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位女郎》 第一章 第一章赫邱里?白罗坐在早餐桌上。右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他一直嗜好甜食,就着这杯热巧克力喝的是一块小甜面包,配巧克最好吃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跑了几家铺子才买了来的;是一家丹麦点心店,可绝对比附近那家号称法国面包房要好不知多少倍,那家根本是唬人的。 他总算解了馋,肚子是惬意多了。他心中也是很安逸,或许太平静了一点。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文学巨著”,是一部评析侦探小说大师的写作。他大胆苛刻地评论了爱伦坡,指责了威基?柯林斯传奇作品中缺乏方法与条理,将两位无藉藉名的美国作家捧上了天;另外,以不同方式对该褒的予以应有的赞美,该贬的也绝不留情。他看了全书付印,也检看了大样,除了一大堆不可胜数的误植之外,大体上他觉得很不错。他从自己这项文学成就上获致了不少乐趣,也很喜欢阅读手边必须要看的大批读物,怒气难消地将一本滥书扔在地板上(当然总忘不了起身再捡了起来,端端正正地丢进字纸篓里),他也能自得其乐;至于偶尔读了一本令他满意的书,他那份频频点头的快意,更是不在话下了。 如今?绞了一阵脑汁之后,他已经享受完了一番必要且称心的松懈。但是,人总不能老闲着,得着手下一步的工作呀。可惜,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什么事。再写一本文学方面的著作?不必。一件事只要做得好,大可不必再碰,这是他的座右铭。说穿了,他此刻实在是闲得无聊。这类耗费心智的消遣他已经沉湎了太久,做得也太多了。再说,也已经使他感染了坏习惯,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了……闷人!他摇了摇头,又喝了口热巧克力。 房门打开,他训练有素的仆人乔治进来了,他的神情异样且带着些歉意。他咳嗽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一位——”他顿了一下,又说:“一位年轻的小姐要见您。” 白罗不解且稍带愠色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辰我是不见客的。”他责难地说。 “我知道,先生。”乔治应和着说。 主仆之间交换了一次眼神。他们之间偶尔在沟通上存在着些困难。果若获得某种反应、暗示甚或刻意选择的字眼,只要主人的问话切题,乔治是会提醒主人也许有些不寻常的事会诱发出来的。此刻,白罗正在沉思最切题的问话。 “这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吗?”他很谨慎地问道。 “依我看,并不,不过,先生,这与我的品鉴力并无关系。” 白罗推敲了一下他的回答,他记起了乔治在说“年轻小姐”这个字眼之前的犹豫。 乔治很精于世故。他并不清楚这位造访者的身份,但却体谅了她的苦衷。 “你认为她是个年轻小姐,而不是——这么说吧,一个年轻人?” “我想是的,当然,在这年头确是不太容易分得清楚的。”乔治由衷遗憾地答道。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呢?” “她说——”乔治无可奈何代致歉意地说:“她要跟您讨教她可能杀了人的事。” 赫邱里?白罗瞪大了眼睛,眉毛也扬了起来。“可能杀了人?她自己不知道吗?” “她是这样说的,先生。” “不成体统,不过,说不定倒会蛮有趣的。”白罗说。 “也许,这是个恶作剧,先生。”乔治有些犹豫地说。 “我想,任何事都是可能的,”白罗让了一步说:“不过,这的确有点——”他端起了杯子,又说:“五分钟之后带她来见我。” “是,先生。”乔治说着退了出去。 白罗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杯子推往一边,立起身来。他走向壁炉,在上方墙壁上悬挂的镜子前理了理胡子。自觉满意之后,回身坐入自己的椅子上等候这位访客的到来,他不知道自己就要看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中盼望也许这人至少接近他本人对女性吸引力的评估。“忧伤的美人”这人常用的字眼涌上了他的心头。当乔治带着这名访客回到屋里时,他失望了;他心中摇着头叹了一口气。这位客人绝不是个美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哀伤,顶多带着些迷茫的味道。 “真是!”白罗厌烦地想道:“这种女孩子!连把自己弄得像样子些都不屑吗?化点妆,穿得漂亮些,找个手艺好的美容师把头发做做,那她看起来也许还过得去。可是这副德性!” 这名访客是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郎。一头疏疏零零说不出颜色的长发散落在她的肩上。她那对空旷无神的大眼是青蓝色的。她的一身穿着大概是她这一代最中意的。黑色高筒皮靴,不很干净的白色网状毛袜,一件单薄的裙子,一件又松又长的套头厚毛衣,凡是白罗这种年纪与这一辈的人,大概都会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把这个女孩扔进澡盆里,在街上走过时,他也常有这同样的反应,到处都是跟她一模一样的这种女孩,都是一身的脏相,然而——这个女的却又两样——这个女孩看起来确像淹进水里才被人拉起来不久的样子。这类女孩子,他想起来了,也许并不是真脏,她们只是处心积虑百般辛苦地要作出肮脏的模样。 他以一贯的礼貌站起身来,与她握了手,拉了把椅子给她。 “你要见我,小姐?请坐,请。” “呃,”女郎稍带喘息地说。她瞪住了他。 “怎么?”白罗说。 她迟疑了半晌。“我想,我——还是站着好了。”她那对大眼睛仍是充满疑虑地瞪着。 “随你的意吧,”白罗坐下看着她。他在等候。女郎挪了挪脚步,她从自己的脚往上看,然后又盯住了白罗。 “你,你是赫邱里?白罗。” “正是。有何事可以效劳吗?” “呃,这个,很难。我是说——” 白罗觉得她或许需要人助她一臂之力,就提她一句说: “我的男仆告诉我说你要跟我谈谈,因为你认为你‘可能杀了人’,对不对?” 女郎点了点头。“对的。” “当然这种事体是不该有什么怀疑在内的。你自己应该晓得是否杀过人。” “可是,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是——” “别这样,”白罗和蔼地说:“坐下来,松松身子。跟我说说看。” “我想我还是不要——噢,老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你知道,这实在太困难了。 我——我想还是算了吧。我绝不是故意无礼,但是——呃,我想我最好走吧。” “不要这样子,拿出点勇气来。” “不,我没法子。我以为我来可以——可以请教你,请教你我该怎么办——可是,我不能,你看,实在太困难,因为——” “因为什么?” “我真抱歉,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不礼貌,可是——”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白罗,又避开了他的视线,突然她脱口而出:“你太老了,没人跟我说过你会这么老。我绝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可是的确,你是太老了嘛!我真太对不起了。” 她蓦地转身,像只灯火旁受惊的飞蛾,冲出了屋门。 白罗嘴张得大大地,听见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冒出了一句:“岂有此理……” 第二章 电话铃响了。 赫邱里?白罗似乎根本不曾发觉。 铃声仍是不断刺耳地响着。 乔治进来走向电话机,询问般地望了白罗一眼。 白罗作了个手势。 “不要接了。”他说。 乔治遵命,又走出了房里。电话铃仍在响,令人刺耳难耐地不停响着。突然,停了下来。可是,一、两分钟之后,铃声又发作了起来。 “哎呀,老天!一定是个女人——无疑的,准是个女人。”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电话机旁。 他拿起了听筒说:“喂,” “你是——是白罗先生吗?” “我就是。” “我是奥立佛太太——你的声音有点怪。我起先还没听出来呢。” “早,夫人——你很好吧?” “好,托你的福。”雅兰?奥立佛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欢欣。这位有名的侦探小说作家与赫邱里?白罗私交不错。 “这么早打电话给你,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要请你帮个忙。” “请说。” “我们侦探小说作家俱乐部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聚餐,不知你能不能赏光作我们今年的演讲贵宾。要是你能来,我真是感激不尽。” “什么日期?” “下个月——廿三号。” 电话中传出一声长叹。 “唉!我太老罗!” “太老?你瞎说些什么呀?你一点也不老。” “你认为不老吗?” “当然不老,你太理想了。你可以讲很多有意思的真实罪案给我们听。” “请问谁要听呢?” “大家都要啊。他们——白罗先生,有什么事不对吗?出了什么事?你好象有心事。” “是的,我是有点不痛快。我有些感伤——呃,没甚么。” “跟我说嘛。” “我何必小题大作?” “有什么不可以?你还是来跟我谈谈吧。几点钟来?今天下午?来喝点茶。” “下午茶,我是不喝的。” “那你可以喝咖啡。” “我平常那时辰是不喝咖啡的。” “热巧克力?加上鲜奶油?还是来杯浓汁。我知道你喜欢饮热浓汁。要不柠檬汁、桔子汁,或是喝点不含咖啡碱的咖啡,我想法子去弄点儿来——” “怎么想得出来!受不了。” “你喜欢的糖蜜好不好?我知道我柜子里还有半瓶蕾比娜。” “蕾比娜是什么?” “黑葡萄味儿的糖蜜。” “好了,我服了你了!你真有办法,夫人。你的殷勤真令我感动,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下午奉陪你喝杯巧克力。” “好极了,那你要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她把电话挂断了。 白罗思考了一下,然后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接通之后,他说:“高毕先生吗?我是赫邱里?白罗。你此刻是否非常忙呢?” “还好,”高毕先生在电话中回说:“普通到尚佳。不过白罗先生,为您效劳,只要您有急事——您一向都如此的——那么,我觉得我这群小伙子倒不是不能应付我手头的这些事。当然上道的年轻人可不象往日那么容易找了。现在的青年人太只为自己着想了。还没开始学呢,就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话说回来了,我们也不能够对他们苛求过甚。有什么指教,白罗先生,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也许我可以派一、两个能干的孩子为您跑跑。我猜想还是照例的——搜集点情报吧?” 白罗把请他工作的详细情形说明给他听时,他频频地点着头。白罗与他谈完之后,又打电话给伦敦刑事警探厅,接通了一位熟识的朋友。那位朋友听完白罗的要求之后,回答说: “你的要求不多嘛,是不?有没有出了谋杀案,任何地方都行。时间、地点与被害者都没线索。要是你不介意,老兄,这听着简直像打野鹅嘛。”他接着又很不以为然地加了一句:“你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嘛!” 当天下午四点一刻,白罗坐在奥立佛太太的客厅里,一口一口地享受女主人放在他身旁一张小桌上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上头加满了泡沫状的鲜奶油。她还摆了一大盘猫舌饼干。 “亲爱的夫人,你太客气了。”接过手中的杯子,他微感惊异地注意到奥立佛夫人的发型,也看到了她墙上的壁纸。这两样都是新换的。他上次见到奥立佛太太的时候,她的发型平淡且古板。这次,她竟弄了满头奇形怪状、大堆大堆的发卷与螺丝圈。这般的华丽繁茂,依他猜想,准是假发。他心中嘀咕,如果奥立佛太太习惯性地兴奋起来,不知多少绺发卷会冷不防地松落下来。至于这新换的壁纸嘛……“这些樱桃——是新糊的吧?”他用茶匙指了指说。他觉得,简直像置身于樱桃果园。 “是不是太多了,你看?”奥立佛太太说:“壁纸选起来可真伤脑筋。你是否觉得先前的那种好些?” 白罗脑海中依稀记得在一片丛林中的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热带鸟类。他本来想说: “换来换去还不是都一样。”但是终于克制了自己。 “那么,”奥立佛太太见她的客人终于将杯子放回茶碟,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坐回身去,抹了抹沾在胡子上的奶油,就说:“倒底是怎么回事?” “这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今天早上有个女孩子来看我,我告诉她说事先应该先与我排个时间。每人都有例行的工作,这你了解。但是她叫人回说她要立刻见我,因为她认为她可能杀了人。” “这是甚么话。她自己不知道吗?” “就是说呀!莫名其妙!所以我只好叫乔治带她来见我。她只站在那儿,硬是不肯坐下,就站在那儿瞪着我。她好象有点迟钝。我还为她壮了壮胆子。她却突然又说不想跟我谈了。她说她并非有意无礼,不过(你猜怎么着?)——不过我太老了。” 奥立佛太太赶忙说了些安慰的话:“哎呀,女孩子就是那样子。凡是过了卅五岁的人,她们都认为是半死了。这些女孩子无知,你该清楚的。” “可是我听在心里很不好受。”赫邱里?白罗说。 “不过,如果是我,我就不挂在心里。当然说这种话是很不礼貌的。” “这个并不要紧。这并非只是有关我的感觉。我是放心不下,的确,我很担心。” “好了,换了我,我就全抛在脑后。”奥立佛太太泰然地劝告他。 “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在担心这个女孩子。她来见我是求助于我的。结果,她却认定我年纪太大,可能老得不能帮她忙了。她当然是想错了,这是不必说的,可是后来她竟跑掉了。不过我告诉你,那个女孩子的确需要援助。” “我想不至于真的如此,”奥立佛太太仍劝慰着说:“女孩子都喜欢大惊小怪的。” “未必。你错了,她需要人解危。” “你不会认为她真的杀了人吧?” “为什么不?她说了她杀了人的。” “不错,可是——”奥立佛太太一时语结了。“她只是说可能,”她缓缓地说: “只是,她说这话倒底又是什么用意呢?” “可不是吗,这说不通嘛。” “她杀了谁,或是她以为她杀了谁?” 白罗耸了耸肩膀。 “她又为什么要杀人呢?” 白罗又耸了耸肩膀。 “当然,有很多可能的。”奥立佛太太丰富的想象力发作起来的时候,她的神色就开始焕发了。“她可能开车轧了人,没停就跑了。可能在悬崖上有男人向她施暴,她挣扎起来,结果把那个推下去了。她也许无意间给人给错了药。也说不定她跟一大伙人吸毒,打了起来,醒转过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刺杀了什么人,她也——” “够了,夫人,够了?” 然而,这时奥立佛太太早已心神不在了。 “她也可能是个手术室里的护士,用错了麻醉剂,或是——”她停了下来,突然很急迫地要知道一些细节。“她长得什么样子?” 白罗琢磨了半晌。 “象个“哈姆雷特”中的奥菲丽亚,只是全无她那份美貌。” “老天,”奥立佛太太说:“你这么一说,她几乎就在我的眼前。太玄了。” “她不很精明,这是我对她的看法。她不是一个能够应付困难的人,也不是一个能事先料到难逃厄运的人。她是个人们环顾四周说‘我们要找个替死鬼,那个人最合适。’的那种人。” 只是,此刻奥立佛太太已经心不在焉了。她两只手绕紧了头上厚厚的发卷,这姿态白罗早已看惯了。 “等等,”她心急地喊了出来:“等一下。” 白罗在等,眉毛也扬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她的姓名呢。”奥立佛太太说。 “很遗憾,你问得很好。可是,她没说呀。” “等一下嘛!”奥立佛太太仍是满脸焦疑地在那里推敲。她抓紧发卷的手放松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发卷一下子松了下来,滑落在肩膀上,一绺堂皇无比的发卷,完完整整的掉在了地上。白罗拾了起来,悄悄地放在桌上。 “那么,”奥立佛太太突然平静下来。往头上别紧了几只发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 “是谁跟她提起你的呢,白罗先生?” “据我目前所知,并没有任何人。自然,没问题,她一定听说过我啊。” 奥立佛太太认为“自然”这个字眼用得一点也不恰当。只是白罗本人认为大家自然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实际上好多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如果有人提及赫邱里?白罗的名字,顶多给你一个莫知所以的白眼。“可是我怎能告诉他,”奥立佛太太心中暗忖: “而又不伤他的自尊呢?” “我觉得你的想法并不很对,”她说:“女孩子,其实年轻的男孩子也一样——他们实在不太清楚侦探一类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听这一套。” “大家至少听说过赫邱里?白罗吧。”白罗超然自得地说。 对赫邱里?白罗说来,这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可是,这年头他们的教育实在太差了,”奥立佛太太说:“说真的,他们所知道的名字,只不过是歌星、乐团或是广播电台流行音乐的主持人这类人物而已,要是想知道些特殊人物,我指的是医生、侦探或是牙医——那么,我是说你得去打听——问问该去找哪一位?这样,别人才会告诉你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去看安妮王后大道那位棒极了的大夫,把两条腿往头上绕个三圈,你的毛病准能治好。’或是:‘我的钻石都被偷了,要是我去报警,亨利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过有个很谨慎的侦探,最能守密,他帮我找回来了,亨利连影儿都不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有人叫那个女孩子去找你的。” “我看很不可能。” “等我告诉了你,你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子是因为我才去找你的。” 白罗瞪大眼睛说:“你?那你起先怎么不立刻告诉我呢?” “因为我就是刚刚才想到嘛——你提到奥菲丽亚——长而湿稀稀的头发,相貌也很平庸。你所描述的样子与我确曾见过的一个女孩子很相似。就在最近。我再一想就记起来她是谁了。” “是谁?” “我并不晓得她的名字,不过可以很容易查出来的。我们在谈有关职业侦探与私家侦探的事,我提起了你和你办的那些了不起的案子。” “你就把我的地址给她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找个侦探或诸如此类的事,我当时只不过当作闲谈。但是也许我好几次提到你的名字,当然很容易从电话本里查到,她就跑去找你了。” “你们在谈凶杀案吗?” “我记得好象没有。我也不知我们是怎么谈起侦探来的——除非,对了,说不定还是她扯出的话题呢……” “快说嘛,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即使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至少把你对她所知的都告诉我。” “呃,是上个周末,我在劳瑞玛家里小住。他们夫妇对侦探并不感到兴趣,那天只是带我去他们一个朋友家去喝酒谈天的。一共不过几个人,我玩得并不痛快,因为你知道,我实在是不爱喝酒的,所以别人得给我弄些别的饮料,大家也就觉得我难伺候。然后,大家还得跟我搭讪——你晓得那一套——他们多喜欢看我写的书了,好久就想认识我了,令我很不自在,心烦又觉得很滑稽。不过,多少我总得敷衍一番了。他们还说好喜欢我那个蹩脚侦探斯文?贺森呢。还好他们不知道我讨厌死那个家伙了。可是我的出版商却总叫我千方不能那么说。总之,我想大概谈到作侦探的真实生活时,就扯个没完了,我谈了一些你的事,这个女孩子就站在一旁听。所以你一提起一个不好看的奥菲丽亚时,我就猛地记了起来。我心想:‘嗯,这到底像谁呢?’之后,我恍然大悟:‘当然,就是那天跟大家一起喝酒的那个女孩子嘛。’我想她应该是那家的人,除非我把她跟别人混在一起了。” 白罗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奥立佛太太在一起,你总得多有一份耐心。 “跟你一起去渴酒的是些什么人?” “崔福西斯,我想大概是,要不然姓崔贺尼,大概是这一类的姓——他是个大亨,很有钱,在城里有些企业,不过多半时间在南非住——” “他有太太吗?” “有,很漂亮的一个女人,比他年轻多了,一头的金色浓发。还有一个老掉牙的老伯伯,差不多聋了。这老头子的名气很令人生畏——大堆的头衔,是位海军将军或是空军元帅什么的。我猜想,他也是个天文学家。反正他在屋顶上装了一架好大望远镜。当然,这也许是他的一种嗜好。那儿还有一个外国女孩子,寸步不离地随着那位老先生。 我想也陪他去伦敦的,照顾他别被车撞倒,挺美的,那女孩子。” 白罗把奥立佛太太提供他的资料归纳了一番,感到自己像个电脑人似的。 “这么说,这家住着崔福西斯夫妇——” “不是崔福西斯——我现在记起来了——是芮斯德立克。” “这完全不是同一类的姓嘛。” “是的。这是英国西南部的一个古姓,不对吗?” “那么,是住着芮斯德立克夫妇。那位很有名气的老伯伯,他也姓芮斯德立克吗?” “好象是罗德立克爵士或是什么的。” “还有那个帮忙照顾他的女孩子,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了,还有一个女儿——另外还有子女吗?” “大概没有了——不过我并不很清楚。喔,对了,那个女儿不住在家里。她那天只是回去度周末的,我看,跟她继母不大处得来。她在伦敦有份工作,交了个男朋友,她家人也似乎不太满意,我这是听说的。” “你对这家人好像知道得挺不少吗?” “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听来的嘛。劳瑞玛夫妇很能耍嘴皮子,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人的闲话都听得着。不过,有时候一听多了,就都搅和在一块儿了。我这次大概就是这样,我怎么想不起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了呢?好象跟歌名有关联……苏拉? ‘跟我说,苏拉。’苏拉,苏拉,有点象,会不会是迈拉,‘啊,迈拉,我的爱全献给你。’嗯,好象是。‘我梦见住在大理石宫殿里,’诺玛?还是我想的是玛丽塔娜呢? 诺玛——诺玛?芮斯德立克。对了,没错儿。”她接着又文不对题地加了一句:“她是第三个女孩。” “我以为你说过她是个独生女。” “是呀——至少我是这个印象。” “那你说她是第三个女孩,是什么意思。” “天呀,你连第三个女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看不看泰晤士报?” “我看出生,讣闻与婚姻之类的,或是我感兴趣的文章。” “不是,我是指的头版广告,只是现在不登在头版,所以我正想改订别的报了。反正,我去拿给你看看。” 她走到一张桌旁,抽出一份泰晤士报,翻了一页,拿给他看。“你看——‘征第三个女郎,分租二楼舒适公寓,个人卧房、暖气,艾尔广场。’,‘征第三个女郎分租楼房。每五天独享全楼一次,个人卧室。’,‘征第四个女郎。摄政公园。个人卧房。’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么居住,比出钱寄宿别人家或住招待所好些,头一个女孩子租下所带家具的公寓,然后找人分担租金。第二个女孩子通常是热识的朋友。然后如果没有认识的,就登报征求第三个女郎。说不定,有时还想法子再挤进第四个女郎呢。第一个女郎当然享受最好的卧房,第二个就少出点房租,第三个付钱更少,可是就只能睡个猫窝样的房间了。她们自己安排一周中哪天晚上谁可以独自享用整个寓所之类的规则。通常倒也蛮行得通的。” “这个也许可能叫诺玛的女郎住在伦敦什么地方呢?” “我跟你说过,我对这个女孩子并不真地很清楚。” “可是你可以打听吧?” “可以,我想这该很容易的。” “你准记得那天没人谈到或提起意外死亡的事吗?” “你是指在伦敦——或是在芮斯德立克家里?” “都算上。” “我想没有。要不要我想法子挖点什么出来?” 奥立佛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兴奋地闪了起来,她这时对这桩事情已经入了港。 “那可多谢了。” “我打个电话给劳瑞玛家,其实,这个时刻正合适。”她朝电话走了过去。“我得想个理由或藉口——也许该编造些事情?” 她满怀鬼胎地望了望白罗。 “那当然,这可以谅解的,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女人,该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不过,不能太离谱,你懂我的意思吧。适可而止。” 奥立佛太太抛了他一个领会的眼神。 她拨了电话并告诉接线生自己要接的号码。转过头来,她低声说道:“你手头有没有铅笔跟纸——或是小本子——可以记下姓名、住址或地点的?” 白罗早把记事本准备好了,向她示意地点了点头。 奥立佛太太把头转向手中的听筒,打开了话匣子。白罗凝神谛听她这边的通话。 “喂。我请——喔,是你,诺蜜。我是雅兰?奥立佛。呃,是呀——都挺不错的……喔,你是说那老头子呀?不,不,你知道我是不……差不多全瞎了?……我还以为他常跟那个外国小女孩上伦敦呢……的确,难怪他们有时会放心不下的——不过她好象很能照顾他的,……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想问你那个女孩子的地址——不,我是指芮斯德立克家的女孩子——在南肯,是不是?还是武士桥?是这样,我答应送她一本书,把她地址记下来了,可是你知道我又给弄丢了。我连她名字都忘了。是苏拉还是诺玛?……对了,我想一定是诺玛嘛……等等,我拿枝笔……好了,请说吧……波洛登公寓六二七号……我知道——那大排房子象苦艾林监狱似的,……不错,我相信那幢公寓会很舒适的,有暖气,样样俱备……跟她一起住的另两个女孩子是谁?……她朋友吗?……还是登广告找来的?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父亲是下院议员,真的?她们好象都当女秘书,是不?……喔,另一个是作室内设计的——你是说跟一家画廊有关系——不,诺蜜,我当然不是真的要知道,只是好奇——这年头女孩子倒底都做什么事呀?——呃,因为我写书,对我总有用处——不能太与时代脱节呀……你跟我提起谁的男朋友的事,……是呀,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我是说女孩子总是我行我素的,……是不是长得很糟?不修边幅脏兮兮的那种?喔!那种——穿缎子坎肩,又长又鬈的棕色头发,披在肩膀上,——是呵,真难分出是男是女——不错,要是长得漂亮,的确也象范戴克笔下的美少年的,……你说什么?安德鲁,芮斯德立克非常厌恶他?男人通常是这样的,……玛丽,芮斯克?……呃,我想有时难免与继母有过节的。我看那个女孩子在伦敦找到了份工作,她该是求之不得了。什么意思有人在传是非……为什么,他们不能带她去查查是什么毛病吗?谁说的呢?……是,可是他们到底在掩藏什么呢?……喔,一个护士?——跟筒纳家的女管家说的?你是指她丈夫吗?喔,是这样,大夫查不出来,……当然不,可是人心是险恶的。我同意。这种事人们常会瞎说的,……胃痛,是吗?……可是这不太荒谬了吗。你是说有人认为那个叫什么来着——安德鲁——,你是说家里有那么多除草剂……不错,可是,为什么呢?……我是说,又不是折磨了他多少年的太太——她是第二个太太啊——而且比他年轻得多,长得又漂亮……嗯,我看倒有可能——可是那个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呢,……你以为也许芮斯德立克太太对她说了难堪的话,……这小女子的确是长得蛮动人的——说不定安德鲁对她有好感——当然不会有什么过份的——不过这也许恼怒了玛丽,于是就嫉恨了她……后来——” 奥立佛太太自眼角瞄到白罗正急迫不耐地向她作手势。 “请等等,亲爱的,”奥立佛在电话中说:“是送面包的。” 白罗一脸受了冒犯的样子。“别挂上……” 她将听筒放下,匆忙穿过客厅,将白罗拉到用早餐的角落。 “什么事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送面包的,”白罗斥责道:“我?!” “唉呀,我总得找个藉口呀。你跟我作手势干嘛?她说的你都懂吗——” “你等会再告诉我,我多少知道了些。我要请你做的是,以你那即兴创作的威力,替我找个可以去拜访芮斯德立克家的好理由——就说是你的老朋友,不久会到他们那一带去。也许就说——” “你别管了,我会编个理由的。你要不要用个假名字?” “当然不必。最好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奥立佛太太点了点头,又快步跑回到电话机旁。 “诺蜜?我忘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真是,只要坐下来想跟朋友好好聊聊的时候,总是有人来打搅。我连我干嘛打电话给你都记不得了——喔,对了,是要那个女孩子苏拉——不,诺玛——的地址;对了,你已经给了我了。可是,我还有别的事要麻烦你——我想起来了。我有个老朋友。一个有意思极了、不很高的男人。其实,那天我在那儿谈的正是他,他的姓名是赫邱里?白罗。他会去芮斯德立克家附近住一阵子,他非常渴望能去见见罗德立克爵士。他久仰大名也非常钦佩他在大战中的卓见,或许是科学方面的发现——反正,他很希望能‘去拜望问安’,他是这么说的。你看,成吗?你能否先通告他们一下?是吧,他也许哪天兴致好就会去的。告诉他们一定不要放过叫他说些精彩的间谍故事给他们听,……他,什么?喔!给他们家推草的人来了。当然,不能再耽搁你了。再见了。” 她挂上听筒,一屁股陷在一只大椅子上。 “老天,累死了,怎么样,还可以吧?” “不错。”白罗说。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把重心放在那个老头子身上。然后,你就可以去他们家好好看看,我看这正中你的下怀。女人对科学的事总是不甚了了的,你自己去的时候,再想出点更切题的事,好了,你现在要不要听听她跟我讲了些什么?” “我知道,有些是非、闲话在里头。关于芮斯德立克太太的健康问题。” “对了,好象她有什么疑难的怪症——胃方面的吧——医生一直查不出来。他们送她去医院看过,很快就好了,也没查出病因到底是什么。她回家之后,毛病又发了,大夫还是查不出所以,之后,有人开始传开了。一个很没职业道德的护士先透露的,然后她姐姐又告诉了邻居,邻居上班时又传给别人,真是太莫名其妙。慢慢就有人说她丈夫一定是想毒死她。这种谣言本来是人们最爱散播的,可是拿这桩事来说,实在没甚么道理。我跟诺蜜有点怀疑在他们家居住帮忙的那个女孩子,她算是照顾并陪伴那个老头子的秘书——按理,她也没什么要用除草剂来毒芮斯德立克太太呀。” “我却听你说了几个理由。” “这,通常总会有些可能的……” “蓄意谋杀……”白罗沉思着说:“……然而尚未付诸行动。” 第三章 奥立佛太太将车开进了波洛登公寓的天井内。停车坪已经停满了六部车子。奥立佛太太正在踌躇,有一辆车倒了出来开走了。她立即很熟练地将车停进了空位。 她下了车,砰然一声将车门关上,站定仰头朝天空望了一眼。这排建筑是新近建造的,利用的是上次大战中被炸毁的一处煤矿留下的空地。奥立佛太太推测:这地区可能本来是大西路整个一段大街,先想让人忘掉“云雀羽毛刀片”的栗人传说,然后决定你建造公寓楼房的地点。这排公寓看起来功能很高,但不论是谁设计的,显然全不把外表美观放在眼里。 这正是忙乱的时刻。下班之后,天井中出出进进的人与车辆很多。 奥立佛太太低头看了看手腕,差十分七点。恰是时候,她自己这样盘算。这是上班的女孩子该回来的时候;或是重新打份一番,换上奇形怪状的紧身裤或是自己认为时髦的衣装出去玩;要不,好好在家里休息休息或清洗内衣、长袜。反正,这是个很合理的时刻去碰碰运气。这排公寓,东、西两边完全一样,中间都有一扇自动推开的大门。奥立佛太太选了左边,但立刻发现自己的错误,这边的门牌是一○○至二○○。她又掉头到了另一端。 六十七号在六楼。奥立佛太太摁了电梯的电钮。电梯门令人生厌地吭啷一声像只打哈欠的嘴般张开了,奥立佛太太赶忙钻进了这个哈欠连天的洞窟。她从来就害怕新式的电梯。 吭啷一声,电梯门又关了。猛地上升,几乎立刻又停了下来。(这也够吓人的!)奥立佛太太像只受惊的兔子仓皇逃了出来。 她往墙上看了看,然后顺着右手走廊走过。她来到一扇门前,门中央镶嵌着金属制的号码六十七号。就在她停下脚步的时候,门上的七字,正好掉下来砸在她的脚上。 “这地方大概不欢迎我,”奥立佛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忍住痛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把号码捡起来,又钉回到门上的原处。 她摁了门铃。说不定人都出去了。 然而,门却几乎立即开了,一名高大、英挺的女郎在门口站着,她身穿一件剪裁考究的上装,一袭很短的裙子,白色丝衬衫,脚下穿得也很讲究。她的黑发梳理得很齐整,脸上的化妆很好却不甚显露痕迹,不知怎的,反令奥立佛太太有些心慌。 “呃,”奥立佛太太鼓足了勇气要表现最适度的应对。“请问,芮斯德立克小姐在吗?” “不在,抱歉,她出去了。我可以替她留个话吗?” 奥立佛太太又“喔”了一声。她要先耍个花招。她取出一只包得并不妥善的牛皮纸包。“我答应送她一本书,”她解释说:“是我写的,她没看过。希望我没带错了。她不会很快就回来的吧?” “这我就不敢说了,我不知道她今晚有没有什么事。” “喔。你是瑞希?何兰小姐吗?” 那女郎流露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是的,我是。” “我见过你令尊,”奥立佛太太说:“我是奥立佛太太。我是写书的。”她加上这一句时,又是以往表明身份时那一成不变的歉然表情。 “请进来坐坐?” 奥立佛太太欣然接受,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带她进了客厅。这排公寓的房间都是一式的墙上嵌着人造粗木的薄板。房客可以随自己喜爱挂些现代画或任何的装饰。房内有固定的碗柜、书架等等简单家具,一张长靠背沙发和一张可以摺合的桌子。另外,房客可以自己添些小摆设。房中也多少可以看出居住人的一些个人口味;墙上贴着一张巨型小丑海报,另一边墙上贴着一张钢版印刷的羊齿树枝上有只猴子在晃荡的画片。 “我相信诺玛看到你的书一定会高兴极了,奥立佛太太。您要喝点什么吗?雪利葡萄酒?琴酒?” 这女孩子有最佳女秘书的轻快仪态,奥立佛太太婉谢了她的招待。 “你们这儿的景色真棒,”她望着窗外说,夕阳正朝她直射过来,她眨了眨眼睛。 “的确,可是电梯坏了可就不够意思了。” “我可想不到那架电梯会出毛病。看着很,很——很硬朗嘛。” “最近才装的,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克劳蒂亚说:“经常要修这儿修那儿的。” 另一个女郎边说边走进屋里。 “克军蒂亚,你知不知道我把——” 她停下,望着奥立佛太太。 克劳蒂亚立即为她们介绍。 “法兰西丝?贾莉——奥立佛太太。雅兰?奥立佛太太。” “喔,真幸会,”法兰西丝说。 她是个高瘦的女郎,黑色长头发,白灰般的脸上化妆极浓,眉毛与睫毛都有些上翅,由于涂着浓浓的眼膏,更显得突出。她穿一条紫色紧身长裤,一件厚毛衣,与轻快、精明的克劳蒂亚相比,恰是绝妙的对照。 “我给诺玛?芮斯德立克送书来的,我答应了她的。”奥立佛太太说。 “可!——真可惜,她在乡间。” “还没回来吗?” 很确然地,可以感觉到一阵沉寂。奥立佛太太感觉到这两个女孩子交换了一次眼神。 “我以为她在伦敦工作的。”奥立佛太太刻意表现由衷的惊呀说道。 “呃,对的,”克劳蒂亚说:“她在一家室内装潢设计公司工作,有时会被派到乡间去送图样。”她露出一丝浅笑,解释说:“我们三人在这儿各过各的生活。出出进进没有一定,彼此也懒得留话,不过,她回来我一定记得把书交给她。” 这样随意的解释,是最容易打发事情的了。 奥立佛太太站起身来。“那么,就多谢你了。” 克劳蒂亚送她到门口。“我会告诉家父与您见了面,”她说:“他是个侦探小说迷。” 关上房门之后,她回到了客厅。 那女郎法兰西丝正靠在窗口。 “对不起,”她说:“我出纰漏了吗?” “我刚告诉她诺玛出去了。 法兰西丝耸了耸肩膀。 “我真想不通。克劳蒂亚,那个女的到底在哪儿?她星期一怎么没回来?她到哪儿去了?” “我也想不出来。” “她没在家里住吗?她不是回去度周末的吗?” “没有。我打过电话,当然是要打听一下。” “我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反正,她——她有点怪异。” “也不见得比别人怪了多少。”但语气却不很肯定。 “哎,当然,她当然很怪,”法兰西丝说:“有时候她令我浑身发毛。她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你。” 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诺玛不正常!你知道她不对劲,克劳蒂亚,虽然你不肯承认。我猜,你是对老板太忠心了。” 第四章 赫邱里?白罗沿着长麓村的大街走着。以长麓村来说,这也是名副其实唯一可以如此称之的大街。这是个似乎愈伸愈长而毫无宽度可言的村子。这里有一座塔尖耸立的教堂,堂院中矗立着一棵老迈而凛然的紫杉树。村落各式各样的店铺,全坐落在这条街上。 有两家卖古董的,一家摆的多半是杉木剥落的壁炉屏风;另一家堆满了古董的地图、缺口的瓷器、虫蛀了的橡木柜子、满架子的玻璃杯、一些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银器,由于地方不够,都胡乱地塞在一块儿。两家小食店,都看起来够恶心的;两家很可人的篮子店,陈列着各色手工制的家用器具;一家附带邮局的杂货店;一家布料行,卖的多半是女人的帽子;一家儿童鞋店与一家应有尽有的大百货店。另有一家兼卖烟草、糖果的文具与报纸的小铺子。一家毛线商店,想必是此地最上流的店铺了。两名白发、一脸严峻的女人看守着架子上摆满的针织材料,另外还分出一个柜台,专卖刺绣与缝纫的花样与图案。几家旧式的杂货店,一下子随着风尚改装之后都自称起“超级市场”了,架子上摆满了铁线纲篮,里头堆着彩色花纸包装引人的货品,从麦片到卫生纸样样俱全。一家只有一扇橱窗的小铺子,窗上花哨地写着“莉拉”的店名,展售的一件时装是一件法国的女用宽大上衣,用的宣传字眼是“最新流行的帅劲”,一件蓝色的裙子和一件标名叫“套装”的紫色条纹毛衣。这些衣物都像有人随手一扔地展示在这个橱窗内。 对这一切,白罗只是无动于衷地浏览着。如果他那没有耐心的朋友奥立佛太太与他同行,必定会质问他何以如此耗费时间,因为这儿距离他要去拜访的那家人家,还有四分这一哩的路程呢。那么,白罗就会告诉她说,他这是在品味这里的地方色彩,这些景象都是很有意义的。走到村落的尽头,景色突然又有了转变,被马路挡住的一边,是一排镇公所新建的国民住宅,前面一长条草坪,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添了不同的颜色,倒也平添了一些生气。国民住宅后头,又呈现了随风摇摆的田野与树篱,偶尔四下点缀着几家房地产商所推荐的“优雅住宅”,每幢都有自己的树、花园与一股孤芳自赏、拒人于外的风格。在他前面马路的顶端,白罗发现了一幢房舍,顶楼上盖了一个很奇特的球状建筑物,显然是几年之前才加盖上去的。无疑地,这一定是他此行朝拜的目的地。他来到栅门前,见门上挂有“克洛斯海吉斯”的名牌。他细心端详这幢房子。这是一幢该是本世纪初建造的普通住宅,也说不上美或丑,平凡两个字该是最恰当的形容字眼了。花园远比房舍本身来得漂亮得多,显然当年曾经细心照料爱护过,尽管如今已显得有些凋零了。然而,草坪仍是修剪得绿油油的,花圃也不少,还有一些费心培植的菜园,多少点缀了一些景色。这座花园的确是挺整齐的。白罗推想:他们一定是雇有园丁来管理的。 此外,也一定有人下了自己的心血,因为他注意到靠房子的一角,正有个妇人弯着身子在花圃上工作,他猜想大概是在扎大利花。那妇人的头部展现着一团夺目的金黄发色。 她很高、很瘦,肩膀却很宽。他拉开栅门的门栓,朝着正房走了过去。那妇人转过头来,然后整了整衣衫,转身朝他好奇地望着。 她站在原地,等他发话,左手中垂落着一绺扎花用的麻线。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些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她说。 白罗,全副外国人的礼节,摘下了帽子在身前一挥,躬身施了一礼。她的目光充满神异地投射在他的胡子上。 “芮斯德立克太太?” “是的,我——” “希望我没有惊扰您,夫人。” 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没有。你是——” “我答应要来拜望你们的。我一位友人雅兰?奥立佛夫人——” “喔,当然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白瑞先生。” “白罗先生,”他改正她,特别强调自己名字的第二个音节。“赫邱里?白罗,请多指教。我路过此地,冒昧来拜访,是希望能有荣幸向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问安。” “是的。诺蜜?劳瑞玛告诉我们你或许会来的。” “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呵,一点也不会。雅兰?奥立佛上个周末到这儿来过的,她跟劳瑞玛夫妇一起来的。她写的书很有意思,对不对?不过,也许你对侦探故事是不会喜欢的。你本人是侦探,是不?——真的侦探?” “我是个如假包换的侦探。”赫邱里?白罗说。 他注意到她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就进一步地再端详她,她的容貌属于刻意妆扮出的那种俊朗,她的金黄头发梳整得很硬实。他在想:会不会她内心里不自觉地抓不住自己,说不定在装出一副在花园中忙碌的英国主妇身份时,表现得并不技巧。他有点不解她的家世背景到底如何。 “您这个花园可真不错。”他说。 “你喜欢花园吗?” “可比不上英国人这么喜欢花园,英国人对花园真有天份。花园对我们可没有对你们那么重要。” “你是说对法国人吗?” “我不是法国人,我是比利时人。” “喔,可不是吗。我记得奥立佛太太提起过你曾经在比利时警察界工作过?”“不错。我嘛,是一只比利时的老警犬。”他很礼貌地笑了一声,挥着手说:“可是你们的花园,我真佩服你们英国人,五体投地!拉丁民族的人喜欢大气派的花园,那种小型凡尔赛古堡中的花园;当然,他们也创始了菜园。菜园是不能没有的,在英国你们也有菜园,不过你们是学法国的,也不像疼爱你们的花卉那般照顾菜园。嗯?我说的对不对?” “是的,我想你说的不错。”玛丽?芮斯德立克说:“请到房里坐吧。你是来看我舅父。” “我来,正如您说的,是拜望罗德立克爵士,但是,也是向夫人您问安的。而且,经常有幸的话,也向美人致敬。” 他又施了一躬。 她略带羞态地笑了一声。“你真不要如此恭维我了。” 她引路穿过一道敞开的法国式落地窗,他跟在后面。 “我在一九四四年见过你舅父。” “可怜的舅父,他真的老得差不多了。我怕,他的耳朵非常重听了。” “我遇见他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大概早忘了我了。那是一次有关间谍与某种科学发明研究的事,那项发明全靠了罗德立克爵士的创造才华。但愿他肯见我。” “喔,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的,”芮斯德立克太太说:“在今天这种日了里,他的生活也挺无聊,我得常跑伦敦——我们想在那边找个合适的房子。”她叹了口气又说: “老年人,有时候是很难服侍的。” “我了解,”白罗说:“经常,我自己也是很难伺候的。” 她笑了。“呵,怎么会呢,白罗先生,你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有时候,别人会这么说我的,”白罗说,叹了口气。“多半是年轻的女孩子。” 他颇伤感地加了一句。 “她们这真是很不客气,我们女儿可能就会这么做的。”她说。 “喔,你有个女儿?” “是的。起码也是个继女。” “希望有荣幸见到她。”白罗很礼貌地说。 “这,很抱歉,她不在家。她在伦敦,在那儿工作。” “年轻女孩子,这年头都要工作。” “每个人都应该工作的呵,”芮斯德立克太太含含混混地说:“就是结了婚,还总是有人劝她们回到工厂或学校去工作。” “有没有人劝您回去作什么工作呢?夫人?” “没有。我是在南非长大的,我随先生才到这里不久——这儿的一切——我还感到很陌生。” 她四周环顾了一巡,白罗发觉她似乎对这房中缺乏一种热忱。这屋中装潢挺讲究,却很世俗,没什么个性。墙上悬挂的两幅巨大肖像,为屋中点缀了唯一的特殊气氛。一幅是一个薄嘴唇穿一袭灰色晚礼服的女人。对面墙上的一幅是一个大约卅来岁的男人,一股精力过剩的神情。 “您女儿,我猜想,一定感到乡间生活很单调吧?” “的确,她还是在伦敦比较好,她不喜欢这儿。”她突然停下话来,之后,才很勉强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而且,她不喜欢我。” “不可能吧。”赫邱里?白罗一副老派殷勤地说。 “怎么不可能!哎,我想这也是常事。我想女孩子总是不太容得下继母的。” “你女儿很喜爱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我想她一定是的。这女孩子很难缠,我想多半的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白罗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父母是更不容易驾驭女儿了,不如以前美好的老日子了。” “可不是吗。” “我不该这么说,夫人,不过,我不能不表示遗憾,她们在选——该怎么说——呃,男朋友,是不?可真是不谨慎呵。” “诺玛最让她父亲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抱怨也没用,人总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的。我得带你去见罗迪舅父了——他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她带他走出了这个屋子。白罗扭头又回顾了一眼。