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之伊阙神兵》 引子 三十多年前 雨不停地下,连日的大雨冲塌了村头的道路,大树倾倒,将坡上的一些坟茔也翻了开来——说是坟,除了最上面那个老坟外,都是新近浅浅堆起的土包而已。——那场瘟疫,再加上前几天的流盗,村子里已没有什么活的人了。少年从坡顶那个老坟洞里探出身来,倾刻间,满是泥灰的破烂薄衣便被雨水浇了个透,眯眼向坡下望去,只见整个村子的屋舍静如死寂,想来早已空无一人。少年呆了半晌,心下犯愁:不知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一时只觉腹内饥饿难受,脑中犯浑,仍慢腾腾地爬回洞中,口中喃喃念道:“列祖列宗在上,我为了躲避流盗,误入这里,现下外面的雨太大,只好再进来躲躲,既然不是您哪位老人家的坟,也就不算冒犯吧。” 洞室不大,壁上半是浮雕半是图画地绘着些人物,少年也看不懂,好在洞室里没有棺椁,倒没有阴森之感,又因在坡上地势较高处,并无积水。中间平台上有一个彩绘的漆盒,那盒子早被少年打开看过了,没有想象中的珠宝银钱之类,只有一张不知什么质地的面具,看着黑沉沉的一块,入手却极为轻巧,模样很是简陋,整块圆圆的向外拱起:表面光滑如镜,只在眼、鼻之处开了洞孔,内面却不知铸了些什么细纹,摸在手中微觉粗糙。漆盒中另有一小瓶和一本薄薄的册子,少年随手翻了翻,见里面密密地写满了字,哪有耐心细看,仍放了回去。 想了想,只将面具收入怀中,怎奈身形瘦小,衣衫又破烂不堪,那面具硌得人极为难受,只好重又拿在手中,此时外面雨声似停,少年凑到洞口一望,云层开处,已有日光照射下来,正要爬出洞去,忽见对面潮湿的雾气中似有数重影子晃动,心中惊疑,这面坡上光秃秃的,一株树木也无,难道是自己饿的眼花了?低头去揉眼睛,却见一缕阳光恰好照在手中的面具上,亮得有些耀眼,少年忙将面具自阳光中移开,双手捧起细看,只见弧形的面具上映出的是自己扭曲古怪的面容,不由对着它吐了吐舌头,抬头再看对面,哪有什么奇异影像?自觉好笑,想是连日来村人死的死,逃的逃,又在这破洞中躲了不知多久,神志不清,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了。 村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少年抚了抚早饿得空空的肚子,对着远处一个土包暗道:爹,孩儿要走啦。 自打懂事起,爹就要他记得:村人同为一族,本是高齐皇室的别支,齐灭后,隐居在此,担负着守护这坡上祖坟的责任,又说坟中埋藏了高氏可用以制敌取胜的秘密,他不止一次问过爹,到底是什么秘密要村人世代守护,爹却说他也不知,如今父亲已死,这个秘密怕是再也没人能告诉自己了。想到此处,少年苦笑了一下,哪有什么祖坟,不过一个空墓洞罢了,如此胡乱想了一回,又觉着面具拿在手中极为不妥,反正是要离开村子了,索性返回洞中,仍将面具放入那漆盒,连同盒中瓶子、书册一并随身带上,从此流浪天涯,也只当是尽了守护之责。 第一章 赴任洛阳 垂拱四年(688年),博州刺史琅琊王起兵反对武后当政,豫州刺史越王李贞起兵响应,平定越王李贞的是宰相张光弼,但将士恃功,大肆勒索,狄仁杰怒斥张光弼杀戮降卒,以邀战功。张光弼无言可对,却怀恨在心,还朝后奏狄仁杰出言不逊。狄仁杰被贬为洛阳司马。 天色渐暗,寒风扫过街头,催得行人急急赶回家去,两旁的店铺也都早早上了店板,刚过了年,才到初九,人人都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 小镇在官道之旁,由此往西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便是洛阳了。昔日隋炀帝在周王城以东、汉魏故城以西8里处重新选址营建的洛阳城,东逾涎水,面对伊阙,西滨涧河,北依邙山,洛水在街市中央穿过,并以洛阳为中心,开凿了大运河,使其成为天下漕运中心。至高宗时,因天后偏爱洛阳,定为大唐东都,帝后率百官在洛阳的时间倒比在京城长安的多,魏王武承嗣又献白石,称是拾自洛水,乃天降神石,上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于是天后亲到洛水祭拜,名为“永昌洛水”,又在洛阳乾元殿基上建明堂、宴百官,故其时洛阳已是大唐政治、经济的中心,繁华之象早超过了西京长安。这小镇平日里商贾往来,也极是热闹,今日因在年节中,街上行人寥寥,路口那间客栈门前也不见车马,只有几根落光了树叶的枝叉从旁斜斜伸出来,似是在招揽客人。 马蹄敲在路石上的声音不急不缓,听来倒分外清楚,半旧的马车上,赶车的人问道:“老爷,是再走一程,还是先用晚饭?”车内老者掀起帘子,只见他身形微胖,面容可亲,正是狄仁杰:“元芳,狄春,今日就宿这家吧,天气冷得紧,你们也快些到屋里暖和暖和,找些热菜热饭吃了才是。”一面说着,一面下了车,李元芳点头应了,也翻身下马,三人提上行李包袱,进了客栈,这里早有小二将马匹车辆拉去后院安置不提。 用过晚饭,狄春点上灯,又忙着拾掇了一番,小二已在火盆里燃上了炭,少时房内便有了融融暖意,狄仁杰轻轻推开一扇窗户,好让屋外的清新之气透几分进来。 房间在客栈二楼,此时屋外已全黑,越过院墙的瓦片向外看去,因在背街这一面,也不见院外灯火,天空倒显得格外清澈,月光洒在院子里,偶尔听到其他客房的人声和小二进出厨房端送热水之声。狄仁杰仰头望了一会星空,回身见狄春收拾停当,与李元芳仍在屋内,心知自己这些年诸事繁杂,养成了晚睡的习惯,而李元芳、狄春等自也不会早去歇息。狄仁杰心中感慨,道:“赶了一天的路,你们都早些歇了罢。”顿了顿,又略带歉意道:“若不是此次遭贬,也不必才过了年就急着赶路。”李元芳笑道:“卑职本是行伍出身,跟着大人,到哪里还不一样。”狄春也道:“老爷也早些歇息才是,依我看还是这样好,不像在刺史任上,没日没夜的操心。” 狄仁杰呵呵笑道:“你呀,当官的不为百姓操心,那还当什么官,回家倒还清闲呢。” 狄春道:“知道老爷的脾气,我不过白说说罢了。”说得李元芳也笑了。 一时狄春提了茶壶出去要些茶叶,狄仁杰在灯下看信。 信是御史中丞魏元忠亲笔所写,叙了一番故友情谊后,又不免提及朝中局势,言武承嗣蠢蠢欲动,仗着姑母宠爱,想代替太子做皇嗣,所幸天后心知立嗣的重要,在众大臣劝说下,打消了武承嗣的念头。 狄仁杰看得心中忧烦,放下书信,随口问道:“元芳,自启程以来,我们有多日不曾收到朝庭的邸报了罢?”李元芳点头应是。 狄仁杰起身步到窗前,遥望星空,自语道:“‘荧惑守心’,恐朝中又起变故。” 李元芳正不解何意,狄春拿了茶叶进来,恰好听了,一面倒了茶水递与狄仁杰和李元芳,一面问道:“老爷,您说的是什么那,我怎么听不懂啊?” “哦,我说的‘荧惑守心’是一种天文异象。历朝历代都以天象所示,作为国运、皇家凶吉的警示,在我朝是禁止私习天文的,怪不得你们听不懂,我也不过略知一二,”狄仁杰捋须道:“天空中的火星又称做‘荧惑’,‘心’指的是二十八宿中的青龙心宿三星的中间一颗,这两颗星都是显眼的红色,在空中十分惹人注目,当这两颗星在天空中运行接近时,如火星是顺行的,即由西向东经过心宿附近,便称作荧惑在心,这还不妨;但若火星经过心宿时,逐渐变慢,又变为由东向西逆行,再回到顺行,就像在心宿附近徘徊不去的话,就叫‘守’,也就是‘荧惑守心’。” 狄仁杰一面说,一面指向空中,以手比划:“而心宿三星,中央大星代表天子,前后星分指太子与庶子,火星徘徊不去,则大为不祥,‘海中占曰:荧惑犯心,天子,王者绝嗣;犯太子,太子不得代;犯庶子,庶子不利’为大凶之兆。” 李元芳听到此处,若有所思,问道:“大人是说近日空中有此异象,会有大凶之事发生?”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这‘荧惑守心’非指的是一夕之事,整个现象会历时多日,何况天空中的星象,只以肉眼观之,终有许多还不是我们所能了解的,史上有关‘荧惑犯心’的记载,也有不少牵强之辞。” 狄春怔怔道:“既然如此,老爷还犯什么愁呢?” 狄仁杰叹道:“我担心的是,会有人利用此事,变生事端。汉成帝绥和二年,曾记载了一次‘荧惑守心’:绥和二年春,天文官李寻向皇帝报告观测到了‘荧惑守心’的天象,并建议移祸大臣。汉成帝很相信这种星占,也不懂天象,便要求宰相翟方进去职归乡,二月时翟方进自杀,三月时成帝也死了。这里记载的十分简短,但仔细想想,背后又有多少政治的争斗啊。”狄仁杰看向李元芳,目显忧色,缓缓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罢。” 一时屋内三人默然,相视无语。 第二章 买酒 想是路途劳累,狄仁杰一早醒来,已见屋外大亮,映得窗户纸上一片耀眼发白,穿衣起身去看,原来夜里好一场大雪,将地下、瓦上都积得厚厚的,空中仍不时飘着几片飞絮,窗外虽冷,倒是清冽怡人。狄春、李元芳也早起身过来,此时其他客房中三两个客人也正在廊下观雪,都欣喜今年这第一场雪的到来,又不免担心雪厚地滑,难以赶路。 狄仁杰等三人只得先去店堂用早饭,待看看官道上积雪如何,再作打算。 客栈临街铺门已大开,店堂里坐了不少人,也有附近乡下来赶早市的,因天寒地冻,都早早买卖了货品,来这里喝上口热茶,或是寻了相熟之人,彼此天南海北的侃上一番。狄仁杰与李元芳、狄春看靠门边还有张桌子空着,虽冷了点,倒正好看路上景致。狄春便叫了些馒头和热腾腾的羊肉汤,狄仁杰一面吃,一面饶有兴趣地听店内诸人讲些新闻趣事,李元芳心知狄仁杰最是细心这些民生琐事,也不出言打扰,与狄春聊了几句,闲着打量店内众人。 除了宿店的几人,店堂内多是本地的常客,围坐在一起。相邻一桌却只坐了一人,个子高高,约三十上下年纪,粗衣布衫,略显几分落拓,大清早便叫了满满一盘牛肉,并一坛子酒,看来不是本地人氏,只不知是作什么营生的。 那高个子一人独坐,也不与旁人搭话,右手边凳子上放了个不大的竹篓,只见他掀开布盖,拿了些吃食放进篓中,李元芳大为好奇,凝神细听,像有小狗轻吠之声发出,心道:难道竹篓中养着只小狗?再看那高个子的面容轮廓分明,眉眼硬朗,喂食之时却似极为心细,又将布帛翻开一条,以供透气,李元芳微微觉得好笑,也不便老是盯着人家,转头去看外面,见街对面各家店铺的伙计正忙着打开店板,三三两两地清扫门前积雪。 只见两个汉子推了一辆木车过来,上面装了七八坛酒,想是一路积雪难行,二人已累得面红气喘,就把车停在门口,也不卸下车上的酒,只将一个酒坛放在地下,走进店来叫两碗热汤喝,旁边桌上一人招呼道:“孙二、张平,你两个怎地这种天气还来贩酒?怕是家里婆娘逼得紧吧!”店内诸人听了,都哄笑起来,倒有大半与他二人熟识,早有人拉了二人到自家桌上去坐。 却听那孙二搓了搓手,摇头道:“要不是镇西头赵四爷家娶媳妇,赶着要酒,谁愿意这大冷天的给他运去!”旁人笑道:“定是你们图着多赚几个钱,才大老远地去隔壁村贩罢!”孙二讪讪不语,那叫张平的身量瘦小,入得店来,一语不发,此时却苦笑道:“那里还有钱赚,这趟怕是白跑了!”众人奇怪,当先招呼他们那人忙问是怎么回事,孙二嘿嘿笑了声,看看张平,怪不好意思地讲了起来。 原来他二人贩的这些酒,因与人约好今日要用,四更天便往这里赶,一来小本生意,不好失信与人,二来也想得简单,不过几十里地,纵走得慢些,早点出发,中午也能赶到了。谁知雪积得厚重,平地上车轮吃力太难推动,遇上斜坡又要打滑,弄得二人快累散了架,手上的皮也要磨去一层,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那孙二便同张平商量,反正运的酒还多着两坛,不如取些来喝了,也好借把劲,又说好这酒是两人共下的本钱,所以要喝是可以,但亲兄弟也得明算帐,不能做赔本生意,谁喝都得付钱,当下二人商议既定,孙二便先舀了半小勺喝了,拿了一个钱付给了张平,走了一段,张平心想不如也喝上一口,便将方才那一个钱付给了孙二,也舀了半勺喝了,果觉喝了酒后,风吹到面上也不冷了,推起车来更使得上劲,二人大为高兴,一路停停走走,你一勺我一勺,你付给我一个钱,我付给你一个钱,竟把一坛子酒喝去了大半,初时酒劲上涌,还兴高采烈,等到了镇上,道路渐渐好走,二人才想起没了大半坛酒,越想越是糊涂,懊恼不已。孙二说到此处,众人才明白他二人脸上红红的,原来不光是冻的,还是酒色显了上来,都大声哄笑起来,有说“你二人可真聪明,一个钱就喝酒喝了个饱。”也有说傻人有傻乐,倒也开心。 店堂里乱哄哄的一片,狄仁杰也听得好笑,不由道:“小地方民风淳朴,倒也无心无事的,只不知他二人回去怎办。”李元芳笑道:“那是大人平日里见惯了勾心斗角之事。”忽起了玩心,低声道:“不如我们想个法子,也好让他二人开开心心回去。”狄仁杰微笑点头,狄春一听,也来了兴头,却见李元芳正待起身,重又坐了回来,示意狄春向外看去,原来坐在邻桌的高个子乘众人起哄玩笑,匆匆走向门口停着的装酒车,自李元芳这边望去,恰好可以看到他用身子半遮地提了自己桌上那坛酒过去,狄仁杰看了一眼李元芳,笑道:“看来有人先行一步了。” 谁知此时孙二拉了张平闷头往外走,想是丢了酒,自知怨不得旁人取笑,但酒却还得去送,二人急急逃出店来,高个子一时不及,忙闪身一旁,李元芳瞥见他以极快的手法将地上的酒坛与车上的调了一个。 店内众人见孙二出来,也有几个觉得大家相熟,不好太过取笑了他,都跟出来好言劝慰,那孙二一拎酒坛,奇道:“咦,这酒怎地又满了?”张平上前掀开一看,果见满满一坛的酒,他生来老实,哪想到有人会换了酒坛子?只傻看向孙二,想不通酒怎么又回来了。这么一说,旁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不知个中缘由,也笑起来:“想是你两个被冷风吹呆了罢。” 那高个子立在人群里,此时要想将酒注入那空坛,又不被众人察觉却是不易。李元芳见状,踱步过来,对着孙二手中的酒坛闻了闻,向众人大声赞道:“好香啊,这酒不错嘛。”转身随手拎起车上那个半空酒坛,问孙二道:“就卖我一坛可好?”一面取出钱来塞给他,也不管他怎说,只顾自打开盖子,佯装仰头喝了一口,笑道:“不错,不错。”孙二、张平本已脑中一片糊涂,此时张开大嘴,傻看着李元芳闻酒、买酒、喝酒,忽一低头又见孙二手中的钱比买一坛酒的多了不少,竟都忘了说话,待回过神来,李元芳已拎了酒返回店中。 众人都道他二人糊涂,不过这坛酒倒卖了个好价钱,也算是撞了狗屎运了,也有的催他快快将酒送了,好早些赶回家去。乡下人本就木讷,想来酒又没有全醒,二人糊里糊涂,就合力推上车走了。这里看热闹的仍都回来坐下,李元芳见那高个子进来,便朝他微笑点了点头,那人爽朗一笑,又顾自坐下吃了起来。 第三章 闹鬼传闻 一时店内诸人各自吃茶聊天,说起方才孙二、张平,似是意犹未尽,小二见狄仁杰这边吃过了早饭,便过来续上热茶,一面收拾空碗,一面听着客人闲话,还不时插上一句。只听一人故作神秘道:“这两人天不亮出来,想是路上撞了什么邪罢。”小二嘴快回了一句:“会不会经过了高家村?”早另有人道:“去去,瞎说什么,谁会往那条路走!”“就是,附近村子都知道,怎会往那里去。”其余诸人也大不以为然。 狄仁杰听得奇怪,招呼小二过来,笑道:“小二哥,什么撞邪?我们是外地来的,你也给我们说说?”一边叫狄春取了两个钱来给他,那小二见惯了往来各色人等,嘴甜机灵,看狄仁杰慈眉善目,猜是带了仆从子侄出门游历的,专好听些个奇闻异事,便乘机卖弄地说了起来:“老先生,您不知道,离镇上二十多里地,有个村子叫高家村,十分古怪,虽说是个村子,但几十年前就荒废了,并没有人住,只有些破屋子空留在那里。” 狄春插道:“那有什么古怪的?” 小二道:“怪就怪在,要是外人误入了村子,常常会迷路,大白天的转上老半天出不来,附近村子的人都不进去,各家也再三叮嘱小孩,不要去玩耍,老人们都说那叫‘鬼打墙’。” 狄仁杰道:“好好一个村子,怎么就荒废不要了呢?” 另有一人说道:“听我们村的老孙头说,那村子里葬了先朝时的一个什么王来着——好象是叫‘兰陵’,他生前打仗喜欢戴个面具——听来倒象是个女的,死后把手下兵将也带进了坟里,如果有人得到他的面具,就可以调动这些阴兵呢!所以这村子阴气太重,村里先还有几十户人家,后来就死绝啦。据说还有人见过这些阴兵阴将出来,不过除了叫人迷路,倒也没有为害乡里。”原来这人也被小二的话吸引了,忍不住讲起来。 狄仁杰道:“是‘兰陵郡王’么?” “对对,好象就是。”那人挠挠头道。 “嗯,我也听老人们说起过。”另一桌上的人也说道。 狄春奇道:“真有这种事?别是大伙传来传去,自己吓自己罢。” 小二急道:“怎么没有?这鬼神之事定是有的,前两日,几位洛阳过来的客人还说起宫里闹鬼的事,据说那鬼头戴面具,衣着打扮就跟‘大面’舞戏里的一样,害了好些人呢!前日县衙和洛阳还来了几位官差,就是往高家村去的,在咱们店里吃饭时,我悄悄听了,好像说什么‘丽景门’,什么‘鬼面出世’的。”刚说到这里,那掌柜的本在柜上照看着,见小二胡言乱语,竟讲到官府的事上,忙出声喝道:“瞎嚼什么舌根,有这闲功夫,不去后院劈点柴来!”小二自知失言,缩了缩头,溜去后面了。 旁有一人轻声道:“怪不得那日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鬼哭狼嚎地被人抬走了,敢情是冒犯了阴兵鬼神了。”小镇本不大,他这么一提,在座诸人倒象是都听过这么回事,此时想想,也有点后怕起来,大家不敢再说什么。狄仁杰与李元芳、狄春面面相觑,心下暗想:世上哪有什么阴兵作怪,这当中怕是有些蹊跷。 李元芳无意转头一看,邻座的高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 第四章 荒村墓洞 狄仁杰与李元芳打听了去高家村的路,为免引人注目,也不用车,只骑马循路而去,狄春自留在客栈顾看行李不提。行了一程,雪已停了,果然雪野里一片破败的村子倚坡而建,村前道路因久无人行,也淹在雪泥里几不可见。 狄仁杰与李元芳走进村来,随便找棵树把马栓了,见房屋破败,有的屋顶已塌,只留了几面断垣残壁,有的远看还好,走近了才见几扇木门破窗半斜地倒在雪地里,显得分外凄凉,村中道路狭窄,又倚着山坡之势,有高有低,七转八拐,狄仁杰一面默默而行,一面仔细查看四周,转了片刻,李元芳只觉得破屋子到处都差不多,也认不出方才进来之处了,不由道:“果然那小二说得不错,这村里的路确有几分古怪。” 狄仁杰笑道:“元芳,你可发现,这里不仅道路错综复杂,我们在村内转了这些时,总是在坡下打圈,坡上那些看着就在眼前的坟茔,却总是无法走近?” 李元芳低头看看雪地上踩出的纷乱脚印,皱眉道:“不错,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我一路走来,就觉得村落布局十分奇巧罕见,应是按九宫八卦之阵所建,虽然现已败落,仍可看出当年初建时房屋高低错落,道路结构精巧,外人不明其中之理,难免会有迷路之感。如此费心设计,想是不愿外人进入坡上坟地,难道上面真是高长恭的埋骨之处?” 狄仁杰微一沉吟,道:“元芳,你跟着我来。” 李元芳紧随了狄仁杰,二人时而沿路,时而穿过房屋柴篱,有时明明有路,却偏向树木院墙走去,倒也都走得通,李元芳心中暗暗称奇,如此半晌,果然走出了那迷宫般的村舍,李元芳立在坡上回头再看村子,此时居高临下,望去只见村落格局精巧别致,方才也不知怎么拐出来的,不由叹道:“真是什么都难不倒大人。”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先去寻那高长恭的墓要紧,这阵法多用在行军打仗上,极少有人肯花这么大的心思去建个村子,你若有兴趣,待闲了我细说与你听。”一面说,一面在坡上四处查看起来,因坡顶极不平坦,且积雪之下难以分辨何处可以落脚,李元芳忙上前扶了,又要顾着脚下,又要留意寻找,故走得极慢,二人不由相视而笑:看这悠闲之态,倒像是在荒村里赏起雪景来了。 “大人说的高长恭,可是传说中因长相太过俊美,每次打仗都要带面具的那位北齐兰陵王?” “嗯,你看过《兰陵王入阵曲》罢?”狄仁杰道:“这舞曲讲的就是洛阳之战,高长恭带领五百骑士,冲过周军重重包围,突入洛阳城下,城上齐兵认不出谁来了,还道是敌人的计谋,当他摘下面具,示之以面容时,城上军心大振,很快击退了周军。齐人以高长恭骁勇善战,编了《入阵》一曲,至我朝又演为《大面》舞戏,内容虽经后人编饰,但高长恭确有其人,他是东魏丞相高欢之孙,音容兼美,据说当年木兰从军,最后投的便是兰陵王帐下。” 李元芳点头道:“卑职也听过这个故事。” 绕过一片岩石,见坡顶一面似是泥石滑落,地势塌了一块,高处虽有厚厚的白雪覆盖,下面与地相接处却有一片黑缝,李元芳弯腰捏了个雪球,轻轻一抛,将斜面上的积雪打落,只见一个往内凹进的洞口显露出来,忙闪身去看,稍过片刻,仍回到洞口叫道:“大人,这里像是个入口。” 那洞口想是因年久自行坍塌而成,极难进入,李元芳掌间加力,击落了几块土坯,方能容人走入,通道直而不长,少时呈现在狄仁杰和李元芳眼前的便是一间圆形墓室,此时洞口开大,雪光映射进来,倒也不十分黑暗,狄仁杰粗粗一看,除了中间一方小小石台外,墓室内空无一物。李元芳自怀中取出荧光珠,室内顿时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来,平添了几分神秘之感。 壁上雕绘了一些与真人大小相差无几的人物,狄仁杰与李元芳上前细看,见其间虽有战马之类,但人物多不着盔甲,画面中的主要人像被特意塑成了半浮雕样,从壁上突显出来,但似是匆匆制成,仍有地方未及完工,与墙面凹凸不平地混在一起。已完工的人物塑得衣褶紧密稠叠,又在粘土外施以油彩,初看之下,给人清越秀丽之感,壁画后面虽绘有攻城作战的背景,但叫人不觉战征的血腥恐怖之气,反衬得画面中的主要人物衣冠楚楚,气韵生动,再看每组画中间一人,果然头戴面具,只可惜有几处色彩已剥落,更有一个人物面部整片脱落下来,空留了向外突起的泥坯形状。 “看这壁上造像,人物秀骨清像,衣如出水之状,确有几分北齐曹仲达的画风神韵,”狄仁杰看了看李元芳,又自言道:“在墓室壁上雕塑、绘画墓主生前的场景,也合乎兰陵王北齐贵族的身份,但这小小洞室里只有中间这方平台似曾用来供放物品,而依这平台形制来看,却不可能放得下棺椁,难道这里只是个衣冠冢?” 李元芳不解道:“那高长恭既贵为郡王,这壁上雕像怎的好像有点粗糙减工,未加精琢的样子?况且这墓室似乎也太过简陋了。” 狄仁杰道:“若真是高长恭之墓,倒也有可能。因他当年是遭齐后主高玮忌恨而杀,且北齐自立国到被灭,不过短短三十来年,其间北方战祸不断,历任国主又多是史上出了名的凶残颠狂之徒,”说到此处,狄仁杰不禁叹了口气道:“高长恭的墓如此急急完工,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罢。” 李元芳道:“原来如此。其实就算把墓设计得如何精巧隐蔽,又真能将世间荣华富贵永远带入地下么?” “不错,即便是北齐皇室之祖高欢的墓,也终难逃被盗之命。” 狄仁杰说着低下身子去看那石台,伸手拂了拂台上泥灰,忽神色一动道:“元芳,你取些雪来。” 李元芳折回洞口捧了些雪来,狄仁杰用雪在那石台上一擦,荧光照射下,显出一副图画来,原来磨平的石面上以细线刻了些形象。 仔细辨别,见是一副左右对称的图画,两边各刻了一人一骑,相对而来,中间似是一条河流,又有些树木之类,画面上方左右各有太阳、月亮,轮廓简单明了,只以单线勾画,却看不懂画的是什么意思。 狄仁杰皱眉道:“这画十分奇怪,与壁画风格全不相同,形象简单,倒象是一些符号。” “大人您看,这画上的两人像是髡发胡衣。”李元芳指了指石面,看向狄仁杰,愣道:“画的是契丹人?” 狄仁杰点了点头,也大为不解:“这画刻在石台之上应甚为重要,但若不是台上原先放置的东西已被取走,也实难留意到它,刻画之人既隐又显,不知是何用意?” 李元芳摇摇头,面上也是一片茫然。 狄仁杰低头沉思,不觉绕着石台慢慢踱行,忽盯着石台正后的洞壁,立定不动,循着他目光看去,见壁上油彩脱落之形,似是较为整齐,自上而下掉了长长一条,李元芳会意,伸手在洞壁上摸索,半晌,只听一阵“扎扎”之声,面前一块洞壁竟向外翻动,露出一道暗门来,李元芳早拉了狄仁杰避过一边,稍停片刻,未见异状,才与狄仁杰走了进去,少时,暗门自行闭合。 第五章 高氏祠堂 暗道的出口,却是在坡下的一间房屋内,狄仁杰与李元芳从一壁薄板后钻出时,发现这间老屋保存尚算完好,屋室也较宽大,除了窗户有些破损外,屋内桌椅用具都还按当年有人居住时的模样摆放着,只是积满了灰尘,茶几的一角上,居然还有几个狗爪印,又见厅堂正中挂了几幅人像,原来是村中的祠堂。 狄仁杰环顾四周,点头道:“现在看来,这祠堂有暗道与坡上洞室相通,那洞室里的东西恐怕不是墓葬,建造这个村子和洞室应该是为了收藏和保护一些东西,两者之间连有暗道,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东西取出来。” “究竟是什么如此神秘?”李元芳道:“可惜石台上的东西早被人取走了。” 狄仁杰道:“东西确早已取走,但这里外人罕有进入,或有些蛛丝马迹留下,也未可知。元芳,你我一同四处查看一下。” 李元芳这才发现厅堂内布置十分简单,也不见寻常祠堂里的匾额之类,除了中间一案两椅,左右两列木椅雁翅排开,别无他物,心想木椅茶几中也难藏什么东西,便走到案前,细看两幅人像挂轴。 狄仁杰眯眼道:“元芳,你看左面这幅是不是有些歪了?” 李元芳轻轻跃到案上,推开画轴,果然后面一个格子,取出内中折好的一张薄绢,递与狄仁杰,因见得来容易,不由玩笑道:“这村里的人也是奇怪,看着像是谨慎小心,把东西藏在这里,却不免落了俗套。”说着仍从案上跃下,与狄仁杰同看上面内容。 原来绢上记的正与洞室里所藏之物有关,那洞室虽不是兰陵王之墓,但确实收藏了高长恭生前所用的面具。 文中记叙:齐主高玮政治腐败,荒淫无道,常信奸佞小人之言,无端诛杀朝中大臣。高长恭善战之名颇高,怕遭齐后主嫉恨,便假意称病隐居,又在民间广收贿赂,做出一副贪财恋小的样子,以图打消后主的猜忌;齐主为防他位高权重,以太后笃信佛教为名,命高长恭与大将斛律光在洛阳之南的伊阙,仿北魏寺庙形制,觅址为太后开窟造像。 当时无意间进入一处上古奇境,种种景象,观之如临仙境,但其中诸物却凶险万分,皆为世人所未见未想,且天然隐蔽,若不是高长恭与斛律光随身携带两件宝物,机缘凑巧之下,得以进入,常人万难发现入口。遂隐而不报,约定此处为日后避祸重起之地,悄悄布置经营。谁知洛阳之战后不久,高长恭威名更盛,即遭后主毒死,后齐被周所灭,终无机会再入其中,族人只得将他的面具等物藏在坡上洞室里。文中又训诫高氏后人:需待斛律氏后人持另一宝物到来,方能开启洞室,另有‘宓妃泪’一物,太过狠毒,切记慎用云云。 短短数行,记了洞中所藏之物的来历渊源,又因那记载之人想是日后能口传面授,故写得极为简略。狄仁杰笑道:“这也算是一篇告诫后辈的族训,所以不必深藏,真正的秘密已随石台上的东西一起失踪了。” 一面又忆道:“幼时读史,记得当年北周宇文护亲自挂帅,率兵10万攻打洛阳,北齐则派兰陵王高长恭和斛律光前往救援,齐周两军在邙山相近,斛律光首战告捷,而高长恭带 500骑兵突破周军包围,进入洛阳城,与城内守军会合,也是在这样的冬日。” 李元芳遥想百十年前,两位大将携手抗敌,英姿风发,一时神往,感慨不已。 “只可惜,齐后主高纬昏庸,北周韦孝宽因与斛律光交战久不能胜,便制造了斛律光篡位的谣言,编成儿歌,在齐都邺城歌唱,歌曰:“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为一斛,明月是斛律光的字,谣言暗喻斛律光有篡位野心。高纬听信谗言,自毁栋梁,将斛律光杀害,并以谋反罪尽灭其族。”狄仁杰叹道:“斛律光与高长恭皆不得善终,想来他的后人也再没有寻到此处。” 李元芳忽轻声示意:“大人。” 狄仁杰凝神听去,村外似有人马走动之声,二人走到向南窗前,从破损的窗格中望出去,虽隔了数重屋舍,却左右错落,恰好能看到村口,不由暗赞这村子果然构建的十分精巧。只见村口影影绰绰,约有二十多人,穿着打扮象是官府的衙役,中有一人骑了一匹枣红马,高声喊道:“村内逆贼听着,你施行妖术,欲害天后,犯下谋反重罪,现村外已团团围住,你跑不了了,还不快快出来受缚!”口中虽喊着,却勒马不前,他身后的一帮衙役也是推推搡搡,不敢踏入村中一步,想是前日吃过亏了,再不敢当这出头椽子,看得李元芳暗暗好笑。 狄仁杰听到“妖术、谋反”,不禁心头一震。李元芳想的却是:难道是我们的马蹄印引来了官府的人?若真如那店小二所说,此事牵涉到“丽景门”,可就大为不妙了。 其时武后在洛阳丽景门设置推事院,由来俊臣主事,专理谋反之案,设计了种种酷刑,凡是进了这个门的人,一百个里也活不下来一个,故来俊臣一伙戏称为“例竟门”,意即凡被关进这所监狱的人必是活人进去,死尸出来,无一例外。 此时已过午后,雪光耀眼刺人,村口众人呼喝之声不时传来,已有些按捺不住,马匹也不时踢动四蹄,显得焦躁起来,村内却仍寂静无声,李元芳心知狄仁杰必不愿此时与这些官差纠缠,正自打算,忽听不远处一人长声道:“蠢材,人早走了,还在这里穷叫什么!” 李元芳心中一凛,望向狄仁杰:村中还另有他人。 从窗格望去,为首的官差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定是逆贼同党!” 只听那人笑道:“爷爷我可没空跟你们玩——”,话音未落,官差□的马忽地嘶叫起来,立身一甩,竟将那为首的官差抛落在地,又听一声哨音响起,那马不顾主人死活,撒开四蹄奔入村中,一条人影稳稳落在马背上,不过一眨眼间,已跃过村口众人,飞驰而去。 这里众多衙役眼见那马忽似长了翅膀一般,腾空自头项跃过,早惊得呆了,半晌才想起长官滚在雪地里,方七手八脚去扶,那为首的不想“逆贼”如此厉害,在众人面前大丢面子,恼羞成怒,一连声地喝骂众人去追,可一人一骑早去得远了,茫茫雪野,哪里还追得上? 狄仁杰与李元芳在屋内眼瞧着那人召唤马匹、飞身跃上、纵马冲出包围,身姿洒脱,一气呵成,动作之快叫人连他是何模样也未看清,也觉大为惊异,李元芳不由赞道:“好马术!” “村口不见此人足迹,应是雪未停之前,已先我们一步,经祠堂而入坡上洞室。他与我们走的方向不同,却目的明确,想必是为了洞中之物而来,但恐怕要找之物并未得手,才会在村中停留许久。”狄仁杰略一沉吟,道:“宫中闹鬼,事关谋反,看来我们要尽早赶到洛阳才是。” 李元芳点点头,道:“他这一走,正好解了我们的围,看似对我们倒没有恶意。” 第六章 重逢 入夜,县衙值房内,值守的衙役正愁天寒夜长,偷偷地在房中生了小炭炉,将酒温在上面,就些小食,一面吃酒,一面打发时光。灯火昏黄,房内又暖意融融,正有几分昏昏欲睡时,忽然眼前一花,见一颀长身影立在面前,衙役吃了一惊,抬头看时:那男子面容清瞿,剑眉入鬓,一双凤眼正微含笑意地看向自己。看他似无恶意,衙役不觉把刚拎起的心稍稍放了一点下来。只听他道:“不必惊慌,我只要知道,前日在高家村撞了邪的人现在哪里?” 那衙役本以为来人胆敢乘夜潜入县衙,定是要作什么大案,不料是问这一句,愣了一愣,道:“人都已死了,停在后衙仵作房内。”话刚说完,只觉脑后一麻,一阵困意袭来,矇眬中似还听到他说“多谢了,你先睡会罢。” 李元芳将那衙役轻轻扶了靠在椅背上,出了值房,辨认方向,向后衙寻去。 