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酒店》 序幕 在我看来,研究“白马酒店”这件怪事有两种途径。尽管俗语说得好,“从开始处着手,一直继续到最后才住手”,但是事实上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谁也难说这件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 历史学家感到最因惑的一点,就是某一段历史究竟始于何时? 就这件事而言,可以从高曼神父离开住处,去看一位垂死妇人那一刻说起,也可以从更早在查尔斯的一个夜晚说起。 不过,既然本书大部分都是由我执笔,或许还是由后者开始比较恰当。 第一章 (一) 我身后的磨咖啡器像只愤怒的毒蛇一样,发出嘶嘶怪响,带着一种邪恶、不祥的意味。我想,或许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声音都带有这种味道:喷射机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时,带着使人畏惧的震耳欲聋声音;地下铁迫近隧道时,也有缓慢吓人的隆隆巨响;而地面上那些笨重的往来车辆,更是连人住的屋子都给动摇了……此外,目前家庭中所用的许多器具,虽然也许使用起来颇为方便,但似乎都带着一种警告人的意味——洗碗机、冰箱、高压锅、哀鸣的吸尘器……似乎都在对人说:“小心喔!我是个受你控制的妖怪,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控制不了我……”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没错,确实是个危险的世界。 我搅拌一下面前那杯冒泡的饮料,闻起来真香。 “您还要来点什么?香蕉薰肉三明治怎么样?” 我觉得把这两种东西一起摆在三明治里好奇怪,香蕉使我想起童年——偶而也会联想到加糖和甜酒的一种饮料;至于薰肉,我总认为应该和蛋一起吃。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到了查尔斯,也只有入境随俗,照查尔斯人的吃法了,于是我同意来一份可口的香蕉薰肉三明治。 虽然我住在查尔斯——也就是说,过去三个月来,我在这儿租了间带家具的公寓居住——但是对这儿的一切都很陌生。我正在写一本有关蒙古建筑的书,不过就这个目的而言,无论住在汉普斯特、布伦斯伯利、史翠珊或者查尔斯,对我都没什么差别。除了我手边在做的事之外,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注意,只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不过在这个特别的晚上,我突然感到一股所有写作的人都经历过的厌倦感。 蒙古建筑、蒙古帝王、蒙古人的生活方式——以及这一切所带来的有趣问题,忽然都变得象尘土一样。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何必费神研究这些呢? 我翻翻前面几页,看看自己所写的东西,觉得全都一样糟,一点都没意思。是谁说过“历史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亨利·福特吗?说得可真对极了。 我厌烦地把稿子推开,站起来看看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我试着回想自己到底吃过晚饭没有,从体内的感觉,我猜想还没有。中饭呢?吃过了,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看看冰箱,还有一小块干牛舌,可是一点都引不起我的食欲,于是我就走上皇家大道,最后终于走进这家窗户上高悬着“路奇之家”的咖啡店。此刻,我一边等着那份香蕉薰肉三明治,一边想着现代人生活里种种声响的邪恶、不祥意味及其影响。 我想,这些声音都跟我早期对哑剧的记忆有某些相同点。大卫·琼斯在一团迷雾中从柜子里出现!透着邪恶力量的地板活门,向某个叫“好仙钻”之类名字的人挑战,后者挥舞着一根看来不堪一击的手杖,用平板的声音陈腔滥调地唱着“好人最后一定获胜”,就这样引导出一首“此刻之歌”,其实这首歌跟这出哑剧毫无关系。 我忽然想到,或许邪恶总得比正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它必须引人注意!总得吓人一跳,向人挑战啊!这是不稳定的力量向稳定的力量挑战,而最后,稳定恒久的力量总是获得胜利。稳定恒久的力量可以战胜“好仙钻”的单调陈腐、平板的声音,带韵的诗句,甚至与主题无关的那句“有一条蜿蜒的小道,沿着山边,通往我所爱的老镇”。那些武器看来虽然可笑而不管用,但却一定会战胜敌人,哑剧的结尾全部一样,参加演出的演员,按照角色的重要性,分别排列在楼梯上,而“好仙钻”为了表现基督教谦逊的美德,不会抢先出来谢幕,只和她在剧中的对头“魔王”(此刻已经不是那个喷火的可怕怪物,而是一个身穿红色紧身衣的普通人)并肩出现在行列当中。 咖啡机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招手要侍者再来一杯咖啡。妹妹老责怪我对周围的事毫不关心,说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此刻就留意起四周来。报上几乎每天都有查尔斯咖啡店里发生的新闻,我正好趁这个机会自己评判一下现代人的生活。 店里相当暗,没办法看得很清楚。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我想,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不寻常的一代”。在我看来,那些女孩就跟时下一般女孩一样肮脏,也老是穿得太多。几星期之前,我有一次出门和几个朋友共餐,坐在我旁边那个女孩大概二十上下,餐馆里很热,可是她穿了件黄色套头毛衣,黑裙子,黑毛袜,吃饭的时候,她脸上一直不停流着汗,那件毛衣透着汗湿味,头发似乎也很久没洗了。据我朋友说,她是个迷人的女孩,我可不以为然!我唯一的反应,是想用力把她扔进浴缸,给她一块肥皂,叫她好好把身上洗干净!我想,这只能表示我有多跟不上时代,或许是因为久居国外的缘故吧。我不禁怀念起印度那些盘着美丽黑发的妇女,色彩艳丽的裹身长巾,还有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动人风采…… 一阵尖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邻桌的两位小姐起了争执,跟她们同行的年轻人想把事情摆平,可惜没成功。 忽然,她们又尖声对骂起来,一个女孩打了另外一位一巴掌,被打的人用力抓前者的头发,像两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一样。两人之中,一个是蓬松的红发,一个是柔长的金发。 我只听到她们不停地咒骂对方,却不知道她们到底在吵些什么。其他桌上的客人也在尖叫奚落着。 “要得!用力揍她,露儿。” 吧台后的店主,是个看来像意大利人、蓄着短腮须的瘦削家伙(我想他大概就是路奇),走上前用纯正的伦敦腔说: “好了,够了——快停手——快停手——等一下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了,警察也会来找麻烦。听到没有,快停手!” 可是金发女郎只管愤怒地扯住红发女郎的头发,一边尖叫道:“你是个只会偷男人的母狗!” “你才是母狗!” 路奇和两名尴尬的护花使者用力把她们拉开。金发女郎手里抓着一大把红发,胜利地高举了一会儿,然后不屑地扔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官站在门口,威风凛凛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人马上回答:“只是开开玩笑。” 店主也说:“是啊!只是朋友之间开开玩笑。”一边敏捷地把地上的头发踢到最近的桌子下。 两名仇人假装友善地朝对方笑笑。 警官怀疑地望着每个人。 “我们要走了,”金发女郎甜美地说:“走吧,杜格。” 凑巧另外也有几个人要走,警官严肃地看着他们离开。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回就这么算了,可是他会特别留意这些人的。他缓缓走了出去。 红发女郎的男伴付了帐。 路奇对正在整理头巾的女郎说:“你没事吧?露儿对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把你头发连根拨起。” “其实不大痛,”女郎淡淡地说,一边对他笑了笑,又说:“抱歉给你惹来麻烦,路奇。” 他们离开之后,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我在口袋里摸索零钱。 “她真有运动家的精神。”路奇赞赏地看着她的背影说。他拿起扫帚,把那些红头发扫到柜台后。 “一定很痛。”我说。 “换了我,早就喊出声来了。”路奇说,“可是唐密真有运动家的精神。” “你跟她很熟!” “喔,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她姓塔克顿,全名叫唐玛西娜·塔克顿,不过附近的人都叫她唐密·塔克。她很有钱,是她老爹留给她的遗产,可是你知道她整天做些什么?搬到温兹华斯桥那边一间又破又旧的房子,成天跟一帮人无所事事,到处溜达。我敢打赌,那些人当中至少有一半都是有钱人,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他们愿意,尽可以住到观光大饭店,可是那些人偏偏爱过这种日子,嗯——我真是不懂!” “要是你,绝对不会这样?” “喔,当然,我可是个有理智的人!”路奇说:“老实说,我才刚刚赚了点钱。” 我起身准备离开,顺便问问他们刚才吵些什么。 “喔,唐密勾上了另外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可是我不骗你,那种男人实在不值得为他打架。” “可是另外那个女孩好像不这么想。”我说。 “喔,露儿是个很罗曼蒂克的女孩。”路奇用宽容的语气说。 我觉得罗曼蒂克应该不是这样表现,不过我没再说什么。 (二) 大约一星期后,《泰晤士报》上的一则讣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塔克顿女士(全名唐玛西娜·安·塔克顿),恸于十月二日逝于费罗飞疗养院,享年二十多岁,为已故萨里郡安伯利区凯灵顿公园的唐玛斯·塔克顿律师独女。择吉举行家祭,花篮恳辞。 可怜的唐密·塔克,没有人会送花到她的葬礼去,也不能再享受查尔斯的“刺激”生活。我忽然对目前像她一样的女孩子起了一股怜悯心,可是我又不禁提醒自己道,我怎么知道自己的看法正确呢?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说她们是在虚掷生命呢?也许像我这样平静的学术生涯,与世隔绝的生活,才是虚掷生命呢!摸摸良心,“我”是不是欠缺一点刺激呢?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事实上,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刺激。可是,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呢?这种想法对我既陌生又没吸引力。 我暂时忘了唐密·塔克,看看今天收到的信件。 主要的一封信是我堂妹罗姐·戴斯巴写的,要我帮她一个忙。今天早上我实在没心情写作,所以就抓住这个借口,把工作暂时搁在一旁。 我走到皇家大道,搭计程车到一位朋友——亚丽丹·奥立佛太太家。 奥立佛太太是位名侦探小说作家。她那个叫密莉的女管家,精明能干,能替她挡掉外界一切麻烦。 我扬眉无言地询问她,密莉用力点点头。 “你最好直接上去,马克先生。”她说:“她今天早上心情不好,也许你可以帮帮她的忙。” 我走上楼梯,轻轻敲敲门,没等里面的回音,就直接走进去。奥立佛太太的工作室相当宽敞,墙上贴着热带林中鸟儿栖息在林梢的壁纸。奥立佛太太显然有点疯狂地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踱着方步。眼光茫然地扫过房里,望着窗外,不时似乎很痛苦地闭上沉思一会儿。 “可是,”奥立佛太太自语道:“那个白痴为什么不马上告诉人家,他看到那只鹦鹉呢?为什么不说?他一定看到了!可是他这一说,一切都破坏了。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有……” 她一边呻吟着,一边疯狂地把手指插进灰色短发中,用力扯着。 当她突然发现我的时候,集中精神对我说:“嗨,马克,我真是快疯了。”接着又继续自言自语。 “还有莫妮卡,我越想把她塑造得好一点,她就变得越讨人厌……真是个笨女孩……又喜欢装模作样!莫妮卡……莫妮卡?我想一定是名字取坏了。南茜怎么样?会不会好一点?琼安呢?太多人叫琼安了,安妮也一样。苏珊呢?我已经有一个叫苏珊的角色了。露西亚?露西亚?露西亚?我已经可以“看到”她的模样了:红头发、套头圆领长衫……黑色紧身衣怎么样?反正一定要穿黑袜子。” 可是一想到鹦鹉的问题,奥立佛太太又闷闷不乐地踱起方步来。好一会儿,她才小心地拿下眼镜,套进套子,然后放进一个已经放了把中国扇子的瓷漆盒子,深深叹口气说: “真高兴来的人是你。” “你太客气了。” “你知道,什么人都可能上我这儿,也许是个希望我办次义卖的蠢女人,也许是个来谈密莉保险卡的男人,可是密莉死也不肯要那东西——或者,也可能是装铅管的工人(要是真的,那我运气实在太好了)。要不然,就是有人想访问我,问我一些尴尬又可笑的问题,而且老是些旧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要写作?写过多少本书?一共赚了多少钱?等等。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所以看起来老是像傻瓜一样。不过那都没什么关系,因为我想我已经快被这个鹦鹉的事逼疯了。” “有事没办法决定?”我同情地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算了。” “不,别走,无论如何,你会让我觉得轻松点。” 我接受了这个不肯定的恭维。 “要不要来根烟?”奥立佛太太不十分殷勤地问道:“家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烟,打字机抽屉里找找看。” “我有,谢了,来一根吧?喔,对了,你不抽烟。” “也不喝酒,”奥立佛太太说:“真希望我会。像那些美国侦探一样,书桌抽屉里老是有点烟、酒,好像有了这些东西,任何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你知道,马克,我真不懂怎么有人真的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我觉得只要一杀人,罪行就很明显了。” “胡说,你就写过很多这种小说。” “至少有五十五部,”奥立佛太太说:“谋杀不是件难事,要掩饰得好才不简单。我是说:来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实在是跟我隔行如隔山。” “那也难讲。” “喔,等事实来证明吧,”奥立佛太太含糊地说:“随便发表一点你的意见,某乙被杀的时候,同时有五、六个人在场,每个人都有杀他的动机,这种情形实在不大平常——除非,某乙真的是个非常讨厌的人,谁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被谋杀,是什么人杀的。” “我了解你的问题了,”我说:“可是你既然已经成功地处理过这种题材五十五次,这次当然也不会有问题。” “我也一再这么告诉自己,”奥立佛太太说:“可是我实在没办法相信,所以觉得很痛苦。” 她用力抓住头发,狠命拉扯着。 “不要这样,”我喊道:“你会把头发连根拨掉的。” “胡说,”奥立佛太太说:“头发牢得很。不过我十四岁那年出麻疹的时候发高烧,前额的头发真的掉光了,好难看。过了半年才又长好,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真是可怕。昨天我到疗养院去看玛丽·德拉芳丹的时候,忽然回忆起这件事,因为她的头发就掉得跟我那时候一样。她说等她病好一点,要去做个假发戴在前额。我想也好,六十岁的人了,头发不大可能再长出来。”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有个女孩的头发被人连根拨掉。”我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声音中有一种自以为见过世面的骄傲感。 “你到底到什么怪地方去了?”奥立佛太太说。 “查尔斯一家咖啡店。” “喔,查尔斯!”奥立佛太太说:“我相信那个地方什么怪事都会发生。披头、卫星人……我从来不写关于那些人的事,因为我觉得还是谈自己懂的事比较安全。” “譬如说?” “出门旅行的人、住旅馆的人、去开教区会议的人——售货员,还有参加音乐庆典的人、逛街的女孩、各种委员、职业妇女徒步环游世界的男男女女……” 她停下来喘口气。 “看来题材已经很丰富了。”我说。 “不过你哪天还是不妨带我到查尔斯找家咖啡店坐坐,也好让我开开眼界。”奥立佛太太渴望地说。 “好哇,今天晚上怎么样?” “今天晚上不行,我忙着写书,或者说我写不下去,心情不好。写作就是这点最讨厌——其实除了文思泉涌、灵感不断的时候之外,什么时候都很烦人。告诉我,马克,你认为有没有可能用遥控杀人?” “你指的是什么?按一个钮,发射死光?” “不是,不是,我不是在说科幻小说,”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是指巫术。” “做个蜡人,再钉上大头针?” “蜡人已经过时了,”奥立佛太太轻蔑地说:“可是非洲或者西印度那种地方,真的常常发生怪事,很多人都可以告诉你那种怪事,土人就那么蜷曲起来,莫名其妙地死了,巫毒或者符咒之类的东西作的怪……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是了。” 我说这种事现在多半都是由于暗示的作用,被害者听说术士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剩下的就全是他自己下意识所产生的作用了。 奥立佛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 “要是有人向我暗示,我注定要在某一天死,我会很乐于看到他的希望落空!” 我笑了起来。 “你很有西方的怀疑精神。” “这么说,你认为真有可能发生?” “我对这方面懂得不够多,不敢肯定。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是不是打算写一本‘用暗示杀人’的书?” “不,老实说,老式的用老鼠药杀人或者用砒素毒人,已经够我写的了,要不就再加上一点钝器。我总是尽可能不用枪弹,太复杂了。不过你来不是为了谈我的书吧。” “的确不是——我堂妹罗妲·戴斯巴要办一次教会里的园游会——” “又来了!”奥立佛太太说:“你知道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事么?我安排了一个‘寻找凶手’的游戏,结果却跑出来一具真的尸体。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 “这回不要你安排‘寻找凶手’,只要你坐在帐篷里,在你的书上签字就行了——签一次五先令。” “喔——”奥立佛太太怀疑地说:“那倒可以,真的不要我主持开会仪式?说些可笑的话,或者戴大帽子?” 我保证绝不会要她做那种事。 “而且只需要一、两小时,”我哄她道:“完毕之后,还有斗蟋蟀——不,我想这个季节不会有,也许会有儿童跳舞或者化妆舞会——” 奥立佛太太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对了!”她喊道:“就是蟋蟀!当然!他从窗口看到蟋蟀跳起来……一时分了神,所以了忘了提起鹦鹉的事!你来真是太好了,马克!你太棒了!” “我不懂——” “我懂就够了,”奥立佛太太说:“事情相当复杂,我不想浪费时间解释。真高兴你来,现在我希望你马上走——马上。” “当然可以,不过游园会——” “我会考虑的,现在别烦我了。我到底把眼镜放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的,有些东西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第二章 (一) 贾若蒂太太像以往一样,猛力打开门。她的样子不像是应门,而像是在胜利地宣称:“这回,我总算逮着你了!” “好了。你想干什么?”她用挑战的口吻问。 门口站着一个很不起眼的男孩——既不引人注意,也不容易记得,因为他和大多数男孩都差不多。那男孩抽抽鼻涕,因为他感冒了。 “这是不是神父家?” “你要找高曼神父?” “有人要找他。”男孩说。 “谁找他?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 “本特哈街二十三号有一个女人快死了,柯平斯太太叫我来找高曼神父。这是信天主教的地方吧?对不对?那个女人说牧师不行。” 贾若蒂太太保证他没错之后,叫他站在门口等,自己走了进去。大约三分钟后,一个上年纪的高个儿神父拿着一个小皮夹出来。 “我是高曼神父,”他说:“你说本特哈街?是在火车站附近吧?” “对,很近。” 他们一起迈开步伐。 “柯——你是说柯平斯太太,对不对?” “她是房东,把房子租给别人。是她的房客要见你,我想是姓戴维斯。” “戴维斯?我想不起来——” “她的确是你们那个教的,我是指天主教。她说牧师不行。” 神父点点头,不一会儿,就到了本特哈街。男孩指着一排高大肮脏房子中的一栋。 “就是那一家。” “你不去?” “我不住在那儿,柯平斯太太给我一先令,叫我传话给你。” “我懂了,你叫什么名字?” “迈克·巴特。” “谢谢你,迈克。” “不客气。”迈克吹着口哨走开了,别人即将面临死亡,对他却没什么影响。 二十三号的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红脸的妇人站在门口热心地迎接着来人,想必就是柯平斯太太。 “请进,请进,她病得很重,应该送到医院去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医院了,可是这年头谁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会来。我妹夫跌断腿的时候,就足足等了六个小时。我说呀,真是可耻!医疗服务,真是天知道!把人家钱拿走,需要他们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人!” 她一边说,一边带神父走上窄窄的楼梯。 “她怎么了?” “本来只是流行感冒,看起来好象好多了,可是她太快就出门了。反正她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快死了一样,躺上床,什么都不肯吃,也不肯看医生。今天早上我发现她烧得很厉害,已经感染到肺了。” “肺炎?” 柯平斯太太这时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发出一声像汽笛似的声音,表示同意神父的话。她用力推开一扇门,站在一旁让神父进去:“神父来看你,‘现在’你没事了!”就离开了。 高曼神父走上前去。 房里摆设着旧式维多利亚家俱,干净而清爽。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软弱无力地转过头来。神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病得相当严重。 “你来了……时间不多了……”她喘着气说:“……邪恶……太邪恶了……我一定……我一定要……我不能这样死掉……忏悔……忏悔……我的……罪……太重……太重了……” 她无力地半闭上眼睛…… 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散漫单调的字眼…… 高曼神父走到床边,像以往一样,缓缓念出有权威而能表达他信仰的字句,房里恢复了安祥平静,受苦的双眼中,已经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接着,当神父尽了他的职责之后,那名奄奄一息的妇人又说: “阻止……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会……” 神父用肯定的口吻向她保证道: “该做的,我一定会做。相信我。” 一会儿,医生和救护车同时抵达,柯平斯太太用消沉而胜利的口吻说: “又太迟了!她已经去了。” (二) 高曼神父在暮色中步行回去。今晚有雾,现在已经越来越浓了。他停下脚步,皱皱眉。真是个奇怪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她在神智不清,发高烧的情况下幻想出来的呢?当然,其中有一部份是真的——可是,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无论如何,他必须趁自己还记得的时候,把那几个名字写下来,待会儿一回家就得召集圣法兰西斯公会,想到这儿,他迅速走进一家小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坐下来。他在法衣口袋里摸摸,噢,这个贾若蒂太太!他早就告诉过她,要她把口袋补好了,可是她还是照样没缝!他带的笔记本、铅笔、几个零钱,全都掉到里衬里去了。神父把几个零钱和铅笔摸出来,可是小笔记本实在不好拿。 侍者把咖啡送来了,神父问他可否给张纸。 “这个行不行?” 是个撕开的纸袋,神父点点头,接过来,开始在一面写字。是些名字——这些名字一定不能忘掉,他最不善于记名字了。 咖啡店门打开了,三个穿着爱德华式服装的男孩吵吵闹闹地走进来。 高曼神父把该记的事都记下来之后,折好纸,正要塞进口袋,却又想起口袋已经破了,于是只好照老法子,把纸塞进鞋子里。 又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走进来,远远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高曼神父为了礼貌,随便喝了一、两口咖啡,然后付完帐,就起身离开了。 刚进来的那个人似乎改变了主意,看看表,好像意识到刚才弄错了时间,也起身匆忙走出去。 雾已经很浓了,神父加快脚步朝回家的路上走。他对自己的教区很熟,于是绕到火车站边的一条捷径。也许他曾经感觉背后有脚步声,但是却没放在心上,何必呢? 一根棍子把他打昏了,他一步向前,倒在地上。 (三) 柯立根医生一边吹口哨,一边走进巡官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跟李俊巡官说: “我已经替你办完事了。” “结果怎么样?” “我们不谈验尸的那些术语,反正他是被人狠狠用棍子打了一顿,也许第一棍就送了他的命,可是凶手还是没有停手,真是凶狠!” “是啊。”李俊说。 他是个健壮的男人,黑发、灰眼,外表看来很沉默,可是往往会做出一些很有意思的手势,表现出他的法国血统。他若有所思地说:“比抢犯更凶狠吧?” “是抢劫吗?”医生问。 “外表看来好像是,口袋被翻出来,法衣的里衬也被扯破了。” “抢犯倒底希望抢到什么?”柯立根说:“这些神父全都穷得像老鼠一样。” 李俊沉思道:“把他的头都敲破了,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两个可能,”柯立根说:“第一,是个存心邪恶的年轻人干的,没别的原因,就是喜欢暴力,这年头到处是这种年轻人。” “另外一种可能呢?” 医生耸耸肩。 “有人恨高曼神父,可不可能?” 李俊摇摇头。 “很不可能,他是个受人爱戴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就我所知,他没有任何敌人。也不可能是抢劫,除非——” “除非什么?”柯立根问:“警方已经找到线索了,对不对?” “他身上有一样东西没被人拿走,老实说,是因为藏在他鞋子里。” 柯立根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像侦探小说一样。” 李俊微微一笑。 “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他口袋破了。潘恩警官跟他的管家谈过了,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随便,没把他衣服缝补好。她也承认,高曼神父偶而会把纸或者信塞在鞋里,免得掉进法衣的里衬。” “凶手却不知道?” “凶手根本没想到!他想要的,可能就是那张纸,而不是一点点零钱。” “那张纸是做什么的?” 李俊从抽屉拿出一张纸。 “只是几个名字。”他说。 柯立根好奇地接过来看。 奥玛拉 山德福 巴金逊 海吉斯——杜博 萧 哈门斯华 塔克顿 柯立根? 德拉芳丹? 医生的眉扬了起来。 “我发现上面也有我的名字?” “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巡官问。 “一点没有。” “你也从来没见过高曼神父?” “没有。” “那你帮不了我们的忙了。” “知不知道这个名单有什么意义?” 李俊没有直接回答。 “晚上七点左右,有个男孩到高曼神父家,说有个女人快死了,想见神父,神父就跟他去了。” “到哪儿去?你知不知道?” “知道,很快就查出来了。本哈特街二十三号,房东太太姓柯平斯,生病的女人是戴维斯太太。神父七点一刻到,在她房里待了大概半小时。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戴维斯太太刚刚去世。” “我懂了。” “我们知道,高曼神父接着到一家叫‘东尼之家’的小咖啡店。是个正正当当的地方,没什么不对劲,供应一些差劲的点心,没什么客人。高曼神父点了杯咖啡,后来显然摸摸口袋,找不到他要的东西,就向店主要了张纸,”他做个手势,又说:“就是这一张。” “后来呢?” “东尼端咖啡给神父的时候,他正在纸上写字。没一会儿,他就走了,咖啡几乎没动(这点我可不怪他),大概已经写完这张名单,塞进鞋子里。” “没有什么人在店里?” “有三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坐在一起,后来又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进来,自己坐了一张桌子,不过没点东西就走了。” “跟在神父后面?” “很可能,东尼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注意他长得什么模样,只说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看起来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他想那个人大概中等高度,穿件深蓝色的外套——也可能是咖啡色。皮肤不大黑,也不特别好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跟这个案子有关。谁知道呢?他没出面说他在东尼那儿见过神父。我们正在徵求那天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一刻之间见过神父的人跟我们联络。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出面,一个是女的,一个是在附近开药店的药商,我马上就要跟他们谈谈。神父的尸体是两个小男孩八点一刻在西街发现的——你知道那条街吗?其实只是一条小巷子,一头跟火车站相通。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柯立根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张纸。 “你对这个有什么感想?” “很重要。”李俊说。 “那个女人临死前告诉他一些事,他尽快把这些名字记下来,免得忘记。问题是——要是那个女人忏悔的时候要他保密,他还会不会这么做呢?” “没有必要保密,”李俊说:“例如,这些名字要是扯上了——敲诈。” “那是你的想法,对不对?” “我目前还没有任何成见,这只是一种假设,这些人受人勒索,那个生病的女人要不是勒索者,就是知道内情。我想,她的目的不外是忏悔,希望尽可能做点补偿,于是高曼神父就接下了这个责任。” “然后呢?” “我说的都是假设,”李俊说:“也许这个名单上的人都必须付钱,可是有人不希望这些人停止付钱。有人知道戴维斯太太就快死了,而且找了神父去,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没什么疑问了。” “我在想,”柯立根又看看那张纸,说:“最后那两个名字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问号?” “也许高曼神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 “也许不是柯立根,而是毛立根,”医生微笑着表示赞同:“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我想像德拉芳丹这种姓氏,要不是记不得,就一定会记得很清楚——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奇怪的是,上面连一个地址都没有。”他又着了一次名单。 “巴金逊——这是很普通的姓氏;山德福——也不稀奇;海吉斯—杜博,这倒有点拗口,大概没多少人姓这个姓。” 他忽然灵机一动,俯身拿起桌上电话簿。 “E和L字头,我看看,海吉斯,甲太太……约翰公司,修铅管公司……伊西多爵士,唉呀!在这儿!海吉斯—杜博,女,爱拉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打个电话给她怎么样?” “要怎么说呢?” “到时候自然会有灵感。”柯立根医生轻快地说。 “好吧。”李俊说。 “什么?”柯立根盯着他说。 “我说好呀,”李俊温和地说:“别那么吃惊的样子。”他拿起听筒,对接线生说:“替我接外线。”然后看着柯立根,问: “电话几号?” “葛若斯凡诺六四五七八。” 李俊对接线生重述一次,然后把电话交给柯立根。 “好好玩吧。”他说。 柯立根一边等电话,一边带点困惑地看着他。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后来有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葛若斯凡诺六四五七八。” “请问是海吉斯—杜博女士的家吗?” “这——这,是的——我是说——” 柯立根医生没有理会她的迟疑,又说: “我能跟她谈谈吗?” “不,不行!海吉斯—杜博女士四月就去世了。” “喔!”柯立根医生在惊讶之中,没有回答对方问的“请问你是哪位?”只轻轻放好话筒。 他冷冷地看着李俊巡官。 “所以你才会这么轻松地让我打电话?” 李俊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们还不至于忽视最明显的事实。” “四月,”柯立根若有所思地说:“已经五个月。已经五个月没办法找她敲诈什么的了。她不是自杀的吧?” “不是,是得脑瘤死的。” “现在又只好从头开始了。”柯立根低头看着名单说。 李俊叹了口气。 “我们还不知道这份名单是不是确实有关,”他说:“也许只是雾夜里一次平常的用棍子杀人——除非我们运气不错,否则也没什么希望找出凶手……” 柯立根医生说:“要是我继续追查这份名单,你不会介意吧?” “尽管放手去查,祝你幸运。” “你是说,要是你找不出线索,我也好不到那儿去,对不对?别太自信了。我会好好查这个柯立根,不管是先生、太太、还是小姐——还要查查后面那个大问号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章 (一) “说真的,李俊先生,我真的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了!我已经跟你手下的警官说过了,‘我’不知道戴维斯太太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在我这里住了大概六个月,房租一向按时间付,看起来是很好、很值得尊敬的人,其他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柯平斯太太停下来喘口气,不大乐意地看着李俊警官。 他对她温和忧郁地笑笑——从以往的经验里,他知道这种笑自有它的作用。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帮不了忙。”她改口道。 “谢谢你,我们就是需要人帮忙。女人往往比男人知道得多,因为她们有一种直觉。” 这种策略不错,果然立刻见效。 “喔,”柯平斯太太说:“真希望柯平斯能听到你的话,他老是那么傲慢随便,常常不屑地对我说:‘你呀!没话说的时候,就胡说八道,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是十次有九次我都没错。” “是啊,所以我才想听听你对戴维斯太太的看法。照你看,她是不是——很不快乐?” “不——不,我想不是,不过她一向看起来很能干、很有条理,好像什么事都已经计划好了,然后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去做。我知道她在一家消费者调查单位做事,工作就是到处问人家用些什么洗衣粉、面粉,每星期有多少预算,怎么分配等等。当然,我一直觉得那种工作其实只是刺探一下别人——我也不懂,政府什么的怎么会想知道这些事!调查结果根本就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偏偏流行这一套。要是你还想再知道什么,我不妨告诉你,可怜的戴维斯太太把工作做得很好,不但态度愉快,也很有效率。” “你不知道她做事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吧?” “不知道。” “她有没有提过什么亲人?” “没有,我猜她是个寡妇,好多年以前丈夫就死了。他是个残废,不过她很少提起他。” “她没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猜她不是伦敦人,可能是北方什么地方来的。” “你不觉得她有一点——嗯,有一点神秘吗?” 李俊没有十分把握,要是她是个很容易受人暗示影响的女人——但是柯平斯太太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嗯,我想我从来没那种感觉,当然不是她说的话给我这种感觉。我只有一点觉得很奇怪,就是她的手提箱。料子不错,不过不新,上面的名字缩写涂改过了,现在写的是J.D.——贾茜·戴维斯,不过我想本来是J.h.之类的,但是也可能是J.A.什么。可是我还是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二手货常常都很便宜,买来之后,当然得把缩写改一下。她没什么东西——就只留下一口箱子。” 这一点李俊早就知道了。死者个人的东西少得让人奇怪,没有任何信件,也没有照片。她显然没有保险卡、没有存折,也没有支票簿。她的衣服都是日常穿着的好料子,几乎都很新。 “她看起来很快乐?”他问。 “我想是的。” 他抓住她声音中那一丝犹豫。 “只是你的‘想’法?” “这种事,平常我们也不大去想,对不对?我想她满有钱的,工作不错,对生活也相当满意,她不是那种爱饶舌的女人。不过当然,一生了病——” “喔,她一生了病就怎么样?” “最先她很着急,我是说她感冒病倒的时候。她说那样一来,把她的计划都弄乱了,很多约会都必须取消。可是感冒就是感冒,一染上了,就没办法不管它。所以她只好躺在床上,喝茶、吃阿斯匹灵。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医生,她说没必要,感冒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躺在床上,盖暖和点,又叫我不要靠近她,免得传染上。她好一点的时候,我替她煮了点东西,热汤、吐司、偶而还有点可口的布丁。她的确病倒了,当然,感冒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敢说不会比一般人严重。烧退了之后,才会觉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她也一样。我还记得她坐在炉火旁边对我说:‘真希望人不要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我不喜欢想得太多,不然就会心情不好。’” 李俊仍然专心看着柯平斯太太,于是她又继续往下说。 “我借了些杂志给她,不过她好像没办法定下心看。我还记得她有一次说:‘要是事情不如意,最好是根本不知道,你说对不对?’我说:‘是啊,亲爱的。’她又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办法肯定。’我说那没关系,她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正直,很光明磊落,所以我没什么好责备自己的。’我说:‘那当然,亲爱的。’不过老实说,我心里真有点怀疑,她做事的那家公司,帐上不知道有没有动手脚,说不定她也知道一点风声——不过觉得那不是她的事就是了。” “有可能。”李俊同意道。 “反正,她后来又好了——我是说差不多好了,就又回去工作,我叫她再休息一、两天,别那么快就出门。你看,听我的没错吧!她去上班之后,第二天晚上一回来,我就马上看出她又发高烧了,连楼梯都快爬不上去。我跟她说一定要看医生,她就是不肯,病得越来越重,一整天眼睛都没半点精神,脸上烫得像火烧一样,呼吸也好沉重。又过一天晚上,她有气无力地跟我说:‘神父,我要找神父,快……快,不然就太迟了。’不过她不要牧师,只要天主教神父。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天主教徒,因为她从来也没戴过十字架什么的。” 但是她手提箱底下确实塞了个十字架,李俊没提这一点,仍然坐着听她说。 “我看到小迈克在街上,就叫他到圣多明尼各教会去找高曼神父。