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第一节 麻子女士: 感谢您前两天出席婚礼。 婚礼上,我一直担心您看到那些从乡下赶来的亲戚,会再次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从而引起不快,因为那些人根本不在意自己肆无忌惮的言行。 空气干净是那个小镇唯一的可取之处,那的确是个荒芜一物之处。我是在七年前从高中毕业,考入东京的女子大学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四年里我一直住在大学宿舍。对父母说想报考东京的大学时,他他们齐声反对,说什么万一被坏人欺负,堕入风尘怎么办?万一被迫吸毒成瘾怎么办?万一被杀害怎么办? 到底是听到什么传言才如此联想的呢?大城市出身的您读到这里,大概会忍俊不禁吧。 我虽然也搬出他们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抗议——“那是你们《大城市二十四小时》看多了”,而实际上也屡次有过类似的恐怖想象。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要去东京。 东京有什么好,你想学的专业县里的大学不是也有吗?如果上县里的大学,即使每天回家对你有些勉强,公寓的租金却很便宜,有什么事也能马上回来,这样不是更让人放心吗? 父亲如此劝说。 怎么会放心呢?你们不是最清楚这八年来我是如何在这小镇上战战兢兢生活的吗? 这么一说,他们不再反对,只是提出条件,不能一个人租公寓,必须住学生宿舍。我没有反驳。 生平第一次到东京,发现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下了新干线,看到车站人满为患,不禁想,这儿的人是不是比那乡下小镇的人还要多呢?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么多人竟然能互不碰撞,各走各的,连我也可以一边仰头看乘车指南一边踉踉跄跄地去换乘地铁,中途没撞上什么人,安然到达目的地。 坐上地铁,还有更令我吃惊的事。尽管周围有不少乘客,可大家几乎不说话,偶尔大笑或说话的大部分是外国人。 一直到初中我都是走路上学,高中则骑自行车,一年中只有和朋友或家人去城里的时候才坐电车。路程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聊天,比如准备买什么,下个月是某人的生日要提前买礼物,午饭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我并不认为我们的行为有悖常情,因为车里到处是说话声和笑声,而且没有人表示不满,我以前一直以为乘电车的时间就该如此度过。 我忽然想,东京的人是不是看不见周围?是不是对他人漠不关心?是不是只要没给自己添麻烦。邻座的人干什么都事不关己?是不是连对面的人在看什么书也不想知道?是不是连站在眼前的人提着多么高级的包也视若无睹?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流泪了。一个提着大包、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在流泪,大概会被误以为是思乡了。我不好意思地擦擦泪,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留意我。 真是一个超乎想象的绝美之处!我有些激动。想来东京,并不是因为这里有时尚的商店或众多的娱乐场所,我是想融入不了解我的过去的人群当中,就此消失无踪。 确切地说,作为杀人案的目击者,我想从还未伏法的嫌疑人的视线中消失。 宿舍是四人间,大家都不是东京人,第一天的见面就成了炫耀各自家乡兼做自我介绍的大会。馒头好吃,有温泉,自己家和有名的棒球选手家很近之类。但其他三人虽然来自地方,也都是出生于人们熟知的城市或小镇。 我说出家乡小镇的名字,三人都不知道是在哪个县。 他们问起那是个怎样的地方时,我回答说:是空气干净的地方。我想麻子女士您应该明白,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家乡小镇没有值得炫耀之处,而是出于无奈。 在乡下小镇出生的我每天理所当然地呼吸着那里的空气,真正认识到空气很干净是刚上小学四年级时,也就是发生那次凶案的春天。 教文科的泽田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这么一番话:“大家住在全日本空气最干净的地方。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吗?医院、研究室使用的精密仪器需要在无尘车间制造,为此,工厂得建在空气干净的地方。咱们镇上今年新建了足立制造厂,日本第一大精密仪器制造商在这里建工厂,意味着这是日本空气最干净的地方,大家应该为住在如此美丽的小镇而自豪。” 下课后,我们问惠美理泽田老师说的是否正确。惠美理说:“爸爸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们这才真正相信家乡小镇空气干净。这并不是因为惠美理的父亲长相威严、目光锐利,是足立制造厂的大人物,而是因为他来自东京。 当时,没有一个孩子认为镇上没有便利店有什么不便。只有出生以来就存在的东西才是理所当然的。即使电视里有芭比娃娃的广告,由于是从来没见过的玩具,也就没想到要拥有,反而认为摆在每家客厅的法国玩偶更重要。 可是,自从镇上建了工厂,我们就萌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惠美理这种来自东京的转校生的到来让我们逐渐认识到,以前司空见惯的生活其实相当落后不便。 首先,她们居住的地方和我们的大不相同。镇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超过五层的建筑,尽管足立制造厂的员工公寓设计风格以融入自然为主题,在我们看来却犹如异国城堡。 惠美理的家位于公寓顶层第七层,得知她要邀请我和其他同住在小镇西区的同班女生去她家时,我竟然兴奋得难以入睡。 受邀的四个人是我、真纪、由佳和晶子。 我们四人从小一起玩大,在相同的环境中生活至今。对我们来说,在惠美理家看到的一切都宛如异国之物。 首先令我们吃惊的是房间里没有被墙壁隔开。当时我还没有所谓的LDK(即LivingRoom客厅、Dining Room餐厅、Kitchen厨房三者功能兼具的房间。)概念,看到客厅、餐厅和厨房一体,着实吃了一惊。 惠美理用茶杯给我们倒了红茶。茶壶和茶杯是成套的,在我家这种东西绝对不会让小孩子碰。和茶具配套的盘子里摆着嵌满水果的水果馅饼,除草莓外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水果。我大口嚼着馅饼,有些陶醉,又感觉似乎哪里不协调。 吃完茶点,大家提议玩布娃娃,于是惠美理从自己的房间拿来芭比娃娃和心形塑料服装盒。那天,她和芭比娃娃穿着一样的衣服。 “涩谷有专卖和芭比同样衣服的商店,去年生日的时候买给我的,对吧,妈妈?” 已经难以忍受,有一种想逃走的感觉。 这是,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让我们看看惠美理家的法国玩偶吧。” 惠美理愣了一下,反问道:“那是什么?” 惠美理没有法国玩偶,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有些蔫的心似乎一下子又膨胀起来。惠美理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在城市里法国玩偶早已过时了。 稀稀落落地点缀在镇上的古老木房大都有二十年左右的历史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离玄关最近的房间设计成了西式客厅,里面一定有枝形吊灯和装在玻璃盒子里的法国玩偶。尽管法国玩偶很早以前就有了,可直到惠美理搬来大约一个月前,女孩子中开始流行挨家挨户欣赏玩偶。 刚开始只去朋友家转转,后来逐渐去邻居家。乡下小镇的居民几乎都互相认识,而且放玩偶的又是离玄关最近的房间,所以很少遭到拒绝。 其间,我们开始做所谓的“玩偶笔记”,给法国玩偶排名。那时不像现在,孩子们可以轻易地拍照片,如果有中意的玩偶,我们就用彩色铅笔画出来。 主要根据裙子的漂亮程度来决定排名,可是我更喜欢看玩偶的脸。大概买什么样的玩偶反映了主人的性格,我总觉得玩偶的脸和那家的孩子或母亲有点相似。 惠美理说想看玩偶,于是我们带她去排名在前十名的人家。想到住在这栋公寓的其他孩子一定也没见过,惠美理还叫上了另外几个不知道年纪和姓名的孩子,几个男孩不知何故也混了进来,我们一起走访了镇上的人家。 第一家人说我们这是“法国玩偶参观游”,我们很认同,便决定以此命名那天的活动。 我家的玩偶排名第二,粉色的裙子,胸前和裙摆镶着软软的纯白羽毛,肩部和腰部绣着大朵的紫色玫瑰,可是,我更喜欢它和自己似乎有几分相像的脸部。我用万能笔在玩偶的右眼下点了一颗和我一样的泪痣,还被妈妈骂过。另外,这个玩偶让人觉得不像大人也不像孩子,似乎看不出年龄,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至今还觉得,虽然当时得意地说自己的玩偶很棒,可从大城市来的孩子们似乎没什么兴趣,我大失所望。 转完最后一家,惠美理说:“还是芭比好。”我想她完全没有恶意,但由于她这句话,一直看起来熠熠生辉的法国玩偶忽然变得一文不值。那天之后,我们不再玩法国玩偶游戏,玩偶笔记也被塞进抽屉的最深处。 第二节 法国玩偶一词再次被镇上的人们提及是在三个月后,就是“法国玩偶失窃事件”。关于这件事,麻子女士您了解多少呢? 在七月末夏日庆典的晚上,镇上五户人家的法国玩偶被盗了,其中就包括我家。家里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钱也没有丢失,只有放在玻璃盒子里的玩偶被偷走了,真是奇怪。 庆典在小镇边上居民中心的操场上举行,下午六点开始盂兰盆舞会,酒店举行卡拉OK大会,结束已经是十一点左右。镇委员会免费提供西瓜、冰欺凌、面条、啤酒招待大家,还有少数卖刨冰、点心的露天小店。作为镇上的活动,此次可谓规模不小。 包括我家在内,玩偶被盗的人家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家族成员全部去参加庆典,二是玄关都没锁。但我想当时谁家都如此,如果家中无人时有受托寄送的东西送到,送东西的人可以直接打开玄关,把东西放在门口,这种事常有。 因为有过法国玩偶参观游一事,警察草草得出结论,认为是小孩的恶作剧,最终是当做庆典当晚的离奇事件处理,小偷和玩偶都没有找到。 我还记得父亲训斥我:“都是因为你们干那种事,让没有玩偶的孩子嫉妒才拿走的。” 那件事情之后,暑假开始,我们从早到晚疯玩,特别中意小学的游泳馆。上午在某个同学家做完作业,下午去游泳馆,游泳馆四点关门后,我们还要一直在学校玩到天黑。听说如今连乡下的小学也采取各种防范措施,休息日孩子也不能随便进入,而当时就算玩到天黑,也没有一个大人批评我们,甚至如果偶尔在下午六点《绿袖子》的音乐响起之前回家,家里人会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或是不是吵架了。 那次凶案的前后经过,我在事发后已经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了警察、学校老师、我父母,当时每个在场的孩子的父母,还有麻子女士以及您丈夫,在此,我想把事情经过从头再讲一遍,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那一天,也就是八月十四日的傍晚,因为是盂兰盆节,平时的玩伴们要么去亲戚家,要么家里来了亲戚,所以在校园里玩的只有我、真纪、由佳、晶子,还有惠美理。 四人中有的和祖父母住在一起,有的和亲戚都住在同一个镇上,所以盂兰盆节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日子,仍和往常一样玩耍。 来自东京的职工在盂兰盆节假期间好像都不在,但惠美理没走。她告诉我们,她爸爸节日期间还有工作,而且八月末要去关岛旅行,所以决定待在镇上。 我和惠美理在法国玩偶参观游的时候闹了点别扭,可是后来又重归于好,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许是因为惠美理迷上了在那之后开始流行的探险游戏。 盂兰盆节期间游泳馆休息,所以我们在操场的一角、体育馆的背阴处玩排球。我们只是围成一圈,互相投掷,努力连续投一百下,玩得很是入迷。 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 “喂,打扰一下。”男人和我们搭话。 他穿一身带点黄绿色的灰工作服,头上缠着白毛巾。 突然有人搭话,本来就有点不在状态的由佳没接住球。那个男人捡起滚到地上的球,朝我们走过来,他笑嘻嘻的,很爽朗地对我们说:“叔叔来检修游泳馆更衣室的换气扇,忘了带梯子。只是拧个螺丝,我可以把你们扛在肩膀上,谁来帮我一下呢?” 如果是现在的小学生,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相当警惕。学校也并不一定是安全场所,如果当时我们有这种意识,也许可以避免事情发生,或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碰到陌生的大人搭讪应该大叫着逃开,这样也许更好。但在那时候的乡下小镇,大人最多只是提醒孩子,如果有人给口香糖或声称“你的父母病了”时要小心,也绝对不要搭陌生人的车之类。 我完全没有怀疑眼前这位叔叔。不知惠美理怎么想,但大概其他几个孩子想法和我一样。听到“帮忙”一词,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是扛到肩膀上,我个子最小,最合适。” “够不着换气扇怎么办?我个子高,我去吧。” “你们俩会拧螺丝吗?我这方面可很在行。” “螺丝太紧怎么办?我力气大,一定没问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有惠美理没有吭声。那个男人好似在做鉴定,把我们五个人挨个看了一遍,说“个子过高过矮都不行……眼镜掉了也不好办,你看上去有点重……” 最后,男人看着惠美理说:“你最合适。” 惠美理面露难色,看了看我们。不知是不是因为选中的人是惠美理而不是自己而感到懊恼,真纪提议大家都去帮忙,其余三人表示赞成。 “谢谢大家。不过更衣室很狭窄,很多人去的话,会造成工作不便,而且万一受伤可不得了。大家就在这儿等着吧。马上就干好了,完了之后,叔叔给你们买冰激凌。”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那人说了声“回头见”,便拉着惠美理的手,穿过操场离去。游泳馆在大操场对面,我们没有再关注两人走远的背影,重新开始玩排球。 玩了一会儿,我们在体育馆入口凉快的背阴处坐下,开始聊天。正值暑假,大人却不带我出去玩。爷爷家如果离得更远点就好了。听说惠美理下周要去关岛。关岛属于美国吗?还是一个国家?那个嘛,不太清楚……惠美理好令人羡慕,今天穿了芭比服,脸蛋也漂亮。像惠美理那样的眼睛叫丹凤眼吧?真好看,可她的爸爸妈妈却是大眼睛。她的迷你裙好可爱,是吧?惠美理的腿好长——还有,你们知道吗?惠美理来了那个啦。那个?是什么?纱英竟然不懂吗? 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例假”一词。在学校聊起这种话题已经是第二年上小学五年级之后,一般只有女生聚在一起才说这些,妈妈还没有跟我提起类似问题,而且我没有姐姐,亲戚里也没有比我年龄大的女孩,所以根本无法想象。 三个伙伴看似从姐姐或妈妈口中听说过,于是就像炫耀多么了不起的知识似的,给我解释“例假”是怎么回事。 “例假”是能生孩子的象征,血从两腿之间滴答滴答往下流。什么?那就是说,惠美理已经可以生小孩了?是啊,由佳你的姐姐也一样吗?是啊,妈妈说我也快有了,还给我买了内裤呢。天哪!真纪也……据说早熟的女孩子大概从五年级就开始了,纱英你到了中学也会有的,听说大部分人到高中都会有。骗人,哪里有中学生生孩子的?那是因为没有怀孕。怀孕?是啊,纱英不会连孩子是怎么怀上的都不知道吧?对了,就是结婚吧?不对,你也太幼稚了——就是和男人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写到这里,我不禁担心您会说我写得乱七八糟,然后把信撕个粉碎丢掉。 当时我们聊的入了迷,直到听见《绿袖子》响起,才意识到已经六点了。 “今天堂哥要来,家里人要我六点必须回去。”晶子说,我们想到今天是盂兰盆节,于是决定早点回去,当然没有忘记去叫惠美理。四个人穿过操场,回头看看,比起玩排球那会儿,影子已经拖得的很长,这才意识到惠美理被带走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游泳馆周围用铁丝网围着,入口敞开,门用铁丝固定起来。估计在那之后每年暑假都是如此。 从入口处走上台阶就是泳池,泳池对面并排的两间活动板房作为更衣室,右边是男更衣室,左边是女更衣室。走在泳池边上,不由得想,这里好安静啊! 更衣室的门是推拉式的,没有锁。记得打开女更衣室门的人是走在前面的真纪。 “惠美理,完了吗?”她边说边打开门,“咦?”她很奇怪,因为里面没有人。 “已经干完回去了吧。”晶子说。 “那么冰激凌呢?说不定只给惠美理买了。”由佳很生气。 “太滑头了。”真纪接着说。 “是不是在那边呢?”我指了指男更衣室。里面鸦雀无声。 “肯定不在,一点声音也没有。你们看。”晶子满脸不高兴地反手打开男更衣室的门。我们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晶子有些迷惑地回过头,忽然尖叫一声。 铺着浴垫的地板中间,惠美理头朝门口倒在那里。 “惠美理。”真纪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大家都呼唤起惠美理来。 惠美理睁着眼睛,纹丝不动。 “不得了了!”真纪叫起来。如果这时她说“死了”,我们说不定会吓得抱头逃窜。 “赶紧去叫人。晶子跑得快,你去惠美理家,由佳去派出所,我找老师过来,纱英守在这儿。” 听了真纪的指示,大家立即分头行动,从此以后,似然再也没有一起活动过。这一点应该和其他三人的证词没有多大出入。 发现尸体的经过已经有人反复问过我们四人,可是发现尸体之后的事却没人详细问及,而且,因为我们四人从来没有一起谈论过事情始末,所以在那之后大家都有些什么行动,我并不清楚。 下面只是陈述我自己的行动。 第三节 很快大家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更衣室门前,我再次看了看惠美理。紧身的黑色t恤卷到胸口,几乎已经看不见上面粉色的英文“芭比”字样,露出白白的肚皮,还有开始隆起的胸部,红色的方格百褶裙也被卷起来,下半身裸露着,没有穿内裤。 虽然只是让我在这儿守着,可我想如果有大人跑过来,看到这副样子,可能会训斥我怎么不知道替可怜的惠美理整理整理。尽管让惠美理遭此厄运的不是我,但我还是怕遭到指责,于是战战兢兢地走进更衣室。 惠美理眼睛圆睁,口鼻均渗出液体。我尽量不去看她,把自己的手绢盖在她脸上,用指尖揪住t恤的衣角往下拽了拽,又把裙子拉下。弯下腰时,我发现衣柜最下层扔着条皱巴巴的内裤。 内裤怎么办呢?上衣和裙子不用接触身体就可以整理好,内裤可不行。我看向惠美理短裙下呈八字形伸出的又白又长的腿,发现两腿之间,血沿着大腿留下。 在俺一刹那,我突然很恐惧,飞快地跑出更衣室。 我知道惠美理已经死了,可还是能够把她的衣服整一整,应该是因为她是被勒致死,没有流血。从更衣室出来,眼前的泳池忽然也变得非常恐怖,我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弹指之间,太阳已经西沉,而且开始起风。我看着微波荡漾的水面,感觉像要被吸进去,每年都听说如果盂兰盆节游泳,会被魂灵勾住双脚,此刻这种说法在我脑子里萦绕,渐渐地,我被一种幻觉包围——惠美理会不会忽然坐起来把我推进泳池,带我一起走?我闭着眼睛,塞住耳朵,抱起头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为什么我没有晕过去呢?如果我能如愿以偿地不省人事,如今我的境遇大概会有所改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麻子女士您最先跑过来。那之后的事情您应该都记得,所以在此我只简单写写我自己。 由佳带着警察返回。过了一会儿,妈妈也来了。她见我好久没回家,非常担心,听到喧闹声便也跑来把我背回了家。回家后我才哭起来,声音比之前撕心裂肺的叫喊还要响。 妈妈没有马上追问事情经过,而是让我躺在垫子上,又端来凉麦茶,轻轻给我揉背,嘴里还小声嘟囔:“幸亏不是纱英。”后来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此所写的一切与当时事后的证词应该没有什么出入。虽然遭遇那样的惨事,我们也还算充分地提供了证词,只是最需要弄清的一个问题,我们四人却都想不起来,对于这点,我至今深感内疚。 那天的事情可以如电视图像般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只有那个男人的长相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头上裹着白毛巾。” “他穿着灰色工作服。” “什么?不是浅绿吗?” “年龄吗?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 虽然能想起整体轮廓,可是面部特征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被问及是高个还是矮个,胖还是瘦,圆脸还是尖脸,大眼睛还是小眼睛,鼻子长什么样,嘴巴有什么特征,眉毛又是什么样,有没有痣或伤疤这样的问题,我们都摇头不知。 只有一点毫无疑问——“是不曾见过的人”。 凶案在这个弹丸小镇被议论了很久。亲戚里有一个大伯出于好奇,专门来向我打听始末,被我妈妈骂了回去。其间,镇上的人们开始议论法国玩偶事件,认为也许是这个镇上或者相邻的镇子里有对幼女感兴趣的变态狂,偷走法国玩偶还不满足,又杀害了像玩偶一样可爱的小女孩。诸如此类的话题被传的煞有介事。 不久,警察再次走访调查了玩偶被盗家庭,此后大部分人都开始认为两件事是同一人所为,对幼女感兴趣的变态狂就是罪犯。 可是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在当时的几个女孩中,外貌特征最符合“幼女”一词的是我。 事后,只要一闲下来,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惠美理的尸体,虽然是黑白图像,流到大腿的血却鲜红刺眼,然后惠美理的脸逐渐化作我的脸,这时,我的头开始阵阵作痛。我按住脑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亏不是我。真是轻率的想法,也许有人会这么认为。 其他三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也许有的会表示同情,说“惠美理好可怜”,有的会有负罪感,自责没能救惠美理,可是,我仅仅因为担心自己的处境,就已经筋疲力尽。 幸亏不是我!但紧接着就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是惠美理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心中有明确的答案——五人中只有惠美理已成为大人,所以才会被男人凌辱,最终被杀害。 那个男人,也就是嫌疑人是在寻找含苞初放的成熟少女。 一个月过去了,半年、一年过去了,罪犯仍然没有找到。您回到东京是事发之后第三年吧?我想您已经察觉到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当时的约定。 事后,镇上的人对这件事逐渐淡忘,我内心的恐惧却日益膨胀。虽然我想不起罪犯的长相,说不定罪犯记得我长什么样,下次也许会杀害我或者其他几个孩子。事发以后周围的大人还很在意我们,可是现在都逐渐在淡忘,说不定罪犯在等待只有我们几个孩子活动的时候再次作案。 我陷入一种错觉,无论在干什么,总感到罪犯无处不在,他从窗户缝里、建筑物背后、汽车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害怕、害怕、害怕,不想被杀害。为此…… ——我不要成为大人。 即使有时会感受到某种视线,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起那件事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也许是我在中学选择加入了文艺类社团中要求最严格的管乐队,整天忙于练习的缘故。 但是,我的身心均未摆脱那次凶案。意识到这一点,不,应该说被迫意识到这一点是我十七岁,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我还没有迎来初潮。即使个头再小,还不来例假是不是也有点奇怪呢?妈妈说,这也许属于个体差异,可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放心吧,于是我去了邻镇的县立医院妇产科。 高中生出入妇产科需要一定的勇气。一直以来我对例假都持回避的态度,虽然内心隐约明白是什么原因,仍难以想象会因此就不来例假。想到万一患了什么妇科病可不得了,我这才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医院。 镇上也有私立妇产医院,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让镇上的人看到我出入那种地方。平时别说和男孩子交往,就是说话都极少,如果因此招人议论可受不了,所以我没有去镇上的医院。 检查结果没发现特别的异常,只说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医生问我在学校或家里是否感到有何压力。 得知精神方面的原因会导致不来例假或例假中止,我恍然大悟。成为大人会被杀害,来例假会被杀害——最初是有意识地这样想,渐渐我无意识地给自己的身体施加这种暗示。即使不再想起那件事,内心深处却一直陷于其中无法自拔。 医院推荐我去做心理咨询,或者定期注射激素,我借口这样的事情要和父母商量,回家后却再没有去过医院。我告诉妈妈没有异常,只是时间有些推迟而已。 我想,诉讼时效(法律规定的司法机关追究罪犯刑事责任的有效期限。已过法定诉讼时效的犯罪,不再追究其刑事责任。)到来之前,干脆一直都不来例假更好。 即使离开小镇,在不知道那次凶案的人群中生活,说不定也会遭遇罪犯。可是,如果身体还没有成为大人,我就会很安全,我想拥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渐渐地,比起盼望罪犯被抓,我更希望诉讼时效赶紧到来,这样我就可以摆脱那件事的阴影。 这与我和您的约定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您再次相会。 从女子大学英文专业毕业后,我就职于一家主营燃料的中坚企业。那里有个惯例,就是无论新员工的专业属于理科还是文科,最初两年都会被分配到检查室,以了解公司经营的商品。 高中化学课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试管、烧杯,第一次看到价值上千万的化验仪器。即使向我解释那种四方的箱型机器是气相色谱仪、液相色谱仪,我也完全不明白其用途,只是,机身一角的标识却很眼熟。 足立制造厂,坐落在空气干净的乡下小镇的工厂原来生产这种东西。在感到很亲切的同时,我心中涌起一股厌恶感,就好像没有躲过那个小镇的伏击,在此不期而遇。刚工作就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境。 第四节 进入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检查室室长问我是否有相亲意向。那是我结束两年的研修,正式确定将调入经理部之后。 “长期有贸易往来的公司专务董事的公子偶然看到了你,一直想和你正式相识,就托我转达。” 如果室长把我单独叫到别的地方告知此事,即使是上司提出的要求,我也会立刻拒绝,因为我不可以结婚,但室长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说出来的,当时同期来公司的同事正在整理行李,准备去各自分配的部门。当照片和履历交到我手上,大家都颇感兴趣地围了上来。 一看到照片,女士们就齐声说:“不错嘛。”打开履历,男士们则高呼:“真厉害!”看着这幅情景,室长说:“怎么样,相当不错吧?”这更煽动起大家的情绪,于是七嘴八舌地评论起来,说什么灰姑娘嫁入豪门、这是人生最好的机会等话。我就此完全错失拒绝的时机,只得答应室长:“那就劳您费心了。” 毕业于一流大学、就职于一流公司、看上去英俊潇洒的精英,为什么要和三流公司的女职员相亲呢?是在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看到我,从而对我产生兴趣的呢?一直到相亲当天,我都在苦思冥想,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认错人了。 相亲没有采取刻板的形式,而是选择两个人一起吃饭,这反而令我忧虑不安。走入社会后,我终于能和男人正常说话了,可是与初次见面的人单独用餐的事还从未有过。 我穿着带有春天气息的粉色连衣裙。这是与我同时进公司的热心肠的朋友帮我选的。当我到达宾馆大厅时,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子马上跑了过来,此人就是孝博。 他性格很开朗,说话彬彬有礼,对于通过上司提出见面表示歉意,并且感谢我休息日还专程赴约,而我则语无伦次,连寒暄都不会。我跟着他来到早已定好的位于顶层的意大利餐厅。刚落座歇口气,我就递上已事先备好的内容平淡的履历。 可是,他并没有打开,而是放在桌边,说:“你小时候曾经住在XX镇,对吧?” 突然听到家乡小镇的名字,我不由惊呆了。他仍笑着说道:“我也曾经住在哪个小镇,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中二年级共三年时间。我们差两级,你可能不记得了。” 小学的事情我记得,然而不认识他。他上小学六年级时,我应该正读四年级,正式足立工厂建成那年,转校生很多。 “太遗憾了。你还带我玩过,就是那次法国玩偶参观游,领头带我们参观的应该就是你。” 噢,原来是那些孩子之一。我记得那件事,却想不起他是谁。可是,在我回忆起当时那种挫败感和之后的法国玩偶被盗事件之前,他岔开了话题。我想,既然他在那儿住了三年,自然之道那次凶案,说不定还知道我也是当事人,所以才顾及我的情绪,故意岔开话题。 孝博说他在经营钟表的部门做营销,因工作关系去瑞士的机会较多。那个小镇某些地方和瑞士很像,所以令他特别怀念。他偶然看到我,决定要见一见。 我问他在哪儿看到我的,他说大概是在我们公司的新年晚会上,我说出一家中餐店的名字,他连连点头,声称当时恰巧和朋友也去那儿。竟有这样的巧遇。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感叹命运的安排。如今回头想想,那时他也许只是信口开河。 此后,我开始和孝博约会,一周见一两次。约会并没能免俗,无非就是吃饭、看电影,或者去美术馆。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时,我总能摆脱被人监视的恐惧,到后来快分别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 但是,他从未邀请我去宾馆,也不要求去我独自居住的公寓。当然,他用出租车送我到公寓的时候,我也没有邀请他去家里喝茶之类。到了房间之后怎么办?这种不明来源的声音总是在我脑海里回响。 他忽然求婚是在第七次约会的时候,也是第一次拉手的日子。虽说如此,也只不过是去看一场著名的音乐剧首演时,在人群拥挤的会场差点走散,才让他拉了我的手。仅仅这么一下,我的心已经扑通扑通直跳,后来,在漆黑的剧场里,台上表演正在进行,我却莫名地忧伤起来,不由流下了眼泪。 “我要长期派驻瑞士,可以一起去吗?” 在法式怀石料理的甜点和葡萄酒端上来之后,他对我提出这个要求。餐厅的每张桌子都隔成包间,就像隐居之处,这种地方大概是最适合幸福的情侣亲诉衷肠,互定终身。如果能够在这里毫不犹豫地接受梦幻般的求婚该多幸福啊!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我有不能接受的原因。 “实在对不起!”我低头致歉。 “为什么?”他问。 这应该是预料中的反应,我却有些不知所措。用“您不应该和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长处的女人结婚,而应该和更适合您的女人一起幸福生活”之类的俗套托词来拒绝未尝不可,可是这样的话毫无诚意,于是我决定坦承真正的理由。 没想到那令人作呕的事实竟然成为拒绝求婚的挡箭牌,被摆到桌面上。 ——作为女人,我有缺陷。 孝博愣住了,大概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干脆趁机厚着脸皮,一鼓作气说完。 我至今二十五岁,一次例假也没来过,因为我内心深处拒绝长大成人。这样的身体不可能有真正的性生活,也不可能生孩子,像您这样有着美好前程的男士不应该和我这样的次品结婚。 此时,我第一次开始诅咒为了保护自己而施加的自我暗示。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这种局面,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应该注射激素或进行心理咨询,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应该提前治疗。 感觉流眼泪显得很没出息,于是我使劲忍着,大口嚼着白巧克力奶油冻。那上面点缀着各色果品,是如玻璃工艺品般的甜点。草莓、善美、蔓越莓、蓝莓……我知道了这种种名字,却仍一直被束缚在那个乡下小镇里。 我不在乎。孝博如是说。 他说,只要和我一起去就好,当劳累一天回到家的时候,有你在,向你诉说一天的事,紧紧抱着你进入梦乡。无法想象有超乎这种生活的幸福。在一个和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小镇很相似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吧! 况且,离开日本对你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你的身体变成这样一定是受那次杀人案影响,你也许担心在很相似的地方生活,会令你想起发生在小镇的一切。可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 在新的地方没有杀人犯,而且,有我保护你。 婚礼可以邀请麻子夫妇吗?孝博问及这事时,我吃了一惊,那时我才知道孝博的父亲和您的丈夫是堂兄弟。我怕您夫妇二位看到我,会想起那件事,感到伤心,他却说,您二位表示一定要参加。 当时我真正的想法是尽可能不和您见面,因为我担心您看到我没有履行当时的约定而只顾自己追求幸福,一定不会原谅我。只是,我无权对婚礼说三道四,因为豪华的结婚典礼在一位著名建筑师设计的美术馆举办,有好几对艺人曾经在这里举行过婚礼,而婚礼的大部分费用由孝博在足立制造厂担任要职的双亲来承担,由我选择的仅仅是婚纱而已。 婚礼当天,您对我说,忘记那件事,追求幸福的生活吧。那句话是多么令人高兴啊!还有一件令我高兴地事情是孝博给我的惊喜。 和孝博商量结婚仪式时,我一直以为婚礼上由婚纱换穿礼服时一定是换晚礼服,可是他说一直到仪式结束都穿白色婚纱比较好,就这样简单地否定了换礼服的环节。正如您所指,当婚礼进入高潮时,新郎给我的惊喜,是忽然递给我一个系着大丝带的盒子,之后我被司仪领到休息室。