真是个乏味的屋子,若不是那两幅画像,真是一点个性也没有。从画中女人的衣服来判断,一定是许多年前的作品了。 如果那就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白罗心想: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他说:“这两幅画像挺不错的,夫人。” “是的,蓝斯伯格画的。” 这是廿年前很出名,索酬极高昂,又被人超之若惊的一位人像画家。他那种细腻、自然主义的风格,如今已经过时,自他死后,也投人再谈起过他。他的人像模特儿有时被人嘲笑为“服装道具”,但是白罗却认为事实绝不止于此。他推测:在作品浑润的外表之后,蓝斯伯格毫不费力却不露痕迹地掩饰了他所要表达的嘲讽。 玛丽?芮斯德立克边说边走上了楼梯。 “是刚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也清理过的,而且——”她突然噤声,人也一下子僵硬地站住,一只手抓紧了楼梯扶手。 在她上头,有一个人影正转入楼梯角落,朝下走下来。这个人影予人一种极不调合的感觉,像一个穿着浮华的人,与这个住家绝不相配。 这种人在不同的场合中,对白罗来说却是很熟悉的,他在伦敦的街上甚或酒会中都常看到。那是这一代青年人的代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鲜紫色的背心,贴肉的紧身长裤,满头栗色的大发鬈在垂落在脖子旁。他看起来虽然很新潮派,却另一股美丽,得待个几分钟才辨得出他的性别来。 “大卫!”玛丽?芮斯德立克厉声说道:“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这个青年人可没有一点惶怯的神色。“吓了你一跳吗?”他问:“真抱歉。” “你在这儿——我们家干什么?你——你是跟诺玛一块儿来的吗?” “诺玛?不是,我原想在这儿能找到她的。” “在这儿找到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在伦敦呀。” “喔——亲爱的,她不在那儿。反正她不在波洛登公寓六十七号。” “什么意思,她不在那儿?” “嗯,因为她这个周末没回去,我想她也许跟你们在这儿,我就来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跟平常一样在星期天晚上走的呀。”她又充满怒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按铃让我们知道你来了?在房里闯来闯去的是干什么?” “真是的,亲爱的,你好像以为我是来偷你们家银汤匙还是什么的。大白天的,进入人家家里有什么奇怪的,有什么不可?” “可——可是,我们是老式人家,我们不作兴这样。” “哎唷,哎唷,我的天,”大卫长叹一声。“人人都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了,亲爱的,既然我这么不受欢迎,你又不知道你的继女在何方,我看,我还不如告辞了吧。要不要我把口袋翻开让你查查再走?” “不要如此无聊,大卫。” “那么,拜了。”这年轻人花枝般地挥了挥手,蹭过他们身边,下了楼,径自走出了敞开的栅门。 “可怕的怪物,”玛丽?芮斯德立克极其憎恶地叨念着,倒令白罗有些惊异。“我受不了他,我简直无法忍受。英国如今是怎么搞地,到处都是这种人?” “呵,夫人,不必太气恼,这完全是时间问题。人总是追求时髦的,在乡下还不多见,在伦敦到处都碰得见这种人。” “可怕,”玛丽说:“简直可怕。女里女气的,又作怪。” “然而,又有点像范戴克画中的那种美少年,您觉得是不是?夫人?要是镶在金边镜框中,穿着花边领口,您就不觉得他女性化或作怪了。” “就这么胆大地闯进来。安德鲁要是知道准会气死,他已经焦心得很了,女儿真令人担忧。安德鲁其实并不很了解诺玛,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就出国了。他把她交给她母亲教养,现在却一点也搞不懂她。我也一样呵。我难禁地觉得她是那种很怪的女孩子,对她根本没法子管教。她们好像喜欢那种最讨厌的男孩子,她简直对大卫?贝克中了魔。 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安德鲁根本不许他进我们家大门,可是你看,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闯进来了。我想——我真想,我根本就不能让安德鲁知道,我不愿意让他作无谓的烦心。我看,她不只跟这个怪物一起混,一定是还有别的,还有比他更坏的,那类不洗澡、不刮脸,一把大胡子、满身油脏脏的。” 白罗安慰她说:“呵,夫人,您千万不必如此烦恼,年轻人的轻浮是会过去的。” “希望如此,我也相信会的。诺玛是个非常难懂的女孩子,有时候,我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她太怪了,她的样子,有时真像是魂不守舍。还有,她那对人极端的憎恶——” “憎恶?” “她恨我,由衷地憎恨我。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作。我想大概是她太爱她的生母了,可是她父亲再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呀,是不?” “您认为她真的恨您吗?” “当然,我知道她恨我,我可以给你很多证据。她去了伦敦,真不知令我松了多少心呀。我是不愿意惹事的——”她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与一个陌生人说话。 白罗具有赢取别人信任的本领,似乎,人们与他说话并没去想是在跟谁说的。她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瞧我,”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唠叨起这些来了。我想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怜,继母真难当呀。喔,到了。” 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进来。” 一声大吼。 “有客人来看你,舅父。”玛丽?芮斯德立克说,她走进房中,白罗随后跟入。 一位肩膀宽大、方脸、满面红光、暴躁模样的老人正在地板上踱方步。他朝着他们蹒跚地迎了过来。在他身后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女郎在埋头整理书信与文件,漆黑、发亮的秀发。 “这位是赫邱里?白罗,罗迪舅舅,”玛丽?芮斯德立克说。 白罗迈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寒暄起来。 “呵,罗德立克爵士,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与您幸会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要追溯到上次大战期间了,上次,我想,该是诺曼第战役的时候吧。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次瑞斯上校也在,阿伯克隆比将军,还有空军元帅艾德门柯林斯毕爵士也在。那次的决定真不容易啊!我们在保密的措施上也费尽了脑筋。呵,如今这年头是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我想起了揭露那个间谍真面目的事,他唬了我们那么久——您还记得韩德森上尉吧。” “呵,韩德森上尉,当然了。天哪,那个该死的猪猡!原形毕露!” “您也许不记得我了,赫邱里?白罗。”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呵,那回可真险啊,你是法国方面的代表,是不? 好像一起有一、两位,有一个我记不来——名字也忘了。嗯,坐下,坐下。谈谈昔日的往事,最好不过了。” 书桌那边的女郎立起身来,她很礼貌地搬了张椅子过来给白罗。 “对了,苏妮亚,好极了,”罗德立克爵士说:“让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可爱的小秘书。没有她,可就真不一样了。帮我很多忙,你知道,事情全交给她了,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白罗躬身施了一礼:“幸会,小姐,”低声说了一句。女郎也细声回了一句,她是个纤巧的女孩子,一头黑色的短发,带着些羞怯。她深蓝色的眼睛通常总是谦然低视,但看着她的雇主时,就会甜媚带羞地露出微笑。他拍了拍她的肩头。 “不知道没有她我该怎么办,”他说:“我真不知道。” “喔,没有,”那女郎谦虚地抗辩说:“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打字也打不快。” “你打得够快了。亲爱的。你也是我的记性,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还有其他很多事情。” 她又朝他笑了一笑。 “我想起了,”白罗低声地说:“许久以前流传的了不起的轶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渲染了。比方说,有一次有人偷了你的汽车,后来——”他接着把那段故事叙述了一番。 罗德立克爵士听了很是高兴。“哈,哈,当然了。不错,不过,的确是有些夸张。 大体说来,是那么回事。是的,不错。真想不到你还记得那档子事,都这么久的事了。 可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比那个更好的故事。”他一口气又说了一个故事。白罗听了,连声道好。后来,他看了看表,立起身来。 “不该再打扰了,”他说:“我知道,您现在正有要事在忙。我路过这附近,觉得应该来给您问安。虽说光阴似箭,可是您,我看仍是精力充沛,生活情趣不减当年。” “哪里,哪里,话虽这么说,你可不能太恭维了——说真的,再坐坐喝杯茶嘛。我想玛丽一定会给你预备茶的。”他四下看了看。“喔,她已经走了。这女子不错。” “的确,而且很俊挺的。我相信多年来她一定给您不少安慰。” “喔!他们最近才结婚的,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太太。坦白告诉你,我一向不怎么喜欢我这个外甥,安德鲁——不很稳重,一直都很浮躁。他哥哥赛蒙我最喜欢,虽然我对他也是不怎么了解。至于安德鲁,他对他的前妻可真不应该,把她给遗弃了,你知道吗,把她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安德鲁跟一个坏透了的女人跑了。谁都清楚那女人,可是他却死死地迷上了她。不到一、两年,他们两个也拆伙了:蠢牛。他现在娶的这个女人好像还不错,就我看来,她没什么不对。赛蒙这孩子就老实多了,就是乏味的很。我妹子嫁到他们家来,我实在不太赞同嫁给经商的人家。富有自是不在话下,可是钱并非万能——我们经常是跟军人世家通婚的。我很少跟芮斯德立克这家来往。” “我听说,他们有个女儿。我有一个朋友上礼拜见过她。” “喔,诺玛,蠢丫头。成天穿着那些怪衣服,又跟一个可怕的年轻人鬼混。没办法,这年头年轻人都是那副德性。长头发的年轻小子,无所事事成天晃荡的,什么披头士这类的怪名字,实在搞不过他们。说的简直是外国话。可是,偏偏就没有人要听一些老人的劝告,有什么法子。就连玛丽也算上——我常以为她是个很明理的人,可是有时候我看,她也会神经兮兮的——总是抱怨她的身体,小题大做地进医院去检查了什么的。来杯酒怎么样?威士忌?不要?真不坐坐喝杯茶了吗?” “谢了,可是,我住在朋友家,他们还等我呢。” “那么,今天能与你谈谈真是很开心的。还记得那么久的事,真不错。苏妮亚,亲爱的,也许你可以带这位——对不起,贵姓,我又给忘了——呵,对了,白罗先生。带他去玛丽那儿,好吧?” “不,不用了,”赫邱里?白罗连忙婉谢了他的好意。“我不敢再打扰夫人了。没问题,我没问题,自己找得着路出去的。今天见到您真荣幸。” 他走出了房间。 “这家伙到底是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白罗走后,罗德立克说。 “你不知道他是谁?”苏妮亚吃惊地看着他问道。 “这年头半数到这儿来看我、谈天的人,我自己是全不记得。当然,我不能不好好应付。你知道,久了,也就不难了。这跟在酒会里一样。一下子来人跟你说:‘也许您不认识我了,我上回还是在一九三九年见到您的哪。’我只好说:‘当然,我记得。’其实,我不认识。差不多又瞎又聋,真是碍事。在大战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交往了许多这类的青蛙,一半也不记得了。不错,他当时是在场的,他认识我,我也认识许多他提到的人。他谈到的有人偷我车的事倒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加了点油,添了些醋,当时是传诵一时的,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了。挺精明的,这家伙,可是我还是要说,纯然是一只青蛙,是不?你知道我的意思,装腔作势、手舞足蹈,鞠躬施礼,油腔滑调的。好了,我们作到哪儿了?” 苏妮亚拿起一封信递给他。她随即又交给他一副眼镜,他立即拒绝了。 “不要这劳什子——我自己能看。” 他眯起了眼睛,把手中的信拿远了些看,随后表示投降,又塞进了她的手中。 “好吧,也许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她用清脆、柔媚的声音开始念了起来。 第五章 赫邱里?白罗在楼梯口站了半晌。他倾过头竖着耳朵听了听,楼下没有什么声响。 他走到靠楼梯的窗口,往外望了望。玛丽,芮斯德立克又在下头的园子里操作呢。白罗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放轻了脚步,沿着走廊走去。一扇一扇地,他将房门打开。一间浴室,一只放毛巾的壁橱,一间空着的双人卧房,一间有人住的单人卧房,一间双人床的女佣房间(玛丽?芮斯德立克的?),下一扇是邻室可以互通的房门,他猜也许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的,他又转向楼梯口的另一边。他打开的第一扇房门,里头是一间单人卧室,依他判断,当时这间房子没有人住,但可能在周末会有人用。梳妆台上放着一把发刷,他小心翼翼地听了听,然后蹑着脚尖走了进去。他打开衣橱。不错,里头挂着些衣服,乡间穿着的衣服。 有一张书写台,但是上头空无一物。他轻轻将书桌的抽屉拉开。除了一些零碎东西之外,有一、两封书信,但是内容也是闲话家常,而且日期也很久了。他将抽屉关好。 他走到楼下,走出住屋去向女主人告辞。他婉谢了她请他留下来用茶。他说,他答应朋友要赶回城去,不久就要搭火车回去的。 “不要个计程车吗?我们可以给你叫一辆,或是我自己可以开车送你一趟。” “不,不了,夫人,您太客气了。” 白罗走回村子里,转入教堂边的巷子里。走过一条跨过小溪的桥不远,就来到一株山毛榉树下,那里停着一辆很大的轿车,一名司机坐在里头小心谨慎地等着。司机将车门打开,白罗坐进去之后,将黑漆皮鞋脱下,轻松地呼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回伦敦吧。”他说。 司机将车门关上,回到驾驶座,稳静地将车向前驶去。路边有个年轻人,伸出大拇指,焦渴地要搭便车。这情形已经很普遍了。白罗的目光几乎漠视地落在这名属于这帮小伙子的身上,浑身穿得花枝招展的,一头长而怪状的头发。这种人到处都是,但此刻白罗突然正襟危坐,对司机说了话。 “请停停。好了,往后倒一倒……有人要搭便车。” 司机往肩后深疑地瞄了一眼。他再也想不到主人会说这种话。然而,白罗很和蔼地点了点头,他只有遵命了。 那个叫大卫的青年朝汽车迎来。“还以为你们不会停的呢,”他很高兴地说:“多谢,是真的。” 他进了车,将肩上挂的小皮包移下,顺手滑落在车厢地板上,把古铜色的长发鬈理了理。“这么说,你还认识我。”他说。 “可能是你的穿着太抢眼了一点吧。” “喔,真的吗?不见得吧。我只是有一群哥儿们都这么穿。” “范戴克派的。很讲究派头。” “呵,那我倒没想到。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的。” “容我建议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戴顶骑士帽子,”白罗说:“领子上再镶些花边。” “喔,我认为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过份吧。”青年人笑着说:“芮斯德立克太太见了我真讨厌死了。其实,彼此彼此。我也并不喜欢芮斯德立克这家人。有钱的大亨都有那么点令人厌恶的味道,你说对不对?” “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据我所知,你对他们的女儿倒是挺殷勤的。” “你说的真妙,”大卫说:“对女儿献殷勤。我想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知道这也可以说是愿打愿挨。她也对我很殷勤呢。” “这位小姐目前在哪儿?” 大卫转过头很冷刻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很想认识她。”他耸了耸肩膀说。 “我看她不一定对你的胃口,我也一样。诺玛在伦敦。” “可是你对她继母说——” “喔。我们对继母是不说老实话的。” “她在伦敦什么地方?” “她在契尔西区国王大道的一家室内装潢公司作事。一时想不起名字了。大概是苏姗?费尔普斯吧。” “可是,我想她本人不住在那儿。你有她住所的地址吗?” “有。是一大排楼房。我不懂你的兴趣在哪里。” “一个人的兴趣可多了。” “什么意思?” “你今天去那幢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克洛斯海吉斯)干什么来着?偷偷地进了房子,上了楼。” “我承认是从后门进去的。” “你在楼上找什么呢?” “这是我的事。我倒不是不客气,不过你这不是太多管闲事了吗?” “不错,我是在表现我的好奇。我很想知道这位小姐到底在哪儿。” “噢,我懂了。亲爱的安德鲁与亲爱的玛丽——但愿老天瞎了眼——雇用你了,是不?他们是想找她吧?” “还没呢,”白罗说:“我想他们还不知道她失踪了呢。” “一定有人聘请你了。” “你的眼光真不错。”白罗说着将身子往后靠去。 “我是在奇怪你到那儿去有什么贵干,”大卫说:“这也是我拦你的车的原因。我心里盼望你肯停下来,告诉我一点消息。她是我女朋友,这,我想你是知道的?” “据我所了解,似乎是有这么档子事,”白罗很谨慎地说:“如果是真的,那么你应该知道她身在何处了。是不是?呃——对不起,什么先生来着。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大卫,贵姓是——“贝克。” “也许,贝克先生,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们还没吵过嘴。你凭什么认为我们吵了呢?” “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是星期日晚上离开克洛斯海吉斯宅子的,还是星期天早上呢?” “那要看了。有早班车可以搭。到伦敦十点过一点。她上班是晚了一点,不过也不会迟到太久。通常她都是星期天晚间回去的。” “她星期天晚间离开,可是还没回到波洛登公寓。” “应该没有。至少克劳蒂亚是这么说的。” “这位瑞希?何兰小姐——这是她吧?——觉得奇怪呢,还是焦急呢?” “老天,没有,她有什么好奇怪、焦急的。这些女孩子,她们也不是一天到晚老盯着彼此。” “可是你认为她是回那里的?” “她也没回去上班呵,她公司也已经受够她了,这我可以告诉你。” “你,担心吗?贝克先生?” “不。当然——我是说,嗳,我怎么晓得。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应该担心,只是日子不多了。今天礼拜几——礼拜四?” “她没跟你吵架吗?” “没有。我们是不吵架的。” “可是你在为她挂心,贝克先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倒是没关系,不过,据我所了解,她们家有些问题。她不喜欢她的继母。” “一点怪不得她。那个女人,真是个刁妇,像钉子般硬。她也不见得喜欢诺玛。” “她近来身体不好,对吧?还进医院检查过呢。” “你说的是谁呀,诺玛?” “不是,我说的不是芮斯德立克小姐,我是在说芮斯德立克太太。” “我想她确曾进过疗养院。真不知她去干什么,我看她像匹马一样的硬朗。” “芮斯德立克小姐恨她的继母。” “有时候,她心理是不大平衡,诺玛你知道,钻牛角尖。我告诉你,女孩子都恨继母的。” “恨得继母非病不可,病得得住医院吗?” “你到底在指什么呀?” “也许是整理花园——或是用除草剂。” “你提除草剂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指诺玛——她,她在盘算——她——” “人是有嘴的,”白罗说:“闲话是会在四邻传开的。” “你是指有人说诺玛想要把她继母毒死?荒谬。简直荒谬无稽。” “很不可能,我同意,”白罗说:“其实,并没有人这么说呢。” “喔,抱歉,我误会了。可是,你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亲爱的年轻人,”白罗说:你应该晓得,谣言总是有人散布的,而谣言几乎都是针对同一个人——做丈夫的。” “什么?可怜的安德鲁?我看,太不可能了。” “不错,是的,我看也是非常不可能。” “那么,你去他们那儿有什么事呢?你是个侦探,是不是?” “是的。” “好了,那么目的何在?” “我们的目的不尽相同,”白罗说:“我到那儿去不是去探查任何可疑或可能的下毒案子。请原谅我,有许多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这一切都还是很秘密的,你懂吧。” “你这到底是说些什么啊?” “我去那儿,”白罗说:“是拜访罗德立克爵士的。” “什么,那个老家伙?他根本是个老糊涂,对不?” “他是个拥有许多秘密的人,”白罗说:“我不是说他现在在这方面还很活跃,不过,他知道的事情很不少。他知道许多与上次大战有关的事情。他也认识过几个人。” “那可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不错,他本人经历的事情的确都过去了。可是你难道不晓得许多事往往也很有用啊。” “哪种事情?” “面孔,”白罗说:“也许是个很有名的面孔,罗德立克爵士可能会认出来。面孔、动作、说话、走路的样子,或者是一种姿态。人是会记得的,你晓得。老人家,记得的不是上礼拜、上个月或去年的事,他们记得可能是发生在几乎廿年前的事。他们也许会记得有些宁可被忘记的人。他们能告诉你有过来往的某个男人或女人的一些私事——这我不能说得太清楚,你懂吧。我去看他是探听点消息。” “你去跟他探听消息?那个老家伙?老糊涂?他给了你了吗?” “可以这么说,我相当满意。” 大卫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我现在想,”他说:“你去是看那个老头子,还是去看那个小女子呢,呃?你是不是去看看她在他们家干些什么呢?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你看,她要那份工作,可不可能是想从老头子那儿弄点过去的情报?” “我觉得,”白罗说:“谈这些事并没有什么用处。她看起来是个忠心也很细心的——我该怎么称呼她呢——秘书,对不?” “我看是护士、秘书、随身陪伴、照顾老舅爷的混合物!的确,要给她找头衔倒也不难,是不?他真被她迷昏了头,你注意到了没有?” “在这种情况之下,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白罗一本正经地说。 “我可以告诉你谁不喜欢她,就是我们那位玛丽。” “那么,她或许也不喜欢玛丽?芮斯德立克了。” “你心里正是这么想,是不是?”大卫说:“是苏妮亚不喜欢玛丽?芮斯德立克。 或许你甚至在想她是去调查除草剂放在甚么地方的?胡扯,”他又说:“这一切都太胡扯了。好了。谢谢你的便车。我想我在这儿下车了。” “呵,你就到这里了?我们离伦敦还有七哩呢。” “我在这儿下车。再见,白罗先生。” “再见。” 大卫把车门推上之后,白罗重又靠回到座位上。 奥立佛太太在她客厅里,来回地踱方步,她很是坐立不安。一小时之前,她把校对完了的打字文稿包装了起来。她就要寄给她的出版商,他已等得心焦,每隔三、四天就催过她一次。 “呵,你来了,”奥立佛太太对着空屋内假想的出版商说:“你来了,但愿你喜欢这个故事。我可不喜欢,我觉得糟透了!我根本不信你真知道我写的小说是好是坏。反正,我警告过你的,我告诉了你是可怕透了的。你却说:‘喔!不,不会,我一点也不相信。’” “你等着瞧好了,”奥立佛太太恨恨地说:“你等着瞧吧。” 她开门把女仆艾蒂丝叫了进来,把包裹交给她,命她立刻到邮局寄出。 “现在,”奥立佛太太说:“我该做什么事呢?” 她又开始踱方步了。“真是,”奥立佛心中想:“我真应该把那些热带鸟的壁纸糊回去,不要这些傻里傻气的樱桃。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热带丛林中的动物,一只狮子、老虎、豹子或猩猩什么的。如今在樱桃园中除了觉得像个稻草人之外,还能像什么?” 她往四下看了看。“我应该学鸟叫才对,”她无可奈何地说:“吃樱桃……真盼望现在是樱桃成熟季节,真想吃点樱桃。不知道现在——”她走到电话机前。“我给您看看,夫人。”对方电话中乔治回话说。立刻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赫邱里?白罗,在此候教,夫人。” “你到哪儿去了?”奥立佛太太说:“你一天都不在。我猜你准是去看芮斯德立克家去了,对不?你见到罗德立克先生了吗?你探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赫邱里?白罗说。 “怎么这么差劲。”奥立佛太太说。 “并不,我倒不觉得那么差劲,没探出什么来,我才觉得很惊讶呢。”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不懂。” “因为,”白罗说:“这显示并非没什么可探听的,而这与事实十分不合;那就是事情非常巧妙地给掩饰起来了。你看,这不就很耐人寻味了吗?喔,对了,芮斯德立克太太并不晓得那女孩失踪了。” “你是说——她与这女孩的失踪并无牵连吗?” “看情形是如此。我在那儿也见到那年轻人了。” “你指的是那个人见人厌的恶劣青年吗?” “不错,那名恶劣青年。” “你认为他真是恶劣吗?” “自谁的眼光来看?” “我想当然不是从那女孩子的眼中来看了。” “我相信:那个来找过我的女孩子一定挺喜欢他的。” “他的长相是不是很可怕?” “他长得很美。”赫邱里?白罗说。 “很美?”奥立佛太太说:“我想我可不喜欢很美的男人。” “年青女孩子却是喜欢的。”白罗说: “的确,你说的很对,她们喜欢漂亮的男人。我不是指英俊、潇洒或衣装很帅、整洁的年轻男人,我指的是复辟的时代喜剧中的那种男人,要不就是那些四处流浪的男人。” “好像,他也不知道那女郎现在何方——” “要不然是他不肯承认。” “说不定。他也到那儿去了。为什么?他的确在那幢住宅里。他还费了些心机没让人看见而溜进去的。这又为什么?有什么理由?他是去找那个女郎吗?还是去找别的东西去的?” “你认为他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他是在那女孩子卧房中找东西的。”白罗说。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只看见他自楼梯走下来,不过我在诺玛房中发现一块泥巴可能是自他的鞋下掉下来的。可能是她自己请他去替她拿些什么东西的——各种可能性都有。他们家中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蛮漂亮的——他也说不定是去会她的。的确,有很多可能性。”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作?”奥立佛太太质问说。 “不怎么作。”白罗说。 “真差劲。”奥立佛太太不以为然地说。 “我也许会自我委托查询的人那方面收到一些资料;当然很可能我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你就不采取任何行动了吗?” “得到适当的时机。” “那么,我可要采取行动了。”奥立佛太太说。 “拜托,我求你小心点。”他央求她说。 “笑说!我会出什么岔子吗?” “命案一出,什么事都可能接着发生的。我可以告诉你。我,白罗。” 第六章 高毕先生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是个矮小、干巴巴的男人,相貌平凡得无从描述,简直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他的眼睛盯在一张古董桌子爪形的桌脚上,口中在报告。他从不直接看着人说话。 “幸亏你把名字告诉我了,白罗先生,”他说:“否则,你知道,花的时间就要多了。看情形,主要的事实我都掌握到了——另外,还弄了些闲言闲语……这总是有用的。 我先从波洛登公寓报告起,行吧?” 白罗表示谢意地点了点头。 “那儿有很多打杂的,”高毕先生对着挂在壁炉烟筒上的大钟报告:“我从他们那儿着手的,用了一、两个不同的年轻雇员。花钱不少,倒还值得。我不愿意让人以为有人在作什么特别调查!我用姓名缩写还是用真姓名?” “在这个房间里你可以用真姓名。”白罗说。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小姐被认为是个很好的小姐。父亲是议会议员,很有野心的一个男人,名字经常上报。她是他的独生女,作秘书工作。很正派的女郎,不参加疯狂聚会,不喝酒,也不跟披头类的青年鬼混,跟另两名女孩子分租一幢楼房公寓。第二名女郎在邦德街上的魏德朋画廊工作,属于艺术圈中的那一型,跟契尔西区那一帮人混在一起,到各处去安排画展或艺术展览。 “第三个女郎就是你这个女孩子,搬进去不久。一般的看法是她‘欠缺点什么’,脑袋有点不对劲。不过这也说不大清楚。其中一名打杂的是个爱谈是非的人,结他买两杯酒,什么话都会告诉你:谁是酒鬼了,谁吸毒了,谁逃税了,谁又把钞票藏在水槽后头了,他全知道。当然不是全可信的。不过,他说有一天晚上有人用左轮放了一枪。” “用左轮放了一枪?有人受伤吗?” “好像不太可能。据他说:一天晚上他听到一声枪响,他跑出来,看见一个女郎,就是你这个女郎,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只左轮。一脸茫然的样子。然后,另外的一个女郎——其实两个都有——跑了过来。贾莉小姐(那个搞艺术的)说:‘诺玛,你搞的甚么鬼呀?’瑞希?何兰小姐,她尖厉地说:‘住口成不成,法兰西丝。别这么蠢?’她自你那女孩子手中拿过了左轮说:‘把这个给我。’她把手枪塞进自己的手提包中之后,发觉米琪在那儿,就走过去笑起来说:‘你一定受惊了,是不?’米琪说他的确吓了一跳,她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是装了子弹的,我们在闹着玩。’之后,她又说:‘总之,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没什么事。’然后,她又说:‘来吧,诺玛。’就扶着她的膀子到电梯间,三人都上去了。 “可是米琪说他心中还是有些怀疑。他就跑到天井去看了一遭。” 高毕先生将目光低视,开始照着他的记事本念: “‘我告诉你,我找到了些东西,我真的找到了!我找到一些湿东西,真的,血迹,我用手指摸了摸。我跟你说我心里怎么想吧。有人中枪了——有个男人跑走的时候挨了一枪……我跑到楼上去,跟何兰小姐问话。我对她说:‘我想可能有人被枪射到了,小姐。’我说:‘天井上有血滴。’‘老天,’她说:怎么会!”她说:‘我看,一定是鸽子吧。’然后她又说:‘真抱歉叫你受惊了,不要去想了。’她往我手中塞了一张五镑的钞票。五镑啊,一分不少!当然了,那以后我就没再开口。’“后来,又一杯威士忌下肚之后,他的话又来了。‘我看她准是朝那个常来看她的下流的小伙子放了一枪。我想她一定跟他闹翻了,要打死他,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凡事还是少开口为妙,所以我也不必罗嗦了。要是有人问我,我就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高毕先生停了下来。 “很有意思。”白罗说。 “的确,可是又不像全是胡说,除了他又没有别人知道什么。又有人说有一天晚上,一群无赖太保闯进了天井,打起架来——拔出刀来之类的事。” “喔,这么说,”白罗说:“天井里的血迹可能另有来源了。” “也许,那个女郎确曾跟她男朋友吵了起来,吓他说要开枪打他。米琪听见了,就把事情搅混在一起了。特别是——如果那时节又正好有汽车要倒出天井去。” “是呀,”赫邱里?白罗说着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也说得通的。” 高毕先生翻了一页记事本,选了一个听众,这次选的是一只电暖气炉。 “约舒华,芮斯德立克股份有限公司。家族企业,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在城内声誉很好。由约舒华?芮斯德立克于一八五○年创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事业起飞,在海外大量增加投资,多半在南非、西非与澳洲。赛蒙与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是家族的最后一代。哥哥赛蒙大约一年前故世,没有子女。他太太也不多年前去世。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似乎有一段时期很不稳定。虽然大家都认为他很有才干,但是他的心似乎从未认真专致于事业上。后来与一个妇人远走高飞,留下太太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他曾去过南非、肯尼亚与许多其他的地方。没有离婚。他太太两年前故世。曾有许多年残障无用。他经常在外旅行,无论到哪儿,似乎都能赚钱。多半靠专利经营矿业,凡是经过他手的,都能发财。 “他哥哥去世之后,他似乎感到是该把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了。他就再结了婚并认为应该回来给女儿补偿一些天伦之爱。他们目前跟舅父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同住,这只是暂时的,他太太正在伦敦各处找房子。不惜任何高价,他们有的是钱。” 白罗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你给我描述的是个成功之家的轮廓。每个人都发财,每个人家世都很好,声望也挺高,关系也卓越,在商界也极有人缘与口碑,” “只可惜晴空里浮了一片乌云。有个女孩子据说是‘精神有些不对’。这女孩子又跟一个缓刑不只一次令人起疑的男朋友混在一起。她很可能企图毒死继母,如果不是陷入了幻觉,那她就是犯下了大罪!告诉你吧,这些都跟你探听出来的成功之家的故事很不吻合啊,” 高毕先生很难过地摇了摇头,支支吾吾地说: “家家都会出个不肖的子女的。” “这位芮斯德立克太太还很年轻。我猜她并不是以前跟他逃跑的那个女人吧?” “呵,不,那个早与他拆伙了。那个女人真是无恶不作,而且是个泼妇。他真蠢,居然迷她迷得那个样子。”高毕先生将记事本合上,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白罗说:“还有什么要我作的吗?” “有。我想多知道一点有关已故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夫人的事。她后来不中用了,经常进疗养院。哪种疗养院?精神病院?” “我懂你的意思,白罗先生。” “他们家中有没有精神病状的前例——双方家庭都算上?” “我会去查询,白罗先生。” 高毕先生立起身来说:“那么我就告辞了。晚安。” 高毕先生离去之后,白罗仍在沉思状态之中,他的眉毛一扬一低的,他心中有许多疑问,百思不解。 半晌,他打电话给奥立佛太太。 “我可告诉过你,”他说:“叫你小心。我再重申一次——你要非常小心。” “小心什么?奥立佛太太说。 “小心你自己,我看可能会有危险。每一个到不被欢迎的所在去探听消息的人都可能发生危险。我看会有谋杀发生——我可不愿发生在你身上。” “你得到你说可能搜取到的情报资料了吗?” “有的,”白罗说:“我得到了一点。多半是谣传与是非,不过,好像波洛登公寓出了些事情。” “哪样的事情?” “天井里出现了血迹。”白罗说。 “真的。”奥立佛太太说:“这简直像旧派侦探小说的书名嘛。‘楼梯上的血迹’,我是说现代的书名会改为‘自取死亡’之类的了。” “也说不定天井里并没有血迹,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爱尔兰杂役凭空想像出来的。” “也许是只砸碎了的牛奶瓶,”奥立佛太太说:“他在晚间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白罗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那女郎以为她‘可能杀了人’,她指的是不是就是这桩事呢?” “你是说她的确枪杀了什么人?” “我们可以假设她开枪射了某个人,但不论蓄意与目的何在,却没有射中。只有几滴血迹……仅此而已。没有尸体。” “呵,”奥立佛太太说:“真是愈来愈乱了。当然,要是那个人还能跑出天井,你总不至于认为你已经打死他了,是不是?” “很难说。”白罗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我很担心。”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说。 她自咖啡壶中又倒了一杯咖啡。法兰西丝?贾莉打了一个大哈欠。两个女郎在公寓中的小厨房里用早餐。克劳蒂亚已经穿好衣装准备去上班了。法兰西丝还穿着睡袍和睡衣,黑头发垂落在眼上。 “我很担心诺玛。”克劳蒂亚又说。 法兰西丝打了个哈欠。 “我要是你,才不担心呢。我想她迟早会回来或打电话来的。” “会吗?跟你说,法兰,我禁不住在想——”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法兰西丝说,又径自倒了些咖啡。她满脸不解地啜了一口。“我是说,诺玛又不关我们的事,是吗?我的意思说我们又不是照顾她的,或是奶妈子什么的。她不过与我们分租公寓而已。你干嘛突然发扬起母爱来了?我可绝不会担心的。” “你当然不会,你从来没有担心过任何事情,但是我与你的情形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是不是指这房子是你租下的不成?” “这,也许可以说,我的处境相当特殊。” 法兰西丝又打了一个大哈欠。 “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晚,”她说:“到贝赛尔家去玩儿了,觉得难过死了。大概多喝点咖啡就好了,要不要再来点儿?不然就被我一个人喝光了。贝赛尔想要我们试点新药——翡翠的梦,我觉得吃那些鬼东西也没什么值得。” “你到画廊去上班要迟到了。”克劳蒂亚说。 “嗳,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没人注意也没人管。” “我昨天晚上看到大卫了,”她又说:“他穿得好帅气,噢,那样子捧透了。” “怎么,你也迷上他了,法兰?他实在真恶劣。” “呵,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你太古板了,克劳蒂亚。” “我才不呢。我只是不敢领教你们艺术圈子里的那一型。吃各种药,成天昏睡,要不就发疯打架。” 法兰西丝一脸的得意。 “我可不是吸毒鬼,亲爱的——我只是想知道吃了那些药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已。 至于我们那伙,有的人也挺不错的。大卫能画,你是知道的,要是他想画的话。” “可惜,大卫并不常常想画,是不?” “你总喜欢这样用刀刺他,克劳蒂亚……你讨厌他来找诺玛。谈到刀……”“谈到刀怎样?” “我一直在犹豫,”法兰西丝缓缓地说:“不知该不该告诉你点事情。” 克劳蒂亚看了看表。 “我现在没时间了,”她说:“要是你想告诉我什么,今天晚上再说吧。再说,我此刻也没心情。哎,老天,”她叹了口气说:“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办。” “是诺玛吧?” “是呵。我不知道她父母是否应该晓得连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这样就太不够朋友了。可怜的诺玛,要是她想自己逍遥一阵子,这有什么不可的?” “可是,诺玛,并不是真的——”克劳蒂亚却没说出来。 “不是,她不是,你以为呢?精神不正常。你想说的是这个吧?你有没有打电话到她上班的那个鬼地方去?叫‘家鸟’还是什么名堂的?喔,对了,你当然打过了,我记起来了。” “那么,她在哪儿?”克劳蒂亚质问道:“昨天晚上,大卫又没有说什么?” “大卫好像也不知道。真是的,克劳蒂亚,这有什么要紧呢?” “跟我当然有关系,”克劳蒂亚说:“因为我的老板正好是她父亲。早晚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没告诉他们她一直没回家的。” “这也是,我想他们也会给你一顿排头的,可是,也没什么理由,难道诺玛离开这儿一、两天甚至在外头住几夜就该向我们报告吗,她只是我们这儿的住客,照顾她又不是你的责任。” “当然不是。可是芮斯德立克说过他女儿跟我们在这儿同住,他很高兴。” “那么她每次没有请假外出,你就得唠唠叨叨个没完了?她说不定又迷上一个新男人。” “她迷的是大卫,”克劳亚说:“你想她真的不会被大卫关在他住的地方了吗?” “哎呀,我想不可能的,你知道他并不怎么喜欢她。” “你是希望他不喜欢她,”克劳蒂亚说:“你自己对大卫也挺钟情的。” “当然没有,”法兰西丝厉声地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大卫对她的确很痴情,”克劳蒂亚说:“不然,他那天怎么会到这儿来寻找她。” “可是你很快又将他赶出去了。”法兰西丝说:“我觉得,”她说着,站了起来,在厨房挂的一只旧镜子前头照了照脸又说:“我觉得他来看的或许是我。” “你太神经了!他是来找诺玛的。” “那个女孩子的心智!”法兰西丝说。 “有时候,我的确想她是有点不对。” “反正,我知道她是不对劲。听我的,克劳蒂亚,我现在就告诉你一点事情。你应该知道。有一天我胸罩的带子断了,我又正忙着有事要出去。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别人乱碰你的东西——” “我是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克劳蒂亚说。 “——可是诺玛不在乎或根本不会注意。所以我跑到她房间,在她抽屉里去摸索,结果,我——我摸到一件东西。一把刀。” “一把刀?”克劳蒂亚吃惊地说:“什么样的刀?” “你知道上次在天井有人打架的事吧?一群披头的不良少年跑到天井里来,亮起弹簧刀打起群架。诺玛就在他们跑了之后进到屋里来的。” “是啊,是的,我记得。” “据记者告诉我,有一个男孩子被人刺了一刀,跑了。在诺玛抽屉里的就是一只弹簧刀,上头沾了东西——好象是干了的血迹。” “法兰西丝!你又在这儿胡诌了。” “随你说吧。反正我看是错不了的。但是那东西怎会藏在诺玛的抽屉里去了呢?我倒想知道。” “我猜——她也许是捡了起来的。” “什么——当作纪念品吗?然后藏起来,也不告诉我们?” “你把刀放在哪儿了。” “我原封放回去了,”法兰西丝慢条斯理地说:“我,我不知道还该怎么办……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昨天我又去看看,结果,不见了,克劳蒂亚。连影子都没有。” “你以为她叫大卫来就是取东西的吗?” “这,这也说不定……跟你说,克劳蒂亚,往后,夜里我一定要将自己的房门锁上。” 第七章 奥立佛太太醒来时,一股的无奈。她知道摆在她眼前的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了。怀着大功告成的心情,包好了复校完成的文稿,无事一身轻。目前,她只有如往常的情形一样,轻轻松松享受一下,懒散一番,等待自己的创作欲望再度蠢动了,她毫无目的地在自己的住房里闲荡,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拿起来,又放回去;拉出抽屉,看是有一大堆的信件有待处理,但一想到自己刚刚完成了一部绞心巨著,她才没有心情去作那些烦人的事呢。她要找点有意思的事来做。她要——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想起上回与赫邱里?白罗的谈话,他提供给她的警告。可笑!其实,她为什么不可以参与她与白罗分享的这个难题呢?白罗或许情愿坐在大椅子上,十指一合去动他那老谋深算的脑筋,舒舒服服地在房里休养身子。雅兰?奥立佛可没有这份口味。她会毅然地说道,她自己至少要采取一些行动。她要在这个神秘女郎的身上发掘一些资料。诺玛?芮斯德立克在哪儿?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她,雅兰?奥立佛能再找出些什么线索? 奥立佛太太在房里走来走去,心中是愈来愈烦闷,能做什么呢?可真不容易决定。 出去问些问题?是否该去一趟长麓?可是白罗不是已经去过了吗——而且能查出来的,他也早已查了出来。再说,她又有什么藉口再闯进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的家去呢? 她考虑再去波洛登公寓一趟,也许在那儿还能再探查出点什么来?看样子,她还得另外编一个藉口。她真不晓得还能捏造什么藉口,不过,那里是唯一可以再获得点消息的所在。什么时候了?上午十时,该有很多的可能性的……在途中,她已经想出了一个藉口,说不上什么别出心裁的藉口。本来,奥立佛太太希望能找一个更巧妙的;但转而一想,也许该谨慎一些,最好是日常且很说得通的一种藉口。她来到堂皇却稍嫌阴森的波洛登公寓的正前方,在天井里徘徊、思考。 有一名杂役正与一个搬家的货车工人谈话,一个送牛奶的推着装奶瓶的车,在靠近运货的电梯间附近,走到奥立佛太太身边来。 他推着小车,口中吹着口哨,奶瓶晃荡得吭啷吭啷响;这时奥立佛太太仍在出神地注视着那辆搬家的货车。 “七十六号搬出去了。”送牛奶的人向奥立佛太太解释说,显然,他以为她是来看房子的。他说着将一箱牛奶自小车上搬进电梯。 “说起来,她早就搬了出去了。”他走出楼梯又说了一句,他是个说话很爽快的送牛奶的人。 他用大拇指朝上指了指。 “从窗口跳下来的——七楼——这不过是一个礼拜之前的事。清晨五点的时候。好笑,怎么挑了这么个时辰。” 奥立佛太太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为什么?” “她为什么跳楼?没人知道。有人说是心理不平衡。 “她——年轻吗?” “算了!一个老梆子。少说也有五十岁了。” 两个男人在货车里拚命地搬一只大桌子。搬着搬着两只胡桃木的抽屉摔落在地上了,有一张纸朝着奥立佛太太飘落过来,她一把抓住了。 “别把东西摔坏了,查理。”那爽快的送牛奶的人责怪了一声,又推着一车牛奶进了电梯。 那两名搬运工人开始了一阵口角。奥立佛太太把手中那张纸递给他们,他们却挥手表示没用的。 打定主意之后,奥立佛太太径身进入大楼,来到六楼六十七号。门里叮当一声,随即屋门打开了,一名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扫把,准是正在打扫房间。 “喔,”奥立佛太太用她最爱用的单音节说:“早安,呢——我想知道——有没有人在?” “没有,夫人。她们都出去了,都上班了。” “是的,当然了……是这样的,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忘了一本小日志在这儿,让人怪着急的,一定在客厅里什么地方。” “就我所知,夫人,我还没捡到那一类的东西,当然,我也不会知道是您的。您要不要进来看看?”她很客气地把门打开,将刚才清洗厨房地板的扫把放开,请奥立佛太太进入客厅。 “对了,”奥立佛太太说,决定与这位清扫的妇人拉拉关系:“这里,这本书就是我留给芮斯德立克小姐,诺玛小姐的。她从乡下回来了吗?” “我看她这几天不住在这儿。她的床铺都没人睡过,她可能还在乡下的家里住呢。 我知道她是上个周末去的。 “是的,我想也是的,”奥立佛太太说:“这本书是我给她带来的,是我自己写的。” 奥立佛太太写的书似乎并未勾起这名清扫妇人的兴趣。 “我就是坐在这儿的,”奥立佛太太拍了一张大椅子自顾自地说:“至少我记得是坐在这里。后来我坐在靠窗户那儿,也说不定是在沙发上。” 她狠命地在椅垫后面猛挖。那名妇人也跟着在沙发坐垫下搜。 “你不晓得掉了这种东西真叫人急疯的,”奥立佛太太滔滔不绝地说:“我的要事约会全记在上头了。我晓得今天要与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午餐,可是我忘了是谁,连地点也记不得了。当然,也说不定是明天,那样的话,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一定很为难的,夫人,我知道。”清扫妇人很同情地说。 “这儿的公寓真不错。”奥立佛四下环顾了一下说。 “太高了。” “可是风景好啊,是不是?” “不错,可是朝东的话,到了冬天寒风可真大。从铁窗栏中直吹进来。有的装了双层窗户的。呵,冬天,我可不要住在这种面向东的公寓里,让我住楼下最好了,尤其是有小孩就更方便了。您知道,有婴儿车之类的东西。呵,是真的,我宁可住楼下。您想想看,要是着了火。” “是的,那当然了,那真可怕,奥立佛太太说:“可是我想这里一定有太平梯的。” “可有时候不一定跑得到消防门呵。我可怕透了火了,从小就怕。这些公寓又这么贵,您根本不会相信租金有多高。所以何兰小姐才找了另外两位小姐来跟她分租。” “喔,对了,我想两位我都见过了。贾莉小姐是一个艺术家,对吧?” “她替一家画廊工作,可是好像并不怎么勤快。她自己也画——什么牛了,树了,那些认不出来,也不晓得什么意思的东西。一位很邋遢的小姐,她房间那份乱——您是不会相信的。何兰小姐可就不然了,什么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以前在煤矿局当秘书,现在在城里当私人秘书。她说,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她给一个从南非还是哪儿回来的很富有的先生当秘书,他是诺玛小姐的父亲,是他请何兰小姐让她女儿跟她们一块儿住的,那时住的一位小姐要结婚搬了出去,她提过要找一个小姐来分租。她当然无法拒绝了,是不?尤其他又是她的老板。” 那妇人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想她会的——要是她晓得。” “晓得什么?”这问题未免太唐突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说的。这不关我的事——” 奥立佛太太仍是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她,这清扫妇人妥协了。 “倒不是说她不是个好女孩。就是有点疯疯傻傻的,其实她们还不都有点疯疯的。 可是我想她应该找个医生检查检查。有时候她好像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或是自己在哪儿。有时候,挺怕人的——就好像我先生的侄子毛病发作之后那样(他病发起来真吓人——您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我倒没见她发作过。也许她吃药物——吃得很多。” “我听说她有个年轻的男朋友,她们家不太赞成。” “是呀,我也这么听说的。他来这里找过她两、三次,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是那类披头式的嬉皮。何兰小姐很不高兴,可是这年头,你又能怎么样,女孩子都是各管各的。” “今天的年轻女孩子也真够人心烦的。”奥立佛太太说,作出一副认真且很明大义的样子。 “缺少教养,我是这个看法。” “我看不是。不是,不是这样。我想,真的,像诺玛?芮斯德立克这样的女孩子最好还是待在家里,跑到伦敦来作室内装潢的工作是不太好的。” “她不喜欢待在家里。” “真的?” “她有个继母。女孩子是不喜欢继母的。据我听说她继母费尽苦心,想帮她振作起来,不让那些油头粉面的小伙子进他们家门。她晓得女孩子要是挑错了人会招来许多祸事的。有时候——”这清扫妇人很认真地说:“我真谢天谢地我没有女儿。” “你有儿子吗?” “我们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在学校念书念得很好;另一个在印刷厂作的也很好。的确,两个都是好孩子。不瞒您说,男孩子也会惹麻烦的。可是,我想,女孩子就更叫人担心。总觉得应该多管教他们一点。” “是的,”奥立佛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她看出来这妇人有意要继续她的打扫工作了。 “真糟糕,我找不到我的记事本来了。”她说:“好了,多谢了,打扰了你这许多功夫。” “希望你能找到,我想一定会的。”那妇人很殷勤地说。奥立佛太太走出了公寓,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作什么。 她想不出今天还有什么可作的了,不过关于明天,她心倒有了计划了。 回家之后,奥立佛太太郑重其事地拿出一本记事本来,在大题目“我所知的事实” 之下,记下了各种事情。大体说来,她能写下的事实并不很多,但是根据她的采访,她是能记多少就记下了多少。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受雇于诺玛父亲的事实大概算是最突出的一桩了。她以前并不知道这件事,她猜想赫邱里?白罗可能也不清楚。她本想打电话告诉他,但后来决定还是放在自己心里,因为她明天另有计划。事实上,奥立佛太太此刻感到自己不像是个写侦探小说的,倒像只猎犬。她低着鼻子四处搜寻痕迹,明天早上——好啊,明天早上可有的瞧了。 奥立佛太太按照计划,一早就爬了起来,喝了两杯茶,吃了一枚煮蛋,就出发去搜寻了。她再度来到波洛登公寓附近。她怕在那儿也许有人会认出她来,因此她这次没有进入天井,她在两个入口处小心翼翼地溜达,打量涌入晨间忙着上班人潮中的各色人等。 多半是年轻的女郎,个个看着一模一样。用这种方式观察人类真是太特别了,从这么大一座公寓里各怀目的地走出来,就像个蚂蚁窝,奥立佛太太心中这样想。她认为,人们对蚂蚁窝向来没有恰确的认识。用鞋尖踢上一脚时,蚂蚁窝好像一无是处。那些小东西,嘴里衔着一点小草。一行一行匆匆忙忙的,又辛苦、又焦虑急渴,东撞西闯地不知往哪儿去了。然而,谁知道他们不是跟这里的人类一样,自有他们的条理呢。譬如,刚自她身边走过的那个男人,匆匆忙忙,口中自言自语的。“不知谁得罪了他,”奥立佛太太心想。她来回地走了一会儿,突然退了回来。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自入口处走出,一副职业女性轻快的脚步。一如往常,她仍出落得体面利落。奥立佛太太转身躲开,以免被她认出。她让克劳蒂亚在她前头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立即尾随跟去。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走到街的尽头,就转上了一条大道。 她来到公共汽车站牌排上队。奥立佛太太还在跟,但一时心中又有点不安。果若克劳蒂亚回过头来看见她,认出来呢?奥立佛太太想想,只有小声地擤了几下鼻子。还好,克劳蒂亚?瑞希?何兰似乎自己在沉思,她连一起排队的人都没看一眼,奥立佛太太排在她后头第三名。终于公车到了,大家就朝前涌。克劳蒂亚上了车一直往上层爬了上去,奥立佛太太上了车,就在车门边挤了个座位。查票员过来时,奥立佛太太往他手中塞了六便土。反正她也不晓得这辆公车走的是什么路线,也不知道那个清扫妇人所说的圣保罗在道上“那幢新大楼”到底有多远。她往车外留心地寻着,所幸,不久就看见了那幢松松稀稀的楼房。她心中想,要到时候了,她眼睛盯紧自上层下来的乘客。好,克劳蒂亚下来了,一身套装,整洁、时髦,她下了公车。奥立佛太太跟在后面,保持一段细心算过的距离。 “真有意思,”奥立佛太太心中说道:“我这是真的在跟踪人了,就跟我小说写的一样。更妙的是,我的成绩一定不错,因为她到现在还一点不知情呢。”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的确是一副沉思的神情。“这真是个一脸精明相的女孩子,” 奥立佛太太心中打量,觉得她以前的看法完全正确。“要是我想猜出一个凶手,一个很厉害的凶手,我一定选像她这样的人。” 可惜,还没有人被谋杀,这是说除非诺玛怀疑自己杀了人的事完全正确。 伦敦这一区,由于近年来兴建了大批新楼,真不知是祸是福。巨大的摩天大厦,看在奥立佛太太眼中的确可憎,全像火柴盒似的直冲入云霄。 克劳蒂亚转入了一座大楼。“现在我可要查出点原委了。”奥立佛太太一边想一边也跟了进去。四座电梯七上八下都在忙着。奥立佛心中叨念这下子可困难了。不过,等电梯的人很多,奥立佛太太在最后一秒钟挤入克劳蒂亚所乘的电梯时,设法躲在了一大堆高大男人与她所跟踪的人物之间。克劳蒂亚的目的地是四楼。她走上了一条走廊,奥立佛太太挤在两名高大男士的身后,瞅见了她进入的房间,是靠走廊尽头的第三个门。 奥立佛太太循路来到那个门口,看见门上挂着。“约舒华?芮斯德立克有限公司”的牌子。 到了这一步,奥立佛太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已经找到了诺玛父亲的公司与克劳蒂亚工作的所在,可是现在有几分气馁,按她所预计的说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大发现。 坦白说,这有用吗?大概没什么帮助。 她等候了片刻,自走廊这端走到那端,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会进入芮斯德立克公司的房门。确有两、三名女郎进去过,但又没什么特别可疑的。奥立佛太太乘电梯来到楼下,满心冷漠地走出了这所大楼。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在邻街逛了一遭,心中拿不定主意是否到圣保罗大道去看看。 “我也许可以到私语图廊去私语一番,”奥立佛太太想:“不知道私语图廊作个谋杀案现场成不成?” “不行,”她打消了这念头:“我怕太俗气了。不成,这不太像话。”她满脑子胡思地走向了美人鱼剧场。她想,那所在极会要多得多了。 她又朝那一片新大楼的方向走了回去。之后,感到今天的早餐份量不够,她就转进了一家餐室。餐室内客人不少,多半是吃晚早点或午餐的。奥立佛太太四下看了看,要找个合适的座位,却不禁惊呀得口都合不上了。在靠墙的一个桌子上坐着那个女郎诺玛,对面坐的是个一头垂肩栗色长鬈发的青年,穿着紫红色背心配一件很讲究的上衣。 “大卫,”奥立佛太太抽了一口冷气暗声叫道:“一定是大卫。”他与那女郎诺玛很激动地在交谈。 奥立佛心中盘算了一个妙计,打定主意之后,踌躇满志地点了一下头,径自穿过餐厅来到一扇写着“女士”的门前。奥立佛太太不敢确定诺玛会不会认出她来。往往看起来印象不深的人,到头来不见得会让人忘记。此刻诺玛好像并没有注意看什么:可是大卫,谁能说一定呢? “我看我自己总能想点办法,”奥立佛太太自忖道。她在化妆间里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镜子前照了照,特别打量了她认为是女人外表的焦点——她的头发。没人比她更在行了,因为她不知道变换过多少次发型,而且每一次朋友都不大认得出她来。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头部,就开始动手了。她先摘下发夹,取下了几大鬈假发,包在手帕里之后塞进了手提带里,把头发自中间分开,自脸部猛地往后梳过去,然后在头后卷了一个发髻。 她又取出一副眼镜架在鼻子上。这么一来,看着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几乎是满腹经纶的模样嘛!”奥立佛太太心中无比得意地想。她用唇膏把嘴形变换一下之后又走回到餐室内,她小心谨慎地行走,因为这副眼镜是看书用的,此刻戴起来视线有些模糊。她穿过餐室,在诺玛与大卫后面的一个桌子坐下来,她面对大卫坐着。诺玛虽然坐得靠近她,却是背向她的,除非扭转头来,否则诺玛是看不见她的。女服务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奥立佛太太叫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面包卷,然后作出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样子。 诺玛与大卫根本没注意她。他俩正在激动地讨论。不过一、两分钟奥立佛太太就跟得上他们的谈论了。 “……可是这些事都是你幻想出来的,”大卫在说:“都是你的想像。这根本是完全、完全无稽的,我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诺玛的声音很离奇地缺少一种反响。 由于诺玛背向着她,奥立佛太太听她说话没有听大卫的清楚,然而那女郎的声调听起来却令人很不舒服,有点不对劲,她心想,太不对劲。她记起了白罗第一次告诉她的话: “她认为她也许杀了人。”这女郎到底怎么了?得了幻觉症?她的心智是否真地受了损伤,或多多少少有这么回事,以致这女孩子受了很大的震惊? “你要是听我说,这全是玛丽大惊小怪搞的鬼!反正这女人根本神经病,她自以为自己有病什么的。” “她是有病。” “好吧,就算她有病吧。任何有脑子的女人也会找个大夫给她开一些抗生素之类的药,她好老躺在床上。” “她认为是我作的,我父亲也这么想。” “我告诉你,诺玛,这都是你脑子里胡想的。” “你只是跟我这么讲,大卫,你是在安慰我。如果说真是我给她那东西的呢?” “什么意思,如果?你一定晓得你作了没有。你不会这么傻吧,诺玛?” “我不知道。” “你又来了。你老是这么说。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懂,你根本一点也不懂什么是恨。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恨她。”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的。” “怪就怪在这里。我告诉过你,可是我却不记得告诉过你。你看是不是?我常常——跟人说好些事情。我告诉别人我要做的事,做过的事、或是要去做的事。可是我根本记不得告诉过他们那些事情,就好像我心里在想这些事情,有时候一下子就跑了出来,我就对人说了。我跟你说过,有没有?” “这——哎呀——听我说,不要又说这些了。” “可是我对你说了?是不是?” “好了,说了的!可是人常喜欢说什么‘我恨她,我要杀了她。我想把她毒死!’这类的话。不过,这只是孩子气,你知道嘛,好像还没长大。这是很自然的事。孩子都常说。‘我恨这个,恨那个。我要把他脑袋砍下来!’孩子在学校都喜欢说,特别说那些他们特别讨厌的老师。” “你认为就仅是这样吗?可是——这么说,好像我还没长大嘛。” “呃,在某些方面你是没长大。你只须振作起来,认清这都是多么傻的事。就说你恨她吧,又怎么样呢?你已经离开家了,你不必跟她住在一起呀。” “我为什么不应该住在自己家里——跟自己的父亲一起住?”诺玛说:“不公平,太不公平。先是他跑掉把我母亲抛下,如今,他刚回来要跟我在一起的,可是他又娶了玛丽。我当然恨她,她自然也恨我。我常想杀了她,常常在想各种法子。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很舒服。可是后来——她却真的病了……” 大卫很不安地说: “你没把自己当作个巫婆之类的人吧,有吗?你没有做个蜡人用针去扎这一类的事吧?” “哎,没有!那样太可笑了。我作的是真事,很真的。” “跟我说,诺玛,你说的真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瓶子在那儿,我抽屉里。我打开抽屉就发现了。” “什么瓶子?” “龙牌杀虫剂。特选的除草剂,瓶上贴的标签是这样写的。装在深缘色瓶子里,那种可以喷东西的。上头还写着:小心,有毒。” “是你买的?还是拣到的?”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弄来的,可是的确在我抽屉里,而且已经用了一半了。” “所以你——你——你就记起——” “是的,”诺玛说:“是的……”她的声音更含混,几乎有如梦呓一般。“是的……我想就在那时我一切都想起来了。你也这么认为,是不?大卫?” “我对你实在不知该怎么想,诺玛。我真不知道,我想你大概是自己编出来的,对自己说的。” “可是她进医院去检查了呀。他们说搞不清,查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她就回家了——可是病又发了,我就开始害怕。父亲也开始以那种怪异的眼光看我,医生到我们家来,跟父亲关在他的书房里密谈。我跑出房外,爬到窗口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两人在计划,要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去关起来,把我送到那里去接受‘一系列的治疗’什么的。你看,他们不是认为我疯了嘛,我怕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或没有作什么。” “你就是这时才逃走的吗?” “不是——那是后来的事——” “告诉我。” “我不愿意再谈那个了。” “你迟早总得让他们知道你哪儿呀——” “我不要!我恨他们。我恨我父亲跟恨玛丽一样深。我但愿他们死了,两个都死掉。 然后——然后我就会再快乐了。” “别这么激动!听我说,诺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我是不喜欢结婚那一套劳什子的……我是说我一辈子也不会那么作的——反正好多年内还不会。我不愿意把自己拴起来——可是我想,我们可以作的是,你知道的,结婚,去公证登记结婚,你得告诉他们你已过了廿一岁了,把头发卷起来,穿些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老一点。我们一结了婚,你父亲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不能把你送到你说的那个什么鬼‘地方’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我恨他。” “你好像没人不恨。” “只恨我父亲跟玛丽。” “好了,总之,一个男人再婚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别忘了他对我母亲是怎样的。” “可是那不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是的。我还很小,可是我记得。他跑掉了,把我们抛弃了。他只在圣诞节寄礼物给我——本人从没来看我。到他终于回来的时候,如果我是在街上遇到他,我根本认不出他来。那时我心中根本没有他。我想他准是把我母亲也关起来过。她以前一有病就被送走了,我也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病,我有时在想……我怀疑,大卫。我想,你晓得,大概我脑子有问题,有一天我也许会做出真正可怕的事,比方说那把刀。” “什么刀?” “没什么。只是一把刀。” “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想上头染了血迹——是藏在——我的丝袜下面的。” “你记得在那儿藏了刀的吗?” “好像记得,可是我不记得在那之前我用过没有。我记不起我那天是哪儿……那天晚上一个钟头过去了。整整一个钟头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去过什么地方也做过什么事。” “嘘!”他见女服务后走了过来,连忙叱住了她。“你会没问题的,我会照顾你,我们再叫点什么,”他拿起菜单,大声地对女服务生说:“来两客土司加烤豆。” 第八章 赫邱里?白罗在向他的秘书李蒙小姐口授。 “承蒙您的厚爱,万分感谢,不过非常遗憾我不能不向您禀告……” 电话铃响,李蒙伸出一只手去接。“喂,您哪位?”她用手将听筒盖住对白罗说: “是奥立佛太太。” “喔……奥立佛太太,”白罗说。他此刻实在不愿别人打扰,不过他仍自李蒙小姐手中接过电话。“哈罗,”他说:“我是赫邱里?白罗。” “呵,白罗先生,真高兴你在!我替你找到她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替您找到她了!你那个女郎。你知道,就是那个杀了人或是以为自己杀了人的那个。她自己也在谈呢,说了好多。我想她脑子有问题,不过现在先别谈这个。你要不要来见她?” “你现在在什么所在,亲爱的夫人?” “在圣保罗大道与美人鱼剧场之间这一带。卡索甫街,” 奥立佛太太说着突然在电话亭中往外头望了望。“你看你能不能尽快赶来,他们在一家餐室里。” “他们?” “喔,她跟那个可以称为不相配的男朋友。他其实挺不错的,对她也好像很喜欢,我真不懂是为了什么。人有时候真怪。好了,我不要多说了,我要赶回去,我在尾随他们。是这样的,我来到餐厅一下子看见他们在那儿。” “喔?你真精明,夫人。” “不,倒不见得。我这全是运气好,我是说,我随便走进一家小餐室,正好那女郎坐在那儿。” “呵,那么你至少运气很好,这也很重要的呢。” “我坐在他们后面的一张桌子,她背朝着我。反正我想她没认出我来。我把头发弄了弄。总之,他们两个人讲话就好像全世界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后来,他们又点了——土司烤豆——(我受不了土司烤豆,我老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吃)——” “不要说土司烤豆了。继续说,你把他们丢下就来打电话给我了,对不?” “是呀。因为土司烤豆是要费时候作的。我现在就赶回去,也许就在餐室外头看着。 反正你快点赶来吧。” “这个餐室叫什么名字?” “叫美好荷兰草——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好,倒是怪脏的,不过咖啡挺不错的,” “别说了。快回去,我随即赶到。” “好极了。”奥立佛太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李蒙小姐一向做事效率很高,她在他之先跑到街上去,叫了辆计程车在旁边等。她没有发问也没表示好奇。她也没问白罗他走后她应该作什么工作。她不用问他,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从没有做错的时候。 白罗很顺利地到达卡索甫街角。他下了车,付了车资,四下望了望。他看见了美好荷兰草餐室,但无论奥立佛太太乔装得多巧妙,他在附近也找不到一个长得像她的人。 他走到街尾又折了回来,还是没有奥立佛太太的影子。因此,如果不是吊住了他们胃口的那一对离开了餐室,奥立佛太太去跟踪了,那就是——他来到餐室的门口。因为里头热雾太大,从外头是看不清楚什么的,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的目光四下里瞄了一下。 他立刻看见曾去看过他的那个女郎正坐在一张早餐桌上,她一个人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她抽着一支香烟,眼睛往前直视。她似乎迷失在沉思里了。不是,白罗心想,绝不对,她好像根本没有想什么,该说是她陷入了遗忘症里了。她人好像在千里之外。” 他穿过餐厅,坐在面对她的椅子上。她抬头看了看,他感到一阵欣慰,因为至少她还认识他。 “我们又碰面了,小姐,”他欣然说道:“我看你还认得我。” “是的,是,我认得你。” “能被一位只见过很短暂的一面的小姐认出来,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她仍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请问,你怎么认识我?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的胡须,”诺玛立即答道:“不会是别人的。” 对这样的观察他又感到一阵快意,一如往常在同样的场合下,他骄傲而虚荣地摸了摸胡须。 “呵,对的,很对。像这样的胡须还真不多见。很好的胡须,嗯?” “是的——呃,我想是很不错。” “呵,也许你对胡须不是行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芮斯德立克小姐——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对吧?我这胡须是非常不错的。” 他刻意在说她的姓名时下了点功夫。因为起先她看四周的眼神是那么茫然,那么辽远,他恐怕她不会注意到。她却注意到了,而且十分吃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的?”她说。 “的确,你那天早晨来见我时,并没有告诉我的仆人你的姓名。” “那你怎么晓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他看出了她的警戒与恐惧。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他说:“朋友有时候是很有用的。” “是谁?” “小姐,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同样地,也喜欢保守自己的秘密。” “我想不出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姓名。” “我是赫邱里?白罗,”白罗以一惯的庄严口气说道。然后,他等她发话,只坐着一径对着她温和地微笑。 “我——”她开了口,又停住了。“——要——”她又停住了。 “那天早上我们没谈到什么,这我知道,”赫邱里?白罗说:“你只不过对我说你杀了人。” “喔,那个!” “是的,小姐,那个。” “可是,我当然说的不是真的,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在开玩笑。” “真的吗?你一大早来看我,还是我早餐的时刻。你说很紧急,所以紧急是因为你可能杀了人,你这叫作开玩笑吗,呃?” 一名在转来转去的女服务生很注意地看了白罗一眼,突然跑到他跟前,递过了他一只用纸折的小孩子洗澡时玩的帆船。 “这是给你的吧?”她说:“白罗先生?一位女士留给你的。” “呵,是的,”白罗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位女士说看了你的胡子就会认识的。她说我一定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胡须的,说的可真一点不假。”她盯着他的胡子又加了最后那一句。 “好,多谢了。” 白罗接过那只帆船,打开又展平了;他见上面匆忙中用铅笔写着:“他刚走。她还在,我把她交给你了,我要去跟定他。”上面签了雅兰的名字。 “喔,是的,”赫邱里?白罗说着将纸条折起,放入自己口袋里。“我们刚谈到哪儿啊?我想,是谈你的幽默感吧,芮斯德立克小姐。” “你只知道我的名字——或是关于我的事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你是诺玛?芮斯德立克。你的住址是波洛登公寓六十七号。 你家住址是长麓克洛斯海吉斯。你在那儿与父亲、继母、一个老舅公,还有——一个陪伴照顾他的小姐。你看。我的消息蛮灵通的吧。” “你一定派人跟踪我了。” “不,没有,”白罗说:“完全没有,这点我可以信誉保证。” “可是,你不是警察,不是吧?你没有说过你是。” “我不是警察,不是。” 她的疑惧与厌弃松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我并不是在促请你聘用我,”白罗说:“这方面您早说过我太老,也许你的说法不错。不过,既然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情,我以为我们未尝不可和气地一块谈谈你现在发生的一些烦恼。你不要忘记,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说行动不快,却有许多可供吸取的经验。” 诺玛仍是满心怀疑地望着他,还是那副睁得大大的,令白罗很感不安的眼神。 但是,她似乎逃身乏术了,此刻,至少按白罗的判断,她好像要倾诉一番。不知是什么理由,白罗永远是一个容易让人交谈的人。 “他们认为我有精神病,”她直截了当地说:“而我——也觉得自己有精神病、疯了。” “这就太怪了,”白罗很轻松地说:“这种情形,名堂多得很,而且都很堂皇。心理分析专家、心理学家们都会轻快地脱口而出。不过,你说的有精神病,只能说是一般普通人心中的印象。再说,你有精神病又怎么样呢?或是你看着像有精神病,你以为你有精神病,甚至你可能是有精神病,又怎么样呢。这并不是说情况很严重呀。这是人受了很多折磨才引起的,通常只要治疗适当,是很容易治好的。发作的原因是因为心理的压力太大,太多烦恼,为了考试用功得太厉害,情感上太钻牛角尖,在宗教上信仰太深,或是缺乏一种宗教信仰,也或许有很好的理由恨上了父亲或是母亲!或者,当然了,也许在爱情上遭受了挫折。” “我有个继母。我恨她,我也很恨我父亲。这还不够吗?是不?” “不论恨哪个,都是很寻常的事,”白罗说:“我想,你一定很爱自己的生母。她离婚了还是过世了?” “死了。她两、三年前死的。” “你非常爱她?” “是的,我想是的。我是说我当然很爱她。她是个不中用了的人,你懂的,她常常要到疗养院去。” “你父亲呢?” “父亲在那之前就长年在海外。他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到南非去了。我想他要跟我妈离婚,可是她不肯。他去南非搞矿产生意。反正,他在圣诞节时候总会写信给我,寄圣诞礼物或请人带些东西给我,就仅此而已。所以对我来说,他好像并不真地存在。 他在大约一年之前回来,因为要料理我伯父丧事以及许多财务上的事。他回家来时,他——他就带了这个新太太回来了。” “你就忍受不了这个事实了。” “是的,我受不了。” “可是,那时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你该知道,一个男人再婚也是很普通的事。尤其是他与太太分离已经那么久了。他带回来的这个太太,是不是他以前要跟你母亲离婚想再娶的那个女人?” “喔,不是,这个女人很年轻的,她也很漂亮,而且摆出一副我父亲是她一个人的那种气势!” 她停顿了一下,又用一种全然不同有如孩子般的语气说:“我以为他这次回来喜欢的会是我,对我特别关心——可是她却不许他这样。她反对我,她要把我挤出去。” “可是在你这个年纪,这不要紧呀。这不是很好嘛。你现在并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你可以自立谋生,好好地享受人生,选择自己的朋友——” “在我们家,你是不晓得的!我指的是选我自己的朋友。” “如今女孩子在挑选朋友方面,难免要忍受别人的评论的。”白罗说。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诺玛说:“我父亲跟我五岁时记得的全不同了。他以前常陪着我玩,成天跟我玩,他也很欢天喜地的。他现在一点也不愉乐了,他成天发愁也很凶——完全变了。” “我猜,这大概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人是会变的。” “可是人就该变得这么厉害吗?” “他的外貌变了吗?” “没有,那没有。喔,一点也没有。要是你看见他座椅后挂的画像,虽然是很年轻的时候画的,可是跟他现在一模一样,可是又全不是我所记得的他。” “可是你该知道,亲爱的小姐,”白罗柔声地说:“人绝不会像你所记得的那样。 随着岁月,你把他们想作你心中所盼的那样,也像你以为你记得的那样。要是你要记得他们该是和蔼、快乐与英俊,你会把他们想得远远超过了实在的情况。” “你这么想吗?你真这么想吗?”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脱口而出:“那么你看我为什么要杀人呢?”这个问题其实来的很自然。早就在他们之间存在了。白罗感到,他们至少来到紧要关头了。 “这就可能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了,”白罗说:“而且也可能有很耐人寻味的理由的。 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该是医生,那种有这方面知识的医生。” 他反应得非常快。 “我不要看医生。我绝不要去看医生!他们要把我送去看医生,然后把我关进一个好寂寞的地方,再也不放我出来了。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她现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是不能送你去的!你不必惊恐。你可以完全照自己的心意去找一个医生。你可以把你跟我说的事告诉给他听,你可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许会给你说出个原因的。” “大卫也是这么说的。大卫也是这么说我应该去,可是我想——我想他不了解。我一定得告诉医生——我也许想要干一些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常常记不得我做过的事——或是我身在何处。我会一下子迷失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我什么也不记得。我有一次在走廊上——在一个门外,她的门外的走廊。 我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她朝着我走过来——可是她靠近我的时候,她的脸却变了,根本不是她。她变了另外一个人。” “你记得的可能是个恶梦。人在梦中,是会变作另一个人的。” “我不是作恶梦。我把手枪拾了起来——是落在我的脚边的。” “在走廊上?” “不,是在天井里。她过来从我手中拿走了。” “谁拿走了?” “克劳蒂亚。她带我上了楼,给了我一些苦东西,叫我喝下去。” “那时你的继母在哪里?” “她也在那儿——不,她不在。她在克洛斯海吉斯。或许在医院里。就是在医院里他们发现她被人下了毒——还说是我下的。” “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别人。” “又会是谁呢?” “也许——是她丈夫。” “父亲?父亲怎么会要毒死玛丽呢?他对她忠心极了,迷她迷得要死!” “家里还有旁人,不是吗?” “罗德立克老舅公?胡扯!” “这很难说,”白罗说:“他也许心理错乱。也许认为毒死一个美丽如女间谍的女人是他应尽的义务。谁晓得呢。” “那才真有意思了呢,”诺玛说,她一时似乎放开了心情,说话的语气非常自然。 “罗德立克舅公的确在上次大战中涉入许多间谍的事。还有谁在家里?苏妮亚?我想她或许能作个美丽的间谍,可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类。” “的确,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要她毒死你的继母。我想也许是佣人或是园丁?” “不会,他们只是偶尔来一来。我想不会——反正他们是不会有什么理由的。” “也许是她自己下的毒。” “自杀,你是说?就像那另外一个一样?” “是一种可能。” “我无法想像玛丽会自杀,她这个人太理智。再说,她为什么要自杀?” “是呀,依你的看法是,如果她要自杀,她会把头伸进瓦斯烤箱里,或是把床铺好,安安稳稳躺下去,然后服下大量的安眠药。对不对?” “这个,这至少更自然一点。所以说了,”诺玛很认真地说:“那一定是我了。” “啊,”白罗说:“这我倒觉得很有兴趣。好像是,你简直情愿这该是你,你喜欢这种想法:是你自己的手下了这种或那种致人于死的毒剂。不错,你一定很喜欢这种念头。”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怎么可以?” “因为我认为的确如此,”白罗说:“否则,为什么你可能杀了人的这种念头使你感到这么刺激,这么快意?” “你胡说。” “才怪呢。”白罗说。 她拿起手提包,伸出颤抖的手指在里头摸索。 “我不要在这儿听你对我说这种可怕的话。”她向女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她过来在账本上写了写,撕下之后,放在诺玛的盘子旁边。 “请让我来。”赫邱里?白罗说。 他敏捷地抽过账单,想要自口袋中取出钱包。那女郎又把账单抢了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付我的账。” “随你的便吧。”白罗说。 反正他已经看到他要看的东西了,账单是写两个人付的。因此,外貌华丽的大卫似乎并不反对由痴爱他的女孩子来付他的账。 “喔——原来今天请朋友吃晚早餐的是你呀。” “你怎么晓得我是跟朋友一道的?”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可不少呢。” 她将硬币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她说:“我不准你跟踪我。” “我看我也跟不上,”白罗说:“你该还记得我这大把年纪。要是你在大街上跑,我是准追不上你的。”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听见没有?你不准跟着我。” “你至少可以让我为你开门吧,”他摆了一个很漂亮的姿态说道:“再见了,小姐。” 她怀疑地瞄了他一眼就朝街头快步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查看。白罗站在门口望着她,但并没有加紧脚步去追她的企图,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时,他又回入了餐室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码子事?”白罗自言自语道。 那名女服务生朝他走了过来,一脸的不高兴。白罗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为了安抚她,叫了一杯咖啡。“事情的确有些蹊跷,”他喃喃自语着:“不错,的确有些蹊跷。” 一杯米黄色的液体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啜了一口,作了一个苦脸。 他在想,不知此刻奥立佛太太在哪儿。 第九章 奥立佛太太坐在公共汽车里。尽管一阵追踪之后,满腔兴奋,却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中称之为孔雀的这青年跑得可真快,奥立佛太太却不是一个走路很快的人。沿着河堤,她保持廿码左右的距离,在后头追随着他。在沙伦交叉口他转入了地下道,奥立佛太太也进入地下道。在斯隆广场他钻了出去,奥立佛太太也追了出去。在一处公车站上,她排在他身后三、四个人的队伍里。他上了公车,她也跟了上去。他在叫作世界尽头那站下了车,奥立佛太太也跟着下车。他钻进国王大道与河边之间的一片迷宫般的街道中。他转进一所像是营造厂的院子里,奥立佛太太躲在大门口外监视着。他又转入了一条巷弄,奥立佛太太给了他片刻的时间,然后又跟了上去——却不见了他的影子。奥立佛太太侦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一带地方显得破旧不堪,她往巷内慢慢走去。这条巷子还通往另外一些巷弄——其中有几条是死巷。她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在又转回营造厂院前的时候,在她身后有人说了话,着实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很客气地说:“希望我走的速度不致太快。” 她慌忙转过身来。骤然,这一阵子原本蛮好玩,虽说并不认真却兴味十足的追踪,全然改了观。她此刻所感受的,是一阵突如其来全未料到的恐惧。是的,她非常害怕,气氛一时间弥漫了危险。不错,这声音倒是挺轻快的,但是,她知道后面隐藏的却是愤怒。那一种突发的愤怒,令她想起报纸上经常报导的各种纷乱的情景。老妇人被一群青年暴徒袭击。阴狠、残酷的年轻人,心中积满了仇恨与伤害的欲望。她所跟踪的正是这样一名青年。他早知道她在那儿,给她一个空档之后,跟踪她到这巷子里来,他此刻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出路。这正应了变化无常的伦敦的本色:一刻前四周还汹涌着人潮,此刻却呼救无人。下一条街一定会有人的,附近的人家也该有人,但是离她最近的却是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一个拥有一副强悍、残酷魔掌的人物。她感到就在此刻,他要用他的手了……这只孔雀。一只骄纵的孔雀、穿着一条黑天鹅绒的潇洒紧身长裤,轻柔、嘲讽带取乐的声调后面隐藏着愤怒……奥立佛太太深深地喘了三口气之后,作了一个闪电般的决定,她迅速采取了一种想像中的自卫。稳当且毫不迟疑地,她朝身旁靠墙的一只大垃圾箱上坐下来。 “老天,你吓死我了,”她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在那儿。希望我没有惹你不高兴。” “那么你的确在跟踪我?” “是的,我承认我是跟踪了你。我想一定很惹你生气,你听我说,我原想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我敢说你一定气得不得了,可是你实在大可不必,实在不必要。你听我说——” 奥立佛太太在垃圾箱上坐得更稳实了些:“呃,我是写书的。我写侦探小说,而今天早上我心里的确很烦。事实上,我到餐室去是喝杯咖啡,想把脑子清理清理。我这本书刚写到我在追踪一个人。我是说我小说中的主人翁在跟踪一个人;我心中在想:‘说真的,对跟踪的事我其实一点也不懂。’我是说我经常在书中用这种字眼,也看过好多谈跟踪人的书;我想知道是否有如有些人写的书中说的那么容易,或是像另外一些人写的那么完全不可能。所以我想:‘那么,真是的,唯一的方法是我自己试试,’因为除非自己亲身尝试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去体会的。不然,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或是跟丢了一个人会不会心急。结果,真巧,我一抬头,就看见你坐在我前面的桌子那儿,我就想——希望你不要又着恼——你该是最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他那怪异、冷酷的蓝眼晴虽然仍在不放松地瞪着她,但她却感到先前那股逼人的紧张似乎消失了。 “何以我是你跟踪的最佳人选呢?” “呃,因为你那么耀眼,”奥立佛太太解释说:“你穿的真漂亮——简直有如摄政时代的风格,你知道吧;我心里就想,嗯,这倒是个好机会,你很容易跟别人分辨出来。 所以,你一走出餐室,我也就跟了出去。结果,却真不如我想的那么容易呢。”她抬头望着他说:“你不介意告诉我,你是一直就知道我在跟踪你呢?” “一开始没有。” “喔,这样的,”奥立佛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我比不上你那么出众。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不那么容易把我跟其他上年纪的女人分辨出来。我没什么特殊,是不?” “你写的书出版过吗?我不知有没有看过?” “这,我可不知道。你也许看过。到目前我已经写了四十三本了。我姓奥立佛。” “雅兰?奥立佛?” “呵,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奥立佛太太说:“这真令人高兴。不过,当然了,我敢说你是不会喜欢看我的书的。你大概觉得太老派——不够紧张刺激。” “你以前不知道我吗?” 奥立佛太太摇摇头说:“不,我不认识——我是说不知道你。” “那么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呢?” “你是指的在餐厅跟你一起吃烤鱼的那位小姐吗?不,我想没见过。当然,我也只看到她的背后。她好像——我是说女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对不对?” “她可认识你,”这青年突然地说。顿刻间,语气里突然渗出一股阴厉。“她说过她不久以前见过你。我想,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 “在哪儿?是不是在一次酒会中?我想也许我可能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会知道。” 她心想他此刻或许有两种心情:说,或是不说;但是他则决定告诉她,并且在说的时候,尖锐地盯紧她的面部表情。 “她的姓名是诺玛?芮斯德立克。” “诺玛?芮斯德立克。喔!当然了,对了,是在乡间一次酒会里。那地方叫——等我想想——长山,是不?——我不记得那家住宅的名字了。我是跟几个朋友一块儿去的。 