定无疑,”第二天早上,波洛自言自语道,“春天已经来了。” 他前一天晚上的抱怨好像丝毫没有了根据。 厄普沃德太太是个敏感的女人,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然而,从某种奇特的方面说,她蒙蔽了他。他根本搞不清楚她的反应。很明显,她不想让他清楚。她认出了莉莉·甘博尔那张照片,她下决心要单枪匹马地行动。 波洛一边回想着这些情况,一边踱步走上一条花园小径,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波洛先生。” 伦德尔太太早已悄悄跟在他身后,她步履轻盈,波洛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自从昨天到现在,他感觉特别紧张。 “请原谅,夫人。您吓了我一跳。” 伦德尔太太呆板地微微一笑。如果说他紧张的话,他认为伦德尔太太更加紧张。她的一只眼睫毛一直忽闪个不停,两只手在一起不安地搓来搓去。 “我——我希望我没有打断您。也许您正忙着。” “不,不,我不忙。天气很好,我喜欢春天的感觉。到户外活动很适合。呆在萨默海斯太太的屋子里总是,总是有气流。” “气流——” “就是空气不停地流动。” “啊,是的。我想是吧。” “那些窗户总也关不上,房门总是被突然打开。” “那真是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不过,当然啦,萨默海斯夫妇日子这么艰难,他们也负担不起维修房屋的费用。如果是我的话,我就由它去了。我知道那房子在他们家祖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可是现在这年头,你不能只为感情的缘故死守旧东西不放。” “是啊,如今我们都不再多愁善感了。” 一阵沉默。波洛透过眼角,注视着那双白皙紧张的手。他等待她先开口说话。当她确实开口时,话语非常唐突。 “我认为,”她说,“当你要着手调查一件事的时候,你总是得有个前提条件吧?” 波洛对这个问题想了想。虽然他并没有看她,他也能清楚地觉察到她盯着他的急切眼神。 “正如您所说,夫人,”他不置可否地答道,“这很方便。” “要解释您为什么在那里,而且——而且还问那些问题。” “那也许是有用的。”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您要来布罗德欣尼,波洛先生?” 他有些惊讶地凝视着她。 “可是,我可敬爱的女士,我告诉过您——我是来调查麦金蒂太太的死因的。” 伦德尔太太厉声说道: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这很荒谬。” 波洛眉毛一扬。 “是吗?” “当然啦。没有人会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我向您保证,事实正是如此。” 她黯淡的蓝眼睛眨了眨,朝一旁看去。 “你不肯告诉我。” “告诉您——什么,夫人?” 她好像是突然粗暴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问你——有关匿名信的事。” “说下去。”当她停下来的时候,波洛鼓励地说道。 “匿名信总是撒谎,对不对?” “有时候是谎言。”波洛谨慎地说。 “通常是谎言。”她坚持道。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那么说。” 希拉·伦德尔语气强烈地说: “写匿名信是胆小怯懦、爱搞诡计、阴险狡诈的人做的事!” “噢,是的,这话我应该同意。” “你不会相信任何一封匿名信里的话,对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波洛严肃地说。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里面说的任何一句话。” 她又语气强烈地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那不是真的,我告诉你,那不是真的。” 她猛然转身走开了。 赫尔克里·波洛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 “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我还要接着在花园里散步吗?难道这是只颜色不同的小鸟吗?” 他觉得困惑不已。 伦德尔太太坚持相信他来这里的原因不仅仅是要调查麦金蒂太太谋杀案。她认为这只是一个前提条件。 她真的这么相信吗?或者,她正把他引向一条不同方向的道路呢? 匿名信和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呢? 难道伦德尔太太就是厄普沃德太太所说的她“最近”见到的照片上的人物?换句话说,伦德尔太太就是莉莉·甘博尔吗?作为一名恢复了正常人生活的社会成员,人们最后一次提到莉莉·甘博尔的名字是在伊利。难道伦德尔医生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他这位妻子并和她结婚,而对她过去的历史一无所知吗?莉莉·甘博尔受训做过速记员。她的工作很容易和那位医生的职业发生往来联系。 波洛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都有十分的可能性。但是他需要证据。 一阵寒风骤起,太阳落下去了。 波洛打了个寒颤,迈步向屋里走去。 是的,他需要证据搞清楚。如果他能找到杀人的凶器—— 就在这一刹那,他奇怪地觉得自己突然有了把握——他看见了那件凶器。 后来,他下意识地想,他是否很早以前就看见并注意到了它呢。假如说,自从他住进“长草地”旅馆以来,它一直就放在那里…… 它就放在靠近窗户的书架顶部。 他想:“我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他拿过来,把它放在手里掂量、检查、左摇右晃,然后又举起来准备劈下去—— 莫林像往常那样急匆匆闯进门来,还带着两只狗,她声音既轻快又友好地说: “您好,您这是在拿着糖斧头玩吗?” “这是一把糖斧头吗?它就叫这个名字吗?” “是啊。一把糖斧头——或者叫敲糖榔头——我搞不清楚它应该叫什么才合适。样子很怪,对不对?斧头上还有一只小鸟,太小孩子气了。” 波洛仔细地拿在手里转动着这件工具反复察看。这是用装饰着花纹的青铜做的,样子像一把扁斧,分量很重,刀刃锋利,还带有红蓝相间的装饰品。在斧头顶端镶着一只绿眼睛的小鸟,样子显得愚蠢轻浮。 “拿它杀谁都很好玩,对不对?”莫林语调轻松漫不经心地说。 她从他手里把斧头拿过来,瞄准空中一个目标砍了下去。 “太容易啦。”她说,“有一首歌谣是怎么说的?‘就是这样干的,他说,把他的脑袋劈开了。’我认为,用这把斧头你想劈开谁的脑袋都很容易,你说是不是?” 波洛打量了她一眼。她的雀斑脸安详又快活。 她说: “我给约翰尼说过,要是我烦他了,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我说这把斧头是做妻子的最好的朋友!” 她哈哈大笑起来,把敲糖斧头放下来,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来这屋里要干什么呢?”她使劲儿想着,“我记不得了……真糟糕!我最好去看看平底锅里的布丁是不是需要再加点水。” 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波洛叫住了她。 “你是从印度带回来的这把斧头吧,是不是?” “噢,不,”莫林说,“我在圣诞节期间在旧货交易会上买到的。” “旧货交易会?”波洛迷惑不解地问道。 “旧货交易会,”莫林解释道,“在教区牧师住所举办。你把自己用不着的旧东西带去,买些你用得着的东西。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倒是不算太糟。当然也有时候,你根本找不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我买回来这把斧头和那只咖啡壶。我喜欢那只咖啡壶嘴,我也喜欢斧头上这只小鸟。” 那把咖啡壶很小,是铜制的。它的壶嘴很大,弯弯曲曲的,波洛想起了一件很相似的东西。 “我认为这些是巴格达产的,”莫林说,“至少我认为韦瑟比夫妇是这么告诉我的,也许是波斯出产的。” “那么说,东西原来是韦瑟比家的了?” “是的,他们家有很多破旧玩意儿。我该走了。去看看布丁。” 她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被带上了。波洛重新捡起那把斧头,把它拿到窗户底下。 刀锋边上隐隐约约有些褐色。 波洛点点头。 他犹豫片刻,然后把斧头带上,回到了自己卧室。在卧室里,他把斧头小心翼翼地用纸和线包好,放在一个箱子里,重新下楼,离开了这所房子。 他认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丢失了一把斧头。这里的家什物件并不整齐。 在拉伯纳姆斯,剧本合作依然困难重重。 “可是,把他塑造成一个素食主义者,我确实认为不合适,”罗宾正在表示反对意见,“这太与众不同了,肯定不会吸引人。” “我别无选择,”奥里弗夫人毫不让步,“他一贯吃素食,他随身带一个轧胡萝卜的小器具。” “可是,阿里亚登,宝贝儿,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奥里弗夫人生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构思一个使用左轮手枪的人?我当初肯定是疯了!我为什么要把他说成是一个芬兰人,而我对芬兰一无所知!为什么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为什么他有这么些稀奇古怪的行为举止和习惯?这些事就这么写的,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你做了一些尝试——人们好像都喜欢这些尝试——然后你就接着写下去——在你还没搞清楚你到底在写什么的时候,你塑造出了像斯文·耶尔森那样令人发疯的人物就束缚住了你的生活。甚至还有人写信说你肯定多么多么喜欢他。喜欢他?如果我在现实生活中真的遇上那位瘦骨嶙峋、摇摇晃晃,只吃素食的芬兰人,我宁愿来一次真正的谋杀,比我所虚构过的任何一次都精彩。” 罗宾·厄普沃德充满敬意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知道,阿里亚登,这也许是个精彩之极的主意。有一个真正的斯文·耶尔森——而你把他谋杀了。你也许可以把它写成一本天鹅之歌——在你死后出版。” “绝对不!”奥里弗夫人说,“出书后赚的钱怎么办?写谋杀案得到的每一分钱我都想现在拿到手。” “对,对。在这一点上,我万分赞同你的做法。” 这位烦恼不堪的剧作家在屋里来回踱着大步。 “英格里德这个人物变得越来越令人厌烦,”他说,“地窖里那场戏的确会十分精彩,在那之后,我不知道我们怎么样不让下一场戏突然从高潮降下来。” 奥里弗夫人沉默不语。她觉得每一场戏都让罗宾·厄普沃德头痛。 罗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上午,在像她往常一样外出散步以改变心境的时候,她对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感到不快。拿一把梳子沾上水,她把自己灰白的头发牢牢固定在头皮上,她高耸的前额,宽大厚重的眼镜,还有她严厉的神态都在提醒罗宾,她越来越像一位学校教员,使他这种毛头青年感到畏惧,惊奇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用“亲爱的”来称呼她,即使改称她为“阿里亚登”也不容易叫出口。他烦躁地说: “你知道,我今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也许这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杜松子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我们停止剧本改编,谈一谈物色演员的问题吧。如果我们能请到丹尼斯·卡勒里,当然是十分精彩的。不过,他眼下正忙于拍电影脱不开身。琼·贝柳扮演英格里德应该非常适合——她想扮演这个角色,这是件好事。埃里克——我想到了埃里克。我们今晚到小雷普剧院去如何?你到时候给我讲讲你对塞西尔扮演那个角色的想法。” 奥里弗夫人对这一建议充满希望,她同意了。罗宾走开去打电话。 “好啦,”他回来时说道,“一切都安排好了。” 早上看似晴朗的天气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么美好。浓云密布,天气阴沉,好像要下雨的征兆。当波洛漫步穿过密密的灌木丛林,来到亨特大院门前的时候,他拿定主意,他可不愿意住在山坡前面这条浅浅的山谷里。房子四周被树木环抱,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他想,这确实用得着伐木工人的斧头。(伐木斧头?还是敲糖斧头?) 他按了按门铃,没人回答,他又按了一遍。 赶来开门的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她好像有些惊奇。 “噢,”她说,“原来是你。” “我能进来和你说说话吗?” “我——噢,是的,我想可以。” 她把他领进他以前来过的那个又黑暗又窄小的起居室。在壁炉架上,他认出了莫林家书架上摆放的那把小咖啡壶的大兄长。它那巨大的钩状壶嘴似乎暗示着东方的凶猛残暴,要主宰这间西方的小屋。 “恐怕我们这里今天有些凌乱,”迪尔德丽抱歉地说,“我们家的帮工——那位德国姑娘要走了。她在这里只呆了一个月。事实上,好像她来做帮工只是为了应付这一段日子,从这个国家过一趟,因为她想要结婚。现在,他们俩都安排妥当了,她今天晚上马上就要离开了。” 波洛咂了咂舌。 “很不体谅人。” “就是这样。我继父说她这样做不合法。但是,即使不合法,如果她就这么离开去结婚,我看不出别人对此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我发现她在打包整理衣服,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要走。她甚至可以一句话不说就从这所房子里走掉。”<kbd>http://www?99lib.net</kbd> “啊,这种年纪可是不会体谅人。” “是啊,”迪尔德丽沮丧地说,“我认为也是。” 她用手背揉了揉额头。 “我累了,”她说,“我很累。” “是啊,”波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很累。” “你想要什么,波洛先生?” “我想问一下一把敲糖斧头的情况。” “敲糖斧头?” 她的脸一时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 “一把铜制的工具,上面有一只小鸟,镶饰有红绿色的石头。”波洛非常认真地进行了确切的描述。 “噢,是的。我知道。” 她声音里没有一丝热情或半点兴趣。 “我想它是你们家的东西吧?” “是的。我妈妈从巴格达的义卖市场上买到的。这是我们拿到教区牧师住所那个市场上的东西之一。” “是旧货交易会,对吗?” “是的。我们这里有很多这种旧货交易会。很难找到人付钱,但是通常你总能找到一些东西拿出去。” “这么说,那把斧头在圣诞节前一直在这个屋子里,圣诞节的时候你才拿到旧货交易市场上去的,对吗?” 迪尔德丽皱眉想了想。 “不是圣诞节那次交易会。是在那之前的一次。是收获节的那一次。” “收获节——那应该是——什么时候?十月份?还是九月?” “九月底。” 小屋里一片寂静。波洛看了看那位姑娘,她也抬眼望着他。她的气色温和,脸上毫无表情。透过她漠然的神情背后,他竭力猜测她内心的活动。也许是死水一潭,也许正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累了…… 他轻声地、急切地问: “你肯定是收获节那次旧货交易吗?确实不是圣诞节那一次?” “非常肯定。” 她目光坚定,眼睛一眨不眨。 赫尔克里·波洛等待着。他耐心地继续等待着…… 然而,他所等待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他郑重地说道: “我不能再打搅您了,小姐。” 她陪他朝大门走去。 现在,他又一次步行沿车道走下去。 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两种不可能重合相符的说法。 谁的话对呢?该相信莫林·萨默海斯,还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呢? 如果那把敲糖斧头像他所相信的那样曾被用做杀人凶器,这一点则是至关重要的。收获节是九月底。从那时到圣诞节期间,在十一月二十二号,麦金蒂太太遭人杀害。在她遇害之时,这把斧头是谁的财产归谁所有呢? 他朝邮局走去。斯威蒂曼太太总是乐于助人,而且会竭尽全力。她说两次交易会她都去了,她总是一次不拉都要去的。在那里你能找到很多好东西。她还帮助人家事先把东西准备好。虽然多数人随身将东西带去,但是事先并不做准备。一把铜锤子吗?样子像斧头,又镶有彩色石头和一只小鸟。不,她记不太清楚了。交易会上有那么多类似的东西,那么乱,有些东西要手疾眼快抓到手里。啊,也许她确实能想起来类似的东西——价格是五先令,还外带一把咖啡壶,但是,那咖啡壶底都有一个洞——不能用,只能作装饰品摆设。但是她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总是过去了一段吧。也许是在圣诞节,也可能是早些什么时候。她没有注意…… 她接过波洛的包裹。要挂号吗?是的。 她把地址抄下来,在她递收据给他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敏锐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颇感兴趣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漫步走上山坡,独自沉思。 在那两个人中,莫林·萨默海斯脑子稀里糊涂,快活忙乱,大大咧咧,更有可能搞错。收获节或圣诞节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 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条斯理,呆板拘束,她对时间和日期的记忆很可能要精确得多。 然而,那个恼人的问题依然存在。 在他提出问题之后,她为什么不问一问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情况?这难道不是个自然而然,几乎难以避免的问题吗? 但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并没有问他。 第十五章 “有人给你打电话。”当波洛进屋时,莫林从厨房里喊道。 “给我打电话?谁?” 他稍微有些惊讶。 “不知道,不过我匆匆忙忙把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谢谢,夫人。” 他走进餐厅,绕过桌子。在一堆纸张之中,他找到了记有电话号码的本子,上面写的号码和地名是——基尔切斯特350。 他拿到电话听筒,拨通了那个号码。 