仵作房内,静静停着三具尸体,皆以白布盖了,虽然天气寒冷,却有一股恶臭隐浮在空中,李元芳走近掀开白布,月光之下,饶是他多年办案,见过不少死因各异的尸体,仍不免吃了一惊,尸体面部皮肤已无一处完好,布满了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泡,有些已经腐烂,五官早扭曲变位,一个眼珠也从眼框内挤了出来,说不出的狰狞可怖。李元芳皱了皱眉,将布往下褪去,见尸体衣物已被剪开,全身上下竟都是如此,心中惊骇不已,究意是什么东西,能如此致人以死?再看其余两具尸体,也是一般形状,想来当初死状极惨。 李元芳不愿多作停留,仍俏声潜出县衙,连夜赶往洛阳,此时狄仁杰与狄春已先行一步,在去往洛阳的路上了。 少时出了镇甸,日间积雪虽已有融化,但官道两旁、树木草丛间仍留有不少,映着月光,晶莹剔透,使得夜间的道路清晰可见。此时四野静寂无人,不必担心马蹄溅起的泥浆乱飞,李元芳纵马而行,料能在天亮时赶上狄仁杰。 忽听后面蹄声得得,像有人追赶上来,李元芳心下留意,却不放缓,又闻一阵笛声悠悠传来,似是欢喜,又似着急。 李元芳心中一动,勒马停住,回身看时,见夜色中一匹白马飞奔过来,马上坐一女子,淡色的衣衫和长发随风扬起,恍若雪夜里的精灵在起舞,奔到近前,那女子翻身下马,手中紧握着一支短笛,也不顾满面的泪水,一双杏目定定地望着李元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元芳下得马来,缓步向前,仍是三年前那日一样的笑容,柔声道:“玉儿,是你么?” 阿玉早一头扑进李元芳的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李元芳无奈,只得轻抚阿玉肩头,也不知如何劝解。哭了一阵,阿玉忽觉脸上发烫,好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忙退开一步,抬头去看李元芳,泪光点点,星目如漆,一时却又破涕笑了起来。李元芳与她久别重逢,心中也大是欢喜,但见她仍是这般小孩心性,又自好笑,他哪里知道女孩儿家的心思?自从宁州一别,阿玉不知多少次想象再重逢时的情形,不知多少次在长安街头错将旁人认作李元芳,却不曾料到今日在这荒郊野外,能得重逢,心中喜悦,难以言语形容。 阿玉自觉失态,低了头斜看一旁的白马,见月光下白马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显出几分温柔之色,心中暗道:马儿马儿,你也知道我的心事么? 李元芳奇道:“玉儿,你怎会在这里?” 阿玉转头用手擦去泪痕,复又愁容满面:“近日宫中盛传闹鬼之事,你可听说了?——东宫几个宫婢离奇死亡,和你方才在县衙中看到的那几具尸体一样,也是全身溃烂,慢慢死去。临死之时都说恍惚看到头戴面具,身着‘大面’戏服的鬼魂。” “怎么说是鬼魂?”李元芳道。 “当时一个宫婢掌了灯,忽见墙壁上影影绰绰,似有无数鬼影涌来,但回身四顾,除了自己外却无旁人,再猛一抬头,只见一人戴了面具,身着戏装,那大宫婢大惊之下,瞧着面具中映出自己惊恐万状的面容,半晌方呼出声来,众人来看时,哪有什么鬼影?这一夜,死了三个宫婢,此事在宫中传得神乎其神,都道是她们作了阴损之事,以至鬼魂索命。” 说到这里,阿玉忽有些不好意思:“我追查到此,恰好打听到镇上来了三个外乡人,不怕‘鬼打墙’,要去高家村,听旁人形容,倒像是大人和李大哥、狄春,方才又晚你一步去了县衙,猜是你来了,这才追过来看看。”其实世上相貌相近、胆大好奇的人多了,哪里就一定是狄仁杰等人?只不过阿玉心念所至,极盼就是李元芳,非要追上来看个究竟,才会有此重逢。 李元芳与阿玉牵马步行,二人浑然不觉夜深霜重,李元芳问道:“你身为内卫,是奉命调查此案么?怎么我听说还有丽景门的人牵涉在内?” “不错,还有丽景门的人,”阿玉喃喃,听来似有几分暗哑,沉默了片刻,又道:“此案还得头说起,年前,有人告发太子刘、窦二妃在东宫施厌胜之术,诅咒天后,并在她们床下搜出两个木人,满身插了钉子,想李大哥也知道,这厌胜之术在本朝是严禁施行的,更何况谋害天后? 正月初一,二妃进宫朝贺,被天后秘密处死,连尸骨也未归还太子,太子又惧又悲,不敢多言,天后却将告发刘、窦二妃的宫婢团儿赐给了太子。 谁知才过了两日,团儿和另两个宫婢忽然就在东宫遇鬼死了。天后闻知此事,大为震怒,武承嗣等又乘机进言,说太子疑心二妃为天后所杀,表面上装作不经意,实则心怀怨怒,暗自在东宫指使妖人作法,图谋报复。天后便命来俊臣审理此案。 那来俊臣的酷刑手段,天下皆知,他自恃得宠于天后,与武承嗣相互勾连,将太子东宫内诸人悉数抓捕起来,严刑逼供,定要坐实谋反之罪。” 正说着,忽听阿玉语声哽咽:“我师父一个小小乐工,也被卷入此事,虽逃过了这次抓捕,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呢,现下也不知死活!我万般无奈,才自行出城调查此事,李大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终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李元芳不想此事牵扯如此繁复,且事关东宫谋反,又见夜风中,阿玉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哭得双眼都红肿了,哀伤无助的模样分外惹人生怜,想她这些日子定是孤苦无助,受了不少委屈,只得温言安慰:“玉儿,你不要着急,同我一道去见大人罢,他一定有办法。” 阿玉本已心神疲惫,忧急不堪,闻言心下一松,一双泪眼看向李元芳,缓缓点头,似觉茫茫夜色中有了一线希望。 第七章 晨遇 天色放亮,再有半日路程便是洛阳了,此时近官道的小市集也渐渐热闹起来。狄春赶了马车停在一旁,好去买些吃食。狄仁杰也走下车来,昨夜为能早些到洛阳,便未宿在客栈,只傍晚时二人在车上略打了个盹,就接着赶路了,此刻下了车正好舒舒筋骨。 只见市集不大,数十间屋舍既可充作客栈,又兼卖些往来客商寄卖的货物,正方便了各地要到洛阳、却错过了城门开启时间的人。狄仁杰只管往人多处逛去,那早点摊上热气腾腾,人声嘈杂,倒叫人不觉得冬日早晨的寒冷。 忽听得一阵马嘶声自东面传来,人群中一片惊叫响起,狄仁杰循声望去,见人们纷纷避让,一匹枣红马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横冲直撞地往官道奔去,后面的人一面叫骂一面追将出来,那马哪里听他,顾自跑了。狄春刚买了几个包子,怕狄仁杰被那疯马碰了,忙回转来看,见狄仁杰无事,才放了心。 那人追出一程,眼见无望,只得悻悻回来,口中还是骂骂咧咧,狄仁杰沿着马蹄印行了几步,心中一动,迎上前去搭讪:“这位小哥,那马是疯了吗?怎地不听使唤那。” 那人心下恼火,正无处找人说,闻言道:“可不是疯了!这一夜喂它水也不喝,只闹着要跑出马棚!” 狄仁杰微微试探道:“想是这马认生罢?” “也没见过这么会闹脾气的马!定是给原先的主人宠坏了。”那人还自忿忿,突然奇道:“咦,老先生,你怎么知道这马是才到我手中的?” 狄仁杰笑道:“我猜的,方才你说这马一夜不安生,是不是昨日有人把它留在这儿了?” “老先生您认识那怪人么,这马就是昨儿留宿在我家那怪人留下的。” 狄仁杰道:“哦,怎么个怪法?我请你喝茶消消气,你把那人跟我说说,没准真是我认识的。”一边拉了那人在旁边茶店坐下,让狄春叫了茶水来喝。 “人长得倒也平常,背着个竹篓,昨日天快黑了,他走到我家要买些酒肉吃。” 那人喝了口茶,讲道:“那马跟得他紧,看他吃酒,就在屋外低低嘶鸣,像是要讨酒喝,那怪人见状,果然倒了一碗酒递到它面前,它竟一气喝了,还舔嘴咂舌的好像十分满足呢,真真是奇怪!” 狄春在旁道:“这马通人性也是有的,但喜欢喝酒,我倒没听说过,怪不得刚才那马这般疯样,别是宿醉未醒罢!” 狄仁杰也笑道:“人能明白马的心思,还给它酒喝,果然是怪人怪马,也算是绝配了。” “这马被他宠坏了,再要与它相处可就难了。那怪人吃了酒,昨夜就宿在我家,偏他对我说今早要去洛阳城中办事,不便再带着马匹,也不要我钱,就把马送给了我,又交待别亏待了马。”那人摇头道:“我还道捡了个便宜,哪知道是个麻烦!就这么跑了,还差点撞了人!” 狄仁杰呵呵笑道:“幸好没费什么钱,跑了就跑了,小哥你就别生这闲气了。” 那人白兴头了一场,一番闲聊过后,想想也确没有什么损失,又问狄仁杰可真认识那怪人,狄仁杰含糊其辞,胡扯了几句,茶水也喝得差不多了,方各自走开。 狄春奇道:“老爷,您什么时候见过那马了?” 狄仁杰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那马蹄印,见有官府的认记,才知道那匹马不是寻常家养的。”一面又把在高家村所见之事拣相关的说了,狄春这才明白。 又听狄仁杰道:“估摸时候,元芳也快到了罢。” 第八章 闻声 马车急急而行,阿玉弃马就车,在车厢内与狄仁杰讲个不停。李元芳仍骑了马,听狄春说起早间听闻的事,正想那背了竹篓的人,究竟与高家村所见有何关系,一面听到车内阿玉说着说着,似又哭了起来,看向狄春时,见狄春也早听到,一副摇头叹息的模样,暗想这丫头一时笑一时哭,真叫人拿她没法。 阿玉正讲到自小不知父母是谁,襁褓之时幸被师父所收养。师父没有娶妻,一人抚养她长大,对她疼爱有加,是以年幼之时,她不但丝毫不觉没有父母的痛苦,反倒非常快乐。 在她心中,师父早就是父亲了,却一直不愿让她叫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阿玉见别的小孩都有爹妈,心里想啊:我有天下最好的师父,他对我比爹妈还好,就回家开心地说:师父,你作我爹好吗?我以后都叫你爹好不好?谁知师父当时就沉了脸,严厉地训了她一顿,又将她送入宫中,接受内卫训练,阿玉只道这次真是闯了大祸,师父不要自己了,幸好过了几日,师父消了气,打那以后,阿玉不敢再惹师父生气,也就再不提起爹妈了。 阿玉一时忘情,夹七缠八地讲了半天,狄仁杰心知她自小到大,这些心底的事,怕从未对人好好说过,因今日当自己是个可以信任的长辈,这才如吐露真情,故只静静听着,也不打断,看她渐渐平复,方劝解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番孝顺之心。” 因又问道:“据你说来,东宫一案,你师父被无辜牵连,那他怎能事先逃走呢?” “当日推事府来拿人扑了个空,我猜他是逃了,若真逃得远远的倒也好,只怕他是出了什么事了。”阿玉低头想了想,略显迟疑道:“我师父安金藏,是太常寺的乐工,他向来不曾涉足政事,在东宫也不过编排些舞曲,又怎会与施行妖法、图谋加害天后的事有关?我先以为是来俊臣等捏造罪状、罗织无辜,只为陷害太子,待查知团儿告密、又被杀死等前后相连的事后,才想起前些日子师父的行止确有几分奇怪。” “哦?” “年前,师父在东宫排戏,以备除夕之夜献艺,本来要在宫里待上几日,那日却早早回来了,只说是病了,不能再去,连我也不见。我瞧他回来时脸色确是不大好,又偷偷在窗外听到他暗骂无耻贱婢,又说太子危矣,现在想来,恐怕师父这病来得古怪。” 狄仁杰道:“那是在太子二妃行厌胜一事被告发之前么?” “算日子,应就是那几日。”阿玉点头道:“后来数日,我没有见到师父,每日饭菜也是我亲手做了,由老管家吴伯送到房中,打记事起,从未见过他这样。” “所以,你便有几分疑心,团儿之死与你师父有关?” 阿玉摇摇头,低声道:“初时我只是隐隐感觉,但看到团儿与县衙中几人的死状后,又令我想起一事。” “记得十来岁那年,有一天我乘师父不在,偷偷到他书房中玩,无意间发现书架上那个瓷瓶里有一册书,见它收的如此隐蔽,我一时好奇,又怕师父回来发现,就躲起来翻看,我虽知师父不会责怪,但总觉得偷着看更加好玩。 那书里长长地记了一大篇,我粗粗看去,便觉极难读通,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胡乱翻到后面,见有几行字倒还是认得的,大字写的是‘宓妃泪’,旁有几行小字注解,大意是说这是一种极厉害的毒物,中者会全身慢慢腐烂而死,先人曾想用它作攻城作战的利器,但因此物实在过于可怕,有违天和,故不忍心投入战争,只取数滴收藏云云。 当时年幼,虽看书中写的吓人,但过几日也就抛在脑后了,若不是亲眼看到那几具尸体,我也不会想起来。” 狄仁杰心下沉吟,半晌方道:“玉儿,若你师父真与团儿等人之死有关,你待怎样?” 阿玉仰起头,正色道:“大人,这些年,我也见了不少宫中的阴暗勾当,师父自小教我,人生一世,未必能轰轰烈烈,即便如星光般灿烂一瞬,也是不易,就好比是舞戏中的角色,或许一辈子只能做个配角,但最最起码的‘是非’二字却需认得清楚,万不能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一辈子。师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只怪他不告诉玉儿,要知道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纵有什么事,玉儿也要与他一同担当!” “好好,果然虎父无犬女!你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狄仁杰见她装作一副大人模样,眼角却犹挂着泪珠,忧心之色显在脸上,便有意开解,笑道:“玉儿的笛子吹得这么好,原来是家学渊源,想你师父也定是技艺不凡,将来若有机会,你可要与我引见引见。” 正说着,忽然马车一颠,狄春在外叫道:“老爷,不碍事罢?” 狄仁杰方要答话,只听远处隐约有歌声响起,引得拉车的马儿和李元芳的坐骑也都缓缓停了脚步。 狄仁杰探出身子,见此处是一片树林,两匹马立定不动,似都竖起双耳听着什么,看得李元芳与狄春奇怪不已。留神听去,那歌者并不怕惊世骇俗,只管放声高唱,歌声粗犷雄放,苍茫辽阔,闻之令人心怀开张,情绪酣畅,阿玉忍不住问道:“这曲调像是《敕勒歌》,怎么我又听不懂呢?” 歌声随风在旷野树梢间激荡,狄仁杰和着韵律低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想是用敕勒族语唱的罢,我虽听不懂歌辞,但听了这歌声,也不由对那苍茫辽阔的草原心生向往。”又不由暗暗感慨:京城繁华,朝庭宫中乃是天下权力与财富的中心,多少人赌上了生家性命往里钻营,哪里能有草原上这般自由辽阔的心境? 李元芳心下好奇,跃上树梢,眺目望去,见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之地,远远地一匹枣红马正向着歌声来处昂首立着,又不时甩尾踢蹄,像是追不到主人而显得十分急躁,四下却不见人影,那马似是哀声鸣叫,徘徊着不肯离开,因隔的远了,声音又被歌声掩住,故听得不十分清楚,歌声一遍一遍反复吟唱,渐行渐远,终不再闻。只见枣红马呆立半晌,听歌声不复响起,方仰天长嘶一声,似是作别,撒开四蹄,不再沿路,反向那荒无人烟处飞奔去了。 下得树来,李元芳将所见一一说与众人听了,一面感叹人与马之间,竟能如此心神相通,狄春也道:“那歌者知马识马,真是个奇人啊。” 第九章 浅析 不多时已到洛阳城门,阿玉急着回家看视,与狄仁杰、李元芳暂且作别,狄仁杰等自去吏部办些例行事宜。 因狄仁杰在洛阳不曾置业开府,只由官中派了几间屋舍。狄春带着杂役将行李搬进屋内,见房舍虽有些陈旧,但打扫打扫,倒也宽敞明亮,狄仁杰素性不喜张扬,见此也甚合胃口,又自己动手,将窗前一张桌案收拾了一番,心想正好可作读书之处。 李元芳更是简单,只将几件日常衣物一归置,就没什么可整理了,便过来书房,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狄仁杰粗粗阅过几份旧邸报,见李元芳进来,指了指案上邸报道:“东宫诸人确已被来俊臣抓入大牢,酷刑之下,恐事不妙啊。” 李元芳道:“卑职虽不十分明了其中厉害关系,但若说太子二妃行厌胜之术,加害天后,这根本就说不通。” 狄仁杰叹道:“不错,世间之人,只要不是疯傻痴呆,行事作为都有一定因循,纵有种种手段去达成目的,溯其根由,终要归到这‘动因’上来——可刘、窦二妃皆出身世家,高贵识礼,也并无理由行此大逆之事。她二人分明是被人栽赃枉死,只是这闹鬼一事,横生变数,出人意料,却给了武承嗣、来俊臣一伙加害太子的由头。” “跟了大人这些年,卑职也不信这世上有鬼魂杀人的事,难道是武承嗣等杀的宫婢?” “看似不像。此案之中,宫婢团儿是个关键人物,正是她告发了二妃。或者是出于武承嗣等人的指使,或者是她本人心怀叵测,另有野心,不论是何种原因,天后将她赐与太子,长留在东宫,对太子而言必是个十分危险的祸害;若武承嗣一伙此时冒险杀了她,虽可诬陷太子,但也极可能将自己暴露在人前,武承嗣想夺皇嗣之位,早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再加太子二妃厌胜一事,极易使人联想他是杀人灭口,”狄仁杰看了李元芳一眼,捋须道:“莫以为天后好糊弄,以陛下之威,恐怕武承嗣还没有这个胆子,况且,那团儿真是一个可用的棋子,何不好好留着?” 李元芳想了想道:“若人是安金藏所杀,那又是为什么呢?” “听阿玉所说,假设团儿在设计陷害二妃时,无意间被安金藏发现,那么厌胜事发,他就清楚看到了此事的发展脉络,以及关键人物。一个普通人的正义抑或是忠诚,都可以成为他杀人的动机,只可惜仍被武承嗣等抓住了把柄。”狄仁杰道:“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安金藏的行事虽不够明智,却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李元芳心中担心阿玉,又道:“要是东宫诸人吃刑不过,认了谋逆之罪,大人可有解救之法?” “我担忧的,正是此事。”狄仁杰摇摇头,皱眉道:“厌胜巫咒,远的不说,先帝时王皇后,就因与其母在宫中行厌胜之事而被废,此事始末天后自是一清二楚。如今天后盛怒之下听信谗言,只要有人能奏陈其中关系,以天后之能,立时便会明白过来,但目下这种情形,恐无人敢挺身而出,卷入此案。我现下位份,也难得见天颜。”说罢,又长叹一声,道:“且天后对鬼神之事向来极为迷信,坊间又有什么面具能调动阴兵之说,案涉东宫,正是皇家大忌,若不弄清个中缘由,恐此案不能了结。” 李元芳在旁听了,也觉胸中郁郁,自跟随狄仁杰以来,办案数千,无一不使案情大白、沉冤得雪,此时方知,原来世上有的案子,纵是明知其故,却无法昭雪天下,怎不叫人气闷! 狄仁杰转身见李元芳默默不语,心下了然,道:“元芳,你也不必气馁。有些事,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才我说这闹鬼一事是个变数,说不定是个有利的变数,也未可知。” 当下狄仁杰在案上铺开了纸,一面思索,一面画了起来,李元芳走近去看,见正是高家村洞窟石台上刻的画,狄仁杰绘得十分仔细,左边骑马男子,与右边乘牛女子相对而来,后面又并排着八棵树,中间一条河流缓缓流淌,天空中是太阳与月亮同时并举,狄仁杰观察细致入微,画得笔笔清楚明白。 正不知狄仁杰描下此图何意,只听狄春在外道:“老爷,阿玉姑娘来了。”话未说完,阿玉早奔进房来,急急道:“大人,李大哥,不好了,我师父被推事院的人带走了。” 狄仁杰放下笔,道:“玉儿,你慢慢说。” 原来阿玉回到家中,管家吴伯就苦着脸告诉她,昨日她师父突然回来,一一安排家中之事,因阿玉不在,又留信一封,让吴伯好生保管,务必交到阿玉手中,言语之间像是交待后事一般,当时吴伯心知不妙,果然夜里就有推事院的来抓人,阿玉的师父也不惊慌,自承就是毒杀团儿之人,但众兵丁搜遍府内,将一应器具砸烂毁坏,却未找到什么面具凶器,当时阿玉师父长笑道:“鬼神之物,岂能轻易现世,你们要找只怕要到阴曹地府去找!”众人惊恐,不敢再搜,只得将人锁拿去了。 阿玉学着管家的语气,将当时情景说了,又把她师父的信取出,交与狄仁杰看。 信中嘱咐阿玉:不必再费神调查,杀宫婢之事都是师父一人所为,自己无法看着奸人陷害太子而坐视不理,因而此事做得十分痛快,此番回来就是了结此案,力承杀人之罪与东宫毫无瓜葛,要阿玉不必伤心着急,也不必设法营救。至于前事能成,不过借用了先人之物,如今事毕,从哪里来已还向哪里去,今后不至落入恶人之手,为害世间。 又及,曾在友人段九处存放了一些东西,事关阿玉身世,若日后师父不在了,自会有人将这些东西交给阿玉,万不得已时,阿玉或可凭这些东西自保平安。 狄仁杰低头看完,目露几分赞许之色:“玉儿,你师父将诸事安排妥当后,仍大大方方地回来承担罪责,确是胆色过人。” 一面低头暗忖:“如今东宫诸人悉数落入来俊臣之手,严刑相逼,什么口供取不到?名为搜查凶器,实是对那面具兴趣不小啊!” 略一沉吟间,又轻笑道:“既如此,倒可使事态稍缓。” 阿玉望着狄仁杰,心中乱极,急道:“求大人救救我师父!”只盼狄仁杰立时便能想出妙法来,却也自知哪有这般容易? 狄仁杰点点头,负手在室内缓缓踱行。 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时,李元芳见他眼中似有光芒一闪,又回复平常那自信睿智之态,心知他必是想起了什么,只听狄仁杰道:“玉儿,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在厢房歇息,养好精神,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说罢让李元芳将桌上那幅图收起来,又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拜访左玉钤卫大将军李楷固。” 是夜各人自去安寝无话。 第十章 日魄月精 待到天亮,狄仁杰带了李元芳、阿玉出门,见一大早街道上便已十分繁忙,因已近上元佳节,各坊各处都忙着预先布置起彩灯来,只待到时踏歌夜行,观灯赏月,故狄仁杰等骑了马也走不快,偏洛阳城极大,除去宫城,南、北、西设有三市,一百零三座里坊井行密布,中间又有洛水穿城而过,繁华之象,自非他处可比。 狄仁杰与李元芳无心留意节前的热闹,阿玉平常吱吱喳喳,此时也心事重重,只顾策马前行,不防人堆里一个小孩跑出来,拉住狄仁杰的马,稚声稚气地问:“马上可是狄仁杰狄大人?” 狄仁杰见他模样十分机灵可爱,笑眯眯道:“我就是。” “有人要我把这个给你。”那小孩伸手递上一封纸包,也不多说,转身一溜,便从人群里钻过去了。 狄仁杰打开一看,见是一张质库的典押票据,又有一纸,上面纵横画了些线,倒像是幅围棋的棋盘,有潦草数字,写着:“事关阿玉,盼速来取。”四顾一望,见路上满是人,心知此处不便细看,仍小心收入怀中,示意身旁李元芳不必停留,直去大将军府便是。 到了府前,门房自去通报,少时,便听一人大笑着迎出来,一面乱嚷:“快快打开大门,迎接贵客!”“狄大人怎么到洛阳了,元芳兄弟,可想死你老哥我了!”一面忙不迭地将狄仁杰拉进内堂,将他按在座上,又来让李元芳。 阿玉旁眼看去,见他满脸虬髯乱舞,一张大嘴说个不停,倒叫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不由心下暗笑。李元芳好容易得了个空,笑道:“楷固兄,数年不见,还是这般热性如火!”李楷固哈哈大笑。 狄仁杰知事紧急,坦言道:“大将军,我此次来,是要请教你件事。” 李楷固道:“我最烦闹虚文,狄大人有什么只管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就是拿我的身家性命去用用也使得。” 李元芳将那画拿出来,正展开铺到案上,李楷固急道:“大人,你也知道我字识得不多,更不懂赏画了。” 狄仁杰笑道:“也没什么,你来看看可认得这画上画的?” 李楷固方仔细一看,就笑道:“大人怎么把我契丹的画儿拿了来!要说这画我还真见过,老一辈时,族中每次打仗出发前,都得先拜过这副画的。” “哦?你快与我说说。”狄仁杰闻言喜道,李元芳与阿玉对望一眼,暗道可是找对人了。 李楷固挠挠头说:“这画里画的是我契丹的两件宝物,要说这两件东西,还真有个来历,这里边有个故事,你们别赚我讲不好,还得有点耐心才行。” 李元芳笑道:“自然有耐心。” “这事要从好几辈子以前说起,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那时候草原上各个小部落间你争我斗,战事不断。话说某次打仗,有一个部落被另一部落打得惨败,数百勇士战死,只余了一个逃出来。那勇士逃到老哈河边,已浑身是伤,马儿也疲惫而死,眼见河水滔滔,自己是再没力气涉水而过了,敌人又随时会追上来。此时正是天亮前最暗的一刻,勇士抬头望天,恰好看到两颗火红色的星自天上陨落,不由长叹‘今日我死在此处,星星是为我而落么。’一时心灰意冷,只想倒在地上等死,矇眬间看到一男一女两人身穿火红衣衫,各牵了一牛一马在河边饮水,勇士心中奇怪,这荒野无人,方才一路奔来都不见牧民,莫非自己已经死了?谁知这么一想,那两人像是知道他心事一般,女的说:‘看那勇士好惨,他本命不该绝,却自暴自弃起来,我们帮帮他可好?’那男的也说:‘你我历时九九八十一年,方可在此相聚片刻,今日被他见到,也是缘分,就各赠他一件礼物,助他一臂之力罢。’说完,两人向空中虚抛一物,男的道:‘我赠他个日魄镜’,女的说:‘我送他个月精刀’。刹那间,天空中光芒大盛,那一镜一刀如日月般同升在空中,把勇士惊得呆了。只听远处蹄声阵阵,勇士醒来,才觉刚才是做了个梦,正要起身,却见一面黑沉沉的铜镜和一把精光四射的弯刀,好端端地放在自己身旁的草地上,大喜之下,一手铜镜,一手弯刀拿了起来,这时天色将亮,奇事发生了,只见勇士面前的老哈河忽如潮水退落一般,在他面前分出一片浅滩来,正好可以轻松过河。但后面追兵已到,呼喝声中,数十把刀往勇士身上挥去,勇士情急之下举起铜镜抵挡,恰好太阳自山边跃起,金光万道间,铜镜中变幻出无数战士,向敌人冲去,勇士挥舞手中弯刀,一阵撕杀,突出重围,才觉那宝刀锋利无比,寻常刀剑一碰就折,跟本是无坚不摧!众人不敌,只得眼睁睁看着勇士过河而去。” 李楷固手比足划,说得性起,待见狄仁杰、李元芳与阿玉都定定地看着他,方觉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笑笑道:“大人莫笑,因这故事是自小听族中老人讲烂了的,从前在草原上,男孩儿自懂事起,听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这个了,人人都对那传说中的两件宝物向往得很。”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听得我都十分入神呢!” 阿玉忍不住问道:“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后来那勇士便在老哈河那一边的肥草地上住了下来,再后来就有了契丹八部,并日益强大起来,为了不忘本,这故事代代相传,又在每回出征前,都要祭拜这两位仙人,以保佑我们出师胜利。” “原来这图上八棵树,寓意为契丹八部。”狄仁杰点头道。 李楷固忽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机会看看这两件宝贝。” 李元芳奇道:“这是为什么?” “早就不见啦,据说北齐时,我契丹族人让高洋打得大败,被虏获10余万口,杂畜百万头,那两件宝物也被夺走,从此再无消息。而契丹元气大伤,不得不先依附于北方突厥,后来又归顺了大唐。”说到这里,李楷固一阵沉默,转而又想起自己本是契丹降将,若不是当年狄仁杰相救,早已没命,不免叹息。 阿玉见他静下来时,一双虎目沉静若水,不似乍看之下的粗莽汉子,倒自有一种不俗气度,负手立于李元芳之旁,只见一个是大气开阖,豪迈英武的大将军;另一个是精神内敛、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由暗暗称赞。 却听狄仁杰起身告辞,说道今日事急,不便久留,改日定当再来拜访。李楷固强留不住,只得送至大门,方悻悻回转。 第十一章 斛律后人 这李楷固本是个极喜热闹的,与狄仁杰和李元芳又是倾心相交,今日好容易见了面,却只得说了一会子话,转眼诺大个将军府除了下人,又只有自己一个,不免有些落落不乐,便吩咐热了酒菜来,只想喝上几杯痛快痛快。 正要坐下来,忽觉脚背上发热,一股骚臭味冲鼻而来,低头看去,见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正翘起一条腿,将尿照准了自己的靴子射去,李楷固不由大怒,抬脚踢去,口中叫骂道:“臭狗仔子!敢尿我!”眼见一脚就要踢中,那小狗却十分灵活,早窜到一旁,让他踢了个空,还歪着小小脑袋,神气活现地看过来。 李楷固气极,正待飞脚追踢,门外一高个子施施然走进来,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主位上,一面说:“白雪,你尿就尿了,可别弄脏了衣裳。” 小狗似能听懂人言,看看李楷固那湿了一大块的袍角,又翘起自己的后腿嗅嗅,用力甩了几下,像是确认长毛上没有沾了尿滴,方仰头朝来人轻吠一声,跃到那人膝上坐了下来。 李楷固哭笑不得,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筷子,喝道:“斛律冲,你就不管管这畜生!” 高个子伸手胡乱捋了捋头发,无奈道:“它认准你了,我有什么法子?况且它要不乐意,还不撒呢。”小狗闻言也点点头,表示肯定,想来不是第一次往那里尿了。 李楷固只得坐了下来,其实他出身契丹,早年常与牛羊马儿一起,一点狗尿自算不得什么,方才虽有几分气恼,但见了老友,心中一喜,早把这档子事抛在了脑后,也不叫人加杯筷,先抢过酒壶来喝了几口,问道:“好小子,你从哪里冒出来?” 斛律冲笑道:“爬墙进来的。” “噗”一声响,李楷固一口酒喷出来:“爬墙?从前你好歹也是做这杀人越货的买卖,怎么倒像个小贼模样?老实说,这些日子你都干啥去了?” “自然是干我的老本行。”斛律冲夹了一大块肉送入嘴中,另拿了一块放到桌沿,看小狗吃着,轻描淡写地道:“楷固兄,能不能帮我搞份推事院大牢的地图?” 李楷固吃了一惊:“你小子疯了不是,大牢里什么东西好盗的?况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例竟门’中只有命进去,可没命出来。” 斛律冲两手一摊,道:“这么说,你这个大将军也没办法?” 李楷固苦笑道:“什么大将军,那来俊臣是天后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多少宰相都栽在了他手里,我不过一个异族降将,顶个屁用啊!”猛喝了几口酒,劝道:“兄弟,当年我把你从死囚牢里弄出来,你又帮我打了不少胜仗,咱们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在军中受束缚,但你也不能老干这盗贼营生罢?这次还想进推事院去瞧瞧,这等倒霉事情,别说是做,就是想也别去想。” 斛律冲懒散一笑,也不答话。 李楷固知他脾气,若是决定了某事,当真是八头牛也拉不转来,只得叹道:“好,你既是横了心,也不用瞒我,到底去那鬼地方做什么,总可以说罢?” 