反正我想我也不会认出她的,不过,她的确提起我写的书。我还答应送她一本的,真太巧了,是不是,我居然选了一个与我多少有些认识的人同坐的这么个人来跟踪。太巧了,我看我可不能把这写进我的书里去。那样,会看起来太过巧合了,你说是不是?” 奥立佛太太坐起身来。 “老天,我这是坐到哪儿去了?垃圾箱!真是的!而且还是这么烂的一只。”她鼻吼了一声说:“我这到底是跑到哪儿来了?” 大卫还在看着她。她突然感到她稍前所想的可说完全搞错了。“我真无聊,”奥立佛太太心想:“神经。认为他是很危险的,以为他会对我下手。”他这时正无比温声地对着她微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栗色的发卷在肩上飘动着。以今天的年轻人作风来说,他们也真是好美的动物啊! “我想,为了让你知道你此刻在哪里,我至少应该带你看看,跟我来。上来,走那个楼梯。”他指着一条摇摇晃晃的楼梯,顶上架着的看着像个鸽子楼。 “上那个楼梯?”奥立佛太太一时可不敢决定了。说不定他想利用他那副笑容诱她上去之后,然后在她头上敲一棍子。“没用,雅兰,”奥立佛太太心中对自己说:“你自己陷入了此一地步,只有撑下去看能不能发现自己想找的资料。” “你看那楼梯能承得住我的体重吗?”她说:“看起来快要垮下来了。” “很好呵。我先上去,”他说:“给你带路。” 奥立佛太太随着爬上了这梯子般的楼梯。还是不行,她心里还是难禁地害怕。怕的倒不全是这只孔雀,而是不知这孔雀要引她到什么所在去。反正,她就要知道了。他在楼顶推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是一间很空旷的屋子,一个改装过的艺术家画室。地板上四处放着些床垫,墙边堆着些油画,还有一、两副画架。满屋里渗着油彩味儿。屋里有两个人,一个留胡子的青年正站在那儿画画。他们进去的时候,他转过头来。 “哈罗,大卫,”他说:“带朋友来了?” 奥立佛太太认为,他是她所见的最脏相的青年。油兮兮的黑头发,盘成一个圆髻垂在头后,前头的挂在眼睛上。除了那胡子不说,脸也不刮。身上穿的,好像全是油脏的黑皮制的,蹬着一双高筒皮靴。奥立佛太太的目光掠过他,落到一个充当模特儿的女郎身上。她半趴在一个台子的一张椅子上,头往后扬着,头发挂了下来。奥立佛太太立刻认出了她来,那是波洛登公寓中的第二个女郎。奥立佛太太记不起她的姓了,但记得她的名字。她是那个最花枝招展、一脸无精打采的女孩子,叫法兰西丝。 “这是波得,”大卫指的是那个令人作呕的画家。“是我们后起的天才。这是法兰西丝,她正充当一个要求堕胎的绝望女郎。” “别胡扯,你这猿猴。”彼得说。 “我相信我认识你,我应该的,”奥立佛太太很愉快地说,一点也不带明知故问的味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也就在最近,什么地方。” “你是奥立佛太太,是不是?”法兰西丝说。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大卫说:“是真的?是不是?” “唉呀,我是在哪儿见过你的呃,”奥立佛太太还在喃喃地说:“是在一次酒会,是不?不,再让我想想,我知道了。是在波洛登公寓。” 这时法兰西丝自椅子上坐起来,说话的声调虽嫌疲倦却很优雅。彼得大声且悲痛地哀叫了声。 “哎呀!你看你现在把姿势又弄坏了!你非得这儿扭扭,那儿扭扭地不可吗?你不能不动吗?” “不行,我熬不住了。这姿势真难受,我肩膀都硬得不能动了。” “我在作跟踪人的试验,”奥立佛太太说:“可比我想的难为多了。这是个画室吗?”她说着,很高兴地在她四周打量着。现在都是这个样子,简直是个鸽子楼——没自地板上掉了下去还算真运气。”彼得说。 “你所需要的这儿都不缺,”大卫说:“北边的光线很好,房间很宽敞,有地方睡;楼下三缺一的时候还可以打牌,又有所谓的炊事设备。还有几瓶酒可以喝。”说着他转向奥立佛太太,却换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口吻,非常殷勤地说:“你想喝杯什么?” “我不喝酒。”奥立佛太太说。 “这位太太不喝酒,”大卫说:“谁想得到!” “话虽不太客气,倒说得很对,”奥立佛太太说:“多半的人看见我都说:‘我总觉得你酒量一定不小。’” 她打开手提包——立刻三卷灰色的发鬈掉落在地上。大卫拾了起来交给了她。 “呵!多谢,”奥立佛太太接过来说:“今天早上匆匆忙忙地。不知道我还有发夹没有。”她伸手在手提包里摸出来,又把发鬈在头上别好了。 彼得大声笑了出来——“好胆量,”他说。 “太离谱了,”奥立佛太太心中想:“我怎么会这么傻,老以为自己这次会碰上危险。危险——这些人?不管他们外表如何,的确是几个非常和气的好人。朋友常对我说的真不假。我的想像力是过于丰富了。” 随后,她说她得走了,大卫,一副摄政时代的男性风度,扶着她走下了摇晃的楼梯,又指点了她通往国王大道万无一失的最便捷的途经。 “然后,”他说:“你可以搭公车——或是你要的话,也可以叫一辆计程车。” “叫计程车。”奥立佛太太说:“我的脚都要僵了。愈早坐进计程车愈好。谢谢你,”她又说:“对我莫名其妙地跟踪你,竟然没有介意。好在,那些私家侦探、职业侦探什么玩意儿的,总不会是我这副模样的。” “也许不会,”大卫庄重地说。“从这儿往左转——再右转,再往左转一直到河岸,再一个极右转,然后一直走。” 可也真怪,当她走过那一片荒陋的建筑厂院子时,一股不安与悬疑又涌上她心头。 “我不该再乱想了。”她回头朝楼梯与那间画室的窗户又望了望。“三个再好不过的年轻人。”奥立佛太太自言自语着:“真好,又那么客气。从这儿左转,再右转。只因为他们看着怪,就认定他们是危险人物。是不是该右转了?或是左转?是右转,我想得——哎唷,老天,我的脚。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路好像是走不完的了,国王大道也似乎远在天边。她连一点车的声音也听不到——那条河又在哪儿呢?她开始怀疑自己一定是记错了人家的指点。 “呵!不要紧,”奥立佛太太心想:“反正很快总会走出去的——不管到河边、普特尼街或是万兹渥茨还是什么地方。” 她向一个过路的人问到国王大道怎么走,那人说他是外国人不懂英语。 奥立佛太太疲惫地又在巷口转了一个弯,终于看见了河上的波光。她急忙朝着通往河岸的狭窄通路走了下去,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才转过半个身子,背后就挨了重重的一击,眼前冒了一阵金星。 第十章 有个声音说:“喝了这个。” 诺玛在发抖。她的眼睛呈现一片茫然。她把身躯往椅子里缩回了一点,为她下的命令又重复了一遍:“喝了这个。”这次她顺从地喝了下去,咳了几声。 “太——太烈了。”她说。 “喝了会觉得好些,过几分钟就会好多了。静静地坐着,等一会儿。” 稍前令她混乱的那股难受与昏眩渐消失了。她的双颊开始恢复了原色,颤抖也停了下来。她第一次往四周看了看,注意到身边的环境。她曾被怯怕与恐怖蛊惑了一阵子,现在似乎已经恢复正常。这是一间不算很大的屋子,屋里的摆设依稀有些熟悉。一张书桌、一张长沙发、一只靠臂椅、一只普通椅子,另一只桌子上有一架听诊器与其他的仪器,依她看都是医治眼病的。之后,她的注意力自一般情况转移到特殊的目标:那个叫她喝东西的男人。 她看见一个卅来岁、红发、丑中带美的男人,那是一张满脸皱纹却很有意味的脸孔。 他慰勉式地朝她点了点头。 “现在头开始清醒些了吧?” “我——我想是的。我——是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记得吧?” “好多车辆。朝——朝我开来——我——”她看着他说:“我被轧过去了。” “噢,没有,你没被轧到。”他摇着头说:“是我把你拉住了。” “你?” “嗯,你在马路当中,一辆车向你冲来,我一把把你拉出来。你闯到车道上去是要干什么?” “我记不起了。我——喔,是的,我想我那时一定心里在想事。” “一辆美洲虎牌的跑车朝你飞快地驶来,另一边又有一辆公车开了过去。那辆跑车是想要轧死你吧?是吗?” “我——不,不,我想一定不是。我是说,我——” “喔,我在奇怪——也许是另有原因,会不会?” “你是指的什么意思?” “这,你知道,也许是有意的。” “有意的?你是什么意思?” “坦白说,我当时在想是否你有意在找死?”他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是吗?” “我——不——呃——不,当然不是。” “如果你真有那个意思,就太傻了。”他的声调有了些微的改变:“老实告诉我吧,你总会记得一些事的。” 她又开始颤抖了。“我在想——我想那样就一了百了了。我以为——” “这么说你是在想死的,不是吗?到底怎么了?你可以对我说说。男朋友?那倒是令人受不了的事。何况,有人常这么奢望,要是把自己弄死,他一定会后悔的——不过,最好还是别存那种念头。人多半不喜欢后悔,或是感到某些事情是他们的过错。你那男朋友也顶多会说:‘我一直就认为她不对劲,这样其实最好。’下一次你要是再想去撞美洲虎的时候,最好记住我这番话,其实就连美洲虎也是有感情的呀。这是不是你的烦恼?男朋友把你甩了?” “不是,”诺玛说:“才不是呢。正好相反,她突然又说:“他要跟我结婚。” “这也不至于让你去撞一辆美洲虎啊。” “是,当然会的。我是因为——”她又不说了。 “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诺玛问。 “我雇计程车带你到这儿来的。你大概没有受伤,我想顶多有些擦伤。你只是受了大惊,吓傻了,我问你的住址,你只是看着我,好像不懂我在说什么。人挤得愈来愈多了,我就叫了辆计程车带你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是医师的诊所吗?” “这里是医生的诊断室,我是医生。我姓史提林佛立德。” “我不要看医生!我不要跟医生谈!我不要——” “镇静点,不要这样。你跟一个医生已经谈了有十分钟了。医生有什么不对?你告诉我。” “我怕。我怕医生会说——” “不要这样。亲爱的,你又不是花钱来找我看病。就把我当作一个多管闲事的外人救了你一命,你才不致会断了胳膊折了腿,甚至头受了重伤使你残废一辈子。还有别的麻烦呢。以前,若是你蓄意自杀,你得去法庭解决。就是现在,若是证明你是自杀,也是一样。所以说呀,你不能说我不够诚恳了吧。为了答谢我,你至少应该对我坦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怕医生。以前,医生又对你怎么样过?” “没有。他们没有对我怎么样。可是我怕他们也许会——” “会怎样?” “把我关起来。” 史提林佛立德医生扬起了他那沙土色的眉毛看着她。 “喔,是这样的,”他说:“你好像对医生有很奇特的看法。我干嘛要把你关起来呢?你想不想喝杯茶?”他又说:“或是来一颗紫心药丸或是镇静剂什么的。这类东西不正是你这年龄的人最喜欢玩的吗?你自己常吃,是不是?” 她摇头说:“没有——并没有。” “我不信。这且不谈,可是你为什么如此惊恐与消沉呢?你精神没有毛病吧?有吗? 我不该这么说。其实医生才不想把病人都关起来呢,精神病院早就人满为患了,连挤都挤不进去。事实上,最近他们放了好些人出来——都是应该继续好好关起来的。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挤得要命。” “怎么样,”他继续说:“你口味如何?是想服点我药柜里的东西呢,还是一杯道地的好英国浓茶?” “我——我想喝点茶。”诺玛说。 “印度茶还是中国茶?该是这样问客人的,是不?对了,我还不晓得我这儿到底有没有中国茶呢。” “我比较喜欢印度茶。” “好。” 他走到门口,打开之后嚷道:“安妮。来一壶茶,两个人喝的。” 他走回来坐下说道:“现在,小姐,你好好地听着。对了,你的姓名是什么?” “诺玛?芮——”她停住了。 “诺玛什么?” “诺玛?魏斯特。” “好,魏斯特小姐,我们最好先把事情说清楚。我不是在给你看病,你也没有找我就医。你是街头意外事件的受害人——我们就这么决定,相信你也愿意如此认定,这样固然对那辆美洲虎的驾驶人很不公平。” “我起先是想跳桥的。” “是吗?你会晓得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如今造桥的人已经非常谨慎了。我是说你得爬上栏杆,那可不简单啊,总有人会拦住你的。好了,继续我的看法,我所以带你回来,是因为你受了太大的惊吓而无法告诉我你的地址。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 “我没有地址。我——我不住在哪里。” “真有意思,”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你是被称之为‘居无定所’的那类人士。 那你怎么办——整晚上坐在河岸上吗?” 她满脸不解地看着他。 “我可以把这次意外报告给警察局,只是我没有这份义务。我宁可认作是在一种少女的遐思状况下,你没有先往左看就穿越马路了。” “你一点也不像我心里想的那种医生。”诺玛说。 “真的?我在这个国家也愈来愈对自己的行业厌倦了。事实上,我已经决定关掉这里的诊所,两周之后去澳洲开业了。因此,对我你该没什么好顾虑的。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看见粉红色的象从墙上走了出来,大树伸出了枝桠将你抓住要勒死你,或是你知道什么时候妖怪会从人们的眼睛里探出来之类的精彩幻想,而我呢,是什么也不会管的!不介意的话,我觉得你神智很清醒的嘛。” “我自己可不这么想。” “嗯,也许你说得对,”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表现得很大方:“那么谈谈你所根据的理由吧。” “我的事情我都不记得……我告诉别人我做过的事,可是却不记得告诉过他们……” “好像你的记性很坏。” “你不懂我的意思。那些事情都是——邪恶的事。” “宗教上的狂躁?那就很有名堂的呢。” “不是宗教上的。只是——只是恨。” 一声敲门的声音之后,一名老妇人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她将茶盘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 “加糖吗?”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 “好,谢谢。” “你很有头脑。受了惊吓之后,进点糖是很有好处的。” 他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在她那边,并将糖罐放在旁边。 “好,”他坐下说:“我们谈到哪儿了?喔,对了,恨。” “是可能的,是不是?一个人恨一个人到了极点时候,就想杀掉他们?” “呃,是的,”史提林佛立德医生仍是很轻松地说:“非常可能。事实上,也很正常。不过,即令你真想去作,往往也鼓不足勇气去作,你懂吧。人体内有一种煞车的系统,在适当必要的时刻,它会为你煞住。” “你说得倒很稀松寻常,”诺玛说,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厌烦。 “这是很自然的。小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有这种感觉,一发起脾气来,就会对母亲或父亲说:‘你好坏,我恨你,你不如死掉。’作母亲的多半比较理智,平常不会太大惊小怪。长大之后,你还会恨人,可是那时就不会找那么多麻烦要杀人了。要是你还要杀人——那么,你就要坐牢了。这是说,你果真恨得做下了这种又糟又困难的事。说真格的,你这不是在跟我说着玩儿的吧,是吗?”他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不是。”诺玛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烁着怒火。“当然不是。你以为不是真的话,我会对你说这些可怕的事吗?” “这个嘛,”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人也常会如此的。他们常会讲些自己的可怕的事,而且心中觉得很快意。”他将她手中的空杯子接了过来。“那么,现在,”他说: “你最好把心中一切的话都对我说了吧。你恨谁,为什么恨他们,你要把他们怎么样?” “爱能生恨。” “像是流行情歌中的词句。可是,别忘了恨也能生爱的,这是双线的事。你还说不是男朋友的事呢。他是你的爱人却负了你。没有这回事,呃?” “不,没有。不是这种事。是——是我的继母。” “凶狠的继母这类的动机。可是,这多么可笑,你的年龄早可以摆脱继母了。除了嫁了你父亲外,她又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了?你也恨他吗?还是你太爱他了,不要与别人分享?” “根本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对。我以前爱过他,非常爱他。他以前——我觉得他以前好极了。” “好了,”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听我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见那边的门了吧?” 诺玛转过头去,满脸丈二地望着那扇门。 “很普通的门,是不是?没有锁,跟平常的门一样可以随意开、关。去,你自己试试看。你看见我的管家从那儿进来又出去的,对吧?不是幻觉。来嘛,站起来,照我说的去作。” 诺玛自椅子上立起身来,相当迟疑地走到门口打开门。 她站在门缝间,转过头来怀疑地望着他。 “对吧。你看见什么了?一条极为普通的走廊,本来想整修,后来一想反正就要去澳洲了,不值得。现在走到前门去,打开,这也是没有机关的。走出去到人行道上去,你就会晓得我全没有任何想把你关起来的企图。然后,你满意自己可以在任何时间走出这个所在的时候,再回来,坐在那只舒服的椅子上,把你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这之后,我才会把宝贵的忠告说给你听。当然,你不必非得接受,”他安慰她说:“人是很少接受劝告的,不过你倒不妨接受。懂吗?同意吗?” 诺玛慢慢地,有些摇摇摆摆地走出了屋子,走到——医生所描述的——极为普通的走廊上,轻轻扭开了前门,走下四级石阶,站到街旁的人行道上,这里的房舍相当高雅,却没什么特色。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却不知晓史提林佛立德医生正隔着百业窗在观察着她。她站了两分钟,然后用了一些较多的毅力转过身来,又上了石阶,关上前门,回到房间里来。 “没什么吧?”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放心了吧,我没跟你玩什么把戏吧?一切清清白白、光明正大。” 女郎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坐下,别拘束。你抽烟吗?” “呃,我——” “只抽大麻——那一类的?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 “我当然不抽那种东西。” “我可不会说什么‘当然’之类的话,不过,我应该相信病人告诉我的话。好吧,现在谈谈你自己的事吧。” “我——我不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可谈的。你不叫我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吗?” “喔,你是说谈你记得的那些梦境之类的事吗?不,不必了。你知道,我只想知道你的一些背景。你的出生,在乡下还是城里长大的,有没有兄弟组妹,或是独生女等等。 你自己的生母故世后,你是不是非常伤心?” “我当然伤心。”诺玛有些气愤地说。 “你太喜欢说当然了,魏斯特小姐。说真的,魏斯特(译注:魏斯特(est)的音译,原文也有‘西’的意思)不是你的真姓吧,是吗?哎呀,不管了,反正我也不真想知道。 你说是姓西、姓东或北,随你的便。你母亲去世之后,怎么样了?” “她去世之前,就残障不中用了,常进疗养院。我在戴旺州跟一位姨母一块住,她年纪很大了,也不是我的亲姨母,是我母亲的表姐。后来,我父亲回来了,就在六个月之前。那时——真美极了。”她的脸色忽然开朗起来。她并未查觉那位很随和的青年医生迅速地对她敏锐地瞄了一眼。“我几乎不记得他了,你晓得。他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我并没想到会再看到他。母亲在世时很少提起他。我想,起先她还指望他会放下那个女人再回来的。” “那个女人?” “是的。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她是个很坏的女人,我妈说的。母亲一谈起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她谈起父亲也是恨恨的,但是以前我总想也许——也许父亲并不是她所说的那么坏,该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母亲说绝不跟父亲离婚。她是——是不是叫圣公会?——很严的教会的教徒,你知道吧。就像天主教一样,她是不做离婚这种事的。” “他们同居了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或许这也是秘密吗?” “我记不得她的姓了,”诺玛摇头说道:“不,我想他们俩一块住了没有多久,不过,这些事我并不怎么清楚。他们去了南非,我想他们闹翻了,不久就分开了;因为就是那时候妈说她盼望也许父亲会再回来的,可是他没有,他连信都没写。连给我都没写过。他只在圣诞节寄些东西给我,总会送礼物的。” “他很喜欢你吧?”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从没有人谈起过他。只有赛蒙伯父——他哥哥,你晓得的。他在城里经商,他因为父亲把一切都抛弃了,很生气。他说,父亲一直如此,什么事都安不下心来做,不过他也说其实他人并不坏,就是个性太软弱了一点。我也不常跟赛蒙伯父见面。都是跟妈的朋友在一起,多半古板无聊得要死。我这一生都很无聊……“啊,父亲真的要回来了,我心里在想这真太好了。我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他:像他说过的事情,跟我一起玩的游戏。他以前好会逗我笑的。我想法子找一些他的生活照片或是单人照片,可是好像都被扔掉了,我猜一定都被妈撕光了。” “那么她始终是怀恨在心的了。” “我想她真正恨的该是露薏丝。” “露薏丝?” 他察觉这女郎突然显得有些矜持。 “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我不记得名字的。” “没关系。你在谈跟你父亲跑掉的那个女人。是她吧?” “是的。妈说她酗酒又吸毒,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过你并不知道她是否出了岔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情绪又激动了。“我希望你不要问我这些问题!对她我一点也不清楚!我后来从没有听人谈起过她!你不说的话,我早把她忘了。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的,好的,”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不必这么火气大嘛。过去的事,大可不必去烦恼。我们考虑一下将来,你今后要作什么呢?” 诺玛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可去,我不能——我想最好是——我知道我最好是——一死百了——只是——” “只是不能再试了,是不是?你要是再那么作,你可就太愚蠢了,这可以告诉你,我的好小姐。好吧,就算你无处可走。无人可投靠;那么,你有钱吗?” “有,我银行里有帐户的。父亲每期都给我存很多钱进去,可是我不知道会……我想,也许,他们现在正在寻找我呢,我不要他们找到我。” “你不必让他们找到,这我会给你安排好的。有个地方叫恳维园,地方并不如名字那么好。是个供人去休养的了养院。没有医生也没有心理分析,我也敢担保你在那儿不会被关起来,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自由离开。你可以在床上用早餐,睡一天不起床也没人打扰你。你在那儿好好休息,我会去看你,然后我们一起把你的问题解决了。你觉得这样怎么样?你肯吗?” 诺玛看着他。她毫无表情地坐着,盯着他看;慢慢地,她才点了点头。 当天稍晚,史提林佛立德医师打了一次电话。 “这次的绑架作的真不错,”他说:“她现在在恳维园,像只羔羊似的就跟我去了。 我现在还不能详细报告给你。这女郎吃了太多的药了。依我看她吃过紫心、梦炸弹,或许还有迷幻药……她上瘾怕有不少时候了。她说她没吃,可是我不大相信她的话。” 他听对方说了一阵。“这别问我!这种事情得谨慎点。她很容易发火……的确,她好像是害怕什么,也说不定假装怕些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很难说。别忘了,吃这种药的人很会耍滑头的,不能老听他们说的话。我没有太逼她,不愿意吓着她……“她小时候有依恋父亲的错综情感。我看她未必真喜欢她母亲,因为自各方面来看,她母亲都是个阴沉沉的女人,自以为是的那种贞节烈女。她父亲倒像个很乐观的人,也可能受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婚姻生活——你晓不晓得有个叫露薏丝的女人?……这个名字好像很令她惧怕——依我看她是这个女郎最先恨的人。她在这孩子五岁时把父亲抢走。 那种年龄的孩子虽然不太懂事,但是对惹出麻烦的人都很快就产生憎恨。很显然,她在几个月之前才再见到父亲。我看她始终作着美梦——她才是她父亲的伴侣与掌上明珠。 当然她是大失所望了。父亲带了个新太太回来,何况是个年轻漂亮的太太,她不叫露薏丝吧,是吗?……没什么,我只是问问。我现在只是给你一个轮廓,一个大致的情况。” 电话中对方很大声地说:“你说的是什么?再说一次。” “我说我只给你一个大致的情况。” 双方停了片晌。 “喔,对了,有个小过节你可能会发生兴趣。这女郎企图自杀,可是作得很笨拙。 这你感到很惊奇吧?……” “喔,你不感到惊呀……不是,她没有吞下一大瓶阿司匹灵,也没把头伸进瓦斯烤箱里。她跑进快车道上,要往一辆开得奇快的美洲虎撞上去,我告诉你幸亏我适时拉她……是的,我看确乎是一时的冲动……她自己承认了。还是那句老话——她要‘一了百了’。” 他听对方一阵连珠似的说话之后,又说:“我不知道。在现阶段,我无法肯定——按目前所知,事实很明显。她是个神经过敏的女孩子,神经质,加上吃了过多各种的药物,显得紧张过度。不能,我无法告诉你到底是哪一种。目前这类的药物到处都有,少说也有十几种,每种的效果都稍有不同。可能引起脑筋混乱,丧失记忆,性情暴躁,神情迷惑或是变成个木头人!困难就在分辨她自己真正的反应与因服用药物所引起的反应。 这样,就有两种可能。或是,这女郎陷入了幻觉,把自己看作是神经质,精神有毛病,并自称有自杀的倾向。这事实上是极可能的。要不然,她就是一派谎言。我也不排除加一种可能,基于本身某种暖昧的理由,她或许故意要给别人一种全然伪装的印象。果真如此,她作的就非常到家。偶尔,她所说的事情,总会出现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痕迹。 她是个很会作戏的演员?还是根本就是个半低能、有自杀倾向的病患者呢?两者都有可能……你说什么?……喔,那辆美洲虎!……的确,开得是过快了一些。怎么,你认为可能不一定是自杀企图吗?那辆美洲虎可能是故意要撞死她的?” 他想了片刻。“这我很难说,”他缓缓地说:“不过,也说不定。的确,说不定哟,只是我从没这么想过。麻烦就在一切都有可能,是不是?反正,我会很快再从她口中套出些根苗的。我现在已经能令她至少信任我一半了,只要我小心谨慎,不要逼得她太甚、太快,以致反而引起她的疑心。她慢慢地会对我更信赖的,如果她确实是精神方面的有问题,她会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告诉我的——到最后,我不听还不成了呢。在目前,她心里还有某种惧怕……“当然,如果她是故弄玄虚,将我们引入歧途,那么我们也只有找出她要这么作的理由。她目前在恳维园,我想她会住下来的。我建议你派个人盯住她一、两天,如果她企图溜走,那么,那个她不认识、负责看牢她的人最好跟定了她。 第十一章 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在开一张支票,签字时脸上略带苦状。 他的办公室宽大,装潢考究,却是典型俗气的大亨气派——装饰与摆设都是赛蒙?芮斯德立克遗留下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兴趣索然地接收下来,没有作过任何更改,只将墙上挂的一、两张画像取下,挂上了自乡间带来的自己的画像与一幅泰宝山的水彩画。 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是个中年人,开始有些发福,但是与他身后悬挂的十五年前所绘的肖像相比,都出奇地看不出有什么改变。同样突出的下巴,两片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轻轻上扬的眉毛也是一式的玩笑人生。他并不是个引人注意的人,一种通常可见的人,而此刻,却也不是个很快乐的人。他的秘书进入房间时,他抬起了头看着她。 “有位赫邱里?白罗先生要见您。他一定说与您约好了的,可是我根本查不出来。” “赫邱里?白罗先生?”名字依稀有些耳熟,他却记不起是怎么听过的。他摇头说: “名字我一点也记不得——不过我好像听过。他长得什么样子?” “很矮小——外国人——我看是法国人——蓄着一撮大胡子——” “对了,当然了!我记得玛丽提起过他。他去看过老罗迪。可是他说跟我约好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您给他写过信。” “记不得,即令我写过。也许是玛丽——唉,好了,不要紧——请他进来吧。我想我最好把这事弄清楚。” 片刻之后,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引进来一名矮小的男客,鸡蛋型的头,两撇大胡子,穿一双黑漆尖头皮鞋,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与他太太所描述的十分吻合。 “赫邱里?白罗先生。”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说。 她退出去之后,赫邱里?白罗走向桌前。芮斯德立克站起身来。 “芮斯德立克先生?我是赫邱里?白罗,请多指教。” “呵,是的。我内人提起你曾去看过我们,或者该说是去看我舅舅的,请问有何贵事?” “我是应你那封信来拜访的。” “什么信?我不曾写过信给你啊。” 白罗注视了他一眼。然后自衣袋取出一封信,展开之后,看了一眼,躬身将信递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请您自己过目,先生。” 芮斯德立克用心看着,那是用他自己办公室的信纸打字的,尾端有他本人用钢笔签的名。亲爱的白罗先生: 非常高兴如果阁下能按上列地址尽早便中来与本人一晤。自内人所述以及我在伦敦各处询问所知,阁下一旦应允接办一项需要谨慎守密的工作,是最可信任的人。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拜上他冷峻地说:“你是什么时候收到此信的?” “今天早上。我手头正好没什么要事,我就赶了来了。” “这事体太怪了,白罗先生。这封信并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 “不是。我的签名很不一样——请你自己看。” 他伸手像是要找一些自己的笔迹,不自觉地就翻开自己刚刚签了字的支票簿,给白罗看。“你看是不?信上的签字一点也不像我本人的啊。” “这真是很奇怪,”白罗说:“确实太奇怪了。那么信又会是谁写的呢?” “这也正是我自己心中的疑问。” “会不会是——抱歉——您夫人写的呢?” “不,不会。玛丽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又为什么要签我的名字呢?不,不会,要是为我安排你的造访,她也该会告诉我的呀。” “那么你是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寄这封信给我?” “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芮斯德立克先生你也不晓得,这封信中所说的你要聘请我,到底是为了何事吗?” “我怎么会晓得呢?” “对不起,”白罗说:“这封信你没有完全看完。你可以在第一页签字后面的最后一行上,看见几个‘请翻下页’的小字。” 芮斯德立克将信翻了一页。第二页信纸的上方又打着: 我要与您磋商的是有关小女诺玛的事宜。 芮斯德立克的神情改变了,他的脸色阴晦了下来。 “喂,是这么回事!可是谁又会知道——谁会管起这桩事来了呢?谁会知道的呢?” “会不会是有人在促使你找我商洽呢?一位好心的朋友?你一点也想不出信是谁写的吗?”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的女儿们没有麻烦吗——那个叫诺玛的女儿?” 芮斯德立克迟缓地说:“我有个女儿叫诺玛。我的独生女。”他说最后这句话时,语调也有了些改变。 “她目前有麻烦吗?某方面的困扰?” “我不很清楚。”语气颇有些踌躇。 白罗倾过身去说: “我看你说的并不确实,芮斯德立克先生。我认为你的女儿的确有些麻烦或困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有人跟你谈起过这种事吗?” “我完全是自你的语气中推测的,先生。许多人,”赫邱里?白罗说:“在今天都有些女儿方面的困扰。他们年轻、聪慧的女儿经常会惹上各样的麻烦与困扰。很可能,你这里也遭遇到了。” 芮斯德立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指头在桌子上弹着。 “是的,诺玛很令我烦心,”他终于开了口:“她是个很难应付的女孩子。神经质,近乎歇斯底里。我——可惜——我并不很了解她。” “无疑的,她的麻烦一定是因为男朋友引起的了?” “可以这么说,是的,不过这并不全是她令我担心的所在——”他向白罗打量了一番。“我可以把你当作一个谨慎而可信赖的人吗?” “如果我不是的话,我在这行业中也就没什么好混的了。”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案子的本质,是要找回我的女儿。” “啊?” “她上个周末如往常一样回到我们乡间的家中。她星期天晚上显然说是回到她与另外两个女孩子同住的公寓中去的,可是我现在知道她并没有回到那儿。她一定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她是失踪了?” “听起来虽有点小题大作,不过的确似乎如此。我想总该有个说得通的理由,可是,却——我想任何一个作父亲的都会心焦的。你想,她没有来电话,也没有告诉与她合住的那两个女孩子。” “她们也很担心吧?” “不,我看似乎没有。我想——这,我想这种事她们看得很平常。女孩子们如今都是各顾各的事。比我在十五年前离开英国时要不同得多了。” “你说你不很赞成的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如何?她可不可能跟他跑了呢?” “但愿千万不至于。虽然有可能,可是我想不至于——我内人也认为不会。我相信你见过他,那天你去我们家去见我舅舅的时候——” “呵,是的,我想我认识你所说的这个青年人。蛮漂亮的一个年轻人,不过,我看,却不是一个作父亲的人会看得上的。我觉察到你夫人也似乎不很赞成。” “我内人深信他那天去我们家是刻意避免被人看见的。” “也许,他心里有数,他在你们家是不受欢迎的?” “他是不会不知道的。”芮斯德立克绷着脸说。 “那么,你不认为你的女儿不是太可能与他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至少——起初我没这么想。” “你去报警了吗?” “没有。” “像有人失踪这类事件,通常最好是去报警。他们也很谨慎,而且他们处理此种事件的方法,也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作到的。” “我不愿去报告警察。这是我女儿的事,老兄,你该懂我的意思吧。我的女儿,如果她要到哪儿去一阵子,而不愿意我们知道,这是她的事。我们也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一定出了危险或什么的。我——我只是为了自己安心才要知道她在哪里。” “不过,很可能,芮斯德立克先生——我希望我不是在胡疑,我看你担心你女儿的事,绝不仅于此吧?” “你为什么认为还有别的事呢?” “因为如果仅仅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告诉父母跑走了几天,或是也没告诉与她同住的人她到哪里去,在这种时代本不算是什么特别不寻常的事。因此,我想该是与另外的事情扯在一起,才使你如此焦虑。” “这,也许你说的有些道理,只是,”他神色疑虑地望着白罗说:“只是这种事体向陌生人是很难启齿的。” “倒也不见得,”白罗说:“这种事体,通常对陌生人说说远比对朋友或熟人说要容易得多,这点,你该同意吧?” “也许,也许。我懂你的看法。好吧,我承认我很为我女儿烦恼。她——她与许多别的女孩子很不一样,而且已经有些事情的确很令我担忧——我们夫妇两人都很忧心。” 白罗说:“你的女儿,也许正处于那种少女的艰难时期,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不成熟的女孩子,坦白说,有能力做出许多事,而责任则不一定该由她们来承担的。请不要见怪我作这种推测:你女儿或许对自己有个后母十分反感吧?” “很不幸,确乎如此。可是她实在没有理由如此,白罗先生。我与我前妻并非最近才分手的,我们好多年前就分开了。”他顿了顿又说:“我干脆坦白对你说吧,反正,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与我前妻是慢慢疏远的。我也不必粉饰事情,我认识了另一个女人,我十分迷恋她。我离开英国跟这个女人去了南非。我太太不肯离婚,我也没有强求她。我为我太太和孩子作了适当的财务上的安排——那时她才不过五岁——” 他停了一口气又继续说: “回顾过去,我可以看出我早已长久不能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了。我一直渴望四海云游。在我那段人生中,我痛恨自己被扣在办公室里。我哥哥多次非难我对家里的事业不表兴趣,如今我终于回来一起照顾了。他又说我未尽全力。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生活,我无法定下心来,我要过刺激冒险的生活。我要畅游世界与蛮荒所在……” 他突然停了下来。 “反正——你也不想听我的人生故事。我去了南非,露薏丝也跟着我去了。结果我们两个搞得并不好,这我可以坦率地承认。我痴恋她,可是我们不停地争吵,她受不了南非的生活,她要回伦敦与巴黎去过更高雅的生活。我们回到这里差不多一年才分开的。” 他叹了一口气。 “或许我当时该返回自己深恨的安份守己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我太太还会不会与我重拾旧好。她也许会觉得那样做是她的职责的,她是个尽责的好女人。” 白罗察觉到他说这后面一句话时,语调中隐藏的些微怨恨。 “不过,我想我至少应该替诺玛多着想着想。然而,事情却又是另一种情况。这孩子跟着母亲过得很好。我为她们作了生活上的安排。我偶尔也写信或送礼物给她,但从未想过回英国去探望她,这却也不全是我的过错。我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全然不同的形态,我想一个作父亲的时来时去,对孩子终究不是妥善的办法,也许会更扰乱她内心的安宁。 总之,我可以说,我这样作对大家都是最好的办法。” 芮斯德立克的话愈说愈快了,似乎他感到能对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听者倾诉心中的一切,给予他莫大的慰藉。这种反应,白罗以前也会注意到而且经常加以鼓励。 “你从未为自己打算才回来的?” 芮斯德立克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你知道,我一直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命中注定的生活。我从南非跑到东非。在事业方面,我作得很发达,凡是我经手的,都会赚钱;有时与人合伙经营,有时自己处理,都非常成功。我时常去丛林中旅行,这才是我始终追求的人生。我天性是个户外生活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与前妻结婚之后,感到陷入牢笼被捆住了。我受不了,我要享受我的一份自由,我不愿意回到这边拘泥的生活方式。” “可是你终究是回来了?” 芮斯德立克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还是回来了。唉,我想,是上了年纪了。此外,也因为我与另外一个人作了一笔很好的生意。我们获得一项利润可能极高的专利,这需要在伦敦商洽。本来可以请我哥哥代办的,可是他又故世了。不过我仍是这家公司的股东,我愿意的话,我仍然可以回去自己经营。这是我第一次想这么作,我指的是重返都市生活。” “也许你夫人——你现在的太太——” “不错,我懂你心里想的。我与玛丽结婚就在我哥哥去世前一、两月的时候。玛丽出生在南非,但是她来过英国几次,很喜欢这里的生活,特别喜欢有一个英国式的花园! “我自己吗?也是头一次感到也许我会习惯英国的生活的。我也想到了诺玛。她母亲两年之前去世。我跟玛丽谈过,她也很愿意照顾诺玛,使我女儿有个家。看起来,一切都会很美好,因此——”他露出一丝苦笑:“因此我就回来了。” 白罗看了看悬挂在芮斯德立克后面的画像。这里的光线比乡间他们宅子里要好,一眼就可以看出画的是此刻坐在办公桌前的这个人;五官十分特殊,突出的下巴,玩世不恭的眉,与头部摆出的姿势,只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却缺少一股画像中具有的气质——青春! 白罗脑海中又涌起另一股思潮。芮斯德立克为什么把这幅画像自乡间移到伦敦的办公室来了呢?他与他夫人的画像是一幅,在同时由当年一位极富盛名专绘人像的画家所画的。白罗想,按理说,这两幅画像应该依原来的构想,配在一块儿悬挂在一处才合道理啊。然而,芮斯德立克却把自己的画像移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了,这是否基于他的虚荣心作祟呢——为了表现自己是个都市人,本城颇有声望的显要人士?然而他又是个在蛮荒地区度过长期生活的人,何况他自己也声称喜欢蛮荒生活的。要不然,他就是要随时提醒自己,他如今是个都市人物了。他是否感到自己需要加强这种形象呢。 “或许,当然了,”白罗心中想道:“这全然出于虚荣心!” “即令我自己,”白罗以一种颇不寻常的谦虚在心头对自己说道:“偶尔连我自己也禁不住虚荣心的发作的。” 这一阵两人均未觉察到的沉寂,终于被芮斯德立克稍带歉然的话语打破了。 “请千万原谅我,白罗先生。似乎我谈了半天我的生活已令你嫌烦了。” “那里的话,芮斯德立克先生。其实你所谈的你的生活,也无非仅限于可能影响到你女儿的事情而已。你十分担心你的女儿,可是我想你还没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呢。你说,你是要寻找她?” “是的,我要找到她。” “好的,你是要找她,不过,你是要我去找到她吗?呵,不要犹豫了。客套——在人生中有时是必要的,但在此刻是不必了。听我说,我告诉你,如果你要寻找你的女儿,我——赫邱里?白罗——建议你去警察局,因为他们有这种能力。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也非常谨慎保密。” “我不会去找警察,除非——除非我到了绝望的地步。” “你宁可找一名私家侦探?” “是的。可是你看,我又对私家侦探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该——该信赖谁。我不知道谁能——” “你对我又知道多少呢?” “我的确对你有某些认识。比方说,我知道你在战时在情报工作方面担当过责任不轻的职位,事实上我舅舅就曾对我推崇过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白罗脸上泛起的一丝讥讽,芮斯德立克并未察觉到。所谓不争的事实,白罗自己非常清楚,完全是幻觉;这一点,想必芮斯德立克本人也应该知道罗德立克爵士的记忆力与视力是多么的不可靠;他将白罗对他本人的所知连鱼钩、鱼线与鱼丝锤子一股脑儿全吞了下去了。白罗并没有哄骗他。他只是为那老先生证实了自己一向坚信的:在没有求证之前,绝不可轻信任何人所说的任何话。怀疑每一个人——如果不是他这一辈子,也至少有许多年了——始终是他奉守不渝的第一条金科玉律。 “让我再度向你保证,”白罗说:“我这一生的职业生涯可说非常成功,不瞒你说,在许多方面都不是他人可望我项背的。” 芮斯德立克的反应远比他可能反应的神情更欠缺信服感!对一个英国人说来,居然有人如此自吹自擂,多少会引起他的疑虑的。 他说:“你自己感觉怎么样,白罗先生?你有信心能找到我的女儿吗?” “也许不如警察那么快,但是我能。我会找到她的。” “要是——要是你能够——” “如果你希望我找到她,芮斯德立克先生,你必须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 “可是我已经都告诉了你了。时间、地点,还有她应该在的地方。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她朋友的名单……” 白罗猛烈地摇着头。“不,不。我要你告诉我的是事情的真相。” “你认为我还瞒着你些什么吗?” “你还没有都告诉我,这点我可以肯定。你怕的是什么?尚未说明的事实是什么——如果我要帮你把案子办好,我必须要知道这些事实。你的女儿不喜欢她的继母,这很显然,也没什么奇特,这是很自然的反应。你应该记得她曾有许多年私下里将你视作十全十美。这对一个家庭破裂中情感遭受严重打击的孩子,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是的,我当然明了我所谈的事情。你认为一个孩子总会把事情淡忘的。不错。在某方面,你女儿是可能忘记你的,也就是说她再见你面的时候,也许不认识你的容貌与声音了,她会自己为你制造一个形象。你抛下她远去,她渴望你回来。她母亲,无疑地,会设法劝阻她谈起你,也正因为如此,她可能更想念你。你在她心目中也就更加重要。因为她不能与自己的母亲谈到你,她就会产生一般孩子常有的反应——将离去的父亲(或母亲)的错处,全埋怨在留下来的母亲(或父亲)一人身上。她会自圆其说地告诉自己:‘父亲喜欢我,不喜欢我的是母亲。’这样,她在与你的冥冥联想之间,就把你理想化了。一切都不是她父亲的过错。