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麦奇案》 1 .1.今天轮到索玛斯小姐泡茶。索玛斯小姐是资历最浅、效率最差的打字员。她年纪不小了,面孔温驯多虑,像绵羊似的。水还没开,索玛斯小姐就倒水去冲茶叶,可怜她一向搞不清壶水有没有沸腾。她一生有许多烦恼,这也是其中之一。 她倒好茶,将茶杯放在每个茶碟上,各加两片软绵绵的甜饼干。 能干的打字主任格里菲斯小姐头发花白,生性严苛,已经在“统一投资信托公司”干了十六年,她厉声说:“索玛斯,水又没有开!”索玛斯小姐那张多虑温驯的面孔涨得通红,她说:“噢,老天,我以为这次水开了。” 格里菲斯小姐自忖道:“她也许能在我们正忙的时候再干一个月……真是的!这个白痴把我们给‘东方发展公司’的信件搞得一塌糊涂——工作其实简单得很,而且她泡茶真笨。要不是精明的打字员太难找——上回饼干的盖子又没盖紧。真是的——” 格里菲斯小姐愤慨的思潮往往中途打断,这回也不例外。 此时葛罗斯佛诺小姐大模大样进来泡佛特斯库先生的“圣茶”。 佛特斯库先生另有不同的茶叶,不同的磁器和特殊的饼干。 只有水壶和衣帽间水龙头的水是一样的。这回泡的是佛特斯库先生的茶,水当然开了。葛罗斯佛诺小姐负责烧开。 葛罗斯佛诺小姐是非常迷人的金发美女。她身穿式样奢华的黑色小套装,漂亮的小腿裹着最好最贵的黑色尼龙袜。 她不屑于和人说话,也不屑于看人一眼,大步穿过打字间。 这些打字员可能就像蟑螂似的。葛罗斯佛诺小姐是佛特斯库先生的特别私人秘书;有人传言她和老板有暧昧,其实不是真话。佛特斯库先生最近才娶了后妻,长得很媚,很会花钱,百分之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葛罗斯佛诺小姐在佛特斯库先生心目中只是办公厅的必要的摆饰之一——这边的摆饰全都很奢华,很费钱。 葛罗斯佛诺小姐——端着托盘走回去,活像端一份祭品似的。她穿过里层办公厅和重要客户坐谈的接待室,穿过她自己使用的前室,最后轻轻敲门,走入圣殿中的圣殿,亦即佛特斯库先生的办公厅。 这个房间很大,木条镶花地板亮晶晶的,有昂贵的东方毛毯点缀其间。室内嵌有浅色的木格子,摆着几张外罩浅色软皮的毛呢大椅。室内的中心和焦点是一张巨型的枫木办公桌,佛特斯库先生就坐在大桌子后面。 佛特斯库先生的气势不足,配不上这间办公厅,不过他已尽了力。他的体型庞大松软,头顶秃得发亮;在市区办公室穿着松松垮垮的苏格兰呢服装,看来真不自然。他对着桌上的一堆文件皱眉头,葛罗斯佛诺小姐以天鹅般的步履滑到他身边。她把托盘放在他肘边的桌子上,用平淡的口吻低声说:“佛特斯库先生,您的茶。”说完就告退了。 佛特斯库先生报以一声闷哼。 葛罗斯佛诺小姐重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进行手边的工作。她打了两通电话,改了几封已经打好要给佛特斯库先生签名的信函,又接了一通电话。 她以傲慢的口吻说:“现在恐怕不可能。佛特斯库先生正在开会。” 她放下听筒,看看时钟。现在是十一点十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不寻常的声音由佛特斯库先生的办公室传来,穿透了隔音甚佳的门板。闷闷的,却可以听出是窒息的惨叫。此时葛罗斯佛诺小姐桌上的电铃响了。长长的,拚命叫人。葛罗斯佛诺小姐一时吓呆了,犹豫不决站起身。 一碰到突发事件,她就慌了手脚。不过她照例像雕像般走到佛特斯库先生的门口,敲门进去。 眼前的场面害她更惊慌。大桌后面的老板好像痛得扭歪了脸。他的痉挛动作看起来真吓人。 葛罗斯佛诺小姐说:“噢,老天,佛特斯库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说完又自觉问得太蠢。佛特斯库先生一定病得很重。她走近他,他的身体仍痛得直抽筋。 他张口断断续续说话。 “茶——你在茶里——放什么鬼东西——求求你——快找医生——” 葛罗斯佛诺小姐飞快溜出房门外。她不再是自大的金发秘书——只是一个吓昏了头的女人。 她跑进打字间嚷道: “佛特斯库先生发病——快要死了——我们得找个医生——他看来真可怕——我相信他快要死了。” 大家的反应很快,却各不相同。 年纪最轻的打字员贝尔小姐说:“若是癫痫症,我们该在他嘴里放一个软木塞。” 谁有软木塞?谁也没有软木塞。 索玛斯小姐说:“他这种年纪,可能是中风。” 格里菲斯小姐说:“我们得找个医生——立刻找。” 可是她平日的效率无法发挥,她服务十六年,未曾请过医生来办公室。她自己有特约医师,可惜住在史翠珊小城。 附近哪儿有医生呢? 没有人知道。贝尔小姐抓起一本电话簿,开始查“D” 字母项下的“医生类”。可惜这不是分类电话簿,医生不像计程车司机自动列在一起。有人提到医院——可是该找哪一家医院呢?索玛斯小姐坚持道:“得找对医院,否则人家不会来的。我意思是说,因为‘国民健康制度’的关系,得在此区内。” 有人建议拨九九九,可是格里菲斯小姐吓一大跳,说那样会有警察来,不妥当。她们这一群精明的妇女,身为享受全民医药福利的英国国民,对正确的措施竟是如此无知。贝尔小姐找“A”字母项下的“救护车”类。葛里菲斯小姐说: “他有自己的特约医生——他一定有医生。”有人跑去找私用地址簿,格里菲斯小姐指示办公室小弟去找个医生来——想办法,随便上哪儿找都行。她在私用地址簿上发现哈莉街的爱德温?山德曼爵士。葛罗斯佛诺小姐瘫倒在椅子上,幽幽哭泣,语气不像平时那么高傲了:“我照常泡茶——真的——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格里菲斯小姐停下来,手搁在电话拨号盘上。“有问题? 你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说的——佛特斯库先生——他说茶有问题——” 格里菲斯小姐不知道该拨威尔贝克台,还是拨九九九。 贝尔小姐年纪轻,充满希望说:“我们该给他吃点芥未,喝点水——快。办公室里没有芥未吗?” 办公室里没有芥未。 过了一会儿,两辆不同的救护车停在大厦门前,贝斯纳格林区的伊萨克斯医生和哈莉街的爱德温?山德曼爵士在电梯内相遇。原来电话和办公室小弟同时发挥了功能。 2 .2.尼尔督察坐在佛特斯库先生办公室那张枫木办公桌后面。 有一名部下手拿记事本客客气气坐在门口附近的墙角。 尼尔督察外貌潇洒,有军人风度,短短的棕发由低低的额头往后生。他说“只是例行公务”时,应询的总是恶狠狠想道:“你大概只能办例行公事罢了!”他们可真是大错特错。尼尔督察看来没什么想象力,其实是富于想象的思考家,他问话的时候常想些古怪的犯罪理论,试用在对方身上,这是他调查的方法之一。 他为查案而坐在这里,眼光准确,立即看出格里菲斯小姐最能简明阐述事情的始末,而她说明过今早的事件,已跨出房门了。尼尔督察替这位打字间的老干部暗想出她在雇主茶杯里下毒的三大精采理由,又觉得不可能而放弃了。 他推断格里菲斯小姐(一)不是用毒的那一种人,(二)未爱上雇主,(三)心智并未失常,(四)不是记仇的女子。这么一来,格里菲斯小姐算是清查过了,可做为正确的消息来源。 尼尔督察看看电话,他预料圣尤德医院随时会打电话来。 当然啦,佛特斯库先生突然发病可能是基于自然的理由,不过贝斯纳格林区的伊萨克斯医生和哈莉街的爱德温?山德曼爵士都不以为然。 尼尔督察按一按在手边的电铃,叫人请佛特斯库先生的私人秘书进来见他。 葛罗斯佛诺小姐略微恢复镇定,却不怎么沉着。她满脸惧色进屋,动作不再像天鹅般流畅,一进门就自辩说: “不是我干的!” 尼尔督察低声应道:“不是吗?” 他指指一张椅子——葛罗斯佛诺小姐平日常手持便条簿坐在那儿,记录佛特斯库先生的信函。现在她勉强坐下,惶然偷看尼尔督察。尼尔督察暗自想象“诱奸?”“勒索?” “法庭上的金发美女?”等主题,他那副模样叫人放心不少,看来蠢蠢的。 葛罗斯佛诺小姐说:“茶没有问题。不可能有问题。” 尼尔督察说:“我明白。请问姓名和地址?” “葛罗斯佛诺——伊莲娜?葛罗斯佛诺。” “怎么拼法?” “噢,跟(葛罗斯佛诺)广场一样。” “你的住址呢?” “慕斯威尔山城露斯摩尔路十四号。” 尼尔督察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自忖道:“不是诱奸。不是爱的小窝巢。与父母住在高尚的家园里。不是勒索。” 另外一套空论也被冲垮了。 他怡然说道:“茶是你泡的?” “嗯,我非泡不可。我意思是说,一向由我泡。” 尼尔督察不慌不忙,叫她描述佛特斯库先生的早茶仪式。 茶杯、茶碟和茶壶已经打包送到恰当的场所去化验了。现在尼尔督察得知只有伊莲娜?葛罗斯佛诺动过茶杯、茶碟和茶壶。大水壶的水先倒去泡办公室的公用茶,葛罗斯佛诺小姐由衣帽间的水龙头重新接水去煮。 “茶叶呢?” “那是佛特斯库先生自用的茶叶,特级中国茶。摆在隔壁我房间的架子上。” 尼尔督察点点头,他问起糖,得知佛特斯库先生未曾加糖。 电话铃响了。尼尔督察拿起听筒,脸色略有改变。 “圣尤德医院?” 他点头叫葛罗斯佛诺小姐出去。 “暂时到此为止,谢谢你,葛罗斯佛诺小姐。” 葛罗斯佛诺小姐连忙走出房间。 尼尔督察仔细听圣尤德医院那个细弱、不带情感的声音。 对方说话,他用铅笔在面前的吸墨纸一角划出几个神秘的符号。 他问道:“你说五分钟前死的?”他看看手表。十二点四十三分,他写在吸墨纸上。 那个不带情感的声音说伯恩斯朵夫医生要亲自跟尼尔督察说话。 尼尔督察说:“好,接过来。”说话时官腔带有几丝尊敬的成分,威严大减。 接着是咔啦声、嗡嗡声和幽远的人声。尼尔督察耐心坐着等。 那头冷不防传来一阵低吼,他只得把听筒由耳边移开一两■。 “嘿,尼尔,你这老兀鹰,又在处理尸体啦?” 尼尔督察和圣尤德医院的伯恩斯朵夫教授一年多以前曾合作办一件中毒案,此后就成了朋友。 “医生,听说我们送去的人死了。” “是的。他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无能为力。” “死因呢?” “得验尸,当然。很有趣的案子,真的很有趣。我庆幸自己能参加。” 伯恩斯朵夫以爽朗的语调表现出专业的兴趣,尼尔督察至少得知一点。 他淡然说:“我猜你不认为是自然死亡。” 伯恩斯朵夫医生坚定地说:“绝对不可能。”说完又谨慎加上一句:“当然我是非正式发言。” “当然,当然,我了解。他是中毒吧?” “不错,而且——你明白,这是非正式的——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可以打赌是什么毒。” “真的?” “塔西因,老兄,是塔西因。” “塔西因?从来没听过。” “我知道。很不寻常,太不寻常了!若非我三四周以前正好医过一个病例,我自己也看不出来。两个小孩扮家家酒——由紫杉树上采浆果来泡茶。” “就是那个东西?紫杉果?” “果实或叶子都有可能。毒性很高。当然啦,塔西因是生物碱。我没听过故意使用的案例。真的很有趣,很不寻常……尼尔,你不知道我们对除草剂之类的东西有多么厌烦。塔西因真精采。当然啦,我可能弄错了——千万别引述我的话——不过我想不至于。我猜你也觉得很有趣吧。改一改例行的行规!” “你认为大家都会觉得开心?只有受害人例外。” “是的,是的,可怜的家伙。他的运气真差。”伯恩斯朵夫医生的口气带点儿敷衍。 “他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噢,你的一个部下手拿记事本坐在他旁边。他会报告详情。他嘀嘀咕咕提到茶——说他办公室的茶水被人加了东西——不过那是胡扯。” 尼尔督察想象迷人的葛罗斯佛诺小姐在茶水中加进紫杉果,觉得不太对劲,猛然问道:“为什么是胡扯?” “因为那种东西不可能这么快发生作用。听说他一喝完茶,症状立即出现了?” “她们是这么说的。” “除了氰化物,很少毒物这么快生效的——纯粹的尼柯硷也许有可能——” “你肯定不是氰化物或尼柯硷?” “老兄,那他等不到救护车抵达就会死掉。噢,不,不可能是那种东西。我曾怀疑是番木鳖硷,不过抽筋不是典型的症状。当然啦,我是非正式发言,但我拿名誉打赌,一定是塔西因。” “这种东西要多久才会发生作用?” “不一定。一个钟头,也可能两个钟头或三个钟头。死者的胃口好像不错。他早餐如果吃得多,作用就会慢一点。” 尼尔督察若有所思说:“早餐。是的,看来是早餐有问题。” 伯恩斯朵夫医生笑道:“豪门早餐。老弟,有得查哩。” “多谢,医生。你先别挂断,我想跟巡佐谈谈。” 线那头又传来咔啦咔啦和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远处怪异的人声。最后是一阵沉重的呼吸,海依巡佐说话之前必有这一段序曲。 他急忙说:“长官,长官。” “我是尼尔。死者有没有说什么我该知道的话?” “说茶水有问题——他在办公室喝的茶。不过医生说不是……” “是的,这我知道了。没有别的?” “没有,长官。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他穿的套装——检查过口袋里的东西。大抵普普通通——包括手帕、钥匙、零钱、皮夹子——但是有一样东西很特别。外套的右口袋……里面有谷物。” “谷物?” “是的,长官。” “你所谓谷物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指早餐食品?‘农家之光’或‘麦花’之类的?还是玉蜀黍或大麦——” “对了,长官,就是一粒粒的谷子。我看是黑麦。很多哩。” “我明白了……奇怪……也许是样品——跟一宗买卖有关系。” “对,长官——不过我觉得应该提一提。” “做得好,海依。” 尼尔督察放下听筒,坐在那儿茫茫然瞪着前面好几分钟。 他那井井有条的脑袋由“调查一期”转入“调查二期”——由疑似中毒转入确定中毒的阶段。伯恩斯朵夫教授的报告也许不是正式的,可是伯恩斯朵夫教授的信念从来不出错。雷克斯?佛特斯库被人毒死,毒物可能是在发病前一至三个钟头施放的。看来办公室的员工可以洗清嫌疑。 尼尔站起身,走到外层办公室。有人杂乱无章地干活儿,但是打字员并未全力打字。 “格里菲斯小姐?我能不能再跟你说几句话?” “当然,尼尔先生。小姐们可不可以出去吃午餐?她们平日用餐的时间早就过了。还是宁可叫人送点东西进来给我们吃?” “不,她们可以出去吃午餐,但是饭后必须回来。” “当然。” 格里菲斯小姐跟着尼尔走回私用办公室。她照例坐下来,镇定自若,颇有效率。 尼尔督察不加开场白,直接说: “我接到圣尤德医院传来的消息,佛特斯库先生十二点四十三分死了。” 格里菲斯小姐听到消息并不惊讶,只是摇摇头。 “他恐怕病得很重。”她说。 尼尔发现她一点也不悲伤。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家和亲属的详情?” “当然可以。我已经试着联络佛特斯库太太,但她好像出去打高尔夫球了。她不回家吃午餐。无法确定她在哪一个球场打球。”接着她又解释说:“你知道,他们住在贝敦石南林,正好在三个著名的高尔夫球场中央。” 尼尔督察点点头。贝敦石南林住的几乎全是有钱的实业家。火车往返便利极了,离伦敦只有二十哩,就是早晨和傍晚交通最繁忙的时候开车往返也相当便利。 “详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呢?” “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号。屋名叫‘紫杉小筑’。” 尼尔督察忍不住失声问道:“什么?你说‘紫杉小筑’?” “是的。” 格里菲斯小姐显得有点好奇,不过尼尔督察又恢复了镇定。 “你能不能叙述他家的情形?” “佛特斯库太太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岁。他们大约在两年前结婚。前任的佛特斯库太太多年前就去世了。 前妻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住在家,长子也一样,他是公司的股东。今天他不巧到英格兰北部出差,预计明天回来。”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 “你有没有设法和他联络?” “有。佛特斯库先生入院以后,我打电话到曼彻斯特的中原旅社,以为他在那里,结果他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我相信他还要去雪菲德和莱瑟斯特,但是我不敢确定。我不妨将他可能去的城市中某几家商行的名称告诉你。” 督察暗想:真是能干的女子,她若谋杀一个人,手法可能也很干练。但他硬抛掉这些推想,专心打听佛特斯库家的现况。 “你说还有次子?” “是的。但他和父亲失和,住在国外。” “两个儿子都结婚了?” “是的。长子柏西瓦尔先生已经结婚三年。他们夫妻在‘紫杉小筑’占用一层门户独立的套房,不过他们再过不久就要搬到贝敦石南林的自用住宅去。” “你今天早晨打电话,联络不到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 格里菲斯小姐继续说:“她今天到伦敦去了。次子兰斯先生结婚不到一年。娶了菲德烈?安斯提斯爵爷的遗孀。我想你见过她的照片。在《闲话》杂志上——跟马儿一起照的,你知道。还有越野赛的新闻。”格里菲斯小姐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两颊微微发红。尼尔善于捕捉人类的心境,知道这段姻缘勾起了格里菲斯小姐势利和浪漫的情怀。在格里菲斯小姐心目中,贵族就是贵族,已故的菲德烈?安斯提斯爵爷在赛马圈名誉不好,她一定不知道。监事们要调查菲德烈?安斯提斯的某一匹马出赛的情形,他遂举枪自杀。尼尔依稀记得他太太的某些资料。她是一位爱尔兰贵族的女儿,以前曾嫁给一位空军飞行员,那人在不列颠战役中丧生。 现在她似乎嫁了佛特斯库家族的不肖子。格里菲斯小姐说他们父子失和,尼尔猜兰斯?佛特斯库生平做过不名誉的事情,才造成这个结果。 兰斯?佛特斯库!好特别的名字!另外一个儿子呢——柏西瓦尔?不知道前任的佛特斯库太太是怎么样的人?她取名字有特殊的癖好……他把电话拉近来,拨托尔台,叫了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号。 不久有个男人说: “这里是贝敦石南林三千四百号。” “我要找佛特斯库太太或佛特斯库小姐。” “抱歉,她们不在家,两个都不在。” 尼尔督察听对方的声音,觉得他略有醉意。 “你是不是茶房总房?” “正是。” “佛特斯库先生病得很严重。” “我知道。她们打电话来说过。不过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柏西)瓦尔少爷到北方去了,佛特斯库太太出去打高尔夫球。 瓦尔少奶奶到伦敦去,不过她会回来吃晚餐。爱兰小姐带少年女童军出去。” “屋里没有人能听我报告佛特斯库先生的病情吗?很重要哩。” “噢——我不知道。”对方似乎感到疑惑。“有位兰姆士伯顿小姐——但她从来不听电话。还有窦夫小姐——她是所谓的管家。” “我跟窦夫小姐说话,拜托。” “我去找她。” 他的脚步在电话中渐行渐远。尼尔督察没听见来人走近的脚步声,可是一两分钟后,有个女人说话了。 “我是窦夫小姐。” 声音低沉而镇定,口音很清楚。尼尔督察想象窦夫小姐的外貌一定很讨人喜欢。 “窦夫小姐,我很遗憾,佛特斯库先生刚才在圣尤德医院去世了。他在办公室突然暴病。我急着跟他的亲人联络——” “当然。我不知道——”她突然住口,语气不激动,却有点吃惊。她继续说道:“实在太不幸了。你该联络的是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必要的事项都由他安排。你可以打到曼彻斯特的中原旅社或莱瑟斯特的豪华旅社,也许能找到他。不然你可以试试莱瑟斯特的雪拉证券行。我们不知道他会去拜访那家公司,他们大概会告诉你他的行踪。佛特斯库太太一定会回来吃晚餐,说不定会回来喝下午茶。对她必是一大震撼。发生得很突然吧?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他出门之前,你看到他了?” “噢,是的。是什么毛病?心脏?” “他有心脏病吗?” “不——不——我想没有——不过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我以为——”她突然住口。“你是不是由圣尤德医院打电话来?你是医生?” “不,窦夫小姐,我不是医生。我在佛特斯库先生的市区办公室打电话。我是犯罪侦察部的警探督察尼尔。我会尽快到那边去看你。” “警探督察?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什么意思?” “窦夫小姐,这是暴毙事件;每次有人暴毙,我们就会奉召到现场,何况死者最近没看过医生——我猜是这样吧?” 他说话只带一点疑问的口气,可是年轻的女管家答腔了。 “我知道。柏西瓦尔替他预约过两次,但他不肯去看病。 他很不讲理——他们都很担心——” 她停下来,恢复原先的自信口吻: “如果你还没来,佛特斯库太太先到家,你要我跟他说什么?” 尼尔督察暗想:他们都好老练。 “只说这是暴毙事件,我们得调查调查。例行的调查。” 他把电话挂断了。 3 .3.尼尔推开电话,猛瞪着格里菲斯小姐。 他说:“最近他们为他担心,要他去看医生。你没告诉我。” 格里菲斯小姐说:“我没想起这件事。”又加上一句:“我总觉得他不是真的生病——” “不是生病——是什么?” “噢,只是怪怪的,跟以前不一样。举止奇特。” “为某些事情忧心?” “噢,不,不是忧心。担忧的是我们——” 尼尔督察耐心等。 格里菲斯小姐说:“真的很难形容。他闹过脾气,你知道。有时候他吵吵闹闹的。坦白说,有一两次我以为他醉了……他吹牛,说些很不寻常的话,我相信不可能是实情。我在这儿许多年,他对自己的事情一向严守秘密——不泄露的,你知道。可是他最近变了,胸襟宽,而且乱花钱。跟平日完全不一样。咦,办公室小弟要去为他祖母送葬,佛特斯库先生居然叫他进去,给他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叫他押第二红的跑马,然后放声大笑。他不——咦,他就是跟平常不一样。我只能这么说。” “也许有心事?” “跟一般所谓有心事不同。他似乎正期待某一种快乐——刺激的妙事。” “大概是等着作成一笔大买卖吧?” 格里菲斯小姐肯定赞同。 “是的——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日常的事务好像再也不重要了。他很兴奋。有些怪里怪气的人来找他谈生意。都是以前没来过的人。柏西瓦尔先生担心极了。” “噢,他为此而担心?” “是的,柏西瓦尔先生一向是父亲的心腹,你知道。他父亲信赖他。可是最近——” “最近他们处得不好。” “嗯,佛特斯库先生做了不少柏西瓦尔先生认为不智的事情。柏西瓦尔先生一向小心谨慎。可是他父亲突然不再听他的话,柏西瓦尔先生感到很惊慌。” “他们大吵过一架?” 尼尔督察仍在刺探。 “我不知道吵架的事……当然,现在我懂了。佛特斯库先生一定不正常——吼得那么大声。” “大吼,真的?他说些什么?” “他跨出房门,来到打字间——” “那你们都听见了?” “噢——是的。” “他辱骂柏西瓦尔——痛骂他——诅咒他……他说柏西瓦尔干了什么事?” “倒是怪他什么都不干……说他是可悲的、讲究法律细节的小职员;说他没有大眼光,没有作大生意的概念。他说: ‘我要找兰斯回来。他比你强十倍——而且他结了好姻缘。 虽然兰斯甘冒被法庭起诉的危险,他至少有胆量——’噢,老天,我不该说出那件事!”格里菲斯小姐跟许多人一样,被尼尔督察哄得忘了形,现在尴尬万分。 尼尔督察安慰道:“别担心。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噢,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兰斯先生年轻活跃,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尼尔督察以前听过这种论点,颇不以为然。但是他未深究,又提出新的问题。 “再跟我谈谈这边的员工吧。” 格里菲斯小姐急着甩开泄密的后果,连忙提供办公室诸人的资料。尼尔督察谢谢她,说他想再见见葛罗斯佛诺小姐。 巡官伟特来削铅笔,发现这个地方很高级,他以欣赏的目光环顾大椅子、大桌子和间接照明的灯光。 他说:“这些人的姓名也很高级。葛罗斯佛诺——跟一位公爵有关。还有佛特斯库——也是高级的姓氏。” 尼尔督察笑一笑。 “他父亲不姓佛特斯库。本姓冯特斯库——来自中欧某地。我猜这个人觉得佛特斯库比较好听。” 伟特巡官肃然起敬望着长官。 “原来你知道他的一切?” “我奉召来此之前,先查了几样资料。” “他没有前科吧?” “噢,没有。佛特斯库先生精明得很,才不会留下前科呢。他跟黑市有些牵连,至少作过一两桩可疑的买卖,不过刚好在法律范围以内。” 伟特说:“我明白了。不是好人。” 尼尔说:“一个骗子。但是我们无法定他的罪。国税局追踪了他好久,可惜他太精明了,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已故的佛特斯库先生是金融奇才。” 伟特巡官说:“这种人也许会结下冤仇吧?” 他说话满怀希望。 “噢,是的——一定有仇人。可是你别忘了,他是在家里被毒死的。看来如此。伟特,你知道,我看出一种模式——古老的家庭模式。好儿子——柏西瓦尔。坏儿子——兰斯,对女人颇有吸引力。妻子比丈夫年轻,不肯说清楚她上哪个球场打高尔夫球。这是非常非常熟悉的模式。可是有一点很特别,很不调和。” 伟特巡官问道:“是什么?”这时候门开了,葛罗斯佛诺小姐已恢复镇定,美艳如昔,她傲然问道: “你想见我?” “我要问几个跟令雇主有关的问题——也许该说是已故的雇主了。” “可怜的人。”葛罗斯佛诺小姐的口气难以叫人心服。 “我想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任何异状。” “噢,有,事实上我注意到了。” “哪一方面?” “我说不清楚……他好像说了不少荒唐话。他的话我连一半都不敢相信。而且他很容易发脾气——对柏西瓦尔先生尤其如此。对我倒不会,因为我从来不顶嘴。无论他说什么怪话,我都说:‘是的,佛特斯库先生。’” “他——有没有——向你献过殷勤?” 葛罗斯佛诺小姐相当遗憾地说: “噢,没有,我想没有。” “还有一个问题,葛罗斯佛诺小姐。佛特斯库先生是不是习惯在口袋里装谷粒?” 葛罗斯佛诺小姐显得非常惊讶。“谷粒?在口袋里?你是说用来喂鸽子之类的?” “可能是那种用途。” “噢,我相信他没有。佛特斯库先生?喂鸽子?噢,不。” “今天他会不会为特殊的理由在口袋里装些大麦——或黑麦?当做样品之类的?作谷子交易?” “噢,不,今天下午他要接见亚洲石油公司的人。还有阿提克斯建筑协会的总裁……没有别的人。” “噢,算啦——”尼尔挥挥手,抛开这个题目,并遣走葛罗斯佛诺小姐。 伟特巡官叹口气说:“她的小腿很迷人,尼龙袜也是特级的——” 尼尔督察说:“美腿对我没有帮助。我所得的资料仍旧跟原来差不多。一口袋的黑麦——却无法解释。” 4 .4.玛丽?窦夫下楼下到一半,停下来看看楼梯间的大窗子外头。一辆轿车正好驶近门口,有两个人下车。个子较高的一位背对着房屋站了一会儿,勘察四周的环境。玛丽?窦夫若有所思地估量这两个人。一位是尼尔督察,另一位想必是他的部属。 她把视线由窗口收回来,看看楼梯转角处墙上挂的落地镜……镜中人娇小端庄,穿灰色毛呢衣裳,领口和袖口白得一尘不染。她的黑发中分,呈两道闪亮的波浪向后拢,和颈背的一个发结相连……她用的唇膏是浅玫瑰色的。 玛丽?窦夫对自己的仪容相当满意。她唇边挂着一抹微笑,走下楼梯。 尼尔督察打量房子,自忖道: 这栋房子称为“小筑”,哼!“紫杉小筑”!有钱人真会装模作样!换了他尼尔督察,准把这栋房子叫做“华厦”。 他知道“小筑”是什么。他就是在一栋门房小屋里长大的! 哈丁顿公园的巴拉底式巨厦有二十九间卧房,现在已被国家信托局接收了,他家的小屋便在园门边。房子从外面看来娇小迷人,里面潮湿又不舒服,除了最原始的卫生设备,什么都没有。幸亏尼尔督察的父母认为这些情况没什么不妥。他们用不着付房租,也用不着做什么事,只在必要时开园门、关园门就行了,而且总有许多兔子可下锅,偶尔还有野鸡哩。 尼尔太太从未享受过电熨斗、慢速氧化炉、通风碗柜、冷热自来水、一动手指就能开的电灯……等等设备。尼尔家人冬天用油灯,夏天天一黑就上床睡觉。他们是健康快乐的一家人,但是样样落伍。 尼尔督察听到“小筑”二字,童年的回忆浮上心头。可是这个地方,这个冒名的“紫杉小筑”是有钱人自建并伪称为“乡下小地方”的华厦。照尼尔对乡村的看法,这儿还不算乡下哩。房子是结实的红砖大楼,不太高,长长延伸着,有多扇山形墙和大量的铁框窗户。花园的人工味很浓——辟成许多玫瑰花圃、藤架和水池,还有许多修剪过的紫杉树篱,与屋名相配。 这里的紫杉多得很,谁若想取得“塔西因”的原料,一点都不难。右边的玫瑰藤架后方保留了自然的原貌——有棵大紫杉叫人联想到教堂坟场,枝桠用木栅撑着——像森林世界的先知。督察暗想道:远在乡间布满新盖的红砖屋以前,那棵树就存在了。远在高尔夫球场还未设计,时髦的建筑师也未带着有钱的客户四处走动,说明各建筑的优点以前,那棵树就存在了。老树既是价值很高的古董,他们遂将它保留、并入新庭园中,也许迷人的住宅就因此而得名——“紫杉小筑”。浆果也许就是从那棵树采下来的——尼尔督察斩断无益的思潮。得继续工作啦,他按按门铃。 一位中年男子立刻来开门,他的外貌和尼尔督察听电话时所想象的差不多,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眼睛不老实,手劲儿不稳。 尼尔督察宣布自己和部下的身分,看到茶房总管的眼神有点惊慌……尼尔未予重视。这也许和雷克斯?