斛律冲知他担心,心下感激,坦然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去寻样东西。祖上传下话来,那东西关系到洛阳之南的一处宝藏,我本无意什么宝藏,这些年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去找,”说到这里,自嘲似地一笑:“当年齐后主把斛律家15岁上的男子尽数杀光,留下的几句话也是不全,我只当穷我一生,也是找不到的了,便懒得去理。 谁知前几日忽然就有了那件东西的消息,倒激得我起了兴致,等我寻去时,却又没了踪影。这两日,我查到此事涉及一桩极复杂的案子,想得我头都疼了,也搞不清楚,只是猜测推事院的大牢里可能会有线索。” 李楷固听了半天,气道:“猜的?可能?就为这去冒个险?!” 斛律冲也不看他,只顾自己一通吃喝,待吃饱了,方故作正经道:“祖宗遗训,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人都有个好奇之心,现下我倒急于找着宝藏看看呢。” 李楷固心念一转,忽道:“这个忙我真帮不了你,但要说分析推断,如今再没有比这个人更有本事的了——好歹弄清了再去,省得白费力气!” “哦?你是说狄仁杰么?”斛律冲笑道。 李楷固见他一点就透,喜道:“就是狄公,恰好他现在洛阳城中。我带你去见他,定能求他相助。” 谁想斛律冲站起身来,将小狗一抱,并不领情,只懒懒道:“狄公大名,天下谁人不知!不过这所谓寻宝之事,人家未必会有兴趣,何况我向来一人惯了,还是算了罢。”说着,顾自出门而去。 房中李楷固望着一桌乱七八糟的剩菜,不禁为之气结。 第十二章 面具 书房内,狄仁杰正低头沉思,李元芳、狄春、阿玉齐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 半晌,狄仁杰随口问道:“元芳,据你看,李楷固所说的与高家村洞窟里失踪的东西,还有高长恭的面具,会有什么关系?” “卑职以为,既然画是刻在石台上的,那洞窟失踪的东西应与传说中契丹的两件宝物有关,至于面具,”李元芳摇摇头道:“我就不知道了。” 阿玉插嘴道:“但李楷固所说的事,倒有一大半是玄异之说,又有多少可信呢?” 狄仁杰笑道:“不错,这个故事可说是契丹一族的源起,长久以来,代代相传,自然加进了不少神奇色彩。远古之时,人们对本族的信仰,多以图画等形象表示,且契丹至今未有自己的文字,可以记录历史,刻在石台上的画,应该也记录了一些真实的事件。” 李元芳道:“据李楷固说,这‘日魄镜’与‘月精刀’确是真实之物,直至百年前契丹为北齐所败,才流入中原,我们又是在高家村洞窟里发现的这幅图画,恰好应证了这个传说,”一面说,一面看向狄仁杰,道:“大人,卑职记得高家村祠堂里的族训上,也曾提到有两件宝物,一件曾在高氏手中,现下不知去向;另一件应是在斛律光后人手上,更是下落不明,难道就是这‘日魄镜’、‘月精刀’?” 狄仁杰点点头,与李元芳相视一笑,道:“你说得不错,”顿了一顿,又道:“按李楷固所说,这两样东西都是用于实战中的武器,‘月精刀’锋利无比,‘日魄镜’则能幻化影像,威慑敌人——正合了面具能显鬼影之说,我想这宝镜应该就是高长恭的面具。” 李元芳恍然道:“民间有古镜能‘镇妖辟邪’的传说,高长恭临阵对敌时头戴面具,也是取其能镇慑敌人之意,大人这一说,确把此事给连贯起来了。” “东汉方士郭憲就曾在《洞冥記》中记载了一枚古镜,据说此镜广四尺,能照见魑魅,世人皆以为‘神镜’,乃仙人所授,道家或用作伏魔降妖的法器。不过这类‘神镜’传世极少,究竟是何模样,我也不曾见过,现下只是你我的猜测而已,待将那面具找来一看,自然就明白了。”狄仁杰笑道。 阿玉不禁犯愁:“可到哪时找呢?就算先前种种说明这面具曾为我师父所用,现下他身陷牢狱,要见一面也难那。” 狄仁杰道呵呵一笑,道:“玉儿,你师父留给你的信中不是已写得明明白白了么?此物为‘先人之物,已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了。” “大人,您是说面具仍在洞窟之中?可我们当日并未发现啊。” “以事件发生的前后时间推算,玉儿的师父先杀了团儿等宫婢,为了保护这件先人留下的宝物,仍回到高家村将它收藏起来,其时正是我们找到洞窟的前日——那几个中毒而死的衙役正好可以说明他回去的时间——所以当我们进入洞窟时,人已走,面具应该已经藏在那里,不过当时我们没有想到而已。”狄仁杰缓缓说道。 阿玉不解,问道:“既然是要藏,师父又怎会留下线索,将众人引到高家村?” “我猜测,你师父的本意,是要将此案引入鬼魂杀人的死角,让破案者无法追查下去,却不想正是这一点,反为武承嗣等人利用,加害太子,是以你师父挺身而出,意欲一力承担罪责。”狄仁杰叹道。 李元芳想了想道:“以高家村的巧妙布局,又有阴兵鬼神之说,常人是不敢靠近了;推事院和县衙的人吃了大亏,也无法进入,万料不到面具会藏在那里,倒确是个好地方,只是究竟藏在哪里呢?” “你可记得,我们在洞中看到的泥塑绘像?其中一个面部油彩脱落,只余了一个泥坯造型?” 李元芳眼中一亮,道:“面具被粘土糊在了里面?” 狄仁杰微笑点头,又看向阿玉道:“若我所料不错,找到面具,即可解开阴兵显现之迷,或许有办法救你师父和东宫诸人。” 阿玉喜道:“大人,那我们还等什么,马上回高家村去找面具呀!” 狄仁杰笑道:“本来我是要让元芳陪你去,但现下你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这差事就让狄春跑一趟罢。” 因狄春未曾去过高家村,狄仁杰便画了一张略图,又将在何处左转,何处右弯,何处直行数步,一一讲解明白,又叮嘱狄春尽快赶回,避过来俊臣等人的耳目,取面具时犹要仔细,以防中毒。 狄春牢牢记下,稍做准备,便即出发。 第十三章 质库 这里狄仁杰取出早间在路上所得纸封,将里面的质票递与阿玉,一面问道:“玉儿,我对洛阳城还不大熟,你可知道这质票上写的‘裕通’在哪里?” 阿玉把质票翻来倒去看了半晌,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大人,什么是质库啊?这质票又作什么用?” 狄仁杰一怔,复又笑道:“呵呵,我倒忘了你一个女孩儿家,自小娇养,哪里知道这些。”又指着质票道:“这质库做的是抵押放贷的买卖,比如你今日急需些钱用,就把家中值钱的物什拿去质库抵押,可借得比这件物什原价低一些的钱,约定期限,再将钱还回质库,彼时需多付利息,才能把原物赎回,若过期不还,则将质物没收。早先都由寺庙经营,至我朝,商人开设渐多,另有些贵族也眼红这利钱,纷纷加入经营,为免各家弄错,各家的质票都有自己特定的格式,连这上面写的内容也往往按一定规律,缺笔少划,外行的人是看不懂的。” 阿玉绕了绕指间长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跟鬼画符似的,一点看不懂呢。”忽调皮一笑道:“难道大人曾去关照过质库的买卖么?” 李元芳伸指在阿玉头上轻轻一敲,笑道:“你这丫头。”一面问道:“大人,不如卑职找个人打听一下?” 狄仁杰道:“那倒不必,这里另有一纸,我想裕通质库的处所应该标在上面,只是稍费些事罢了。” 一边将那张画得像是棋盘的纸铺开来,见线条横竖交错,除了上面“事关阿玉,盼速来取。”八个字外,别无他字,只下面一个格子里像是滴上了一滴墨,圆圆一点,看来更像是一颗围棋黑子。 李元芳暗自数了数,那纸上纵线绘了12条,横线绘了11条,显然并不符合棋盘纵横19道的形制,更未写明质库在哪里。 只听狄仁杰道:“玉儿,你仔细想想洛阳城中布局,”一面指着纸上中间一条较粗横线,道:“若以此为洛水,将整个洛阳城分为南北两块,那下面的可像是洛南七十五坊?” 阿玉依言一想,喜道:“不错,大人这么一说,确实很像,这是南市,这该是定鼎大街,这条线上自南往北是仁和、正裕、永丰、修善、思顺、福顺诸坊,由东往西是归仁、会节、章善等诸坊;这条线上是明教、宜人、淳化、安业等。”说着,一一在纸上指认起来,果然不多不少,恰好纵横各线分割成各坊各市。 狄仁杰点点头道:“那么,这墨点所在之处的永丰坊正是我们要找的了。” 阿玉不以为然:“不过一间质库,何须如此神秘?” 狄仁杰道:“想必写信之人知道你的身世事关重大,不便在信中写明,故意卖个关子给我罢。且推事府在你家中没有搜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必然不会罢休,恐怕早就盯上你了,还是小心为上。” 李元芳笑道:“他这么做,自是知道大人能看得懂这信。” 阿玉闻言,触动了心事,只在一旁发怔。这十九年来,她何尝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曾偷偷四处调查,却一直没有音讯。前日师父信中虽有提及,将会有人把关系她身世之物送交到她手上,当时一来忧心师父安危,二来这几日横生变故,下意识间总不愿去想,故将这事强自抛开,只道眼下营救师父才最要紧,此时听狄仁杰说来,立时便要揭晓身世,便可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怎不叫人心中慌乱?一时欢喜,一时却又有些害怕,只觉鼻子一酸,泪水便要滚将下来。 李元芳在旁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呆呆出神,不免担心,轻摇了摇她,道:“玉儿,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伤心起来了。” 阿玉望望狄仁杰,又望望李元芳,垂目低声道:“我怎会不高兴。自小到大,师父虽待我如父亲一般,但哪个孩子不想娘亲?幼时,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娘亲搂着我,给我唱很好听的歌,娘亲的手轻轻拍着我,给我盖上踢开的被子。”阿玉说着,眼中渐渐发出光来,甜甜一笑,道:“李大哥,说来你不信,我记得娘亲的相貌,她是那么美。只是我一年一年长大,就再梦不到她了,师父怕我夜里惊醒会哭,就给我请了乳娘,又恐下人照顾不好,常常一夜不睡,只在床前坐着,他以为我已睡着,其实我是知道的,懂事后,我也慢慢知道为什么师父仍是独身一人:他是怕娶进门的人会对我不好。唉,师父的恩情,玉儿这辈子也是报不尽的。” 狄仁杰叹道:“玉儿莫怕,我与你李大哥陪你去揭开这谜底。” 李元芳道:“不错,况且你师父信中曾说你若危险,或可凭此得保平安,想来极为要紧。” 阿玉默默点头。 到了永丰坊,李元芳随意一问何处可质押东西,果然找到一间质库,铺门小掩,不见伙计顾客,只在门楣上挂了个幌子,上面大大一个“质”字,下边横着写有裕通字号。 狄仁杰等三人进得店门,阿玉见这质库与寻常店铺不同,柜台甚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见一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自柜台上探出头来,问道:“各位是质押还是赎回?” 李元芳将质票递上,只听里面一声:“稍等”,似是低声交接吩咐,也不问李元芳收取利钱。片刻,边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出来,对着三人拱手一礼道:“哪位是狄大人?” 狄仁杰道:“我是。” 那少年道:“如此,请三位随我来。”一面在前带路,穿过边门,往内走去,狄仁杰等紧随其后,见这质库内甚大,过了两重院落,方来到一排屋子前,那少年引了众人走入一间,屋内桌椅摆放,布置成一间会客厅堂的样式。少年要三人稍坐,又走到屏风后,只听一阵机括声响,过了一会儿,少年回转时,手上已多了一只漆纹盒子,放在桌上后,恭声向狄仁杰道:“狄大人,这就是您要取的东西了。”说毕,又行一礼,退出了房间,仍轻轻带上房门。 狄仁杰打开漆盒,见小小一包,也不知是何物,阿玉一手抓着李元芳的手臂,盯着盒中之物,心内好不紧张。 取出看时,原来是两件婴儿的衣裤,并一个肚兜、一个红丝穿了的小小玉虎。就着窗前日光细看,狄仁杰不觉心中一震,那衣裤一为粉色,一为藕荷色,皆是斜纹底子上暗织了各色吉祥花纹,质料轻柔,乃是上乘的缭绫,因其珍贵稀有,向来为宫中所独用,即便是王公大臣,若非圣上所赐,也是万万不可使用的。而那肚兜色泽鲜红,上面绣着凤纹,做工精细,虽是小小一件,却也尽显高贵之气;再看玉虎,与两个小金铃穿在一起,是挂在婴儿手腕上的饰物,工艺之巧,也如宫中所出,翻过背面,见挂绳的吊环处,有几个小字,细细辨认,似是“长生殿”,狄仁杰愈来愈是心惊,低头皱眉不语。 阿玉见婴儿衣衫上一片胭脂痕迹,又似遇水化了开来,想象当年娘亲曾用脸贴在这小小婴孩的胸前,低声哭泣,以至胭脂泪痕都染了下来,心中难过,眼泪早止不住地往下掉,李元芳只得轻声劝慰:“可见当年你娘必有万不得已的苦处,才让你离开她身边的。” 阿玉点点头,又将那小玉虎放在手中轻轻抚摸,只见玉色中隐隐透出红色纹路,恰似小虎的皮毛,整个玉虎憨态可掬,十分可爱,便把它放入随身香囊,小心地收了起来。 正说着,方才那少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狄大人,我家掌柜请您移步一叙。” 狄仁杰放下手中之物,走出门来,问道:“敢问你家掌柜如何称呼?” 少年应道:“九爷说,与狄大人是故交,大人一见便知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让少年在前引路,李元芳随在其后,阿玉犹自出神,待见李元芳出了房间,忙也要跟来,少年道:“掌柜的让姑娘先在这边房中歇息等候。”阿玉一急,望向狄仁杰,神色间甚是可怜,狄仁杰暗叹了口气,道:“元芳,我去去就回,你就陪玉儿在此等一下罢。” 李元芳知狄仁杰如此说,去见那掌柜,定无什么危险,也确放心不下阿玉,只得依言留了下来。 第十四章 身世 少年将狄仁杰领到另一间屋前,便自退下。狄仁杰推门入内,见主人已在等候,果然就是段九,狄仁杰拱手道:“一别经年,段兄倒经营起质库的买卖来了。” 段九坐在轮椅之上,淡淡一笑间却有几分愁色:“狄大人一向可好?”又让狄仁杰坐,说道:“这生意也不全是我的本钱,真正的东家是玉儿的师父安金藏,只是玉儿并不知情。” “请你这神偷来管理质库,真是人尽其用,也亏他想得到。”狄仁杰看了看段九,正色道:“你是怕阿玉骤然知道自己身世,无法接受,才故意不让她过来么?” 段九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此事关重大,前日他师父悄悄前来,将近日遭遇都告诉了我,又郑重言及阿玉身世,托我代为照顾。我思来想去,还是先与你说较为妥当,这才派人送了信。这几间屋子没我允许,外人难以进来,正好可以说话。”言毕一阵沉默。 见段九面色凝重,似是不知从何说起,狄仁杰心知自己所料,十有八九是不错了,转头看窗外夕阳映射进来,镀得屋内桌椅器具一片昏黄。 狄仁杰悠悠道:“甲寅年二月,武昭仪于长生殿诞下一女,先帝甚为喜爱,视为掌上明珠,然未旬月,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上遂有废立之意。同年,宫中发生王皇后与其母柳氏行厌胜一案,先帝下诏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另立昭仪为后。算来,若小公主在世的话,属虎,应有十九岁了罢。” “狄大人果然已猜到,漆盒中的婴儿衣物和玉虎,便是当年阿玉的师父拾到她时,婴儿身上穿戴之物。”段九道:“十九年前,后位之争,惊动朝野,内中有多少曲折故事,阴谋血泪,大人自是比我更为清楚。” “嗯,当年废王立武,引起轩然大波,令长孙无忌等重臣纷纷落马。后宫争斗虽多不为人知,但可想见,其状之惨烈复杂,犹胜于朝堂之上。”狄仁杰长叹了一口气,道:“平心而论,当年公主之死,虽不是废后的主因,但确是引发此事的导线,使得当时朝中两股势力的胶着之状,发生了扭转。数十年来,朝野内外对小公主之死颇有怀疑,更有甚者传为昭仪亲手所杀,今日方知终究是舔犊情深,玉儿之幸。只愿昔日宫中的是非恩怨,再不与玉儿有任何瓜葛才是。” 段九轻抚着自己的废腿,叹道:“当年之事,我并未亲历其中。知道详情的,据说一个是武氏心腹宫婢,一个是内卫副统领,再一个便是玉儿的师父了。” “安府的下人都不知情么?” 段九摇头道:“大人不必多虑,那时安金藏不过才出道的小乐工,并不富余,家里也没有什么管家仆人,当年因他信得过我,方将此事说了个大概: 据说拾得婴儿时,那孩子面色发青,奄奄一息,当晚便有一女子寻上门来,说孩子是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女,因无法留在府中,这才偷偷扔掉,小姐心疼孩子,让贴身丫头在旁暗暗候着,看哪个好心人收养了婴孩,又因孩子体弱,说是曾闭过气去,命这丫头带了些药丸奶浆之类来。玉儿的师父半信半疑,但见孩子冰雪可爱,既拾了回来,又怎忍心不管,自是悉心照料。 此后,那女子隔数日便来一趟,直至某一天,安金藏入宫演奏,无意间发现这女子竟是昭仪身边婢女,后来才知玉儿就是公主。当日小公主并不是真死,是由那位副统领,以手法暂闭了婴孩的呼吸,此法虽高明,在常人身上施为还可,但对一个小小婴孩,却甚是冒险,是以玉儿幼时身子极弱。” 忽听门咣的一声响,阿玉冲进屋来,满眼的惊慌不信,手中紧抱着那只漆盒,颤声问道:“段九爹爹,大人,你们说的是真的么?” 狄仁杰与段九相顾一望,都点了点头。 李元芳看她激动之下,身子摇晃,似要跌坐下来,便伸手牢牢扶住了她,只见阿玉眼神迷乱,漆盒掉落在地,犹自不觉,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会是我娘扔了我呢?我记得她抱着我,给我唱歌的啊。” 段九见阿玉如此模样,不禁大为心痛,轻唤道:“玉儿,玉儿。”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此时阿玉心乱之极,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从前所见、方才所闻,竟不是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又觉头痛欲昏,眼角发涩,泪水却是一滴也无,呆呆望了狄仁杰、段九半晌,方缓缓走过来,伏在段九膝上,将头深深埋在两臂间,再不肯起来。 狄仁杰知她骤然听闻自己的娘亲为权势之争,将她抛弃,从前对母亲诸般美好的念想,俱在这一瞬间破灭,怎不叫人伤心? 只得劝道:“玉儿,我虽不知当年究竟是怎样的计划,将你送到宫外,听你段九爹爹说来,虽是十多年前旧事,但我此刻仍能感到当时的仓惶、危险,何况当事之人?再想一想,宫中危机重重,若留在宫里,不知公主将来的命运如何。你可还记得琳月?当年她的母亲萧淑妃也是宠冠三宫,可身为公主,琳月并不快乐,生在皇家,实为不幸。反倒是你,有师父的疼爱照顾,在宫外平平安安的长大,这十九年来,你可不是过得幸福开心?你不该怨你娘,依我看,让你远离那争斗的旋涡中心,应是最好的安排啊。” 狄仁杰素知历来皇家为权力之争,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之事多了,当年的处境之下,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自然要比偷天换日、将这婴儿送到宫外容易得多,对一个身为人母的女子来说,生生的抛却骨肉,固然是冷血无情,但也足见她的机谋胆色,实非常人能及,阿玉能长到这么大,确可算得上奇迹了,只是这番话却不能对阿玉说出来。 李元芳温言道:“这些年你娘不在身边,你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阿玉不响,过了一会,仍抬起泪眼,望着段九,轻声道:“那么,从前夜里抱着我入眠的是她的婢女么?那么她是知道我在哪里的,这么多年,她就狠心不来看我么?” 段九心中不忍,只得道:“估摸是当时危急,那宫婢只说将你送到了妥善的处所,你娘却并不知是在哪里,后来,帝后久居东都,而你随着你师父在长安长大,数年前才迁至洛阳,便更断了讯息罢。” “其时宫中局势紧张,若公主仍活在世上之事被人知晓,又会是怎样的一场浩劫!离开长安,我想有大半原因,也与此事有关。”狄仁杰忆道:“当年王皇后、萧淑妃临死之时,曾破口大骂:‘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此后,宫中便有闹鬼之事传出,想来长安宫中,已成武后伤心惧怕之地,有些事,她自然再不愿想起。” 阿玉坐在地下,呆呆盯着脚边漆盒出神。 只听段九道:“玉儿,你可记得十四岁那年,你缠着师父要叫他爹爹,你师父知你想念父母,心中一软,竟将你送入内卫府,不知怎样求了人家,破例将你收编,事后他对我说及,就是想,你作了内卫,也总有一天会在母亲身边了啊。” 李元芳上前扶起阿玉,望着她双目,柔声道:“你师父如此用心良苦,足见他是真心疼你的,你实在不必再自艾自怨了。” 阿玉星目如漆,痴痴问道:“是么?” 看得段九暗暗摇头叹息。 狄仁杰心知此事旁人纵是再劝也无用,仍需她自己假以时日,好好地想个明白,便道:“元芳,你且先送阿玉回去,我随后再来。” 这里段九取了张包袱,将那漆盒包起,让阿玉小心带回。 第十五章 旧事 此时天已渐黑,段九点起灯来,昏黄的灯光将他与狄仁杰的影子映在地下,令人心情分外沉重。段九不由悔道:“本是担心阿玉会受诛连,才急着把她的身世说出,现下看来,确是我太过鲁莽了。” 只听狄仁杰自言道:“唉,救东宫诸人和安金藏之事,原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这么一来,恐怕只得四五分了。” 段九闻言一怔,道:“大人是说,人还能救?” 狄仁杰略一沉吟,却是问道:“段兄,安金藏既连玉儿身世这等秘密都告诉了你,不知你可曾听他说起过‘日魄镜’与‘月精刀’之事?” 段九苦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偏他安金藏有这劳什子面具,偏偏他又是那样的气性,不然今日何至于此?——我确实知道这两件宝物:‘日魄镜’能使神兵显影,而‘月精刀’锋利无比,据说这两样东西乃是天上掉落的陨星铸成,另有‘避水’之能,可使湖水亦如海水般,有潮汐涨落之象。” 狄仁杰皱了皱眉,看向段九道:“我只知月之盈亏,能影响潮汐涨落,但从未听说世上真有‘避水’珠之类的东西。若说是陨石锻造而成,倒正与契丹的传说相合,商朝时,古人已知用陨石锻制鉞等兵器的刃和援之部位。” 段九摇了摇头:“这一镜一刀的神奇之处,我不曾见过,但多年前,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宝藏,我颇费了一番功夫去调查、收集有关这两件宝物的事,说到与安金藏结交,也正因此而起。” 原来二十多年前,段九听闻在伊水之下,曾埋藏了北齐皇室一个秘密,据说里面有留给齐人子孙的大笔财富,齐灭后,一直无人能够开启。那时段九好奇心切,又自信天下没有他偷不到东西,辗转查知进入宝藏,需要“日魄镜”与“月精刀”这两样东西,而其中的“日魄镜”,百年前被兰陵王高长恭加以改造,制成了那张闻名天下的面具,现正落在安金藏手中。 依段九当时的行事作派,便送了一封信给安金藏,信中写明:段九将于某日登门造访,借“日魄镜”一观。其时神偷段九的名头在江湖上人尽皆知,本来“偷”这一行,是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拿走,他却自负其能,事先通知,所谓“借来一观”,自然是有借无还的了。 是夜,段九潜入他家中,没有找到宝镜,却在暗格内发现一个小瓶,打开时似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正当此时主人忽然出现,急命他放下小瓶,又道这瓶内装的是极厉害的毒液,段九见自己行藏已露,这一“偷”便已输了三分,又当是安金藏有意吓唬,好乘机抓住自己,这气势上是绝不能再输的,自然不肯相信安金藏所说,只拔刀威胁他,逼问宝镜下落。安金藏也不惊慌,立于庭前侃侃而谈,说道作为主人,对付来偷自己东西的盗贼,本不必怜悯,只是他向来钦佩段九劫富济贫的侠义气度,不忍见他死于毒药之下,才好意出言提醒,若段九不信,自可取药一试,那毒液一沾肌肤,即可使人全身溃烂而死。 段九见他说得磊落,不觉手下放松,安金藏又说他知道段九要那“日魄镜”,是冲着藏在伊阙之下的东西而去,但即使是他,也无法进入其中。一来,当年他得到的先人遗物中只有面具、这一小瓶‘宓妃泪’并一本小册子,却没有写明宝藏的确切所在;二来,那“月精刀”数百年间未见传于世上,又到哪里去找? 一番话,说得段九疑心已去,只管心中暗自提防,却不再以刀相迫,安金藏取过小瓶,双手戴上一副似是特殊皮料制成的手套,将瓶中药液轻轻倒了一滴在园中,段九看时,见其状如一粒碧绿晶莹的露珠,外面裹了极薄的一层膜,在泥土上颤抖滚动,眼看那膜就要破裂,安金藏早拉了段九躲在上风处,不片刻,只见园中好好的一大片花草速迅枯黄下来,眨眼成了一片焦黑之色,小小一滴,毒性竟如此之强,看得段九惊骇不已,转念又想方才安金藏也太过胆大,万一自己存心不良,反将这毒液施于他身上,岂非大大不妙? 安金藏却似丝毫不觉,只坦言道:这‘宓妃泪’在园中空旷处尚有如此威力,若在室内这小小一滴,足可令一人致死。那所谓宝藏,只是一处上古奇境,其中的重重天然奇险、妖异之物绝非寻常,就拿这毒液来说,便是得于其中,以其形象取名为“宓妃泪”,据先人记载,本想大量采集,作为配在弓弩上使用的作战武器,终因其毒性太过而作罢。若后人得以进入,不慎使之流传开来,必将酿成大祸,所以劝段九就此打消寻宝的念头。 段九本不是贪财慕利之人,先前想寻宝藏,不过是天性中那股寻求刺激的性子使然,此时听了半日,亲眼见过“宓妃泪”的厉害,兴头也去了大半。又见安金藏对自己以诚相交,不禁大有好感,当下两人携手而谈,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夜。也成就了二人后来数十年的友情。 原来安金藏本姓高,是北齐高长恭一支的后人,少年时因村中遭难,只余得他一人流浪世间,幸而在十八岁那年上,遇到西域安国来的艺人安叱奴收留,教习胡舞乐曲,遂改姓为安,安氏以歌舞闻名,深得天子宠爱,安金藏得传衣钵,这才入了太常寺,而他本姓之事向来不为外人所知。 狄仁杰静静听完,方感叹道:“这就是了,他原是高家村的人。一偷一防,竟成挚友,却也难得。看来这面具牵扯出的事,比我所想更为复杂。”想了想,又道:“我本待取到面具后,由阿玉以内卫的身份,设法进宫面圣,将面具闹鬼的缘由上奏天后,再把所谓东宫谋反的前因后果细细分析,只要能去了天后疑神疑鬼之心,就有可能救出东宫诸人。如今看来,不知阿玉还能当此任否?” 段九闻言,只得摇头苦笑。 第十六章 上元佳节 李元芳与阿玉出了后门,骑马缓缓而行。此时天色虽暗,但见街道两旁各式彩灯斗奇争胜,浮光掠影,映得城中有如白昼,沿路宝马香车,游人络绎不绝,原来唐时定为正月十五前后三日:十四曰试灯,十五曰上灯,十六曰落灯,这三日里取消夜禁,即巡夜的士兵也都脱下装备,放了大假,自皇帝至普通百姓都可尽情游乐,除了逛灯会外,还有舞龙、捏五谷灯、高跷等诸般热闹,真是“九陌连灯影,一城尽辉煌。” 阿玉心中难过,几日来心事重重,不觉今夜已是正月十四了,这上元节本是家人团圆之日,可如今已知自己原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师父又身陷大牢,生死未卜,纵是满城的繁华热闹,又与自己什么相干?李元芳见她双目红肿,闷闷不语,原想略说几句开解开解,却自知不擅言辞,恐说得不妥,倒又引出她的眼泪来,故也一路无语,不紧不慢地跟在阿玉身旁。 一时来到洛河边,望去两岸火树银花,延绵数里,河中舟船也饰得光华璀璨,水面上波光粼粼,远缀天边,直叫人疑心是天上的银河落到了凡间。又丝竹之声夹杂着舞龙的鼓声远远传来,凝神听去,正是一曲《上元乐》。洛河诸桥上更是人头攒动,因洛阳风俗,上元节夜,妇女相约出游,见桥必过,叫做“散百病”,能祛病延年。再往前便是天津桥了,洛水至此水面最宽,桥身长有三百步,宽二十多步,一头连接皇城正门端午门,一头通向洛南长达十余里的定鼎大街,乃是全城最热闹的所在,取其“天子”居处港湾之意,故名为“天津桥”。 李元芳与阿玉一路行来,只见身旁游人、百戏杂耍都纷纷往大街赶去,几匹披挂了彩衣的舞马也从后面超了上来,虽不甚快,但眨眼间最后一匹已从阿玉身旁擦过,李元芳正自奇怪不见那驱马的艺人,忽见马腹下人影一晃,一灰衫男子自下而上,翻身跨上马鞍,回身一笑间一条长索直向阿玉射来。 阿玉犹自出神,见绳索顶端结了个套圈向自己飞来,吃了一惊,闪身避让时,原来那绳索所取之物是自己身前的包袱,只觉手中一紧,长索不偏不倚正套中漆盒,一股大力传来,阿玉未及反应,包袱已脱手而去。 李元芳心念极快,他本在阿玉另一侧,又稍落后几步,瞧不清前面的情况,见马上男子回身一笑,正是那日在小镇中所见的高个子,肩上仍是背着那竹篓,方一触及灰衫男子的眼神,李元芳已觉不对,无暇多想,早纵马上前,正当阿玉包袱脱手之际,眼见伸手去夺已不可及,马鞭一卷,只向绳索来路切去。 半空中只见一绳一鞭就要缠在一起,灰衫男子却似早已料到此招,绳索一甩一荡,不急于回抽,反而使力一抛,阿玉惊叫声中,那包袱高高划了一道弧线,径向数丈外的洛河中飞去。 阿玉跨下的马却不知怎的,忽嘶叫一声,撒腿往前冲出,李元芳手中马鞭本已转变方向,攻向灰衫人,破空声里,阿玉来势甚疾,眼见横刺里冲上来,竟似自己往长鞭落处送去一般,李元芳忙倒势一收,堪堪避过,那马去势不减,阿玉自李元芳与灰衫人之间穿过,朝前奔去。 此时路上行人密集,乐声嘈杂,一旁众人离得近的,虽不明白发生何事,但恐伤极自身,都侧身相让,稍远一些的游人哪会料到马儿猛地冲将过来,马蹄声、呼喝声中,纷纷跌爬避让,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童,想是被惊得呆了,嘴边还吃着糖葫芦,傻傻立在街道中央,全然不知躲避。 电光火石间,李元芳与灰衫人齐齐纵马向前,李元芳见势不及,伸手在马背上一按,轻轻跃起,正落在阿玉慌乱惊跑的马上,双手一环,将马硬生生勒得人立起来,此时距那小童已不足一步之遥!与此同时,灰衫人已策马奔至小童身侧,众人惊呼声中,身子似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马腹之侧,随着马儿奔跑之势,一颠一荡,却牢牢挂在马腹一侧,伸手一抄,已将呆立的小童抱了起来,重又翻身、落坐在马鞍上。 旁观众人刚长吐了口气,吸起的第二口气还未放下,却听灰衫人朗声一笑,道:“接好了!”一面已将怀中小童向阿玉与李元芳抛来,李元芳腾空跃过阿玉,稳稳抱住,立在当地,急着低头查看小童有无受伤,只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竟咯咯笑了起来,拍着小手道:“好玩,好玩,叔叔再飞一个!”