她根本无法相信这种事实! “的确,我敢担保,这种情形经常发生的。我多少懂得些心理学。如此,当她获知你要回来了,她要与你团聚了,许多搁置多年不愿再拾起的记忆,会一下子都回头了。 她爸爸回来了!他跟她会一辈子快乐地在一起!可能在她见到继母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于是她会无比的嫉妒,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最自然的事了。她所以如此强烈地嫉妒,部分原因是你这位夫人是个很美的女人,风华娴雅,这又是女孩子通常最表反感的,因为她们本身常常缺乏自信。她本人可能笨拙且有很深的自卑感。因此,她见到继母是如此能干、漂亮,就很可能恨上了她;而这种妒恨都是属于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心态的。” “这——”芮斯德立克踌躇地说:“我们去请教医师时,他也是差不多这么说的,我是说——” “呵,”白罗说:“这么说你们的确去跟医生谈过了?你们去找医生总得有个理由吧,不是吗?” “那也不尽然。” “喔!你可不能对我赫邱里?白罗这么说啊。没什么不尽然的。事情一定很严重,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因为我搞清楚了这女孩子的心事之后,才好进行这桩事情,也办得更快些。” 芮斯德立克沉默良久之后,下定了决心。 “你能绝对保密吗,白罗先生?我可以信赖你——在这件事情上我能得到你的保证吗?” “绝没问题。到底是什么麻烦?” “我——我,我不能肯定。” “你女儿对你太太采取行动了?而且不只是幼稚的无礼行为或是说些不中听的话,比这要厉害——要更严重。她是不是对她作了身体的攻击?” “不,不是攻击——不是身体上的攻击,可是——又没法子证实。” “的确,这点我们要认定。” “我内人身体愈来愈不好了——”他吞吞吐吐的说。 “呵,白罗说:“是的,我明白了……她得的是什么病呢?消化系统方面的,可能吧?一种肠炎?” “你的脑筋真快,白罗先生。是的,正是消化方面的。我内人老觉得不舒服,情形又很费解,因为她身体一直非常健康。后来,只好送她去医院,作他们所称的‘观察’,也就是检查。” “结果如何?” “我看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检查之后,好像身体又复原了,也就回家了。可是,之后病情又复发了。我们对她的饮食作了很周全的检查。她好象肠子中了毒,但是又找不出任何原因。我们又进一步把她吃的食物作了检验。每一种食物都抽验过之后,确定在许多食物中都存在有某种物质。而抽验的每一种食物都是只有我内人一人爱吃的。” “说白了,也就是有人给她下了毒。对不对?” “正是。份量很轻微,但是到最终会有累积的效果。” “你怀疑你女儿吗?” “不。” “我想你是怀疑的。除了她还会是谁?你是怀疑你女儿的。” 芮斯德立克深深地长叹一声。 “坦白说,我是怀疑她的。” 白罗返回家中的时候,乔治正在等他: “一名叫艾蒂丝的女人打电话来,先生——” “艾蒂丝?”白罗皱了皱眉头。 “她是——据我猜——是在奥立佛太太家帮工的。她叫我通报您奥立佛太太现在在圣?吉尔斯医院里。” “她出了什么事?” “据我所知,她被人——呃——敲了一棍子。”乔治没有报告剩下的口信,那是: “再告诉他,都是他的错。” 白罗咋了咋舌头。“我警告过她——昨晚我打电话给她时,心头就有些不踏实,没人接电话。女人!” 第十二章 “我们得买只孔雀,”奥立佛太太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了这句话,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睁开,声调虽充满愤怒却十分低弱。 三对惊惶的眼睛投视在她身上,她又开口说: “敲它的脑袋。” 她将对不住光的眼睛困难地张开,费力地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一名青年拿着一本记事簿在写字,手中的铅笔拿得很稳。 “警察。”奥立佛太太断然地说。 “对不起,您说什么?夫人?” “我说你是个警察,”奥立佛太太说:“不对吗?” “对的,夫人。” “暴力殴击罪。”奥立佛太太说着颇为得意地闭上了眼睛。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周遭的环境就看得较清楚些了。她躺在床上,据她判断:是一张那种相当高、看着极卫生的病床,那种可以上下左右随意调整高度与方向的病床。她不在自己家中,她四下瞄了一番确定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医院,或许说不定是所疗养院。”她说。 一位修女一派权威地站在门口,她床边还站着一名护士。她认出了第四个人。“没有人会认错那撮大胡子,”她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白罗先生?” 赫邱里?白罗往床前迈了一步。“我告诉过你要当心的,夫人。”他说。 “谁也难免迷路的,”奥立佛太太略带含混地说:“哎唷,我的头好痛。” “那还用说嘛。依你推测,有人在你头部敲了一击。” “是的,是那只孔雀干的。” 那名警察不安地吃了一惊,说道:“对不起,夫人,您是说您被一只孔雀殴击了吗?” “当然了,我始终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一种气氛,你懂吧。”奥立佛太太想要挥手适当地描述一下那种气氛,却痛苦地把手缩了回去。“哎唷,我看我还是别再晃动了。” “我的病人是不能太激动的。”修女以制止的口吻说道。 “您能告诉我这次袭击是在什么所在发生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迷了路。我从一间画室出来,又脏又乱。另一个年轻人有好几天没刮脸了,一件又油又脏的皮夹克。” “就是这个人袭击您的吗?” “不是,是另外一个。” “您能不能就告诉我——”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跟踪他,从餐室一直跟起——可惜我不太会跟踪人。练习不够,比想象中要难得多。” 她将视线焦注在那名警察身上。“我想这你一定很在行。我是说,你们学过跟踪的课程吧?唉,算了,不要紧。你看,”她说着,速度突然加快起来:“很简单。我在世界尽头广场下了车,我想该是那个地方,我想他该跟那几个人留下的,或是走了另外一条路。谁想到,他却跟到我身后来了。” “这人是谁?” “那只孔雀。”奥立佛太太说:“告诉你,他可把我吓着了。发现事情正好颠倒过来时,的确挺吓人的。我是说结果是他跟上了你,而不是你跟踪他——当然稍前是的——而我心中一直有些嘀咕。其实,老实说,我很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怕。他说话挺斯文有礼的,可是,我就是怕。总之,他就在那儿,他对我说:‘跟我上去看看画室。’我就跟他爬上了一道很不稳当的楼梯,一种象梯子式的,上头有一个年轻人——那个很脏相的青年——他在画画,有一名女郎在充当模特儿。她倒蛮干净的,也很漂亮。我们大伙谈了会儿,他们很好也挺有礼貌的。后来,我说我得回家了,他们就把回到国王大道的正确路径指点给我了。可是,他们一定不可能把正确的路径告诉我的。当然了,也可能是我自己弄错了。你晓得,人家指点路径的时候,什么第二条巷子左转,第三条街右转之类的,有时候会正巧搞反的,至少我自己会的。反正,我来到靠河边的一处贫民区所在。我那时候,心中已经不太怕了。我想那孔雀敲我头的时候,我一定是太没戒心了。” “我想她一定是有点精神错乱。”那护士用解释的口吻说。 “谁说的,我才没有呢,”奥立佛太太说:“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 护士嘴张得大大的,挨了修女责怪的一眼,又赶忙闭上了。 “天鹅绒、缎子的穿了一身,又长又鬈的头发。”奥立佛太太说。 “一只穿缎子的孔雀?一只真的孔雀,夫人?您说您在契尔西区河边附近看到一只孔雀?” “一只真的孔雀?”奥立佛太太说:“当然不是。真是神经,一只孔雀跑到契尔西河岸去干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没有人能回答。 “他自鸣得意,”奥立佛太太说:“所以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孔雀。炫耀,你懂了吧。我该说是虚荣,对自己的外表很骄傲,也许还有别的自感得意的方面呢。”她看着白罗说:“他叫什么大卫来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您说这个叫什么大卫的青年在您头上敲了一棍子?” “是的,没错。” 赫邱里?白罗说话了。“你看见他了吗?” “我没看见,”奥立佛太太说:“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只觉得后头有声响,在我能转头去看之前——事情就出来了!只觉得好象有千斤砖头砸到我身上来。我想,我现在该睡会儿了。”她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她轻轻挪了头部,脸上现出痛楚的表情,就陷入了看上去十分安逸的昏迷状态中。 第十三章 白罗进入自己的住宅很少用钥匙,他循老派摁门铃,等那可信的听差乔治来开门。 不过,此刻,他自医院访客归来,开门的却是李蒙小姐。 “您有两位访客,”李蒙小姐将声调调得十分可人,虽说不算低语,却比平常的声调低了几个音阶。“一位是高毕先生,一位姓名是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的老先生。不知道您要先见哪位?” “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白罗沉思着说。他作这项考虑时,头部侧向一边,有点象只知更鸟,他在判断这项最新的发展可能对整个事体有何等的影响。然而,这时,高毕先生却一如往常般自专供李蒙小姐打字用的小房间里突然出现了,显然,稍早她是把他安排在那里的。 白罗脱下大衣,李蒙小姐为他挂在过道上的衣帽架上。 高毕先生依照他的习惯,这次是对着李蒙小姐的后脑勺发话。 “我去厨房跟乔治喝杯茶,”高毕先生说:“我的时间属于我自己,我自己留着。” 他乖乖地走入厨房。白罗先生步入客厅,只见罗德立克爵士虎虎生风地在那里来回踱方步。 “逮住你了,小伙子,”他和蔼地说:“电话真是了不起的东西。” “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真受宠若惊。” “呃,我并没真的记住你的名字,”罗德立克爵士说:“你知道,我对记名字从不见长,却绝忘不了面孔。”他颇自豪地又说:“我是打电话给伦敦刑事警察厅的。” “喔!”白罗显露了一丝惊讶,虽然他晓得这种事情正是罗德立克爵士这样的人喜欢作的。 “他们问我要找谁,我说给我接顶尖的上司。跟你说,人生处事就得如此,小伙子。 绝对不要跟次要的人接洽事务,没用。找顶高的大头儿,这是我的作风。告诉你,我告诉他们我是谁了。我说我要找大老板通话,最后他们替我接通了。这家伙倒也挺客气,我跟他说我要打听一个在某年某月法国某地与我共事过的一位联军情报单位的工作人员的地址。那家伙好象一时摸不着头脑,所以我就说:‘你该知道我指的是谁。’我说是个法国人,或是比利时人。你是比利时人吧?我说:‘他的名字好象是阿契勒斯,可是不是阿契勒斯’我说:‘只是象阿契勒斯,长得不高。’我说:‘留着大胡子。’这下子他好象有点门路了。他说他想你的名字可能会列在电话簿里。我说不错,但是我又说: ‘他总不会只叫阿契勒斯或赫邱里(这是他给我的)吧?我不记得他的姓了。’于是他就告诉我了。很客气的一个家伙,的确很殷勤。” “非常高兴能见到您,”白罗说,心头匆匆闪过:不知在电话中与罗德立克爵士交谈的那个人事后会跟他怎么讲呢。所幸那绝不会是什么大老板之流的高阶级人士。可想而知必是一名他早已熟识的人,他的工作也就是为一些过气的知名之士随时提供一些服务而已。 “总之,”罗德立克爵士说:“我找到这里来了。” “非常荣幸。您喝点什么吗?茶、果汁、威士忌加苏打水,或是一杯糖蜜——” “老天,不要,”一听说糖蜜,罗德立克爵士吃了一惊说:“我还是来杯威士忌吧。 其实我是不准喝酒的,”他又说:“可是医生都是蠢牛,这我们都晓得,他们只知道叫你不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白罗将乔治唤了进来,给他下了指示。乔治将威士忌与苏打水放到罗德立克爵土身旁之后就退出去了。 “呃,”白罗说:“请问有何指教?” “有份差事给你作,小伙子。” 有好几天过去之后,他似乎更相信自己与白罗在过去的确有过很深的来往了;而这正合白罗的心意,因为如此罗德立克爵士的外甥就会更加依赖他——白罗的本领了。 “是文件,”罗德立克爵士压低了嗓门说:“丢了些文件,我一定得找回来,懂吧? 所以我想,既然自己视力衰退,脑筋有时也不太灵光了,我最好找个内行的人来替我办。 知道吧?你那天来得正是时候,正派到用场,因为这些文件我是非得找出来的。” “这倒是很有意思的,”白罗说:“可否请问是什么样的文件呢?” “好吧,我看既然要请你寻找,你是难免要问问的,是不?跟你说,这是很秘密、很机密的。最高机密——至少在过去是的,而且,看情形又会如此了。是一些来往的函件,在当时对我来说,虽非特别重要,但也不是全没用处;不过,政治的事情总是有变化的。这你当然明白,来去变幻不定。你晓得战争一起,风云万变,谁也摸不清自己的方向。在一场战争里,意大利是我们的盟友,下一场战争中又成了敌人。第一次大战,日本还是我们亲密的战友,第二次大战时,他们却偷袭了珍珠港。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站在哪边!开始是跟俄国站在一条线上的,等打完了仗却又敌对起来了。我告诉你,白罗,如今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辨认盟友了,一夜之间就会改变的。” “您说,您丢了一些文件。”白罗说,在提醒这位老先生他来访的目的。 “是的,你晓得,我有一大堆的文件,最近我都翻出来了。我都好好地放起来了,老实跟你说,我是放在银行里的。可是后来我又都取了出来,分门别类一番,因为我想何不也写一本回忆录。如今那些家伙都在写呀。蒙高马利、亚兰布鲁克,还有奥金赖克都在书中大放厥词,多半都在说些其他元帅们的闲话,就连那位受人尊敬的莫然医生也在那里大谈他的那些有名的病人呢,真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了!总之,我心里一动,想到自己也有兴趣写点我自己所知的人物的轶事,我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也来个一吐为快呢?那都是我经历过的呵。” “我相信读者一定会极感兴趣的。”白罗说。 “呵,呵,是呀!我认识很多新闻人物。大家都对他们敬畏得很,却不知道他们都是大蠢材,可是我知道。我的天,这些大人物们所犯的错误——你简直不会相信。于是,我就把我的文件取出来了,而且请那个小女子替我整理一下。很好的一个小女子,而且也挺聪明的,虽然不太懂英文,却是很聪明很能帮忙的。我收藏了许多文件,不过都是乱七八糟没有整理过。总之,我需要的文件居然不在里头。” “不在里头?” “不在。我们原以为也许一开始我们弄丢了,可是我们又好好查过之后,我可以告诉你,白罗,我觉得好些文件都经人动过手脚了。有些并不重要。其实,我要找的文件也都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我是说没人认为很重要,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让我保留了。 反正,我要找的那些信函都不见了。” “当然,我会小心保密的,”白罗说:“不过,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所说的那些信件的性质呢?” “不知道我能不能说,小伙子,我顶多能告诉你这是有关目前某些人大放厥词写他过去所做的事与所说过的话,可是他说的全不是真话,我这些信件正好可以指出他是何等的大骗子!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信件都不会有人敢出版。我们只想寄给他一份,让他知道他当时到底说的是什么,而且我们有文件为证。我敢说,然后事态可就大不相同了,懂吧?这,我不必问吧?你该知道一传十、十传百的后果吧?” “不错,罗德立克爵士,我知道您的意思。不过,您该知道,要是不知道你所说的文件是什么,或是不知道可能在何处,我是不容易替您找回来的。” “好吧,我们先谈最要紧的:我要知道是谁动过的,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也许在我收藏的文件中还有更重要的呢。我要知道,是谁乱动过了。” “您本人一点不知道吗?” “您认为我应该知道吗,呃?” “这,以最主要的可能来说——” “我知道。你是要我说是那个小女子,可是,我认为不是那个小女子。她不会知道那些文件有什么重要性,她那时年龄还太小。” “也许另有人指使她的。”白罗提醒他说。 “是的,不错,不是不可能。不过又嫌太明显了嘛。” 白罗叹了一口气。鉴于罗德立克爵士如此明显的偏袒,他感到坚持他的看法也是没用。“还有谁准许看你这些文件呢?” “安德鲁与玛丽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想安德鲁对这种事情是不会有兴趣的。何况,他始终是个很规矩的孩子,始终如此。倒不是我怎么了解他,有时过节的时候,他与他哥哥也偶尔来看我一、两次,也仅此而已。当然,他抛弃了太太,跟一个挺漂亮的货色跑到南非去了;不过,当然也不只他一个男人如此,尤其是又娶了个象葛瑞丝那样的太太。其实,我也没见过她几次。她这种女人眼睛从不抬起来看人,只会傻做事。总之,像安德鲁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做间谍的。至于玛丽嘛,她也很不错的。据我看,她除了玫瑰花圃之外,是什么东西都不看的。还有那个老园丁,都八十三岁了,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了;还有那两个女人整天在家里推着那只吸尘器,吵死人了,我看也不是干间谍的角色。所以说呀,准是个外人了。当然了,玛丽是戴了一顶假发的,”罗德立克爵士相当不切题地说:“我是说可能她会让人觉得她可能做过间谍,因为她戴假发,其实她那是另有原因的。她十八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头发都秃光了。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真是倒了楣。起先我也不知道她戴假发,有一天我看见她头发刮到了玫瑰枝子上,把一头假发拉歪了。真是倒楣。” “难怪我觉得她梳的发式有点不同呢。”白罗说。 “反正最佳的谍报员是从来不会戴假发的,”罗德立克爵士告诉说:“那些可怜的家伙得整容拉皮的。不过,一定是有人动过我私人文件的。” “您想不会是也许您放在另外的地方了——抽屉或是其他档案夹中了。您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大约一年以前,我翻过的,我那时想应该好好影印几份。我特别注意到那几封信,现在却不见了,一定有人拿走了。” “您不怀疑您外甥安德鲁,也不怀疑他太太或家中的雇员。那么他们家中那位女儿呢?” “诺玛?我看,诺玛头脑有些问题。我是说她可能会患有窃盗癖,拿了别人的东西却一点也不知道,可是我想不通她干嘛要翻我的东西。” “那么您心中到底怎么个想法呢?” “这个,你是到过我们家的。你知道那所房子的情形,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出进进的,我们不锁门的,从来不锁。 “您自己的屋门锁不锁的——比方说您到伦敦来的时候?” “我从来不认为有那个必要。现在我当然锁了。可又有什么用?太迟了。再说,我只有一把普通的钥匙,随便那个门都可以打开的,一定是外头进来的人。要不然,如今怎么小偷闹得这么凶呢。大白天的,闯进你的家中,爬上楼梯,随便选一间屋子进去,翻完了珠宝箱,扬长而去,没人看见,看见了也不会问他是谁。长得大概都是阴阳怪气,不学无术,那批不知叫作什么的长头发脏指甲的人。我在家中看见不只一个进来过,我也不愿问:‘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真尴尬。好多这样的人,我想大概是诺玛的朋友。在以前,家中是不准这种人上门的,可是如果你把他们赶了出去的话,事后说不定发现是什么恩德斯勒男爵的公子或是马乔利斑克斯子爵的千金呢。这年头,简直搞不清自己周围到底是些什么人。”他停了一下又说:“如果可能有人查得出来,就只有你了,白罗。”他喝干了杯中的最后一口威士忌,站起身来。 “就这样了,全看你的了。你会接手的,是不?” “我尽力而为。”白罗说。 这时门铃响了。 “一定是那小女子,”罗德立克爵士说:“真准时,一分不差。真不错,是不?你晓得,到伦敦来没有她可真不行。我眼瞎得象只蝙蝠,连马路都过不去。” “为什么不配副眼镜呢?” “我也有几副的,不知放在哪儿了;何况,总是从鼻梁上滑下来,要不然就丢掉。 再说,我真不喜欢眼镜。从来不用的,我六十五岁的时候看书还不戴眼镜呢,不错吧?” “没有东西能用一辈子的。”白罗说。 乔治将苏妮亚引进屋来。她今天特别漂亮。白罗心想:她那付羞答答的样子真是可人。他以一副老法国派的殷勤迎了上去。 “幸会,小姐。”他说,朝着她低头一鞠躬。 “我没来晚吧,罗德立克爵士,”她眼光掠过白罗说:“我没让您久等吧,真希望我没让您等久了。” “一分不差,小女子,罗德立克爵士说:“而且训练有素,第一流的水准。” 苏妮亚被捧得有点不知所措。 “茶喝得很舒服吧,我希望如此,”罗德立克爵士还在说:“我跟你说过的,好好喝一杯茶,买个面包,或是你们小姐们喜欢吃的奶油面包卷,呃?我希望你听我的话了。” “没,我没有。我抽空去买了一双鞋。您看,很漂亮,是不是?”她伸出一只脚来。 的确是好漂亮的一双新鞋,罗德立克爵士看了眉开眼笑的。 “好了,我们得走了,去赶火车,”他说:“我也许老得过时了,可是我就是喜欢火车。准时开,按时到,反正至少应该如此。可是汽车呀,一到上、下班时候,就大摆长龙,磨磨蹭蹭,至少要浪费一个半钟头。汽车!去他的!” “我叫乔治给您叫辆计程车吧?”赫邱里?白罗说:“不费事的。” “我已经叫好车在外头等呢。”苏妮亚说。 “你看看,”罗德立克爵士说:“是不是,她什么都想到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朝着他看的那股娇羞,是白罗最欣赏不过的了。 白罗陪同他们走到走道门口,礼貌地说了再见。高毕先生自厨房内出来,站在走廊上,一副可以说刚在人家修好瓦斯炉的模样。 乔治一待他们走下门外石阶,立即将门关上,来迎接白罗的目光。 “你觉得那位小姐如何,乔治?可以说说吗?”白罗说。在某些事物上,他认为乔治是准错不了的。 “呵,先生,”乔治说:“也许可以这么说,如果您准我说的话,我看他着迷得紧呵。简直是五体投地了嘛。” “我觉得你说的不错。”赫邱里?白罗说。 “当然,在他这种年纪,也算不了什么。我还记得蒙特伯伦爵士,他人生经验很丰富,而且您也说过他人精明得很。可是您可想不到的,有一次有个年轻女人来给他按摩,您猜他送了她什么东西吗?一件晚装,一只手镯。而且是一见难忘,又送了她土耳其玉跟钻石,虽然不是太贵的东西,可也花了不少钱的。后来又送了她一件披肩——不是貂皮的,是俄国银鼠皮的,还配了一只小皮包。之后,她哥哥出了问题,欠债之类的,虽然有时我怀疑谁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哥哥的。 “蒙特伯伦爵士出钱替他们还债——她表现得好难过哟!可是,您别想错了,他们之间可都是纯情派的。男士们到了那种年纪,好象都会昏了头的。她们钓的是那种老顽固型的,不是那种胆子大的花老头子。” “你说的一点不错,乔治,”白罗说:“不过仍然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你觉得那位小姐怎么样?” “喔,那位小姐……呃,先生,我虽不敢肯定的说,不过她却是不会让人看走眼的那一型。虽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看,心眼儿倒是无比机灵的。” 白罗走进客厅,高毕先生顺着白罗的手势也跟了进去。 高毕先生仍是一惯的神态在一张高背椅上坐了下来,并紧了双膝,脚尖往里缩着。 他自衣袋里取出了一个折了角的记事本,小心翼翼地翻开,就开始对着桌上那杯苏打水报告起来。 “向您报告您叫我调查的背景资料。” “芮斯德立克家是个备受尊崇、声望极好的家族。父亲詹姆斯?派屈克?芮斯德立克据说是个擅长交易的精明商人。他们家三代经商。祖父创业,父亲扩展,赛蒙?芮斯德立克接手经营。赛蒙?芮斯德立克两年前患有心脏冠状动脉阻塞症,健康日益衰退,大约一年之前,死于动脉血栓症。弟弟安德鲁?芮斯德立克自牛津大学毕业之后,加入自家的企业,与葛瑞丝?鲍德文成婚。生有一女,诺玛。抛下妻女,远赴南非。有一位贝瑞尔小姐与他同行。没办离婚手续。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夫人两年前故世。她卧病多年。诺玛?芮斯德立克曾是麦田女子学校的住宿生,没有不良记录。” 他的目光在白罗脸上扫过一巡之后,高毕先生又说:“根据库克的查询,事实上他们一家似乎一切正常良好。” “没有异端,也没有精神不正常的?” “好象没有。” “泄气。”白罗说。 高毕先生将这节掠过。清了清喉咙,舔了舔手指,又在记事本上翻了一页。 “大卫?贝克,记录不良,两次缓刑监管。警方对他颇感兴趣。他曾与数桩暧昧事件有牵连,好象是艺术品窃盗案件,但却没有证据。他是在艺术圈中混的,没有谋生的特长,但是生活混得不错。喜欢有钱的女孩子,不耻靠喜欢他的女孩子生活,也不在乎由她们的父亲出钱打发走掉。据我看是个十足的坏胚子,但是足够聪明,从未惹上大麻烦。” 高毕先生突然瞥了白罗一眼。 “你见过他?” “见过。”白罗说。 “可以请问您自己的看法如何吗?” “跟你的看法一样,”白罗说。“一个俗不可耐的怪物。”他又深思地补了一句。 “却是很吸引女人的。”高毕先生说:“可惜如今刻苦向上的青年,女孩子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她们偏喜欢那种坏胚子——叫化子型的。她们还说呢:‘可怜,命不好。’” “花枝招展得象只孔雀。”白罗说。 “呃,倒也可以这么说,”高毕先生不甚了解地说。 “你觉得这家伙会用棍子行凶吗?” 高毕先生想了片刻,然后对着壁炉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样的记录他倒没有。我并不是说全无可能,不过依我看那不会是他的本行。他是个说话蛮斯文的人,不是会动粗的那型。” “的确,”白罗说:“我不该那么想的。依你的看法,他是可以用钱打发掉的,是不?” “只要对他有利,他会把女孩子一下子丢掉的。” 白罗点了点头。他心中记起了一件事情。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曾将一张支票上的签字拿给他看。白罗不仅看了支票上的签字,也看到了受付人的姓名。那笔数目不小的款子是付给大卫?贝克的。大卫?贝克会拒收那张支票吗?白罗心里在推测。他认为大体上,他是不至于拒绝的。高毕先生无疑地也是持着这种看法。不肖的年轻男子被钱打发走的事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的,年轻女人也同样。男的铭过誓言,女的两泪汪汪,然而到头来,金钱终归是金钱。大卫是向诺玛提出过婚事的,他是真心吗?他可能真心爱诺玛吗?果真如此,他该不会轻易被金钱贿赂的。他的态度倒是极为诚恳的,诺玛不用说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高毕先生与赫邱里?白罗的看法可就不一样了。况且,他们的看法可能大致上是正确的。 高毕先生咳嗽了一声,继续念他的报告。 “至于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小姐,她没什么问题,没有不好的传言,也就是说并无暧昧之事。父亲是国会议员,很富有,没有不清不白的事。不象我们听说过的某些议员那般的行径。她在洛登玛格丽特女子学校受的教育,毕业后担任许多次秘书的工作。 首先在哈利街一家诊所中任秘书,后来转往煤矿局工作。第一流的秘书。给芮斯德立克先生当秘书已有两个月了。没有定情的爱人,只有几个普通的男朋友。如果她想约会,是不愁找不到男朋友的。看不出来她与芮斯德立克之间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我个人的看法是没有的。她过去三年都在波洛登公寓租楼房居住。房租相当贵,通常,她与另两名女郎分租,也不是特别近的朋友。各不相扰。一位年轻小姐,法兰西丝?贾莉,是与她分租的第二名女郎,住了不少时候了。曾在皇家设计艺术学院攻读过一段时期,之后转入史华德大学。目前替魏德朋画廊工作——是邦德街上一家很出名的画廊。专事在曼彻斯特、伯明翰,有时也在海外为人安排画展。经常去瑞士与葡萄牙。属于搞艺术的那型,也有许多艺术与戏剧圈内的朋友。” 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略略看了看手中的记事本。 “尚无法自南非取得什么资料。看情形也得不到什么。芮斯德立克行踪不定,有一阵子常跑肯尼亚、乌干达、黄金海岸与南非。各处远游,是个不喜欢安定下来的人。似乎没有人特别了解他。本身富有,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也能赚钱,而且获利颇巨。喜爱远游蛮荒地区。认识他的人都对他留有极佳印象。他似乎天生喜爱游荡天涯,从不与人保持联系。曾有三次经人报告死亡——进入蛮荒之后失踪——但是五、六个月之后,在全然不同的所在或国家又冒了出来。 “去年,他在伦敦的哥哥突然去世。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他。他兄长的故世似乎对他打击不小。也许他厌倦了,也许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伴侣。她比他年轻许多,据说是一名教师,很守本份。总之,他决心放弃四处漫游而返回英国。除了本身家缠万贯之外,他也继承了哥哥的财产。 “辉煌之家却出了一个不快乐的女儿,”白罗说:“真希望我对她能了解得更多一些。你已经尽你所能为我搜集了我需要的事实。在这女郎四周的人可能对她有某种影响,也许根本就影响了她。我要知道的是她父亲、她继母、爱人以及室友与伦敦同事的一些资料。你确信没有任何死亡与这女郎相关吗?这是很重要的——” “一点迹象也没有,”高毕先生说:“她在一家叫家鸟的公司工作,也快倒闭了,给她的薪资也不多。继母最近曾入院检查,是乡间的医院。有许多谣言在流传,不过好象都查不出所以然来。” “她没死,”白罗说。“我需要的是,”他以凶残的语气强调说:“一桩死亡。” 高毕先生表示这他无能为力,就站起身来。“请问,目前您还需要什么资料吗?” “在背景资料方面是不需要什么了。” “好的,先生。”高毕先生将记事本放入衣袋中时又说:“对不起,先生,也许我多事,不过,刚才您这儿有一位小姐——” “请直言,我猜,你以前见过她,是不?” “是的,一、两个月之前。” “你在哪儿见过她的?” “国家植物园。” “国家植物园?”白罗显然有点惊异。 “我倒不是在跟踪她。我在跟踪别人,去跟她会面的人。” “是个什么人?” “我想告诉您也是不妨事的。是贺佐高维亚大使馆的一名新进武官。” 白罗眉毛扬了起来。“很有意思。嗯,很不寻常。国家植物园,”他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会面的好所在,气氛很好。” “我当时也这么想。” “他们谈了话吗?” “没有,先生。他们好象不认识。那位小姐带了一本书,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她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就放下了。后来,我跟踪的那个人也在那张长椅上坐下了,他们彼此没说话,那位小姐站起身来就走开了。他在那儿坐了片刻也起身离去,他将那位小姐留下的那本书带走了。如此而已,先生。” “嗯,”白罗说:“真有意思。” 高毕先生朝着书柜说了一声再见,就离去了。 白罗疲惫得长叹了一声。 “可完了!”他说:“受不了!太离谱了。间谍,反间谍的事也出来了。本来要找的只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谋杀案。我现在怀疑那桩谋杀顶多是一个吸毒鬼脑子里搞的鬼!” 第十四章 “亲爱的夫人,”白罗向奥立佛太太深鞠一躬,奉上了一蓬维多利亚式的高雅花束。 “白罗先生!哎呀,真是的,太不敢当了,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风度。我的花经常都是乱七八糟的。”她朝花瓶里乱蓬蓬的一把菊花瞄了一眼之后,又看着这束淑女般的蔷薇花蕾。“真谢谢你来看我。” “夫人,我是来祝福你康复的。” “是的,”奥立佛太太说:“我想我好多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头往左右轻转了一下。“不过还是头痛,”她说:“有时痛得很厉害。” “你记得,夫人,我警戒过你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 “事实上,是叫我不要太莽撞。可惜我偏偏那么做了。”她又说:“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也很害怕,可是我又跟自己说干嘛那么傻,有什么好怕的?因为,我是在伦敦啊,就在伦敦的市中心,到处都是人。我是说——我怎么会害怕,又不是空无一人的荒林子里。” 白罗看着她,心中在思考。他想,奥立佛太太是真地感到了一阵不安的恐惧,真的疑惧到邪恶的存在,一种真有某种事情或某一个人要加害于她的不祥感兆;抑或是后来才了解到全盘的经过?他非常清楚这是经常发生的事:不知多少委托他办案的人都说过类似方才奥立佛太太所说的话,“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劲,我感到有些不妙,我就知道要出事的。”其实,他们当时根本没有那种感觉。那么奥立佛太太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他基于奥立佛太太的立场打量着她。按奥立佛太太自己的看法,她的直觉是相当靠得住的。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奥立佛太太每次在那些直觉经证实为真的时候,总是得理不饶人的! 然而,人与许多动物一样,象狗与猫在大雷雨来临之前总感到有些不安,知道情形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到底什么事情不对。 “你是什么时候感到这种恐惧的?” “是在我转出大马路的时候,”奥立佛太太说:“在那之前,一些都很正常而且相当刺激——该说我觉得挺好玩的,当然发觉跟踪人的确是很困难的事也令我气馁。” 她停了下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象是在玩一种游戏。之后,又突然全不是游戏了,因为那是个许多小巷子与破陋地区的所在,仓库或是荒地拓平了要盖房子的地方——哎呀,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很不同就是了,真象在作梦。你知道那种梦。 开始时是一回事,大家在一起喝酒了蛮热闹的,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又跑到丛林里或另外全然不同的所在去了——而且非常怕人。” “丛林?”白罗说:“嗯,你这么比喻倒是很有意思的。” “这么说,你当时觉得自己好象进了丛林里,而且很怕一只孔雀?” “我不知道是否特别怕他,况且孔雀又不是什么凶险的动物。只是,我把他比作一只孔雀,是因为我觉得他只是个装饰性的东西。孔雀不是富点缀与装饰性的吗?这个可恨的家伙也是蛮花花绿绿的呀。” “在你遭袭击之前,你完全不晓得会有人跟在你后头吗?” “没有,不,完全不知道——不过,我想他给我指引的根本就是错路。” 白罗审慎地点了点头。 “但是,当然是那个孔雀敲我的头的,”奥立佛太太说:“还会是谁?那个一身脏兮兮的小孩子?他虽然是一股脏相,倒不是个恶人。那个懒洋洋的叫什么法兰西丝的,更不可能了——她象个盖了块布的包装箱子,一身垂着散发。我觉得她象个戏子之类的。” “你说她是在充当模特儿?” “是呀,不是给孔雀作模特儿,是给那个一身脏的小子。我记不得你见过她没有了。” “我还没有那份荣幸——要果真是个荣幸的话。” “不过,她的确是蛮漂亮的,那种不修边幅,潇洒艺术家的一型。脸上化妆很浓,一张灰白的脸,好浓的眼膏,头发软趴趴地挂在脸上。在一家画廊工作,因此替一些嬉皮画家们充当模特儿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了。这些女孩子真敢!我想她也许爱上了那个孔雀,却也说不定是那个脏小子。无论如何,我看她也不至于敲我一击闷棍的。” “我觉得另有一种可能性,夫人。也许有人可能注意到你在跟踪大卫——也就因而跟踪起你来了。” “有人看见我跟踪大卫,于是就跟踪我?” “要不然,就是在木材厂附近或是矿场里早有人躲着了,也许在监视你注意的那个人。” “当然,这是一种可能,”奥立佛太太说:“可是那又会是谁呢?” 白罗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呵,就是说啦。困难就在此——太困难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端,我一点头绪也看不出来。我只知道有个女郎说她可能杀了人!我只能靠这么一点线索来进行,而且就连这点也是十分困难的。” “你说困难到底是什么意思?” “返想。”白罗说。 奥立佛太太对于返想始终不很擅长。 “你总是把我搞得糊里糊涂。”她埋怨地说。 “我现在谈的是有人被谋杀,可是谁被谋杀了呢?” “我想,是继母被谋杀了。” “可是继母并没有被谋杀呀。”白罗说。 “你真是个最神经的人了。”奥立佛太太说。 白罗在椅子上将身子坐正,将两只手的指头合拢在一起,开始——按奥立佛太太的推测——要找乐子了。 “你就是拒绝返想,”他说:“但是要想事情有些进展,我们一定要返回去思考。” “我不要返想,我只想知道我在医院的时候,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你总该做了点事吧。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白罗没有理睬她的问话。 “我们必须从头开始,有一天你打电话给我。我心情很烦闷,是的,我承认我很烦闷,有人对我说了非常刺伤我自尊的话。你,夫人,却是非常的好心。你鼓舞我,使我放松了心情,还请我喝了一杯热巧克力。这且不说,你还表示要帮我忙,而且的确也帮了我的忙。你把那个来看我,说她可能杀了人的女郎替我找到了!夫人,我们不妨自问一下,这桩谋杀到底如何?谁被谋杀了?是在哪儿被谋杀的?又为什么被谋杀的?” “好了,别说了,”奥立佛太太说:“我的头被你吵得又痛起来了,这对我身体是不好的。” 白罗仍不顾她的哀求。“我们手头到底有没有一桩谋杀案?你说继母被害,我的答复是继母并没有死,因此我们还没有谋杀。然而,必定出了一桩谋杀案的。因此,我本人,首先要问的是,到底谁死了,有人来找我提起一桩谋杀案。一桩谋杀案不知如何在某地发生了,然而我却无法找到这桩谋杀。我知道,你还想说有人企图谋杀玛丽?芮斯德立克,不是很好的佐证吗?但这不能使赫邱里?白罗满意。” “我实在不懂你还要什么。”奥立佛太太说。 “我要一桩谋杀案。”赫邱里?白罗说。 “你不嫌胃口太凶残了吗?” “我在找谋杀,却又找不着。实在急死人——因此,我请你与我一起返想。” “我有个好主意,”奥立佛太太说:“也许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急着要去南非,就在行前把太太给杀了。你有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我当然不会想到这种事,”白罗面有愠色地说。 “那么,我却想到了。”奥立佛太太说:“我觉得蛮动人的。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急着想与她私奔,因此他将前妻谋杀,而且没人怀疑他。” 白罗气极败坏地大叹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太太是在他去南非十一、二年之后才死的呵,而他的孩子在五岁的年龄是不会太清楚自己的母亲被谋杀的。” “也许她给母亲吃错了药,或者也许芮斯德立克只是说她死了。我们到底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死了。” “我知道,”赫邱里?白罗说:“我调查过。第一任芮斯立克夫人死于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四日。”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雇了人调查过一些事实。我求你,夫人,不要鲁莽地下一些不可能的结论。” “我倒认为我相当的机智,”奥立佛太太固执地说:“要是我写书的话,我就会这么安排。而且我会让那孩子下手。不是故意地,而是由她父亲叫她母亲喝一杯榨过的树汁。” “胡说八道!”白罗说。 “好吧,”奥立佛太太说:“那么你说说你的吧。” “老天,我没有可说的啊。我要找谋杀案,可是我找不着。” “玛丽?芮斯德克立病了,进了医院,好了,回了家又病了,要是有人去找的话,也许会发现诺玛?芮斯德立克所获的毒药,这样你仍是没找着谋杀案!” “目前大家所知道的也的确如此。” “那么,我的白罗先生,你到底还要找什么呢?” “我请你注意一下语言的涵义。那个女郎对我说的与对我男仆乔治说的完全一样。 她两次都没有说‘我想要杀一个人,’或是‘我想要把我继母杀掉。’她两次说的都是已经做过的事情,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绝对是发生了的事情,是过去式。” “算了,我认输,”奥立佛太太说:“反正你不会相信诺玛?芮斯德立克想要害死她的继母。” “不错,我相信非常可能诺玛或许是要害死她的继母。我认为以她的心理来说,也许是那样的,因为她的心理近乎发狂了。但是并没有证实呀。任何一个人,请别忘记,都可以在诺玛的物件里藏一些毒药,甚至也可能是那个丈夫放的。” “你老是认为谋杀太太的一定是丈夫。”奥立佛太太说。 “通常,丈夫是最可能的人,”赫邱里?白罗说:“因此最先考虑的应该是他。可能是那女郎诺玛,也可能是一名佣人,说不定是那个照顾老先生的秘书,也可能是那个老爵士罗德立克。还说不定是芮斯德立克太太自己呢。” “荒谬!她为什么?” “总有理由。或许是很离谱的理由,但是总不会是全然无法相信的。” “真是的,白罗先生,你总不能任何人都怀疑吧?” “当然,我正是这么作。我谁都怀疑,先怀疑,然后找理由。” “那么有什么理由怀疑那个可怜的外国小姐呢?” “这可能要看她在家担当什么工作,到英国所为何来,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理由。” “你真有点神经。” “或许也会是大卫那个小子,你那只孔雀。” “太离谱了,大卫不在那里。他根本没去过他们家。” “呵,去过的。我去的那天,他正在走廊上溜达。” “可不会是去诺玛的房里放毒药的吧。” “你怎么晓得?” “因为她跟那个坏小子在相爱呵。” “我承认表面上是有那么回事。” “你把什么事都弄得很复杂。”奥立佛太太埋怨说。 “我才没有。是事情弄得我很困难。我需要一些背景事实,也只有一个人能供给我这种资料,而她却失踪了。” “你是说诺玛?” “是的,我指的是诺玛。” “但是她并没有失踪,我跟你已经找到她了。” “她走出餐室之后又不见了。” “你就让她跑了?”奥立佛太太的声音气得有些发抖。 “老天!” “你就这么让她溜了?居然也没再去找她?” “我并没有说我想去找她。” “可是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着落。白罗先生,我真对你失望。” “已经有了轮廓了,”赫邱里?白罗几近梦呓般地说:“是的,已经有了定型了。 可是因为缺少一项因素,因此这个模式却又不成什么道理。这你该懂,是吧?” “不懂,”奥立佛太太说,头已经在痛了。 白罗不管奥立佛太太是否在听,他仍一个劲儿地侃侃而谈。她相当气愤,心想芮斯德立克家中那个女儿讲的并不错,白罗的确是太老了!本来嘛,她自己为他找到了这个女郎,立刻打电话给他好让他即刻赶到;自己又去追踪这对情侣的另一半。她将那女郎交给白罗了,结果呢——白罗又把她给丢了!事实上,她实在看不出这桩事情自始至终,白罗作了任何有用的事。她的确太失望了。等他停下嘴来,她一定要再这样告诉他的。 白罗却在轻声地,有条不紊地描述他所谓的“模式”大纲。 “是连锁性的。不错,正因为是连锁性的,才愈显得困难。一件事与另一件相关,然后发现它又与其他似乎在模式之外的事情相关。然而却并非在模式之外,因此又带进来更多的可疑人物。可疑之处何在呢?这我们又不知道了。先说这位女郎,在一堆乱麻互相矛盾的模式中,我得找出答案来回答一个最棘手的问题。这个女郎是受害人吗?她正处于危险中吗?亦或她非常之狡猾?这女郎是否为了自己某种目的制造出她要予人的印象呢?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我需要一项稳定的因素,某种扎实的暗示,我知道一定有的,一定隐藏在什么地方。” 奥立佛太太在搜索她的手提袋。 “我真不懂为什么我需要阿司匹灵的时候总是找不着。”她全没好气地说。 “我们可以看到一组互相衔接的关系。父亲、女儿与继母。他们的生活互相关联。 与他们同住的糊里糊涂的老舅父相关。她为他工作,外表、仪态都很美妙。他很喜欢她。 我们可以说他对她有点痴。但是她在他们家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我看,大概是想学英文吧。”奥立佛太太说。 “她在国家植物园会晤了一名贺佐高维亚大使馆的人员。他们只是在那里碰头,彼此并没说话,她留下了一本书,他拿走了——” “你讲的是些什么呵?” “这与其他的模式有无关联呢?我们还不知道。好象不可能却也不一定不可能。玛丽?芮斯德立克是否曾偶然看到了些可能对那女郎构成危险的文件呢?” “难道你是告诉我这又与谍报之类的事情扯上关系了吗?” “我不是告诉你,我只在猜想。” “你自己说过罗德立克爵士是个老糊涂的。” “问题不在他是不是个老糊涂。他是个二次大战期间有某些重要性的人物。他经手过不少重要文件,他也曾收到过重要的信函。许多信函在当时失去重要性之后,他仍可以一直随心保藏的。” “你谈的战争早是八百年前的旧事了。” “不错,但是过去的事并不因为时间久远就能一笔勾销。世界上新的联盟产生了。 公开发表的演说经常驳斥这个,否认那个,到处散布各种谎言。假定仍有某些可能改变某些人物的信函或文件存在,你要了解,我并非在告诉你任何事情,我只是在作一些假定。