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装着一件粉色裙子,胸前和裙摆镶着白色羽毛,肩和腰部绣着大朵的紫色玫瑰。换上裙子之后,我头上还别了用紫玫瑰和白羽毛做的饰品。也许这样的装扮象征幸福吉祥,我这么想着,往镜前一站,镜子里俨然一个摆在旧式客厅的法国玩偶。 为什么把我装扮成这副模样?我有些疑惑,可是,我马上想起和孝博第一次见面是法国玩偶参观游的时候,当时自己是一个向大城市的孩子得意地展示破旧的法国玩偶的乡下女孩,我以为孝博是想起了当年的我才定做了和玩偶相同的裙子,他是为了给我惊喜。 孝博盯着返回婚礼现场的我,惊呆了,微微一笑说:“很漂亮。” 我被大家逗着,祝福着,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刻。婚礼后第三天我和孝博踏上旅途。随着飞机逐渐升入高空,我心中充满解脱之感。 新的去处没有杀人犯,而且,孝博说过他会保护我。 第五节 没想到罪犯依然存在。 如今我所在的小镇既可爱又漂亮,空气和家乡的很相似,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如果说与家乡小镇相似,对它简直是一种亵渎。二人世界过了两周。 啊,原来才过了两周。 写这封信时,我有些惊讶。写到此时,我自认为还算冷静,但接下来,我不知道能不能很好地把这封信写完,我没有这样的自信。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必须写。 首先从到达这个小镇那天写起。 孝博说新家的家具、餐具等生活必需品基本齐全,所以我把单身时用过的东西几乎都处理掉了,只把衣服等必需品先托运过来。孝博在婚事确定之后还因出差来过几次瑞士,那时候抽空给新家做了些准备。 到达机场时瑞士当地时间的中午,有公司的人来接,我便也去了公司拜会,还一起聚餐,并且收到贺礼。之后,我和孝博坐公司安排的车到了新家。 那天,我对看到的一切赞叹不已,其中,最令我惊叹的是到达新家的那一刻。新家位于高级住宅区的一角,犹如古典风格童话中的屋子:“太美了,太美了!”我不停赞叹。 新家是座两层建筑,一层是很大的LDK和一间单人房,客厅里摆着沙发和书架,我迅速把收到的结婚贺礼——一只设计风格很稳重的座钟摆出来,可是看上去总有些煞风景。餐具大致齐全,我还想再添一堆水杯。餐具适合搭配橘黄色桌布,观景窗可以装饰写照片,对于新家的布置,我表现得很兴奋。孝博看着我这副模样,笑着说:“就按你的喜好布置吧,不过要先把行李整理整理。”从日本托运过来的行李还胡乱地堆在一边的单间里。 二层有大小不同的四个房间,孝博说最大的一间是卧室,其余的可以随便用。我穿过宽阔的长廊,依次看下去,心想,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两个人住,真是太浪费了。这么想着,我的手已经搭在最里边那间房的门把手上。 “这间回头再看吧,”孝博说,“只有这间为了赶上今天用,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吃晚饭吧。”得知卧室已经准备好了,我有些难为情,就没有打开房门,跟着孝博去了家附近的餐馆。 喝了啤酒,吃了朴素美味的当地特色家常菜,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刚进家,孝博忽然双手把我抱起来,犹如托着白雪公主般走上楼梯。他抱着我穿过长廊,打开最里面那间房的门,走到房间的正中,把我轻轻地放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在床上。 连衣裙背后的拉链被拉开,裙子从肩上滑下来。婚后在日本停留的几天住在宾馆,孝博忙于交接工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而现在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即使身体有缺陷,只要有对他的一份爱,应该会化解一切,我想他也会想办法理解我。 我屏住呼吸,心突突直跳,感觉头被什么轻轻套住了,两只胳膊慢慢穿过袖子,背上的拉链被拉上。他牵着我的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整好长长的裙摆。我明白他帮我穿上了裙子。 灯亮了,是孝博打开的。以此同时,一个法国玩偶跃入我眼帘,窗边摆着一张雕刻精致的木桌,桌上的玩偶冲我微笑着,和乡下小镇旧式客厅里摆放的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是给我买了同样的东西,然而不是。玩偶的右眼下方也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只是裙子不是粉红色,而是淡蓝色,我身上穿的裙子一样是淡蓝色。 我茫然地回过头,孝博微笑着看着我,那笑脸在婚礼上也曾见过。他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一生珍重的玩偶。 “什、什么?”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闭嘴!”冷冷的声音劈面而来。 看着那张敛去笑容、烦躁不安、有些神经质的脸,我这才回忆起他的确是一个当年跟我一起参观法国玩偶的孩子。 我一时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又不允许我说话,我只能僵立当场。忽然,他又恢复平时明朗的笑容,让我坐到床上,他坐到我旁边。 “声音太大,对不起。吓着你了吧?”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无法回答。他看着我,眼神却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我沉默着,盯着他,他用大手慢慢抚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 接着,他开始讲述。 我一直没有谈过所谓的恋爱,周围的女孩子在尚未懂事时就接受训练,举止要优雅,但这些女孩子看上去无非就是些狂妄自大、无聊透顶的生物。妈妈就是这种人的典型,平时总是抱怨能力不及自己的下属和在同一部门工作的父亲。 可是,有一次我们搬家了,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甚至让人怀疑那里是不是日本。小镇上住着我不了解的另类小孩,粗鲁无礼,说话下流,还好嫉妒。一想到要和这帮家伙一起过好几年,我几乎要疯了。 就在这时候,住同一栋公寓的孩子说有好玩的东西,邀我去看。我没想到竟然是玩偶,只是为了解闷儿,跟在脏兮兮的乡下小孩后面一起去看。乡下的孩子随便打开别人家的玄关,喊一声:“请让我们看看玩偶。”而那家人甚至都不露面,只回应一句:“请吧。”我有些难以置信,竟然有这样的游戏——进入别人家的客厅,参观那里的摆设。 不过,这很有意思,因为不仅有玩偶,还有画、奖状、土特产,看着这些摆设,就可以想象这家人是什么样子。当和想象中一样的主人拿着麦茶或卡露皮斯(一种以牛乳为原料制成的饮料。是日本最受欢迎的传统饮品。)出现在眼前,我甚至会有些激动。从第四家开始,我发现玩偶的形象和那家的孩子很相似,于是仔细观察起来,有的看似很好强,有的有些装腔作势,有的看上去很笨,净是些不好的印象。 好像倒数第二家是你家。我本来早已厌烦,甚至想偷偷溜走,可是在看到这个玩偶的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想拥有的冲动。 玩偶的脸有些奇怪,不知道那是一副大人样的孩子脸,纤细的胳膊和腿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切都那么有魅力。我想如果能把它放在我身边,时刻都可以向它倾诉,那该多好。同时,我也对玩偶的主人充满期待。可是那个拥有玩偶的女孩子,不过就是一个和玩偶一样右眼下长着一颗泪痣的瘦弱单薄的乡下孩子。 回家后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玩偶。当隔壁房间传来父母的争吵声时,我会想起它,当因为不懂藏猫猫的游戏规则而被嘲笑时,我也会想起它。我终于决定要把它据为己有。 庆典当天人们比往日更疏于防备,我很轻易就把玩偶拿了出来,小心地抱回家。一共偷了五家,因为即使偷玩偶的事情败露,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只对那个玩偶情有独钟。别的玩偶在偷来的当天就扔进了工厂的焚化炉。 我没有丝毫罪恶感,因为我自信比任何人都珍惜它。 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命案,受害人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孩子,所以引起很大骚动,可是更令我吃惊的是,玩偶失窃事件竟然和命案扯上关系。 万一被误认为是杀人犯怎么办?我很着急,想打听一下情况,于是决定去看看和命案有关的孩子。我决定去你家,你不知是从学校还是警察那里回来,正由妈妈陪着低头走路。和你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我浑身一颤,当年你的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 原以为你只是一个瘦弱单薄的乡下丫头,可看你的眼神,说不定以后会相当不简单。不足一米的你已经很优秀,长大成人后也许更优秀。不只能向你倾诉衷肠,还可以与你一起坐,一起走路,抱着你睡觉,想起来简直如奇迹一般。 新闻起初报道说,嫌疑人是四五十岁的男人,案件如何发展对我已无关紧要,我只想着你。 也许你没有察觉,无论是在学校、上学路上或者你家门前,我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你。在此期间,由于父母调动工作我又回到东京,但每逢休息我都要去那个小镇看你,借口是去镇上我认为还算入流的家伙家里去玩。 你一天天长大,完全如我所愿。有一段时间我曾担心你会在不知不觉中染上向男人卖弄风情的俗气,可是你丝毫没有显露此类迹象。刚进大学的时候,我曾想过要和你搭讪,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我想等完全做好接纳你的准备再行动。 当得知你作为女性有缺陷这一事实,我比当初和你目光相接时还要激动,因为我知道你是货真价实的活生生的玩偶。如果说是那次凶案成就了我的梦想,那么我必须向罪犯致谢。 来,过来。只有夜里你是我的玩偶。 第六节 也许是坐飞机旅途劳顿,有些累了,说完之后他抱着我,就像抱着很珍贵的玩偶一样睡着了。 不寒而栗,令人作呕……只言片语难以表达我当时的心情。长期以来一直感觉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下,现在看来这不是错觉。虽已知道那不是罪犯所为,也丝毫没有解脱感,反而陷入恐慌,害怕自己被更奇怪的东西牢牢套住。我整晚都没有闭眼,只想着明天要回日本。 黎明时分,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孝博应该有所察觉,但没有制止我。我冲了澡,换上平日的衣服,用前一天买好的面包和鸡蛋准备简单的早餐。这时,孝博起床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今天必须赶紧去公司上班,如果你感到无聊,或者有什么事,随时打我手机。”他的口气和平日一样明朗,临出门还吻了我。 昨晚的事情也许是做梦。不,即使是事实,也一定是喝多了啤酒醉后所为,也许他的确是因为喜欢才偷走玩偶,最后为替自己开脱编了那样的谎言。 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走进卧室打扫。玩偶静静地守候在那里,满脸温柔,穿着红裙子。房间里有床和桌子,还有和桌子有着同样雕花的衣橱。我慢慢走近衣橱,双手猛地拉开两扇门,只见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颜色与式样各异的裙子,并且将我穿的和玩偶用的分开。 看着这些,我再一次不寒而栗,不觉流下眼泪。可是,渐渐脸上又堆满笑容。在黑暗中忽然被人穿上那种衣服,而且被迫听正常思维难以理解的事情,所以才陷入恐怖。但是,在阳光明媚的房间看到摆放着裙子的衣橱犹如马戏团的小丑,艳丽愉快,然而滑稽可笑。 不知他是在哪里,带着怎样的表情置办了这些。不会是拿着彩笔画好图去的吧?类似我那早就扔掉的玩偶笔记之类的东西。 孝博一定是童年时缺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这种缺失通过摆在我家客厅的那个数年后也许就会被扔掉的玩偶得以弥补,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只不过从今以后,一天当中有几个小时这一角色将由我担任,难道不是这样吗?是他把我从那个乡下小镇带到这遥远的地方。心理上有所欠缺的两个人为了活下去,需要有能够掩饰这种欠缺的滑稽仪式。 这其实就是自欺欺人。 晚上,孝博下班回到家,看到我还和早上一样穿着平时的衣服,好像很不满。在他开口之前,我一口气说完想法。 “即便是夜里,这里也同样是我们作为人要生活的空间。吃饭、去洗手间、冲澡,然后在那个房间迎接真正的夜晚,这样不好吗?” 身为玩偶,我还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呢?我正担心,他却微微一笑问道:“晚饭吃什么?” 尽管如此,第二天,第三天令人痛苦的玩偶游戏反复出现,只是默默地听他的倾诉也就罢了,可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会将手伸进裙子抚摸我的全身,或者舔我身体裸露的部位。但随着日子的流失,我慢慢习惯了,开始想让他更久地抚摸我,甚至急切盼望被当做玩偶的时间到来,并且不愿意黎明来临。 但是,昨晚不一样。 我早上起床时就有些发烧,下腹阵阵作痛,到中午甚至站不起来。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盖上毛毯,闭上眼睛。座钟的声音令我心烦,无法入睡。我把钟塞到沙发下面,终于睡着了,疼痛却没有减轻。 天黑了,孝博下班回来。我出去迎接,看到我脸色苍白,孝博很担心。当我对没能准备晚饭表示歉意时,他说不用太在意。 也许不应该因为他的几句体贴话就放松神经,我顺势说:“今天我想一个人睡沙发。”孝博冷冷地来了一句:“不许。”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可听到这句话时,我怒火上涌。 “不要连这样的日子也要我和你玩变态游戏!”我几乎是在喊。忽然,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 “你刚才说什么?”打了我一耳光后,孝博满脸凶相地逼近。我没有畏缩,因为我心烦意乱,已经无法忍受。 “我说变态。你没发现你变态吗?” 孝博发出吼叫的同时,我脸上又一阵刺痛,倒在地上。他骑在我疼痛不已的下腹,两手掐住我的脖子。 “给我收回你说的话!现在收回我可以原谅你。收回你说的,跪下给我道歉!” 就在这时,我感到两腿中间有一股又粘又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我起身看,我也能想象那是什么,是什么颜色。刹那间,当年发生的一切就像快进的图像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掠过。 玩球的伙伴,穿工作服的男子,被依次品评一番的女孩,被带走的惠美理,还有在更衣室看到的情景…… 我会被杀掉!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无力想起。 我坐在餐桌旁写这封信,而在餐桌对面,沙发前,孝博倒在那里。他头上的血已经凝固,正在变黑发硬,座钟滚落在他的头边,上面沾满了血,即使不近看,也一眼就能看出他已没有呼吸。 一定是我杀了他。 掠过脑海的图像使我想起了一个关键。 当时我们几人异口同声地称那个罪犯为“叔叔”,但那人应该没有印象中那么大年龄,可能只有三十来岁,而且玩偶失窃事件并非他所为。虽已临近诉讼时效,我仍真心希望这一点能成为有力的线索,促使案件告破。 不知这算不算履行了我们的约定。 接下来,我打算寄出这封信,然后回日本。我不知道若在国外杀死丈夫,应该在哪里接受何种处罚,所以我决定回国,直接去附近的警察局自首。 也许需要服刑,可一想到之后可以浑身轻松地度过一生,我丝毫不以为苦。现在我的心情甚至非常平静,我感到自己终于恢复到在你们来小镇之前的我,理所当然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的我。 就此搁笔,最后祝您健康。再见。 纱英恭呈 第一节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不顾雨天路滑,专程来参加市立若叶第三小学的临时家长会。 原本不应该是班主任,而是校长或教导主任等负责人站在这个台上,可是,各位监护人以及本区的各位人士最想了解的事实,如果从成人的角度叙述,只有我能够正确解释,所以我强硬地要求站在这里。 另外,在此首先声明,接下来要讲的不是提前备好讲稿并得到上司首肯的东西,所以,万一有不慎之处,也不是校方的责任,全部责任由我个人承担,望各位谅解。 闲言少叙,下面请允许我讲述月初发生的“若叶第三小学儿童伤害案。” 事情发生于七月五日,周三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地点是校内的露天游泳池。那天,四年级一班和二班一起上游泳课,当时天气晴好,非常适合游泳。游泳课第三、第四节连上,十点四十分开始,十二点二十分结束。我和筱原是一班指导,二班则是由班主任田边老师指导。 从大家现在所在的体育馆前面看,本校的游泳馆位于右侧,操场的斜对面。从数学楼去的话,最近的是离正门最远的的第三教学楼。换上户外鞋走到操场,再从单杠、爬杆等运动器材前面穿过,走到尽头就是游泳馆出入口的铁制推拉门。 出入口只有那一个,并且面对操场。 为预防事故发生,除了上课或游泳俱乐部使用泳池的时间之外,平时这扇门都从外面锁上,可是,当泳池有人使用时,一般认为不会有人闯入,而且为了保证身体不好的孩子能够迅速去位于第三教学楼的保健室,在这个时间段门都是开着的。 进入处有鞋箱,在那里脱了鞋,上几节楼梯就到了泳池。更衣室和淋浴室在靠里面的位置,孩子们要先走过泳池相对较宽的跳台一侧,在更衣室换完衣服,再去隔壁的淋浴室消毒,最后在跳台前集合。更衣室后面,隔着铁丝网是当地居民的橘园。 不知各位是不是已经想象出大致布局。 孩子们每次上游泳课都需要在家庭健康调查表上登记,还要有监护人的签字,所以各位监护人应该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天几点几分有游泳课。 可是,我们班上几名孩子的监护人在接受电台采访时,竟然公然宣称:“不知道我家孩子今天有游泳课,根本没得到校方的任何通知。”不明白这到底是想表明什么。 本来,因为有的孩子上游泳课必须事先得到医生许可,所以游泳课的日程在年度通知信每月日程安排上都用黑体字标注,另外还分发过游泳课计划表。 请不要误会,我举这样的例子并非表示不满,只是希望各位不是从受害者的角度,而是作为有责任保护孩子的成人,从监护人或本区居民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根据计划表的安排,四年级的游泳课是从六月的第二周开始,每周两次,一学期当中一共安排了八次。那天是第七次,所以,孩子们对游泳课已经完全适应。两个班一共七十人,大家都已经能游二十五米,而且也没有特别需要关注照顾的孩子,游泳课进行得很顺利。 课堂最后三十分钟要测试二十五米自由泳,所以在十一点三十五分,第四节课上课后,孩子们分班按照点名顺序在个泳道开始练习。 从操场一侧数一共六条泳道,练习期间,第一道至第三道由一班使用,第四道至第六道由二班使用,因此,我在操场一侧,田边老师在更衣室一侧,主要指导看护自己班的孩子。 孩子们在各泳道每十二人一组,按照点名顺序,每隔五米三人一排进行练习,其余的孩子并排坐在各泳道的跳台前。 当我的手表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时,该测试了。就在这时,那个姓关口的可以男人闯了进来。 关口和弥,三十五岁,无业,电视新闻这样报道。 再此,我有一个请求,接下来大家听我讲述,一定会在脑海中想想事情发生时的情景,希望大家不要受电视上公开的照片的影响。 电视上的嫌疑人是个脸色苍白、笑容和蔼的瘦弱少年——那张照片来自高中毕业相册,实际上嫌疑人的体型和少年时的差异很大,不可同日而语。他比我略矮,有一米六五左右,但很胖,体重有我的两倍以上,足足超过两百斤。 希望大家以这样的形象来想象当时的情景。 这是我从事教师工作的第三年,田边老师则是第六年,所以合班上课时由田边老师担任主要指导。我看了看表,面向田边老师,吹响挂在脖子上的哨子,抬起一只手,表示测试时间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某国军服的男子从更衣室后面跑出来,手里握着刃长足有二十多厘米的救生刀。我一时惊慌失措,使劲吹响哨子。 田边老师吃了一惊,回过头,才发现关口。孩子们也尖叫起来。关口把田边老师撞入水里,高举起刀,转向坐在游泳池边的孩子们。孩子们都发出尖叫,吓得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这个国家就要灭亡,与其活着当俘虏,不如干脆选择死亡。” 关口这么叫着,冲向孩子们。 我赶紧向那边跑去,绕游泳池跑了半圈,当时我手无寸铁,而且身上只穿一件泳衣。关口抓住离他最近、排在第六泳道最前面的池田的胳膊,挥舞着刀子。我一边使劲吹哨,一边纵身扑去。 我扑到关口脚下,抱住他的双脚,做出类似排球中滚地接球的动作。关口倒在地上,手里的刀刺中自己的右大腿。也许是突然地疼痛令他吃了一惊,他双手按住伤口,原地一个滚翻,直接掉进泳池。 也许是因为疼痛,或者不会游泳,要么就是因为他胖,关口在水里挣扎着,快要沉下去了,大声高喊:“救命!” 本来僵在泳池里的孩子们慌忙爬上来,我指挥他们去操场避难,然后用男更衣室的电话联系了教师办公室,并叫来救护车。 因为池田的腹部左侧被割伤了。 更衣室前面放着毛巾架,我从那里拿来几条浴巾,也不管是谁的,赶快给池田止血。后来,负责保育的奥井老师跑过来接替了我的工作。这时,我看到关口扒住泳池的边缘想要上来。 我跑近他,朝着他的脸狠狠地踢过去。之后,别的老师,还有警察、救护车都赶到了。 事情始末大概就是这些。 所幸——或许这种说法不太贴切,池田现在还在住院,伤势较重,痊愈需要三周,但不会危及生命,除了有几个孩子在避难途中摔倒擦伤膝盖,在没有人被关口伤害。 事情的大致经过和后果,孩子、监护人和本区域内的各位人士都已经了解,并且这次事件通过报纸、电视、网络等媒体报道也已经传遍全国。 对这起发生在学校的大事,我应该算是尽了全力。我对池田受伤感到非常抱歉,可我自认为已经把伤害控制到最小范围。然而,校方还是收到来自在座各位,以及各方人士超乎想象的谴责。 最初的谴责对象是田边老师。 在关口被撞入泳池后到警察赶来之前,他一直都缩在水深只有一米的小学生专用的泳池里。他是二班的老师。有个孩子的父亲问起:“当时田边老师干了什么?”孩子回答:“真纪老师扑向罪犯救了我们,可是田边老师一直躲在泳池里。”据说好多家庭都有过类似的对话。 孩子们没有撒谎,田边老师的确躲起来了。身为男老师,无视孩子们的安危,只顾自己躲起来的确不像话,因此,几乎全国的人都知道了田边老师没出息,是胆小鬼。 大家纷纷议论,田边老师个子挺拔,体格强壮,甚至曾经作为网球选手参加过全国运动会,为何竟然会害怕那么一个瘦弱的男人而躲起来呢?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描述了关口的长相特征。大家还认为田边老师没出息,是胆小鬼吗? 如果是在座各位,会采取什么行动恩? 我认为人生来就是非常自私的动物。 比如,当你在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是不是想象过自己乘坐渐渐下沉的豪华客轮的情景呢?没有想象过在那种情况下只有自己得救吗?没有想象过自己没有受伤,冷静地趴在木板上等待救援吗? 还有,在看电视中有关地震、火灾的新闻报道时,没有想象过只有自己从摇摇欲坠的建筑中身手矫健地逃出吗?看关于抢劫的新闻时,没有想象过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刀子吗?听到有罪犯闯入学校,没有想象过自己随机应变最后将其制服吗? 或许正是基于如此想象,人们才会谴责说“如果换成自己能做得很好,那些老师真够笨的”。深信这种自以为是的想象真的会付诸实践,但也许这样的人在遇到实际情况时,反而会无所作为。 可能有很多人会想:那么你又如何?你是想夸自己敢于扑向关口,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吗?事实上,在事情刚发生,媒体做了“勇敢的女教师”之类的报道后,我的班级联络信箱甚至收到过无数邮件,告诫我不要因此太过骄傲自大。 其实,这些都是大家想当然。我根本不勇敢。 在危急时刻能采取适当行动的人,大多数平时经常接受类似训练,要么就是有过类似经历。 我属于后者。 第二节 那是在大概十五年前,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的暑假。 我考入这个县的大学,后来又参加县里的教师录用考试,才来到位于海边小镇的市立若叶第三小学就职,而我的家乡在另外一个地方。 XX小镇,不知道大家是否听说过? 那是位于山间的一个小镇,面积、人口和这个小镇差不多,另外,在经济方面,和这个小镇依靠造船厂维持运转的情况也很相似,所以,即使来到这个在县里也不多见的偏远小镇工作,我在生活上丝毫没有不适应。 问孩子们他们居住的小镇是什么样子,孩子们会回答说,大海很漂亮,或者说风景很美。回答的很对,但这可能是因为较低年级的老师曾经这么说过,不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不会明白自己居住的小镇的优点。 我居住过的小镇空气非常干净,这是小学老师告诉我们的。 老师这么说,是因为我小学三年级快结束的时候,精密仪器公司足立制造厂在镇上建了新工厂,而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一点。 我也非常喜欢那里的空气,大口呼吸时会闻到潮水的香味。来这里工作后,我买了一辆小型汽车以方便上下班,并未过度使用,可是到第二年金属部分的边缘就开始生锈了。看到这个,我才重新理解家乡小镇空气干净的意义。 就在那样一个乡下小镇,镇上的小学发生了命案。 这次也一样,虽然最初的三天引起很大骚动,或许再过一个月,小镇之外的人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全国平均不到三天就发生一起杀人案,所以很难让大家永远记着,况且毫无关联的人也没有必要记住。 在我出生的小镇发生的杀人案由于发生在小学,当时在全国轰动一时,可是到如今,十五年前的命案估计在各位的脑海里已经荡然无存。 那是八月十四日发生的事情。 由于两个小镇规模相当,为了便于理解,大家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十五年前的情形。对于和祖父母住在一起的乡下孩子来说,盂兰盆节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甚至不如说是很无聊的日子。亲戚们从大城市回来探亲,孩子在家中没有待的地方,就被打发到外面玩,可是,学校的游泳馆关闭,到河边玩大人又会生气,说会被鬼怪拽住双脚。 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也没有便利店,所以上午和家人亲戚一起去扫墓,中午早早吃完午饭,接下来就像难民一样在什么都没有的小镇上游荡,一直到天黑。 这样的孩子很多,不仅仅是我,经常一起玩的住在小镇西区的同年级女生纱英、晶子、由佳的情况都和我差不多。所幸西区有小学,我们就和往常一样在校园里玩。 同伴中还有一个叫惠美理的女孩,她不是这个小镇土生土长的孩子。 上小学后,决定玩什么一般由我来定。可能是因为个头高,在同年级孩子中,我总是被当做大姐姐。 比如,在河滩玩的时候,如果有人的鞋子不小心被水冲走,大家都会看我,虽然不说“你给捡一下”,可是会问“怎么办?”,不得已,我只好去捡。跑到下游,脱光脚战战兢兢地下水,等着鞋从上游冲下来,最后总算捡回来,这时候大家会说:“还是真纪行。”好像我是很靠得住的大姐姐。 不只是孩子们这样,集体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有孩子摔倒大哭的时候,过路的大人就会对我说:“你是姐姐,一定要照看好大家。”在学校也一样,班里如果有被孤立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就会对我说:“玩的时候也叫上XX。” 原本父母就是这样对我的。在家里我是长女,受到如此待遇也是理所当然。过节的时候,如果本区有孩子的活动,就会有人说“你来参加吧。”,给我分配很重的任务。学校举办自愿参加的义务活动,如果得知附近的孩子参加而我没去,妈妈就会发火,戳我的脑袋或脊背,因此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都尽量参加。 这样一来,镇上的人对我的印象是“很坚强”,不知不觉我也开始自认为“很坚强”,所以,我认为自己承担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或者不如说认为自己必须那么做。游戏也一样,我总是绞尽脑汁地想大家玩什么会更开心,然后提议。 在座各位也许会对我的话一头雾水,可是,因为这些事和这次事件相关,就请各位耐心听下去。 升入四年级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足立制造厂的建成,从东京来了很多转校生,我们班里来了一个叫惠美理的女孩子,据说她爸爸在足立制造厂担任要职。惠美理成绩很好,还知道好多乡下孩子不懂的政治经济知识,比如日元升值是什么意思、会给国内带来什么影响之类,她懂得很多。 有一天课上,老实说我们居住的小镇空气很干净。但并没有一个孩子立刻真正认同,下课后,有人向惠美理求证此事,得到她的承认,大部分孩子才表示信服。 也就是说,惠美理说的话,我们都认为是正确的。 从那以后,班里的孩子做决定时一定会找惠美理商量,即使是班上的值日或者娱乐活动这种完全不需要都市生活常识的事情,也要找她,而这些原本应该是我做的。 我心情很复杂,但惠美理说的话的确都对,而且,她的提议都很新鲜有趣,我无法反对,渐渐对她言听计从。可是,和朋友们的游戏被她全盘否定,心里还是很别扭。 在惠美理搬来之前的一段时间,女孩子之间流行一种参观镇上各家法国玩偶的游戏。我自然是发起人。大家都很着迷,没想到惠美理只参加一次之后说了句:“还是芭比娃娃好。”就因为这一句话,第二天这个游戏就终止了。 在惠美理掌握一切之前,我发起过一个新的游戏——探险。 在离镇上不远的山间入口又处无人居住的破房子,是一幢外观时尚的西式建筑,已经废弃多年。据说这原本是一个在东京经营公司的富翁为体弱多病的女儿建的别墅,结果完工前夕女儿就去世了,所以一直无人居住,闲置至今。这种留言在孩子们之间传得有板有眼,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实际上是一家旅游开发公司在镇上开发别墅时建的一栋样板房,结果那个公司中途破产,于是房屋就此搁置起来。 大人告诉我们不要去那里,而且房子的窗户和门都用木板钉死,无法进入,所以我们以前很少靠进。我的一个朋友由佳家里的葡萄园就在废屋附近,有一天听他说,钉在废物后门上的木板脱落了,虽然锁着,用发卡很容易就可以打开,于是我叫上相熟的玩伴和惠美理一起去看。 探险游戏非常快乐,法国玩偶之类早被抛到脑后。只有我们知道可以进入那里,虽然里面仅有几件固定安装的家具,装饰用的壁炉和花架床,但对我们来说那里简直就是城堡。我们拿来点心在那里聚会,或者把大家的宝贝收集起来藏在壁炉里,玩得非常开心,可是,这样的游戏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 有一天惠美理忽然说她不想去那里了,还说她告诉爸爸能进废屋的事了。我们问她为什么那么做,惠美理只是沉默不语。不知道是不是惠美理的爸爸干的,总之后来我们再去,门上已经安上更结实的锁,进不去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和惠美理玩,因为惠美理提议以后玩排球。我已经决定升入五年级后参加排球社,多次央求父母给我买排球,可他们说等入社以后再说,一直没有给我买。惠美理有排球,而且是正式比赛使用的名牌货,是电视上看到过日本选手用的球。我想用那种球,所以主动和惠美理套近乎。 命案发生当日我们也玩球了。 我向大家提议一起到校园玩球,并且拜托惠美理从家里把球拿来。 那天天气非常好。一说到山间小镇,也许大家印象中就是凉爽,可是那天艳阳高照,让人很难相信已经入球,只稍微在外面走一走,裸露的四肢就已经被晒得火辣辣地疼。惠美理说:“太热了,去我家看迪士尼的片子吧。”盂兰盆节期间,所有家长都严格要求孩子:“不要去别人家,会给人添麻烦的。”正因如此,我的意见得到了赞同。 而且,我不太喜欢惠美理的家,她家的好东西太多,会让我们感觉自己好惨。可能其他孩子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情。 虽然叫唤着热死了,可是一到体育馆的背阴处,大家很快就玩得入了迷。我们围成一圈传球,要连续传一百下。说这话的人是惠美理,她说既然玩,定个目标会有成就感,更有意思。果然,数到八十以上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兴奋,边传球边欢叫。 惠美理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传球第一次超过九十,我们正玩得高兴,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来到旁边。那人并没有手持救生刀向我们挥舞叫喊,而是慢慢走近停下来,笑着对我们说:“叔叔来检查游泳馆更衣室的换气扇,可是忘了带梯凳。只是拧一下螺丝,够不着的话,我会让你们骑在脖子上,你们能不能来帮我一下?” 我想这种事情应该由我承担,于是主动请缨。别的孩子也都自告奋勇要求帮忙,可是那人说我个子太高,对于别的孩子,他要么嫌戴眼镜,要么就说看起来太重,最后选了惠美理。当时我想,怎么又是惠美理。 我有些懊恼,随即提出:“我们大家都去帮忙吧。”别人也都赞成,但那人马上拒绝:“太危险了。”他说让我们等着,做完后给我们买冰欺凌,然后就拉着惠美理的手走向游泳馆。 第三节 在座各位家长平时是怎样给孩子讲防范对策呢?不会有人认为连这个都应该全部由校方来教给孩子吧? 我家孩子拿筷子的姿势很奇怪,在学校你们是怎么教的?这是我前几天接到的一个电话问的。孩子已经上四年级了,不知道一直以来他都在干什么。也许那位家长就有类似想法。 当然,学校并没有告诫孩子,在上学放学途中,如果有可疑的人搭讪,一定要大喊,或者按装在书包上的警报器;一定不要乘坐别人的车;可以跑进附近的商店或住宅求助;尽量走行人较多的地方;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向大人报告,等等。 在座各位中或许也有人做的很周到。最近有安全网站提供一种服务,就是把不良分子的信息发送到手机上。可能登录这种网站的人不少吧?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班上的一个女孩子向我报告说:“老师,今天来上学的路上,在十字路口有一个奇怪的叔叔一直盯着我看。”我连忙跑过去看看,才知道是其他年级的老师在例行巡查。当时的我们如果能像这个孩子一样心存警惕,可能会避免凶案的发生。 可是,当时的大人们没有在这方面给予叮咛嘱咐,何况事发地点是学校,那人穿着像模像样的工作服,提出的请求好像也很正当。 