佛特斯库的死讯无关,可能只是不自觉的反应。 “佛特斯库太太回来没有?” “还没有,大人。”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也没回来?佛特斯库小姐呢?” “还没有,大人。” “那我要见窦夫小姐,拜托。” 对方微微转头。 “窦夫小姐来了——正要下楼。” 窦夫小姐神色自若走下宽宽的楼梯,尼尔督察看了她一眼。这回他心目中的肖像与事实不符。他听到“管家”一辞,不知不觉把她想象成肥大、威风、身上钥匙叮当响的黑衣妇人。 督察没想到向他走下来的是一个娇小苗条的女子,身穿柔和的鸽子色服装,领口和袖口很白,发浪整整齐齐,唇边挂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不知怎么,一切都显得有点不真实,仿佛这位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女子正扮演一个角色。他认为不是扮演管家,而是扮演玛丽?窦夫(“窦夫”意为“鸽子”)。 她的仪容是照姓名来整顿的。 她沉着地问候他。 “尼尔督察?” “是的,这是海依巡佐。我在电话中跟你说过了,佛特斯库先生十二点四十三分死在圣尤德医院。可能是今天早餐吃了某一样东西而致死。所以我希望有人带海依巡佐到厨房,调查早餐吃的食物。” 她若有所思和他对望,接着点点头。 她说:“当然。”并转向附近神色不安的茶房总管。“克伦普,请你带海依巡佐出去,他要看什么,就领他看看。” 两个人一起离去。玛丽?窦夫对尼尔说:“到这里面来好吗?” 她打开一扇房门,带头走进去。这是一间没有特色的套房,清清楚楚标着“吸烟室”等字样,屋内有镶板、富丽的装潢和大绒布椅,墙上挂一套合宜的运动画片。 “请坐。” 他坐下来,玛丽?窦夫坐在他对面。他发现她选择向光的位置。女人喜欢这样很不寻常,如果她有事要隐瞒,可就更不寻常了。不过玛丽?窦夫也许没什么事需要隐瞒吧。 她说:“不巧他们家的人统统联络不上。佛特斯库太太随时会回来。瓦尔少奶奶也一样。我曾打电话到几处地方找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 “谢谢你,窦夫小姐。” “你说佛特斯库先生是早餐吃了某一样东西致死的?你是指食物中毒?” “可能。”他望着她。 她镇定地说:“似乎不太可能。今天早餐吃的是咸肉、杂煮蛋、咖啡、烤面包和橘子酱。侧几上还有冷火腿,不过那条火腿昨天就切过了,没有人吃了觉得不对劲。没有鱼类上桌,没有腊肠——没有那一类的东西。” “我看你对上桌的食物清楚得很。” “自然。餐食是我点的。昨天的晚餐——” 尼尔督察打断她的话:“不,不可能是昨天晚餐的问题。” “我想食物中毒有时候会延至二十四小时才发病。” “这回不可能……能不能请你确切说出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上出门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他八点钟叫人送早茶进房间。早餐是九点一刻吃的。 我告诉过你了,佛特斯库先生吃杂煮蛋、咸肉,喝咖啡,吃烤面包加橘子酱。” “谷类食品呢?” “不,他不喜欢谷类食品。” “咖啡里放的糖——是块状还是粒状的?” “块状。不过佛特斯库先生喝咖啡不加糖。” “他早晨不习惯服药?盐剂?补药?消化药?” “不,不吃那一类的东西。” “你是不是跟他一起吃早餐?” “不。我不跟他们家人一道用餐。” “早餐席上有哪些人?” “佛特斯库太太、佛特斯库小姐和瓦尔?佛特斯库少奶奶。当然啦,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不在家。” “佛特斯库太太和佛特斯库小姐早餐吃同样的东西?” “佛特斯库太太只喝咖啡和橙汁,吃烤面包片。瓦尔少奶奶和佛特斯库小姐早餐一向吃得很丰盛。她们除了吃杂煮蛋和冷火腿,可能还吃谷类食物。瓦尔少奶奶喝的是茶,不是咖啡。” 尼尔督察沉思片刻。可能性至少是缩小了。只有三个人陪死者吃早餐:一个是他太太,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他的儿媳妇。可能是她们之中的某一个人伺机在他的咖啡里加一点“塔西因”。咖啡的苦味会掩盖“塔西因”的苦味。当然啦,还有早茶,但是伯恩斯朵夫提过,那种毒素在茶水中闻得出来。也可能是大清早感觉还不够敏锐……他抬头,发现玛丽?窦夫正望着他。 她说:“督察,你问起补药和药物,我觉得奇怪。这表示是药物出问题,或者有人在里面添了东西。这两种情况都不能称做食物中毒嘛。” 尼尔牢牢盯着她。 “我并没有——明确地说——佛特斯库先生死于食物中毒。” “是某一种毒。事实上——就是下毒。” 她柔声复述“下毒……”一辞。 看来她既不惊骇也不心慌,只是好奇。她的态度活像要索求新经验当样品似的。 事实上,她沉思片刻就道出了这一点:“我以前从未和下毒案有过牵连。” 尼尔淡然告诉她:“并不愉快。” “不——我想不愉快……” 她思索片刻,突然笑眯眯抬眼看他。 她说:“不是我干的。不过我想人人都会这么说!” “窦夫小姐,你晓不晓得是谁干的?” 她耸耸肩。 “说实话,他是个可恶的人。谁都可能下手。” “窦夫小姐,人不会因‘可恶’而被毒死。通常都有相当具体的动机。” “是的,当然。” 她若有所思。 “你肯不肯跟我谈谈这儿住的人?” 她抬眼看他。他发现对方的眼神冷冷静静,似乎觉得好玩,不禁吓一跳。 “你不是要我作口供吧?不,不可能,你手下的巡佐正忙着打扰佣人。我不希望我的话在法庭上宣读——但我乐意开口——非正式的。就是所谓‘不予公开’?” “窦夫小姐,那就请说吧。你已经看到了,我没有证人。” 她的身子往后靠,一只纤足摆呀摆的,眼睛眯起来。 “我要先声明,我对雇主一家并不忠贞。我替他们工作,是因为酬劳高,而且我坚持要拿高酬劳。” “我发现你干这种差事,有点吃惊。凭你的脑筋和教育程度——” “我该关在办公室里?还是在某一部门管档案?亲爱的尼尔督察,我现在这一行棒极了。富人只要能免除家务的顾虑,什么代价都肯出。寻找和雇用一批人手的工作无聊极了。 写信给介绍所,登广告,拜访别人,安排面谈,最后要使一切工作顺利进展——需要相当的能力,很多人都办不来。” “假如你募集了员工,他们却跑光了呢?我听过这种事。” 玛丽笑一笑。 “必要时我可以铺床、打扫房间、煮饭菜并端上桌;谁都看不出有什么异状。当然我不宣传这一点。这会引发各种怪念头。不过我随时能度过任何小难关。难关倒不常有就是了。我只替大富人家工作,他们为求舒服,肯出极高的薪水。 我付出高薪,所以能找到最好的货色。” “譬如茶房总管?” 她以好玩和激赏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夫妻档总有这个问题。克伦普能留下来,是因为克伦普太太的缘故,她是少见的好厨师。她像瑰宝,大家愿忍受许多不便;只求留住她。我们的佛特斯库先生喜欢吃东西。 家里没有人顾忌什么,他们有钱得很。奶油啦、蛋啦、细油膏啦……克伦普太太想订购什么就订购什么。至于克伦普,他刚刚及格。他管银器还不错,在餐桌伺候也不差。我掌握酒窖的钥匙,留心威士忌和杜松子酒,并监督他工作。” 尼尔督察扬起眉毛。 “了不起的诸葛亮小姐。” “我发现一个人必须样样会做,然后——才永远不必动手,你想知道我对这家人的印象。” “假如你不反对,请说吧。” “他们其实都相当可恶。已故的佛特斯库先生是随时小心不出岔子的骗徒。他常常吹嘘自己作的精明生意。他态度粗鲁专横;简直无赖透了。佛特斯库太太阿黛儿——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年轻三十岁左右。他在布莱顿认识她。她以前是修指甲师傅,一心想赚大钱。她长得很漂亮——真正的性感尤物,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尼尔督察十分震惊,却尽量不表现出来。他觉得玛丽?窦夫这种女孩子不该说这种话。 小姐神色自若往下谈。 “阿黛儿当然是看中他的钱才嫁给他,他的儿子柏西瓦尔和女儿爱兰简直气疯了。他们对她很差劲,但是她根本不在乎,甚至没看出来。她知道必要时有老头子撑腰。噢,老天,我又用错了时式。我还没真正体会到他已经死了……” “我们听听他儿子的资料吧?” “柏西瓦尔?他太太叫他瓦尔。柏西瓦尔是油嘴滑舌的伪君子。他一本正经,很狡猾;怕他父亲怕得要命,老是受威吓,却巧于达到自己的目标。他跟他父亲不一样,用钱很小气。节省是他的喜好之一。他迟迟不自己找房子,就是这个原因。他住这边的套间,节省了不少开支。” “他太太呢?” “珍妮佛柔柔顺顺,显得很蠢。但是我不敢确定。她婚前是医院的护士——在柏西瓦尔肺炎期间看护他,导致罗曼蒂克的结局。老头子对这门亲事很失望,他是势利鬼,希望柏西瓦尔结下他所谓的‘好姻缘’。他瞧不起可怜的瓦尔少奶奶,故意怠慢她。她讨厌——我想她非常讨厌他。她主要的兴趣是逛街和看电影;最大的悲哀就是丈夫不肯多给她钱。” “女儿呢?” “爱兰?我颇为爱兰难过。她并不坏,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学生。她很会玩游戏,管女童军和幼年女童军管得不错。 前一段时间她曾和一位不满现实的青年教师谈恋爱,可是她父亲发现那个年轻人有共产思想,就严厉追究他们的恋情。” “她没有勇气反抗?” “她有。倒是那个年轻人变了心。我想又是钱的问题。 爱兰长得不怎么迷人,可怜儿。” “另外一个儿子呢?” “我没见过他。大家都说他长得迷人,而且是大坏蛋。 过去曾出过伪造支票的小问题。他住在东非。” “跟父亲不和。” “是的,佛特斯库先生已经让他当商行的小股东,所以不能以一点小钱打发他,断绝父子关系,但是他已多年未跟他联络,若有人提起兰斯,他就说:‘别跟我提那个流氓,他不是我儿子。’然而——” “嗯,窦夫小姐?” 玛丽慢慢说:“不过,老佛特斯库若打算叫他回来,我不会吃惊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大约一个月以前,老佛特斯库和柏西瓦尔大吵一架——他发现柏西瓦尔背着他做了一些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他气得半死。柏西瓦尔突然不再是乖男孩。他最近跟以前不一样。” “佛特斯库先生跟以前不一样?” “不,我是说柏西瓦尔。他好像成天担心得半死。” “佣人呢?你已经提过克伦普夫妇。另外还有谁?” “葛莱蒂?马丁是客厅女仆,现在她们喜欢自称为女侍。 她负责打扫楼下的房间,摆桌子,清除餐具,帮克伦普上菜。 很正经的女孩子,可惜智能像白痴。患有腺肿症。” 尼尔点点头。 “家务女仆是艾伦?科蒂斯,年纪大,很刻薄,脾气暴躁,可是服务成绩甚佳,是一流的家务女仆。此外都是外来的人手——偶尔打零工的妇人。” “只有这些人住在这里?” “还有老迈的兰姆士伯顿小姐。” “她是谁?” “佛特斯库先生的姨姊——也就是他前妻的姊姊。前妻比他大很多,她姊姊又比她大很多岁——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在三楼有个自用的房间——自己煮饭做家事,只有一个女工来打扫房子。她的精神不太正常,一向讨厌她妹夫,不过她是在她妹妹在世期间来的,妹妹死后,她继续留在这里。佛特斯库先生不大管她。她是个怪人,大家叫她爱菲姨妈。”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现在该谈你罗,窦夫小姐。” “你想知道细节?我是孤儿。我在圣阿菲烈秘书学院修过秘书课程,当过速记打字员,辞职换工作,断定自己入错行,就开始了现在的行业。我曾跟过三家不同的雇主。每次我在一个地方干一年或一年半以后,觉得乏腻,就换地方。 我来‘紫杉小筑’刚超过一年。我会打字列出前任雇主的姓名和地址,附上我的介绍信交给巡佐——他姓海依吧?这样可以了吧?” “好极了,窦夫小姐。”尼尔沉默片刻,想象窦夫小姐在佛特斯库先生的早餐里动手脚。他的思绪再往前移,想象她摘取紫杉果,放进小提篮内。他叹口气回到现实。“现在我想见那个女孩子——呃……葛莱蒂——然后再见家务女仆艾伦。”他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对了,窦夫小姐,你能不能说说看佛特斯库先生为什么在口袋里摆谷粒?” “谷粒?”她瞪着他,显然真的很吃惊。 “是的——谷粒。窦夫小姐,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根本没有。” “谁管理他的衣物?” “克伦普。” “我明白了。佛特斯库先生和佛特斯库太太是不是住同一间卧室?” “是的。当然啦,他自己有一间更衣室和浴室,她也有……”玛丽低头看手表。“我想她过不久就该回来了。” 尼尔督察站起身。他用悦耳的声音说: “窦夫小姐,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三个球场,可是一直没办法在某一个球场找到佛特斯库太太,我觉得奇怪。” “督察,如果她根本不是去打球,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玛丽的语气平平淡淡。督察厉声说: “你们明明跟我说她在打高尔夫球。” “她带了高尔夫球棍,宣布要去打球。当然啦,她是开自己的车子。” 他发觉话中有话,一直盯着她。 “她跟谁打球?你知道吗?” “我想可能是维维安?杜博斯先生。” 尼尔只说一句“我明白了”。 “我叫葛莱蒂进来见你。她可能会吓得半死。”玛丽在门口停留片刻,然后说: “我劝你别太重视我跟你说的话。我是存心不良的人。” 她走出去。尼尔督察看看紧闭的门扉,心里暗自奇怪。 无论她说话是不是出于恶意,她的话一定有提示作用。如果雷克斯?佛特斯库是被人蓄意毒死的——几乎可以肯定是如此——那么“紫杉小筑”的布置似乎有成功的希望。动机好像多得很哩。 5 .5.非自愿走进房间的少女长得很平庸,面带惊惶之色。尽管她个子高大,身穿漂亮的紫红色制服,仍显得有点邋遢。 她立刻以哀求的眼光望着他说: “我没做什么。真的没有。我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尼尔诚挚地说:“没关系。”他的声音略有改变,听来愉快些,音调也平实些。他想让惊慌的葛莱蒂放下心来。 他又说:“坐在这儿。我只想知道今天早餐的事情。” “我根本没干什么。” “咦,早餐是你摆的,不是吗?” “是的,是我摆的。”连这一点也不愿承认似的。她显得愧疚又害怕,但是尼尔督察看惯了这种证人。他想叫她放心,遂怡然提出问题:谁最先露面?接着是谁? 爱兰?佛特斯库最先下楼吃早餐。克伦普端上咖啡壶的时候,她正好进来。接着佛特斯库太太下楼,然后是瓦尔少奶奶,男主人最后出现。他们自己取食。茶、咖啡和热食一盘盘摆在侧几上。 尼尔没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原先不知道的消息。食物和饮料跟玛丽?窦夫描写的一样。男主人、佛特斯库太太和爱兰小姐喝咖啡,瓦尔少奶奶喝茶。一切都和平日差不多。 尼尔问起她自己,她答得比较爽快。她先在私人住宅帮佣,又在好几处咖啡馆当过女侍。后来她想再回私人住宅服务,九月来到“紫杉小筑”,至今已两个多月了。 “你喜欢吗?” “我想还不错。”她又加上一句:“脚不会酸——可是自由少一点……” “跟我谈谈佛特斯库先生的衣服——他的西装。谁负责照料?刷洗之类的?” 葛莱蒂似乎有点愤慨。 “应该由克伦普先生管。可是他多半叫我做。” “今天佛特斯库先生穿的衣服由谁刷洗和整烫?” “我不记得他穿哪一套。他的衣服太多了。” “你可曾在他的西装口袋里发现谷粒?” “谷粒?”她似乎大惑不解。 “说得明白些,是黑麦。” “黑麦?那是面包吧?一种黑面包——我总觉得味道不好。” “那是黑麦做的面包。黑麦是指谷粒本身。你们家主人的外套口袋里有一点。” “外套口袋里?” “是的,你知不知道怎么会放进口袋的?” “我不敢确定。我从来没看过。” 他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一时怀疑她是否知道某些事却不肯承认。她显得尴尬,想保护自己——但他以为只是天生怕警察罢了。 最后他打发她走,她问道: “是真的吗?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很突然,是不是?听说她们由办公室打电话来,说他发病。” “是的——可以算发病。” 葛莱蒂说:“以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常常发病。随时发作,真的,常常吓得我半死。” 这段回忆似乎暂时压倒了她的疑念。 尼尔督察向厨房走去。 他接受的招待很突然、很吓人。有一个红脸的胖妇手持擀面棍,恶狠狠向他走来。 她说:“警察,哼!跑来说这种话!告诉你,没这回事。 我送进餐厅的东西绝对没问题。跑来说我毒死男主人。管你警察不警察,我要告你们。这栋房子里从来没有坏食物上桌。” 尼尔督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平息大烹饪家的怒火。海依巡佐咧着嘴由餐具室往里瞧,尼尔督察猜他已经首当其冲成了克伦普太太的出气筒。 电话铃响了,好戏因此而中断。 尼尔走进门厅,发现玛丽?窦夫正在接电话,把口信写在一张便条纸上。她回头说:“是电报。” 电话打完了,她放下听筒,把刚才写的便条递给督察。 发报地点是巴黎,电文如下: “苏瑞郡贝敦石南林紫杉小筑佛特斯库。遗憾你的信耽搁了。明天午茶时刻来见你。但愿晚餐吃烤小牛肉。兰斯。” 尼尔督察扬起眉毛。 他说:“原来浪子奉召返家了。” 6 .6.雷克斯?佛特斯库喝下他生前最后一杯咖啡的时候,兰斯?佛特斯库夫妇正坐在巴黎香榭大道的树荫下端详来往的人潮。 “派蒂:‘形容形容他吧。’说起来简单,我最不会形容。你想知道什么?父亲大人可以说是老骗子,你知道。不过你不介意吧?你一定相当习惯了。” 派蒂说:“噢,是的,是的——你说得不错——我能适应水土。” 她尽量装出可怜的声音。她暗想:说不定世人全都不老实——还是她自己特别不幸? 她是身材高挑的长腿女郎,长得不美,却有一股活力和热心肠带来的魅力。她的动作优美,栗棕色的头发亮得迷人。 也许因为长期和马儿为伍,她看起来真像一头纯种的小母马。 她知道跑马圈的诈术——现在她似乎要面对金融界的诈术了。 尽管如此,她尚未谋面的公公就法律观点来说却是正义的基石呢。这些大吹‘妙招’的人都差不多——他们技术上向来不超出法律的范围。可是她觉得她所爱的兰斯早年虽出了轨,却具有成功的诈木家所缺少的正直本性。 兰斯说:“我并非说他是诈欺犯——不是那样。可是他懂得成就一桩骗局。” 派蒂说:“有时候我真讨厌耍诈的家伙。”接着又加上一句:“你喜欢他。”这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兰斯考虑片刻,然后用诧异的口吻说: “亲亲,你可知道,我相信自己挺喜欢他哩。” 派蒂笑出声,他回头看她,眼睛不觉眯起来。她真是可人儿!他爱她。为了她,一切都值得。 他说:“你知道,回来等于下地狱。都市生活——每天五点十八分下班回家。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我在荒原和异域自在多了。不过人迟早要定下来,我想。有你抓住我的手。这种过程也许很愉快哩。既然老头子回心转意,我们该利用这个机会。我收到他的信,真的很吃惊……没想到柏西瓦尔竟做出有损名誉的事。柏西瓦尔,小乖乖。告诉你,柏西一向狡猾。是的,他一向狡猾。” 派蒂西亚?佛特斯库说:“我大概不会喜欢你哥哥柏西瓦尔。” “别为我的话而对他反感。柏西和我一向不投缘——只是这样罢了。我乱花零用钱,他则存起来。我交名誉不好却很有趣的朋友,柏西只交所谓‘益友’。他和我有天渊之别。 我总觉得他是可怜虫,而他——你知道,有时我觉得他好像恨我。我不知道原因……” “我大概猜得出原因。” “真的,亲亲?你真有脑筋。你知道我老是怀疑——说起来很怪——不过——” “怎么?说呀。” “我不知道支票那件事是不是柏西瓦尔搞鬼——你知道,老头把我赶出来——因为我已分得商行的股份,他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还气得要命呢!怪就怪在我没有假造那张支票——当然啦,我曾经偷拿钱柜里的钱,跑去赌马,所以没人相信我。我确定自己有能力把钱放回去,反正那也可以算是我的钱嘛。可是支票那件事——不,我不知道怎么会怀疑是柏西瓦尔干的——反正我这么想就是了。” “可是对他没有好处吧?钱是汇进你的帐户呀。” “我知道,所以讲不通,对不对?” 派蒂猛转头看他。 “你是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把你赶出公司?” “我不知道。噢,算了——说来真晦气。忘掉算了。不知道柏西老哥看到浪子回家会说什么。他那双缺乏血色,像醋栗般的眼睛会惊得跳出来!” “他知不知道你要来?” “若说他根本不知道,我也不会吃惊的!老头子有一种滑稽的幽默感,你知道。” “你哥哥做了什么事,害你爹气成这样?” “我就想打听这一点。一定有某件事害老头子生气,才会匆匆写信给我。” “你什么时候收到他的第一封信?” ‘大约四个月——不,五个月以前。很狡猾的一封信,但显然有意谈和。‘你哥哥在许多方面令人不满。’‘你似乎浪子回头了。’‘我保证财务方面值得你跑一趟。’‘欢迎你们夫妻。’亲亲,你知道,我觉得我娶你大有关系。我能娶身分比我高的人,老头很感动。” 派蒂大笑。 “什么?娶个贵族中的下等人?” 他咧嘴一笑。“不错。可是下等人没登记,贵族却是登录可考的。你该见见柏西瓦尔的太太。她那种人只会说:‘请把蜜饯传过来。’然后谈谈邮票等话题。” 派蒂没有笑。她正在斟酌夫家的女人。兰斯并未考虑这种观点。 “你妹妹呢?”她问道。 “爱兰——?噢,她没问题。我离家的时候,她还很小。 挺认真的姑娘——不过现在长大了,可能不再那样了。对事情很认真。” 听来不太保险。派蒂说: “你走了以后——她从来没写信给你?” “我没留地址。不过她无论如何不会写的。我们家人感情不深。” “不。” 他连忙看她一眼。 “吓倒啦?为我家人?用不着。我们又不去跟他们同住。 我们会找个小地方。养马、养狗,你喜欢什么都行。” “不过每天还是得在五点十八分下班回家。” “我是如此。穿戴整齐,来往于市区。不过甜心,别担忧——伦敦四周也有乡区僻壤。最近我忽然兴起搞金融的本能。 这毕竟是天生的——从家族两方面继承来的。” “你不大记得你母亲吧?” “我总觉得她老得不可思议。当然她是真老……生爱兰的时候都快五十岁了。她配戴许多叮叮当当的饰物,躺在沙发上,常读些骑士和淑女的故事给我听,我简直烦透了。丁尼生的‘国王牧歌’。我大概喜欢她吧……她非常——没有特性,你知道。回忆起来我觉得如此。” 派蒂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你好像从未特别喜欢某一个人。” 兰斯抓住她的手臂,捏了一把。 “我喜欢你呀,”他说。 7 .7.尼尔督察手上还抓着电报,忽然听到一辆车驶近前门,煞车嘎扎一响,车子停了下来。 玛丽?窦夫说:“现在是佛特斯库太太回来了。” 尼尔督察向前门走去,眼角瞥见玛丽?窦夫谦谦虚虚退居幕后,不见了人影。即将来临的场面她显然无意参加——表现得真圆滑、真谨慎——却也太缺乏好奇心了。尼尔督察断定大多数女性都会留在现场……他走到前门,发现茶房总管克伦普正由门厅后面走上来。 原来他听到了车声。 这辆车是罗斯本特利跑车。两个人下车向大楼走过来,刚到门外,门就开了。阿黛儿?佛特斯库吓一跳,瞪着尼尔督察。 他立刻发现她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刚才他为玛丽?窦夫的评论感到震惊,现在他体会出个中真义了。阿黛儿?佛特斯库的确是性感尤物。她的身材和特征跟金发的葛罗斯佛诺小姐相似,但是葛罗斯佛诺小姐外貌迷人,心性端庄;阿黛儿?佛特斯库却从里到外充满魔力。她的魅力是明显的,不是微妙的,等于向每个男人说:“我在此。我是女人。”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口气息都含着性感——但她的眼睛却有种精明的意味。他暗想:阿黛儿?佛特斯库喜欢男人——不过她永远更爱钞票。 他接着打量她后面那个替她背球棍的身影。这种人他见识过。他们专门迎合阔老头的少妻。他大概就是维维安?杜博斯吧,他具有相当不自然的雄伟气势,事实上可能并不刚毅。他是那种“了解”女性的男人。 “佛特斯库太太?” “是的。”她的蓝眸子睁得很大。“我不知道——” “我是尼尔督察,恐怕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你意思是说——窃案之类的?” “不,不是那种事情。跟你丈夫有关。他今天早上严重发病。” “雷克斯?生病?” “我们从早上十一点半就一直想跟你联络。” “他在什么地方?这里?还是医院?” “他被送到圣尤德医院。你大概得准备面对一个打击。” “你该不是说——他该不是——死了吧。” 她身子微微向前倒,抓住他的手臂。尼尔督察自觉像一个参加舞台表演的人,连忙扶她走进门厅。克伦普热心在附近徘徊。 “她需要白兰地。”他说。 杜博斯先生以低沉的嗓音说: “对,克伦普。去拿白兰地。”又对督察说:“进来吧。” 他打开左边的一扇门,大伙儿列队走进去。先是督察和阿黛儿?佛特斯库,然后是维维安?杜博斯,克伦普端着圆酒瓶和两个杯子殿后。 阿黛儿?佛特斯库跌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一手蒙着眼睛。 督察递上酒杯,她啜了一小口就推开了。 她说:“我不要喝。我没什么。告诉我怎么回事?我猜是中风吧?可怜的雷克斯。” “不是中风,佛特斯库太太。” “你说你是督察?”问话的是杜博斯先生。 尼尔转向他,怡然说道:“对。犯罪侦察部的尼尔督察。” 他发现对方的黑眼睛浮现一股警戒的光芒。杜博斯先生不喜欢犯罪侦察部的督察露面。他一点都不喜欢。 他说:“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呃?” 他不自觉向门口倒退一两步。尼尔督察注意到这个动作。 他对佛特斯库太太说;“恐怕得调查案情。” “调查?你是说——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话的口吻很圆滑。“佛特斯库太太,你恐怕会觉得苦恼。我们要尽快查明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晨上班前吃了或喝了什么。” “你是说他可能是中毒?” “是的,似乎如此。” “我不相信。噢——你是指食物中毒。”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嗓子低了半音阶。尼尔督察面无表情,声音仍旧很顺耳,他说: “夫人,你以为我是指什么?” 她不理这个问题,匆匆往下说: “可是我们都没出毛病啊——我们大家。” “你能代表家里所有的人说话?” “噢——不——当然——我不能确定。” 杜博斯特意看看手表说: “阿黛儿,我得回去了。真抱歉。你大概不会有事吧? 我意思是说,家里有女仆和窦夫小姐,还有——” “噢,维维安,别走。别走嘛。” 嗓音带着哭调,对壮博斯倒有了相反的效果,他加速退开。 “抱歉,乖女孩,重要的约会。对了,督察,我下榻高尔夫宾馆。如果你——有事要找我……” 尼尔督察点点头。他无意扣留杜博斯先生。但是他知道杜博斯先生告辞的含义。杜博斯想躲开麻烦。 阿黛儿?佛特斯库尽量勇敢面对现实说: “回来发现家里有警察,真叫人震惊。” “我相信如此。不过你知道,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取得必要的食物、咖啡、茶叶等样本。” “茶和咖啡?不会有毒吧?我们有时候吃的咸肉不大对劲。有时候简直不能吃。” “我们会查出来的,佛特斯库太太,别担心。有些事情叫人惊讶。我们办过一个指顶花中毒案。原来他们误摘了指顶花的叶子,以为是莱菔。” “你以为此地也可能发生这种事?” “佛特斯库太太,我们验过尸才知道。” “验——噢,我明白了。”她打了个寒噤。 督察继续说:“夫人,你们家四周有很多紫杉,对不对? 我想,可不可能是紫杉果或叶子拌在什么东西里面了?” 他密切打量她。她瞪着他瞧。 “紫杉果?有没有毒?” 她的眼睛好像睁得太大了一点,问话也太天真了。 “曾经有小孩误食,导致不幸的结果。” 阿黛儿双手抱头。 “再谈下去我受不了。我非谈不可吗?我要去躺一躺。 我实在受不了啦。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会安排一切——我不能——我不能——不该问我。” “我们正尽快和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联络。他不巧到英格兰北部去了。” “噢,是的,我忘了。” “只问一件事,佛特斯库太太。你丈夫的口袋里有一些谷粒。你能略作说明吗?” 她摇摇头,似乎很困惑。 “会不会有谁开玩笑偷放进去?”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玩?” 尼尔督察也看不出。他说: “我暂时不打扰你,佛特斯库太太。要不要我叫一个女仆去陪你?还是窦夫小姐?” “什么?”她说话心不在焉,他怀疑她在想什么。 她伸手摸皮包,掏出一条手帕,嗓门直发抖。 她颤声说:“真可怕。现在我才渐渐体会出来了。刚才我的感觉一直很迟钝。可怜的雷克斯,可怜的雷克斯亲亲。” 