又打电话给医生和医院,都是记我自己的帐,什么都没跟她说。” “神父来的时候,是你带他上楼的?” “对,然后就留他们两人在一起。”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这,我现在不大记得了。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既然神父来了,她就不会有事了,想让她振作起来——对了,我现在想起来,我关门的时候听到她提到什么邪恶的事,对了——还有什么马——也许是赛马。我有时候也喜欢小赌一下,不过人家说赛马有很多鬼花样。” “邪恶?”李俊觉得非常意外。 “天主教徒临死之前必须忏悔,对不对?我想就是那么回事。” 李俊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是她所用的字眼却刺激了他的想像力。邪恶…… 他想,要是那个知道内情的神父确实是被人跟踪、用棍子蓄意打死的,那么这个字眼就确实有不寻常的意义…… (二) 另外三名房客确实没什么资料可以提供李俊。有两名房客——一个是银行职员,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在鞋店工作——已经在这儿住了几年了。另一名房客是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才搬来不久,在附近一家百货公司上班。他们三人和戴维斯太太都只是点头之交。 那名告诉警方说她当天晚上在街上看过高曼神父的妇女,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可以提供警方。她是天主教徒,在教堂里见过高曼神父。八点差十分的时候,她看到他从本哈特街转进东尼的店里。就只有这些。 另外一位目击者是在巴顿街转角开药店的奥斯本先生,他倒的确提供了一些线索。 奥斯本先生身材瘦小,已经迈进中年,前额已经秃圆了,脸孔圆而精明,戴着眼镜。 “晚安,巡官,请进,请进,麻烦你到柜台后面来好吗?”他拉起旧式柜台上一块活动板,李俊走进去,穿过配药室,里面有个年轻人像职业魔术师一样,穿着白外套,熟练地在处理一瓶瓶的药。再穿过一道拱门,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里有几张摇椅,一张桌子,和一张书桌。 奥斯本先生神秘兮兮地放下拱门上的帘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同时做手势要李俊坐在另在张椅子上。然后俯身向前,兴奋地眨眨眼睛,说: “我碰巧可以帮你们忙。那天晚上并不忙,天气不大好,没什么事做。我请的小姐站在柜台里。我们星期四晚上通常八点才关门。雾越来越大,外面没什么人,我走到门口看看天气,一边想道,雾来得好快,气象报告说对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的事,小姐都能处理——客人不外是买点面霜、浴盐之类的。后来,我就看见高曼神父从街那边走过来,当然,我一看到他就认得出是他。这个凶手真是的,杀像他这种好人。‘是高曼神父。’我心里想,他正朝西街那边走,你知道,就是火车站左前方第二个转弯那儿。另外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本来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可是后面那个人突然——非常突然——停下脚步,就是他经过我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奇怪他为什么停下来,忽然发现在他前面不远的高曼神父也慢下脚步。神父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好像在专心想什么事,想得都快忘了走路。后来神父又继续向前走,那个人也跟了上去——走得相当快。我想——也许那个人认识高曼神父,想赶上他说几句话。” “可是事实上,他只是一直跟着他?” “现在我相信是的——可是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因为雾很大,所以我几乎马上就看不到他们了。” “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那个人?” 李俊的声音并不肯定,他以为会听到像一般人一样模棱两可的形容,但是奥斯本先生却不同。 “嗯,我想,”他用一种自满的声音说:“他的个子很高——” “很高?有多高?” “这——大概至少有五英尺十一英寸到六英尺,不过看起来也许更高,因为他很瘦。削肩、喉结很明显,小礼帽下面留着长头发,鹰钩鼻,很引人注意。我当然没办法说出他眼睛是什么颜色,你知道,我只看到他的侧面。从他走路的样子看来,大概五十岁左右,要是年纪轻一点,走路的样子又不一样了。” 李俊在脑子里估计了一下门口到街上的距离,又回头看看奥斯本先生,同时在心里怀疑着。他很怀疑…… 像这位药店老板的形容,可能代表一、两种意义。也许是他的想像力太过丰富——他以往听过很多这种例子,多半是从女人那儿听来的。他所形容的凶手长相,只是他心目中凶手应该有的形象,不过这种想像通常包括一些伪造的细节——例如贼溜溜的双眼,甲虫似的眉毛,人猿一样的下颚,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暴行。 奥斯本先生形容得似乎是个真人,那么这个证人真是百万人当中难得挑出的一个——既能正确详细地说出所见到的人和事,又能不受人左右。 李俊估计了一下街到门口之间的距离,然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药店主人。 李俊问道:“如果再看到那个人,你想你会不会认出他?” “喔,当然会,”奥斯本先生很自信地说:“我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脸,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我一直跟人说,要是有哪个杀妻凶手到我店里买过一小包砒素,我一定能在法庭上认出他。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真的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奥斯本先生悲哀地承认没错。 “现在更不可能了。”他渴望地说:“我已经把店顶让出去了,价钱相当不错。我打算到伯恩茅斯退休。” “这地方看起来不错。” “很高级,”奥斯本先生骄傲地说:“我们在这里开店已经将近一百年了,先祖父和先父都经营过这家店,是一种很好的旧式家族企业。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并不这么想,只觉得好单调刻板。我跟很多男孩一样,在舞台上受过挫折,我以为自己会演戏,先父也没有阻止我,只说:‘试试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吧,以后你会发现自己不是亨利·艾文爵士。’他说得可真对!先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在剧团里待了大概一年半,最后还是回到这个行业。我对这个店觉得很骄傲,我们一直保留一些好药,都是旧式的,但是品质却很好。可是这年头”——他悲哀地摇摇头——“真叫我们做药剂师的人失望。全都是些卫生用品,又没办法不保留,差不多有一半收入都靠这些,面粉、口红、面霜、洗发精什么的一大堆。我自己从来不碰那些,请了位小姐负责。唉,开药店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过我存了不少钱,店也顶让了一笔好价钱,同时在伯恩茅斯用低价买了一栋漂亮的小平房。” 他又说:“趁着还能享乐的时候,尽早退休,这是我的座右铭。我有很多嗜好,譬如搜集蝴蝶标本,偶而观察鸟的生活,还有园艺——有很多好书教人怎么开始学习园艺。对了,还有旅行,我也许会参加旅行团出去看看,免得以后后悔没有及时把握人生。” 李俊站起来。 “好吧,祝你万事如意。”李俊说:“要是你离开之前,碰巧看到那个人——” “我一定马上通知你,李俊先生,那是当然。你尽管相信我,我很高兴这么做。我说过,我对记得别人的长相很有一套。我会随时留意的。真的,相信我,这是我的荣幸。” 第四章 (一) 我从旧维多利亚剧院出来,我的朋友贺米亚·雷可立夫走在我身边。我们刚看完“马克白”一剧。雨下得很大,我们穿过街道,跑向我停车的地方时,贺米亚不公平地说,不管谁到那家剧院去,一定会碰上下雨。 “就是这样。” 我表示不同意她的看法,并且说她只记得下雨的时候。我踩离合器的时候,贺米亚又说:“我在葛林德伯恩的时候,运气一向很好,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完美之外还有什么,音乐、鲜花,还有白色的花坛最特别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葛林德伯恩和那儿的音乐,贺米亚又说:“我们要到都佛去吃早餐吧,对不对?” “都佛?真是奇怪的想法。我还以为要去‘幻想园’呢。看完那出满是血腥和忧郁的‘马克白’,应该好好吃喝一顿。莎士比亚老让我想狼吞虎咽一顿。” “是啊,华格纳也一样,至于我为什么说要到都佛,是因为你正朝那个方向开车。” “这边要绕点路。”我解释道。 “可是你绕过头了,已经开到旧肯特路来了。” 我看看四周,不得不承认贺米亚确实像以往一样又说对了。 “我老是搞不清楚这儿的方向。”我歉然道。 “是很容易让人弄错,”贺米亚同意道:“都绕着滑铁卢车站。” 最后,我好不容易才开过西敏寺桥,我们又继续讨论刚才看的“马克白”。 贺米亚·雷可立夫是位芳龄二十八的美丽女子,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完美,一头深栗色的秀发盘在颈后。我妹妹老说她是“马克的女朋友”,可是她那种语气却总是惹我生气。“幻想园”的仆役热烈地欢迎我们,带我们到深红色天鹅绒墙边的一张小桌上。由于服务周到、气氛优美,这儿的生意一向很好,所以桌子隔得相当近。我们坐下时,邻桌客人高兴地跟我们打招呼。大卫·亚丁力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讲师,他介绍了一下同伴,是位梳着流行发型的女孩。那种发型复杂得很,东突一块,西突一角,奇怪的是,梳在她头上却显得很适当。她那对蓝眼睛很大,嘴也老是半开着,她跟大卫所有女朋友一样,笨得很。大卫本身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是只有跟傻乎乎的女孩子相处,他才能得到休息的机会。 “这是我的小宝贝芭比,”他介绍道:“这是马克,这是贺米亚。他们都是正正经经的饱学之士,你要多学学,才能赶上人家。我们刚看完‘只是为了开玩笑’,真是太棒了!我想你们一定刚看完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戏吧。” “在旧维多利亚剧院看的‘马克白’。” “我好喜欢那个戏,”贺米亚说:“灯光很有意思,也没看过安排得那么好的宴会。” “喔,那女巫呢?” “可怕透了!”贺米亚说:“真的。”大卫也表示同意。“好像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哑剧成分,”他说:“他们都蹦蹦跳跳地,像千面魔王一样。总不能希望一位好仙子穿着闪亮的白衣服,用单调的声音说:你的邪恶力量是不会胜利的。最后,只有马克白才会疯狂。” 我们全都笑了,可是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大卫,却精明地看了我一眼,问道: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那天看的一出哑剧里,有邪神、魔王,对了——也有好仙子。” “在什么地方?” “喔,在查尔斯的一家咖啡店。” “哈,你真是又聪明又时髦,对不对?马克。竟然也会参加查尔斯的社交圈,穿紧身衣的富家女,就在那种地方结交不起眼的男孩。芭比真该到那种地方去,对不对?小鸭鸭。” 芭比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喜欢查尔斯,”她辨道:“‘幻想园’比那边好太多太多了!有这么棒的餐点。” “很好,芭比,反正你也还不够有钱。再谈谈‘马克白’跟恐怖的女巫的事吧,马克。我知道要是我担任制作的话,会怎么塑造那些女巫的性格。”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大卫在剧团中相当活跃。 “喔,说说看吧。” “我会让她们看起来很平凡,只是一些狡猾安静的老太太,就像乡下的女巫一样。” “可是这年头根本没有女巫了啊。”芭比瞪着他说。 “那是因为你住在伦敦,才会这么说。现在英格兰乡下的每个村子里,都还有一个女巫。山上第三栋茅屋里的布莱克老太太,小孩子都不许打扰她,别人也常常送她鸡蛋或者自制的糕点,因为要是你惹火了她,你家的牛就挤不出奶来,洋芋收成也会一塌糊涂,要不然小强尼就会扭伤脚。虽然没有人在口头上说不能得罪布莱克老太太,可是每个人‘心里’全都明白!” “你真爱开玩笑。”芭比绷着脸说。 “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事实,对不对?马克。” “可是知识一天天进步,教育也越来越普及,根本没有人会再迷信那些了。”贺米亚用怀疑的口气说。 “可是乡下就不一样。你说对不对?马克。” “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缓缓地说:“不过我也不敢肯定,因为我没在乡下住过多久。” “我不懂,你怎么能把女巫塑造成平凡的老太太。”贺米亚对大卫说:“她们当然有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 “可是你想想看,”大卫说:“这就跟发疯的情形差不多。要是有一个人又吼又叫,全身都是稻草,歪歪倒倒地走来走去,那根本就不可怕。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替一个在精神病院做事的医生送个口信,我在房间等他的时候,对面有一位看起来很亲切的老太太在喝牛奶。她随便跟我聊聊天气,然后忽然俯身向前对我低声说:“‘埋在火炉后面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是你儿子?’”然后她点点头,又说:‘晚上十点十分整,每天都很准时,你要假装没有看到血。’ “就是她那种煞有其事口气,叫人不寒而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火炉后面‘真的’埋了人?”芭比问。 大卫没理她,又说: “再说那些灵媒,一下精神恍惚,一下在黑黝黝的房间里又敲又打的,最后坐起来拍拍脑袋再回家吃一顿有鱼、有洋芋的晚餐,看起来就是很平常、很愉快的女人。” “这么说,你认为女巫只是几个有预知力的苏格兰老太太,悄悄运用她们的巫术,绕着一口大锅子念咒,召唤一些鬼魂,可是表面看来却和平常人一样罗?噢——这倒是满吸引人的点子。” “但愿你能找到替你演这种角色的演员。”贺米亚冷冷地说。 “你说得对,”大卫承认道:“只要剧本上有一点疯狂的暗示,演员马上就会很卖力的演出,要是有暴毙的情形也一样。可是没有哪个演员能安安静静地倒下去死掉,一定要咆哮、跌倒、翻眼睛、喘气、捧着心脏、抱着头,很夸张地演出才过瘾似的。说到表演,你觉得费尔丁的‘马克白’怎么样?批评家对他有很多不同的意见。” “我觉得梦游之后那一幕跟医生在一起的戏好可怕,”贺米亚说:“‘你不能帮助一个有病的脑子吗?’他让我发现一件以前从来没想到的事——他真的是在命令医生杀她,可是他又的确爱他太太。他把畏惧和爱之间的挣扎完全表现出来了。‘随后你也应该死了。’是我所听过的最沉痛的话。” “要是莎士比亚看到他的剧本被人这么演,也许会觉得很意外。”我冷冷地说。 “我想,波贝吉公司已经减少了很多他原著的精神。”大卫说。 贺米亚喃喃说:“演出者永远有办法让作者觉得意外。” “莎士比亚的剧本不是一个什么叫培根的人写的吧?”芭比问。 “那种理论已经过时了,”大卫亲切地对她说:“‘你’对培根还知道些什么?” “他发明火药。”芭比得意地说。 大卫看看我们,然后说: “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爱这个女孩了吧?她知道的事老是很出人意料。亲爱的,是法兰西斯,不是罗杰。” “我觉得费尔丁扮演第三个凶手很有意思。以前没有这种例子?”贺米亚问。 “我想有,”大卫说:“那时候多方便啊,只要想除掉一个人,随时可以找到替你动手的凶手。要是现在还能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可是还有啊,”贺米亚辨道:“那些地痞流氓什么的,像芝加哥就有。” “喔,”大卫说:“我指的不是那种人,我是说一般人想除掉某个人——例如生意上的劲敌、老不死的有钱姑姑等等。要是现代人能打一通电话,说:‘麻烦派两名杀手来好吗?’那该有多方便。”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可是如果真的想那么做,也有办法,对不对?”芭比说。 我们不解地看着她。 “什么办法,宝贝?”大卫问。 “喔,我是说,也有人办得到……像你说的,跟我们差不多的普通人。不过我猜费用很贵。” 芭比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看来天真无邪,双唇也微启着。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大卫好奇发问。 芭比似乎很困惑。 “喔——我想——我弄错了。我指的是‘白马’那种事。” “白‘马’?什么样的白马?” 芭比红着脸,垂下眼睛。 “我好傻,我——只是听别人说过——不过我完全弄错了。” “来,吃点布丁。”大卫体贴地说。 (二)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一种奇怪的经验,就是听到一件事之后,往往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又碰到一次。我这回就是。 第二天早上,电话响了,我过去接。 “福来斯曼七三八四一。” 电话那头传来像是喘息的声音,对方上气不接下气,但却很坚定地说: “我想过了,我会去!” 我迅速动动脑筋。 “太棒了,”我一边拖延时间道;“噢你——是——” “毕竟,”那声音说:“总不会被雷击中两次吧!” “你肯定没打错电话吗?” “当然,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不是吗?” “对了!”我说:“你是奥立佛太太。” “喔,”那个声音说:“原来你刚才不知道我是谁啊?我根本没想到。我说的是罗妲的园游会,如果她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真是太好了,他们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不会有宴会吧?”奥立佛太太问。 她又说: “你也知道,那些人明明看到我在喝姜酒或者蕃茄汁,没有在写作,偏偏还要问我‘现在有没有在写作?’又说他们喜欢我的书,这话当然很讨人喜欢,问题是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要是我说:‘我很高兴。’听起来就像‘很高兴认识你’一样陈腔滥调。嗯,事实当然没错。你想他们不会要我到‘粉红马’去喝点东西吧?” “‘粉红马’?” “是啊,白马,我是指酒店。我对酒店实在很没办法,我可以勉强喝点啤酒,可是会觉得很难过。” “你说的‘白马’到底是指什么?” “有一家叫‘白马’的酒店,对不对?或者是‘粉红马’,不过也许是在别的地方,只是自己胡思乱想。我有时候真会乱想。” “鹦鹉怎么了?”我问。 “鹦鹉?”奥立佛太太似乎十分迷惑。 “还有蟋蟀。” “说真的,”奥立佛太太威严地说:“我看一定是弄昏头了。”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还在想这二度听到的“白马”时,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索马斯·怀特律师,他告诉我,我教母海吉斯——杜博夫人在遗瞩中,准许我从她的藏画中挑选三幅。 “当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名画,”索马斯·怀特先生用十分忧郁的声音说:“不过据我所知,你曾经表示过欣赏死者所收藏的一些画。” “她有几张很好的印度风景水彩画,”我说:“我想你一定写信通知过我,可惜我忘了这回事。” “不错,”索马斯·怀特先生说:“可是遗嘱各条款已经开始实施,执行委员也在安排出售她在伦敦的屋子,要是你最近能抽空到爱拉斯米尔广场来一趟——” “我现在就来。”我说。 看来,这不是个适合工作的早晨。 (三) 我把挑选出的三幅水彩画夹在腋下,离开爱拉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几乎立刻撞上一个正要进门的人。我们彼此道歉之后,我正要叫计程车,忽然想起什么,马上转身问对方:“嗨——你不是柯立根吗?” “是啊——你——对了——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以往念牛津大学的时候,吉姆·柯立根和我一直是朋友,可是我们到现在至少有十五年左右没有见面了。 “我知道你很面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柯立根说: “我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很喜欢看。” “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真像你所希望的从事研究工作?” 柯立根叹口气。 “很难,太花钱了——除非能找到一个听话的百万富翁,或者意见不多的基金会。” “肝蛭,对不对?” “你的记性真好!不,我已经放弃肝蛭了,我目前最有兴趣的是一种跟脾脏有关的腺体,你一定没听过。表面上看来,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的口气带着科学家的研究热忱。 “那还研究它做什么?” “喔,”柯立根有点歉然地说:“我认为这种腺体会影响人的行为。粗浅点说,就跟你车子煞车的时候少不了一种液体一样。没有那种液体,煞车就不灵光。人体也一样,要是这种腺体分泌不够,就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使人犯罪。” 我吹了声口哨。 “那么‘原罪’的理论怎么办呢?” “是啊,”柯立根说:“牧师不会欢迎我的理论,对不对?老实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理论有兴趣,真是不幸。所以我现在还在警方担任法医。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看到不少犯罪型态。不说了,免得你不耐烦——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可以啊!可是你不是要去那儿吗?”我朝柯立根身后的屋子点点头。 “也不是,”柯立根说:“我只是想法碰碰运气。” “那里只有一名管理员,没别的人了。” “我想也是,不过我希望能知道一点已故的海吉斯—杜博女士的事。” “我一定比那个管理员知道得多,因为她是我教母。” “真的?那我运气太好了。我们上哪儿吃午饭,郎地斯方场有个小饭店,不算豪华,可是有一种特别的海鲜汤特棒。” 我们在那家小餐厅坐定之后,一名脸色苍白、穿着法国水手裤的男孩,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汤。 “太棒了,”我一边品尝一边说:“好了,柯立根,你想知道些什么?顺便告诉我,为什么?” “说起原因,话就长了,”我的朋友说:“先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 我想了想,答道: “她是个旧式妇女,是某个小岛已故总督的遗孀,有钱,也喜欢过舒服日子,冬天就到国外的避暑胜地去。她的屋子很大,有很多维多利亚式的家具,也有各种好坏不一的维多利亚式银器。她自己没孩子,只养了一对教养得很好的狮子狗,爱得不得了。她是个顽固的保守主义者,心地很好,可是很专制,老是要坚持她自己的意见。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柯立根说:“就你所知,她有没有可能受人敲诈过?” “敲诈?”我很意外地问:“我觉得太不可能了,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样,我第一次听到高曼神父遇害的故事。 我放下汤匙,问道: “你有那份名单吗?” “不是正本,是我抄的,在这儿。” 我接过他从口袋拿出的那张纸,念了起来: “巴金逊?我认识两个姓巴金逊的人,一个叫亚瑟,在海军服务,还有一个叫亨利的,在政府某单位做事。奥玛拉——我知道一位奥玛拉少校。山得福,我少年时期有位老牧师姓山得福。塔克顿——”我迟疑了一下,“塔克顿……不会是唐玛西娜·塔克顿吧?” 柯立根好奇地看着我。 “就我所知,有可能,她是谁?干什么的?” “现在她什么事都不做了,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她的讣告在报上登过。” “那也没什么用了。” 我继续看名单: “萧……我认识一位姓萧的牙医,还有杰若米·萧,……德拉芳丹——我最近听过这个姓氏,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柯立根?会不会是说你?” “但愿不是,我觉得上了这张黑名单好像不是好事。” “也许吧,你怎么会想到跟敲诈有关呢?” “要是我没记错,这是李俊巡官的看法,看起来好像也很可能。不过也有很多其他可能,譬如说是走私麻药的人或者密探之类的,我们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有一点绝对不会错,这份名单非常重要,对方甚至不惜用谋杀来获得这份名单。” 我好奇地问:“你一向对你工作、对警方的意义都这么有兴趣吗?” “谈不上。我有兴趣的是犯罪的个性、背景、生活环境,尤其是腺体方面的健康情形!” “那你为什么对这份名单那么感兴趣呢?” “天知道!”柯立根缓缓地说:“也许是因为看见我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吧。姓柯立根的有救了!一个姓柯立根的就可以救其他姓柯立根的人了。” “救?这么说,你认定了名单上这些人都是被害者,而不是犯人了?可是不是两者都有可能吗?” “说得对极了,奇怪的是,我竟然这么肯定,也许只是第六感,也许是因为跟高曼神父有关。我很少碰到他,可是他是好人,会众都很敬爱他。他是那种坚强好斗的人,我忘不了他把这份名单看得那么重要……” “警方还没找出线索吗?” “有,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必须调查许多事,还要查那天晚上找神父去的那个女人的背景。” “她是谁?” “显然没什么神秘——一个寡妇。我们猜想她丈夫也许跟赛马有关,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她在一家小公司做事,调查消费情形,没什么不对劲。那家公司的信誉还不错,对她的了解不深。她是从英格兰北方来的——兰开夏。她只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私人东西太少了。” 我耸耸肩。 “我想很多人都这样,只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个寂寞的世界。” “说得对。” “总而言之,你决定插手就是了?” “只是随便打听一点消息。海吉斯—杜博这个名字不常见,我想我也许能找出一点有关这位女士的资料——”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可是从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好像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既不像走私麻药的人,也不像是密探,”我向他保证道:“她一直过着很心安理得的生活,没什么好让人敲诈的,我实在想不出她会在什么名单上。她的珠宝在银行保管,所以强盗也不会对她下手。” “你还认识其他姓海吉斯—杜博的人吗?譬如她的儿子?” “她没有子女,不过有一个侄儿和一个侄女,但是不同姓。她丈夫是独子。” 柯立根随口说我帮了不少忙,然后看看表,愉快地说他该去接一个人,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一直到回到家里,我还在想这件事,始终没办法定下心来做事,最后一时冲动,打了电话给大卫·亚丁力。 “大卫吗?我是马克。那天晚上你带的那个叫芭比的女孩,本名叫什么?” “怎么?想追我的马子?”大卫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反正你女朋友多的是,”我顶他道:“放弃一个也无所谓。” “老兄,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大包袱了吗?我还以为你跟她已经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这是个惹人嫌恶的名词,但是我想,我跟贺米亚的关系的确这样。可是我为什么觉得有点沮丧呢?我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我们有一天会结婚……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我喜欢她。我们有很多相同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讨厌。我几乎可以看到我们的未来:贺米亚和我一起去欣赏高尚的戏剧,我们讨论艺术、音乐,不错,贺米亚是个无懈可击的伴侣。 但是我潜意识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感到震惊不已。 “睡着啦?”大卫问。 “当然没有。老实说,我发觉你那个叫芭比的朋友很能让人充充电。” “说得好,不错,她的名字叫芭密拉·史特林,在美菲尔区一家人造花店做事。” 他把地址告诉我。 “带她出去好好散散心,”他用长辈似的亲切口吻说:“你会觉得轻松不少。那个女孩什么都不懂——真的是脑袋空空如也。你说什么,她都相信。所以别太沉醉在幻想里。” 他挂断了电话。 (四) 我略带不安地闯进“花房有限公司”,一阵过于浓郁的桅子花香,呛得我几乎忍不住倒退几步。里面有几个穿着浅绿色制服的女孩,看起来个个都像是芭比。最后,我好不容易才认出她来。她正有点困难地拼着一个地址。写完地址,她在找换零钱给客人付的五镑钞票时,又出了点差错。 等她一空下来,我立刻喊住她。 “我们前几天晚上见过——你跟大卫·亚丁力在一起的时候。”我提醒她道。 “喔!对了!”芭比亲切地说,眼睛却含糊地从我头上望过去。 “我想请问一点事,”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安:“也许我该先买点花?” 她就像部按对了钮的自动化机器,马上答道:“我们有很多今天刚送来的可爱玫瑰,” “就这些黄玫瑰好了,”别的地方也有些玫瑰,“多少钱?” “非常便宜,”芭比用甜美醉人的声音说:“一朵只要五先令。” 我咽咽口水,要了六朵。 “要不要这些特别好的叶子衬托一下?” 我怀疑地看着那些就快枯黄的叶子,却另外挑了些嫩的芦荀叶,但是这么一来,芭比对我的评价似乎低了些。 芭比略带笨拙地把芦荀叶片包在玫瑰花四周时,我又重新拾起话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那天晚上,你好像提到一个叫‘白马’的东西。” 芭比似乎大吃一惊,把花束整个掉在地上。 “能不能再告诉我详细点?” 芭比站直身子问道: “你说什么?” “我想请问你关于‘白马’的事。” “白色的马?你指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你不是提到过吗?” “我相信自己从来没说过那种事,也没听过那种事。” “一定有人告诉过你,是谁?” 芭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板也不许我们跟客人谈天。”她把帐单放在我面前说:“对不起,一共三十五先令。”我给她两镑,她塞了六先令到我手里立刻转身招呼另外一个客人。 我发现,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我缓缓走出去。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她算错了价钱(芦荀叶是七先令六),也找了太多零钱给我。她之所以会算错,显然是因为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 我又想起那个可爱的脸孔和蓝色的大眼睛,那对大眼睛里藏着些东西。 “害怕!”我自语道:“吓坏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第五章 (一) “想想看,”奥立佛太太说:“总算了了一件事,也没发生任何不愉快,真叫人觉得轻松。” 的确是叫人轻松的一刻,罗妲的园游会像所有园游会一样过去了。大清早,天气本来很不好,大家都很担心,后来总算还差强人意。前前后后也在细节上发生过一些争执,总算也一一解决了。 也不容易,天黑了,谷仓里还有人在表演舞蹈,另外也安排了烟火,但是主持人都很疲倦了,一起回到屋里,吃顿简单的晚餐。大家边吃边聊,不过每个人都顾着说自己的,没时间去注意别人说些什么。 “今年的成绩一定比去年可观。”罗妲愉快地说。 “我觉得麦可·布兰特居然会连着三年都发现藏宝,真是奇怪,”孩子们的苏格兰籍保姆兼教师马可立斯特小姐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就得到情报?” “布鲁克班克女士赢了那头猪,”罗妲说:“我看她并不想要,好像很尴尬的样子。” 这群人包括我堂妹罗妲,她丈夫戴斯巴上校,马克立斯特小姐、一位叫金乔的红发小姐、奥立佛太太、还有凯尔伯·凯索普牧师夫妇。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可爱学者,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适时引经据典。这种习惯虽然常会令人觉得尴尬,也会使谈话告一段落,但是他还是乐此不疲。 “何瑞斯说过……”他微笑地看看一桌的人。 “我觉得何斯福太太在那瓶香槟上动了手脚,”金乔若有所思地说:“她侄儿得到那瓶酒。” 凯索普太太是个让人紧张的女人,她用那双美目打量了奥立佛太太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希望园游会发生什么事?” “喔,譬如谋杀什么的。” 凯索普太太似乎很有兴趣。 “喔?为什么会发生?” “没什么理由,也很不可能。可是我上次参加的园游会就发生过谋杀案。” “我懂了,所以你觉得很不安。” “对,非常不安。” 牧师又从拉丁文换成希腊文。 稍顿之后,马克立斯特小姐又谈到怀疑抽签出售活鸭有搞鬼的可能。 “‘皇家武器’的老鲁格送了售酒摊位十二打啤酒,可真大方。”戴斯巴说。 “‘皇家武器’?”我尖声问。 “是本地一家酒店,亲爱的。”罗妲说。 “这里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酒店?叫——白马的,是你说的,对不对?”我问奥立佛太太。 但是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人掉头看我,但是表情含糊而没有兴趣。 “白马不是酒店,”罗妲说:“我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本来是个酒店,”戴斯巴说:“我想是十六世纪左右的事了。现在它只是一间普通民房,我一直觉得该改改名字。” “不,”金乔说:“要是改名字叫什么‘路边居’、‘美景阁’之类的,就太可笑了。我觉得叫‘白马’很好,而且屋子里还有一块可爱的酒店旧招牌,她们把它挂在大厅里。” “你指的是谁?”我问。 “屋子是塞莎·格雷的,”罗妲说:“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她?个子很高,短头发是灰色的。” “她很神秘,”戴斯巴说:“会招魂术和巫术什么的。不一定完全是妖术,不过反正是那种事就是了。” 金乔忽然一阵大笑,然后又歉然地说: “对不起,我只是忽然想起格雷小姐走上黑天鹅绒祭坛,扮演巫婆的样子。” “金乔!”罗妲说:“别在牧师面前胡说!” “对不起,凯索普先生。” “没关系,”牧师微笑道:“古人说——”接着,他念了一段希腊文。 大家恭敬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又旧话重提。 “我还是想知道你说的‘她们’是什么人?除了格雷小姐还有谁?” “喔,有一个叫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的朋友跟她住在一起,我想,她大概是灵媒,你一定在附近见过她,身上戴了一大堆护符、念珠什么的——有时候还穿印度女人那种裹身长布,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去过印度——” “还有贝拉,是她们的厨师,”凯索普太太说:“也是个女巫,从小邓宁村来的。她在那边是很有名的女巫,是家传的,她母亲也是女巫。” 她的口气很自然。“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也相信巫术,凯索普太太。”我说。 “那当然!又没什么神秘的,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个人继承了父母的资产,小孩子不敢去逗你的猫,邻居也不时会送自制的点心或者果酱给你。” 我怀疑地看着她,她却像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西碧儿今天帮我们忙替人算命,”罗妲说:“她坐在绿帐篷里,我相信她对这方面很内行。” “她今天替我算得命很好,”金乔说:“说我要钱随时都有,会有一个从国外来的英俊陌生人追求我,以后我会嫁两个丈夫,生六个孩子,真是很大方。” “我看到寇蒂斯家的女孩出来的时候,格格笑个不停。”罗妲说:“后来,她对她的男朋友却很害羞,叫他别以为自己就嫁定他了。” “可怜的汤姆,”她丈夫说:“他有没有回嘴呢?” “有啊!他说:‘我不会告诉你她答应我什么,也许你会不高兴,我的女孩!’” “说得好。” “巴克老太太嘴上倒是很刻薄,”金乔笑着说:“只说:‘都是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可别相信。’可是柯立普老太太却尖声插嘴道:‘莉茜,你跟我一样清楚,史丹福狄斯小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格雷小姐也知道哪一天有人会死,而且从来没说错过!有时候真叫人起鸡皮疙瘩。’巴克太太说:‘死——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天赋。’柯立普太太说:‘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得罪她们三个人当中任何一个就是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真希望见见她们!”奥立佛太太渴望地说。 “我们明天带你去,”戴斯巴上校应允道:“那间老酒店的确值得看看,她们把它弄得很舒服,可是却没有破坏原来的特性。” “我明天早上打电话给塞莎。”罗妲说。 我必须承认,我上床的时候心里真有点泄气。 “白马”在我心头一直代表一种不可知的邪恶事物,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当然,除非还有另外一个“白马”…… 我一直胡思乱想到入睡。 (二) 第二天是周日,我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觉得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心情。草地上大大小小的帐篷凌乱地在潮湿的微风中下垂摇摆着,等着人去收拾。星期一,我们都得着手整理收拾,可是罗妲明智地决定,今天大家都尽可能出去轻松轻松。 我们都到教堂去,恭敬地聆听凯索普牧师讲述有关以赛亚书的一段教义。 “待会儿我们跟威纳博先生一起吃午餐,”罗妲告诉我:“你一定会喜欢他,马克,他实在很有意思,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都做过,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三年以前,他买下普莱斯大宅,在整修方面一定花了不少钱。他得了小儿麻痹症,必须靠轮椅行动,我想他一定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实在很喜欢旅行。当然,他有很丰富的财源,而且他家里满是最豪华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到拍卖场去买东西。” 普莱斯大宅只几里远,我们开车抵达的时候,主人推动着轮椅到大厅来迎接我们。 “欢迎你们大家来,”他诚恳地说:“昨天忙了一天,一定累坏了。办得太成功了,罗妲。” 威纳博先生大概五十岁左右,脸孔瘦削得像老鹰一样,鹰钩鼻骄傲地挺立着。他穿着一件略带古典气息的上衣。 罗妲替大家介绍一下。 “我昨天看到过这位女士,”他说:“我买了六本她亲笔签名的书,准备当圣诞礼物。你写得真是太棒了,奥立佛太太,一定要再继续写下去,让我们有更多东西看。”他对金乔微笑道:“你差点让我得到一只活鸭,小姐。”