没有惠美理参加,我们连续传球一百下后,坐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上来聊天,过了好久惠美理还没有回来。不就,夕阳西下,宣告已是下午六点的音乐响起。现在的小镇是播《七个孩子》,而我们那个小镇播《绿袖子》。 是不是时间太长了?我们开始有些担心,决定去游泳馆一探究竟。我们那个小学的游泳馆和这所小学的很像,但出入口在夏天会开着。我们从入口进去,穿过泳池,走向更衣室。里面很静,能听见远处的蝉鸣。 更衣室没锁。走在最前面的我打开更衣室的门,可是里面没有惠美理和那个男人的身影。是不是没打招呼就走了呢?我有些生气,又不死心,于是决定打开男更衣室看看。开门的是晶子。在她反手打开门的瞬间,一副可怕的景象跃入眼帘。 惠美理倒在地上,头朝向门口,眼睛圆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从她的鼻子和嘴里流出液体。我们连声呼唤她,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才反应过来,惠美理死了!出大事了!我当场开始给大家布置任务。 晶子和由佳跑得快,我吩咐她们分别去惠美理家和派出所,让最老实的纱英留在现场守候,我则去叫老师。没有人提出异议,纱英留在那里,其他三人同时跑开了。 大家不觉得我们很勇敢吗?看到朋友的尸体,仅十岁的孩子没有哭也没有惊叫,而是分头行动。 除我之外的三个人的确很有勇气。 从后门出去比较近,于是去惠美理家和派出所的二人出了游泳馆后穿过操场,朝体育馆后门跑去。我一个人朝校舍跑。校舍有两栋,南北朝向,面向操场的是二号馆,面相体育馆正门的是一号馆,教师办公室在一号馆的一层。 一般人们都误以为暑假期间老师也休息,其实根本不是。教师在学生放假期间也上班,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其间和一般的企业一样有带薪休假,盂兰盆节也休息。 所以即使是暑假期间,如果不是休息日,教师办公室应该也有老师在,可是,如前所述,命案发生当天是八月十四日,盂兰盆节三天休假的中间一天,老师们都休息。上午也许至少有一个人会来学校办事,但那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我跑到一号馆,发现校舍的五个入口包括正面玄关的入口都上着锁。我又跑到两座校舍之间的中庭,绕到教师办公室的窗户外面,不用踮脚就可以从白色窗帘的缝隙看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这时,一阵恐惧袭来,校园里是不是只有我自己和杀死惠美理的那个人……他躲在附近,接下来是不是就盯上我了……回过神来,我已拼命跑过中庭,出了正门,一溜烟跑回家里。进了家门我也没有停下来,在玄关甩掉鞋子,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住窗帘,蒙上被子开始发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怕!怕!怕! 过了一会儿,妈妈冲进我的房间,揭开被子说:“原来你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回来的时候妈妈去购物了,途中听说小学出了大事,就慌慌张张赶到学校,在一片混乱中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我,想到必须告诉父亲便先回到家,却发现我的鞋胡乱倒在玄关,立刻跑进我房间。 我边哭边说,惠美理死在了游泳馆的更衣室。母亲大声斥责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回来后不赶紧告诉我们,却躲起来?”我正准备说是因为害怕,忽然想到,其他孩子都怎么样了呢? 我想,连向来很坚强的我都吓得逃了回来,其他人肯定也不例外。妈妈是从晶子的妈妈口中听说出了事。 晶子头上受了伤,被哥哥领回家,并且向妈妈报告说惠美理在游泳馆出了大事。晶子的妈妈正准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碰到我妈妈,就一起去了小学,中途又碰到纱英的妈妈背着纱英回家。 当时惠美理的妈妈在游泳馆,派出所的警察和由佳也在,平时不引人注目的由佳很清楚地讲述了目击情形。 你干什么了?这种时候你才应该表现得最冷静,为什么只有你躲在这里?真没出息! 没出息,没出息……我被这么骂着,头上、背上挨了好几下,我边哭边反复说对不起,可是我不明白是为什么又是在对谁道歉。 各位可能已经清楚,只有我逃跑了,其余三个人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向惠美理的妈妈报告女儿的死讯一定很可怕,给平时根本没有打过交道、一脸严肃的警察讲述事情经过也一定很可怕,在那里守着尸体更可怕。 我没有勇气。不仅如此,由于遭遇这样的事,我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我失去的是我存在的价值。 我也单独接受过关于惠美理被杀案的调查取证,可多数情况下还是在老师和父母的陪同下四人一起接受询问。问题诸如:嫌疑人从哪里走过来的,是如何搭讪的,服装、体型、长相是不是和哪个明星类似之类。 我拼命回忆案发当天的情形,而且总是抢先回答。是负疚感驱使我想弥补过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妈妈陪我去的时候,她总是趁周围人不注意捅捅我的背说:“你带头说。” 可令人吃惊的是,在我后面回答的孩子一一否定了我的说法。 “他穿着灰色工作服。” “不对,带点绿色。” “眼睛细小。” “是吗?我倒不觉得。” “看上去挺和蔼。” “胡说。一点都不和蔼,只是他说给我们买冰激凌,才会有那种感觉吧。” 总是出现诸如此类的对话。即使在惠美理主导一切之后,她们三个人也从未反驳过我的意见,可是这一次大家都开始否定我,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胡说什么?”她们还异口同声地说:“想不起嫌疑人的长相。”自己想不起来,却否定我的说法。 我想大家都察觉到只有我逃跑了。没有人直接指责我,但心里肯定很生气,很鄙视我。 她们一定会想,平时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到头来不是你最胆小吗?现在又来出风头。 可是,如果仅仅如此,即使有负疚感,也不应该被罪恶感困扰。不管怎么说,我去了教师办公室,在这起案件中我最大的罪过不是临阵脱逃。 我犯了更大的罪过,今天是首次在这里坦白。 我记得嫌疑人的长相,却说不记得了。 从被嫌疑人搭讪到发现尸体的过程都记得,可是当被人问及最关键的一点——嫌疑人的长相,其他三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看到这一幕,我非常不解。怎么可能只忘记长相?我无法相信。如果是那样,就不要否定我的正确回答,我很生气,而且实际上也想那么说出来,同时心里还很鄙视她们,四人当中我学习最好,她们真够笨的。 可是,我竟然比这样的孩子还要胆小……想到这里,我脑中冒出一个想法。除我之外的三个人都独自完成了任务,这应该比四个人一起发现尸体更可怕,是不是因为当时的恐惧使得大家想不起那人的长相呢?我能记得,是因为在那之后什么都没做。 当被问及发现尸体之后大家都干了些什么时,我回答教师办公室没有人,想到需要叫个大人过来,所以就回家了。从学校到我家途中有好几户人家,有几家在参观玩偶时还拜访过,我却过门而不入跑回家,而家里尽管有爸爸和一些亲戚,我却什么都没说。 假如当时我及时向大人报告,有关嫌疑人的情况是不是可以收集得更多一些呢?产生这种想法是在最近。 当时我认为记得嫌疑人的长相是坏事。如果只有自己能正确回答,甚至警察和老师都会察觉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做,然后对我进行谴责。但是,我不后悔当时回答不记得。到后来我甚至深深认识到,也许这么做反而更好。因为罪犯没有抓到。如果说记得,被罪犯知道的话,下一个目标就会是我。我说不记得,就可以保护自己。 可能因为当时交的朋友已经不只限于年龄相仿,或住在附近,而已经发展到愿意与志同道合的人交往,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回忆起那次凶案,总之那件事之后,我们四人就很少一起行动。升入五年级后,我加入了排球社,到六年级时成为儿童会副会长的候选人,并最终成功当选。会长一职由男生担任,所以妈妈要求我竞选副会长。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的环境展示自己,我竭力恢复名誉。升入中学后,我带头承担学生干部的工作,还积极参加社区义务活动。所以周围的人更夸我坚强。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是在逃避。远远地看到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缩头缩脑的纱英,常常逃学旷课的晶子,和沉迷于夜游、走上盗窃歧途的由佳,我认为自己是在那件事之后最努力地一个,并已经充分履行了在案件中应该承担的责任。我始终持有这种想法,直到有一天我们被惠美理的妈妈叫到家里。 在凶案过后第三年,惠美理的父母要返回东京。据说她妈妈在破案前不想离开那个小镇,可是由于丈夫工作上的安排,不得已决定离开。她的妈妈因为女儿惨死伤心过度,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甚至一度卧床不起。她比谁都希望破案,可是还没有坚强到能够独自一人留在小镇找到罪犯。 初一那年夏天,我们四人被身材窈窕修长、犹如女明星般的她叫到家里。她说想在离开之前最后听一次当天的情况,还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们没能拒绝。 惠美理爸爸的司机开着一辆大车把我们一一接上,开向足立制造厂的员工公寓,我们四人曾经拜访过那里。那次凶案之后我们四个人还是第一次一起行动,可是途中我们完全没有谈及那次不幸,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诸如兴趣小组的活动如何、期末考试怎么样之类。 只有惠美理的妈妈一个人在家。 那是周六的下午,天气晴朗,房间犹如高档宾馆,从楼里看下去,整个小镇尽收眼底,蛋糕上嵌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据说是特地从东京运来的,红茶也非常好喝。如果惠美理在的话,应该是异常优雅的饯别会,可是,惠美理被杀了。与晴天的天气相反,房间里气氛很凝重。 吃完蛋糕后,惠美理的妈妈要我们讲讲案件的经过,四个人以我为主大概讲述了那天的情况。忽然,惠美理的妈妈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够了!你们就像傻瓜,总是反复说记不起长相,就因为你们这么笨,所以过了三年还没有抓到罪犯。惠美理就是因为和你们这样的笨蛋一起玩才会被杀害,都是因为你们,你们就是杀人犯!” 我们是杀人犯——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次凶案之后,我们很痛苦,也一直没有放弃努力,没想到最后不仅没能赎罪,竟然变成是由于我们的过错造成了惠美理的死亡。惠美理的妈妈继续说:“我绝不会原谅你们。在诉讼时效内,你们必须找出凶手!否则,就必须赎罪,直到我满意为止。如果做不到,我会向你们复仇。我拥有的金钱和权利超过你们的父母好几倍,我一定要让你们受到比惠美理更惨的惩罚,只有身为惠美理的妈妈的我才有这样的权利。” 比起那个罪犯,惠美理的妈妈似乎更可怕。 对不起,我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 如果当时这么说了,也许如今我就不会站在各位面前旧事重提。可惜的是我当时真的忘了那个男人的长相,本来那人的特征就不是很明显,而且长期以来我一直暗示自己“不记得”,三年时间足够淡忘了。 给四个孩子留下重大约定的第二天,惠美理的妈妈离开了小镇。不知其他孩子作何感想,一直以来,我都在拼命想不被报复的办法。 不可能抓到罪犯,所以我选择后者,即可以得到惠美理的妈妈认可的赎罪行动。 第四节 至此,我想大家已经能明白为什么胆小的我敢于扑向手持利刃的嫌疑人了,只因为我有过类似的经历。 田边老师没有过这种经历,就这么简单。正是由于这点不同,我被视为英雄,而田边老师受到谴责。 那么,是田边老师的过错吗? 嫌疑人是翻过隔开橘园和游泳馆的铁栅栏闯进来的。整天说防范对策,可是哪个学校设有监狱般的高墙呢?我们国家是不是富裕得可以在公立学校配置不留任何死角的监控镜头呢?此外,各位有没有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意识到社会治安已经恶化到有必要安装类似设备的程度呢? 谎称有病、擅自离岗的治安巡逻员,有什么权利谴责田边老师?各位的谴责似乎是把自己平时的不满统统发泄了出来。我接到过向学校提出抗议的电话,我和田边老师住在同一栋单身楼,所以也看到过贴在他门上的诽谤传单,上面有很多措辞不堪入耳,难道这些可以给自己的孩子看吗?我曾经在深根半夜听到过田边房间的电话、手机响个不停,还听到过电话、手机被摔到墙上的声音,也曾经看到他放在停车场的汽车挡风玻璃被打破。 各位也应该知道,正因如此,现在田边老师的精神状态已经令他不适合站在各位面前。 田边老师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是因为给自己的孩子留下可怕的记忆而愤怒的话,各位为什么不谴责那个嫌疑人呢?就因为那个人三十五岁、无业,并且有过看心理医生的经历,还是因为他是本地权倾一方的议员的儿子呢?或者仅仅因为谴责田边老师更容易呢? 连身为同事的我都非常同情他的遭遇,大家可以想象他的未婚妻会有怎样的感受。 正如各位所知,田边老师毕业于国立大学,高高的个子,长相帅气,体育运动全能,非常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甚至老师家访的时候,有的孩子的妈妈会毫不避讳地说:“要是田边老师来就好了。”当然在女同事中他也相当有人气,去参加研究会时,曾经有别的学校的老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也许有人会说我是不是喜欢田边老师。我不适合他这种类型。我刚到这个学校的时候,田边老师说:“有什么事就和我商量,尽管找我。”活到今天,对我这么说的人也就他一个。我很高兴,可是我不懂如何依靠别人。自己不会的事情可以找人帮忙,但我没有不会的事情。 与他共事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他不适合我,田边老师和我很像,而我又不喜欢自己。 学习好、擅长运动和人的才能不一定成正比,更不可能和块头有任何关系。可是,如果块头大,又能够巧妙地做好一些事情,给周围人的印象就很坚强。 田边老师一定从孩提时候起就一直被人称赞“很坚强”,并且因为是男人,可能比我听到的更多。 另外,田边老师应该也有这种自我认识。他的班上如果发生什么问题,本来可以和同年级其他老师商量,可是他会致力独自解决,反过来,他会插手别班的事情,发表建议。 在这方面我和他有共通之处,所以,我想他可能也不喜欢我。 田边老师选择的女友是一个个子不高、身材苗条、弱不禁风的玩具娃娃般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精通电脑,有一次出于好玩还给某地警察发送了病毒。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电脑通,当田边老师碰巧经过的时候,她会向田边老师资讯打印机的用法。只是帮忙打印了几页纸,休息日她就拿着亲手做的蛋糕去拜访田边老师。看着高高兴兴地邀请她进屋的田边老师,我才恍然意识到所谓“撒娇”原来如此简单。 这完全没有吃醋的意思,看到她,我就想起事件发生时也在现场的一个朋友,所以对她也敬而远之。她就是负责保育的奥井老师。 关口掉进泳池后,我马上打内线电话到教师办公室说:“凶犯闯进游泳馆,有人受伤,赶紧叫救护车。”最先跑过来的不是身强力壮的男老师,而是玩具娃娃般的奥井老师。比起嫌疑人,伤者在她听来更重要。或许身强力壮的男老师们想着要和嫌疑人搏斗,去准备武器了。 田边老师喝了大量安眠药,被送到医院,第二天,奥井老师给某出版社打电话,说我当时的行动似乎有点夸张,当天在某网络周刊的网页上登载了这则新闻。 在座各位不要说不知道这回事。 为了保护孩子们的安全,勇敢地扑向罪犯,一度被视为英雄的女教师,真的有必要夺去罪犯的生命吗?尽管孩子们已经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大腿负重伤的男子每一次从泳池探出脑袋,女老师就劈头踢过去,宛若踢足球一般,把他按进泳池底部,直到他再也浮不上来。被罪犯撞到,因伤痛无法从泳池爬上来的男老师在化作血海的泳池中目睹了地狱般的一幕。那么,到底是谁使得男老师失去重新踏上讲台的勇气呢?这是大家听到的说法。 原本是英雄的我从这天之后就沦为杀人犯。 通过爱的力量动摇了世间的舆论,真了不起。 对各位来说,出现新的谴责对象,是不是反而更兴奋呢?本来是各位把田边老师逼向死胡同,如今却表示怜悯和同情。好像田边老师落到这份上是我逼的,并把事发之前自家孩子的无能表现归罪于我,说什么孩子变得不爱说话了,孩子的注意力不集中了,你们这么做是不是令平日的压力得以释放了呢?当有家长要求我赔偿带血的浴巾时,我惊得无话可说。 开除杀人犯教师!应该在大家面前下跪谢罪!应该承担责任! 出于这样的原因才召开了今天的临时家长会,我现在站在这个台子上,但我遭受如此谴责,难道是因为你们的孩子没有被杀害吗? 大家认为我是毫无来由地杀害了一个摇摇晃晃走过来的体弱有病的少年吗? 是不是等四五个人被杀害更好些呢?是不是像胆小鬼同事那样装作被撞入泳池,对孩子们遭受坏人袭击视若无睹更好些呢?或者我和那个男子一起死掉大家才会满意呢? 要是不救你们的孩子就好了。 事情发生后,罪犯刺中了自己,掉进泳池。这种情况一般认为算不上正当防卫,可是,我运气不好,那人的父亲位高权重,看来不久就会针对我下达逮捕令。 也许有好心的刑警会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是那样,我只申明一点。 周刊的网页上写的是“每一次探出脑袋”。而实际上我只踢了一下那人的头。审判的时候,一定会被问及那一踢是否有杀人意图。按照陪审制度,也许在座各位会有人当选,参加陪审,一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 我不想过多地对你们说明事情真相,因为没有意义。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各位就当是针对你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麻子女士,再次谢谢您专程远道而来。 第五节 我想您所说的“赎罪”就是要我们成为毫不逊色于惠美理的优秀人物。当我明白自己并不坚强之后,为了赎罪,在初中和高中都担任学生会主席,同时担任排球社社长,并且努力学习,最终考上大学。 考入这里的大学,是因为我想住在大海附近。住在能够远眺辽阔的太平洋的海边小镇会让人很放松,这种感觉在封闭的山间小镇是体会不到的。虽然这根本就是一种误解,但我也不想再次回到那个小镇。 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孩子,可是,如果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就达不到赎罪目的。我想必须置身于自己曾犯下过失的地方,在那里拼命努力。 尽管从事这份工作只有两年出头,我每天早上总是第一个出勤,耐心倾听孩子们任何无聊的话题,认真处理家长们好像权当消遣提出的各种要求,一直坚持无论多晚也要当天的事情当天做完。 要承受的太多太多了,我忍不住想哭,想逃跑。我并不是没有诉说的朋友,也曾经给学生时代排球社的几个朋友打电话或发邮件发牢骚,诉说工作中的烦恼,可是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对我说:“真纪,发牢骚之类的事不像你的作风,加油!” 我的作风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本来不坚强却硬要装作很坚强呢?真正了解我的只有那三个人,一想到这点,我就非常想念她们。 似然后来和她们没什么来往,但时常会从毕业于当地职业学校并留在那个小镇工作的妹妹口中,听说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 纱英结婚之后去了国外,听说嫁了位很了不得的社会精英。晶子依然窝在家里,但前段时间还带着她哥哥的孩子去购物,看上去心情不错。由佳已经回来了,好像很快就要生孩子了。 这些事情是上个月初听说的。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愚蠢,为了赎罪把人生搞的痛苦不堪。我认为大家早已淡忘了那次凶案,早已把和惠美理妈妈的约定抛到了脑后。 本来,如果冷静地想一想,也许惠美理的妈妈不会因为我们没有遵守约定就真的报复,也许她的意思只是要我们至少有那样的精神准备。 只有我没有走出那个命案的阴影,傻乎乎一本正经赎罪的只有我一个,我产生了如此想法。 一直加油努力显得那么傻,于是我也开始偷懒。即使有家长不按时交伙食费我也不再勉强去家访,反正不会扣我的工资,就听之任之。如果学生早上打来电话说肚子疼,我也不再询问详细症状,不管是装病还是别的什么,听任其休息就好了。孩子们互相骂“傻瓜”、“笨蛋”,类似这种无聊斗嘴也不再去管,任由他们吵到心满意足为止。这种想法逐渐占据了我的思维。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心情突然变得很轻松,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感觉孩子们更易接受我了。也许我越是给自己上紧箍咒,孩子们越会感到紧张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电视新闻中听到纱英的名字。新婚不久的她杀死了性嗜好异常的丈夫,之后我父母收到了来自惠美理妈妈的信。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装着一封信的复印件,是纱英写给惠美理妈妈的。 我这才知道纱英是抱着什么想法度过了十五年的时间。由于我不负责任地吩咐她守尸体,使她陷入无法想象的恐怖活到现在。如果我当初返回游泳馆…… 身心状态如此的纱英以她自己的方式如约完成了赎罪。她非常喜欢法国玩偶,本人也和法国玩偶颇有些相似,在四人当中最老实,可是,她比我坚强好几倍。 即使已经过去十五年,可能最胆小的还是我。 在这种时候,罪犯闯入生活。晴空万里的夏日,就在小学的游泳馆,四年级的孩子眼看就要遭受到袭击,仅仅这一点相似,就令人禁不住想,是不是惠美理的妈妈策划的,她是不是躲在什么地方暗中监视着一切。 而且我想,如果就此逃跑,即使过了诉讼时效,我也会终身陷在那次命案中不能自拔。我没有犹豫,与其作为胆小鬼活下去,还不如被捅一刀。 想着这些,我的脚已朝着关口踢了过去。 当小学老师就为了这一天,能够忍受排球社的严酷训练也是为了这一天,要追回失去的东西只有现在了,这么想着,我扑到关口脚边。 要把关口扑倒或者要杀死他之类的想法,我当时完全没有。有我在的地方不允许有孩子被杀害,我必须保护孩子们,这一次一定要镇定,我脑子里当时只想着这些。 奥井的证词中还有一点需要订正。她说孩子们全部被疏散之后我还继续踢关口的脑袋,而实际情况是,当关口要从泳池爬上来的时候,泳池边上还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受伤的池田。当时照顾池田的就是玩具娃娃般的奥井老师。难以想象奥井老师可以保护池田,而且我也不想让她保护池田,因为坚强的人是我。 池田一直哭着喊疼,按在伤口上的浴巾已经被血浸得鲜红。我忽然想,惠美理遭到那个男人侵犯的时候是不是也喊了呢?那次之后,我一直受自己胆小的困扰,也想象过其他三人感受的恐惧,但那只是为了和自己感受到的恐惧作比较,从未考虑过惠美理的感受。 按说最恐惧的人应该是惠美理。也许她曾屡呼救命,可是我们没有去看看究竟。惠美理,对不起!我第一产生这种想法。 同时,我无法原谅那些侵犯明显比自己弱小的孩子的大人,我决不允许变态狂的存在。由于这些愚蠢的大人,孩子的未来一团混乱,像这样的事我们承受过就足够了。 那男子没有受伤的一条腿已经攀住泳池边缘,决不能让他得逞。我迅速跑向关口。 关口满脸是水,面部毫无表情,这样的脸和十五年前那个男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在拼命踢向男子的瞬间,我感到我的赎罪已经结束了,我终于履行了约定。 可是,我真正必须做的并不是这样的事。胆小鬼的赎罪必须通过鼓起勇气坦白一切来完成。 在踢向关口的瞬间,十五年前那个男人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眼角细长,五官清爽利落,我近几年才认识到这样的长相很帅气。当年警察问有没有和哪个明星长得很像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出来,可是现在我可以列举出好几个。比如周四八点播放的电视剧中的男二号,爵士钢琴家某王子,狂言大师某某……都是年轻人。 纱英的信里也说年龄还不至于大到可以叫他大叔。 如果考虑到事情已经过了十五年,那人的长相……虽然不是演员,好像和经营自由学校(日本的一种私立教育机构,一般以招收不愿意上学的问题孩子为主,规模较小)的南条弘章先生很像,就是那所去年夏天发生纵火案的学校。当然,我不是说南条先生就是罪犯。 还有一个人长得更像。不过,说出来显得太没常识,而且这个人已经离世,我就不说了。 我从心底希望这些能够提供一点线索,帮助找到罪犯。 可是,这是不是足以得到您的谅解呢? 失去唯一的宝贝女儿的确很令人同情。不管是十五年前还是现在,最希望找到罪犯的人都是您。然而,失去爱女的伤痛,因找不到罪犯而产生的焦躁,对于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而产生的恼怒,把这一切都转嫁到一起玩的孩子身上是不是不应该呢? 我总觉得,我和纱英一直没能摆脱那件命案的阴影不是那个嫌疑人的过错,而是您的错,对不对?麻子女士,您不这么认为吗?不是正因如此,您才专程远道而来确认我们的赎罪吗? 还有两个人。最好不要再发生错误的连环赎罪行动,可是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真是一句不错的说辞。 我的解释到此为止。没有安排回答大家质疑的时间,请各位见谅…… 第一节 我非常喜欢哥哥。 翻单杠、双摇跳、自行车都是哥哥教我的。我运动天分倒不算差,就是理解要领需要时间。尽管如此,哥哥一次火也没发过,即使天已经黑下来,也耐心地陪着我一直到我学会。 加油,加油,还差一点。阿晶一定可以做到!哥哥总是这么鼓励我。 即使现在呆呆地看着晚霞时,哥哥为我加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说起来,那天来接我的也是哥哥。 那天?当然是指惠美理被杀害的日子。 您是心理咨询师,对吧?您要我讲讲事发当日的情况,我就跟您说一说,可是从哪里说起呢?其他三个人比我坚强,也比我聪明,所以大家都在场时问她们可以更清楚。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那么,我就只讲讲我,还有我和惠美理的事情。 但还是有些奇怪,到现在忽然说要了解情况……哦,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要到诉讼时效期限了,对吧? 那天我从早起就很兴奋,因为穿了件新衣服,是前一天回家探亲的洋子姑姑给我的礼物。 姑姑在县里的超市工作,每次回娘家都会给我们兄妹俩买衣服,以前给我的衣服都和哥哥的成套,净是些体育用品生产商推出的衬衫或很男孩子气的衣服。可是,那一年不一样,姑姑说我已经上四年级了,应该稍微打扮得更像女孩一些,所以给我买了一件看上去非常可爱的带有丝带和荷叶边的粉色罩衫。 那件罩衫很蓬松,亮晶晶的,设计风格宛若富家千金的装扮。我可以穿吗?我不敢相信,有些陶醉地拿着衣服比试,没想到旁边的父母和亲戚哄然大笑。 “晶子穿上那衣服像什么样子?”爸爸说道。那件衣服价格不菲,比我以往穿的贵出十倍,而且正因为是自己的姐姐买的,爸爸也就实话实说,大家一定都是那么想的。虽然哥哥说“挺可爱”,可是连买衣服的姑姑本人都苦笑着说:“哎呀,怎么会这样?” 小学的时候我的体格虽然不比现在,也相当结实粗壮。衣服都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穿剩的,而且一直留短发,所以我经常被误认为是男孩子,甚至曾经被班里的男孩子戏称为“假小子”。但我早已习惯了,从记事起就那样。 这还算好,至少被当做人来看待,而父母还有亲戚却常常说我们就像“熊兄妹”。情人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女孩子常常送哥哥小熊维尼做礼物,说是哥哥给人的感觉很像小熊维尼。哥哥倒算不上非常有人气,不过比他看上去要受欢迎。 男孩子就是沾光,即使长得像熊,如果擅长体育也一样可以很受欢迎,而且,即使体格粗壮也无伤大雅。 晶子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妈妈常常这么说。可是这并不是出于是否受欢迎的考虑,仅仅只是因为学校的体操服、游泳衣之类还得专门买女孩子用的,妈妈觉得很不划算。 当时还和惠美理聊过这样的话题。 我和亲戚们去过寺庙,吃完午饭,就去外面转悠,找闲着没事的孩子,很快就和平日的几个玩伴碰上头。她们是住在西区的同年级的纱英、真纪和由佳。我们四人在烟店前面站着聊了一会儿,这时惠美理也从坡上走了下来,她说是从家里的窗边看到我们了。惠美理的家位于镇上最高的地方。 真纪提议去学校玩排球,惠美理回家拿球,我也去了。因为真纪说:“晶子,你跟惠美理一起去怎么样?你跑的快。”可是,又不是跑着去,这只不过是真纪的托辞而已,是为了体现她的意志和权威。我内心明白,可是让她生气会很麻烦,而且平时还要依靠她,所以就没出声,照她说的做了。大概其他二人也一样。 我随着惠美理,沿着缓坡向城堡般的公寓走去。惠美理四月份才转校过来。虽然经常和她一起玩,二人独处还是第一次。我不爱说话,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默默地走着,惠美理开口说道:“你的衣服真可爱。是小粉屋牌的吧?我也很喜欢。” 她是在说罩衫。虽然遭到嘲笑,为了去寺庙还是穿上了,没想到好像还挺适合我。爸爸不无揶揄地说:“晶子看上去有点女孩样了。”妈妈也佩服地说:“在商场工作的人眼光就是不一样。”我听得有些飘飘然。 “那是出门才穿的,换下来再去玩。”妈妈这么说。但从寺庙回家后,为了向大家炫耀,我仍穿着罩衫出来了。 但几个伙伴什么都没说。哥哥总结出一套适用于乡下人的不变法则,常常讲给我听,其中有一条是:“对于看似唾手可得的东西才会流露艳羡之情,对于遥不可及的东西则全当没有看见。”她们也许是无意中遵从了这一法则,或许压根儿就对我的穿着不感兴趣。尽管如此,我也不可能主动提及。 然而,我却得到了惠美理的赞美。东京来的时尚女孩就是不一样。难得受到赞美,我却不知道“小粉屋”这一品牌,尽管有些不好意思,好奇心却驱使我想问个清楚。惠美理告诉我,这个品牌多是带有荷叶边、丝带、花束或刺绣图案的宽软蓬松的衣服,会令人不禁联想到《绿山墙的安妮》或《若草物语》,可以满足喜欢可爱物品的女孩子的梦想。 店里一定有特别多可爱的服装,好想去看一看,如果衣橱里都是小粉屋的衣服那该多好,只这么一想我就兴奋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实际上我非常喜欢类似这样很女孩子气的东西,可是谁都没有告诉过。 因为我长得像熊。 在女孩子中间流行过赏玩法国玩偶。大家曾经把自己构思的花裙子画出来。缀满心形的黄金冠,镶嵌着粉色和白色玫瑰的花田般的裙子,玻璃鞋……我痴迷地画着,结果大家都惊奇地说:“好厉害!连晶子也能构思出这么可爱的裙子。”这些孩子真是无礼,对吧? 我就是如此与“可爱”无缘。熊不适合可爱的东西,于是,我就在内心自娱自乐,已经十分满足了。 仅仅赞美我的衣服就已经让我非常高兴,没想到惠美理又接着说:“真羡慕晶子,适合穿这样可爱的衣服,我也很想要,可妈妈就是不给买,说不适合我。” 听起来没有嘲弄的意思。 可爱的衣服适合我,却又不适合惠美理?这绝不可能。只是,身材瘦长高挑的惠美理也可以穿蓬松可爱的衣服,但更适合干净利落帅气的风格。那天惠美理上身穿着非常合身的黑色t恤,上面绣着粉色芭比图案,下身穿着红色方格百褶裙,搭配十分协调。 就是这样一个惠美理反复赞美我的罩衫好看,表情不无艳羡。高兴劲儿过后,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莫名其妙地解释说:“这是在商场上班的姑姑用内部员工折扣给我买的,妈妈才不会给我这么贵的衣服,总是要我穿哥哥剩下的。我很不乐意,也得凑合着穿,没想到妈妈竟然说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哦,是吗?我妈妈也一样。她也说过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真的吗?怎么可能这么说你呢?” “是真的,而且不止一次,很遗憾地说了好多次,真烦人。” 惠美理撅着嘴一脸不高兴,我却根本无法相信。的确,惠美理的眼睛清澈明亮,眼角细长,如果是男孩子应该非常帅气,然而,作为女孩子,她也相当漂亮。不过,想到惠美理也有同样遭遇,我莫名地感到很兴奋,而且忽然觉得跟她亲近了许多。把自己喜欢可爱物品的事实告诉惠美理,看来也不会有问题,我想和她处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到现在还为这件事情后悔。 我们互相诉说着对各自妈妈的不满,不觉间已经到了公寓。穿过有管理员把守的入口,乘电梯到七层,东边尽头就是惠美理的家。她说她的家很小,只有4LDK(指四室一厅一厨一卫。),不过我并不明白LDK是什么意思。 惠美理按响门铃,她的妈妈迎了出来。她的妈妈有着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犹如女明星般漂亮,而我的妈妈身材矮胖。同样是“妈妈”,相比之下,似乎这一称呼放在我妈妈身上实在有些不相称。我被领到开着冷气的玄关,惠美理去自己的房间拿排球,我和她妈妈在那里等着。 “很感谢你们能和惠美理一起玩。天气这么热,还玩什么排球,在家玩就好了。家里有刚送来的蛋糕,一会儿把大家都叫过来吧。” 她的声音温柔优雅,而我只是缩着身子,脸上堆着笑僵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一味害怕动一下会不小心弄坏屋子里的东西,因为惠美理家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高级。 我生来初次感受到肩膀酸痛,就是第一次去惠美理家做客那天晚上。 即使在玄关也没敢舒口气,因为鞋柜上的花瓶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凡尔赛宫,门旁边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白色陶瓷罐,不知道是用来放伞还是单纯的摆设,同样豪华耀眼,令人想起巴台农神庙。 惠美理拍着排球沿走廊走了过来。 “六点以前一定要回来哟。注意汽车。”她的妈妈这么说着,摸了摸她的头。 “嗯,我知道。”惠美理微微一笑,回答道。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这一幕,对我来说被父母摸头是遥远的记忆,惠美理真幸福。 我根本没想到这竟然成为惠美理和妈妈的永别,当然也没想到数小时之后会再次拜访这个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的地方。 