李元芳放下心来,将小童交与路旁之人,抬头去看灰衫男子,早不见了踪影,只那几匹舞马在前走着。 第十七章 天津一战 李元芳不及多想,分开围观众人,直向河边掠去,所幸今夜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宽阔的河面上,一条小狗正叼了阿玉的包袱,自舟船间穿过,往对岸游去。此时要从天津桥绕到对岸,必已追赶不及。李元芳立在堤岸,略一思忖,见距这边最近的船也有数丈之远,当下深吸一气,竟凌空跃起,轻飘飘地在那船顶上一点,又跃向前方另一艘船。阿玉暗急帮不上忙,只得奔到岸边,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看,一旁众人也早顾不得观灯,都围到河边隔水望去,只见灯影辉煌中,李元芳衣袂飞扬,宛似从天而降,船上的人先还奇怪岸上的人怎地都往这边看来,他已几番起落,跃过数舟,落在对岸的堤石上,即刻便可够到那小狗。 此处已近天津桥下,李元芳正要伸手去捉,那小狗抖了抖白色长毛上的水,见有人来捉,叼着包袱立时就窜了开去,想李元芳临阵对敌的经验虽然丰富,但拿这小狗却不免头痛,见它机灵可爱,又不忍伤它性命。稍一迟疑间,桥上一人探出身来,挥绳一套,将小狗连包袱一起收了去,李元芳一时不备,捉了个空,目光过处,正是那灰衫人。小狗在主人怀中向他轻吠一声,像是打了个招呼,便钻入了灰衫人身后的竹篓,灰衫人将包袱也放入竹篓,转身隐入人群。 李元芳哪肯轻易放过,跃上桥头,飞身向灰衫人抓去,桥上游人比方才路上更多数倍,此时摩肩接踵,打斗起来,极难施展,灰衫人也正是算定李元芳顾及路人,无法全力施为,只在人群中左避右闪,却不正面与之相交。李元芳心知若让灰衫人借助人流通过桥上,到了对岸较空之处,只要他一骑上马,凭那身马术,怕是再追不上他的,此刻只能招招纠缠,紧逼不舍,好让对方不得脱身。 正好一支舞龙队伍自定鼎大街上桥而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游人自觉让向两侧,灰衫人苦于无法摆脱,见机闪入龙灯下执杆舞动的队伍里,只见众艺人随着乐声快速变幻队形,将一条龙灯舞得眼花缭乱,众人喝彩之声不绝。李元芳灵机一动,跃上竹木编就的龙身,任满天灯影乱飞,底下众人却看得一清二楚,手中不停,认准了灰衫人身上招呼过去,灰衫人无奈,只得奋力抵挡,瞬时劲风疾动,拳来掌往,二人已斗了数十招。灰衫人且战且走,暗暗心惊:李元芳在恐伤极他人的情况下,出手既快且准,不带丝毫花俏,已令得自己需以十分之力防守,若无旁人遮掩,认真比试起来,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久战必于自己不利,需尽快脱身才是。他哪知李元芳的身手是于千百次实战中练就,从不讲究招式兵器,只以临战经验中悟到的精妙为招,向无踪迹可循,却随手拈来,浑然天成,凌厉无比。 激斗之间,李元芳也不由心生佩服,原来他居高临下,在地势上已占了先机,数招下来,却仍是抓不到对方,只觉灰衫人一推一档,俱是沉稳之极,守中兼攻,不露破绽,又在人群灯影中绕行闪避,将身后的竹篓护得滴水不漏,只是这法子甚耗体力,料来不能持久。 舞龙诸人虽见一青一灰两条人影绕着龙灯上下翻飞相斗,却不好停下来,只顾自向前舞去,乐鼓喧天中,桥上游人还道是今年新添的舞龙节目,见他二人斗到精彩处,都纷纷喝起彩来。引得两岸近处游人,也都往桥上看去。 片刻间,龙灯已走过桥上大半。 这天津桥于隋代初建时,本系用大船连以铁索而建的巨大浮桥,当年数十条大船一字排开在洛河上,蔚为壮观,可惜后来被李窑的起义军烧毁。到了太宗贞观年间,方改造为石桥,又为了能使形体高大的楼船顺利通过,将桥的中间一段设计成为铁索悬挂的吊桥,如城门吊桥般可以自由开合升降,并在桥的两端建了四座角楼,用以控制铁索绞链。今日这角楼外也另搭了高高竹架,扎起重重彩灯来,装点得明亮通透,自岸上望去,确似夜色中一道彩虹横跨银河,如梦似幻。 转眼已至桥头角楼,灰衫人虚晃一招,转身往一侧的灯架上跃去,又撮口为哨,远远的,只见那几匹舞马穿过人群向桥边奔来。李元芳紧随而上,此时已无人群阻挡,再无顾忌,二人挂立在楼外的灯架上,直打得彩灯乱颤,竹架嘎嘎作响,眼看就要倒塌下来,楼下众人方躲避开去,却不肯走远,仍在桥上仰头观望。 李元芳见灰衫人招唤马儿,知他就要寻机逃脱,足下使力,将那搭建灯楼的竹竿一震,因竹子韧性极好,一弹之下,灰衫人站立不稳,伸手抓向内侧的角楼,李元芳早一掌迎上,此时灰衫人前后俱是彩灯,可容身之处甚窄,已是避无可避,只得生生接了这掌,桥下众人只听得砰一声大响,角楼墙面板壁断裂,硬是被这一掌之势打出了个大洞,四散的碎片把外面的彩灯击得东倒西歪,更有几个跌落在地,燃了起来。再看时,已不见二人,唯有楼内打斗之声大作,木片、砖瓦如雨点般砸将下来。 原来方才灰衫人硬接了李元芳一掌,绕是他情急之下借势卸去了部分掌力,仍被震得气血翻滚,惊骇不已,心知再打下去,自己必讨不到好,乘着退入角楼、李元芳后招未至的一瞬间,拔出腰间弯刀,反手攻出,只盼能借兵器之利,得以逃脱。 刀势未至,李元芳已觉扑面一道寒气袭来,看似满天银色的月光洒落,却叫人骤然生出森森冷意,心念电转间,猛地刹住追势,身形一转,向楼内一侧避过,身后的木柱、窗户却不堪一击,刀风过处,喀嚓嚓地折落一片。灰衫人早知这弯刀的锋利,轻易不敢驾驭,此刻催发刀气,只觉后劲绵绵不绝,刀与人竟似心神相通,漫室刀影,逼得李元芳无法近身,角楼上的梁柱、壁板、屋顶都纷纷破裂断折,眼见不片刻,拆房砸屋,已将好好一座角楼削去了一层,桥上众人惊呼逃散,混乱中,跌落的彩灯又将角楼下层引燃,转眼就要烧上楼去。 楼内本有用于吊桥升降的绞轮铁索,平时需数人合力,一起转动轮盘,再将铁制的楔子一颗颗固定在铁索上,方能使巨大的桥身平稳牢固。要知这天津桥架于洛河最宽的一段水域上,虽然两头是石桥,只在中间留出一孔的距离设为吊桥,供楼船通行,但就这一孔的距离,也有数丈之远,若吊桥升起,天津桥便从中断开,桥上行人车马自是不能通行的。灰衫人与李元芳斗得正酣,哪里还想到这一层?那弯刀又削铁如泥,不知何时,早将固定铁索的楔子都打断、震松了,待到最后一颗铁楔跌落,两条手臂粗的铁链哗啦啦地拖动轮盘倒转,飞速滑脱下来,李元芳与灰衫人一愣间已知其理,不由都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此时桥上人潮拥挤,天寒水冻,吊桥忽往一侧倾倒,当真是非同小可! 瞬时间,李元芳无暇细想,扯起地上未完全滑脱的铁索,转身绕过自己肩腰,猛地运气往后牵拉,灰衫人不敢怠慢,忙上前相助,合二人之力,终将索链暂时稳住,绕过了轮盘一圈。二人自全无阻档的角楼向下望去,只一暼,已见吊桥上人群跌倒滚翻,乱作一团,还有数人挂在桥侧铁链上摇摇欲坠,晃动变化之力自铁链上传来,几乎令人把握不住。他二人拼力拉住铁索,好比是与桥上数人并桥身自重赛起了拔河,李元芳强自运气,一足紧抵轮盘底座,不觉手臂肩头已被铁链勒得皮开肉绽,那轮盘虽有生铁铸就的底柱直通地底,但失却了数十道铁楔的钉力,根本无法固定,李元芳与灰衫人均知以血肉之躯相抵,最多只能撑得片刻。 李元芳知事不容迟疑,喝道:“快去救人!” 灰衫人一点头,飞身跃下角楼,身影起落处,已将挂在桥侧一人拎起,李元芳只觉铁索猛地荡起沉落,险些又自轮盘上倒滑去半圈,前臂一绞,发力一挫一拉,才堪堪稳住。 阿玉的叫喊声自一片混乱声响中传来,呼喊着众人快快离开吊桥,又帮着灰衫人或扶或拖,护着人群往岸上撤逃。楼下火势经风渐盛,烟火汗水中,李元芳眼前渐渐模糊,浑身力气正随着意志一丝丝地抽去,连足底楼板也发烫起来,远远地听到阿玉和众人一齐大叫:“李大哥,快下来,大家都安全了!”四面空气早已是炙热一片,危急中,李元芳一脚踢向楼上仅存的一根柱子。 铁索终于自火馅中如水般倾落下来,在桥面石板上砸出了一片巨响,与此同时,河中吊桥向一面侧翻,所幸无一人落水。四周瞬时安静下来,只有火馅燃烧木片发出噼叭声响,阿玉呆望着火中半座角楼,方才自吊桥上逃出的人也相互搀扶,静立在旁,舞灯奏乐的艺人们早放下了手中器具,却忘了救火,都向着火馅看去。 灰衫人一声叹息,正要穿过人群而去,却听一人长声道:“兄台留步,身后包袱,还请赐还。” 回头看时,见李元芳立在数步开外,看来虽有几分疲惫,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灰衫人心中一喜,转又一叹:看来今日是无法脱身了。 阿玉的目光落到李元芳身上,只觉世间万物都停滞在了此刻,连风也不再吹动,半晌,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仍呆呆立着不语。众人如梦方醒,这才彼此招呼亲友,又忙着打水救火,浑然忘了方才正是这两人打得桥翻楼塌,害众人险些落入河中。好在角楼建于石桥之上,火势不得四处蔓延开来,离水既近,不过多费些人力。事后有人忆起当晚情景,也觉不可思议,按理这二人把好好一个上元节扰得一塌糊涂,又毁坏了角楼吊桥,烧掉了大片彩灯,该是大煞风景才是,怎么当时人人都似着了迷般,反觉得这一夜精彩无比? 第十八章 舞马 李元芳缓步向灰衫人走来,一旁众人纷纷让路,至桥头岸边,看向灰衫人,淡然一笑,朗声道:“李元芳。” “斛律冲。”灰衫人回施一礼,笑道。见开溜无望,他也不紧不慢起来。 李元芳眼中光彩闪过:“‘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恐怕斛律兄今晚是白费力气了——那包袱中不过几件婴儿衣物,并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斛律冲抚掌道:“狄公爱将,果然不同凡响。”转而又懒散一笑,略显几分无赖:“既如此,就请李兄拿那件东西来换罢。” 李元芳淡淡道:“此物不在我手中,又事关我一位好朋友至亲之人的生死,自然也不能给你。”一面环顾四周,只见人群中有两人缩头缩脑,躲躲闪闪,心道果然推事府之人不肯罢休,当下也不点破。 阿玉听他说到自己,心中欢喜,几步走到李元芳身旁,却早对斛律冲看不顺眼,忿忿道:“明明是你偷了我的东西,现下打又打不过,凭什么不还我!”她哪知李元芳与斛律冲二人一番恶斗,又历此生死惊险之事,相识之时虽短,倒似相知已深,故二人面上看着淡然,却都彼此尊重,客客气气起来。 斛律冲故意胡搅道:“姑娘此言差矣,胜负未分,怎地就是我输了?此刻李兄耗力过甚,也不好再在大街上打打闹闹,不如我们另比一题?”一面笑意盈盈地看向一旁几匹舞马,暗道,打是打不过,跑我还跑不快么?他虽信得过李元芳所说,但今夜打得痛快,一时起了性子,不想就此认输,可惜此刻浑身脱力,不能再斗,只想有个什么法子,既可不丢面子,将包袱还给阿玉,又可与李元芳结交才好。 阿玉与李元芳对视一眼,目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抢在先头道:“不就是驱马之术么,雕虫小技,又有什么稀奇了?我就与你比一比。”不待斛律冲多言,已取出短笛吹奏起来。 李元芳见状微微一笑,暗喜阿玉又回复了那活泼机智的女孩模样,只是要胜过斛律冲,却有些拿不准了。三年前,自己虽曾亲眼见她以笛声退了群蛇,难道她的笛音真有魔力,能叫马儿也乖乖听话么?转念一想,好在并不危险,就由得她去闹吧。只见斛律冲也是一脸好奇之色,待看阿玉究竟有何能耐。 阿玉笛声一起,果见那数匹舞马越众而出,竟都排列整齐,奋首鼓尾,应着阿玉乐声的节拍,跳起舞来,舞马们身姿骏美,颈挂金铃,鬃毛系珠,踏着节拍腾跃飞旋,精彩异常,众人本已扑灭了桥头火势,此时见马儿踢踏舞动,是平日里看不到的,哪里舍得走开,又自觉让出一片地方,围观了起来。只听笛声欢快跳跃,早有几个乐工也拿起诸般乐器,随着调子合了起来,原来阿玉吹的仍是一曲《倾杯乐》,本是专为舞马表演所配的乐曲。能被选为舞马的马匹都是西域进贡的名贵马种,十分聪慧,由教坊专门训练后,用于宫庭盛宴的大型表演,故寻常百姓大多不曾见过,今日出现在洛阳街头,想是为了正月十五的献舞而作试演,此时马儿们骤然听到乐声响起,又是日常训练时听惯了的,才会不自觉地按着节拍跳起舞来。 李元芳又惊又喜,不想阿玉真有此奇技;斛律冲却大为懊恼:早知如此,方才不论找几匹什么马都好,不该随手顺了那艺人的舞马,一面又不禁对阿玉的笛声大为钦佩。他哪里知道,阿玉自幼随师父在乐坊长大,才会熟知这舞马乐曲。 路上游人更是大开眼界,笛声中,舞马时而小步频迈,步态轻巧,时而腕足齐行,两膝作跪拜状,和着乐曲踏蹄行进;忽又旋转如飞,气势动人,当时在场的不知何人作赋,记述了所见舞马风姿,此后数年,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其赋曰:“……或进寸而退尺,时左之而右之……知执辔之有节,乃蹀足而争先。随曲变而貌无停趣,因矜顾而态有遗妍。既习之于规矩,或奉之以周旋。迫而观焉,若桃花动而顺吹;远而察之,类电影倏而横天……” 一曲终了,众人犹沉浸其中,阿玉拿着短笛,笑嘻嘻地看向斛律冲。 斛律冲哈哈一笑,嘴上却道:“姑娘神技,佩服佩服。只不过,方才是我与李兄的比试,怎好由姑娘代劳?” 阿玉见他耍赖,一急之下正要发作,斛律冲忙道:“不如我与李兄打个赌——若李兄能找出那件东西驱使鬼兵的奥秘,便算你赢了,我自会把包袱送还;若不能,就是李兄输了,须把那件东西让给我——就以两日为期,两日后我自会来找你,可好?” 阿玉脱口道:“这不公平!包袱本就是我的,怎能用作赌注?” 斛律冲看向李元芳,拿起腰间弯刀,笑道:“那好,若我输了,不但包袱要还,再加上我这把刀,这可够了罢!” 李元芳想也不想,应道:“好。” 斛律冲暗松了口气,一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玉还在暗自想着赌局,抬头看天,不觉已过中夜。 这里众人方渐渐散了。 第十九章 赌约 书房内,阿玉帮着李元芳清理伤口,见皮肉之伤虽不要紧,但耗力太过,伤势实较想象的更为严重,想到方才李元芳与斛律冲对恃之时,已是硬自提气支撑,不免暗暗心惊。 狄仁杰坐在一旁,听阿玉讲这一夜所遇之事,说到惊险之处,阿玉只恨自己才生了一张嘴,越讲越乱,李元芳暗暗好笑,偶尔插上一两句,狄仁杰才听得明白。 说到最后的赌局,阿玉更是责怪李元芳应得太快,让斛律冲占了便宜,既使打赌赢了,也不知他会不会真的将包袱送还。 李元芳与狄仁杰相顾一笑,道:“玉儿,你放心,两日后,斛律冲一定会再来。” 狄仁杰呵呵笑道:“听来这个斛律冲倒是十分有趣,能得元芳另眼相看,想必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到时定要见上一见。” 阿玉气呼呼的不以为然。 狄仁杰看向李元芳道:“据元芳所说,斛律冲那把弯刀,应该就是‘月精刀’,他立这赌约实在是精明的很。按高氏祠堂的族训所说,斛律光的后人持宝刀与高氏的宝镜会合,才能进入那处秘境,当日他先我们一步进入高家村,却也是无功而返,再经安金藏这条线索,找到阿玉,不想仍未得到‘日魄镜’,所以与元芳打这个赌,若我们输了,就要将‘日魄镜’拱手让给他,这样他便能集齐这两件宝物了。” 李元芳接道:“退一万步说,我们赢了,他就把‘月精刀’输给我,这两样宝物也终能相聚——他料我不至于贪图什么宝藏,且凭他一人之力,也难以参透进入宝藏的秘密——输给我们并不吃亏,说不定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阿玉恍然大悟,却气不过方才自己明明胜了,斛律冲却不承认,反笑道:“他倒真是打的如意算盘,只一样他未料到,那就是遇上了李大哥,狠挫了挫他那股子盗匪气馅。” 狄仁杰笑道:“若不是李元芳,他便不会打这个赌了。” “不过他也确是够呛,两日之期,想来他是需要好好休养一番了。”李元芳微微笑道。 狄仁杰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将放亮,暗忖狄春取回面具尚需时间,说道:“今日是上元节的正日子,各府各衙都会暂歇事务,准备今夜天后与万民同乐的诸般事宜,狄春回转之前,你们都好好休息罢。” 阿玉合衣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方才狄仁杰对自己说的话,犹在耳边:“玉儿,依往年惯例,今夜天后将至宫门御楼观灯,届时定有大批禁军内卫随驾护行,你虽不当值,但要设法前去御楼,乘此机会,将东宫一案始末向天后奏明,到时你要见机行事,面陈真相,能不能救你师父,全在今夜之行了。” “可若直陈案情,我师父的杀人之罪是无法开脱了,还能救么?”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案的中心,不在一个小小乐工的杀人罪行,而是东宫谋逆重罪,一旦谋反罪名坐实,不仅太子与东宫诸人、你师父难逃被杀厄运,还将牵涉到许多人。 如今唯有证明:宫中鬼魂杀人,并非太子怀怨在心,而召集妖人在东宫作法谋反——不过是一桩寻常案件,那来俊臣等人便咬不到什么把柄了。兼之天后已杀了刘、窦二妃,现下东宫诸人也被捕入大牢,或已有了几分悔意,若你能动之以情,他们就有获救的可能。” 阿玉从香囊中取出那小小玉虎,放在手中轻轻把玩,出了一会儿神,复将它收了起来,暗自决心,只当自己从来不知身世,今后也不要再去想她。 窗外日光射进屋来,稍有几分刺眼,阿玉转身向内,脑中诸念纷呈,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平静,想从前只远远地望到过圣驾,从不敢抬头细看,今夜却要直面天颜,向“她”细述案情,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想如何才能把案情解说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便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就在屋内踱过来又踱过去,想像到时见了“她”如何说,“她”又会如何反应,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还是大怒之下处罚自己?就这般心中一遍一遍地反复试演起来。 第二十章 透光宝鉴 傍晚时分,狄春回来,看他自包袱中取出一张黑沉沉的面具,交给狄仁杰,李元芳与阿玉只觉心头震动,这张传说中神奇的面具终于就在眼前了。狄春风尘仆仆,却仍立在一旁,不肯下去漱洗,静静等着狄仁杰揭晓其中之秘。 狄仁杰拿着面具,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回,见面具通体黑色,转侧间却隐有异彩流动,微微一笑,道:“据段九所言,此物是陨石铸成,看来确与铜铁之类不同。”一面吩咐道:“玉儿,你点上灯过来。” 此时未至掌灯时刻,但屋内屋外已有几分暮色,阿玉闻言忙点了灯,又双手捧了,送到狄仁杰身前,狄仁杰将面具凑近灯去,众人不觉围上前去细看,只见灯影里,面具上映出的是各人自己的面容,那面具若当镜子来使,除多了几个孔洞又稍稍拱起、使得镜中影像略有变形外,倒与普通铜镜一般无二。 只听狄仁杰道:“你们再立到我身后看看,可有什么不同。” 李元芳与狄春依言看去,果然灯光那一侧,显出数十个人影来,影像浅浅薄薄,又呈半透之状悬浮在空中,皆披发裸身,状似厉鬼,象被猛然间从面具中释放出来,拥挤在屋内小小的空间里,阿玉离得最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大着胆子伸手去碰,却见手指自那些人像间穿过,根本无可触摸。 阿玉张大了嘴,又不敢出声,怕惊了这些鬼魂,只拿眼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却拿着面具,慢慢后退数步,随着灯光与面具位置的变化,空中的人影仿佛活了几来,光影变幻间,手舞足动,李元芳与阿玉狄春虽知这些影像是虚非实,不会真拿人怎样,但仍觉匪夷所思,惊骇莫名,难道这‘日魄镜’真能通鬼神,请来阴兵神将降魔伏妖?那此时此刻自己众人又身处何境呢? 眼见面具离灯越远,影像便越淡,慢慢贴到墙壁上去,狄仁杰忽将面具往下一扣,使灯光照射不到,墙上鬼影一晃,也都消失不见了。 阿玉还自盯着壁上,狄仁杰呵呵一笑道:“莫要被这影像迷惑,其实奥妙都在面具的背面。”说罢,将面具翻过来,李元芳等看时,见背后不似正面般光滑,上面铸了一些阳纹,仔细一看,正是一个个人物形象,微微凸起,排列分布在镜背,因面具向外拱起,这里面的纹样隐在暗处,便不易为人察觉。 李元芳自狄仁杰手中取过面具,贴近面上往外看去,只觉阴气森森,触肤极凉,比铜铁更轻,但却决不通透,只能从那两个眼孔部位看到室内诸物,不觉奇道:“面具并不透光,怎会将背面的东西照出影来?” 狄仁杰道:“这种镜子,应该叫做‘透光宝鉴’,如你所见,并不是真的能使光芒穿透,而是工匠在铸镜、磨镜之时,经由特殊的工艺制成,西汉之时就曾见载于古书,与我朝相近的也有,《古镜录》中便记载了隋大业年间,曾有人得一古镜‘承日照之,则背纹尽入影内,纤毫无失。’世人以为神异,呼之为‘仙镜’,轻易不能见到。你我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只是这一枚‘日魄镜’也确是制得十分精巧,纹影照出来,竟似活的一般,又人物形象,皆是上古先民模样,故被误以为鬼怪显形。” 狄春奇道:“既是早有这种铜镜,怎会不见传于世上?” “这恐怕也与它能镇妖辟邪的传说有关,自古相传,铸镜之术,得之于黄帝,汉时道家术士便以此宣扬这种宝镜是‘仙传炼成’,更为它添了神秘色彩,使人产生敬畏之心;而这种铸镜的工艺又必定十分复杂,难以掌握,故久而久之,竟已失传,至使数百年来,不复得见。” 阿玉吐了吐舌头道:“幸好是失传了,要是这种镜子弄得人人家里都有一枚,早起照镜时,可都要先醒醒神,不然要吓一大跳呢!” 狄仁杰笑道:“也不至于此,那些古书上记载的铜镜,背后多是些吉祥图案、文字,而这枚‘日魄镜’ 从铸纹看来,分明制成的年代更早,上古之时,人们铸此宝镜究竟是用于祭祀、还是驱魔一类仪式,因无文字传世,现已无从得知,后被用于临阵作战,倒也算得上匠心独具。” 李元芳不由叹道:“原来如此,所谓阴兵显现,不过是虚幻之事,高长恭用兵之道,正暗合了‘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兵家至理。” 狄仁杰颌首微笑:“不错,就团儿一案来说,安金藏倒是深得先人所传,而团儿等宫婢,若不是作了害人之事,也不会深信临死之前所见的是‘鬼’,可见是‘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俱由心生啊。” 因见天色渐暗,料宫中开过晚膳后,就要赴御楼观灯,狄仁杰便将那面具一裹,交与阿玉,目露郑重之色,却也不多说,阿玉点点头,道:“大人放心。” 李元芳立起身来,看似随意道:“我送你到宫门。” 狄仁杰立在院前,仰头见月如银盘,悬于空中,又听坊外人声喧嚣,想必此刻城中已十分热闹,转身道:“狄春,看来你还得晚些歇息,咱们今夜就当一回说书的,挑那人多处,把宫城闹鬼、面具阴兵的缘故好好解说解说。” 狄春笑道:“那敢情好,坊间百姓最爱听这些个了,老爷若说起书来,管叫他明日满城里都传个遍呢!” “好你个狄春,也敢取笑起老爷来了。”狄仁杰呵呵笑道。 第二十一章 渍梅 夜色终渐渐静寂下来,远处的钟鼓乐声几不可闻,凌晨冷洌的寒风中,人们都已陆续回家,整个东都洛阳,经过大半夜的繁忙喧闹,慢慢沉入了睡眠,然而今夜,注定有人是无法入眠的。 狄府内堂,仍是灯火通明,狄仁杰靠在椅上随意翻书。狄春不愿回房去睡,只伏在几上打盹,一时轻轻发出鼾声,狄仁杰见状暗叹一声,拿了件夹衫给他披上。 看了会儿书,不免担忧阿玉,只觉心中烦躁,书页上的字似都一个个模糊不清起来,狄仁杰揉揉眼,暗自苦笑:难道真是老了?如今也这么沉不住气了。 正想着,院中脚步响起,门开处,阿玉捧了一个小盒,快步跑了进来,李元芳默默随在其后。只见阿玉脸色平静,全不似平日里般喜怒皆形于色,双目清澈,也不像掉过眼泪的模样,只略有一丝疑惑不解,狄仁杰微觉几分诧异,一夜之间,这小丫头倒似又长大了不少。 阿玉见狄仁杰一夜未睡,狄春也刚擦着睡眼醒来,知大家担心自己,忙把面圣之事急急地说了起来。 此行还算顺利,阿玉伺机面见天后,奏明了东宫鬼魂杀人一案的始末,又将面具呈上,演示了所谓调动阴兵的真相,力陈太子并无谋反之念,此案源起是团儿心怀不轨,嫁祸于人,而乐工安金藏,只为不齿团儿等陷害皇嗣,激忿之下做下了杀人之事,恳求天后念其情可悯,从轻发落。 阿玉从容道来,不见一丝激动,狄仁杰却深知要将案情一一讲述清楚实为不易,常人见了天子,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何况此案之中,天后听信馋言,错杀二妃在先,分析案情之时,自然要小心措辞,万不能惹怒了天后,因之更是难上加难。对于阿玉,还有一层不能明说的危险情感。 李元芳在宫门外守了半夜,担心的是,她一日之前,才刚得知自己身世,当时情境,不知她是如何应付过来的?待见阿玉平安回来,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只是一路无语,此刻看阿玉侃侃说完,像是说的旁人之事,与她全无相关,再看阿玉时,目中犹显出几分忧色来。阿玉望向李元芳,璨然一笑,自怀中香囊取出那小玉虎,轻声道:“李大哥,我只想留个念想,我娘还是梦中那个抱我、给我唱歌的娘,玉儿也还是从前那个玉儿。” 狄仁杰闻言与李元芳相顾一笑,都为阿玉高兴。狄春糊里糊涂地摸了摸头,心想正说着案子,怎地忽然又说起什么娘亲来了?忍不住道:“阿玉姑娘,那后来到底是怎样?陛下听了后,可说了什么?” 阿玉摇摇头,将手中的小盒放在案上,看向狄仁杰道:“陛下看过面具的神秘之处,听我说了半日,我偷眼看去,只见她有几次微皱了皱眉,却不说如何发落此案。末了,吩咐婢女去拿一盒渍梅赏我,低声吩吩了那婢女几句,又道‘难为这孩子说得齐全,怪伶俐的,就赏些梅子你吃。’只叫我回了家再打开,我也不知何意。”说着在一旁坐了下来,以手托腮,暗自思量。 狄仁杰打开盒子,见一盒梅子渍在蜂蜜中,闻着蜜香扑鼻,微一沉吟间,哈哈大笑起来:“东宫无险矣!” 众人不解何意,狄春上前去看,只见蜜汁中还浮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伸指挑出一看,原来是一粒鼠屎,不由大愕:老爷有什么好高兴的? 狄仁杰笑眯眯道:“孙亮食梅的故事你们都听过罢?” 李元芳眼中一亮,阿玉已快嘴抢道:“这个我知道,三国时,东吴主孙亮要吃渍梅,遣黄门到宫内的仓库去取,取来的蜜中有鼠屎,孙亮便问库吏:‘黄门是否跟你讨过密吃?’回答说:‘是的,但我实在不敢给。’孙亮说,那事情就明白了,鼠屎必是黄门放进去的。黄门不服,左右的人请求交有司判断,孙亮说,这很容易弄清楚。就命人剖开鼠屎,说若外湿里干,则是后放进去的;若里外皆湿,则是收藏时就有的。结果剖开一看,果然外湿里干,黄门于是服罪。——可这与案子又有什么关系了?” 狄仁杰笑道:“陛下赐你渍梅,意在说明:对于此案,她就如故事里的孙亮一般,已洞察原由,孰事孰非,她心中雪亮。再一层意思,赏赐与你,是对你的褒奖,而不责罚,由此可知,东宫一案,已无危险。” 阿玉长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她会如孙亮般,处罚来俊臣等人么?” 狄仁杰叹道:“恐怕现在还不会。来俊臣等一班酷吏,仗着陛下宠信,确是无恶不作,害了不少忠良,那是因为对陛下而言,他们还有用处,但这种宠信必然不会长久,他们终将落个惨淡收场。” 一时众人无语。 李元芳忽道:“天后命阿玉回家再打开盒子,又出了这样一个哑谜,难道她已料到是大人在暗中查案?” “我早说过,以陛下之能,可不要想着能糊弄过去。只是究竟涉案众人,会怎样发落,最快也要天明才能知晓,但愿他们都能熬过这一关啊。” 李元芳与狄春不免感叹,转头去看阿玉,却见她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释嫌 狄仁杰等方用过早餐,就听到外面拍门之声大作,狄春开门一看,却是李楷固拉了一人,大步跨进院来,到了屋内,见狄仁杰、李元芳、阿玉都在,已自大声说道:“大人,元芳兄弟,我带了个人来,向你们赔不是了。” 狄仁杰尚不知他一清早兴冲冲的为了何事,李元芳见身后一人,正是斛律冲,只听李楷固道:“元芳兄弟,斛律冲也是我的好朋友,那日在大街上打打闹闹,原是他的不是,我代他向你请罪了。”说着就要施礼,李元芳忙伸手去拉,斛律冲早抢上前一挡,笑道:“既是我的不是,怎能劳兄弟代为受过。”说罢,规规矩矩地拱手为礼,又向狄仁杰道:“狄大人,在下自不量力,今日方知井底之蛙,实在可笑。两日赌期虽未到,但我已输了,今日特来送还包袱。”狄仁杰笑而不答。 斛律冲取出包袱,正要递上,见阿玉立在一旁,面上犹带几分不屑之色,心念一转,已知其理,改将包袱奉到阿玉面前,低头道:“姑娘技艺过人,在下甘拜下风,这东西本是姑娘的,自然要物归原主,望姑娘大量不计前嫌。” 阿玉看他个子颇高,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低声赔礼,倒不自在起来,劈手夺过包袱,放在一旁几上,却仍撇了嘴不说话。忽见斛律冲背后探出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来,歪着脑袋东看看西望望,一下跳到地上,如雪球般滚到阿玉足边,扁扁的鼻子凑近去嗅了嗅,又抬头望着阿玉,黑黑的大眼睛好不动人,阿玉只觉脚面上一阵庠,忍不住把它抱了起来,小狗也不怕生,竟在阿玉怀中撒娇似地拱了拱,阿玉看得可爱,终咯咯笑了起来,只得说道:“狄春哥哥,劳烦你先帮我把东西收起来罢。” 李楷固大笑道:“好了好了。” 狄仁杰在旁看去,见斛律冲略有几分落拓之态,但往屋中一站,已显得清神气朗,磊落不拘,虽说是输了赌约,倒是坦坦荡荡,行事说话不见一丝扭捏局促,心中暗赞:果然也只有茫茫原野,方能酝出如此人物气度。一面又向李元芳看去,二人不觉相顾一笑。 斛律冲解下腰间佩刀,上前一步,递与李元芳道:“这把刀自今日起,就跟你了。” 李元芳一笑接过,只见刀鞘上刻了八个草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正是《洛神斌》中的两句,料是落入汉人之手后,另配的刀鞘,借此辞句形容刀势之利。刀柄呈黑色,上面纹饰古朴,粗看之下像是雕琢了一种兽纹,柄端微微上翘,末梢处似是开启的鱼唇,再一辩认,倒看出一条鱼的形状来,只是这鱼模样古怪,不与时下所见的刀剑纹饰相类。轻轻一拔,只闻一声清吟,骤增了几分寒意,李元芳不由道:“好刀!”静握手中不动时,定睛细看,刀身毫无刺眼光华,仍是黑沉之色,与面具质地相仿;内外双弧皆刃,唯中间一道棱脊突起;随势轻舞,顿时银光若水,洒落开来,李元芳心中暗暗称奇,便反手入鞘,隐去满室清华,笑道:“斛律兄这刀,可是名为‘月精’?” 斛律冲点头一笑,坦然道:“不错,当日我要夺那面具,只为这两件东西关系祖上传下的一处遗藏,与李兄打赌,也确存了私念。