她哭的样子几乎叫人相信是真的。 尼尔督察恭恭敬敬看了她一会儿。 他说:“来得太突然,我知道。我派个人来陪你。” 他走向房门口,开门出去,停了半晌才回头往里瞧。 阿黛儿?佛特斯库还用手帕遮着眼睛。手帕末端往下垂,但是没盖住她的嘴角。她唇边正挂着一抹微笑。 8 .8.海依巡佐报告说:“长官,找得到的东西我都找来了。 橘子酱、一截火腿、茶叶、咖啡和糖的样品。当然啦,原来的茶水已经倒掉了。不过有一点,咖啡剩很多,由仆佣厅的人当做午前茶点喝掉——我看这一点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可见他若是喝咖啡中毒,毒药一定是偷放进杯子里。” “由在场的人下手。我曾小心查问过紫杉素——浆果或叶子——的问题,没有人在屋里屋外看到那种东西。也没有人知道他口袋怎么会有谷子……他们只觉得傻气。我也觉得傻气。他似乎不是那种食物奇癖狂——只要没煮过的东西,他们通通吃。我妹夫就是那样,生胡萝卜、生豌豆、生大头菜……样样都好,可是连他也不吃生谷粒哩。咦,吃下去胃肠一定胀得难受。” 电话铃响了,督察点点头,海依巡佐跑过去接。尼尔跟在后面,发现是总部打来的。他们已经和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联络上了,他马上赶回伦敦。 督察放下电话的时候,一辆车驶近前门。克伦普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女人手上抱着一大堆包裹。克伦普伸手去接。 “多谢,克伦普。替我付计程车钱好吗?我现在要喝茶。 佛特斯库太太或爱兰小姐在不在家?” 茶房总管犹豫不决地回头望。 他说:“我们接到坏消息。跟男主人有关。” “跟佛特斯库先生有关?” 尼尔走上前去。克伦普说:“大人,这位是柏西瓦尔少奶奶。”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意外灾祸吗?” 督察一面回答,一面打量她。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太太是一个嘴角带着不满的胖妇人。他估计她年约三十岁左右。 她问话热心极了。他忽然觉得她一定很烦闷。 “我很遗憾,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晨重病送往圣尤德医院,已经死了。” “死了?你说他死了?”这个消息显然比她期望中更耸人听闻。“老天——真意外。我丈夫不在。你得跟他联络。 他在北部的某一个地方。我敢说办公室的人一定知道。他得照料一切。事情总是在最尴尬的时候发生,对吧。” 她停顿片刻,脑子里转着一些念头。 她说:“他们要在哪里办丧事,我想不一定。大概在这里吧。还是在伦敦?” “这要由家属决定。” “当然。我只是想知道罢了。”她这才第一次注意跟她说话的人。 她问道:“你是公司办公室来的?你不是医生吧?” “我是警官。佛特斯库先生死得很突然——” 她打断他的话。 “你是说他被人谋害?”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这个字眼。尼尔仔细观察她那热切质疑的面孔。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夫人?” “噢,偶尔会有人被杀呀。你说死得突然。而且你是警察。 你见过她没有?她说什么?” “我不大懂你指谁?” “当然是阿黛儿嘛。我常常跟瓦尔说:他父亲娶一个年纪差这么多的太太,简直发疯。世间最笨的莫过于老傻瓜。 他被那个可怕的女人迷住了。看现在出了什么结果……我们大家遭遇这么大的麻烦。照片会上报,记者会跑来。” 她暂时停嘴,显然正幻想着未来的一连串多彩多姿的画面。他暗想那种景象未必不讨人喜欢哩。她回头对着他。 “是什么?砒霜吗?” 尼尔督察以厌恶的口吻说: “死因尚未确定。要验尸和调查。” “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否则你不会来这儿。” 她那张蠢蠢的胖脸突然显出一丝精明相。 “我猜你在打听他吃的和喝的东西吧?昨天的晚餐,今天的早餐,当然还有一切饮料。” 他想象她正在脑子里列出各种可能性。他小心翼翼说: “佛特斯库先生的病可能是早餐吃了某一样东西引起的。” 她似乎很意外。“早餐?这就难了。我看不出怎么会……” 她闭嘴摇摇头。 “那我看不出她怎么下手……除非她在咖啡里偷放什么——趁爱兰和我不注意的时候……” 有个安详的嗓音在他们身边说: “瓦尔少奶奶,你的茶已经端进图书室了。” 瓦尔太太跳起来。 “噢,谢谢你,窦夫小姐。是的,我不妨喝一杯茶。我真的感觉很狼狈。你呢——督察——先生——” “谢谢你,我现在不喝。” 胖胖的身躯踌躇一会就慢慢走开了。 她由一道门口消失后,玛丽?窦夫柔声说: “我想她一辈子没听过‘苗条’这字眼。” 尼尔督察没答腔。 玛丽?窦夫又说: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家务女仆艾伦?” “我带你去找她。她刚刚上楼。” 艾伦表情阴森森的,但毫无惧色。她那尖酸的老脸得意洋洋望着督察。 “大人,这件事叫人震惊。我从来没想到我帮佣的人家会出这种事。不过说来也不算意外。我早该递上辞职书了,这是事实。我不喜欢这家人说的话,我不喜欢他们喝那么多酒,我不赞成那种丑事。我对克伦普太太没有反感,但克伦普和葛莱蒂那丫头简直不懂得上菜。不过,我最看不惯的是丑事。” “你是指什么丑事?” “你如果还不知道,早晚也会听到的。这一带早就议论纷纷。到处有人看见他们。借口说要去打高尔夫球——或网球……我在这栋房子里——亲眼——看过好戏。图书室的门开着,他们在那边搂抱亲嘴。” 老处女恶毒极了。尼尔觉得不必问“你是说谁”?但他还是照问不误。 “我说谁?女主人——和那个男人嘛。他们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不过我告诉你,男主人知道了,曾经派人监视他们。 离婚——本来会以离婚收场的。结果却出了这件事。” “你这么说,意思是——” “大人,你问男主人吃什么,喝什么,谁给他吃的。大人,我要说他们是共谋。他从某一个地方弄来毒药,由她弄给男主人吃,就是这样子,我敢确定。” “你有没有在屋里见过紫杉果——或者扔在某一处地方?” 她那对小眼睛发出好奇的光芒。 “紫杉?下流的毒物。小时候我娘对我说过,千万别碰那些浆果。大人,凶手就是用那种东西?” “我们还不知道用的是什么。” 艾伦似乎很失望。“我没见过她抚弄紫杉。不,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事。” 尼尔问起佛特斯库口袋里发现的谷子,仍是一无所得。 “不,大人,这我不知道。” 他进一步发问,没什么结果。最后他想求见兰姆士伯顿小姐。 艾伦显得很怀疑。 “我可以问她,但她不肯随便见人的。她是年纪很大的老太婆,你知道,而且有点古怪。” 督察硬要求见,艾伦勉强带他走进一条长廊,上了几级短梯,来到一处套房,他认为这儿可能是建来当育婴房用的。 他跟她走的时候,由走廊的窗子看出去,发现海依巡佐站在紫杉树旁边跟一个人讲话,那人显然是园丁。 艾伦轻轻敲一扇门,听见回音,便开门说道: “小姐,有一位警察先生想跟你说话。”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她往后退,示意尼尔进屋。 他置身的房间摆满了家具,挤得荒唐。督察自觉仿佛倒退至爱德华时代甚至维多利亚时代了。煤气炉旁边有一张桌子,有位老太婆坐在那边玩单人桥牌。她身穿红褐色的衣服,稀疏的白发滑落在面孔两侧。 她不抬头,也不停止牌戏,焦躁地说: “进来吧,进来吧,请坐。” 这个邀请很难接受,每一张椅子似乎都摆满宗教性的小册子或刊物。 他略微推开沙发上的书刊,兰姆士伯顿小姐厉声问道: “对传教工作有兴趣?” “噢,女士,我恐怕不太有兴趣。” “错了,你应该感兴趣。现代的基督精神就在此。黑暗的非洲,上星期有个年轻的教士来这儿,皮肤跟你的帽子一般黑,却是真正的基督徒。” 尼尔督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又说了一句话,害他窘得很。 “我没有无线电。” “抱歉,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噢,我以为你是来查无线电执照,或者类似的蠢表格。 好啦,老兄,到底是什么事?” “兰姆士伯顿小姐,我很遗憾,令妹夫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上突然暴病身亡。” 兰姆士伯顿小姐继续玩单人桥牌,心情完全不受影响,只像闲谈般说: “终于抱着傲慢和罪恶的自尊心倒下了。噢,事情总要发生的。” “对你不算打击吧?” 一看就知道不会,可是督察想听听她说什么。 兰姆士伯顿小姐由眼镜顶端猛看他一眼说: “你的意思若是说我不伤心,那可就说对了。雷克斯?佛特斯库一向是有罪的人,我从来不喜欢他。” “他死得很突然——” 老太太表示满意说:“罪孽深重的人活该。” “他可能是被毒死的——” 督察停下来观察他这句话的效果。 他似乎没造成任何效果。兰姆士伯顿小姐只喃喃说道: “红7在黑8上面。现在我可以上老K了。” 她手上抓着纸牌,发现督察闷声不响,就停下来说: “好啦,你指望我说什么?我没毒死他,你想知道的大概是这一点吧。” “你知不知道谁可能这么做?” 老太太厉声说:“这个问题很不正当。我亡妹的两个孩子住在这栋屋子里。我不相信含有兰姆士伯顿家族血统的人会犯谋杀罪。你意思是指谋杀吧?” “女士,我没这么说。” “当然是谋杀,曾经有很多人想要杀雷克斯。他是没有节操的人。俗语说: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是不是特别想起谁?” 兰姆士伯顿小姐收好了桥牌站起身。她个子挺高的。 她说:“我想你还是走吧。” 她说话不带怒意,却有一种冷冷的决心。 她又说:“你若想听我的意见,我想可能是佣人。我觉得茶房总管像无赖,客厅女仆显然不正常。晚安。” 尼尔督察乖乖走出去。她真是了不起的老太婆,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他下楼来到方形的门厅,突然跟一位高高的黑发女郎正面相对。她穿着湿淋淋的橡皮布雨衣,用好奇又空洞的眼神望着他的脸。 她说:“我刚回来。他们告诉我——说爹——他死了。” “恐怕是真的喔。” 她向后伸手,仿佛盲目寻找支柱。她摸到一个橡木矮柜,慢慢地僵僵地坐在上头。 她说:“噢,不,不……” 两行眼泪慢慢流下面颊。 她说:“真可怕。我没想到自己喜欢他……我以为自己恨他……不可能如此,否则我就不会在乎了。我确实在乎。” 她坐在那儿,眼睛瞪着前方,眼泪又从双眼流出来,沿着面颊往下淌。 不久她再开口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 “最可怕的是,这一来样样都顺利多了。我意思是说,吉拉德和我现在可以结婚了。我要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不要爹死……噢,我不要。噢,爹——爹……” 自从尼尔督察来到“紫杉小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真心为死者难过,反而感到吃惊。 9 .9.副局长说:“听来好像是他太太干的。”他正专心听尼尔督察报告。 案情的摘要棒极了,很短,但是没漏掉什么相关的细节。 副局长说:“是的,看来是他太太干的。尼尔,你自己认为如何?” 尼尔督察说他也觉得好像是那位妻子干的。他愤世疾俗暗想道:凶手往往是妻子——反过来则是丈夫。 “她有机会。动机呢?”副局长踌躇道:“有动机?” “噢,长官,我认为有。为这位杜博斯先生,你知道。” “你认为他也参加了?” 尼尔督察衡量其可能性。“不,长官,我不认为如此。 他太爱惜生命,不会参加。他也许猜到她的想法,但我想不是他教唆的。” “不,他很小心,不会这么做。” “小心极了。” “噢,我们不能随便下结论,不过这种假设行得通。另外两个有机会下手的人呢?” “是死者的女儿和儿媳妇。女儿跟一个年轻人来往,父亲反对她嫁给他。她若没有钱,他绝不会娶她的。这一来她就有了动机。至于儿媳妇,我不想说什么。对她还不够清楚。 不过她们三个人都可能毒死他,我看别人倒不可能。女侍、茶房总管和厨师处理早餐并端进来,但是我觉得他们无法确定‘塔西因’由佛特斯库先生服用而不给别人吃下去——我意思是说,如果毒物是‘塔西因’的话。” 副局长说:“是‘塔西因’没错。我刚刚收到初步的报告。” 尼尔督察说:“那就确定罗,我们可以进行下去。” “佣人没问题?” “茶房总管和女侍都显得紧张。这没什么特别的,常常发生此种情况。厨子气势汹汹,家务女仆似乎很满意……事实上都相当自然和正常。” “此外你不觉得谁可疑?” “不,我想没有,长官。”尼尔督察不自觉想到玛丽?窦夫和那谜样的笑容。她脸上确实有一股微微的敌意。他说: “既然我们知道是‘塔西因’,应该能查到凶手取得或配制这种毒素的证据。” “不错。好,继续干吧,尼尔。对了,现在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在这儿。我跟他说过一两句话,他等着见你。 另外一个儿子的行踪我们也掌握了。他在巴黎的布里斯托旅社,今天离开。我猜你会派人到机场接他吧?” “是的,长官,我有打算……” 副局长咯咯笑:“好,我们现在见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吧。他别名叫‘一本正经的柏西’。”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年约三十来岁,是整洁的金发白肤男子,发色和眼睫毛的色泽很浅,说话有点学究气。 “尼尔督察,你不难想象,这对我是可怕的打击。” 尼尔督察说:“佛特斯库先生,一定的。” “我只能说我前天离家的时候,家父身体好得很。这次食物中毒或其它的什么毛病一定来得很突然吧?” “很突然,是的。佛特斯库先生,不是食物中毒喔。” 柏西瓦尔瞠目皱眉。 “不是吗?难怪——”他突然住口。 尼尔督察说:“令尊是被人用‘塔西因’毒死的。” “塔西因?我从来没听过。” “我想很少人听过。是一种效果很突然很剧烈的毒素。” 他皱眉皱得更厉害。 “督察,你是要告诉我,家父被人蓄意毒死?” “看来如此,是的,先生。” “真可怕!” “的确是,佛特斯库先生。” 柏西瓦尔喃喃说道:“现在我了解他们在医院的态度了——他们叫我来这儿打听。”他突然住口,隔了一会才说: “丧礼呢?”说话带着疑问口气。 “明天验尸以后开侦查庭。侦查程序会很正式,然后休会,择期再开。” “我懂了。通常都如此?” “是的,先生,现在都如此。” “我能不能请问你有没有什么概念,有没有怀疑谁——真的,我——”他又突然停下来。 “还言之过早,佛特斯库先生。”尼尔咕哝道。 “是的,我想是的。” “不过佛特斯库先生,你若能告诉我们一点令尊遗嘱的内容,对我们必有帮助,或者你不妨让我跟他的律师接触。” “他的律师是贝德福广场的‘毕林斯莱,荷斯梭普和瓦特斯事务所’。至于遗嘱,我能约略报告主要的内容。” “佛特斯库先生,麻烦你告诉我们。这种常规恐怕非进行不可。” 柏西瓦尔说得很明白:“两年前家父再娶时立了新遗嘱。 家父无条件遗赠十万英镑给他太太,五万英镑给我妹妹爱兰。 余产由我继承。当然啦,我已经是公司的股东。” “没留任何财产给你弟弟兰斯?佛特斯库?” “没有,家父和我弟弟长期不和。” 尼尔猛看他一眼——柏西瓦尔对自己的话似乎很有把握。 尼尔督察说:“照遗嘱看来,受益人是佛特斯库太太、爱兰小姐和你本人?” 柏西瓦尔叹口气:“我想我大概受益不多。要交遗产税,你知道的,督察。而最近家父——算了,我只能说他的某些财务措施很不明智。” “最近你们父子对于业务经营有不同的看法?”尼尔督察以和气的态度提出这个问题。 “我向他提出我的观点,可惜——”柏西瓦尔耸耸肩。 尼尔质问道:“你态度很强硬,是不是?换一个不太客气的说法,你们曾为此大吵一架,对不对?” “督察,我不太以为然。”柏西瓦尔的额头浮出一抹红晕。 “佛特斯库先生,也许你们是为别的原因吵架。” “我们没吵架,督察。” “你确定吗,佛特斯库先生?算了,没关系。你说令尊和你弟弟至今仍未来往?” “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代表什么?” 尼尔递上玛丽?窦夫笔录的电报。 柏西瓦尔看一遍,发出诧异和恼怒的惊呼。他似乎不相信,而且很生气。 “我不懂,真的不懂。我简直无法相信。” “佛特斯库先生,好像是真的喔。你弟弟今天要从巴黎赶来。” “这件事不寻常,很不寻常。不,我真的想不通。” “令尊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确实没有。他做事真荒唐,背着我召回兰斯。” “我想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吧?” “当然不知道。这跟他最近的行为相符——发疯!莫名其妙。非阻止他不可——我——” 柏西瓦尔猝然停下来。苍白的面孔渐渐失去血色。 他说:“我忘了——我一时忘记家父已不在人间——” 尼尔摇头表示同情。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准备要走了——他拿起帽子说: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找我。不过我想——” 他停顿片刻——“你会到紫杉小筑来吧?” “是的,佛特斯库先生——此刻我已经派一个人在那边负责。” 柏西打了个冷颤。 “真不愉快。想一想这种事竟发生在我们身上——” 他叹口气,走向门口。 “白天我大抵在办公室。那边有很多事要料理。但是我傍晚会到紫杉小筑。” “是的,先生。”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走出去。 尼尔咕哝道:“一本正经的柏西。” 谦谦虚虚坐在墙边的海依巡佐抬头用疑问口气说:“长官?” 尼尔不答腔。他问道:“长官,你有什么心得?” 尼尔说:“我不知道。”接着小心引述名言说:“他们都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人物。” 海依巡佐似乎有点困惑。 尼尔说:“爱丽丝漫游奇境。海依,你不认识你的爱丽丝吗?” 海依说:“那是一本名作,对不对,长官?第三广播节目,我不听第三广播节目的。” 10 .10.飞机刚离开巴黎机场五分钟左右,兰斯?佛特斯库打开他手上的大陆版“每日邮报”。过了一两分钟,他惊叫一声,邻座的派蒂好奇地转过头来。 兰斯说:“是老头。他死了。” “死了!你爹?” “是的,他似乎在办公室突然发病,送往圣尤德医院,刚送去不久就死了。” “亲爱的,真遗憾。什么毛病,中风吗?” “我猜是吧。看来好像是。” “他以前有没有中风过?”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 “我想人不会第一次中风就死掉。” 兰斯说:“可怜的老头,我以为自己不怎么喜欢他,不过现在他死了……” “你当然是喜欢他的。” “派蒂,我们的本性不像你这么好。噢,算了,我的好运似乎过去了,对吧。” “是的。现在发生这种事,真奇怪。就在你要回家的节骨眼上。” 他猛回头看她。 “奇怪?派蒂,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她略带惊讶看着他。 “噢,一种巧合。” “你是说我打算做的事情都会出问题?” “不,亲亲,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世上真有霉运存在。” “是的,我想是有的。” 派蒂又说:“真抱歉。” 他们抵达哈德罗机场,正等着下飞机,一位航空公司的官员以清晰的嗓门叫道: “兰斯?佛特斯库先生是不是在飞机上?” “在,”兰斯说。 “麻烦你走这边,佛特斯库先生。” 兰斯和派蒂跟着那人下了飞机,比其它旅客先走。他们经过后座的一对夫妇身旁,听见男士对他太太说: “我想是著名的走私客。当场被捕。” 兰斯说:“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他望着桌子对面的警探督察尼尔。 尼尔点头表示同情。 “塔西因——紫杉果——这件事活像一出刺激的通俗剧。 督察,我敢说你一定觉得这种事很普通。全是日常工作。不过下毒事件在我们家族似乎很牵强。” 尼尔督察问道:“那你根本想不出谁会毒死令尊罗?” “老天,想不出来。我猜老头在生意上结了不少冤仇,很多人恨不得活生生剥他的皮,在财务方面打垮他之类的。 至于下毒?反正我不可能知道。我出国多年,对于家里的事情所知不多。” “佛特斯库先生,我就是想问你这一点。我听你哥哥说你和令尊已多年未来往。你肯说明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呢?” “好的,督察。我曾收到家父的信件,我看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噢,六个月以前,就在我婚后不久。家父写信暗示说:他希望往事成为过去。他建议我回家,进公司做事。 他说话含含糊糊,我不确定要不要照他的意思去做。结果我八月到英国来——也就是三个月以前。我到紫杉小筑去看他,他提出的条件相当有利。我说我要考虑,而且要跟内人商量。 他十分谅解。我飞回东非,跟派蒂商量,最后决定接受老头的建议。我得将那边的事务作一了结,但我说好在上个月底弄完。我跟家父说我会打电报通知我返英的日期。” 尼尔督察咳嗽一声。 “你回来,你哥哥似乎很惊讶。” 兰斯突然咧嘴一笑。他那张迷人的面孔泛出淘气的喜色。 他说:“别以为柏西知道这回事。他当时正好到挪威度假。 告诉你,老头故意选那个时间。他背着柏西办事。事实上我怀疑家父是跟柏西——叫他瓦尔也可以——吵架才给我机会的。我想瓦尔多多少少想要管老头,咦,老头绝对受不了这种事。他们吵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他气愤极了。他大概觉得安插我进去,挫挫瓦尔的锐气也好。他一向不喜欢瓦尔的老婆,说来有点势利,他对于我的婚姻非常满意。他大概想叫我回家,让柏西面对既成的事实,开个大玩笑。” “上回你在紫杉小筑逗留多久?” “噢,至多一两个钟头。他没留我过夜,我相信他就是要背着柏西秘密进行。他甚至不希望仆人知道这件事。我说过啦,最后讲好我回去考虑,跟派蒂谈谈,再写信把我的决定告诉他,我都照办了。信上提到返英的大概日期,昨天再从巴黎拍电报给他。” 尼尔督察点点头。 “这封电报害你哥哥非常吃惊。” “我打赌会的。不过,柏西照例又赢了。我来迟一步。” 尼尔督察若有所思地说:“是的,你来迟了一步。”又精神勃勃地说:“八月回来,你有没有碰到家里其它的人?” “我继母在那边喝茶。” “你以前没见过她?” 他突然咧嘴一笑。“没有。老头真会选女人。她至少比他年轻三十岁。” “请恕我发问,令尊再娶你是不是愤慨?你哥哥呢?” 兰斯显得很惊讶。 “我当然不会,我想柏西也不会吧。我们的母亲在我们——噢,十岁或十二岁左右那年就死了。我惊讶的是老头怎么没早一点再娶。” 尼尔督察咕哝道: “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女人真冒险。” “这话是不是我哥哥对你说的?他就是这样。柏西最擅长暗示艺术。督察,案情是否如此?我的继母是否有毒害家父的嫌疑?” 尼尔督察面无表情。 他欣然说:“佛特斯库先生,现在还不能确定什么。喏,我能请问你有什么计划?” 兰斯思忖道:“计划?我想我得改订新计划了。家属在什么地方?都在紫杉小筑?” “是的。” “我还是马上赶去好了。”他转向他太太:“派蒂,你最好找家旅馆住下来。” 她连忙抗议:“不,不,兰斯,我要跟你走。” “不,亲亲。” “我要去嘛。” “真的,我想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不妨下榻——噢,我已经好久没在伦敦逗留了——巴尼斯旅社。以前巴尼斯旅社是很优美很安静的地方。我想还营业吧?” “噢,是的,佛特斯库先生。” “对,派蒂,那边若有房间,我把你安顿在那儿,然后我再去紫杉小筑。”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去呢,兰斯?” 兰斯的面孔突然显得阴森森的。 “坦白说,派蒂,我不敢确定大家欢不欢迎我。是爹请我回来的,可是爹死了。我不知道现在那个地方属于谁。我想是柏西,不然就是阿黛儿。总之,我要先看看人家怎么接待我,再带你去。何况——” “何况什么?” “我不想带你到一处有下毒者逍遥法外的住宅去。” “噢,胡扯。” 兰斯坚决地说: “派蒂,事关你的安危,我不愿冒险。” 11 .11.杜博斯先生恼火了。他气冲冲地把阿黛儿?佛特斯库的信笺拦腰撕掉,丢进废纸篓。接着他忽然慎重起来,又找出纸片,点根火柴烧成灰。他低声咕哝道: “女人为什么天生的这么笨?最起码的智虑……”这时候杜博斯先生郁郁沉思道,女人从来就不懂得小心。虽然他因此而获利多回,可是现在他却恼火了。他自己采取每一种预防措施。如果佛特斯库太太打电话来,他吩咐人家说他不在。 阿黛儿?佛特斯库已经打给他三次了,现在她居然写信来。大体上写信更糟糕。他沉思一会儿,走到电话边。 “请问,我能不能跟佛特斯库太太讲话?是的,是杜博斯先生。”一两分钟后,他听到她的声音。 “维维安,终于找到你了!” “是的,是的,阿黛儿,要小心。你在哪儿接电话?” “图书室。” “门厅里没有人偷听吧?” “他们为什么要偷听?” “咦,这谁知道呢。屋里屋外是不是还有警察?” “不,他们暂时走了。噢,维维安亲亲,真可怕。” “是的,是的,我相信一定会的。不过阿黛儿,我们必须小心。” “噢,当然,亲爱的。” “电话里别叫我‘亲爱的’。这样不安全。” “维维安,你未免太惊慌了吧?现在人人都叫‘亲爱的’。” “是,是,这话不假。不过你听着。别打电话给我,也别写信——” “不过维维安——” “只是暂时如此,你明白。我们必须小心。” “噢,好吧。”听她的口音好像生气了。 “阿黛儿,听着。我给你的信,你烧掉了吧?” 阿黛儿?佛特斯库迟疑片刻才说: “当然。我跟你说过我会烧的。” “那就好。现在我要挂断了。别打电话,也别写信,我会在恰当的时机给你消息。” 他把听筒放回挂钩上,若有所思地摸摸脸颊。他觉得对方那片刻的迟疑很不对劲。阿黛儿烧了他的信没有?女人都一样。她们答应要烧东西,却舍不得烧。 杜博斯先生暗想:信件——女人老是要你写信给她们。他自己尽量小心,可是人有时候就是逃不掉。他给阿黛儿?佛特斯库的寥寥几封信写些什么?他闷沉沉想道:“都是寻常的闲话。”不过万一有特殊的字眼——特殊的措辞让警方歪曲解释成他们所要的意思呢?他忆起艾迪斯?汤普森案。他暗想自己的信纯洁得很,却又不敢确定。他愈来愈不安。就算阿黛儿还没烧掉他的信,她现在有没有脑筋把它烧掉?也许警方已经拿去了?他不知道她放在哪儿,也许放在楼上她特用的起居室——可能在花哨的小写字台里。那是仿路易十四年代的假古物。以前她曾告诉他那儿有个秘密抽屉。秘密抽屉! 这骗不了警察。不过现在屋里屋外没有警察,她说的。早上他们在那边,现在都走了。 先前他们大概忙着查食物中的毒素来源。但愿他们还没有逐室搜查房屋。也许他们得申请或取得搜索状才能这么做。 如果他现在立即行动,可能——他脑中清晰浮出房子的画面。天快黑了,茶点将端入图书室或客厅。人人都聚集在楼下,仆佣则在仆人厅喝茶。二楼一定没有人。穿过花园,沿着遮蔽效果甚佳的紫杉树篱走过去很简单。有一扇小侧门通到大露台,不到就寝时刻从来不上锁,可以从那边溜进去,选择恰当的时机溜上楼。 玛丽?窦夫慢慢走下大楼梯,在半路梯台的窗口停顿片刻,昨天她曾由此看见尼尔督察抵达。现在她眺望窗外渐暗的日光,发现有个男人的身影绕过紫杉树篱消失了。她怀疑是浪子兰斯?佛特斯库。说不定他在大门口遣走汽车,自己绕着花园漫步,先回忆旧时光,再应付可能有敌意的家人。玛丽?窦夫很同情兰斯。她唇边挂着微笑走下楼。到了大厅,她碰见葛莱蒂,小丫头看到她,紧张兮兮跳起来。 玛丽问道:“我刚才听到的电话就是这一通?谁呀?” 葛莱蒂说话透不过气来,显得很仓促。“噢,是拨错号码的——以为我们是洗衣店。前面那通是杜博斯先生。他要跟女主人说话。” “我明白了。” 玛丽横越门厅,回头说:“我想喝茶的时间到了。你还没端来吗?” 葛莱蒂说:“小姐,我想四点半还没到吧?” “差二十分就五点了。现在端进来吧。” 玛丽?窦夫走进图书室,阿黛儿?佛特斯库坐在沙发上,眼睛瞪着炉火,小手指拎着一条花边小手帕。阿黛儿烦闷地说: “茶呢?” 玛丽?窦夫说:“正要送进来。” 一根木头掉出壁炉外,玛丽?窦夫跪在炉格边,以火钳将它放好,又加了一块木头和少许煤炭。 葛莱蒂走进厨房,克伦普太太正在烹饪桌上调一大钵发面点心,她抬起愤怒的红脸。 “图书室的电铃响了又响。丫头,你该端茶点进去了。” “好吧,好吧,克伦普太太。” 克伦普太太咕哝道:“我今天晚上会跟克伦普说,我要告他的状。” 葛莱蒂走入餐具室。她没有切三明治。噢,她偏不切三明治。没有三明治,他们可吃的东西仍旧多得很,对不对?两个蛋糕,加上饼干、圆面包和蜂蜜,还有新鲜的黑市奶油。用不着她费心切蕃茄或肥肝三明治,已经够丰盛了。她有别的事情要想。克伦普先生今天下午外出,所以克伦普太太的脾气很大。咦,今天是他的休假日对不对?葛莱蒂暗想他没有错嘛。克伦普太太由厨房叫道: “水开了半天,壶盖都掀掉了。你到底泡不泡茶?” “来罗。” 