然后又转身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上个月在‘评论月刊’上那篇文章。” “真感谢你参加我们的园游会,威纳博先生。”罗妲说:“你送了那么大金额的支票给我们,还以为你不能亲自来了呢。” “喔,我很喜欢园游会,英国乡下生活就是少不了它,对不对?最后我抱着一个投环游戏得来的恐怖塑胶娃娃回家,又听咱们的西碧儿替我预言了很美妙、可惜不真实的远景。对了,西碧儿戴了有金丝的头巾,身上还串了大概有一吨重的假埃及念珠。” “西碧儿这个好家伙,”戴斯巴上校说:“我们今天要跟塞莎一起喝下午茶,她那个地方很有意思。” “白马?是啊,我倒希望那地方还是个酒店。我一直觉得那地方有一段神秘而且不寻常的邪恶历史,不可能是走私,这里离海不够近。也许是绿林大盗休息的地方吧?说不定有些有钱的旅客在那里过了一夜,就永远从人世消失了。反正,让它变成三位老小姐的住宅,就觉得什么味道都没了。” “喔——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她们!”罗妲大声说:“也许像西碧儿那样老是穿印度裹身布、戴着护符,又老说看到别人头上有什么云气,的确有点可笑。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塞莎真的有点让人害怕吗?她好像知道人家脑子里想些什么。虽然她自己不说她有预知力——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还有贝拉,年纪还不大,就已经替两个丈夫送过葬了。”戴斯巴上校说。 “我诚心希望她原谅我。”威纳博先生笑着说。 “照邻居的说法,”戴斯巴上校说:“要是有谁惹她不高兴,她只要看看那个人,那个人就会慢慢生病死掉。” “当然,我忘了,她是巫婆吧?” “凯索普太太是这么说。” “巫术是很有意思的事,”威纳博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全世界都有不同形式的巫术。我记得在东非的时候——” 他的谈话很生动有趣,谈到非洲的术士,婆罗洲的神■,并且答应午饭后给我们看些西非男巫的面具。 “这栋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罗妲笑道。 “喔,”——主人耸耸肩说:“要是没办法走出去看每样东西,只好把每样东西送到家里来让自己欣赏了。” 只有这一刻,他的声音中似乎突然带着一种幸酸,他迅速瞄了一眼自己瘫痪的双腿。 “世界上包罗万象,新奇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我想知道、想看的事情太多了!喔,我想我这一生过得还不算太糟,就连现在,生活还是有些慰藉。” “为什么在这里呢?”奥立佛太太忽然问。 其他人都略微有些不安,就像觉察到一种悲剧的气氛一样,但是奥立佛太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想知道什么,就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而她坦白好奇的态度,又使气氛恢复了轻松。 威纳博先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我是说,”奥立佛太太说:“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地方实在有点偏僻,不容易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是不是因为你有朋友在这里?” “不是,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挑选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里没有朋友。” 他唇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心里想,他的残废到底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失去了到世界各地探险的行动能力,是不是已经深深啮蚀到他的灵魂?或者,他已经真的靠伟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种改变的环境中获得了平静呢?” 威纳博先生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我说:“你有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伟大’这个名词,并且比较了东、西方对它不同的解释。可是我们现在英国所谓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是指有大智的人,”我说:“喔,还要加上有高尚的道德。” 他用明亮活泼的眼神看着我,又问: “这么说,不能形容坏人‘伟大’了?” “当然可以,”罗妲说:“拿破仑、希特勒,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很伟大。” “因为他们造成那种后果?”戴斯巴说:“可是要是认识他们本人,恐怕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金乔俯身向前,把手指插进红发中说: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也许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可怜、矮人一截的小人物,可是就算他们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他们是不是还会不满足呢?” “喔,绝对不会,”罗妲激烈地说:“要是他们那样的话,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敢说,”奥立佛太太说:“毕竟,连最笨的孩子都可能轻易放火烧掉一栋房子。” “好了,好了,”威纳博先生说:“这种不存在的事,还是别去空谈吧。不错,世界上的确有‘邪恶’存在,它的力量也很大,有时候甚至比善的力量更大。它确实存在,我们必须承认——必须跟它奋斗,否则——”他一摊手,说:“我们只有沉沦在黑暗中了。” “当然,我是在邪恶之中长大的,”奥立佛太太用道歉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相信它的存在。可是你们知道,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有像动物一样的脚,还有尾巴什么的,像个演员一样的到处乱跳。当然,我写的故事都有一个主要的犯人——读者喜欢——可是却越来越难处理。只要读者不知道凶手是谁,我都可以设法让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等他最后不得不现身的时候,却往往看起来不大胜任,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泄气的转变,要是把情节改成了一位银行经理盗用公款,或者一个狠心的丈夫想除掉太太,另外娶孩子的家庭教师,那就简单多,也自然多了——相信你们了解我的意思。” 大家都笑了。 奥立佛太太又用道歉的口吻说: “我知道我解释得不大好——可是你们一定都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们都说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第六章 我们离开普莱斯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四点过后了。威纳博先生招待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美味午餐,然后带我们一起浏览整个屋子。他的确很乐意让我们看他各种珍藏,这座屋子也确实收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赚的钱一定很多,”我们离开之后,我说:“那些宝石——还有欧洲雕像,就要值很多很多钱,更别说他的东德瓷器什么了——你们有这种邻居真是幸运。” “还用得着你说?”罗妲说:“这里大部分人都很好——就是都有点呆板。比较起来,威纳博先生就有情趣多了。” “他靠什么赚钱?”奥立佛太太问:“还是他一直都很有钱?” 戴斯巴上校冷冷地说,这年头谁也不敢吹牛说自己继承了一大笔钱,因为死亡税和遗产税已经扣掉了一大半。 “有人跟我说,”他又说:“他本来是个码头工人,可是看起来好像很不可能,他从来没提起他的童年或者家人,”然后转身对奥立佛太太说:“是你笔下最好的神秘人物题材。” 奥立佛太太说,经常有人提供一些她不想要的资料—— “白马”是一栋半用木材筑成的房屋,离村上大街有一段距离,后面有座带围墙的花园,使它有一种悦人的古老气氛。 我觉得有点失望,就说了出来。 “一点都没有邪恶的气氛。”我说。 “等你进了里面再发表高见吧。”金乔说。 我们下车走到门口,门马上打开了。 塞莎·格雷小姐站在门口,她个子很高,略带一点男人的味道,身上穿着苏格兰呢外套和裙子。她粗硬的灰发覆在高起的前额上,鹰钩鼻,浅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你们总算来了,”她用低沉热心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们全都迷路了呢。” 我发觉她背后黑暗的大厅阴影中,有一张脸孔正在窥伺我们,那是张奇怪,没什么形状的脸,像一个偶然逛进雕塑家工作室的孩子们用泥灰捏成的脸孔。我想,这就是偶而在意大利原始绘画中看到的那种平凡的脸。 罗妲替双方介绍过后,又解释说我们刚在普莱斯大宅跟威纳博先生吃过午餐。 “喔!”格雷小姐说:“原来如此!他那个意大利厨子手艺的确棒,再加上他那一屋子的特别珍藏,难怪你们会舍不得走。唉,可怜喔,一定要有点东西让他打起精神。对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对自己这个地方还真有点自豪——十五世纪,还有些是十四世纪的东西呢。” 大厅低矮暗淡,有一条旋转的楼梯通往上面。大厅里有个大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画。 “是从前酒店用的招牌,”格雷小姐发现我正在看那幅画,便解释道:“这种光线下看不大清楚,叫做‘白马’。” “我替你整理一下,”金乔说:“我以前就说过,要是你肯,结果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不大相信,”塞莎·格雷说,又坦白地补充一句:“万一你弄坏了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弄坏,”金乔生气地说:“我做的是这一行。我在伦敦美术馆做事,”她向我解释道:“工作很有意思。” “看现代人修补旧画的方法,真得习惯了才行,”塞莎·格雷说:“我现在每次到国家画廊去,都忍不住喘气,每一幅画看起来都像在清洁剂里洗过一样。” “要是那些画都看起来脏兮兮、黑黝黝,你也不会欣赏,”金乔辨道。她看看酒店招牌,又说:“要是好好整理一下,一定会看清楚很多,马上也许还有了骑士。” 我也走过去看那幅画。画得很粗,没什么优点可取,黑暗模糊的背景前,站着一匹白色种马。 “嗨,西碧儿,”塞莎说:“客人在批评我们的‘白马’了,” 西碧儿小姐从门后走出来。 她是个苗条的高个儿女人,头发相当乌亮,脸上堆着假笑,嘴唇很冷淡。 她穿着翡翠绿的印度装,但却没有使她看来吸引人。她的声音模糊而微弱。 “喔,我们最亲爱,最亲爱的‘马’呀,”她说:“我们一看到它,就忍不住爱上了它,我想就是因为它,我们才决定买下这栋房子,对不对?塞莎。唉呀,请进,请进。” 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小小的方室,可能是从前的酒吧间。 不过现在布置着印花棉布窗帘和齐本德耳式家俱,完全是乡下妇女起居室的味道。房里还有几盆菊花。 接着,主人又带我们到花园去,我想这座花园夏天一定很美。回到屋子里,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包括三明治和一些自制的蛋糕。我们一一就座之后,我先前在大厅中看到的那张脸孔主人,拿着一个银茶壶进来。她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绿色上衣,近看之下,她那张像个小孩胡乱捏成的面貌让我觉得原先的印象更正确。那是张愚笨幼稚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有点邪恶。 突然之间,我对自己有点生气。这些什么改建过的酒店,还有三个中年妇女的事,真是无聊透了! “谢谢你,贝拉。”塞莎·格雷说。 “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听起来几乎像是一种嗫嚅或咕哝。 “有了,谢谢你。” 贝拉走到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可是就在她即将出去之前,忽然迅速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股神色让我感到很震惊——不过很难说是什么原因。总之,她的眼神中含着恶意,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塞莎·格雷发现了我的反应。 她柔声道:“贝拉常常让人觉得很紧张,是不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发现她看了你一眼。” “她是本地人吧?”我极力表现出礼貌而有兴趣的态度。 “对,我想一定有人告诉过你,她是本地的女巫。” 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用她的念珠叮当地敲着。 “你就老实说吧,伊斯——” “伊斯特布鲁克。”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我们都懂巫术,你就承认吧。你知道,我们在这儿相当有名。” “也许也不是虚名,”塞莎·格雷说,她似乎很高兴:“西碧儿的确很有天赋。” 西碧儿高兴地叹口气。 她说:“我一向对神■很着迷,而且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写出一些东西,连自己都不懂是什么。反正我只是坐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枝铅笔,就常常会一直写个不停,可是我本身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我一向都非常敏感。有一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喝午茶的时候,忽然昏倒了,那个房间一定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我的确知道!后来我们才听说,那地方发生过谋杀案——二十五年前!就在那个房间。” 她点点头,满意地环顾着大家。 “真了不起。”戴斯巴上校客气地虚应了一下故事。 “这间屋子也发生过怪事,”西碧儿神秘而带威胁地说:“不过我们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了,被困在地下的灵魂已经自由了。” “是像春季大扫除一样把鬼魂清理掉?”我问。 西碧儿怀疑地看着我。 “你这套印度装的颜色真漂亮。”罗妲说。 西碧儿脸色又开朗起来。 “是啊,我在印度买的,我在那边过得很有意思。你知道,我研究了瑜珈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不过我一直觉得那些都太世故了,不够接近自然、原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去看看那些原始的力量。我就是少数几个到过海地的女人之一,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接触到神明的原始精神。当然,已经难免有点歪曲、破坏了,可是它的根的确在那里。” “他们让我看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知道我有两个比我大一点的双胞胎姊姊之后。因为他们说,在双胞胎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有特别的能力。很有意思,对不对?他们的死亡之舞真是太棒了,有骷髅和二根股骨交叉的圆形,还有掘墓人的工具、铲子、凿子、锄头,他们还穿办丧事的黑衣服、高帽子。” “祭典主人是山米地男爵,神明是雷各巴,就是能‘除掉障碍’的神,他能把死神派出去——让人死掉。很奇怪的观念,对不对?” 西碧儿起身到窗台上拿了一样东西,又说:“这个就是我的宝物,是用干葫芦加上一个珠网做成的——我们看到这些没有?是晒干的毒蛇的脊椎骨。” 我们礼貌地看看,但却没什么兴趣。 西碧儿喜爱地把她恐怖的玩具弄得嘎嘎作响。 “很有意思。”戴斯巴上校客套道。 “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更多故事——” 这时,西碧儿一边诉说着她对巫术的种种经验,我的思绪却不禁飞得老远—— 我一转头,发现塞莎·格雷正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 “你一点都不相信,对不对?”她喃喃道:“可是你知道你错了,不能把什么都解释成迷信、恐惧,或者宗教偏见。世界上‘的确’有自然的事实、自然的力量,以前有,以后也永远会有。” “我不想争论这一点。”我说。 “很聪明,来,看看我的书房。” 我跟着她穿过落地窗,走过花园,到了房子另外一边。 “是以前的马房改建的,”她解释道。 改建后的房间相当大,整列墙上都排满了书,我走过去一看,立刻忍不住惊呼: “你这儿真有些稀有的作品,格雷小姐,这是原版书吗?老天,你真是珍藏了一些东西。” “是啊,对不对?” “那本葛利莫尔的作品——真是稀世珍藏!”我从书架上一本又一本地抽下书来,塞莎·格雷望着我,她的神情中有一种平静的满足,不过我并不十分了解。 我放回手上的那本书,塞莎·格雷说:“能碰到欣赏自己珍藏品的知音真好,大部份人都只会打呵欠或者随便看看。” “我想你对巫术方面不懂的事一定很少,”我说:“你最先是怎么发生兴趣的?” “现在也很难说了,时间太久了。最先大概只是随便看看,后来才牢牢抓住不放。我觉得研究这个很有意思,知道人们相信什么——还有做些什么傻事!” 我笑了起来。 “有意思,我很高兴你并不是盲目相信书上所说的一切。” “你不能用可怜的西碧儿来判断我。是的,我刚才看到你带着一种傲然的神情,可是你错了,在很多方面,她是个傻女人,她相信巫毒、鬼神、巫术,把一切都安排在她的日课表里——可是,她的确有法力。” “法力?”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称呼它、有些人能沟通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有神奇怪异力量的世界,西碧儿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个一等灵媒,从来不为钱做这种事。可是她的天赋实在很特别,每次她、我,还有贝拉——” “贝拉?” “喔,对,贝拉也有灵异力量,我们三个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她忽然停下来。 “像个女巫有限公司?”我微笑道。 “不可以那么说。” 我看着手里的另一本书。 “就像拿斯特拉得马斯那些星相学家一样。” “一点都不错。” 我平静地说:“你相信这一套,对不对? “不是‘相信’,是‘了解’。” 她的语气中带着胜利的意味,我凝视着她:“可是怎么知道?知道什么?有什么理由?” 她朝整排书架一挥手,说: “这些东西!有太多都是胡说八道的!可是我们不看那些迷信和偏见的部份,它中心的事实却是无可否认的。外表的装饰,只是为了让人留下更深的印象。”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亲爱的,千百年来,人们为什么求教于巫师、术士、巫医?只有两个原因,只有两件事,使人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一个是春药,一个是毒药。” “喔!” “很简单,对不对?爱——还有死。有了春药,可以赢得你想要的男人,让他留在你身边。那些什么要在月圆之夜念魔鬼的名字,在地上或者墙上画些符咒,都只是骗人的粉饰,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让对方吃下春药!” “那么死呢?”我问。 “死?”她短促奇怪的笑声,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对死那么有兴趣吗?” “谁不是呢?”我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她用锐利搜寻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让我吓了一跳。 “死,比起单纯的春药复杂多了,但是——过去却一直对它抱着很可笑的态度,波吉亚一家人以他们的秘密毒药出名,你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吗?最原始的砒素!任何想悄悄毒死太太的丈夫都会用的砒素,可是现在已经进步多了,是科学带来的改变。” “用不会留下痕迹的毒药?”我怀疑地问。 “毒药!那太孩子气了,还有更新的办法。” “例如?” “头脑,现代科学知识告诉我们:头脑是什么,它能做些什么,人类能利用它做什么。” “请说下去,很有意思。” “原理是大家都知道的,术士已经在原始社会使用过许多世纪了。用不着真的动手杀人,只要告诉他去死就可以了。” “暗示?可是如果被害者不信,这些会有效吗?” “你的意思是说,在欧洲未必有效。”她纠正道:“有时候也有效,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们已经比巫医进步多了,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只要有死的意志就行了!每个人都有这种意愿,只要朝这个方向去做就行了。” “真有趣,”我带着科学兴趣轻声说:“让被害者产生自杀的想法是吗?” “你还是没抓到要点,有没有听过外伤导致疾病?” “当然听过。” “有些人在潜意识中不愿意回到工作岗位上,就真的病了。这回不是装病,是真的有病症,也会产生痛苦。很久以来,医生一直没办法解释这种情形。” “我有点了解你的意思了。”我缓缓地说。 “为了毁灭那个人,必须在他的潜意识中埋下一种力量,必须激起人人都有的死亡意愿,”她越来越兴奋,“你不懂吗?必须靠那种想死的意愿,使那个人‘真的’生病。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想生病、想死——于是——就真的生病,然后死掉。” 她此刻胜利地昂着头,我忽然觉得好冷。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这个女人有点疯了,但是塞莎·格雷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的话,对不对?” “你的理论很吸引人,格雷小姐——很合乎现代思潮,我必须承认。可是我想请问你,怎么样才能在被害者心里激起那种人人都有的死亡意愿呢?” “那是我的秘密,有一些不靠接触的联系方式,你只要想想无线电、雷达、电视的原理就知道了。超感觉力的实验发展得还不够,可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最简单最重要的原则。有时候可以靠运气做到——可是只要你知道它怎么发生效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 “‘你’做得到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走开了一点,才说:“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不能要我把所有秘密都说出来。” 我跟着她走向花园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 “你了解我的藏书,有时候,人也需要——需要——跟人谈谈心,而且——” “嗯?” “我有种感觉——贝拉也一样——你——也许会需要我们。” “‘需要’你们?” “贝拉觉得你是——特地来找我们的,她很少会弄错。” “我为什么要‘特地’来找你们呢?” 塞莎·格雷轻轻说:“这个——我暂时还不知道。” 第七章 (一) “你可来了!我们正在猜你到那儿去了呢。”罗妲从门那边走过来,其他人跟在她身后。她看看四周,说:“这就是你举行降神会的地方,对不对?” “你的消息很灵通,”塞莎·格雷轻松地笑着说:“乡下地方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事。我听说我们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一百年前,恐怕要被淹死在水里,或者用柴堆烧死。我的高曾姑姑——或者还要高一、两辈——就是被当成女巫在爱尔兰烧死的。那时候就是!” “我一直以为你是苏格兰人呢?” “先父是的——所以我才有预知力,先母是爱尔兰人。西碧儿是我们的女巫,她本来是希腊人。贝拉代表旧式的英国传统。” “恐怖的人类混合饮料。”戴斯巴上校说。 “随你怎么说。” “直好玩!”金乔说。 塞莎·格雷迅速看了她一眼, “对,从某一方面来说的确很好玩。”她转身对奥立佛太太说:“你应该写一本靠巫术杀人的小说,我可以提供你很多资料。” 奥立佛太太眨眨眼,似乎很尴尬。 “我只写简单的谋杀案。”她用抱歉的口气说,那种语气就像一个人在说:“我只会烧简单的家常菜。” 她又补充道:“只是说有些人想除掉另外一些人,而且不留下痕迹。” “那些事对我来说,都太费脑筋了,”戴斯巴上校看看表,说:“罗妲,我想——” “喔,对,我们该走了。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我们向主人道谢道别之后,没有从屋子直接出去,而是绕到侧门。 “你们养了不少家禽,”戴斯巴上校看着用铁丝围成的家畜栏说。 “我最讨厌鸡子了,”金乔说:“叫得人烦死了。” “大部份是小公鸡。”说话的人是贝拉,她刚从后门出来。 “白公鸡。”我说。 “准备作菜用的?”戴斯巴问。 贝拉说:“它们对我们很有用。” 她的嘴在肥胖没有线条的脸上形成一条长弧线,眼中流露出诡谲、心照不宣的神色。 “贝拉在这方面是行家。”塞莎·格雷轻声说。 我们正要向主人道别时,西碧儿·史丹福狄斯从前门走过来,催促客人离开。 车子开动之后,奥立佛太太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一点’都不喜欢她。” “别把老塞莎的话看得太严重,”戴斯巴上校用宽容的口吻说:“她喜欢吹那一套,看看别人有什么反应。” “我不是说她,她是个狂妄的女人,一有机会,就抓住不放,可是她不像另外那个那么危险。” “贝拉?我承认她有点奇怪。” “我也不是说她,我是说西碧儿。她‘看起来’好像很笨,戴了那么多念珠、护符,还有那些巫毒、转世的故事(真奇怪,为什么转世的都是埃及公主或者美丽的巴比伦女奴,而不是女佣或者又丑又老的农夫?)好像非常可笑。可是尽管她不聪明,我却觉得她好像真的有什么本事——能让奇怪的事发生。我一向把事情想得很糟——可是我觉得她可能会被人利用去做某些事,因为她很笨。我想你们大概都不了解我的意思。”她用悲惨的声音说。 “我了解,”金乔说:“也相信你说得没错。” “我们真该参加一次她们的降神会,”罗妲渴望地说:“说不定很有意思。” “不行,你不能参加。”戴斯巴上校坚决地说:“我不许你跟那种事扯在一起。” 他们笑着争执了好一会儿,直到奥立佛太太问起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班次,我才从沉思中惊觉。 “你可以跟我一起坐我的车回去。”我说。 奥立佛太太用怀疑的口气说: “我想我还是坐火车比较好。” “唉呀,算了,你以前还不是坐过我的车!我的开车技术最可靠。”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克,我明天要回去参加一个葬礼,一定不能迟到。”她叹口气说:“我最‘恨’参加葬礼了。” “一定要去吗?” “我想这回是跑不了的,玛丽·德拉芳丹是我的老朋友,我想她一定希望我去。她就是那种人。” “当然!”我喊道:“德拉芳丹——当然。” 其他人惊讶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只是——这——我只是在想,最近在什么地方听过德拉芳丹这个姓氏。是你提过的吧,对不对?” 我看着奥立佛太太说:“你说到疗养院去看她什么的。” “是吗?很可能。” “她是怎么死的?” 奥立佛太太皱皱眉,说: “神经中毒什么的吧。” 金乔好奇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锐利聪明。 我们下车时,我忽然说:“我想散一下步,刚才吃太多东西了,必须消化消化。” 不等任何人有机会开口,我就迅速走开了。我急需清静一下,整理一下思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我自己得弄清楚。最初,就是芭比随口说的惊人之论:要是你想“除掉一个人”,最好到“白马”去。 后来,我跟吉姆·柯立根碰过面,他那张奇怪的名单——跟高曼神父的死有关的名单——是有海吉斯—杜博,还有塔克顿——让我想起在路奇咖啡店的那一晚。对了,也有德拉芳丹这个姓。奥立佛太太也提过,她一位生病的朋友姓德拉芳丹。现在,这个生病的朋友死了。 接下来,我为了自己也不了解的原因,到芭比工作的花店找过她,但是她却激烈地否认知道有关“白马”的任何事。更奇怪的,是她竟然感到害怕。 今天,我总算在“白马”碰见了塞莎·格雷这些人。可是很显然地,“白马”和住在里面的人是一回事,那份名单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毫不相干。为什么我脑子里总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我会认为它们之间有关系呢? 德拉芳丹太太住在伦敦,唐玛西娜·塔克顿住在萨里郡一带,那张名单上没有任何人跟马区狄平这个小村有任何关系,除非—— 我走到“皇家武器酒店”,这家酒店外观脱俗,招牌上新添过“午餐、晚餐、茶点供应”几个字。 我推门而入,左手边的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右边是一间烟味浓厚的小吸烟室。楼梯口有个标志“办公室”。办公室外面是一面大玻璃窗,紧紧关着。还有一个牌子上写着“请按铃”。在这时候,整个房里都有一种荒凉酒吧的味道。办公室窗外的架子上有一本访客登记簿、我随手打开看看,没什么客人,一周大概只有五、六位,大多数都只来过一晚,我随便看看访客的名字。 不一会儿,我就阖上登记簿。四周仍然悄悄地,反正此刻我也不想问什么问题,于是我又回到外面柔和潮湿的下午气氛中。 去年有一个叫山得福和一个叫巴金逊的人到过“皇家武器酒店”,这只是巧合吗?这两个姓氏都在柯立根那张名单上。不错,这两个姓氏并不稀有,可是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名字——马丁·狄格拜。要是这个马丁·狄格拜就是我认识的那位,他就是我一向称为敏姑的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侄孙了。 我信步向前走,很想找个人谈谈,吉姆·柯立根,或者大卫·亚丁力,或者一向冷静的贺米亚都可以。总而言之,我希望找个能替我解开脑中迷团的人。 在泥泞的小巷中走了大约半小时后,我终于到了牧师宅门口,按下门前边像生锈似的门铃。 (二) “电铃坏了。”凯索普太太像个突然出现的妖怪一样,从门后走出来。 其实,我也早就想到有这种可能。 “叫人修过两次,”凯索普太太说:“可是一下就坏了,所以我只好自己多注意大门,免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还以为我们不在家。你有重要事,对不对?” “这——这——对,是很重要——我是说,对我很重要。” “我也是这个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对,我看得出来很糟——你要找谁?牧师?” “我——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是想找牧师的——可是现在,我忽然感到一阵迟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凯索普太太马上给了我答案。 “外子是个好人,”她说:“我是说,他不但是个牧师,也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候反而不好办事。你知道,好人并不了解邪恶的事,”她顿一顿,然后轻快迅速地说:“我想还是找我比较好。” 我微微一笑,问道:“邪恶是你的专长吗?” “对,没错。管理一个教区,就必须了解区内邪恶的事。” “可是那不是你先生份内的事吗?” “不,他的职务是宽恕别人的罪恶,”她纠正道:“他可以接受别人的忏悔,我却不能,可是,”凯索普太太非常愉快地说:“我可以替他把罪恶安排、分类,懂得这个之后,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到相同的伤害。人是没办法帮助别人的——我是指我自己。你知道,只有神才能叫人悔改——或许你也不了解,现在很多人都不了解。” “我比不上你的专业知识,”我说:“可是我希望防止别人受到伤害。” 她飞快看了我一眼。 “喔,是这么回事!你最好进来,我们也舒服点。” 牧师宅的起居室大而简陋,大部份都罩在一株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灌木阴影中,但是房里并未因此显得幽暗,相反的,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大而旧的椅子上,有着许多人在上面休憩过的痕迹。壁炉上一个大大的钟,沉重规则地发出悦人的摆动声。一进这间屋子,就觉得可以放开心胸,尽情、任意地畅所欲言,忘掉外面那个耀眼的世界所带来的烦忧。 我可以想像到,圆眼睛的青春少女,曾经因为自己即将做未婚妈妈,烦恼地向凯索普太太泣诉,而凯索普太太给她们的劝告虽然不一定合乎传统,却相当健全;气呼呼的亲人,也曾在这儿一吐心中对婚姻的不满;做母亲的,在这儿向凯索普太太细诉,她的小鲍伯并不是坏孩子,只是过于活力充沛,把他送到管训中心实在太荒谬了;同时,做丈夫或妻子的,也曾在这儿倾诉婚姻中的困境。 此刻,我,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学者、作家、世俗的人,也准备在这儿向一个满头灰发、满面风霜、目光慈祥的妇人,说出心中的困扰。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有种奇怪的感觉,跟她谈心,不会错。 “我们刚到塞莎·格雷家喝完下午茶。”我开口道。 跟凯索普太太解释事情非常容易,她马上可以替你接下去。 “喔,我知道了,就因为这样,你觉得很不安,是不是?那三位实在有点让人受不了。我也曾经怀疑过,她们那么喜欢吹嘘,照我过去的经验,真正邪恶的人是不爱吹牛的,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只有罪恶不深的人,才想把它说出来,罪恶是种邪恶、卑鄙、低贱小事,所以一定要让它看来很有份量、很重要。乡下的女巫就是些心地不好的傻老太婆,喜欢没事找事,专门吓人,那当然很容易做到。要是布朗太太的母鸡死了,女巫只要点点头,阴森森地说:‘嗯,上星期二,她的比利欺负了我的小猫。’贝拉·韦伯也许就是那种女巫,不过她也许——只是也许——还不只这样,因为她小时候的经验现在发芽滋长了,她不只是想吓吓人,而是真的心里藏着恶毒的思想。西碧儿·史丹福狄斯是我所见过的最笨女人之一——可是她真的是个灵媒——不管灵媒到底是什么玩意。塞莎我就不清楚了。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想就是她说的话让你觉得不安,对不对?” “你真是经验丰富,凯索普太太。照你看,一个人能不能不用任何看得到的媒介,从遥远的地方毁灭另外一个人?” 凯索普太太的眼睛张大了些。 “我想,你所说的毁灭,事实上就是‘杀人’吧?” “是的,” “我觉得太荒谬了。”凯索普太太用力说。 “喔!”我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当然也可能完全错了,”凯索普太太说:“家父说过,汽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的曾祖母也可能说过,火车根本就是胡扯,他们说得都对,在他们那个年代,那的确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实现了。塞莎表演什么给你看?死光枪什么的?还是她们三个人画了驱鬼符。” 我笑一笑,答道: “你说到要点了,我一定是中了那个女人的催眠术。” “不,凯索普太太说:“不可能,你不是容易受别人暗示影响的人,一定还有别的事,发生在这个之前。” “你说对了。”于是我简单扼要地把高曼神父的死,那天晚上第一次听到“白马”等等,一一向她说明,然后从口袋拿出从柯立根那儿抄来的名单。 凯索普太太皱眉看完名单。 “我懂了,”她说:“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相同点吗?” “目前还不知道,可能是勒索——或者走私——” “胡说,”凯索普太太说:“你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认为——‘他们全都死了’?” 我深深呼一口气。 “对,”我说:“我是这么猜想,不过不知道对不对。至少我知道其中三个人——海吉斯—杜博、唐玛西娜·塔克顿、玛丽·德拉芳丹——都死了,而且是自然地死在床上,就像塞莎·格雷说的情形一样。” “你是说,她说是‘她’造成的?” “不,不,她没有确实提到任何人,只是把她认为可能发生的事实告诉我。” “表面上看来好像很荒谬。”凯索普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我知道,要不是那个女孩提到‘白马’的时候态度很奇怪,我只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暗地里在心里笑笑。” “对,”凯索普太太沉思道:“‘白马’的确很有暗示性。”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头说: “很糟糕,太糟糕了,你知道,不管背后隐藏着什么事,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这,对啊……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那就得去查查了,不过时间宝贵,不能再浪费了。”凯索普太太像阵风似的飞快站起来,“你一定要马上去调查。” 她想了想,又说:“有没有朋友帮你忙?” 我想:吉姆·柯立根吗?那个大忙人,一定没时间,而且他可能已经尽力而为了。大卫·亚丁力?——可是他会相信这种事吗?贺米亚?对了,就是贺米亚。她头脑清晰、冷静,如果我能说服她,一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她和我——贺米亚是我固定的女朋友——就是她了。 “你想到了?很好。” 凯索普太太轻快正经地说: “我会留意那三个女巫,我还是觉得她们——不是关键所在。那个叫史丹福狄斯的女人尽管说上一大套埃及预言和金字塔古文什么的,虽然是胡言乱语,可是金字塔和那些古庙的确有些神秘,我一直觉得那个塞莎·格雷一定知道什么事,一方面用来显示她的重要性,一方面表示她可以控制神的力量。邪恶的人那么自傲;可是善良的人却从来不觉得自满,很奇怪,对不对?这就是基督教教人要谦逊的结果吧!好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某种联系关系——名单上任何一个人和‘白马’的关系,确确实实的关系。” 第八章 李俊巡官听到外面走廊上响起著名的“弗林神父”的口哨声,他抬起头,柯立根医生刚好走进来。 “如果打扰了哪位,请多包涵,”柯立根说:“可是那个司机根本没喝酒,艾理斯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不是凭空想像,就是口臭。” 但是李俊巡官此刻对这些并没兴趣。 “过来看看这个。”他说。 柯立根接过信,信上的字体小而整洁。发信地址是伯恩茅斯、葛兰道华区·埃佛勒斯。 亲爱的李俊巡官: 你也许还记得,你曾经要求我,万一碰巧看到高曼神父 遇害那晚,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务必马上跟你联络。我 一直小心留意我药店附近,可是始终没再见过他。 可是,昨天我参加了一个离此二十里左右村庄的教会园 游会。我之所以去,是因为听说名侦探小说家奥立佛太太也 要去现身说法。我是个侦探小说迷,很想一睹奥立佛太太的 庐山真面目。 令我万分意外的是,我竟然看到高曼神父遇害当晚经过 我药店门口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他从那晚之后似乎发生了 意外,因为我昨天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轮椅上。我悄悄 打听他到底是谁,别人告诉我,他姓威纳博,是当地的居民, 住在马区狄平村普莱斯大宅。据说是个很富有的人。 希望这些琐碎的消息能对你有所帮助。 沙乔利·奥斯本敬上 “怎么样?”李俊说。 “听起来太不可能了。”柯立根不起劲地说。 “表面看起来也许是,可是我不敢肯定。” “那个叫奥斯本的家伙——像那种雾夜,他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人的脸。