立刻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 波洛迅速做出了猜测。 “我能和莫德·威廉斯小姐通话吗?”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一个女低音: “我是威廉斯小姐。”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我想是你给我打过电话吧。” “是的——是的,我打过电话。是有关那天你要我了解的财产情况。” “财产?”一时间波洛迷惑不解。然后他就意识到,莫德现在打电话有人在旁边能听到。她以前打电话给他,肯定是趁她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 “我能明白。我想是有关詹姆斯·本特利和麦金蒂太太的谋杀案吧。” “可是,有关此事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你想帮忙。现在你不是独自一人吧?” “对。” “我明白了。仔细听着。你当真想帮助詹姆斯·本特利吗?” “是的。” “你愿意辞掉你目前的工作吗?” 对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是的。” “你愿意做家务活吗?很可能要与不太合得来的人相处,怎么样?” “没问题。” “你能立刻办妥离开吗?比如说,明天怎么样?” “噢,好的,波洛先生。我想办得到。” “你明白我想要你干什么。你要住进一户人家——帮忙做家务。你会做菜吗?” 一种略显愉快的语调使声音非常动听: “手艺妙极了。” “真是难得!现在请听好,我立即动身来基尔切斯特,我将在午餐时间在我以前见你的同一家小餐馆与你会面。” “好,不见不散。” 波洛放下了电话。 “真是个令人佩服的年轻女人,”他心想,“脑子机敏,反应快,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也许,更好的是,她还会烹调做菜……” 他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一份养猪手册下面翻出了当地的电话簿,在上面找到了韦瑟比家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是韦瑟比太太。 “喂?喂?我是波洛先生——您记得我吗,夫人?” “我记不清楚——”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噢,对啦——当然记得——请原谅。今天家里真是乱糟糟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打电话给您。我听说了您目前的困难。” “这么忘恩负义——这些外国女孩。佣金都给过她了,所有的问题都谈妥了。我实在痛恨忘恩负义的人。” “是的,是的。我确实觉得同情您。这太可恶了——正因为如此,我这才急急忙忙地要告诉您,也许我有一个解决方法。很碰巧,我知道有一位年轻女人想找份做家务的工作。恐怕她没受过系统的训练。” “噢,如今没有此类的训练。她愿意做饭吗——好多佣人现在不愿意做饭。” “是的,是的——她愿意做饭。那么,我把她送到您家里去只是试用一段,好吗?她名字叫莫德·威廉斯。” “啊,请把她送来吧,波洛先生。您真是太好啦。有人帮忙总比没有人强。我丈夫这么爱挑剔,当家务没有条理的时候,他总是动不动就对亲爱的迪尔德丽发脾气。现如今很难指望男人能理解料理家务有多么难——我——” 说话中断了。韦瑟比太太对进屋的什么人在说话。虽然她的手捂着电话筒,波洛还是能听见她压低声音说的话。 “是那位小个子侦探——他介绍一个人来代替弗里达。不,不是外国人——是英国人。天哪,他实在是很好的人,他好像很关心我。噢,亲爱的,别反对。这有什么关系呢?好啦,我认为这件事很好——我想她不会太糟糕。” 和身边的人说完话,韦瑟比太太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 “非常感激,波洛先生。我们十分感激。” 波洛放下电话,看了一下他的表。 他朝厨房走去。 “夫人,我不在这里吃午饭了。我要到基尔切斯特去。” “天哪,”莫林说,“我没有及时看好布丁。它都煮干了。我认为还能吃——也许只是有点儿糊。万一吃起来味道难受,我想我可以开一瓶我去年夏天做的草莓酱。上面一层好像发霉了,不过他们说这没关系。这对你确实有好处——全当吃阿司匹林吧。” 波洛离开了这所屋子,很高兴那块烧焦的布丁和近乎阿司匹林的味道今天没有他的份。在“蓝猫”餐馆享用通心粉和蛋奶羹,还有梅子比吃莫林·萨默海斯随兴所至做出的布丁要好得多。 在拉伯纳姆斯出现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当然啦,罗宾,你一写起剧本来,好像从来记不得任何事情。” 罗宾悔恨不迭。 “妈妈,我非常非常抱歉。我把今天晚上该带珍妮特出去这事全都忘光了。” “一点也没有关系。”厄普沃德太太冷冷地说。 “当然有关系。我这就给剧院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改在明天晚上去看演出。” “你不会做这种事。你安排好今天晚上去,你就一定会去。” “可是这实在是——” “就这么定了吧。” “我请珍妮特改天晚上出去好吗?” “当然不行。她痛恨她的计划被人改变。” “我相信她不会真正介意的。如果我给她讲清楚,她一定不会——” “你不会这么做,罗宾,请不要让珍妮特难过了。别再提这件事。我不在乎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婆,要使别人扫兴。” “妈妈——最亲爱的——” “够啦——你出去好好玩儿吧。我知道我该叫谁来和我做伴。” “谁?” “这是我的秘密,”厄普沃德太太说着,心情又好转过来了,“现在,别小题大做大惊小怪了,罗宾。” “我这就给希拉·伦德尔打电话——” “我要自己打电话,谢谢你。就这么着吧,问题都解决了。在你走之前请把咖啡准备好,把它放在煮咖啡壶里,拿到我身边来,我随时可以打开开关。噢,你最好还是再多拿出一只杯子——万一我有一位客人来也好办些。” 第十六章 坐在“蓝猫”餐馆共进午餐的时候,波洛向莫德·威廉斯大致讲述了他要她做的事情。 “这样,你明白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莫德·威廉斯点点头。 “你办公室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她大笑起来。 “我姨妈病危!我给自己发了一份电报。” “好。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在那个村子里的某个地方,我们知道有一个杀人凶手。拿到那件东西可不安全。” “你这是警告我?” “是。” “我会保护自己。”莫德·威廉斯说道。 “这句话,”赫尔克里·波洛说,“可以收进著名遗言录里去。” 她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有趣。邻桌有一两个人扭过头来朝她这边看。波洛觉得自己正暗自称赞她。一个强壮自信的年轻女人,充满活力,激动起来,急切地对一份危险的任务跃跃欲试。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又想起了詹姆斯·本特利,还有他那因饱受挫折而言轻意微的声音,以及他毫无生命气息的漠然表情,造化的确好奇而有趣。 莫德说: “你是在请求我这么做的,是不是?为什么突然又想让我泄气呢?” “因为如果一个人承担一份使命,就必须要对它带来的一切后果有确切的了解。” “我不认为我身临险境。”莫德充满信心地说。 “现在这种时候我不这么认为。在布罗德欣尼,没有人认识你吧?” 莫德点点头。 “对,是的。我应该这样说。” “你以前去过那里?” “去过一两次——当然都是去给公司办事——近来只去过一次——大约是在五个月前。” “你都见过谁?你去过哪里?” “我去看一位老太太——卡斯特太太——还是卡里斯太太——她的名字我记不准确了。她要在那里买一小块房地产,我带了一些文件资料,还有一份土地测量和房屋鉴定报告去看她。她当时住在你现在住的那个旅馆里。” “‘长草地’旅馆?” “正是这个名字。房子样式很不好看,还有一大群狗。” 波洛点点头。 “你当时见到了萨默海斯太太,还是萨默海斯上校?” “我见了萨默海斯太太,我猜是她。她带我到卧室去。一只老猫咪正卧在床上。” “萨默海斯太太会记得你吗?” “别指望她能记得我。即使她能记住我,那也没关系,是不是?不管怎么说,现如今人们换工作总是很经常。但是我想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那种人不会记事。” 莫德·威廉斯的声音里隐约有一丝痛苦。 “在布罗德欣尼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莫德很尴尬地说: “噢,我见过本特利先生。” “啊,你见过本特利先生。很偶然遇见的?” 莫德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 “不,事实上,我事先给他发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那天我要去,问他是否愿意和我见面。不是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块弹丸之地,既没有餐馆又没有电影院可以去坐坐。事实上,我们就趁我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话。” “这是在麦金蒂太太死以前吧?”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不太久的时候。因为几天之后,报纸上就登出了麦金蒂太太遇害的消息。” “他对你提过他的女房东吗?” “我想没有。” “你没有跟布罗德欣尼的其他人说过话吗?” “呃——只和罗宾·厄普沃德先生说过话。我听过他在收音机里讲话。我看见他从他院子里出来,根据他的照片认出了他。我确实向他要过他的照片。” “他给你了吗?” “给了。他态度好极了。我当时没带本子,但是我有一张记事便笺,他就掏出他的自来水笔,在上面题了字。” “你还看见过别的人吗?” “噢,我当然知道卡彭特夫妇。他们经常来基尔切斯特。他们的车很漂亮,她的衣服很美。人们说他会成为我们的下一任议员。” 波洛点点头。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他总是随身带着的那个信封,在桌上摊开了那四张照片。 “你认识这些照片上的什么人吗——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斯卡特尔先生。他刚刚走出去。我希望他没有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不然他也许会感到有些奇怪,你知道,人们正到处议论你,说你是从巴黎派来的。” “我是个比利时人,不是法国人。不过没关系。” “这些照片怎么啦?”她躬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些人都相当过时了,是不是?” “最旧的一张是三十年前。” “衣服样式又老又呆板,这些女人穿着打扮看上去愚蠢透顶。” “你以前见过她们吗?” “你是说我认识这些女人,还是说我见过这些照片呢?” “怎么理解都行。” “我记得我见过这一张,”她的手指停在了贾尼斯·考特兰的帽子上,“在报纸上或者是在其它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我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那个小孩看起来也有点熟悉。但是我记不得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照片;以前有一段时间了吧。” “所有这些照片都在麦金蒂太太死前的那个星期天刊登的《星期天彗星报》上。” 莫德目光敏锐地看了看他。 “这些照片与案子有关?这就是你想让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 “对,”波洛说,“正因为如此。”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份东西给她看。那是从《星期天彗星报》上剪下来的文章。 “你最好读一读。”他说。 她仔细读着。她那明亮的金色头发披散在那张剪下来的报纸上。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 “这么说,是这些人干的了?读这篇文章使你有了新的发现?” “你的解释非常恰当。”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思考着。波洛没有说话。然而,他无论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多么愉快,他总是乐于倾听别人的想法。 “你认为这些人中有一两位在布罗德欣尼?” “可能吧,难道不可能吗?” “当然。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地方……”他说着,手指停在了伊娃·凯恩正在傻笑的漂亮的脸上,“她现在应该相当老了——大概和厄普沃德太太年纪不相上下吧。” “大概是那样。” “我刚才正在想的问题是——她这种女人——肯定有几个人会对她怀有恶意。” “那是一种看法,”波洛语调缓慢地说,“是的,是有人这么看。”他又加了一句,问道:“你记得克雷格的案子吗?” “谁能不记得呢?”莫德·威廉斯说,“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但是,报纸现在总是拿他的案情和其它案例比较。我认为谁也不会把这事忘掉,你说呢?” 波洛猛然抬起头。 他在想,她声音里突然发出的痛苦的语调源于何处。 第十七章 奥里弗夫人疲惫已极,她竭力缩在剧院化妆室的一个角落里。作为名人,她却不是一个能躲得开的人,她越躲反倒使自己更显眼。神采飞扬的年轻演员正在用毛巾抹去脸上的油彩,纷纷围住她,有的还给她端来大杯温热的啤酒。 厄普沃德太太的情绪彻底好转了起来,在和她们分别时致以良好的祝福。在离开家前,罗宾忙忙碌碌为她做好了所有准备,使她尽量舒服,直到上车之后又跑回家好几次,以确保安排得尽善尽美。 终于,他咧嘴笑着回到了车上。 “妈妈刚刚打完电话,老东西还是不肯告诉我她打电话找谁。不过我想我能猜出来。” “我也知道。”奥里弗夫人说。 “噢,你说是谁?” “赫尔克里·波洛。” “对,我猜也是他。她打算和他好好谈谈。妈妈确实喜欢拥有她的小秘密,是不是?好啦,亲爱的,现在谈谈今天晚上的戏吧。你要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对塞西尔的看法——他是否符合你对他扮演埃里克的要求……” 无庸讳言,塞西尔·利奇根本不符合奥里弗夫人关于埃里克的要求标准。的确,没有人比他更不适合了。那出戏本身她还是喜欢的,只是场景变换安排的顺序令人难以接受。 罗宾当然适得其所。他和塞西尔谈兴正浓(至少奥里弗夫人猜想那人是塞西尔)。奥里弗夫人已经被塞西尔的演技吓坏了。此时,她对正在与她谈话的一个叫麦克尔的演员更有好感。麦克尔至少并不指望她来答话,事实上,麦克尔好像更喜欢一个人说起来没完没了。一个叫彼得的人不时在他们的谈话中插上几句,但是,整个说来,主要是麦克尔滔滔不绝地调侃似的恶意中伤: “——罗宾太可爱了,”他在说,“我们一直催他来看演出。不过,当然啦,他对那个可怕的女人完全俯首听命,不是吗?唯命是从,俯首贴耳。罗宾确实很出色,你们不这么认为吗?相当相当出色。他不应该牺牲在母权专利的祭坛上。女人有时候非常可怕,是不是?你们知道她当初是如何对待可怜的阿里克斯·罗斯考夫的吗?几乎将近一年的时间内,对他百般体贴,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俄国移民。当然啦,他过去曾经给她讲过一些大话,对自己有些吹嘘,但是很有意思,我们也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为什么要在乎这些呢?——后来,当她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理发匠的儿子,她就遗弃了他,我的天啦。我的意思是,我确实痛恨那种势利小人,你们难道不恨这种人吗?阿里克斯能从她身边走开摆脱她倒确实谢天谢地。他说她有时候非常可怕——他认为她脑子有点古怪。她性情暴躁,一怒冲天!罗宾,亲爱的,我们正在谈你那位可爱的妈妈。她今天晚上不能来看演出真是遗憾。不过,有奥里弗夫人光临倒是精彩之极。还有那些脍炙人口的谋杀案。” 一位年长的男子抓住了奥里弗夫人的手,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声音极低。“我应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呢?”他低低的声调里充满了忧郁,“你救过我的生命——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我。” 然后,他们全都走出化妆室,来到深夜的大街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穿过马路,找到一家酒馆,在那里又喝了一阵,进行了更多有关舞台演出的谈话。等到奥里弗夫人和罗宾正驱车回家的路上,奥里弗夫人精疲力竭。她身体后仰,禁闭双目。而罗宾依然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你的确认为,这也许是个主意,对不对?”她问道,他的话终于结束了。 “什么?” 奥里弗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沉浸在想家的美梦中。珍稀鸟类和奇花异草图案装饰的墙壁。一张松木板桌子,她的打字机,浓咖啡,到处都摆放着苹果……多么幸福啊,多么光荣多么幽静的极乐之所!一位作家从她深居简出的秘密领地走出来抛头露面是多么大的错误。作家是害羞拘束、不善交往的人,通过虚构杜撰自己的朋友伙伴和谈话以弥补他们对社交能力的缺乏与不足。 “恐怕你累了吧。”罗宾说。 “不算是真累。事实上是我不善于与人相处。” “我喜欢人多,难道你不喜欢吗?”罗宾快活地说。 “不喜欢。”奥里弗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你必须喜欢。看一看你书里所有的那些人物。” “那有所不同。我认为树木也比人好许多,更能给我安宁。” “我需要人群,”罗宾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激励我。” 他把车开到了拉伯纳姆斯门前。 “你进去,”他说道,“我把车放好。” 奥里弗夫人像平时一样费劲地从车里抽身出来,上了门前的小径。 “大门没锁。”罗宾喊道。 门是没有上锁。奥里弗夫人推开门走进院里。没有灯光,这使她认为女主人很不礼貌。或许这样做是为了节俭?富人总是这么会精打细算。大厅里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是非常少见非常昂贵的那种香水。一时间,奥里弗夫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后来,她摸着开关,扭亮了电灯。 