她抓了一把茶叶,量都不量就放进大银壶,提到厨房,把滚水倒进去,又在银质大托盘上摆好茶壶和水壶,整个端进图书室,放在沙发附近的小茶几上。她匆匆回来端另一个放点心的托盘。她端点心盘走到门厅,老爷钟突然轧轧响,准备要敲了,她猛然跳起来。 在图书室里,阿黛儿?佛特斯库对玛丽?窦夫发牢骚。 “今天下午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佛特斯库太太,我真的不知道。佛特斯库小姐刚才回来了。我想柏西瓦尔少奶奶正在房间里写信。” 阿黛儿使性子说:“写信,写信,那个女人一天到晚写信。她那一阶层的人就是这样,喜欢死讯和灾祸。残忍,我要这么说,百分之百残忍。” 玛丽圆滑地低语道:“我去告诉她茶点准备好了。”她走向门口,爱兰?佛特斯库踏入房间,她略微退后一步。爱兰说: “好冷。”说完就坐在火炉边,对着烈焰搓搓手。 玛丽在门厅站了一会儿。摆糕饼的大托盘放在一张矮柜上。门厅渐暗,玛丽扭开电灯。此时她依稀听见珍妮佛?佛特斯库沿着楼上的长廊走过来。可是没有人下楼,于是玛丽上了楼梯,顺着长廊走过去。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和他太太住在房子的侧厢,门户独立。玛丽敲敲起居室的门。柏西瓦尔太太喜欢人家敲门,克伦普因此常常藐视她。她精神勃勃地说: “进来。” 玛丽开门低声说: “柏西瓦尔少奶奶,茶点端来了。” 她看见珍妮佛?佛特斯库穿着外出服,相当惊讶。珍妮佛正要卸除一件骆驼毛大衣。 “我不知道你出去过,”玛丽说。 柏西瓦尔太太似乎有点气喘。 “噢,我只是到花园罢了——去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不过天气真冷。我乐于下楼去烤烤火。这儿的中央系统暖气效果不佳。窦夫小姐,得有人跟园丁们谈谈。” “我会的,”玛丽答应道。 珍妮佛?佛特斯库把大衣放在椅子上,跟玛丽走出房间。 她比玛丽先下楼,玛丽略微后退,让她先走。到了门厅,玛丽发现点心盘还在那儿,觉得很意外。她正要去餐具室叫葛莱蒂,阿黛儿?佛特斯库来到图书室门口,气冲冲地说: “我们喝茶到底有没有点心可配?” 玛丽连忙端起托盘,拿进图书室,将各种东西陈列在壁炉附近的矮几上。她拿空托盘出来,走到门厅,前门的电铃响了。玛丽放下托盘,亲自去开门。如果浪子终于回家,她真想看看他的样子。玛丽开了门,望见对方黑黑瘦瘦的面孔和挖苦般的笑容,暗想道:“真不像佛特斯库家的人。”她静静地说: “是兰斯?佛特斯库先生?” “正是。” 玛丽看看他的背后。 “你的行李呢?” “我付了钱,把计程车打发走了。我只带这一件行李。” 他拎起一个中型的拉链手提袋。玛丽内心略感惊讶,她说: “噢,你乘计程车来的。我以为你是走上来。尊夫人呢?” 兰斯的面孔露出苦相说: “内人不来,至少现在还不来。” “我明白了,佛特斯库少爷,请走这边。大家都在图书室喝茶。” 她带他到图书室门口,径自走开,暗想兰斯?佛特斯库真迷人。接着另一个念头浮上心坎——也许很多女人都这么想过哩。 “兰斯!” 爱兰匆匆向他走来。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像小女孩一般纵情拥抱他,兰斯感到很诧异。 “嘿,我来啦。” 他轻轻挣脱了束缚。 “这位是珍妮佛吧?” 珍妮佛?佛特斯库好奇地打量他。 她说:“瓦尔恐怕留在城里了。有好多事情要办,你知道——作各种安排之类的。当然一切都落在瓦尔身上。凡事都由他负责。你真的想不出我们大家正在受什么罪。” 兰斯正色说:“你们一定觉得很可怕。” 他转向沙发上的女人,她手拿蜂蜜面包坐着,正静静打量他。 珍妮佛嚷道:“你当然不认识阿黛儿吧?” 兰斯抓起阿黛儿的手低声说:“噢,我认识。”他俯视她的时候,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她放下左手拿着吃的面包,摸一摸头发。这是女人味十足的姿态,表示她承认一位迷人的男子进屋了。她以浓浊柔美的声音说: “兰斯,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她倒了一杯茶给他,又说:“真高兴你赶来。我们家很需要再来个男人。” 兰斯说: “你务必让我尽力帮忙。” “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我们这边有警察。他们认为——他们认为——”她突然住口,热烈狂呼道:“噢,可怕!真可怕!” 兰斯一本正经,表示同情。“我知道。他们还到伦敦机场去接我哩。” “警察去接你?” “是的。” “他们说什么?” 兰斯不以为然地说:“噢,他们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阿黛儿说:“他是被人毒死的,他们这么想,他们这么说。不是食物中毒,是有人下毒。我相信,我真的相信他们以为凶手是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 兰斯突然向她笑一笑。 他安慰说:“这是他们的飞靶。我们担心也没用。好棒的茶!我很久没看见英国好茶了。” 其它的人很快就感染到他的心境。阿黛儿突然说: “你太太——兰斯,你不是有太太吗?” “我有太太,不错。她在伦敦。” “你不——你何不带她来这儿?” 兰斯说:“订计划的时间多得很。派蒂——噢,派蒂在那边挺好的。” 爱兰厉声说: “你该不是说——你该不是认为——” 兰斯连忙说: “外观好美的巧克力蛋糕。我得吃一点。” 他切了一片问道: “爱菲姨妈是否还健在?” “噢,是的,兰斯。她不下楼陪我们吃饭或作任何事情,但她身体还好。只是她变得很古怪。” 兰斯说:“她向来古怪。喝完茶我得上去看她。” 珍妮佛?佛特斯库咕哝道: “以她的年纪,我们真觉得她该进某一种收容所了。我意思是说她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顾。” 兰斯说:“若有老太婆收容所肯接纳爱菲姨妈,上帝保佑他们。”又说:“替我开门的古板小姐是谁?” 阿黛儿显得很惊讶。 “不是克伦普为你开门?好个茶房总管?噢,不,我忘了。今天他休假。但是葛莱蒂——” 兰斯略作描述。“蓝眼睛,头发中分,声音柔柔的,口含奶油都化不了。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人,我无法确定。” 珍妮佛说:“那一定是玛丽?窦夫。” 爱兰说:“她等于替我们管家。” “真的?” 阿黛儿说:“她真的很管用。” 兰斯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想她大概如此。” 珍妮佛说:“她的好处是守本分。从来不放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兰斯说:“聪明的玛丽?窦夫。”说完又拿一块巧克力蛋糕来吃。 12 .12.兰姆士伯顿小姐说:“原来你又像伪币般露面了。” 兰斯向她咧咧嘴。“爱菲姨妈,你说得不错。” 兰姆士伯顿小姐嗤之以鼻:“哼!你可选对了时机。你爹昨天被人害死,警察满屋子刺探,连垃圾箱都去挖。我由窗口看见了。”她停下来,再用鼻子吸吸气才问道:“带你太太来了?” “没有,我把派蒂留在伦敦。” “这还有点脑筋。我如果是你,绝不带她上这儿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会出事?派蒂会出事?” “任何人都有可能。”兰姆士伯顿小姐说。 兰斯?佛特斯库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他问道:“爱菲姨妈,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兰姆士伯顿小姐不直接回答。“昨天有一位督察来这儿盘问我。他没问出什么结果。可是他不像外表那么笨喔,才不哩。”她忿然说:“你外公地下有知,晓得这栋屋子来了警察,会有什么感想呢——他在坟墓里都不得安身。他终身是普里矛斯教友会的弟兄。他发现我晚上参加英国国教的礼拜式,可不得了哇!我相信比起谋杀,那种事根本无伤大雅。” 平日兰斯听见这种话一定会露出笑容,可是现在他黑黑的长脸依旧很严肃。他说: “你知道,我走了这么久,什么都不清楚。最近这儿发生过什么事?” 兰姆士伯顿小姐抬眼看天。 她坚定地说:“亵渎神明的坏事。” “是的,是的,爱菲姨妈,无论如何你都会说这种话。 不过警方凭什么认为爹是在这栋房子里被杀的?”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通奸是一回事,谋杀是另外一回事,我不该想起她,真的不应该。” 兰斯似乎很机警。他问道:“阿黛儿?” “我的嘴巴封住了,不能讲话。”兰姆士伯顿小姐说。 兰斯说:“算了,老姨妈。这个措辞很迷人,却没什么意义。阿黛儿有男朋友?阿黛儿跟男朋友在他的早茶里放毒药。案情是不是如此?” “请你不要开玩笑。” “你明知我不是开玩笑。” 兰姆士伯顿小姐突然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相信那个女孩子略有所知。” “哪个女孩子?”兰斯好像很惊讶。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那个鼻子呼呼响的女孩子。今天下午她该端茶上来给我,却没有端来。听说没告假就出去了。 她如果去找警察,我不会吃惊的。谁替你开门?” “听说名叫玛丽?窦夫。看来很温顺——其实不见得。 是她要去找警察吗?”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她不会去找警察。不——我是指那个蠢兮兮的小女侍。她整天像兔子动来动去,乱蹦乱跳。 我说:‘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良心不安?’她说:‘我没做什么——我不会做那种事。’我对她说:‘但愿你没有,不过你有忧愁,对不对?’于是她鼻子发出声音,说她不想害人惹上麻烦,她相信一定是弄错了。我说:‘喏,姑娘,你说实话,羞辱恶魔。’我是这么说的。我说:‘你去找警察,把你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诉他们,因为蒙蔽实情没有好结果,无论多么不愉快的事都不该隐瞒。’后来她胡扯一通,说她不能去找警察,说他们绝不会相信她,而且她该说什么呢? 最后她竟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兰斯含糊其辞:“你不认为她只是想引人注目?” “不,我不认为。我想她吓慌了。她可能看到或听到什么,因而对事情略有所知。那件事可能重要,也可能一点都不重要。” “你不认为她自己可能怀恨我爹,然后——”兰斯迟疑半晌。 兰姆士伯顿小姐断然摇摇头。 “你爹绝不会注意她这种女孩子。可怜的姑娘,没有男人会注意她。啊,算了,我敢说这样对她的灵魂反而有好处。” 兰斯对葛莱蒂的灵魂不感兴趣。 他问道:“你认为她会去警察局?” 爱菲姨妈拚命点头。 “是的,我想她大概不愿意在这栋房子里跟他们说什么,免得有人听见。” 兰斯问道:“你认为她可能看见某人在食物里动手脚?” 爱菲姨妈猛瞧他一眼。 “有可能,不是吗?”她说。 “是的,我想是的。”然后他辩解道:“这件事从头到尾不合常情。活像侦探小说。” “柏西瓦尔太太是医院的护士。”兰姆士伯顿小姐说。 这句话好像跟前面的话题毫无关系,兰斯大惑不解望着她。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医院的护士惯于用药。” 兰斯似乎很怀疑。 “这种玩意儿——塔西因——可曾用做医药?”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听说是从紫杉果里榨出来的。小孩偶尔会误食紫杉果,病得很重。我记得小时候的一件病例。 我印象很深,永远忘不了。记忆中的事情有时候很管用。” 兰斯猛抬头瞪着她。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亲情是一回事,我想我的亲情比谁都来得深。可是我不支持邪恶的行为。恶行一定要摧毁。” 克伦普太太正在板子上擀面团,她抬起愤怒的红脸说: “不跟我说一声就出去了。偷溜出门,没向任何人吭一声。狡猾,就是那么回事,狡猾!怕人家阻止她,我若逮到她,我会阻止她的!想想看!男主人死了,兰斯少爷好多年没回家,现在要回来,我对克伦普说:‘管它休假不休假,我知道自己的责任。今天晚上不能像平常的礼拜四一样吃冷餐,要吃体面的正餐。一位绅士从外国带妻子回来——而她以前是嫁过贵族人家的——我们样样都得做得中规中矩。’小姐,你知道我的个性,你知道我以工作为荣。” 玛丽?窦夫正在听她吐露心声,轻轻点头。 克伦普太太气冲冲抬高嗓门。“克伦普说什么来着?他说:‘今天我放假,我要出去。贵族有什么了不起。’克伦普,他不以工作为荣。所以他走了,我告诉葛莱蒂今天晚上必须独自应付。她只说:‘好吧,克伦普太太。’没想到我一转身她就溜了。今天不是她的假日。星期五才是。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我可不知道!幸亏兰斯少爷今天没带他太太回来。” 玛丽的口吻含着安慰意味,但又颇具权威:“我们会有办法的,克伦普太太,只要把菜单简化些就行了。”她提出几点建议,克伦普太太勉强顺从。最后玛丽说:“那样我可以轻轻松松上菜和服务。” 克伦普太太似乎有点怀疑:“小姐,你是说你要亲自伺候用餐?” “如果葛莱蒂到时候没赶回来的话。” 克伦普太太说:“她不会回来的。陪男孩子游荡,到某一处店铺花钱去了。小姐,你知道,她有男朋友喔,看她那样子真想不到。他名叫亚伯特。明年春天结婚,她告诉我的。 这些女孩子不晓得婚姻的滋味,不知道我跟克伦普经历过什么。”她叹口气,然后改用正常口吻说:“小姐,茶点呢? 谁来收拾和洗涤?” 玛丽说:“我来吧。我现在就去。” 阿黛儿?佛特斯库还坐在茶碟后面的沙发上,但小客室的电灯并没有打开。 玛丽问道:“佛特斯库太太,我开灯好吗?”阿黛儿没答腔。 玛丽扭开电灯,走到对面的窗口把窗帘拉开。这时候她回头,看见软软垂在沙发上的妇人那张面孔。死者身边有一块涂了蜂蜜,吃到一半的面包,茶杯也是半满的。阿黛儿?佛特斯库已突然暴毙了。 尼尔督察焦急地问道:“怎么?” 医生立即说: “茶里有氰化物——可能是氰化钾。” 尼尔咕哝道:“氰化物。” 医生有点好奇地望着他。 “你不大相信——有没有特殊的理由——” “我们原先怀疑她是凶手,”尼尔说。 “结果她却成了受害人。嗯。你得重新考虑,对不对?” 尼尔点点头。他的表情苦涩,下巴绷得很紧。 下毒!没把他放在眼里。在雷克斯?佛特斯库的早餐咖啡里放“塔西因”,阿黛儿?佛特斯库的茶里放氰化物。仍是内在的家庭事件,至少看来如此。 阿黛儿?佛特斯库、珍妮佛?佛特斯库、爱兰?佛特斯库和刚回来的兰斯?佛特斯库一起在图书室喝茶。兰斯曾上楼去看兰姆士伯顿小姐,珍妮佛到自己的起居室去写信,爱兰最后走出图书室。照她的说法,当时阿黛儿身体好好的,刚为自己倒了最后一杯茶。 最后一杯茶!是的,那真是她有生最后的一杯茶。 事隔二十分钟左右,玛丽?窦夫走进房间,发现了尸体。 那二十分钟——尼尔督察暗自诅咒一声,走进厨房。 克伦普太太的肥躯坐在烹饪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敌意甚浓,他进来,她一动也不动。 “那丫头呢?她回来没有?” “葛莱蒂?不——她没回来——我猜要到十一点以后才会回来。” “你说茶是她泡好端进去的。” “苍天为证,我没有碰茶水。我也不相信葛莱蒂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她不会做那种事的——葛莱蒂不会。大人,她是好女孩——有点蠢罢了——本性不坏。” 不,尼尔不认为葛莱蒂是坏人。他不认为下毒者是葛莱蒂。何况茶壶里并没有氰化物。 “不过,她为什么突然走掉呢?你说今天不是她的假日。” “不,大人,明天才是她的假日。” “克伦普——” 克伦普太太的敌意突然复苏了。她气冲冲地提高嗓门。 “别把罪名套在克伦普身上。克伦普没有嫌疑。他三点就出去了——现在我倒庆幸他这么做。他和柏西瓦尔少爷一样没有嫌疑。”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刚由伦敦回来——一进门就听到惊人的第二件命案。 尼尔柔声说:“我不是指控克伦普。我只是怀疑他知不知道葛莱蒂的计划。” 克伦普太太说:“她穿着最好的尼龙丝袜。她有计划。 没告诉我!也没切茶点用的三明治。噢,是的,她有计划。 等她回来,我要训她一顿。” 等她回来——尼尔略微感到不安。为了甩开疑虑,他上楼到阿黛儿?佛特斯库的卧房。好奢华的住所——满屋子玫瑰锦缎帷帐,外加一张镀金大床。房间一侧有门通进镶了镜子的浴室,里面设有兰花色的瓷质浴缸。浴室另一头是雷克斯?佛特斯库的更衣室,以内门相通。尼尔走回阿黛儿的卧房,由房间另一侧的内门走进她的起居室。 这个房间陈设如帝国,铺着玫瑰堆花地毯。昨天尼尔已细查过这个房间——尤其注意优雅的小书桌,现在只草草看一眼。 可是,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全身发僵。玫瑰堆花地毯中间有一小块泥巴哩。 尼尔走过去捡起来。泥土还是湿的。 他环顾四周——没看见脚印——只有这一小块湿泥。 尼尔督察打量葛莱蒂?马丁的卧室。十一点多了——克伦普已在半个钟头前回来——葛莱蒂却不见人影。尼尔督察看看四周。无论葛莱蒂受过什么训练,她天生的本质是懒懒散散的。尼尔督察判断她的床铺很少整理,窗户很少打开。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葛莱蒂个人的习惯。反之,他仔细检查她的东西。 大抵是便宜寒酸的服饰,耐久或高品质的东西很少。他曾叫老艾伦来帮忙,可惜她没有多大的用处。她不知道葛莱蒂有哪些衣服;也就说不出有没有少了什么。他看完衣服和内衣裤,转而翻五斗柜。葛莱蒂的宝贝都放在那个地方:有风景明信片和剪报、编织图案、美容提示、制衣和打扮的忠告等等。 尼尔督察把这些东西分成几类。图片明信片大抵是几处地方的风景,他猜葛莱蒂曾到那些地点度过假。其中三张签有“伯特”的昵名。他猜“伯特”就是克伦普太太提到的“男朋友”。第一张明信片以文盲般的字体写道:“一切安好。 很想你。伯特上。”第二张说:“这边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很快就能跟你见面了。别忘记我们约定的日期。记住,那天之后——棒极了,永远幸福过日子。” 第三封只说:“别忘了。我信任你。爱你的伯特。” 接着尼尔翻阅剪报,把它分成三堆:有制衣和美容提示,有葛莱蒂似乎很欣赏的电影明星花絮,她对最新的科学奇迹好像也很感兴趣。剪报中有飞碟、秘密武器、俄国人用真言药叫人吐实和美国医生发现奇幻药等资料。尼尔认为这全是二十世纪的巫术。可是由屋里的东西看不出她失踪的理由。她不写日记,他也不指望她写。可能性太低了。没有未完成的信,没有任何记录显示雷克斯?佛特斯库死前她曾在屋里看到什么。无论葛莱蒂看到什么,无论葛莱蒂知道什么,完全没有记录。第二个茶盘为什么留在门厅里,葛莱蒂为什么突然失踪,只能凭猜测。 尼尔叹口气走出房间,把门关上。 他正准备走下小回旋梯,听到有人沿着下面的梯台跑过来。 海依巡佐在楼梯底下激动地抬头看他,有点气喘。 他慌慌忙忙说:“长官,长官!我们找到她了——” “找到她?” “长官,是女仆——艾伦——想起衣服在晒衣绳上还没有收进来——就在后门转角。于是她拿着火把去收,绊到尸体,差一点摔跤——是那个女孩的尸体——她是被人勒死的,一只丝袜缠在喉咙口——我看死掉好几个钟头了。长官,玩笑开得真邪门——她鼻子上夹着一根晒衣夹子——” 13 .13.有一位搭火车的老太太买了三份晨报,每一份看完就折好放在旁边,露出来的都是同一标题。现在那条新闻不只是一小段,不只是躲在报纸的角落里了。头条新闻,加上醒目的“紫杉小筑三重命案”等公告。 老太太坐得很直,两眼眺望车窗外面,噘着嘴巴,白里透红的皱纹老脸显出悲哀和不以为然的神色。玛波小姐乘早车离开圣玛丽牧场,在接驳站换车到伦敦,然后乘循环车到伦敦的另一个终点站前往贝敦石南林。 到站后,她叫了一辆计程车,要求司机载她到“紫杉小筑”。玛波小姐天真可爱,是白肤酡颜细发的老太太,所以她轻轻松松就获准进入围城般的要塞,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虽然一大队记者和摄影师被警方挡驾,玛波小姐倒未受盘查就进去了,人人都相信她只是这家人的亲戚,不可能有别的身分。 玛波小姐仔细用大大小小的零钱付了车资,按前门的电铃。克伦普来开门,玛波小姐用老练的目光打量他一眼。她自忖道:“眼睛不老实,而且吓得半死。” 克伦普看见一位高高的老太太穿着旧款的苏格兰呢外套和裙子,围着两条领巾,头戴一顶插有羽毛的小毛毡帽。她手拿一个容量很大的提包,另外一个古旧而质料甚佳的衣箱放在身畔。克伦普一看就知道她是淑女,他说: “怎么,女士?”语气恭恭敬敬的。 玛波小姐说:“请问我能不能见见女主人?” 克伦普退后一步,让她进门。他提起衣箱,小心翼翼放在门厅里。 他犹豫不决说:“噢,女士,我不知道谁——” 玛波小姐帮她解围。 她说:“我是来谈那个被杀的女孩子——葛莱蒂?马丁。” “噢,我明白了,女士。那样的话——”他突然停嘴,看看图书室的房门,有个高高的少妇由那边走出来。他说:“女士,这位是兰斯?佛特斯库少奶奶。” 派蒂走过来,和玛波小姐四目交投。玛波小姐有点吃惊。 她没料到会在这间房子里看见派蒂西亚?佛特斯库这种人。 房子内部和她想象的差不多,可是派蒂与这里的景观不相配。 “是为葛莱蒂的事,少奶奶。”克伦普帮忙说。 派蒂以犹豫的口吻说: “你进来这边好吗?不会有旁人打扰。” 她带头走进图书室,玛波小姐跟在后头。 派蒂说:“你不是特别想见谁吧?我大概帮不上忙。你知道外子和我前几天才从非洲回国。我们对家里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找外子的妹妹或嫂嫂来。” 玛波小姐看看对方,深有好感。她喜欢严肃又单纯的气质。不知道为什么,她替少女难过。玛波小姐依稀觉得:旧印花衣裳和马儿、狗儿等背景比这些富丽的装潢更适合她。 玛波小姐曾在圣玛丽牧场村的小马展览会和运动会上见过许多派蒂这一类型的女孩子,对她们认识很深。她自觉跟这位表情闷闷不乐的女孩子很投缘。 玛波小姐仔细脱下手套,拉平指尖说:“其实很简单。 你知道,我在报上看到葛莱蒂?马丁被杀的消息。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是我们那一带的人。事实上,她当女佣就是我训练的。既然她出了这件可怕的事,我觉得——噢,我觉得我该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派蒂说:“是的,当然,我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玛波小姐的行动在她看来很自然,理当如此。 派蒂说:“我想你来是一件好事。好像没有人清楚她的身世。我是指亲戚之类的。” 玛波小姐说:“没有,当然没有。她根本没有亲戚。她由孤儿院来我家——是圣信孤儿院,管理甚佳,却缺少财源。 我们尽量帮助那边的女孩子,设法训练她们之类的。葛莱蒂十七岁来我家,我教她侍候用餐,保养银器等等。她当然待不久,她们都这样,她有了一点经验,马上到咖啡馆任职。女孩子几乎都喜欢这样。你知道,她们认为那种生活比较自由和愉快。也许吧,我真的不知道。” 派蒂说:“我甚至没见过她哩。她是不是漂亮的姑娘?” 玛波小姐说:“噢,不,一点都不漂亮。有腺肿病,脸上还有很多斑点。而且她也笨得可悲。”玛波小姐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想她在任何地方都交不到多少朋友。她对男人很热衷,可怜的孩子。不过男人不大注意她,别的女孩子常常利用她。” 派蒂说:“听起来相当残酷。” 玛波小姐说:“是的,人生恐怕很残酷喔。我们对葛莱蒂这种女孩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们喜欢看电影之类的,可是她们常幻想些自己不可能遇见的妙事。这大概也算一种幸福吧。不过她们老是失望。我想葛莱蒂对咖啡馆和饭店生涯大概失望了。她没遇见迷人或有趣的事,倒是两脚累得受不了。她可能因此才回头到住家帮佣的,你知不知道她在这边干了多久?” 派蒂摇摇头。 “我想没多久吧。只一两个月。”派蒂停一会又说:“她竟卷入这桩命案,想来真可怕,真划不来。我猜她看到或注意到什么线索。” 玛波小姐轻声说:“我真正担心的是衣夹。” “衣夹?” “是的。我在报上看到的。我想真有其事吧?她的尸体发现时,鼻子上夹着一根衣夹。” 派蒂点点头。红晕浮上玛波小姐的粉红色面颊。 “孩子,你懂吧,我为这一点非常气愤。凶手的态度残忍又饱含轻蔑。我约略想得出凶手是什么样的人。居然做这种事!你知道,藐视人性尊严是非常邪门的——何况人都已经被他杀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站起身。“我认为你最好去见尼尔督察。他负责办案,目前就在这里。我想你会喜欢他。他很有人情味。”她突然抖了一下。“事情真像可怕的恶梦。毫无意义,简直发疯,没有一点节奏或道理。” 玛波小姐说:“我不以为然,你知道,我不以为然。” 尼尔督察显得疲乏又憔悴。三桩命案,全国的报界都兴高采烈地追踪而来。眼看一个熟悉的讼案就要成型,如今突然砸了。理想的嫌疑犯阿黛儿?佛特斯库成了疑案的第二个受害人。那天晚上,副局长叫尼尔去,两个人谈到半夜。 尼尔督察虽然惊慌,却依稀感到心服口服。妻子和情夫的模式太单纯轻松了;他始终觉得怀疑,现在证明他的怀疑很正确。 副局长在屋内大步走来走去,皱眉说:“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面目。尼尔,我觉得我们要对付的仿佛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先杀丈夫,后杀妻子,可是照犯案的情况看来,好像是内部的人干的。全都在家属间发生。某人跟佛特斯库一起吃早餐,把‘塔西因’毒素放在他的咖啡或食物里。某人跟家属一起喝茶,把氰化钾放进阿黛儿?佛特斯库的茶杯里。此人受信任,不被发觉,必是家庭的一分子。尼尔,到底是哪一个呢?” 尼尔淡然说: “柏西瓦尔不在家,所以又得把他排除在外,又得把他排除在外。”尼尔督察重复这句话。 副局长猛看他一眼。督察重复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尼尔,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嘛,老弟。” 尼尔督察显得呆头呆脑。 “长官,没什么,还不算什么想法。我只能说对他而言很方便。” “有点太便利了,呃?”副局长想了一会,摇摇头。“你认为他可能作了某种安排?尼尔,看不出怎么可能。不,我看不出。” 他又加上一句:“而且他为人谨慎。” “长官,可是他很精明喔。” “你不认为是女人,对不对?可是照迹象应该是女人:爱兰?佛特斯库或柏西瓦尔的太太。早餐席上有她们,那天喝茶也有她们。她们俩都可以下手。她们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征兆吧。算了,不见得会显出来。她们过去的医疗记录也许有特别的地方。” 尼尔督察不答腔,他想起玛丽?窦夫。他没有理由怀疑她,但他的思绪却转往那个方向。她有一种不可解释,叫人不满的气息——一种微弱又好玩的敌意。雷克斯?佛特斯库死后她的态度是如此。现在她的态度是如何呢?她的举止和仪态始终堪为模范。他暗想道:她不再觉得好玩了,甚至也没有了敌意,可是他不敢确定有一两回是否发现她有恐惧的迹象。葛莱蒂?马丁这件事该怪他,实在该怪他。葛莱蒂歉疚又心慌,他以为只是天生怕见警察罢了。他常常见到那种紧张的证人。这回不只是紧张。葛莱蒂曾见到或听到什么,勾起了疑心。他暗想:也许是一件小事,含糊不明确的小事,她不想讲。可怜的小兔子,她现在永远不能说话了。 现在有位老妇人在“紫杉小筑”跟尼尔督察面对面,尼尔望着那张温和认真的面孔。起先他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对待她,后来他很快下定了决心。玛波小姐对他必有用处。她为人正直,具有无可指摘的正义感,而且她跟多数老太太一样,时间多,又有老处女那种打听闲话的兴致。她可以由佣人口中,甚至佛特斯库家的女人口中探到尼尔和手下警察不可能问出的情报。闲话啦、臆测啦、回忆啦,某人复述别人说过或做过的事情啦……她会从中挑选醒目的事项。所以尼尔督察的态度很和蔼。 他说:“玛波小姐,你来真是太好了。” “尼尔督察,这是我的义务。那个女孩子曾经住在我家。 我总觉得对她有责任。她是很蠢的女孩子,你知道。” 尼尔督察以常识的目光看她一眼。 他说:“是的,正是。” 他觉得对方已直入问题的核心。 玛波小姐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意思是说,如果有突发情况的话,噢,老天,我的表达能力真差。” 尼尔督察表示了解。 “她无法判断什么事情重要或不重要,你是这个意思吧。” “噢,是的,对极了,督察。” “你说她很蠢——”尼尔督察说到一半停下来。 玛波小姐接下这个话题。 “她很容易相信人家。这种女孩子若有积蓄,一定会被骗徒拿走。