这些假定,据我所知,在过去都是真实的事情。或许有非常重大的原因,这些信件或文件应予销毁,不然的话,将会流入外国政府手中。担当这项工作的人,没有比一个照顾并协助一位搜集资料撰写回忆录的老迈爵士的年轻漂亮小姐更适合的了。如今什么人都在写回忆录。谁也拦不住他们。假定说,就在轮到那个担任照顾与秘书的小姐作饭的那天,那位继母在自己的食物中吃下了一点毒药呢?再假定,是那位小姐想要嫁祸于诺玛呢?” “你的脑子动得太绝了,”奥立佛太太说:“依我看简直是歪了。我是说,这些事都不可能发生的。” “就是说呵。太多的模式了,可哪一个又是正确的呢?那女郎诺玛,离了家跑到伦敦去,依你告诉我的,她是与另两名女郎分租一幢楼房的第三个女郎。这样,我们又有了一个模式。这两名女郎原本与她是陌生的,可是结果呢?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却是诺玛?芮斯德立克父亲的私人秘书。因此又套上了一环。这只是偶然呢?或是背后另有其他的模式?据你说,那充当模特儿的另一个女郎,又与你称之为‘孔雀’的小子很熟,而这小子又爱上了诺玛。又多了一环。还有好多环呢。比方说大卫,这只孔雀在这桩事情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是真地爱上诺玛了吗?看起来的确如此。她的父母反对,正点出了事情的自然与可能性。”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当芮斯德立克的秘书的确是很怪的事,”奥立佛太太沉思着说:“我应该想得到,她做任何事都似乎异常的有效率。说不定是她把那个妇人从七楼上推下去的。” 白罗缓缓地向她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他质问道:“你在说什么?” “在她们公寓里有一个女人——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不过她自七楼上掉下来或是跳下来死掉的。” 白罗的嗓门一下严峻地提高了起来。 “你却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他责问道。 奥立佛太太惊异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我要你告诉我一件死亡的事,这正是我的意思。一桩死亡。你还说没有死亡呢。你只晓得企图下毒的事,其实早有死亡发生了。在——那叫什么所在来着——发生的死亡?” “波洛登公寓。” “对了,对了,对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这桩自杀?或管它是什么?我想——呃——我想大概是我去那所公寓之前的一个星期吧。” “棒极了!你是怎么听说的?” “一个送牛奶的人告诉我的。” “送牛奶的,真的!” “他只是在找话搭讪,”奥立佛太太说:“好凄惨呀。大白天的——我想是清晨时分的事。” “她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好象他也没说。” “年轻,中年,还是老太太?” 奥立佛太太想了想,说:“他也没说得很准确,我记得他好象是说五十岁的模样。” “我在想,那三名女郎中有没有一个认识她?” “我怎么晓得?也没有听见别人再提起过。” “你怎么没想到告诉我呢?” “哎呀,真是的,白罗先生,这与我们手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嘛。嗯,也许有些关系——可是没人说起,也没人想到啊。” “但是,有关系。又添了一环。这名女郎诺玛,住在那幢公寓楼房里,有一天有人自杀了(这点,我看正是一般人的看法)。这是说,有人自七楼窗口掉了下来,或是跳了下来摔死了。然后呢?数天之后,这个叫诺玛的女郎,在一次酒会中叫你谈起我之后,跑来看我说她怕自己可能杀了人。你这还看不出来吗?一桩死亡——而且没有几天之后,就有人认为自己可能杀了人。不错,一定就是这桩谋杀。” 奥立佛太太本想说“胡说八道”,但却没有那份胆量,不过她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么,这也一定是我一直尚未寻到的那线资料。这线资料一定能把整个事体串起来了!对了,不错,我还不知道怎么个串法,不过一定会串起来的。我得仔细推考,我一定得好好地想想。我得立刻回家去想,直到一点、一线都能合得起来——因为这关键性的一线应该可以把事体连得清晰起来……好呀,终于找到了。我终于可以按我想的方向推敲了。” 他站起身来说:“再见了,亲爱的夫人。”就匆匆走出去了。奥立佛太太终于松了一口气。 “胡说八道,”她冲着空屋子说了一句:“简直是荒谬。不知道吃四颗阿斯匹灵会不会太多了?” 第十五章 在赫邱里?白罗的身旁摆了一杯乔治为他准备的热汁,他一边啜饮一边深思。他那沉思的方式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十分特殊的。他选择思绪的技巧如一个玩拼图游戏的人选择画片似的。一块一块地,顺次拼在一起,就会呈现出一幅清晰协调的图画。此刻,最重要的是选择与分类。他饮了一口汁,放下杯子,将手臂靠在椅子臂上,让一块一块的画片拼入他的脑海中。等他全认清楚之后,他就要选择了。一块蓝天,一片绿岸,也许还有一条条的虎纹……他穿在黑漆皮鞋里的双脚在作痛。就从这里开始吧。他走上了一条由他的好友奥立佛太太走出来的道路。一位继母。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推一扇栅门。他看见一名妇人转过身来,她是在弯着身子修剪玫瑰的,转过身来看他吗?他有什么要选择的吗?没有。只有一头金黄的头发,一头象玉蜀黍田般的金发,一绺绺的发鬈倒有几分类似奥立佛太太的发型。他露出一丝浅笑,心想玛丽?芮斯德立克太太的头发要比奥立佛太太梳理得整齐多了。像一幅金色画像般的镶在她脸庞上,只是略嫌大了一点。他记起罗德立克老爵士对他说过,因为患了一场重病,她不能不戴上一顶假发。年轻轻的,真可惜。如今再一想,难怪他觉得她的头部看来好象出奇的重。梳理得未免太美好,太死板了。他在思考玛丽?芮斯德立克的假发——果若真是顶假发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几分罗德立克爵士的话。他开始研究这顶假发的可能性,说不定会牵涉些重要性的。他又追想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谈过任何重要的事吗?他想没有,他也记起了他们一起进入的那间屋子。一间不久前别人住过的没什么特色的屋子。墙上挂着两帧画像,一帧是一个穿淡灰衣服的女人的画像。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头发是灰褐色的,那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看起来,她好象比丈夫年龄大些似的。他的画像正对面地挂在另一面墙上。两幅都画得很好,蓝斯伯格是位很好的画家。他的思潮凝注在丈夫的那帧画像上了。他首次看到时,没有稍后在芮斯德立克办公室看得那么清楚……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与克劳蒂亚?瑞希?何兰,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暖昧关系吗? 该不会的。他是一个离国长时期最近才归来的男人,没有亲近的朋友或亲戚,为了女儿的性情与行为正在气恼之中。因此,很自然地,他该会向最近聘请的极为能干的秘书咨询建议,为他的女儿在伦敦寻觅一处住所。这对她也正是个送人情的机会,因为她也正在找一名“第三个女郎”……此一得自奥立佛太太口中的名称,似乎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好象还有第二种他不知何故始终想不出的意义存在。 他的男仆乔治进入屋内,轻轻掩上了身后的屋门。 “有一位小姐来了,先生。前几天来过的那位小姐。” 他的话与此刻白罗心中想的太过巧合了。他几乎吃了一惊地坐起身来。 “那天早餐时来的那位小姐吗?” “喔,不是的,先生。我是说与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一同来的那位小姐。” “喔,是吗。” 白罗扬起了眉毛说:“请她进来,她在哪儿呢?” “我请她在李蒙小姐屋中暂候,先生。” “呵,好的。请她进来。” 苏妮亚并未等候乔治的引进。她相当快速猛撞地抢在他前头进来了。 “我很不容易分身的,但是我不能不来告诉你我并没有拿那些文件。我没有偷东西,你懂吗?” “有人说你偷了吗?”白罗问:“请坐,小姐。” “我不要坐,我没有那么多功夫。我只是来告诉你,这根本完全无稽,我非常诚实,我只做命令我做的事。” “我了解你的话,我早就了解的。你说的是,你没有自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家中拿过任何文件、资料、信函或档案?是这样,是不是?” “是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这么告诉你的。他相信我,他知道我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那很好。我会记下你所说的话。” “你认为你会找到那些文件吗?” “我手头还有别的查询要作,”白罗说:“罗德立克爵士的文件得排顺序去查。” “他很着急,非常心焦。有些话我不能对他说,但是我要对你说。他常丢三忘四的,东西常放错了地方。他把东西放在——你们怎么说来的——呃,很怪的地方。呵,我知道,你是怀疑我的。每一个人都怀疑我,因为我是个外国人。因为我是从外国来的,他们就认为——就认为我象那些英国间谍小说里写的那样要偷取秘密文件。我不是那种人,我是个知识分子。” “呵,”白罗说:“谢谢你告诉我。”然后,又问:“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为什么要?” “很难说喔。” “你说你手头还有别的案子,是些什么案子?” “呵,我不愿意耽误你的时间。也许,你今天休假。” “是的。一个星期我有一天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到伦敦来,我可以去逛大英博物馆。” “呵,是的。不用说,也会去维多利亚与亚伯特博物馆了。” “正是。” “还去国家艺术馆去看画。天气好的话,还可以去京士顿花园,甚至去更远的国家植物园呀。” 她楞住了……她恨恨地扫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提国家植物园?” “因为那里有不少很好的植物、灌木和大树。啊!你可别错过国家植物园呀,入场券很便宜,我想不过一便士或两便士吧。花这么少钱可以进去看许多热带树木,或者坐在长椅子上看书。”他刻意叫她宽心地朝她笑了一笑,也注意到她的不安更为显著了。 “可是,我想我还是不要耽搁你了,小姐。说不定,你还要去看一位大使馆里的朋友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按你自己说的,你是个外国人,很可能你有些与大使馆有关的朋友呵。” “有人向你打了我的报告了。一定有人说了我的坏话!我告诉你,他是个健忘的老糊涂,一点也不错!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文件或信函,从来没有过。” “呵,不过,你并没有好好思考过你自己所说的话。时光是会流逝的,你晓得。他以前曾是个知道许多重大秘密的重要人物的。” “你是想吓唬我的。” “不,不。我还不至于那么小题大做。” “芮斯德立克太太。一定是芮斯德立克太太跟你说的,她不喜欢我。” “她没有对我说。” “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她那种女人我最不信赖,我想她才有秘密呢。” “真的?” “是的。她有秘密,不愿意让她丈夫知道。我想她常到伦敦或其他的地方会别的男人,至少也常会一个男人。” “真的嘛,”白罗说:“这倒挺新鲜的。你认为她常跟别的男人约会?” “是的,不错,她常到伦敦来,我看她并不常告诉她丈夫,就是告诉,也只说她是来买东西的,这一类的藉口。他成天在办公室里忙碌,也不会去想他太太为什么会到伦敦来。她来伦敦的时候比在乡间还多,可是她却装作很喜欢在花园里忙似的。” “你不知道跟她约会的这个男人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跟踪她。芮斯德立克先生不是个多疑的人,他太太说什么他都相信。他成天脑子里想的恐怕都是生意经。我认为,他也很忧心他的女儿。” “是的,”白罗说:“他的确很为他的女儿烦恼。你对他的女儿知道多少?你跟她很熟吗?” “我跟她不很熟。如果你问我对她的看法,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认为她有精神病。” “你认为她有精神病?为什么?” “她脑子里会幻想。” “她会幻想?” “根本没有人在那儿,她却说她看见了。有时候又吵又闹,有时候又好象在作梦。 你跟她说话,她好象根本听不见,她也不答话。我想,她好象在盼谁死掉。” “你是指芮斯立克太太吗?” “还有她爸爸。她看他的那副神情,好象也很恨他。” “因为他们两个都想阻止她嫁给自己所选的年轻人吗?” “是的,他们不同意这桩婚事。当然,他们的看法没有错,不过却使她很生气。哼,有那么一天,”苏妮亚有些高兴地说:“我想,她会自杀的。但愿她不会做那种傻事,不过一个人变得发疯了的时候,可会那么做的。”她耸了耸膀,又说:“好了,我要走了。” “再告诉我一件事,芮斯德立克太太戴假发吗?” “假发?我怎么知道?”她想了片刻。“也许,”又肯定地说:“是的,好象戴的。 出去旅行很有用的。而且现在也很流行,我自己有时候也戴。一顶绿色的!大概是的,” 然后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就出去了。 第十六章 “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次日早晨赫邱里?白罗自餐桌上站起来去见李蒙小姐时说:“有许多要查询的事,要整理的资料,去拜访与联络的人你都替我安排好了吗?” “当然了,”李蒙小姐说:“都在这儿。”她递给了他一只小公事箱。白罗匆匆查看了里面的文件,点了点头。 “你办事是没有差错的,”他说:“真太伟大了。” “好啦,白罗先生,我才不觉得有什么伟大的呢。你嘱咐我的事,我就按着去做,很简单。” “哼,才没有那么简单。”白罗说:“我不是也常嘱咐那些瓦斯匠、水电工人还有那些来修理东西的人吗?他们可曾按着我的意做过?很少,很少。” 他步入了通往大门的走廊。 “把那件薄大衣拿给我,乔治,我看有些秋意了。” 他又将头探入女秘书的屋中说:“喔,对了,你觉得昨天来的那位小姐如何?” 李蒙小姐正将手指伸往打字机的字键上,听了这话先抽了个冷子,之后简洁的说了一句:“外国人。” “是呀,是的。” “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人。” “除此之外,就没别的评语了吗?” 李蒙小姐想了想。“我实在无法判断她的能力,”她颇表怀疑地说:“她好象有什么不痛快似的。” “是的,你知道,有人怀疑她偷了东西,不是金钱,是拿了她雇主的文件。” “哎呀,老天,”李蒙小姐说:“是很重要的文件吗?” “似乎很可能。不过,同样可能的是他根本没有丢什么东西。” “喔,这样嘛,”李蒙小姐说着刻意向她老板使了个眼色,通常她想把他打发走好专心工作时,总是使这种眼色的。“反正,我常说雇人的时候,最好要顾及到自己所在的地方,而且还是买英国货吧。” 赫邱里?白罗走出了家门,他首先要去的是波洛登公寓。在天井里下车之后,他往四周环视了一番。在一扇大门前站着一名穿制服的守门人,口中吹着一只寂寞的小曲。 白罗走向他身前时,他说: “先生,有事吗?” “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白罗说:“这儿最近发生的一次很悲惨的事件。” “悲惨事件?”守门人说:“我不知道啊。” “一位女士跳楼,或者该说自高楼上掉下来摔死的事。” “喔,你说的是那件事。这我不太清楚,因为我才来一个礼拜。嗨,乔。” 一名自对面一排公寓出来的门房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晓得从七楼摔下来的那个女人的事吗?一个月前的事,是吧?” “没那么久,”乔说。他是个说话慢吞吞的老人。“真可怕。” “她是落地就死亡的吗?” “是呀。” “她的姓名是什么?因为,她或许是我一个亲戚,”白罗解释说。他不是一个对说谎有所顾虑的人。 “真的吗?先生。真替您难过。她是一位姓查本提的太太。” “她在这边公寓里住了很久了吧?” “让我想想看。大概有一年了——也许有一年半了,不,我看有两年了。七楼七十六号。” “是顶楼吧?” “是的,先生。查本提太太。” 白罗没有再进一步查问其他的细节,因为他怕人家会想既然是自己的亲戚,有些事情他应当清楚的。因此,他又转话问道: “有没有引起很大的骚动,很多人问东问西的?那是什么时辰的事?” “我想大概是早晨五、六点钟的光景。事先也没什么动静,就那么一下子就摔下来了。虽然是一大早,却立刻围了一大群人,都要从那边的栅门挤进来看。你晓得,人都是这样的。” “当然警察也来了吧。” “当然了,警察很快就赶来了,医生和救护车也来了。反正是那么一套。”那老门房说。听他那一副厌烦的语气,好象每个月总有一、两次有人从七楼跳下来似的。 “我猜楼上的人知道出了事之后,都跑下来看了吧。” “呃,没几个人下来,因为首先这里车声太吵,楼上多半的人连知都不知道。好象有人说,她掉下来的时候尖叫了一声,但声音不太大也就没引起什么很大的骚动。只有过街的人看见了,之后,当然了,他们就把头伸过铁栅往里看,接着大家都挤着看。先生,你晓得出了事,大家都要看热闹的!” 白罗就告诉他,这他很了解。 “她一个人独住吗?”白罗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对了。” “可是,我想她在公寓里总该有些朋友的吧?” 乔耸了耸肩膀,又摇了摇头。“也许有,我不敢说。在我们餐厅里很少见她跟谁在一起过。有几次,她请外头的朋友到餐厅吃过饭。依我看,她跟这儿的房客都不怎么亲近。我看,”乔说着有些不耐烦了:“你要是还想知道些什么,最好去找我们这儿的主管麦法兰先生去问问吧。” “啊,谢谢你。我正是要去的。” “他办公室在那边那幢楼房底层,门上有名牌的。” 白罗按着他指点走了过去。他自手提箱中取出李蒙小姐为他准备的信件里最上头的一封,信封上打着“麦法兰先生”的字样。麦法兰先生原是一位很漂亮、精明、大约四十五岁模样的男士。白罗把信函递给了他,他拆开看了看。 “呵,是的,”他说:“是这样的。” 他将信放到办公桌上,看了白罗。 “公寓的主人指示我尽量协助您有关露薏丝?查本提太太死亡的事情。您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呢,先生,”——也又看了看信函——“呃,白罗先生?” “这次,当然一切是要保密的,”白罗说:“警方与律师曾与她的亲戚联络过,但是因为我要到英国来,亲戚们都急着希望我能亲身查询一些事实经过。我想这点你是了解的。单靠官方的报告,往往很令人难以心安的。” “是的,的确是的,我很了解一定是如此的。我会尽所能告诉您想知道的事。” “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租房子的?” “她在这儿——我可以立刻查出来——整整住了将近两年。有一所公寓空着的,我想一定是那位要搬走的女士认识她,事先告诉她要搬家的。那位女士是韦尔德太太,在英国广播公司工作,在伦敦住了许多年了,可是要到加拿大去了。这位太太人很好——我看她跟这位死去的女士并不很熟,也许只是偶然跟她提起她要搬走。查本提太太很喜欢那间公寓。” “你觉得她是个很适当的房客吗?” 麦法兰先生稍微迟豫了一下才回答:“她是个很不错的房客,不错。” “你可以对我直说,不必顾虑,”赫邱里?白罗说:“她公寓里常有很热闹的聚会,呃?她招待朋友,是不是可以说,有点过于狂欢了?” 麦法兰先生讲话也就不再过份拘束了。 “偶尔的确有人抱怨,不过多半是上了年纪的房客。” 赫邱里?白罗夸张地作了一个手势。 “有点太喜欢喝酒了,的确是的,先生,她的朋友们也都是玩家。有时也就难免惹起许多麻烦。” “她很喜欢跟男士来往吧?” “这,我可不愿意扯得太多。” “是的,我了解。” “当然了,她年龄也不是很年轻了。” “单看外表是靠不住的。依你看,她该有多大年岁了?” “很难说。四十,四十五的样子吧。”他又说:“您知道,她身体并不好。” “是,我晓得。” “她酒喝得过多,这是没有疑问的。她人也很忧郁,对自己的健康又放心不下。我相信,她常去看医生,又不听信医生所说的。女士们在这种年龄,特别会担心,她认为她得了癌症,自己深信不疑。医生告诉她没有,她就是不肯相信。医生在验尸时也说过她身体没有毛病,可是,这种病,人们谈论得太多了。有一天,她想不开,就——”他点了点头。 “真惨。”白罗说:“在这儿的房客中,她有没有特别近的朋友?” “据我所知,没有。您知道,这儿住的人彼此都不太亲近。多半是商界或是有固定工作的人。” “我想到了克劳蒂亚?瑞希?何兰小姐。不知道她们两人熟不熟。” “瑞希?何兰小姐?我想不可能吧。呃,我是说,她们只是认识,顶多在电梯间里打个招呼而已。可是在社交上,不可能有任何来往。因为,她们不是同一辈份的人。我是说——”麦法兰先生说着显得有些慌窘。白罗却想不通道理何在。 “另一位与何兰小姐同住的小姐可能认识查本提太太,我相信是——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 “她认识吗?我真没想到,她是最近才搬进来的,我还不大认得清她呢。这位小姐总是一脸害怕的样子。我看,刚离学校不久。”之后,他又说:“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先生?” “没有了,谢谢。你真帮忙。不知道我能不能看看她那间公寓,只是为了回去能跟他们说——”白罗一时语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去能说什么。 “这,让我想想。现在住的房客是一位楚佛斯先生,他全天都在城里工作。好的,您随我上去看看吧。” 他们上了七楼。当麦法兰把钥匙插进锁匙孔时,门上的一个门牌号码掉落下来,险些打到白罗的黑漆皮鞋上。他闪躲了一下,弯身拾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号码的长钉放回原处。 “这些号码都松了。”他说。 “真抱歉,先生。我会记下的。是的,常常松的,请进吧。” 白罗进入客厅中。此刻看来室内毫无个人的特色,墙上木板是类似壁纸的花纹木,家具都很通俗却挺舒服,唯一属于房客的东西是一架电视机与一些书籍。 “您看,我们这里的公寓都是附带一些家具的,”麦法兰先生说:“除了自己愿意,房客是不必带什么东西来的。我们这儿多半是搬进搬出的房客。” “房内装饰都一样吗?” “也不全一样。一般房客似乎都蛮喜欢这种花纹木板。挂起图画来很配衬。唯一不同的是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的东西。我们有一大批水彩画可供房客选用。 “一共有十套,”麦法兰先生很得意地说:“有日本式的,非常艺术化,您说对吧? ——有英国花园的,花鸟的,树丛的,小丑面具的,还有线条与立体抽象派的,色彩鲜明强烈对比之类的都有,都是著名艺术家设计的。我们的家俱都是一式的,有两种色泽。 当然,房客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增添,不过通常他们都不费那份心。” “多半的房客,照你说,都不是住家的人了。”白罗推测着说。 “对了,多半是四处飞的鸟那类,也有的是工作很忙,需要的纯是一种舒适与梳洗方便,并不特别注重室内装饰;不过也有一、两位喜欢自己弄这弄那的,由我们看来效果并不怎么样。我们在租约上注明了房客搬离之前得把东西摆回原位,有任何毁损是要赔偿的。” 他们的谈话似乎与查本提太太之死愈来愈离题了。白罗朝窗口踱了过去。 “就是从这儿吗?”他低声细弱地问。 “是的,就是那扇窗子,左手边那扇。外头有个露台。” 白罗朝窗下头望了望。 “七层楼,”他说:“挺远的。” “是呀,还算好,当场就死了。当然,也可能是个意外。” 白罗摇了摇头。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麦法兰先生。一定是有意的。” “当然了,人总得找个容易说得过去的原因了。我看,她也确不是个快乐的女人。” “真多谢了,”白罗说:“你这么客气帮忙。这样我对她在法国的亲戚就可以作个更清楚的报告了。” 他自己对这桩惨事发生的真相并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清晰。到目前为止,并无任何发现可以支持他认定的露薏丝?查本提之死有相当重要性的理论,他认真思索地一再重复她的名字,露薏丝……何以露薏丝这个名字总萦绕在他脑中不散呢?他不解地摇着头。 他谢了麦法兰先生之后就离去了。 第十七章 尼尔刑事警长在办公桌后面正襟危坐着。他礼遇地接见白罗并请他坐下,一待将白罗引进来的那位年轻人离去之后,尼尔刑事警长的态度就改变了。 “这,”白罗说:“你早就知道了。” “嗯,不错,我的确搜集了一些资料,不过从那个洞里却挖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你怎么说那是个洞呢?” “因为你简直就是个最厉害的捕老鼠的人嘛,一只蹲在洞口等老鼠出来的馋猫。不过,如果你想问我,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洞里可没有老鼠。你可别误会,我这并不是说你连一点可疑的交易都挖不出来。你是了解这帮有钱的大老板的。我敢说必定会有些不清不白的事的,那么多的矿产、专利还有石油之类的东西牵扯在一起。不过,约舒华?芮斯德立克有限公司可是声誉很高的一家公司。家族事业——至少过去如此——但是如今已经不能这么称呼了。赛蒙?芮斯德立克没有遗下子女,他弟弟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们有个老姨妈。安德鲁?芮斯德立克的女儿在离开学校、母亲过世之后就跟着她住过。有点老糊涂,我相信她曾加入过一些怪里怪气的宗教团体,倒也并非什么邪恶的团体。赛蒙?芮斯德立克是个道地的精明商人,有个很会交际的太太,他们很晚才结婚的。” “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呢?” “安德鲁好象有到处漫游的嗜好。却也没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传言。从未在一个地方待得很久,在南非、南美、肯尼亚与许多别的地方四处旅游。他哥哥不只一次逼他回来,他都不肯。他不喜欢伦敦也不喜欢经商,可是他似乎也有芮斯德立克家族特有的赚钱本事。他的兴趣在矿藏之类的事情。他不是个猎象家、考古学家或是搜集稀有植物的人。 他从事的都是生意方面的事,而且都赚钱。” “这么说,他也算是个很通俗的人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哥哥去世之后,他又想回英国来了,也许是由于新太太的关系吧——他再婚了。很漂亮的女人,也比他年轻多了。目前,他们与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老爵士同住,他的妹妹嫁了安德鲁?芮斯德立克的叔父。不过,我想他们也是暂时同住。我说的这些有没有什么新的资料,或是你都早清楚了?” “多半都听说过了,”白罗说:“他们家两方可有任何人患过精神病的记录?” “应该没有。也顶多是老姨妈喜欢参加些怪教会而已。而这对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 “这么说,你能告诉我的事,也就是他们家非常富有了。”白罗说。 “非常有钱,”尼尔警长说:“而且都是规规矩矩赚来的。我可以提醒你,有不少还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为公司赚进来的。南非的一些专利、矿产与矿藏。我敢说等到这一切都开发上市之后,这笔财富的数目可是相当惊人的。” “那么谁来继承呢?” “这得看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如何安排了。全看他的心意,依我看除了他妻子与女儿之外,再没有当然的继承人了。” “因此她们两人将来都可能继承一大笔财富了?” “应该是如此。我想他们一定有不少信托财团的,多半该在伦敦商业区内的机构里。” “譬如说,他可能另有钟意的女人吗?” “没听说过,我看也不可能。他的新夫人是很漂亮的。” “年轻的男人,”白罗思索地说:“是很容易获知道一切底细的吧?” “你是说为了娶他的女儿吗?这的确是无法阻止的,即令法庭裁定她受监护,他还是可以娶她。当然,她父亲愿意的话,可以取消她的继承人身份。” 白罗看了看手头书写整齐的一张单子。 “魏德朋画廊的情形如何?” “我不懂你怎么把这扯上来了。有人委托你调查赝画了吗?” “他们搞赝品的交易吗?” “他们是不卖赝品的。”尼尔警长责怪地说:“不过,的确发生过一桩不很愉快的事。一位自德州来的美国富翁前来买画,付了他们一大笔款子。他们卖给他一幅雷诺与一幅梵高的画。雷诺的是小小一幅女孩头像,曾引起了一阵质疑。虽然没有理由相信魏德朋画廊当初买进时心存不轨,却也作了一番求证。他们请了许多专家来鉴定,最后,正如惯例,鉴定结果莫衷一是。这家画廊愿意将画收回。但是这位富翁不愿改变初衷,因为最出名的一位鉴定家发誓那是真品,因此他买定了。不过,此后,魏德朋画廊也就传开了一些令人猜疑的闲话。” 白罗又看了看自己的单子。 “那么大卫?贝克先生呢?你有没有帮我查查他的底细?” “喔,他属于常见的那一伙。无赖,结帮到夜总会里去捣乱。靠毒品过日子——紫心丸,海洛英、柯克硷之类的——在女孩了中很吃香。他这种家伙女孩子最怜惜,说他命苦,又是个绝顶天才。他的画没人欣赏。容我说的话,我看他是个很能满足女人的小白脸。” 白罗又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单子。 “你对议员瑞希?何兰先生有什么了解吗?” “对他的政治行情,我不十分了解。他的确是很有辩才的。在伦敦市搞过一、两次不大清楚的交易,不过都让他很体面地脱了身。我看,这位先生很滑头,他经常用可疑的手段捞过不少钱。” 白罗提出了最后的一点询问。 “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怎么样?” “老先生人不错,就是有点老糊涂。你的鼻子真行,白罗,什么都嗅出来了,是不? 不错,我们特别作业小组被他们烦得很厉害。都是这些流行写回忆的风气作的怪。谁也不晓得又有什么人要写些乱挖人疮疤的书了。这些老家伙们,搞过情报的或是其他工作的,都在抢着发表自己所记得的有关他人的疏忽或过错之类的往事!通常,倒也无关紧要,可是有时候——你晓得,内阁已经改变了政策,没人愿意伤害他人的感情或是捧错了人,因此,我们在想尽了办法堵住这般老先生们的嘴,有些还真不好缠。要是你想挖这类的资料,你最好还是去找特别作业小组吧。我看也不致有什么大的纰漏。麻烦就在他们没有把许多应该作废的文件销毁,他们仍在存档。反正,我看也没有多大价值,不过我们也有证据,的确有一股势力在探头探脑的。” 白罗深深叹了一口气。 “今天我对你可有所助益吗?”警长问。 “很高兴能自官方得到一些事实的真相。不过,抱歉,今天你告诉我的都没多大助益。”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要是有人偶尔跟你说有个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戴假发,你会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了不起,”尼尔探长回答,之后略带刻薄地又说:“每次我们出去旅行,我太太都戴一顶假发。倒省掉不少麻烦。” “不懂你的意思。”赫邱里?白罗说。 两人道别时,警长问道: “关于你要打听的那所公寓发生的自杀的事,你都问明白了吧?我送过资料给你的。” “有的,谢谢。至少官方的报告我都有了,也只是一种笔录。” “你刚才提起的那些事倒让我心里记起了些什么。等我想想看。这是常见的很可悲的事情,一个原本乐观的女人,很喜欢找男人,自身多金不愁生活,没有特殊的挂虑,喝酒过甚而走了下坡。然后,染上了我称之为忧虑健康的恐惧症,她们自信得了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病。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没影儿的事,尽管放心,可是她们都一点也不肯相信。其实,依我看,这全是因为她们感到自己风韵已逝,无法再吸引男人的一种心理作祟。这才是她们忧愁感伤的真正所在。这种情形太稀松平常了。我看是,一个字,寂寞,可怜的女人。查本提太太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看,她也不至于——”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呵,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刚才问起过瑞希?何兰议员的事,他本身也是个很会玩的人,不过相当谨慎。反正,露薏丝?查本提曾一度是他的情妇,仅此而已。” “他们之间关系很密切吗?” “我看也没什么特别密切。他们曾在一些名声不怎么好的夜总会中出现过。你知道,对这种事,我们多少要钉着点的。不过,报上并未刊登过任何有关他们的事情,完全没有。” “喔,是这样的。” “不过他们的关系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们断断续续来往大约有半年的时光,不过,好象他们俩分别另有情人。因此,就不能说他们过份的亲密了。” “你说得不错。”白罗说。 “不过,也难说,”白罗下楼时,口中自言自语地说:“也难说。总之也是一环,也解释了何以麦法兰先生话语中的为难所在。是个环节,虽然很微弱,不过在瑞希?何兰议员与露薏丝?查本提之间的确是个环节。也许根本微不足道,怎么可能有任何重大关连呢?”然而——“我知道的未免太多了,”白罗自己没有好气地说:“我知道的太多了,我对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么一丁点,可是就塑不出一个模式来。至少一半的事都毫不相干。我要一个模式,一个模式,拚了我一生的事业,也愿意换一个模式。”他大声喊着。 “对不起,您说什么?”电梯间的服务生吃了一惊地问道。 “喔,没什么。”白罗说。 第十八章 白罗在魏德朋画廊的门口伫足观赏一幅绘画,三条凶兮兮,躯体特别狭长的牛,衬托在巨大构造繁杂的风车后面。两者之间不仅似乎毫不相关,而且那种非常怪异的紫色色调也极不调合。 “风味很奇特,不是吗?”一个象猫咕噜的声音说。 在他身旁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一眼看到时,他好象展现了一个微笑,露出一排有嫌过多的美齿。 “那样的清新。” 他那双又白又肥的双手,象芭蕾舞姿般的挥动着。 “很精心的展出,上周才结束。克劳德?拉费尔画展前天才揭幕,会很轰动的,一定会很成功的。” “喔,”白罗应着,穿过一袭灰绒布幔,被引进了一个狭长的室内。 白罗说了几句用词谨慎却不甚了了的评语。这胖男人很自然熟悉地拉住了他的手,他显然认为,这样一个人是绝不可以给吓跑的。这个人在推销艺术上有十足的经验,他使人立刻感觉:即令一幅画也不买,想在这画廊消磨一整天也仍是极受欢迎的。全神观赏这些悦目的图画——尽管刚踏进画廊并不觉得如何的悦目,但是走出画廊之后,却会感到“悦目”的确是最适当的形容词。听取了一些有用的艺术方面的指点,又用了一些外行人常用的,例如“我挺喜欢那幅的”之类的评语之后,卜斯康先生恭维且鼓舞地说: “您这种看法真有见地。恕我冒昧,不过您真表现了伟大的洞察力。当然,您知道一般人是不会如此反应的。多半的人都喜欢——呃,那种很显眼的,就象那幅——”说着他指向一幅在画布一角安排了一些蓝、绿相间线条的画——“可是,这张,您的确点出了画中的素质。我自己也认为——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浅见——这正是拉费尔的一帧杰作。” 白罗与他同时侧过头去看到一幅画上,有一颗垂落的橙黄色钻石,两端用蛛丝各系了一只人眼。协合的关系就此建立起来,时间刹时进入永恒,白罗说: “我想,有一位法兰西丝?贾莉小姐在你们这里工作,是不是?” “呵,是的。法兰西丝,很精明的女孩子,很有艺术鉴赏力,也很能干。她刚从葡萄牙为我们安排一次画展归来,非常成功。她本人画得也不错,不过似乎创造力不很高。 她仍是比较胜任业务方面的工作。我相信这点她自己也知道。” “据我所知,她很扶植艺术界的人,是吗?” “的确。她对新秀很感兴趣。鼓励有天才的青年人,春天她曾劝我为一群年轻画家举行了一次画展,相当成功,报纸上也报导过,当然只登了一个小消息。不错,她是培养了自己的一伙画家的。” “你知道,我是有些老派的。有些年轻人——实在是怪异。”白罗说着双手向上一扬。 “啊,”卜斯康先生宽大为怀地说:“人不可以貌相的啊。您知道,这只是一种潮流。大胡子,牛仔裤,纤细绣花,长头发的。很快会过去的。” “有一个叫甚么大卫的,”白罗说:“我忘了他的姓了。贾莉小姐好象很赏识他的。” “您说的该是彼得?卡迪夫吧?他是她手下目前的红人。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个人对他可不如她那么热衷。他实在算不上什么超水准之流的——我看简直有些反动。 有些时候可说是属于勃恩与琼斯一派的!然而,现在也不能盖棺论定,有人也是这么看法的。她有时也作他的模特儿。” “大卫?贝克——我想起他的名字来了。”白罗说。 “他还不错,”卜斯康先生说,语气中缺乏热忱。“我的看法是,他没什么属于个人的创意。他就属于我刚才说的那群画家,予人印象不深刻。不过,仍是个相当不错的画家,但是并不出众,系出旁门!” 白罗回到家中。李蒙小姐交给他一堆待签的信件,她拿过签过字的信件就走出了屋子。乔治小心且怜惜地伺候了他一盘加了甘蓝菜叶的煎蛋卷。午饭之后,白罗坐入四方背的靠背椅,电话铃响了。 “是奥立佛太太,先生。”乔治说着将听筒放在他近旁。白罗勉为其难地拿起了听筒。他实在不想跟奥立佛太太讲话,他怕她又要催促他做些他不要做的事情。 “白罗先生吗?” “我就是。” “怎么样,你在干什么呢?你这阵子做了什么呢?” “我正坐在这张椅子上,”白罗回答。“想。”又加了一个字。 “就如此而已?”奥立佛太太说。 “这是很重要的事,”白罗说:“至于会不会有成功的结果,我现在还不知道。” “可是,你一定要去找那个女郎呀,她说不定被人绑走呢。” “的确有此可能,”白罗说:“今天中午她父亲来了一封信,请我去见他,告诉他事情进展的情形。” “那么,你到底有了什么进展呢?” “目前嘛,”白罗不耐地说:“没有。” “真是的,白罗先生,你得好好把握自己啊。” “你也一样!” “什么意思,我也一样?” “催促我呀。” “你何不到契尔西区去一趟,就是我头上挨了一棍子的地方。” “我自己也去挨一闷棍吗?” “我实在不懂你,”奥立佛太太说。“我在餐室为你找到了那个女郎,给了你一条线索。这是你自己说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那个跳楼的女人呢?你查出了什么没有呢?” “我去查过了。” “怎么样呢?” “没什么。那个女人没什么特殊。她年轻时长得漂亮,风流多情,韵事层出不穷,后来人老珠黄,悲伤酗酒,认为自己得了癌之类的不治之症,因此最后绝望、寂寞之余就跳楼自杀了!” “你说过她的死极关宏旨——你说一定有关联的。” “一定应当有。” “真是的!”奥立佛气得语结,一下子挂上了电话。 白罗将后背尽力向靠背椅后面靠了过去,挥手命乔治将咖啡壶与电话拿走之后,开始返想他心中所知与不知的事情。为了清理脑中的思绪,他大声自语,他重新回想三个冷静的问题。 “我知道什么?我能希望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他不敢确定这些问题排列的顺序是正确的,事实上,连这些问题是否正确他也不能确定,然而他仍决定返想。 “也许我的确是太老了,”陷入绝望深渊的白罗说:“我到底知道些什么?” 返想之后,他认定自己知道的太多!他应该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在一边。 “我能希望什么?”这个,人总是不能放弃希望的。他至少可以希望他那远比别人强的优越头脑,迟早为困扰他良久,但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的问题提供一项答案。 “我应该做什么?”这个问题可就明确多了。他应该做的事,是去看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先生,他一定为他的女儿焦虑极了,并且无疑地会怪罪白罗到现在还没有把女儿为他找回来。白罗固然了解也同情他的观点,却不愿在这种不利于已的情况下去见他。 他唯一能做的是打个电话问问那边的发展情况如何。 但打电话之前,他又决定回到刚才搁下的那个问题上。 “我知道什么?” 他知道魏德朋画廊已经遭人猜疑——虽然迄至目前在法律上尚未出什么差错,但是它似乎是不甚顾及以出售令人置疑的名画,来骗取孤陋寡闻的富豪的金钱的。 他想起了卜斯康先生那只肥胖的白手和过多的牙齿,他认定他不喜欢这个人。他是那种准会作邪恶勾当的人,当然他也必定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此一事实非常有用,因为可能会与大卫?贝克有关。至于大卫?贝克,这只孔雀呢,他对他有何等的了解呢?他见过他,与他谈过话,也对他有了某种的看法。他会为了金钱从事任何不正当的交易,他会为了金钱,全不顾爱情,与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结婚,他也会被人收买。不错,他一定会被人收买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必定是如此相信的,而且他的看法也许一点不错。除非——他考虑安德鲁?芮斯德立克这个人,人中首先想的是他办公室里悬挂的那幅画像,而不是他本人。他想起画像中强有力的五官,突出的下巴,坚毅、果敢的神情。 之后,他又想到那位过世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夫人。嘴角上挂着的怨恨线条——也许他该再去克洛斯海吉斯住宅一趟,再好好看看那幅画像,说不定在诺玛身上能提供一些线索。诺玛——不,他此刻还不能想诺玛。那还有什么别的可想呢? 玛丽?芮斯德立克,按照苏妮亚这女郎的说法,她一定有了情夫,因为她常跑伦敦。 他考虑过这一点,但认为苏妮亚并不正确。他认为芮斯德立克太太去伦敦,更可能是去看可以购买的房产、豪华楼房、五月花地带的住宅,或是任何在都市中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 金钱……他觉得似乎所有经过他脑中滤过的各点,最终都归于这端了。金钱。金钱这个关键。这个案子中牵涉到大笔的金钱。不知怎地,虽然并不如何明显,然而金钱在此中是扮演着一项角色的。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可以支持他认为查本提夫人的惨死是出于诺玛之手此一信念的理由。没有任何证据存在,没有动机;然而他总觉得两者之间存有不容否认的环节。那女郎说过她“可能杀了人”,而一桩死亡就是在一、两天之前发生的,而出事地点又正是她所居住的楼房。若说这死亡与她无关,那不是过份的巧合了吗?他又想到玛丽?芮斯德立克得过的那场神秘的疾清。这件事未免太简单了,自外表看来也太典型了。一桩下毒事件中,下毒的人绝对是家里的人。是玛丽?芮斯德立克自己下毒的,她丈夫想要毒害她,还是苏妮亚下的毒呢?或者凶嫌是诺玛呢?赫邱里?白罗不能不承认:一切事实都指向诺玛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 “但是,又有什么用,”白罗说;“我仍是找不出这坠楼事件可以说得通的理由呀。”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命乔治给他叫一辆计程车。他不能误了安德鲁?芮斯德立克的约会。 第十九章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今天不在办公室,接待白罗的却是一位中年妇人。她说芮斯德立克先生在等他,并带他进入了屋中。 “怎么样?”芮斯德立克等不及他进入门内就问:“怎么样,我女儿呢?” “目前——还没有消息。” “可是我跟你说,老兄,总得有些消息——一些线索吧。一个女孩子不能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啊。” “女孩子以前这么做过,现在也还会。” “你懂不懂我是不惜代价的——任何代价在所不惜?我——我不能这样拖下去了。” 他这次似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消瘦了许多,通红的眼睑显示他多夜失眠了。 “我很了解你的焦虑,但是我可以保证我曾想尽一切可能在找她。这种事情,老天哪,可是急不得的。” “她也许失去记忆,或是——或是也许——我是说,也许病了。” 白罗心想他知道此一吞吞吐吐的句子的涵义。芮斯德立克本来是要说:“她也许死了。” 他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说。 “相信我,我了解你的焦虑,但是我仍不得不再说一次,如果你报告警方的话,一定会有更快的结果。” “不!”这个字象火药一般爆炸出来。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查询的途径也更多。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金钱的问题。金钱不如一个高效率的组织,能给你同等的结果。” “老兄,你对我说这种宽心的话是没用的。诺玛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唯一的骨肉。” “你的确把你女儿的事情——一切可能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吗?”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呢?” “这该由你来说,而不是我。比方说,过去有没出过什么事?” “哪方面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兄?” “任何精神不正常的病例。” “你认——为她——”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又怎么晓得呢?”芮斯德立克说,突然变得怨恨起来。 “我又能了解她多少?这么多年了。葛瑞丝是个会忌恨的女人,一个不轻易宽恕或淡忘的女人。有时候我觉得——我觉得把诺玛交她带养是选错了人。” 