第二节 原本是要讲案发当日的事情,好像说的净是与案件无关的话题。您也许会认为我是有意岔开话题,或者是一回忆案件经过就会头痛欲裂,所以故意避重就轻…… 接下来讲一讲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形,可以吗? 噢,对了,还有一点似乎应该说一说。我想那个嫌疑人之所以没有领我去,与其说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重,不如说是因为我长相像熊。 也就这些吧……那么,我就开始说说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况。 “你跑得快,你去吧。”真纪还是用这句老话命令我,于是我出发去惠美理家。这次的确是跑着去的。我和由佳一起跑到体育馆后门,出去后便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这一个念头,并不觉得害怕。当时我一定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稍微多动动脑筋,也许会在去惠美理家的路上理清思绪,想出更好的办法向惠美理的妈妈报告女儿横死这一残酷事实,也许会想到先回家叫妈妈跟我一起去,或者请大人通报,也许会意识到不必非要说出“死”这个字眼。 可是,我当时只是一门心思拼命地跑,甚至途中在烟店前面和哥哥擦身而过也没有察觉。管理员叔叔守住公寓入口,我却径直闯了进去,飞奔进电梯。 一道惠美理家门口,我立刻接连按了多次门铃。 “慌慌张张的,什么事?真没有礼貌。”惠美理的妈妈边说边打开门,一看是我,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啊?是晶子。”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一瞬间却竟然还在想惠美理的裙子好可爱。不行,现在不是时候,我使劲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扯着嗓子大声说:“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你不觉得这是最糟糕的通报方式吗?太糟糕了,以至于惠美理的妈妈以为是玩笑。她看着我轻轻叹口气,双手叉在腰上,朝着敞开的门外说:“惠美理,你躲在那儿吧?别瞎开玩笑,快出来。小心不准你吃晚饭。” 可是,惠美理不可能出来。 “惠美理!” 她妈妈再次朝着外面大声叫女儿的名字,没有一点回音,大部分人都回家乡探亲了,楼里静得出奇。 惠美理的妈妈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三秒、五秒、十秒……不,也许只是一瞬间。 “惠美理在哪儿?”她声音嘶哑。 “小学的游泳馆。”我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为什么是惠美理?” 撕心裂肺般的声音穿透我的脑袋,同时身体被撞飞到一边。惠美理的妈妈两手推开我,跑了出去。我的脸狠狠地撞到墙上,惯性作用使身子向前摔倒,随着“咚”的一声,脑门一阵剧痛,“巴台农神庙”轰然倒塌。 可能是撞到了脸,鼻血流了出来。剧烈疼痛的脑门,流淌的鼻血……我感觉脑袋破了,血汩汩涌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一直流下去。我要死了,救命……剧痛的脑袋耷拉下去,胸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罩衫跃入眼帘。 罩衫、罩衫,我珍贵的罩衫……哇哇……犹如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响起洪亮的声音“阿晶!”是哥哥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不断沿着深渊下坠的我救了出来。 “哥哥!哥哥!哥哥!”我扑向哥哥,放声大哭。 妈妈要我六点之前回家,说堂哥要带朋友来,从朋友家回来的哥哥看到我在六点的《绿袖子》响起之后却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想叫我回家,就一路找来。他看到惠美理的妈妈披头散发地从公寓跑出,心想可能出事了,过来看看情况。 哥哥从管理员叔叔那里借来湿毛巾和纸巾给我擦鼻血。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觉得很严重,哥哥却笑着说:“只是流鼻血,哪里就会死人。” “可是我脑袋阵阵作痛。” “噢,那是脑门破了一点,出血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才终于站起来,看着已经崩溃的“巴台农神庙”,哥哥问我:“怎么了?”“惠美理死在了游泳馆。”听了我的回答,哥哥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他拉起我的手柔声说道:“先回家吧。” 从坡上走下来,抬头一看,黄昏的天空一片血红。 你是说伤口吗?你看,没有留下伤疤。 哥哥给我的伤口消了毒,并贴了橡皮膏。 与哥哥牵着手回到家,妈妈看到我浑身是血,尖叫了一声。听说出了事,妈妈说要去一趟学校,撇下我就跑出去了,她一下子陷入了混乱。明明我就在眼前,妈妈却以为我死在了学校,这些都是我事后才听说的。 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因为血止住了,伤得也不算深,最后没有去医院。 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每当下雨或者空气湿度大,还有想起那次事件的时候,额头就火辣辣地疼,然后渐渐蔓延,整个脑袋就像要裂开一样。今天也在下雨,而且还说了这么多关于那个案件的话题,所以总觉得老毛病又要犯了。 啊,已经开始了,火辣辣的疼痛又开始了。 关于那件事就说这些,可以了吗?嫌疑人的长相?对不起,不要再问了,饶了我把。 对于嫌疑人的长相,四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记得了。” 而实际上不要说嫌疑人的长相,其他的事情我也已经相当模糊。似乎也不能说不记得,正如刚才说过的,一回忆起那次命案,特别是涉及事情的核心,我就会头痛欲裂。的确是疼痛难忍,曾经有一次想拼命回忆全部经过,当那个男人的样子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一阵疼痛突然袭来,令我不禁担心,如果还这样回忆下去,可能再也不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了,于是我放弃了。 你可能会想,调查取证的时候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 当时还贴着橡皮膏,一旦我说头痛,惠美理的妈妈把我推倒的事实就会被人知道,因为担心这一点,我犹豫了。 调查取证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问同样的事情,第一次我附和别人的说法,从第二次开始我就等别人说完后,装出自己也有相同记忆的样子。真纪常常用英语,我曾经因为分不清是green还是grey,搞不清楚工作服是灰色还是绿色,不过大家应该没有察觉。 事发之后在惠美理家发生的一切没有详细说过,而且也没有人追问。被惠美理的妈妈撞倒一事,我连哥哥也没有告诉,因为我想,如果惠美理的妈妈因此受到谴责会很可怜。听到孩子的死讯,谁都会陷入混乱。受伤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呆立在那里堵住了门,所以是我不好。当有人问及受伤的事,我回答说是因为惊慌摔倒了。由于事情发生在发现尸体之后不久,所以谁也没有怀疑。 而且,比起我的伤口,你不觉得那个白色陶瓷罐的崩溃损失要大好几万倍吗?对了,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说不定火辣辣疼痛的原因就是由于陶瓷罐的碎片还留在脑袋里,碎片残留在脑袋里引起的疼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可是,如今已经无法去除,对吧?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即使意识到有残留的陶瓷碎片,也可能不会去医院。 熊怎么可能去医院呢?哦,对了,有动物医院。可是,熊不可能自己去,对吧? 熊懂的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我不懂。 人应该过适合自己身份的人生。 这一点,从懂事起爷爷就常常讲给我听。 不要认为人都是平等的,因为从出生起每个人被赋予的东西就各不相同。穷人不可以装作有钱人,笨蛋不可以装作学者。穷人在勤俭中寻求幸福,笨蛋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可以了。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只会使人陷入不幸。老天爷俯览众生,掌控一切,所以要小心,不然会遭到报应。 这些话以往不过说说而已,可是小学三年级那天,一切变成了现实。 晶子,你不用在意自己长相难看。 很奇怪,对不对?怎么会联系到这个?也许爷爷是想安慰我,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我的伤害反而更大吗?而且,虽然我体型粗壮结实,可是从不认为自己很难看。我虽然不擅长学习,运动天分还算好,周围的孩子差不多都和我一样,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世道不公平。所以,爷爷的说法我总是装作没听见,怪他“又来老一套”。 可是,自从惠美理搬来之后,我才开始明白爷爷说过的话。惠美理漂亮、身材好、聪明、灵巧、擅长运动,还有钱。的确不平等。和惠美理比较。只会使自己更可悲,不过,如果脸皮厚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原本老天爷赋予人的东西就不一样。惠美理是惠美理,我是我。不知道其他孩子怎么看惠美理,但我喜欢她,从一开始就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那天的我不一样,穿着可爱的名牌衣服,连惠美理都很羡慕,平时父母总抱怨我不是男孩子,那天得知惠美理的妈妈对她也有过类似的说法,我恨兴奋,甚至想和惠美理更亲近一些。 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结果遭到了报应。 小粉屋罩衫交给了干洗店,可是茶色血迹已经洗不掉,再也不能穿出去了,这就是遭到报应的证据。如果是可爱的小女孩,也许会知道爱惜,因为穿在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熊的身上,所以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不能再穿第二次,真可惜!我觉得非常对不住这件罩衫,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边哭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惠美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是只熊,却想与惠美理做好朋友,所以她被杀害了。 第三节 你说之后的生活?追求不合自己身份的的东西会遭报应,因为我的错,惠美理被杀害了,如果仍然过着和事发之前毫无异样的生活,上学、和朋友玩、吃点心、高兴地笑,我认为是不应该的。 和别人有来往,会给人带来麻烦,即使不和人来往,也担心由于我的出现,会给在场的人添麻烦。 去学校也一样,担心自己动一下,会把别人撞到,会让别人受伤,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到休息时间,除了去厕所,我一步也不离开座位为。 就这样,每天早上一起来,要么肚子痛,要么身体疲倦,久而久之,开始常常旷课。 因为遭遇那种事,四年级这一年姑且听之任之吧,父母和老师对我的旷课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五年级,大家都认为应该恢复正常了,虽是发生在本镇的事,无关之人好像半年之后就已经淡忘了。 这时候鼓励我的人还是哥哥。 “阿晶,走出去也许很可怕,但哥哥会保护你,阿晶你自己也要努力哟。” 于是,哥哥每天早上都绕着远路把我送到小学,然后才去中学,还要我好好锻炼身体,即使哪一天被坏人袭击也不怕,并且把家中仓库里作废的农具改成举重杠铃,陪我锻炼。 我对去学校有负罪感,锻炼时却很投入,因为熊本来就应该强壮一些,而且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替惠美理报仇。 时间一天天过去,后来惠美理的父母要回东京,我们四个遭遇那次事件的人被邀请到惠美理家,要求最后谈一次案件经过。 玄关只有“巴台农神庙”没有了,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刚踏入玄关的那一刹那,我的额头就开始火辣辣地疼,不过,关于案件的话题几乎都是真纪在说,我总算应付了过去。不了,惠美理的妈妈说了这么一番话: 在诉讼时效之前能找到罪犯吗?如果你们没有能让我认可的赎罪行动,我一定会复仇。 由于我的过失,惠美理被杀害了,真有些对不住其他三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惠美理的妈妈一定会恨我,所以听到她说要复仇,我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反而觉得一直以来什么都不说才令人奇怪。对于几乎想不起案件经过的我来说,找到罪犯太难了,所以我选择了赎罪。 赎罪?我决不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凶案之后我一直都这么想,那天我又一次在心里发了誓。 最终我没有考高中。父母劝我不管怎样至少应该念完高中。然而即使考上,我也没有自信上完三年。 最后说服父母的是哥哥。 高中不是义务教育,阿晶只是不愿意出门,通过函授同样可以毕业,而且也能考大学。我会努力的,就让阿晶按她自己的节奏来吧。 这是哥哥替我求情时的说辞。哥哥最后实现了承诺,从本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并在镇政府的社会福利科就职。哥哥在工作中表现良好,好评如潮,在镇上又是公认的孝子,这让父母感到很有面子。 哥哥的确很会照顾人,他娶的也是一个有些隐情的女人。 可不要被坏男人骗了,怀上孩子,哭哭啼啼地回来。 当自家的女儿离开小镇去城里上学或工作,父母和亲戚总会这样告诫,好像已经成了固定的台词。然而,哥哥的妻子春花几乎就是坏典型,所有这些她都经历了。 她原本在一家小印刷公司上班,工资微薄,仅够勉强度日。为了生活能稍微宽裕一些,她开始在夜总会做兼职,结果被黑社会的小喽啰缠上,没有结婚就怀孕,最后不得已辞职把孩子生下来,通过在夜总会赚钱总算能养活孩子。可是,黑社会男友又有了新欢,躲了起来,而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负债累累,后来被不良金融公司追债,说不及时还钱的话,就把她灌上水泥扔进东京湾,最后好不容易才捡了一条命逃回镇上。 不知道这些传言到底有多少真实成分,反正春花回来不到一个月,这种流言在镇上已经尽人皆知,就连几乎不出门的我都知道了。 是住在附近的大婶来家里串门的时候告诉妈妈的,当时我也和她们坐在一起,就像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大婶一副透露独家新闻的口气,同时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那个孩子。”我也有些不相信。 不知道是否为了还债,但春花家把一部分地和山卖掉是事实,她也的确有个孩子。 之所以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可能是以往的印象使然。虽然是坏典型,这种小插曲在镇上也快赶上一部《武勇传》了。不了解底细的人大概会充满好奇,是什么样的美女才会遭到如此厄运呢?实际上春花老实朴素,长相一般,即使说恭维话,也难以说她漂亮。 她和哥哥同年级,两家住得也不远,我从小就知道她,我那时还没有见过从城里回来后的春花,以为她去过东京,应该变得时髦一些,结果,在听了那个传言三个月之后,她被哥哥带到家里,发现除了相貌变老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去年盂兰盆节,八月十四日的事情。 十年前爷爷和奶奶相继去世之后,亲戚们就不怎么来我家聚了。可是,那天,去国外工作了五年的表哥,也就是洋子姑姑的儿子诚司和妻子要来我家住。我和妈妈准备好火锅、寿司,一家三口在家里等着。早上出门的哥哥忽然打电话说,想趁此机会邀请女朋友到家里来。 我根本不知道哥哥有女朋友。妈妈也一样。她慌了手脚,一会儿要换衣服,一会儿又要买蛋糕,就在这时,诚司夫妇来了,于是先把哥哥的事情搁置一边,招待从东京来的二位客人。 他们两人的婚礼是在东京举行的,当时只有我父母去了。他们已经结婚八年,我还是第一次见诚司的妻子美里。 妈妈说:“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你们还专程来这乡下小镇。”诚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想给爷爷奶奶扫墓,另外这里也是我们两个人有共同回忆的地方。” 他说担心被别人认为不检点,一直没有提过。如果没有那个案件,他们也许不会走到一起,所以,两人想来这里重温过去。 那件事就是指惠美理被杀一案。 当时诚司在东京读大学三年级,他参加的网球爱好者协会有一个从一所女子大学来的一年级学生美里。诚司一直暗恋她,可是竞争对手太多,又碍于自己是前辈身份,一直没敢表白。有一天,在协会同仁的聚会上,大家说起盂兰盆节回老家的事,诚司向大家炫耀:“我老家虽然什么都没有,空气在日本可是数一数二的干净。”美里听了,说:“真想去看看。”美里是东京人,好像很憧憬乡村,诚司借着酒劲提出邀请:“那就一起去?”没想到美里竟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可能是家族遗传,诚司也是诚实认真而且喜欢照顾别人的人。尽管有和喜欢的女孩子住一起的机会,他仍然老老实实在我家吃过饭,并打算住一晚就回去。而且按照安排,诚司住哥哥的房间,美里住我的房间,对恋爱一窍不通的我对此也很惊讶。 那天两人到小镇车站不到六点,走到我家时六点多。他们放下行李稍事休息之后,妈妈就开始准备火锅。不见孩子回来,妈妈正抱怨不知我们又疯到哪里去了时,哥哥拉着我的手回到家。当时我竟没有看诚司和美里。 随后,妈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一位叔叔出于好奇说要去看看,外面又传来警笛声,且不说我家,整个镇子都乱成了一片。 当然,我家已不可能招待客人。虽然美里说不介意,洋子姑姑还是安排了邻镇的旅馆,表哥和美里搬去那里住。那个镇子也名不见经传,但因为有温泉,盂兰盆节期间相对热闹一些,那天旅馆有一间空房。 第一次到乡下小镇就碰见命案,美里害怕得不得了。诚司说了一句:“放心吧,有我来保护你。”美里听后心里特别踏实,后来两个人就好上了。不过我想,即使没有那件事,他们照样会走到一起。你想想,空气再如何如何干净,仅仅因为想去乡村看看,就和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一起去他的亲戚家,这有可能吗?但不可否认命案的发生促使两人放弃了矜持。 十四年后,两人还没有孩子,具体原因无从知晓。但他们结婚已经八年,看上去还像一对热恋的情侣,我真有些羡慕。 看着这恩爱的一对,妈妈喜不自禁地说:“今天幸司也要带女孩子回来。”哥哥令妈妈引以为豪,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妈妈自然充满期待。看着诚司他们,妈妈可能也希望哥哥能够婚姻幸福。 诚司夫妇也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真期待啊。”就在这时,哥哥回来了,和春花一起,还带着若叶。 若叶是春花的女儿,那时上小学二年级。 第四节 妈妈客客气气地把春花和若叶让到客厅,然后把我拽到厨房问道:“她、她就是那个人吧?”她想确认哥哥带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传言中的春花。我也非常吃惊,但看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慌乱不已的妈妈,反而冷静了下来。 “没错,可能因为是同年级,相处得比较好而已,您不用这么惊慌,太没礼貌了。” 我说着,拍拍妈妈的背,然后抱了一满杯啤酒,拿着一瓶橙汁返回客厅。 爸爸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碍于诚司夫妇的面子,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春花似乎很拘谨,也不怎么吃菜,几乎要躲到哥哥宽宽的肩膀后,不过她一会儿给别人斟酒,一会儿夹寿司,还收拾空盘子,很是细心。 如果是我做同样的事情,一定会笨手笨脚,让人忍不住把我赶到一边,可是春花做起这一切来是那么自然。如果不留心,都不会注意到她在做这些事情。她穿着一件连衣裙,像是专门外出穿的,是那种在附近镇上的超市就可以买到的便宜货。我这样评价似乎有些失礼,因为我总是一成不变地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 总之春花的样子让人不禁觉得那些传言简直都是胡说八道,好像她一直都住在镇子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妈妈一开始还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做火锅,可是当她给若叶打了一个鸡蛋,若叶笑着说了声“谢谢”之后,妈妈也露出笑容,给小女孩夹了很多肉。看到这一幕,爸爸毫无来由地说:“叔叔会单手打鸡蛋。”说着把一只鸡蛋磕破打到盘子里,若叶很高兴,爸爸又对我说:“去便利店买个冰激凌。” 三年前小学附近开了镇上唯一一家便利店。诚司称烟没有了,和我一起前往。 “幸司是不是真的要和那个人结婚呢?”在路上,诚司说, “不会吧——” “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还是放弃比较好。” 诚司并不了解春花的过去,如此明确下结论令人有些不解。只是现在的春花,我应该非常喜欢。我刚要问为什么,诚司忽然大声说:“真棒!这是停车场吗?竟然有店面的三倍大!” 到底是哪里棒,我没弄明白。大城市来的诚司净说些令人费解的话,这么想着,我们俩已经进了便利店。 店内人头攒动,都是镇上的人。诚司感叹到:“这里真是镇上最有人气的地方。”我们买了冰激凌,可以做下酒菜的小点心,烟,还买了一本看似工薪族才读的杂志,然后返回。 诚司不再谈哥哥的事。回来的路上都说了什么呢……诚司吸着烟默默走着,哦,对了,他忽然问起那件事。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记忆中我的额头没有火辣辣地疼,好像他是问…… “阿晶,命案的嫌疑人就是那个在庆典当晚偷玩偶的变态狂吧?”我只回答了一句:“好像是。” 家里原本没有法国玩偶,客厅里摆着北海道的特产木雕熊,所以我早忘了法国玩偶失窃时间。 那顿饭出乎意料地顺利结束,哥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第二天早上,吃晚饭,打击一边喝咖啡一边谈论今天要不要和诚司夫妇一起去邻镇的温泉。这时,哥哥忽然宣布一个重大消息:“爸爸、妈妈,我要和春花结婚。” 那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已经决定。 “不准胡来!”妈妈喊道。她立刻不知所措,只是徒劳地反复站起又坐下,大声叫喊。 和那种人结婚以后怎么办?有很多更好的人等着你选。你的大学同学、山形家在足立制造厂工作的女儿,川野家音乐大学毕业、当钢琴老师的姑娘,人家都想和你结婚,为什么偏偏要和那种女人结婚? 这里应该稍加订正,确切地说,是那些女孩的父母想让女儿和哥哥结婚。那位曾经说起有关春花流言的大婶也是来家里打听给哥哥相亲的事,那时哥哥说:“我三十岁之前不打算结婚。” 爸爸也火了。听爸爸的口气,意思是,如果我不是这种状态,他也不会执意反对,这令我有些受伤,更觉得对不住哥哥。一直守护着我的哥哥因为我,自己的婚姻遭到反对,春花的过去让人无法释怀,可是我想现在正是报恩的好时机。 “我觉得春花也不是那么差的人,我会照顾好爸爸妈妈的。” “别胡说!每天窝在家里不出去,这时候偏偏来插嘴,我们对你不抱任何指望,你只要不给人添麻烦就不错了,闭嘴!”妈妈说道。 事实的确如此,可她还是第一次说得如此直白。家里来了久不上门的客人,我一时兴奋,忘了自己熊的身份,现在才忽然缓过神来。妈妈过了一会儿又说:“诚司,你也帮我说说。”一会儿她又说:“美里,那个女人不是普通女人,这一点你也知道,对吧?”说着,她就开始对他们讲起有关春花的传言。 我觉得不应该在哥哥面前说起这些,但令我吃惊的是哥哥毫不否认这些传闻。而且,当诚司问:“幸司,这都是真的吗?”哥哥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春花很可怜。山形和川野和谁结婚都可以得到幸福,可是,这世界上能给春花幸福的人只有我。如果你们执意反对的话,那我就带着春花和若叶离开这个镇子。” 哥哥的声音沉着有力。他与春花重逢是在单位的办事窗口,春花去申请母子家庭补助,哥哥正好接办此事。虽然是我随便猜想,向来喜欢替别人着想的哥哥最初也许只是出于工作的责任感,而且又曾是同学,所以热心地帮她,终于日久生情,产生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帮助她、守护她的想法。 爸爸僵在那里一声不吭,妈妈此时就像氧气不足的金鱼,嘴一张一合,诚司和美里不说话,看着哥哥。我呆呆地看着大家,心想,看来哥哥和春花的婚事不成问题。这时,一双大大的手忽然放到我头上。 “阿晶,谢谢你帮哥哥说话。” 哥哥说着,还轻轻摸摸我的头,我不由泪流不止。命案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哭。 哥哥和春花在第二个月既九月初正式登记结婚。婚礼在附近的寺庙举行,只请了亲戚来参加,婚礼仪式有点像衣冠齐整的法事活动,但哥哥和春花看上去很幸福。镇上的人刚开始还议论“怎么会和那种人结婚”,可是春花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普通人,春花本人也朴素不善言语,而且很懂礼节,后来他们的婚姻渐渐被大家祝福,哥哥也因此受到比以前更好的评价,被称为“好人”。 本来打算建一栋两代人居住的房子,后来哥哥在离家十分钟路程的两层公寓租了房。那栋楼不高,外观却很时尚,有点像足立制造厂的公寓。 在他们登记结婚之后,我父母的态度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本乱糟糟的家里来了一个可亲喜人的女孩子,他们非常高兴,总是找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什么有葡萄、有苹果吃,就把若叶叫到家里,带她去便利店,给她买点心果汁。 若叶也很喜欢黏我。有一天,她来到我家,显得比平时蔫,我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说:“我不会跳绳。”跳绳,多么令人怀念的字眼。“那就在院子里练习,怎么样?”听我这么一说,若叶高兴地回家拿来粉色跳绳。绳子太长,好像买来之后还没有调过长度,我想机会难得,于是在截短绳子之前给她做了示范。 单跳、跑步跳、花样跳、双摇跳、两臂交叉双摇跳……十多年没有碰过跳绳,刚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不过,五分钟后就找到往日的感觉,可能你会问,不会喘不上气来吗?小意思。因为我每天大半时间用于锻炼,不可能感觉累。 “阿晶好厉害!”若叶兴奋地喊。看到平时似乎很笨重的我身轻如燕地跳绳,若也一定感到很有趣。那之后,若叶几乎每天放学后都来我家。我为了给若叶做示范,在便利店买了自己用的跳绳,两个人一起练。 若叶一般要练习到黄昏日落,妈妈每天都准备好孩子喜欢的饭菜,招待若叶:“吃过晚饭再走吧。”但若叶没有吃过一次。她本人倒是很高兴,说“太好了,大家一起吃吗?”可春花总是准时来接她。 妈妈叫春花一起吃,她总是拒绝。明明知道她们不会留下,妈妈还是会准备很多菜,看着我和爸爸没心没肺地吃着汉堡、炸大虾也没有任何怨言,之所以能这样,我想可能由于春花的拒绝方式很巧妙。 “我们要等幸司回来一起吃,若叶很喜欢爸爸。” 既拿哥哥当挡箭牌,妈妈什么也不能会所。而且,春花还时不时地招待我或者父母一起吃晚饭。父母家离的很近,却常常招待丈夫的家人,而且并非总是过生日之类特殊的日子,她的确称得上好媳妇。 席间,哥哥似乎心情不错,喝着啤酒,讲他参加了小学的活动,和若叶一起割稻子。哥哥看上去很幸福。不过,有一点令我不解,满桌子菜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我家一直以日式饭菜为主,这并不是出于传统习惯,而是因为我家所有人,当然包括哥哥在内,都喜欢清淡的味道。 至少有一样是哥哥喜欢的菜也好。大概这些菜都是若叶喜欢吃的,而且看到妈妈每天晚上准备孩子喜欢吃的菜,春花便误以为我家人都喜欢那种东西。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若叶,周末去我家住吧。偶尔让爸爸妈妈两人待一待,他们才新婚不久。况且,若叶也想要弟弟妹妹,对不对?” 妈妈一边抓起一块咖喱味的油炸食物,一边这么说,她并没有留意饭菜。尽管若叶也很可爱,大概妈妈更想早日看到自己的亲孙子。 “在孩子面前别这么说。” 哥哥责怪妈妈,但并没有生气。有一次,哥哥有事来家,找到小时候玩过的棒球手套,也说过想要个男孩之类的话,可是…… “真没办法,若叶睡觉太不老实,是吧,若叶?”春花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若叶开玩笑说:“说不定会踢阿晶的肚子。”当时的气氛其乐融融,而若叶最终一次也没有来我家住过。 到了三年级,虽然已经学会跳绳,若叶还是常常来家里,转而练习翻单杠。家里不可能有单杠,我们就去附近的公园。你问我会不会翻单杠?当然会。会连续翻,还会不用费劲,只伸直腿就能翻上去。我可是经过特训的。 之后不久,五月的连休刚结束,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春花认为若叶经常给我添麻烦,便送给我一双很漂亮的鞋子。那是她在连休期间和哥哥、若叶一起去市内的商场买的。 不是运动服饰厂家生产的,而是粉色和浅褐色相间的女式休闲皮鞋,样子很俏皮,我平时穿的在超市买的帆布鞋简直没法和它比。 春花又给了我一条牛仔裤让我试。她说是以前买的,因为自己臀部不大适合牛仔裤,基本没有穿过。我想连身材苗条的春花都不能穿,更不可能适合我。没想到她说:“虽然阿晶的肩膀宽,上半身也结实,可是腿很细很漂亮,臀部也很紧,穿太肥的裤子真是可惜了。不好意思,你不要怪我多嘴,可我真的很羡慕你。” 别说拿自己的腿跟别人比较,平时我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盛情难却,我脱掉身上的褐色运动裤,穿上牛仔裤。很合身,稍微有点短,但和俏皮的鞋子相配,短一点反而更好。 妈妈领着若叶从便利店回来,看到我的样子,吃了一惊。然后,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给我拿出一件滚石餐厅的黑色t恤,说是好久以前邻居新婚旅行回来送的礼物,一直放着,没好意思穿。我换上之后,若叶拍着手说:“阿晶真酷。” 这样一来,全身上下唯有用皮筋扎起来的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格外醒目。春花说有个朋友在邻镇的美容院工作,介绍我去那里。若叶也说要修修发梢,于是我俩一起过去。不在理发店而是在美容院剪头发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和若叶一起乘电车也是头一次。 虽然不太懂所谓发梢飞扬是什么感觉,还是剪了很清爽利落的短发,并且修了修眉毛。哥哥给了零钱,让我们去吃点自己喜欢的,于是我和若叶决定在车站前的咖啡店吃过蛋糕再回家。 奶油水果馅饼上嵌满叫不出名字的浆果。我大口嚼着馅饼,若叶一直盯着我。 “阿晶真酷!妈妈说之前说过,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阿晶就好像男孩。” “咦,你妈妈是这么说的吗?可是,我要是男孩,就成了哥哥的翻版,哦,不,应该说是爸爸的翻版。” “是吗?” “喜欢爸爸吗?” “嗯,特别喜欢。插秧参观日爸爸去了,还教我做作业,可好了。前段时间我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踢了爸爸,而他一点都不生气。” “什么,你们睡在一间房吗?” “嗯,我睡中间,三个人就像川字形。妈妈说亲密的父女就是这样睡的。”若叶很高兴地说。 我一直以为若叶是一个人睡,不过,上小学三年级时还是孩子,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还和哥哥住一间房,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五节 六月中旬的一天,春花的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晕倒,有一段时间住在市内的大学附属医院。春花是独生女,陪护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她头上,若叶暂时由我家照料。 尽管如此,若叶也一次都没有在我家住过。坐电车去医院需要两个小时,妈妈说就让若叶住在我家,春花住在医院,这样可以轻松一些,可是春花说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她说不喜欢和哥哥、若叶分开。 妈妈偷偷地对我说,春花可能精神上有问题。在东京她被流氓骗得很惨,现在即使获得幸福,也总是感到不安,担心这种幸福转眼间就会消失。 我很佩服妈妈竟然会想到这些,妈妈说,韩剧里演过类似的事情,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我们尽量小心,不让春花产生不安的感觉。 若叶放学后直接回到我家,做完作业,和平时一样练习单杠或投球,之后,和下班回来的哥哥一起吃完饭,洗过澡,这才和哥哥一起回公寓。 妈妈专门为若叶做了适合小孩吃的菜,若叶却说,放在桌子中间的大盘煮鸡肉很好吃。看着她吃得很香,妈妈很高兴,第二天又给若叶做了很多拿手的日式菜。若叶说不知道土豆炖肉,我很惊讶。 我也想过春花或许不擅长做菜,可是招待我们的时候,每一道西餐都是精心制作的,而且味道不错,所以我改变想法,认为春花也许只喜欢西餐。 爸爸是那种溺爱孙子的爷爷,每天给若叶买很多点心,哥哥因此很生气,结果,爸爸又给若叶买了第二学期体育课要用的独轮车。 我也开始帮若叶检查作业,算术还勉强能应付,可是汉字完全想不起来的情况时有发生,真是够丢脸的。若叶做完作业就练习独轮车,然后和我一起洗澡。 以前没有骑过独轮车,我们俩在公园里快活地叫着,一直玩到快天黑。