但今早一觉醒来,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既输了,此事便不必提起,全凭李兄处置。” 李元芳将刀一递,淡淡道:“如此,我更不能收下这刀了。” 斛律冲长笑一声,怒道:“李兄也太小瞧在下了,草原上的汉子向来说一不二,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哪有推三阻四的!我斛律冲虽是一介草莽,这身外之物倒还不放在心上。本想去伊阙底下瞧瞧,也不过看我高兴罢了,那里纵有金山银窝,留着要防人偷,拿出来又费力气,又有何用?堂堂男儿,怎能被这些俗物所累!今日把刀输了,李兄若爱去探个究竟,便携了兄弟一起,也好有个照应,若不爱,就此作罢,我又有什么二话了?”一口气说罢,拂袖便走,再不看那宝刀一眼。 李元芳身形一晃,拦在他身前,微举一掌向前,笑道:“好,我愿交你这个朋友。”斛律冲闻言一笑,也伸出手来,与李元芳对击一掌,喝道:“好!” 狄仁杰颌首微笑,李楷固早一步抢上,一把握住二人之手,放声笑道:“这可好了,大家都是好兄弟了!” 阿玉低头去看怀中小狗,见它也怔怔望着主人,不觉芫尔。 只听李元芳笑道:“寻宝之事,终属渺茫,何况天下之大,有许多事值得你我去做,也看我们得不得空了。若哪一日兄弟打算去塞外牧马放牛了,咱们再去掘了出来,看能不能换些银子,大家买酒喝,倒也不错。”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热闹间,听狄春在外叫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狄仁杰忙整衣出迎,李楷固等不及回避,已见一宫装女子带了两个内侍,笑吟吟地进来,那女子年约20左右,容颜清秀,额覆一点红梅,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风流妩媚之态,到得近前,微衽一拜,道:“狄大人,婉儿有礼了。”声音清脆,入耳极为动听。 狄仁杰笑着回以一礼,其时上官婉儿因天生聪秀,文采过人,已是天后身边掌管诏命的女官,虽无官职封号,却也相当于丞相之位,正是天后面前一等得力之人,狄仁杰曾于数年前见过一面,此时看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言辞神态,隐有大臣之风。 上官婉儿环顾室内,见众人都在,她素敬狄仁杰之名,也不落座,只立着说道:“狄大人,婉儿此来,是奉陛下之命,带个口讯,陛下已下诏:东宫一案,不必再查,将太子左右家臣、侍役尽行释放。” 狄仁杰一喜,称谢道:“陛下英明。” 阿玉听得东宫诸人已得放还,却不知自己师父怎样了,只偷偷抬眼去看,上官婉儿朱唇轻启,笑道:“乐工安金藏大难不死,已安置在别院养伤。今日本该早些来的,倒正是为他耽搁了时间。” 见众人都凝神听她所言,婉儿缓缓叙道:“说来陛下决意释放太子左右,还要多谢安金藏的义举了。今日清早,陛下命内侍去推事院查看,重刑之下,太子家臣都已奄奄一息,胡乱招供画押,安金藏却破口大骂来俊臣,高喊‘太子并未造反,为何诬陷他?事关国家社稷,我愿剖心表明心迹!’,说完竟拔出身旁衙役佩刀,撕开自己的衣服,照着胸口用力一划,顿时鲜血喷涌,昏倒在地。事出突然,来俊臣不免惊慌,走到堂下一看,只见安金藏的胸膛划破,五脏六腑都已可见。 派去的内侍忙将所见回奏,陛下闻听他剖心呼冤,大为震动,命御医全力救活,又亲自前去探望,见安金藏昏沉之间犹说太子无辜,不禁黯然伤神,说道:‘我自己的儿子尚不知他好坏,连累了你,真是忠心可鉴!’又命御医好生看顾,并下诏立即停止此案追查。”说到此处,上官婉儿轻叹了一声。 阿玉初听得安金藏剖腹明志,已惊得呆在当地,待听到他得救,才暗松了口气,恨不能立时飞奔到师父身边去。怀中的小狗被她搂得过紧,轻轻叫了起来。 狄仁杰默然半晌,方道:“一场大狱,终因安金藏的义举消于无形,真是可敬可叹。” 屋内众人心生敬佩,皆默默无言。 上官婉儿妙目流转,眼光扫过李楷固、斛律冲等人,在李元芳面上停了一停,笑道:“上元佳节之夜,天津桥一战,将军名动天下,令洛阳满城为之倾倒——只是毁坏吊桥角楼,若仔细论起来,恐怕扣上李将军一年的俸禄也不够罢?” 李元芳先还一愣,本待谦言几句,现下却不知如何应对,狄仁杰呵呵笑道:“上官婉儿不愧是上官婉儿,李元芳纵是威名盖世也难逃姑娘慧眼一评啊。” 上官婉儿笑而不语,转身将内侍手中捧着的托盘揭开,众人看时,原来正是那张面具。只听婉儿朗声宣道:“陛下口谕:此前朝高齐旧物,现仍发还原主,令其妥善保管,不可再以此惑乱生事。另着狄仁杰查清伊阙遗藏一事,务将害人毒物尽数毁去,以除后患。” 狄仁杰等忙跪听谢旨。 上官婉儿扶起狄仁杰,微微一笑,道:“狄大人,此行或有危险,但东都繁华之地,也不便大举张扬,好在大人身旁自有强将相护。”又见李楷固也在一旁,略想了想,说道:“左玉钤卫大将军的兄弟们若有闲,倒不妨去伊阙游玩一番,跟着狄公,也好长长见识呢。” 李楷固闻言大喜,早连声应是。 上官婉儿见旨意已传,也不多作停留,当下告辞而去。阿玉心忧安金藏的伤势,也急着前去探视,因安金藏伤势极重,不宜移动,料需在榻前日夜守护,故匆匆与狄仁杰、李元芳作别,就随上官婉儿去了。 这里狄仁杰看着案上的面具,看向斛律冲、李元芳,笑道:“元芳,看来放马天山,醉卧草原,还未成行,这伊阙倒是不得不去了。” 第二十三章 刀镜合一 自到洛阳,狄仁杰等虽不能明里插手东宫一案,但连日忙于此事,不曾好生睡上一觉、吃过一顿,现下既然东宫诸人得以释放,总算也是了结了一段公案,都觉松了口气,又李楷固见斛律冲新交了李元芳为友,兴头上来,直叫着要吃酒,狄仁杰便吩咐狄春叫厨下做些菜来,再去买上几坛好酒,就在府中随意,倒也热闹。 一时狄春自去准备,这里众人只在房中闲聊。 因见此刻一镜一刀已齐,李楷固先忍不住就要去看,又怕让人见笑,只拿眼去看狄仁杰,掩不住目中好奇之色,到底这传说中的两件宝物聚在一处,有何玄妙? 狄仁杰呵呵一笑,从盘中取过日魄镜,李元芳会意,也将月精刀小心拔出,双手平托,弧刃朝己,缓缓递近,算上斛律冲与李楷固,四人都牢牢盯着,生恐一眨眼间,错过了什么。 李元芳递势极缓,待一镜一刀距离约一臂之时,忽觉手中弯刀似有一股拉力牵引,向面具靠去,这股力量细细绵绵,虽不致令弯刀脱手而去,却不依不挠地将刀吸引过去,李元芳眉头微微一皱,暗忖:难道这刀镜中含有磁石?抬头一看,见狄仁杰也是神色一动,想必手中之镜也感受到了弯刀的吸引。 狄仁杰一眼瞥见窗外阳光,心念电转间,快走了几步,将面具移至那一束射进屋来的光线里,片刻,面具受强光照射下,似吸取了日光之能,较当日烛光照射更显异彩大盛,通体竟浮起一层光晕,李元芳早跟随过来,此时手中的月精刀也是银光一片,令人产生一种刀身通透可鉴的错觉,镜与刀渐渐相近,狄仁杰与李元芳对望一眼,手中略微放松,顺其自然之势,不再着力托扶,只见弯刀与面具间彼此牵移,慢慢竟呈一种奇怪的角度悬在空中:面具仰天微斜,弯刀的弧形顺着面具朝外一面,也是斜斜浮立,好像绕在面具外侧的一道虹桥,而那束阳光经面具折射到弯刀,向外散发开来,狄仁杰与李元芳已松开双手,李楷固、斛律冲怔在屋内,光影中,那日魄镜上的人像又在空中显现出来,但这一回却与那晚烛影中大不相同。 原来当日烛照之下,镜上人形不过顺镜面微拱之势显影,排列较紧,仿若“群鬼”同向涌出,扁平一片,现下弯刀档在镜面外侧,突起的刀棱将光束分射折照,竟使得一个个“鬼影”向上方四散投射出去,远近分布不一,因光线强烈,影像也更为清晰,仔细辨别,可以看到一个个披发之人斜斜立着,腰间围着布帛之类,双手姿势或推或抱,或举或捧,其状如虚拿着什么东西,李元芳看得暗暗惊奇,不想这刀镜合一,比之日魄镜所显现的更为神奇,真真是无法用常理解释了。 屋内四人静默不语,小狗也缩在斛律冲身后,只露出半边毛茸茸的耳朵,呜呜轻叫,却不敢朝前看去。过了片刻,狄仁杰走到窗前,挡住了那束阳光,一镜一刀的光晕这才慢慢收缩变小,空中影像也自隐去,李元芳伸手拿住刀镜,将二者分持开来,面具递与目瞪口呆的斛律冲,示意放回盘中,弯刀仍入鞘收在一旁。 半晌,李楷固方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脱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仙人之物?” 李元芳与斛律冲齐齐望向狄仁杰,狄仁杰摇头道:“其中奥秘,我也不知。”略一沉吟,又道:“这镜与刀,奇就奇在煅造之质,非铜非铁,似实又透。方才我将它拿近阳光,也是偶然想到这宝镜既名为‘日魄’,可能与太阳有关,但自有史以来,据我所知,古时的阳燧,虽说也是用其吸取日光的作用,但只能以之取火,并无透光之能;又有‘火齐珠’,虽晶莹通透,可使透过它的影像放大,却不似这刀镜般黑沉若石。想来世间确有不少神异之物不见于史册,又或者这两件东西制成的年代远比我想的更早,其时未有文字传世,以致今人无法探知真相,真是可惜啊。” 斛律冲虽与月精刀朝夕相处日久,却也只知它锋利无比,非常人所能驾驭,见了刀镜奇观,已觉心神震撼,不可思议之至,待听了狄仁杰所说,更是如坠云中,方知自己这些年的只识真是算不得什么,再看看李元芳与李楷固两个,也是一脸的惊异之色,想是遍忆所见所闻,也无法和刚才眼见之事相连。 只听李元芳问道:“那契丹传说中,能使河水退去的事也是真的么?” 狄仁杰呵呵笑道:“我们也不必为这些神异之事徒劳伤神,依我看,即令这一镜一刀真的还有异能,也需在特定的境地中才能显现。”说罢环顾屋内三人,见大家意犹不足,目光一转,笑道:“元芳,既然是传说,此刻也难以实物考证,左右也是等饭吃,我们不妨大胆假设一番,就以传说为据来解释。” 李元芳奇道:“以传说作解?” “不错。有一个传说,也是最古老的——‘女娲补天’你们都听过罢?《淮南子》中记载:往古之时,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打架,共工一怒之下,撞断了支撑天地的不周山,使得‘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天空破了个大窟窿,地也陷成一道道大裂纹,‘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背方州,抱圆天。’这第二个传说嘛,讲的也是洪荒之时,不过比之女娲氏,距离我们更近一些,就是‘大禹治水’的故事,传说禹从他父亲腹中降生,继承了鲧未完成的治水事业,其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禹改变了他父亲的做法,开渠排水、疏通河道,经过十三年的努力,终于把洪水引到了大海里,种种艰辛和曲折,早都流传世间,那也不必细讲。”狄仁杰看似随口说起了故事。 李元芳等只道狄仁杰还有下文,却见他只微微笑着不语。李楷固急道:“大人,这和刀镜又有什么关系了?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啊?” 狄仁杰笑道:“方才我已说了,不过就传说来讲传说而已,虽然我们都见了这‘日魄镜’与‘月精刀’的神奇,但也不能说就是什么上古神仙、妖魔鬼怪之类。从楷固讲的契丹传说来看,有两处与我前面那两个传说颇为相似:一是这刀镜由天上两颗火红之星陨落、幻化而成,而‘女娲补天’也说水、火之神相战,山蹦石裂,天被撞出了大洞——同有天石陨落之说,不过更为严重;再就是刀镜如日月般悬于空中,使得水流退却,关于治水,在女娲和大禹的故事里都有提及,不同的是后两个传说更侧重洪水泛滥的灾情。” 见斛律冲、李楷固满是不信之色,狄仁杰又笑道:“你们定是觉得把这三者相连,十分牵强,就当我是姑妄言之,你们是姑妄听之罢。” 一时屋内安静,隐隐听得院外敲门声响起,大门开合。 李元芳低头一想,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这镜与刀传说的形成,可能源自于那两个远古神话?” “嗯,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推论。不论是契丹传说的流传之地,还是女娲、大禹故事发生的华夏中原,所传承的古老文化极有可能同出一源。也许远古之时,神州大地上曾经历了天蹦地陷、水流肆虐的大灾,可能是陨星、地动之类所引起,真情如何,已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巨大的灾难带给了先民们痛苦的记忆,经一代一代的流传演变,形成了这些传说。 从女娲的传说中看,补天之地在冀州;而大禹的治水之地,传说中就有洛阳南郊的龙门山,这座高山阻挡了洪水,大禹便率众开山,形成两壁对峙之势,洪水由此一泻千里,向下游流去——因其形象,名为‘伊阙’。也就是说,受灾严重的是中原地区,所以到了刀镜的传说中,这些就被弱化了,那位勇士在老哈河边看到的景象,极可能是灾难向外的波及,这才演变为仙人授宝、河水退落的故事。 若从时间上说,华夏历史悠久,直可上溯至盘古开天辟地,故女娲补天的神话远及上古,大禹治水发生在尧的时代,镜与刀的传说则无年代可考,我猜想,这并不是因为这场大灾的时间不同,而是文化的传承不同,譬如楷固是契丹族、斛律小哥应是敕勒族,各族对自己的源起都会有不同的描述方式。” 狄仁杰侃侃而论,全然不觉屋内三人已听得傻了。 李楷固呆想了半日,忽从座上跳了起来,一手拉了李元芳,一手去搂斛律冲,大笑道:“我说嘛,照这么讲,说不定我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一家子呢!” 想他三人多是行伍出身,可怜狄仁杰说得唇干舌燥,十有八九谁也没听明白,此刻李楷固一打岔,听着倒也像是这么回事,满屋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莲花妙法 狄春推门进来,脸上被冷风吹的红红的,两只手不住地揉搓着,说道:“老爷,饭菜好了,大伙这就去外间吃罢。”一面低声嘟囔了一句:“要不是来了位不识相的厌客,早就能吃啦。” 狄仁杰目光一闪,看看狄春,笑道:“什么人惹你生气?这大冷的天,站在门外烦了半日——难道是推事院的人?” 狄春犹未回应,这边李楷固倒先嚷起来:“唉呀,我最怕见这些人,”一面去拉斛律冲,“大人,元芳兄弟,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的好。” 李元芳笑道:“你就是这般性急,我们还是去喝我们的,理他作什么!” 狄仁杰也道:“放心,狄春知我必是不愿见这些人的,早打发走啦。” 果然狄春在旁点头轻笑,回道:“是候思止,不过来俊臣一伙的走狗,实在烦人,我都说老爷不在家了,还在门口百般无赖,好容易才发打了。” 狄仁杰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他。” 一时众人出得房来,狄春在前引了,往外堂走去,李楷固还自想不明白:“方才狄春又没说,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狄仁杰呵呵一笑:“这个容易,我与狄春相处时日长了,听他说来了位‘厌客’,必定不是我的相熟好友;我们初到洛阳,这几日除了忙于东宫一案,别无相关之人,而此案进展、陛下命我前去伊阙之事,旁人不会关注,也无法迅速知道消息——由此推测,应是来俊臣之类——他们早就觊觎面具,或者说伊阙之下的宝藏,才会急巴巴地登门求见,来探我的意思,看有什么好处可捞。” 李楷固恍然:“原来如此。” 狄仁杰本就心思敏捷,过于常人,而狄春又自小随在他身边,彼此熟知,主仆二人常常不需废话,就已心知,李元芳早就见惯,也不觉什么稀奇,李楷固与斛律冲却暗暗叹服。 “狄春早知道大人的脾气,自然不会让那候思止来烦大人。”李元芳笑道。 狄春回身憨笑道:“别的不说,来俊臣等人臭名昭著,从前又陷害过老爷,我虽不敢乱来,但做主把他赶走,想老爷也不会怪罪的。” 狄仁杰点头,笑而不语。 斛律冲终忍不住道:“怪道大人办案数千,无一有冤,今日耳闻目睹,确是名不虚传。” 这里李楷固早坐到了饭桌边,早一把拉了狄春同坐,狄仁杰素喜他生性爽朗、于世俗礼法之类看得极淡,又见斛律冲与李元芳兴致相投,心内也十分欢喜,一时李楷固等饮酒甚欢,虽桌上饭菜并不讲究,却也其乐融融。 因众人心中挂念伊阙之事,这顿饭吃得颇快,又东宫之案得以了结,狄仁杰与李元芳都觉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李楷固听得就要去寻那宝藏,虽事不关己,却也大为兴奋,一点儿也没有告辞回家的意思,想那伊阙距离洛阳城不过二三十里地,便只追着斛律冲问,到底怎样去? 斛律冲看了看狄仁杰、李元芳,苦笑道:“就是大人不问,我又怎会不讲?只是我所知的实在很少,父辈传下来的话,原是要我先找到高氏后人,才能再作打算的。” 狄仁杰笑道:“无妨,你且把你所知的告诉我——现下安金藏身受重伤,也不好即去打扰人家,我们且先看看,实在无法,再去不迟。” 斛律冲点点头,道:“嗯。据说当年我的祖上与高长恭,是得到一名雕凿佛像的匠人所指引,才找到了入口,刀镜相合,就是开启入口的关键。其时正值乱世,传给后人的话就这么几句‘伊阙西山,莲花妙法,头陀第一’,也不知是传得缺失了,还是当时有意如此,”斛律冲望向狄仁杰,略有几分不好意思:“这些年我也想过,‘伊阙西山’这是明白不过的,‘莲花妙法,头陀第一’应与佛法有关,那西山上佛窟倒有不少,我曾去看过那些佛像,却总没个头绪;我这个人又极懒惰,反正没有高氏后人的消息,正好丢开此事,轻松自在。” 李楷固叹道:“可惜了那月精宝刀,白白跟了你。” 斛律冲双手一摊,满脸不以为然。 李元芳看得好笑,暗想这两人在一起倒也热闹。 狄仁杰微一沉吟,笑道:“如此看来,入口处就在西山上的石窟中。莲花本随佛教传入中原,乃是佛教象征之花,常见于寺庙佛窟的雕塑中;‘头陀第一’指的应是释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地位崇高,据载佛曾给他半座,有时与佛对座说法。佛灭后,摩诃迦叶主持了第一次结集三藏,受如来嘱托,要将大法亲传于未来之佛弥勒,担负着将佛法永传人间的重任,故他的塑像常侍立于佛侧。——只是要费些功夫去那些石窟中寻找。” 李元芳道:“卑职听闻,伊阙西山上佛窟众多,有莲花和迦叶尊者造像的想来也有不少。” 斛律冲也道:“若要一座一座地去找,只怕不容易啊。” 狄仁杰笑道:“我们只需去找魏、齐时建造的佛窟即可,北齐以后,由隋至本朝正在修筑的,自然不必去查。” 第二十五章 西山一梦 正说着,狄春进来道:“老爷,有人求见,说是安府的管家,姓吴。” 狄仁杰目光一闪:“来的倒是时候,快请他进来。” 一时狄春引了来见,那老吴四五十岁,衣着整洁,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见狄仁杰坐在上首,和蔼中又透出几分睿智,料是此间主人,便行了礼,恭声道:“狄大人,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呈上这本书册,老爷说或许您去伊阙时用得着。”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书册,双手捧上,又道:“本是要让阿玉小姐过来,因小姐忧心老爷伤势,要在榻前侍候,这才叫小的来送。临行前老爷又吩咐,那伊阙之下藏有祖辈遗物,狄大人此番奉旨前去毁了那些害人的东西,原是正理,但请带上小的,看其中若有些不甚要紧的东西,也取一两件回来,给我家老爷留个念想。” 狄仁杰接过书册,点头道:“嗯,这话不错。吴伯在安府有不少年头了罢?” 老吴忙道:“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就叫小的老吴便是。小的原是跟老太爷的,太爷故世后,才随了老爷。” 狄仁杰翻看书册,随口笑道:“那老吴是随你家太爷从西域来的么?” 老吴一愣,随即回道:“小的不曾去过西域。” 狄仁杰哦了一声,也不再说。只管低头去看那书中文字。 那书蓝色的面子,翻过起首一页,见上面写的是《佛说弥勒大成经》,旁注了一行小字:姚秦龟兹国三藏鸠摩罗什译。原来是一部手抄的佛经,洋洋千字,又许多偈言,狄仁杰暗自一笑,怪不得阿玉当年偷看此书时,觉得繁复难认,不耐烦仔细去读。又翻到最后,果然见末页的空白处,另有一段文字,记了关于‘宓妃泪’的种种,这一段阿玉倒是记得清楚,与她所说相差无几。 李元芳等在一旁见狄仁杰时尔会心一笑,料想必有所获,此时不可扰了他的思路,李楷固平日更是一看书便头痛,故也耐着性子坐在一边,静待不语。 半晌,只见狄仁杰微微一笑,合了书册,道:“有了,这里写的更为详尽,那入口处按此去寻,定可找到。”一面又将册子递给李元芳。 李元芳见起首是一大篇佛经,便跳了过去,翻过数页,发现后面的文字与抄写佛经的字体不同,前面是工整的小字,后面这部分却写的有些草了,留意一读,原来是描述了一个梦境,大意是写下这段文字之人,在月圆之夜到西山游玩,因旅途劳顿,在一洞窟中睡着了。梦见窟顶一朵径有丈许的美丽莲花层层盛开,各飞天伎乐在空中翩翩起舞,又有千百万神在漫天飞花中显现,更有一位身披袈裟,右手执锡杖的年老行者,在前引路,将他带入一处仙境,在那里他见到了上古的伏羲皇,和他美丽的女儿,洛水之神宓妃,正当他沉醉其中时,梦却醒了,自己仍是身处石窟之中。 “大人,卑职觉得,什么做了一个梦云云,其实是高长恭自己的托辞罢,这梦境中所述的情景就是入口的暗示么?”李元芳问道。 “不错,你们都来看看,”狄仁杰道:“梦里仔细描述了这样一个佛窟:洞顶是一朵巨大的莲花和飞天乐伎,又有千百佛像塑在洞壁,”说着指了指其中一段道:“对这位年老行者的描写犹为形象:他身披袈裟,右手执杖——正是那位风尘仆仆的传道者——迦叶尊者,有了这几点,我们就可以找到真正的入口了。” 斛律冲、李楷固和狄春都围上来看,片刻,李楷固气道:“好好的话,直说就是了,干嘛非要弄得这般神神道道。还假说是做了个梦。” 狄仁杰笑道:“齐后主生性多疑,按祠堂遗训上所说,当年因后主忌讳高长恭战功卓越,才派他与斛律光到伊阙为太后觅址,修造佛窟,想是高长恭发现那处秘境后,十分小心谨慎,便在这部手抄的佛经之后,看似信手纪录了一个虚虚实实的梦境,即使此书落入外人手中,如不知前情,很难猜出文中真正的意图。” 因李楷固不知高家村祠堂的事,李元芳自不免与他解说了几句,好在李楷固向来极为佩服兰陵王和斛律光等北朝名将,稍稍一说,便已明白当年处境。 斛律冲叹道:“齐后主命高长恭造佛窟,他就用一部佛经作掩,既不使秘密显露,又不致像我的先辈一般,只留于口语,果然是心思缜密。” “正是如此,且看他这部佛经也不是随手偶得。传说释迦佛涅槃时,把一件金襕袈裟咐嘱给迦叶,于是尊者迦叶至鸡足山中,坐草敷上,加趺而坐,说:我今以神通力使身体不坏,保管这件袈裟。待弥勒出时,即亲自把释迦佛的衣钵传下去,并协助弥勒教化众生。这《佛说弥勒大成经》中,就记载了摩诃迦叶定候弥勒之后的事,”狄仁杰翻过佛经,细述道:“你们看这里:尔时梵王持天香油灌摩诃迦叶頂……摩诃迦叶即从灭尽定觉。齐整衣服偏袒右肩。右膝著地长跪合掌。持释迦牟尼佛僧迦梨。授与弥勒而作是言……临涅槃时以此法衣付嘱于我。令奉世尊……” 狄仁杰顿了顿,道:“一来应了此事缘起为建造佛窟,二来将宝藏传于后来之人,可不正是迦叶尊者的使命么?想必入口的奥秘就在这上面了。” 众人依言一想,果然在理,不由大为兴奋,看来去伊阙寻宝之事竟是水到渠成了。狄仁杰望望天色,见李楷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不如我们趁热打铁,即刻出发,现下不过午后,天黑之前赶到西山应该没什么问题——今日虽过了十五,却仍是月圆之夜。”李元芳、斛律冲等也早已心动,众人自然齐声应好,又听狄仁杰道:“吴伯也不必回去,就与狄春一同去购买些焰火、绳索之类,带了备用。”好在正值元宵,各式焰火遍布市集,他二人自去准备不提。 狄仁杰料来俊臣、候思止等人必不肯罢休,虽不怕他,但恐到时多生事端,吩咐李楷固先回府中,带上些人马,约在西山会合;另请斛律冲到段九处跑一趟,低声交待了他几句,李元芳与斛律冲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当下各人分头行事,不必一一细述。 第二十六章 莲花洞 伊阙在洛阳城南二十多里处,东面的香山与西面的龙门山隔水相对,远望犹如一座天然门阙,相传两山本为一体,正是大禹治水时,凿开山“门”,使伊水畅流,故春秋时就称为“伊阙”。 隋建都洛阳后,因宫城门面对“伊阙”而又称“龙门”,龙门山河壮丽,风景幽美,素为文人骚客所喜。自北魏始,历朝皇室又在两岸开凿石窟寺,其时已有数千佛龛、石像沿伊水两岸星罗棋布在崖壁上,犹有不少正在修筑之中。今日因才过了年,天气寒冷,又到傍晚,月亮初从东方升起,山林静默,暮色蔼蔼,四下里不见游人。 狄仁杰与李元芳、斛律冲、狄春并吴伯一行来到山下,弃马拾级而上,只见林木翠华落尽,密密的枝叉衬映山石间,平添了几分苍茫孤寂之美。时而又有大小佛洞出现在石壁上,因光线渐暗,一尊尊佛像雕塑融在山色里,叫人看不清楚面目,却有一种奇异的神秘充斥其间,众人都屏气凝神,不敢扰了这山之精灵。俯瞰山下,远近青灰色的山谷层层环抱,仿佛一只巨大的碗,在东西两山相连处开了道豁口,水流方可至此穿过,不见伊河波光,唯闻浅滩处的潺潺水声。 狄仁杰见众人神色凝重,个个闭口无言,不由笑道:“我们夜游伊阙,风光自与别时不同,元芳狄春,平常这等景致可不是轻易能看到的。” 李元芳一笑道:“大人,您知道,卑职对这些佛像、古迹,原就比较愚钝。” 狄春也道:“老爷,我们这不是来找那宝藏吗,我看天都快全黑了,找起来怕不容易啊。” 狄仁杰呵呵笑道:“你急什么,自会有人帮我们找到那处佛窟的。”说罢环顾四周山崖,点点头,看向李元芳。 此处已到山间一片平台,除去上来的路,左右各有两条岔道通去。李元芳会意,示意众人掩耳,提气向山中呼道:“来的可是候思止候将军?就请出来相见罢!”呼声在山林间回荡作响,惊得宿鸟纷纷飞起,众人只觉耳中轰鸣,果然前面不远处,跌跌撞撞涌出一支人马来,也不着军服,只作寻常家丁打扮,为首一人骑在马上,由随从牵着,走到近前来。 狄仁杰负手而立,冷眼看去,见那人身材短小,虽穿着华丽,却难掩一股恶俗之气,暗道此人既是地痞出身,倒也须怪不得他。 原来这候思止本是个家奴,以密告舒王元名与恒州刺史裴贞“谋反”起家,因这个诬告,害死了一大批人,但也受到天后亲自接见,赐他五品官职,他却极为无耻,还嫌官小,要当御史。其时天后问他:“你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能当御史?”侯思止狡辩说:“獬豸虽然不识字,却专会触邪人。我不识字,可我有一片忠心,可以像獬豸那样惩治陛下的仇人”,由此而受到赏识,破格提升。 只听他在马上干笑几声,也不下来,只拱手道:“狄大人有礼了。在下正是候思止,蒙天后亲封为游击将军。今日登门去拜访您老人家,不想没见着,倒在这里碰上了,当真是巧啊。” 众人听他说得不伦不类,枉李元芳还称他一句“候将军”,都暗自皱眉,狄仁杰侧转过身,看向山岩,懒怠搭理。 斛律冲见他状极无礼,心念稍转,撮口轻声为哨,候思止跨下马儿一颠,便将他震得滚下地来,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交,这一下变故极快,他随行诸人和马夫都没有防备,已见他屁股着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忙都伸手去扶,只惧于候思止素日手段,不敢露出笑意。这边斛律冲和狄春却早已爽爽快快地笑出声来,候思止好不容易站稳了,回过神来,弄明白是斛律冲在捣鬼,方待骂人,眼前一花,已见李元芳立在自己身前不足一尺处,一惊,自然向后仰去,眼见得又要摔了。 李元芳本不愿多与他啰嗦,倒不想吓他这一跳,见他惊惧之下又要出丑,伸手一拉,扶住了他,沉声道:“候将军小心了,我只是问问:你世居洛阳,可知道这西山上,哪一处洞窟刻有一朵大莲花,并一个手持拐杖的老头陀?”因知这位候将军是个目不识丁的,李元芳已是耐着性子,尽量讲得明白了。 候思止见李元芳一身气度不可小觑,方才又领教了那一喊的声威,他见机极快,知道眼前的亏吃不起,已自换了一副媚脸,赔笑道:“这个容易,我有个手下就是这附近的。”一面回身喝道:“还不出来带路!” 果然一人出列,低头回道:“大人问的可是莲花洞?老人们相传,这洞开凿于北魏孝昌年间,因洞顶雕了一朵独一无二的大莲花而得名,洞中有诸多菩萨,据说佛前侍立的两个弟子,一个叫迦叶、一个叫阿难,其中之一的手上就握了锡杖,像是个风尘仆仆的老和尚——这倒是别的洞窟没有的,也不知是不是?” 狄仁杰听他说得与书册中所载不差,料是不错:“洞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看看。” 那人望了候思止一眼,见他点头,方小心走到狄仁杰这边,指明了方向,正是其中一条小道,又在前引路。斛律冲狄春等紧随而去。候思止回身一使眼色,正要身后的人马都跟上,猛一抬头,却见李元芳挡在路中,冷冷看向自己,一点也没有让己方人马过去的意思,不禁心头一颤,忙一笑掩过:“烦请借个路。” 李元芳看也不看他,道:“山路太窄,你还是改日再来罢。” 候思止眼珠一转,笑道:“今夜月色甚好,我几个弟兄正要上山观景,向导都来了,哪有白走一趟的道理?”一面回身假意询问众人,身旁就有几个立时起了哄,一时人声嘈杂,倒也颇有些声势。候思止看向李元芳,一脸的无赖:你本事再大,也不好就此拿下这四五十个官兵罢?好歹我也是朝庭命官,就是挤,也要挤过去看看如何打开那宝藏的入口! 李元芳摇摇头,叹了口气。狄仁杰等也停了下来,只听斛律冲远远叫道:“元芳兄,与这等小人啰嗦什么!不如我搭把手,一起料理了?” 候思止见是斛律冲在前大叫,犹记着方才一摔之仇,后退了一步,口内骂道:“你小子,不过仗了几声鸡叫……狗叫的,有种放马过来!”看那架势,分明就是街头泼皮找架打的模样,可怜他顾虑李元芳在前,本来一句话就说不明白,紧张之下犹要硬充胆大,口吻声调极是古怪,众人一愣,身旁一人小声道:“将军,是‘鸡鸣狗盗’。”候思止反应过来,大声道:“不错,你就是个‘鸡鸣狗盗’。” 李元芳见他如此德性,不免也露了几分笑意,又早听到一片脚步声由远及近,料是李楷固带人到了,索性背转身向狄仁杰走去,一面向斛律冲笑道:“不必你我费事了,我们还是快随大人去办事要紧。”正说着,果然李楷固已带了一支兵卒,自山下上来,因见天色已黑,都点起火把来,人未至,已闻笑声:“什么鸡呀狗的,谁这么有学问那!” 火光照映,只见候思止一张脸上不知是什么颜色,又见沿路上火把串成长龙,想来李楷固的人不少,已自气馁。李楷固走到近前,手下兵卒已将山路截断,先向狄仁杰招呼了一声,又笑嘻嘻地看向候思止,他二人素无交往,故连面上的客套也自免了。候思止不甘就此被拦下,想了想,取出一物,隔了众人遥向李元芳道:“我这里有样东西,也算是件‘奇货’,请狄大人看看。” 李楷固哂道:“你当是买菜么?还有讨价还价!” 候思止眼看狄仁杰等要走,急着将那物件一抛,道:“狄大人且等一等。”