当然啦,她从来没什么积蓄,因为她老是花钱买些不合用的衣裳。” “男友方面如何?”督察问道。 玛波小姐说:“她很想要男友。我想她难离开圣玛丽牧场村,其实是为了这个理由。那边的竞争很激烈。男人太少了。她曾对送鱼的青年抱着希望。佛瑞德对每一个女孩子说好话,但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怜葛莱蒂很难过。不过,听说她最后还是找到男朋友了?” 尼尔督察点点头。 “好像是。听说名叫亚伯特?伊凡斯。她好像是在某一个夏令营认识他的。他没送她戒指,所以事情也可能全属捏造。她告诉厨子说那人是矿业工程师。” 玛波小姐说:“似乎不可能,但是我敢说这些话是他告诉她的。她什么话都信。你们根本没将他和命案联想在一起?” 尼尔督察摇摇头。 “不,我想没有这一类的牵连吧。他好像没来找过她。 他偶尔寄张明信片给她,通常由海港寄来——可能是波罗的海航线某一艘船上的四等机师。” 玛波小姐说:“哎,我庆幸她有一段小韵事。既然她的生命已经这样夭折——”她绷紧嘴巴,以刚才对派蒂?佛特斯库说话的口吻说:“督察,你知道,我非常非常气愤——尤其是衣夹那件事。督察,那实在太邪门了。” 尼尔督察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玛波小姐。” 玛波小姐歉然咳了几声。 “不知道——我猜自己很冒昧——不知道我能不能以我卑微和女性化的方式协助你。尼尔督察,这位凶手很坏,恶人一定要受处罚。” 尼尔督察惨然说:“玛波小姐,这个信念今天不大流行。 我并非不赞成你的意见。” 玛波小姐试探说:“车站附近有家旅馆吧,还是有一家‘高尔夫旅社’?我相信这栋房子里住着一位兰姆士伯顿小姐,她对外国传教团很感兴趣。” 尼尔督察以评估的眼光望着玛波小姐。 他说:“是的,也许你说得对。我对付那位老小姐不大成功。” 玛波小姐说:“尼尔督察,你实在太好了。真高兴你没把我当做爱热闹、找刺激的人。” 尼尔督察突然露出意想不到的笑容。他暗想玛波小姐和一般人心目中的复仇女神实在不相像。可是他认为对方也许正是那种人哩。 玛波小姐说:“报纸的记载往往耸人听闻,但是恐怕不大准确。”她以询问的目光看看尼尔督察。“如果有把握只接触未经夸张的事实多好。” 尼尔说:“新闻总有夸张。去除了不该有的轰动枝节,实情大约如下:佛特斯库先生在办公室死于‘塔西因’毒素。 ‘塔西因’是由紫杉树的浆果和叶子里弄出来的。” “很方便,”玛波小姐说。 尼尔督察说:“可能,不过这一点我们没有证据。我是说,到目前为止……”他强调这句话,因为他觉得这方面玛波小姐可能帮得上忙。家里若有人弄过紫杉果的汁液或粉剂,玛波小姐很可能探到蛛丝马迹。她是那种会自制火酒、补药和药草的老妇人。她该知道调制和施用的方法。 “佛特斯库太太呢?” “佛特斯库太太跟家人在图书室喝茶。最后一个离开房间和茶几的是她的继女爱兰?佛特斯库小姐。她说她离开的时候,佛特斯库太太正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过了二十分钟或半个钟头左右,管家窦夫小姐进来收茶盘。佛特斯库太太还坐在沙发上,却已经死了。她身边有一杯四分之一满的茶,残渣里有氰化钾。” “我相信毒性立即发作,”玛波小姐说。 “不错。” 玛波小姐咕哝道:“这么危险的东西。有人用来取蜂巢,不过我一向非常非常小心。” 尼尔督察说:“你说得对极了。此地的园丁工作棚里有一包。” 玛波说:“又是非常方便。”她加上一句:“佛特斯库太太吃了什么没有?” “噢,有的。他们的茶点很丰富。” “我猜有蛋糕吧?面包和奶油?也许是圆面包?果酱? 蜂蜜?” “是的,有蜂蜜和圆面包、巧克力蛋糕和瑞士卷,另外还有几盘东西。”他好奇地望着她。“玛波小姐,氰化钾是放在茶杯里头。” “噢,是的,是的,我明白。我只是要掌握整个画面。 意义重大,你不认为吗?” 他略带困惑地望着她。她两颊发红,眼睛发亮。 “尼尔督察,第三桩命案呢?” “噢,这方面的事实好像也很清楚。葛莱蒂把茶盘端进房间,然后端第二个托盘走到门厅,就此摆在那儿。她显然一整天魂不守舍。后来就没有人见过她。厨师克伦普太太断定小姑娘溜出去度良宵,没告诉任何人。我想她是看小姑娘穿着好好的尼龙丝袜和她最好的鞋子才这么想的。不过她的看法错了。小姑娘一定是突然想起晒衣绳上的衣服还没有收进来;跑出去收,刚取下一半,有人趁她不注意用丝袜勒紧她的脖子——噢,就是这样。” “外面来的人?”玛波小姐说。 尼尔督察说:“也许吧,但也可能是里面的人。有人一直等待小姑娘独处的机会。我们第一次问话时,小姑娘紧张又心慌,但是我们没有看出此事的重要性。” 玛波小姐叫道:“噢,你怎么可能察觉呢?一般人被警方盘问,往往显得尴尬和内疚。” “对。不过玛波小姐,这回并非如此。我想葛莱蒂看到某人作了一件她觉得需要解释的事情。那件事不见得很明显,否则她就会说出来了。她大概向当事人透露过此事,那人觉得葛莱蒂会带来危险。” 玛波小姐自言自语说:“于是葛莱蒂被勒死,鼻子上还夹着一根晒衣夹。” “是的,真差劲,不把人放在眼里。是一种不必要的浮夸行为。” 玛波小姐摇摇头。 “未见得不必要。整个构成一种模式,对不对?” 尼尔督察好奇地看看她。 “玛波小姐,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你所谓的‘模式’是指什么?” 玛波小姐立刻心慌起来。 “咦,我是说看起来——我是说,连贯起来看,你明白吧——咦,人不能脱离事实,对不对?” “我不大懂。” “噢,我意思是说——首先是佛特斯库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库——在市区办公室被人杀死。然后是佛特斯库太太坐在图书室喝茶,吃蜂蜜面包。接着可怜的葛莱蒂鼻子上夹着一根晒衣夹。这指出了整个案情。迷人的兰斯?佛特斯库少夫人对我说此事毫无节奏或道理,我可不同意,我们感受的就是节奏,不是吗?” 尼尔督察慢慢说:“我不认为——” 玛波小姐连忙往下说: “尼尔督察,你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是不是?那我想你小时候对儿歌大概有反感。不过一个人若从小听《鹅妈妈》听到大——那可就意味深长了,是不是?我想知道的是……”玛波小姐停下来,似乎鼓起勇气才敢往下说:“我知道自己跟你说这种话很失礼。” “玛波小姐,不管你想说什么,请说出来吧。” “噢,你真客气。我会的。我实在失礼,我自知年纪老了,头脑不清,我敢说我们的想法没什么价值。我想问你有没有调查黑画眉的事?” 14 .14.尼尔督察瞪着玛波小姐十秒钟左右,困惑到极点。他直觉认为老太太神经不正常。 “黑画眉?”他反问道。 玛波小姐用力点头。 她说:“是的。”并且朗诵道: “唱一首六便士之歌,用一口袋黑麦, 把二十四只黑画眉烘在馅饼里。 馅饼一切开,鸟儿就开始唱歌。 这可不是国王的一道豪华大菜吗? 国王在帐房里数钞票, 王后在客厅吃蜂蜜面包, 女佣在花园里晒衣服, 一只小鸟飞来,叼走了她的鼻子。” 尼尔督察说:“老天爷。” 玛波小姐说:“我意思是说,样样吻合。他口袋里放的黑麦,对不对?有一份报纸这么说。其它的只说是谷物,也许别有含义;可能是‘农民之光’或‘谷花’之类的——甚至可能是玉蜀黍——不过事实上是黑麦吧?” 尼尔督察点点头。 玛波小姐得意洋洋说:“喏,雷克斯?佛特斯库。‘雷克斯’是‘国王’的意思。他在帐房里。王后佛特斯库太太在客厅吃蜂蜜面包。所以凶手当然要在葛莱蒂的鼻子上夹一根晒衣夹罗。” 尼尔督察说: “你意思是说全案是疯子干的?” “噢,我们不能乱下结论——不过的确很怪。你千万要查查黑画眉的事。一定有黑画眉牵涉在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海依巡佐走进房间,急迫地说:“长官。” 他看到玛波小姐,突然住口。尼尔督察恢复常态说: “谢谢你,玛波小姐,我会查这件事。既然你关心那位姑娘,也许你愿意看看她房间拿来的遗物。海依巡佐马上拿给你看。” 玛波小姐乖乖告退,战战兢兢走出去。 “黑画眉!”尼尔督察自言自语说。 海依巡佐瞪大了眼睛。 “海依,什么事?” 海依巡佐说:“长官——”又急急切切加上一句:“你看。” 他拿出一样用脏手帕包着的东西。 海依巡佐说:“在灌木丛发现的。可能是由某一个后窗丢到那儿。” 他把东西轻轻倒在督察前面的桌子上,督察探身检查,愈来愈兴奋。原来是一罐将近全满的橘子酱。 督察一言不发瞪着它,脸上现出木然和愚蠢的表情。事实上这正表示尼尔督察又在运用想象力了。一部影片在他心中上演。他仿佛看见一罐新的橘子酱,看见一双手仔细掀开盖子,看见少量橘子酱被人拿出来,拌上‘塔西因’再放回罐里,表面弄平,仔细盖好。他止住幻想问海依巡佐说: “他们不把罐中的橘子酱挖出来,放进特制的小瓶子?” “不,长官。战时物资缺乏,渐渐养成原罐上桌的习惯,后来就沿用下来了。” 尼尔咕哝道: “当然啦,这样比较轻松。” 海依说:“而且早餐只有佛特斯库先生吃橘子酱(柏西瓦尔先生在家的时候也吃)。另外几个人吃果酱或蜂蜜。” 尼尔点点头。 他说:“是的,这一来就简单了,不是吗?” 他脑海中又出现一个活动画面。现在是早餐桌。雷克斯?佛特斯库伸手拿橘子酱,舀出一匙,涂在奶油面包片上面。 简单多了,这比冒险放进咖啡杯简单多了。安全无比的下毒良方!然后呢?又是一个空档,下来的画面可就不太清楚了。 另一瓶橘子酱挖出相同的分量,取代有毒的这瓶。然后是一个敞开的窗户,有只手伸出来把瓶子扔进灌木丛,是谁的手呢? 尼尔督察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好,我们当然要拿去化验,看看含不含‘塔西因’。 我们不能妄下结论。” “不,长官。也许有指纹哩。” 尼尔督察忧郁地说:“那些指纹也许不是我们要找的。 上面一定有葛莱蒂、克伦普和佛特斯库先生的指纹。说不定克伦普太太的、杂货店助手的,甚至别人的也在上面!如果凶手添放‘塔西因’,他们自会小心,不让自己的指头碰到瓶罐。总之,我们不能妄下结论。他们如何订购橘子酱,通常放在哪里?” 勤奋的海依巡佐早就准备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橘子酱和果酱一次买六瓶。等旧的一瓶快用完的时候,就在食品室放一瓶新的。” 尼尔说:“这表示橘子酱可能在上桌前好几天就被人动了手脚。凡是住在这栋屋子里或者有机会进屋的人都可能下手。” 海依巡佐对“有机会进屋”这句话感到不解。他不明白长官心里正在想什么。 可是尼尔正在作一个他认为合乎逻辑的假设。 如果橘子酱事先被人动手脚——凶手就不一定是当天早晨在餐桌上的人罗。 这一来又有几个精采的可能性。 他计划约谈许多人——这一次将采取完全不同的门径。 他要敞开心胸……他甚至要认真考虑那位老小姐——她姓什么来着?——有关儿歌的提示。那首儿歌确实吻合案情,叫人惊骇;和他一开始就担心的重点——就是那一口袋的黑麦——相吻合。 尼尔督察自言自语说:“黑画眉?” 海依巡佐瞪大了眼睛。 他说:“不是黑莓酱,长官,是橘子酱。” 尼尔督察去找玛丽?窦夫。 他发现她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监督艾伦剥下看来还挺干净的床单。一堆干净的毛巾摆在椅子上。 尼尔督察显得困惑。 他问道:“有人要来住?” 玛丽?窦夫对她微笑。艾伦阴沉沉、凶巴巴的,玛丽正相反,镇定如昔。 她说:“正好相反。” 尼尔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她。 “这是我们原先为吉拉德?莱特先生准备的客房。” “吉拉德?莱特?他是谁?” “他是爱兰?佛特斯库小姐的一个朋友。”玛丽的嗓音故意不显出抑扬顿挫。 “他要来这儿——什么时候?” “我相信他在佛特斯库先生死后第二天抵达‘高尔夫旅社’。” “第二天。” 玛丽的声音仍旧不带感情:“佛特斯库小姐是这么说的。 她告诉我说要请他来住——所以我叫人准备了一个房间。现在——又出了两件——悲剧——看来他留在旅馆比较妥当。” “高尔夫旅社?” “是的。” “嗯,”尼尔督察说。 艾伦收起床单和毛巾,踏出房门外。 玛丽?窦夫质问般看看尼尔。 “你有事要找我?” 尼尔怡然说: “查出确切的时间很重要。他们家人的时间观念好像都有点模糊——也许不难了解。反之,窦夫小姐,我发现你陈述时间很准确。” “又是不难了解!” “是的——也许——我必须向你道贺,尽管——几桩命案造成——恐慌——你仍能让这栋房子维持正常的情况。” 他停下来,好奇地问她:“你怎能做到呢?” 他发现玛丽?窦夫那深不可测的盔甲只有一个裂缝,就是她颇以自己的效率为荣。现在她回话略微松弛了一点。 “克伦普夫妇想要马上走,当然。” “我们不容许。” “我知道。我还告诉他们: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对于肯给他省麻烦的人可能——呃——相当大方。” “艾伦呢?” “艾伦不想走。” 尼尔说:“艾伦不想走。她胆子真大。” 玛丽?窦夫说:“她喜欢灾祸。她跟柏西瓦尔少奶奶一样,觉得灾祸是一种怡人的好戏。” “有趣。你认为柏西瓦尔少夫人——喜欢这几桩悲剧?” “不——当然不。那未免太过分了。我只是说这一来她可以——呃——勇敢忍受。” “窦夫小姐,你自己有何感想?” 玛丽?窦夫耸耸肩。 “这种经历并不愉快,”她淡然说。 尼尔再次渴望破除这位冷静少妇的防卫心——找出她那谨慎、高效率的态度后面藏有什么玄机。 他只唐突地说: “喏——扼要提出时间和地点。你最后一次看见葛莱蒂?马丁是喝茶前在门厅里看见她,当时是五点差二十分?” “是的——我叫她端茶来。” “你本人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 “由楼上——几分钟前我仿佛听见电话声。” “电话大概是葛莱蒂接的?” “是的。是拨错号码——有人要找贝敦石南林洗衣店。”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她?” “过了十分钟左右,她把茶盘端进图书室。” “后来爱兰?佛特斯库小姐走进来?” “是的,大约相隔三四分钟,接着我上楼去告诉柏西瓦尔少奶奶茶点准备好了。” “你经常去叫她?” “噢,不,大家高兴什么时候来喝茶就什么时候来——不过佛特斯库太太问大家上哪儿去了。我以为听见柏西瓦尔少奶奶下楼——结果是误会——” 尼尔打断她的话,这里有新消息。 “你是说你听见楼上有人走动?” “是的——我想是在楼梯口。可是没人下来,所以我就上去了。柏西瓦尔少奶奶在她的卧室。她刚刚由外面进来。 她曾出去散步——” “出去散步——我明白了。当时的时间——” “噢,我想是五点左右——” “兰斯?佛特斯库先生——什么时间到达?” “我再下楼之后几分钟——我以为他早就到了——可是尼尔督察打岔说: “你为什么以为他早就到了?” “因为我依稀由梯台的窗口瞥见他。” “你是说他在花园里?” “是的——我瞥见有人穿过紫杉树篱——我以为是他。” “你告诉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茶点已备好之后,下楼看到的?” 玛丽纠正他的话。 “不——不是那个时候——更早我第一次下楼的时候。” 尼尔督察瞪大了眼睛。 “你能肯定吗,窦夫小姐?” “是的,我十分肯定。所以他按铃时——我看到他觉得惊讶。” 尼尔督察摇摇头。他说话尽量不表现出内心的兴奋: “你看见在花园里的人不可能是兰斯?佛特斯库。他那班火车——本该四点二十八分抵达,结果慢了九分钟。他在四点三十七分抵达贝敦石南林车站。他等计程车总要几分钟吧——那班火车总是客满。他离开车站已经快要四点四十五了(比你看见花园那个人还要晚五分钟),而车程有十分钟。 他最早也要五点差五分才能在大门口打发掉计程车。不——你看到的不是兰斯?佛特斯库。” “我确实看见一个人。” “是的,你看见一个人。天色暗了。你不可能看得很清楚吧?” “噢,不——我不可能看见他的面孔什么的——只看见身材——高高瘦瘦。我们正在等兰斯?佛特斯库来——所以我以为是他。” “那人走——哪一条路?” “沿着紫杉树篱走向房屋东侧。” “那边有一道侧门。是不是锁着?” “要等晚上全家锁门,那边才上锁。” “任何人都可以由侧门进屋,屋里的人不一定会发现。” 玛丽?窦夫考虑了一下。 “我想是吧,不错。”接着连忙加上一句:“你意思是说——我后来听见在楼上走动的人可能由那条路进来?可能躲在——楼上?” “差不多。” “不过谁——?” “还不能确定。谢谢你,窦夫小姐。” 她转身要走,尼尔督察用随便的口吻说:“对了,我猜你没办法向我说明黑画眉的事吧?” 玛丽?窦夫好像第一次感到吃惊。她猛回头。 “我——你说什么?” “我问你黑画眉的事。” “你是指——” “黑画眉,”尼尔督察说。 他露出愚蠢的表情。 “你是指夏天那件蠢事?但是那不可能……”她突然住口。 尼尔督察用快活的口气说: “传闻很多,不过我相信你能向我提出清晰的报告。” 玛丽?窦夫又恢复冷静能干的本色。 她说:“我想那一定是愚蠢、恶毒的玩笑。佛特斯库先生书房的桌子上有四只死画眉。夏天窗户开着,我们以为是园丁的男孩捣鬼,可是他坚称不是他干的。不过那些画眉确实是园丁射下来挂在果树林里的。” “有人取下来,放在佛特斯库先生桌子上?” “是的。” “有什么理由——什么事情跟黑画眉有关?” 玛丽摇摇头。 “我想没有。” “佛特斯库先生的反应如何?他有没有生气?” “他自然会生气嘛。” “可是并不心慌意乱?” “我真的记不得了。” “我明白了,”尼尔说。 他不再说话。玛丽?窦夫再度转身离去,可是这回她好像不情愿走,似乎想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尼尔督察忘恩负义,竟怪起玛波小姐来了。她向他提示会有黑画眉的事情,果然有黑画眉!不是二十四只,当然,这也许可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寄托。 事情远在夏天发生的,却完全吻合。尼尔无法想象。他要以合理冷静的方针来调查正常凶手为正常理由犯下的谋杀案,不容黑画眉的怪论影响他,但是往后他不得不记住也有狂人行凶的可能。 15 .15.“佛特斯库小姐,又要打扰你了,真抱歉。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就我们所知,你是最后一个——也许应该说是倒数第二个——在佛特斯库太太生前看到她的人。你离开小客室是五点二十分左右?” 爱兰说:“差不多,我不敢确定。”接着又自辩说:“人不会一直看时钟的。” “不,当然不会。别人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你和佛特斯库太太,你们谈些什么?” “我们谈什么有关系吗?” 尼尔督察说:“可能没有,不过我也许能借此猜出佛特斯库太太当时的想法。” “你意思是说——你认为她也许是自杀?” 尼尔督察发现她的表情豁然开朗。就家人来说,这样的解答当然很便利。尼尔督察从未作如是观。他觉得阿黛儿?佛特斯库不是自杀型的女人。就算她毒死了丈夫,相信警方即将指认她的罪,她也不会想要自杀。她会乐观地认为审判中她能获得开释。但他不讨厌爱兰?佛特斯库作此假设。所以他诚心诚意地说:“佛特斯库小姐,至少有此可能。也许你肯告诉我当时你们谈些什么?” “噢,其实是谈我的事,”爱兰犹豫不决。 “你的事是……?”他询问般住口,表情和蔼可亲。 “我——我的一个朋友来到这一带,我问阿黛儿她反不反对——我请他来家里住。” “啊,这位朋友是谁?” “是吉拉德?莱特。他是一位老师。他目前住在高尔夫旅社。” “大概是很亲密的朋友吧?” 尼尔督察露出长辈式的笑容,看来至少老了十五岁。 “我们大概很快就会听到喜讯吧?” 他看见少女手足无措,脸上现出红晕。他几乎有点良心不安哩。她深爱那家伙没错。 “我们——我们并没有正式订婚,而且我们目前当然无法宣布,不过——噢,我想我们——我意思是说我们以后会结婚。” 尼尔督察欣然说:“恭喜。你说莱特先生住在高尔夫旅社?他在那边多久了?” “爹死后,我拍电报给他。” “他立刻赶来。我明白了。”尼尔督察说。 他使用自己爱用的措辞,态度友善,叫人安心不少。 “你问佛特斯库太太能不能让他来,她怎么说?” “噢,她说没问题,我爱请谁都可以。” “那她的态度很好罗?” “不见得多好,我意思是说,她说——” “她说了什么?” 爱兰又脸红了。 “噢,说我现在更能为自己打算……之类的傻话。阿黛儿就爱说这种话。” 尼尔督察说:“啊,算啦,亲戚常说这种话嘛。”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不过大家往往很难——欣赏吉拉德。他是知识分子,你知道,而且他有一些不为大家喜欢的反传统和进步的观念。” “所以他跟令尊合不来?” 爱兰脸红得厉害。 “家父有偏见,很不公平。他伤了吉拉德的自尊心。事实上,吉拉德为家父的态度拂袖而去,我好多个礼拜没接到他的音讯。” 尼尔督察暗想:若非令尊去世,留给你一笔钱,他也许到现在还全无音讯哩。 他说:“你和佛特斯库太太还有没有再谈什么?” “不,没有,我想没有。” “那是五点二十五分左右的事,到了六点差五分,有人发现佛特斯库太太已经死了。那半个钟头你没回那个房间吧?” “没有。” “你做些什么?” “我——我出去散步。” “到高尔夫旅社?” “我——噢,是的,但是吉拉德不在。” 尼尔督察又说了一声“我明白了”,不过这次有打发人走的意思。爱兰?佛特斯库站起来说: “没有别的事了?” “没有了,谢谢你,佛特斯库小姐。” 她起身要走的时候,尼尔督察随口说: “你大概没有什么与黑画眉相关的话可以报告吧?” “黑画眉?你是指馅饼里的那几只?” 督察暗想:总是在馅饼里。他只说:“什么时候发生的?” “噢,三四个月以前——家父书桌上也有几只。他气得要命——” “他气疯了?他有没有查问?” “有——当然——但是我们查不出是谁放的。” “你知道他生气的原因吗?” “咦——这种行为真可怕,不是吗?” 尼尔思虑重重地望着她——但他看不出她脸上有规避的表情。他说: “噢,还有一件事,佛特斯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继母有没有立过遗嘱?” 爱兰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我猜有。大家通常都立遗嘱的,对不对?” “应该如此——可是不见得。你自己有没有立过遗嘱呢,佛特斯库小姐?” “不——不——我没有——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东西可以传给别人——现在,当然——” 他由对方的眼神发现她已体会出身分的改变。 他说:“五万英镑是很大的责任哩——佛特斯库小姐,很多事情会因此而改变。” 爱兰?佛特斯库跨出房门后,尼尔督察若有所思地瞪着前面好几分钟。说真的,他有了思考的新材料。玛丽?窦夫说她在四点三十五分左右看见有人在花园里,这一来产生几种新的可能性——当然啦,这是指玛丽?窦夫说实话而言。 尼尔督察向来不习惯肯定人家说实话。但他检讨她的供辞,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说谎。玛丽?窦夫说她看见花园里有人,他觉得这是真话,她以为花园里的人是兰斯?佛特斯库,并提出理由,这在当时的情况下是相当自然的,不过那人显然不是他。 那人不是兰斯?佛特斯库,却是一个高度及体型很像兰斯?佛特斯库的人,而那个时间若有人在花园鬼鬼祟祟行动,又在紫杉树篱后面潜行,当然值得深思。 除了这句话,她还说她听见楼上有人走动,此事跟另一条线索有关系。尼尔曾在阿黛儿?佛特斯库闺房的地板上发现一小块泥巴。尼尔督察想起那个房间里的漂亮小书桌。小小的仿制古董,里面有个显眼的秘密抽屉;抽屉中摆着维维安?杜博斯写给阿黛儿?佛特斯库的三封信。尼尔督察办案,曾经手过许多不同类的情书。对于热情的信、愚蠢的信、多愁善感的信和唠唠叨叨的信,他都很熟悉。有些信写得很小心。尼尔督察把上述三封情归为“谨慎”型。这些信就算在离婚法庭上宣读,也会被判为纯友谊函件,不能作数。不过这回督察暗想:“纯友谊个鬼哟!”当初尼尔发现这些信,立刻送往苏格兰场,因为当时的主要问题是公诉所认不认为有足够的证据来指控阿黛儿?佛特斯库一个人或者阿黛儿?佛特斯库和维维安?杜博斯两个人。样样都显示雷克斯?佛特斯库是被妻子毒死的,奸夫是否同谋则无法确定。这些信虽然谨慎,却点明维维安?杜博斯是她的情夫;不过就尼尔督察看来,措辞倒没有鼓励犯罪的迹象。也许他们交谈曾有煽动之意,但是维维安?杜博斯为人谨慎,绝不会把这种话写在纸上。 尼尔督察猜维维安?杜博斯曾叫阿黛儿?佛特斯库把信给毁掉,阿黛儿?佛特斯库也自称毁掉了。 算啦,现在他们手头又多了两桩命案,可见阿黛儿?佛特斯库并未杀害亲夫。 除非——尼尔督察想起一种新的假设——除非阿黛儿?佛特斯库想嫁给维维安?杜博斯,但维维安?杜博斯要的不是阿黛儿,而是她丈夫死后阿黛儿继承的十万英镑。他也许以为雷克斯?佛特斯库会被视为自然死亡——中风或急病发作之类的。毕竟去年人人都为雷克斯?佛特斯库的健康担忧啊(对了,尼尔督察自言自语说,他得调查这个问题。他潜意识总觉得此事也许很重要)。后来雷克斯?佛特斯库的死亡和计划中不同,医生及时诊断是中毒,而且把毒药名称也说出来了。 假如阿黛儿?佛特斯库和维维安?杜博斯犯了罪,那他们的处境如何呢?维维安?杜博斯会心慌,阿黛儿则会失去理智。她可能做出蠢事或说出蠢话来。她也许会打电话给他,没头没脑乱说话,而他知道“紫杉小筑”的人可能会听见。 那维维安?杜博斯接下来会干什么? 现在回答这个问题还太早,不过尼尔督察立刻想要上高尔夫旅社去打听杜博斯四点十五分到六点之间在不在旅馆里。 维维安?杜博斯和兰斯?佛特斯库一样,个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他可能由花园溜到侧门,走到楼上,然后呢?找那几封信,发现不见了?也许在那边等待时机,等茶会结束,现场只有阿黛儿的时候,就下楼到图书室? 不过这一切进展得太快了——尼尔已盘问过玛丽?窦夫和爱兰?佛特斯库;现在他要看看柏西瓦尔?佛特斯库的太太有什么话可说。 16 .16.尼尔督察发现柏西瓦尔少夫人在楼上她自用的起居室里写信。他进屋,她紧张兮兮站起来。 “有什么事吗——什么——是不是有——” “请坐下,佛特斯库太太。我只是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噢,是的,是的,当然可以,督察。一切都太可怕了,不是吗?好可怕。” 她紧张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尼尔督察坐上她身边的一张直立型小椅。他比上回更仔细地打量她,暗想她可以算是平平凡凡的女人——却又觉得她不大快乐。她心绪不宁,颇多不满,智能的视界不宽,但是对护理这一行也许很熟练,颇能胜任。虽然她跟有钱人结婚,得以过悠闲的生活,但闲暇反而叫她不满。她买衣服、看小说、吃甜食;但他想起雷克斯?佛特斯库死亡那一夜,她兴奋莫名,知道她不是喜好残酷的刺激;而是平日的生活太烦闷了。面对他搜索的目光,她的眼皮颤动几下并垂下来。这一来她显得紧张又内疚,但他不敢确定是否如此。 他安慰道:“我们恐怕得反复侦询。你们大家一定很烦吧。这一点我了解,不过你明白,很多事情要时间算得准才能研判。听说你很晚才下楼喝茶?是窦夫小姐上楼来接你的。”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她来说茶点已端进去。我不知道那么晚了。我当时正在写信。” 尼尔督察看看书桌。 他说:“我明白了。我想你曾经出去散步。” “她这么说?是的——我想你说的没有错。我正在写信,屋里很闷,我头疼,便走出去——呃——去散散步。只到花园转转。” “我明白了。你没会见什么人?” 她瞪着他:“会见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知道你散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谁,或者有谁看见你。” “我只远远看见园丁。”她狐疑地望着他。 “然后你进屋,上楼到你房间来,正脱下衣帽,窦夫小姐就来告诉你茶点备好了?” “是的,是的,所以我就下楼了。” “那边有谁在?” “阿黛儿和爱兰,一两分钟后兰斯也来了——我是指我的小叔子,你知道,由肯亚回来的那个人。” “于是你们大家一起喝茶?” “是的,我们喝茶。后来兰斯上楼去看爱菲姨妈,我则回房来继续写信。只剩爱兰跟阿黛儿在一起。” 他劝慰般点点头。 “是的,你们走了以后,佛特斯库小姐好像跟佛特斯库太太在一起五分钟或十分钟左右。你丈夫还没有回来?” “噢,没有。柏西——瓦尔——到六点半或七点左右才到家。他被困在城里。” “他搭火车回来?” “是的,再由火车站乘计程车。” “他搭火车回来是否很特别?” “他有时候搭火车,次数不多就是了。我想他到过市区某些很难停车的地点。他由大炮街坐火车回来比较方便。” 尼尔督察说:“我明白了。”又说:“我问过你丈夫,佛特斯库太太生前有没有立遗嘱。他认为没有。我想你不知道吧?” 没想到珍妮佛?佛特斯库竟拚命点头。 她说:“噢,我知道。阿黛儿立过遗嘱,她告诉我了。” “真的!什么时候?” “噢,事隔没多久。我想大概一个月以前吧。” “这倒有趣。”尼尔督察说。 柏西瓦尔少夫人的身子热切往前倾。现在她的表情生动极了,她显然为自己卓绝的知识而兴奋。 她说:“瓦尔不知道这回事。没有人知道。我是碰巧发现的。我在街上,刚由文具店出来,看见阿黛儿跨出律师事务所。你知道,是‘安瑟和乌拉尔事务所’,在高地街。” 尼尔说:“本地律师?” “是的,我问阿黛儿:‘你到那边干什么?’她笑着说: ‘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一起走,她边走边说:‘我告诉你吧,珍妮佛。