按理说,若叶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而实际上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一家都因过于乐观而昏了头。 发现若叶身上有伤痕是在我们一起洗澡两周之后,也就是七月初。看到她腰部红肿,我问:“这是怎么了?”若叶低着头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可能是骑独轮车碰的。” 看看自己的膝盖上也有同样的伤痕,我丝毫没有怀疑。 知道伤痕的原因是一周之后,暑假即将来临的一个晚上。 那时镇上到处都在议论纱英杀害丈夫,还有真纪被卷入麻烦的新闻。一时间有人怀疑这个镇子是不是被诅咒了,已经有十五年没有电视台来这里采访过,况且,两个人都是在那次命案中和受害者一起玩的孩子。罪犯至今还没有抓到,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担心这一切会渐渐唤起镇上的人们对那个案子的记忆。 据说有人打电话给镇政府,建议在诉讼时效到来之前向电视台申请通缉。哥哥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牢骚说:“镇政府没有理由做那种事。两个人住在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巧合。阿晶生活得很好。别人随便乱说,会给我们添麻烦。” 不过,他又很和蔼地对坐在旁边的若叶说:“有不认识的人搭讪,千万不要跟他走。”父母也只顾担心若叶,认为她那么可爱,尤其要小心,根本没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尽管不完全因为这个,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们我收到了惠美理妈妈寄来的两封信。 收到信之后,我的额头就一直火辣辣地疼。 你是问都写了些什么吗?我因为恐惧哪里敢看,连拆都没有拆开。在诉讼时效临近之前联系寄来了两封信,一定是要我再次回忆那件事。信一直塞在我房间桌子的抽屉里,想看的话请便。 那个晚上,若叶和哥哥一起回去之后,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若叶作业的复印件和家门钥匙落在桌子上。 若叶第二天早上会直接去学校,所以尽管下着小雨,我还是决定立刻给她送过去。时间在十点左右,春花说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若叶如果睡了,我就交给哥哥。 哥哥的房间在一层最里边。本来可以走到玄关按门铃,但我绕近道,从后面的停车场进去,发现厨房的灯亮着,窗户开了一道小缝,我想从那里打声招呼,把东西递给他们。可是,透过窗户缝往里看,没有一个人影。还是绕到玄关吧,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里面的房间传来很小的呼喊声。 “救命!” 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正要开口询问时,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用怕,慢慢会很舒服的,这是成为真正父女的仪式,关系亲近的父女都是这样的。” 额头火辣辣的疼痛忽然蔓延到整个脑袋,头痛欲裂。我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感到一阵恶心……对了,发现惠美理尸体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推开门就好了——当时我曾后悔不已。 我打算在头痛变得更严重之前赶紧悄悄回家,就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又传来一声“救命”,接着是另一个声音: “向来很乖的,今天怎么了?喊救命给谁听呢?不是我救了你吗?” 在向我求助,怎么办……我很害怕,使劲闭上眼睛,这时,脑子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加油,加油,还差一点。阿晶一定能做到。 对,我必须做。每天锻炼身体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我睁开眼睛,调整呼吸,用钥匙打开门,悄悄从玄关进去,踮着脚尖轻轻走近发出声音的房间,猛地推开门。 那里有一只熊。 房间很黑,只有厨房的一点灯光透过来,房间里面,一只熊压在裸体的小女孩身上。我呆呆伫立,熊慢慢抬起头,想象中那一定是一张很可怕的脸,没想到却是一副悠闲淡定的老好人模样。熊的身下是一张小女孩的脸。 是惠美理。 正流着泪看我。 惠美理正在遭到侵犯,可是,她还没有死。太好了!还来得及,罪犯是只熊,我必须救惠美理。赶紧行动,不然她会被掐死。 房间角落里,跳绳和书包放在一起。那熊压在惠美理的身上看着我,表情像是要哭出来。我拿起跳绳,解开搭扣,狠狠地套在熊的脖子上。熊吃了一惊,瞪着眼睛,挣扎了几下。我使出浑身力气使劲拉紧绳子,熊扑通一声倒在惠美理身上,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惠美理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 太好了,得救了!我要去向惠美理的妈妈报告:“赶紧来接惠美理吧。” 回头一看,惠美理的妈妈站在我面前。 噢,对了,她担心惠美理,所以来接。 惠美理的妈妈看着倒在地上的熊,愣在那里,我兴奋地对她说:“很危险,可我救了她,很厉害哟。” 我想惠美理的妈妈一定会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说:“谢谢。”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头痛欲裂的状态…… 我站在那里等着人感谢,听到的却是相反的话。 “多此一举……” 那一瞬间,“咣”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塌了。 若叶被熊侵犯,熊被我杀了,这是犯罪吗?或许…… 你说要听我讲讲事情经过,是指这个吗? 你早点说就好了。 若叶后来被送到儿童保育机构。可能还是受到韩剧的影响,妈妈说,都是春花不好,因为她根本不爱哥哥,接受哥哥的求婚只是因为和他结婚,可以更容易地补救自己破碎的人生。 既然结了婚就应该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可是她根本不让哥哥碰她一个指头。可能她不想生孩子,似乎是因为前男友的家庭暴力留下的阴影。不喜欢在外面住、只做前任男友喜欢的菜,都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看来她症状不轻。不过,即使那样,早点和大家说说不就好了吗? 春花选择的是更残忍的手段。 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不想让男人——哥哥碰她一下。她把若叶拿出来做挡箭牌。那种事并不是哥哥希望的,如果说出真相,哥哥也许会理解,可是,春花一步一步把他逼向死胡同。她完全无视自己十月怀胎艰难分娩的亲生女儿若叶的人格……或许她并未意识到家庭暴力留给自己的阴影。 肤色白净、五官清秀、身材纤细,酷似流氓父亲的女儿在春花眼里,成了追求幸福的道具。 妈妈一提到若叶就止不住哭泣,我们没有再见她,可是她仍然活着。儿童保育机构就在县里,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某个地方会忽然碰到她。 这就足够了,对于熊的一家来说,这就满足了。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春花的错,是熊的一家人忘记爷爷的教导,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所以遭到了报应。说什么只有自己可以让不幸的人得到幸福,太自以为是了,如果和身体健康、性格温顺的人结婚,过适合熊的身份的生活,应该会被赐予一个可爱的孩子,大家疼爱那个孩子就可以了。然而,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来到熊家里,没有人对此有任何疑问,反而得意忘形,谁也没有察觉事情的严重性。 对了,诚司当时有所察觉,他说过最好放弃。要是他坚持这一意见就好了。 不过,最差劲的是我。 那种事我早就应该明白……十五年来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穿着俏皮的鞋子,去美容院,吃蛋糕,和可爱的孩子成为朋友。 如果这些被惠美理的妈妈知道,我一定会遭到报复。熊可能会被击毙,因为她有钱,她一定有枪,我倒不怕,只是最后我能不能再做一件有用的事情呢?……对了,去年诚司到家里来住的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从客房经过,听到诚司和美里说起这样的事。 “还记得十四年前到这里的车站后的事情吗?美里你一直回头盯着一个和你擦身而过的男人,我有些嫉妒地问:‘你喜欢那种类型吗?’你说:‘和小学时候的一个老师很像。’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里面传来翻杂志的声音,随后美里说到:“没错。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还想为什么南条老师会来这种地方,听说他因故辞去教职,去了关西。是自由学校的孩子纵火案吧,对吧?没错,就是南条老师,没想到他会经营那种学校,他曾经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好老师。” 这会不会提供一点线索呢?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或许那个人就是罪犯……噢,对了,法国玩偶失窃事件,是偷玩偶的变态狂杀了惠美理,难怪从便利店回来的途中诚司问过我…… 不过,住在离这儿比东京还远的关西,不可能来这个镇子偷玩偶…… 唉,还是提供不了什么线索。离诉讼有效只剩五天了。 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心理咨询老师吗?到现在我才觉得你长得很像惠美理的妈妈……可能是错觉。 对不起,头痛欲裂,我可以回去了吗?雨还在下。可能的话,真想有人来接我,可是我没有手机,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手机号要等回家查查才能知道……那就拜托你打镇政府的社会福利科。 第一节 阵痛每隔二十分钟一次,还不能进待产室。在这儿谈也没关系吗?深夜,在综合医院的候诊室,阴森可怕,但如果就想两个人谈谈那次凶案,不想被人打扰,这样的环境反而比较适合。还有自动售货机……你喝过罐装咖啡吗? 哦,喜欢。没想到。 今天晚上除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阵痛已经开始十分钟一次,可能因为太忙,护士明显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这么早来干什么……”我也不想来的这么早,只是想先打个招呼而已,你不认为她们太没礼貌了吗?一直以为生孩子很神圣,应该是值得祝福的事情。生育率的日益下降和这种医疗态度是不是也有一定关系? 体检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独独今天人这么多。在人生中,不管做什么,我似乎都只能充当配角,没想到连生孩子也得接受这种流水作业般的待遇。一定是我运气不好。 离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上周定期检查的时候医生还告诉我:“说不定会推迟。”平时很少夜间外出,今天忽然出去一次,所以受到月亮盈亏的影响。经常能听到这种说法,对吧? 预产期是八月十四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哪怕错过一天也好,可是没办法,医生说是这一天。 不知道预产期的正确算法的人还真不少,说妊娠期是“十个月零十天”,这才是错误的根本。 比如医生告知预产期是十月十日,于是简单地减去十个月零十天,断定夫妻生活是一月一日,据说这么算的人很多。而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预产期不是从过夫妻生活那天算起数十个月零十天,而是最后一次月经的日子加上四十周,也就是二百八十天。看起来有些复杂,不过只要在最后一次月经的月份上减三,不能减的时候就加九,再在日子上加七就可以了。 那么,这种情况下,最终月经的第一天就应该是一月三日,而实际上导致妊娠的夫妻生活是例假一周结束后,再过一周到排卵时间,也就是一月十五日到十九日的可能性最大。 其实没必要给生过孩子的你讲这些。大部分人不会在意是什么时候过夫妻生活怀上孩子的,不过我高中时的朋友山片就差点儿因此离婚。 山片嫁给一个老实认真的男人,当她出现妊娠预兆的时候,去医院做了检查,被告知已经怀孕三个月,她高兴地告诉丈夫。丈夫也很高兴,问明预产期,兴奋地在日历上画上记号,忽然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就在日历上往回数“十个月零十天”,结果一看那个日子上面标着“出差”,于是产生怀疑。 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孩子,怀疑妻子是在他出差期间和别人偷情怀上的,当即逼问道:“老实交代,给我看你的手机。”两个人吵了起来。山片只是听医生说起日子,并不知道计算方法,无法向丈夫解释清楚,只是拼命辩解:“我绝对不会偷情。”后来,她也开始怀疑起丈夫,觉得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不相信别人,结果两人大吵一架。 双方谁也不让步,最后丈夫提出,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离婚,虽然不知道怀孕三个月能不能查出来,两人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医院做DNA鉴定。 最后从护士那里听说了预产期的计算方法,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夫妇俩让大家虚惊一场。说起来,山片也在足立制造厂工作……哦,这跟命案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像他们夫妇那样直率地发泄情绪也挺好,怀疑在一天之内就消除了,如果因为预产期一直心存毫无来由的怀疑而不发作,结果可想而知。 然而,反过来,也有人因为错误的推算而大为放心。 我的姐夫就是如此。 八月十四日减去十个月零十天是十一月四日,和我发生关系实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所以不是他的孩子。他是这么认为的,或者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我没有对他说过:“这是你的孩子。”我告诉父母和姐姐,孩子的父亲是和我相好的男人的上司,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大家都相信了我,姐夫也信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是姐夫的,但是,我不能责怪姐夫,因为是我主动引诱了他。四年前,姐姐第一次带他到家里来,我就喜欢上了他。 你问我喜欢他什么?与其说喜欢他的长相或者性格,不如说是喜欢他的工作……准确地说是职业。姐夫是警察,所以我喜欢他。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看刑侦片,而特别倾心警察是从惠美理被杀那天开始的。 可能你已经听其他三人说过,那天我听从真纪的安排去了派出所。派出所在上学那条路线途中,虽然每天从那里经过,进去还是第一次,因为我既没有捡到过失物,也没有干过坏事。 但惠美理曾经把我当成小偷。你不知道吗? 不好意思,肚子又疼起来了,稍等五分钟…… 我想,探险游戏的事真纪已经说过了。真可怕,在临时家长会上说的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公布到网上,据说有家长带了录音机。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录音?我倒不在意…… 发现能进入废弃别墅的是我。我家种葡萄,可是我最讨厌帮忙干农活。如果我出生在普通的公务员家庭就可以不干农活,可偏偏出身于农民家庭,所以必须毫无怨言地无偿劳动。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了!但也不净是坏事,因为有那幢别墅。农田深处与一片别墅用地相邻,当被迫去帮着干农活的时候,我常常趁干活间隙在别墅周围漫无目的地转悠,感觉就像自己家。别墅外观时尚,里面一定更漂亮。我好几次尝试透过缝隙向里张望,可是窗户和门都用大木板封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到里面。 我们有时拿着点心或盒饭去别墅旁边的大白桦树下吃。你不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像外国女孩的茶会吗?想出这个点子的是姐姐。姐姐比我大三岁,她很会找乐子,那时我特别喜欢她。 每当要去农田干活,姐姐就在前一天晚上给我烤饼干,或者做漂亮的三明治,说应该趁此机会带点和别墅气氛搭调的东西吃。三明治看起来漂亮,食材却很普通,因为乡下的超市没有稀奇的火腿或乳酪卖,也就是鸡蛋、烤火腿或者黄瓜之类。姐姐会用可爱的包装纸把三明治卷起来,像糖果一样包装好,或者做成心的形状,最后在篮子里铺上带荷叶边的草莓图案手绢,把三明治放进去。 姐姐哮喘很厉害,很少被叫去干农活,所以经常为我一个人做。是啊,哮喘。即使在日本空气数一数二干净的小镇也一样,该得的病照样会得。 六月初的一天,在农活间隙,我拿着姐姐烤好的饼干一个人来到别墅。从农田走过去是别墅的背后。那天有些异样,后门平时钉着大木板,看不到真面目,那天却完全暴露在外面,是深棕色的木门,门把手是金黄色的。 也许可以打开。我有些兴奋,试着扭了扭把手,发现时锁着的。我有些失望,又看了看把手下面的钥匙孔,形状前方后圆,像坟墓一般,我想起在电视剧里曾经看过把发卡塞进钥匙孔打开门,便摘下别在刘海上的发卡,试着塞进孔里。我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期待什么,不料动了动发卡,却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绊住了。我继续慢慢旋转,只听“咔”的一声,锁开了,连一分钟都没用到。 我慢慢推开沉重的门,里面是厨房。都是些固定安装好的家具,没有锅碗之类,靠里有木制吧台。我忽然有了一种误闯入外国人家的感觉。 我没有勇气独自再往里面走,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告诉姐姐,然而又担心如果把她带到这满是灰尘的地方,令她病情加重可不得了。于是,第二天我先告诉了真纪。她虽比不上姐姐,但也时常会提议玩一些好玩的游戏。 游戏各有不同,有时候人多比较好,可是潜入别墅一事如果让高年级同学或大人知道会很麻烦,于是决定不要那么多人,只叫了西区的几个同年级同学,就是命案发生当天的那几个人。 我打开锁,五个人屏着呼吸走进去,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壁炉、花架床、猫脚浴缸,所有这些都是头一次看到。在惠美理家也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但属于别人的东西再怎么好也是虚幻的。别墅里的东西当然也不属于我们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而且,连惠美理也说她是头一次见到壁炉。别墅是大家的城堡,是秘密基地。 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惠美理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就是把自己的宝贝东西藏到壁炉里,而且,是以某人的纪念品的形式,另外再给那个人写一封信一并藏进去。那个年龄的人会很随意就编出一些故事,我们对这个游戏很着迷,把各自的“宝物”和信封、信纸凑到一起,在别墅的客厅写了信。在我的信里,我假设姐姐死了。 姐姐,谢谢你对我那么好。我会努力的,一定不让父母伤心,姐姐你就在天国好好安息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写着写着,我感觉姐姐真的死了,不由泪流满面,我把姐姐修学旅行带回来给我的压花书签和这封信一起放在惠美理拿来的一个漂亮的饼干罐子里。 信直接封上,谁也不给看,“宝物”都互相展示了。纱英的是一块手绢,真纪的是一支笔,晶子的是一个钥匙链,都是些小孩的玩意儿,可是惠美理的不一样,她拿来了一枚戒指,上面还镶着红色的宝石,即使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也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小玩意儿。虽然平时已经看惯了惠美理的高档货,还是禁不住目瞪口呆。 我冒冒失失地伸出手问:“可以戴一下吗?” “除我以外,谁也不准戴。”惠美理的口气宛若童话里的公主,边说边把戒指收进盒子。 那样的话,不拿来不就好了吗?我有些恼火,嘟囔了一句,不料却被惠美理听见了,当时她正背对着我们把装有我们宝物的罐子藏到壁炉里。 惠美理来我家是一周之后。 第二节 周日午后,由于一早就开始下雨,我以为大家不会去别墅了,就在房间里看漫画,这时,惠美理来了。我们俩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所以她一个人来我家令我很意外。到了玄关,惠美理压低声音,神情慌张地说:“妈妈在找戒指。由佳,拜托你和我一起去别墅拿一下。” 戒指是指惠美理当宝物藏起来的那枚。我问:“你是不是偷偷拿你妈妈的?” “平时放在妈妈的壁橱里,不过是我的。”惠美理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在我家,妈妈也说要把自己的结婚戒指给姐姐,把奶奶给她的戒指给我,平时经常念叨:“你们长大了就送给你们。”所以我想惠美理家的情况应该也是这样。 我很快就明白了惠美理来找我的理由,因为只有我能打开别墅的锁。看到我摘下别再刘海上的发卡打开锁,大家都说要试一试。不知道为什么,试了一圈,她们都不能打开。发卡是同一个,只要钩住钥匙孔里凹进去的地方,一转就可以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释,大家都找不到凹陷的地方在哪里。不光是晶子,连在学校轻易就能解出难题的真纪和惠美理都打不开,这令我很惊讶。当时纱英说:“由佳真聪明。” 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够出色,也未觉得自己聪明。细想想,好像我一直擅长干这种需要动手的活儿。我手劲不大,却能打开很结实的瓶盖,解开缠作一团的绳子,拼装漫画杂志的附赠图片也都很拿手。 我和惠美理一起去别墅,很容易就打开了后门,来到有壁炉的客厅。“由佳,谢谢,你等我一下。”惠美理说着把脑袋探进壁炉,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说:“没有。” 她说饼干罐放在右前方的角落里,我看看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真的没有。”我边说边从壁炉里抬起头,发现惠美理正瞪着我。 “是你干的吧?” 我一时没听懂,但看到她冷冷的眼神,我明白她是在怀疑我。我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大声反驳:“不是我。” 结果惠美理也提高了嗓门。“绝对是你。不是只有你能打开这个门吗?我没有让你戴戒指,你很生气,就做了这样的事情,这是小偷才干的事,而且,我知道你还偷过别的东西,纱英的橡皮就是你偷的,对不对?我看到过你偷偷用纱英丢了的橡皮。你不还戒指我就告诉爸爸。” 说完,惠美理大声哭起来,喊道:“戒指,还给我戒指,你是小偷,小偷……”我有好多话要解释,但又想大概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你是问我要解释什么吗?比如,有关橡皮的事。纱英丢了的橡皮,西区的女孩子都有。前一年参加儿童俱乐部的圣诞聚会时,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块作为礼物。惠美理只是在纱英的橡皮丢失后偶尔看到我用同样的东西,而且,我也没有偷偷用。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用橡皮的是真纪或者晶子,不知惠美理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怀疑。 你觉得眼馋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从小妈妈就说我总是流露出渴望的眼神。我和姐姐都是单眼皮,却只有我被妈妈这么说。 有一次和妈妈走在路上,碰到一个拿着冰激凌的同学,我只是抬手打个招呼,没想到妈妈生气地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别人拿的东西。真是的,你总是那么寒酸。”当时天气很热,看到别人吃冰激凌的确挺羡慕,但我并不是特别想吃。 我很委屈,心想,你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眼睛生的更好一些?从小学三、四年级时,我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眼镜度数不合适,我常常得眯缝着眼睛才能看见,所以别人才会有这种印象。 对不起,离题了。我们刚才是在说小偷的事,对吧? 惠美理哭个不停,我很生气,说声“我不管了”,便离开别墅,回了家。 惠美理和她爸爸当天晚上一起来到我家,妈妈负责招待。我以为他们一定是来告状的,吓得躲进厕所,没想到,妈妈来叫我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并没有生气。 到了客厅,我与大眼珠子星人目光相接,大眼珠子星人就是你丈夫,镇上的孩子背地里都这么叫。你别笑,孩子们也是这么叫你的。 对不起,我接着讲。 两人是来归还“宝物”的。据说我把惠美理丢在别墅后,她慌了神,因为戒指丢了,而且她也不会锁别墅的门。如果妈妈知道她把戒指拿出来一定会生气,所以她没敢和妈妈说,就用别墅附近的公用电话给足立制造厂打了电话,向休息日仍然上班的爸爸求助。 她爸爸很快就赶过去。在别墅前面,惠美理向爸爸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这时,邻镇一辆不动产中介商的车开了过来。中介商上午带了一个想经营自由学校的东京客户来别墅看过,下午去完别的地方,又把客户送到车站。他返回别墅,是要安把结实的锁以防止不法入侵者从后门进入。 据说装“宝物”的罐子是那个客户发现的,中介商把罐子还给惠美理,说:“以后可不准再随便进去了。”惠美理把我的书签还给我,还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盒子,是一盒产自东京的名牌西式点心。她笑着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但她并没有对把我当成小偷的事表示歉意。她可能认为自己才是受伤害最深的人,不管自己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别人都会原谅,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点,你们母女俩真是像。 这件事我跟谁也没说过。我觉得惠美理给我点心实际上是一种贿赂,是要求我不把她将我当成小偷的事说出去。一开始,我把点心推回去说:“我不要。”虽然很想吃那包装精美的点心,可是我下定决心,如果惠美理不道歉就绝对不接受。然而,妈妈收下了。妈妈还说:“惠美理专门和爸爸上门来,不准没礼貌。”她还向他们低头表示歉意:“请原谅,这孩子很不懂事,不过以后还请好好跟她玩。”父女俩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而我心里充满委屈,觉得这件事毫无道理可言。然而,紧接着我又被训斥了一顿。 并不是因为惠美理这件事或者是偷偷进别墅的事被发现了,而是姐姐问起:“那别墅我也想进去看看,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回答:“灰尘太多,所以……”姐姐哭了起来:“总是拿我的病当借口。” “为什么要在姐姐面前瞎炫耀?”妈妈责备我,可是,哪里是我在炫耀?惠美理和她爸爸回去后,姐姐从二楼下来问:“怎么了?”是妈妈透露说:“这孩子偷偷进了农田后面的废弃别墅。” 姐姐哭起来后,我本想跟妈妈辩解,姐姐却抢先说:“不是由佳的错,原本我应该忍耐一些。” 妈妈听后说:“这不能怨真由。”并且让姐姐随便挑惠美理带来的点心。 妈妈一直因为姐姐天生不健康而心中愧疚,而且还为没给爸爸生个男孩感到抱歉,却从来没有因为我天生近视而表示过歉意。 近视可能是父亲这边的家族遗传。不管是姐姐的病,还是没给爸爸生男孩,这应该都不是妈妈的过错,而且他们俩也从未责怪过妈妈。妈妈一定只是喜欢自责。受虐癖——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就是那种感觉。 然而,尽管女儿卷入杀人案,她也不及时过来看看,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终于言归正传,说到那次命案。 你能不能再等五分钟? 第三节 那天,从学校后门出来,和晶子分开后,我跑到派出所。派出所警察好像每隔两三年换一次,当时派驻镇上的年轻警察姓安藤,长的高高大大,看起来似乎很适合穿宽松的柔道服。我虽被派来报案,却还是担心小孩子一个人随便进去会遭到批评。我提心吊胆地进去,发现警官正在听一个老奶奶说话,看起来很热心。我松了一口气。 我是去报告有凶杀案发生,完全可以打断他们,但第一次来派出所的我就像来到医院的候诊室一样,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待。看到我这副样子,警官可能觉得我没有什么重大事情,便和蔼地对我说:“你先坐着等一会儿。”他让我坐在那个奶奶旁边的折叠椅上,声音听起来和他的外表很不相符。 那个奶奶在说法国玩偶失窃事件,满口只有上年纪的人才用的方言。她说偷玩偶的一定是东京人。我在旁边听着,心中着急。我忽然想起这位奶奶是哪家的,那家的孩子曾炫耀说,盂兰盆节期间要去迪斯尼乐园,老奶奶一定是有些无聊才来这里,我不禁有些同情她。 是啊,这就是惠美理被杀之后不久的事情。我没有像其他孩子那么害怕,你是不是有些不满?不过是真的,我当时还没有感觉到害怕。不是我心狠,更不是因为惠美理把我当小偷我心里有怨恨,仅仅是因为当时没有看清楚。 之前几天家里为了迎接亲戚进行大扫除的时候,不小心把我平时戴的眼镜踩坏了。没办法,我只好带上以前的眼镜,所以那天我并没有看清楚。 我当时只看到惠美理倒在昏暗的更衣室,并没有看清,所以心里也没有紧迫感,再次回到游泳馆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那个奶奶走后,警察和蔼地问我:“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很久,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的朋友倒在学校的游泳馆。”我只是报告了看到的事实。 “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早点说!”警察说着立即开始联系救护车,可能他以为是有人溺水。之后,他马上带我坐上警车去了学校。 警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到了游泳馆看到你之后。你坐在男更衣室里抱着惠美理,不停地叫她的名字,我也是看到你那副样子才知道惠美理是真的死了。 为了保护现场,最好不好抱起尸体,警官委婉地劝你,可能你根本没有听到。 现场还有一个人,就是纱英。她蹲在更衣室门外,闭着眼睛,双手塞住耳朵,我们叫她也不抬头,于是,由我向警察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在体育馆的背阴处玩排球,一个穿工作服的叔叔过来,说他正在修更衣室的换气扇,想要一个人帮他点忙,就带了惠美理过去。我们几人又玩了一会儿,到六点钟,《绿袖子》响起还不见她回来,大家就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惠美理倒在男更衣室。 警官很认真地听我讲述,并记到本子上。 期间,救护车来了,县警本部的警车也来了,附近的人也都来看热闹……游泳馆周围顿时拥挤不堪。纱英被慌慌张张赶来的妈妈背了回去,晶子和真纪的妈妈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还记得晶子的妈妈吵着说:“我家孩子满头是血跑了回去。”真纪的妈妈则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四处找。当时周围一片骚乱,几乎没有人留意她们俩。 人群中,只有我孤零零地被甩在那里。我是凶案的目击者,却没有人注意。驻镇警官正在向县警本部的人汇报从我这里了解到的情况。 说不定嫌疑人就躲在人群当中,悄悄把我带走也不会有人留意。这么多人,却没人能救我……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为了让别人注意到我,我拼命想还有什么可以向警察报告。我去拿放在体育馆前面的排球,交给警察,说上面也许有罪犯留下的指纹,还在女更衣室演示发现惠美理时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可以说我竭尽了全力。 县警本部的人详细地问了我有关嫌疑人的情况。有人关注到我,我非常兴奋,拼命回忆当时的情景,然而对于很多细节,特别是嫌疑人的长相,我根本没有一点印象。不是想不起来,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几乎看不见嫌疑人的长相。说是要连续传球一百下,失手最多的就是我,因为漏接球而把球弹到嫌疑人脚下的也是我。我懊恼极了。如果戴着平时的眼镜,即使看不太清楚,至少对嫌疑人的大概特征有点印象。比如有黑痣或伤疤之类。 我很生妈妈的气,她总是说姐姐干不了,让我站在椅子上打扫堆满灰尘的架子。还有,那么多镇上的人都来了,却不见妈妈的影子。我家虽说在西区,却离学校有些距离,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动静。妈妈一定马上就来,我边想着边等。尽管有些生气,我还是非常喜欢妈妈。 调查持续到了深夜,我在九点左右被警官送回家。妈妈打开玄关,一看是警察,很不好意思。 哎呀,真对不起,我正要去接。筱原打电话过来说小学出了大事,可是,我大女儿从今天早上就不舒服,是很严重的哮喘,一直没有吃东西,傍晚的时候说想喝点蔬菜汤,这不,我正做着呢。我专门做的凉浓汤,身体在不舒服也能喝上一点。另外,我丈夫是家里的长子,你看,到现在还忙着…… 发生了命案,妈妈居然还可以满脸堆笑地说这些事情!看着这一幕,我流出了眼泪。