灯光一下子照亮了低低的方形客厅。通往起居室的门微微开着,她看见一只脚和一条腿。厄普沃德太太还没有上床就寝。她肯定是坐在她的轮椅里睡着了,因为没有灯光亮着,她肯定是睡着了好长时间。 奥里弗夫人走到门口,打开了起居室的灯。 “我们回来了——”她刚开口又停住了。 她的手猛地摸住了自己的喉咙,她觉得喉咙被紧紧地箍住了,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的声音变成了喃喃低语: “罗宾——罗宾……”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他走上小径,边走边吹着口哨,然后,她迅速转过身,跑上前去在大厅里迎住了他。 “别到那里面去——别进去。你妈妈——她——她死了——我想——她被人杀死了……” 第十八章 “活儿干得很利索。”斯彭斯警监说。 他那张通红的面孔很愤怒。他生气地看着正端坐一旁洗耳恭听的赫尔克里·波洛。 “利索又难看。”他说,“她是被勒死的,”他接着说下去,“用的是丝绸围巾——她自己的,那天她正戴在脖子上——往脖子上一绕,把两头系成结就行了——然后用力拉紧。干净,利索,省时省力。在印度刺客都这么干。死者遇害时既没有挣扎也没叫喊——正勒在她的颈动脉上。” “需要受过专门训练吗?” “也许吧——不过没有必要。如果你想那么做,你总可以从书上读到这种知识。没有什么特殊困难,尤其是当遇害人没有怀疑的情况下——她的确毫无戒心。” 波洛点点头。 “是她认识的人干的。” “对。她们在一起喝咖啡——她面前放着一只杯子,还有一只杯子放在——客人面前。客人杯子上的手指纹被谨慎地擦掉了,但是口红却不那么容易被完全抹去——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出口红的痕迹。” “那么说,是一个女人干的?” “你认为是一个女人,是吗?” “噢,是的。根据现场可以得出这种结论。” 斯彭斯接着讲: “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就是莉莉·甘博尔那张。因此,这就和麦金蒂太太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了。” “对,”波洛说,“它和麦金蒂太太的凶杀案有联系。” 他想起了厄普沃德太太愉快的语调: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她的脖子伸出来,就像我一样。” 斯彭斯接着说: “她找的机会似乎对她有利——她儿子和奥里弗夫人当时一同出去看戏。她打电话给相关的那个人,请那人过来看她。你是这么推测的吗?她正在搞侦探推理。” “有点像这么回事。这是好奇心。她自己把秘密藏在心里,但是她还想有更多发现。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这么做很可能是危险的。”波洛叹息道,“很多人认为谋杀像游戏,可这不是游戏。我提醒过她,可是她不愿意听。” “她是不听,我们知道。好了,这样就把问题解释清楚了。当罗宾和奥里弗夫人就要驱车启程时,他又跑回屋里去,当时他妈妈刚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她不愿意告诉他打电话给谁,故意搞得很神秘。罗宾和奥里弗夫人原来认为也许是给你打的电话。” “但愿如此就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想不到她会打电话给谁吗?” “毫无主意。这些事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知道。” “那个女佣难道也不能提供什么帮助吗?” “不能。她大概十点半回来——她有一把后门钥匙。她直接走进她的卧室,那里和厨房相连,然后就上床睡觉了。房子整个都是黑的,她认为厄普沃德太太早已入睡,其他人都还没回到家。” 斯彭斯又说: “她耳朵背,而且脾气坏。对周围发生的事很少在意——我还想,她肯定是尽量少地干活,尽可能多地发牢骚抱怨。” “不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吗?” “不是!她来厄普沃德家只有几年时间。” 一位警监头探进门口说: “有一位年轻女士要见您,先生。她说有件事您也许应该知道。是有关昨天晚上的情况。”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让她进来。” 迪尔德丽·亨德森进来了。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像往常一样觉得拘束。 “我想我最好来一趟,”她说,“希望我没有打扰您们。”她表示歉意地又加了一句。 “不用客气,亨德森小姐。” 斯彭斯站起身,拉出来一把椅子。她坐了下来,动作笨拙,像个小学生。 “你有话要说?”斯彭斯鼓励似的说,“你的意思是有关昨天晚上的事吗?和厄普沃德太太有关?” “是的,正是这样。她被人谋杀了,对吗?我意思是邮局和面包店的人都这么说。妈妈说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停了下来。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妈妈说的不对。这事千真万确。好了,你想——告诉我们什么情况?” 迪尔德丽点点头。 “是的,”她说,“你们知道,我在那里。” 斯彭斯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也许变化很轻微,但是一个警监的严厉镇静在起着作用。 “你在那里,”他说,“昨天晚上你在拉伯纳姆斯。什么时间?” “我记不清楚了,”迪尔德丽说,“在八点半和九点之间吧,我想很可能是近九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是晚饭之后,你们知道,是她打电话叫我去的。” “厄普沃德太太给你打电话?” “是的。她说罗宾和奥里弗夫人要去看戏,她独自一人在家,问我是否愿意过去和她一起喝咖啡。” “你就去了?” “是的。” “你——和她喝了咖啡?” 迪尔德丽摇了摇头。 “没有。我到了之后——敲了敲门,可是没应声。于是我就开门进了大厅。里面很黑,我从外面看见起居室里没有灯光。因此我感到很困惑。我叫了两声‘厄普沃德太太’,但是没人答应。于是我就想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认为可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我想也许她和他们一块去看戏了。” “没有预先让你知道吗?” “这确实奇怪。” “你想不起来其它的理由吗?” “噢,我还想到也许弗里达把话传错了。她有时候确实会把事情记错。她是个外国人。昨天晚上她很激动,因为她马上要离开了。” “你当时怎么做的,亨德森小姐?” “我离开了。” “回家去了?” “是的——我是说,我先散了一会儿步。昨天天气很好。” 斯彭斯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打量着她。波洛注意到,他正打量她的嘴唇。 此时,他站起身说道: “好了,谢谢你,亨德森小姐。你来找我们说出来这件事,做得非常对。我们非常感谢。” 他过去跟她握握手。 “我想我应该这么做,”迪尔德丽说,“妈妈不想让我来。” “她现在还是不想让你来吗?” “不过我想我最好来说一下。” “非常正确。” 他领她到门口,又转身回来。 他坐了下来,手敲着桌子,看看波洛。 “没有口红,”他说,“或者只是今天上午她才这样吗?” “不,不仅是今天上午,她从来不用口红。” “这很古怪,对不对?在如今还有不用口红的女人。” “她是那种很古怪的女孩——没有完全发育。” “就我的嗅觉而言,也没有闻到香水的味道。而奥里弗夫人说有明显的香水味——她说是非常名贵的香水——昨天晚上在那所屋子里。罗宾·厄普沃德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不是他妈妈用的那种香水。” “我认为这个女孩不会用香水。”波洛说。 “我也应该这么认为,”斯彭斯说,“看起来像一个老式女校里的班长——不过她肯定有三十岁了吧?” “应该那么大了。” “发育受到了压抑,你是这意思吗?” 波洛想了想。然后他说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对不上号,”斯彭斯皱眉道,“没有口红,没有香水。并且由于她还有一位非常好的母亲,而莉莉·甘博尔的母亲在卡迪夫一次酗酒争吵中丧生,当时莉莉·甘博尔九岁。我看不出她怎么可能是莉莉·甘博尔。不过——昨天晚上厄普沃德太太打电话叫她过来——你不能摆脱这一事实。”他擦了擦鼻子,“这怎么也解释不通。” “尸体化验怎么样?” “没有多大帮助。所有的法医都肯定地说她很可能是九点半的时候就死了。” “这么说,当迪尔德丽·亨德森赶到拉伯纳姆斯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死了。” “如果这姑娘讲的是实话,也许是这样。要么她讲的是实话——要么她有重大嫌疑。她说她妈妈不想让她来告诉我们。这里面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波洛想了想。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做母亲的总会这么说。你明白,她是那种尽量避免一切不愉快的人。” 斯彭斯叹息道: “这样,我们知道迪尔德丽·亨德森——在现场。或许还有个什么人在迪尔德丽·亨德森之前去过那里。是一个女人,一个用口红和名贵香水的女人。” 波洛低声说:“你要调查——” 斯彭斯打断了他: “我正在调查!目前只是悄无声息地做这件事。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昨天晚上伊娃·卡彭特在干什么?莎拉·伦德尔在干什么?九点五十分的时候,她们都在家里坐着。据我所知,卡彭特昨晚出席了一个政治集会。” “伊娃,”波洛沉思道,“取名字的时尚变了,对不对?如今你几乎听不到有人叫伊娃这个名字了。这名字过时了。但是这个伊娃却很受欢迎。” “她用得起名贵香水。”斯彭斯说着,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 他又叹口气。 “我们必须找到她更多的背景材料。要做一名战争寡妇太容易了。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出悲痛的样子,哀悼某个年轻勇敢的空难士兵。不会有人问你什么。” 他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你送来的那把敲糖斧头或者不管它叫什么吧——我认为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那正是麦金蒂太太谋杀案中使用过的凶器。法医们一致认为斧头形状和尸体伤痕十分吻合。而且上面还沾有血迹。当然血被洗过——可是他们没有认识到,哪怕是最小的一点血迹也会通过最新的试剂做出反应。是的,上面是人的血。这就又一次和韦瑟比夫妇及这位亨德森姑娘有了联系。是不是这么回事?” “迪尔德丽·亨德森非常肯定,敲糖斧头是在收获节的旧货市场上被卖掉的。” “而萨默海斯太太同样肯定是圣诞节旧货市场上买回来的?” “萨默海斯太太一向对什么都记不确切,”波洛沮丧地说,“她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可是她做事毫无章法不讲秩序。不过,我要告诉你如下事实——我在‘长草地’旅馆住过——那里的门和窗总是开着。不管什么人——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把东西拿走,过一段时间再放回原处,萨默海斯上校和萨默海斯太太谁也不会注意到。如果有一天她发现这件东西不见了,她就会认为她丈夫拿去剥兔子或砍树用了——而他则会认为是她拿去剁猪肉了。在那个家里,没有人把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他们只是随手拿起什么用什么,用完了就随便乱放。谁也记不住任何东西。如果我像那样生活,我就会处于不断的担心着急之中——可是他们——他们好像并不在乎。” 斯彭斯叹了口气。 “好了——关于此案只有一件好消息——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们不会处死詹姆斯·本特利。我们给内政大臣办公室递交了一份报告。他们给了我们所需要的——时间。” “我想,”波洛说,“既然我们知道了更多的情况,我想再去看看詹姆斯·本特利。” 詹姆斯·本特利变化很小。他也许只是稍微瘦了一点,两只手更加不安了——否则,他还和从前一样安静,不抱希望。 赫尔克里·波洛说话很谨慎。有有了一些新证据。警察正重新调查此案。因此,有希望…… 但是,詹姆斯·本特利对希望无动于衷。 他说: “没有好处。他们还能找到什么呢?” “你的朋友们,”赫尔克里·波洛说,“正在非常努力地工作。” “我的朋友们?”他耸了耸肩膀,“我没有朋友。” “你不应该这么说。你至少有两个朋友。” “两个朋友?我非常想知道他们是谁。” 他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想知道的意图,只是表示不相信而已。 “首先,是斯彭斯警监——” “斯彭斯?斯彭斯?就是那位调查此案把我抓起来的警监吗?这简直是滑稽。” “不滑稽,是幸运。斯彭斯是一个非常精明又有良心的警监。他想要确凿证据。保证不抓错人。” “他找的证据很确凿。” “不够确定,他难以肯定。因此我说,他是你的朋友。” “这种人也算是个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耐心等待。他想,即使像詹姆斯·本特利这样的人肯定也有一些常人的情感。即便是詹姆斯·本特利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普通人的好奇心。 非常肯定,过了一会儿,詹姆斯·本特利问: “那么,另一位呢?” “另一位朋友是莫德·威廉斯。” 本特利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莫德·威廉斯?她是谁?” “她在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办公室任职。” “噢——原来是那位威廉斯小姐。” “千真万确,正是那位威廉斯小姐。” “可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时不时地,赫尔克里·波洛总能发现詹姆斯·本特利的性格这么容易使人发火,以致于他热切地希望他能够相信詹姆斯·本特利就是麦金蒂谋杀案的凶手。不幸的是,本特利越是激他发火,他越来越认识到本特利的思维方式。他觉得越来越难以设想本特利会谋杀任何人。波洛确信,詹姆斯·本特利对待谋杀的态度是,那无论如何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像斯彭斯坚持认为的那样,过分自信是杀人犯的一个性格特征,那么,本特利绝对不具备丝毫杀人犯的本质。 波洛控制着自己的思路,说道: “威廉斯小姐自己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她相信你是无辜的。”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了解这案子。” “她了解你。” 詹姆斯·本特利眨了眨眼睛,勉强说道: “我想她在一定程度上了解我,但是不全面。” “你们在一起工作,不是吗?你们有时候还一起吃饭?” “呃——是的——有过一两次。在‘蓝猫’餐馆,那里很方便——就在路对面。” “你和她一起散过步吗?” “事实上,我们散过步,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草地上走。” 赫尔克里·波洛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哎呀,天哪!难道我是在让你坦白一桩罪行吗?和一位漂亮姑娘结伴同行,难道不是极其自然的事吗?难道不令人愉快吗?难道你自己就不能让自己为此事感到高兴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詹姆斯·本特利说。 “在你这个年龄,有姑娘陪伴是很自然的,你有权利享受这种快乐。” “我不认识很多姑娘。” “你应该为此感到羞愧,而不是自命不凡!你认识威廉斯小姐。你和她一起工作过,和她一起谈过话,有时候还和她一起吃饭,并且一起在草地上散过一次步。而当我提到她,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詹姆斯·本特利脸红了。 “呃,你知道——我一向和女孩子交往不多。她又不是那种会被称之为优雅女士的人,是不是?啊,对人很好——如此等等——可是,我总是觉得我妈妈会认为她太普通了。” “这就是你认为重要的东西。” 詹姆斯·本特利又脸红了。 “她的头发,”他说,“还有她穿的那种衣服——我妈妈,当然,是旧式的——” 他打断了这句话。 “可是你觉得威廉斯小姐——我应该怎么说呢——有同情心?” “她总是很好,”詹姆斯·本特利慢吞吞地说,“可是她并不——真正——理解。她妈妈死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你知道。” “后来,你失掉了工作,”波洛说,“你又找不到新工作。威廉斯小姐在布罗德欣尼见过你一次。是这样吗?” 詹姆斯·本特利很沮丧。 “是——是的。她当时出差到那里,她还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请我和她见面。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我并不怎么了解她。” “可是你确实和她见面了?” “是的,我不想失礼。” “你带她去看电影还是吃饭了?” 詹姆斯·本特利好像极为愤慨。 “噢,没有。没干那类事情。我们——呃——只是在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谈话。” “啊,这对那位可怜的姑娘来说,该是多么愉快呀!” 詹姆斯·本特利生气地说: “我没有一点钱。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一点钱也没有。” “当然。那是在麦金蒂太太遇害前几天吧?” 詹姆斯·本特利点点头。他出其不意地说: “是的,那是在星期一。她是星期三被害的。” “我现在要问你一些别的事情,本特利先生。麦金蒂太太买《星期天彗星报》吗?” “是的。” “你读过她的报纸吗?” “有时候,她总是主动给我读,但是我不经常要。妈妈对那种报纸从来不在意。” “这么说,你没有读那一周的《星期天彗星报》?” “没读。” “麦金蒂太太没有说起那份报纸,或者谈报上的文章吗?” “啊,她说了,”詹姆斯·本特利出人意料地答道,“她一直说个不停!” “哎呀呀,她一直说个不停。她都说了些什么?仔细想想。这很重要。” “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了。说的都是关于发生在过去的谋杀案。我想她说的可能是克雷格——不,也许不是克雷格。不管怎么说,她说与那个案子有关的一个人现在就住在布罗德欣尼。她总是提那件事。