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一阵子,又坐了回去。 “当然我不该抛弃我太太,这我知道,我把孩子也留了给她,可是当时我想我那么做也是有道理的。葛瑞丝对诺玛是个极为尽责的母亲,对她该是最好的监护人,可是对吗?她真的尽职吗?葛瑞丝写给我的信中,有些充满了愤怒与仇恨。当然,这也是自然的事。但是那些年,我人都不在呀。我是应该回来,应该常回来看看孩子的生活如何。 我想,我心中是有愧的。啊,现在找藉口也无济于事了。” 他突然锐利地转过头来。 “不错。当我再见到诺玛时,我的确觉得她整个态度变得神经质而且没有教养。我原盼望她与玛丽会——会在一段时期之后,能相处得更好些,但是我不能不承认我觉得这女孩子是有些不正常。我认为她如果在伦敦找份工作,在周末才回家住会对她更好,如此也不必整天与玛丽在一起。啊,可是我一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可是,她到底在哪儿,白罗先生?在哪儿?你认为她或许失去记忆了吗?这类情形我们都听说过的。” “是的,”白罗说:“这也是一种可能。依她的状况来看,她可能四处游荡而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说不定出了什么意外。不过这不太可能。我可以请你放心,医院与其他的地方我都打听过了。” “你认为她不至于——你看她不会是死了吧?” “她果真死了的话就容易找得多了,这你请放心。请镇静些,芮斯德立克先生。别忘了,她说不定有许多朋友你根本不知道。在英国任何一地的朋友,也许是与她母亲或姨妈同住时认识的朋友,或是同学中朋友的朋友。这种事情得慢慢才查得出来。也许——这你心理应该有所准备——她与某一个男朋友在一起。” “大卫?贝克?要是我想到——” “她没有跟大卫?贝克在一起。”白罗语带讽刺地说: “这,我早就查清了。” “我怎么晓得她有些什么朋友?”他叹着气说:“要是我找到她——应该说等我找到她的时候——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 “带出哪儿去?” “带出这个国家。我真痛苦,白罗先生,打从我回来就一直非常痛苦。我始终痛恨都市生活,办公室的枯燥生活,与律师、金融界洽商不完的事情。我喜欢的生活始终只有一种,旅行,一处一处地各地漫游,去蛮荒与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只有这种生活适合我,我根本就不该回来。我早该接诺玛去会我,所以我说,等我找到她的时候我就要这么作。已经有人找我要谈转手的事了,他们可以以很优厚的条件把整个机构接管。我只要现金,然后回到乡野,真实,有意义的所在。” “啊!那么你太太会怎么说呢?” “玛丽?她已经过惯了那样的生活了。那是她的家乡。” “对一个富有的女人来说,”白罗说:“伦敦的吸引力可不小呀。” “她会顺我的心意的。” 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接听。 “是啊?喔,曼彻斯特来的电话?好的,如果是克劳蒂亚?何兰?请说话。” 他等了半晌。 “哈罗,克劳蒂亚。是的。大点声说——线路不好,我听不大清楚。他们同意了?……呵,可惜……不,你办得很好……对的……那就好了,坐晚车回来吧。明天早上我们再谈。” 他放下了听筒。 “这位小姐真能干。”他说。 “瑞希?何兰小姐?” “是的。非常能干,替我分担了许多烦恼。曼彻斯特这笔交易,我让她自己斟酌着作主。我实在觉得自己精神不济了。她的表现也优异极了,在某些方面,她跟男人一样精明。” 他看了白罗一眼,突然又将自己带回到眼前的话题。 “呵,对了,白罗先生。我怕我有些支撑不住了。你还需要一些费用吗?” “不必了,先生。我保证你,我一定会把你女儿平安健康的找回来的。对她的安全我已经采取了一切警惕措施。” 他穿过外间的办公室就出来了。到得街头,他抬眼望了望天空。 “为求得一个问题的明确答案,”他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第二十章 赫邱里?白罗望着这所庄严的乔治式房舍的外观,这地区不久前还是一条老式商镇上的恬静街道。进步快速地吞占了这个地带;好在新建的超级市场、礼品店、玛加丽服饰店、佩克咖啡室与一所宏丽的银行都在克劳福路上选定了地点,而没有侵犯到这条狭窄的高街。 大门上的门环擦得雪亮,白罗心悦地注意到了。他摁了门旁的门铃。 大门几乎立刻就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高大耀眼的女人,一头往上梳的灰发,一付精神旺盛的神色。 “白罗先生?你真准时。请进。” “白德斯贝小姐?” “正是。”她将门往后拉开,请白罗进去。她将他的帽子挂在走廊上的衣帽架上之后,引他进入一间可人的屋子,往外看是一个有墙的小花园。 她让了一张椅子给白罗,自己也以一副期待的神情坐了下来。显然,白德斯贝小姐不是个把时间浪费在世俗寒暄上的人。 “我想你是麦田女子学校的前任校长吧?” “是的。我一年之前退休的。据我了解,你是为了以前一个学生诺玛?芮斯德立克来看我的。” “对了。” “在你的信中,”白德斯贝小姐说:“并没有说明详情。”她又说:“我可以说,我知道你是谁,白罗先生。因此,在我们进一步交谈之前,我希望多知道一点背景。比方说,你是否有意聘用诺玛?芮斯德立克?” “不,这不是我的来意。” “基于你的职业,我相信你了解我为什么要知道一些详情。譬如,你有没有诺玛家人给我的介绍信?” “也没有,”赫邱里?白罗说:“我会向你解释。” “谢谢。” “事实上,我是受聘于芮斯德立克小姐的父亲,安德鲁?芮斯德立克。” “呵。我相信他是最近才回英国来的,好象离国很久了。” “的确是的。” “那么你没有带来他的介绍信吗?” “我没有跟他索取。” 白德斯贝小姐质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样他会坚持跟我一起来的,”赫邱里?白罗说:“如此就妨碍了我想要请教你的问题了,因为很可能这些问题的答案会带给他苦痛与烦恼。他目前已经够苦恼的了,我认为没有理由再给他增添苦恼。” “诺玛出了什么事了吗?” “但愿没有……不过,却有此种可能。你认识这个女孩子吧,白德斯贝小姐?” “我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记忆力很好。再说,麦田也不是个很大的学校,只不过两百个学生。” “你为什么辞职的,白德斯贝小姐?” “怎么?白罗先生,我看不出这与你有任何关系。” “不是的,我只是表示我的一种自然的好奇。” “我已经七十岁了。这不算是理由吗?” “可以这么说,在你来说就不算。我觉得你充满活力,精力充沛,少说也能继续胜任校长职位好多年呢。” “时代不同了,白罗先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喜欢这种改变。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吧,我发觉自己对学生家长愈来愈无法忍耐了。他们为女儿们设下的目标十分短视,坦白说,简直是愚蠢。” 依据白罗查阅她的资历所得,白德斯贝小姐是位有名的数学家。 “不要以为我成天无所事事,”白德斯贝小姐说:“我现在生活中的工作给我更多的亲切感,我自己指导高级班的学生。好了,现在可否请你告诉我你对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感兴趣的真正原因何在?” “这是相当令人焦虑的。她——我直截地告诉你吧,她失踪了。” 白德斯贝小姐却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 “真的?你所说的‘失踪’,依我想大概是说她没有告诉父母就离家出走了。喔,我知道她母亲死了,所以该说是没有告诉她父亲自己的去处就出走了。这在今天,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寻常的事,白罗先生。芮斯德立克先生没有报警吗?” “在这点,他很固执。他坚决反对报警。” “我可以向你担保我完全不知道这女孩子现在何处。她没跟我联络过。其实,打从她离开麦田之后,我就没有听过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因此,我觉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所要的倒并不纯是那方面的消息。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郎——你怎么形容她。不是她的相貌,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她的人品与个性。” “诺玛,在学校里是个很平凡的女孩子。学业并不十分优异,但功课还过得去。” “不是神经质的那类吧?” 白德斯贝想了想之后,缓缓地说:“不是,我倒没有这种看法。自她的家庭状况来衡量,绝不到想象中那种地步。” “你是指她那残弱的母亲吗?” “是的。她生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是她始终深爱的人,却突然与另一个女人出走了,这种事情她母亲自然是深恶痛绝了。她可能毫无忌惮地把一肚子的怨气都不必要地出在女儿身上,令这女孩子更形忧愤。” “也许我该问你对芮斯德立克夫人的看法,才更切题些吧?” “你是问我个人的看法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我没什么好顾及的。家庭环境对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是很重要的,虽然我能得到的资料很少,但是我仍一直尽力地去注意她们的家庭背景。我可以这么说,芮斯德立克太太是个正直且值得尊敬的女人。自以为是,吹毛求疵,加上极端愚腐,以致一辈子残缺无能!” “啊,”白罗颇表欣赏地吐了一个字。 “我看,她也是个病态的幻想者。这种人常夸张自己的病痛,这种女人进出疗养院象家常便饭。这种家庭环境对一个女孩子的确是很不幸,特别是对一个没有明确个性的女孩子。诺玛没有显示任何知识方面的志向,没有自信,对她这样的女孩子,我是不会推荐任何职业的。找份普通工作,然后嫁人生孩子,这是我对她唯一的期望。” “请原谅我再问一次,依你看,她在任何一段时期,都不曾呈现过精神不稳定吗?” “精神不稳定?”白德斯贝小姐说:“无稽之谈!” “依你说是无稽之谈!而不是神经病?” “任何一个女孩子,几乎可说任何一个女孩子,特别在少女时期,都可能神经质,尤其是第一次与社会接触的时候。她仍未成熟,首次面临性方面的事情时,是需要引导的。女孩子通常对全然不合适,甚至经常带危险性的青年最为心动。然而,在今天,几乎没有家长具有一股意志力以拯救面临这种危险的女儿,以致她们总要经历一段令人发狂的苦痛,甚或糊里糊涂结了婚,没多久就走入了离婚的结局。” “那么诺玛就一点精神不稳定的痕迹都没显露过吗?”白罗仍在穷追不舍地问这个问题。 “她是个常闹情绪但是十分正常的女孩子,”白德斯贝小姐说。 “精神不稳定?我刚才就说过了,简直是胡说!她说不定跟个年轻人私奔去结婚了,依我看,再也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 白罗坐在他那张四方形的大靠背椅上。双手搭在椅臂上,眼睛盯在面前的壁炉架,却视而不见。他身旁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份一份夹得很整齐的各种文件。来自高毕先生的报告,他朋友尼尔警长提供的资料,另有一堆列为“传言、饶舌、谣言”的零页,并注明了资料的来源。 此刻,他无需参阅这些文件。事实上,他都看过了,只是放在手边,以备碰到任何特殊情况可作随时参考之用。他现在要把自己脑中所知与所得到的资料都集聚在一起,因为他深信这些东西一定能形成一个模式。其中必定有一个模式。他此刻在思考,应从哪一个正确的角度来着手。 他不是一个热中于依赖某种直觉的人,他不是个有直觉能力的人——然而他却是个有知觉的人。而关键不在知觉的本身,却在激发知觉的原因。引人好奇的是原因,而往往又并非你以为是的那些原因。而那些原因却经常是靠逻辑、感觉与知识钻研出来的。 他到底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感觉——这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案子?他最好自一般性的事实着手,然后再进行特定的探讨。此一案件有那些突出的方面? 他认为金钱是其中之一,尽管他不知道何以然。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是金钱……他也愈加想到不知哪一方面隐藏着邪恶。他认识邪恶,他以前也碰到过,他清楚邪恶的气味、滋味与它的魔力。困难在此刻他仍不知道邪恶究竟身藏何处。他已经采取了某些步骤与邪恶战斗,他希望这些步骤均能奏效。某种事情已经发生,正在进展,却尚未完成。有个人在某处正面临危险。 恼人的是,这些事实却指向两个方向。如果他认为面临危险的那个人的确是陷入了险境,而至今他又找不出理由为什么会如此。那个特定的人何以会陷入险境呢?全然没有动机。若说他认为面临危险的人并没有什么危险,那么整个办案的方式就要改弦易辙了……他就得掉过头来,自完全相反的观点,来研判所有指向那个方向的事态。 他将这一点暂且搁置起来,将探讨转向人物——也就是那些人。他们构成了何等的模式呢?他们究意扮演什么角色呢? 首先,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到目前,有关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他已经搜集了相当不少的资料。对他出国前后的生活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一个浮躁的人,从未长久安于一个处所或目标,但是一般说来,人缘很好。不是个浪荡、鬼祟或狡诈的人,也许,不是个个性坚强的人?多方面显得软弱? 白罗无法满意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形象与他本人所见过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并不相符。他那突出的下颚,稳定的眼神与刚毅的气概,在显示他绝不会是个软弱的人。很明显,他也是个成功的商人。早年工作表现优异,在南非与南美也完成过几笔极佳的交易。他的资产也增加了,他带回来的是成功而非失败的经历。那么,他的个性又怎么能软弱呢?也许牵涉女人方面,他才是软弱的。他在婚姻上犯了错误——娶错了太太……会不会是被家中逼着结了婚的呢?因此后来又结识了另一个女人。只有那一个女人?还是另有别的几个女人?已经偌多年过去了,这方面的记录是不容易查证的了。无论如何,他总不是个声名狼藉的不忠实丈夫。他的家庭很正常,自各方面说来,他都是钟爱自己那个小女儿的。然而,他却碰上了一个女人,而且迷得抛下家庭,背井离乡。可见他这段恋情并不是假的。 可是,这是否或许与其他的动机有所配合呢?讨厌办公室的工作,讨厌都市与伦敦的生活?他想是可能的。与此一模式相吻合。他似乎也属于孤独一型的人。国内外的人都喜欢他,但却好象没有亲近的朋友。的确,他在国外更难交到亲近的朋友,因为他不曾在任何一地待过长久的时间。他曾一度沉湎于赌博,耍了一招,捞了一票,之后厌倦了,又走往他乡。游牧民族!流浪汉。 然而仍是与他自己心目中这个人的影象不相符呵!……影象?这个字又掀起了他对悬挂在芮斯德立克办公桌后面墙上那幅画像的记忆了。那是一幅同一个人十五年前的画像。十五年的时光,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有着什么改变呢?全面看来,竟是令人惊异的微少!添了几丝灰发,肩膀宽了些,但是脸上个性的线条却依然一样。那是一张有毅力的面孔,一个深知自己的需求的男人,也矢志要取得。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一个略带狠毒的人。 那么,他怀疑:为什么芮斯德立克要将他的画像带到伦敦来呢?那是夫妻俩的一对画像呀。自纯艺术的观点来看,那两幅是应该挂在一处的。依心理学家来说,芮斯德立克下意识里是否想再一次与前妻断绝关系,与她分开?尽管她已死去,然而他心理上是否仍在闪避她的性格形象?这一点倒是挺耐人寻味的……这两幅画据说是与另一些储藏的自家摆设一起拿出来的。玛丽?芮斯德立克为了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增添一些家具,无疑地一定请罗德立克爵士让出一些地方,好让她摆些自己选的东西。他猜想,会不会是玛丽?芮斯德立克,这位新夫人要把那一对画像挂起来的。然而,她该把前任夫人的画像扔进阁楼里,倒更自然些!不过,他又想到,或许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里并没有一间可供储放物品的阁楼。大概是,当这对返国的夫妇在伦敦寻觅新家的时候,罗德立克爵士暂且让出点地方给他们摆东西吧。因此也就不很碍事,何况两幅画一起挂也省了些麻烦。再说,玛丽?芮斯德立克也是个明理的妇人,不是那种爱吃醋、闹情绪的女人。 “算了吧,都一样,”赫邱里?白罗心想:“女人,没有不善妒的,尤其是那种你原以为最不会嫉妒的女人!” 他的思路转向了玛丽?芮斯德立克,开始思考她这个女人。他感到最怪的是,他对她竟然没有什么想法!他只见过她一次,但不知怎地,却不曾留下什么印象。他只想到她有一份利落,也有一种——他该怎么形容呢?——不自然(“不过,老兄啊,”赫邱里?白罗自己又插了一句:“你那是想到了她那顶假发呀!”) 一个人对一个女人竟然知道得如此微薄,的确是相当荒唐的事。一个如此利落的女人,戴了假发,容貌美好,十分明理,且能感到愤怒。不错,当她发现那名孔雀青年闯入她的家中晃荡时,她表现了相当的愤怒。而且她的表现相当尖锐且明确,那么那名青年——也又是怎么了呢?不再受欢迎了?然而她发现了他之后,的确是很愤怒的。可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呀。任何作母亲的也不会为女儿选这么一个青年——白罗的思路又触了礁,他气极败坏地猛摇头。玛丽?芮斯德立克并不是诺玛的母亲啊。她该不致为了女儿一桩不适当、不快乐的婚事,或是跟一个不体面的青年生了个私生子东窗事发而感到焦虑忧心吧!玛丽对诺玛到底有何等的感觉?至少,自表面看来,她是个很烦人的女孩子——挑了一个显然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忧虑与烦恼根源的男朋友。但是除了这一点,对一个显然蓄意要毒死她的继女,她到底是怎么个感觉与想法呢? 自态度上看来,她似乎是个很识大体的人。她要把诺玛迁出家外,自己避开险境;也与丈夫合作将过去发生的家丑给遮盖起来。诺玛虽然每个周末都回家露露面,但是此后她的生活将会以伦敦为中心。即使他们将来找到新家搬了过去,看样子也不至于会请诺玛与他们同住。这年头,多半的年轻女郎都不跟父母同住。因此,这个问题该早已解决了。只是,对白罗说来,谁给玛丽?芮斯德立克下毒的问题,却根本没有任何的答案。 芮斯德立克本人相信是他女儿干的——但是白罗却怀疑……他心中在盘算苏妮亚那女郎的可能性。她在那宅子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去的?不错,罗德立克爵士不能片刻没有她的照顾——或许她根本没有返回自己国家的心意?很可能她打的纯然是结婚的主意——像罗德立克爵士这种年纪的老头子跟年轻貌美的女郎结婚,是每个星期都有的事。从世俗的眼光来衡量,苏妮亚这么作是很有收获的事。稳定的社会地位,寡居之后又可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难道说她另有全然不同的目的吗?她去国家植物园难道将罗德立克爵士遗失的文件夹在那本书里头了吗? 玛丽?芮斯德立克是否对她起了疑心呢——怀疑她的行动,她的忠诚,以及她休假之日去哪里又去会谁了呢?是不是苏妮亚下了那种药量很少,不会引起疑心,而累积起来之后也顶多引起肠胃炎的毒药呢? 他决定暂且将克洛斯海吉斯宅子里这家的情况放置一边。他象诺玛一样,来到了伦敦,开始推敲分租一幢公寓楼房的三名女郎。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法兰西丝?贾莉与诺玛?芮斯德立克。克劳蒂亚?瑞希?何兰是个著名国会议员的女儿,阔绰、能干、训练有素,颇具风姿的第一流女秘书。法兰西丝?贾莉,一个乡间代书的女儿,擅长艺术,曾在戏剧学校短期进修过,然后上史勒德女子学院,又中途辍学,偶尔替艺术委员会工作,目前受雇于一家画廊,收入不错,精于艺术,有不少不修边幅的朋友。她认识大卫?贝克这名青年,但表面看来两人并不热络。她或许会爱上他吗?白罗认为,他这型青年通常是父母、一般社会阶层与警察所不喜欢的人。他怎么会对家世很好的女孩子们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实在是白罗很费解的事。但是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事实。他本人对大卫的看法如何呢? 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年轻人,带些厚颜且吊儿郎当的味道,他首次看见他是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的楼上,大概是替诺玛办点事(也说不定是自己去探查什么的,谁晓得?)。 第二次遇上他的时候是给他搭便车那次。一个蛮有性格的青年,予人的印象是很能胜任他所想做的事。然而,很清晰地,他确有令人不满的一面。白罗拿起手边的一张资料,看了看。虽然算不上罪行,却有些不良记录。在修车厂诈欺过小钱,捣乱打架,捣毁东西,也曾两次缓刑。这种事如今已蔚为风气。在白罗的分类下都算不得邪恶。他曾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却半途而废。他这种人从不作固定工作的。他爱慕虚荣、自豪,一只爱上自己外貌的孔雀。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呢?白罗心里在琢磨。 他伸出一只手臂拿起一张纸,上头草写了诺玛与大卫那天在餐室里谈话的内容大纲——当然也只是奥立佛太太所能记得的一些事。她能记住多少呢?白罗在想。他颇表怀疑地摇了摇头。没法子知道奥立佛太太的想像力在什么节骨眼儿会冒了出来!这年轻人是否关爱诺玛?真地要跟她结婚?她对他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他曾提议要跟她结婚。 诺玛自己手头有钱吗?她父亲固然有钱,但那又是另一回事。白罗气恼地叹了一声。他忘了查询故世的芮斯德立克夫人的遗嘱内容,他翻了翻一些资料文件,还好,高毕先生并未疏漏此类不可少的需要。显然,芮斯德立克夫人生前受到她丈夫很好的供养,她每年自己大约有一千英镑的收入。她将一切所有都留给了女儿。不过据白罗看,也没有达到足以构成婚姻动机的数额。身为独生女,她或许在父亲故世时继承一大笔财产,不过这仍是未知数。如果她父亲不喜欢她所嫁的对象,可能根本不会留给她多少钱。 那么可以认定大卫是真爱她的,因为他愿意娶她。然而——白罗又摇起头来了。这大约是他第五次摇头了。这一切事实都凑不拢,没法子合成一个令人满意的模式。他想起了芮斯德立克办公桌上的那张开好的支票,显然是用来打发这名青年,而这名青年又是很愿意接受贿赂的!但这又与实情不相符合。这张支票确切是开给大卫?贝克的,而且面额非常巨大,简直可说是大得惊人。这笔数额可以令任何品行不良的贫穷青年动心。 但是他却在这张支票开出的前一天向她提出了婚事的建议。当然,这可能是全盘计划中的第一招棋——为了抬高价钱而将的一军。白罗记起芮斯德立克坐在那里的神情,嘴唇狠狠地紧闭着。他必定深爱自己的女儿,才甘心出如此庞大的代价;他也一定害怕女儿本身可能早下定了决心要嫁给这年轻人了。 他的思考自芮斯德立克转到了克劳蒂亚。克劳蒂亚与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是不是机缘,纯然是机缘的安排,她当了他的女秘书呢?他们之间可能会有衔接的。他在考虑克劳蒂亚。三个女郎合住一所公寓,是克劳蒂亚?何兰的公寓,是她先租下来,后来先与一个已经认识的女郎分租,然后才与另一个,也就是第三个女郎合租。第三个女郎,白罗在想。是了,总要回到这第三个女郎。到头来总离不了她。他也不能不再回到她身上。考虑到各种模式时,总会绕回到她身上,诺玛?芮斯德立克。 那个在他吃早饭的时候前来向他请教的女郎,他曾在一家餐室的桌台上交谈过的那个女郎,那时,她刚与所爱的男朋友吃了一盘烤豆。(他发觉,他好象每次遇见她都是在进食的时候!)他对她有什么想法?首先,该看看别人对她有什么样的看法?芮斯德立克疼爱她,为她万分的焦虑,万分的恐惧。他不仅怀疑,而且显然已经确认她想毒害他新近婚娶的夫人。他也曾找过医生请教过她女儿的状况。白罗自己非常想与那位医师谈谈,但是他相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医生们是很吝啬的,除了极端可信赖的人如病人的父母之外,通常是不愿将病人的资料泄漏给他人的。不过,白罗可以轻易地想象那位医师会怎么说。白罗想,那位医师一定是很谨慎的,作医师的本该如此。他可能转弯抹角,支支吾吾地谈一些治疗之道。他虽然不会直接强调精神与心理方面的症状,但至少暗示过的。事实上,那位医生私下必定确认诺玛患有这类病症。但是他必定也很了解歇斯底里型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往往做出来的事情未必真是心理病态的结果,而只是一种脾气、嫉妒、情绪或狂奋的发作而已。那医生本人不一定是心理分析或精神病科的医生,却可能只是位内科医生,他不会作自己不敢肯定的诊断,却可能谨慎地作了些建议。 譬如,先让她找份工作——在伦敦的工作,然后再带她去接受专科医师的治疗? 还有另外的人对诺玛?芮斯德立克有什么看法吗?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这他不清楚。他连何兰小姐本身也所知不多。她很能保守秘密,绝不会将自己不愿放手的事情泄漏出去。没有痕迹显示她有意暴露那个女郎的私事。当然,如果她对她的心理状态有所畏惧的话,也可能会那么作的。他与法兰西丝对此事也不会有很多的讨论,因为那第二个女郎很没有顾忌地就说出了:诺玛在家中度达周末之后就一直没回她们的公寓去。 克劳蒂亚听了,有点气恼。比起来,克劳蒂亚比她似乎更是构成某种模式的一环。她有脑筋,白罗在想,做事也有效率……他的思路又转回到诺玛,这第三个女郎了。在这一模式中,她占了何等的地位?摸清了她的地位,整个案子就可以凑在一起了。会如奥菲丽亚一般吗,他想?但是一般对奥菲丽亚有两种见解,正如对诺玛也有两种意见一样。 奥菲丽亚是真疯了,还是假装疯癫?演员们往往有两种分歧的阐释来表达这个角色——或许,他该说是“哈姆雷特”一剧的制作人有两种看法。这种争论正是他们搞出来的。 哈姆雷特是疯狂亦或正常?由观众去决定。那么奥菲丽亚是疯癫亦或清醒呢? 即令对于自己女儿的看法,芮斯德立克也不会用“疯癫”这个字眼的。一般人都宁愿用“心理失常”这样的字眼。其他形容诺玛的话有“古怪”、“她有点古怪”、“象精神恍惚”、“脑子缺点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吧”。那么“一般的女人”,她们的判断可靠吗?白罗认为有可能的。诺玛的确有些怪,但这种怪与她表面上呈现的怪异是有出入的。他记起了她无精打采进入他房中那幅影象:一个属于现代的女孩子,与许多女孩子同样的那类时髦女郎。黏兮兮的头发垂在双肩,一袭长不过膝,毫无特色而寒伧的衣装,自他这老派人士的眼中看来,就象个成年女子硬要装作小女孩子的模样。 “很对不起,可是你太老了。” 这也许是实话。他完全是以一副老人的眼光来看她的,全无羡慕;他觉得她只是个显然无意奉承,全不卖弄风情的女郎。一个对自己的女性感全无所知——没有魅力、神秘感或刺激感,也许除了平淡的生理性行为之外再无所奉献的女子。如此,她对他的贬斥该是有道理的了。他无法帮助她,因为他并不了解她,因为连他都没法子欣赏她。他已经为她尽了一切的力量,只是直到今天到底有些什么成绩呢?打从她来求援的那一刻至今,他到底帮了她什么忙呢?答案立刻自他脑海中隐现:他保护了她的安全,至少这一点他作到了,这是说,果真她需要安全保护的话。主要关键其实也就在此,她真的需要安全的保护吗?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供词!真是的,与其说是供词,不如说是宣言: “我想我也许杀了人。” 这是最要抓紧的,因为这句话是整个事件的关键。这也是他的专长。对付谋杀,查清谋杀,预防谋杀!作一只追捕凶手的忠心的猎犬。谋杀业经宣布了,谋杀一定发生在什么地方了,他也曾经寻找,却一直找不着。菜汤内下毒的模式?青年流氓动刀互砍的模式?那句荒诞无稽却又阴森吓人的话:天井里的血迹,左轮手枪的枪响。朝谁发射的,又为了什么? 这不是一种应该与她所说的相互吻合的犯罪方式:“我也许杀了人。”他给终在黑暗中摸索,希望能找到一种犯罪的模式,希望能摸清这第三个女郎如何才能配合此一模式;然而最后还是回到了最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个女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他想,雅兰?奥立佛漫不经心所说的一句话,却照亮了他的方向。波洛登公寓里一名妇人据传自杀,这倒是相当配称的。那怕公寓正是这第三个女郎的住宿所在。 她所说的谋杀一定是指的这桩“自杀”。若说在同一时间内又发生了另一桩谋杀,那也未免过份巧合了!再说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在那段时间另有别的凶案发生呵。在一次酒会中,听了他的朋友奥立佛太太向大家夸耀了他的不凡成就之后,不会有其他的死亡会激使她十万火急地跑来找他求援的。因此,当奥立佛太太随意向他提起那个女人跳楼自杀的事时,他曾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一直在苦寻的答案了。 线索就在这里,正是解决他困惑的答案。他所需要去找的都在这里:原因、时间与地点。 “可把我唬着了。”赫邱里?白罗大声嚷了出来。 他伸出手去找到一份打字整齐有关一名妇人的生平资料。查本提夫人的一生大胆事迹。一名四十三岁社会地位良好的女人,据说生活浪漫——两次结婚、两次离婚——一个喜欢男人的女人。这个在晚年饮酒过度的女人喜欢邀朋友聚会。据说她喜欢与比自己远为年轻的男人交游。白罗可以了解,一个单独住在波洛登公寓里这种女人的感触与过去,他也看得出何以这样一个女人,一天清早醒过来面对一切绝望,会自高楼上跃下。 因为她患了癌症或是认为自己患了癌症?但是验尸的结果确定并非如此。 他所要的是一种与诺玛?芮斯德立克相关的环节,他找不到。他再一次阅读有关这个妇人的资料。 一名律师在验尸时提供了她的身份证明。本名露薏丝?卡本特,但是她却沿用了一个法国式的姓氏——查本提。是不是跟她的名字露薏丝更相配呢?露薏丝?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有人偶然提起过?——在一句话中出现过?——他的手指在打得很整齐的字页上翻动。啊!在这儿!正是这项资料。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抛下妻子与之私奔的那个女子叫露薏丝?贝瑞尔,这女子后来证实在芮斯德立克的晚年并不具有任何重要性。大约一年之后,两人就因争吵而分手了。同一个模式,白罗心中在想。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资料上这个女人的身上,疯狂地热爱一个男人,拆散了他的家庭,也许与他同居,然后与他吵闹,最后离开了他。他敢确定,绝对确定这位露薏丝?查本提是同一个露薏丝。即便如此,又怎能与诺玛扯上关系呢?是否芮斯德立克返回英国之后又与露薏丝?查本提重修旧好了呢?白罗表示怀疑。他们的生活早在多年前就分开了,他们两个再度重聚的机会简直小得到达不可能的地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一段短暂、无足轻重的迷恋而已。他的现任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嫉恨得将他以前的情妇从窗户推下去的。哪有这种事!依他看,唯一可能长年怀恨,要对一个破坏她家庭的女人采取报复的,可能只有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那种女人了。而这却又更不可能了,何况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已经死了呀! 电话铃响,白罗却未移动。在这个时刻,他尤其不愿别人来打扰。他感到自己好象在进行一场追踪……他要穷追不舍……电话铃响停了,很好,李蒙小姐会去应付的。 房门推开,李蒙小姐走了进来。 “奥立佛太太要跟您通话。”她说。 白罗摇了摇手说:“现在不成,现在不成,我求你!我现在不能跟她说话。” “她说她刚想到了些事情——是她忘了告诉您的事。说是一张字条——一张没写完的信,是从一辆搬运货车里的书桌抽屉中落掉出来的,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李蒙小姐口吻中特意加了些不满的语气。 白罗的手摇得更厉害了。 “现在不成!”他恳求地说:“我求求你,现在不行。” “那我就告诉她您现在很忙。” 李蒙小姐退了出去。 屋里又宁静下来。白罗感到一阵阵疲惫向他偷袭而来。思考太久了,真得休息会儿了。是的,得轻松一下,得让紧张过去——轻松下来,也许模式就会出现了。他闭起了眼睛。所有的因素都在那里。他现在确信,他自外在是不会再知道什么了,必定是来自内在的。 十分突然地——就在他的眼皮在假寐中休息时——来了……都在那儿——等着他呢!虽然他得规划出来,但是至少他知道该如何着手了。一块、一片的零碎断片都可以凑拢起来了。一顶假发、一帧画像、清晨五点、女人与她们的发型、那名孔雀青年——这一切都指向了那句话,开头是: 第三个女郎……“我可能杀了人……”当然了!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首滑稽的儿歌,他随着大声唱了出来。 啦啦啦,澡盆里泡了三个大男人。 你猜都有谁? 一个屠夫,一个面包师,还有一个作蜡烛的……………………可惜最后一句他给忘了。 一个面包师,不错;一个屠夫,就有嫌牵强了——他把他们改成了女人,也模仿了一首: 当,当,当,一幢楼房里住了三个女郎你猜都是谁? 一名女秘书,一名来自史勒德的女郎这第三个女郎是——李蒙小姐走进屋来,“啊——我想起最后一句来了——‘他们都是从一个小马铃薯里钻出来的。’” 李蒙小姐心急地看着他。 “史提林佛立德医生一定要立刻跟您通话。他说有要紧的事。” “请告诉史提林佛立德医师可以的——你是说史提林佛立德医生吗?” 他越过她身边,抓起了听筒。“来了。我是白罗呀!出了事了吗?” “她溜走了。” “什么?” “我刚说了的。她溜了,从大门跑出去了。” “你就让她跑掉了?” “我又能怎么样呢?” “你可以拦住她的呀。” “不成。” “你简直是发疯了,怎么能让她跑了呢?” “并不是。” “你真不了解。” “可是我跟她有过君子协定,随时可以自由离去。” “你不知道这牵涉会有多大。” “好了,就算我不知道吧。可是我有我的作法。如果我不让她走,我花在她身上的心血就全功尽弃,我的心血可花了不少。你的工作与我的不同,我们的目的不同。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工作已经有了绩效,正因为有了绩效我才认定她不会跑掉的。” “呵,可不是吗。后来呢,老兄,她还是跑了。” “老实讲,我实在不懂,怎么会出了纰漏。” “一定发生了变故。” “当然,但是什么变故呢?” “她见到了什么人,有人跟她谈过话,有人找到了她藏身的所在。” “我想不出这怎么可能……但是你好像忘了她是可以自由作选择的。她必须有自己的意志。” “有人逮住她了。一定有人查出了她在你哪儿。她有没有收到信件、电报或是电话?” “没有,都没有。这我是可以确定的。” “那怎么会——当然了!报纸。我相信你那里一定订了报纸了吧?” “当然了。作我这行,当然要注意人们的日常生活了。” “那么,他们就是这么找到她的。正常的日常生活。你订什么报?” “五份。”他把五份的名字说了出来。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上午,十点半。” 果然。看了报纸以后。至少这就容易着手得多了。 “她平常看什么报?” “好像没有特别的选择。有时看这份,有时那份,有时候全看,还有时候也只随便翻翻。” “好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谈话了。” “你认为她看到了报上的广告了?这一类的东西?” “还有旁的解释吗?再谈了,我现在不能多说了。我得去找了,找有可能性的广告,然后立即采取行动。” 他将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 “李蒙小姐,把我们的两份报拿来,晨报与慧星报。再叫乔治去把别的报也都卖来。” 他打开报纸在人事分类广告上一条一条仔细寻看时,心中也定下了思路。 他应该来得及。一定得来得及……已经出了一桩人命案了,还会再来一桩的。但是,他,赫邱里?白罗却要去阻止……他是赫邱里?白罗——无辜人的复仇者。他不是说过吗(他每次说,都有人笑他):“我不赞成杀人。”人家都认为他这只是轻描淡写,但是这绝不是说淡话,这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对事实的简单看法。他不赞同杀人。 乔治捧着一叠报进来。 “早上的报纸全在这儿,先生。” 白罗看了李蒙小姐一眼,她正守在一旁等待发挥效率。 “再看看我找过的那些广告,万一我可能遗漏一、两条。” “您是说人事广告吗?” “是的。我想也许会有叫大卫的人名。女孩子的名字,小名或绰号之类的。他们不会用诺玛这个名字的,也许是求助或是会面之类性质的。” 李蒙小姐略显不耐地遵命接过了报纸。这不是她所能表现效率的所在,但是此刻他却没有别的差事可以派她去作。他本人打开了纪事晨报,这份报纸有最大的广告篇幅供他搜寻,他弯身凑近了报纸。 一名女士要出让她的貂皮大衣……有人征求旅客搭车赴海外旅行……豪华现代住宅出售……微求寄宿房客……低能儿童……自制巧克糖……“茱丽叶。永难忘怀。你永远的爱人。”这还有点相近。他想,但仍跳过去了。路易十五式的家具……中年妇人有意协助料理旅馆……“事态紧急,务请会面。准时于下午四时半来公寓。暗号高莱斯。” 门铃响的时刻,他正高喊:“乔治,叫辆计程车。”穿上大衣,走入走廊,乔治为他打开大门时,与奥立佛太太撞个满怀。在狭窄的走廊内,三人挣扎着彼此让路。 第二十二章 法兰西丝?贾莉提着旅行袋,走在曼德维尔道上,与在街角遇到的朋友边走边谈,不远就是波洛登公寓的大院子。 “说真的,法兰西丝,你们住的那所公寓真像个监狱,就像苦艾林监狱似的。” “乱讲,艾伦。我们那幢楼房舒服极了。我运气不错了,能跟克劳蒂亚那么好的人分租——她从未烦人。每天来打扫的那个女佣也好极了。公寓也管理得好。” “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我忘了。我以为你们还有第三个女郎同住呢?” “喔,她呀,她好像扔下我们了。” “你是说她不付房租吗?” “呃,倒不是房租的问题。我看她是找到个男朋友了。” 艾伦一时兴味索然。男朋友的事自然另当别论了。 “你这次是从哪儿回来呀?” “曼彻斯特。非公开的展览,很成功。” “你下个月真的去维也纳吗?” “是的,我希望能去。已经差不多决定了。该很好玩的。” “要是带去的画丢掉了,不是很糟糕吗?” “喔,都保了险了。”法兰西丝说:“至少值钱的都保险了。” “你朋友彼得的画展成绩如何?” “我想,并不太好,不过艺术家杂志的评论还不错。这很有用的唷。” 法兰西丝转入了波洛登公寓,她朋友走向马路前端自己居住的老房子。法兰西丝向看门的人道了声“晚安”,就乘电梯上了六楼。她哼着小曲走上了走廊。 她将钥匙插入了房门的锁孔内。门内走道上的灯还没打开。克劳蒂亚要一个半小时之后才会下班回家。但是自半开的客厅门缝中,却射出了灯光。 法兰西丝大声说道:“电灯开着,怪了。” 她脱下了大衣,放下了旅行袋。推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她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嘴张开,又闭上了。她全身都僵直了——眼睛瞪着地板上卧着的人形,然后又转视到墙上的挂镜上,看到了自己惊恐万分的脸孔……她猛吸了一口气,刹时的瘫痪过去之后,她扬过头去狂叫了一声。踩到旅行袋,踢开之后,她奔出房门,跑到走廊上猛敲隔壁分寓的房门。 一名年长的妇人打开了房门。 “怎么回事——” “那里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我想是我认识的……大卫?贝克。他卧在地板上……我想他被人刺了……一定被人用刀刺死了。血——到处都是血。”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贾柯博斯小姐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别动,把这个喝下去。” 法兰西丝顺从地喝了一口。贾柯博斯小姐匆忙走出房门,掠过走廊,走入了灯光外泄敞开的房门。客厅门大开,贾柯博斯小姐大步走了进去。 她不是个轻易尖叫的女人。她在门口站住,嘴巴咬得紧紧地。 她所看见的。是一幕恶梦般的景象。地板上卧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两臂伸开,栗色的长发散在肩头。穿了一件艳红色的大衣,白色衬衫上浸满了血迹……她吃了一惊地发现,屋内还另有一个人在。一个女郎将身躯紧靠在墙上,上方挂的那幅面具小丑,似乎要自彩色的天空中跃下。 那女郎穿了一袭织花的毛衫,灰褐色黏湿的头发分散在两颊上,她手中握着一柄菜刀。 贾柯博斯小姐瞪着她,她也回瞪着贾柯博斯小姐。 之后,她像与人答话般地用反省的语气说: “是的,我杀了他……我手上的血是菜刀上染来的……我去浴室想洗掉——可是这种东西是洗不清的,是不?然后,我又回来看这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是的……可怜的大卫……然而,我想我是不能不这么做的。” 惊吓逼得贾柯博斯小姐说了些不像是真的话。听在她自己的耳中,都嫌荒诞不经! “真的吗?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我不知道……至少——我想,我实在该知道的。他实在是逃不出困境了。他叫我来——就来了……可是,我要摆脱他,我要离开他,我并不真地爱他。” 她小心翼翼地将刀放在桌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很不安全,是不,”她说:“恨别人……是不安全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就像露薏丝……” 然后她睁睁地说:“你还不打电话叫警察吗?” 贾柯博斯小姐顺从地拨了九九九。 这时,除了墙上挂的小丑画像之外,屋内还有六个人,时间过去很久了。警察赶了来又离去了。 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像傻了似地坐着,口中不时说着同样的话:“我简直不相信……”接到电话之后,他就在克劳蒂亚?瑞希?何兰陪同之下,自办公处赶来了。默默地,她一直表现得极有效率。她分别给律师与克洛斯海吉斯住宅打了电话,也向两家房地产公司打听,希望与玛丽?芮斯德立克取得联络。她给法兰西丝?贾莉服了一片镇静剂,扶她去躺了下来。 赫邱里?白罗与奥立佛并肩坐在长沙发上,他俩是与警察同时赶到的。 几乎在其他的人都离开的时候,一名灰发、神态斯文的男人才最后赶到,他是伦敦警察厅的尼尔刑事警长。他向白罗点头致意,白罗给他介绍了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一名高大、红发的青年站在窗口凝视着下面的天井。 大家还在等什么呀?奥立佛太太百般不解。尸体已经搬走,摄影人员与其他警方人员也作完了自己的职责:而他们这几个人被带进克劳蒂亚的卧房之后,又被带回到客厅里来,她想大家等的大概就是这位伦敦警察厅刑事警长的来临吧。 “如果你叫我离开……”奥立佛太太有些无措地对他说。 “您是雅兰?奥立佛夫人吧?不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倒期望您能留下。我知道这不是很愉快的事——” “简直难以相信。” 奥立佛太太闭上眼睛——全幅情景又涌入她的眼帘。那名孔雀青年,像卧在舞台上一般,死得那么逼真。而那个女郎——似乎变了另一个人——再不是克洛斯海吉斯住宅中那个畏缩缩的女郎了——也不像白罗所称的那个并不起眼的奥非丽亚——却是一个庄严悲壮的人物——接受了自己的命运。<strike></strike> 白罗曾要求打了两个电话。一次是打给伦敦刑事警察厅的,警方人员准许了他。一名警官先生在电话中探询了一阵之后,才指点白罗到克劳蒂亚卧房中去用她的分机,他将房门掩上之后,就去打了电话。 那名警官仍是一脸的狐疑,向他下属低声地说:“他们说是可以的。不知这家伙是谁?怪模怪像的矮家伙。” “是个外国佬吧?说不定是特案小姐的人?” “我看不是。他要找尼尔刑事警长。” 他的助手扬起了眉毛,吹了一声口哨。 打完了电话,白罗打开房门,向站在厨房里不知所措的奥立佛太太招手叫她进来。 他们两人在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的床上并肩坐了下来。 “真希望我们能找点事做。”奥立佛太太说,她是闲不住的。 “耐心点,亲爱的夫人。” “你总该有点事可做吧?” “我已经做了。我打了电话给必要的人。在警方做完初步调查之前,我们在这儿是做不了什么的。” “你给刑事警长打了电话之后,又给谁打的电话?她父亲吧?他不能来把她保出去吗?” “涉嫌杀人的事是不能保释的,”白罗冷冷地说。“警察已经通知了她父亲。他们从贾莉小姐那儿得到的电话号码。” “她现在在哪儿?” “据我所知,是在贾柯博斯小姐的房里吓得要死要活的呢,是她发现的尸体。好像她受了相当的惊吓,她是从房里叫着奔出去的。” “她是那个艺术派的,是吧?克劳蒂亚就会沉着多了。” “你说的不错。一个非常——稳重的女郎。” “那么你是给谁打的电话呢?” “第一次,你已经听说了,是打给伦敦刑事警察厅的尼尔警长的。” “这伙人愿意他来插手吗?” “他不是来插手的。他最近帮我作了一些调查,可能有助于这个案子的侦破。” “喔——原来如此……你还给谁打了电话?” “约翰?史提林佛立德医生。” “他是谁?来证明可怜的诺玛心智不清无法克制杀人的?” “这点嘛,以他的资历来说,将来在法庭上作这类必要的指证时,倒是够格的。” “他了解她的事吗?” “我可以说相当清楚。打从你在荷兰草餐室发现她的那一天,他就在照料她了。” “什么?我还一直对你不满,拚命地叫你加点劲呢——原来你是做了事的?而你却从没跟我说过!太过份了,白罗!一个字都没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坏。” “别生气,夫人。