我去立遗嘱。’我说:‘为什么,阿黛儿,你不是有病吧?’她说她没病,她的身体好得很,可是人人都该立遗嘱。她说她不愿意去找骄傲的伦敦家庭律师毕林斯莱先生,说那个老鬼会向他们家人告状。她说:‘不,珍妮佛,遗嘱是我自己的事,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办,不让任何人知道。’我说:‘好吧,阿黛儿,我不会告诉别人。’她说: ‘你说了也没关系,反正你不知道内容。’但是我没跟人讲。 不,我甚至没告诉柏西(瓦尔)。我想女人应该团结,尼尔督察,你看呢?” “我相信你是一片好心,佛特斯库太太。”尼尔督察以外交口吻说。 珍妮佛说:“我自信不是坏心的人。我不太喜欢阿黛儿,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总觉得她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现在她死了,也许我看错了她,可怜儿。” “佛特斯库太太,多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别客气,能出点力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这些事情真可怕,不是吗?今天早上来的老太太是谁?” “是玛波小姐。她好意来提供葛莱蒂生前的资料。葛莱蒂?马丁以前好像曾在她家帮佣。” “真的?太有趣了。” “还有一件事,柏西瓦尔太太。你知不知道什么和黑画眉有关的事情?” 珍妮佛?佛特斯库吓一大跳。她把手提包碰落在地板上,弯身去捡。 “黑画眉,督察?黑画眉?哪一种黑画眉?” 她说话似乎喘不过气来。尼尔督察微笑说: “就是黑画眉嘛。活的或死的,甚至只是象征的都行。” 珍妮佛?佛特斯库厉声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你不知道和黑画眉有关的事情罗?” 她慢慢说: “我猜你是指夏天在馅饼里发现的那几只。一切都傻气得很。” “图书室桌上也有,不是吗?” “真是傻气的恶作剧。我不知道谁跟你提这些。我公公佛特斯库先生非常恼火。” “只是恼火?没有别的?”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我想——是的,不错。 他问我们附近有没有陌生人。” “陌生人!”尼尔督察扬起眉毛。 柏西瓦尔少夫人辩护说:“嗯,他是这么说的。” 尼尔督察若有所思地复述道:“陌生人。”然后问她:“他有没有害怕的迹象?” “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紧张啊。我是指为陌生人而紧张。” “是的,是的,他相当紧张。我记得不太清楚。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你知道。我想那只是愚蠢的恶作剧罢了。 说不定是克伦普干的。我认为克伦普不太正常,而且我确定他喜欢喝酒。有时候他的态度侮慢极了。我曾怀疑他会不会怨恨佛特斯库先生。督察,你认为有没有可能?” “什么事都有可能。”尼尔督察说完就走开了。 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到伦敦去了,但尼尔在图书室找到兰斯夫妇。他们正在下棋。 尼尔歉然说:“我不想打岔。” “督察,我们只是消磨时间,对不对,派蒂?” 派蒂点点头。 尼尔说:“你大概会觉得我的问题很愚蠢。佛特斯库先生,你知不知道什么跟黑画眉有关的事情?” 兰斯好像觉得很有趣。“黑画眉?哪一种黑画眉?你是指真鸟,还是黑奴买卖?” 尼尔督察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说: “佛特斯库先生,我不太确定自己的意思。只是有人提起黑画眉罢了。” 兰斯好像突然机灵起来:“老天,我想该不是以前的黑画眉矿场吧?” 尼尔督察厉声说: “黑画眉矿场?那是怎么回事?” 兰斯为难地皱皱眉。 “督察,问题是我自己也不太记得。我只是模模糊糊想起我爹过去一桩暧昧的买卖。大概在西非海岸吧。我相信爱菲姨妈曾当面指责过他一次,但是我记不清楚。” “爱菲姨妈?就是兰姆士伯顿小姐吧?” “是的。” 尼尔督察说:“我去问她。”又懊恼地加上一句:“佛特斯库先生,她真是可怕的老太婆,总是害我紧张。” 兰斯大笑。 “是的,爱菲姨妈的确是怪人,不过督察,你如果走对了方向,她对你可能会有帮助——尤其你要挖掘往事的话。 她记忆力好极了,喜欢回想任何方面有害的事。”他又思忖道:“还有一点。你知道,我回来不久就上楼去看她——就在那天喝完茶以后。她谈起葛莱蒂,也就是被杀的女孩子,当然我们不知道她已经死了。爱菲姨妈说她相信葛莱蒂知道某些事,没告诉警方。” 尼尔督察说:“这似乎可以确定。可怜的姑娘,现在她永远不能开口了。” “爱菲姨妈好像曾劝她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可惜她没接受。” 尼尔督察点点头。他振作精神,攻入兰姆士伯顿小姐的要塞。出乎意料之外,他发现玛波小姐在场。两位老妇人好像正讨论外国传教任务。 “我要走了,督察。”玛波小姐匆匆站起身。 “女士,用不着,”尼尔督察说。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我邀请玛波小姐来这边住。到可笑的高尔夫旅社花钱简直没道理嘛。那是投机客的恶巢——整晚喝酒玩牌。她不如到正经的基督教家庭来住。我隔壁有一个房间。上回住的是传教士玛丽?彼德斯博士。” 玛波小姐说:“你真是太客气了,可是我觉得不该打扰守丧的人家。”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守丧?胡扯!这栋房子里有谁为雷克斯落泪?为阿黛儿落泪?你担心警察是不是?督察,有异议吗?” “女士,我没有。” “你看吧,”兰姆土伯顿小姐说。 玛波小姐感谢说:“你真客气,我去打电话给旅馆,取消我订的房间。”她踏出门外,兰姆士伯顿小姐高声对督察说:“好啦,你有什么事?” “女士,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黑画眉矿场的事。” 兰姆士伯顿小姐突然尖声笑起来。 “哈,你查到这件事来啦!接受前几天我对你的暗示了。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女士,你能告诉我多少,我就听多少。” “我能告诉你的资料并不多。现在已事隔好久了——噢,大概二十到二十五年罗。是东非某一处的采矿权。我妹夫跟一个姓麦克坎齐的人合伙;他们一起到那边调查矿场,麦克坎齐发烧死掉。雷克斯回来说那个采矿权一文不值。我只知道这些。” 尼尔劝道:“女士,我想你知道的不止这些。” “其它的全是谣传,听说传闻在法律上是不作数的。” “女士,你还没上法庭呢。” “好吧,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我只知道麦克坎齐家的人大闹过一场。他们硬说雷克斯骗了麦克坎齐,我想这是真话。他为人精明,不择手段,可是我相信他所作所为完全合法。他们无法证明什么。麦克坎齐太太的精神不大正常。她来这边恐吓要报仇,说雷克斯谋害她丈夫,愚蠢又夸张,大惊小怪! 我想她脑筋有问题——事实上,我记得她不久就进疗养院了。 她拖着两个吓得半死的小孩来这边,说要把孩子养大,叫他们报仇……大概就是这样。小丑行径,真是的。好啦,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些。告诉你,雷克斯一生不只干过黑画眉矿场这件诈欺案。你只要查查,可以发现很多。你怎么会想到黑画眉矿场呢?你是不是抓到什么线索,显示是麦克坎齐一家人干的?” “女士,你不知道那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不知道。告诉你,我不认为雷克斯真的动手谋害麦克坎齐,但他可能见死不救。在天主面前是同一回事,但是在法律面前不一样。他若那么做,现在报应来啦。上帝的石磨转得慢,却磨得细小无比——现在你还是走吧,我不会再说什么,你问也没有用。”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资料,”尼尔督察说。 兰姆士伯顿小姐在他背后嚷道:“叫那个姓玛波的女人回来。她很轻浮,跟所有英国国教派的人一样,但她懂得用合理的办法经营慈善事业。” 尼尔督察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安瑟和乌拉尔律师事务所”,另一通打到高尔夫旅社,然后叫海依巡佐过来,自称要暂时离开这栋房子。 “我要去拜访一家律师事务所——然后,若有急事你可以打到高尔夫旅社去找我。” “是的,长官。” “尽量查查黑画眉的事,”尼尔回头说。 “黑画眉,长官?”海依巡佐莫名其妙地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不是黑莓酱——而是黑画眉。” “好的,长官,”海依巡佐手足无措地说。 17 .17.尼尔督察发现安瑟先生是那种容易受威吓而不善于威吓别人的律师。他的事务所规模小,生意不佳,他倒不急着维护自己的权利,反而尽可能协助警方。 他说:是的,他曾为已故的阿黛儿?佛特斯库太太立过遗嘱。她大约五周前到他的事务所来;他觉得怪怪的,但是他当然没说什么。律师执业难免碰见怪事,督察必然了解他的顾虑……等等。督察点头表示了解。他已发现安瑟先生从前未替佛特斯库太太或佛特斯库家的任何人办法律事务。 安瑟先生说:“她自然不愿为这件事去找她丈夫的特约法律事务所。” 去除了累赘的字句,内容很简单。阿黛儿?佛特斯库立下遗嘱,把她去世时拥有的财物全部留给维维安?杜博斯。 安瑟先生以询问的表情看看尼尔说:“不过我听说她没有多少东西可遗赠给人。” 尼尔督察点点头。阿黛儿?佛特斯库立遗嘱的时候确实如此。可是后来雷克斯?佛特斯库死了,阿黛儿?佛特斯库继承到十万英镑,现在那十万英镑(减掉遗产税)大概属于维维安?爱德华?杜博斯吧。 到了高尔夫旅社,尼尔督察发现维维安?杜博斯紧张兮兮地等他来。杜博斯本来想走,连行李都收拾好了。突然接到尼尔督察客客气气阻留的电话。尼尔督察的语气怡人,充满歉意;但客套之外实际上等于命令他。维维安?杜博斯稍作抗辩,却并不坚决。 现在他说: “尼尔督察,希望你了解,我不便再留下来。我真的有紧急事务要去办。” 尼尔督察和颜悦色地说:“我不知道你有事业,杜博斯先生。” “现代恐怕没有人能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悠闲。” “杜博斯先生,佛特斯库太太的死讯对你必是一大打击。 你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杜博斯说:“是的,她是迷人的女性,我们常常在一起打高尔夫球。” “我料想你一定十分思念她。” 杜博斯叹了一口气。“是的,不错,这件事真的很恐怖。” “我相信她去世的那天下午你曾打电话给她?” “有吗?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听说是四点左右。” “是的,我相信自己打了那通电话。” “杜博斯先生,你不记得谈话内容了吗?” “不太重要。我大概是问她心情如何,她丈夫的命案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是客套的询问罢了。” 尼尔督察说:“我明白了。”又说:“接着你就出去散步?” “呃——是的——是的,我大概——去了。至少不是散步,我打了几杆高尔夫球。” 尼尔督察轻声说: “我想不是吧,杜博斯先生……那天不是……这边的门房看见你沿着大路往紫杉小筑走。” 杜博斯正视他的眼睛,然后紧张兮兮地移开视线。 “督察,我恐怕记不得了。” “也许你曾去找佛特斯库太太?” 杜博斯猛然说: “不,不,我没有。我根本没有走近房舍。” “那你去哪里?” “噢,我——沿着大路走到‘三鸽园’,然后回头,由高尔夫球场回来。” “你确实没到紫杉小筑?” “确实没有,督察。” 督察摇摇头。 他说:“得了,杜博斯先生,你不如跟我说实话。你去那边可能有几个清白的理由。” “告诉你,我那天没去看佛特斯库太太。” 督察站起身。 他用愉快的口吻说:“杜博斯先生,你知道,我们可能要你作口供,你供述时有权请律师到场,这样你能得到较佳的忠告。” 杜博斯脸色发白,泛出病恹恹的青色。 他说:“你在威胁我,你在威胁我。” 尼尔督察忿然说:“不,不,没有这回事。我们不能这么做的。正相反,我是向你指出你有某种权利。” “告诉你,我和这些事没有牵连!没有牵连。” “得了吧,杜博斯先生,那天四点半左右你在紫杉小筑。 有人从窗口往外看,碰巧看见你。” “我只到花园,没走进屋里。” 尼尔督察说:“你没有?你敢保证?你没从侧门进去,上楼到佛特斯库太太的起居室?你是在书桌前找东西吧?” 杜博斯绷着脸说:“我猜你拿去了。阿黛儿那个笨爪把信留着,后来——她发誓说烧掉了——可是她说话表里不一。” “杜博斯先生,你不否认你是佛特斯库太太的密友?” “不,我当然不否认。你都拿到那些信了,我怎能否认呢?我只想说,你们用不着从中寻找邪恶的意义。别以为我们——她——曾起意要除掉雷克斯?佛特斯库。老天,我不是那种男人!” “说不定她是那种女人呢?” 维维安?杜博斯嚷道:“胡扯,她不是也被杀了吗?” “噢,是的,是的。” “我们若相信杀她丈夫的人也杀了她,不是合情合理吗?” “可能是,可能是。不过还有别种答案。例如——这纯粹是假设,杜博斯先生。佛特斯库太太可能杀了她丈夫,而他死后,另外一个人觉得她会带来危险。这个人也许没帮助犯案,却至少鼓励过她,或者提供了她犯案的动机。你知道,她对那人可能有危险性。” 杜博斯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不——不能罗织罪名来指控我。你不能。” 尼尔督察说:“她立过遗嘱,你知道。她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你,一切财物都由你继承。” “我不要钱。我一文都不要。” 尼尔督察说:“当然啦,数目其实不多。有珠宝,有皮毛衣物,但是我想现金不多。” 杜博斯瞪着他,下巴往下垂。 “不过我以为她丈夫——” 他突然住口。 尼尔督察说:“你以为,杜博斯先生?”如今他的声音硬如钢铁。“很有趣,我怀疑你知不知道雷克斯?佛特斯库遗嘱的内容——” 尼尔督察在高尔夫旅社约谈的第二个人是吉拉德?莱特先生。吉拉德?莱特先生瘦瘦的,知识程度高,是颇为优秀的青年。尼尔督察发现他的体型跟维维安?杜博斯有点相像。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尼尔督察?”他问道。 “莱特先生,我想你大概能提供我们一点小资料。” “资料?真的?似乎不太可能。” “和紫杉小筑最近的事变有关。你当然听说了吧?” 尼尔督察问话含有一点讽刺的意味。莱特先生神气十足地笑一笑。 他说:“‘听说’一辞用得不恰当。报上尽是这个消息,几乎不登别的。我们的报界简直残忍得不可思议!现在是什么时代嘛!一方面猛制造原子弹,一方面报纸又喜欢报导残酷的命案!不过你说你有话要问我。真的,我想不出是什么话。我对紫杉小筑的命案一无所知。雷克斯?佛特斯库被杀的时候,我正在男人岛。” “事发后不久你就来这儿了吧,莱特先生?我想你收到爱兰?佛特斯库的电报。” “我们的警察无所不知,对不对?是的,爱兰拍电报叫我来,我当然立刻赶来。” “听说你们马上要结婚了?” “对的,尼尔督察,但愿你不反对。” “这完全是佛特斯库小姐的私事。听说你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大概六七个月吧?” “不错。” “你和佛特斯库小姐订了婚,佛特斯库先生不同意,通知你说他女儿若违背父命结婚,他不打算给她钱财。就我所知,你立即解除婚约离去。” 吉拉德?莱特露出怜悯的笑容。 “尼尔督察,这种说法太露骨了。事实上,我为政治观点而牺牲。雷克斯?佛特斯库是最差劲的资本主义者。我自然不能为钱舍弃政治信念。” “可是你不反对娶个刚继承五万英镑的太太?” 吉拉德?莱特露出满意的笑容。 “才不呢,尼尔督察。这笔钱要用来为社会谋福利。不过你绝不是来这儿跟我讨论财物状况——或者政治信念的吧?” “不,莱特先生,我要跟你谈一个简单的实际问题。你知道,阿黛儿?佛特斯库太太在十一月五日下午死于氰化物中毒。” “既然那天下午你在紫杉小筑附近,我想你可能看到或听到和案情有关的事实。” “你凭什么相信我当时在紫杉小筑附近?” “莱特先生,那天下午你四点一刻离开旅社。走出旅馆后,你沿着大路往紫杉小筑的方向走。我自然猜想你要去那边。” 吉拉德?莱特说:“我想去,可是我觉得这样没什么意义。我已经约好六点钟要在旅社和佛特斯库小姐爱兰见面。 我沿着大路叉出来的一条巷子漫步,六点以前回到高尔夫旅社。爱兰并未如约前来。在那种情况下是很自然的。” “莱特先生,你散步有没有人看见你?” “我想大路上有几辆车由我身边超过去。我没看见熟人,你大概指这个意思吧。巷子比板车小径好不了多少,泥泥泞泞,不适宜行车。” “那么,从四点一刻你走出旅馆到六点你回来的这段时间,你的行踪只有你自己的话可作为凭证吗?” 吉拉德?莱特继续露出优越十足的笑容。 “督察,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很恼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尼尔督察柔声说: “假如有人说他们由梯台窗口往外看,望见你四点三十五分左右在紫杉小筑的花园里——”他停下来,不把话说完。 吉拉德?莱特扬起眉毛摇摇头。 他说:“那时候能见度很差。我想谁都不可能看清楚。” “你认不认识维维安?杜博斯先生?他也住在这儿。” “杜博斯,杜博斯?不,我想不认识。是不是那位高高瘦瘦、喜欢穿小山羊皮鞋的男子?” “是的,他那天下午也出去散步,也走出旅馆,经过紫杉小筑。你没在路上瞥见他?” “不,没有,我想没有。” 吉拉德?莱德第一次显得有点担心。尼尔督察思虑道: “那天下午不宜散步,何况是天黑后的泥泞小巷。奇怪,大家的活力怎么如此充沛。” 尼尔督察回到小筑,海依巡佐志得意满地问候他。 他说:“长官,我替你查到黑画眉的事了。” “真的?” “是的,长官,是在馅饼里发现的——留来星期天晚餐吃的冷馅饼。有人在食品室或别的地方找到那个馅饼,把面包皮拿掉,取出里面的小牛肉,你猜他们放什么进去?几只由园丁席棚拿来的死画眉鸟。真是下流的把戏,对不对?” 尼尔督察说:“这可不是国王的一道豪华大菜吗?” 他任由海依巡佐在身后瞪大了眼睛。 18 .18.兰姆士伯顿小姐说:“等一下,这局单人桥牌快要打出结果了。” 她把“国王”和各种“辎重”移入空地,把红7放在黑8上面,在基地堆摆上黑桃4、5、6,又迅速移动几张牌,然后身子往后靠,满意地叹息一声。 她说:“双J,不常出现的。” 她心满意足地仰靠着,抬眼看看壁炉边站立的姑娘。 “原来你就是兰斯的太太,”她说。 派蒂奉召上来看兰姆士伯顿小姐,她点点头。 “是的,”她说。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你是高个子女郎,而且看来很健康。” “我是非常健康的。” 兰姆士伯顿小姐点头表示满意。 她说:“柏西瓦尔的太太像面团似的。吃太多甜食,运动又不够。孩子,坐下吧,坐下吧。你在什么地方认识我的外甥。” “我跟几个朋友住在肯亚的时候,在那边碰见他。” “听说你以前结过婚。” “是的,两次。” 兰姆士伯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猜是离婚。” 派蒂说:“不是,”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他们都——死了。我的第一任丈夫是空军飞行员。他战死了。” “你的第二任丈夫呢?我看看——有人告诉过我。是举枪自杀,对不对?” 派蒂点点头。 “是你的错?” 派蒂说:“不,不是我的错。” “他是赛马狂吧?” “是的。”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我一辈子没上过跑马场。打赌和打牌——全是魔鬼的把戏!” 派蒂不答腔。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我不看舞台剧或电影。啊,算啦,今天的世界很邪门。这栋房子里就有不少坏事发生,可是上帝把它给打垮了。” 派蒂依然无话可说。她不知道兰斯的爱菲姨妈是否正常,可是老太婆以精明的眼光打量着她,她觉得很不自在。 爱菲姨妈问道:“你对夫家知道多少?” 派蒂说:“我想就跟一般人对夫家的了解差不多嘛。” “哼,有道理,有道理。好吧,我告诉你。我妹妹是傻瓜,我妹夫是恶棍,柏西瓦尔是卑鄙小人,你丈夫兰斯向来是不肖子。” “我想这都是胡扯,”派蒂坚定地说。 没想到兰姆士伯顿小姐说:“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乱给别人贴标签。可是别低估柏西瓦尔喔。大家往往相信贴了好人标签的就是笨蛋。柏西瓦尔才不笨哩。他故作神圣,精明得很。我向来不喜欢他。告诉你,我不信任兰斯也不赞许兰斯,但我忍不住喜欢他……他是大胆的家伙——向来如此。你得看着他,别让他做得太过分。孩子,叫他别低估了柏西瓦尔。叫他别相信柏西瓦尔说的话。这栋屋子里的人全是骗子。”老太婆又满意地加上一句:“你们注定要到地狱去接受烈火和硫磺的考验。” 尼尔督察跟苏格兰场通电话。 副局长在电话线另一头说: “我们送传单到各私立疗养院,应该能为你查到资料。 当然她也可能死了。” “可能。事情已过了这么久。” 善恶到头终有报,兰姆士伯顿小姐说的——说的别有深意——仿佛要暗示他。 副局长说:“这是古怪的理论。” “我知道,长官。但我觉得这条线索不能完全抛下不理。 很多方面都符合——” “是的——是的——黑麦——黑画眉——死者的名字——” 尼尔说: “我也注意其它的方向——可能是杜博斯——也可能是莱特——女佣葛莱蒂也许在侧门外瞥见他们——把茶盘放在门厅,出去看是谁,要干什么——不管是谁都可能当场勒死她,把尸体拖到晒衣绳附近,在她鼻子上夹一根晒衣夹——” “真是疯狂的举动!而且很下流。” “是的,长官,那位老太太就为此而生气——我是指玛波小姐。亲切的老太太——很精明。她已经搬到屋里来往以便接近兰姆士伯顿老小姐——我相信她会打听到消息。” “尼尔,你的下一步措施是什么?” “我跟伦敦的律师们有约。我要再去查一点雷克斯?佛特斯库的资料。‘黑画眉矿场’的事情虽然已成历史,我仍想打听打听。” “毕林斯莱,荷斯梭普和瓦特斯联合事务所”的毕林斯莱先生是个文雅的人,他那直截了当的态度掩盖了满腔的智虑。 尼尔督察第二次约见他,这回毕林斯莱的顾虑没有上次那么明显。“紫杉小筑”的三重命案粉碎了毕林斯莱先生职业上的保留。现在他一心想把事实陈述给警方听。 他说:“这件事非比寻常,非比寻常。我开业多年,记得没碰过这种事。” 尼尔督察说:“坦白说,毕林斯莱先生,我们需要一切协助。” “先生,你不妨信任我。我乐意尽可能协助你。” “首先我来问你跟已故的佛特斯库先生熟不熟,你对他公司的事知道多少?” “我跟雷克斯?佛特斯库很熟——也就是说,我认识他十六年左右了。告诉你,他不只聘用我们这一家律师事务所。” 尼尔督察点点头。他知道这一点;“毕林斯莱,荷斯梭普和瓦特斯联合事务所”可以说是雷克斯?佛特斯库聘用的正派律师。若有不名誉的交易,他就改聘几家操守较差的事务所。 毕林斯莱先生说:“现在你想问什么?遗嘱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柏西瓦尔?佛特斯库是余产继承人。” 尼尔督察说:“现在我对他遗孀的遗嘱很有兴趣。佛特斯库先生死后她可以继承十万英镑,对吧?” 毕林斯莱先生点点头。 他说:“数额相当大。督察,我偷偷告诉你,公司很难付清这笔钱。” “那么公司的情况不佳罗。” 毕林斯莱先生说:“坦白说——请不要告诉别人——公司眼看要垮台,困境已延续一年半。” “有没有特殊的理由?” “有的,我想理由在于雷克斯?佛特斯库本人。这一年来雷克斯?佛特斯库行事像疯子,到处抛售好股票,买进投机货,一直说大话,不肯听信忠言。儿子柏西瓦尔来这边求我劝他父亲。他劝过,父亲显然不理睬。噢,我尽了力,但是佛特斯库不听人讲理。真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尼尔督察说:“但我听说他并不沮丧。” “不,不,正相反。光怪陆离,夸张极了。” 尼尔督察点点头。原先已在他脑子里生成的观念如今更加强几分。他自觉渐渐了解了柏西瓦尔和父亲磨擦的理由。 毕林斯莱先生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别问我佛特斯库太太的遗嘱。我没替她立过遗嘱。” 尼尔说:“没有,我知道。我只是要确定她有财产可遗赠给人。简言之,十万镑。” 毕林斯莱先生拼命摇头。 “不,不,先生,你弄错了。” “你意思是说,那十万镑只留给她生前享用?” “不——不——是完全留给她。但是遗嘱赠金另有条款。 也就是说,除非佛特斯库太太比丈夫多活一个月,否则她不能继承那笔钱。我要说明一下,这种条款在今天十分普遍,因为飞机旅行靠不住才实施的。如果空难中两个人都死了,很难判定谁先死谁后死,这样会发生许多奇怪的问题。” 尼尔督察瞪着他。 “那么阿黛儿?佛特斯库没有十万镑财产可送人罗。那笔钱怎么样了?” “回归公司——不如说是落到余款继承人手上。” “余款继承人是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 毕林斯莱说:“对,那笔钱落在柏西瓦尔?佛特斯库手上。”他毫无戒心地说:“以公司目前的状况,我想他需要这笔钱!” 尼尔督察的医生朋友说:“是你们警方想知道的事。” “快,鲍伯,说呀。” “幸亏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能公开引述我的话!不过我要说你的想法完全正确。看来是疯狂性的大麻痹。家属起疑,要他去看医生,他不肯。那种症状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 失去判断力,夸大妄想,容易发脾气——吹牛——幻想荣华——幻想自己是金融奇才。害这种病的人很快就能把一家实力甚强的公司搞垮——除非他的行为能受抑制——这可不大容易喔——如果他本人知道你想干什么,更不容易成功。是的——我想他去世对你的朋友们来说是一大幸事。” 尼尔说:“他们不是我的朋友。”然后复述他以前说过的话:“他们都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人物……” 19 .19.佛特斯库全家在“紫杉小筑”的客厅里集合。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倚着壁炉架对大家说话。 柏西瓦尔说:“一切都没问题。不过整个局势叫人不满。 警察来来去去,什么话都不跟我们说。他们好像顺着某一路线调查;然而案情又胶着不动。我们不能订计划,我们不能安排未来的事情。” 珍妮佛说:“真不体贴,真愚蠢。” 柏西瓦尔继续说:“警方仍禁止我们离开这栋房子。不过我认为我们不妨讨论未来的计划。你呢!爱兰?我听说你要嫁给——他名叫什么来着——吉拉德?莱特?你知道什么时候吗?” “愈快愈好,”爱兰说。 柏西瓦尔皱皱眉。 “你是说大约再过六个月?” “不,才不呢,我们何必等六个月?” “我想这样比较合乎礼法,”柏西瓦尔说。 爱兰说:“胡扯。一个月——我们最多等一个月。” 柏西瓦尔说:“好吧,由你决定。你结婚后有什么计划?” “我们想办一所学校。” 柏西瓦尔摇摇头。 “这种时机办学校太冒险了。帮佣的人力缺乏,教职员也难找——爱兰,听来不错,可是换了我,我会三思。” “我们考虑过了。吉拉德觉得国家的前途完全依赖恰当的教育。” 柏西瓦尔说:“我后天要去见毕林斯莱先生。我们得讨论各种财务问题。他建议你用爹留给你的钱设立个人和子女的信托基金。现在这种办法很可靠。” 爱兰说:“我不要。我们需要办学校的资金。我们听说有一间很合适的房子要出售。地点在康威尔。庭园漂亮,房子也相当好。得再建设一番——加盖几间侧厢。” “你是说——你是说你要从公司抽走你所有的钱?真的,爱兰,我认为你的作法不聪明。” 爱兰说:“我想抽出来比留在公司里聪明多了。到处有公司破产。瓦尔,爹去世前,你亲口说过情况很糟糕。” 柏西瓦尔含含糊糊说:“人免不了说这种话嘛,不过爱兰,你把资金全部抽出去,买房子,添设备,办学校,我认为你简直发疯。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呢?你会一文不名。” 爱兰执拗地说:“会成功的。” 兰斯躺在椅子上,鼓励道:“我支持你。爱兰,试试看吧。我认为那种学校一定很怪,不过这是你们——你和吉拉德——想做的事。就算你们赔钱,至少已享受到从心所愿的满足感。” 柏西瓦尔尖刻地说:“兰斯,谁都料得到你会说这种话。” 兰斯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败家子。不过柏西老哥,我仍觉得自己的人生比你有乐趣。” 柏西瓦尔冷冷地说:“那要看所谓乐趣是什么。兰斯,这一来我们要谈你自己的计划了。我猜你要回肯亚——或加拿大——或者去爬圣母峰,或做点古怪的事?”