我看不出来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说过谁——在布罗德欣尼?” 詹姆斯·本特利含糊不清地说: “我想是那位和她儿子写戏剧的女人吧。” “她提到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我——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了。” “我恳求你——努力想想。你想重新获得自由,对不对?” “自由?”本特利好像很吃惊。 “是的,自由。” “我——是的——我想我愿意自由——” “那么就请认真想想!麦金蒂太太到底说过什么?” “呃——好像是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倒是蛮高兴蛮骄傲。要是事情都被大家知道了,她就不会这么骄傲了。’后来又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和照片上是同一个人。不过,当然了,这照片是多年以前拍的。’” “可是,你怎么肯定她说的是厄普沃德太太呢?” “我实际上并不知道……我只是得出了这种印象。她一直提厄普沃德太太的事——后来我失去了兴趣,不再听了,再后来——好了,现在我想起来,我确实不知道她当时说的是谁。你知道,她说了很多很多。” 波洛叹息。 他说道:“我自己也不认为她说的是厄普沃德太太。我认为那是别的什么人。一想到假如是因为你没有适当留意和你谈话的人说的话而被处死,这简直荒谬……麦金蒂太太给你说过她干活的人家吗,或者专门说起那些人家的女主人?” “是的,说起过——不过,你这样问我没什么用途,你好像并没有认识到,波洛先生,我当时有自己的生计问题要操心。那时候我因心力交瘁十分着急。” “总没有你目前的处境这么令人担心着急!麦金蒂太太说起过卡彭特夫人吗?——她那时候还是塞拉克太太——或者她说起过伦德尔太太吗?” “卡彭特在山顶上有一栋新房子,是不是?他那时已经和塞拉克太太订婚——麦金蒂太太一向看不起塞拉克太太。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升到天上去了。’她总是这么说她。我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 “伦德尔夫妇呢?” “他是个医生,对吗?我不记得她说过他们什么特别的话。” “韦瑟比夫妇呢?” “我记得很清楚她是怎么说他们的。‘总是大惊小怪,胡思乱想,毫无耐心’,她就是这么说的。至于卡彭特先生,她说他,‘不管好话歹话,他从来不说一句。’”他停顿了一下,“她说——那是一个不幸福的家庭。” 赫尔克里·波洛抬眼观看。有一会儿,从詹姆斯·本特利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某种他以前没有听到的东西。他并不是简单地重复他所能想起来的话。他的思想,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脱离了它的漠不关心。詹姆斯·本特利在想亨特大院,想那里面的生活,想那是否真的是一个不幸的家庭。詹姆斯·本特利正在用心思考。 波洛轻声问他: “你和他们熟悉?母亲?父亲?还是那家的女儿?” “不很熟悉。我在想那条狗,一条锡利哈姆犬。有一次它被套住了。她解不开套子,我帮了她。” 在本特利的语调里又一次出现了新的声音,“我帮了她,”他说,在这句话里有一种隐约的自豪和骄傲。 波洛想起了奥里弗夫人给他讲过的她与迪尔德丽·亨德森的谈话。 他轻轻问道: “你们在一起谈过话?” “是的。她——她母亲受过很多苦,她告诉我说,她很喜欢她母亲。” “你就给她讲你母亲?” “是的。”詹姆斯·本特利简单地答了一句。 波洛一语不发。他在等待。 “生活很残酷,”詹姆斯·本特利说,“很不公平。有些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任何幸福。” “有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不认为她获得过多少幸福。我是说韦瑟比小姐。” “她叫亨德森。” “噢,对。她给我说她有一个继父。” “迪尔德丽·亨德森,”波洛说,“忧伤的迪尔德丽。一个很美的名字——不过,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对吗?” 詹姆斯·本特利脸红了。 “我认为,”他说,“她长得很好看……” 第十九章 “老老实实听我说。”斯威蒂曼太太说。 埃德娜喘着粗气。她一直在老老实实听斯威蒂曼太太说。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谈话,一次一次地兜着圈子毫无进展。斯威蒂曼太太同样的话重复过好几遍,只是措词方式稍微有些变动,即便如此,变动也不大,翻来覆去说的总是那几句话。埃德娜喘着粗气,不时地哭诉两声,整个谈话中她只反复说明了两点:第一,她不可能!第二,爸爸会活剥了她的皮,他会的。 “有那种可能,”斯威蒂曼太太说,“但是,杀人就是杀人,看见了就是看见了,你逃不掉。” 埃德娜只是喘粗气。 “你所做的正是你应该做的——” 斯威蒂曼太太的话没有说完,就过去招呼韦瑟比太太,她进来买编织针和一盎司羊毛。 “有一段时间没见您了,夫人。”斯威蒂曼太太热情地说。 “是啊,我近来身体相当不好,”韦瑟比太太说,“我的心脏不好,你知道,”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得不好好躺着。” “我听说你终于找到了帮手,”斯威蒂曼太太说,“您应该用颜色较暗的针配这种浅颜色的羊毛。” “对。新来的帮手很能干,饭做得也不错。可是她那种举止!外观打扮!染的头发,还穿那种一点都不合适的紧身套裙。” “唉,”斯威蒂曼太太说,“如今的姑娘学的可不是怎么好好地伺候人。我的母亲,她十三岁开始给人帮工,每天早上四点四十五起床。到了最后,她手下管三个女仆。她一个一个把她们训练得俯首帖耳。可是现如今这样的人一个也找不到了——姑娘们现如今可不是训练出来的,她们是教育出来的,就像埃德娜一样。” 两个女人都看了看埃德娜,她此时正斜倚着邮局柜台,边喘粗气边吸吮着一块薄荷糖,神情茫然不知所措。作为受过教育的一个例证,她简直难以体现教育制度的信誉。 “厄普沃德太太的事太可怕了,是不是?”斯威蒂曼太太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韦瑟比太太正在挑选各式各样颜色的针。 “可怕极了,”韦瑟比太太说,“他们几乎都不敢告诉我。他们给我说的时候,我心惊肉跳。我太敏感了。” “我们大家都很震惊,”斯威蒂曼太太说,“至于她儿子厄普沃德先生,他被吓坏了。那个女作家双手紧抱着他,一直等到医生赶到给他服下镇定剂,他才缓过神来。现在他搬到‘长草地’旅馆住去了,付钱做房客,觉得他自己不能在那所房里住下去——我后来才知道这些情况。珍妮特·格鲁姆回家去找她侄子了,警察掌管着那所房子的钥匙。写谋杀案小说的那位女士回伦敦去了,不过她还会回来做调查的。” 斯威蒂曼太太添油加醋地将所有这些情况一古脑说了出来。她很骄傲自己消息灵通。韦瑟比太太挑选编织针的念头也许被想知道新鲜事的欲望驱使着,她很快付了钱。 “太令人难过了,”她说,“这件事把整个村庄都闹得这么危险。这一带肯定隐藏着一个疯子。当我一想到我自己的亲女儿那天晚上出门在外时,她自己也许会遭到袭击,也许被人杀掉。”韦瑟比太太闭上了双眼,跺着双脚。斯威蒂曼太太颇有兴致地注视着她,但是没有惊慌。韦瑟比太太重新睁开眼睛,威严地说:“这个地方应该有人巡逻。年轻人在天黑之后一个也不许走动。所有的门都必须加上锁上好门闩。你知道在‘长草地’旅馆,萨默海斯太太从来不给她的门上锁。哪个门都不锁,即使晚上也是如此。她敞开后门和客厅的窗户,以便她养的那些猫和狗进进出出。我本人认为那纯粹是疯了,但是她说他们一向这么做,还说如果窃贼真想破门而入,他们总能找到办法。” “想想看,‘长草地’旅馆也没有多少东西会让一个窃贼动手拿走。”斯威蒂曼太太说。 韦瑟比太太悲哀地摇摇头,拿着她买的东西离开了。 斯威蒂曼太太和埃德娜继续她们的争论。 “你知道了事情闭口不说没有一点好处,”斯威蒂曼太太说,“正义就是正义,谋杀就是谋杀。讲真情实话,谴责恶魔坏蛋。我就是这种立场。” “爸爸会活剥了我的皮,他会的,肯定。”埃德娜说。 “我会跟你爸爸谈。”斯威蒂曼太太说。 “我不能。”埃德娜说。 “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斯威蒂曼太太说,“而你看到了警察目前还不知道的情况。你受雇于邮局,对不对?你是一名政府雇员。你必须要履行你的职守。你必须要去找艾伯特·海灵——” 埃德娜的抽泣声突然响亮了起来。 “不去找艾伯特。我不能去。无论如何,我怎么能去找艾伯特呢?一去全都完啦。” 斯威蒂曼太太犹犹豫豫地说: “还有那个外国先生——” “不找外国人,我不跟外国人说。不找外国人。” “是不能找外国人说,这一点上也许你对。” 邮局外面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汽车停了下来。 斯威蒂曼太太的脸放出了光。 “是萨默海斯少校,正是他。你把事情全讲给他听,他会告诉你怎么办。” “我不能。”埃德娜说道,但是语气不那么坚定。 约翰尼·萨默海斯走进邮局,背上扛着三个硬纸箱脚步蹒跚。 “你好,斯威蒂曼太太,”他快活地打着招呼,“希望这些箱子没有超重。” 斯威蒂曼太太例行公事按部就班地处理那些邮局寄物。当萨默海斯粘贴邮票的时候,她开口说道: “对不起,先生,有件事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噢,斯威蒂曼太太?” “因为您世代都是这里的人,先生,应该知道最好该怎么办。” 萨默海斯点头称是。英国乡村残存的封建思想总是使他好奇。村里的人们对他本人知之甚少,但是,由于他父亲,他祖父以及他的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曾经在长草地居住过,村民们就认为他自然而然地应该为他们出主意,当有事求教于他时,他应该为他们指明方向该怎么做。 “是关于埃德娜的事。”斯威蒂曼太太说道。 埃德娜大口喘着粗气。 约翰尼·萨默海斯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埃德娜。他暗想,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讨人喜欢的女孩。瘦得活脱脱像只皮包骨头的兔子。看起来也缺心眼儿,半呆不傻的。她肯定不会是遇上了大家工人的所谓“麻烦事”。不会的,要是那样,斯威蒂曼太太也不会向他讨主意。 “好吧,”他慈祥地说,“有什么困难?” “是关于那件谋杀案,先生。在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埃德娜看见了什么。” 约翰尼·萨默海斯大瞪着黑眼珠从埃德娜身上移到斯威蒂曼太太身上,又回过来重新打量埃德娜。 “你看见了什么,埃德娜?”他问。 埃德娜开始抽泣。斯威蒂曼太太接过话说道: “当然了,我们听这人说个这那个人说个那。有的是谣传有的是实话。但是,肯定的说法是,那天晚上有一位女士和厄普沃德太太一起喝咖啡。就是这么回事,是不是,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如此。” “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们是从艾伯特·海灵嘴里听说的。” 艾伯特·海灵是当地的警监,萨默海斯很熟悉他。他说话慢慢的,总有一种自高自大的神情。 “我明白。”萨默海斯说。 “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位女士是谁,对不对?啊,埃德娜看见她了。” 约翰尼·萨默海斯看着埃德娜。他缩拢嘴唇,好像要吹口哨似的问道: “你看见她了,是吗,埃德娜?是进去的时候——还是出来的时候?” “进去的时候。”埃德娜说。一阵朦胧感到的自己很重要的意识使她的话多起来了,“我当时站在马路对面,树底下。就在小胡同的拐角处,那里很黑。我看见了她。她走到门前,上了台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然后她进去了。” 约翰尼·萨默海斯的眉头开朗了。 “对,”他说,“那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小姐。警察对这一情况完全了解。她去告诉他们了。” 埃德娜摇摇头。 “那人不是亨德森小姐。”她说。 “不是——那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她背对着我。她走上门前的小路,还站在那里。可是那人不是亨德森小姐。” “可是如果你没有看见她的脸,你怎么知道不是亨德森小姐呢?” “因为她是金黄头发。亨德森小姐是黑头发。” 约翰尼·萨默海斯的神情表示不相信。 “那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你几乎看不清人的头发颜色。”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看清楚了。门廊上面的那盏灯亮着,是人走的时候就那样开着的,因为罗宾先生和写侦探小说的那位女士一起出去看戏了。她当时正好站在灯下面。她穿的是一件黑大衣,没戴帽子,她的头发金黄,闪闪发亮。我看见了。” 约翰尼慢慢吹了一声口哨。他的眼神现在非常严肃。 “那是什么时间?”他问。 埃德娜喘着气: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你知道大概是什么时间。”斯威蒂曼太太说。 “不是九点钟。我应该在那时候能听到教堂的钟声。是八点半以后。” “那是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她在那里停了多久?” “我不知道,先生。因为我没有再等下去。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既没有呻吟声也没有喊叫,什么声音也没有。” 埃德娜说起来稍稍有些委屈。 但是,确实是没有呻吟也没有喊叫声。约翰尼·萨默海斯知道这一点。他严肃地说: “唔,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警监必须听到这一情况。” 埃德娜突然不停地喘着气呜咽起来。 “爸爸会活剥了我的皮,”她哭着说,“他肯定会的。” 她乞求的目光投向了斯威蒂曼太太,急匆匆逃进后面屋子里去躲了起来。斯威蒂曼太太接过话道: “是这么回事,先生,”她看着萨默海斯询问般的眼神这样说,“埃德娜一直都这么傻。她爸爸很严厉,严得也许有点过头,可是如今这社会很难讲怎么做才是最好。在卡拉冯有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他和埃德娜在一起相处得很好,关系稳定,她爸对这事也很高兴,但是瑞基这小伙子进行得很慢,你也知道现在姑娘们都什么样,埃德娜近来又和查利·马斯特斯好上了。” “马斯特斯?是附近一个农户吧?” “对了,先生。是个农场劳力。一个结了婚有两个孩子的男人。他总是追求女孩子,从各方面都是个坏家伙。埃德娜一点儿头脑都没有,她爸爸把这件事中断了。做得很对。这样,你明白了,那天晚上埃德娜是要到卡拉冯找瑞基一起去看电影的——至少她是这么对她爸说的。可是她实际上是出去见那位马斯特斯。她在那个胡同拐角处等他,那好像是他们过去经常约会的地方。结果,他没有来。可能是他妻子不让他出家门,也可能是他又追上了另一位姑娘。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埃德娜在那里傻等,最后她终于放弃了。但是,你可以理解,她本来应该坐公共汽车去卡拉冯,却在那里等人,这么解释起来确实叫她尴尬。” 约翰尼·萨默海斯点点头。他无意间有个不相干的想法,对这位毫不讨人喜欢的埃德娜竟然对两个男人都有吸引力觉得惊奇,他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进行了具体的考虑。 “她因此不愿意去找艾伯特·海灵讲这件事。”他表示非常理解地说。 “正是这样,先生。” 萨默海斯很快想了想。 “恐怕警察必须要知道这个情况。”他轻轻说道。 “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斯威蒂曼太太说。 “可是他们很可能会谨慎从事。或许她没必要提供证据。她所告诉他们的情况,他们会保守秘密。我可以给斯彭斯打电话叫他到这里来——不,最好还是我用我的车带埃德娜到基尔切斯特去。如果她报告给那里的警察局,这里就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了。我先给他们打电话说一声,我们马上赶到。” 就这样,在简短的电话联系之后,还在不停喘着粗气的埃德娜将大衣纽扣牢牢地扣紧,斯威蒂曼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以示鼓励,这才踏步上了萨默海斯的汽车,朝基尔切斯特方向疾驶而去。 第二十章 赫尔克里·波洛在基尔切斯特斯彭斯警监的办公室里。他身体后仰,坐在椅子里,眼睛紧闭,两手的指尖相互敲击。 斯彭斯警监收到几份报告,对一名下属作了指示,最后回过头来看着他对面的波洛。 “正在想好主意,波洛先生?”他问。 “我在想,”波洛说,“我在回忆。” “我刚才忘了问你,你上次见詹姆斯·本特利的时候了解到什么有用的情况了吗?” 波洛摇摇头。他的双眉又皱了起来。 的确,他刚才正是在想詹姆斯·本特利。 波洛有些气恼地想到,这事真令人生气,在这样一桩案子中,他完全是出于友谊对一名正直警监的尊敬而不要报酬地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主动效力,而案件的受害者即当事人竟然如此缺乏浪漫气质。一位可爱的年轻姑娘既稀里糊涂又天真无辜,或者是一位正直的好青年,也是稀里糊涂,可是他的头“宁折不弯”,波洛最近从一本选集中读了大量的英语诗歌,他想起了这个词。然而,他认为詹姆斯·本特利从病理学的角度讲是个少有的例证,这是一个自我为中心的人,除了他自己从来对别人考虑很少。对别人正在努力营救他不存感激——可以说,对别人的努力他几乎不感兴趣。 波洛想,既然他好像并不在乎,也许干脆还是让他被处死的好…… 不行,他不能这么想。 斯彭斯警监的声音打断了这些胡思乱想。 “我们的会面,”波洛说,“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是毫无建树。本特利本来可以记得的任何有用的情况他都得记住——他所记得的事都模糊不清摇摆不定,很难由此做出判断。麦金蒂太太看到《星期天彗星报》上那篇文章感到激动,并且告诉了本特利,尤其是她不断重复说‘与那件案子有关的某个人’住在布罗德欣尼。” “和那桩案子有关?”斯彭斯警监敏锐地问道: “我们这位朋友拿不准,”波洛说,“他相当疑惑说是克雷格一案——可是克雷格案件是他惟一听说过的案子,也很可能是他所能记得的惟一的案子。但是‘某一个人’是女人。他甚至引用了麦金蒂太太的原话。某一个人如果是真相大白的话就不会这么骄傲了。” “骄傲?” “是啊,”波洛赞赏地点点头,“很意味深长的一个词,对吗?” “难道没有线索查出这位骄傲的女士是哪一位吗?” “本特利的意思是指厄普沃德太太——可是,就我而言我难以相信!” 斯彭斯摇摇头。 “很可能是因为她是一位骄傲专横惯于颐指气使的女人——非常突出,我应该说,不可能是厄普沃德太太,因为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死因和导致麦金蒂太太死亡的原因完全相同——因为她认出了一张相片。” 