不知道是感觉悲惨,还是伤心……我眼前浮现出抱着惠美理的尸体哭天抢地的你。我想如果是姐姐,妈妈一定会抱着哭;如果是我,即使被杀了,妈妈也不会去现场。 你说我爸爸吗?听说爸爸白天一直都和叔叔们喝酒,到晚上已经醉的一塌糊涂,蒙头大睡了,即使醒着也不一定会来接我,说不定还会抱怨我烦人。虽然爸爸也没什么财产,但作为家族继承人得到过分的宠爱,对我这样不能继承家业又离期望太远的二女儿几乎不会多看一眼。 看到我哭,妈妈又说了一句:“由佳你已经四年级了,对不对?一个人回来不就好了。”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那样,她也不至于丢人了。有我没我都一样,连父母都这样,别人视力再好,估计也不会注意到我,正如我模糊的视力。 正这样想着,旁边的警官对妈妈说:“是我们把您的女儿留在那里,很实在对不起。” 然后他转向我,弯下魁梧的身子,摸了摸我的头,“你一定也很害怕,可还是很镇定地给我们讲了很多情况,谢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警察叔叔,今天你好好睡个觉。” 他那双手大而粗硬,可是很温暖,几乎完全包住了我的脑袋。那时的感觉令我至今难忘。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和那一样的手。 事情过后,变化最大的就是姐姐对我的态度。 可能妈妈毕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去接孩子。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对我好起来,甚至问我有没有食欲,想吃什么,邻镇的录像租赁店有很有意思的带子,要不要去借……在我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 那,我想吃奶汁烤菜。 我这么说了,可是当天晚上饭桌上还是冷面和梅子蒸鸡,说姐姐吃热的东西会恶心,吃不下。录像带最终也没有给我借,因为姐姐不喜欢动画之类很吵闹的东西。 想的净是姐姐。你们是不是都在想,如果是我被杀的话就好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大叫着打翻冷面碗,这种态度还是第一次。迄今为止我一直忍着,觉得姐姐比我更难受,可是当时明明我更需要关注。没想到,这时姐姐忽然哭起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身体好的话,由佳也不会这么难过,原本我可以做奶汁烤菜让由佳高兴,我的身体如果健健康康的就好了……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妈妈,你告诉我呀。 姐姐哭着倾诉。妈妈紧紧地抱住姐姐,说:“对不起,真由,对不起。”这是凶案发生后第二天的事。 之后,每到我和妈妈一起去协助调查的日子,姐姐一定会身体不舒服,于是常常让真纪的妈妈领我去。电视上播有关惠美理被杀一案的新闻,爸爸问我“警察都问了些什么”时,姐姐总是把筷子一放,不高兴地抱怨我们为何谈那么恶心的话题,害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渐渐地,为了姐姐,那起案件在我家成了禁谈话题。和以前一样,姐姐仍然是被保护对象,而我依旧被弃置一边。 发牢骚没用,也就死心了,然而并不是根本不在乎,何止不在乎,不安的感觉甚至日益增强。以前一直相信凶手很快就会被逮捕,可是好久过去了,依然没有一点结果,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虽是孩子,但四个目击者居然都说记不清嫌疑人的长相。吓坏了的纱英平时就迷迷糊糊,晶子头部又受伤,她们说想不起来还能理解,我不相信连真纪也想不起来,因为连我都记得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不过,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一定不止因为这个。比如,那天正好是盂兰盆节,凶手有可能是开车来的,平时有陌生的汽车来镇上,或许会有人觉得很稀奇,留意一下,而节日期间,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多半会选择开车而非坐电车,镇上到处都是挂着外县车牌的私家车或者出租车,所以关于可疑车辆的目击线索也许会很少。 另外,即使有陌生人在镇子上活动,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一般都会认为是谁家的亲戚。况且,如果凶手换下工作服塞到提包里拎着走,大家更会觉得像探亲访友的样子。 若在以前,即使盂兰盆节期间,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许还有人会在意这人来自哪里,可是,自从足立制造厂建成之后,就来了很多陌生人,渐渐大家都习惯了。长此以往,这个小镇一定和大都市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淡漠。 习惯于人情淡漠,也许反而会很舒服,而我却非常想让别人关注我。每逢这种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命案当晚送我回家的安藤警官。他会耐心地听我说话,还可以保护我不受坏人侵犯。为了能去派出所见他,我绞尽脑汁想借口。 是啊,乖巧又善于社交的你一定很不理解为什么还需要找借口。笑嘻嘻地走进去说声“你好”,然后和他说说学校的事,或者聊聊闲话不就可以了?可是,那时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刚走进去,如果有人问什么事,我会答不上来,一定会扭头逃跑。就算姐姐没有病,由于我们家是农民,不管是不是休息日,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常常听大人说:“忙着呢,去别处待着。”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想撒娇、想让别人关心并不需要理由。 最初我就是去报告一些看似对案件的侦破并没有多大作用的线索,比如,虽没记住嫌疑人的长相,感觉声音和某个演员很像,或者在西区有个法国玩偶的人家有二十来户,而在庆典当晚被盗的玩偶都出自排名前十的人家,结果,不出五次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还去交过几次在路边捡到的零钱。不可能经常碰到这种事情,我就半路上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百元硬币交过去。现在想想,付钱和人见面,让人听自己说话,和去男招待俱乐部简直一样。实际上,那之后的十年,我完全陷入其中,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说老实话,我非常讨厌你,就是现在和你这么说话,心情也不能说很好。不过,和别人谈一谈,原本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会越来越清晰。我们几个人从那件案子之后就再没有一起玩过,也没有再一起谈论过那件事,如果四个人再次深入地谈谈,也许结果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要说起糟的事,我……第一次偷东西是事发半年之后。 疼,疼……稍等五分钟。 第四节 每天一起玩惯了的朋友互相疏远了,原本对我很好的姐姐也开始敌视我,父母并不爱我的事实再次得以确认,再也找不出借口去派出所,的确太寂寞了……这时,学校的图画课上需要用4B铅笔,必须去买,而我的钱包里只有三十元。 我告诉妈妈:“图画课要用铅笔……”妈妈说:“上次不是刚给了你零用钱吗?就用那个买。”我无法说出真相,手里捏着三十元去文具店一看,4B铅笔需要五十元。 那是一家在小学附近的小文具店,只有一位老奶奶守着。我拿出一根放在塑料桶里的铅笔攥在手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最终我把铅笔塞进运动服的袖子,我无法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身子转向门口躲开老奶奶,就在这一刹那,我差点尖叫起来,我看到姐姐站在透明玻璃门前朝这边看。 姐姐走进店里说:“你是来买4B铅笔的,对吧?我有,你用我的就可以了。已经买了?”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太好了。我正好来买自动铅笔,给你买一支吧,小学里肯定没有孩子用这个,可以炫耀一番哟。对了,我们买不同颜色的一对吧,粉色和淡蓝色,你喜欢哪个?” 姐姐说着拿起两支价值三百元,样子很可爱的自动铅笔。笑着递给我。这是案发之后姐姐第一次和我面对面说话。看着姐姐的笑脸,我有些不知所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支笔。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就在我战战兢兢把手伸向那支淡蓝色笔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了一下。是我放在袖子里的那支笔。 也许姐姐已经看到我偷东西,并且准备回去向妈妈告状。如果我偷东西的事情败露,姐姐会比以前更受宠,而我更会被疏远,姐姐一定会暗暗高兴。我是不是应该把铅笔拿出来,然后告诉她我不要自动铅笔,给我买这支。可是,看到我从袖子里拿出笔,姐姐会怎么想呢?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然而姐姐好像并没有在意这些,只顾埋头高兴地挑橡皮,看彩笔。也许姐姐已经看穿我的偷盗行为,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罪恶感,不,应该说是绝望,跑出那家文具店。不能回家,也米有可以倾诉的朋友,等我意识过来,发现自己正朝派出所的方向走去。也许你会不了解,怎么偷东西之后会去派出所?因为那里的确是唯一可以接纳我的地方。 到了派出所门口,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安藤看见了我,跟我打招呼。 “喂,由佳。今天真冷,来,进里面暖和暖和。” 没有问我来干什么、怎么了、有什么事,而是说真冷。我从袖子里掏出偷来的铅笔,说:“我偷东西了。对不起。”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我并没有想得到原谅,他可以批评我,或者毋宁说我希望他批评我。 可是,安藤警官并没有批评我。他让我坐在炉子边的一把椅子上,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将近三十枚百元硬币。 这钱不是捡的,对吧?你很关心调查进度,故意装作交失物的样子来这里,对不对?对不起,我们没能尽早逮捕罪犯,让你害怕。你即使不做这些也可以随时来这里。好了,拿走这个把钱付了,你就说忘了拿钱包,所以回家拿钱过来,店里的人会原谅你的。 安藤说着,把装有硬币的袋子塞进我手里。他那双手很大,几乎把我的手和袋子都包住,仍然和命案当天一样有力可靠,我不禁想,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我谢过安藤,返回文具店,店里的老奶奶告诉我,铅笔的钱姐姐已经付过了。姐姐向没有发现我偷铅笔的奶奶说明情况,坦白是我干的,并且为此表示了歉意。老奶奶说:“真是个好姐姐。” 回到家,一直等着的妈妈没有让我进门,直接把我关进储藏室,说偷了东西就要在那里关一晚上。里面又黑又冷,我从塑料袋里掏出那些零钱,回想着安藤警官那双手给我的感觉,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伤心。 令我伤心的是第二个月听到了安藤要走的消息。他考试合格,被调到县警本部。虽说值得庆贺,对我却是痛苦的事情。分别那天,我不会动人地道别,只是低着头站在派出所门前。安藤走过来对我说:“会来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可以找他商量。”然而,新来的警官却是个有家室的叔叔,而且驼背,看上去很靠不住,从此我即使有事也不再去派出所。 我开始偷东西,并习以为常。这么说似乎有点强词夺理,但我的确不是因为有趣,也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零用钱,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发生杀人案,父母也不去接我,如果警察传唤他们就不可能不来了。然而,我经常白费心机,因为店里的人总发现不了。愿意和这样的我搭腔的是那些深夜仍在外游荡的中学生团伙,我终于有了同伴。 这些都是事发之后一年的事情,被你叫去是命案三年后。 三年后,你把四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叫到一起,说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那个年龄的孩子,即使普普通通地生活,仍然会对自己的存在抱有疑问或不安,你却责备我们是“杀人犯”,甚至还说要我们找到罪犯,要我们赎罪,不然你就会复仇。 你可能只是把一时的情绪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根本没有考虑孩子们能不能承受。或许,你回到东京之后不出三天就会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你和惠美理外表不像,性格真是一模一样,而且……和我的姐姐也很像。 姐姐恢复以前的性格是在我被你叫去两个月之前,理由很简单,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可悲,因为到了高中以后,她有了男朋友。男朋友视姐姐如公主一般,每天在学校见面,晚上还要打电话聊到深夜,一到休息日就去远处玩。当她高兴地向我展示他们用一次性相机拍的照片,并告诉我他们在游乐场连续坐了五次过山车的时候,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妈妈虽然嘴上高兴地说“长大之后,身体也结实了”,心里却很担心姐姐。有没有不舒服?午饭吃了什么?下周是不是不要出门了,最好在家好好休息? 这些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在姐姐有男朋友之后,变得再也不那么中听了。之前一直认为姐姐是那种需要被众人捧着呵护的人,现在才感觉她更倾向于专属一个人。 妈妈被姐姐疏远,于是开始关心起我的一切。虽然觉得妈妈这么做并非为了我,但我心情并不坏。令我吃惊的是,妈妈竟然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命案已经过去三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才忽然提起这个,况且,我觉得那件事并没有使我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障碍。 我说不用去。妈妈流着眼泪说道: “妈妈觉得你偷东西、夜不归宿都是受那件事的影响,以前你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是个认真的孩子,事后慢慢就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结果到现在罪犯还没有找到,而你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我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你偷东西很少被店主发现。昨天你也干了,对吧?妈妈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所以……” 我一直以为不会有人发现我的行为,更何况,我做梦也想不到,原本眼里只有姐姐的妈妈竟然会有所察觉,还说看我的眼神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一边想象偷东西,一边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现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我决心不再偷东西。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们叫到你家。那天,从你家回去之后,我和妈妈约定以后再也不偷了。我告诉妈妈,因为你一直逼我们想起嫌疑人的长相,我恨害怕,不知不觉就开始偷东西。妈妈说以后就没事了,你很快就回东京了。 那之后,我和那些不良朋友也断绝往来,开始了低调平淡的生活。我和他们年龄相差很多,所以退出那个圈子时,他们没有找我麻烦。高中毕业后,在本地区只能录用两人的条件下,我甚至被录用到邻镇的信用金库工作,可以说我已经相当努力了,这可能是你不在这里的缘故。 你不要露出那副很不高兴的表情,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那天的行为无疑就是威胁。由于你的胁迫,另外三个人都选择了赎罪,没有做任何坏事却去赎罪,真是够傻的。我本来打算置之不理,然而最后还是开始寻找凶手。 但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姐夫。 阵痛间隔开始缩短了,我得快点讲。 第五节 姐姐于四年前结婚。她毕业于县里的市区短期大学,在商场工作三年后结婚,并辞去工作。第一次带姐夫来家里是在结婚的半年前。我当时住在邻镇的公寓,在姐夫来的前一天我回到家里,和妈妈一起大扫除,迎接他们二人。这次我没有弄坏眼镜。 姐夫瘦高个儿,脸色白皙,一副讨人喜欢的长相,我当时想,真不愧实在商场工作……然而姐姐说他是县警察局的警官。家里人无不一脸困惑,怀疑这样一副长相的人能否逮到罪犯。姐夫说他属于情报部门,整天对着电脑,语气犹如在辩解。我第一次知道警察局还有这样的部门,不过既是整天与电脑相伴,倒可以理解他的工作。 我问姐姐是在哪儿认识姐夫的,她说是在联谊会上遇到的,而且,据说是姑姑撮合了他们俩。姑姑在人寿保险公司做推销员,主要推销范围就是商场和警察局。这样的相识很符合姐姐的性格,她向来擅长吸引自己感兴趣的对象的注意力。可是这次不一样,姐夫对姐姐一见钟情,穷追不舍。在我家,他痴迷地盯着姐姐的样子泄露了这个秘密。 姐夫的外形是姐姐一直喜欢的类型,我并不感兴趣,所以我从内心祝福他们二人,和姐夫打了招呼,并和他握了手,就在此时,我产生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他的手和我非常喜欢的安藤警官的手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bdo>http://www?99lib?net</bdo> 或许我记忆的构成大多不依赖视力,和眼前所见没有多大关系,而是通过手的触感觉得想“拥有”这个人。想抚摸这样的手,想被这样的手抚摸,想据为己有,但是,这种愿望不可能实现。那一天,以及以后的日子,姐夫的眼里都只有我姐姐。 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姐姐的,这并不是姐姐心眼坏,故意从我手里夺走。妈妈在生下我的时候已经是姐姐的,姐夫和我见面的时候也已经是姐姐的,仅此而已。 但集宠爱于一身的姐姐两年前发生意外,流产了,并且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由于正值农忙季节,父母无暇顾及,姐姐在我的公寓疗养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只要听说同学里面有人生孩子,她就会大哭一场,看到电视里的纸尿裤广告也会泪流满面,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就恢复如常,高高兴兴地回到位于市区的警察宿舍。 后来,姐姐又回到以前工作的商场做兼职,领到工资后就和仍旧独身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去旅行。你是说姐夫吗?他原本就很忙,姐姐在家与不在家好像没什么不同,况且,他也很高兴看到姐姐能恢复精神。 可是,姐姐完全疏忽大意了。 我曾经和六个男人有过交往……你为什么那么吃惊?我也会交男朋友,只不过和每一个持续时间都不长……他们说我会让他们感到压抑,本来我只是努力想让人高兴而已……对了,你或许会问惠美理的死有没有在我心灵上留下什么创伤,关于这点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这或许还是因为当时我没有看清楚惠美理被凌辱后的状态。 我交往的人都有一副柔道或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板,姐姐误认为我喜欢这种类型,对姐夫那种的不感兴趣。她根本没有发现我想“拥有”姐夫,她不在家时,还会把家务托付给我。 不过她也可能已经有所察觉……姐姐第一个发现我偷窃,不可能没有察觉我的心思。或许,尽管察觉到了,可是她相信姐夫绝对不会背叛她,所以想看看我的反应,以此取乐。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她自作自受。 真想每天都能去她家,但由于时间和距离的关系,我只能周末去帮着干家务。真的很幸福……周六上午去,做好午饭,和姐夫一起用餐,偶尔还会一起看录像,玩游戏……然而,傍晚的时候,当我走到玄关,向姐夫道别,他从来没有挽留过我,仅有一次除外。 去年十月份发生在县警局的情报泄露事件,是不是轰动全国?记有少年犯的姓名、住址和履历的绝密文件和镇上预防犯罪网的电子邮件一起被发送给全部登陆者。那是姐夫的失误造成的。确切地说,是一个电脑迷出于好玩发送过来的新型病毒造成的,可由于是姐夫负责管理,所以他受到很重的处分,而这时姐姐却去了北海道度假,说是交违约费太可惜。这样,就剩下我和姐夫。 一直渴望拥有的那双手只有那一晚属于我,那是从八月十四日往前推二百八十天的两周之后。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我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你瞧,小生命现在正在努力降临到这个世上……你稍等一下。 当得知怀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获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奖项。 姐姐不能给姐夫生孩子,而我可以。说不定孩子出生以后,姐夫会和姐姐离婚,然后和我结婚,我内心充满这样的期待,而且也觉得会成为现实。 最吃惊的是父母,妈妈开始还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和姐夫偷情导致怀孕,真是太丢人了,以后再也无脸见邻居和亲戚,可是爸爸说了一句:“权当有了继承人不就行了。”妈妈听后忽然莫名其妙地变得积极起来,拿着腹带领着我去神社祈祷,原本我可以一个人去,她还是陪着我去做产检。得知是个男孩,妈妈对我更是呵护有加,每次回到家里,桌子上总摆着我喜欢吃的东西,电视录像随便我看,即使和姐姐一起的时候也不例外。 姐姐工作以后开始抽烟,可是当她在我面前掏出烟,妈妈就会训斥她,这甚至令我有些感动。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吗?怀孕比命案还要受重视,真是不错。 可是,也很无聊。由于刚开始妊娠反应很厉害,我辞去了工作,然而进入安稳期之后变得出奇地有精神,我甚至后悔当时不应该辞职,办理短期休假就好了。 对了,应该利用这么长的假期做点什么,可能的话,做点可以让姐夫高兴的事情。姐姐说过姐夫可能在下次人事变动中被降职调到县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刚开始我还天真地想,能成为那个小镇派出所的警官也不错,可是回头想想,对姐夫来说这也许是很痛苦的事。我能为姐夫做什么?为了当警官的姐夫…… 如果有立功表现,姐夫也许就不会被派到偏僻小镇,而是继续留在县警察局。比如,抓到杀人犯……惠美理被害案马上就要到诉讼时效了。 可是如果简简单单可以破案,警察早就抓到嫌疑人了。退而求其次,哪怕提供一点新的情报,或许也管用。就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上天的启示。 你听说过孕期抽签很灵吗?我想这不是简单的迷信。身体里孕育着新生命,这时神灵附体也不足为怪……现在想想,当时只不过是有些神经质罢了。 今年四月,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上天的启示。你知道怀孕期间常常会感到眼睛很累,所以,那天我打开了收音机。你还记得去年夏天的一则新闻吗?就是关于某所自由学校学生的纵火案。 据说那所学校重新开始招生,一位男员工正在接受采访。他谈到自由学校的必要性,还有少年犯罪频发的话题,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感到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 为什么,为什么会感到如此不安?……对了,想起来了,和当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像。可是,除非有非常明显的特征,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都差不多。 实际上,那个男人的声音很普通,无非就是听起来干脆清楚,我不禁想起中学的时候,有两三位老师的声音都是这样的。我感觉自己很可笑,或许是想要找到罪犯的心情促使我过于敏感。 然而,这则新闻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我们这个乡下小镇也有好几个像晶子那样闭门不出的孩子,可是没有一个人去这样的自由学校就读。之所以对这个词有些耳熟,是因为我想起在被惠美理当成小偷那天,她说有个人来看别墅,想在那里建一所这样的学校。 那幢别墅最后没有卖掉,五年前被拆了。当时我先回去,并没见着那位房屋中介大叔,他在年终前还去过我家,问我们要不要买下那块地,所以和我也算是相识。走着去也没多远,我决定去车站前的中介公司看看。我不抱太大希望,全当消磨时间,或者毋宁说是抱着一种给我和姐夫的孩子找新居的心情。 大叔看到我的大肚子,以为我是去打听新居,露出很期待的表情。当我说出想了解那个十五年前打算在这里建自由学校并来看过别墅的人的情况时,大叔很是失望。 “即使是位于乡下的自由学校,来就学的也都是城里的一些问题孩子,所以最好是交通相对便利的地方。经营那种学校真不容易,还会发生什么纵火案。我看电视里的报道,竟然是当时那个人,着实吃了一惊。”大叔说了这么一番话。 原本是想了解那个和罪犯声音很像的人是不是在事发之前两个月来过别墅,如果是那样,就太巧合了。然而当怀疑得以证实,我反而难以置信。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怎么办好呢?要不要和姐夫说呢?我脑子一片混乱。 可是,如果这一切都属实,又怎么样呢?那个事发前两个月来过镇里的人的声音和嫌疑人的声音很相似,仅此而已。声音不能构成任何证据,而且,牵扯进来的还有法国玩偶失窃事件。 我需要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比如指纹……当时惠美理说过什么没有?没有说过是来看别墅的客人发现宝物之类的话吗?那个人有没有没有碰过我的书签吗?没有从排球上提取出犯罪嫌疑人的指纹吗?最后一条好像有些不靠谱,因为惠美理被带走之后,我们又玩了很长时间球。但如果真的能够提取指纹,而且和书签上的吻合,那简直太巧了。书签虽然令人响起不愉快的事,不过我把它当做是惠美理的遗物,一直保存至今。 如果告诉姐夫……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姐姐自杀未遂。当时我正好住在父母家里,姐姐也回去了,后来她在卫生间割腕自杀,幸亏伤口不深,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或许她只是表演给人看。妈妈又开始自责,怪自己不好,让姐姐天生体弱,以致流产。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我认为姐姐已经察觉我怀的是姐夫的孩子。 姐夫片刻不离姐姐左右,还不停自责。不知道他是指工作还是孩子,但这种时候不适合和姐夫谈论多年前的命案。而且,我也开始觉得无所谓,不会因为我生了孩子,姐夫就属于我,而且想“拥有”的欲望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我想默默把肚子里的新生命生下来,一个人把他好好养大,只有这个孩子需要我。“十个月零十天”的时间就是用来让自己逐渐熟悉母亲这一角色,产生将要做母亲的情怀。 好疼,允许我再中断一下……别碰我!我不想让你摸我! 第六节 本来不想再考虑那件事,可是我收到了你的来信。是纱英那封信的复印件,接着又寄来载有真纪告白的博客内容和你的信,你的信只有一行: 我已经原谅你们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到底对你和惠美理做过什么?你读了纱英的信,认为是自己把纱英逼到这步田地,对不对?十多年前,你出于一时冲动,说了一句不理智的话,当得知其中一个孩子一直没有摆脱那句话的阴影,忍受了超乎想象的重负,你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赶紧给其他三人寄去那封信的复印件,不是这样吗?然而,你没想到真纪又杀了人。 原本你是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重演,所以寄了那封信,你后悔没能让大家了解你的初衷,于是后来又附上一句话,可是,紧接着又有一个女孩杀了人。据说她没有看那封信,你想能挽救最后一个人也好,于是直接来见我,对吧? 你做事情总是半途而废,一边责备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局面,同时却有些自我陶醉,所以你才说出原谅的话。 在纱英的婚礼上,你如果能表示歉意,说上一句“当时说那么过分的话,真对不起”,纱英也不至于深陷在与你的约定中难以自拔。还有,在给真纪的信中,如果在寄去纱英信件的同时,你还能添上一句“忘记当时的约定吧”,真纪也不会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不是吗?至于晶子,我不太清楚她受你的影响有多大,而我呢,这件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其实你早已经来了,对吧? 看到真纪的陈述中提到自由学校那个老师的名字,我大吃一惊,我想和真纪联系,于是先联系了真纪的妹妹……就在我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晶子出了事,可能由于纱英和真纪的事发生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我对她们杀人的严重性没有特别强烈实际的感受,而晶子仍住在那个小镇,我不是警察,如果我说那个人也许就是罪犯,即使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谴责我。我想必须让事情有个了解。 我把姐夫叫到公寓,告诉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不明白姐夫如何解读了“重要的话”,他来之后,一开门就跪在我的脚下说:“我会尽量给你补偿,希望你不要说出这孩子是我的。”我肚子高凸,没法看清清楚姐夫的脸,但能感觉到他非常不安,或许在他来这里之前,姐姐说了什么。我的房间在二层的楼梯旁边,也许有人会从这里经过,可是面前这个人一直低着头跪在那里,还辩解似的说:“不是我的孩子……”那样子看上去很可怜。他就是孩子的父亲,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很悲哀。为什么要向这种人讲重要的事情?而且,如果去县警察局,不是有安藤在吗?我后悔为什么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正准备离开房间,忽然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一直被逼到楼梯口。 姐夫要杀了我,不,是要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尽管是他的孩子,他这么做是为了姐姐,姐姐对他很重要,为了姐姐,他要夺走我珍爱的东西,这绝不可能! 只是,我再怎么生气,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姐夫尽管瘦,也毕竟是男人,而且还是警察,我使劲挣扎,也没能挣脱他的胳膊,我已经被逼到楼梯边缘,一只脚踏空。我心想,这下完了。就在此时,装在裙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某著名刑侦片的主题曲。那一瞬间,姐夫似乎吃了一惊,松了手。 与此同时,我扭过身子,用力挣脱出来的一只手使劲推姐夫的胸脯。 对不起,姐姐发来了短信。 姐夫好像没救了。 那时的电话就是你打来的,对吧?姐夫滚下楼梯后,我打开手机准备叫救护车,看到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显示。尽管心里有些疑惑,我还是先叫了救护车,并向赶来的急救人员说明事情经过。 “是我的错。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件凶杀案的相关线索,就叫来当警察的姐夫,准备和他谈谈,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警察局,因为走得急,我差点踩空楼梯……结果,准备救我的姐夫一脚踏空,滚下楼梯。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着哭着,忽然肚子开始疼起来,虽然离预产期还有些早,最后还是一起坐着救护车来到这里。之后不久就接到你的电话,说刚好来到附近,希望见个面,于是我就叫你来医院。是不是当时你已经到了我的公寓?而且,你还看到事情的部分经过。正好在那生死关头打来电话,未免太巧了。 ……果然是那样。 你在想能够救我真是太好了,对吗?或者你是感到非常不安?最后一个女孩终于也杀了人,并且就在你眼前。你感到不安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不早点制止我?你来到公寓后,看到有男人来我的房间,出于好奇就暗地里观察,对不对? 你所谓对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只是一句空话,也许你仍然在恨我们,认为惠美理被杀是我们的错。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实际上我们仅仅是被卷进那起案件,凶手不是从我们五人中选出惠美理,而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是不是和当时那枚宝贝戒指有关系?而且,是不是和作为戒指持有人的你也有关联呢?