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兰斯说。 “咦,你向来不习惯过英国的家居生活,对不对?” 兰斯说:“人年纪大了就会改变,想要定下来。柏西老哥,你知不知道,我指望试做认真的商人。” “你意思是说……” 兰斯咧嘴一笑。“老哥,我是说我要进公司跟你合作。 噢,你是大股东,当然嘛。你的股份大得很。我只是很小的股东。不过我也有股权,能参与事务,对不对?” “噢——是的——你这么说当然没错。不过老弟,我告诉你,你会厌烦到极点。” “现在我怀疑。你不相信自己会厌烦。” 柏西瓦尔皱皱眉。 “兰斯,你不是认真想要进公司吧?” “插手管事?是的,我就想这么做。” 柏西瓦尔摇摇头。 “你知道,公司情况很糟糕,你马上就会发现的。爱兰如果坚持要抽走她名下的财产,我们大概只能勉强付清。” 兰斯说:“喏,爱兰,你看你多聪明,坚持要趁钞票还在的时候捞走。” 柏西瓦尔气冲冲地说:“说真的,兰斯,你这些玩笑真低级。” 珍妮佛说:“兰斯,我认为你说话不妨小心一点。” 派蒂坐在窗边,和大家隔一段距离,她依次打量他们。 如果这就是兰斯所谓“故意整柏西瓦尔”,她看出兰斯已达到目标了。柏西瓦尔的冷漠受到了干扰。他怒喝道: “兰斯,你是认真的吗?” “百分之百认真。” “行不通的,你知道,你很快就受不了。” “才不哩。想想这对我是多大的变化:一间市区办公室,有打字员走来走去。我要请一位跟葛罗斯佛诺小姐类似的金发秘书——她姓葛罗斯佛诺吧?我猜你把她抢去了。不过我要找一个像她的人。‘是的,兰斯先生;不,兰斯先生。你的茶,兰斯先生。’” 柏西瓦尔喝斥说:“噢,别耍宝。” “你何必生气呢,哥哥?你不指望我为你分劳吗?” “你根本不知道情况乱到什么程度。” “不,你得说给我听。” “首先你要明白,最近六个月——不,不止,最近一年爹不太正常。金融上他做出难以相信的蠢事,把好股票卖掉,买进各种投机股权。有时候真的转手就把钱丢光,也可以说纯粹要享受花钱的乐趣。” 兰斯说:“事实上,他喝茶被‘塔西因’毒死,对家人有好处。” “这种说法太难听,不过大体上你说得不错。唯有这样我们才免于破产。不过我们必须非常谨慎,行事要小心。” 兰斯摇摇头。 “我不同意。谨慎对人向来没好处。你必须冒点险,发挥一下。你必须追求大目标。” 柏西说:“我不同意。谨慎和节约是我们的座右铭。” “可不是我的,”兰斯说。 柏西瓦尔说:“记住,你只是小股东。” “好吧,好吧,不过我照样有一点点发言权。” 柏西瓦尔激动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没有用的,兰斯。我喜欢你和——” “真的吗?”兰斯插嘴说。柏西瓦尔好像没听见。 “……不过我真的认为我们不可能合作。我们的观点完全不同。” “这也许有好处哩,”兰斯说。 柏西瓦尔说:“唯有拆股才是合理的办法。” “你要买下我的股份——是这个打算吗?” “老弟,我们的看法有天渊之别,这是唯一合理的办法。” “你若连爱兰该得的遗产都难以付清,那你要怎么付我的股份钱呢?” 柏西瓦尔说:“噢,我不是指现金。我们可以——呃分一分各种股权。” “我猜稳当的由你保留,投机性最严重的由我拿走,是不是?” “你似乎比较喜欢那些嘛,”柏西瓦尔说。 兰斯突然咧嘴一笑。 “柏西老哥,你说得没有错。但我不能完全纵容自己的喜好。我还得替派蒂着想呢。” 两个男人都看看她。派蒂张开嘴巴又合上了。无论兰斯玩的是什么把戏,她最好别插手。她确定兰斯有特别的用意,可是她不太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 兰斯笑道:“列出来吧,柏西。假钻石矿、难以接近的红宝石矿、没有石油的油田开采权。你以为我像外表看来那么傻?” 柏西瓦尔说: “当然啦,有些股权投机性甚高,不过请记住,最后也可能极有价值。” 兰斯露齿道:“改变口风啦?想把爹最近买的投机股份和以前的‘黑画眉矿场’等玩意儿推给我。对了,督察有没有问你‘黑画眉矿场’的事?” 柏西瓦尔皱皱眉。 “有,他问了。我想不出他要打听什么。我没有多少话可以奉告。当年你我都是小孩子。我只记得爹远行到那儿,回来说事情不妙。” “那是什么——金矿吗?” “我相信是。爹回来肯定说那边没有黄金。告诉你,爹是不会弄错的。” “谁拉他参加?是个姓麦克坎齐的人吧?” “是的,麦克坎齐死在那边。” 兰斯思忖道:“麦克坎齐死在那边。是不是有人大闹? 我好像记得……是麦克坎齐太太吧?来这边大骂爹一顿,甚至诅咒他。如果我记得没错,她指控爹谋害她丈夫。” 柏西瓦尔强压住情绪说:“我真的不记得有这种事。” 兰斯说:“我倒记得。当然啦,我年纪比你小很多,也许就因此才感兴趣吧。身为小孩,我觉得那件事好精采。黑画眉矿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西非洲?” “是的,我想是吧。” 兰斯说:“改天我到办公室,要查查采矿权。” 柏西瓦尔说:“你可以确定爹不会弄错的。他若回来说没有黄金,就没有黄金。” 兰斯说:“你说的可能没有错。可怜的麦克坎齐太太。 不知道她和她带来的那两个小孩怎么样了。真奇妙——他们现在一定长大了。” 20 .20.到了私立松林疗养院,尼尔督察坐在会客室里,面对一位灰发的老妇人。海伦?麦克坎齐看来年轻,其实已六十三岁。她的眼珠子呈浅蓝色,目光茫茫然;下巴薄薄的,显得不太果断;她的上唇很长,不时抽动一两下。她腿上放一本大书,尼尔督察跟她说话,她低头看着书本。尼尔督察想起他刚才和院长克罗斯贝医生的谈话。 克罗斯贝医生说:“她是自愿来的病人,不是别人证明发疯的。” “那她不具危险性罗。” “噢,不,她的精神大抵很正常,跟她说话与一般人没有两样。现在她情况蛮好的,你可以和她正正常常说话。” 尼尔督察记住这句话,开始发言。 他说:“夫人,多谢你肯见我。我姓尼尔。我来找你,是要谈一位最近死亡的佛特斯库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库先生。我想你知道这个名字。” 麦克坎齐太太的眼睛盯着书本。她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夫人,佛特斯库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库先生。” 麦克坎齐太太说:“没有,没有,确实没有。” 尼尔督察有点吃惊。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克罗斯贝医生所谓的“正常”。 “麦克坎齐太太,我想你多年前认识他。” 麦克坎齐太太说:“其实不是,是昨天。” 尼尔督察犹豫不决地说出他的口头禅:“我明白了。” 又说:“我相信多年前你曾到他家‘紫杉小筑’去找过他。” 麦克坎齐太太说:“房子奢华极了。” “是的,是的,可以这么说。我想他曾经和你丈夫在非洲合搞一处矿场。名字大概叫‘黑画眉矿场’吧。” 麦克坎齐太太说:“我必须看书。时间不多了,我必须看书。” “是的,夫人。是的,我明白。”现场静默了一会,于是尼尔督察继续说:“麦克坎齐先生和佛特斯库先生一起到非洲去勘察矿场。” 麦克坎齐太太说:“那是我丈夫的矿场。他发现的,而且申请了采矿权。他需要资金,就去找雷克斯?佛特斯库。 我如果聪明些,我如果知情,我绝不让他这么做。” “不会,我明白。他们一起到非洲,你丈夫发烧死在那里。” 麦克坎齐太太说:“我得看书了。” “麦克坎齐太太,你是不是认为黑画眉矿场的事情佛特斯库先生骗了你丈夫?” 麦克坎齐太太眼睛仍旧望着书本说: “你真笨。” “是的,是的,我敢说……不过你明白,事隔很久了,要查一件早就过去的事相当困难。” “谁说事情过去了?” “我明白。你不认为已成过去?” “问题要公平解决才算解决。作家吉卜林说的。现在没有人要看吉卜林的作品,但他是伟人。” “你相信最近问题会公平解决吗?” “雷克斯?佛特斯库死了,对不对?你说的嘛。” 尼尔督察说:“他是被人毒死的。” 麦克坎齐太太大笑,颇叫人心慌。 她说:“胡扯,他是发烧死的。” “我正在谈雷克斯?佛特斯库先生。” “我也是。”她突然抬头,用浅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说:“算了,他死在自己床上,对不对?他死在自己床上?” “他死在圣尤德医院。”尼尔督察说。 麦克坎齐太太说:“没有人知道我丈夫死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葬在什么地方。大家所知全是雷克斯?佛特斯库说的。雷克斯?佛特斯库是骗子!” “你认为可能有诈?” “有诈,有诈,鸡生鸭蛋,对不对?” “你认为你丈夫死亡,雷克斯?佛特斯库应该负责?” 麦克坎齐太太说:“我今天早餐吃了一个蛋,很新鲜哩。 想一想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不是挺奇怪吗?” 尼尔倒抽了一口气。他好像不可能查出什么,但他锲而不舍。 “雷克斯?佛特斯库死前一两个月,有人在他桌上放几只黑画眉死鸟。” “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夫人,你知不知道谁会这么做?” “空想一点好处都没有,必须行动。你知道,我抚养他们,就为了这个,为了行动。” “你是说你的儿女?” 她迅速点点头。 “是的,唐纳和露比。他们九岁和七岁就失去父亲。我告诉他们,我天天告诉他们。我夜夜叫他们发誓。” 尼尔督察向前探身。 “你叫他们发誓什么?” “当然是发誓要杀他嘛。” “我明白了。” 尼尔督察似乎把它当做世界上最合理的话。 “他们动手没有?” “唐纳去敦克尔克,从此没回来。当局拍电报给我,说他死了:‘遗憾在作战行动中死亡。’你知道,不是我指的那一种行动。” “夫人,真遗憾。你的女儿呢?” “我没有女儿,”麦克坎齐太太说。 尼尔说:“你刚刚还提到她嘛——你的女儿露比。” 她的身子往前探。“露比,是的,露比。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对待露比?” “不,夫人,你怎么对待露比?” 她突然耳语道: “看这本书。” 他这才看出她腿上放的是一本《圣经》——很旧的《圣经》。她翻开前页,尼尔督察发现上面写了很多名字。这显然是一本家庭《圣经》,依据古老的习俗,每次有人出生就把名字写上去。麦克坎齐太太以细细的食指指出最后两个人名:“唐纳?麦克坎齐”和他出生的日期以及“露比?麦克坎齐”和她出生的日期。可是露比?麦克坎齐的姓名上画了一道粗线。 麦克坎齐太太说:“你看到了吧?我把她由这本书上除名了。我永远跟她断绝关系!记录天使以后找不到她的名字。” “你将她除名?为什么,夫人?” 麦克坎齐太太以狡猾的目光看着他。 “你知道原因嘛,”她说。 “我不知道。真的,夫人,我不知道。” “她不守信,你知道她不守信。” “夫人,你的女儿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有女儿。世上不再有露比?麦克坎齐这个人。” “你意思是说她死了?” 女人突然大笑。“死了?她若死了还好些。那样好多了,好多了。”她叹口气,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接着她变得十分拘礼说:“我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再跟你谈下去了。你知道,时间不够,我必须读书。” 尼尔督察再问,麦克坎齐太太不回答。她只做出恼火的小手势,继续读《圣经》,手指沿着诗句划过去。 尼尔起身离开。他跟管理人谈了几句话。 他问道:“有没有亲戚来看她?譬如女儿之类的?” “我想前任管理人在的时候有个女儿来看过她,不过病人十分激动。所以他劝那个女儿不要再来。后来一切都透过律师安排。” “你不知道这位露比?麦克坎齐目前在哪里?” 管理人摇摇头。 “不知道。” “譬如你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之类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把跟我们打交道的律师住址告诉你。” 尼尔督察已经找过那些律师。他们自称无可奉告。有人为麦克坎齐太太设了一个信托基金,由他们管理。一切都是几年前安排的,此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麦克坎齐小姐。 尼尔督察要院方形容露比?麦克坎齐的样子,结果叫人泄气。来看病人的亲友太多,隔了这么多年,谁也记不清楚,有时候某甲和某乙的外貌会混在一起。服务多年的护士长似乎记得麦克坎齐小姐发色黑,身材娇小。另外一个护士却记得她体型厚重,是金发儿。 尼尔督察向副局长报告说:“看吧,长官。案情疯疯癫癫,却又彼此吻合,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副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馅饼里的黑画眉和‘黑画眉矿场’有关,死者口袋里有黑麦,阿黛儿?佛特斯库喝茶吃蜂蜜面包(这不太明确。 毕竟谁都可能吃蜂蜜面包当茶点)——第三桩命案是女佣被晒衣绳勒死,鼻子上夹一根衣夹。是的,布局虽然疯癫,却不可忽视。” 尼尔督察说:“等一下,长官?” “什么事?” 尼尔皱皱眉。 “你刚才说的话,不完全正确。有个地方错了。”他摇头叹气说:“不,我一时想不起来。” 21 .21.兰斯和派蒂绕着“紫杉小筑”的庭园漫步。 派蒂低声说:“兰斯,我说我从来没进过这么差的花园,但愿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 兰斯说:“这不会伤害我的自尊心。这儿很差吗?我不知道。好像有三个园丁孜孜不倦保养着。” 派蒂说:“也许毛病就出在这里。不惜一切费用,看不出半点个人的口味,我想各种石楠植物和各种苗床都按恰当的季节栽种。” “咦,派蒂,你若有一座英国花园,你要种什么?” 派蒂说:“我的花园要种蜀葵、燕草和风铃草,不要苗床,也不要可怕的紫杉。” 她蔑然看看暗■■的紫杉树篱。 “联想,”兰斯轻松地说。 派蒂说:“下毒的人有种可怕的特征,我意思是说,心思一定很可怖,怀恨想报仇。” “这是你的看法?怪了!我倒认为那人有条有理,冷酷无情。” 她轻轻抖了一下说:“大概可以这么说吧。总之,连干三件命案……下手的人一定疯了。” 兰斯低声说:“是的,恐怕如此。”然后猛然说:“派蒂,拜托你离开这儿。回伦敦去,到德文郡或湖泊区,到爱文河上的史特拉福镇,或者去看看诺福克湖沼。警方不会反对你走——你跟这些事没有关系。老头被杀的时候你在巴黎;另外两个人死的时候,你在伦敦。告诉你,你在这边我担心得半死。” 派蒂停顿一会才静静说: “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 “不过你自认为知道……所以你替我担心……希望你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祈求上帝让你离开这儿。” 派蒂说:“亲爱的,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无论是福是祸都如此,这就是我的心情。”她突然哽咽道:“只是我往往碰见祸事。” “派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说我会带来恶运。我跟谁接触都会带恶运给他。” “迷人的小傻瓜,你没带恶运给我。你看我一娶你,老头就叫我回家跟他和好。” “是的,可是你回家又如何呢?告诉你,我不吉祥。” “听着,甜心,你对这些事有点迷信。纯粹是迷信。” “我情不自禁。有人确实会带来恶运,我就是其中之一。” 兰斯搂住她的肩膀猛摇几下。“你是我心爱的派蒂,娶你是世间最大的幸事。你的傻脑袋别再胡思乱想。”他平静下来后,用认真的口吻说:“不过,说真的,派蒂,你千万要小心。如果附近有人神经不正常,我可不希望挨枪子或喝毒茄水的人是你。” “你说喝毒茄水。” “我不在的时候,跟着那位老太婆。她姓什么来着?玛波。你猜爱菲姨妈为什么要请她住在这儿?” “天知道爱菲姨妈干任何事情是为了什么。兰斯,我们要在这边住多久?” 兰斯耸耸肩。 “难说。” 派蒂说:“我不觉得我们真受欢迎。”她犹豫不决说: “我猜现在房子属于你哥哥吧?他不希望我们待在这儿,对不对?” 兰斯突然咯咯笑。 “他不希望,但他目前无论如何要容忍我们。” “以后呢?兰斯,我们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回东非?” “派蒂,你想回去吗?” 她拚命点头。 兰斯说:“那真幸运,我也想回去。我不大喜欢本国的现状。” 派蒂容光焕发。 “真迷人,听你那天说的话,我深怕你想留在这儿。” 兰斯双眼浮出邪恶的亮光。 他说:“派蒂,你可不能泄露我们的计划。我打算整整亲爱的柏西瓦尔老哥。” “噢,兰斯,千万要小心。” “我会小心的。不过我不懂柏西怎么就该事事得手。” 玛波小姐坐在大客室聆听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讲话,脑袋微斜,像一只和蔼的美冠鹦鹉似的。玛波小姐在这间客室里显得特别不相称。她那瘦瘦的体型坐在大锦缎沙发上,四周摆满各色的垫子,看来很陌生。玛波小姐少女时代曾学着用背脊板,身子不得弯曲,所以现在坐得很直。柏西瓦尔少夫人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大扶手椅上,穿着精美的黑衣,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玛波小姐暗想:“跟银行经理夫人艾梅特太太好像喔。”她记得有一天艾梅特太太来访,讨论伤兵募捐日的义演事宜,基本的事情谈好之后,艾梅特太太突然滔滔不绝说了好多话。艾梅特太太在圣玛丽牧场村的处境很困难。 家道中落,教堂附近的淑女圈容不下她,她们即使不是本郡的世家女,对于世家的来龙去脉也非常清楚。银行经理艾梅特娶了身分比他低的人,结果他太太变得非常寂寞,而她当然不便和小生意人的妻子交往。势利心理占上风,使艾梅特太太置身于永恒的孤岛。 艾梅特太太很需要交谈,那天终于冲破界限,玛波小姐遂接受了滔滔的洪流。当时她为艾梅特太太难过,今天她也为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难过。 柏西瓦尔少夫人有满腹辛酸,能向陌生人吐露,真是轻松不少。 柏西瓦尔太太说:“当然我不想抱怨。我向来不是爱发牢骚的人。我常说人必须容忍一切。没有办法纠正的事,只好忍耐;我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什么。我能跟谁讲呢?人在这儿可以说非常孤单——非常孤单。当然啦,在这栋房子里拥有一套房间很方便,又可以省钱;可是跟自己有个家不一样。我相信你同意我的看法。” 玛波小姐表示同意。 “幸亏我们的房子快要弄好,可以搬过去了。其实只是找人油漆和装潢的问题。这些人动作好慢。当然啦,外子喜欢住这里,可是男人不一样。我常说嘛——男人不一样。你不同意吗?” 玛波小姐同意男人不一样。她说这句话,良心不会感到不安,因为她真的这么想。玛波小姐认为,“绅士们”和女性截然不同。他们要求两个蛋加咸肉当早餐,每天有营养美味的三餐可吃,饭前不要有人跟他们顶嘴。柏西瓦尔太太继续说: “你知道,外子整天在市区工作;回到家里已经累了,只想坐下来看书看报。我正相反,整天孤零零在这儿,没有恰当的伙伴。我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吃的东西棒极了。可是我觉得人需要愉快的社交圈。这边的人跟我合不来。其中一部分是我所谓华而不实的桥牌高手——不是文雅的桥牌喔。我自己也喜欢打打桥牌,不过当然啦,这边的人都很有钱。他们下注下得很大,而且猛喝酒。事实上,那种生活就是我所谓的放荡社交。此外还有一小群——噢,你只能叫她们‘老猫’,专爱拿着泥刀闲逛,莳花种草。” 玛波小姐天生喜爱园艺,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柏西瓦尔少夫人继续说:“我不想批评死人,不过我公公佛特斯库先生再婚真愚蠢。我的——我没办法叫她婆婆,她年纪跟我不相上下。说实话,她想男人想疯了,真是想疯了。 而且她真会花钱,我公公对她像傻瓜似的。不管她堆起多少帐单都不干涉。柏西瓦尔气极了,真的气极了。柏西瓦尔对钱一向很小心,他讨厌浪费。后来佛特斯库先生变得好怪,脾气坏得要命,动不动就发火,花钱像流水,支持些可疑的投机计划。噢——根本就不高尚。” 玛波小姐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丈夫一定也为此而担忧吧?” “噢,是的。最近一年柏西真的很担心。他整个人都变了。 你知道,他对我的态度也变了。有时候我跟他讲话,他根本不答腔。”柏西瓦尔夫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还有我的小姑爱兰,你知道,她是很怪的女孩子,整天在户外。她也不算不亲切,就是没有同情心,你知道。她从来不想上伦敦逛街,或者去看戏之类的。她连衣服都不感兴趣。”柏西尼尔少夫人又叹口气,低声说:“当然我并不想发牢骚。”她良心有点不安,连忙说:“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你是陌生人,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不过,由于紧张和震撼——我想最重要的是震撼:迟来的震撼。我觉得好紧张,你知道,我真的——噢,我真的非找人谈谈不可。你使我想起一位亲爱的老妇人翠福西丝?詹姆士小姐。她七十五岁那年挫伤了大腿骨。我长期看护她,后来我们变成好朋友。我走的时候,她送我一件狐皮斗篷,我觉得她真体贴人。” 玛波小姐说:“我知道你的心情。” 这又是真话。柏西瓦尔少夫人的丈夫显然被她烦得半死,很少理她,可怜的少妇在当地又交不到朋友。她跑到伦敦去逛街,看电影,住豪华的房屋,可是她和夫家的关系缺少人情味,却不是那些享受能够弥补的。 玛波小姐以柔和的老妇口吻说:“但愿我不算失礼。我真的觉得,已故的佛特斯库先生不可能是大好人。” 死者的儿媳妇说:“他才不是呢。说一句悄悄话,他是可恶的老人。有人想除掉他,我一点都不奇怪——真的不奇怪。” “你完全不知道谁——”玛波小姐说着突然停下来。“噢,老天,也许我不该问——甚至猜都不该猜,谁——谁——噢,谁是凶手?” 柏西瓦尔少夫人说:“噢,我想是可怕的克伦普。我一向不喜欢他。他那种态度……不是真的粗卤,你知道,可是却又无礼得很,说傲慢更恰当。” “不过,我猜总要有动机吧。” 我真不知道那种人需要多少动机。我猜佛特斯库先生为了某一个理由骂过他,而且我怀疑他有时候会酗酒。我真的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你知道。就跟那个在屋角乱射别人的脚夫或管事一样。当然啦,跟你说老实话,起先我怀疑是阿黛儿毒死佛特斯库先生,不过现在她自己也被毒死了,我们当然不能这么想。你知道,她可能指控过克伦普。于是他昏了头,设法在三明治里放毒药,葛莱蒂看见了,于是他也杀了她——我认为留他在屋里真危险。噢,老天,但愿我能走开,不过我猜这些可怕的警察不会允许。”她冲动地向前倒,把胖手放在玛波小姐的手臂上。“有时候我觉得非走不可——如果事情不快点了结——我会真的逃走。” 她往后靠——打量玛波小姐的表情。 “不过也许——这样不大聪明吧?” “不——我认为不聪明——警察马上就会找到你,你知道。” “他们能吗?他们真的能吗?你认为他们那么精明?” “低估警察的能力未免太傻了。我觉得尼尔督察是智能特佳的人物。” “噢!我以为他笨笨的。” 玛波小姐摇摇头。 珍妮佛?佛特斯库犹豫不决地说:“我忍不住觉得……留在这里很危险。” “你是说你有危险?” “是——的——噢,是的——” “因为你——知道某一件事?” 柏西瓦尔少夫人好像吸了一口气。 “噢,不——当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知道什么呢? 只是——只是我觉得紧张。克伦普那个人——” 玛波小姐暗想: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想的不是克伦普——看她握拳又放开就知道。玛波小姐认为珍妮佛?佛特斯库为了某一理由,确实吓慌了。 22 .22.天色渐渐黑了。玛波小姐手拿编织物走到图书室窗口。 她由玻璃窗往外瞧,看见派蒂?佛特斯库在外面的露台上走来走去。玛波小姐开窗叫她。 “进来,孩子,进来嘛。我相信你不穿大衣在外头一定又冷又湿。” 派蒂乖乖听话。她进来把窗子关好,打开两盏灯。 她说:“是的,今天下午天气不太好。”她坐在玛波小姐旁边的沙发上。“你在织什么?” “噢,只是一件小便服外套——婴儿穿的,你知道。我老说年轻的妈妈多为婴儿准备几件便服外套没有错。这是二号的。我老是织二号。婴儿长得快,一号马上就不能穿了。” 派蒂把长腿伸到炉边。 她说:“今天这儿挺不错的。有火有灯,有你为婴儿编织衣服。显得好惬意;好朴实,英格兰就该像这个样子。” 玛波小姐说:“英格兰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孩子,像‘紫杉小筑’这样的地方并不多。” 派蒂说:“我想这是一件好事。我不相信这儿是快乐的家园。尽管这边的人猛花钱,样样都有,可是我不相信谁在这边会觉得快乐。” 玛波小姐同意说:“不,我想这不是一处快乐的家园。” 派蒂说:“我猜阿黛儿也许快乐过吧。当然啦,我从来没见过她,所以我不知道。但是珍妮佛可怜兮兮,爱兰狂恋一个年轻人——她心底可能知道他并不爱她。噢,我真想远离这个地方!”她看看玛波小姐,突然露出笑容。“你知不知道兰斯叫我尽量待在你四周。他似乎认为我这样比较安全。” “你丈夫不是傻瓜。” “不,兰斯不是傻瓜——某些方面有点傻。不过我真希望他告诉我究竟怕些什么。有一点似乎很明显。这栋房子里有人发疯,因为你不知道疯子的脑筋如何转法,所以疯狂往往很吓人。你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可怜的孩子,”玛波小姐说。 “噢,我还好,真的。现在我该坚强一点了。” 玛波小姐柔声说: “孩子,你遭遇过很多不幸,对不对?” “噢,我也有过好时光。我童年在爱尔兰过得很快乐,骑马啦,打猎啦,房子大大空空的,很通风,阳光充足。你若有个快乐的童年,谁也抢不走,对不对?后来——我长大以后——事情好像老是不对劲。开头找猜是打仗的缘故吧。” “你的前夫是空军飞行员,对吧?” “是的。我们才结婚一个月,唐的飞机就被打下来。” 她盯着前面的炉火。“起先我好想自杀。一切显得太不公平,太残忍了。可是——后来——我渐渐觉得这样最好。唐在战斗中表现甚佳,勇敢又快活。他具有战争需要的各种特性。 但是我总觉得和平不适合他。他有一种——噢,我怎么说呢? ——一种傲慢的反抗性。他不肯适应环境或定居下来。他总得对抗些什么。他——噢,有点反社会的倾向。不,他不肯适应环境的。” “孩子,你能看出这一点,真有脑筋。”玛波小姐低头看编织物,挑起一针,低声算道:“三平针,两倒针,跳一针,编在一起。”然后才说:“孩子,你的第二任丈夫呢?” “佛瑞迪?佛瑞迪举枪自杀了。” “噢,老天,真可悲,好一个悲剧。” 派蒂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结婚大约两年后,我渐渐觉得佛瑞迪并不——噢,不觉得正直无欺。我开始发现一些骗局,不过我们俩似乎觉得没什么关系。你明白,佛瑞迪爱我,我也爱他。我尽量不去了解真相。我猜我太懦弱了,但我不可能改变他,你知道。我不可能改变别人的。” 玛波小姐说:“不,你不可能改变别人。” “我接受的、爱的、嫁的就是他这么一个人,所以我总觉得我必须——容忍一切。后来情况不顺利,他无法面对现实,就举枪自杀了。他死后,我到肯亚,跟几个朋友住在那儿。我无法留在伦敦,再面对所有——所有知情的民众。后来我在肯亚认识了兰斯。”她的表情柔化下来。她继续望着火花,玛波小姐则望着她。派蒂转过头来说:“玛波小姐,告诉我你对柏西瓦尔有什么看法?” “噢,我很少看见他。通常都在早餐席碰面,如此而已。 我想他不太喜欢我住在这儿。” 派蒂突然笑出声。 “他很小气,你知道。对钱财小气极了。兰斯说他一向如此。珍妮佛也为此抱怨呢。他查窦夫小姐的家用帐,每一项目都要发点牢骚,不过窦夫小姐坚持立场。她是相当了不起的人,你不认为吗?” “是的,不错。她使我想起我们圣玛丽牧场村的拉蒂玛太太。她管理妇女志愿服务队和女童军,说真的,她事事都管。过了整整五年我们才发现——噢,我不该说闲话。有人跟你谈些你没见过也不认识的地点和人物,真是再烦人不过了。请原谅,孩子。” “圣玛丽牧场村是不是很好的村子?” “孩子,我不知道你所谓好村子是指什么。那个村庄很漂亮。里面有好人,也有非常不讨人喜欢的人物。那个地方和别的村子一样,出过相当怪的事情。人性到处都差不多,不是吗?” 派蒂说:“你常常上楼去看兰姆士伯顿小姐,对吧?她真吓坏我了。” “吓坏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她疯疯癫癫。我想她有宗教的狂热。你不认为她可能——真——疯吧?” “怎么疯法?” “噢,玛波小姐,你知道我的意思嘛。她坐在那儿从来不出去,整天想罪恶问题。到头来她也许会觉得执行审判是她一生的使命。” “这是你丈夫的想法?” “我不知道兰斯怎么想。他不肯跟我说。