我觉得这只是巧合。你也知道人的通病,到处宣嚷自己看到一个失踪的人,结果他看到那个人经常连失踪者的画像都不像。” “奥斯本不是那种人。”李俊说。 “那他是那种人?” “他是个矫健可敬的小药商,很守旧,很有个性,对人的观察力很强。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出面指认碰巧到他店里买过毒药的杀妻凶手。” 柯立根笑着说:“这显然是一相情愿的如意算盘。” “也许吧。” 柯立根好奇地看着他,“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真的有点道理?你打算怎么做?” “反正,私人查询一下这位马区狄平村普莱斯大宅——”他看看信,“威纳博先生,也不会有什么妨害。” 第九章 (一) “乡下发生的事情真有意思!”贺米亚轻轻说。 我们已经吃完晚饭,面前放着一壶咖啡。 我看着她,这不是我期望的反应,直到前一刻钟,我还在向她解释我的故事,她聪明而具有兴趣地听完我的话,但是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她的声音中带着宽容——看起来既不意外,也不激动。 “有些人常常说乡下无聊,城里好玩的事多,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又说:“摇摇欲坠的茅屋中,仍然有女巫隐藏着,坠落的年轻人仍然在遥远的庄园里举行祭典。四、五十岁的老处女敲着护符,举行降神会。在偏远地区中,迷信仍然控制人们的生活。这些题材真够写一连串有趣的文章了,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我想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贺米亚。” “不,我懂!马克,我觉得这些都非常有趣,是历史上重要的一页,中世纪最有趣的逸事。” “我不是对历史有兴趣,”我生气地说:“我要追究的是事实。那张名单上,我已经知道其中有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故,可是其他人会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已经出了什么事呢?” “你不觉得你有点冲昏头了吗?” “不,”我固执地说:“我不认为如此。我觉得这种威胁真的存在,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牧师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 “喔,牧师太太!”贺米亚轻蔑地说。 “别用那种语气说话!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这件事真的是千真万确,贺米亚。” 她耸耸肩。 “也许吧。” “你不同意?” “我觉得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点,马克。我相信你那些老小姐自己一定很相信这些,我敢保证,她们一定是很卑鄙的老小姐!” “可是算不上邪恶?” “说真的,马克,怎么可能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犹豫着——从光明的想到黑暗的,又想到光明的。“白马”代表黑暗,贺米亚代表光明。善良的、每天都见得到的合理光明,安置在灯座上的电灯泡,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你每天在屋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可是——可是——贺米亚的光虽然能让人看清东西,毕竟只是人造的光明。 我又固执地回到原先的想法。 “我要调查这件事,贺米亚,我要彻底查个清楚。” “我同意,我觉得你应该那么做,也许很有意思,真的,一定很好玩。” “不是好玩!”我尖声说:“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帮我忙?” “帮你忙?怎么帮忙?” “帮我调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亲爱的马克,我目前忙得不得了,要替‘日志’写文章,还有有关拜占庭的故事,我还答应替两个学生——” 她继续理智地往下说,我却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说:“你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就是呀。”贺米亚对我的默许显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对我笑笑,那种宽容的表情又让我吓了一跳——就像母亲看着儿子专心玩新玩具时那种宽容溺爱的笑容一样。 去他的,我不是小男孩了,我也不想找个母亲。我自己的母亲既漂亮又无忧无虑,每个人——包括她儿子在内——都喜欢照顾她。 我冷静地打量着桌子对面的贺米亚,那么漂亮,那么成熟,那么有见解,而又——该怎么说呢?——对了,那么枯燥无味! (二) 第二天早上,我试着跟吉姆·柯立根联络——可惜没找到他,不过我留了话,说我六点到七点之间在家,问他能不能过来喝一杯。我知道他是个忙人,所以对他能不能来抱着怀疑的态度,可是他居然在六点五十大驾光临。我替他倒威士忌时,他随便看看我的照片和书,最后他说,他宁可做个蒙古大汗,也不愿做个工作过度、压力过重的法医。 “不过我相信,”他一边坐下一边说:“他们在女人方面一定有麻烦,至少我少了这种困扰。” “你还没结婚?” “要是结了婚,就不能住在像现在那种乱却舒服的环境了,太太一定会马上收拾干净。” 我说我不认为女人有他想的那么糟。 我拿着酒在他对面坐下,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找你,老实说,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可能跟我们上次谈的事有关的事。” “什么事?——喔,对了,当然是高曼神父的事。” “不错——可是你先告诉我,‘白马’这个名字对你有没有什么意义?” “白‘马’……‘白’马……我想没有——怎么回事?” “我觉得它可能跟你给我看的名单有关系。我最近到一个叫马区狄平村的乡下地方去看朋友,他们带我到一间酒店的旧址去,那地方就叫‘白马’。” “等一等!马区狄平?马区狄平?是不是在伯恩茅斯附近呢?” “离伯恩茅斯大概十五哩左右。” “你大概没碰到一个姓威纳博的人吧?” “当然有。” “当真?”柯立根兴奋地坐直了身子,”你可真会跑!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是个不平常的人。” “喔?是吗?怎么不平常?” “主要是在个性方面,虽然他因为小儿麻痹症,已经完全残废了——” 柯立根文刻打断我: “什么?” “他几年前得了小儿麻痹症,腰部以下都完全瘫痪了。” 柯立根带着厌恶的表情,又靠回椅背上。 “那又吹了!我早就想过,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柯立根说:“你该去见见李俊巡官,他对你说的事一定很有兴趣。高曼神父遇害的时候,李俊曾经征求当天晚上看过他的人。大部份答案都没什么帮助,可是有一个在附近开药店的药商奥斯本,说他看到高曼神父当晚经过他店门口,又看到一个人紧跟在神父后面——当时,他当然没想到什么。可是他把那个人形容得很清楚——看来好像一定能再认出那个人。几天以前,李俊接到他的信,他退休了,住在伯恩茅斯,他说他参加当地一个园游会,无巧不巧地看到他说的那个男人。那个人坐在轮椅上,奥斯本打听了一下,知道他姓威纳博。” 他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 “不错,”我说:“是威纳博,他参加了园游会,但是他不可能在高曼神父后面步行,在体力上来说根本不可能,奥斯本一定弄错了。” “他形容得很清楚,身高六英尺左右,明显的鹰钩鼻,特别突出喉结,对不对?” “对,威纳博是这个样子,可是——” “我知道,奥斯本未必像他自己想像得那么会认人,这显然只是巧合。可是老远麻烦你来告诉我,同一个地方也发生了一些事——是白马什么的吧?这个白马到底是什么东西?说来听听吧。” “你不会相信的,”我先警告他:“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来,尽管说。” 我把跟塞莎·格雷谈话的内容告诉他,他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真是胡说八道。” “是呀,不是吗?” “当然是!你怎么了?马克。白公鸡、灵媒、女巫,还有一个乡下老处女,就把你弄得头昏脑胀啦!疯狂!疯狂!真是疯狂!” “不错,是很疯狂。”我沉重地说。 “咦?别老是做应声虫,马克,你的语气就像你真的相信有那么回事一样,对不对?” “我先问你一件事,她所说的每个人都有死的意愿,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 柯立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不是心理学家,坦白说,我觉得这些家伙多半都有点神经错乱,他们太相信这种理论,又做得太过份了。不妨告诉你,警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每次找来替为钱杀死无辜老太太的被告辨护的专门医学证人。” “你宁可相信你的腺体理论?” 他微笑道: “好了,好了,我也是个理论家,我承认。可是我的理论确实有事实根据——只是还有待我去发掘。至于这些什么下意识的玩意,去他的吧!”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可是那些家伙扯得太过份了。什么‘死的愿望’之类的,当然有点根据,可是未必有她们扯得那么远。” “可是的确有这种可能。”我坚持道。 “你最好去买本心理学的书,好好看看。” “塞莎·格雷说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了。” “塞莎·格雷!”他轻蔑地说:“一个古怪的乡下老处女,会懂什么心理学?” “她自己说她懂。” “我说过,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我说:“要是有人发现什么跟已知道理不符合的事,别人就会这么说。铁船?胡说八道!飞行器?胡说八道!——” 他打断我的话。 “看来你完全相信这一套喽?” “不,”我说:“我只想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科学根据。” 柯立根轻哼一声。 “科学根据个头喔!” “好了,我只是问问看。” “过了不多久,你就会说她是那个有盒子的女人了。” “什么有盒子的女人?” “喔,只是个故事,有些人就是什么都相信。”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那张名单进行得怎么样了吧?” “那些孩子都工作得很认真,可是这种事需要不少时间。上面只有姓氏,名字和住址都没有,很不容易追求。”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我敢跟你打赌,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譬如一年到一年半之间——这张名单上的每个人都会死掉,我说得对不对?”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你说得对。” “这就是他们的共同点——死。” “对,可是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重大的意义,马克,你知道英伦三岛上每天有多少人死掉吗?而且这张名单上有些姓氏普遍——所以这一点没什么用处。” “德拉芳丹,”我说:“玛丽·德拉芳丹,这个姓氏很少见,对不对?据我所知,葬礼是上周二举行的。”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大概是从报上看来的吧。” “是听她一个朋友说的。”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死没什么可疑之处。事实上,警方已经调查过了,名单上死者的死全都没有可疑的地方。要是其中有什么‘意外死亡’,‘也许’还有点让人怀疑,问题是,他们全都是自然死亡。肝炎、脑溢血、脑瘤、胆结石,还有一个小儿麻痹症——一点都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点点头。 “既不是意外,”我说:“也不是中毒,只是很自然地生病了,就像塞莎·格雷说的一样。” “你真的认为那个女人能在几里以外,让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染上肺炎死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确实做到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宁可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有几个奇怪的因素:有人偶然提到过‘白马’——说是可以除掉自己厌恶的人;的确有个名叫‘白马’的地方,而且住在里面的女人自称办得到这种事。‘白马’附近那儿住一个男人,被人肯定地指认是高曼神父遇害那晚跟在神父后面的人,而高曼神父遇害之前,被请到一个垂危女人的病床边,据说她还提到‘极大的邪恶’。巧合未免太多了,是不是?” “那个人不可能是威纳博,你不是说他已经瘫痪多年了吗?” “从医学观点来看,瘫痪不是不可能装出来的吧?” “当然不可能,不然四肢会萎缩的。” “看来问题似乎是解决了。”我承认,又叹口气说:“真可惜。要是有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专门除掉人类的组织,威纳博就很可能是带头的人。他屋里那些东西要值很大一笔钱,他又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呢?” 我顿了顿,又说:“所有那些干干净净死在病床上的人,是不是有人在他们死后可以得到好处呢?” “有人死了,总有人多多少少可以得到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状况。” “不错!” “你大概知道,海吉斯—杜博女士留下大约五万镑,由一个侄儿继承。侄儿住在加拿大,侄女结了婚,住在英格兰北部,两个人都用得上那笔钱。唐玛西娜·塔克顿的父亲留下一大笔财富给她,要是她在二十一岁以前还没结婚就死了,财富就由她后母继承。她后母看起来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还有就是你的德拉芳丹太太——遗产留给一个表妹——” “喔,对,那个表妹呢?” “跟她丈夫一起住在肯亚。” “全都有最好的不在场证明。”我说。 柯立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至于死掉的三个姓山德福的人,一个留下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遗孀,很快就又再婚了,死者是罗马天主教徒,不可能答应她离婚。有个叫席德尼·哈门华滋的家伙,得了脑溢血死掉,别人怀疑他的收入是靠勒索来的。有好几个地位很高的人一定很高兴他死了。” “反正你的意思是说,这些死者都是‘舒适’的死,那柯立根呢?” 柯立根微微一笑。 “柯立根是个常见的姓氏,有很多死者都姓柯立根——可是没有那个人的死特别值得怀疑的。” “好了,下一个遇害者可能就是你,小心点喔。” “我会小心的,可是别以为那个女巫能让我得十二指肠溃疡或者西班牙型感冒就一命呜呼!” “听我说,吉姆,我想调查一下塞莎·格雷这番话的可靠性,你愿不愿意帮我忙?” “不帮!我真不懂,像你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明人,居然会相信那一套胡说八道。” 我叹口气说: “你就不能换个形容词吗?我已经听腻了。” “废话连篇,怎么样?” “也差不多。” “你真是顽固,对不对?马克。” “我觉得,”我说:“世界上总得有些顽固的人!” 第十章 葛兰道华区非常非常新,散布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建筑商仍然在最下面工作着。中央大约一半的地方,有个门上挂着“埃佛勒斯”的名牌。 花园旁边还有一个圆形背影正在种植球茎植物,李俊巡官马上就认出是沙乔利·奥斯本先生。他推门而入,奥斯本先生站直身子,看看是什么人闯进来。认出来人之后,他原本红着的脸更红了。尽管住到乡下来,奥斯本先生和在伦敦开店时,看来仍然差不多,他穿着结实的乡下鞋子,身上也只穿着朴素的衬衫,但却无损于他干净整洁的外表。他圆秃的头顶上闪着几颗闪亮的汗珠,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才走上前迎接来客。 “李俊巡官!”他高兴地喊道:“真是太荣幸了。我接到你的信,说你收到了我的信,可是没想到会见到你本人。欢迎你到寒舍来,欢迎到埃佛勒斯来。这个名字大概吓了你一跳吧?我一直对喜马拉雅山很有兴趣:艾德蒙·希勒利爵士到埃佛勒斯峰去探险的时候,我每天都仔细留意报上的报道,真了不起!替我们国家争了好大的光荣!太棒了!我从来没遭到什么不舒服,所以很佩服那些去征服高山或者到极地去探险的人。对了,请先进来,随便吃点家常点心。” 奥斯本先生带头走进狭小的平房,虽然没怎么布置,但却极为整洁。 “还没完全整理好,”奥斯本先生说:“只要有空,我一定参加地方上的拍卖,那样才能用店里四分之一的价钱买到好东西。来点什么?雪利酒?啤酒?还是茶?马上就可以烧好水。” 李俊表示喜欢喝啤酒。 “来了,”一会儿,奥斯本先生拿着两个合金大酒杯进来,“坐下来休息会儿,埃佛勒斯,哈!哈!我这栋屋子的名字有双重意义,因为我一向喜欢开开玩笑。” 客套过后,奥斯本先生带着渴望的神情俯身向前,说: “我的消息对你有用吧?” 李俊尽可能用和缓的方式回答: “恐怕比不上我们期望的那么多。” “喔,我承认我有点失望。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不能因为一位绅士和高曼神父朝同一个方向走,就认为他一定是杀死高曼神父的凶手。这么想实在太一相情愿了。而且据我所知,这位威纳博先生既有钱又受人尊敬,一直活跃在上流社会中。” “问题是,”李俊说:“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不可能是威纳博先生。” 奥斯本先生倏地坐直了身子。 “可是的确是啊,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也从来没记错别人的脸。” “这次你一定弄错了,”李俊轻轻说:“威纳博先生得了小儿麻痹,腰部以下已经瘫痪三年了,根本没办法走路。” “小儿麻痹症!”奥斯本先生喊道:“喔,老天,老天……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可是——对不起,李俊巡官,请原谅我不客气地问一句:真的是这样吗?我是说,你有肯定的医学证明吗?” “是的,奥斯本先生,我们有证明。威纳博先生的主治医生是哈理街的威廉·陶岱尔爵士,是一位可敬的名医。” “当然!当然!他的确很有名!喔,老天,我好像跌得很惨,我一直那么肯定,又害你白费了好大的功夫。” “别这么说,”李俊巡官立刻说:“你的消息还是很有用,事实很明显,你看到的那个人一定很像威纳博先生,既然威纳博先生的容貌很特殊,对我们来说就有很可贵的资料,因为合乎那种条件的人一定不多。” “是呀,是呀!”奥斯本先生开朗了些;“有犯罪嫌疑,而且长得像威纳博先生的人一定不太多。苏格兰警场的档案里——” 他用期望的眼光看着巡官。 “也许没那么简单,”李俊缓缓说:“那个人也许没有前科。而且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没有理由认定那个人就是攻击神父的人。” 奥斯本先生看来又泄了气。 “请原谅我,我太一厢情愿了……我一直希望在杀人案开庭的时候作证……他们绝对没办法改变我,我可以保证。真的,我一定坚守我的立场!” 李俊沉默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主人。 奥斯本先生说: “怎么了?” “奥斯本先生,你为什么要像你所说的,坚守你的立场呢?” 奥斯本先生看来很吃惊。 “因为我很肯定啊——喔——喔——对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个人不是‘那个人’,所以我没理由觉得肯定,可是我真的非常确定啊。” 李俊俯身向前说: “你也许奇怪我今天为什么来看你,既然我已经有医学证明,知道你所看到的那个人不是威纳博先生,我又来做什么呢?” “是啊,是啊,李俊巡官,你到底为什么来呢?” “我来,”李俊说:“是因为你坚决肯定的态度使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别忘了,那天夜里雾很大,我去过你店里,也在你目击当时所站的门口站过,观察外面和街道。我觉得在一个有雾的晚上,要观察那么远的人,似乎很不可能,甚至连人影都很难看清楚。” “就某一方面来说,你说得当然很对。不错,雾越来越大,但是它是一阵一阵袭来的,偶而会有一会儿看得清楚,我看到高曼神父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形,所以我才能看清他和紧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不只这样,后面那个人走过我店门口的时候,还用打火机再点一次他的香烟。那时候,他的侧影非常清楚——鼻子,下巴、喉结,我当时就觉得,那个人的五官好特别。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要是他到过我店里,我一定会记得他。所以,你知道——” 他忽然住口不语。 “是的,我懂。”李俊若有所思地说。 “是兄弟吧,”奥斯本先生满怀希望地说:“也许是双胞胎兄弟?那不就解决了?” 李俊巡官微笑着摇摇头,说: “小说里也许有那种事,可是在真实生活里——你知道,不会有这种事,真的不会有这种事。” “不会……不会,我想也不会。可是也许只是个普通兄弟,或者——”奥斯本先生的表情十分渴望。 “就我们所知,”李俊小心地说:“威纳博先生并没有兄弟。” “就你们所知?”奥斯本先生重复道。 “他虽然是英国籍,但是却出生在国外,十一岁的时候才跟父母回到英国。” “这么说,你们对他也不大了解?我是指他的家庭方面。” “是的,”李俊思索道:“要查威纳博先生的资料并不容易——除非亲自去问他,可是我们又没有理由那么做。” 其实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当然有办法不去问威纳博先生就可以查到有关的资料,只是李俊巡官无意告诉奥斯本先生。 “所以,要是没有医生证明的话,”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还是认为你的指认百分之百正确?” “是啊,”奥斯本先生跟着他的口气说:“你知道,我有记人脸孔的习惯,”他咯咯笑道:“很多顾客都被我吓了一跳,我有时候会跟客人说:‘哮喘怎么样了?’客人常常觉得很意外,我就告诉她:‘你上次来的时候,是拿哈格里夫医生的处方来的。’客人就更意外了!这对我的生意很有帮助,因为人对别人记得自己都会觉得很高兴,不过我对名字方面记性就没这么好了。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养成这种习惯,我告诉自己:沙乔利·奥斯本!别人做得到,你也一样做得到!用不了多久,就自然而然变成一种习惯,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李俊叹了口气。 “我真希望你这种证人,”他说:“大部份人的观念都不够清楚,常常会说:‘喔,我想大概满高的,发质很好——嗯,也不算很好,还可以吧。长相很普通,眼睛是蓝色——不,灰色——也许是咖啡色。身上穿着灰雨衣——也许是深蓝色。’” 奥斯本先生笑了。 “那对你没什么用。” “老实说,像你这种证人真是千载难逢!” 奥斯本先生看来很高兴。 “这是天赋,”他客气地说:“不过你要知道,我特别训练过我的天赋。有一种小孩玩的游戏,是在一个盘子里装了很多东西,给小孩几分钟时间记下来。我每次都得满分,让很多人觉得很意外,说我真是太棒了。这是有技巧的,必需多多练习。”他轻声低笑一下,“我也会表演不少魔术,每次圣诞节,我都表演两手,逗逗小孩子。对不起,巡官,你胸袋装的是什么?” 他俯身向前,拿出一个小烟灰缸。 “唉呀!先生,亏你还是个警察呢!” 他开心地笑着,李俊也跟着他笑。接着,奥斯本先生叹了口气。 “这个小地方相当不错,先生,邻居都很友善客气,我多年来一直希望过这种日子,不过我承认,李俊先生,我的确很怀念做生意时候的乐趣,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你知道,有很多类型的客人值得让人研究。我也希望自己有个小花园,另外我还有很多兴趣,例如收集蝴蝶,偶而去看看鸟,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怀念我所谓的人的因素。 “我希望能到国外去,对了,我利用周末到法国去了一趟,很不错,可是我觉得——我真的觉得英国对我来说已经太好了。我不喜欢外国食物,我觉得他们根本连怎么弄蛋跟熏肉都不懂。” 他又叹口气。 “你可以看出人性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退休,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想在伯恩茅斯找家药店投资——只是为了保留兴趣,用不着整天关在店里,只要让自己觉得又有事做就够了。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也一样,你会事先想好很多计划,可是到时候又会怀念目前刺激的生活。” 李俊笑了一下。 “警察生活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多彩多姿,充满刺激,奥斯本先生。你对犯罪的看法只是业余的认识,我们大部份的例行工作都很单调,不是一天到晚在追踪犯人,或者搜查神秘的线索,真的没什么意思。” 奥斯本先生仍是一脸的不相信。 “反正你自己最清楚,”他说:“再见了,李俊先生,很抱歉帮不了你的忙。任何时间,要是还有什么事——” “我会让你知道的。”李俊向他保证。 “那天参加园游会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奥斯本先生难过地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只可惜医生的证明非常肯定,谁也没办法改变这种事,对不对?” “这——”奥斯本先生的话在嘴边犹豫着。 但是李俊巡官没有注意,他踏着大步迅速走开了。奥斯本先生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医生证明!”他说:“那些医生我太了解了!要是他有我一半了解医生就好了!无知——那些医生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第十一章 (一) 先是贺米亚,现在又是柯立根。 好吧,看来我真是个大傻瓜! 我把胡说八道当成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被那个骗人的塞莎·格雷催了眠,竟然相信一大堆荒唐的事,我是个既迷信又容易上当的大笨驴。 我决心把这整件该死的事都忘掉,反正,这件事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在失望沮丧之中,我又听到凯索普太太迫切的音调。 “你一定要采取行动!” 说这种话反正又不费什么力。 “你需要人帮忙……” 我需要贺米亚,我需要柯立根,可是他们两个人都不肯帮忙,那就没有别人了。 除非—— 我坐着——考虑这个可能。 一时冲动之下,我拨了个电话给奥立佛太太。 “喂,我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告诉我,园游会那天也留在家里的那个女孩的名字?” “我想想看……对了,金乔,就是这个名字。” “我知道,可是另外一个名字呢?” “什么另外一个名字?” “我想金乔恐怕不是她的本名,而且她总有个姓氏啊。” “那当然,不过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她。”奥立佛太太微顿一下,又说:“你最好问问罗妲。” 我不想那么做,因为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喔,不行。”我说。 “简单得很,”奥立佛太太用鼓励的口气说:“你只要说本来答应送她一本书,可是把她的地址弄丢了,又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就行了。不然就说你忘了卖便宜鱼子酱的店名、或者想还手帕给她、或者有个朋友想修补一幅名画,随便什么理由都行。够不够?不然我可以再想更多理由。” “够了,够了,这几个当中随便哪一个都很好。” 我打电话给罗妲,是她本人接的。 “金乔?”罗妲说:“喔,她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喀尔格利区四十五号。等一下,我把电话告诉你。”她离开了一会儿,然后说:“加柏利孔三五九八七,记下来了没有?” “记住了,谢谢,可是我没有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喔,你是说她姓什么,柯立根,凯瑟琳·柯立根。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了,罗妲。” 我觉得事情太巧了,柯立根,两个姓柯立根的人,也许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拨了加柏利孔三五九八七号。 (二) 金乔和我约好在“白鹦鹉”见面喝点饮料。她和在马区狄平材时看来一样有精神——一头蓬松的红发、带雀斑的热切红脸,以及灵活的绿眼睛。她穿着伦敦式的雅致紧身裤,宽大的运动衫,还有黑棉袜,不过看来还是同一个金乔,我非常喜欢她。 “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你,”我说:“你的姓氏、住址、电话号码——我全都不知道,真是麻烦。” “我每天来帮忙的女佣也是这么说,那时候我就得买个新的擦锅子用具或者地板刷子,或者一些无聊的东西。” “你今天可用不着买任何东西。”我向她保证道。 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我没像告诉贺米亚时费了那么多时间,因为她对“白马”和房子的主人已经很熟悉了。 说完之后,我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因为我不想看她的反应,我不想看到宽容有趣的表情,或者完全不相信的样子。这时候,我似乎觉得整件事比以往任何时候听来都更可笑。除了凯索普太太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我那种感受。 我用汤匙在塑料桌面上任意画着。 金乔用轻快的声音说: “就是这样,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 “你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那当然!总得有人采取行动啊?不能让一个组织任意置人于死地,却什么都不做吧!” “我能做什么呢?” 我真想紧紧抱她一下。 她皱眉喝着饮料,我觉得全身一股暖意,我再也不孤单了。 一会儿,她思索道:“你应该查查看,这件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我同意,可是怎么做呢?” “看起来好像有一、两条线索,也许我可以帮忙。” “你愿意帮忙?可是你的工作怎么办呢?” “很多事都不必在办公室里做。”她又皱眉沉思道。 “那个提到过‘白马’的女孩,”她最后说:“她一定知道,可以要她说出来。” “对,可是她怕得不得了,我一问她,她就马上避开,我相信她一定吓坏了,反正她什么都不肯说。” “这方面我也许可以帮忙,”金乔信心十足地说:“她不肯告诉你的事,可能会告诉我。你能不能设法安排我们见面?你的朋友、她、你,还有我,一起去看表演或吃晚饭。”然后她又迟疑地说:“会不会太破费了?” 我向她保证不会。 “至于你,”她考虑了一会儿,缓缓说:“我想最好从唐玛西娜·塔克顿那方面着手。” “可是她已经死了啊?” “要是你的想法没错,她是被人蓄意害死,而且‘白马’也有份。有两种可能,要不是她后母,就是在‘路奇之家’跟她打架的女孩,她抢了那个女孩的男朋友,也许还打算嫁给他。要是她真的对那个年轻人很着迷,恐怕她后母或者那个女孩就没办法忍受了,她们两人都可能到‘白马’去。从这方面也许可以找出线索,你知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想是叫露儿。” “带浅灰色的金鱼头发、中等高度,胸部相当丰满?” 我表示没错。 “我看过她,叫露儿·艾理斯,有点积蓄。” “看来不像。” “那些人都是这样——可是她的确有钱。总之,她付得起‘白马’的费用就是了。我想‘白马’总不会白白替人做事。” “是啊。” “你得查查那个后母,她住得离你比较近,你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路奇对唐密的家庭背景有点了解,我想他会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另外你再查点参考资料——唉呀!我们真是太傻了!我们不是知道泰晤士报上登过她的讣闻吗?只要到报社查查档案就行了。” “我去找她后母总得有个理由啊。”我说。 金乔说那很简单。 “你知道,你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她说:“你是历史学家,演讲过,也写过书。塔克顿太太对你一定有印象,说不定看到你会高兴得不得了。” “理由呢?” “就说你对她住的房子有兴趣怎么样?”金乔建议道:“要是那是栋老房子,一定有点值得看看的东西吧。” “可是那跟我研究的时代没关系啊。”我说。 “她不知道的,”金乔说:“很多人都以为有一百年以上历史的任何东西,都一定能吸引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或者说要去看她家的画好不好?我想一定有些古董。反正你先跟她约好时间,去的时候尽量表现好一点,多多讨好她。然后说你见过她女儿——继女——一次,说她的死真让人难过什么的……然后,你突然之间提到‘白马’,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装得有点阴险的样子。” “然后呢?” “然后你就注意她的反应。要是你突然提到‘白马’的时候,她良心不安的话,我相信一定看得出一点痕迹。” “如果真的这样,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会知道我们走对了路子。只要有把握,我们就可以放手继续做了。” 她又若有所思地说:“还有一件事:你觉得那个姓格雷的女人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么多?她对你为什么那么友善?” “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她太糊涂了。”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她为什么挑中‘你’?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连带关系?” “跟什么有连带关系?” “等一等——让我想一下。” 我等着。 金乔用力点了两下头,然后说: “假设——只是假设——那个叫芭比的女孩对‘白马’的事一定有点了解——不是亲身体验,而是听别人说的。听你的口气,她是那种别人聊天时不大会注意的女孩子,可是事实上比别人所想的听进了更多,看起来有点傻的人多半这样。她会说她那天晚上跟你谈话的时候被人听到了,有人威胁她,所以第二天你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吓坏了,什么也不肯说,可是你去找她打听的事已经传开了。你有什么理由去问她呢?你又不是警察,最可能的答案,就是你也有意问津‘白马’。” “可是——” “我告诉你,这是绝对合理的事。你听别人谈起过,同时为了你自己的目的,也想查查‘白马’的事。不久,你就出现在马区狄平村的园游会上,有人带你到‘白马’去——假定是你自己要求去的——结果会发生什么事呢?塞莎·格雷当然会立刻毛遂自荐了。” “这也有可能,”我想了想,说:“你觉得她真的有她所说的那种本事吗?金乔。” “通常,我会一口否定。可是有时候偏偏会发生一些怪事,尤其是在催眠术的作用之下。譬如叫一个人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咬一下蜡烛,那个人就会莫名其妙地照样做。还有在电盒里滴一滴血,就知道在两年之内会不会得癌症。这些听起来都不像真的——可是也许并不完全是假的。至于塞莎——我不认为是真的——可是我非常担心有那种可能。” “对,”我说:“这样一解释就没错了。” “我也许会在露儿身上下点功夫,”金乔思索道:“我知道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碰到她,路奇可能也略知一、二。但是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跟芭比联络。” 这件事很容易就安排好了。过三天的晚上,大卫有空,于是我们约好一起去听一场音乐,大卫陪着芭比一起来。我们到“幻想园”吃晚餐,我发现金乔和芭比一起到洗手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两个人显然谈得很愉快。由于金乔的暗示,我们没有提起任何值得讨论的话题。最后,我们终于分手了,我开车送金乔回家。 她愉快地说:“没什么可以报告的,我跟露儿接触过了,那天她们两人争执的对象是吉恩·普力登,不是个好东西,很急功好利,可是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他费了很大功夫讨好露儿,可是不久唐密出现了。露儿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只想追求她的钱——不过这也许是她一相情愿的想法。反正他一脚踢开露儿,她当然很吃醋。照她的说法,那天她们并没争吵,只是女孩之间闹闹意气。” “闹意气!她把唐密的头发连根都拔起来了。” “我只是把露儿告诉我的话告诉你。” “她好像很友善。” “喔,他们都喜欢谈自己的事,只要有人愿意听,他们随时都可以大谈特谈。反正露儿现在又有一个新的男朋友——我敢说,一定又是个落魄的小伙子,不过她已经迷上他了,所以我觉得她不可能向‘白马’求助。我提到过‘白马’,可是她没什么反应,我想我们可以不用管她了。路奇也觉得她没什么,不过他认为唐密对吉恩的事很认真,吉恩也追她追得很卖力。你对那个继母调查得怎么样了?” “她出国了,明天回来。我写了封信去,要求约个时间见面。” “很好,事情总算有进展了,我希望一切都不会白费功夫。” “但愿如此。” “我们一定会有收获的,”金乔热心地说:“对了,这件事的基本假设,是高曼神父被一个垂死的女人找去,结果因为她告诉他一些事,使他被人谋杀了。那个女人后来怎么了?有没有死?她是谁?应该可以从这些事上查出一点线索。” “她死了,我对她没什么了解,我想她大概姓戴维斯。” “喔,能不能多找点有关她的资料?” “我尽量试试。” “要是能查出她的背景,也许有办法知道她的消息是怎样来的。” “我懂了。”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吉姆·柯立根,向他提出最后这个问题。 “我想想看,我们调查了一下,可是没什么收获。戴维斯不是她的真姓,所以调查的时候浪费了一点时间。你等一下,我看看我记的资料……喔,对了,在这儿,她姓亚却,丈夫是个二流骗子,她离开他之后,恢复了娘家的姓氏。” “亚却是个什么样的骗子?现在在哪里?” “喔,是个小贼,从百货公司顺手牵羊什么的,已经死了。” “那就没什么用了。” “是啊,戴维斯太太死前工作的那家公司,显然对她或者她的背景也都不清楚。” 我向他道谢之后,把电话挂了。 第十二章 三天之后,金乔打电话给我。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记下来。” 我拿出笔记本。 “说吧。” “布莱德利,伯明罕市政广场大厦七十八号。” “老天,这是干什么?” “天知道!恐怕芭比也不一定真的知道。” “芭比?这是——” “对,我在芭比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我说过,只要试试看,我可以从她那儿打听出一点消息。只要她肯软化态度,事情就好办了。” “你怎么打听出来的?”我好奇地问。 金乔笑笑。 “反正是女孩子谈悄悄话,你不会懂的。问题是,女孩子往往不把彼此之间的悄悄话当一回事,她觉得不要紧。” “就像工会组织一样。” “可以那么说,反正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我随便吹了点我的爱情生活——说我跟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在一起,他太太是天主教徒,怎么都不肯离婚,所以他痛苦得要命。她是个残废,虽然整天都痛得不得了,可是至少还有好几年可以活。要是她现在死了,倒还好些。我说我很想到‘白马’去试试看,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不知道费用会不会很贵。