我求你。我那么做,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能作出这种事的人也总是有这么一套说词的。你还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呢?” “我设法使她父亲委托我办理这个案子,好为她的安全防范做一些安排。” “你指的就是这位史提林华德医师吗?” “史提林佛立德。是的。” “这你是怎么办到的呢?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父亲会选了你这样的人来做这种安排的。 他该是很不信赖外国人的那种人呀。” “我用了一计霸王硬上弓——像变戏法一样,唬了他。我去见他,假称收到他的信,是他托我办案的。” “他相信了吧?” “当然了。我把信拿给他看了,是用他的私人信笺打字的,还签了他的名字——虽然他向我指出那不是他的笔迹。” “你是说那封信其实是你自己写的?” “是的。正如我所判断的,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也接见了我。既然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只有靠我自己的才华行事了。” “你也告诉了他你安排史担林佛立德医生的事了?” “没有。谁也没告诉。你该知道,这是有危险性的。” “对诺玛有危险?” “对诺玛有危险,也说不定诺玛对别人具有危险性。一开始就有两种可能,很多事情都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解释。企图毒死玛丽?芮斯德立克的事不太可信——拖得太久,不像是一种认真的谋杀企图。其次,在波洛登这里有人用左轮开枪的事也是不清不白的——另外又传出弹簧刀与血迹的事。每一次出了这类的事,不是全不知道,就是不记得了。她在抽屉里发现了毒药——可是却不记得是不是自己放的。她说她有几次失去了记忆,一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就忘了好多日子过去了。这,我们就不能不问——她所说的是真的,还是基于某种原因捏造出来的?她是一桩巨大而荒诞的阴谋中的受害者,或是她本人正是此一阴谋的主使?她是把自己装作一个患有心理不稳定症状的可怜女子呢,还是心中有杀人企图,到头来不敢面对责任而耍出的自卫手段?” “她今天的样子就不同了,”奥立佛太太慢声地说:“你注意到了吗?很不一样。 不那么——不那么疯疯傻傻的了。” 白罗点了点头。 “不再是奥非丽亚——也不是险遭父亲牺牲的那个伊菲琴乃亚了。” 卧室外头一阵骚动的闹声打断了他俩的注意力。 “你看是不是——”奥立佛太太欲言又止。白罗已走到窗边往天井下头俯视,一辆救护车开到了。 “他们是来运尸体的吧?”奥立佛太太颤声问道。之后又涌起一阵难忍的怜悯,说道:“可怜的孔雀。” “这种人也没什么可爱的。”白罗冷冷地说。 “可是,蛮花哨的……又那么年轻。”奥立佛太太说。 “这是女人的看法。”白罗小心地将卧室门拉开了一条细缝,朝外头窥视。 “对不起,”他说:“我要失陪一下。” “你要到哪去?”奥立佛太太起疑地质问道。 “据我了解,问这种问题在贵国是不太文雅的。”白罗责怪地回答。 “喔,真对不起。” “化妆室也不是在那边,”她自门缝中看出去时,低着喉咙在他背后还了他一句。 她回到窗口又去看天井里的情形。 “芮斯德立克先生刚坐计程车来了,”数分钟后,白罗悄悄回到卧房里来时,奥立佛太太一边在窗外观看一边对白罗说:“克劳蒂亚也跟他一起来了。你刚才是想溜进诺玛房里去,是真的内急?” “诺玛的屋里有警察看着呢。” “你一定着急死了。你手里那个黑夹子里装着什么呀?” 白罗也反问了她一句: “你那只印了波斯马的帆布袋里放了什么?” “你说我那只买东西用的袋子吗?只有两只青梨呀。” “那么,我就把这个夹子交给你了。要轻着点,不要压着。千万拜托。” “什么东西?” “我一直想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呵,外头的活动已经在进行了。”他指的是屋外有了活动的声响。 白罗的话听在奥立佛太太耳中,似乎较他想说的那句英国语言本身具有更正确的描述性。芮斯德立克嚷声刺耳愤怒。克劳蒂亚在忙着打电话。偶尔可以瞥见一名警方的速记员穿梭于客厅与隔壁公寓之间,记录法兰西丝?贾莉与那位谜样人物贾柯博斯小姐的叙述。来来往往奉命处理事件的人,最后离去的是两名手持摄影机的人。 然后,一名高大、全身软趴趴模样的青年,突然出乎预料地闯进了克劳蒂亚的卧房。 他看也没看奥立佛太太一眼,就对白罗说: “她干下什么事了?杀人?是谁?她男朋友?” “是的。” “她承认了?” “好像是。” “这并不够。她是否一字不错地承认了。” “我没听见她那么说。我自己仍一直没有机会问她任何事情。” 一名警员将头探了进来。 “史提林佛立德医生?”他问:“警医要跟你说话。” 史提林佛立德医师点着头就随他走出了房间。 “原来他就是史提林佛立德医生啊,”奥立佛太太说。她沉思了片刻又说:“挺不错的嘛,是不?” 第二十三章 尼尔刑事警长拿出一张纸,记下了几行字,朝屋内其他五个人环视了一下。他的声调清脆而庄重。 “贾柯博斯小姐?”他问,望了站在门口的一名警察一眼,又说:“我知道康诺利警长已经记下了她的谈话。但是我本人仍要问她一些问题。” 数分钟后,贾柯博斯小姐被带进了屋中。尼尔礼貌地起身与她招呼。 “我是尼尔警长,”他说着跟她握了手:“很抱歉还要再打扰你一次。不过这次是随便谈谈。我只想对你真看到与听到的有个更清楚的了解。我怕,这对你或许会相当痛苦的——” “痛苦?不会的,”贾柯博斯小姐说着,在让给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当然,受了一惊是难免的。但绝没有感情的因素在内。”她又说:“好像事情都料理完了的样子。” 他认为她指的大概是尸体已经运走了。 她那善于洞察且严苛的目光扫过了这一群人,记下了白罗无可遮掩的惊讶,(这老太婆是谁呀?)奥立佛太太流露的好奇,史提林佛立德一头红发的背影,对于芳邻克劳蒂亚,她赐予了一个点头,最后给了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一些同情。 “你必定是她的父亲了,”她对他说:“一个陌生人的致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最好是免了。我们今天生存的是个悲惨世界——至少我认为如此。依我看来,女孩子们念书太用功了。” 之后,她很镇定地将脸转向了尼尔。 “怎么样?” “我想请你,贾柯博斯小姐,用自己的话,把你所见与所听到的正确地告诉我。” “我想跟我先前说的会有很大一段距离的,”贾柯博斯出人意外地说道:“这是常事,你也晓得的。一个人要想把自己的描述尽可能说得正确时,字句也会用得更多。但我想这并不表示我说的就会更准确,我想,无意间,就会把自己以为看到,或准是看到或听到的事,多添一些唇舌。当然,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而为。 “我先听见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我想大概是有人受了伤。因此在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已经朝门口走了过去了,那时有人仍在尖吼。我打开房门,见是我邻居的女郎——在六十七号的三个女郎中的一个。抱歉,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认识她的长相。” “法兰西丝?贾莉。”克劳蒂亚说。 “她有点语无伦次,口中喃喃地说什么有人死了——她认识的——叫什么大卫的——我没记下他的姓。她浑身颤抖地哭着。我带她进了房中,给她喝了点白兰地,就自己过去看了。” 人家都觉得,一生中,贾柯博斯小姐准会是这么做的。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要我描述一下吗?” “也许可以简洁一点。” “一个年轻人,那种时髦的青年——俗丽服装,长头发。他卧在地板上,很清楚地,是死了。衬衫上的血迹都僵硬了。” 史提林佛立德像被扎了一下,转头凝视着贾柯博斯小姐。 “后来我发觉还有一个女郎在屋里,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看上去很沉着,很镇定——真的,非常怪异。” 史提林佛立德说:“她说了什么话吗?” “她说她曾到浴室把手上的血洗掉——之后又说:‘可是这种事情是洗不掉的,是吧?’” “事实上,是洗不掉这些该死的血迹吧?” “我不能说她一定令我想起了莎翁笔下的马克帕斯夫人。可是,她——该怎么说? ——非常的静。她把菜刀放在桌上,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还说了什么?”尼尔警长问,他的眼光落在眼前一些草写的札记上。 “好像什么恨之类的,什么恨人不安全的。” “她说过‘可怜的大卫’这样的话吧?你是这样跟康诺利警官说的。她还说她要摆脱他。” “对了,我都忘了。她说他硬要她到这里来——还说了什么露薏丝的。” “她说露薏丝什么了?”问话的是白罗,身躯猛地向前倾了过来。贾柯博斯小姐颇为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呀,只提到这个名字。‘像露薏丝’,她只这么说了一句,后来就停住了。 她是在说了恨人不安全的话之后才说的……” “后来呢?” “后来,她很平静地告诉我,我最好打电话报答吧。我就打了。我们两人——就坐在那儿等他们来……我当时觉得不可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我们什么也没说,她好像陷入了冥思,而我——坦白说,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你可以看得出,一定可以的,她的心态是不稳定的?” 安德鲁?芮斯德立克说:“你看得出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可怜的孩子。” 他恳求般地——盼望似地说。 “如果在杀人之后,能表现得非凡的冷静与镇定是一个心态不稳定的迹象,那么我同意你的看法。” 贾柯博斯小姐的语气明确显示了她是不同意的。 史提林佛立德说:“贾柯博斯小姐,她有没有在任何时候承认过是她杀了他?” “呵,对了,我应该早就提到的——这正是她所说的第一句话。就像她是在回答我的问话一般。她说:‘是的,我杀了他。’然后才说到她洗手的事。” 芮斯德立克哀声地将头埋入双手中,克劳蒂亚扶住了他的臂膀。 白罗说: “贾柯博斯小姐,你说那女郎将她手中的刀放在桌上了。离着你很近?你很清楚地看见了?你有否觉得那把刀也洗过了吗?” 贾柯博斯小姐面露迟疑地看着尼尔警长,显然,她感到白罗为这项该是官方性的问话带入了一些反常且非正式的色彩。 “也许你不介意回答他这个问题吧?”尼尔说。 “没有——我认为那把刀没洗过也一点没擦过。上头染了很黏的东西。” “喔,”白罗将身躯坐了回去。 “我原认为你们对这把凶刀该有相当的认识了,”贾柯博斯责怪地对尼尔说:“你们的警察没有检验过吗?如果没有,那也未免太疏忽了。” “当然,警察查验过的,”尼尔说:“不过,我们——呃——总希望能得到你的协助。” 她狡猾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依我看,你的意思是要考验你证人的观察力究竟有多正确。有多少成分是他们捏造的,有多少是真正看到或他们自以为看见的。” 他带着些笑意说: “我想我们没有必要怀疑你的证词,贾柯博斯小姐,你该是位最佳的证人。” “我不会觉得很过瘾的。不过我想,这种事情碰上了也躲不过。” “我想也是。谢谢你,贾柯博斯小姐。”他向众人看了看,又问:“还有什么人要问问题吗?” 白罗示意他有,贾柯博斯不悦地在门口停了下来。 “什么问题了?”她说。 “是你提到的那个叫露薏丝的人。你知道那女郎指的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 “可不可能她或许指的是露薏丝?查本提太太呢。你认识查本提太太吧,不是吗?” “我不认识。” “你该知道最近她在这栋楼房里自窗口跳了下去的吧?” “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露薏丝,我本人也不认识她。” “或者,你并不特别愿意认识她?” “我并没有这么说,何况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但是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她是我们公寓里最不受欢迎的房客,我与其他住客经常向这儿的管理人抱怨。” “究竟抱怨什么呢?” “坦白说吧,这女人酗酒。她正好住在我的楼上,她不断约人作些很吵闹的聚会,经常砸碎了玻璃杯,打翻家具,又唱又吼的,很多——呃,出出入入的人。” “也许她是个很寂寞的人,”白罗提醒了她一句。 “她可不会给过我这种印象,”贾柯博斯刻毒地说:“验尸的结论是说因为长年多病而心情愁丧。这全是她自己的幻想,我看,她什么病也没有。” 对已死的查本提太太完全未表同情之后,贾柯博斯就离去了。 白罗将注意力转向了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他柔声地问道: “芮斯德立克先生,不知我的想法可正确,你曾有一段时期认识查本提太太的吧?” 良久,芮斯德立克没有答话。之后,他长叹一声,将呆滞的目光移到了白罗身上。 “是的。多年以前,我有一段时期的确跟她很熟……但是,她那时并不姓查本提。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叫露薏丝?贝瑞尔。” “你是——呃——爱上了她!” “是的,我爱上了她……五体投地地爱上了她!为了她,我抛弃了我太太。我们跑到南非去,仅仅一年,我们就闹翻了,她回到英国来了。我也再没有过她的消息,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女儿呢?她也认识露薏丝?贝瑞尔吗?” “当然不记得了,她那时才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但是她的确认识她。”白罗并不放松。 “是的,”芮斯德立克缓缓地说:“她认识露薏丝的。这因为露薏丝到过我们家里,她曾陪我孩子玩过。” “因此,纵令许多年过去了,你女儿还是可能记得她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样子了,不知道露薏丝已经变了多少了。我告诉过你,我一直没再见到她。” 白罗很柔和地说:“但是你却接到过她的信,有没有,芮斯德立克先生?我指的是你返回英国之后接到她的信?”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那声难受的长叹: “是的,我收到过她的信……”芮斯德立克说。之后,他突然好生奇怪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白罗先生?” 白罗自袋里取出一张折得很整齐的纸张,他展开之后递给了芮斯德立克。 芮斯德立克微显不解地皱起眉头看了起来。亲爱的安迪: 我从报上看到你又回来了。我们一定得见一面。谈谈这几年来我们彼此都过得怎么样——这封信到此中断——后来又续了下去。 安迪——你知道我是谁吗!露薏丝。你敢说你把我给忘了! 亲爱的安迪,你可以自信笺上方的地址上看出,我与你的秘书住在同一幢公寓楼房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一定得见见面。下星期一或星期二能来喝杯酒吗? 可人儿安迪,我一定得见你……我心里只有你——你也没有把我忘怀吧,是不? “这封信你是怎么弄到手的?”芮斯德立克轻轻点着信函问白罗。 “是我一个朋友从一辆搬运车上得到的。”白罗说着瞄了奥立佛太太一眼。 芮斯德立克嫌气地看了奥立佛太太一眼。 “我可不是有意的。”奥立佛太太像是在解释他的不悦十分有理似地说:“我想搬出去的家具一定是她的了,搬书桌的人没放稳,把一只抽屉摔了下来,掉得满地的东西,这张纸被风吹到天井里,我拣了起来要拿给他们,他们很烦说不要了,我也没去想就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了。一直到今天下午,我要把大衣送去洗,清理口袋时,才看了的。 所以实在怪不得我。” 她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了。 “她最后有没有把信寄给你呢?”白罗问。 “有,她寄过的——一封比较正派一点的信!我没回信。我认为最好是不回信。” “你没想与她再见面吗?” “她是我最不想再见面的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女人——一直都如此。我也听过很多有关她的闲话——比方说她酒喝得很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她写给你的信你保存了吗?” “没有,我撕掉了!” 这时史提林佛立德医生插问了一句;“你女儿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 芮斯德立克似乎不愿回答。 史提林佛立德医师敦促他说: “你知道,如果她提过,可能对事体很有重要性的。” “你们作医生的!是的,她的确提起过她一次。” “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是很突然说的:‘前几天我看见露薏丝了,父亲。’我吓了一跳。我说:‘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她说:‘是在我们公寓的餐室里见到的。’我当时感到有些尴尬,就说:‘我再也想不到你还会记得她。’她却说:‘我从没有忘记过。母亲也不会让我忘记的,即令我要忘了她。’” “是的,”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说:“是的,的确可能具有相当的重要性。” “那么你呢?小姐,”白罗突然转向克劳蒂亚问道:“诺玛可曾跟你谈起过露薏丝?查本提?” “谈过——是在她自杀之后。她好像说过:她是个坏女人。她的口气很孩子气,我想你了解我的意思。” “查本提太太自杀的那天夜里——更正确地说该是凌晨,你本人是在这幢楼里吧?” “没有!那天夜里我不在这里!我不在家。我记得是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才听说的。” 她侧身对芮斯德立克说:“你记得吧?那天是廿三号。我去利物浦了。” “是的,的确。你代表我去出席佛信托会议的。” 白罗说:“但是那夜诺玛是在这儿过夜的。” “是的,”克劳蒂亚略显不安地说。 “克劳蒂亚?”芮斯德立克将手放在她臂膀上说:“你到底对诺玛知道了些什么? 一定有事,你在瞒着些事。” “没有!我能知道她什么?” “你觉得她的脑子不对了,是不?”史提林佛立德医生以一种聊天的口吻说:“那位黑发女郎也是这么想,你也一样。” 他说着突然转向芮斯德立克:“我们大家都装着若无其事,嘴里闪避这个问题,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当然,只有尼尔警长除外。他心中什么都没想,他只在搜罗事实: 疯狂或是谋杀。那么你呢,夫人?” “我?”奥立佛太太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 “你保留你的判断,我不怪你,的确很难。一般来说,多半的人都附意自己心中所认为的事,只是说出来的时候会用各种不同的字眼。昏头转向,糊里糊涂,成天驾云,胡思乱想,心理不平衡,错觉。可有任何人认为这女郎心智是正常的?” “白德斯贝小姐。”白罗说。 “怎么又冒出来一位白德斯贝小姐了?” “一位女校长。” “要是我有女儿,我一定把她送到她的学校去……当然,我跟你们不同。我清楚,对这个女郎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诺玛的父亲瞪着他。 “这人是谁?”他质问尼尔说:“他怎么能说他对我的女儿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知道,”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说:“因为在过去十天里她始终在接受我的医疗与照顾。” “史提林佛立德医生是一位资格极高且很有声望的心理分析专家。” “她又是怎么落入你的掌中——竟没有人先征得我的同意?” “问翘胡子吧。”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说着朝白罗点了点头。 “你——你……” 芮斯德立克气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白罗说话时,语调却是很平静。 “我曾得到你的指示。你说寻获你的女儿之后,要照料并保护她。所幸我说动了史提林佛立德医师答应疗护她。她一直身陷险境之中,芮斯德立克先生,非常严重的危险。” “她还会比目前更危险吗!因杀人罪名而被捕!” “从法律观点来说,她尚未被控这样的罪名,”尼尔轻声说了这句话之后,又说: “史提林佛立德医师,据我了解,你愿意对芮斯德立克小姐的心理状态提供你职业上的看法,以及她对自己行动的本质与意义究竟有多少认识,是这样吧?” “有关麦诺顿法条所规定的犯人心理鉴定事宜,我们留在法庭上谈吧,”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说:“你现在要知道的,很简单,是这女郎是否心智健全?好吧,我就告诉你吧,那个女郎的心智是健全的——与我们这儿屋子里坐的任何一个人同样的正常!” 第二十四章 他们的眼睛都瞪住了他。 “你们没想到吧,是不?” 芮斯德立克愤怒地说:“你错了。那女孩子连自己做了什么事都不晓得。她是无辜的——完全无辜,她不能对自己连做了没有都不知道的事负责任。” “你让我说一会儿吧,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知道。那女郎心智清醒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等一会儿,我们就请她进来,自己说个明白。她是唯一还没有得到机会为自己说几句话的人?不错,他们此刻还在这儿看着她呢——由一位女警陪着关在她的卧室里。但是,在我们问她几个问题之前,我有一些话,在场的各位不妨先听听。” “那女郎到我诊所来的时候,她不知已经服用了多少毒品了!” “是他给吃的!”芮斯德立克嚷道:“那个变态、无可救药的小子。” “的确是他诱导的,这是没问题的。” “谢天谢地,”芮斯德立克说:“真谢天谢地。” “你为什么要感谢老天?” “我错怪了你。你一直地坚持她心智正常,我还以为你是在把她送进虎口呢。我看错了你,都是毒品造的孽。毒品使她做出了她自己意志绝不容许做的事,也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 史提林佛立德提高了喉咙说: “如果你能少说几句,也别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听我说的话,也许我们大家都能更了解一些。首先,她并没有毒瘾,她身上也没有针孔,她没有抽白面儿。有人,也许是那小子,也许是别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服用了毒品,并非时下流行的一、两颗紫心那类的,而是一种杂烩式的迷幻药,使人作不完的异梦——有恶梦也有美梦。 大麻混乱了人的时间概念,因此,她可能将一次不过几分钟的经历认作是延续了一个钟头的事。另外还有好几种不同的怪药,我目前不想让你们知道,有个对药物很老道的人,曾带她魂游九霄。兴奋剂、镇静剂也用来控制过她,使她把她自己完全看作成另外一个人。” 芮斯德立克打岔说:“就是说呵,我说诺玛是不该负责任的!有人施了催眠术,让她做出这些事情的。” “你仍然没有明白我的观点!没有人能使这个女郎做她不要做的事,他们却能使她做了。好了,我们现在把她带进来,让她自己看看她历经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他请示性地看了尼尔警长一眼,对方点头示意。 史提林佛立德在走出客厅时,弯身向克劳亚问道:“你把另外那个女郎安置在哪儿? 你从贾柯博斯那儿带过来又给她吃了镇静剂的那位?在她房里还是在她床上?最好把她也摇醒,想法子也拖到这儿来。集思广益总是需要的。” 克劳蒂亚也走出了客厅。 史提林佛立德又推又扶地带着诺玛进来,口中还在粗声地鼓励她。 “这才是好孩子……没人要咬你。坐下吧。” 她乖乖地坐下了。她那副顺从的样子,见了仍令人心悸。 那名女警在门口徘徊,一脸的气恼。 “我只要你说真话,绝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为难。” 克劳蒂亚带着法兰西丝?贾莉进来了。法兰西丝打着大哈欠。她的一头黑发像块布幔般地垂在脸上,把她那一再哈欠连天的嘴遮住了一半。 “你需要一点清醒剂。”史提林佛立德对她说。 “我希望你们都能让我去睡觉。”法兰西丝不清不楚喃喃地说。 “在我一个一个盘问完了之前,谁也别想睡觉!好,诺玛,你现在回答我的问题——那个在过道上的女人说你对她承认了是你杀死大卫?贝克的。对不对?” 她温驯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我杀死了大卫。” “用刀刺的?” “是的。” “你怎么知道你刺了他?” 她脸上浮出了一丝不解的神色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是躺在地板上呀——死了。” “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拣起来了。” “有血在上头吗?” “有,他衬衫上也有。” “摸起来是什么感觉——那刀上的血?你弄到手上要去洗掉的血——湿的吗?还是像草莓果酱?” “像草莓果酱——黏黏的。”她打了个冷颤。“我非得去把它洗掉。” “很懂事。那么,一切就有条有理了。被害人,杀人者——你——加上凶器一样不差。你可记得自己真真下了手?” “不……那个,我不记得……但是我一定是下了手的,不是吗?” “别问我?我又不在那儿,是你这么说的。但是在这之前还出过一条人命,有没有? 早一点儿的那次命案。” “你是说——露薏丝吗?” “是的,我是指露薏丝……你第一次想杀她是什么时候?” “好多年以前。呵,好多年以前了。” “你还小的时候?” “是的。” “是等很久,是吧?” “我早都忘了。” “一直到你又见到她,而且认出了她?” “是的。” “你很小的时候就恨她。为什么?” “因为她把父亲,我父亲抢走了。” “这使你母亲很不快乐吧?” “我母亲恨露薏丝,她说露薏丝是个坏透了的女人。” “她一定常跟你说起她吧?” “是的。真希望她没有……我不要老听她的事。” “很乏味——我晓得。仇恨是很没创意的事。你又见到她的时候,你是真地想杀死她吗?” 诺玛好像在考虑,她的脸上现出了点引人入胜的神色。 “我并没有,真心想,你知道……这都好像是好早好早以前的事了。我简直不能想像自己会——所以——” “为什么你不敢说你杀了她?” “是呀。我脑子里有好多怪怪的想法,知道其实我根本没有杀她。我想这都是一场梦。我想,也许真是她自己跳窗死的。” “那么,这有什么不对呢?” “因为我知道是我下的手——我说了是我干的。” “你说了是你干的?是对谁说的?” 诺玛摇了摇头。“我不能说……是一个好心的人,要帮助我。她说她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停地说说,字句来得又快又激烈:“我在露薏丝的门外,第七十六号门外,我刚走出来。我想我大概在梦游了。她们——她——说出了事了。在天井下面。她一再地告诉我,跟我说没关系,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我那时也不记得我做了什么事——可是我手里有点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你是说?血吗?” “不,不是血——是扯碎的窗帘之类的东西。我把她推下去的时候。” “你记得你把她推下去了,是吗?” “不,不。最烦人的就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才盼望,所以我才去找——” 她把头转向白罗:“他——”她又转回去对史提林佛立德说: “我从不记得我做过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但是我却愈来愈害怕。因为曾有一大段时间都是空白的——好几个小时的空白——我没有记忆,记不得自己在哪儿或做了什么事,但是我却找到了许多东西——一定是我自己藏起来的东西。玛丽是我下的毒,他们在医院发现她被人下了毒。我又在抽屉里发现了我藏起来的除草剂,在公寓这儿我又找到了弹簧刀,我还有一把根本不记得买过的左轮手枪!我的确杀了人,但是我不记得杀过他们。因此我实在并不是一个凶手——我,我只是——疯了!这点我总算认清楚了。 我疯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一个人疯了,所做出的事情,是不应该怪他的。我竟然能到这儿来把大卫也杀了,这就证明我是疯了,不是吗?” “你很喜欢发疯,是吗?” “我——我想是的。” “果若如此,那你为什么向人坦承你把一个女人从窗口推下去死掉了呢?你告诉的那个人是谁?” 诺玛迟疑地将头转开。然后将手举起指着说: “我告诉了克劳蒂亚。” “绝对没有这种事。”克劳蒂亚看着她斥责着说:“你从没有跟我说过这种事!” “我说过,我说过。”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我——我不知道。” “她告诉过我她一切都跟你坦认了,”法兰西丝不甚清晰地说。“坦白说,我还以为她是歇斯底里发作,一切都是她自己瞎编的呢?” 史提林佛立德朝白罗看过去。 “也可能都是她自己编的,”他像作裁判似的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可得费不少手脚。但是,假定是如此的话,我们就必须要找出动机,一项促使她要计划杀死这两个的强烈动机。露薏丝?查本提与大卫?贝克。一种幼稚的仇恨?好几年前就已过去的事? 这怎么可能!再说大卫——就为了‘摆脱他’?这女郎绝不会为了这个而杀他!我们要找出比这更站得住的动机。一笔大得惊人的金钱——对了!——贪婪!” 他往众人看了一遍,然后将语调转成一般的声音说: “我们还需要一点帮助。还有一个人不在这里。你夫人可真让我们久等了,芮斯德立克先生?” “我真想不通玛丽会在哪儿?我打过电话,克劳蒂亚也在我们可以想到的处所留了话。到这时,她至少也该有个电话来呀。” “也许我们都想错了。”赫邱里?白罗说:“说起来嘛,或许夫人至少已经一部份到了这里了。” “你在胡扯些什么?”芮斯德立克愤怒地吼着。 “可否麻烦你一下,亲爱的夫人?” 白罗将身子倾向奥立佛太太,奥立佛太太丈二金刚地瞪着他。 “我交你保管的那个包包——” “喔。”奥立佛太太伸手在自己的大袋子里摸索。她将那个黑夹子递给了他。 他听见身旁有人清晰可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他并没有转过头去。 他轻轻地将包里的纸头抖落,然后举起了——一顶蓬蓬的金色假发。 “芮斯德立克太太不在这儿,”他说:“但是她的假发却在这里,很有意思。”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白罗?”尼尔问他。 “从法兰西丝?贾莉小姐的旅行袋里找到的,她到现在还一直没有机会打开呢。要不要看看她戴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个箭步,熟练地将精心盖在法兰西丝脸上的黑发拨开,让她无法自卫,就将一顶金色的发冕冠在了她的头上,她阴冷地瞪着他。 奥立佛太太惊叹了一声: “老天——竟是玛丽?芮斯德立克。”法兰西丝像条暴怒的毒蛇般扭着。 芮斯德立跳起来向她迎了过去——但是被尼尔一把抓住了。 “不成,我们可不能让你动粗。这场戏唱完了,你该知道,芮斯德立克先生——或许我该称你罗勃?欧威尔了——” 一大堆脏话从这男人嘴里冒了出来。法兰西丝提高了嗓门尖锐地骂道: “住口,你这傻蛋!” 白罗放下了他的战利品,那顶假发。他走到诺玛面前,轻柔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的苦难过去了,孩子。受害者是不会被牺牲的。你没有疯,也没有杀任何人。 有两名残酷又心狠的败类给你耍了阴谋,他们阴险地用了药物,用谎言百般地要逼你自杀或者认定自己的罪行与疯狂。” 诺玛恐怖地凝视着另一名阴谋者。 “我父亲。我父亲?他居然想得出来这样对付我,他女儿。我父亲是爱我的——” “不是你父亲,亲爱的孩子——他只是个在你父亲死后到这里来的个男人,假冒他来侵夺一大宗财产。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认识他——该说是认得出这人不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也就是十五年前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情妇。” 第二十五章 四个人坐在白罗的房里。白罗在他的靠背椅上轻啜着一杯黑蜜浆。诺玛与奥立佛太太坐在长沙发上。奥立佛太太穿一身挺不配衬的苹果绿锦缎套装,头上顶着一个旷费心机的发型,但是神采却是异样的飞扬。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自椅子上将两条长腿伸了出来,好像跨越了半边屋子。 “现在,可有好多事情我要问清楚了。”奥立佛太太说,一股大兴问罪之师的腔调。 白罗赶忙作了个顺水人情。 “可是,亲爱的夫人,你可别忘了。我欠你的人情真不是我所能报答的。所有的,我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得自你的灵感。” 奥立佛太太不肯相信地看着他。 “‘第三个女郎’这个字眼,不是你教导给我的吗?我从这里起头,也在分租一幢公寓的第三个女郎身上结束。自技术上着眼,我想,我始终把诺玛当作第三个女郎——但是当我绕了一个大圈子才从正确的角度来推论问题时,一切才有了眉目。每次找不到答案,拼图时缺了一小块——总是转到这第三个女郎上来。” “始终是——我想你懂我的说法——一个摸不着的人。对我,她仅仅是个名字而已。” “真怪,我从没把她跟玛丽?芮斯德立克联想在一起过,”奥立佛太太说:“我在克洛斯海吉斯见过她,还跟她谈过话。当然,我第一次见到法兰西丝?贾莉的时候,她是一头黑发垂得满脸。任谁也会被她骗过的。” “然而仍是你,夫人,使我注意到女人只要换一换发型是多么容易改变她的外貌。 要记得,法兰西丝?贾莉是受过戏剧训练的。她十分精通快速的化装术,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自己的声调。身为法兰西丝,她是一头漆黑长发,摆着并掩盖了一半的脸庞,脸上重重抹了层白粉,黑眉笔画了眉毛,抹着黑眼膏,声音是浓浊低哑。玛丽?芮斯德立克则戴了一顶梳得整齐波浪型的金色假发,穿着通俗的衣装,稍带英国殖民地的口音,清脆的语调,恰恰呈现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但是,打一开始,就让人感到她这个人不像是真的。她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女人?我不清楚。 “我对她是一筹莫展了,我——赫邱里?白罗居然摸不清楚她。” “听听,”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说呢,白罗!真是天下无奇不有。”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要扮作两个人物,”奥立佛太太说:“我觉得不必这么费事嘛。” “不对。这对她却是紧要不过的。你要知道,这使她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拿得出来不在现场的证明。你想想,始终都在那里,就在我的眼前,我却视而不见!就拿那顶假发来说吧——我一直下意识地难以释然,但却想不通为什么心中老放不下。这两个女人从来没有在任何时间一起出现过。两人的生活方式安排的很巧妙,没有必要的时候,谁也不会注意到两人日常作息时间表上会差了那么一大截。玛丽常跑伦敦,去买东西,找房地产经纪人,拿着一大把单子去看货,装作那就是她的消磨时间方式。法兰西丝则去伯明翰、曼彻斯特,甚至飞往国外,经常去契尔西区与艺术圈内她那批特异的年轻艺术家们交往,她雇用他们从事各种与法不容的勾当。魏德朋画廊的画框都是特别设计的。画家中的新起之秀在那里举行‘画展’——他的画销路不错,运销国外,或运出参加画展,画框里都塞满了小包小包的海洛英——各种艺术方面的诈欺——声名不著的过气大画家们的精制品——都是她一手策划与筹备的事情。大卫?贝克就是她雇用的一名画家。他是个有天赋的临摹画家。” 诺玛喃喃地叹道:“可怜的大卫。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还觉得他真好呢。” “那幅画像,”白罗梦呓般地说:“总是,不断地回到我的心中。为什么芮斯德立克把它带到办公室来?对他又具有什么特殊的重要性?到底我不是个欣赏自己很愚蠢的人。” “我不了解有关这两幅画像的事。” “这是非常巧妙的心机。这是用来作为一种身份证明用的。两幅夫妇的单人画像,由一位当时著名且极受欢迎的人像画家所绘。自储藏室中取出之后,大卫?贝克将欧威尔的画像与芮斯德立克的调了包,且把欧威尔画得年轻了大约廿岁。没有人会梦想那是一幅赝品,风格、笔调与画布,都是第一流令人心服的精心之作。芮斯德立克将他悬挂在自己办公桌后面的墙上。凡是多年前认识芮斯德立克的人可能都会说:‘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嘛!’或是‘你变了好多啊。’然后再看看画像,却只认为他自己大概真的忘了那另外一个人是长得什么模样了!” “这对芮斯德立克——喔,该是欧威尔——来说,不是风险太大了吗?”奥立佛太太颇费思疑地说。 “绝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你听我说,以商业信用而言,他从来不是个索帐的人。他只是个城里著名企业的一份子,多年居留海外,在哥哥去世之年,返回英国来料理哥哥的事业。他带着最近在国外结识的年轻夫人一起回来,跟一个老迈、半瞎却极负盛名的老舅父住在一起,那老先生在他上小学之后就不大接近他了,也就不闻不问地接纳了他。 除了一个五岁时就与他分离的女儿之外,他一个别的近亲都没有。当初他远去南非的时候,他们家公司里仅存的两名老事务员也相继过世。年轻的职员如今都待不长久。他们家的律师也已故世。我们可以断定,在这两人决定谋财篡夺之后,法兰西丝早把这整个的情况都研究得非常地细了。” “看情形,他们是两年之前在肯尼亚认识的。两人都是歹徒,但兴趣所在却截然不同。他专门作探矿方面伪造的交易——芮斯德立克与欧威尔曾一道去过一些蛮荒地区勘探过矿藏。一度曾传出过有关芮斯德立克死亡的传言(可能是真的),但后来又被攻破了。” “依我猜想,在赌博上可能牵涉过很多金钱?”史提林佛立德说。 “一大笔巨款卷了进去的。一次惊人的豪赌——赌注大得惊人。结果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发了一笔横财。他本人本来就很富有,又是他哥哥的财产继承人。一直没有人对他的身份真假起过怀疑。可是后来事情——不妙了。晴天一声霹雳,他收到一个女人写来的信,这女人果若见着他的面,会立刻认出他不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接着另一桩倒楣的事又跟着发生了——大卫?贝克开始勒索他了。” “我想,这他们该早有所料的。”史提林佛立德很细心地说。 “他们并没有料到,”白罗说:“大卫以前并没有勒索过人。我想是这人的巨大财富使他眼红了。他感到:他绘制这帧伪充的画像所获的报酬相形之下未免数目太小了,他要再多拿一些。因此芮斯德立克又开给了他巨款支票,假称是为了他女儿——防阻她嫁给一个不成材的男人。究竟他是否真地要跟她结婚,我不知道——他也许会的。但是要想敲诈欧威尔与法兰西丝?贾莉这样的人是十分危险的。” “你认为这两个人就如此冷酷地计划要除掉他——就这样毫不动声色地?”奥立佛太太质问说。 她几乎承受不住地看着他。 “他们很可能把你也算进去了的,夫人。”白罗说。 “我?你是说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敲我的头吗?你想是法兰西丝?不是那可怜的孔雀?” “我想该不是那孔雀。你那时已经去过波洛登公寓了,因此法兰西丝可能认为你是跟踪她到契尔西区去的,而且竟然还为你自己编了一大篇理由。于是,她溜了出来,在你头上好好地敲了一击,暂时控制住的好奇心。我警告你会有危险发生,可是你一直没听。” “我简直不能相信会是她!那天她在那龌龊的画室里,卧在那儿那副模特儿的姿态! 可是,又是为了什么——”她说着看了诺玛一眼——之后又转视白罗说:“她们要利用她呢——处心积虑地——加害于她,给她用药,使她相信是她谋杀了这两个人的。这为了什么?” “他们需要一名代罪羔羊……”白罗说。 他自椅子上立起身来,走到诺玛身边。 “亲爱的孩子,你经历了一次恐怖的苦难。这种事情应该永远不会再发生在你的身上。你现在应该记取:你对自己应该永远充满信心。在千钧一发的当儿认识了绝对邪恶的意义,正是对人生隐伏的各种危险的一种防卫。” “我想你说的,”诺玛说:“想到自己发了疯——而且真真地相信自己发了疯,真是太可怕了……”她打了个冷颤:“即令此刻,我仍是不懂自己是怎么逃过这场劫难的——怎么会每一个人都想尽了法子认定,不是我杀的大卫——就连我自己都相信是我杀了他?” “血迹不对,”史提林佛立德医师很简单地说:“那么快就开始凝结了。按贾柯博斯小姐说:衬衫上的血都‘僵硬了’,而不是湿的。法兰西丝在表演那阵尖吼的时候,你杀他顶多也不过是五分钟之前的事。” “那她怎么会——”奥立佛太太似乎开始想通了:“又去过曼彻斯特呢!” “她是坐早一班火车回来的,在车上换上了玛丽的假发与妆扮。走到波洛登公寓,以一个没人认识的金发女郎模样乘电梯上了楼。进入了公寓,那时大卫已遵她的命令在那里等她。他毫无疑戒,她一刀刺死了他。之后,她又走出了波洛登公寓,躲着一直等到诺玛到来。她溜进一个公共场所的化妆室,改装之后,在路口碰见了一个朋友,两人边走边谈,在波洛登公寓门口道别之后,她一个人又上了楼继续她的表演——我想,她一定对自己的演出极感过瘾。等到警察接到通知赶来时,她想绝对不会有人会怀疑其间时间的差距的。诺玛,我现在可要说,你那天可把我们整惨了。你一直坚持两人都是你杀的那副神情!” “我只是要坦承,把这一切作个了结……你可曾——你那时可曾想过也许真是我杀的吗?” “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知道我的病人会做什么而不至于做出什么事。不过,我倒以为你在故意把事体搞得更难缠呢。我当时不知道尼尔到底会站在我们这边有多久。 在我看来,这不是警方办案正当的程序。瞧瞧他对我们白罗那种百依百顺的样子。” 白罗笑了: “我与尼尔警长相识多年了。再说,他本人也早已作了一番有关的调查了。其实,你根本不曾到过露薏丝公寓的门口。法兰西丝把门牌换过了。她把你们牌上的六与七两个号码对换了。那两个号码是松的,用钉子摁住的。那天夜里克劳蒂亚不在家。法兰西丝给你下了药,因此整个的事情对你就好象一场恶梦一般。” “我现在突然一切都看清楚了。唯一可能杀了露薏丝的人是那名真正的‘第三个女郎’法兰西丝?贾莉。” “你始终只是半认识她,你晓得吗,”史提林佛立德说:“因为你跟我说过,好象一个人不知怎地会变成另一个人嘛。” 诺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对人真不礼貌。”她对史提林佛立德说。他显得有些发楞。 “不礼貌?” “你对大家说的那些话,还有你对他们那么直吼的。” “呃,这,不错,也许我是……我有点气结了。有时候人们真叫人气炸。” 他突然向白罗露齿笑了一笑。 “这女郎真不简单,是不?” 奥立佛太太站起身来,舒了口气。 “我得回家了,”她看了看这两个男人,又看着诺玛说:“我们该如何处置她呢?” 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知道她现在暂时跟我住,”她继续说:“她也说她很快乐。不过,却有个问题呀。因为你父亲——我指的是你那个真的父亲——留下了那么一大笔钱给你。事情会更复杂的,会有一大堆人来请你施舍的。当然,她可以去跟罗德立克爵士同住,但是那对一个女孩子实在太乏味了——他早已差不多又聋又瞎——而且自私得要命。喔,对了,他丢了的文件怎么样了?那女孩子,还有国家植物园那档子事呢?” “本来就放在他以为他早就找过的地方——是苏妮亚找到的。”诺玛告诉她说: “罗迪舅公跟苏妮亚要结婚了——下星期——” “真是愈老愈糊涂!”史提林佛立德说。 “啊!”白罗说:“这么说这位小姐愿意在英国住下来好搞政治呀。她说不定是蛮明智的,这小女子。” “不谈这个了,”奥立佛太太像作结论般地说:“还是谈诺玛的事,我们得实际一点。得定个计划,这孩子没法子自己一个人决定该作什么,她在等有个人来指导她。” 她严厉地瞪着他们。 白罗一语未发,只露出一丝浅笑。 “喔,她呀?”史提林佛立德医师说:“那么,我来告诉你吧,诺玛。我星期二要飞往澳洲。我要先去看看情形——看看他们那儿给我作的安排是否可行。然后,我会打电报给你,你再来跟我会头,之后,我们就结婚。你可得相信我的话,我这可不是想要你的钱,我不是那种想募建宏伟医学研究中心的医生。我只是对人有兴趣。我想,你,也该挺能管我的,什么我对人不客气了——我自己倒没注意到。也真怪,想想你自己陷进去的这次祸事——像只黏在糖蜜里拔不出腿的苍蝇——可是到头来却不是我管你,而是由你来管我了。” 诺玛很稳地站着。她仔细地打量着约翰?史提林佛立德,就像自完全不同的观点在看自己早已熟知的事物一样。然后,她笑了,笑得很甜——就象个快乐的保姆一般。 “好嘛。”她说。 她穿过屋子走向白罗。 “我也很不礼貌,”她说:“那天在你吃早餐的时候,我来找你,我说由你来帮忙我嫌太老了,我那么说真不客气。而且并不是真的……” 她将双手搭在他身上,亲了他一下。 “你快去给我们叫辆计程车吧。”她对史提林佛立德说。 史提林佛立点头走出屋去。奥立佛太太拿起了自己的手袋和一条皮围脖,诺玛穿上了大衣随着她走到门口。 “夫人,请稍等一下——” 奥立佛太太转过身来。白罗自沙发坐垫缝中拾起了一绺很漂亮的灰色发鬈。 奥立佛太太气炸得叫了起来:“现在作的东西什么都一样,没有好货!我说的是发夹。一松,什么东西都掉下来了!” 她皱着眉头走了出去。 不久,她又将头探进大门,诡计多端地悄声说道: “你可以告诉我——没关系,反正也还是我把她送到你这儿来的——你是有意把这女郎送到这位医生那儿去的吗?” “当然是了。他的资历——” “谁管他的资历。你晓得我的意思,他跟她——是你撮合的?” “你一定要问的话嘛,不错。” “我想也是嘛,”奥立佛太太说:“你倒是蛮有心眼儿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