李元芳闻言看去,似是一件小小玉饰,心中一动,身形跃起,接过看时,却是那只玉虎,伸手递向狄仁杰,狄仁杰眉头一皱,果然正是阿玉随身所藏那串玉虎挂饰。 狄春因见阿玉那日取出玉虎,知道此物与阿玉身世有关,见它落入候思止手中,暗道不妙,斛律冲却不知其中底细,那吴伯更是一脸木然,也不知在想什么。 候思止叫道:“狄大人,有我们跟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嘿嘿,我也不敢乱来的。” 狄仁杰不愿多说,只道:“也罢。楷固,就让他们过来罢。”当下李元芳、斛律冲等不再理会候思止,都紧跟而上。李楷固不解发生何事,但也命兵卒让出一条路来,容候思止等通过,再于最后跟上。 少时,来到一洞窟前,在洞外看去,里面高深各约丈许,影影重重雕了许多佛像,狄仁杰等走入洞内,举起火把照得雪亮一片,正面即是主尊释迦牟尼佛的立像,两侧为胁侍菩萨,佛与菩萨之间,迦叶、阿难二弟子致礼肃立,造像约有二三人高。其左年老的正是伽叶尊者,他身披厚重的袈裟,右手执杖,显出艰辛跋涉的神态,那雕像刻的栩栩如生,即便李元芳、斛律冲、狄春等对佛教典故不是甚解,一望之下,也顿生敬意。 狄仁杰仰头查看洞顶,果然穹窿顶上,雕有一朵硕大精美的莲花,围绕莲花,还有6个手捧果品、迎风飞翔的飞天,婀娜多姿,生动传神,而天衣、云彩随着天女的舞动,如随着音乐的旋律在翻飞,飘扬,生动逼真,精细繁缛的文饰雕刻使整个藻井分外灵动,再看两边壁上另有大大小小无数佛龛,布局或层次分明,或错落有致,似是“法华经”所指十方□佛的小千佛浮雕,向世人显现着佛陀世界的庄严和繁荣。洞内种种果真与高长恭书册中所记的梦境相同。 众人心知没有找错地方,便各自在内搜索起来,洞窟本不甚大,候思止等只凑在洞口东看看西望望,却苦于不得其道。狄春走上前来帮着狄仁杰仔细照看迦叶的造像,确见整个雕像身后与山岩相连处,似有刀斧痕迹,好像整块被从山体挖出,重又安上,但二人尝试了佛像上各处看似开关的地方,佛像却依然纹丝不动,毫无反应,难道是历时太久,使得开口已损? 狄仁杰转而又把目光投向洞顶,忽记起书册中曾说到:那朵巨大的莲花“层层盛开”,脱口道:“元芳,你上去试试将莲花向上推动。” 李元芳应声跃起,借一蹬之力,双手撑举,奋力将石莲往上托起,只听一声闷响,穹顶上方某处似是中空,莲花花瓣随即嵌入洞顶岩石三分,刹时灰尘石粉自上落下,李元芳忙护了狄仁杰避向洞口。 待尘埃落定,众人环视洞中,除了莲花外,仍不见有别的动静,斛律冲与狄春等不由大感意外。却见狄仁杰一语不发,正自凝神细听,再听时,原来岩壁中间似有沙沙的细声传来,候思止半探了身子,正想问一句,早被一旁紧盯着他的李楷固一眼瞪了回去,心知此刻不是打岔的时候,只好缩了回去。 半晌,那细声方停了。狄仁杰皱了皱眉,走到迦叶像前,示意李元芳一同推动雕像,这一回果然应力而动,轰然声中,雕像头部以下的整块山岩如同一扇石门,以佛像为中线,向一侧转进,露出一道门户来。狄春与吴伯忙高举了火把上前探照,内里黑漆一片,不知通往何处。狄仁杰仰望雕像,却见迦叶尊者似是低头注视着众人,而身体已侧向门内,手中之杖斜斜指向黑暗中的前方,正像在为众人引路,不觉心头一凛。 第二十七章 过道 李元芳当先进入通道,斛律冲、狄仁杰和狄春、吴伯也依次而入,候思止见那洞口黑乎乎的,已生惧意,待见狄仁杰等走了进去,似无异状,心里一盘算,倒也不敢鲁莽,只点了四个素来功夫较好的跟随自己,吩咐其余人等守在洞口,若有万一,也好有个退路。李楷固冷哼一声,转身喝命众军严守候止思的人,也带了一名副将,走入门去。 门内通道可容两人并排前行,乃于山体上开凿而成,想来造此通道时也费了不少人力,但比起崖上那些雕琢精美的佛窟来,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狄仁杰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心中暗忖:这通道出口设在北魏的石窟内,应该是当年高长恭为方便日后进入,而重新命工匠打造的。众人走了一程,见地势渐行渐低,前方仍黑漆一片,都不免心惊这山道如此之长,像是已通往山脉深处。 忽听李元芳在前道:“小心,停下。”后面众人望去,前方朦胧有些光线,却遥不可及,狄春上前用火把向下照看,通道开到这里骤然变宽,又断折向下,众人正处在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的半空中,前面一个大窟窿,仿佛稍往前一步,就要滑入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候思止呆在后面不敢说话,火光中,偷眼看到李楷固和斛律冲也是一脸凝重之色。 狄仁杰吩咐狄春取一支焰火点了,往断崖下投去,耀眼的光芒一闪而逝,约略可见下面情景,岩层断面侧向伸出的半截石梁上,挂着一根铁链,两端下垂到深处,李元芳步上石梁,伸手一试,觉得铁链靠左边一端似是固定在崖低,而另一边尚能抽动,像是空挂在下面;又见崖下石壁上,还隐藏了一些凹进山岩的浅洞,大小正可容纳一足,应是有意凿出来的岩梯,只是坡度较陡,且不知下面有多深,自己固然没什么问题,却不能让狄仁杰冒险一试。便让吴伯取下所带绳索,仔细绕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向狄仁杰道:“大人,这铁链上不能着力,只可轻扶一把。”一面将绳索系在狄仁杰腰间,自己先下,叮嘱斛律冲随后照顾,就这般一上一下护了狄仁杰往下爬。 其余之人也依次下来。候思止无奈,岩梯上不能容纳两人并行,只好咬咬牙踩向岩壁坑洞,向下看时,前面数支火把已只余小小一点,而手边的铁链轻轻晃动,无法握牢,李楷固却在上方急声催促,不免越发心慌起来,死命抱住山岩,颤巍巍往下挪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踏上了谷底。 狄仁杰、李元芳等早立在那里,不知在看什么。 原来铁链的一端连在一只木桶上,桶内装满了石头,木桶吃重,故李元芳试时,以为固定在谷底,狄仁杰点头道:“这条路如此难走,无法运输物品,当时的匠人应该是用这个来搬动物品,方才只顾留意脚下,倒没去看那一端悬挂着的东西,想来也是个大桶,只是空的。” 李元芳伸脚轻踢那木桶,竟十分坚固,也不知在木料上涂了什么,使之不会腐坏。 斛律冲恍然道:“这法子不错,从上面往空桶内装上比这些石头更重的东西,就可以把它们运下来而又不至被砸坏,只要上下有人,操控得当,就能周而复始,升降运送了,早知如此,方才我也试试这省力的方法。” 李元芳笑道:“这铁索虽造的巧妙,但必竟长久无人使用,恐怕不很安全。” “你倒会想偷懒的主意!”李楷固哈哈一笑,一掌拍在斛律冲肩头。忙又闪向一旁,佯作跟随狄仁杰勘察四周去了。 只听狄春叫道:“老爷,这里有个大水潭。”声音却从隐隐透光的岩后传来。 第二十八章 效法迦叶 狄仁杰等快步绕过一块大石,眼前少许光明,淡淡的月光照射下,各种景物慢慢浮现在眼前,可见此时身处一片谷底,说是山谷,倒更像一个上小底大的坑洞,除了方才进来的口子,四周都是岩壁,不见通往他处。 众人只觉身上渐暖,与此前行来的山腹一壁之隔,竟像是由隆冬到了初春,面上暖风习习,极是舒服。四面皆有草木,或明或暗,枝叶层层,十分繁茂。中央有一水潭,潭上朦胧升起一片雾气,隐约间,还有几块乱石露出水面,也有植被覆盖,斛律冲伸手一试潭水,原来是眼天然的温泉。岸边却极不平坦,岩石错落,像是自天上掉落下来,胡乱砸在坑中。 李元芳仰头望去,上方岩壁渐渐收拢,因山石突兀,又杂有草木,看不清顶上状况如何,因让狄春再放一支焰火,这才明白,上面有一片圆盆大小的天空露了出来,只是此刻的角度,不见月亮,又离地极高,虽有月光透入,天空却似与山岩之色融为了一体,叫人不易察觉。 见月光微明,不像刚才山腹中那般黑暗,众人稍觉安心,熄灭了几支火把,只留下狄春和候思止亲兵手中的,一前一后照取道路。大家万料不到走了半日,只看到个水潭,狄春奇道:“高长恭从佛窟一路修条通道过来,不会是为了到这里看风景罢?” 斛律冲摇摇头道:“这里才应该是真正的宝藏入口。上面洞口看来很小,此处又极深,就是有人从上面山坡经过,发现这个洞眼,也难看清底下的状况。” 一路行来,吴伯极少言语,此时也叹道:“这里果然隐秘,若要从上面进入非常困难,再说常人哪会想到下面别有洞天? 李元芳想了想,问道:“大人,那书册中曾提到‘月圆之夜’,现下还看不到月亮,难道与时辰有关?” 狄仁杰注视潭水对岸,草木掩映间似有些什么看不清楚,便示意众人从岸边绕行过去,一面回应道:“日魄镜与月精刀都与日月的光芒有关,古人认为感应日月之精气,会产生一些奇妙的事,这个现下还不好说。书中提到的月圆,也可能与高长恭的兵家之理有关,兵法中有‘月主阴,象征刑杀’之说,所以用兵宜在月盛之时。” 候思止带了亲兵行在其后,对狄仁杰的话大半不懂,只听到“阴”、“刑杀”什么的,又见火把随风摇曳,映得四周的岩石树木仿佛都动了几来,真是亏心事做多了,走夜路都慌,正自心惊肉跳,忽一扭头,见层层雾气间,有个人影在潭中大石上若隐若现,吓得啊一声大叫,连连用手指去。 李元芳、斛律冲等都吃了一惊:难道早有人来了?待静心一听,又毫无声息,莫非看花了眼?两人心念一转,已双双跃起,落到那潭中的石台上看时,果然一人端坐在草团上,身着战甲,面目干枯,却是个死人,方才众人自那边进来,因石块阻挡视线,故未发现。斛律冲素无顾忌,轻笑道:“装神弄鬼。”掌风轻轻一扫,尸身上的布帛早已腐化,战甲也散落下来,李元芳忙拦道:“不可。” 狄仁杰、狄春等已从岸边向水面延伸的乱石上过来,此时月渐中天,潭中这一方石台也亮了不少,狄仁杰见尸身坐化在草团上,姿势不像被人强行摆就,微觉奇怪,只可惜战甲服饰已坏,无法判断他生前的身份。一面道:“元芳、斛律小哥,你们把他周围的草木清理清理,看有什么遗物,仔细莫碰坏了。” 二人领命而行,不片刻,果然有了发现。先是尸体手旁的石面上露出数行文字来,再往他身后走去,潭中央一块稍大些的石块上,另有四尊青铜兽模样的物件淹没在草间石缝中,二人对看一眼,都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造型,有了前次经验,斛律冲不敢轻易去碰它,仍与李元芳快步回到狄仁杰身边,一一回禀。 狄春拿近火把,用手抹去石上泥土草叶,一面念道:“昔者龙马负图,神龟献书,圣人则之,吾何其幸哉,得见天授神物!……愿效迦叶长者,留齐孙子,待后世有缘人得之……底下还有小字为款,好像是‘武平六年’?” 狄仁杰沉吟道:“ ‘武平’是北齐后主高纬的年号,史载武平四年,后主赐死高长恭,六年传位于太子高恒,自称太上皇。一年后北周陷邺,高纬奔青州,为周师所俘,齐灭。……此人应于百年前留书在此,似要效仿摩诃迦叶,将什么东西传于后人。” 斛律冲突发奇想道:“他该不会就是高长恭?难道当年那杯毒杯没要了他的命,却是躲到这里来学老和尚入定了?” 狄仁杰笑道:“有此可能。北朝尚佛,原来书册里记载的迦叶尊者,不仅是指上面石窟里的,还要算上这一位。走,我们到后面看看。” 李楷固、狄春等绕过干尸,不免各自咸叹。连吴伯也不由皱眉多看了几眼,那骷髅空洞的眼框望向前方,不知今夜闯入此间的人,是不是他属意的有缘之人? 分开草丛,四尊青铜兽呈“口”字型分立四方,面朝石台中心,下部微陷入地,约有齐腰之高,狄仁杰凑上前去仔细查看,见四尊铜兽一模一样,都铸成一只半蹲的怪兽,头顶一盆,盆中各盛一颗圆形黑石。兽身弓颈沉腰,巨口大张,威风凛凛,背上负有鱼鳍,再往下看还有一条鱼尾撑立于地,似鱼非鱼,似兽非兽;胸腹前还铸了一个双臂环抱着怪兽的人,那人双腿分开,蹲踏在兽足上,脸朝左侧,把头伸进大张着的怪兽口中,面部却表情平静,似与怪兽紧紧拥抱。整件铜器遍布古老而又精美的纹饰,怪兽怒目圆睁,一双眼珠竟以碧绿的松玉镶嵌而成,月光下,可见人身的饰纹不同与怪兽的青铜之色,另有红铜相错其间,看去厚重庄严,瑰丽雄奇。 众人立于四尊铜兽之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迎面而来,忽生错觉:怪兽就要一口吞下那人头,从四方扑向自己,都呆呆说不出话来。李元芳见狄仁杰目露震撼之色,轻声问道:“大人,卑职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铜器,有什么古怪么?” 狄仁杰像是沉醉其中,对李元芳的话恍若不闻,一时顾自摇摇头,又喃喃道:“如此青铜器物,纹饰繁缛华丽,却不见铭文,恐怕制造之时比春秋时代还要早,相传大禹治水而开龙门,难道真在这里留下了上古遗迹?” 李元芳与斛律冲、狄春等面面相觑,狄春道:“老爷,您没事吧?这四件铜器总不会无缘无故从地下长出来,它们是作什么用的?”李楷固也不由瞪大眼,直直望着狄仁杰,候思止和几个亲随早傻在了一边。 “嗯,你说得不错,”狄仁杰回过神来,道:“古人制造青铜器,大多作为日用,但这般精致的器物,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再者,就是作祭祀时的礼器,或是用于沟通天地鬼神的器具,看这模样形式,倒有可能是后面的那种用途。” 李楷固奇道:“明明这怪兽就要把人吃掉,怎么那人看来一点也不惊慌,反自己把头伸到它口中?” “也许这半兽半鱼的形象是古人尊崇的神兽,表达了人们对神力的敬畏。究竟如何,我们已无法得知了。”狄仁杰叹道,忽心念一动,抬头看天,见月影渐渐移近顶部洞口,暗自估摸方位,朝潭边一面岩壁看去,半晌,道:“元芳,你到那片岩上看看,若我所料不错,这里绝不止这一处古迹。” 李元芳攀上岩壁,用手除去上面层层枝叶,手掌触及石上凿刻的纹路,不由兴奋叫道:“大人,这里果然有名堂。” 第二十九章 神龟负书 众人自潭中石上望去,草木掩盖下,是一大块岩石浮雕,随着李元芳手势起落,一个张大巨口的怪兽脑袋似要挣脱岩壁的束缚,扭转脖颈,俯冲下来。李元芳恰好攀扶在其大嘴之上,那兽头以刀斧从山间深深开凿出来,奇怪的是一段脖子朝外,仿佛被人生生斩断,脑袋本应是冲向山体内部,却像猛地回头来看脖颈断处,正在张嘴怒吼,看它纹饰粗犷,造型手法却与方才的四尊铜兽相类。 狄仁杰叫道:“元芳,你看看石兽的口中,是否有些黑色的圆石?” “有,一共九颗。” “好,”狄仁杰喜道:“你下来罢。” 众人都不知狄仁杰何意,只见他引了李元芳仍走到那四尊铜兽前,笑问道:“那些圆石和这铜兽所托盆中的,大小色泽可是一样?” 李元芳点点头。忽然会过意来,一拍斛律冲的肩膀,道:“快取月精刀来。”一面从系在身后的包袱里拿出那张面具,二人凑近一颗圆石,只一比,已自了然:刀镜与这些黑色的石头质地相同!斛律冲望了李元芳一眼,难掩兴奋之色,见一旁狄春、李楷固犹未明白怎么回事,斛律冲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故作正色,向李楷固玩笑道:“看来你还真有先见之明,这铜兽顶着的圆石,和‘日魄镜’、‘月精刀’的爷爷的爷爷,是一家人!”因他说的极慢,李楷固先还怔怔听着,末了才想起日间狄府的话,作势要怒,转而想到有了新的发现,又不禁兴奋起来。 狄仁杰抬头看洞顶天空,吩咐众人道:“时辰快到了,大家分头到沿岩石壁搜索,除去元芳已看过的南边,其余东、西、北、及东南、西北等方位都应该有相应的石块。” 斛律冲将月精刀递给李元芳,早飞步奔了出去,狄春、吴伯、李楷固并他的副将也都领命分头而去,候思止立在一旁,自知无人理睬,眼珠乱转,生恐这洞里的宝贝都让人寻了去,自己白辛苦一趟,哪里肯落在后面,忙带了亲随,也从潭中石台爬下,见四面都已有人,只余那石兽头对面的一片石壁,虽远了些,但听狄仁杰所说,定有宝物藏着。 不一会儿,已听斛律冲大叫道:“狄大人,这里刻的是一条兽足,五爪牢牢陷在山石内,断肢处却朝向外面,足上有条槽,里面也是四颗黑石!” “好,你再往左看看,还有什么。” 斛律冲手脚极快,掌风过处,一大片枝叶削落下来,果然又找到三颗黑石,只不过这次是在一道外突的石梁上,未加任何雕饰,只凿平了不使黑石滚落,不象方才的兽足般嵌入岩壁深处。 一时狄春等均有发现,这边说找到一条兽足,那边又是一道石梁,连候思止处也有发现,他已扒得满头大汗,好在尚有四人相帮,合力之下,壁上也露出一块浮雕来,仔细一看,一头尖细,刻的十分简单,上面只摆了一颗黑石,原来条兽尾。李楷固正立在一旁岩石上,见状大笑起来,众人见那兽尾短短小小,几乎没有什么纹饰,倒正与候思止的模样相配,也暗觉好笑。 狄仁杰双目放光,环视四面,一一数道:“南九北一,东三西七,东南四西北六,西南二东北八,中央居五,正与上古所传‘洛书’之数相同。”不觉拉了李元芳的手,笑道:“元芳,你看这洞壁四周,可象是一只巨大的石兽?它首、尾、四足俱全,一、三、七、九为阳,故突起在外,二、四、六、八为阴数,而嵌在山体之内。” 李元芳一时未听明白,只奇道:“中央居五,那‘五’在哪里?” 狄仁杰笑着指了指足下,道:“这里正处石兽中央,莫忘了你手中的‘日魄镜’与‘月精刀’!” “您是说,刀镜合一,就是这里的第五颗黑石?” “不错。”狄仁杰微笑点头。 此时狄春、斛律冲等都已自岸边返回谭中,却听候思止在先前入口的岩石项上大呼小叫,斛律冲听他打断,早不耐烦,正要过去看时,吴伯本离得较近,已先一步回道:“狄大人,这里还有一尊铜兽,倒在石坳里,像是被丢弃的。”看了会,又道:“和潭中的铜兽不同,四足铸在一块铜方上,头顶也没有盛放石头的圆盆。看来……倒像个巨大的镇纸。” “哦?”狄仁杰眉头一皱,怎会有一尊多余的铜兽,哪里不对? 李楷固带了副将赶过去,见候思止神色古怪,与四个亲随站成一圈,似是掩藏什么,怒喝道:“你敢捣鬼!?”一把推开候思止,原来他身后有一洞窟隐在暗处,洞窟内十分平整,只在中央摆了一个箱子,箱盖早已打开,火把一照,满箱的金块码得整整齐齐,直耀得人睁不开眼。李楷固低哼了一声,顾自对副将道:“这是下面坐化那位留的了?也太少了罢,不值人费那么大劲。”说罢,斜看了候思止一眼,遥向狄仁杰喊道:“狄大人,这里有一箱金子。” 众人此刻的心思全在那些石刻和圆石上,哪有功夫去理会候思止,连吴伯也已行回到潭中石上,李元芳闻言道:“楷固兄,劳你看着就是了。” 狄仁杰心中隐隐有丝不安,却见月光渐盛,仰头上望,一轮圆月已出现在洞顶那一小片天空中,银色的月光穿过洞壁上茂繁的枝叶,如一道瀑布直泻而下,恰落在四尊铜兽中央,狄仁杰知此时不容错过,吩咐道:“元芳,取刀、镜来。”李元芳会意,手托一刀一镜,置于银色光流间,斛律冲、狄春、吴伯随狄仁杰后退一步,立在铜兽圈外。 刹时间,流光溢彩,众人不由都眯起了眼。镜面恍如天上那轮明月降落凡尘,弯刀环绕其侧,似被光华镀了一层寒冰,清冷剔透。李元芳身处其中,无法直视,微闭一眼,手中刀镜悬浮互吸之力又再传来,便轻轻松了手,退至狄仁杰处。 只见月光泻落至镜,被外侧刀环折射、发散,呈一道道银蓝的光束,经四尊铜兽上的圆石,如汹涌的波涛般,层层涌向周围洞壁,波及壁上四十一颗圆石;那四铜兽的圆石也逐渐生出光晕,以刀镜为圆心的光流一波强过一波,由暗而盛,由弱至强,不多时,壁上圆石也颗颗发亮起来;日魄镜背面的人形从光波中穿棱到岩壁,众人此时才看清,原来虚幻的“鬼影”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所作种种姿势,竟像是为了推动、举起那些圆石而去!随着月亮西移,微妙的光影变化,更使“鬼影”准确无误地贴近各方圆石,狄仁杰、李元芳等瞬间恍然:原来这透光宝镜后的人形纹饰,是为启动某种神秘力量而设的定位标识! 至“鬼影”完全与那些圆石的位置契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光波大盛,如一片巨大的光幕,将水潭上方完全罩住,狄仁杰等五人只觉四周亮如白昼,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力量;李楷固与候思止虽站在光波之外,也早被眼下情景惊呆,待光罩完全形成,自他们所立处向潭中望去,可见光幕边缘露出那巨大石兽的首尾四肢,恍若一只背负着光罩巨壳的神龟,摆首张口,四足舞动,又似嫌整个山谷底部太小,正努力挣扎着爬游出来。因藏金的小洞稍高,倒像是浮在龟壳外沿之上,李楷固震惊之余,急急提步,欲从这边下到潭中,方一靠近,却觉光幕生成一片张力,如触风逆行,举足维艰,只得仍退回藏金的洞窟外。 与此同时,狄仁杰等身处光波中心,也都感到了一丝异样,阵阵吸引之力自众人脚下的石面传来,双足仿佛生了根般,分外沉重,李元芳警惕之心顿起,环顾四周,见水潭上原有的雾气在强光中消失不见,水面隐有一个个漩涡形成,脱口惊呼道:“大人,水面在下降!” 狄仁杰也觉眼前景象实在不可思议,皱眉凝目,望着四壁,痴痴道:“天兴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所谓‘洛书’,竟是如此!?”忽闻石壁扎扎作响,众人循声看去,见龟首正下方的洞壁上,一块大石也似受引力牵动,往水潭滚动下来,水面降落一分,大石也滚下一分,似有一隙通道渐渐露了出来,但其势极缓,看来不是一时之间就能容人通行的。 狄春瞠目结舌,惊叫道:“老爷,什么力量……会……有这么大啊?” 狄仁杰双目映出那漫天光华,犹自疑惑:“这四周圆石,若依光束连成的直线来看,无论哪一条线的上圆石数目相加,都为15,会不会正因如此,而使这潭上形成一片均衡的力量,如一个巨大的罩子般,抵消或者说是折返了原有的某种力量、打破了山谷中本该有的平衡?”转头见众人怔怔,狄仁杰也知这个问题,无人能够回答他,又暗自忖道:潭中巨大的吸力,不该只是这些圆石所生,难道是月之精华,以刀镜为引,牵发了整个山谷中的奇妙之境?可这些圆石的远近位置、大小形状,分明经过刻意的测量、安排,绝不可能天然生成,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神力? 千年以前,夏禹所见,就是这般景象么? 正思索间,只感到头昏气粗,难以集中思绪,身子越发沉重起来。狄仁杰再看众人,见李元芳、斛律冲、狄春和吴伯都有所感,只是李元芳与斛律冲自幼习武,看似较狄春、吴伯稍好。李元芳眼见狄仁杰似有不支之态,忙伸手一扶,此时潭中水位下降,龟首下方的通道已开了约半人的空间,但重力吸引下,虽只数步之遥,料来不似平常走路那般容易。 第三十章 变数 忽闻笛声悠悠,从天边传来,叫人心中烦闷略减了几分,李元芳微微一笑,看向狄仁杰,斛律冲却大笑道:“狄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狄春也喜道:“是阿玉姑娘。”吴伯低了头,恍若未闻,转身欲退向岸边,斛律冲哈哈一笑,已挡在他身前,狄春抬眼看去,只见一粒粒细汗自吴伯额头冒出。 狄仁杰看似轻描淡写道:“吴伯要走了么?可惜啊,你费心为候思止准备的这件‘奇货’,怕是用不上了。” 吴伯猛抬起头,倒也毫无惧色,恨恨道:“你早就知道了?” “东宫鬼魂杀人一案,我一直奇怪,安金藏既是有备而去,推事院又怎能如此轻易锁定他是凶手?自高家村返回洛阳之日,又怎会算准时间前去抓人?且名为搜查凶器,却把矛头直指面具,凡此种种,不会都是巧合罢?”狄仁杰目光炯炯,笑道:“直至今日你带了高长恭的书册前来,我才想起,原来安金藏的身边,还有一个你!——当年安金藏曾劝段九不必去发启宝藏,出事之前,他又想把面具永远封存在高家村的墓洞里,可见他无意拿取什么祖宗遗物,即便他真的将书册交于你送来,也不会多此一举,要你跟我们同到伊阙。” “所以你就怀疑我与来俊臣等勾结?” 狄仁杰道:“我本来并不确定,待在莲花洞外遇到候思止,才应证了这个想法。” “出发之前,大人虽有怀疑,却无证据。所以就请斛律兄到段九处跑了一趟,一来把安金藏脱险的事告诉他,二来,就是要他查看阿玉处境有无危险。”李元芳说道。 斛律冲望着吴伯,懒懒笑道:“还要多谢我的白雪小乖乖。”说罢仰天高呼道:“阿玉姑娘——你来的可正及时啊。” 山洞上小下大,本就呈一筒形,阿玉早停了笛声,向下应道:“大人、李大哥,你们放心,我好的很,白雪也好的很。”话音回荡在岩壁间,果然又有两声犬吠响起,斛律冲哈哈一笑。李楷固与候思止远在光波之外,虽光芒耀眼,瞧不清潭中情况,但狄仁杰与吴伯的话却清清楚楚,听得一字不漏,候思止惴惴不安,只拿眼去看李楷固,待见他全神贯注于潭中动静,懒怠来找自己麻烦,方松了口气,当下暗自盘算起来。 狄仁杰道:“你为了这所谓宝藏甘心为仆,出卖主人,心思用尽,又要冒被我识破之险,真值得如此做么?” 斛律冲也嘲弄道:“那边好像只有一箱金子,怕到时不够分给你啊。” 吴伯羞怒已极,双目发红,忽似颠狂,指向众人怒笑道:“你狄仁杰,李元芳,还有你,你们有什么资格进入宝藏!这里的东西都是留给北齐子孙的!我才是真正的高氏皇族后人!我才是!斛律一门乱臣贼子,安金藏也不过是旁支庶出,有什么资格!”忽见他以手掩面,大喝道:“除了我,谁也不能拿走这里的宝贝!”这一声极响,狄春离得较近,直震得耳中翁翁作响。 斛律冲本冷冷看他作狂,却不防吴伯趁以言语扰乱众人之时,自怀中射出一物,径向狄仁杰飞去,斛律冲要待拦截,已是不及! 李元芳闪身挡在狄仁杰身前,一掌平平推出,掌间气流竟使得射来之物去势一滞,目光所到处,正是一滴小小的碧绿水珠,外裹的薄膜欲破未破,似是立时就要滴落下来,李元芳摧动掌间之气,轻轻一转、一带,那水珠被无形的气流团团包住,冲破光幕,远远落向山壁,只听丝一声响,李楷固顺势看去,岩壁上的草木迅速枯萎了大片。 李元芳脱下右手手套,仍回到狄仁杰身侧。斛律冲方舒了口气:“幸而你早有准备。”见没自己什么事,转向狄春道:“你还好吧?”狄春点点头。 狄仁杰叹了口气:“你罪不至死,何必如此呢?” 吴伯面如死灰,眼见最后一粒‘宓妃泪’也未起作用,心知自己今日是万万没有机会了,猛一跺脚,直向四尊铜兽中央撞去,众人齐声喝道:“不可!”斛律冲抢先跃起,已见吴伯抓向月精刀,口中叫道:“李元芳,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意图以宝刀之利,再作一拼,斛律冲哪容他得手,况月精刀本是他素日所用,顺势轻捉了吴伯之手,反转刀刃,虹气所至,吴伯哪里还有命在? 却见日魄镜被他一撞,跌落在地,月精刀早到了斛律冲手中,方才情急之下,不曾想到刀镜移位,使得光罩猛然失去中心,仿佛瀑布突然断流,光涛不再涌动,那巨大的神龟龟甲片片碎裂,散作满天晶粒,眨眼间消于无形。潭中众人犹未反应过来,已觉周围骤然一松,一切回复常态,潭水就要缓缓漫上来,龟首下方的洞口也随之分分闭合。 正当此时,狄仁杰大声喝道:“不要动那箱子!” 原来候思止见势不妙,哪还有心思顾及潭中之事?吴伯死也好,活也好,他是一只耳朵也听不进去了,早一使眼色,命四名亲兵悄悄去抬那箱金子,心中盘算已定:就趁你们纠缠不清,我先拿了金子走人才是!谁知光幕刚一隐去,狄仁杰无意看向这边,一声大喝,惊得候思止心中发颤,躲过李楷固,就势跳下所立大石,也顾不得几个亲兵,径向一旁的山谷出口逃去。那四个亲兵抬起箱子,因极为沉重,好不容易才抬离了地面,正待合力往外搬,见主将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李楷固和他的副将快步扑来,只一分神间,那箱金子“砰”地一声砸落在地,侧向一翻,滚向谷底水潭。 四周一片异样的静寂,潭水中忽然冒起泡来,初时极小,一眨眼间,汽泡越来越大,水面仿佛沸腾了起来,似有无数气体争先恐后从岩层中涌出,众人不知发生何事,一股惧意从心而生,“啪”一声轻响,李楷固只觉一小块岩石掉在头上,被敲得一懵,恰在同时,狄仁杰叫道:“不好,快走!”李元芳、斛律冲、狄春猛地回过神来,已听山谷中轰然作响,足下岩石剧烈震动起来,地动山摇,站立不住,四面洞壁岩石开裂,大大小小,如冰雹般掉落下来,一时间乱石飞舞,潭水四溅,愈演愈烈,巨大的响声淹过了众人的惊呼,混乱中,李元芳护了狄仁杰、斛律冲一把拉起就要跌倒的狄春,一面避让砸落的飞石,一面急向岸上撤去。 眼见前方龟首下的洞口仍可通过,电光火石之间,狄仁杰心知山体塌落,出口远在龟尾那头,若沿岸撤走更易为岩石砸中,以自己的体力恐无法出去,而李元芳断然不会舍己逃生,唯有进入洞口一试,或许还有生机。不及多想,狄仁杰已喝道:“快救楷固!”推开李元芳,奋力奔向龟首之下的洞口,李元芳侧身避过一块落石,微一怔,已明白狄仁杰用意:李楷固就在出口旁,这是叫自己快逃!热血上涌,哪肯听命,催动真气,将落向狄仁杰的几块碎石震开,一面口中不停,转向斛律冲道:“楷固兄和狄春就拜托你了,快,再不走来不及了!” 也不管斛律冲答不答应,见狄仁杰安然进入洞口,李元芳正待追上去,只听上面传来一声尖叫,一块“大石”往潭中央跌落下来,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岩石都自四壁山体崩坍,怎地这一块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抬头猛吃了一惊,竟是阿玉!说时迟,那时快,李元芳连跃数步,顿地冲起,直向半空中的阿玉迎去。 与此同时,斛律冲挟起狄春就要向岸上跃去,纷乱间忽一眼瞥见狄春满脸不愿之色,已知其理,不敢耽搁,松开狄春之手,直奔出口。当时境地,整个山谷就要被毁,狄春失去扶持,只觉天旋地转,肚内翻江倒海,用力睁大了眼,找准龟首位置,往快要闭合的洞口跑去。 从箱子滚落之时算起,不过片刻,众人已历险重重,李楷固本想冲过密密砸下的山石,赶来相助,试着冲了几回,因山体开裂似从藏金洞这边延伸开去,故靠这面山壁的落石犹为猛烈,根本无法向潭中靠近,倒弄得狼狈万分,数次险被砸中,正急得骂娘,见斛律冲像阵风般穿过乱石,还没等自己开口,已被斛律冲拉了带向通往山外的出口,自己猛地被大力一推,飞跌了出去,正落在方才铁链吊桶下的山缝中,扭头再看斛律冲,已然不见,眼前一黑,砰的声巨响,大块岩石就在身后塌落,彻底将山谷那边的月光隔绝,四周复又陷入一片黑暗。李楷固惊魂未定,只记得最后一瞬所见的是:李元芳冲天飞起,稳稳抱住了阿玉,衣袂翻飞,宛若天降。 第三十一章 相聚 阿玉只觉面上毛茸茸的发痒,又似有鼻息喷来,一睁开眼,就看到白雪那长毛半遮间乌黑的大眼,正凑在自己鼻子上方,使劲地看。她“啊”地一声轻呼,坐了起来,打量四周,像是在一处山洞里,众人正围着自己,奇怪的是洞中并不黑暗,反有淡淡光辉溢出,暗道:“我死了么?”又见李元芳正负手立在自己身旁,看她醒过来,眼中似是一亮,却仍板起了脸,叹了口气。他身后的斛律冲似笑非笑,轻拍了拍手,小狗自阿玉身上爬下,跃到了主人怀中。另一边是狄仁杰和狄春,狄仁杰笑眯眯的:“玉儿,你还好罢?”狄春坐在地下,用力揉着肩背,想是方才受了伤。阿玉点点头,只觉地下仍隐有震动传来,却已极弱,原来自己没有死,大家也都没什么大碍,看来,暂时是安全了。 只听李元芳冷冷道:“你怎会这么不小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能活着,真是命大了!”阿玉回想方才那一刹,乱石纷中,若李元芳没有发现自己,怕是要摔成肉饼了,当真是险的很。偷眼看向李元芳,见他口气虽凶,目光中却不小心露出几分柔色来,阿玉嘴角一翘,忙低下头去。 斛律冲抱了小狗,在旁坏坏笑道:“你究竟是掉下来的,还是自己‘不小心’跳下来的?” 阿玉大窘,转向狄仁杰这边,也不回嘴。 