芭比说一定很贵,因为她听说她们漫天开价。我说: ‘喔,我有继承一大笔遗产的可能。’——你知道,我有个有钱的叔公,虽然我并不希望他死,可是这总是事实。也许她们愿意用记帐的方式?可是该怎么着手呢?于是芭比就告诉我这个名字和地址。她说要先找那个人谈妥才行。” “真不可思议。”我说。 “是啊。”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又不敢置信地问:“她坦白地告诉你这么多?一点都不害怕?” 金乔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不懂,女孩子的悄悄话算不了一回事,而且马克,要是我们所想的事是真的,这件事多多少少都得公开一点,对不对?我是说,她们一定要不断有新的‘顾客’才行。” “我们真是疯了,竟然会相信这种事。” “好,我们疯了,你要不要到伯明罕去找布莱德利先生?” “好,”我说:“我就到伯明罕去找他——要是真的有这个人的话。” 市政广场大厦是一栋巨大蜂巢式的办公大厦。七十八号位在三楼,玻璃门上用黑色字体整洁地印着:C、R,布莱德利,佣金代理商,下面又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请进。 我走了进去。 外面那间比较小的办公室空着,里面一道半开的门上写着“非请勿入”。门后一个声音说:“请进来。” 里面那间办公室比较大,摆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电话、一个档案架。布莱德利先生就坐在书桌后面。 他是个瘦小的黑皮肤的人,黑眼珠十分精明,身上穿着黑色套装,看来十分威严可敬的样子。 “麻烦你把门关上,好吗?”他愉快地说:“请坐,那张椅子很舒服。抽烟吗?不抽?好了,有什么要我服务的地方吗?”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我想我是顾不了一切,拼命迸出一句: “多少钱?” 我很高兴地发现,他吃了一惊,我想是因为他没料到,会有这种人闯进他办公室。 他扬扬眉。 “哈,哈,”他说:“你不喜欢浪费时间,对不对?” 我仍然坚持我的立场。 “你怎么说?” 他用略带责难的态度轻轻摇摇头。 “这不是办事的方法,我们应该一步一步来。” 我耸耸肩。 “随你便,怎么一步一步来?” “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对不对?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目前,”我说:“我还不想告诉你。” “很谨慎。” “是的。” “那么请问是谁让你来的?我们有彼此都认识的朋友吗?” “这也不能告诉你,反正我有个朋友的朋友认识你一个朋友。” 布莱德利先生点点头。 “我很多顾客都是这么上门的,”他说:“有些人的问题相当——复杂。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他无意等我回答,径自作了回答。 “赛马佣金代理,”他说:“也许你对赛马有兴趣,对不对?” 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迟疑。 “我不是赛马迷。”我暖味地说。 “马有很多方面可以玩赏:赛马、打猎、坐马车兜风。我最有兴趣的是运动方面。赌马,”他顿了顿,然后似乎很无意地问:“有哪一匹马你特别感兴趣的吗?” 我耸耸肩,终于破釜沉舟地说: “白马……” “喔,很好,非常好。恕我冒昧,你本身看起来就像匹黑马。哈哈!别紧张,用不着紧张。” “那是你的话。” 我有点鲁莽地说。 布莱德利先生的态度变得更温和了。 “我很了解你的感觉,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一点都用不着担心,我本身是个律师——当然已经取消了资格。”他又用动人的声音说:“不然我就不会在这儿了。不过请相信,我对法律十分了解,我所处理的每一件事都绝对合法。这只是赌注的问题,随便什么都可以打赌,不管是明天下不下雨、俄国会不会把人送到月球上、或者你太太会不会生双胞胎,都可以打赌。也可以赌乙先生会不会在圣诞节之前去世、丙先生会不会长命百岁等等。反正你支持你的判断、直觉,或者随便你怎么称呼它。” 我觉得就像在手术前一再接受医生的保证一样。布莱德利先生的态度真像医生在诊室中的态度一样。 我缓缓地说:“我对‘白马’还不大了解。” “所以你不放心?不错,很多人都会为这个担心。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大了解,可是它的确有效,而且效果非常神奇。” “要是你能解释清楚这一点——” 我已经认定了我所扮演的新角色的性格——谨慎、迫切,但是却很害怕。布莱德利先生显然经常碰到这种个性的客人。 “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立刻做了个决定,我想说谎不是好办法。 “我——知道——我和几个朋友去过,是他们带我去的。” “是个可爱的旧酒店,很多历史情趣,她们也把它修复得非常好。那你一定见过我的朋友格雷小姐?” “是——是的,当然,她是个很不平常的女人。”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她不但是个不平常的女人,也有很特殊的法力。” “她所说的事,实在——嗯——很不可能吧?” “对极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她能做的事,的确都很不可能!每个人都这么说。例如在法庭上——” 黑珠子似的眼珠,笔直盯着我的眼睛。布莱德利先生特意又强调一次说: “例如在法庭上,这整件事都会显得很可笑!要是那个女人站起来承认杀人,说她是靠遥控、意志力之类的玩意儿杀人,法庭一定不可能接受她的认罪。就算她说的是真话,在法律上也没有效力。法律上没有靠遥控杀人这种事,认为太荒唐可笑了。这件事最美妙的地方就在这儿——要是你静下来想一想,一定也会很欣赏这一点。”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保证,因为英国法律上没有惩治靠神力杀人的条例。要是我雇人用刀、棍杀人,我就是共犯。但是如果我要塞莎·格雷用巫术杀人,法庭上不承认有巫术的存在。照布莱德利先生的说法,这件事最美妙的一点就在这儿。 我情不自禁产生的怀疑立刻爆发出来,我大声说: “去他的!这太不可能了。我不相信!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的。塞莎·格雷是个很不平常的女人,当然也有些很不平常的能力,可是我们总不可能完全相信她的话。你说得对,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这种时代,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坐在英格兰一间平房里,发出脑波之类的东西,让别人无缘无故地生病死掉。” “可是她说她做得到?” “喔,当然,她有法力——她是苏格兰人,那族人都有预知力。真有那么回事!我相信——我坚决相信,”他俯身向前,用力摇着食指说:“塞莎·格雷的确能事先知道某人什么时候会死。这是天赋,她真的有这种本事。” 他又靠回椅背审视着我,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有人很想知道——譬如伊丽莎姑婆什么时候会死,你必须承认,知道这种事往往很有用。没什么不仁慈的地方,没什么不对——只是为了方便,知道该订什么计划。譬如说,到十一月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大笔钱的收入?要是能确定这一点,就可以做些有用的选择。死是很难说的事,要是有医生的鼓励,伊丽莎姑婆也许会再多活十年。你很喜欢那老太太,那是当然,可是要是早点‘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又是多有用呢!” 他顿了顿,又略微俯身向前。 “我的作用就在这儿,我是个喜欢打赌的人,什么都赌——不过当然得依我的条件。你来找我,当然,你总不至于希望拿位老太太的死来打赌,那对你心理上会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我们不妨这么说,我们双方约定好赌金之后,你打赌伊丽莎姑婆到圣诞节仍然生龙活虎,谈笑风生,我打赌她不会。” 黑珠子似的眼珠又在我脸上打转…… “这样做一点也不违反什么,对不对?事情很简单,我们两人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我说伊丽莎姑婆就快上西天了,你说不会,于是我们订下合同,我说在两星期之内伊丽莎姑婆的讣闻就会见报,你不相信。要是你对了,我付钱给你。要是你错了,你——就付钱给我。” 我看着他,试着装出一个人想除掉一个有钱老太太时的感觉。不,我还是换了敲诈者想想:有人敲诈了我好多年,我实在没办法再忍受下去,我要他死,自己又没有勇气杀死他,可是我愿意用任何代价——对了,任何代价——来换取他的生命。 我开口了——声音很嘶哑,仿佛我真是那个人。 “条件呢?” 布莱德利先生的态度马上改变了——很高兴,高兴得有点可笑。 “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对不对?‘多少钱’真吓了我一跳。从来没有人那么快就谈到这一点的。” “你要什么条件?” “那要看情形决定,有几个不同的因素。大体上说,要看所赌的金额有多少,有时候也要看顾客能得多少好处来决定。敲诈者之类的,也许会看客人出得起多少钱做决定。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可不跟穷客户打赌,除非是像我刚才说的那种情形。那时候,又得看伊丽莎姑婆有多少财产而定了。反正条件是双方都同意的,我们彼此都想从这件事上得到一点好处,对不对,总之,赌注通常是五百比一。” “五百比一?太不合理了吧。” “我的赌注一向如此。要是伊丽莎姑婆已经一只脚跨进坟墓,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对不对?预测一个人在两周之内会死,当然得下点大赌注,五万镑赌一百镑并不算太过份。” “要是你输了呢?” 布莱德利先生耸耸肩。 “那就太糟了,我只好付钱了。” “我输了当然该付钱,可是万一我不付呢?” 布莱德利先生向后靠着椅背,半闭起眼睛说: “我不该多谈这个,真的不该。” 尽管他的音调很柔和,我却觉得一阵寒栗。他没说什么威胁的话,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有那意味存在。 我起身说:“我——我要考虑考虑。” 布莱德利先生又恢复了愉快有礼的态度。 “当然要考虑考虑,做任何事都不要冲动。要是你决定了,就再来找我,我们再仔细谈谈。不用急,慢慢来。” 我走出去时,耳中仍然回响着他的话。 “不用急,慢慢来……” 第十三章 我万分不情愿地着手去见塔克顿太太的工作。尽管金乔鼓励我,我还是不觉得那么做有什么好处。首先,我就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我怀疑自己是否能适当表现该有的反应,而且心里也一直有做戏的感觉。 金乔却用她所能表现的最惊人的效率,在电话中向我指示: “简单得很,那是一栋纳许式的房子,跟他平常的作风不大一样,是他近哥德式的幻想作品之一。” “那我又凭什么理由想去看呢?” “因为你要写一篇有关建筑家风格改变所带来的影响的文章。” “听起来好假。”我说。 “胡说,”金乔精力十足地说:“碰到学术性的题目,就必须提出最难令人相信的理论,而且要由最不可能的人,用最严肃的态度去写。我可以引很多胡言乱语给你听。” “所以你去要比我去适当多了。” “你错了,”金乔说:“塔克顿太太可以在‘人名大辞典’里查到你的名字,而且留下良好的印象,可是她在那里面就查不到我。” 我还是不大相信,只是一时词穷,无以为对。 我跟布莱德利先生面谈之后,金乔和我曾经一起见面讨论过。我觉得这次碰面很不可思议,金乔却不觉得。事实上,她觉得相当满意。 “这么一来,我们就有把握自己不是胡思乱想了。”她指出:“现在我们确实知道,有一个专门替人除掉眼中钉的组织存在。” “用超自然的力量除掉!” “你的思想太顽固了,都是西碧儿戴的那些假护符骗了你。要是,布莱德利先生是个假星相学家,你还是不会相信。可是他既然是个卑鄙又实实在在的小法律骗子——至少你对他是这么形容——” “事实也差不多。”我说。 “那么整件事就有头绪了,不管听起来有多不可思议,可是‘白马’的那三个女人确实掌握了一些东西。” “要是你那么肯定的话,又为什么要我去找塔克顿太太呢?” “以防万一啊,”金乔说:“我们知道塞莎·格雷‘自称’她有什么本事,知道跟金钱方面有关,也知道三个受害者的姓名,现在我们所希望知道的,是更多有关她们顾客方面的往来情形。” “要是塔克顿太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的顾客呢?” “那就只好从其他方面调查了。” “可是我很可能把事情弄砸。”我悲哀地说。 金乔说我不该把自己想得那么糟。 于是,我就这么来到凯洛威园的前门。它外表看来一点都不像我想像中的纳许式屋子,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像是一座小型城堡。金乔本来答应替我找一本有关纳许式建筑的近作,可是到现在还没拿来,所以我只好装备不足地来了。 我按了电铃,一个看来精神不太好,穿着羊驼呢外套的男人打开门。 “你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吧?”他说:“塔克顿太太正在等您。” 他带我走进一间陈设华丽的起居室,但却给我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东西全都很昂贵,可是却显得没什么格调。墙上有一、两幅好画,可是也有很多很糟的画。有很多黄色的织锦,就在这时,塔克顿太太来了,我便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来的时候到底抱着什么期望,可是却感受到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这儿一点也没有邪恶的气氛,塔克顿太太也只是个很平凡,将近中年的妇女,不特别有趣,我想,也不见得有多好。唇上虽然涂着厚厚的唇膏,却看得出嘴唇很薄,脾气也不好。下颚略向后缩,眼睛是浅蓝色的,看起来好像在评判所有东西的价值似的。她是那种舍不得多给挑夫和衣帽间侍者小费的女人。世界上有很多这种女人,只是多半不及她穿戴打扮得那么漂亮。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吗?”她显然对我的来访相当高兴,显得有点滔滔不绝,“真是‘太’高兴认识你了,没想到你会对这栋屋子有兴趣!我当然知道屋子是约翰·纳许建造的,因为先夫告诉过我,可是没想到像‘你’这种大人物也会对它有兴趣!” “喔,你知道,塔克顿太太,这栋屋子和他平常的风格不大一样,所以我——呃——” 她替我省了继续说下去的麻烦。 “我对建筑那些的实在很外行,希望你不介意我太不懂” 我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求之不得呢。 “那些实在都太有意思了。”塔克顿太太说。 我说其实我们专家反而对自己所研究的题材很厌烦,很不感兴趣。 塔克顿太太说她不相信是真的,又问我愿意先用茶还是先看看屋子。 我说也许先看屋子好点。 她带我四处看看,大部分时间都愉快地滔滔不绝,倒也省得我对建筑方面多表示意见。 她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因屋子就快卖掉了——“先夫既然过世了,我一个人住实在太大了,”——虽然她才向掮客登记了一星期,不过她相信已经有买主了。 “要是屋子空了,我就不大想让你来看了。我觉得真的要欣赏一栋房子,必须有人住在里面,才能表现出它的味道。你说对不对?伊斯特布鲁克先生。” 老实说,我还宁可这是一栋没人住、未经装饰的房子,可是我当然不能那么说。我问她以后是否还住在附近。 “还没决定,不过我会先出国旅行一阵子,享受一下阳光,我最讨厌这种阴沉的天气了。我想我大概会在埃及过冬天,我两年前去过,那里真是太棒了,不过我相信‘你’一定非常了解。” 我对埃及并不了解,也实话实说。 “我想你一定是太客气了,”她愉快地说:“这是餐厅,是八角形的,对不对?” 我说她说得很对,并且夸奖房间的比例设计得很好。看完房子之后,我们回到起居室,塔克顿太太按铃叫仆人送茶点来。送茶点来的,就是那个精神不振的男仆。茶盘上一个大型的维多利亚式茶壶,看来需要好好擦拭一番。 塔克顿太太目送他离开房间时,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的仆人真拿他们没办法,”她说:“先夫去世之后,服侍他将近二十年的那对佣人夫妇坚持要走,说他们要退休了,可是我后来听说他们又另外找了工作,待遇非常高。我觉得给佣人那么高的薪水实在很可笑,想想看,光是他们吃的和住的就要花多少钱——别提他们的衣服了。” 没错,我想,的确很吝啬,那对眼睛,还有薄唇——确实代表着贪婪。 想让塔克顿太太开口说话毫无困难,她不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谈她自己的事。不用多久,我就对她有了相当的了解。 我知道她五年前嫁给鳏夫唐玛斯·塔克顿,她比他年轻“太多,太多了”。她和他在海边一家大旅馆相识,当时她是桥牌局的女主人。他有个女儿,在附近念书——“想跟女儿把话说清楚,对男人来说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怜的唐玛斯,那么孤独……他前妻几年前去世之后,他一直非常想念她。” 塔克顿太太又继续谈她自己——一个优雅仁慈的女人,对这个逐渐衰老而又寂寞的男人产生了怜悯之心。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却始终对他忠心耿耿。 “不过当然,到他真的病重的时候,我自己连任何朋友都没办法交往了。” 我不由得想到,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些不受唐玛斯·塔克顿欢迎的异性朋友?所以他才会立下那样的遗嘱。 金乔替我查过他遗嘱中的条文。 除了留遗产给老仆人、一对外孙之外,他太太当然也有份——很充裕,但却不会多得过份:有一笔信托基金,足够她一生享用了。至于他高达六位数字的不动产,则完全由他女儿唐玛西娜·安在二十一岁或结婚时继承。万一她在二十一岁之前去世,就把她那份遗产留给她继母。看来,他好像没有其他家属了。 我想,这是个很大的诱惑。塔克顿太太是个爱钱的女人……她一直念着这一大笔钱。我相信在她嫁给这个老鳏夫之前,自己一定一直没钱。后来,也许她想到,与其跟一个又残废又老的丈夫长相厮守,还不如盼望他早早过世,她仍然可以享有年轻和巨富。 但是看到遗嘱之后,她也许相当失望,她盼望的不只是一份平庸而固定的收入,她希望有大笔钱旅行,购买漂亮的衣服、珠宝……或者单纯地享受有钱的快感——让钱在银行里堆积如山。 可是,结果那个女孩子却继承了所有钱!那个女孩子成了富有的女继承人,她很可能不喜欢她的继母,由于年轻,又不顾一切地表现出来。她就要继承那笔巨富……除非…… 除非?这个理由够了吗?我真的相信那个褐发、美丽,那么从容地谈些陈腔滥调的女子,会向“白马”求助,让一个年轻女孩送命吗? 不,我没办法相信…… 可是,我还是得做我的工作,于是我突然开口: “我好像跟你继女见过一次面。”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但是却没什么兴趣。 “唐玛西娜?是吗?” “是的,在查尔斯。” “喔,查尔斯!对,有可能……”她叹口气:“这年头的女孩子真难管!好像谁也管不了她们。她爹在世的时候就很担心,我当然更没办法。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她又叹口气,“你知道,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长大了,做了继母——”她摇摇头。 “继母本来就不好当。”我同情地说。 “我给她零用钱——尽一切力量对她好。” “我相信。” “可是一点都没用,唐玛斯不准她对我没礼貌,可是她一直很任性,跟她住在一起实在很困难,所以她坚持要搬出去住的时候,我多少松了口气,不过我很了解唐玛斯心里的感觉。她跟一群要不得的人黏在一起。” “我——多少看得出来。”我说。 “可怜的唐玛西娜!”塔克顿太太伸手理理一绺褐发,然后看着我说:“喔,对了,你大概不知道,她一个月以前死了,脑炎——太突然了。我想年轻人大概比较容易得那种病,真——真叫人难过。” “我知道她去世了。”我说着站起身来。 “谢谢你,塔克顿太太,这么大方地让我参观你的房子。” 我们握握手。 我走了一步,又转身说: “对了,我想你大概知道‘白马’吧?对不对?” 她的反应毫无疑问——惊慌,纯粹的惊慌,不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浓妆之下的脸孔也马上变得苍白害怕。 她尖声说:“‘白马’?你指的是什么‘白马’?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故意表现出惊讶的神情,说: “喔,对不起,是我弄错了,那是马区狄平村一家很有意思的旧酒店。前几天我和朋友去过,改建过了,不过气氛仍然很够。我‘好像’记得有人提到你——不过也可能是你继女,或者其他同姓的人。”我顿了顿,“那地方——很有名。” 我对自己最后这段话很满意,我从墙上的一面镜子发现,塔克顿太太正在打量我的背影,她显得非常、非常害怕,我可以看出她过几年的模样——那不是一幅讨人喜爱的脸孔。 第十四章 (一) “现在,我们已经有十分把握了,”金乔说。 “我们以前就有把握了。” “不错,可是这么一来就更肯定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像塔克顿太太到伯明罕市政广场大厦——跟布莱德利先生见面,她紧张地说出自己的处境……他用甜言密语一再向她保证,不会有任何危险(这一点,他一定得再三向塔克顿太太保证)。我想她走的时候,虽然心里已经埋下了这个想法,却还不敢完全接纳。也许她去见继女,或者她继女回家度周末,她们谈了一些话,暗示了婚事,在这期间,她一直想着“钱”——不只是一小笔钱,而是一笔巨富——太多,太多的钱,能让人随心所欲地实现一生的任何梦想!可是,这些钱居然全都要落在一个坠落、坏脾气、整天穿着牛仔裤和邋遢的上衣进出查尔斯咖啡店的糟女孩手里!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美丽的钞票要让这个永远没出息的女孩子得到呢? 于是,她又去了一次伯明罕,对方给了她更多保证。最后他们终于谈到条件。我不自觉地笑笑,布莱德利先生一定没办法完全按照他理想的条件要求,她一定会拼命杀价。可是最后双方还是谈妥了条件,签好合约,然后呢? 我的想像力就在这儿停住,接下去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抬头,发觉金乔正在看我。她问:“想通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慢慢了解你思考的方式,你是在想像她到伯明罕去的情形,对不对?” “对,可是我只能想像到她在伯明罕谈好条件——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们彼此对望着。 “迟早,”金乔说:“总有人会查出‘白马’到底在耍什么花样的。” “怎么查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简单就是了。真正去过那边,做过什么的人,一定不肯说真话,可是又只有那些人知道里面的情形,真难办……我在想……” “我们或许可以向警方求助?”我建议道。 “噢,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一些线索,够我们展开行动了,你看呢?” 我怀疑地摇摇头。 “有犯罪企图的证据,可是这真的够了吗?”都是那个荒唐的死的意愿。喔,”我制止她插嘴,“也许不一定荒唐,可是在法庭上这么说就是荒唐。我们甚至连实际过程都不清楚。” “好,我们必须知道真正的程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一定要亲眼看到或者亲耳听到。可是那个大房间没有任何地方藏身——我想“事情”一定就是在那个地方发生的。” 金乔坐直了身子,坐得非常笔直,像头活力充沛的豹一样,对我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白马’在玩什么花样一一真正做他们的顾客。” 我凝视着她。 “真正的顾客?” “对,随便你或者我,想除掉一个讨厌的人。去找布莱德利,把事情谈妥。” “我不喜欢这么做。”我尖声说。 “为什么?” “这——因为很危险。” “对我们很危险?” “也许,不过我现在想的是被害者,我们一定要找一个被害者,而且必须有真名真姓,所以没办法捏造。她们可能会调查——其实,我想她们百分之百会去调查,你不同意吗?” 金乔想了想,点点头。 “对,被害者一定要是一个有真实地址的真人。” “所以我不愿意这么做。” “而且我们一定得有一个真的理由想除掉那个人。”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思考着。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们一定要得到他本人同意,”我缓缓地说:“到时候一定又要问我们很多问题。” “整个结构都必须很好,”金乔沉思道:“不过还有一件事,你那天说得对极了,这件事的弱点,就是她们的处境很难,一方面要保持秘密,一方面又不能完全不漏风声,免得没有客户上门。” “我觉得最奇怪的,”我说:“是警方好像一点都没听到风声。不过,反正他们通常都知道有些什么罪行正在进行。” “对,不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是种‘业余表演’,不是职业性的,没有任何职业歹徒牵涉在内,不像雇凶手去杀人。一切都很——秘密。” 我说我认为她说得有点道理。 金乔又说:“现在假设你,或者我,一心想除掉某个人,那么,这个人可能是谁呢?我有个亲爱的老默文舅舅,要是他过世了,我会得到一大笔遗产,所以我可能有谋害他的动机。可是他已经七十几岁了,又多少有点疯疯癫癫的,所以照道理我应该有耐性等他自己老死——除非我迫切需要钱,可是这个理由实在很难捏造。而且他又很讨人喜欢,我很爱他,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剥夺他生活的乐趣,也不愿意用他的生命冒险!你呢?有没有什么会留遗产给你的有钱亲戚?” 我摇摇头,说: “一个都没有。” “真麻烦,也许我们该换个敲诈的题材,怎么样?不过必须编更多理由就是了。你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弱点,要是你是个议员之类的大人物,情形又不同了,我也一样。要是时间早个五十年,就好办多了,和解信啦、照片啦什么都行,可是这年头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好了,还有什么可能?重婚?”她责备似地看了我一眼,“真可惜你还没结婚,不然我们就可以捏造一点事故了。” 我脸上某种表情一定泄露了我心里的秘密,金乔非常机警。 “对不起,”她说:“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伤害你的话?” “不,”我说:“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想现在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你结过婚?” “对,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了,我们悄悄结的婚,她不是——反正,我家里人一定会坚决反对,我还不到年纪,我们都谎报了年龄。” 我默默回想了一下往事。 “我现在知道,”我缓缓说:“那种婚姻不可能持久。她很漂亮,也很甜美,可是……” “结果怎么了?” “我们到意大利度假,不幸发生了意外——车祸,她马上送了命。” “你呢?” “我不在车上,她——当时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金乔飞快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了解事情的经过,我当时很惊讶地发现,我所娶的女孩不是个忠实的妻子。 金乔又提起实际的问题。 “你在英国结的婚?” “嗯,在皮特巴洛注的册。” “可是她死在意大利。” “对。” “所以英国没有她死的记录?” “没有。” “那你还期望什么?这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吗?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事了,你现在疯狂地爱上另外一个人,想跟她结婚,可是不知道你太太是不是还在人世,你们几年前分手之后,你一直没再听到她的消息。就在你想娶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忽然出现了,不但不肯离婚,还威胁你说要去找那个女孩,破坏你的好事。” “那个女孩是谁?”我有点困惑地问:“你?” 金乔似乎非常惊讶。 “当然不是我,我根本不是那种人,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就是常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漂亮褐发女孩,很有学问,很严肃的那个。” “贺米亚·雷可立夫?” “是谁跟你提到她?” “当然是芭比。她也很有钱,对不对?” “她是很有钱,可是老实说——”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是为了钱才娶她,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男人,可是像布莱德利那种卑鄙小人就很容易那么想。很好,现在你的立场已经确定了,你正想向贺米亚求婚时,那个不受你欢迎的妻子却突然到了伦敦,你要求离婚,她怎么也不肯答应——然后,你听说有关‘白马’的事,所以那天你才去探她们的口风。她们也认为你是有意试探,所以塞莎才会那么主动,她本来就是在推销她们的工作。” “我想有这种可能。”我一边回想那天的情景,一边答道。 “然后你又去找过布莱德利,一切都太吻合我们的论点了。你上钩了,是个很有可能的客户。” 她高兴而胜利地顿一顿,她的语气中有些什么——只是我当时没看出来…… “我还是觉得,”我说:“她们一定会仔细调查。” “当然。”金乔表示同意。 “要捏造一个过去复活过来的太太当然不错——可是她们一定会问我细节,譬如她住在什么地方等等。要是我一再支吾——” “你用不着支吾什么,为了让这件事做得更完美,你太太当然会到伦敦!” “别那么泄气的样子,”金乔说:“我就是你太太!” (二) 我凝视着她,或者,不如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真奇怪她居然没有笑出来。 “别那么吃惊的样子,”她说:“又不是向你求婚。” 我终于开口道: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我提议的事很实际,而且可以免得无辜的人可能受到伤害。” “可是你自己反而很危险。” “我会小心的。” “不行,而且会漏洞百出。” “不会的,我已经想过了,我可以带着一、两个有外国标签的行李箱,租间有家俱的公寓住下来。登记的时候,我就用伊斯特布鲁克太太的名字,谁又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伊斯特布鲁克太太呢?” “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 “认识我的人都没机会见到我,我会暂时辞职,因为我生病了。我还要染头发,对了,你太太头发是什么颜色的?黑的还是金的?” “黑头发。”我机械式地说。 “好,我不喜欢把头发染成浅色。只要我穿上不同风格的衣服,多化点妆,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会想到我是谁!既然你过去十年都没太太在身边,谁也不会知道我不是她。‘白马’的人又怎么会怀疑我不是自称的那个人呢?要是你准备跟人签合同,用一大笔钱打赌我还活着,就没有谁会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你跟警方没有任何关系——确实是个真的客户。她们只要到索美塞得郡一查,就可以证明你确实结过婚。另外,她们也可以查出你和贺米亚的爱情是真的。这么一来,还有什么疑问呢?” “你不懂——太危险了。” “危险——老天!”金乔说:“我愿意帮你从布莱德利那个骗子那里赢回小小的一百镑或者任何东西。” 我看着她,我很喜欢她……她的红发、雀斑、勇往直前的精神。可是我不能让她去冒这种危险。 “我不能忍受,金乔,”我说:“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是说我?” “不错。” “那不是我的事吗?” “不,是我把你拉进来的。” 她思索着点点头。 “对,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谁先开头的都没关系,现在我们都扯上了这件事,而且一定要采取一点行动。我真的很认真,马克,这不是开玩笑。要是我们所想的没错,这件事实在太让人恶心、太残忍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知道,这不是为了仇恨或者嫉妒杀人,而是把杀人当做家常便饭——不管被害是什么人。 “当然,我是说要是这整件事都是真的话。” 她用疑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当然是真的,”我说:“所以我才替你担心。” 金乔用两个肘撑在桌上,跟我辩了起来。 我们一来一往地辩着,我壁炉上的钟也缓缓移动着。 最后,金乔下了个结论。 “就是这样,我事先一再地受到警告,我知道有人想对我不利,可是我一点都不相信她做得到!要是每个人都有‘死的意愿’,可惜我的就没那么发达!我身体好得很,我一点都不相信塞莎·格雷在地板上画些图形,或者西碧儿表演一次出神状态……就能让我得到胆结石或者脑膜炎。” “我想,贝拉还会牺牲一只白公鸡。”我思索道。 “你必须承认,这些全都是骗人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实际情形并不了解。”我说。 “对,所以我们才要把事实找出来。可是你难道真的相信,三个女人在‘白马’一间旧马房里做的事,能让住在伦敦一间房子里的我,染上致命的疾病吗?你当然不会相信啦!” “对,”我说:“我不相信,可是我真的……” 我们彼此对望着。 “对,这就是我们的弱点。”金乔说。 “你听我说,”我说:“我们还是换个方式,我到伦敦去,你假装是她们的顾客,我们另外再编个故事——” 金乔用力摇摇头。 “不行,马克,”她说:“那样不行,有好几个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白马’的人早就认识我,知道我是个笑口常开、无忧无虑的女孩,她们可以从罗妲那儿查到我所有的资料——可是我过去什么历史都没有。你的处境却比我理想多了——你是个紧张的顾客,到处打听消息,还没准备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对,我们就决定这么做。” “我不喜欢,我不愿意你一个人用假名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没有任何人照顾。我想在我们着手之前,最好——呃——先向警方备个案。” “我同意,”金乔缓缓说:“你应该这么做,向哪里的警方登记?苏格兰警场?” “不,”我说:“我想最好是通知李俊巡官。” 第十五章 第一眼看到李俊巡官,我就很喜欢他。他是那种安静、能干的典型。我想,他也是个富有想像力的人——愿意考虑一些不合乎传统的可能性。 他说:“柯立根医生跟我谈过碰到你的事,一开始,他就对这件事很有兴趣。当然,高曼神父在地方上很有名,也很受人尊敬。对了,你说你有点特别的资料要告诉我们?” 我说:“是的,是和一个叫‘白马’的地方有关的事。” “据我所知,是在马区狄平村吧?” “是的。” “请说吧。” 我把第一次在“幻想园”听到“白马”,我到罗妲家去,以后被介绍给那“奇怪的三姊妹”的事,一一向他说明,并且尽可能正确他说出那天下午和塞莎·格雷谈话的内容。 “你对她所说的话印象很深刻?” 我觉得很窘。 “喔,也不能那么说,我不是真的相信——” “是吗?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觉得你好像很相信呢。” “你说得也许没错,反正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多幼稚。” 李俊巡官笑了。 “不过你还少说了些什么,对不对?你到马区狄平村去的时候,已经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了,那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奇怪那个女孩为什么那么害怕吧。” “你是说在花店工作的那个女孩?” “对,她偶然说出对‘白马’的观感,后来又显得那么害怕,所以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值得叫人害怕的事。后来我又碰到柯立根医生,他告诉我名单的事,上面有两个我认识的人都死了。还有一个名字看起来也很熟,后来我才发觉,她竟然也死了。” “是德拉芳丹太太?” “是的。” “请说下去。” “于是我决心查出事情的真相。” “那你怎么着手做呢?” 我告诉他,我先去拜访塔克顿太太,后来又到伯明罕市政广场大厦去找布莱德利先生。 他现在已经兴趣十足,跟着我念了一遍名字。 “布莱德利?”他说:“原来布莱德利也有份?” “你认识他?” “对,我们都对他很熟,他已经给了我们很多麻烦。他是个狡猾的商人,从来不让我们抓到任何把柄,他对法律非常熟悉,能钻任何法律的漏洞,所以他反而有理得很,那种人就写得出‘逃避法网百法’之类的书。不过谋杀——尤其是有组织地杀人——应该不是他拿手的本事。” “现在我已经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你,你能不能根据这个采取行动呢?” 李俊巡官摇摇头。 “不行,第一,你们谈话的时候没有证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口否认!而且,他说人可以拿任何东西打赌也没有错,他打赌某人会死,结果不管输赢,他又有什么罪呢?除非我们确实能证明布莱德利跟罪行有关——我想,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耸耸肩,顿一顿,又说: “你在马区狄平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姓威纳博的人?” “有啊,”我说:“有一天,我跟别人一起到他家吃午餐。” “喔?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噢,印象很深,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残废了。” “嗯,是小儿麻痹症吧?” “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走动,不过行动不便反而好像使他决心更好好享受人生。” “把你知道关于他的事都告诉我。” 我形容了威纳博的房子、他的艺术珍藏、以及他有兴趣的事。 李俊巡官说:“真可惜。” “可惜什么?” 他淡淡地说:“可惜他是个残废。” “请恕我冒昧,可是你是不是绝对肯定他是残废呢?他有没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百分之百肯定。他的主治医生是住在哈理街的陶岱尔爵士,是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陶岱尔爵士向我们保证,他的双脚确实瘫痪了。咱们的小奥斯本先生也许肯定威纳博就是那天晚上跟在高曼神父背后的人,可是他错了。” “我懂了。” “我说过,可惜威纳博先生残废了,不然像他那种人真的很可能计划出杀人组织之类的事。” “嗯,我也这么想。” 李俊巡官用食指在桌上画着一圈又一圈的圆圈,然后忽然抬头说: “让我们把所有资料整理一下,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有一个专门替人除掉眼中钉的组织存在。这个组织并不使用暴力,它不雇用流氓或者枪手……从死者身上,也看不出任何暴毙的迹象。除了你提到的那三位死者之外,我们也知道另外有一些人死的时候非常自然,可是的确有人因为他们的死得到不少好处。可是别忘了,那些人实在太狡猾、太狡猾了。不管是什么人想出来的,脑筋都实在太好了。我们只知道几个零零星星的名字,而且天知道另外到底还有多少——这件事牵涉得实在太广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就只知道一个垂死的女人,为了求得心安所偶然说出的几个名字。” 他生气地摇摇头,又说: “这个叫塞莎·格雷的女人,你说她曾经跟你吹嘘她的‘法力’!哼!她这么做偏偏就能逍遥法外!不管她自称她的法力能做什么,可是在法律上来说,她都没有罪。我们调查过,她始终没有靠近过那些死者,也没有寄过有毒的巧克力之类的东西给他们。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施展精神感应术!哼!要是在法庭上这么告诉法官,一定会引来一阵大笑!” 我喃喃道:“可是庐和恩格斯却没笑,天国中的任何一位也都没有笑。” “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在引‘不朽的时刻’里的一句话。” “嗯,可是一点都没错,地狱的魔鬼全都在笑,天堂的主人却不会笑。