波洛难过地说:“我警告过她。” 斯彭斯气愤地喃喃道: “莉莉·甘博尔!就年龄而言,只有两个人有可能性,伦德尔太太和卡彭特夫人。我不怀疑那位亨德森姑娘——她有背景。” “其他两位就没有吗?” 斯彭斯叹了口气。 “你知道现如今都是怎么回事。战争搅乱了一切。莉莉·甘博尔的那所劳教学校,以及它所有的档案文件被一场空袭全都炸毁了。再看看人吧,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情就是验证人的身份。就拿布罗德欣尼来说——我们对布罗德欣尼的居民中惟一有所了解的是萨默海斯一家,他们家祖祖辈辈在那里住了有三百年。还有盖伊·卡彭特,他是工程技术世家卡彭特家族的一员。所有其余的人是——我该怎么说——流动人口?伦德尔医生是注册过准许开业的医生,我们知道他在哪里受过训练以及他实习行医到过的地方,但是我们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妻子是都柏林附近的人。伊娃·卡彭特,在她嫁给盖伊·卡彭特之前是个年轻漂亮的因战争失去丈夫的寡妇。现在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年轻漂亮的战争寡妇。再看看韦瑟比夫妇——他们好像绕着世界漂来漂去,到过世界各地。为什么?其中有原因吗?他贪污过银行的巨款吗?或者他们有过什么丑闻吗?我不是说我们调查不清楚这些人的来由背景。我们能查出来——可是这需要时间。这些人自己是不会帮助你的。” “因为他们有些事情要隐瞒——但是又不必动杀机。”波洛说。 “千真万确。也许是陷进了一场官司,也可能是由于出身低微,或许是诽谤丑闻或桃色新闻。但是不管是什么,他们都经历了许多痛苦遮掩真相——这就给揭开真相带来了困难。” “但是,并非毫不可能。” “啊,不,不是不可能,只是要费些时间。如我所说,如果莉莉·甘博尔现在布罗德欣尼村,她要么是伊娃·卡彭特,要么是希拉·伦德尔。我查过她们——只是例行公事——我就是这么说的。她们说当时两人都在家——都是单独在家。卡彭特夫人瞪大眼睛,一副无辜的模样。伦德尔太太神经紧张——但是她就是那种紧张的人,你不能忽略这一事实。” “是的,”波洛沉思着说道,“她是那种神经紧张的人。” 他在想伦德尔太太在“长草地”旅馆花园里时候的情景。伦德尔太太收到过一封匿名信,或者至少她是这么说的。他像从前一样对这句话感到奇怪。 斯彭斯继续说道: “我们必须倍加小心——因为即使其中一个确实有罪,而另一个则是无辜的。” “而且盖伊·卡彭特是一位前途美好的议会议员,是当地的重要人物。” “如果他真犯有谋杀罪或者是一位帮凶,那也救不了他。”斯彭斯语气严厉地说。 “我知道。但是你必须要查清楚,对不对?” “这是当然。不管怎么说,你会同意,就在她们两个人之中,对不对?” 波洛叹了口气。 “不——不——我不会这么说。还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举个例子好吗?” 波洛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换了一种语调,几乎是闲聊似的问道: “人们为什么保存照片?” “为什么?天晓得!为什么人们保存各种各样的东西——废物——破烂,大大小小星星点点的毫无价值的东西。他们就这么做——就这么回事。” “在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有些人保存东西。有些人则一用完马上就把东西一古脑扔掉。是的,这是由于各自禀性不同而已。但是,现在我特别指的是照片。为什么人们特别要保存照片呢?” “如我所说,因为他们不爱扔东西。或者是因为照片提醒他们——” 波洛猛然截住了这句话: “千真万确。照片提醒他们。现在我们重新提出这一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女人保存她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呢?依我说,第一个原因是,最主要在于虚荣心。她曾经是个漂亮姑娘,她保留一张自己的照片以提醒她,自己原来多么漂亮。当她照镜子发现自己容颜已老时,这张照片会给她鼓舞和勇气。也许她可以对一个朋友说,‘我十八岁时就是这副模样……’然后,她叹息岁月的流逝……你同意吗?” “是——是的,我应该说这种情况千真万确。” “那么说,这就是第一条原因,虚荣心。现在,我们来谈谈第二条原因,怀旧。” “这是一回事吗?” “不,不,不完全是。因为这会使你不仅保存自己的照片,而且还保留别人的照片……一张你已经结婚的女儿的照片——当她还是孩提时,身围薄纱,端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 “我见过一些这种照片。”斯彭斯咧嘴笑了。 “是的。有时候照片上的人觉得很尴尬,而母亲们却喜欢这么做。儿女们则经常保存他们母亲的照片,尤其是他们的母亲年轻早逝的情况下。这是我母亲做小姑娘时的模样。” “我开始明白你的思路了,波洛先生。” “还有第三个原因,第三种可能性的理由。既非虚荣心,也非怀旧,亦非爱情——也许是仇恨——你对此有何评论?” “仇恨?” “是的。为了保持对活着的人复仇的欲望。有人伤害过你——你或许会保留一张照片提醒你。你不会吗?” “但是肯定不适用于这个案子。” “不会吗?” “你在想什么?” 波洛低语道: “报纸文章提供的情况经常不准确。那份《星期天彗星报》上说,伊娃·凯恩受雇于克雷格家做保姆。而事实是这样吗?” “是的,正是这样。但是,我们正是假设,莉莉·甘博尔才是我们要寻找的人。” 波洛突然从坐着的椅子上站直了身体。他伸出一只食指指着斯彭斯。 “看,看看莉莉·甘博尔那张照片。她不漂亮——不!坦白地说,她牙齿暴突又戴这副厚厚的大眼镜,她显得面目丑陋可憎。那么,没有人会因为我们刚才提到的第一条原因保留这样一张照片。没有一个女人会出于虚荣心保存这张照片的。如果伊娃·卡彭特或希拉·伦德尔,她们俩都是长相好看的女人,尤其是伊娃·卡彭特,如果她们自己有这张照片,她们就会很快将它撕成碎片,以防有人看见它!” “好吧,这种解释有道理。” “因此,第一条原因不予考虑。现在,再来考虑怀旧这一条。莉莉·甘博尔在那个年纪有人爱她吗?莉莉·甘博尔的所有问题在于他们不爱她。她是个没人要没人爱的孩子。最喜欢她的人是她的姨妈,而她姨妈死在了斧头之下。因此,不会为了怀旧而保存这张照片。那么,仇恨呢?也没有人恨她。她惨遭杀害的姨妈是一个孤独的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亲近的朋友。没有人对这个贫民窟里的小孩心怀仇恨——只有可怜她。” “听着,波洛先生,你这些话的意思是,没有人会保存那一张照片。” “千真万确——这就是我思考的结果。” “可是有人保存。因为厄普沃德太太看见过。” “她见过吗?” “见鬼。是你告诉我的。是她自己这么说的。” “是的,她这么说过,”波洛道,“但是厄普沃德太太在某些方面,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喜欢按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我拿出了那些照片,她认出了其中一张。可是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她想把认出照片这件事藏在心里不告诉人。我们就这么说吧,她想要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式应付一种特定的局面。她头脑敏捷非常机智,因此,她故意指出另一张照片。这样就把秘密藏在了自己心里,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依我看,她是想单独一个人来处理这件事。” “那不成了讹诈吗?她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你知道,是北部一位制造商的遗孀。” “噢,不,不是讹诈。更可能是仁慈。我们应该说她对那个有问题的人相当喜欢,她也不想把她们的秘密泄露出去。然而,她又觉得好奇。她想与那个人私下面谈。在面谈的时候,以便谈判清楚那个人是否与麦金蒂太太的死有关。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就要把注意力放在其它三张照片上了?” “的确如此。厄普沃德太太想一有机会就和那个人联系接触。她儿子和奥里弗夫人到卡拉冯去看戏恰是良机。” “而她给迪尔德丽·亨德森打了电话。这就是把迪尔德丽·亨德森说成了是那张照片里的人物,还有她的妈妈!” 斯彭斯警监看着波洛,悲哀地摇摇头。 “你的确喜欢把事情搞得复杂难办,对不对,波洛先生?”他说道。 第二十一章 韦瑟比太太从邮局朝家里走去,对于一个被大家习惯认为行动不便的病人而言,她步履轻快得出人意料。 只有当她迈入自家大门之后,她才重又虚弱地拖着两条腿进了客厅,瘫倒在沙发上。 铃就在她手能摸得着的地方,她摁响了。 因为没人应声,她又摁了一遍,这一次她的手在铃上停了一会儿。 随着铃声,莫德·威廉斯出现了,她身穿花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掸帚。 “是您摁铃吗,夫人?” “我摁了两遍。我摁铃的时候,我希望会有人立刻过来。我可能病得很重。” “对不起,夫人。我刚才在楼上。” “我知道你在那里。你在我的房间里,我听见你在上面。你把我的抽屉拉开了又合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偷看我的东西并不是你的职责。” “我没有偷看。我是在把您随便放的东西整理规矩。” “胡说八道。你们这种人都爱窥探隐私。我不允许这样。我现在感到很虚弱。迪尔德丽小姐在家吗?” “她带着狗出去散步了。” “多蠢。她可能知道我需要她。给我一份牛奶加鸡蛋,再来一点白兰地。白兰地在餐厅的餐具柜里。” “明天早饭就只剩下三个鸡蛋了。” “那么,就得有人不吃鸡蛋。快去吧,好吗?别站在那里看我。你化妆太浓了,这不合适。” 大厅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在莫德出去的时候,迪尔德丽和她的锡利哈姆犬进来了。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迪尔德丽气喘吁吁地说,“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 “她看起来很生气。” “我让她知道她自己的位置。傲慢无礼的姑娘。” “噢,亲爱的妈咪,你难道非这么做吗?现在找个人多么难呀。她做饭又那么好。” “我想她对我傲慢无礼根本无所谓!啊,好啦,我不会和你长时间在一起了。”韦瑟比太太翻起眼皮,鼻子一张一合喘起气来。“我走路走得太远了。”她说。 “你本来就不该出去,亲爱的。你出去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我原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对我会有好处。真闷得慌。没有关系。一个人如果只是别人的累赘,便不真的想再活下去。” “你不是个累赘,亲爱的。没有你我会死的。” “你是个好姑娘——可是我能明白我让你受了多少累,还总让你担惊受怕。” “你没有——你没有。”迪尔德丽充满激情地说。 韦瑟比太太叹了口气,眼睑闭上了。 “我——不能多说话,”她喃喃道,“我必须静静地躺一会儿。” “我会催莫德快点把鸡蛋做好。” 迪尔德丽冲出房间。匆忙之中,她的胳膊肘碰到桌子,将一尊青铜神像碰掉在地上。 “真是笨手笨脚。”韦瑟比太太赶忙避开,喃喃自语道。 门开了,韦瑟比先生走了进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韦瑟比太太睁开眼睛。 “啊,是你吗,罗杰?” “我对这里的喧闹感到莫名其妙。在这所房子里要安安静静读书简直不可能。” “这都怪迪尔德丽,亲爱的。她带那条小狗进来了。” 韦瑟比先生弯下腰,从地板上把那尊奇形怪状的神像捡了起来。 “迪尔德丽年龄不小了,她肯定不该总是撞掉东西。” “她总是手忙脚乱。” “嗯,在她这个年纪还手忙脚乱简直荒谬。她难道就不能不让那条狗狂吠乱叫吗?” “我会跟她说的,罗杰。” “如果她把这里当作她的家,她就必须考虑我们的意愿,而不应该做得好像这所房子这个家是属于她似的。” “也许你宁愿她离开吧。”韦瑟比太太喃喃地说。透过半闭着的双眼,韦瑟比太太注视着她的丈夫。 “不,当然不。当然不。她的家自然是和我们在一起。我只是请她多点头脑,做事稳当点儿。”他又问道:“你刚才出去了,伊迪思?” “对。我只是到邮局去了一趟。” “关于可怜的厄普沃德太太,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警察仍然不知道是谁干的。” “他们好像毫无希望破案。找到任何动机了吗?谁得到她的钱?” “我想是她儿子吧。” “是的——是的,那么,看起来这的确肯定是那些无业游民干的。你应该告诉这姑娘她必须多加小心,把前门锁好。天近傍晚之后,只带着铁链开条门缝。这些人现在这种年头心狠手辣胆大妄为。” “好像从厄普沃德太太家什么也没有拿走。” “奇怪。” “这和麦金蒂太太大不相同。”韦瑟比太太说。 “麦金蒂太太?噢!那个清洁女工。她和厄普沃德太太有什么关系?” “她替她干活儿,罗杰。” “别傻了,伊迪思。” 韦瑟比太太又闭上了眼睛。当韦瑟比先生步出房间时,她暗自微笑了。她睁开眼的时候,吓了一跳,看见莫德正站在她面前,手里端着一个杯子。 “您的蛋奶做好了,夫人。”莫德说。 她的声音又大又清脆,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宏亮。 韦瑟比太太抬起头,心里隐约感到一种警觉。 这个姑娘多么高大挺拔不屈不挠啊。她站在韦瑟比太太面前就像是——像“厄运之神”——韦瑟比太太心里想到——接着就纳闷她脑子里怎么会想到如此令人震惊的措辞。 她抬起胳膊肘接过杯子。 “谢谢,莫德。”她说。 莫德转身走出了房间。 韦瑟比太太仍然隐约觉得沮丧。 第二十二章 赫尔克里·波洛租了一辆车回到布罗德欣尼。 他很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思考总是让人精疲力竭。而他的思考并不完全令人满意。这就好像是一个图案,明明白白可以看见,可以编织进一件东西里,然而,尽管他手里正握着这件编织用的材料,他就是看不出来那个图案究竟是什么。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这正是关键所在,全部的症结都在这里。这种图案本身带有自己的色泽,精细微妙,不易察觉。 在离基尔切斯特不远的地方,他的车遇上了萨默海斯的接站汽车,正从对面驶过来。约翰尼开着车,车上还坐着一个人。波洛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擦肩而过。他仍然沉浸在思考之中。 当他回到“长草地”旅馆,他直接进了会客厅。他从屋里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拿掉一只盛满菠菜的筐,坐了下来。从头顶隐约传来打字机敲击的声音。那是罗宾·厄普沃德正煞费苦心修订一个剧本。他已经三易其稿,都撕毁重来了,他是这么对波洛说的。可是不知怎么,他仍然难以集中精力。 罗宾也许真正感觉着他母亲死亡带给他的巨大悲痛,但是他依然是罗宾·厄普沃德,他最主要的兴趣还是他自己。 “妈妈,”他庄严地说,“应该希望我继续工作。” 赫尔克里·波洛听过很多人说类似的话。这种死者对生者的希望是最方便的一种假设,被死亡夺去生命的人对他们亲人的希望从来不抱任何怀疑态度,而那些希望通常是符合他们自己的意向爱好。 在目前这个情况下,这很可能是真的。厄普沃德太太对罗宾的工作抱有很高的期望,并且为他感到巨大的骄傲。 波洛向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他想到了厄普沃德太太。他在考虑厄普沃德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了他有一次曾经听到一名警监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要把他拆开,看看他是由什么构成的。” 厄普沃德太太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门砰的一声响,莫林·萨默海斯闯了进来。她头发蓬乱,焦虑不安。 “我难以想像约翰尼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他带着那些包裹到邮局去,早就该回来了。我还指望他把鸡窝的门固定好呢。” 作为一名真正的绅士,波洛恐怕应该自告奋勇,主动提出修理鸡窝的门。可是,波洛没有这么做。他想继续思考两件谋杀案,思考厄普沃德太太的性格为人。 “我找不到农业部寄来的表格,”莫林继续说,“我到处都找遍了。” “菠菜在沙发上。”波洛主动帮忙道。 莫林对菠菜并不挂念。 “那份表格是上周寄来的,”她努力想着,“我肯定是随手把它放哪儿了。也许是我给约翰尼缝补外套的时候。” 她迅速翻了一遍橱柜,开始把抽屉全都拉开,大部分东西都被她粗暴无情地横扫在地板上。赫尔克里·波洛看着她简直是一种痛苦。 突然,她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找到了!” 她兴高采烈地冲出了房间。 赫尔克里·波洛长叹了一声,继续冥想。 整理东西要有条理,讲究精确—— 他眉头紧锁。橱柜旁边那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干扰了他的注意力。找东西怎么能这样! 条理和精确。事情就该这么做。条理和章法。 虽然他把头扭到一边,他还是能看见地板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针线纽扣,一堆袜子,信件,编织的毛线,杂志,封蜡,相片,一件套衫——杂乱无序! 波洛起身,走到橱柜旁边,以迅速而敏捷的动作开始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回到开着的抽屉里。 套衫,袜子,毛线。然后,在第二个抽屉里放进去封蜡,照片和信件。 电话铃响了。 刺耳的铃声惊得他跳了起来。 他急忙走到电话旁,拿起了听筒。 “喂,喂,喂。”他说。 电话里跟他说话的是斯彭斯警监的声音。 “啊!是你呀,波洛先生。我正想找你。” 斯彭斯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出来。一个很忧虑的人这一次却变得充满信心。 “那张认错的照片让我说了一大堆胡言乱语,愚蠢透顶,”他既有责备又是纵容地说,“我们有了新的证据。布罗德欣尼邮局里的一位姑娘提供的。萨默海斯少校刚把她带来。好像她那天晚上正站在那所房子对面,她看见一个女人进去了。时间大约是八点三十以后九点钟以前。那人不是戴尔·亨德森。那是一位金黄色头发的女人。这就使我们回到了原来的思路上——肯定是她们两个人中的一位——伊娃·卡彭特和希拉·伦德尔。惟一的问题就是——到底是哪一个?” 波洛张着嘴,但是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故意地将听筒又放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凝视着前方。 电话又响了。 “喂!喂!