李元芳忽打岔道:“拜托你把狄春带出去,你倒好,唉,我真是所托非人啊。” “来伊阙的事,多少也有我的一半,我自然不会先走的。至于狄春么,那得他自己拿主意。”斛律冲看向狄春,笑道。 狄春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一去不回了呢。” 狄仁杰立在一旁,看着这些年轻人,只觉暖意如春。此刻来路已绝,能不能平安出去,还是未知之数,心中倒似十分平静,呵呵笑道:“玉儿,你怎会找到我们的?” “段九爹爹找到我时,我还不知道是吴伯,那本书册应是他偷的——师父伤重,一直在昏睡,怎会叫他拿什么书册过来,现在想来,他处心积虑,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好在他没拿我和师父怎样,只是怕我跑来揭穿谎言,命人团团守在了院外,我一心在师父的伤势上,哪会想到其他,玉虎被他拿走也不知道,更没察觉到院外有丝毫异样。 听到大人已经出发往伊阙,怕你们担心,我才急着赶了过来,多亏了段九爹爹,数年前他曾仔细勘察过伊阙两岸的地形,绘了张图,把一些道路、山洞,水流都标了出来,特别在他认为可疑、又无法到达的地方作了记号,方才的那个洞口就是其中之一,其实那里已靠近山脚,我又看到了升空而起的焰火,这才找过来的。从洞口往下看,并不知道底下有这么深,听你们说话的声音,我还以为不高呢。”阿玉低头笑笑,又指了指小狗:“白雪一直跟着我,我们两个就都下来了。” 李元芳掏出那小小玉虎,递了过来,也不说话,阿玉伸手接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去看随身的荷包,幸好地图不曾丢失,便取出来呈给狄仁杰。 狄仁杰展开看时,果然标得十分仔细,在一些地方,还都写了小注,如:“洞深,无路下”、“近伊水,洞内有暗河”等等,喜道:“这图很有用处。看来为了导宝,段九当年确是花了不少功夫,最难得的是,听了安金藏的劝,二人还结成了好友,也许对他来说,这友情比宝藏更有价值,足以享用一生啊。” 阿玉闻言叹道:“段九爹爹也说,当初没能看看宝藏固然可惜,但他早已放下此事。可怜吴伯这样的人,枉自送了性命,真是不值!” 斛律冲一直看着腰间的月精刀,此时懊恼道:“方才若不是没护好那一镜一刀,我们现在也不致于身处险地,后无退路。老祖宗怎么就不说个明白呢,早知如此,拼着毁了这把刀,我们也不该到这伊阙来。” “这不能怪你。”狄仁杰笑道:“其实刀镜启动的‘奇阵’,本来就是为了打开进入此间的通道,随着月亮渐渐西移,月光自洞顶再次隐去之时,通道和潭水自然又会恢复原样。可能先人的这种布置,需要另有人在外,约定时间开启通道,前次入内的人方可出来,比如十五进入,十六的晚上就能出来;还有一种可能,从潭中精美的铜兽和山岩上那神龟首足的雕刻来看,以这么大的手笔来设计一个入口,定非寻常所用,‘国之大事,在祀及戎’,”狄仁杰指指身后未曾深入的山洞,说道:“也许从外面进来,是为了进行一种神圣的祭祀活动,那么出不出去,就不一定了。” 顿了顿,又道:“其实真正引起山体崩塌的,不是刀镜,而是那只多余的铜兽!” 狄春奇道:“并没有人动它,怎么会跟它有关呢?” 狄仁杰叹了口气:“刚才我听说有一尊铜兽被丢弃在草丛里,就觉得不对,山谷中的种种设计都十分精准,不可能会有‘多余’的设置,只可惜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候思止搬动那箱金子,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潭中坐化的那位,给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那尊铜兽本来应该是处在金子所在的位置,外形像是个巨大的‘镇纸’,据我猜测,它的作用就是镇压山谷中的一处装置,当年高长恭发现了它的秘密,便用一箱金子顶替铜兽,放在了那个位置上,其作用不言而喻:就是为了看看我们这些后来之人,是不是直的‘有缘人’。” 李元芳道:“原来如此。若我们只贪图那些金子,就会令山谷毁去,再不能进入真正的宝藏。” 狄仁杰点头道:“所以我说这怪不得斛律小哥,也怪不得斛律家的先辈,其实今夜我们在山中所见,早已超出了你我的想像,‘神龟出水,背负洛书,’这不过存在于上古的传说中,后世之人说伏羲则河图以画八卦,大禹得洛书而成《洪范》,遂使洪水得治,并由此衍生种种玄之玄的说法,今日看来,竟都是后人会错了意?这些上古遗迹不过是为了一个入口而设计?” 说到此处,狄仁杰自嘲似的一笑,向斛律冲道:“要是你的先辈或是高长恭说,他在伊阙山中看到了‘洛书’显现时的奇迹,你会相信么?世人谁又会信呢,不过以为又多了个沽名钓誉的疯子罢了。坐化潭中,又说是要效仿迦叶尊者,也许他所要传的并不是佛法、宝藏,而是千年前的遗迹,对此,他无法用文字记述,因这其中实在有太多不可知的奥妙,只能留待后人了。可惜你我愚钝,未能参透这天地造化的奇迹,终不能担起这传承的重任啊。” “听大人这么一说,我虽没见到这位前辈,倒也对他生了几分佩服,当年他能够发现开启通道的秘密,又用心良苦地布下一个陷阱,他的智慧胸襟定非常人能及。”阿玉恍然道。 李元芳也道:“想必那又是一个故事罢。” 狄仁杰微微一笑,目露睿智通达之色:“如今我们身陷险境,要怪只怪我们自己,各有放不下的‘心魔’,令我只顾沉迷于洛书奇观,失去了平常的判断力,才会连累你们至此。”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又道:“无论如何,要设法出去才是。” 李元芳、狄春、斛律冲和阿玉暗自回味,果然可不是这“情义”二字令众人着了“魔”?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觉渐生笑意,忍不住同声笑了起来,李元芳与斛律冲更是豪气顿生,互击一掌,人生如此美好,怎可轻言放弃! 第三十二章 洞厅 狄春一骨碌从地下站起,也不顾肩头的伤,叫道:“老爷,我们这就往前罢。” “好。” 前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阿玉惊呼一声:“夜明珠!”众人也早看到,面前巨大的洞厅里,竟然放满了发出柔光的珠子,怪道方才不需火把就能看清,原来洞内自有照明之物。李元芳取出随身携带的荧光珠,相较之下,那些嵌在岩石上的夜明珠更大一些,形状并非正圆,个头也略有参差,不像荧光珠般由特殊的矿石制成,似是天然形成的珠子。 斛律冲笑道:“今日见得稀奇多了,这也算不得什么。” 洞厅比方才的山谷犹大数倍,洞顶垂挂下许多溶岩形成的石幔、石瀑,地面岩石有的状似竹笋,有的形如蘑菇,在无数夜明珠的映衬下,晶莹如玉,姿态各异,把整个山洞装点得帷幔重重,气象万千,众人仿佛置身于一座庄严华丽的殿堂中,更有不知何处的水滴落下来,敲打在岩石上,清脆低沉,自成曲调,恍若乐工在偏殿奏响盛宴的礼乐,李元芳、斛律冲等各自暗赞:果如先辈所述,是一处世人未见未想的奇境,只是此时来路断绝,前方又看不到出路,哪有心思细赏美景? 正前方似有一条河流从岩壁下通来,至洞中迂回曲折,又向另一边流去,只是水流出入之处,四周山壁极低,河水像是从地下冒出来般,使得这里看来有如一座封闭的厅堂,众人粗粗一望,心知这便是所谓宝藏的终点了,先前所历种种,都只为进到这洞厅来,现下真的身处其中,倒有了几分空落落的感觉。 狄仁杰微一沉吟,心中已有条理:“当年高长恭等应该进到了此处,但所有相关的记述中,都没有提到出洞,想必他们是从原路返回,如今洞口已塌,自是不必再想;唯有看看先人造此奇境时,有没有留下另一条通道,或是什么我们可以利用的线索。” 众人点头应是,偌大的洞厅里溶岩错落复杂,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狄仁杰走到近处那弯水流查看,只见河水颇清,静默不动,也看不出流向来,其中有些长约指许的银色小鱼,停在水中,一动不动,阿玉看得好奇,到底是小孩心性,正要伸手去捉,却听李元芳道:“小心,你忘了那宓妃泪么?”阿玉缩了缩头,扮个鬼脸,随手捡了块小石,轻轻投入,鱼儿们受惊,骤然散开,却不往通向洞外那端较细的河道逃去,只纷纷游回洞中河流最宽的转折处。小狗本也蹲在水边看鱼,见鱼儿一下子散得没了踪影,轻吠一声,跳了起来,像是不满的样子,看得阿玉咯咯直笑。 李元芳摇了摇头,随狄仁杰顺着游鱼的方向,走向河道宽阔之处,只见河面上方是一片宽大的石瀑,恰似飞流直下,倾入到河道中,又如被忽然冻结的冰川,停留在了那舞动的一瞬间;石瀑中央悬竖着个巨大的银色圆盆,因色泽与溶岩相近,初时不易发觉。狄仁杰定睛看时,竟是一扇内壁朝外的贝壳,光滑闪亮的壳面恰像一面镜子,从狄仁杰和李元芳站立之处仰看,可见镜中照出水面上密密聚集的小鱼,数量之多,把一大片河面都覆盖了。 狄仁杰和李元芳弯下身子,细看这些小鱼,见它们通体银白,近乎透明,想是久居地下,不见日光,变得与周围的环境之色更相贴近,群鱼之间,还有许多细细的半透珠粒,李元芳疑道;“大人,宓妃泪?”狄仁杰面色凝重,又盯着细看了会,摇头道:“应该不是,形状相似,但颜色不同,可能是这些鱼儿所产的鱼卵罢。” 狄仁杰站起身来,和李元芳游目四顾,见周围岩石上除了那些夜明珠散落其间,远近还有几块相同的贝壳,似与河上这面大镜相互映照,见识了方才入口处的铜兽和神龟,李元芳心下奇怪,不知这些镜子又有什么古怪。 狄仁杰道:“这伊阙所在之地,古有‘汝海’之称,相传千年之前,曾是一片泽国汪洋,经大禹开山引流之后,又历各朝各代开凿山体、疏通伊水,方有了现今的规模。由这些巨大的贝壳和珠子来看,传言不虚啊。” 乘狄仁杰和李元芳查看河道的当儿,斛律冲与狄春往洞厅周边走去,片刻功夫,已有不小收获。林立的石笋之后,有一片较平坦的地方,整齐地放了约有七八十口大箱子,斛律冲打开其中一口,见是满满一箱弓箭,再开一箱,又是几十张强弓,心中又惊又喜:看来这就是当年北齐留下的军需了。当下按捺不住,取出一张来看时,果然制作十分精良,历时百余年却丝毫不见损坏变形,弓身木质平滑细腻,漆色如新,鱼胶紧密,弓臂上的角、筋皆为上乘之作,斛律冲像是见了老朋友,举弓虚张,大有爱不释手之感。 一面又叹道:“洛阳地处天下之中,在伊阙设下这样隐秘的基地,就等于藏下了一支随时可启动的奇兵,只可惜我的先辈们终不得施展,这些兵器也只能永埋地下了。” 狄春暗笑:别看这人平常懒懒散散,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原来也有痴迷的东西,便走过一旁,打开另一口箱子,这回装的是一箱弓弩,想来这些箱子装的都是兵器之类,狄春略感无味,抬头看向山壁,见隔了石幔的壁上有些朱红色的图案,便低头钻过去看,发现图案画得极为简单,粗看似是描绘了一些人物、鱼兽,应该是古人狩猎、捕鱼,并有些战斗的场面,狄春回头,正要招呼狄仁杰等过来看,忽听阿玉轻声惊呼。 李元芳等围过去时,河面水波一阵荡漾,阿玉却指着洞顶无数长短不一的溶岩,一只约有手掌大的黑色蜘蛛飞快隐入了石幔,虽不过一瞥之间,那黑影也足叫人心中发毛。 斛律冲搭起一箭,正要试试身手,哪知蜘蛛一下逃走,洞顶垂岩又极复杂,林林重重,哪里还找得到它?斛律冲兴头上来,无处发泄,眯了眼向四处瞄准,见远处有一圆形之物,倒正像个靶心,便一箭射了出去。 谁知这一射,射的连箭也不见了踪影,众人看向斛律冲,神色略有古怪,斛律冲气结,自己明明照准了射去的,再怎么样,也看得到箭落于何处,万不可能射得牛头不对马嘴,连飞去哪里都不知道罢?心中不服,忙走过去查看。 李元芳心知古怪,早快步往前,跃上一根石柱,看了一会儿,笑道:“原来这是个石洞,略向上斜伸,又有光亮透出,好像里面也有贝壳之类反光,怪不得远远看过来,像是个靶心呢。”那支箭没入洞中,自然是看不到了,李元芳伸手去取,不想一拔之下,竟未能拔出,笑道:“斛律兄确是臂力过人。” 狄仁杰目光闪动:“原来如此!我正奇怪,这些夜明珠长年不得日月之光照射,又怎能自行发光,经久不弱,原来是在山岩中开了小洞,‘凿壁偷光’来着,那些贝壳制成的镜子,多半是用来反映光线的。” 李元芳拔了箭,跃下石笋,皱眉道:“可惜这石洞极小,不能容人通过。” “就是能行,也不可轻易尝试,想这些石洞内定是曲折复杂,危险得紧。”狄仁杰叹了口气,又道:“不知当初是怎样把贝壳安上去的,真是叫人不佩服也不行啊!” 斛律冲、阿玉和狄春听了,微感失望,阿玉低头想了想,忽喜道:“大人,您是说这些小洞能与外界相通?” 狄仁杰点点头,阿玉眼珠一转,拉了狄春道:“狄春哥哥,你身上可还有焰火?放支到洞中看看,也许焰火能沿着洞壁蹿出去呢!” 狄春闻言大为兴奋,忙说还有,取了一支出来,交与斛律冲,一面说道:“不错,但愿外面李楷固将军的人看到,或许能帮我们出去。” 斛律冲暗叹,不知李楷固是否平安脱险了,只将焰火点了,放于石洞中,瞬间焰火射出,岩壁中传来几声轻响,想是焰火撞到了石壁,片刻又回复平静,也不知有没有射出去。 一时众人无语,狄仁杰见阿玉似有失落之色,劝道:“楷固若能平安脱险,自会设法救我们,只是我们身处山腹之中,就算知道我们的所在,也很难使得上力的。” 李元芳玩笑道:“假设楷固兄牛劲发了,真要凿开这座山救我们,恐怕也得十天半月了,到时你我早就……”说着耸了耸肩,双眼一翻。 阿玉见状一笑,自觉方才太过蠢笨,故意急道:“啊哟,狄春哥哥,你可有带上干粮?” 狄春双手一摊:“没有。昨日晚饭都吃完了,我想早饭就不必在这里吃了罢。”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狄仁杰笑道:“好了好了,要想不在这里吃早饭,我们还得加把劲才是。方才看到蜘蛛,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大家再找找去。” 第三十三章 洛神 众人留意搜索那些石笋间隙、阴暗夹角之处,果然又在河道一端的石柱之间,找到一只黑色蜘蛛,其时它并不稳居蛛网中央,却倒吊了一根蛛丝,悬在河水上方。狄仁杰、李元芳等轻轻掩到近旁,见这蜘蛛样貌丑怪,头、胸、背皆有黑色亮甲,螯爪末端似有一簇硬毛,看得阿玉直觉恶心。却见蜘蛛挂在丝上一动不动,半晌,突然向水面射去,一眨眼间,已捕获猎物,向蛛网爬回。众人吃了一惊,不想这蜘蛛有如此迅捷的捕猎之能,都瞪大眼去看,那蜘蛛已把猎物运到网上,吐丝密密包裹起来,原来猎物就是河中那些沉浮的鱼卵!只见蜘蛛抱紧了它的猎物,鱼卵的薄膜轻轻颤抖,颜色渐渐由半透明转为碧绿之色,粘在了蛛网上,再看那张径有半丈的蛛网上,早有些绿色的鱼卵挂着,只是蛛丝层层裹住,又在背光之处,不易发觉。 斛律冲与李元芳、阿玉互望一眼,正待说话,见狄仁杰点点头,示意不要惊动了蜘蛛,李元芳戴上特制的手套,轻轻去摘,不想蛛网极为牢固,且蛛丝粘性极强,李元芳只得小心弄断了几根,方摘下一粒鱼卵来,果然正是“宓妃泪”。蜘蛛感到蛛网破裂,倒也并不惊慌,想是长久以来,从未有人打扰它的生活,只呆了一呆,像是抬头嗅着空中气息,没有察觉到危险,这才慢腾腾向外射了一丝,缘丝爬向别处,又悬在了水面之上,与方才捕食时的敏捷全然不同。 阿玉吐了口气道:“原来这毒性厉害的‘宓妃泪’,竟是这样制成的。” 狄仁杰叹道:“不错,这些鱼卵原本无毒,而蜘蛛捕食后习惯向猎物注入毒液,以麻痹猎物,正是鱼卵独有的成分加上蜘蛛的毒液,才合成了‘宓妃泪’,对这只蜘蛛来说,不过是它制成的‘腊肉’罢了,却不想被用作了杀人的毒药。” 李元芳小心处理了那一颗“宓妃泪”,回想那些中毒之人死时的惨状,不由暗自叹息。 此时水面忽然一阵波动,似有大鱼游来,方才那只蜘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飞快往上爬去,眨眼就隐入了石幔。狄仁杰暗暗奇怪:这蜘蛛怕的并不是我们,而是水中之物。 水花起处,一条白色大鱼自河中跃起,长尾一扭,又落回水中,那一刹间的身形十分优美,恍若仙子凌于波上。 狄仁杰只道是自己眼花了,待水纹渐渐平静,再看那扇巨大的贝壳中,果真映照出一条曼妙的白鱼来,彼时银色小鱼纷纷让向两侧,随波动的水流静静排列整齐,仿佛千百子民在迎候他们的君主一般,狄仁杰、李元芳和斛律冲等不敢靠近河道,只远远立着,好在贝壳将河中情景一一呈现,看去角度更比站在河边来得清楚。 只见那条大鱼长有五六尺,通体如玉,晶莹剔透的背鳍和胸鳍,像是华丽无比的宫装,飘扬于清澈的水波中,银色小鱼游戏其间,宛如点缀在宫装上的美丽刺绣,精致灵动,闪烁不定;游动之时,姿态婀娜,若春风拂柳,隐约可见鱼鳍下那纤纤细腰,长长的尾鳍拖在身后,恰如繁华迤逦的裙裾,更奇异的是,她还有一头银白美丽的长发,随着水流散漾开来。众人目光如被锁定一般,紧紧跟随着她忽尔停留不动,忽尔轻舒旋转的身姿,那些小鱼也被带得群舞起来,不一会儿,更多小鱼从四面的河道集中过来,把大鱼身旁的水面装点得炫目动人。 众人都瞧得呆了,阿玉不由自主地走到河边,蹲下身来看她,那些小鱼似是感到阿玉的靠近,不再随之起舞,一下分散到两旁,哗啦啦一声,大鱼自水中探出头来,阿玉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却看大鱼甩了甩长发,露出一张绝世的容颜,这哪里是鱼,分明是个贬落凡间的仙子啊!她的肌肤光滑有如绸缎,眉间犹凝着水珠,一双黑目好奇地望向阿玉,自有一种天真之态,看了一会儿,那美妙的双唇微微上翘,瞬时间,阿玉只觉呼吸为之一窒,莫说自愧不如,便是从前所见各色美女,与她相比,都不过是俗世间尘土一般,不值一提。恍惚间,阿玉伸出手去,大鱼一划水波,抬起下巴,轻轻贴近阿玉之手,脸上一片恬静之色,只片刻,又扭头回入水中。阿玉呆呆立起,见她游出了丈许,又回头望望,嘤嘤叫唤,听来像是幼童在轻轻哭泣,叫人心疼不已,过了一会儿,终潜向河水深处,不复再见。 等了半晌,贝壳映照中的河面渐渐归于平静,阿玉回到李元芳身旁,见众人兀自出神,暗道自己虽身为女子,犹惊叹于那绝代的容貌,也怪不得旁人为之颠倒了。 狄春傻傻问道:“老爷,这是人是鱼、还是仙啊?” 狄仁杰似是被从沉思中惊醒,恍惚道:“我想,她不是人也不是鱼,而是传说中伏羲氏的女儿——‘宓妃’,传说她因贪恋人间美景,而下到凡间,教百姓结网捕鱼和狩猎、养畜的技能,深受百姓所爱。不想被黄河之神‘河伯’看中,囚于府中,终日忧伤,后来成了洛水之神。若我们所见不虚的话,那么世上确实是有洛神的了。不过她并不是神仙,应是相貌如女子的远古人鱼,中记载‘……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东,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鱼,四足,其音如婴儿。’说的就是人鱼了,但也仅见于这些类似传说的记述中,并没有人真正见过人鱼,也许久已灭绝,这一条是唯一存活于世的罢。” 李元芳叹道:“自昨夜进入山谷,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都见着了。怪道那毒药取名为‘宓妃泪’,书册中又提到曾梦见了伏羲,只是那并非真是宓妃的泪滴。” 斛律冲笑道:“我不懂洛神是谁,但我倒宁愿相信她是真的。” 阿玉听了,忿忿道:“这仙子一般的人鱼,难道你就忍心她被囚在这里千年么?”小狗也跟在一旁呜呜应和,看似十分同意阿玉的话。 “咳咳,我是说我宁愿相信她是女神,并不是说要把她囚养起来,再说我有那个能耐么?”斛律冲连连摆手,暗自头痛,早知如此,万不该在天津桥边得罪了这位姑奶奶,也不知她的气什么时候才会消。见阿玉哼了一声,未再接过话头,只顾自回想方才情景,斛律冲忙悄悄朝那贝壳镜后逃去。 狄仁杰皱起眉头,看向李元芳道:“这确实十分奇怪,这里的水流不与外界相通么?若是地下暗河,总有出水之口,为何这条人鱼像是被人有意蓄养在此的?难道真是一处供养洛神的圣殿?” 李元芳摇摇头,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闻言走向河道一端,贴近洞壁处,见数层石帷从在河上悬挂下来,几乎与地面岩石相接,底下有一片裂隙,河水自此通往洞外,李元芳看向水下,果然几根手臂粗的石柱形似栅栏,隔断了河道,微觉奇怪,这岩石怎会长成排列整齐的栏杆?再一看,原来内里是些铜柱,大多被岩石包裹了起来,李元芳心知岩石受水溶解,方能渐渐形成石帷,每生成一分,历时极长,洞中这般奇景非朝夕可成,而溶岩与铜柱生成一体,也不知要有多少年的沉积,一面想,一面转身道:“大人,河道这端装了栅栏,恐怕贝壳巨镜后的那一头,也是一样。” 斛律冲在洞厅另一边回应道:“正是,下面好像也有些栅栏。”隔了片刻,又自言自语道:“这块大石有点奇怪,和周围溶岩的样子不同,好像是从洞外搬来的。” 阿玉见李元芳走开,早忘了和斛律冲斗嘴,忙也跟过来看,一时走得急了,又想从那朵石蘑菇上抄近路过去,不想衣服被勾了一下,险些跌倒,留神一看,奇道:“大人,李大哥,这里有几株铜树,也不知干什么用的。” 狄仁杰等绕过看时,见数十株青铜树摆在地下,支叉伸展,只及膝高,狄春跟在其后,笑道:“老爷,这树看来倒和那几只铜兽同出一源,连树都长得这么矮,我们是到了矮人国么?” “嗯,你说得不错,这还是我们进洞以来,看到的唯一一样原先主人铸造的东西,”狄仁杰苦笑道:“看这青、红铜相错树枝,确与入口的铜兽相类,不过铜树造得更为简约,每株只有两三个枝杈,应该属于日常的器具罢,只可惜先人已逝,空留此地,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些奇迹的真相了。” 狄春一拍脑袋道:“啊呀,老爷,方才我本要让您去看那边的壁画,这一忙着看蜘蛛、人鱼,倒忘了。” 第三十四章 豁然贯通 狄仁杰望着洞壁上的图画,顺其方向,缓缓踱步,见李元芳、狄春跟在身旁,笑道;“想是我老了,这半日所见所闻,实在太多,叫人思绪混乱,你们且顾自走走,我要静下心来想一想。” 李元芳应了声,见狄春扶了狄仁杰,到一旁石台坐下,知道狄仁杰的习惯,此时不好打扰,便转身去看斛律冲和阿玉。 他两个正站在那扇贝壳大镜之后,只听阿玉道:“不如我们把这栅栏毁了罢。” 李元芳绕过来,见斛律冲像是被阿玉缠不过,正趴低了身子,要用月精刀去斩那些铜栏,微一笑间已想到,他对待那些马匹小狗尚且如此,听阿玉要放了人鱼,倒正合他性情,这回就是砍坏了宝刀,想必也毫不觉得可惜。 果然那月精刀极为锋利,没几下就将数根铜栏斩断,李元芳在旁赞道:“真是好刀。”阿玉双手合什,闭了双目,轻念道:“人鱼姐姐,牢笼已破,你可以出去啦。”说毕睁开眼睛,盯着水面细看,仿佛水波轻轻摇动,阿玉喜道:“李大哥你看,人鱼定是听到了。” 李元芳一笑,也未作答。斛律冲顾自轻抚宝刀,暗想这刀已送给了李元芳,虽他不会说什么,方才倒也不该这么大大咧咧地拿刀去砍,见刀刃完好无损,吐了口气,又懒懒道:“还姐姐呢,只怕她有好几百岁了。” 阿玉心中高兴,便无意理会,转眼见洞壁前那块与周围极不融洽的大石,想了想道:“这石头不是洞中的溶岩,难道有意搬来此处的么?” 李元芳早觉得这大石古怪,阿玉一提,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斛律冲,见他也正朝自己望来,二人目光相撞,已是了然,当下点点头,与斛律冲同走到大石一侧,齐力去推石块,那石头虽大,哪抵得过他二人之力?“呯”一声响,滚过了半圈,另一侧的棱角砸落在地,方稳住了,只震得脚下一颤,阿玉刚轻呼一声:“幸好这洞厅结实。”又叫道:“快看!” 李元芳、斛律冲和阿玉定睛看时,大石之后,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来,却不知通往何处,三人先是一喜,继而又有几分疑惑:看这洞口不大,若要通过,势必得缩起身子半钻半爬才行,实在不象是个门户。李元芳探过身去,里面毫无光亮,并没有洞厅里那些夜明珠照明,隐隐有些微风吹来,似乎通得极远,仔细听去,还有流水之声。再看洞口边缘极为粗糙,似是匆忙间被生生劈开,而未加细凿。李元芳回头看了看斛律冲和阿玉,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过去查探一番。 正待告诉狄仁杰,已听狄春喊道:“李将军,老爷请你们都过来呢。” 狄仁杰立在那些壁画之前,神色间已不见了方才那丝烦忧,笑向众人道:“方才我想了想,大致明白了这里的来龙去脉。等我说完这个故事,你们也就明白了,正如候思止说的:不能稀里糊涂地白来这宝藏一趟。 千年以前,不知是传说中伏羲还是大禹的远古时代,在伊洛之滨住了一个部族,姑且就叫他‘有洛氏’罢,其族人以捕鱼、狩猎为生,他们掌握了一些十分高超、又不为人知的技术,比如我们看到的那些怪异的青铜兽,还有开启洞厅的神龟洛书,这些令我们大吃一惊、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当时应该只掌握在部族首领的手中,而被普通百姓奉若神明。 由此想来,这洞内所藏的东西,自然非同寻常,在看到了蜘蛛、人鱼、那些银色小鱼和铜树后,我隐隐觉得,这几者之间必然有其联系,”狄仁杰说到此处,指着一幅壁画,道:“你们看这画中画了一张大网挂在树上,画得虽简单,也可看出这张网十分简陋,稀稀落落,而左边一人似在捕鱼,手中那张捉住了鱼的网明显比挂在树上的,要紧密得多,绘画之人在鱼身外画了许多条线,来表达这个区别。所以我想,那挂着的是一张还未完成的渔网,而从那两株树的样子来看,极有可能就是那些铜树。” 李元芳捕捉到狄仁杰的思路,猜道:“您是说,那些铜树,是用来织网的工具?” 狄仁杰目露赞许之色,点头道:“不错。而且,这种特殊的鱼网不完全是由人织成的,它的制造者之一就是那些黑色的蜘蛛,方才我们已见识了蛛丝的粘度和牢固,不妨如此推测:当年人们将鱼网的基底挂在铜树上,这些半成的鱼网极可能如画中一般,只是几根简单的麻线,又将铜树放置在水边——因黑蜘蛛以河中的鱼卵为食,故它们的网一般结得不高,如此,就像今时的农妇养蚕一样,先扎起草山,让蚕在上面吐丝结茧,到了收获的季节,就可以采摘下来了。蜘蛛为了捕食,就在人们事先设好的底子上结网,隔一段时间,人们就来收取织成的鱼网,而这样的鱼网巧妙揉合了人工和蛛丝的诸般好处,使用起来,想必更优于普通麻线织就的鱼网,所能捕到的鱼也就更多,对于居住在水边、靠打渔为生的先民来说,这是何等的重要!掌握了这种技术,就等于是有了神力。 可蜘蛛不懂人言,也不能像牛羊一般加以蓄养、驯化,人们发现了它喜欢吃的鱼卵产自那些银色小鱼,而小鱼又似乎依附于‘洛神’而生,也就是说,有人鱼的地方才有银色小鱼,有小鱼自然就有专吃鱼卵的黑蜘蛛,所以族人就设法将人鱼奉养起来,好让蜘蛛为他们生产鱼网,当年这个洞厅就是用以采网的地方。 至于入口设置得如此隐蔽难进,一来,当时中原之地,另有许多部族,彼此之间常常发生争战,为了部族的强大,这种能力只能掌握在族中极少人的手中,故显得十分神秘,再者,也许人们当时深怀着对天地的敬畏之心,‘洛神’在人们心中应该是圣洁的神明,族人尊敬她、祀奉她,认为她不该被外界打扰、伤害,所以这里也可以说是有洛氏祭祀的圣殿,也许他们曾在这里举行仪式,感谢神明赐予他们神力——这在壁画上也有。”狄仁杰环顾众人,缓缓解释道。 李元芳、斛律冲和阿玉、狄春静静听来,果然一一贯通,虽说用蛛丝制作鱼网,真是闻所未闻,但想千年以前,并无文字记载,又有多少今人未知之事流逝在岁月里?这半日来,所见的又有哪一样是自己想得到的? 阿玉见众人神色凝重,吐了吐舌头,道:“在洛神的传说里,确曾有说她曾教给人们结网捕鱼的方法呢。” 李元芳道:“看来他们把人鱼养在这里,虽夺去了她的自由,倒也保护了她,否则我们也见不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条的人鱼了。” 狄仁杰笑道:“这不是破案,也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是我从所见种种和传说中推演得来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顿了顿,又道:“可是这神奇的鱼网,终归引起了其他部族的关注,你们看这边几幅连成一片的画中,”狄仁杰指了指道:“这里用两种不同的颜色来画人,一种是朱红色的,和方才铺鱼、祭祀的人一样,代表‘有洛氏’,而他们对面在与之撕杀的,却以黑色画成,应该是另一部族的敌人,这一场仗打得十分惨烈,下面画了许多躺倒在地的人,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从这里画面往右看,可见一支黑色的队伍坐船而来,上方是一片高山,奇怪的是在山底和人物中间,还画了九个太阳一样的图案,我想,也许这表示敌军坐了船,在山间足足行了九日,方与有洛氏交战;由此看往左边,图画变得渐渐潦草,好像画图的人胡乱抹了几笔:黑色的敌人都已倒下,只剩一个,用一柄大斧模样的东西在劈什么,再左边,也应该是这整片壁画的结束处,黑色那人似是终于攻入到一座房中,却被一个红色的人杀死了——我猜,这个红色之人就是画下这最后壁画的人。” 李元芳早已熟悉狄仁杰的推论方式,闻言已大致明白过来,目光一闪,兴奋道:“也就是说,当年在这洞厅之外曾发生了一场战事,起因极可能就是为了洞中的‘洛神’,敌人花费了很大力气,找到一条通往这里的水路——看这画中所画,应该不是我们进来的入口,而是需要坐船而行……” 斛律冲接道:“那些敌人顺着地下暗河进来,却在洞外遭到了有洛氏的打击,很多人都战死了,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他劈开了山岩,终于进入这里,可惜仍被守在洞中的‘有洛氏’族人所杀。于是‘有洛氏’所剩的人就在洞中画下了这画,以记录这场战争,又用石头挡住了敌人劈开的洞口。”斛律冲越说越快,眼中目光炙热:“此后不知多久,洞厅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有洛氏’那开启入口的两件东西——日魄镜和月精刀却流散到世间,辗转到了契丹、高长恭、安金藏还有我的手中,才有了今日之事。”说罢,看向李元芳,会心一笑,道:“贝壳后面的洞口,就是当年入侵时留下的,应该能够通往外面。” 第三十五章 出路 李元芳点点头,却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暗河极有可能已经改道,当年入侵之路不知是否完好如初,我们还得小心才是。” 狄春犯愁:“真要走九天的话,我们不累死也饿死了。” 狄仁杰一笑道:“我对那九个太阳似的图案也不过是猜测而已,且自古以‘九’来表示至阳至多之数,倒未必是个实数,也有可能就是很多的意思,不论怎样,入侵之路只给了我们一个大致的提示,也验证了我先前的想法:暗河通往山外。但接下来怎么走,还得靠我们自己。” 说罢,自怀中取出阿玉带来的那张地图,在石上展开来道:“你们看,方才入口所在的山谷段九已标了出来,也就是阿玉下来的地方,其实已在西山脚下临水一面,可见山谷底部深入地下,极可能已低于伊水水位,而从月亮移动的方向来看,龟首入口位于山谷的正南方位,”狄仁杰指着图中道:“那么我们所处的位置大约就是这里了,也就是靠近东西两山相近的峡谷之下,巨大的洞厅里遍布溶岩,由此猜测,此刻我们可能正处于伊水下方,头顶或许就是两山中分,伊河贯通的河道。” 