这件事——‘邪恶’的事,伊斯特布鲁克先生。” “对,”我说:“现在我们都不用这个形容词了,可是用在这里实在太恰当了,所以——” “嗯?” 李俊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 我脱口而出:“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更了解这件事,我和一个朋友想了一个计划,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 “我会判断。” “首先,你刚才说过,你也相信有我们所说的那种组织存在,而且的确发挥了一些效力。” “不错。” “但是你却不知道它怎么发挥效力?第一个步骤我已经知道了,我所谓的‘顾客’约略听过那个组织,然后奉命到伯明罕去找布莱德利先生,最后决定放手去做,于是和布莱德利先生订好合约,又奉命到‘白马’去。可是接下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白马’到底玩什么花样呢?一定要有人亲自去查查。” “说下去。” “除非我们确实知道塞莎·格雷做了些什么,就没办法继续追查下去。你的法医吉姆·柯立根说,这种念头完全是胡说八道——可是事实上是吗?李俊巡官,是吗?” 李俊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任何神智正常的人也都会这么回答——‘是的,当然是的。’——可是我现在是以私人身分跟你交谈,过去几百年里,发生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七十年前,有人相信伦敦国会大厦钟楼上的钟敲过十二之后,还能再亲耳听到它敲十二下,而且不是欺诈行为?但是那个钟只敲过一遍,而不是两遍,耳朵所听到的声音是两种不同的声波造成的?有人相信坐在自己家里的起居室,连电线都没有,就能听到几千里以外的人说话吗?你相不相信——喔!太多事了,现在连小孩子都习以为常的事,几十年前却是很不可思议。” “换句说,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你问我,塞莎·格雷有没有办法动动眼珠,陷入出神状态就杀掉人?我会回答‘不可能’,可是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不对?说不定她真的瞎猫碰上死老鼠,抓到什么窍门——” “对,”我说:“今天的超自然力量,说不定明天就成了科学事实。” “别忘了,我说的话并不正式。”李俊提醒我。 “兄弟,你是在凭理智说话。总之,我觉得一定要有人亲自去看看‘白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而我就打算亲自去试试。” 李俊凝视着我。 “路已经铺好了。”我说。 接着,我就把我和金乔拟定好的计划——告诉他。 他皱眉听完之后,说: “我了解你的意思,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的际遇刚好给了你适当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你打算做的事非常危险,因为那些人都很危险。你也许有危险——你的朋友当然更危险。”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一百遍了,我不喜欢她扮演那个角色,可是她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非常愿意。” 李俊忽然说:“你是不是说她是红头发?” “是啊。”我惊讶地说。 “跟红头发的人辨,一点用都没有,”李俊说:“这一点我最清楚了。” 我在想,不知道他太太是不是红头发。 第十六章 第二次拜访布莱德利,我一点都不紧张,相反的,我觉得很有意思。 “把你自己真的想成那个角色。”我出门之前,金乔鼓励我,我也试着努力做到。 布莱德利先生微笑着欢迎我。 “很高兴再见到你,”他伸出肥胖的手说:“看来,你已经仔细考虑过你的小问题了,是不是?我说过了,慢慢来,不用急。” 我说:“我做不到,事情——实在有点紧张……” 布莱德利仔细打量着我,他发现我的态度很紧张,故意避开他的眼光,放下帽子时,手又很笨拙。 “好,好,”他说:“我们一起研究研究,你想打赌一件事,对不对?”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有再说下去,让布莱德利做他的工作。 “我发现你有点紧张,”他说:“你很谨慎,我赞成做事要谨慎,绝对不要说任何不能让母亲听到的话!好了,你大概认为我办公室有窃听器吧?” 我不知道,也在脸上表现出来。 “就是隐藏式麦克风,”他说:“我可以保证,这里绝对没那种东西,我们的谈话绝对不会被录下来。要是你不相信的话,”他的坦诚有鼓励性,“其实你又何必相信呢?——你尽可以选择地方跟我谈。” 我说我相信这个地方绝对没问题。 “你很聪明!我可以保证,那种事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不论你或我,都不会说出对我们双方不利的事。好了,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在为一件事烦心,又发觉我很同情你,觉得可以跟我谈谈。我是个人生经验丰富的人,也许可以给你一点建议。烦恼分担之后,就只剩下一半烦恼了。我们就这么说怎么样?”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出我的故事。 布莱德利先生非常机巧,他不时适当地点我一下,使我顺利说完年轻时那段迷恋陶莉安的故事,以及我们悄悄成婚的事。 “这种事太常见,太常见了,”他摇摇头说:“我很了解,年轻人都有理想,喜欢真正漂亮的女孩,彼此认识还不够,就已经结为夫妇了。后来怎么了?” 我继续说下去。 我故意把细节说得含糊些,因为我所扮演的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多谈细节,我只表现出理想破灭的情形——一个小傻瓜终于了解自己只是个小傻瓜。 我让他以为我们最后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要是布莱德利以为我年轻的妻子跟别人跑了,或者始终有另外一个男人介于我们夫妻间,那就差不多了。 “可是你知道,”我焦急地说:“虽然她——呃,并不完全像我想像得那样,可是她的确是个甜美的女孩。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样子!” “她到底对你怎么了?” 我解释道,我“妻子”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也许有点奇怪,可是我真的没有去想。老实说,我想我大概以为她死了。” 布莱德利对我摇摇头。 “一相情愿!真是一相情愿!她怎么会死呢?” “她一直没写信或用其他方式跟我联络,我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其实,根本就是你自己想完全忘掉她。” 这个有对黑珠子似眼珠的小律师,自有他对心理学的研究。 “是啊,”我感激地说:“你知道,并不是我想跟别人结婚。” “可是你现在有这个意思了,对不对?” “这——”我表现得很不情愿。 “来,告诉老爹。”可厌的布莱德利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不错,最近我正考虑再婚。 可是我坚决拒绝说出再婚的对象,因为我不愿意她扯进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他她的任何事。 这一次,我想我表现的反应又对了,布莱德利没有坚持要我说出来,他只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亲爱的先生,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已经过去了,不用说,你又找到一个完全适合你的人,可以和你共享文学乐趣和生活方式,是个真正的伴侣。” 我这时才发现,他知道贺米亚的事。事情很简单,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我只有一个亲近的女朋友。布莱德利收到我要求面谈的信之后,一定查过我的所有资料,心里早就对我有了大概的了解。 “离婚怎么样?”他问:“那不是最自然的解决方式吗?” 我说:“根本不可能离婚,她——我太太——连听都不愿意听。” “哈,哈,可以请问她对你的态度如何吗?” “她——呃——她想回到我身边,她——一点都不讲理,她知道我另外有女朋友,而且——而且——” “很卑鄙——我懂了,看起来没什么办法了,除非……可是她还很年轻……” “还有很多年可以活。”我悲哀地说。 “喔,那也难说,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说她一直住在国外?” “她是这么告诉我,不过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也许是在西部,你知道,有时候在那些地方会染上疾病,潜伏期有好几年,等回来之后才突然发病,我就知道两、三个这种例子,这次说不定也一样。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点,”他顿了顿,“我愿意小赌一下。” 我摇摇头。 “她还有好几十年好活呢。” “嗯,赌不赌由你决定……不过我们不妨下个赌注:我用一千五百赌一,这位女士在圣诞节之前就会死,怎么样?” “还要再快一点!我没办法等了,有些事——” 我是有意不合作,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贺米亚和我已经发展到等不下去的阶段了,或者我“妻子”威胁要找贺米亚的麻烦。也许他以为另外有人在追贺米亚。 随便他怎么想,反正我的目的就是故意表现得迫不及待。 “那赌注就要改变一下,”他说:“我们用一千八百比一赌你太太活不到一个月,怎么样?” 我觉得这时候应该还一下价,就照做了,说我没那么多钱。布莱德利的手法很高明,他不知道靠什么方法查出,我在紧急的时候可以筹到多少钱。他知道贺米亚有钱,因为他小心地暗示,我婚后就会有钱,不会在乎这点赌注。而且,我越心急,他越有利,无论如何都不肯减价。 最后,我终于接受了这个条件。 我立下了一份借据,上面太多法律词句,我大都不了解。其实我很怀疑它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力。 “这在法律上有效吗?”我问他。 “我想,”布莱德利先生露出一口好的假牙,“它不会发生那种问题。”他的笑容中没有多少善意,“打赌就是打赌,要是有人不付帐——” 我看着他。 “我不该多谈这个,”他轻轻说:“真的,我不该多谈这个。我们不喜欢赖帐的人。” “我不会赖帐的。”我说。 “我相信你不会,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至于——呃——安排方面,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说是在伦敦,详细地址呢?” “你一定要知道?” “我必须知道所有细节,下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安排你跟格雷小姐见面——还记得格雷小姐吧?” 我说当然记得。 “她是个很让人惊讶的女人,太让人惊讶了,非常有天赋。她会跟你要你太太穿过的东西——手帕之类的都可以——” “可是为什么呢?” “我知道,我知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格雷小姐知道。” “会发生什么事?她要做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你就该相信,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好了,不用再多说了。”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近乎慈父的声音说: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希望你先拜访一下尊夫人,安抚她一下,让她以为你愿意妥协。你最好出国几个礼拜,等你回来的时候……” “然后呢?” “你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拿走她日常穿戴的一件衣物,再到马区狄平村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你上次说你有朋友——还是亲戚——住在那附近?” “堂妹。” “那就简单了,她一定会让你住一、两天吧。” “别人大部分怎么办?住旅馆?” “我想有时候大概是,或者开车到伯恩茅斯去,不过我也不大清楚。” “我堂妹会怎么想呢?” “你表示对‘白马’的住客起了好奇心,想参加一次降神会。听起来就非常简单了。格雷小姐和她的灵媒朋友经常举行降神会。你知道降神会是怎么回事,虽然你明知全都是胡说,可是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就只有这样,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看,简单极了。” “嗯——那,然后呢?”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实上我也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全都由塞莎·格雷小姐负责。别忘了从尊夫人那儿拿手套或者手帕之类的。然后,你最好出国旅行一趟。意大利的里维耶拉区,这个季节的景色非常怡人,只要一、两星期就够了。” 我说我不想出国,想留在英国。 “很好,不过你绝对不能到伦敦去,我郑重提醒你,一定不能到伦敦去。” “为什么?” 布莱德利先生责备地看着我。 “我们保证给予客人百分之百的——呃——安全,”他说:“‘如果’他们听话的话。” “伯恩茅斯怎么样?可不可以?” “好,伯恩茅斯很适当,住到旅馆去,结交几个朋友,多跟他们在一起。我们希望——你的生活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要是你住腻了伯恩茅斯,也可以随时住到托基市去。” 他的口气殷勤地就像旅行社职员一样。 我又握了一次他肥胖的手,向他道别。 第十七章 (一) “你真的要参加塞莎的降神会?”罗妲问。 “有什么不行?” “我从来不知道你对那种事有兴趣,马克。” “也不是真的有兴趣,”我老实说:“可是她们三个人实在很奇怪,我想看看她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要表现得泰然自若并不容易,因为我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休·戴斯巴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是个精明的人,很喜欢冒险,像他这种人往往可以从第六感意识到危险的存在。现在,我想他就是这种感觉——知道我不只是单纯的好奇,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罗妲愉快地说:“我也一直想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罗妲。”戴斯巴咆哮着说。 “可是你知道我又不相信那些,休。我只是觉得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戴斯巴说:“很可能真的有点鬼名堂。而且对‘纯粹好奇’而去的人也没什么好处。” “那你就该劝马克也别去。” “我管不着马克。”戴斯巴说。 可是他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相信他知道我有我的用意。 罗妲很生气,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好了。那天早上稍晚,我们在村子里碰到塞莎·格雷时,塞莎率直地提到那件事。 “嗨,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们今天晚上等你来,希望能让你看到一场满意的表演。西碧儿是个了不起的灵媒,可是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希望你不至于感到失望。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要求你,一定要保持开放的心胸,我们永远欢迎诚实的人来询问——可是要是抱着轻浮、嘲笑的态度,那就太不好了。” “我本来也想去,”罗妲说:“可是外子的偏见太深了,你也了解他那种人。” “反正我也不会让你来,”塞莎说:“有一个外人就够了。” 她转身看着我。 “要不要先跟我们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餐?”她说:“我们在降神会之前都吃得很少。七点左右怎么样?好,我们等你。” 她点点头,笑一笑,轻快地踏着大步离开了。 我凝视着她的背影,由于太过于专心,竟然没听到罗妲在跟我说话。 “你说什么?对不起。” “马克,你来了之后就一直好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没有啊,怎么会有事呢?” “是不是书写不下去了?” “书?”我一时想不起什么书,然后匆匆说:“喔,不,进行得还不错。” “我想一定是恋爱的关系,”罗妲用责备的语气说:“对!恋爱对男人很不好,好像把脑筋都弄笨了。女人就刚好相反,容光焕发,比原来还好看一倍。很好玩,对不对?” “谢谢你!”我说。 “喔,别生我的气,马克,我真的觉得这是件好事,也非常高兴。她的确很好。” “谁很好?” “当然是贺米亚·雷可立夫。你好像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我看多了。她实在很适合你——既漂亮又聪明,跟你太相配了。” “这种话对谁都可以说。” 罗妲打量了我一下。 “就算是吧。”她说。 她说她要到肉店有事,我也说我要到牧师家拜访一下,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临分手前,我又说了一句:“我可不是去要牧师预告婚礼喔。” (二) 到牧师家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前门友善地开着,我一走进去,就觉得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 凯索普太太从大厅后面一扇门走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拿着一个鲜绿色的塑胶大桶子。 “嗨,是你,”她说:“我想应该是你。” 她把桶子递给我,我不知如何处理,笨拙地站着看着她。 “放在外面楼梯上。”凯索普太太有点不耐烦地说,好像我应该知道似的。 我照着她的话去做,然后跟着她走进上次那间陈旧黑暗的大房间。房里有一大堆快熄灭的火,凯索普太太拨拨火,又放了一根木柴进去,然后示意我坐下,她自己也坐下,并且用明亮而不耐烦的眼神看看我。 “怎么样?”她问:“你做了什么事?” 她生气勃勃的态度,就像要去赶火车似的。 “你要我采取行动,我也正在进行。” “好,进行什么?” 我告诉她,把一切全都告诉她,在不知不觉间,我甚至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事也告诉了她。 “今天晚上?”凯索普太太思索道。 “对。” 她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正在思考什么。我一时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这么做,老天,我不喜欢。” “你又何必喜欢呢?” 这当然没办法回答。 “我实在太替她担心了。” 她亲切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我说:“她——她有多勇敢,要是她们用什么方式伤害了她……” 凯索普太太缓缓说“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她们能用‘什么’方法伤害她。” “可是她们已经伤害了——别人。” “看起来是不错……”她似乎觉得不太满意。 “在其他方面,她绝对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把一切想得到的预防措施都做了,她不会真的受到什么伤害。” “可是她们说她们真的能伤害人,”凯索普太太指出:“她们自称能控制一个人心智,让人生病。要是他们真的做得到,那倒很有意思。可是也真够害怕!我们上次说得没错,这种事一定得想办法阻止。” “可是冒险的人是她。”我喃喃道。 “总得有人去冒险,”凯索普太太平静地说:“冒险的人不是你,所以你的自尊受了伤,你一定要了解,金乔非常适合扮演这个角色,她能控制她的情绪,也非常聪明,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是担心‘那个’!” “好了,根本不用担心,对她没什么好处。我们不要逃避问题,万一她因为这次实验送了命,也死得非常值得。” “老天,你真狠心!” “总得有人朝最坏的方向设想,”凯索普太太说:“你不知道那能给人多大的信心,你马上就会肯定,事情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糟。” 她用保证的神情向我点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我怀疑地说。 凯索普太太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她说得当然对。 我又谈到细节。 “你的电话有登记在电话薄上吧?” “当然。” 我解释道: “这件——今天晚上的事结束之后,我也许想跟金乔保持密切联系,我可以每天从你这儿打电话给她吗?” “当然可以,罗妲家有太多人进进出出,我知道你希望确定没人听到你们谈话。” “我会在罗妲家待一阵子,然后也许会到伯恩茅斯,我不能——回伦敦去。” “先考虑今天晚上的事吧。”凯索普太太说。 “今天晚上……”我站起来,说了句不适当的话:“替我——替我们祈祷吧。” “当然。”凯索普太太诧异我居然还要特别要求。 我走到前门时,忽然起了一股好奇心,说:“那个桶子是做什么的?” “桶子?喔,那是给学生替教会采草莓的,很大,对不对?可是非常方便。” 我望望丰腴的秋景,那么平静而又美丽…… “但愿天使和牧师祝福我们。”我说。 “阿门。”凯索普太太说。 (三) 我在“白马”所受到的接待平凡极了,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什么特别的气氛,总之不是这样。 塞莎·格雷穿着一件家常的暗色羊毛洋装来开门,一本正经地说:“喔,你来了,很好,我们马上开饭。”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实际、更平凡的事了…… 大厅末端摆好了简单的晚餐,我们喝汤、吃煎蛋卷和乳酪。贝拉服侍我们,她穿了一件黑色毛织洋装,看来比以前更像随便哪一个意大利市民。外面套了一件孔雀花纹的毛织长衫,上面编着金线。这一次,她没戴念珠,但是手腕上却套了两个沉重的金镯子。她只吃了点煎蛋卷,其他什么都没吃。她很少说话,用一种保持距离、高深莫测的态度对待我们。这应该使人留卜深刻的印象。但是事实上却没有,反而显得像是在做戏,太不实际。 大部份时间都是塞莎·格雷在发言——愉快地谈论本地的消息。这个晚上,她表现得完全像典型的英国乡下老处女,除了她身边的事以外,别的任何事都不关心。 我暗自想,我疯了,真是疯了。有什么好怕的呢?就连贝拉,今天晚上看来也只是个痴呆老农妇,和许许多多其他妇女一样——天生就对知识没什么兴趣。 回想起来,我跟凯索普太太谈的事真是太愚蠢了,我们凭空想像了很多事。我想到金乔——染了头发,用了假名——我居然以为她会受这三个非常平凡的女人危害,真是太可笑了! 晚餐吃完了。 “没有咖啡,”塞莎·格雷用抱歉的口气说:“我不希望太过于刺激。”然后站起来,“西碧儿?” “好,”西碧儿脸上露出狂喜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我该去准备……” 贝拉收拾桌子,我走到悬挂旧酒店招牌的地方,塞莎跟在我后面。 “这种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楚。”她说。 她说得对,那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根本看不出是马,大厅中只点了一支暗淡的电灯,灯罩是用皮纸做的。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金乔吧——上次来的时候,说她要好好清理修复一下这个招牌,”塞莎说:“不过大概早就忘了!”她又说:“她在伦敦一个美术馆做事。” 这时候听人这么轻描淡写地提到金乔,使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凝视着画说:“那也许很有意思。” “这当然不是幅好画,”塞莎说:“只是一幅劣品,不过跟这个地方很相配,而且至少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准备好了。” 我们迅速走过去。 贝拉从黑暗中走出来向我们招手。 “该开始了。”塞莎的口气仍然很轻快实际。 我跟她走进那间改建过的马房。 我说过,从正屋没有路直接通过来。今晚的天空非常暗淡,没有星星。我们从外面黑暗的夜色中,走进一个点着灯的长房间。 晚上,这个房间看来完全不同。白天,它像个怡人的书房,现在却不只如此。灯不少,但是很多都没开,仅有的灯光是间接发出的光线,带着轻柔冷冽的意味。地板中央有一个像是高起的床或者长沙发椅之类的东西,上面铺了块绣着不同神秘标志的紫布。 房间较远那端有个看来像小火盒的东西,旁边是个旧的大铜盘。 另外一边靠墙边放着一个橡木椅背的笨重的大椅子,塞莎指指它,对我说: “你那边坐。” 我顺从地坐下,塞莎的态度变了,奇怪的是,我却没办法准确说出到底怎么改变了。跟西碧儿伪称的神秘主义没有关系,而像是揭开了每天日常琐碎生活的布幕。布幕后面是个真真实实的女人。带着像外科医生正要在手术台上操作一次困难而危险的手术时一样的态度。她走回墙边一个小柜子,拿出一件长罩衫时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那件长衫看来似乎是用金属似的织线编织成的。她又戴上一副用上好网丝做成的长手套。 “人总得未雨绸缪。”她说。 这句话让我觉得有点邪恶。 接着,她又特意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我必须特别提醒你,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一定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你的位置上,绝对不能离开椅子,否则也许很不安全。这不是小孩子在玩游戏,我是和一种力量在交涉,对不懂的人来说,这种力量可能非常危险!”她顿了顿,又说:“该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吧?” 我什么也没说,从口袋拿出一只褐色鹿皮手套递给她。她接过手套,走到一盏有活动曲茎的桌灯旁边,打开灯,把手套放到灯下使人觉得不舒服的光线下,手套由褐色变成毫无个性的灰色。 她关掉灯,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她说:“戴手套的人身上所发出的气味很强。”她把手套放在房间末端一个看来像是大唱机架子上,然后略为提高声音说:“贝拉,西碧儿,都准备好了。” 西碧儿先进来,她在那件孔雀花纹的衣服外面,又套了件黑斗篷。进来之后,她演戏似地把斗篷摔开,斗篷滑落在地上,像个染黑了的池子一样。她走上前,说: “希望今晚一切顺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希望你不要抱着怀疑的态度,否则会妨碍我们的工作。”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不是来嘲弄我们的。”塞莎说。 她的语气中有种严肃的意味。 西碧儿在紫色长沙发上躺下,塞莎俯身替她整理好衣服。 “舒服了吗?”她细心地问。” “嗯,舒服了,谢谢你,亲爱的。” 塞莎关掉一部份灯,然后旋转一个罩盖似的东西,遮盖在长沙发椅上面,使西碧儿所躺的地方阴影更深。 “灯太亮的话,对进入出神状态会有妨碍。”西碧儿说。 “好了,我想一切都准备好了吧?贝拉?” 贝拉从阴影中走出来,和塞莎一起走向我。塞莎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她的左手握着贝拉右手,贝拉再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塞莎的手又干又硬,贝拉的手冷冷的,好像没有骨头——像条毛虫一样,我不禁厌恶地颤抖了一下。 塞莎一定是动了什么开关,天花板上传来微弱的音乐声,我听出是孟德尔松的“葬礼进行曲”。 “舞台场面,”我不屑地暗自想道:“金玉其表的陷阱!”我冷静与挑剔——但却意识到一股不受我欢迎的情绪涌现出来。 音乐停了,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呼吸声,贝拉的呼吸声有点喘息,西碧儿则沉重而有规律。 接着,忽然之间,西碧儿开口了,但所发出的却不是她本人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粗哑的外国腔。 “我来了。”那个声音说。 我的手被放开了,贝拉飞快地走进阴影中。塞莎说:“晚安,是马堪德吗?” “我是马堪德。” 塞莎走到长沙发旁,拉开遮蔽的罩盖,柔和的灯光洒在西碧儿脸上,她似乎已经睡熟了。安眠时,她的脸看来完全不一样。 她脸上的皱纹都消失了,好像年轻了好几岁,甚至可以说看来相当漂亮。 塞莎说:“马堪德,你是不是准备好要服从我的意志和愿望?” 那个低沉的声音说:“是的。” “你愿不愿意保护躺在这里,暂时由你寄住的杜素的身体,使他不受任何伤害?你愿不愿意把它的生命力交给我,让我完成我的目的?” “愿意。” “你愿不愿意奉献出这个身体,让死神从他身上通过,并且遵守对接受者身体有效的自然法则?” “死者必须被派去造成死亡,就是这样。” 塞莎后退一步,贝拉走上前,拿出一个十字架,塞莎把它倒置在西碧儿胸前,然后贝拉拿出一个绿色小瓶子,塞莎从瓶子里倒出一、两滴液体在西碧儿前额上,又用食指在上面画了些东西。我猜想,大概又是上下倒置的十字架形状。塞莎简短地对我说:“是从贾辛顿天主教堂拿来的圣水。” 她的声音很平常,似乎应该破坏此时的气氛,但是事实上没有,反而让人觉得更可惊。 最后,她拿出我们上次看过的那个相当可怕的嘎嘎作响的东西,摇了三次,然后放在西碧儿掌中。 她退后一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贝拉重复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塞莎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我想,你对这些仪式并没多深的印象,对不对?我们就碰过这种客人。我敢说,这些在你看来都只是没什么意义的胡言乱语。可是不要太自信了,仪式——时间和习惯所造成的这种语句型式,确实对人类精神有某种影响。为什么有许多群众会集体地歇斯底里呢?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的确有这种现象存在。我相信,这种古代流传下来的习俗,自然有它不可或缺的地位。” 贝拉已经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拿着一只白公鸡,鸡还活着,挣扎着想获得自由。 她拿着白粉笔跪在地上,在炭盆和铜盆四周画些符号,然后把公鸡的嘴放在铜盆边的白线上,公鸡就那样一动也不动。 她又在地上继续画些符号,一边画,一边用粗哑低沉的声音唱着什么。我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字句,可是她显然是在表现一种猥亵的狂喜。 塞莎看着我说:“你不大喜欢这些,是不是?可是这些都是流传很久的仪式了,你知道,真的非常非常久。是一代一代由母亲传给女儿的旧秘方造成的死亡符咒。” 我不太明白塞莎的意思,但是她也没有进一步强调,因为贝拉相当可怕的表演可能就可以达到她所期望的效果。她显然有意扮演说明者的角色。 贝拉把手伸向炭盆,盆里升起一股摇曳不定的火焰,她在火上撒了些东西,房里立刻充满了一股浓厚腻人的香味。“我们准备好了。”塞莎说。 我想,外科医生要拿起他的手术刀了…… 她走到我以为是唱机架子的那个东西面前,打开之后,我才看出是个复杂的大型电装置。 那电器像电车似地移动着,她缓缓推动它,小心推到长沙发旁边。 她俯身调整一下控制器,喃喃自语道:“指南针,北西北……度数……好了。”她拿起手套,放到一个特别位置,打开旁边一个紫色小灯。 然后又对长沙发里那个人说: “西碧儿·戴安娜·海伦,你已经脱离了你凡人的身躯,鬼魂马堪德会小心地替你守护。你现在跟这只手套的主人在一起,她和所有人类一样,此生的目的就是走向死神。只有死,才能得到最后的满足。只有死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有死才能带给人真正的平安,所有伟人都明白这一点。别忘了,马克白说过,只有死才能使人永远安息。也别忘了崔斯坦和易梭德的狂喜,爱与死,爱与死,可是最了不起的,还是死……” 那些字句流泄而出,回响着,反复着——那个像盒子一样的大机器开始发出低哼声,上面的灯闪着——我觉得有点晕眩,神志被带得老远。这时,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嘲笑什么了。塞莎所散发出的力量,正在控制长沙发上的人,她在利用她,利用她达到某个目的,我模糊地体会到奥立佛太太为什么会觉得害怕,她怕的不是塞莎,而是怕看来傻乎乎的西碧儿。西碧儿有法力,一种天赋的法力,和脑筋或者智力都没有关系,那是一种体能,能使她自己离开她的身体。而离开她身体之后的头脑,已经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塞莎。现在,塞莎就是在利用这份暂时属于她的东西。 对了,可是那个盒子呢?那个盒子是怎么来的? 突然之间,我害怕的对象转移到那个盒子上!它的主人到底想借着它施出什么诡异的作用呢?是不是有一种从身体上发出的射线,能对脑细胞产生作用呢?尤其是对某一个特别的脑子? 塞莎的声音又说: “弱点……一定有弱点……每个人都有弱点……在肌肉组织最深的地方……从弱点中去产生力量——平平安安死掉的力量……走向死神——慢慢地、自然地走向死神——用真实的方法、自然的方法。身体组织要遵从脑子的指示……命令他们——命令他们……走向死神……死神,征服者……死神……很快……很快……非常快……死神……死神……死神!” 她的声音像哭泣似地高昂起来……贝拉又发出另外一种可怕的动物叫声。她站起来,刀上闪闪发光……小公鸡发出一阵像要窒息似的恐怖咯咯叫声……血一滴滴掉进铜盆里。 贝拉跑过来,把盆子朝前面伸出来…… 她尖叫道: “血……血……血!” 塞莎一把将机器上的手套扫落在地上,贝拉把它捡起来,浸在血中,然后还给塞莎,塞莎又把它放回大盒子上。 贝拉尖锐兴奋的叫声又响起来…… “血……血……血!” 她绕着炭盆一圈一圈地跑,然后痉挛地趴在地上。炭盆里的火闪动了一下,然后就熄了。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什么都看不见,抓着椅子的扶手,整个头好像都在旋转…… 我听到喀拉一声,那部机器的低哼声停止了。 接着塞莎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清楚镇定地说:“旧的和新的魔法交替着,对信仰的旧意识,对科学的新知识,两者交会融合之后,会超越……” 第十八章 “怎么样?情形如何?”早餐桌上,罗妲热心地问我。 “喔,还不是老套。”我冷漠地说。 我知道戴斯巴正在打量我,让我觉得很不安,他是个观察力很强的男人。 “在地上画符?” “嗯,画了不少。” “还有白公鸡?” “当然,贝拉最大的乐趣就是这个。” “也有出神状态什么的?” “对,都有。” 罗妲看来有点失望。 “你好像觉得很没意思,”她用委屈的声音说。 我说这种事都差不多,无论如何,我总算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后来当罗妲到厨房去时,戴斯巴对我说:“你受了点惊,是不是?” “这——” 我希望尽量表现得轻松些,但是戴斯巴不是个容易被欺骗的人。 于是我缓缓说:“有一点——从某一方面来说——有点残忍。” 他点点头。 “人未必真的相信那一套!”戴斯巴说:“至少在清醒理智的时候不会相信,可是这种事就是有它的影响力。我在东非看多了,巫医对人有很大的控制力,而且我们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事无法用常理解释。” “死?” “喔,对了,要是一个人知道自己注定要死,就一定会死。” “我想那是暗示的力量吧?” “也许是吧。” “你不满意这种解释?” “不——不完全满意,有些事,光用我们西方的科学理论是解释不通的。欧洲人不一定相信这种荒唐事,可是要是你把它当真,它就会一直存在你心里!” 我思索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一个人不能太爱教训人,连这个国家都会发生怪事。有一天我到伦敦一家医院去,有个女孩患了精神病症,抱怨骨骼和手臂都痛得不得了,可是找不出任何原因,他们怀疑她得了歇斯底里,医生告诉她,用烧热的红铁棒放在手臂上,可以医好她的病,问她要不要试试,她同意了。 “医疗的时候,那个女孩把头转开,紧紧闭着眼睛,医生用一根在冷水浸过的玻璃棒放在她手臂的内侧,女孩痛得大叫,医生说:‘现在没事了。’她说:‘我相信,可是好可怕,烧得人好痛’我觉得最奇怪的,不是她相信自己真的被铁棒烫过,而是她的手臂真的有被烧烫过的痕迹,玻璃棒碰过的地方真的起了泡。” “结果她的病好了吗?”戴斯巴好奇地问。 “喔,好了,那个神经炎什么的病一直没再发生,不过她必须医好手臂上烫伤就是了。” “真奇妙,”戴斯巴说:“那对表演很有帮助,对不对?” “连医生自己都很意外。” “我敢打赌他……”他好奇地看着我,“你昨天晚上为什么那么急迫地想参加降神会?” 我耸耸肩。 “那三个女人让我觉得很困惑,我只是想看看她们到底耍些什么把戏。” 戴斯巴没有再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并不相信我的话,我说过,他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 我立刻到牧师家去,门开着,可是屋里好像没人在。 我走到放电话的小房间,打个电话给金乔。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来听电话。 “嗨!” “金乔。” “喔,你是!怎么了?” “你没事吗?” “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呢?” 我感到阵阵欣慰。 金乔没什么不对劲,她那熟悉的挑战态度使我感到很舒服。我怎么会相信那一套胡言乱语会伤害像金乔那么正常健康的人呢? “我只是以为你可能会梦到什么。”我有点不自然地说。 “没有啊!我也以为会有,可是我只是睡睡醒醒,一直想看着自己有没有意外。结果居然什么都没有,我真是有点生气。” 我不禁笑了。 “你再往下说,”金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西碧儿躺在一张紫色长沙发上,后来就进入恍惚状态。” 金乔发出一串笑声。 “真的?太棒了,她是不是什么衣服都没穿?” “西碧儿不是孟德斯潘夫人,这也不是黑色弥撒。西碧儿其实穿了不少衣服,有一件孔雀蓝的,上面还绣了很多符号。” “听起来像西碧儿的作风,贝拉呢?” “实在有点残忍,她杀了一只白公鸡,还把你的手套浸在鸡血里。” “——恶心……还有呢?” “还有很多事。”我说。 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又说:“塞莎在我面前把所有本事全都使出来了,她召来了一个鬼魂——我想是叫马堪德。另外还有彩色灯和歌声。有人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 “可是没吓着你?” “贝拉的确让我点害怕,”我说:“她手上拿了把很可怕的刀,我差点以为她会失去理智,杀完鸡再来杀我。” 金乔坚持问道:“没别的事吓着你?” “我不会受那种事影响。” “那你听到我没事的时候,为什么好像很感激的样子?” “这,因为——”我没有说下去。 “算了,”金乔好心地说:“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用再插手管这件事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安的事。” “我想,只是因为她们——我是说塞莎——看起来好像对结果很有信心。” “她觉得你所告诉我的那些事,真的能把人杀死?” 金乔用不相信的语气问。 “的确很疯狂。”我表示同意。 “贝拉不是也很有自信吗?” 我想了想,说:“我想贝拉只对杀鸡和使自己进入一种带有恶意的狂喜状态有兴趣,听她那样哀叫‘血……血……血……’真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可惜我没听到。”金乔惋惜地说。 “我也替你觉得可惜,”我说:“老实说,那场表演真是精彩。” “你现在没事了吧?对不对?”金乔问。 “你说的‘没事’是指什么?” “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并不安心,可是现在已经好了。” 她说得很对,她那愉快正常的声音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不过,我私心里真的有点钦佩塞莎·格雷。