或许,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经营自由学校的姓南条的男子呢? 至于证据……曾经从朋友那里听到过一个传闻,就是那个因预产期的事和丈夫吵架的朋友,她说惠美理和他的爸爸没有血缘关系。不久前社长换了,对吧?好像当时发生了不少事。传言也许都是子虚乌有,可是我觉得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不仅仅是凭妊娠期的直觉做出的判断。 比如惠美理细长的眼角和你们夫妇都不像,难道是遗传不可靠吗?还有,你把我们叫过去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作为惠美理的妈妈的我有这样的权利。只有我……” 这个书签给你,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证据,或者作为你救了我肚子里孩子的谢礼……我一直认为只有我没有受那件事的影响,可是,或许最终还是没能摆脱你那句话的诅咒。 现在,四个人都履行了和你的约定,不是吗?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的确,你有钱有势,可以告诉警察,是我把姐夫推下了楼梯,任你怎么处理,但我不会因为你袒护我而对你表示感谢。 我该去产房了。漫长的一天,漫长的十五年,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宝贝的生日不是八月十四日就好了。 仅此而已。 第一节 如果说你们犯罪是由于我的过错,那我应该怎么补偿呢? 到那个偏僻小镇的第一天,我就想回东京,原以为那里只是生活上稍有不便,实际上完全超乎想象。物质上的不便固然令人讨厌,更讨厌的是住在那个封闭小镇上的居民,因为在这里我简直被当成了外国人。 就连买个东西都不例外。走在外面,那些人会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个够,还会满脸鄙夷地悄悄议论:“今天又穿得这么排场,是不是去参加婚礼?”在超市,当我问:“没有XX吗?”对方会不耐烦地说:“这种东西大城市才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就是牛腱子肉、卡门培尔干酪、高级沙司、鲜奶油……仅仅如此,我就被看成自命不凡的有钱太太。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量贴近那里的居民,这是为了丈夫。如果不是考虑到他,我不会那么努力地去和当地人处好关系。因为丈夫是新工厂的负责人,一切另当别论。为了足立制造厂早日被镇上的人接受,我必须付出努力。 全镇的集体大扫除,我只参加过一次。公告栏上写的是自主参加,但我们还是应该积极参加镇上的活动。我召集了很多住在公司宿舍的家眷一起去。没想到我们到了公民馆(集公民学习班、图书馆、博物馆、公众集会厅、产业指导所等功能于一身的文化教育机构,遍布日本市镇乡村。)前的集合处,镇上的人却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城里来的夫人们不参加也好……穿得那么漂亮,准备来干什么?” 竟然遭如此冷遇。我原本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扫污水沟也无所谓,再脏也没关系,而且还专门为此换上衬衫和牛仔裤。镇上的人并非穿着战争年代的大裙裤,多数人穿着运动服,好几个年轻人也和我一样打扮,估计即使我穿着运动服去也会听到同样的说法。最后,他们说:“那么白嫩的手弄脏了可不好。”于是安排我们去擦公民馆的窗户,而镇上的人都去路边和河边割杂草。 对镇上人的态度感到不满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公司宿舍的家眷经常互相发牢骚,后来她们越来越亲密,即使在原先的工厂关系很淡漠的人,也开始定期聚在一起喝茶,以加深感情。 可是,我几乎没有被邀请去参加过那样的茶会。每次我喜欢的糕点屋推出新产品,妈妈都会给我寄过来一些,我有时也会邀请这些夫人来品尝,但我们总是话不投机,而且她们也没有回请。我非常生气。我也想和她们一起聊聊对这个镇子的不满,也想和她们谈谈孩子的补习班和学习。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也难怪,因为这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想说说公司的坏话。 随处都能听到她们的抱怨,诸如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建工厂,家里刚盖了新房子,好不容易才托别人给孩子介绍了一个好一点的补习班之类。 可以说,在封闭的小镇里又形成一个封闭的世界,我不被任何一方接纳。 在东京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我被一帮老朋友包围,聊得投机时甚至会忘记时间。话题一般都是经常光顾的时装店、餐厅、戏剧表演、音乐会,绝对不会有哪里的鸡蛋便宜之类的话题。我的朋友中没有家庭主妇,都是一心关注穿着打扮……那些包围着我、令我陶醉其中的朋友和我一起走过了人生最辉煌的时代。 惠美理遇害过后,你们的境遇我通过各种途径有所耳闻,虽然很同情,却无法认同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行动,甚至无法想象。 为什么这些孩子不打扮呢?为什么不和朋友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人生?如果我有和你们一样的遭遇,会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也有青梅竹马之交。或许是上私立学校的缘故,记忆中放学或休息日的时候,没有在小学的校园里玩,但在家附近的公园里玩过。如果此时走过来一个男人,带走其中的一个伙伴并把她杀害,我会不会事后多年仍然对还没有伏法的罪犯感到畏惧呢?会不会因为受到被杀害伙伴的母亲的责骂而一直耿耿于怀呢? 我想我一定不会像你们陷得这样深。 我也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离开了人世。我也曾经强烈地自责,然而,一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并不是办法,还不如鼓起勇气追求幸福。于是我下定决心好好活下去。当时我二十二岁,比现在的你们稍微年轻一点。 和秋惠成为朋友是升入大学二年级的春天。在被称为“公主学校”的女子大学英文系,有半数学生是从小学直升进来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而秋惠属于考进来的。只听她说过一次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无名小镇,既没有风景宜人的观光胜地,也没有著名的产业。 我每天只知道玩,学校的课只是随便应付应付,考试前才去上课。而她是那种从不缺课、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的好学生。和她套近乎是因为考试前要借她的笔记。她对我几乎没有印象,但还是很痛快地借给了我。 笔记内容竟然那么充实,甚至让人不禁想,下一年可以放弃厚而无用的教科书,直接用它就可以了。刚开始想请她在校内的自助咖啡馆吃甜点,后来觉得这样有些过意不去,正好当时手里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就给了她一张。 票是一个男性朋友给我的,反正没有和他约好一起去,便顺手给了秋惠。 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很古板,不知道会不会对杰尼斯(指杰尼斯事务所,成立于1975年,日本著名艺人经纪公司,以发展男艺人及男性偶像团体为主)感兴趣,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粉丝。“简直不敢相信,我太喜欢了。这票我真的可以收下吗?实在不好意思,我仅仅是借给你笔记而已。”她很兴奋,反而请我喝了茶。 她看起来是第一次在自助咖啡馆吃甜点,表现得很激动。她说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甜点。 我开始对她感兴趣。 音乐会当天,她打扮得比平日时髦了一些,只是包和鞋都是旧的。我对偶像不感兴趣,比起在台上又跳又唱的偶像组合,我更关注身边拼命喝彩鼓掌的她。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脚上,不理解为什么她穿这么破的鞋也能满不在乎,换成我的话,如果家里只有这双鞋,就绝对不出门。她这身衣服配什么鞋好呢?上次看到的一双绿色短靴说不定很配。 对了,邀她一起去购物也不错。平时和她在一起的净是些小地方来的孩子,一定连时尚商店在哪里都不知道。随便带她去一个我喜欢的商店,她一定都会高兴。 我约了她,她高兴地去了。“这双鞋怎么样?”我指着一双鞋问她。 她忽闪着眼睛说:“相当不错。”后来她说:“妹妹生日的时候想送给她漂亮的文具。”于是我带她去了杂货店,她拜托我:“麻子,你眼光好,你帮我选吧。”最后,我俩又去吃美味的甜点,她激动地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我还给她介绍了我的玩伴,都是那帮男孩子。大家一起去兜风、喝酒,秋惠不擅长喝酒,刚开始还有些胆怯,后来因为大家都是帅小伙,又很会说话,她渐渐就放开了。她说:“麻子的朋友净是些出类拔萃的人。”听到我说“你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员”,她高兴地笑了。 我也非常高兴。 迄今为止,我认为别人替自己做事顺理成章,从未想过取悦别人。每次收到男孩们的礼物,我都会想,明明不会得到回报,他们为什么依然乐意这么做呢?后来才明白,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当秋惠很高兴地对我说上一句谢谢,我就会很满足。可能比起让别人替我做事,我更喜欢替别人做点什么。我就是这种人。 如果和二十五岁的你们以另外的方式相识,比如惠美理还活着,把你们当做朋友介绍给我,也许我会给你们每个人提些建议,或者送给你们礼物。 纱英肤色白净,眉清目秀,头发剪短一些的话,可能就不会显得那么怯生生的。把耳朵露出来,带上大一点的耳环会更好看,或者我会对她说前段时间正好看中一副,忍不住买了下来,送给她做礼物,下次有约会的时候带上如何? 真纪个子高,反而不能穿跟太低的鞋。还有,不能因为是老师,穿着就过于朴素。对了,带条围巾不错,她脖子修长,一定很适合。 晶子应该走出去。你喜欢可爱的东西,对吧?有太多的商店想带你去,都不知道先去哪家了。一天能逛完吗?哦,对了,我的一个朋友开了插花培训班,一起去看看吧。 由佳的手非常漂亮,不修饰真是可惜了。去过美甲沙龙吗?实际上我很想送给你戒指,但收到我送的戒指,你也不会高兴,对吧? 我说这些,惠美理一定会在旁边说:“妈妈,你打住吧,朋友一来你总是这样,真是多管闲事。茶、点心都不需要,你快点出去吧。” 就这样,我被她从房间赶出来。 你们在事发之前,还来过一次我家。虽然只有一次,我却记得非常清楚,你们吃点心时不会用叉子,显得很笨拙,当时我很担心,这样的孩子做惠美理的朋友没关系吗?结果当天晚上就接到真纪妈妈的感谢电话,她说:“今天承蒙您的招待,谢谢。孩子回来很高兴,说是吃了美味的点心。”其她三人的妈妈在超市碰到后也会对我表示感谢,说:“那天孩子回家后很高兴。”没想到还很有教养,这使我改变了以往对她们的偏见。 但是,实际上你们一点都不愉快,对吧?秋惠也一样。 如果我约她,她会和我去任何地方,打扮也逐渐时尚起来,只不过脚上仍旧是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我问她:“我给你推荐的那双鞋,你不买吗?” 她说:“非常漂亮,就是太贵了,等拿到打工的酬劳,准备买一双和它相似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在餐馆打工。 “乡下的父母替我负担昂贵的学费,零花钱我得自己赚。”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学费的问题,说实在的,我连学费是多少都不知道。以前的好朋友都和我一样,没有谁去打工,认为那是贫穷可怜的孩子才干的事。 我觉得秋惠很可怜,便给她买了那双鞋子。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但我认为所谓朋友就不应该管是不是节日,只是单纯地想让对方高兴。我给鞋子系上丝带,附上一张写有“友谊之见证”的卡片,然后寄到她的公寓。 我盼望着再次去学校,想知道她是不是穿上了,搭配了什么衣服,她会对我说什么。可是,她没有穿。是不是还没有寄到呢?是不是她把鞋子收起来等出远门的时候才穿呢?没想到,她把装在盒子里的鞋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她说并不为什么,只是不能接受这么贵的礼物。我难以置信,告诉她不用客气,她说自己并不是客气。 就在这一推一让的过程中,我渐渐开始生气,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说:“只是不接受鞋子,太奇怪了。我请你吃饭,还给你介绍了朋友,你不接受鞋子的话,改天你要请我吃饭,给我介绍你的朋友,必须请我吃美味的饭菜,介绍的朋友也必须是男人。我给你介绍了五个人,你也要给我介绍五个。” 并不是真的要她请我吃饭,也不是真的要她给我介绍朋友。我只是说一些秋惠办不到的事,让她为难,那样她就会接受鞋子。 没想到第二周她真的请我吃饭。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屋,有五个男人坐在靠里的桌子边,其中就有他。 他在秋惠打工的饭店厨房做帮工,比我高两届,其他四个人和他同年级,都是教育系的。 “听秋惠说要和美女一起吃饭,就叫了几个混小子过来。” 虽然是一副调侃的语气,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刻板严肃。店面不起眼,饭菜倒是挺可口,刚开始大家还问我出生于何处之类,不到半小时我就觉得很无聊,因为我难以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读教育系的他们很热烈地讨论起日本的教育。当时那个时代,还无法想象素质教育这个概念,而他们就已经提出必须给中途退学的孩子创造一个重新面对社会的环境,并且举出身边的例子,比如有的孩子因考试失败而精神衰弱,试图自杀。 秋惠自己倒是不发表什么意见,听得却很入迷。只有我感到很无聊,因为在我身边没有为升学拼命读书的人。我只在升小学时接受了形式上的笔试和面试,此后一直到大学都是自动升学,不用参加任何考试。我身边没有特别优秀的孩子,也没有特别差的孩子。 随着他们的谈论越来越热烈,我开始有些生气,我身边的男孩向来只说有趣的话题来取悦我,这些人真是太没眼色了。他们都说自己是乡下来的,是不是乡下人对时髦话题不感兴趣呢? 就在这时,他跟我搭话了。 “我们只知道乡下公立学校的事,私立女校都安排些什么课程?有没有另类一些的课?有没有上课风趣幽默的老师?” 问题很简单,连我也能够回答。我给他讲中学自然课的老师非常喜欢散步,天气好的时候总是在户外给大家上课。他教我们四季的花草、昆虫的名字,叶子为什么会红,什么时候可以看见彩虹,校园的墙看似白色,其实不是白色——令我吃惊的是,不仅仅是他,大家都听得很入迷。 对乡下人来说,有关大自然的话题应该不稀奇,他们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呢?这反倒让我很惊讶。不出所料,他们也开始热火朝天地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捉迷藏,在田里抓蝲蛄,在空地上建秘密基地……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那么陌生,惠美理也和你们玩过这些游戏吧? 第二节 我希望惠美理出人头地,并且认为培养教育她是我的义务,所以,当她刚学会说话,我就把她送到私立培训学校和英语口语班,还让她学钢琴和芭蕾。也许我是个笨妈妈,但惠美理很聪明,而且理解力很强,无论干什么都做得很好,连一般认为非常难的小学入学考试也毫不费劲就过关了。 这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呢?惠美理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不管你让她做的事多么超乎想象。 然而很不巧,丈夫被调到乡下工作。父母劝我和惠美理留在东京,丈夫也没有反对,是我决定一起去的。根据新工厂的业绩状况,丈夫今后的待遇会大有不同,我想在此关键时期支持他,而且,最重要的是,惠美理也说想和爸爸一起去。她非常喜欢她的爸爸。 丈夫在新工厂的任期是三到五年,时间不算太长,在空气干净的乡下小镇生活似乎也不错。有了这种想法,我来小镇并没有太勉强,结果却正如前面所写,现实大大出人意料。 不来这里就好了!我每天都在后悔,可是看看惠美理,我渐渐开始改变想法,觉得也许选择来这里是对的。 或许以前对乡下的看法过于天真,原来认为即使乡下没有特别稀奇的东西,至少应该有惠美理可以去的兴趣班。可是,没想到这里只有钢琴班,而且水平很次,老师毕业于不知名的音乐大学,没有任何比赛经验,这样还不如由我来教。课外辅导班则有私人经营的英语班和数学班,从五、六年纪起可以报名,但老师也不是毕业于名牌大学。 我想在这种环境下想要考入不错的大学,除了非常重要的天分之外,必须付出相当的努力,甚至有的孩子可能会神经衰弱,或者一旦失败就容易自寻短见。厂区的人早早就有了危机意识,纷纷把孩子送到位于市区的课外辅导班,乘电车到那里单程也要将近两小时,有人发牢骚说,如此下来,交通费比上课费还要贵。 我终于能够理解十多年前在小酒店听过的话题,所以,我没有强求惠美理。我说有机会来到乡下,做一些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的事情就可以了,况且,惠美理看起来似乎也很愉快。 放学回家后,她放下书包马上就跑出去,一直玩到黄昏,回来后也净讲些和你们一起玩的话题。诸如第一次见到了蝲蛄,在校园里捉迷藏了,去山里面做什么秘密事情之类。 她还给我讲你们的事情。比如她说,纱英很老实很稳重,真纪在几个人里面最用功,晶子体育很棒,由佳很擅长做手工。真不简单,对不对?那孩子一直都在默默观察你们。 她很快就融入乡下的生活,对朋友也很了解,这和我恰恰相反。一直认为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其实她毕竟带有那个人的血统。 去酒店的第二天,秋惠收下了那双鞋。 “我太固执了,真不好意思。这鞋就作为我们成为朋友的纪念,好不好?” 真是的!结果不还是很想要吗?我这么想。之后我们二人偶尔还会一起外出,但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味地想取悦她。令人奇怪的是,后来我开始对我的男性朋友们主动接近秋惠很不满,或许对他们来说,秋惠属于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所以很受欢迎。一致认为他们只钟情于我一个人,没想到甚至有人背着我和秋惠单独约会。 但秋惠给我介绍的那些人和我也越来越近。他们一开始误以为我是难以接近的大小姐,聊一聊之后,发现我性格直率开朗,于是就约好再聚,之后就渐渐开始每周聚一次。大家还一起去过其中一人的家乡洗海水浴,当时他们很照顾我,总是关心地问我“会不会无聊”、“渴不渴”。 渐渐地,我开始感觉跟他们在一起比和我那些朋友在一起更愉快。不仅仅因为他们对我的态度,更因为他们经常一起热烈地探讨教育理论,这种充满生命热情的活力慢慢吸引了我。其中,最近我倾心的就是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他。 他刚开始还非常关心我,当大家都渐渐接近我,他反而和我有些疏远了,可是,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最认同他的言论,并且眼里只有他。教育系的学生热衷于讨论教育,我以为他们将来都会当教师,没想到最后只有他选择当老师,其余的人都表示要先做政府职员,然后再去改变教育。不去第一线实践,谈何教育改革?持这一反对意见的向来只有他一个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显得更坚强有力。 我喜欢他。确认了这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平时还算心直口快,可是从来没有向男生表白过爱意,向来都是男生像我吐露真情,何况,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比他更让我喜欢的人。 尽管如此,如果能确信他也一样喜欢我,说不定我也能够主动向他告白,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自信,所以我决定让秋惠帮忙。他们在一起打工,可以让秋惠在闲暇时间了解一下他对我的想法。 没想到,秋惠委婉地拒绝了。 这么点小事都不肯帮忙,我有些生气。但细想想,如果是我可能也一样,如果对方的反应不尽如人意,我可能会后悔答应帮忙。此时,一个想法忽然闪过我的闹海,是不是可以先让秋惠和我的一个男性朋友坠入爱河,再让她作为回报给我牵线。我完全了解她逢礼必回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只顾自己幸福,拒绝帮我。 我叫来一个朋友,我知道他一直想追求秋惠,于是对他直言不讳。 你喜欢秋惠,对不对?不用顾虑我,赶紧向她表白吧。秋惠对你的印象也不错,你很像她喜欢的一个偶像,她之所以拒绝你的邀请,是因为害羞,她是那种越喜欢反而越矜持的性格,所以,你完全可以用男人的力量征服她。你知道她不擅长喝酒,你就说要和她谈谈关于我的事情,只你们两人喝酒,然后把她征服,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不是吗? 我的安排果然大功告成,我和他成了恋人,可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一个,我向来有些自以为是。 你们和惠美理成为好朋友我很高兴,我希望通过你们和你们的妈妈及镇上其他的人处好关系。可是,你们根本没有接纳惠美理,对不对? 惠美理被杀害后,我很痛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第三节 到小镇的第一天,远处传来《绿袖子》的乐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在举办什么活动,苍凉的音乐正好与我当时的心境契合。负责向我介绍小镇的工厂女工告诉我,这是报时用的,中午是《雪绒花》,傍晚六点是《绿袖子》,是公民馆的广播播放的。她还说,有警报或者发生异常时,镇上就会放广播,所以要注意听。联系全镇居民,仅仅一台广播就足够了,竟然是如此小的镇子,我的确感到有些悲哀。 不过,有报时音乐还是方便些。即使戴着手表,有时候也会因为玩的入迷忘记看,这时音乐就会起到提醒的作用。惠美理每次出去玩,我都会叮嘱一句:“音乐响了就回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口头禅。 那天,我正在准备晚饭时传来了《绿袖子》的乐曲。盂兰盆节期间工厂有一部分车间仍然正常运转,丈夫也去上班,家里只有我一人。这时门铃响了,我心想,肯定是惠美理回来了,打开门一看,晶子站在那里。 惠美理死了。 一定是恶作剧。大概两个月之前,惠美理动不动就说:“我死了怎么办?”“一旦有痛苦,是不是死后转世就好了?”我以为她是和朋友一起预谋好,自己藏在门背后,想试试我有什么反应。“死之类的话题,即使开玩笑也不准说!”这话我以前说过好多次。我有些生气。 可是,惠美理没有躲在门后。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故?在哪儿?小学的游泳池? 那孩子会游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惠美理?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时,眼前忽然浮现出秋惠的脸……我发疯似地跑出去。不要带走惠美理! 到了泳池,传来孩子哭喊的声音。是纱英。她抱着脑袋,蹲在更衣室前。我问:“惠美理呢?”她头也不抬,用手指了指背后。 更衣室?不是掉进了泳池吗?我看向昏暗的更衣室。惠美理倒在那里。她头朝外,仰躺在浴垫上,身上没有湿,看样子也没有受伤,脸上盖着一块手绢,上面印着可爱的动漫小猫图案。唉,果然还是恶作剧。我浑身发软。 我已经没有力气生气,弯身取下盖在惠美理脸上的手绢。她两眼圆睁。“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我用指尖按了按她的鼻头,冰凉,我赶紧把手掌放在她的鼻子和嘴上试试,没有呼吸。我抱起孩子,一直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摇她的肩,呼喊,她还是没有醒。 我难以置信。葬礼过后,我仍不能接受惠美理已死的事实,我认为这事和我无关,甚至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漫长的日日夜夜,我屡次问丈夫:“惠美理在哪儿?”丈夫总是平静地回答:“惠美理已经不在了。”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从来没有哭过的丈夫掉下了眼泪,这才明白惠美理真的死了。紧接着我又开始频繁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惠美理死?为什么会被掐死?为什么会被杀?我希望杀人犯亲口回答,我希望尽早逮捕凶手。 我以为凶手很快就会被捕,因为目击者至少有四个人。 可是,你们都不约而同地反复说:“想不起罪犯的长相。”我真想扇你们耳光,把你们打倒在地。如果真想不起来也没办法,可是你们根本没有表现出努力要想起的样子。不仅仅想不起长相,你们任由惠美理独自被陌生男人带走,过了一个多小时也不管不问,尽管这样,作证时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歉意。朋友死了,却不流一滴眼泪。 是因为不感到伤心吧? 你们的表现令我不禁认为,你们尽管知道发生了大事,但是并不觉得惠美理可怜。如果带走的不是惠美理而是你们中的一个,说不定你们不会让她一个人去,说不定你们会很担心,然后早早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会很悲伤,并且会为了那个孩子拼命回忆嫌疑人的长相。 不仅仅是你们这些孩子,你们的父母也一样。我和丈夫去各家拜访,说:“希望能讲一讲事发当天的详细经过。”有的父母不满地嘟囔:“凭什么,你们又不是警察。”还有父母怒吼:“别再伤害我家孩子。”如果是他们的旧相识遇到同样的事情,会不会也遭受这样的待遇呢? 整个镇上的人都表现冷漠。那天,很多人去看热闹,却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去超市买卡门培尔干酪的事可以传的尽人皆知,有关罪犯的线索收集却如此之难。如果是这个镇上的孩子被杀,是不是立即就会有人站出来举报有犯罪嫌疑的坏人呢? 还有那镇上的广播。事后不久,每天一到早晚上学放学时间,广播里就会传来这样的话:“各位听话的孩子,请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有事请和家长或朋友一起行动。”“即使有陌生人打招呼,也不要随便跟他一起走。”为什么没有播:“了解情况的人,哪怕是细微的线索,也请向警察报告。” 没有任何人对惠美理的死感到悲伤,也没有任何人理解失去孩子的我们的痛苦。 由于几乎没有收集到关于嫌疑人的线索,我曾经怀疑是你们杀了惠美理。你们杀死惠美理,然后四个人统一口径,捏造出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犯罪嫌疑人。你们生怕露出破绽,于是都说记不起罪犯的长相。镇上的人都了解事实真相,却袒护你们,保持沉默,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只有我孤身一人。 每天晚上你们都出现在我梦里,四个人轮流绞杀惠美理。你们杀了惠美理,还发出卑鄙的笑声,并且以同一副面孔转向我,异口同声地反复说:“记不起长相了。” 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拿着刀冲到外面。 时值三更半夜,丈夫追出来,问我:“你要干什么?”我说:“替惠美理报仇。”丈夫说:“嫌疑人还没有找到。”我喊着:“罪犯就是那几个孩子。”“怎么可能是那些孩子,因为……”丈夫欲言又止,我想他是不想说出惠美理受到了性侵犯。 我不管,就是那些孩子! 我吼着,叫着……后面的事情就没有记忆了。也许是晕倒了,也许是被社区的人架回去,给我服了镇静剂。 我已经离不开镇静剂,丈夫对我说:“你可以回你父母家休养一段时间。”我拒绝了。不来这个镇子,惠美理就不会被杀,惠美理是在这个镇上被杀害的。我恨这个小镇,可是我不打算离开,因为我一旦离开这里,事情就会被淡忘,那样就永远也找不到嫌疑人了。 况且,我对你们还抱有一丝希望。后来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你们只是十岁的孩子,逼着这样的孩子回忆嫌疑人长相似乎有些勉强,你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凶案的阴影。等以后平静下来或许会想起点什么线索,也许会为惠美理伤心,也许有人会在惠美理的忌日点上一炷香,哪怕只有一个人这么做。 可是,三年过去了,你们依然在重复几乎同样的话。所以我说是你们杀了惠美理。 你们是杀人犯。你们要么找到嫌疑人,要么就赎罪,不然我会报仇。 对初中一年级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我是最差劲的大人,可是,如果我不这样说,你们就会忘记惠美理的事情。目击证人只有你们几个。 而且,我认为即使我这样说,我离开这个镇子的第二天,你们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虽然我片刻都不可能忘记惠美理,最后还是选择彻底忘记在那个小镇发生的一切。 回到东京,有家人朋友在身边,他们都很体贴我,我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散心。可是,其中最给我安慰的应该是孝博。可能除了纱英之外,你们都不知他是谁。 在小镇的时候,他是唯一关心我的孩子。 丈夫的堂兄夫妇也在足立制造厂工作,他们和我们在同一时期去了那个小镇。 虽说是亲戚,由于堂嫂也上班,而且夫妻关系好像不太好,所以几乎没什么来往。孝博也一样,听说他很聪明,但眼神总是冷冷的,即便迎头撞上,也不打招呼。 案发之后不久,他一个人来到我家。 他说:“由于回到了东京,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实在对不起。我想问问学校那帮家伙有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线索,婶婶,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事发那天的情况,只拣你想说的就可以了。” 在听我说之前,他先在惠美理的灵位前点了一炷香,并合掌为她祈福。来到我家做这种事情的只有他一个,我很欣慰。他还问到凶案和法国玩偶失窃事件的关联,我告诉他,法国玩偶和我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镇上人的传言占了上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也就是同一时期,我回到了东京,之后,他常常来我家拜访。“上学路上正好经过,就忍不住过来蹭饭吃,不好意思。” 虽然他这么说,我倒是盼望孝博能常来家里。尽管只是聊一些校园里的平常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很高兴。 惠美理上小学之前的辅导班时,有一位和我相处不错的家长,我们曾经聊起儿子和女儿哪个更可爱。我说当然是女儿,可以给她穿漂亮的衣服,可以像朋友一样聊天,还可以一起去购物。那位妈妈说:“我也曾经这么认为,但现在想法变了。” 她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和惠美理同岁的男孩。 生孩子之前想要女孩,感觉女孩子长大之后可以像朋友般相处,所以生了女儿之后我非常高兴。可是,生儿子之后我才明白,女儿说到底只是朋友,虽然相处很愉快,总有些地方会有竞争,看到她和她爸爸说悄悄话,我有时候还会生气。可儿子是恋人,即使是自己的孩子,毕竟也是异性,所以不存在竞争,我可以无条件地为他做任何事情,而当他说些体贴我的话,我会变得劲头十足。和女儿谈她的男朋友是高兴的事情,可是和儿子谈起他的女朋友,心情一定会很复杂。 听她说了这番话,我也试着把惠美理想象成男孩。刚出生的时候,她长得很像我,后来越长越像她父亲。看着她的脸,我时常会吓一跳,如果是男孩,说不定我会忍不住紧紧抱住她。不过当时我想得更多的就是必须把惠美理培养成才。 现在觉得那些都无关紧要,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能活着就好。 有些跑题了。我开始把孝博当成儿子对待。当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笑着敷衍说倒是有几个玩伴,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甚至有些不是滋味。 他常常去拜访那个小镇的好朋友,对你们的事情略有耳闻,听他说你们的生活都很正常,没有特别值得一说的。刚开始我很生气,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后来渐渐觉得无所谓了。我想自己痛恨的应该是凶手,那些孩子应该有她们自己的人生。而且,如果惠美理处于你们的立场,我会对她说:“彻底忘了那件事吧。”意识到这一点用了好几年时间,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够过正常的生活。 后来,孝博不再去那个小镇,再也听不到关于你们的事,我也不再想关于你们的事,我觉得这样就会慢慢淡忘。 今年春天,孝博来到家里,告诉我他对一个女孩子心仪已久,希望我能帮忙安排见面。想到孝博要结婚,我不禁感到有些寂寞,但他将这么重要的事拜托我们夫妇,的确挺让人高兴。丈夫也很喜欢孝博,一听说女孩子所在的公司是贸易上经常有往来的伙伴,便很爽快地应下了,并且答应负责与对方的上司联系。 可是,当听到那女孩子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是当年的四个孩子之一。 孝博极力道歉,说他去那个小镇拜访的时候就喜欢上纱英,年终时,又偶然看到她和公司同事在一起,他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最后,他再次道歉说:“让叔叔婶婶回忆起痛苦的往事,实在对不起。” 我没有觉得痛苦。孝博说要结婚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到了这个年龄。和惠美理同岁的孩子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这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如果惠美理活着……她才应该和最爱的人结婚,我原本应该把她好好养大,直到她嫁人。 