狄仁杰侃侃而谈,显是经过一番思量:“从图上看,由此往东北方向,越过两山相连处的狭窄浅滩,就是东面香山了,你们看,段九恰在这里标注了一个暗河的出水之口,若这条暗河与此处相通,我们就有可能沿水出去,距离看似不长,但估计河道曲折,不会直通出口,要是能在沿途找到当年入侵的痕迹,就更能互为验证了。” 阿玉想了想,问道:“大人,山腹里不见天日,如何能知道哪一面是东北方呢?若暗河有许多岔道,岂不糟糕?”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狄春,我让你准备的碗,你可带来了?” “带着呢,幸好没破。”狄春自背上包袱取出一只碗来,众人看时,不过一只普通的茶碗,斛律冲奇道:“取碗作什么用?” 狄仁杰笑而不答,只吩咐狄春去河中舀半碗清水过来,又自身边取出一个小盒,阿玉暗忖:大人想是糊涂了,怎么拿出一盒女儿家的胭脂来?却见狄仁杰让将水碗放在地下,转头道:“斛律小哥,你且把月精刀远远放开。”斛律冲听命取下弯刀,放到远处石上。 待水面静止不动,狄仁杰才打开瓷盒,取出一条小鱼,轻轻放入碗中。 李元芳、斛律冲和阿玉看时,原来是条薄铁叶剪成的小鱼,长约二寸,宽五分,鱼腹略下凹,像一只小船般,浮在水面上,李元芳喜道:“大人带了指南鱼。” “正所谓有备无患,出发之前,你们各有任务,我自然也不能闲着。”狄仁杰笑道,指着水碗中的小鱼,道:“鱼首向南,鱼尾朝北,东北方位在那边。”所指方向,正与贝壳后的洞口相近,众人见状,更添了几分信心,一面又让狄春收好了,以备路上再用。 斛律冲取回月精刀,又从高长恭留下的箱子里,挑了一把弓弩拿在手上,阿玉跟了李元芳爬上四壁山岩,去收取些夜明珠作照明用。因斛律冲从未见过指南鱼,不由大感好奇,狄仁杰见他好学,便耐心向他解释这鱼是如何做成的:先用薄铁叶剪出鱼的形状,中间略凹,再放在炭火中烧到通红,用铁夹夹住鱼首一端,自火中取出,鱼尾正对子位,略向下斜,轻轻蘸入水盆,待水没过鱼尾数分即止,不必整个浸入,再取出来,用密器收藏,用时如方才般放于无风处的水碗中,鱼浮水面,其首正指午位,也即南方。 斛律冲听得有趣,直说出去后,也去弄条来试试。 因见石后的洞口太小,李元芳心念一转,向斛律冲取过月精刀,在洞口一侧的山岩上打起洞来,阿玉早见识过这刀的锋利,方才如臂粗的铜条溶岩尚应势而断,此刻李元芳手起刀转,精光过处,已旋出几个小洞眼来,狄春看得暗暗咂舌,又不知李元芳是何用意。 李元芳指指这片被‘加工’过的岩壁,道:“斛律兄,助我一臂之力。” 斛律冲点头应是,二人齐喝一声,出掌击向岩壁,轰然声中,果然那片岩石向内震碎,将洞口开得更大了些。 阿玉扶着狄仁杰,缩缩头道:“好厉害。” 李元芳让斛律冲和狄仁杰、狄春等先行,自己走在最后,闻言笑道:“刚才我已查看过,这面岩壁较薄,说起来,还要多谢当年那位劈山而入的人,若不是他早作了功夫,我哪有这个能耐。” 狄仁杰在前笑道:“元芳也不必过谦了。” 众人取出夜明珠,淡淡光辉照亮了前方丈许之地,果然怪石林立中,似有一片空间,顺着河流通往远处,河道倒还平直,不如想象中的曲折蜿蜒;只是地形不似洞厅那般开阔,沿河两岸也没有像样的道路,忽而顶上垂下一块石幔,忽而一块大石突起在斜坡上,全无规则,像是藏在暗处的怪兽,在你避过一支石笋时,猛然冒出在面前,众人既要照看脚下,又要时时留意头顶,一会儿蹲着过,一会儿侧挤着过,十分耗力,众人打起精神,一路走得极慢。 李元芳叮嘱狄春和阿玉照顾好狄仁杰,自己和斛律冲一面走,一面注意察看周围地形,小狗不怕山地复杂,倒跑在前面引起路来,还不时轻吠几声,似是催促众人快行。 如此走了约半个时辰,只听李元芳道:“大人,您看上面。” 狄仁杰等停下脚步,仰头去看顶上岩石,前方较平的石面上,有一块圆形图案,狄春举高了夜明珠去照,因这处洞顶不高,一照之下,可见是一种暗红的矿物涂在石上而成,大如圆盘,还发出闪闪的磷光,像是一种标记。 狄仁杰道:“是了,这应是当年那些入侵之人留下的。” 众人为之精神一振,斛律冲笑道:“看来我们没走错。我说这鬼地方这么难走,再一想才明白,当年他们是坐船进来的,倒怪不得这路。”众人哈哈一笑,都觉多了几分希望。 复又前行一段,果然又在洞顶岩石上,找到一个圆形标记。 忽听后面水声微响,越来越近,声音在乱石间回荡,显得分外清晰,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站向岸边较高的石坡,回头看时,已见来时经过的河面上银白一片,竟是那些银色的小鱼铺满了水面,向这边游来,阿玉看了狄仁杰一眼,满脸讶异之色,又似有几分欢喜:“是人鱼来了么?” 李元芳、斛律冲、狄春凝神水中,果然银色小鱼游到近前,停了下来,列队分开,此刻河道四周一片黑暗,不似洞厅内明亮,反显得小鱼银光外溢,如一片流动的星云洒落在河面上,令周围顿生异彩,只见人鱼自深处缓缓而上,美丽的鱼鳍轻抚水波,又摆动长长的鱼尾,在水中回旋了半圈,像是认出了阿玉,游到她的身前,浮出水面,妙目凝波,似有深情,阿玉走到水边,向她伸出双臂,人鱼却自水中跃起,在阿玉颊边轻轻一吻,又回到水中,带起的水花洒落开来,阿玉浑然不觉,又惊又喜,直到人鱼转头回游,成群的小鱼也跟着渐渐远去,犹自怔怔出神,如泥塑木雕般呆立在岸边。 李元芳在旁道:“玉儿,她有感于你毁去牢笼,放她自由,这是来送你啦。” 阿玉摸了摸脸颊,半晌,才似醒了过来,又摇头道:“那她为什么还要回去啊?” “人鱼颇通人性,又十分善良,”狄仁杰叹道:“也许她早知道,外面充满了危险,已不再适合她的生活了,不如归去,那个洞厅才是她的家罢。” 远远的,似有人鱼婴孩般的啼声传来。 第三十六章 希望 又往前行了一程,见河道中有几块大石,水流至此分开,往两边而去。此时众人累了大半夜,腹内空空,早已十分困顿,狄仁杰更已渐感体力不支,便在水边找了一处坐下,让狄春取出指南鱼,看看方向,再作打算。 一面又问李元芳道:“元芳,方才我们一路过来,可是看到了五个圆形标记?” “不错。”李元芳应道。 “嗯,你还记得壁画上那支入侵队伍的上方,画着九个太阳么?现在想想,这九个太阳的意思会不会是这样:敌族之人知道无法从山谷入口进入到洞厅里,所以设法要从山外寻路而入,应该是先派了人马,从一些互相连通的山洞找寻过来,途中数次调整方向,耗费多时才确定了‘有洛氏’圣殿的位置,又因山腹中隐秘难行,最终确定的这条路从来无人知晓,为不使大举进攻之时迷路,就在洞顶上沿途作了标记。而‘有洛氏’自以为入口牢不可破,除非握有刀、镜,寻常人等无法进入,却不知敌人另辟道路杀将进来,才会险些被攻破洞厅,事后查看,才发现了这些引路的标记,并把它画入壁画之中。”狄仁杰道:“若数千年来,山体内部未发生巨变的话,接下来的道路直至出口,应该还有四个圆形标记。” 狄春摆弄了指南鱼,在旁道:“老爷,看来是右手边的河道,左边的方向似乎不对。” 狄仁杰皱眉想了想,道:“如今也别无他法,只有先从右边走,若能找到其余标记,就大致不差了。” 众人跃过河道中的石头,继续往前,见地势变宽,洞顶却离地渐近,仿佛行走在一条山缝之中,各种形状的溶岩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些普通的山石,散落在四处,河流变得更浅,有几处若有若无,只在山石间细细流淌,众人靠河边淌水而过,倒比方才省力了不少,又在洞顶寻到了两处标记,算来,已看到了七个圆形,想到出口极有可能就在前方,大家不由得满是希望,又有一点担心起来。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空间越来越低矮,李元芳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见再过数步,顶上山岩几乎要与地下合拢,与斛律冲一同上前查看:原来洞顶岩石下伸,恰如一道极宽的屋梁,横架于河道之上,若要从此通过,恐怕要平躺在船身中才行,且此处河道收窄,水流变得更为湍急,一眼望去,近处水面还隐有几个漩涡,想来底部山岩突兀,此刻真驾有舟船,逆流而上,也是不易。李元芳暗忖自己或能通过,但其余人等实在是一分把握也无,绝不能冒险妄动。 斛律冲回身道:“狄春,再给我一支焰火。” 狄春取出焰火递上,斛律冲自衣服上扯下一根棉线,将焰火缚在方才取来的弩箭上,用火点燃,匍匐在地,照山缝中射去,弩箭拖出一道火光,消失在黑暗中,瞬间的光亮照出前方极远,可见地面微微斜上,就在那道‘屋梁’上,隐约泛出第八个圆形标记的磷光。斛律冲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路倒是没错。” 李元芳看向狄仁杰:“大人,这里怕是无法通过。” 狄仁杰点点头,举目向另一侧看去,一面应道:“再看看可有其他道路。元芳,那片岩顶之上似乎还有一层空隙,你看看是不是我眼花了。” 李元芳弯腰跨过两步,再抬头时,已无岩石压顶之感,果然岩层之上另有空间,轻轻一跃,像是到了房屋上层的阁楼,居然还十分宽敞,只是四壁都是山岩,并不与下面河道相通,李元芳微感失望,低头叫道:“大人,这上面是个洞室。” 斛律冲闻言也翻了上来,李元芳伸手去拉狄仁杰,狄春和阿玉在后推扶,好在岩层离地不高,狄仁杰见此路不通,倒也未出意料,抚摸四周岩壁,只觉入手干燥,已不像来时所见岩石般湿漉滑腻,略一沉吟,道:“看来,我们已从伊水下方走出,此处恐怕已到了东面的香山脚下,若圆形标记所示的道路能通向山外的话,我们已经接近终点了,只是想个什么法子过去才行。” 阿玉低叹了一声,靠着洞壁默然无语。 众人正自思索,忽听远处几声闷响,随即,一阵轻微震动隔了数重山岩传来,众人一惊,贴到洞壁再听时,已没了动静。 狄仁杰双目发亮,脱口道:“是火药?” 李元芳神情一振,难道是李楷固?斛律冲也喜道:“定是楷固兄在用火药开山,他倒不笨,我原以为他是要让人凿出个洞来呢!” “嗯,算来此刻应是凌晨时分,天还未亮,修筑佛窟的匠人不会动用火药,若有人在外面着急救我们,那人定是楷固了,幸好他已平安脱险。”狄仁杰舒了口气,又看向阿玉,笑道:“想必段九也已赶来伊阙,才能大致确认了方位——他终是放心不下你,也亏得有他那张地图啊。” 阿玉忽似想起什么,拉了狄仁杰问道:“大人,既然火药能炸开山岩,我们不是还有些焰火么,不如用它来炸开通道?” 李元芳一笑道:“傻丫头,制作的焰火的火药与炸山的黑火药不同,不能拿来用的,再说这些火药远远不够。” 阿玉脸上一红,不敢再说,狄仁杰呵呵轻笑。 斛律冲却道:“不好,楷固兄不知道我们已离他不远,他一鼓作气埋了炸药炸过来,我们岂不是也要遭殃!” “不错,”狄仁杰点点头,忽见小狗乖乖坐在一旁,心中念头闪过,问道:“斛律小哥,你这小狗能不能自行穿过那片山缝?”斛律冲还未答话,阿玉已兴奋道:“大人,您是说让白雪设法出去,找到李楷固?” 斛律冲想也不想道:“这没问题,白雪十分聪明,定能完成此任。只是见了李楷固,如何告诉他我们的消息呢?” 狄仁杰低头略一思索,取出段九那张地图,估摸自己所处地位置,指着图中道:“你们看,估计我们已走到了这里,段九在旁注有‘近伊水,多裸石,无植被泥草’,若上面果然是这样,就比较好办了。”说罢,用手轻轻在这处位置上撕出一个细洞,又道:“玉儿,借你荷包一用。”待阿玉解下荷包,狄仁杰小心折起地图,收入荷包内,交与斛律冲道:“但愿楷固和段九能看懂我的意思。” 斛律冲点点头,抱起小狗,对它轻轻耳语了几句,只见小狗似是听懂了,摇摇尾巴,“呜”了一声,将阿玉的荷包叼在口中,跳下岩层,从山缝间游泳而去。斛律冲立在河道边上,像是送别老友一般,很是不舍,见小狗游得远了,口中还叮咛道:“见了李楷固,先别往他脚上尿尿,办正事要紧啊。”狄仁杰、李元芳等听了,实在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 斛律冲回上洞室,懒懒席地而坐,叹了口气道:“白雪这一去,一时半刻也不能回来,我们只能坐等么?” 李元芳摇摇头,看向狄仁杰。 只见狄仁杰仰起头,怔怔盯着上方岩壁,一动不动,斛律冲大为奇怪,这岩壁上能看出朵花来? 狄春轻声劝道:“老爷,您坐下歇歇罢。” 狄仁杰恍若未闻,半晌,才缓缓转身,面向众人,道:“要出去,或许还有个办法可试一试,只是此刻手边缺少工具,仍需返回洞厅拿取才行。” 李元芳道:“大人,您只管吩咐。” 斛律冲也道:“回去一趟也没什么,您快说罢。” “好,”狄仁杰指指头顶岩石道:“方才我说了,这里应该已出了伊水河底,处于香山脚下,乘白雪出去找楷固,我们要设法由内向外开山,若白雪寻到楷固,他又能听到此处的声音,与我们里应外合,那是最好;若白雪搬不到救兵,我们自然更要自寻出路才是。” 阿玉道:“没有炸药,如何动手开山呢,难道是回去取了兵器来凿打岩石?” “当然不是,”狄仁杰笑道:“元芳,斛律小哥你两个脚程快些,去到洞厅,从高长恭留下的东西中,找些可以燃烧的东西来,越多越好,再要几个不漏水的大箱子——我自有用处。回程之时,你们可以把东西盛在箱子里,顺河道运过来。”想了想,又道:“不如就取些箭支好了,总之要越烧得旺越好,呵呵,高长恭若知道我们把他的宝藏拿来当柴烧,不知作何感想。” 当下李元芳和斛律冲就待出发,狄春极想跟了去帮忙,李元芳心知这一来一回,需时不少,便要狄春留下来照看狄仁杰和阿玉,并再三叮嘱,一定要护好大人,等自己和斛律冲回来。 狄仁杰、阿玉和狄春靠着岩壁坐了下来,四处一片寂静,山外炸石之声也未再响起。狄仁杰此时才觉得双腿发麻,肩酸背痛,暗叹了口气。见阿玉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轻轻问道:“玉儿,你害怕么?” 阿玉摇摇头,又点点头,以手托腮,茫然望向远处那片黑暗,喃喃道:“玉儿在想,当年有洛氏留下的这处遗迹,本来早该被千年的尘土掩埋,是不是那一镜一刀沾了灵性,不甘就此沉寂,才又堕入轮回,连累这许多世俗之人为它痴狂?我师父、段九爹爹、吴伯、还有今日在这伊阙的所有人,不论我们愿与不愿,无形之中,都为它所牵动,如今宝镜已随先人永埋在山谷中,却不知我们的命运能否摆脱它的影响?” 狄仁杰微微一笑,果然女孩儿家心思细密,多愁善感。 阿玉收回目光,小心问道:“大人,您一点都不担心么?” “呵呵,想是我年岁大些,经历的事多了,倒不怎么会担心了。这些年来,好几次我都差点没命,不过我的运气很是不错,每次都差这么一点,阎王爷没能收了我去,”狄仁杰状似轻松,安慰道:“玉儿放心,即使我的法子终不能成功,元芳也定能带你离开此地。你年纪尚小,大可不必如此忧思,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该放弃努力。” 狄春笑着插嘴:“哪里是老爷的运气好,是这里好使。”说着指了指脑袋,又道:“每次危急,要是搁在旁人身上,恐怕十个里九个都没命了,那年老爷被人告发谋反,落入来俊臣等人手中,家里人都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谁知老爷自己认了罪,又在衣物夹层内写下原委,命人偷偷带出牢房,这才逃过了酷刑,得以在天后面前澄清冤屈。跟着老爷,总错不了。” 阿玉点点头,似有所悟。 第三十七章 齐孙子 山中静默,冷冷的岩石纵有思绪,也不懂人言,狄仁杰等三人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河道中终于有人声传来,阿玉一下自石上跳起,跃下岩层,迎上前去,狄春在后叫道:“阿玉姑娘,你跑慢些,仔细扭了脚。” 阿玉哪管那么多,跑去看时,果然李元芳和斛律冲回来了,只见他两人用绳索串起了四五口大箱子,每人身上还背了一大捆箭支,一路顺水而来,阿玉喜道:“李大哥。”李元芳一笑,宽慰地拍了拍她肩,狄春自阿玉身后赶到,四人一齐,将沉甸甸的箱子拖上岸边石坡。 狄仁杰不便爬下岩层,远远笑道:“有了‘李大哥’,可就都不要‘狄大人’了。”一面又道:“元芳、斛律小哥,你们把用来燃烧的箭支搬上来,箱子且先放在河边就是。” 众人七手八脚把成捆的箭支提上岩层,未知狄仁杰究竟作何用场,只按他吩咐,堆放在一边,狄仁杰估摸数量,该是够了。斛律冲道:“狄大人,我们找的都是些火箭,箭上布帛浸过油脂,却不知隔的时间长了,还有没有用。” 狄仁杰笑道:“如此更好,当年攻城的利器,倒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李元芳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与狄仁杰道:“大人,这本书是从那些箱子里找到的,当时我们看这箱子奇怪,孤伶伶地架在其他箱子上面,打开看时,箱底又铺满了石灰,其中又有一个小箱,再打开,就是这本书了,见他收得如此仔细,我与斛律兄都猜是极为重要之物,因怕耽搁了正事,未曾细看。” “哦?”狄仁杰接过,打开外面包裹,封页上“齐孙子”三个大字,翻开内页,纸已略黄,所幸完好无损,内中文字细密,是工工整整的隶书手抄而成。起首一篇名为《擒庞涓》,往下看去: 昔者,梁君将攻邯郸,使将军庞涓、带甲八万至于茬丘。齐君闻之,使将军忌子…… “若不救卫,将何为?”孙子曰:“请南攻平陵。平陵,其城小而县大,人众甲兵盛,东阳战邑,难攻也。吾将示之疑。……将军忌子召孙子问曰:“吾攻乎陵不得而亡齐城、高唐,当术而厥。事将何为?”孙子曰:“请遣轻车西驰梁郊,以怒其气。分卒而从之,示之寡。”于是为之。庞子果弃其辎重,兼趣舍而至。孙子弗息而击之桂陵,而擒庞涓。故曰,孙子之所以为者尽矣。 狄仁杰翻动书页,脸上笑容渐盛,读过一段,仍似意犹未尽,再要看时,抬头见李元芳、斛律冲、阿玉和狄春都定定看向自己,神色间大是奇怪,狄春问道:“老爷,您得了什么宝了,笑成这样?” 狄仁杰哈哈大笑,道:“当真是个宝贝!斛律小哥,看来你的先辈确实留了东西给你。” 斛律冲看看李元芳,全然摸不着头脑,迟疑道:“您是说这本书?” “正是,”狄仁杰笑道:“现在我才明白,所谓留给齐人子孙的宝藏,原来就是它——《齐孙子》,也即是失传已久的《孙膑兵法》。高长恭啊高长恭,你这个‘迦叶尊者’确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完成了传法后世的重任。”顿了顿,见众人怔怔,狄仁杰提示道:“‘围魏救赵’你们都知道罢,这个典故出自战国时齐与魏之间的一场著名战事:桂陵之战,此战由田忌为齐大将,孙膑为军师,以避实击虚、攻其必救的办法,杀得魏军几乎全军覆灭,主帅庞涓仅以身免。” 又指着书中道:“这一篇《擒庞涓》,记的就是此事。其后还有《见威王》等数篇,以前只从古籍秘本上约略见过些残篇,不想今日能在此看到,我自然欢喜得紧。” 李元芳明白过来,道:“听大人一说,我也记得幼时曾听过他的故事,据说他本是孙武之后,与庞涓同在鬼谷子门下学习兵法,因他天资颇高,庞涓十分嫉恨,就将他骗到魏国,施以膑刑,所以后世称之为孙膑,倒不知道他还著有一部兵法。” “我也听过不少,像是田忌赛马、智杀庞涓等,要说这庞涓也实在可恨,连同门师兄弟也不放过!” 阿玉也道。 斛律冲细想狄仁杰方才话语,看着这部泛黄的古书,不由肃然起敬,一改往常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才是宝藏真正意义的所在罢,斛律一族自遭灭门之祸后,百年来,残留的子孙远避塞外,虽已没落,但从未放松对后代兵法骑射的教导,想我祖上和高长恭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自然希望他们的后辈能继承先人遗志,不至沦落到像我这样。” 说到此处,斛律冲略有愧色,想了想,又问狄仁杰道:“我只读过《孙子兵法》,为何从未听说还有《孙膑兵法》?” 狄仁杰叹道:“孙膑确有其人,他的兵法战迹也早闻名于世,汉时曾有关于他所著兵法的记载,《汉书?艺文志》称‘《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之所以名为‘齐孙子’是与孙武所著的《孙子兵法》相区别,但隋以后,就渐渐失传,只留得些残稿片断,间杂在秘本之中,世人或谓孙膑即孙子,以致于《齐孙子》渐不为人知,所幸高长恭收藏了这一本,使孙膑的著述得以流传后世,实为孙膑之幸、此书之幸、世人之幸啊!” 一面仍将此书小心包起,郑重交于斛律冲道:“这本是先辈留与你的宝藏,望你能使之发扬,传诸于世,不负先辈所望。” 见斛律冲小心接过,狄仁杰又一笑道:“待出去后,你可要借我看几日。” 斛律冲笑道:“这是自然。”又整理衣衫,向来时方向,对着空中虚拜了拜。 狄仁杰抚掌道:“这一趟伊阙,还真是没有白来。既然此间事了,我们就好动手打开岩壁,‘破土而出’了!” “恭喜斛律兄,”李元芳笑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本兵法终是回到了你的手中。” 一时狄仁杰命李元芳和斛律冲搬来一块大石,置于洞室中央,再让众人把箭支堆放在这块大石上点燃,并要阿玉和狄春看着添“柴”,务须把火焰燃得十分旺盛,因垫底的石头已近顶上山岩,这一燃起来,大火直烧到岩顶上,旁边另无可燃之物,四壁岩石又能挡风,故火势分外集中,只见熊熊火光里,那一片岩石也似燃得红了起来。箭支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想不到多年以前制成的火箭仍十分好燃,也保存得极为干燥,阿玉和狄春心中暗赞,转念想到今日都拿来当柴烧了,这份奢侈,恐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人来罢。 只听狄仁杰道:“元芳、斛律小哥,你们去下面河中,将几个箱子都装满了水,再抬上来。” 约过了一刻,火焰将那一小片岩顶烧得炙热,狄仁杰见已到火候,仔细吩咐众人道:“先将火灭了,你们再把这几个箱子的水,一齐泼到烧过的洞顶岩石上,一定要快,就照准了那块地方泼!务必要使顶上岩石快速凉透!” 当下阿玉不再添加箭支,狄春扑灭火馅,忙拉了阿玉跑到一侧,李元芳和斛律冲配合极快,见势已抬起一口大箱,猛地将水泼向顶上岩石,待一箱水毕,又泼一箱,如此反复数次,将几个箱子的水都用完了,初时还见焦黑的岩石上有丝丝白烟冒起,转瞬间,已彻底被水浇透,李元芳等静待一旁,听到岩石自内发出细细的爆裂声,看去却仍是纹丝不动,只有泼上去的水滴滴嗒嗒地落下来,下面未烧尽的箭支和石台早成了一片狼藉。 狄仁杰走上前去,用烧剩的断箭捅了捅岩石,“啪”的一声,手掌大的半块碎石落了下来,不由笑着点点头,向众人道:“能烧到这个样子已不错了,若是在地下,放把火烧一阵,再灌水浸上半日,就更有效果了,现下无法,只得轮番取水浇它,多少也有些用处。” 一面又让李元芳将烧裂的岩石击落下来,李元芳细看顶上岩石,表面虽还连成一片,但早布满了细缝,掌间用力,往上拍去,果然开裂的岩石已极松脆,不需多费力气,便纷纷碎落而下,转眼烧过之处已向上凹进了一层。 斛律冲见状大喜,道:“我来试试。”取出月精刀,一番搅动钻挖,那洞顶便又给削去了一层,与周围岩石相较,已足足上升了一臂之高,形成了上陷的拱洞。 至此众人已都明白,原来狄仁杰是以水火相激之力,促使岩石自然碎裂,这法子虽不及火药威力之大,但也比用人力挖掘来得更为迅速。 阿玉兴奋不已,极为难得地夸赞起斛律冲来:“你找的这些柴火不错,那把弯刀也还真派大用场了!” 狄春笑道:“古人用蛛丝结合人工造鱼网,今日老爷借来水火,再加李将军的掌力和月精宝刀,端地不同寻常。” “先别忙着说嘴,能不能奏效还不一定。”狄仁杰轻轻敲了下狄春的脑袋,又道:“也亏得这里山岩石质特殊,可以用来开凿大型佛窟,不然怕是经不起我们这么折腾,就要塌压下来了。” 接下来自是不用狄仁杰多说,众人又忙着搬了一块大石,垒在先前那块石头上,架起火箭燃烧,待看火势持续了差不多时候,再以水泼岩顶,重复方才每个步骤,果然屡试不爽,大半个时辰后,洞顶已挖得颇具规模,如穹顶般高高升起,地下的用作燃火平台的石头也是越垒越高,因顶上碎口随深度渐宽,下面的石台也搭得更大,直需在四角垫实,方能平稳,李元芳和斛律冲更是每每跃上高处,才能将水泼上去。只是如此一来,所费箭支更多,虽然火箭十分经烧,但数次下来,他二人运回的箭支已所剩不多,可抬头看那岩顶,也不知何时才能打通。 狄仁杰见人人累得满面通红,阿玉和狄春两个又是汗水,又是黑灰,脸上已是一塌糊涂,自昨晚进入伊阙以来,大家都不得休息过,此时早已又累又饿,疲惫不堪了,但想在这里多待一分,各人的体力便更弱一分;况且顶上烧挖越深,就多一分岩石塌落的危险,此处不比方才山谷,若山体崩塌,当真是无路可逃了。 狄仁杰不免暗暗焦急,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来,只向众人道:“不管怎样,先烧了这些再说,事已至此,总不能功亏一篑。”又道:“元芳、斛律小哥,此刻起,你们要加倍小心,以防山洞坍塌。” 斛律冲看看所剩无多的箭支,朗笑道:“正烧得痛快呢,要真不够,我就再回去一趟,反正今日是跟这石头耗上了!” “正是。”李元芳笑着应道。 阿玉和狄春正要准备点起火来,忽听上方似有叮当、叮当的凿石之声,隔了岩层传来,虽轻得几不可闻,但此时听来,仿佛那“叮”的一声敲的不是山石,倒像是敲在心上一般,阿玉停下手中的活,将手指放在唇间,向众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半晌,轻声问道:“狄春哥哥,大人,你们听到了么?”见狄春点了点头,阿玉轻呼了一声,道:“他们真是找到我们的位置了么?” 狄仁杰笑道:“若如此,我们更要加把劲了。” 尾声 洞中火箭终于燃光,李元芳立在高高的石堆上,挥掌震落碎石,耳听得上方凿打之声渐已相近,但细听又似与烧挖成的穹顶位置偏离,即便他素来沉着镇定,此刻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像要跟着那响声而动了。斛律冲在旁将月精刀递了过来,微微一笑:成与不成就在此时了。 李元芳点点头,为使这最后一击更见成效,仍在洞顶用刀钻了几个小眼,看了看斛律冲,轻喝道:“下面的人再躲远些!”就在此呼吸之间,与斛律冲同时出掌,拼尽全身力气,向上击去,气流撞击,山石轰然飞溅,反挫之力直撞得李元芳气血翻腾,几乎抑制不住;再看斛律冲也是面色煞白,一道细细的血线自嘴角蜿蜒而下。 李元芳抬头去看洞顶,石屑散尽后,却仍是一片岩石露了出来,夜明珠照射之下,石色惨然,毫无变化,仿佛恒久以来就是这般模样,静默间,李元芳只觉一股悲怒之气好似就要随胸间气血喷射出来,奋力将手中的月精刀一送,这一推之力,竟使刀身整个没入上方岩石,李元芳暗道:罢了。 下面众人本避在一侧,此刻围拢过来,不自觉间,人人摒了呼吸,诺大的洞室中惟闻各人自己的心跳之声。狄仁杰见李元芳脸色苍白,心中作痛,忙要伸手去扶;斛律冲仍仰头细看没入石中的宝刀,似有不信之色,忽握住刀柄,猛地往下一拉,月精刀顺势带出一弯岩石。 只听狄春颤声叫道:“光!那是日光!老爷……” 众人应声望去,不觉都眯起了眼,只见米粒大的一线日光自岩间透射进来。 冬日山间的薄雾,犹带着宿夜未归的冷咧之风,绕行在树梢岩间,淡淡的日光还不足以将它驱走,倒使得伊水上升起一柱柱的水雾来。 狄仁杰靠坐在岸边,轻吟道:“峥嵘两山门,共挹一水秀,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段九坐在软轿上,指了指正懒懒躺在阿玉怀中的白雪:“你让小狗带出来的图我是看到了,知道你们看了地图,也许会从地下暗河找出口,由你撕的那个小口子猜测,大约是到了这面岸边某处的地底下,但无法确定位置,好在这狗极是聪明,扯了李楷固的衣襟一路寻来,你们又恰在底下放火烧山,想是它天生能耐了得,对地下的气息温度有所感觉罢,我们才能自上往下开凿——这一点,我也想不通,又不懂得它的话,不然就好问问它了。” 阿玉闻言,轻轻刮了刮小狗的鼻子,又怕它跑去主人那里告状,偷眼去看斛律冲,见他早被李楷固拉走了,远远地,听到李楷固一张大嘴说个不停,似是一遍又一遍地责怪斛律冲,怪他当时把自己推出了山谷,以致错过了这许多古迹,只听斛律冲气道:“还古迹呢,我就差点成了‘古迹’,给埋到地下了!”李楷固讪讪不语,斛律冲倒又安慰:“亏得你逃了出来,不然谁来救我们。” 只听李楷固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被你推出山谷后不久,就觉得震动之感渐弱,逃回莲花洞出口时,山中似已平静,他奶奶的,这一震倒像是专门和我作对,不让我跟你们进去!我即刻召集人马,想从那山谷顶端下去找你们,费了好大功夫下去,却见那里已彻底完蛋,乱石掩埋了所有一切,只好仍回上来,命人在附近搜索,看有什么山洞之类可通地下的,这时应该是你们又燃了一支焰火吧,火光从一处山石冒出,可等再找过去,又没了踪影,我就想你们一定还活着!” 斛律冲哈哈大笑:“我们哪那么容易没命!”一时又似小孩得了好东西,拿出来献宝一般,向李楷固道:“你也别着急,我带了一件宝物出来。” 阿玉听他两个说得有趣,凝目望去,见李楷固一看斛律冲拿了本书出来,脸上大为失望,哼哼着不语,斛律冲还自道:“你这野人,可别小看这本破书,那是失传已久的兵法!”阿玉暗暗好笑。 回过神来,却听段九道:“你们也真是大胆,竟敢从底下向外开山,稍有差池,岂不是粉骨碎身?”叹了口气,又道:“幸好那片山岩本就不厚,恰处于两山相连的豁口边缘,你们能逃得出来,还要多谢这历代疏通伊水、开凿两山缺口的人,若不是先辈们早把山岩打薄,纵使我和李楷固带人从外面开山,也不知要多少天才能打通。” 狄春坐在一旁大口吃着干粮,嘴里模糊不清地说:“那可不行,饿也饿死了。” 段九笑道:“应该就在此山岩刻上铭文,‘某年某月某日,左玉钤卫大将军李楷固循大禹之轨,斩岸开石,平通伊阙,以利行船。’这一夜他可是出了大力,命众军开山炸石,只急得差点没把那几个佛窟给毁了呢。” 狄仁杰呵呵笑了起来:“所以说我的运气实在是不错,幸亏楷固没真的炸了佛窟,不然我们几个可要背上千古的骂名了。” 李元芳在旁静静微笑,只觉呼吸着这晨间的清新空气,是何等美好,不由道:“大人,这一夜,我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也许罢。”狄仁杰目光闪动,悠悠道:“正如高长恭所说,在梦里见到了伏羲、洛神,还有许多不可思议之事,此刻,连我也不能分辨究竟孰真孰假?是虚是幻?” 阿玉抚着小狗,顽皮一笑:“无论怎样,这梦是里惊心动魄也好,是云淡风轻也好,我们都一同经历过来了。” “正是,莫要错失了这一路之上的风景。”狄仁杰笑道。 李元芳若有所感,立起身来,看向水面袅袅薄雾,怅然问道:“当年曹植于洛川之上,得遇宓妃,是否也是飘渺一梦?” “是真是幻,又有何妨,《洛神斌》千古风流,何需执着于真假是非?”狄仁杰捋须笑道:“也许他所见的洛神,就是居于水底洞厅的人鱼;也许那美妙的仙子,不过是洞中诸镜反射至水面的幻象——也许数年之后,另有他人于伊水之上,见到洛神,如同你我一样,只是吾辈俗人,再不能有陈王当年的风采罢了。” 阿玉听了,回想方才人鱼送别情景,黯然神伤,婉转唱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也不知清清水波,能否将这歌声送入山底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