整件事虽然可能是胡说八道,但是却的确影响了我的心境。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金乔安然无恙,连恶梦都没做。 “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金乔问:“我是不是还要再在这里住一个礼拜左右?” “嗯,要是我想从布莱德利先生那里拿到一百镑,你就要再住下去。” “你要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有那个念头。你是不是住在罗妲家?” “暂时是,然后我会到伯恩茅斯去。别忘了,你一定要每天打电话给我,或者我打给你好了——那样比较好。我现在在牧师家。” “凯索普太太好吗?” “好极了,我把事情全都告诉她了。” “我早就想到你会。好吧,再见了。这一、两个星期,日子一定很无聊。我带了点工作来——还有很多一直想看却始终没时间看的书。” “你工作的美术馆怎么办?” “我说我出门旅行去了。” “你难道不希望真的去旅行?” “未必。”金乔说……她的声音有点奇怪。 “没有可疑的人接近你吧?” “都是你想得到的人,送牛奶的、查瓦斯表的,有个女人问我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还有一个人要我在要求废除核子武器的联名信上签字,有个女人要找我捐款给盲人。喔,当然还有旅馆侍者,他们都很帮忙,其中有一个还替我修过保险丝。” “听起来都不像是坏人。”我说。 “不然你还盼望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想,也许是希望有些明显、公开的事,能让我抓住把柄。 可是“白马”的被害者都是在自由意志下死的……不,“自由”这个字用得不对,那些人身体上弱点的种子,是用一种我无法了解的方式种下的。 金乔断然否定了我说那个查瓦斯表的人可能是假冒的说法。 “他有证件,”她说:“是我要他给我看的!他只是到浴室里看看瓦斯表,然后抄下来,什么别的东西都没碰,我可以担保,他绝对没有机会故意让我浴室的瓦斯漏气。” 不,“白马”不会安排瓦斯漏气这种事——太明显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来看我!”金乔说:“是你的朋友柯立根医生,他好好。” “我想是李俊派他去的。” “他好像觉得我们同姓的人应该站在一条阵线上,柯立根氏万岁!” 我挂断电话后,觉得轻松了不少。 回到罗妲那儿,她正在草地上忙着替狗擦药膏。 “兽医刚走,”她说:“他说是金钱癣,我想一定很容易传染。我不希望孩子们或者其他狗传染上。” “或者大人。”我说。 喔,通常都是小孩子传染上,幸好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学校——安静点,西拉。别乱动。这种癣会让毛都脱掉,还会留下疤痕,不过以后会慢慢好。” 我点点头,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我满心感激地走开了。 乡下最讨厌的一点,就是散步的方向通常不超过三个方向,在马区狄平村,不是走贾辛顿路,就是走往长柯顿汉路的方向走,要不就沿着谢汉格路朝伦敦那个方向走——伯恩茅斯路在两里之外。 到第二天中午,我已经走过贾辛顿路和长柯顿汉路了,接下来,我只好朝谢汉格路那边走。 我就这样走了一回,途中,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普莱斯大宅就在谢汉格路途中,我何不再去拜访一下威纳博先生呢? 我越考虑越想去,这么做,绝对不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罗妲带我去过一次,我可以问他,愿不愿意让我看些上次没机会好好欣赏的珍藏品。 那个药店老板——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奥格登?奥斯本?——居然会指认威纳博,真是有意思,尽管照李俊的说法,由于威纳博不良于行,不可能是药店老板所看到的人,但是让人觉得困惑的是,他所指认的人居然就住在这附近,而且个性又那么吻合。 威纳博确实有点神秘,我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我相信,他的头脑是一流的,而且他有一种——该怎么形容呢?——对了,“狡猾”的气质。有掠夺性——毁灭性,这种人太过于聪明,不会亲自动手去杀人,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安排完美的杀人案。 我越想越觉得威纳博正是这种角色,是那种在幕后指挥一切的主脑人物。可是那个叫奥斯本的药店老板说他看到威纳博在伦敦某条街上步行,既然威纳博不可能步行,他的指认也就毫无价值,而威纳博住在“白马”附近也就没有意义了。 无论如何,我想我还是愿意再看看威纳博先生。于是我就来到普莱斯大宅的大门口。 上次那个男仆前来应门,告诉我威纳博先生在家。他要我在大厅稍等,“因为威纳博先生不是随时都可以接见客人”。 一会儿,他回来告诉我,威纳博先生很高兴见我。 威纳博很友善地欢迎我,推着轮椅像老朋友一样迎接我。 “谢谢你来看我,好朋友。我听说你又来了,正准备今天晚上打电话给罗姐,请你们一起过来吃顿便饭。” 我抱歉这么不请自来,可是实在是一时冲动。本来只是随便散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附近,所以决定做个不速之客。 “其实,”我说:“我是在想看看你的蒙古小画像,上次我没时间仔细看。” “那当然,很高兴你欣赏那东西,实在很精细。” 我们接下来的谈话都比较技术性,我承认,我真的很高兴再仔细欣赏他收藏的这些珍品。 茶点送上来了,他坚持要我一起用。 我并不特别喜欢吃茶点,可是我很喜欢冒着热气的中国茶,以及他所用的精致茶具,此外还有一些热鲑鱼牛油土司,一块旧式甜美的李子蛋糕,不禁让我又回想到小时候在祖母家喝茶点的情形。 “是府上自制的吧!”我用赞赏的语气说。 “当然,‘这’个家庭从来不吃外面买的蛋糕的。” “我知道你的厨师手艺非常好。你不觉得像你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要留住一个人很不容易吗?” 威纳博耸耸肩: “我坚持自己一定要拥有最好的东西,不过,当然得付出代价!我是个肯出代价的人。”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骄傲的天性,我淡淡地说:“一个人要是运气好,有能力这么做,当然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你知道,这全得看一个人对生活要求些什么来决定。只要一个人有坚强的意志,那就够了。有太多人都知道赚钱,而不知道自己赚了钱有什么意义!结果,当然就只成了所谓的赚钱机器,金钱的奴隶,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从来不会停下来享受,那种人赚了钱又有什么用呢?车子更大,房子更大,太太或者情妇更会花钱——还有,头也更大。”。他俯身向前。 “大部份有钱人都只会赚钱、赚钱,赚钱是他们唯一,也是最终的目的,可是他们有没有停下来问问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懂!” “你呢?”我问。 “我?”他微笑道:“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永远有不尽的空间去欣赏这个世界上美丽的东西,不管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既然这几年来我已经没办法到自然环境去欣赏美景,就只有让它们从全世界各地来迁就我了。” “可是大前提还是要有钱。” “对,人总得计划自己的开支——这当然需要很周密的计划,可是这年头已经用不着,真的用不着去当下贱的学徒了。”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伊斯特布鲁克,这是个日新月异的社会,以前就是,不过现在改变得更快,人一定要懂得利用这一点。” “日新月异的世界。”我思索道。 “让人有更新的展望。” 我用抱歉的口气说:“你知道,跟你交谈的,是只会回顾相反方向——过去,而不是未来——的人。” 威纳博耸耸肩。 “未来,谁又能知道是什么情形呢?我说的是现在——今天——这一刻,其他任何事我都不管。现在所用的是新的技术,我们有很多可以迅速回答问题的机器,用不了几秒钟,但是如果用人力,往往要好几小时或者好几天。” “电脑?” “差不多就是那东西。” “到了最后,机器是不是会完全取代人的位置呢?” “喔,那当然,我是说那些只会盲目付出劳力的人,可是它绝对没办法代替‘人类’,绝对不会。世界上一定要有操纵机器的人,能运用思想的人。” 我怀疑地摇摇头。 “人?超人?”我有意在声音中加入一点轻蔑的口气。 “为什么不行?伊斯特布鲁克,为什么不行?别忘了,我们对人类这种超级动物已经逐渐有了一些了解,所谓的‘洗脑’,有时候会呈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只是人的身体,就连脑,也会对某些特别的刺激产生反应。” “危险的信条。”我说。 “危险?” “对就医的人有危险。” 威纳博耸耸肩。 “生命没有不危险的,我们忘了,我们也曾经在文明的小缝隙中长大,所有文明都是这样,伊斯特布鲁克,在小缝隙中长大的人,零零星星地聚合在一起,达到共同防御的目的,战胜,并且控制了自然,他们克服了丛林,可是这种胜利只是短暂的,丛林随时都可能再抬起头来,掌有控制权。以往风光十足的城市,现在可能已经荒无人迹,满是杂草,剩下一些只求残存的人,别的什么都没有了。生活一向都很危险——不要忘了这一点。最后,不只是大自然的力量,也许是人类双手所造出的东西毁了它。现在,就很有那种可能。” “那当然没有人否认,不过我最有兴趣的是你对力量——控制脑筋的力量的理论。” “喔,那个——”威纳博忽然显得很尴尬,“也许我太夸大了。” 我发觉他的尴尬和对原先理论的退缩很有意思。威纳博是个大部份时间都独居的人,一个孤独的人就需要有人跟他聊天——任何人都行。威纳博今天跟我交谈的这番话,也许并不十分聪明。 “人,超人,”我说:“你知道,你给了我不少这方面的新观念。” “当然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超人的理论早就有了,整个哲学理论也都是建立在上面。” “当然,可是我觉得你所说的超人稍微有点不同……他能控制力量,别人却不知道。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就能操纵一切。” 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 他微笑道: “你认为我就是那种角色?伊斯特布鲁克,我倒希望是真的。人总需要一点东西来补偿——这个!” 他的手跌落在膝上的毯子上,我听出他声音中忽然有一种辛酸痛苦的口气。 “我不想说我同情你!”我说:“同情对你这种人没有好处。不过要是我们想像有这么一个人——能把事先看不见的灾难变成真的——我觉得,你就正是那种人。” 他轻快地笑了起来。 “你太过奖了。” 可是我看得出,他很高兴。 “不,不,”我说:“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人,要是碰到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一定会看得出来。” 我担心做得太过份,可是阿谀绝对不会太过份,不是吗?这是个让人失望的想法,自己心里要明白这一点就是了。 “不知道,”他思索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就因为这些?”他朝房里的东西一挥手。 “那些可以证明,”我说:“你是个有钱的人,懂得怎么运用自己的钱,而且有眼光,有欣赏力,可是我所以这么说,不只是因为这些。你懂得收集美丽、有趣的东西,也暗示过,那些东西不是靠辛劳地做苦工得来的。” “对极了,伊斯特布鲁克,对极了,我说过,只有傻子才会去做苦工。人一定要仔细地考虑、计划。所有成功的秘密都非常简单——可是你得想到!很简单,只要想出计划,加以实行——就够了!” 我凝视着,很简单?——就像除掉多余的眼中钉?除了被害者之外,这种行为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威纳博先生坐在轮椅上,他的大鼻子像老鹰锐利的尖嘴,那个明显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就这样坐镇指挥着。 那么,执行的人又是谁呢?塞莎·格雷? 我看着他说:“这种摇控的方式,让我想起塞莎·格雷说的一件怪事。” “喔,亲爱的塞莎啊!”他的语气很平静、愉快,(可是他的眼睛是不是眨了一下?)“那两个可爱的女人老是说些荒唐的事!而且你知道,她们相信那一套,真的相信吧!你有没有参加过她们可笑的降神会?——我想,她们一定会坚持要你去吧?” 我迅速思考了一下,决定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喔!”我说:“我——我参加过一次。” “是不是觉得很荒唐?或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避开他的眼光,尽可能装得很不安。 “我——呃,好吧——我当然不是真的相信,她们看起来很诚恳,可是——”我看看表,“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我要赶快回去,不然堂妹一定奇怪我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谢你让我这个残废的人快乐地度过一个原本很无聊的下午。替我向罗妲问好,改天我们再一起吃顿便饭。明天我要到伦敦去,苏西比店里有一场有意思的拍卖会,是中世纪法国象牙制品,精巧极了!要是我能弄回来,相信你一定很欣赏。” 我们在这种圆满的气氛中分手了。他发现我在降神会中的窘态时,眼里是不是有一抹有趣又不好意思的神色呢?我想是,可是我不能肯定。我现在觉得很可能自己又在凭空想像了。 第十九章 我走进将晚的暮色中,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中相当阴暗,我信步向前走着,一边又回头看了一次那栋屋子点着灯的窗户,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正从对面走过来的人。 是个矮小结实的男人,我们互相道了歉,他的声音很雄厚低沉,带着一种爱卖弄学问的意味。 “对不起……” “没关系,完全是我的错……” “我以前没来过这里,”我解释道:“所以方向不大清楚,我应该带个手电筒来的。” “我有。” 那个陌生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之后递给我。借着手电的光线,我看出他是个中年人,有一张圆而无邪的脸,留着短髭,戴着眼镜。他穿着一件上好的黑雨衣,整个人看来非常可敬。但是,我仍然诧异,他既然有手电筒,为什么自己不用呢? “喔,”我有点笨拙地说:“我发现自己踩到草地上了。” 我走回小路上,然后把手电筒递给他。 “我现在知道路了。” “不,不,请你拿着,到大门口再还给我好了。” “可是你——你不是要进去吗?” “不,不,我跟你一个方向走,呃——沿着小路到公车站去,我要搭车回伯恩茅斯。” 我说:“喔,我知道了。”于是我们并肩一起走。 他看来似乎有些不安,问我是不是也要去搭巴士,我回答说我就住在附近。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发觉他越来越不安。他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处在不利地位的人。 “你刚去拜访威纳博先生?”他清清喉咙问道。 我回答是的,又说:“我还以为你也要去呢。” “不!”他说:“不……老实说——”他顿了顿,“我住在伯恩茅斯——至少是在那附近,我刚搬进一间小平房。” 我觉得喉咙仿佛涌上一句话,我最近听说过有关伯恩茅斯一栋平房的什么事?……正在我努力回想时,他似乎变得更不安了,又开口说: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当然,我承认是很奇怪——这样在人家附近闲逛,而且——呃——我又不认识屋子的主人。我有我的理由,不过——呃——有点不好解释。我只能说,我虽然刚搬到伯恩茅斯不久,可是在这个地方却小有名气,甚至可以找几个很有身份的人来替我作证。其实,我本来是个药店老板,最近刚卖掉伦敦的产业,到这个我一直觉得很有趣的地方来退休。” 我忽然有了灵感,我想我知道这个矮小的男人是谁了。 这时,他仍然继续往下说: “我姓奥,沙乔利·奥斯本,我说过,我有一个——嗯,相当不错的事业在伦敦——巴顿街——派丁顿绿园,先父在的时候,那附近的环境非常好,可惜现在已经变了——对,改变了好多。反正,这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坏就是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 然后又说:“这是威纳博先生的家吧,对不对?我想——呃——他是你的朋友吧?” 我故意说:“算不上朋友,我以前只见过他一次,是几个朋友带我一起到他家吃午餐。” “喔,是的——我懂了……对,一点都没错。” 我们这时已经走到进口的大门,走出大门后,奥斯本先生犹豫地站着,我把手电筒还给他。 “不用客气,我——”他顿了顿,然后又匆忙说: “我不希望你认为……当然,从表面上看来,我是侵入私人住宅,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只是基于纯粹的好奇心。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我很希望解释——呃——嗯——说明我的立场。” 我静静地等着,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无论如何,我的好奇心已经被激起了,希望能得到满足。 奥斯本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我真的很愿意向你解释,伊斯——” “伊斯特布鲁克,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说过,我很想向你解释一下我的奇怪行为,可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这里只要走五分钟就到大路,靠汽车站附近有一家很棒的小食馆,我的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到,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你喝杯咖啡?”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路上,奥斯本先生又恢复了镇定,安逸地聊着伯恩茅斯的音乐会、天气,以及居住在那儿的上流人士。 公车站旁边有家整洁的小餐馆,除了角落里一对年轻人,就没有别人了。我们进去之后,奥斯本先生叫了两份咖啡和点心。 然后他俯身向前,开始卸下他心头的重担。 “一切都是起因于一个案子,也许你不久之前也在报上看过有关的报道。案子并不曲折离奇,所以也没有造成太大的轰动。案子是跟我所开店的伦敦某一位罗马天主教神父有关,有一天晚上,他被人跟踪之后又杀死。真叫人失望,这年头,这种事太多了。虽然我本身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我相信他是个好人。无论如何,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我的特殊嗜好。警方宣布过,他们急于寻找高曼神父遇害那晚见过他的人。我刚好那天晚上八点左右站在小店门口,看见高曼神父路过,也看到他背后不远的地方有个长相非常特殊的人。当时,我当然觉得没什么,可是我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习惯在脑子里记住别人的长相。有好多到我店里来的人都被我这种习惯吓了一跳,因为我会问一句:‘喔,对了,我记得您三个月前的时候也拿过同样的处方来,是不是?’你知道,他们都很高兴我记得他们,而且我发现这样对我的生意也有好处。总之,我向警方形容了我看到的那个男人,他们向我道谢之后,事情就暂告一段落。 “现在我要说到我故事中最让人惊奇的那份:大概十天前,我参加这附近举办的一次教堂园游会,我很惊讶地发现,我竟然又看到我刚才说的那个男人。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因为他坐在轮椅上。我打听之后,知道他姓威纳博,是本地一位富有的居民。我考虑了一、两天,还是决定写信给原先报案的那位警官,于是他就到伯恩茅斯来了——对了,他是李俊巡官。他好像很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他告诉我,威纳博先生已经瘫痪多年,说我一定是认错人了。” 奥斯本先生忽然停下来,我搅拌一下咖啡,小心喝了一口。奥斯本先生在自己杯里加了三块糖。 “看来,他的解释好像没错。”我说。 “是的,”奥斯本先生说:“是的……”他的声音显然很失望。然后他又俯身向前,他那光秃的圆头在电灯的照耀下发着光,镜片后的眼睛也发出狂热的光芒。 “我还要再解释一下,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小时候,先父一位开药店的朋友,被传到法庭上指认吉恩·保罗·马格利,那个凶手用砒素毒死他太太。先父的朋友认出他到他药店买了那些药,马利格被判决吊死。那件事让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我只有九岁,是个对所有事情印象都很深的年龄,所以,我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使一名凶手正法!也许就从那时候起,我养成了记下别人面貌的习惯。你或许会觉得可笑,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有个心想除掉老婆的人,会到我店里来买毒药。” “嗯,有可能。”我说。 “对极了,老天,”奥斯本先生叹口气,“可惜一直都没有发生,或者说,即使有这么一个凶手,也没有正法。我想这种情形经常发生。所以这次指认虽然不完全合乎我的期望,却至少使我有‘可能’到法庭上做证人!” 他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喜悦。 “你一定很失望。”我同情地说。 “是——是啊。”奥斯本先生声音中又露出奇怪的不满意的音调。 “我是个固执的人,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相信自己是对的。我看到的那个人一定是威纳博!”我正想开口说话时,他伸手制止我,“我知道,那天晚上雾很大,我又不是站得很近,可是警方没有考虑到,我确实辨认过他。不只是五官:鹰钩鼻、明显的喉结,还有他头部的形状、颈部的角度。我一再跟自己说:‘算了,算了,就承认你错了吧!’可是心里一直觉得我没错,警方说不可能,可是真的不可能吗?” “可是像他那种残废——” 他用力摇着食指制止我, “对,对,可是你要想想我的经验——你要是知道人们准备做些什么,又逃避了些什么事,一定会觉得很惊奇!我不能说医生都太容易受骗——要是有人装病,他们很快就会诊断出来。可是有些方法——药店老板有些方法比医生更有效。例如某些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害处的药,可以让人发烧,皮肤受刺激,喉咙干燥,或者发生肿瘤——” “可是总不会让人瘫痪吧。”我指出。 “不错,不错,可是有谁说威纳博先生瘫痪了呢?” “这——我想是他的医生吧?” “对,可是我也查过一些那方面的资料,威纳博先生的医生在伦敦,哈理街——不错,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本地的医生见过他,可是他现在已经退休,住到国外去了。现在那位医生从来没到这里替威纳博先生诊疗过,威纳博先生自己一个月到哈理街去一趟。” 我好奇地看着他。 “可是我觉得这还是没有什么破绽啊?” “你不明白我所知道的一些事,”奥斯本先生说:“我随便举个例子你就懂了,有一位——呃——陈太太领了一年多保险费,而且是在三个不同的地方领——不过她在一个地方是吴太太,另外一个地方是李太太……吴太太和李太太把保险卡借给她是有代价的,不过她也同时领到三份保险金。” “我不懂——” “假设——只是假设——”他的食指舞动得更兴奋了,“威纳博先生跟一名真的瘫痪者有联络,两个人商量好了,由那个有点像他的患者,自称是威纳博,然后到医生那儿去检查,一切不是都没问题了?后来威纳博先生搬到乡下来,地方上的医生很快就要退休了,于是那位真患者又去医生那儿检查,你看,这么一来,威纳博先生就的确有了双腿瘫痪的病史,大家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总是坐在轮椅上。” “可是他的贴身仆人一定知道啊。”我抗议道。 “可是说不定他们是同党——那个仆人也跟他一伙。还有什么更简单的呢?也许还有一些仆人也是同党。” “可是为什么呢?” “喔,”奥斯本先生说:“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不是吗?我不想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相信你一定会笑我。可是总而言之,要是有人想要不在场证明,这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他可以在这里,在那里,随便在什么地方,谁也不会知道。我看见他在派丁顿步行,那当然不可能,因为他是个在乡下的可怜残废。”奥斯本先生看看他的表,“我的车子快来了,我得快点。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于是我就到这里来——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来刺探一下。你一定会说我这样做不大好——我同意,可是我是为了要明白事实,要让一个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我刚好看到威纳博先生在园子里散步,哈!那可就好了,我又想!要是他们窗帘不要拉得太早,我也许可以偷看一下屋子里的情形,譬如他也许没想到有人会来窥伺,就放心地在屋里走,对不对?他怎么会想得到呢?就他所知,还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呢!” “你为什么肯定那天看到的是威纳博?” “我‘知道’是他!” 他站起来。 “车来了,很高兴遇见你,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跟你解释之后,我觉得轻松多了。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觉得很荒唐。” “也不尽然,”我说:“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认为威纳博先生在做什么呢?” 奥斯本先生看来有点尴尬,也有点羞怯。 “我想你一定会笑我,每个人都说他有钱,可是好像没有人知道他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告诉你,我想他一定是个犯罪首脑之类的,你知道,就是拟定计划,再交给手下执行。你也许觉得很可笑,可是我——” 车子停了下来,奥斯本先生立刻跑过去。 我一路沉思着走回去……奥斯本先生说的有点不可思议,可是我得承认,也确实有那么点可能。 第二十章 (一)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金乔,告诉她我次日就要到伯恩茅斯去了。 “我发现一家安静的小旅馆,叫做‘鹿园’。有几个隐密的边门,说不定可以溜到伦敦来看你。” “我想,你也许真的不该来,可是要是你来就太好了,你一定想不到,我真是无聊透了,要是你能来,我可以溜到外面跟你见面。” 我忽然觉得一阵惊心。 “金乔!你的声音……怎么不大一样了?” “喔,没什么!别担心。” “可是你的声音……” “只是喉咙有点痛。” “金乔!” “听着,马克,谁都可能得喉咙痛,我只是快要感冒了。” “感冒?不,你不能逃避问题。你是不是真的没事,快告诉我。” “别胡思乱想,我当然没事。” “告诉我,你到底觉得怎么样?是真的像要感冒的样子吗?” “这——也许……不只这样,你知道这种事——” “有没有发烧?” “可能有点发烧……”我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全身泛起一股寒意,我知道,不但我害怕,而且不论金乔怎么否认,她也确实有点害怕。 她又用粗嘎的声音说: “马克,别慌,没什么好慌的。” “也许没有,可是我们总得未雨绸缪。马上打电话给你的医生,叫他立刻来看看你。” “好吧,可是——他一定觉得我太小题大作了。” “别管那么多,快去做!等他走了,再打电话告诉我结果。” 挂上电话之后,我静静坐着凝视了电话好一会儿。发慌——我绝对不能发慌。这个季节本来就很容易感冒,医生会给我们保证……也许只是一点着凉。 我仿佛又看到西碧儿那件孔雀花纹、绣有邪恶符号的衣服,仿佛又听到塞莎发号施令的声音,还有贝拉一边低哼着邪恶的音符,一边抓着那只挣扎的白公鸡的模样。 荒唐,根本就是荒唐……这些全都是迷信而又荒唐的事…… 那个盒子——要忘掉那个盒子实在不容易。它代表的,不是人类的迷信,而是一种科学可能的发展。可是那太不可能了——不可能—— 凯索普太太发现我朝着电话机发呆,立刻说:“怎么了?” 我说:“金乔觉得不大舒服。” 我希望她说那太荒谬了,我希望她给我信心,可是她没有。 “真糟糕。”她说。 “不可能!”我说:“她们绝对不可能做到她们所说的事!” “是吗?” “你不会相信——你不可能相信——” “亲爱的马克,”凯索普太太说:“你和金乔都已经承认有那种可能,不然你们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们越相信,事情越糟——越有可能变成真的!” “你们还没有完全相信,不过,只要有证据,你们就可能会相信。” “证据?什么证据?” “金乔病了就是证据。”凯索普太太说。 我恨她这么说,声音也愤怒地提高了: “你为什么那么悲观?只是小小的感冒,你为什么一定要朝最坏的地方想?” “因为假如事情真有那么糟,我们就必须面对现实,不能像驼鸟一样地把头埋在沙子里。” “你觉得那些可笑的胡言乱语真的有效?那些符号、杀鸡的举动真能害人?” “我们必须承认,”凯索普太太说:“确实有些有效的事。当然,她们所做的很多事都只是烟幕,只是为了制造气氛,因为气氛相当重要。可是在那些烟幕之中,一定有什么是真的,一定有什么事确实有效。” “譬如说从远处作用的电波?” “差不多。你知道,人类始终不断地在发明东西,某些不肖之徒可能就会把这些新知识用在私人目的上——你知道,塞莎的父亲是个物理学家——” “可是什么?什么?那个该死的盒子!要是我们能把它弄来检查一下——要是警方——” “警方不见得有办法弄到搜查令,也不一定会比我们有收获。” “我去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毁了!” 凯索普太太摇摇头。 “从你告诉我的情形看来,祸根是那天晚上就种下了。” 我把头埋在手掌中,痛苦地说: “真希望我们根本没动手做这件该死的事!” 凯索普太太坚定地说:“你们的动机非常好,而且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反正医生来过之后金乔会打电话给你。她大概会打到罗妲那儿吧。” 我想了起来,于是说: “我最好马上回去。” 我正要离开时,凯索普太太忽然说:“我好傻!我知道自己实在太傻了!烟幕!我们都被烟幕蒙骗了!我觉得我们现在所想的事,正是她们所期望我们想的事。” 也许她说得对,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想。 两小时后,金乔打电话给我。 她说:“医生来过了,他好像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他说大概只是感冒,最近感冒的人很多。他要我上床休息,又给我开了点药。我的温度很高,不过感冒也一样会发高烧,对不对?” 尽管她说得很勇敢,可是在她沙哑的声音下,却有一种孤独、求救的意味。 “你不会有事的,”我悲哀地说:“听到没有?你不会有事的。你是不是觉得很不舒服?” “嗯——除了发烧之外,还有一点痛,到处都痛,脚、全身皮肤……我讨厌任何东西碰到我……我一身都好热。” “是发烧的关系,亲爱的,听着,我就来看你!马上就来,不,别再跟我争了。” “好吧,我很高兴你能来,马克,我想——我没自己想像的那么勇敢。” (二) 我打电话给李俊。 “柯立根小姐病了。” “什么?” “你听到了,她病了。她请过医生看,医生说可能是感冒。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做些什么,我只想找个专家看看。” “什么专家?” “精神病医师——或者精神分析专家、心理学家。反正是那些方面的,对暗示作用、催眠术、洗脑之类的事有点心得的人。有没有那方面的人?” “当然有,‘家庭科’的人对这方面很内行。你说得对,可能只是感冒——也可能是一般人还不大了解的心理方面的事。老天,伊斯特布鲁克,也许这正是我们所期望的事!” 我用力挂断电话,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件事上对心理武器有所了解——可是,我所关心的只是金乔,勇敢的她竟然也感到害怕了。我们并不是真正的相信有那种事——或者,我们在潜意识中早就相信了?不,我们当然不相信。那只是个游戏——不,并不是游戏。 “白马”正在证明,它的确存在,而且有它的力量。我把头埋在手掌中,难过地呻吟着。 第二十一章 (一) 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几天,我现在看来,就像毫无形状,令人困惑的万花筒,金乔被送到一家私人疗养院,我只在探病时间才能见到她。 我想,她自己的医生一定会坚持他对这整件事的看法,他一定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诊断很清楚——感冒所引起的支气管炎,只不过还有一些稍微不大正常的症状。可是他说,“这件事常常有,没有哪个病例是很‘典型’的,而且有些人确实对抗生素没反应。” 当然,他说得没错,金乔是得了支气管肺炎。她的病也没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只是她突然之间染上了这种病,而且病得非常严重。 我跟“家庭科”的心理学家见过一次面,他是个像知更鸟一样的奇怪的人,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厚镜片后面的眼睛也眨个不停。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其中有一半在我看来都没什么意义,可是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对我的答案点头。他完全不肯作任何承诺,也许他这么做很聪明。偶尔,他也发表一点他的行话。我想,他对金乔试过好几种催眠术,可是谁也不肯多告诉我什么。也许是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好告诉我。 我避开了自己的朋友,但是却觉得实在忍受不住寂寞。最后,在极端失望下,我打电话到花店给芭比,问她愿不愿意出来跟我吃顿饭,她表示愿意。 我带她到“幻想园”去,芭比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地闲聊着,我发觉有她作伴让人感到很舒畅。可是我请她出来,并不只是为了觉得安心舒畅。吃完一顿可口的饭,她放松了心情之后,我开始小心地探她的口风。我觉得芭比可能知道一点事,但是她自己却不十分明白。我问她记不记得我的朋友金乔,芭比说:“当然记得。”一边张着她的蓝色大眼睛,问我金乔的近况如何。 “她病得很重。”我说。 “真可怜。”芭比尽可能露出关心的样子。 “她惹上了一件事,”我说:“我想她曾经请教过你的意见,是什么‘白马’的事,让她花了不少钱。” “喔!”芭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原来那个人是‘你’!” 有一会儿,我不了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想到,芭比一定以为我是有个病弱的太太,妨害了金乔快乐的那个男人。她对我吐露我们的爱情生活感到非常兴奋,所以我提到“白马”时,她也没有太警觉。她兴奋地地问道:“有没有效?” “有点不对劲,”我说:“狗死了。” “什么狗?”芭比茫然地问。 我发现芭比对单音节的字都比较有反应。 “那件事似乎对金乔有点反作用,你以前有没有听过这种事?” 她没听说过。 “当然,”我说:“她们在马区狄平村‘白马’所做的事,你也知道吧,对不对?” “我不知道‘白马’在什么地方,反正在乡下就是了。” “我从金乔嘴里,听不出她们到底做些什么……” 我小心地等待着。 “光波,对不对?”芭比含糊地说:“反正是那种事。从外星球来的,”她又说:“跟俄国人一样!” 我想芭比一定是在运用她有限的想像力。 “差不多,”我同意道:“可是一定很危险,我是说,金乔病得那么严重。” “可是应该是你太太会生病死掉,不是吗?” “对,”我默认了金乔和芭比所派给我的角色,“可是事情好像不大对劲——起了反作用。” “你是说——”芭比尽力动了动脑筋,“就像麻电的感觉一样?” “对极了,”我说:“就是那样,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喔,不大一样——” “那是怎么样吧?” “喔,我是说如果有人事后不付钱,我就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恐惧,“被杀死在铁轨上——是从月台上掉到火车前面。” “也许只是意外。” “不,不,”芭比震惊地说:“就是‘她们’害的!” 我又在芭比杯子里倒了些香槟。我觉得,只要能从她那个称为脑子的东西里把零零星星的事实拉扯出来,也许会对我有所帮助。也听说过一件事,也吸收了大概其中的一半,混淆在一起,不过别人对她所说的话都不大在意,因为那 “只是芭比说”。 令我着急的是,我不知道该问她些什么。万一我说错了话,她会马上警觉地闭上嘴,什么都不肯再告诉我。 我说:“我太太身体还是很弱,不过好像没有再变坏了。” “那真糟。”芭比啜着香槟,同情地说。 “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芭比似乎也不知道。 “你知道,是金乔——‘我’可没有安排任何事。我能跟什么人联络吗?” “伯明罕有个地方可以。”芭比用怀疑的口气说。 “那没用,”我说:“你没有朋友知道该怎么做吗?” “艾琳·布兰登也许知道——不过我也没把握。” 她意外地提到艾琳·布兰登,让我感到相当惊讶。我问她艾琳·布兰登是谁。 “她实在很不引人注意,”芭比说:“头发烫得死板板的,‘从来’都不穿高跟鞋。”又说:“我跟她以前是同学——可是她那时候就很不吸引人。她的地理成绩好的不得了。” “她跟‘白马’有什么关系?” “也不是真的有关系,只是她想到有那种可能,所以就把那个停掉了。” “把什么停掉?”我困惑地问。 “她在C·R·C·的工作。” “C·R·C·是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他们就只是说C·R·C·大概是调查顾客反应什么的,只是一家小公司。” “艾琳·布兰登替他们做过事?做些什么事?” “只是到处问人家用什么牌子牙膏,哪一种肥皂什么的,真是无聊透了。我是说,谁会关心那些事!” “当然是C·R·C·了,”我觉得有点兴奋。 高曼神父遇害那晚上,就是去见一个替这种机构做事的女人。还有——对了,金乔也被那种人拜访过。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要辞职?是因为做得厌烦了?” “我想不是,那个公司的薪水很高。可是她觉得——事情并不像外表那么单纯。” “她觉得那家公司也许跟‘白马’有某种关系,对不对?”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差不多吧。反正她现在在吐敦汉路上一家咖啡店上班就是了。” “告诉我地址。” “她一点都不适合你。” “我可不想跟她做爱,”我粗暴地说:“我是想知道她以前做事那家公司的一点资料,因为我也有兴趣参加。” “噢,我懂了。”芭比对我的解释很满意。 既然不能再从她那儿打听到什么事,我们就喝完香槟。我送她回家,谢谢她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二) 第二天早上,我想打电话找李俊,结果没找到他。不过我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找到了吉姆·柯立根。 “你上次带来看我的那个小心理医生怎么了?他怎么说金乔?” “说了一大套,不过我觉得他真的有点困惑。你知道,人总免不了会得肺炎,也没什么神秘的嘛。” “不错,”我说:“我们就知道那张名单上有几个人是死于支气管炎、肠胃炎、脑瘤、癫痫,或者其他经过医生证明的病。” “我了解你的感觉,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她的病更严重了,对不对?”我问。 “这——是的……” “我们一定要采取行动。” “譬如说?” “我想到一、两个方法,譬如到马区狄平村去抓塞莎·格雷,威胁她把咒语倒过来。” “嗯——那也许有用。” “或者——我也可以去找威纳博——” 柯立根尖声说:“威纳博?可是他根本是局外人,他是个残废,怎么可能扯上什么关系?” “我不相信,我说不定会去扯下他腿上那条毯子,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能走路了!” “我们全都查过了——” “对了,我在马区狄平村碰到那个药店老板奥斯本,我不妨把他的想法告诉你。” 