喂!” “请找一下波洛先生好吗?” “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听出来了。我是莫德·威廉斯。你十五分钟内可以赶到邮局吧?” “我马上就去。” 他放回听筒。 他低头看看双脚。他应该换一双鞋吗?他的双脚有点痛。唉,好了——没关系。 波洛下定决心似的戴上帽子,离开了。 在他走下山坡的路上,碰上了斯彭斯警监的一位下属和他打招呼,他正好从拉伯纳姆斯院里出来。 “您好,波洛先生。” 波洛礼貌地答了一句。他注意到那位弗莱彻神情激动。 “警监派我来彻底搜查,”他解释道,“您知道——任何细小的东西我们都有可能错过去。你不会想到吧?我们当然搜过了书桌,可是,警监想,也许会有一个秘密抽屉——里面肯定藏有报纸剪贴之类的东西。啊,没有秘密抽屉。但是,搜完抽屉之后,我开始检查那些书本。有时候人们会把一封信夹在他们正在读的书里,您知道吗?” 波洛回答说他知道。“这样你发现了什么东西?”他的问话彬彬有礼。 “不是一封信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不是。但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至少我认为有趣。请看。” 他打开一张包在外面的报纸,露出了一本相当破旧的书。 “它放在书架上。一本旧书,好多年前印刷的。但是,请看这里。”他打开书,翻开扉页。上面有铅笔签名:伊夫林·霍普。 “有趣吧,您不这么认为吗?如果您想不起来的话,这个名字是——” “这是伊娃·凯恩离开英国时用的名字。我当然记得。”波洛说。 “好像当麦金蒂太太认出照片上的一个人在布罗德欣尼时,这人就是厄普沃德太太。这就把事情弄得有些复杂了,不是吗?” “的确。”波洛有所触动地说,“我敢向你保证,当你拿着这个回去告诉斯彭斯警监时,他惊得头发根儿都会弄掉——是的,肯定会的。” “我希望不要如此糟糕。”弗莱彻警佐说。 波洛没有作回答。他继续朝山下走去。他的思绪停止了。什么事都不对劲。 他走进邮局。莫德·威廉斯正在那里看编织的花样图案。波洛没有对她说话。他径直走到卖邮票的柜台。当莫德买完了东西,斯威蒂曼太太朝他迎过来,他买了几张邮票。莫德出了商店。 莫德好像全神贯注在想心事,并不说太多的话。波洛于是就能很快跟在她后面走。他在路上很快赶上她,和她并排走着。 斯威蒂曼太太从邮局窗户里朝外看见了,她极不赞同地独自咕哝道:“这些外国人!都是一路货。老得都能做她爷爷了,他真是!” 波洛说:“你有话要告诉我?” “我不知道是否重要。有人试图从窗户里潜入韦瑟比太太的房间。”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她出门去了,那姑娘带着狗在外面散步。那个冷冰冰的老家伙独自关在书房里。我像往常一样正在厨房里做事——它对着书房的另一面——但是,实际上它极其有利于——你明白?” 波洛点点头。 “这样,我蹑手蹑脚上了楼,进了那个尖刻女人的卧室。有一个梯子对着窗户,一个男人正摸索窗户把手。自从谋杀案发生之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加了锁,封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新鲜空气都透不进来。当那个人看见我,他就仓皇下了梯子逃走了。那梯子是园丁的——他爬到梯子上砍常春藤,当时他去用茶点了。” “那人是谁?你能仔细讲讲他的样子吗?” “我只是瞥见他一眼。等我走到窗前,他已经下了梯子逃走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背对着太阳,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肯定那是一个男人?” 莫德想了想。 “穿衣服像个男人——戴着一顶旧毡帽。那也可能是一个女人,当然……” “很有意思,”波洛说,“很有意思……再没别的事了?” “暂时没有。那个老女人保存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艺!肯定是脑子有毛病!今天上午她回家时我没听见,她就大骂我偷听偷看。下次我真会杀了她。如果有人自己找死,那女人就是。真正是令人讨厌的东西。” 波洛轻轻咕哝着: “伊夫林·霍普……” “你说什么?”她追着他问。 “你知道这个名字?” “噢——是的……这是伊娃什么的在她去澳大利亚的时候用的名字。它——它在报纸上出现过——在那份《星期天彗星报》。” “那份《星期天彗星报》说了很多事情,但是它没有说这件事。警察在厄普沃德太太屋里找到一本书,书上写着这个名字。” 莫德惊叫道: “那么说就是她了——而她并没有死在那里呀……迈克尔是对的。” “迈克尔?” 莫德仓促地说: “我不能久留,我做午饭要晚了。我把东西都放在了烤箱里,可是会烤干的。” 她说着跑开了。波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在邮局的窗户后面,斯威蒂曼太太的鼻子紧贴着玻璃窗,她纳闷那个老外国人是不是那种…… 回到“长草地”旅馆,波洛脱掉鞋子,换上一双软拖鞋——这下,两只脚肯定是放松了。 他重新在那把轻便摇椅上坐下来,又开始思考。到现在,他要思考的问题很多。有些问题他过去遗漏了——很小的问题。 图案全都在那里摆着,需要的只是组合。 莫林手里拿着酒杯,用做梦一般的声音在说话——在提一个问题……奥里弗夫人关于那天晚上在雷普剧院与塞西尔的叙述?迈克尔?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提到了一个叫迈克尔的人——伊娃·凯恩,克雷格家的女教师——伊夫林·霍普…… 当然啦!就是这个伊夫林·霍普! 第二十三章 伊娃·卡彭特非常随便地走进了萨默海斯家的房子,像大多数人那样,哪个门和窗户方便就从哪里进去。 她是来找赫尔克里·波洛的。当她找到他的时候,开门见山地说: “听着,”她开口道,“你是侦探,而且大家公认是个好侦探。好吧,我要雇你。” “假如我不接受雇佣呢,亲爱的女士,我可不是辆出租车!” “你是一位私人侦探,而私人侦探收取佣金对不对?” “这是惯例。” “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付钱给你。我会付出很高的价钱。” “为什么?您想要我干什么?” 伊娃·卡彭特厉声道: “保护我不受警察干扰。他们愚蠢透顶。他们好像以为我杀了厄普沃德家那个女人。他们到处打探,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东翻西找。我不喜欢这样。它会叫我脑子受不了。” 波洛打量一下她。她说的话有些的确是事实。她看起来比他几星期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面貌老了许多。她的眼圈说明她熬过了很多不眠之夜。从嘴唇到下巴,还有手上都出现了皱纹,当她点一支香烟时,手抖得厉害。 “你必须制止这一切,”她说,“你必须这么做。” “夫人,我能做什么?” “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们赶走。真可恶!如果盖伊是个男子汉,他就会制止这一切。他不会允许他们迫害我。” “噢——他什么也不做?” 她闷闷不乐地说: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劲谈给警察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他倒是挺好。那天晚上他参加了一个可恶的政治集会。” “您呢?” “我就坐在家里。事实上我在听收音机。” “可是,如果您能证明——” “我怎么能证明?我主动提出给克罗夫特夫妇一大笔钱,让他们说他们进出过我家,看见我呆在那里没动——那该死的下流坯拒绝了。” “那对您来说可是个极不明智的举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样本来可以把这件事了结。” “您这样做,很可能等于让你的仆人相信你确实犯下了那桩谋杀罪。” “呃——我给克罗夫特钱,无论如何是为了——” “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是。” “记得——您需要我的帮助。” “噢!确实没什么关系。可是克罗夫特传的她的口信。” “厄普沃德太太的?” “对。请我那天晚上过去看她。” “您就说您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该死的无聊的老太婆。为什么我要去握她的手?我从来连一次想去的念头都没有过。” “口信是几点捎给您的?” “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我想大概是五六点钟之间吧。克罗夫特带的口信。” “您给他钱,要他忘掉他带过口信。为什么?” “别装傻。我根本不想跟那事沾边儿。” “那么,您给钱让他证明您不在案发现场吗?您认为他和他妻子会怎么想?” “谁管他们怎么想呢?” “陪审团会管的。”波洛严肃地说。 她瞪着他。 “你不是当真吧?” “我极其认真。” “他们会听仆人的话——而不听我的?” 波洛看着她。 竟然如此粗暴愚蠢!竟然与可能对她有帮助的人为敌。目光短浅,愚蠢透顶的想法。目光短浅—— 如此湛蓝可爱的大眼睛。 他平静地说: “您为什么不戴眼镜呢,夫人?您需要眼镜。” “什么?噢,我有时候戴。小时侯我戴。” “您那时侯还带牙托。” 她瞪大眼睛。 “我是那样,事实上。为什么说这些?” “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我过去当然很丑。” “您母亲也这么认为吗?” 她生气地说: “我不记得我母亲。我们这是在说什么鬼东西?你愿意接受这份差事吗?” “很遗憾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能?” “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为詹姆斯·本特利工作。” “詹姆斯·本特利?噢,你是说杀了那个清洁女工的缺心眼的家伙。他和厄普沃德家有何相干?” “也许——什么也没有。” “那么,好啦!是不是钱的问题?你要多少?” “这是您一个极大的错误,夫人。您总是从钱上来考虑问题。您有钱,您就认为只有钱是重要的。” “我并不是总是有钱。”伊娃·卡彭特说。 “是啊,”波洛说,“我想也不是,”他轻轻地点着头,“这就说明了很多问题。这也原谅了一些问题……” 伊娃·卡彭特原路返回,和来的时候一样,只是因为波洛记得她以前的事而走路有点儿跌跌撞撞。 波洛轻声自言自语:“伊夫林·霍普……” 这么说,厄普沃德太太给迪尔德丽·亨德森和伊娃·卡彭特两个人都打了电话。 也许她还打电话叫过其他人。也许—— 随着砰一声门响,莫林进来了。 “这回是找我的剪子。很抱歉午饭做晚了。我有三把剪子,可是一把也找不到。” 她朝橱柜冲过去,她那套波洛很熟悉的程序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东西很快就被翻了出来。带着一声喜悦的欢呼,莫林离开了。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波洛迈步上前,开始往抽屉里重新放回东西。封蜡,记事簿,照片—— 照片…… 他站在那里,瞪着手里拿的那张照片。 走廊上传来了疾步奔走的脚步声。 尽管上了年纪,波洛还是能够很快移开脚步。他把那张照片扔在沙发上,又在上面放了一个座垫,然后自己坐在上面,刚坐好莫林又进来了。 “真见鬼,我那满满一漏勺菠菜又放哪儿了?” “在那边,夫人。” 他手指着那个漏勺,因为它就安放在他身边沙发上。 “原来我把它放这儿了。”她一把抓了起来。“今天什么事都耽误……” 她的目光停在了赫尔克里·波洛身上,他正直挺着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坐在那里究竟想干什么?还加个座垫,那是这房间里最不舒服的座位了。所有的弹簧都断了。” “我知道,夫人。可是我——我在欣赏墙上那幅画。” 莫林抬头瞥了一眼那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海军军官手拿望远镜。 “啊——是好看。这大概是这所房子里惟一的好东西。我们说不准这是不是著名肖像画家庚斯博罗的作品,”她叹息一声,“反正约翰尼不愿意卖掉它。画上的人是他的祖父的祖父,我想是好多辈了吧,他和他的船一块沉入海里,或者是做过什么特别英勇的壮举。约翰尼为此感到无尚骄傲。” “是的,”波洛轻声说,“是的,他有令他骄傲的地方,我说的是您的丈夫!” 三点钟的时候,波洛来到了伦德尔医生家。 他吃的是炖兔肉、菠菜和很硬的土豆,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布丁,这次倒是没有烤糊,相反,“水用得太多了。”莫林这样解释。他还喝了半杯泥糊糊的咖啡。他感觉不好。 门是那位上了年纪的女管家斯科特太太打开的,他请她引见伦德尔太太。她正在客厅听收音机,当听说他来访时,吃了一惊。 他对她的印象则和第一次见面时相同。她小心谨慎,警惕性很高,害怕他,或者害怕他所代表的某种东西。 她好像比原先更苍白忧郁了。他几乎可以断言,比以前也更加瘦削。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夫人。” “一个问题?噢,说吧。” “厄普沃德太太在她死那天给您打过电话吗?” 她盯着他。她点点头。 “在什么时间?” “斯科特太太传的口信。我想大概六点钟左右吧。” “内容是什么?是请您那天晚上过去吗?” “是的。她说奥里弗夫人和罗宾要去基尔切斯特,她将独自一人在家,因为那天晚上,珍妮特照例应该放假外出。问我能不能过去和她作伴。” “定什么时间了吗?” “九点钟或者稍晚一些。” “您去了?” “我本来要去的。我真的打算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十点多了。我当时想时间太晚了。” “您没有告诉警察厄普沃德太太给您打过电话?” 她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凝望着波洛。 “我应该那么做吗?既然我没去,我认为就没关系。也许,即使如此,我也觉得相当内疚。如果我真去了,她可能现在还活着。”她说着突然屏住了呼吸,“噢,我希望事情不像那样。” “不完全像那样。”波洛说。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说: “您害怕什么,夫人?” 她猛地吸了口气: “害怕?我不害怕。” “可是您害怕。” “胡说。什么——我应该有什么可害怕的?” 波洛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我想也许您是害怕我……”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慢慢地不服气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 “这样会使人发疯。”斯彭斯说。 “不至于如此糟糕。”波洛语气很镇静。 “这是你说的话。每一点新的情况都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现在,你告诉我说厄普沃德太太给三个女人打过电话,请她们那天晚上过去。为什么叫三个人?她难道不知道她们中谁是莉莉·甘博尔吗?或者说是不是真有莉莉·甘博尔?就拿那本写着伊夫林·霍普名字的书来说吧,它难道不正是说明了厄普沃德太太和伊娃·凯恩是同一个人。” “这恰恰和詹姆斯·本特利说的麦金蒂太太对他说过的话完全一致。” “我认为他不肯定。” “他是不肯定。詹姆斯·本特利对什么事都不可能肯定。他没有好好地听麦金蒂太太说的话。然而,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有印象,麦金蒂太太说的就是厄普沃德太太,那就很可能是真实的。印象通常是这样。” “我们从澳大利亚(顺便提一下,她去的是澳大利亚,不是美国)收到的最新消息好像是说那位涉嫌的‘霍普太太’二十年以前就死在那里了。” “我已经了解到这一情况。”波洛说。 “你总是什么事都知道,对不对,波洛先生?” 波洛对这句嘲讽没有在意。他说: “一方面,我们知道‘霍普太太’死在了澳大利亚——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我们知道厄普沃德太太是北部一位富有的制造商的遗孀。她和他住在利兹附近,还生有一子。儿子降生后不久,她丈夫去世。这个小男孩患有肺结核。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国外。” “这种经历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始于伊娃·凯恩离开英国四年之后。厄普沃德在国外某地遇见他的妻子,结婚之后将她带了回来。” “因此,厄普沃德太太实际上有可能是伊娃·凯恩。她没结婚前叫什么名字?” “哈格里斯,我想是这个名字。但是这能说明什么?” “确实能说明什么。伊娃·凯恩或者是伊夫林·霍普,也许死在了澳大利亚——但是她也许是安排了一次很容易说明问题的死亡而使自己重新以哈格里斯的名字而复活,攀上了一个很富裕的婚姻。”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斯彭斯说,“但是就假设这是真的吧。假设她保存了一张她自己的照片,再假设麦金蒂太太看见了照片——那么,惟一能够得出的推测是她杀了麦金蒂太太。” “有那种可能性,难道不可能吗?罗宾·厄普沃德那天晚上在播音。伦德尔太太提到那天晚上去到那所院子,可是没有人听见她说话。据斯威蒂曼太太讲,珍妮特告诉她,厄普沃德太太其实并不像她故意显得那么腿脚不便活动。” “这些解释都合乎情理,波洛先生,可是事实却是,她自己遇害了——而且是在认出了一张照片之后。这下,你又想说这两起死亡并无关联。” “不,不。我不这么说。它们联系密切。” “我无话可说。” “伊夫林·霍普。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 “伊夫林·卡彭特?你难道是这样想的?不是莉莉·甘博尔——而是伊娃·凯恩的女儿!但是,她肯定不会杀害她的亲生的母亲。” “不,不。这不是杀母罪。” “你是个多么叫人恼火的家伙,波洛。接下去你该说伊娃·凯恩和莉莉·甘博尔,还有贾尼斯·考特兰以及维拉·布雷克现在全都住在布罗德欣尼。四个人都是嫌疑犯了。” “不止四个。伊娃·凯恩是克雷格家的保姆,请记住。” “那与这案子有何关联?” “哪一家有一位保姆,那一家就肯定有孩子——或者至少会有一个孩子。克雷格家的孩子情况如何?” “一儿一女。亲戚把他们领走了。” “因此,又有两个人应该纳入被考虑的范围。两个有可能保留照片的人,其目的是我所提到的第三种原因——复仇。” “我不相信。”斯彭斯说。 波洛叹息道: “不管怎么样,这一情况必须予以考虑。我想我知道事实真相——虽然只有一个事实令我困惑不解。” “我很高兴能有什么事让你困惑。”斯彭斯说。 “为证实一件事,亲爱的斯彭斯。伊娃·凯恩是在克雷格被处死前离开这个国家的,是这样吗?” “非常正确。” “而当时,她快要生孩子了?” “非常正确。” “天哪,我多傻呀,”赫尔克里·波洛说,“整个案情极其简单,不是吗?” 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差一点儿发生第三起谋杀——警监斯彭斯在基尔切斯特警察局差点儿动手要了赫尔克里·波洛的命。 “我想进行单独的电话交谈,”赫尔克里·波洛说,“请接通阿里亚登·奥里弗。” 