我劝孝博不必感到抱歉,喜欢一个人没有必要得到别人的同意。 于是,他们俩见了面,交往很顺利,最后决定结婚。因为新娘是纱英,原本没抱邀请去参加婚礼的希望,没想到孝博第一个就邀请了我们夫妇,并说纱英也很希望我们参加。 那个孩子如今出落得如此漂亮,令人难以联想起当年小镇的那个孩子。她穿着白色婚纱,被一群估计是她同事的人围着,面带幸福的微笑,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是,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笑容消失了,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胆怯。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因为在人生最幸福的日子,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令自己想起不愉快往事的人。我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忘掉过去的事情,追求属于你的人生幸福吧。” 她流着泪说:“谢谢你。”我感觉心情轻松了很多,这句话早点说出口就好了。尽管不是对全部当事人,但能对其中一个孩子说出来也不错。 没想到纱英杀死了孝博。 太恐怖了!连锁犯罪开始了。 听到丈夫说这件事,我还以为是搞错了。那么幸福的婚礼过后不到一个月。新娘,也就是纱英杀死了孝博,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大家误会了?比如遭到歹徒袭击,孝博为了保护纱英反被杀害,导致她认为是自己杀死了孝博? 由于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异国,没能看到孝博的遗体,只是听说纱英去警察局自首,称自己杀了丈夫。所以,我连孝博死去的事实都难以相信。 我视为儿子的孝博……惠美理被杀害后,唯一给我安慰的孩子孝博…… 如果看到遗体,我或许会非常痛恨纱英夺走了我心爱的儿子,可是,在这之前我收到一封信。 读着长长的信,我渐渐明白我一直都误会了,没想到她因为惠美理遇害一事受到那么大的影响。事情过后一段时间感到很恐怖可以理解,凶手没有捉拿归案也许会导致情况更严重,可是,如果正常生活,应该能慢慢淡忘,不是吗?但她一直深陷于那件事中,所以总是感到恐惧,甚至身体都因此出现异常。或许她的确时常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没想到孝博去那个小镇是为了监视纱英,更没想到是他偷了法国玩偶。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可是纱英不像是在撒谎。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不要轻易就下结论,说孝博精神异常,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他在那个小镇感到很孤独。他的家庭不够幸福,他不懂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所以没办法和乡下孩子处的很好,于是开始依恋玩偶,并一直监视和玩偶长得很像的女孩子。我希望不要为此就对他进行谴责。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想占有纱英,他应该都准备一生好好珍惜她。 纱英也理解他,并且已经打算接受他,所以她认为时机到了,自己的身体可以恢复正常,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悲剧发生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那天我对你们说过的话,她称之为“约定”。为此,她无法忘记那件事,精神和身体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但她还是努力忘记一切,包括那个约定,可是,我参加了婚礼,在她最幸福的日子出现在她面前。 虽然我对她说请忘记那件事,但或许在她看来,这反而成为一个契机,使她想起原本已经忘记的事情。 孝博被杀难道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让纱英一直无法摆脱那件事的困扰吗、 我想知道答案,不,实际上我是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我想对自己说不是我的错。如果其他三人已经彻底忘记那件事,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大家就会认为只有纱英是特例。 我想必须告诉其他几个人,因为只从信件内容看,我认为你们或许也不知道纱英在命案之后的想法。尽管不能未经本人同意就把信件复印后寄给他人,我仍然想,如果是寄给遭遇同一件事的你们,应该会得到谅解。坦白地说,我难以独自承受,于是把纱英的信转寄给你们。在信里我没有写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些什么好。 不可能写“你们最近好吗”,更不可能写“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想法”之类。 可是,真的应该写点什么。正因为我没有写任何话,只寄去纱英的信,竟然把真纪逼向绝境。 第四节 真纪的事我是通过电视报道知道的,最初我根本想不到会和真纪扯上关系。事情发生在一个海边小镇,犯罪嫌疑人闯入小学,但受重伤的只有一个孩子,所以新闻并没有过多报道。可是,由于事情发生在小学的泳池,我想了解得更详细一些。 这件事在电视媒体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在网络、周刊杂志上却被炒得沸沸扬扬。面对凶犯,一个老师选择勇敢面对,另外一个老师却选择了逃避,况且前者是年轻女子,后者是运动员出身的男子,可能正因如此,这件事被当成滑稽可笑的绝好素材大肆报道。 两位老师的真名和照片都被公开,其中一人就是真纪。看到这个我大吃一惊,同时也感到欣喜。 太好了,这个孩子过着正常的生活,不,是在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人生。成为教师,并且能够保护孩子们,如果还沉浸于那次命案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果然还是纱英不够坚强,故而才走到那一步。那并不是我的错。 可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容我松口气。有一天,我在网上搜索关于真纪的事,忽然看到很奇怪的观点,说真纪是杀人犯。 电视报道称,凶犯刺伤了自己的腿,掉进泳池淹死了。网上的说法却是,原本凶犯要从泳池爬上来,真纪却屡次把他踹进去,最后导致嫌疑人死亡。 虽然不能盲目相信网上的消息,我还是不能当成完全没有看到。于是,我给真纪工作的学校打了电话。可能恶作剧电话比较多,电话接通后,对方先问了我的姓名和工作单位,我犹豫了一下,但为了解真相,还是说出了真名,因为自己没有社会工作,姑且报上了丈夫的公司和职务,并自称是真纪的朋友的妈妈。没想到真纪当时正好在学校,于是电话被转给她。 电话本来是我主动打过去的,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太多事情想问,可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正这么想着,真纪接过了电话。 后天要开临时家长会,有些内容想让你听听,请一定参加。 说完,真纪就挂断了电话。她的声音很镇定,我有些放心了。把嫌疑人踹进泳池并致死亡的人,不可能那么镇定,况且她还可以接电话,说明没有被警察抓走,我想网上的报道大概都是胡说八道。 我专门坐新干线前去,是想和真纪谈一谈纱英的事。虽然真纪目前的处境比较麻烦,我还是觉得她会倾听我的诉说,因为只有她一直在踏踏实实地经营自己的人生。 然而,真纪在台上的一番话使我更深地坠入充满罪恶感的深渊。 刚开始我吃了一惊,她说记得嫌疑人的长相。那为什么一直不说?虽然比别的孩子先跑回家,并没有大人谴责你,而是希望你能详细描述嫌疑人的长相,那样我会对你感激不尽,而且也不会在事发三年后对你和其他三个孩子说出那样的话……可是,听完真纪的话,我觉得也不能怪她。 我明白她不是感到恐惧,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陷入那次事件和我说过的那句话的阴影中不能自拔。 如果我没有说过那句话,如果我没有给真纪寄去纱英那封信,也许她会保护孩子,但不会给嫌疑人最后一击而致其丧命…… 坐在体育馆后排的座位上,我已经被这几宗命案彻底击垮,恨不得迅速逃离,可是我无法站起来。这时,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传入我的耳朵。 真纪把嫌疑人踹进泳池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人和十五年前的嫌疑人长得很像。没想到这里会出现他的名字,并且,她还含糊其辞地说,还有一个和嫌疑人长的更像的人。 她是不是想说,嫌疑人和惠美理长得很像? 我希望这是她的错觉。或许在踢向嫌疑人的一刹那,她想起了惠美理,从而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那就是凶手的脸,紧接着,她眼前又浮现出和惠美理有几分相似的男明星的脸。我这么分析是不是更说得通呢?也许我是在强迫自己这么想。 但在分析关于嫌疑人的事情之前,我还有事情必须做,那就是赶紧阻止连环犯罪的发生。 我要把真纪在台上的讲话总结一下寄给另外两个孩子,而且一定要附上我的话。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真纪的全部讲话内容都被登载到一个不入流的周刊杂志的网站上。在那里面我被写作A,还说“猜测我或许是幕后主使”。 我拜托朋友把它删除,在那之前,我把那页报道打印了两分,装进信封,并且附上一句话: 我已经原谅你们了。 我的意思是说,请不要再做可怕的事,杀并非罪犯的男人并不是赎罪。我希望她们能理解我的心意。 然而,接下来晶子又杀了人。仍然是在那个小镇,而且偏偏杀死的是自己的哥哥…… 写信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我去了那个小镇。 晶子杀哥哥是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 我要向晶子表示歉意,不是为了事发三年后我的气话,而是为了命案发生时的事情。当听到惠美理的死讯后,我推开晶子跑了出去,实际上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做了。但我希望晶子能明白,我并不是因为憎恨她而推开她,更何况,我也绝对没有想过因为她是晶子,就可以如此粗暴地对她。 只是,把她逼向绝境的或许仍然是我。 她两封信都没有看,她以为是在催她履行当时的约定。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产生了把侄女当成惠美理的错觉。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还好,我从晶子住的医院向由佳家中打电话,得知由佳租住的公寓离这里只有三站的距离,于是我决定直接去见她。由佳的妈妈时隔十年之后听到我的声音,一开始没有听出来,当我报上名字,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我非常明白您希望在诉讼时效之前捉拿嫌疑人归案的心情,可是,由佳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事情紧急,可能的话,能不能先不要打扰她呢?” 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听起来很紧张。 纱英发生了那种事,真纪和晶子受那件事的影响,也变得有些不相信男人,所以听到由佳怀孕,我有些吃惊。 看来由佳不会有事。因为我有亲身体会,女人怀孕后变得很坚强,如果有一个人难以承受的事,想到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需要保护,任何事情都可以挺过去。比起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更重要,一旦萌生这样的母爱,就不会有过激的行动。 可是,我不能就此回去。 我无论如何也想让由佳看看一张照片。当我说只是让由佳看一张照片时,由佳的妈妈总算勉强告诉我由佳公寓的地址和手机号码。 我带着照片到了由佳的公寓。我希望是真纪记错了,可是她说出的那个人的名字和我曾经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有关联,我还是忍不住想从由佳那里得到确认。 我本也打算让晶子看。可能她也一样,记得嫌疑人的长相却说不记得了,可是她说,别说长相,别的任何特征都记不起来了。听她这么说,我长长舒了口气,心想那就没必要让她看照片了,没想到她也提到同一个人的名字。 她说事发当日表哥的女朋友正好来小镇,在车站看到一个和嫌疑人长相相似的人,那人是她堂哥的女朋友的小学老师。 我忽然感到一个人待着很恐怖,去拜访由佳已经不是希望她否定嫌疑人是他,而是想找一个人倾诉我曾经犯下的大错,不料到那里之后,情况已经不容许我再说什么,那么,我就在这里写写吧。 第五节 和他交往之后,我和秋惠的关系逐渐疏远。并不是因为吵架或者脾气不合,而是升入大学四年级之后讨论课不在一起上,而且我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开始不去学校。 他成为小学老师已经是第二年,我整天泡在他的公寓,俨然是他的妻子,他去上班的时候我就打扫房间,准备饭菜,这些向来不曾沾手的家务事我干的不亦乐乎。我还对他说,想结婚,一起生活。 他说:“我想等你毕业以后,再向你的家人正式提出来。”我听了幸福的不得了,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可是我故意撒娇说,只嘴上说说不管用。后来他用不算多的奖金给我买了戒指,是订婚戒指,上面嵌着红宝石,是我的生日宝石。我很高兴,一人在家时常常拿出来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欣赏一番,或者摘下来仔细擦洗。 有一天,我一时失手,戒指掉到桌子下面。我捡戒指时,发现抽屉角落里露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笔记本,因为塞得太靠里,反而被挤了出来,看起来像是有什么秘密。 可能只是学习笔记吧,这么想着,我把笔记本拿出来打开,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我都想了解,可是,很快我就开始后悔打开笔记本。那是他的日记。如果只是普通日记,虽然会觉得不太好,也可能会看得很开心,如果里面有关于我的事情,也许还会感到很幸福,然而,里面写的却是他对难以舍弃的女孩子的思念之情。 你不是和我约定永不分离吗?为什么忽然改变心意?为什么你不给我任何解释?尽管知道你背叛了我,我仍然日日夜夜思念你。 我很快明白这里的“你”不是指我,因为我就在他身边。写日记的日期正好是与我开始交往的日子,我感觉遭到莫大的背叛。我冲出公寓,回到家,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越想心情越糟糕,后来蒙着头睡着了。 我没有食欲,有些发烧,感觉犹如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昏昏沉沉的。仅仅知道他在想念别的女人就受到这么大的打击,难道自己如此没志气吗?因为生气愤懑,我只读了一半就跑出来了,或许读完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远比那个女人优秀,他有已经约定和我结婚,一切不就烟消云散了吗? 对了,秋惠是不是了解实情呢?我可以问问秋惠,他们一起在餐馆打工的时候,是不是曾经有女人去那里和他见面。 我马上联系了秋惠。她和我为她撮合的男友已经分开很久,所以她或许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会设身处地倾听我的烦恼。 秋惠在租住的公寓里独自生活。我去过一次,房间昏暗,没有什么装饰,看起来很冷清。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填写参加就职考试的履历。她说:“你不用找工作吗?哦,对了,你不需要。有钱人家的千金通过关系随便什么公司都能进,对吧?真羡慕你。对了,你有什么事?” 许久未见的好友,说起话来却冷冰冰的。似乎拒我于千里之外。一定是工作不好找感觉压力太大,但又何必用这副口气对我说话?我心情本就很糟,于是更生气了,便说:对啊,我准备和他结婚呢。他说等我毕业就正式来我家求婚,还给我买了订婚戒指,我告诉他不要太破费,他硬是要我收下。另外,秋惠,我只悄悄告诉你你一个人,我好像怀孕了,或许我不等毕业就要结婚。多亏你让我遇到他,现在我才能如此幸福。 虽说心情不好,但我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竟然提到怀孕,也许我是想安慰自己。秋惠听完,没说话。我一时忘形,告诉她我如何照顾他,和他一起看了什么电影等等。秋惠开口说:“你能不能现在来我这里,我想见面后听你谈谈。而且,能不能把让我看看你那漂亮的订婚戒指呢?” 我看看表,已经过了九点。这个时间一般懒得出门,但我一时说得起劲,心想,去炫耀一番戒指也不错,于是告诉秋惠,我准备一下马上就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从我家到秋惠的公寓坐出租车需要三十分钟,而那天正好周末,路上很堵,花了近一个小时。我敲了敲门,没人应,也许是没有听见,我扭了扭门把手,发现门没有锁,便走了进去。她的公寓只有六叠半,仅有的一个房间紧挨着狭窄的玄关,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秋惠浑身是血倒在床上,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已经想不起叫救护车,而是用秋惠的电话给他打了电话。 “你马上过来。” 他说和同事喝了酒,很累,问明天是否可以。 “必须马上过来,马上来秋惠的公寓,她自杀了。” 我话未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他马上就会到。我呆呆地坐在秋惠身边,忽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信没有封口。 难道是给我的吗?因为是秋惠把我叫到这里的。我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信纸。 弘章,我永远爱你。 什么?秋惠难道喜欢他?或许,他也爱着秋惠?难道秋惠是为了故意向我表明和他的感情才自杀的?她真的打算死吗?如果没有堵车,我早到一会儿,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怎么办?他马上就来了! 我把信塞到包里,跑出房间。这时,公寓别的住户正好回来,帮忙叫了救护车,可是秋惠没有得救。而且,他也没有来。 不知是因为叫不到出租车,还是想早一刻赶到,他借了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事的汽车,中途却发生了交通事故。 仅仅是保险杠轻微刮蹭,没有人受伤,但他喝了酒。由于缺乏社会常识,我不知道教师一旦被发现酒后驾车,就要被免职。 对于突然降临的一切,我害怕极了,最后我选择了逃离。 在去由佳公寓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关于他的事情。是他杀了惠美理吗?为什么十年之后他会出现在那个小镇?况且,秋惠的遗书我一直拿着。当时秋惠正在找工作,好几家公司都拒绝了她,周围的人都认为她是为此而自杀,说她是因求职患上神经衰弱。希望你们不要因此产生误会,她可是个优秀的女人,如果在现在,她一定会被大公司录用,成为一流的职业女性。然而,当时的社会不会接受她那样的女性,别说应聘管理职务,就是应聘普通的事务性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又出身农家的她在笔试和面试前就已被淘汰出局。 她的确比我认识的任何女孩子都聪明,他喜欢这样的她应该是理所当然。然而他们其中一个人对我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那样我就不会有那些行动了,因为我对喜欢其他女人的男人不感兴趣。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我做的事情了呢?我破坏了他们俩的关系,把他喜欢的女人逼入自杀的绝境,最后又离开他。对了,附近是不是有和秋惠说过的乡下小镇同名的小镇呢…… 我一路呆呆地想着,从车站走到由佳的公寓。那个孩子总是透过眼镜盯着人看,她有可能记得嫌疑人的长相。即使到了这一刻,我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我拿出照片让她看的时候,她会对我说:“不是这个人。”我准备上楼梯的时候,听到一对男女争吵的声音。来得真是不巧,我躲到一丛花草后面,之间楼梯上出现了两个人。 是由佳和一个男人,由佳眼看就要被推下楼梯。 我迅速拿出手机,拨通了由佳的电话。忽然传来很响的音乐铃声,是我熟知的一部刑侦片的主题音乐,紧接着那个男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至于为什么会滚下来,由于光线很暗,我没有看清楚。我没有出现在由佳面前,因为在那之后我看到她很镇定,并叫了救护车。如果当时她失去理智又哭又喊,也许我会马上跑过去。我觉得最好不要出现在镇定自若的由佳面前。 看到由佳也坐上救护车,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跟上去。 上了出租车,心情稍微平静之后,我才意识到最后一个孩子也干了这种事。我有些后悔,当时我如果没有躲起来,如果不是打她的手机而是直接上去制止,也许就不会出现如今的结果。我已经厌恶这种事后的追悔莫及。 我已做好心理准备,逐渐预感到,也许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接下来会轮回到我头上。 正因如此,我才能冷静地听完由佳的讲述。 我不知道惠美理在废弃别墅玩耍的事情,只记得戒指曾经丢过一次。 他给我的戒指和秋惠的遗书我都没有扔,小心地保存在盒子里,并放到壁橱的最里面,可是搬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偶然被惠美理瞧见。一打开纸,惠美理不由兴奋地叫出声来:“真漂亮!”她问我:“为什么只把这枚戒指藏在这里呢?”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随口说:“因为这是准备将来给你的。”惠美理说:“那现在就给我吧。”我没有给她,说:“等将来有机会吧。”惠美理有些不高兴,但似乎觉得和妈妈有这种看似秘密的约定也不错。那孩子喜欢这一套。 我所说的等将来有机会的时候,也就是将来有一天告诉她真正的生身之父的时候。 第六节 离开他以后,我又开始和以前那帮朋友混在一起,我认为那才是我应有的生活。我不可能容忍整日沉浸在对自杀女友的追思中、并且失去工作的男人在我身边,也不可能和他一起悲惨地生活。这时,朋友给我介绍了现在的丈夫足立。 他的祖父是足立制造厂的创始人。五年前他进了公司。这个人眼神很冷,看上去有些吓人,当我问他:“你没有喜欢的女人吗?”他说:“如果有,今天就不来这里了。”于是我说:“那就拜托了。”他似乎觉得我的说法很有趣,笑着说:“也请你多多照顾。”说着伸出手和我握手。此后,我们开始了交往。 大概是第三次约会的时候,在去兜风的途中我忽然感觉很恶心,他赶紧把车靠路边停下。我刚一下车,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病房。他坐在床边,我慌忙要坐起来,他告诉我要好好躺着,不然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我再一次感觉要晕过去。没有过任何身体接触的男友知道了自己怀孕的事情,这下子完了,这是对我离开前任男友的惩罚。打算忘记一切,只追求自己的幸福,可能上天不允许我这样做。与其担心与足立的关系,我对自己今后的人生更感到不安。如果父母知道真相,如果周围的人也知道此事,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活下去。我已经做好了和足立分手的准备,于是对他讲了关于孩子父亲的事情,但没有提到秋惠。 然而,足里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要和我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就当成是他的孩子。 足立这么说并不是出于爱我,而是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他怀疑是上大学的时候得过流行性腮腺炎所致,虽然没有去医院做确切诊断,但可以断定是无精,他说他相信自家公司的产品。 他有野心。他是创始人的孙子,却是次子的儿子,公司的继承权应该优先选择长子的儿子,然而他认为自己比长子的儿子更有能力,所以发誓一定要成为社长。有一天,他出于好玩查了一下,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如果不能传承后代,周围的人就不可能把他当成继承人。此后,他几乎放弃了坐到公司顶尖位置的想法。 这时医生告诉他,我怀孕了。 其实就是一种交易。我得到安定的生活,而他得到社会的信任。 我们很快登记结婚。在外人看来,我们可能见面当天就发生了关系,孩子有些早产,但体重符合标准。孩子取名叫惠美理,是她的爷爷即公司创始人给取的,据说是他留学时代热恋女友的名字。 然而,在我心中,惠美理只是我一个人的。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被看不起。足立很珍惜我,也很疼爱惠美理,就像疼爱自己的女儿。 一切都那么顺利,那一刻来临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戒指原本应该好好地放在盒子里,塞在壁橱的最深处。 一天,公司有聚会,我从壁橱里面拿出珠宝盒,准备找去聚会佩戴的珍珠,发现盒盖开着。 打开一看,戒指连同装戒指的盒子都不见了,遗书也没有了。第二天,戒指倒是被放了回来,遗书却一直没有找到。 “如果知道妈妈喜欢的是别人,爸爸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它藏到外面。戒指找到了,可是信被扔了。对不起,对不起……”惠美理边哭边说,那样子让人心疼。孩子误以为那封信是我写的,实际上,我哪里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 惠美理把戒指和遗书藏到了废弃的别墅,结果被他发现了。当时他准备建一所自由学校,正好到那里看房子,也许他准备在和秋惠有些因缘的地方重整人生,于是正巧找到那里。他一定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无意中发现的点心盒子里会放着眼熟的戒指和写给他的遗书。 可能他马上就意识到那是秋惠写的。 那之后,他也许探查了好久。所爱的女人,倾注满腔热情的事业——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他认为是我毁了这一切并最终离开他。他要找到我,他要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惠美理被杀是我造成的,你们只是不幸被卷入其中。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一直把我说的话藏在心底,并最终引导我找到嫌疑人。 我必须向你们赎罪。 和由佳分开后,我去见他。 周刊上有关于那所自由学校的大幅报道。在去那里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思考“赎罪”这个问题,想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 是找个律师替你们做无罪辩护,还是给你们生活上一些援助,或者给你们一些精神补偿费? 可是,我知道如果那么做的话,只能让你们更鄙视我。 我必须做的就是坦白我过去的罪过,并且向那个罪犯南条弘章说明真相。 惠美理的亲生父亲就是你。 我很清楚地向他说明了一切。 之后,你们大概已经通过电视和报纸知道了他的结局。至于我对这些事有什么想法,即使我在这里不写什么,你们也应该了解。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你们是不是已经从长期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了呢? 足立麻子 第一节 夏日的天空,夕阳西下,夜色垂临。 两个人从锁着的后门旁边走过,爬过铁丝网。 一个人拿着玩旧的排球,另一个人捧着一束花。 她们向校园走去。 “说是加强了防范,可是这么容易就进来了……这方面你应该最有感触,对吧?那件事没有在你心里留下什么阴影吧?” “没有。你呢?今天眼睛看得见吗?” “谢谢关心。但我不敢说一次就能成功地连续传一百下。” “那就多试几次好了。就像那天一样……” 两个人把东西放在脚边,面对面,摆好传球姿势。 白色的球在两人之间穿来穿去。 一、二、三……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九十一、九十二…… “九十三……哎呀,对不起!” 球弹了出去,滚远了。 滚远的球。追球的五个孩子。 身穿工作服的南条弘章捡起球。 叔叔来检修游泳馆更衣室的换气扇,忘了带梯子。只是拧个螺丝,你们能不能帮个忙?如果够不着,我会把你们扛在肩膀上。 个子最矮的孩子接过球。 如果扛在肩上,我个子矮,应该最合适。 个子最高的孩子上前一步。 够不着换气扇就不好办了。我个子最高,我去吧。 戴着眼镜的孩子从后面插嘴。 你们俩会拧螺丝吗?这方面我可是很擅长。 最壮实的一个孩子也开了口。 螺丝太紧怎么办?我最有劲,应该没问题。 南条把五个孩子挨个看了一遍。 太高太矮都不行……眼镜掉了也不好办,你看起来有点重…… 他抓起显得最伶俐的孩子惠美理的手。 你最合适。 惠美理不安地回头看看另外四个人。 个子最高的孩子拍了一下手,大声提议。 那我们一起去吧! 其他三个孩子都表示赞成。 南条很为难。可是,他露出笑容。 谢谢大家。但更衣室太小,去很多人的话会妨碍工作,伤着了也不好,你们就在这里等着,马上就干完了,之后,叔叔给大家买冰激凌。 四个孩子很高兴。 南条拉着惠美理的手走远了。 他不知道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 两个人捡起球,又开始传。 “……一百!” 大舒一口气。 第二节 她们拿起东西,走向体育馆,在入口前面的台阶上并排坐下。 “对我们来说,那件事到底算什么呢?” “是啊,之后的十五年我们一直没能解脱。” “那个人的信写得那么长,可以算手记了吧。读那封信的时候,我不由得想,我的人生算什么呢?” “或许我们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那个人的话才一直压在我们心头,几乎令人窒息,实际上我们只是被卷进案件而已。” “一般来讲,如果曾经犯下那么大的错,过后应该马上就会反省。” “或许这就是那个人的处世方式吧。如果她很快就反省,过去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是啊,可是,也不能过于责怪她,毕竟最伤心的人是她。至少如今我还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这都多亏那个人。” “最后判定是伤害罪,缓期执行,对吧?” “地,断定那个男子死于大量出血,而且是自残。我没有碰一下刀子,踢他的脑袋并不是直接导致其死亡的原因,所以被定为伤害罪。学生家长为我写了请愿书,并呼吁集体签名,虽然辩护律师鼓励我继续坚持,直到被判无罪,我说能判缓期执行就可以了。况且,我已经辞去教职。”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有定。我可能会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些事情,包括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我会度过什么样的人生。还有,我也很担心另外两个人的情况。” “她们俩的事解决起来好像还需要一段时间。” “要判定为正当防卫和精神失常有一定难度,但有自首情节,而且没有杀人意图,还有名律师替她们辩护,应该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希望如此,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她们俩应该会老老实实地听从律师的安排,结果大概不会太糟。对了,你说你接受了那个人给你介绍的律师,我很意外。” “你认为我应该拒绝吗?” “如果是我,我会拒绝。” “……怎么说呢,对于别人表示的善意,我选择了坦率接受,我承认自己没有能力,放弃了没用的自尊。你不也一样吗?你的事情最后被认定为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因为反感那个人而拒绝她提供的对你有利的证词,故意说是你自己推下去的。” “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我是单身妈妈,如果成为嫌疑人,孩子就太可怜了。” “你也开始改变想法了。” “不止这个,现在我似乎能够理解案发时那个人的心情。如果我处于同样的境况,或许也会对一起玩的孩子说出那种话。” “母亲真可怕,不,是坚强。现在你住在父母家,对吧?孩子再过几年来这里上学吗?” “你不知道吗?这里明年三月就停办了。如今少子化现象严重,听说这个小镇的孩子都要坐校车去邻镇的小学。这里的校舍已经很破,好像要被拆掉。” “所以你才联系我来这里?” “不好意思,原本想四个人一起。” “没什么,能在被拆掉之前来一次也不错……就我们两个人给那件事画上句号吧。” “是啊。全部都结束了……以后也许会合并,到那时候连这个小镇也不存在了。” “空气如此干净的小镇,真遗憾。” “空气依然会很干净,这一点不会变。” 两人相视一笑。 《绿袖子》的旋律缓缓地响起…… “我们走吧。” 两人站起来。 她们盯着那束花。 “很像当时的那个蛋糕。” “真的很像。我拜托花店的人要把花束做漂亮些,能让十岁的女孩子看了很高兴。” 在诉讼时效内,你们必须找出凶手!否则,就必须赎罪,直到我满意为止! 两人向泳池走去。 “怀念惠美理,为惠美理祈福。为什么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这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用了十五年的时间。” 校园里,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小镇笼罩在晚霞的余晖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