于是我简要地说出奥斯本的看法。 “那家伙想得快发疯了,”柯立根说:“他那种人一定要自己做的事一点都没错。” “可是柯立根,告诉我,他说得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对不对?” 过了一会儿,柯立根缓缓地说: “不错,我承认有可能……可是一定有好几个人知情,而且必须花很大的代价要他们保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的钞票滚滚而来,不是吗?李俊有没有查出来,他是怎么赚来那么多钱的?” “不,还没有……我必须承认,那家伙的确有点不对劲,有点不大好的往事。要查出他所有钱的来源,恐怕要好几年的功夫。我相信国税局已经注意威纳博好一段时间了,可是他很精明。你觉得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场戏的主角?” “对,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计划的。” “也许吧,他的确像是有那种头脑的人。可是他总不至于残忍到亲手杀死高曼神父吧!” “不一定,如果万不得已,他也可能亲自动手。也许他一定要在高曼神父把从那个女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别人之前,就除掉高曼神父。而且——” 我忽然住口。 “喂——你还在吧?” “在,我刚想到……” “想到什么?” “我还没想清楚……只是想到要获得真正的安全只有一个办法。总之,我该走了,我在一家咖啡店跟人有约。” “我不知道你已经在查尔斯的咖啡店了。” “不,老实说,是在吐敦汉宫路。” 我挂断电话,看看表。 我正要开门时,电话又响了。 我迟疑着,百分之九十,一定是柯立根又打电话来,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是我现在并不想跟他谈。 电话又烦人地响个不停。 当然,也可能是医院打来的——金乔—— 我不能冒险不接她的电话,于是我不耐烦地大步走过去,用力拿起听筒。 “喂?” “是你吗?马克” “是,你是哪位?” “当然是我,”那个声责备道:“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噢,是你啊,”我认出奥立佛太太的声音:“我现在急着赶出去,回来再打电话给你。” “不行,”奥立佛太太坚决地说:“你现在就得听我说,事情非常重要。” “好吧,那你就快点,我有个约会。” “呸!”奥立佛太太说:“约会迟到没什么关系,每个人都一样,对方反而会更看重你。” “不,我真的——” “听着,马克,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可以保证!” 我尽力忍住不耐,看看表,说: “什么事?” “我家的密莉得了扁桃腺炎,很不舒服,要到乡下——她姊姊家去——” 我咬咬牙。 “我觉得很遗憾,可是我真的——” “听着,我还没开始说呢。我刚才说到哪儿?喔,对了,密莉要到乡下去,所以我就打电话给那个——叫什么名字的佣工介绍所——好像是——” “我真的该——” “问他们能不能派人来?他们说现在没办法——其实他们每次都这么说——不过答应尽量想办法——” 我从来没发觉奥立佛太太这么疯狂过。 “——结果,今天早上新的佣人来了,你猜她是谁?” “我想不出来,你听我说——” “是个叫爱迪斯·冰斯的女人——名字很有意思,对不对?——你也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你真的认识她,而且不久以前还见过她。她在你教母海吉斯—杜博那儿做过事。” “噢!” “对,你去你教母家拿画的时候,她见过你。” “好吧,这样很好,我想你能雇到她真是幸运。我相信她一定很可靠,敏姑也这么说过。可是说真的,现在我——” “再等一下好不好?我还没有说到重点呢。她跟我聊了很多有关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事,还有她最后病死的情形,最后她说出来了。” “说出来什么?” “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她说:‘可怜的太太,受了那么多苦。她脑子里那个东西害了她,以前她身体一直很好。看她在疗养院里,一头美丽浓厚的白头发全都掉在枕头上,真是可惜,就那样一把一把地掉下来!’于是,马克,我就想到我那个朋友玛丽·德拉芳丹,她也一直掉头发!还有你说在查尔斯一家咖啡店看到跟人打架的那个女孩,也是一把被人抓下很多头发。其实头发牢得很,没那么容易就掉下来,马克,你试着拔你的头发看看,一点点就好,连根拔掉!试一下!你会发现像她们那么容易掉头发是很不自然的现象。那一定是一种很特别的病——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我抓紧听筒,头开始有点发晕。有些片段得来的消息,这时都拼凑在一起。罗妲和狗一起在草地上——我在纽约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当然……当然! 我忽然意识到奥立佛太太仍然在高兴地大言不惭。 “上帝保佑你,”我说:“你真了不起!” 我用力挂断电话,然后又拿起来,另外拔了一个号码。这次,很幸运地直接找到李俊。 “告诉我,”我说:“金乔的头发是不是一把一把地连根一起脱落?” “这——我想是的,大概是发高烧的关系。” “跟发烧有个屁关系,”我说:“金乔所得的病,也是那些人所得的病,根本就是铊中毒。老天保佑,也许我们还来得及……” 第二十二章 (一) “还来得及吗?她有没有救?” 我不安地来回走着,根本没办法静下来坐。 李俊坐着凝视我,他有耐心而且很亲切。 “你要相信,我们能做的全都做了。” 还是这个老答案,一点也不能让我安心。 “你知道怎么治疗铊中毒吗?” “这种病例不常见,不过医生已经试过一切可能的方法了。要是你问我结果怎么样,我相信她会度过危险的。” 我凝视着他,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值得相信? 也许他只是在安慰我? “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证明是铊中毒了?” “对,已经证明了。” “所以‘白马’所隐藏的事根本就很简单:下毒。既不是巫术,也不是催眠术,更不是什么科学死光!就是简简单单地下毒。她还对我吹得天花乱坠,我想她背后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你说谁?” “塞莎·格雷。我第一次去喝下午茶的时候,她就说到波吉亚一家人,用‘少见而没有破绽的毒药’,还有在手套上下毒什么的。‘只是普通的砒素,没别的什么。’就是那么简单!哼!那一大套骗人的幌子,什么出神状态、白公鸡、炭盆、画符、巫毒,还有倒反的十字架——全都是为了欺骗迷信的人。那个著名的‘盒子’由是为了骗有知识、有头脑的人,现在很多人都不相信鬼魂、符咒、女巫,可是说到‘光波’、‘电波’、‘心理现象’,却又很容易上当。我敢打赌,那个盒子顶多只是些灯光、真空管的组合。因为我们都很怕锶90,所以一谈到科学方面,就免不了会受骗。‘白马’的整个背景都是骗人的,‘白马’就只是一匹会昂首阔步的马,既不多也不少。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所以从来没想到其他方面正在进行阴谋。这件事最美妙的地方,就是她们都很安全。塞莎·格雷可以放心地吹嘘她有了不起的法力。这种事绝对没办法让她在法庭上获罪。就算检查她那个盒子,也找不出任何伤害人的证据。任何法庭都会判决这种事荒唐而且不可能!当然,事实上也的确没错。” “你看她们三个是不是同党?”李俊问。 “我想不是,贝拉真的相信巫术,她相信自己有法力,而且自得其乐。西碧儿也一样,她真的是灵媒,进入恍惚状态之后,就不知道外界所发生的事。塞莎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也就是说塞莎才是主角?” 我缓缓地说:“就‘白马酒店’来说,没错,可是她并不是这整出戏的主角。那个真正的主角躲在幕后,计划一切、组织一切。这件事计划得非常完美,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跟别人都没有关系。布莱德利主管法律和金钱方面的事,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当然可以得到很高的酬劳,塞莎·格雷也一样。” “你好像已经有了很圆满的解释。”李俊冷冷地说。 “那倒不见得,不过基本的事实我都知道了。几百年来都是一样,残酷而又单纯。就只是简简单单的毒药,亲爱而古老的死之药。” “你怎么会想到铊呢?” “好几件事突然拼凑在一起,最开始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查尔斯看到的一幕,有个女孩被另外一个女孩连根拔掉头发,可是她竟然说:‘其实不痛。’我想,那不是勇敢,只是事实。事实上真的不痛。” 我在美国的时候,看过一篇有关铊中毒的文章,上面说某家工厂的工人一个接一个死了,每个人的死因都不一样,有的是副伤寒、有的是中风、有的是……后来有个女人毒死七个人,死因也都不一样,包括脑瘤、脑炎、肺炎等等。症状也有很大的差别,起初可能会呕吐、下痢,或者四肢疼痛,可能会被医生当成风湿热或者瘫痪的征兆——有个病人还被装上铁肺。有时候皮肤上还有色素沉淀。” “你真像部医学辞典!” “当然!我都查过了,不过尽管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却都有一点相同——迟早都会掉头发,有一段时间,铊被用来当脱毛剂——尤其是得了金钱癣的儿童。后来有人发现这种元素很危险,不过偶尔还是配合病人的体重,小心地用作内服药。我想现在大多数都拿来当毒老鼠药。这种药没有异味,容易溶解,也很容易买到。只是要注意一件事:不能让人怀疑你在下毒。” 李俊点点头。 “对极了,”他说:“所以‘白马酒店’的人才坚持要他们的顾客远离被害者,以免有任何嫌疑。最美妙的地方,就是食物或饮料中没有下毒,蓄意杀人者又没购买铊或者其他毒药。真正下毒的人,跟死者没有丝毫关系,我想,那个人就只出现过唯一的一次。” 他顿了顿。 “想得出来吗?” “好像每次都有一个愉快,看起来毫不伤人的女人,替一家庭用品调查公司调查被害者的意见。” “你觉得就是那个女人下的毒?” “我想没那么单纯,”我缓缓说:“我觉得那些女人倒是真的在做问卷调查,不过她们多少也插了一手。我们要是能找到在吐敦汉宫路一家咖啡店做事的一个叫艾琳·布兰登的女人,也许可以查出一点资料。” (二) 芭比对艾琳·布兰登的形容相当正确,她的头发既不像菊花,也不像鸟巢,烫得向后紧贴在她两边面颊上,脸上几乎没化什么妆,脚上穿的是最平常的鞋子。她告诉我们,她丈夫死于车祸,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在这个工作之前,她替一家叫“顾客反应分类”的公司做过一年多事,后来她自动离开了,因为她不喜欢那种工作。 “为什么不喜欢?布兰登太太。”李俊问。 她看看他,说: “你是位巡官吧?对不对?” “没错,布兰登太太。” “你觉得那家公司有点毛病?” “我正在调查。你是不是也这么怀疑,所以才离开?” “我没什么真凭实据可以告诉你任何事。” “当然,我们了解,这是秘密调查。” “我懂了,可是我所知道的事真的很少。” “你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想离开那家公司。” “我觉得他们在进行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是说,你觉得那不是一家真的公司?” “差不多,他们不像在做生意的样子,我怀疑他们另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过我不知道什么目的就是了。” 李俊又问了一些问题,譬如她到底做些什么工作,她说公司交给她某个地区的一些居民名单,要她向那些人询问一些问题,再把答案记下来。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呢?” “我觉得那些问题好像没什么规则,毫不连贯,几乎可以说是很随便,就像——该怎么说呢?——就像什么别的东西的借口一样。” “你知道那个‘别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就是不懂。”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怀疑的口气说:“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怀疑他们可能是在偷窃之前先探地形。可是后来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要我形容过房间,或者住户什么时候可能不在等等。” “那些问卷上包括那些项目?” “各有不同,有时候是食品方面,有时候化妆品:面霜啦、口红啦、粉底等等,也有时候是医药方面,顾客用什么牌子的阿斯匹灵、安眠药等等。” 李俊随口问道:“公司没有要你提供客户任何产品的样品吗?” “没有。” “你只要问问题,把答案记下来就好了?” “是的。” “那些问卷有什么目的吗?” “我奇怪的就是这一点,公司从来没告诉过我们。大概是为了提供资料给某些生产工厂——可是我们那种做法实在很外行,一点都没有系统。” “你觉得你所问的问题当中,有没有可能有某一个问题,或者某一组问题,是那家公司真正的目的,其他的只不过是掩饰罢了?” 她想了想,皱皱眉,最后点点头。 “对,有可能,”她说:“所以问题才选得那么随便——可是我看不出有哪一个,或者哪些问题特别重要。” 李俊严厉地看着她,然后轻轻说: “事实一定不只你所告诉我们的这些。” “就是啊,反正我只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就跟一位戴维斯太太谈起来——” “你跟一位戴维斯太太谈过——对不对?” 李俊的声音仍然没变。 “她也觉得不大快乐。” “为什么?” “因为她偶然听到一些事。” “听到什么?” “我告诉你我没办法肯定,她没说得太清楚,只是从她所听到的话,知道这家公司专门靠不正当的手段获利。‘反正不像表面上那样就是了,’她说:‘喔,好了,反正又不影响我们。我们的薪水不错,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何必为这些事费脑筋呢!’” “就只有这些?” “她还说过一句话,不过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传染病传播者。’” 李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这张名单上,有没有哪个名字对你有特别意义?你记不记得拜访过哪一位?” “不可能记得,”她接过那张纸,“因为我见过太多人……”当她看到名单时,停了下来。然后念道:“奥玛拉。” “你记得有一位奥玛拉?” “不,是戴维斯太太有一次提到过他。他死得很突然,对不对?脑溢血。她觉得很不安,跟我说:‘两个礼拜以前,他还在我的名单上,看起来身体很好。’后来,她就提到有关传染病传播者的话,她说:‘有些人好像只要看我一眼,就会卷曲起来,离开人世。’她笑了笑,又说那只是巧合。不过我觉得她不大喜欢那样,无论如何,她说她不会为这个担心。” “就只有这些?” “这——” “告诉我。”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有一天偶然在苏哈区一家饭店碰面,我告诉她,我离开C·R·C·另外找了一份工作。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那家公司到底做些什么,心里很不安。她说:‘也许你做得对。不过这种工作薪水高,工作时间又短。而且人的一生都得冒点险!我这辈子运气不好,又何必在乎别人碰到什么事呢?’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家公司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她说:‘我不敢肯定,不过我不妨告诉你,那天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从一栋房子出来,他在那儿应该没事,可是又带着一袋工具。我真想知道他去那儿做什么?’她也问我,有没有碰到过一个主持一家白马酒店的女人,我问她,白马酒店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她怎么说?” “她笑着说:‘去看看圣经吧。’” 布兰登太太又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C·R·C·” “戴维斯太太死了。”李俊说。 艾琳·布兰登看来十分惊讶。 “死了?怎么会?” “肺炎,两个月以前死的。” “喔,我懂了,真遗憾。” “你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吗?布兰登太太。” “恐怕没有了。我也听别人提过‘白马酒店’,可是如果再追问下去,他们马上就闭上嘴,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她露出不安的神情。 “我——我不希望惹上任何危险,李俊巡官,我有两个幼年孩子……老实说,除了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些,别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他严厉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答应她可以走了。 艾琳·布兰登离开之后,李俊说:“这么一来,我们又有了一点进展。戴维斯太太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她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些什么,其实她心里对一切都很怀疑。接着,她忽然病了,临死前,她请了一位神父来,把自己所怀疑的事告诉他。问题是,她到底知道多少?我想,那张名单上是她在工作中拜访过,不久就死了的人,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像传染病传播者一样。真正的问题是,她看到从一栋屋子出来的那个‘熟人’是谁?一定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造成她的生命危险。如果她认识他,他也很可能认识她——而且知道她认出他了。要是她把这件事告诉高曼神父,神父一定得尽早被除掉,免得他又告诉别人。” 他看着我。 “你也同意,对不对?这件事一定是这样。” “嗯,对,”我说:“我同意。” “也许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我怀疑一个人,可是——” “我知道,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 “可是我们一定会抓到他,”他说:“一定会。只要我们能肯定那个人是谁,总有办法抓到他的把柄。我们会一个一个地试!” 第二十三章 大约三星期后,一辆汽车停在普莱斯大宅门前。 四个人下了车,我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李俊巡官、李警员,第四位是奥斯本先生,身为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他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和兴奋。 “你知道,你一定要保持沉默。”李俊提醒他。 “是的,当然,巡官。你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最好不要。” “我觉得这是一种特权,很大的特权,不过我不大了解可是这时候谁也没功夫解释。” 李俊按个电铃,要求见威纳博先生。 然后,我们四个人像代表团似的一涌而进。 既使威纳博对我们来访感到意外,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有礼。当他推着轮椅退后一些,好让这个圈子的范围大些时,我忍不住又想到,这个人的五官真是太突出了。他那明显的喉结,在古典式的衣领里一上一下,野性的侧面,加上鹰钩鼻,就像一只食肉鸟一样。 “真高兴再见到你,伊斯特布鲁克。你最近好像常在附近逗留。” 我想,他的声音中似乎有一股模糊的恶意。 他又说:“还有,您是李俊巡官吧?我承认,我实在有点好奇。我这个小地方那么平静,离罪恶那么远,可是却有巡官会大驾光临!有什么事能效劳吗?巡官。” 李俊表现得非常平静,非常有礼。 “有一件事,也许你能帮我们的忙,威纳博先生。” “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不是吗?你认为我能帮你什么忙?” “十月七日那天,有一位高曼神父在派丁顿区的西街被人谋杀,据我所知,你当时也在那附近,就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一刻之间。我们想,也许你看到了一些有关的事?” “我当时真的在那附近吗?我很怀疑,真的很怀疑。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去过伦敦那个地区,而且我记得我当时根本就不在伦敦那个地区。而且我记得我当时根本就不在伦敦。我只是偶尔到伦敦参加拍卖会,度过有趣的一天,有时候也去检查身体。” “是到哈理街的威廉·陶岱尔爵士那儿检查吧?” 威纳博先生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消息很灵通,巡官。” “还不够我理想的程度。不过我很失望你没办法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帮我忙。我想我应该先向你解释一下跟高曼神父的死有关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当然。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个雾夜,高曼神父被请到附近一位垂死的妇女的床边。那个女人跟一个犯罪组织有关,最先她并不知道,可是后来终于有些事使她怀疑事情相当严重。那个组织专门替人除掉眼中钉——不用说,费用当然很高。” “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威纳博喃喃道:“美国就——” “喔,可是这个特别的组织还有一些很不可思议的特性。首先,他们杀人的方法是用所谓的心理手段。据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死的意愿,只要加以刺激——” “那个人就会自杀?巡官,请恕我说一句,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不是自杀,威纳博先生,是自自然然地死掉。” “算了,算了,你难道真的相信?这可真不像我们精明警官的作风啊!” “据说,这个组织的总部是一个叫‘白马’的地方。” “喔,我有点明白了,就因为这样,你才会到我们这个乡下小地方来,我的朋友是塞莎·格雷,还有她那套胡说,真是的!我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是不是相信那一套,可是那的确是胡说!她有个傻兮兮的灵媒朋友,还有本地的女巫替她煮饭,(她居然敢吃,真是勇敢——汤里随时都可能有毒胡萝卜汁!)她们三个人在本地可是相当有名。当然,她们实在有点顽皮,可是苏格兰警场或者派你来的什么单位,总不至于把这些当真吧?” “我们确实很认真,威纳博先生。” “你们真的相信塞莎胡乱念些东西,西碧儿陷入恍惚状态,贝拉使使巫术,就能让人死掉?” “喔,不,威纳博先生,死亡原因没那么复杂——”他顿一顿,又说:“真正的死因是铊中毒。” 有一会儿很短暂的沉默—— “你说什么?” “毒药——铊盐,非常简单。不过需要一点掩饰,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假冒的科学、心理学背影——充满了现代术语,又用迷信来加强它的力量。所以这么小心计划,只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不至于发觉只是单纯地用毒药杀人。” “铊,”威纳博先生皱眉道:“我好像从来没听过。” “是吗?通常都用来制造老鼠药,有时候也用来医治儿童的癣病。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对了,府上的园艺工具小屋有个角落就塞了一包。” “‘我的’园艺工具小屋?听起来好像很不可能。” “可是的确有,我们已经拿了一些去化验——” 威纳博变得有点紧张。 “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是吗?你是个相当富有的人,对不对?威纳博先生。” “那跟我们所谈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想,国税局最近大概请教过你一些麻烦的问题吧?我是指收入方面。” “住在英国,最头痛的事就是纳税制度,所以最近我正在考虑搬到百慕达去。” “我想你暂时大概不可能去,威纳博先生。” “你是在威胁我?巡官,要是这样——” “不,不,威纳博先生,我只是表示一点意见。你要不要听听这个小犯罪集团怎么发挥作用?” “反正你已经决心要告诉我了。” “这个组织很有规律,财政细节由伯明罕一位被取消律师资格的布莱德利先生安排。有兴趣的顾客先到他办公室谈好条件,也就是说,双方约定好赌注,打赌某人在某一段时间内是不是会死。通常,布莱德利先生对他所预测的事都很有信心。顾客则抱着更大的希望。布莱德利先生赢了之后,对方必须立刻付钱——否则就可能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布莱德利先生的工作就只有一样——打赌,很简单,对不对?” “接着,顾客就去拜访‘白马酒店’,塞莎·格雷和她的朋友就演出一幕戏,通常使顾客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现在我要说到这些烟幕背后的简单事实了。” “有些妇女受雇给一家消费者调查公司到某些地区做问卷调查:‘你喜欢哪种面包?府上用什么牌子的卫生用品、化妆品?’反正现在一般人已经习惯回答问卷了,所以通常不会反对接受调查。” “于是,就剩下最后一个步骤了。简单、大胆,而又成功!这个计划中唯一执行行动的人,也就是想出这一切的创始人,有时候会打扮成大厦门房,有时候是查瓦斯表或者电表的人。无论如何,他身上都会有适当的证件,随时可以拿给别人看。不管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真正的目的都很简单——把借着问卷调查知道被害者所用的某种厂牌东西,换成类似有毒东西。完成工作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在附近出现。” “最初几天,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可是被害者迟早会露出一些生病的症状。虽然找医生来看过,可是却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也许会问病人吃或喝了些什么,但是却不会怀疑病人用了好几年的一般私人用品。” “现在,你知道这个计划有多美妙了吧!威纳博先生。唯一知道这个组织的领导人做了些什么事的人——就是那个领导人自己,任何人都没办法泄露他的秘密。” “喔,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威纳博先生愉快地问。 “我们怀疑某个人的时候,总有办法得到确定的答案。” “是吗?譬如什么方法?” “当然不必完全用到,不过例如照相机就可似。现在有很多精巧的发明,可以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拍下他的照片。譬如说,我们有几张很好的照片,照的是一名门房,或者查瓦斯表的人。虽然那个人有时候戴假胡子,有时候装上不同的假牙等等,可是还是很容易就被人认出来了——先是凯瑟琳·柯立根(化名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太太),还有一个叫艾迪斯·冰斯的女人。辨认别人是件很有趣的事,威纳博先生。譬如说,这位奥斯本先生就愿意发誓,十月七日晚上八点左右,他亲眼看到你在巴顿街跟在高曼神父后面。” “我的确亲眼看到你!”奥斯本先生俯身向前,兴奋地说:“我形容过你——形容得一点都没错!” “也许形容得太正确了,”李俊说:“因为你那天晚上站在你药店门口的时候,并没看到威纳博先生——事实上,你根本就没站在那儿!你跟在神父后面,等他走到西街时,就杀了他……” 沙乔利·奥斯本先生说:“什么?” 也许会可笑,不,本来就很可笑!惊愕而下垂的下巴,目瞪口呆的模样…… “威纳博先生,让我向你介绍沙乔利·奥斯本先生,他本来是派丁顿区巴顿街一位药店老板。要是我告诉你,我们在监视他行动的这段时间中,发现他曾经不智地在府上放园艺工具的小屋中,悄悄放了一包铊盐,你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本来他不知道你的行动不便,所以就诬指你是凶手,非常自得其乐。可是他既顽固又愚笨,所以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笨?你敢说我笨?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我——” 奥斯本愤怒地颤抖着。 李俊仔细地打量他,那神情使我想起一个渔翁提到鱼的神情。 “你不应该有意表现得那么聪明!”他责备道:“要是你就那么静静待在你店里,随我们去做,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依照我的职责提醒你,你所说的任何话都会被记录下来,而且就在这时,奥斯本先生尖叫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李俊,有好几件事我想请教你。” 正事忙完后,我终于抓着李俊一起坐下,两人面前各摆了一大杯啤酒。 “不错,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想你一定觉得很意外。” “当然!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威纳博身上,你一点也没暗示过我。” “我没办法给你暗示,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这件事本来就很不好办,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多少根据,所以必须靠威纳博先生合作才能完成。我们必须把奥斯本弄得心花怒放,然后忽然攻击他,希望他会崩溃,结果果然有效。” “他疯了吗?” “我想已经差不多了。本来当然没有,可是后来却发生了一点改变。杀了人之后,一个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像是全能的上帝一样。可是事实上不是,只是一个被人发现的肮脏、卑鄙的东西。等到忽然面对现实时,就再也没办法承担了。会尖叫、吹牛,说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大的本事,做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也看到他那个样子,不是吗?” 我点点头,说:“原来威纳博也参加了你分配的角色,他喜欢跟你合作吗?” “我想,他觉得很有意思,”李俊说:“而且他很鲁莽地说,一次好的改变,就该得到代价。” “喔?那是什么意思?” “噢,我不该告诉你,”李俊说:“这不在笔录上面。大概八年之前,发生了一连串银行抢案,每次的手法都一样,可是歹徒偏偏每次都有办法逃脱。负责策划的人实际上并没有参加行动,结果他还是分了不少脏款。我们虽然有些疑犯名单,可是始终没办法证明,那个人实在太狡猾了,尤其是在财政方面。他非常聪明,不会再尝试这种方法发财。好了,我不多说了。他是个聪明的骗子,却不是杀人凶手,他没有杀任何人。” 我又想到沙乔利·奥斯本,“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怀疑奥斯本?” “噢,那是他自找的,”李俊说:“我不是告诉过他吗?如果他静静坐着,什么事都别插手,我们绝不会怀疑那位可敬的药店老板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可是有趣的是,凶手偏偏做不到。本来他们可以坐在家里,安然无事,可是他们偏偏过不惯安逸的日子。我真不懂是为什么。” “死的意愿,”我说:“跟塞莎·格雷的理论殊途同归。” “你越早忘掉塞莎·格雷女士和她告诉你的那些事,对你越有好处,”李俊严肃地说:“不,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凶手觉得寂寞,认为像自己那么聪明一世的人,居然没有可以谈心的对象,真是可惜。”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我说。 “喔,从他一开始说慌,我就怀疑他。我们要求那天晚上见过高曼神父的人跟我们联络。奥斯本先生跟我们联络了,他所说的话明明就不是真的。他说他看到一个人跟踪高曼神父,而且形容了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像那种雾夜,根本就不可能看清街对面一个人的五官。也许他从侧面看到了鹰钩鼻,却不可能看到喉结。否则就太假了。当然,他说这个谎并不一定有什么恶意,也许只想让他自己显得重要,很多人都是这样。可是这么一来,我就开始注意奥斯本先生,他也确实是个奇怪的人。一开始,他就告诉我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实在很不聪明。他让我觉得他一直想做个比目前更重要的人,他对他父亲旧式的产业不满意,曾经到舞台上碰过运气,不过显然没有成功。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指导。谁也不能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做!他说想到法庭上指认杀人凶手的话,也许是真心的,他一定一心朝那方面想。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到,如果他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大罪犯,却又聪明得不至于受到法律的制裁,那岂不是更美妙。” “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回过头说,奥斯本对他所看到的那个人的形容很有意思。看起来,他所形容的的确像是他亲眼见过的某一个人。你知道,要形容一个人的眼睛、鼻子、下巴、耳朵等等,实在非常困难。要是你试试看,就会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中描述一个你在某个地方——火车或者公车上——见过的人。奥斯本所形容的人,显然长相非常特殊,我相信他一定曾经看见威纳博有一天在伯恩茅斯坐在汽车里,并且对他的长相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果真那样,他当然不知道威纳博是个残废。” “另一个使我对奥斯本产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药商。我想,我们手上那张名单可能跟麻醉药那方面有关——但是事实上不是,所以要不是奥斯本先生自己存心插一脚的话,我也许早就忘了他这个人。他一直想知道我们有什么进展,所以又写信来说,他在马区狄平村一个教会园游会上,再度看到他所说的那个人。当时他还是不知道威纳博先生得了小儿麻痹症。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让自己闭上嘴了,这就是他的虚荣心,典型的犯罪者虚荣心。他一点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他像个傻子一样,一再坚持自己的理论,并且提出各种荒谬的解释。我曾经到他在伯恩茅斯的住处看过他,很有意思。他把那栋房子称为‘埃佛勒斯’,并且把埃佛勒斯峰的照片挂在大厅,告诉我他对喜马拉雅山非常有兴趣。其实他就是喜欢那种廉价的笑话,光从这个名字就应该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埃佛勒斯’,从字义上来说就是永恒的休息,他的职业就是这个,只要别人付出适合的代价,他就可以给人永恒的休息。整个布局非常聪明,布莱德利在伯明罕,塞莎·格雷在马区狄平村举行降神会,而奥斯本先生无论跟塞莎·格雷、布莱德利,或者被害者都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所需要的技术对一位药剂师来说,真是牛刀小试,算不上一回事。可是问题就是,他必须理智地保持沉默。” “可是那些钱呢?”我问:“他做这些事总是为了钱吧?” “喔,没错,他是为了钱才这么做。他显然梦想自己能够像个有钱的重要人物一样,到世界各地旅游、享受,可是他却不是他自己所想像的那种人。我想,亲手杀人使他觉得很快乐,一次又一次地逃开杀人罪,他更是沉醉不已。” “可是那些钱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问。 “很简单,”李俊说:“不过要不是我看到他布置那栋小平房的方式,我也不会想到。当然,他是个守财奴,他爱钱,也想得到钱,可是不是为了要用。那栋平房没怎么布置,全都是从大拍卖的时候买来的便宜货。他不喜欢花钱,只是想拥有钱。” “你是说他全都存到银行里了?” “喔,不,”李俊说:“我想我们会在他那栋平房的某块地板下找出来。” 李俊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想,沙乔利·奥斯本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 “柯立根一定会说他是脾脏或者胰脏的某个腺体有毛病,不是分泌太旺盛,就是分泌不足——我可记不清了。我是个单纯的人——他却不是好人。我觉得最奇怪的一点,就是一个人怎么会既聪明又偏偏那么傻。” “有些邪恶而又伟大的人,头脑往往很好。”我说。 李俊摇摇头,说:“不,邪恶不是超越人性的一种东西,它比人性逊色。罪犯希望自己重要,但却永远没办法做到,因为他永远缺少一点人性。” 第二十五章 马区狄平村的一切都非常正常,使人觉得非常愉快。罗姐忙着照顾狗,这回,我想是在替狗抓虱子。我走进去时,她抬头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拒绝了,问她金乔在什么地方。 “她到‘白马’去了。” “什么?——” “她说到那边有事。” “可是那栋屋子不是空了吗?” “我知道。” “她一定会太累,她的身体还没——” “你真会大惊小怪,马克,金乔已经完全好了。你看过奥立佛太太的新书吗?书名叫‘白鹦鹉’,就在那边桌上。” “老天保佑她跟艾迪斯·冰斯。” “艾迪斯·冰斯到底是谁?” “她认出一张照片,是我去世的教母的忠心家仆。” “你说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径自前往“白马酒店”的旧址。 进门之前,我碰到了凯索普太太。 她热心地跟我打招呼。 “我早就知道自己笨,”她说:“可是一直看不出为什么。因为我被烟幕骗住了。” 她用手朝在深秋阳光中空荡而平静的酒店旧址摇摇手。 “那儿从来就不曾有过邪恶,只有一些为了钱而不顾人命的小花样。这才是它邪恶的地方,没有伟大。了不起的事,有的只是渺小、令人轻视的事。” “你和李俊巡官的看法倒是一样。” “我喜欢那个人,”凯索普太太说:“我们进去找金乔。” “她在里面做什么?” “整理一点东西。” 我们穿过低矮的门口,有一股强烈的松节油味道,金乔拿着破布和瓶子在忙。我们走进去时,她抬头看看我们。她仍然非常苍白瘦弱,头上围着一条头巾,因为头发还没完全长好。和以前的她比起来真是像幽灵一样。 “她没事。”凯索普太太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看!”金乔胜利地说。 她指指正在处理的那个旧酒店招牌。 岁月所带来的污迹已经除掉了,马上骑士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个露齿而笑的骨架,骨骼闪闪发光。 凯索普太太用低沉宏亮的声音在我背后念道:“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我凝视着,看见一匹马,坐在马上的,即是死神,地狱就跟在他身后……”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凯索普太太说:“就是这么回事了。”语气就像把什么东西扔进拉圾桶一样。 “我该走了,”她说:“有个母亲聚会。” 她走到门口,对金乔点点头,出人意外地说:“你将来会是个好母亲。” 金乔羞红了脸。 “金乔,”我说:“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做个好母亲?” “你知道我的意思。” “也许……不过我希望有更肯定的许诺。” 我给了她非常肯定的许诺。 过了一会儿,金乔问:“你确定你不想娶那个叫贺米亚的人吗?” “老天!”我说:“我差点忘了。” 我从口袋拿出一封信。 “这是三天前收到的,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到旧维多利亚剧院去看‘爱是劳力的损失’。” 金乔接过信,把它撕成两半。 “以后你如果想去旧维多利亚剧院,就跟我去。”她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