不费一番周折难以接通奥里弗夫人的私人电话。奥里弗夫人正在工作,不能让人打扰。然而,波洛不顾各种借口和阻拦。现在,他听到了女作家的声音。 女作家又生气又有些气喘吁吁。 “好吧,怎么回事?”奥里弗夫人说,“你难道非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不可吗?我刚构思了一个在装饰布店里发生的极其精彩的谋杀案。你知道,就是卖那种滑稽西服背心和连衫裤的老式布店。” “我不知道。”波洛说,“无论如何,我要给你讲的事情重要得多。” “不可能,”奥里弗夫人说,“我的意思是对我而言。除非是我对自己的构思有了大致的轮廓,就匆匆记了下来,这才重要!” 赫尔克里·波洛对这种创作的艰辛毫不在意。他提了一些尖锐的,非常有必要回答的问题,奥里弗夫人答得有些模棱两可。 “是的——是的——是一家很小的保留剧目巡回演出剧院——我不知道剧院的名字……噢,有一个人名叫塞西尔什么的,我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名叫迈克尔。” “好极了。这就是我所需要了解的全部情况。” “可是为什么要问塞西尔和迈克尔呢?” “继续构思那些连衫裤和西服背心吧,夫人。” “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不逮捕伦德尔医生,”奥里弗夫人说,“如果我是伦敦警察厅的官员,我就那么办。” “非常有可能。我祝你好运,写好那个发生在布店里的谋杀案。” “整个构思现在都没了,”奥里弗夫人说,“你把它赶跑了。” 波洛连连道歉。 他放下电话,面带微笑看着斯彭斯。 “我们现在动身吧——或者,至少我要动身——去见一位教名是迈克尔的年轻演员,他在卡拉冯保留节目轮回演出剧院担任小角色。但愿他就是那位我们要找的迈克尔。” “究竟为什么——” 波洛机敏地避开了斯彭斯警监越来越强烈的愤怒。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朋友,什么叫众所周知的秘密?”波洛说了一句法语。 “这是法语课吗?”斯彭斯警监怒不可遏地问。 “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即每个人都可能知道的秘密。因此,目前当不知晓这一个秘密的人从来不会听人讲述它——因为如果每个人都认为你知道一件事,就不会有人再告诉你。” “我不知道我怎么样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对你动手。”斯彭斯警监说。 第二十五章 调查结束了—— 之后,应赫尔克里·波洛的邀请,参予调查的人都来到了“长草地”旅馆。波洛忙碌了一番,把那间长长的会客厅安排得有些井然有序。椅子被摆放成了整齐的半圆形,莫林的几条狗费了很大劲儿才被赶出去,赫尔克里·波洛这位自封的主讲人,坐在客厅的一端,轻轻清了清喉咙,开始了长篇大论的讲话。 “女士们,先生们——” 他停了一下。他下面的话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看起来几乎像是闹剧。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双膝跪地,就像我这样。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两手伸出,就像我这样。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就像这样……” 看到大家异样的表情,他接着说: “不,我不是疯了。因为我向你们重复这个儿童游戏中的歌谣,它并不是说我现在正体会我的第二次孩提时光。厄普沃德太太做了这个游戏。她说:‘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脖子,就像我这样。’这是她说过的话——这也是她所做的,她伸出她的脖子——因此,她也像麦金蒂太太一样,死了…… “为了阐明我们的意图,我们必须从最先开始说起——从麦金蒂太太遇害,一个男人,詹姆斯·本特利被捕,受到审讯,被判处死刑。由于某种原因,负责此案的斯彭斯警监,不相信詹姆斯·本特利犯罪杀人,虽然证据确凿。我同意他的看法。我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死? “我将不给你们讲述那冗长而复杂的过程,我只告诉你们,像墨水瓶这样一件简单的东西使我发现了线索。在麦金蒂太太死前的那个星期天读到的那份《星期天彗星报》上,刊登有四张照片。到目前,你们都已知道了那四张照片,因此,我告诉你们的只是,麦金蒂太太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她在她做工的某一人家中见过这张照片。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詹姆斯·本特利,而他当时对此事并没有留意,事实上,以后他也没有多加考虑。他只是听听而已。但是,他得出了这样的印象,麦金蒂太太在厄普沃德太太家见过这张照片。而且记得,当麦金蒂太太说如果一切真相大白,那个女人就不会如此骄傲的时候,她指的就是厄普沃德太太。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那种说法,但是,她的确使用过关于骄傲那个字眼。毫无疑问,厄普沃德太太确实是一位骄傲专横的女人。 “你们都知道——你们中有些人当时在场,有些人后来也听说过——我在厄普沃德太太的家里拿出了那四张照片。从厄普沃德太太的反应中,我捕捉到她瞬间掠过的吃惊的神情,表示她认出了照片,我追问她,她不得不予以承认。她说她‘见过其中一张照片,但是记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当问起她见过哪一张时,她指着莉莉·甘博尔那个小孩的照片。但是,让我来告诉你们,那不是事实。由于她自己的种种原因,厄普沃德太太试图保守秘密,不让人知道她认出的是哪张照片。她指着那张并不是她认出的照片,把我打发掉,搪塞过去了。 “但是,有一个人没有上当受骗——就是那位凶手。那人知道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哪一张照片。说到这里,我就不再拐弯抹角——那张照片上的人是伊娃·凯恩——一个在著名的克雷格谋杀案中充当同谋,受害者或者可能是首要角色的女人。 “第二天晚上,厄普沃德太太被人杀害。她遇害的原因和麦金蒂太太遇害的原因完全相同。麦金蒂太太伸着手,厄普沃德太太伸着脖子——结果相同。 “在厄普沃德太太遇害之前,三个女人接到过电话。卡彭特夫人,伦德尔夫人,亨德森小姐。所有三个电话内容都是厄普沃德太太那天晚上请那个人过去看她。那天晚上,仆人放假外出,她儿子和奥里弗夫人到卡伦奎看戏。因此,看起来好像是她想和这三个女人各自进行单独谈话。 “为什么是三个女人?厄普沃德太太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见过伊娃·凯恩的照片吗?或者说,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她想不起来了吗?这三个女人有什么相同之处吗?除了她们的年龄,好像是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她们的年龄基本上都在三十岁上下。 “你们也许看过《星期天彗星报》上那篇文章。上面确实提到伊娃·凯恩后来有一位女儿。厄普沃德太太邀请来看她的三个女人都和伊娃·凯恩的女儿年龄相符。 “因此,事情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一个身为著名的杀人犯克雷格及其情妇伊娃·凯恩的女儿的年轻女人住在布罗德欣尼,而且,这个年轻女人好像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真相大白,的确,甚至会不惜进行两次谋杀。因为,当发现厄普沃德太太死亡的时候,桌上有两杯咖啡,都喝了一些,在客人用的杯子上,还隐约留下了口红的痕迹。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三位接到电话口信的女人。卡彭特夫人接过电话,但是她说她那天晚上没有去拉伯纳姆斯。伦德尔夫人本来打算去,可是她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亨德森小姐确实是去了拉伯纳姆斯,但是房子漆黑一团,没有人应声,所以她又走开了。 “这就是三个女人说的情况——但是有一个难以解释的证据。在第二只咖啡杯子上,有口红,而且还有一位旁观的目击者,埃德娜姑娘,她肯定地说她看见一位金发女人走进了那个院子。还有现场的证据——一种名贵的外国香水;在那几位涉嫌的女人中,只有卡彭特夫人才用。” 话到此,暂告一段落。伊娃·卡彭特大声叫了起来: “这是谎言,这是恶毒残酷的谎言。不是我!我根本没有去过那里!我根本没有走近过那个地方。盖伊,你难道对这些谎言无能为力吗?” 盖伊·卡彭特愤怒得脸色煞白。 “让我提醒您,波洛先生。法律上有诽谤罪,在座的所有这些人都是证人。” “说您妻子使用某种香水——或者说她使用某种口红就是诽谤吗?” “荒唐,”伊娃叫道,“荒唐之极!任何人都有可能把我的香水到处乱喷。” 出乎意料,波洛对她面带微笑。 “千真万确!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做。这是一件显而易见并不十分复杂的事情,拙劣又愚蠢。就我所见,这件事做得如此拙劣,它欲盖弥彰适得其反。它使我由此得到了,怎么说呢,妙思和灵感。是的,妙思和灵感。 “香水——还有杯子上口红的痕迹。但是,从杯子上抹去口红非常容易——我向你们保证任何一点痕迹都会相当容易地被抹去。或者说,杯子本身也可以被拿走洗干净。为什么不呢?屋子里又没有一个人。但是并没有这么做。我就问自己这是为什么?问题的答案好像是故意强调这样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这是一个女人制造的谋杀案。我想到给那三个女人打的电话——她们全都是收到的口信。没有一个亲自和厄普沃德太太通过话。因此,也许那不是厄普沃德太太打的电话,那是某个急于要把一个女人卷入这件罪行中的人打的电话——任何一个女人都行。 “我又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其答案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杀害厄普沃德太太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他环视一遍他的听众。他们全都非常安静,只有两个人做出了反应。 伊娃·卡彭特长叹一声道:“现在你说话总算是有理智!” 奥里弗夫人使劲点头,说:“当然。” “因此,我做出了如下结论——一个男人杀死了厄普沃德太太,一个男人杀了麦金蒂太太!什么样的男人呢?制造谋杀的原因肯定还是相同的——都与一张照片密切相关。那张照片到底是谁的呢?这是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保存它呢? “好了,这也许就不太难了。假如说保存它的最初原因是缅怀往事吧。一旦麦金蒂太太被——除掉,那张照片就无需销毁了。但是,在第二次谋杀案发之后,事情便有所不同。这时,那张照片肯定已经与那桩谋杀案连在了一起。要保存那张照片现在是一种危险的事情。所以,你们都会一致认为,它肯定要被销毁。” 他环视众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尽管如此,那张照片依然没有被毁!不,它没有被毁掉!我知道这一情况——因为我找到了它。我在几天以前找到了它。我就是在这个屋子里找到的。从你们现在看到的正靠墙立着的那个橱柜的抽屉里。请这边看。” 他伸出手,举着那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抱着玫瑰的女孩在痴痴发笑。 “是的,”波洛说,“这是伊娃·凯恩。在背面用铅笔写着字。要我告诉你们这是什么字吗?‘我的妈妈’……” 他目光严肃而带有责备似的落在了莫林·萨默海斯身上。她把垂到脸上的头发向后一抹,用迷惑不解的眼睛凝视着他。 “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 “不,萨默海斯太太,你不明白。在第二次谋杀之后依然保留这张照片只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清白无邪的怀旧感伤。你没有犯罪感,因此你可能保留这张照片。一天在卡彭特夫人家,你自己告诉我们说,你是个被人收养的孩子。我怀疑你是否可曾知道你亲生母亲的名字。可是别的人知道。那个人对家庭充满了自豪——这种自豪使他深深迷恋他祖传的家,一种对他祖先和对他血缘的自豪。那个人宁死也不愿意让世人——还有他的孩子们——知道莫林·萨默海斯是杀人犯克雷格和伊娃·凯恩的女儿。那个人,我说过,他宁愿死掉。可是,那并不会有什么用,对吗?因此,让我们这么说吧,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准备行凶杀人。” 约翰尼·萨默海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平静安详,几乎有些友好。 “你这说的是一派胡言乱语,是不是?自己洋洋得意,信口开河,说出一大堆漫无边际的猜测臆想。对,全都是凭空臆想!说我妻子——” 他的愤怒突然爆发了,像汹涌的潮水一样不可遏止。 “你这个肮脏该死的下流坯——” 他冲上前来,动作之迅猛使全屋的人猝不及防。波洛敏捷地闪身后退,斯彭斯警监突然挡在波洛和萨默海斯之间。 “嘿,嘿,萨默海斯少校,镇静——镇静——” 萨默海斯使自己恢复了常态,耸耸肩膀,说道: “抱歉。实在荒唐!不管怎么样——任何人都可能往抽屉里塞张照片。” “千真万确,”波洛说,“对于这张照片,有趣的是,它上面没有指纹。” 他住口,然后轻轻地点头。 “可是本来应该有,”他说,“如果是萨默海斯太太保存的,她会毫无邪念地保存。因此,她的指纹应该留在上面。” 莫林叫道: “我看你是疯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那张照片——除了那天在厄普沃德太太家。” “您很幸运,”波洛说,“我知道您说的是实话。这张照片是在我发现它之前几分钟才被放进那个抽屉的。那天上午,那个抽屉里的东西被翻乱丢在地上两次,两次我都把东西重新装好放回原位;第一次,这张照片不在抽屉里,第二次它在抽屉里。这是在那两次翻乱抽屉的间隙被放进去的——而且我知道是谁放的。”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新的语调。他不再是一个留着滑稽小胡子染了头发令人可笑的小矮个子了,他是一个猎手,离他的猎物已经非常近了。 “这些罪恶是一个男人制造的——制造罪恶是为了诸多原因中最简单的原因——为了钱。在厄普沃德太太的屋里找到一本书,书的扉页上写的是伊夫林·霍普。霍普是伊娃·凯恩离开英国时用的名字。如果她的真名叫伊夫林,那么,当她的孩子出生时,她很有可能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可是伊夫林既是个男人的名字也可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们为什么猜测伊娃·凯恩生的是个女孩呢?大概因为《星期天彗星报》这么说的!而事实上,《星期天彗星报》并没有详细说这件事。它只是根据和伊娃·凯恩的一次会面而这样猜测的。但是,伊娃·凯恩离开英国是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因此,没有人能说得准这个孩子的性别。” “那正是我自己被那份不确切的随意报道引入误区的地方。 “伊夫林·霍普,伊娃·凯恩的儿子,来到英国。他聪明过人,吸引了一位非常富有的女人的关注,她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有选择地告诉她的那种浪漫故事(这故事很简单——说的是一个不幸的女芭蕾舞演员因肺病死于巴黎!)。 “她是一位孤独的女人,最近刚失去她的亲生儿子。这位聪明的年轻剧作家根据契约就跟随她姓。” “但是你的真名叫伊夫林·霍普,是吗,厄普沃德先生?” 罗宾·厄普沃德厉声尖叫起来: “当然不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确实难以否认。有人知道你那个名字。写在那本书的名字伊夫林·霍普,是你的笔迹——和这张照片背面‘我的妈妈’几个字出于同一笔迹。麦金蒂太太在给你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了那张照片和写在上面的字。在看过那份《星期天彗星报》之后,她对你说过那件事。麦金蒂太太猜想,那是厄普沃德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因为她没想到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是你知道,如果她一旦提起那事,让厄普沃德太太听到,一切都完了。厄普沃德太太对血统问题持很狂热的观点。她一刻也不会容忍养子是一个著名杀人犯的后代。她也不会饶恕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撒谎行为。 “因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麦金蒂太太保持沉默。也许是出于谨慎起见,你答应给她一件小礼物。第二天晚上,在你去电台播音的中途,你上门找她——你把她杀死了!就像这样……” 突然一个动作,波洛从架子上一把抓过那把敲糖斧头,上下左右挥舞着,好像要朝罗宾的头上砸下来似的。 这种举动如此吓人,周围的人发出了几声惊叫。 罗宾·厄普沃德尖叫起来,叫声很高很恐惧。 他叫道:“别……别……那是一场事故。我发誓那是意外。我并不是存心要杀她,我失去了理智。我发誓。” “你洗掉了血迹,将斧头放回到这个房间里你原来找到它的地方。但是,有新的科学方法可以确定血迹——可以还原过去的指纹。” “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存心要杀死她……那完全是一场误会……不管怎么说,那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负责。那是我的血,我没有办法。你不能因为不是我的过错而处死我。” 斯彭斯压着声音屏住气息说:“我们不能吗?你看看我们能不能!” 他亮开嗓门,严肃正式地喝道: “我必须警告你,厄普沃德先生,你所说的每句话……” 第二十六章 “我确实不明白,波洛先生,你怎么会怀疑到罗宾·厄普沃德。” 波洛洋洋自得地看了看都转到他这一边的面庞。 他总是乐于解惑。 “我本来很早就应该怀疑到他。那个线索,一个如此简单的线索就是那天鸡尾酒会上萨默海斯太太说的一句话。她对罗宾·厄普沃德说:‘我不喜欢被人收养,你呢?’这就是说明问题的两个字。你呢?其意思是——其意思只能是——厄普沃德太太不是罗宾的亲生母亲。 “厄普沃德太太本人焦虑得近乎病态,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罗宾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关于聪明的年轻人依靠年老女人生活的下流传闻,她可能听说过太多了。而确实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只有她最初遇到罗宾时戏剧圈里的很少几个人知道此事。在这个国家里,她来往密切的朋友屈指可数,因为她在国外生活过很长的时间。于是,她选定离她家乡约克郡十分遥远的这个村庄定居。即使遇到她旧时的朋友时,如果他们以为这个罗宾正是他们从小认识的那同一个人,她也不向他们挑明这种猜测。 “但是,从最初,在拉伯纳姆斯院里那些家庭细节上,有些情况使我感到很不自然。罗宾对厄普沃德太太的态度既不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也不像一个全心全意的儿子。那是一个受保护人对保护人的态度。他叫老妈妈那种口吻相当富有戏剧意味,像称呼一位财神似的。厄普沃德太太呢,尽管她明显地喜欢罗宾,然而,还是无意识中像对自己花钱买来的奖品那样待他。 “这就是罗宾·厄普沃德,用‘老妈妈财神’的钱袋做他冒险投机的后盾,舒舒服服地生活着。后来,在他安稳的世界里,麦金蒂太太出现了,她认出了他保存在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那张背面写着‘我的妈妈’的照片。他曾经告诉厄普沃德太太说他的母亲是一位有才华的年轻芭蕾舞演员,她死于肺病!麦金蒂太太当然认为那张照片是厄普沃德太太年轻时留下的,因为她顺理成章地猜想厄普沃德就是罗宾的亲生母亲。我不认为麦金蒂太太头脑中真正产生过讹诈的念头,但是,她也许确实希望得到一份‘好看的小礼物’作为她守口如瓶的奖赏,否则,这种往事对于像厄普沃德太太这样‘骄傲的’女人将不会感到愉快。 “但是罗宾一刻也没有放松。他暗自偷去了那把敲糖斧头。萨默海斯太太曾经戏称那是一件杀人用的绝好的凶器。第二天晚上,在他去电台播音的途中,他停车来到麦金蒂太太的屋子里。她毫无戒心地将他领进客厅,他杀死了她。他知道她放钱的地方——布罗德欣尼每个人好像都知道——他伪造了入室偷窃现场,将钱藏到了屋子外面。本特利受到怀疑,被捕入狱。目前为止,对聪明的罗宾·厄普沃德来说,万无一失。 “可是后来,我突然亮出了四张照片,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伊娃·凯恩那一张和罗宾的女芭蕾舞演员母亲一模一样!她需要一点时间把事情想清楚。这里面涉嫌谋杀。罗宾难道可能——不,她拒绝相信。 “她最终会采取什么行动,我无从知道,但是罗宾可不冒险。他精心安排了整个场面的前前后后。趁珍妮特放假外出和奥里弗夫人去看戏,打电话约人,把卡彭特夫人手提包里偷来的口红抹在咖啡杯上,他甚至还买了一瓶她用的那种名贵香水。整个过程都是精心策划的,当奥里弗夫人在车里等他的时候,他两次返回屋里。谋杀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之后,只需要按原来的意图将现场迅速摆成我们看到的样子即可。由于厄普沃德太太的死亡,根据她的遗嘱条款,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而且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因为好像可以相当肯定是一个女人制造的那起谋杀案。既然有三个女人当晚去过那所房子,其中一人几乎肯定会受到怀疑。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是罗宾像所有的罪犯一样粗心大意且过分自信。他不仅在房间里保留了一本有他原名的书,而且,为了自己的目的,他还保留了那张致命的照片。如果将照片销毁,他会安全得多,可是他相信在适当的时候,他可以用照片嫁祸于人。 “他在当时很可能想到了萨默海斯太太。那也许是他搬出去住进‘长草地’旅馆的原因。不管怎么,敲糖斧头是她的,而且他知道,萨默海斯太太是个被人收养长大的孩子,要证明她不是伊娃·凯恩的女儿可能会觉得很难。 “然而,当迪尔德丽·亨德森承认到过案发现场时,他又想到将照片放到她的东西中间。他爬上园丁留在窗下的梯子试图达到此目的。但是韦瑟比太太神经紧张,一定坚持将所有的窗户都封严锁死。这样,罗宾就没有使他的意图得逞。他直接回到这里,将照片放在了一个抽屉里,非常不幸,我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它。 “因此,我知道那张照片是被故意放进去的,而且我知道是谁放的——是这所房子惟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即正在我头顶上忙着打字的那个人。 “由于从那所宅院里搜出的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伊夫林·霍普的名字,那么,伊夫林·霍普肯定要么是厄普沃德太太——要么是罗宾·厄普沃德…… “伊夫林这个名字曾把我引向误区——我曾经把它和卡彭特夫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她的名字叫伊娃。但是,伊夫林既可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也可以作为男人的名字。 “我想起了奥里弗夫人对我讲的关于在卡伦奎那么小剧院里的谈话。那个对她说话的年轻演员正是我想要找到以证实我推断的人——我的推断即罗宾不是厄普沃德太太的亲生儿子。根据他说那些事的口气来看,好像清楚地说明他知道事实真相。他谈到厄普沃德太太曾经果断地甩掉了一个在身世问题上欺骗过她的年轻人的事情也很有启发。 “事实上,我本来应该更早地觉察到整个阴谋。我被一个严重错误引入迷途。我相信有人故意用力推我,试图将我推倒在铁道轨上——而且那个推我的人正是谋害麦金蒂太太的凶手。而现在证实,布罗德欣尼居民中当时惟一不可能在基尔切斯特火车站的人就是罗宾·厄普沃德。” 约翰尼·萨默海斯突然发出了格格的笑声: “很可能是一个挎筐子的老妇人吧。她们确实爱撞人。” 波洛说: “事实上,罗宾·厄普沃德太自负了,他根本不可能害怕我。这是杀人凶手的一个特征。也许算是运气吧。因为这种情况很少能找到证据。” 奥里弗夫人坐不住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相信地提出质疑,“罗宾杀害他母亲的时候,我正坐在外面的车子里,而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不会有作案的时间!” “啊,有的,会有的。人们的时间意识通常错误得荒谬可笑。注意一下一出戏多么快就会重演。这都是精心预谋的结果。” “真是一出好戏。”奥里弗夫人干巴巴地低声喃喃道。 “是的,这是一出精彩至极出类拔萃的谋杀,富有戏剧效果。从策划到执行都天衣无缝。” “而我当时就坐在那辆车里——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恐怕是,”波洛低语道,“你那女人的直觉那天放假休息了吧……”清节女工之死— 第二十七章 清九*九*藏*书*网</tt>code>99lib.ne洁女工之死 第二十七章 “我不打算回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了,”莫德·威廉斯说,“反正这是一家糟糕透顶的公司。” “但是它为自己的宗旨服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你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 “我想什么都知道,你认为你知道吗?” “我有个小小的想法。” “这个了不起的想法是什么?” 波洛沉思似的打量着莫德的头发。 “我向来非常慎重,”他说,“曾经一度认为,埃德娜看见的,去过厄普沃德太太屋子的那位金发女人是卡彭特夫人,而她出于害怕,断然否认去过那里。既然是罗宾·厄普沃德杀害了厄普沃德太太,她到过那里就像迪尔德丽小姐去过一样,没有什么更大的意义了。但是,我还是不认为,她的确去过那里。威廉斯小姐,我认为埃德娜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你。” “为什么是我?” 她声音倔强。 波洛又提出一个问题,作为反驳: “你为什么对布罗德欣尼那么感兴趣?为什么呢?当你以前来这里时,你向罗宾·厄普沃德要过亲笔签名吗——你不是向名人索要签名的那种人。你对厄普沃德一家有何了解?你来这地方的首要目的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伊娃·凯恩死在了澳大利亚以及她离开英国时所使用的名字呢?” “你真善于猜测,不是吗?好吧,我实在是没什么要隐瞒的。” 她打开手提包,从一个破旧的皮夹子里,她抽出一小张年深月久的报纸剪贴。上面是波洛迄今已相当熟悉的那张脸庞,伊娃·凯恩痴痴傻笑的脸庞。 脸上横写着一行字:她杀了我的母亲。 波洛把它递还给她。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你的真名叫克雷格?” 莫德点头。 “我被几个亲戚抚养长大——他们都待我很好。但是,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难以忘掉。我老想这事。想她这个人的做法。她坏透了——孩子们都知道!我父亲只是——软弱,而且是被她迷住了。但是他承担了全部罪责。由于某些原因,我总相信是她干的。噢,对了,在事情过后,我知道他是一个帮凶——但是那不完全是一回事,对吧?我总想查清楚她到底怎么样。当我长大成人,我雇侦探查过。他们追踪她到澳大利亚,最近报告说她死了。她留下一个儿子——他自称叫伊夫林·霍普。 “啊,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后来,我交朋友,认识了一个年轻演员。他提到从澳大利亚来了一个叫伊夫林·霍普的人,但是现在他称自己是罗宾·厄普沃德,是个写剧本的。我很感兴趣,一天晚上,我朋友向我指出了罗宾·厄普沃德——他和他的母亲在一起。于是我就想,不管怎么说,伊娃·凯恩原来没有死。相反,她有很多钱,骄傲得如同王后。 “我来这里有自己的打算。我感到好奇——不仅仅是好奇。好吧,我会承认的,我原来想,我要以某种方式与她扯平,报复她……当你提起有关詹姆斯·本特利案件的所有情况时,我立刻作出结论是厄普沃德太太杀了麦金蒂太太。伊娃·凯恩故伎重演。我碰巧从迈克尔·维斯特那里听说,罗宾·厄普沃德和奥里弗夫人去看戏。我决定到布罗德欣尼,勇敢地与那女人当面对质。我本想——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想干什么。我都告诉你吧——我随身带了一把手枪,那是我在战争中得到的。是想吓唬她?还是想——说实话,我不知道…… “就这样,我到那里去了。屋里没有声音,门也没锁。我进去,你知道我怎么找到她的。她坐在那里,死了,脸色发紫,面部肿胀。我一直想着要做的所有那些事情都似乎显得愚蠢又离奇。我知道,我的的确确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杀任何人,结果却成了这样……但是,我确实认识到,要解释清楚我在那屋子里都干了什么,可能是非常难办的。那天晚上很冷,我戴着手套,所以我知道我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我也丝毫不认为会有人看见我。讲完了。”她停了一会儿,又匆忙加了一句:“对此,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祝你一生好运,仅此而已。”清洁女工之死—尾声清洁女工之死 尾声 赫尔克里·波洛与斯彭斯警监正坐在维拉饭店庆祝胜利。 咖啡端上来了,斯彭斯警监在椅子上向后一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里的饭菜还不错,”他心满意足地说,“也许有点儿法国风味,不过,现如今你在哪里还能吃到美味的牛排和烤薯条呢?”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那个晚上,我就是在这里用的晚餐。”波洛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从那以后就忙活开了。我把案子转到您手上,波洛先生。您干得很好。”他木然的脸上一丝淡淡的笑容也消失了,“很幸运,那个年轻人没有认识到我们实际掌握的证据那么少。啊,一个聪明的律师会将证据彻底推翻!不过,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放弃了反戈一击,坦白交代了出来,使自己身陷困境无以自拔。我们真幸运哪!” “并不完全是幸运,”波洛责备道,“我诱他中计,就像你钓鱼上钩一样的道理!他认为我将对萨默海斯太太不利的证据看得很重,我当时态度严肃——当他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时,他受到的感觉反差太大,从心理上被粉碎了。再者,他是个胆小鬼。我挥舞着那把斧头,他就认为我想砸他。极端恐惧总是能让人吐露真情。” “你没有受萨默海斯少校的惊吓也够运气,”斯彭斯呲着牙笑道,“他当时怒发冲冠,而且出击迅猛,我挡在你俩中间可以说是千钧一发。他原谅你了吗?” “啊,是的,我们现在是最牢不可破的朋友。我送给萨默海斯太太一本烹饪书。我还亲手教她如何做煎蛋卷。天哪,在那个地方我受了多大的罪呀!” 他闭起了眼睛。 “整个案情真是复杂棘手啊,”斯彭斯翻来覆去思考着,对波洛那痛苦的回忆毫无兴趣,“这正说明了那句古老的说法,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比方说吧,卡彭特夫人差点儿因涉嫌谋杀而被捕。如果那个女人行为可疑,那么,她的嫌疑最大。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波洛好奇地问。 “只是通常说的那种过去的名声不大好而已。她做过职业舞女,是一个性格活泼、有很多男朋友的姑娘!她到布罗德欣尼来定居之前不是战争寡妇。只不过是现在人们所谓的‘大众妻子’。噢,所有这些对于像盖伊·卡彭特这种道貌岸然妄自尊大的人来说是不会容忍的,因此,她就给他编造了一种很不相同的说法。她非常敏感不安,恐怕我们一旦着手追查人们身世的时候,这些情况会暴露出来。” 他抿了一口咖啡,然后,低声咯咯笑了起来。 “再来看看韦瑟比家吧。一家人相互敌视和仇恨,充满凶险。那姑娘手足无措心灰意冷。这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没有任何凶险的事。只是为了钱!为了一笔财富。” “原因竟如此简单!” “那个姑娘拥有那笔钱——相当一大笔钱。是她一位姑姑留给她的。所以,她母亲紧紧控制住她,恐怕她想结婚。继父憎恶她,因为她手里有钱。支付家庭的费用,我想他本人是百无一用,什么事也没做成功过。一个卑鄙可诅咒的家伙——至于韦瑟比太太,她纯粹是糖里的毒药。” “我同意你的看法,”波洛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幸运,那姑娘手里有钱。这就使她嫁给詹姆斯·本特利这件事安排起来容易得多了。” 斯彭斯警监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迪尔德丽·亨德森?准备要嫁给詹姆斯·本特利?谁说的?” “我说的,”波洛说,“我整个心思都在想这件事。现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案子已经结束,我手头的时间太多了。我要自己来凑合这桩婚姻。然而,两位当事人对此事都毫无意向。但是他们相互吸引。由他们顺其自然地发展,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但是他们必须要指望赫尔克里·波洛。你会看到的!这件事会进展顺利!” 斯彭斯咧嘴一笑。 “插手别人的私事,你难道就不在乎吗?” “天哪,你可不该说出这种话。”波洛责备道。 “啊,是你让我这么想的。不管怎么样,詹姆斯·本特利可是个呆头呆脑的可怜的家伙。” “他当然是个呆头呆脑的可怜家伙!现在他还觉得受了委屈,因为不打算处死他了。” “他应该双膝跪倒在地,向你表示感激。”斯彭斯说。 “其实也应该向你表示感激。不过,很明显他不这么想。” “怪小子。” “虽然你这么说,至少还是有两个女人对他感兴趣。造物主是很出乎人意的。” “我原以为你打算让莫德·威廉斯跟他结婚呢。” “他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波洛说,“他将——用你的话是怎么说的?——挑选自己的意中人。不过,我认为他要选择的人是迪尔德丽·亨德森。莫德·威廉斯太精力旺盛充满朝气,和她生活在一起,他会更加沉默寡言缩手缩脚。” “难以想像这两个人竟然会想要他!” “造化的确难以理解。” “不管怎么说,你要把你的工作做好。首先使他符合标准——然后把那姑娘从她母亲的毒爪下解救出来——那女人会使全部本领和你决一雌雄!” “胜利属于大多数。” “属于大胡子吧,我猜你的意思是这样。” 斯彭斯吼了一声。波洛洋洋自得地翘起他的胡子,建议再来一杯白兰地。 “我多喝一杯不在乎,波洛先生。” 波洛又叫了两杯。 “啊,”斯彭斯说,“我知道我还有件事必须对你说。你记得伦德尔夫妇吗?” “当然记得。” “好,当我们调查他的时候,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好像他的第一位妻子死在了他当时开业的利兹。那里的警察收到一些关于他的匿名信,说实际上是他毒死了她。当然,人们确实会说那种话。她接受过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的验尸检查,他似乎认为她的死因非常明了,无可争议。惟一的事实是,他们夫妇参加了人身保险,并将对方作为收益人,人们通常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调查,就像我说的那样,然而——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 波洛想起了伦德尔太太担惊受怕的神情。她提到匿名信,还有,她固执地表示不相信信上说的事。他还记得她肯定地认为,他对麦金蒂太太谋杀案的调查只是一个前奏。 他说:“我可以想像,收到匿名信的不仅仅是警察。” “给她也寄了匿名信吗?” “我认为如此。当我出现在布罗德欣尼的时候,她认为我是在追踪她的丈夫,对麦金蒂太太一案的调查只是一个前奏。是的——他也是这样想的……这就对啦!那天晚上,试图把我推倒在列车轮下的是伦德尔医生!” “他还想把这个妻子杀掉再赌一次吗?” “我认为她不会傻到指定他作为自己的人寿保险金的受益人。”波洛干巴巴地说,“不过,如果他相信我们对他密切监视的话,他很可能会谨慎从事的。” “我们将竭尽全力。我们会密切监视我们这位和蔼可亲的医生,而且让他明白我们的。” 波洛举起了他的白兰地酒杯。 “为奥里弗夫人干杯。”他说。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她?” “女人的直觉。”波洛说。 一阵沉默。然后,斯彭斯慢慢开口道:“罗宾·厄普沃德下一周将出庭收审。你知道,波洛,我禁不住怀疑——” “天哪!你现在总不至于怀疑罗宾·厄普沃德的罪行吧,对不对?别再说又想从头重来。” 斯彭斯警监放下心来,咧嘴笑道: “天哪,不。他百分之百是个杀人凶手!”他又加了一句:“什么事都趾高气扬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