不过我确定一件事——他相信凶手是疯子,而且是家里的某一个人。噢,我想柏西瓦尔完全正常。珍妮佛笨笨的,相当可悲,有点紧张而已;爱兰则是古怪、暴躁、紧张的女孩子。她疯狂爱着她的男朋友,从来不承认他是为钱才想娶她的。” “你认为他是为钱才想娶她?” “是的,我认为如此。你不觉得吗?” 玛波小姐说:“我十分肯定。就像我们村庄的艾里斯娶了阔铁器商的女儿玛莉安?巴特一样。她是相貌平庸的女孩子,迷他迷得不得了。不过,结局很不错哩。像艾里斯和吉拉德?莱特这种人如果为爱情而娶了贫家女,会变得很不讨人喜欢。他们气自己太傻,就找女方出气。可是他们若娶了富家女,会继续尊敬她们。” 派蒂皱眉说:“我看不可能是外面来的人。难怪——难怪此地的气氛会如此。人人都互相监视。不久又会出事情——” 玛波小姐说:“不会再有命案了。至少我这么想。” “你无法肯定。” “事实上,我相当肯定。你知道,凶手已达到他的目标。” “他的?” “噢,他的或她的。说‘他’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你说他的或她的目标,哪一种目标?” 玛波小姐摇摇头——她自己也不敢确定。 23 .23.索玛斯小姐再度泡打字室的茶,她倒水去冲茶叶的时候,壶里的水又没有开。历史重演了。格里菲斯小姐接过她的茶杯,暗想道:“我真的要跟柏西瓦尔先生谈谈索玛斯的事。 我相信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不过出了这些可怕的事情,我们实在不喜欢拿办公室的琐事来烦他。” 格里菲斯小姐像往常一样说:“索玛斯,水又没有开。” 索玛斯小姐满面通红,照例答道: “噢,老天,我确定这一次水开了。” 场面原本要照例进行下去,兰斯?佛特斯库进来,把一切打断了。他茫然看看四周,格里菲斯小姐跳起来,上前迎接他。 “兰斯先生,”她叫道。 他转向她,脸上露出笑容。 “嘿,咦,是格里菲斯小姐。” 格里菲斯小姐很高兴。他已十一年没看见她,还记得她的姓氏。她以心慌的口吻说: “你居然记得。” 兰斯展现所有的魅力,轻松自如地说: “我当然记得。” 兴奋的火花传遍了打字室。索玛斯小姐忘记泡茶的烦恼。 她微张着嘴巴凝视兰斯先生。贝尔小姐由打字机上往前看,柴斯小姐谦谦虚虚拿出粉盒,在鼻子上补妆。兰斯?佛特斯库看看四周。 他说:“原来这里一切都和当年一样。” “改变不多,兰斯先生。你的肤色赤褐,看来好健康! 我想你在国外日子一定过得很有趣吧。” 兰斯说:“不妨这么说。但是我现在也许要试试伦敦的趣味生活喔。” “你要回办公室这儿?” “也许。” “噢,好开心喔。” 兰斯说:“你们会发现我落伍了。格里菲斯小姐,你得指引我各种窍门。” 格里菲斯小姐笑得很开心。 “兰斯先生,有你回来一定很棒。真的很棒。” 兰斯以欣赏的目光看她一眼。 他说:“你真甜,你真甜。” “我们始终不相信——我们没有一个人认为……”格里菲斯小姐说到一半停下来,满面羞红。 兰斯拍拍她的手臂。 “你不相信魔鬼像人家描写的那么黑?好吧,也许不是。 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再提也没有用。未来才重要。”他又说:“我哥哥在不在?” “我想他在里层办公室。” 兰斯轻轻松松点个头,继续往前走。通往内殿的小前厅有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妇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她站起来拦阻道: “请问大名,有什么事?” 兰斯用怀疑的表情望着她。 “你就是——葛罗斯佛诺小姐?”他问道。 人家跟他说葛罗斯佛诺小姐是漂亮的金发儿。报道雷克斯?佛特斯库案开庭的新闻登出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确实很美。这位不可能是葛罗斯佛诺小姐。 “葛罗斯佛诺小姐上星期走了。我是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的现任秘书强堡太太。” 兰斯暗想:“正合柏西瓦尔的作风。辞掉漂亮的金发美女,换上一位丑八怪。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安全,还是因为这一个薪水比较便宜?” 他轻松地说: “我是兰斯?佛特斯库。你没见过我。” 强堡太太道歉说:“噢,真抱歉,兰斯先生。我想你是第一次到办公室来吧?” 兰斯微笑说:“是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 他横越房间,打开以前他父亲的私人办公室。出乎意料之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不是柏西瓦尔,而是尼尔督察。尼尔督察正在分类整理一大叠文件,他抬头看一眼,点点头。 “早安,佛特斯库先生,我猜你来执行任务了。” “原来你已听说我决定进公司?” “你哥哥告诉我的。” “他说了?态度热诚吧?” 尼尔督察尽量掩饰一抹笑意。 “看不出热诚的迹象,”他一本正经地说。 “可怜的柏西,”兰斯评论说。 尼尔督察好奇地望着他。 “你真的要变成金融界的人?” “尼尔督察,你认为不可能?” “佛特斯库先生,看来不太相称。” “为什么?我是家父的儿子啊。” “也是令堂的儿子。” 兰斯摇摇头。 “督察,这你可就不懂了。家母是维多利亚式的浪漫主义者。她爱读《国王牧歌》,你看我们古怪的名字就知道了。 她行动不便,我想她跟现实脱了节。我可不一样。我没有感伤,也不大有浪漫情怀,是彻头彻尾的写实主义者。” 尼尔督察指出:“人不见得跟自己所想的一样。” “嗯,我想这是真话,”兰斯说。 他坐在椅子上,以他特有的姿势伸出一只长腿,自顾微笑着。后来他出其不意地说: “督察,你比我哥哥精明。” “哪一方面,佛特斯库先生?” “我使柏西吓一大跳,他以为我准备过商业生涯,以为我要插手管他的事。他认为我会开始花公司的钱,害他卷入投机计划。真好玩,光为这种乐趣就几乎值得了!我是说‘几乎’,不是真的。督察,我无法真的忍受办公室的生活。 我喜欢户外的空气和冒险的机会。待在这种地方我会闷死。” 他迅速加上一句:“记住,这是不能公开的。别对柏西泄露我的秘密。好不好?” “佛特斯库先生,我想这个问题根本就不会有人提起。” 兰斯说:“我得逗一逗柏西。我要害他流点汗,我得讨回公道。” 尼尔说:“佛特斯库先生,这句话很奇怪。讨回公道——什么公道?” 兰斯耸耸肩。 “噢,那是陈年旧事了,不值得再提起。” “听说过去有点支票的小问题。你说的就是那件事吗?” “督察,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尼尔说:“听说并未起诉。令尊不肯。” “不,他只是把我赶出去罢了。” 尼尔督察以思索的眼神望着他,心里所想的却不是兰斯?佛特斯库而是柏西瓦尔——诚实、勤勉、吝啬的柏西瓦尔。 他总觉得此案无论进展到什么地方,他总是碰见柏西瓦尔?佛特斯库的谜团。人人都知道柏西瓦尔的外在面貌,但是他的内在人格很难估量。你观察他,会说他是没有特色又不大重要的人,始终在父亲的掌握之下。副局长说过,“一本正经的柏西”,人如其名。现在尼尔想透过兰斯密切品评柏西瓦尔的性格。他低声试探道: “你哥哥似乎一直——噢,我怎么说才好呢——受你父亲控制。” 兰斯显然在想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表面上的印象是如此。不过我不敢说真相是否这样。我回想过去,发现柏西总能照自己的意思去做,表面上却又看不出来,真叫人吃惊,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吧。” 尼尔督察暗想:是的,确实叫人吃惊。他翻前面的纸堆,找出一封信,推到桌子那头的兰斯面前。 “佛特斯库先生,这就是你八月写的信吧?” 兰斯接过去看一眼,又交还给督察。 他说:“是的,我是夏天回肯亚之后写的。爹留着,是不是?在哪里——办公室这儿?” “不,佛特斯库先生,在紫杉小筑令尊的文件堆里。” 旧信放在督察面前的桌子上,他仔细端详。信的内容倒不长。 亲爱的爹: 我跟派蒂商量过了,我同意你的建议。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安顿这边的事情,大约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可弄好。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但愿我们比以前合得来。总之,我会尽力。我不能多说什么。请保重。 儿兰斯上“佛特斯库先生,你这封信是寄到什么地方?办公室还是紫杉小筑?” 兰斯皱眉回想。 “很难。我记不清。你知道事情已过了将近三个月。我想是办公室吧。是的,我大概能肯定。是寄到办公室这里。” 他停顿片刻才好奇地问道:“怎么?” 尼尔督察说:“我觉得奇怪。令尊没将它放进这边的私人文件档案里。他带回紫杉小筑,我是在他那边的书桌里发现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 兰斯笑了。 “我猜是不想让柏西看见。” 尼尔督察说:“是的,看来如此。那么你哥哥看得到令尊这里的私人文件罗?” 兰斯犹豫不决地皱着眉说:“噢,也不尽然。我意思是说,他高兴的话大概随时能翻阅,但是他不……” 尼尔督察替他把话说完。 “他不该翻的?” 兰斯咧开大嘴巴。“对,坦白说,那样是偷看,不过我想柏西经常偷看。” 尼尔督察点点头,他也认为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可能会偷看。这倒符合督察对他个性的初步了解。 兰斯低声说:“说曹操曹操到,”此时门开了,柏西瓦尔?佛特斯库走进来。他正要跟督察讲话,看见兰斯,皱着眉头打住了。 他说:“嘿,你在这儿?你没跟我说你今天要来。” 兰斯说:“我突然有一股工作的热诚,所以来这边准备派上用场。你要我做什么?” 柏西瓦尔说: “目前没有事,根本没事可做。我们得安排一下,看你要担任哪一方面的工作。我们得安排一个办公室给你。” 兰斯咧嘴一笑说: “对了,老哥,你为什么辞掉美人儿葛罗斯佛诺小姐,换上那位马脸的女人?” 柏西瓦尔厉声抗议:“真是的,兰斯。” 兰斯说:“愈换愈糟。我期待漂亮的葛罗斯佛诺小姐。 你为什么辞退她?认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柏西瓦尔气冲冲地说:“当然不是。你怎么想的!”一张苍白的面孔浮起红晕。他转向督察,冷冷地说:“你别听我弟弟胡说,他有种古怪的幽默感,”又说:“我一向不怎么信赖葛罗斯佛诺小姐的智能。强堡太太风度极佳,要求的待遇也很公道,人又能干。” 兰斯眼睛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要求的待遇很公道。 柏西,我真的不赞成节省办公室的人事开销。对了,悲剧发生的这几星期,员工们一直忠心支持我们,你不认为我们该全面加薪吗?” 柏西尼尔?佛特斯库脆声说:“当然不。员工未要求,事实上也没有必要。” 尼尔督察注意到兰斯眼中的邪恶光芒。柏西瓦尔生气,根本没发觉。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老有一些浮夸到极点的怪念头。 照公司目前的状况,节俭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尼尔督察歉然咳嗽一声。 他对柏西瓦尔说:“佛特斯库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谈谈。” “是的,督察?”柏西瓦尔将注意力转到尼尔身上。 “佛特斯库先生,我要向你提出几点。听说最近六个月——也许不止,可能有一年了——令尊的言行害你愈来愈焦急。” 柏西瓦尔断然说:“他不健康。他根本不健康。” “你想劝他看医生,却未能成功。他明明白白拒绝?” “是的。” “我想请问你,你是否怀疑令尊患了一般所谓的‘癫狂性麻痹症’,症状包括夸大妄想狂和焦躁,迟早会完全发疯?” 柏西瓦尔显得很惊讶。“督察,你实在太机灵了。我确实害怕这一点。所以我急着要家父去接受治疗。” 尼尔说: “然而,在你说服令尊就医以前,他可能对公司造成大损害?” “确实如此,”柏西瓦尔表示同意。 “这种情形实在很不幸,”督察说。 “很可怕,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焦急。” 尼尔柔声说: “由公司的观点看来,令尊死亡是一大幸事罗。” 柏西瓦尔厉声说: “你别以为我对家父的死讯会抱着那种看法。” “佛特斯库先生,这不是你观点如何的问题。我只谈实际问题。令尊在财务完全崩溃之前死了。” 柏西瓦尔不耐烦地说: “是,是的,事实上你说得对。” “这是你们全家的一大幸事,因为他们都仰赖这家公司。” “是的,不过督察,我真不明白你用意何在……”柏西瓦尔说到一半停下来。 尼尔督察说:“噢,佛特斯库先生,我没什么用意,我只是把心目中的事实弄清楚。还有一件事,我记得你说令弟多年前离开英国以后,你就没跟他联络过。” “是的,”柏西瓦尔说。 “其实不见得吧,佛特斯库先生?我意思是说春天你为令尊的健康情形担忧,曾经写信到非洲给你弟弟,说你为令尊的言行感到焦虑。我想你是要令弟跟你联合劝令尊接受检查,必要时对他的病情加以控制。” “我——我——真的,我不明白……”柏西瓦尔十分震惊。 “是这样吧,佛特斯库先生?” “噢,事实上我觉得这样很正当。兰斯毕竟是公司的小股东。” 尼尔督察转头看兰斯。兰斯咧着嘴巴笑。 “你收到那封信?”尼尔督察问道。 兰斯?佛特斯库点点头。 “你怎么答覆?” 兰斯的嘴巴咧得更大。 “我叫柏西滚他的,别打扰老头。我说老头对他自己的作为说不定清楚得很。” 尼尔督察的目光回到柏西瓦尔身上。 “你弟弟的回信是不是这么说?” “我——我——噢,我想大致是吧。只是口吻更气人。” 兰斯说:“我想督察最好听听净化过的内容。尼尔督察,坦白说,我基于上述理由,收到家父的信就回家来看看自己的想法对不对。我跟家父会晤很短的时间,坦白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大毛病。他只是略嫌激动罢了。我看他完全有能力管自己的事情。总之,我回非洲跟派蒂商量以后,决定回家——怎么说好呢——公平裁决。” 他说话的时候瞟了柏西瓦尔一眼。 柏西尔瓦?佛特斯库说:“我反对,我反对,我强烈反对你的说法。我不打算牺牲家父,我是关心他的健康。我承认我也关心……”他停顿片刻。 兰斯连忙插嘴。 “你也关心你的口袋,呃?柏西的小口袋。”他站起来,态度突然变了。“好吧,柏西,我闹够了。我假装要在这里工作,打算让你紧张。我不让你事事如愿,可是我再闹下去才有鬼哩。坦白说,跟你在同一个房间里我觉得恶心。你向来是肮脏卑鄙的下流胚:刺探、偷看、说谎、惹事。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我无法证明,不过我始终相信引起大纠纷并害我被赶走的那张支票是你假造的,伪造得真差劲,字体太高,引人注目。我自己记录太差,无法辩白,但是我常常惊叹老头竟没想到:我若伪造他的签名,一定会伪造得高明些。” 兰斯抬高嗓门,滔滔不绝往下说:“算了,柏西,我不再玩这种傻把戏。我对英国和伦敦商业区感到厌烦。我讨厌你这种穿条纹裤和黑西装,嗓门吞吞吐吐,玩金融诈术的小男人。我们照你的建议分财产,我要带派蒂回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家——有空间呼吸和活动的国家。你可以自行分证券;保存优良的和可靠的,保存利息百分之二、百分之三和百分之三点五的债券。把你所谓爹最近的投机股权给我。其中大部分可能一文不值。但是我打赌有一两件到头来会比你那可靠的百分之三信托股票更值钱。爹是精明老鬼。他的冒险,冒大险。有些冒险获利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和百分之七。我支持他的眼光和运气。至于你,小毛虫……”兰斯向哥哥逼近,哥哥连忙往后退,绕过桌角到尼尔督察身边。兰斯说: “好吧,我不碰你。你要我离开这儿,你赶我出去。你应该满足了。” 他大步走向门口说:“你若愿意,不妨把以前的‘黑画眉矿场’丢给我。假如杀人狂麦克坎齐一家正在追踪我们,我会引他们去非洲。”他穿过门口,又加上一句:“事隔这么多年了,复仇好像不可思议。不过尼尔督察似乎看得很认真,对不对,督察?” 柏西瓦尔说:“胡扯,不可能有这种事!” 兰斯说:“问他呀。问他为什么一直调查黑画眉和爹口袋里的黑麦。” 尼尔督察轻轻摸着上唇说: “佛特斯库先生,你记得夏天的黑画眉事件。调查自有理由。” 柏西瓦尔又说:“胡扯。多年没有人听见麦克坎齐一家的消息。” 兰斯说:“不过,我几乎敢发誓我们身边有麦克坎齐家的人。我想督察也这么认为。” 兰斯?佛特斯库来到下面的街道,尼尔督察赶上他。 兰斯怯生生对他露齿一笑。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我突然发起脾气来。噢! 算了——不久总得有类似的结果。我要在萨佛依跟派蒂见面——督察,你跟我同路吗?” “不,我要回贝敦石南林,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佛特斯库先生。” “好的!” “你走进里层办公室,看我在那儿——你大吃一惊。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没料到是你吧。我以为会在那儿找到柏西。” “没人告诉你他出去了?” 兰斯好奇地望着他。 “没有。他们说他在办公室里。” “我明白了——没有人知道他出去。里层办公室并没有第二道门——不过小前厅倒有一扉门直接通到走廊——我猜你哥哥是由那边出去的——但是我奇怪强堡太太竟没告诉你。” 兰斯笑一笑。 “当时她可能去拿她的茶了。” “是的——是的——对。” 兰斯看看他。 “督察,有什么主意吗?” “只是为几件小事疑惑罢了,佛特斯库先生——” 24 .24.尼尔督察坐在前往“贝敦石南林”的火车上,玩《泰晤上报》的字谜,老是不成功。他脑子里思索各种可能性,无法专心。他看新闻也同样心不在焉。他看到日本有地震,坦干伊加发现铀矿,一位商船海员的尸体被冲到南安普敦附近,码头工人即将罢工。他读到最近有人被警棍打死,有一种新药能医严重肺病等等。 这些新闻在他的脑海中造成古怪的图案。不久他又重拾字谜,一连写出三个题解。 等他到达“紫杉小筑”,他已下定某种决心。他对海依巡佐说: “那位老太太呢?她是不是还在这儿?” “玛波小姐?噢,是的,她还在这儿,跟楼上的老太太变成好朋友了。” “我明白了,”尼尔停顿片刻才说:“此刻她在什么地方?我想见她。” 几分钟后玛波小姐来了,满面通红,呼吸很急促。 “尼尔督察,你要见我?但愿我没让你久等。起先海依巡佐找不到我。我在厨房跟克伦普太太说话。我正在夸奖她的点心,说她的手艺好灵活,告诉她昨天晚上的蛋白牛奶酥实在太好吃了。你知道,我常常觉得慢慢接近正题比较好,你不觉得吗?我猜你不容易这样。你总得直接提出你要问的问题。但是像我这种时间多得很的老太婆,说些不必要的闲话是预料中事。俗话说,要得到厨师的好感,得透过她的点心。” 尼尔督察说:“其实你想跟她谈的是葛莱蒂?马丁?” 玛波小姐点点头。 “是的,葛莱蒂。你要明白,克伦普太太真的能告诉我不少她的资料,不是跟谋杀案有关的事情,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她最近的精神状态和她谈的怪话。我所谓‘怪’不是特别,只是零星的谈话。” “你觉得有用吗?”尼尔督察问道。 玛波小姐说:“有。我真的觉得很管用。你知道,我认为事情变得明朗多了,你不以为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尼尔督察说。 他发觉海依巡佐已走出房间,他深感庆幸,因为他现在要做的事有点不合办案的传统。 他说:“听着,玛波小姐,我要认真跟你谈谈。” “是的,尼尔督察。” 尼尔督察说:“你和我可以说代表不同的观点。玛波小姐,我承认以前在苏格兰场听过你的事迹。”他露出笑容: “你在那边好像很有名。” 玛波小姐很不安:“怎么会呢?不过我好像常常卷入跟我不相干的事。我是指刑案和古怪的事情。” “你出名了,”尼尔督察说。 玛波小姐说:“当然啦,亨利?克里瑟林爵士是我的好朋友。” 尼尔又说:“我说过,你我代表相反的观点,不妨说是正常和不正常两面。” 玛波小姐脑袋微斜。 “督察,不知道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玛波小姐,事情可以用一种正常的角度来观察。此命案使某些人获利——有一个人获利尤其多。第二桩命案也对此人有好处。第三桩命案则不妨说是为了安全而杀人。” “不过,你说的第三桩命案是指那一桩呢?”玛波小姐问道。 她的眼睛呈鲜丽的瓷蓝色,正精明地望着督察,他点点头。 “是的,你问得有道理。你知道,前几天副局长跟我谈这几桩命案,我总觉得他有一句话不大对劲。对了,我想的是那首儿歌。国王在帐房里,王后在客厅,女佣正在晾衣服。” 玛波小姐说:“不错,前后文是按这个顺序排列,可是事实上葛莱蒂一定比佛特斯库太太先遇害,对吧?” 尼尔说:“我想是的。我确定如此。她的尸体到深夜才被人发现,那时候很难研判她死了多久。不过我个人认为她一定是在五点左右遇害,否则的话……” 玛波小姐插嘴了。“否则的话她一定会把第二个托盘端进小客室吧?” “对。她把茶盘端进去,又去端第二个托盘,走到门厅,事情就发生了。她看见或听见了某一个现象。问题是那个现象究竟是什么。也许是杜博斯由佛特斯库太太的房间走下楼。 也许是爱兰?佛特斯库的男朋友吉拉德?莱特由侧门进屋。 无论来者是谁,总之他诱使她放下托盘,走到花园去。我想她过不久就死了。外面很冷,她只穿薄薄的制服。” 玛波小姐说:“你说得很对。我意思是说,根本就不是‘女佣在花园里晾衣服’这回事。她不会在傍晚晾衣服,也不会不加外套就走到晒衣绳那边去。这件事和晒衣夹都是一种伪装,要使情况和儿歌相符。” 尼尔督察说:“不错,真疯狂。这就是我和你观点不同的地方。我无法——我硬是无法接受儿歌这回事。” “不过督察,命案和儿歌相符。你一定同意两者相符吧。” 尼尔沉重地说:“的确相符,然而顺序却错了。我意思是说,儿歌明明说女佣是第三位死者。可是我们知道王后才是第三位。阿黛儿?佛特斯库在五点二十五分到六点差五分之间遇害。当时葛莱蒂已经死了。” 玛波小姐说:“完全错了,不是吗?以儿歌来说完全错了——这一点意味深长,对不对?” 尼尔督察耸耸肩。 “也许是我吹毛求疵。命案符合儿歌所写的情况,我猜这就够了。不过我是站在你的观点来说话。现在我要列出我这一面的案情。我要去掉黑画眉啦、黑麦啦……等等枝节,我要从单纯的事实、常识和正常人凶杀的理由着手。首先是雷克斯?佛特斯库的命案,谁因他死亡而获利呢?获利的人很多,不过获利最多的是他儿子柏西瓦尔。那天早晨柏西瓦尔不在紫杉小筑,他不可能在父亲的咖啡或早餐食品中下毒——至少起先我们是这么想的。” 玛波小姐的眼睛一亮:“啊,有办法的,是不是?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有了好几个念头。不过当时找不到证据。” 尼尔督察说:“让你知道也无妨。‘塔西因’是加在一瓶新的橘子酱里。那瓶橘子酱放在早餐桌上,上面一层被佛特斯库先生吃掉了。有人把那瓶橘子酱扔进灌木丛中,新拿一瓶,挖掉同样的分量再放进食品室里。后来灌木丛中那瓶找到了,我刚刚得知化验的结果,肯定含有‘塔西因’没错。” 玛波小姐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做起来太简单太容易了。” 尼尔又说:“统一投资公司的情况不佳。如果公司遵从老佛特斯库的遗嘱付十万镑给阿黛儿?佛特斯库,公司大概就会破产。只要佛特斯库太太在丈夫死后多活一个月,那笔钱非付给她不可。她不关心公司或者公司的困境。可是她丈夫死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死了,她一死受益者就是雷克斯?佛特斯库的余产继承人。换言之,又是柏西瓦尔?佛特斯库。” 督察叫苦说:“总是柏西瓦尔?佛特斯库。然而,他虽可在橘子酱内动手脚,却不可能毒死继母或勒毙葛莱蒂。据秘书说,那天下午五点钟他在市区办公室里,直到将近七点才回到这儿。” 玛波小姐说:“这么一来就难办了,是不是?” 尼尔督察忧郁地说:“这一来简直不可能。换言之,柏西瓦尔的嫌疑去除了。”他不再压抑和顾虑,说话带点辛酸,几乎没感觉听者的存在。“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转向何方,我总是撞到同一个人:柏西瓦尔?佛特斯库!然而却又不可能是柏西瓦尔?佛特斯库。”他略微恢复常态说:“噢,也有别的可能性,另外有人具有充分的动机。” 玛波小姐高声说:“当然,譬如杜博斯先生,还有年轻的莱特先生。督察,我同意你的看法。只要扯上受益问题,我们就得多疑一点,必须避免信赖别人。” 尼尔忍不住露出笑容。 “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呃?”他问道。 这位外表迷人又脆弱的老太太竟信仰这种学说,似乎很奇怪。 玛波小姐热诚地说:“噢,是的,我向来相信最坏的一面。说来可悲,这样做往往证明是对的。” 尼尔说:“好吧,我们朝最坏的地方想。可能是杜博斯干的,可能是吉拉德?莱特干的——也就是说他如果和爱兰?佛特斯库同谋,由她在橘子酱里动手脚的话——我想柏西瓦尔少夫人也有可能。她在现场。不过我提到的这些人却都不符合疯狂的观点。他们与黑画眉和口袋里的黑麦扯不上关系。 那是你的理论,而你可能是对的。若是如此,嫌犯就浓缩成一个人了,对不对?麦克坎齐太太在精神病院,而且已待了许多年。她不会在橘子酱里动手脚,或者在下午茶中放氰化物。她儿子在敦克尔克战死。那就只剩她女儿露比?麦克坎齐了。你的理论如果正确,如果一连串命案都起于黑画眉矿场的旧事,那么露比?麦克坎齐一定在这栋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可能是露比?麦克坎齐。” 玛波小姐说:“我觉得你有点太武断了。” 尼尔督察不理她。 他恶狠狠地说:“只有一个人。” 他站起来走出房间。 玛丽?窦夫在她自用的起居室里。那是一间布置简朴的小房间,但是很舒服,可以说是窦夫小姐本人给了它舒服的气氛。尼尔督察敲门的时候,玛丽?窦夫正在看一堆零售商的帐册,她抬头以清晰的嗓门说: “进来。” 督察走进屋内。 “请坐,督察。”窦夫小姐指指一张椅子。“你能不能等一下?鱼贩的总帐好像不大对,我得核对一下。” 她合计帐目时,尼尔督察默默坐着打量她。他暗想:这个女孩子真安详,真沉着。他跟往常一样,对那自信的外表所隐藏的真性格感到好奇。他注意她的轮廓跟他在松林疗养院见过的女人有没有相像的地方。肤色有点像,面孔倒看不出相似处。不久玛丽?窦夫抬头说: “怎么,督察?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尼尔督察静静地说: “窦夫小姐,你知道此案有几个非常奇怪的特征。” “嗯?” “首先佛特斯库先生的口袋里有黑麦,相当离奇。” 玛丽?窦夫表示同感:“确实很不寻常。你知道我无法想出任何解释。” “然后又有黑画眉的怪事。夏天佛特斯库先生桌上有四只死黑画眉,而馅饼里的牛肉和火腿也被人换上黑画眉。窦夫小姐,我想两件事发生的时候,你都在这里吧?” “是的,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真令人生气。实在是一件没有目的又恶毒的行为,何况在那个时候。” “也许不见得没有目的喔。窦夫小姐,你对黑画眉矿场知道多少?” “我好像没听过黑画眉矿场吧?” “你说你名叫玛丽?窦夫。这是不是你的真名,窦夫小姐?” 玛丽?窦夫扬起眉毛。尼尔督察觉得她的蓝眼睛闪过一丝警戒的光芒。 “好一个非比寻常的问题,督察。你是不是暗示我的名字不叫玛丽?窦夫?” 尼尔快快活活地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我暗示你的名字叫做露比?麦克坎齐。” 她瞪着他。有一段时间她的表情茫茫然,既无抗辩也无吃惊的迹象。尼尔督察暗想:那张脸叫人觉得她正在盘算什么。过了一两分钟她才用平静无特色的嗓音说: “你指望我说什么?” “请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露比?麦克坎齐?”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名叫玛丽?窦夫。” “可是你有证据吗,窦夫小姐?” “你想看什么?我的出生证明?” “可能有用,也可能没有用。我意思是说,你也许有一张叫玛丽?窦夫的出生证明。那位玛丽?窦夫说不定是你的朋友或者某一位已经死去的人。” 玛丽?窦夫的声音又有了好玩的意味。“是的,可能性很多,对不对?督察,你进退两难吧?” 尼尔说:“松林疗养院的人可能认得你。” 玛丽扬起眉毛。“松林疗养院!松林疗养院是什么,在什么地方?” “我想你清楚得很,窦夫小姐。” “我告诉你,我完全不知道。” “你断然否认你就是露比?麦克坎齐?” “我其实不想否认任何事。你知道,督察,我认为该由你来证明我是这位露比?麦克坎齐——不管她是谁。”现在她的蓝眼睛有好玩和挑战的意味。玛丽?窦夫笔直盯着他的眼睛说:“是的,督察,一切全看你了。你若有办法,就证明我是露比?麦克坎齐吧。” 25 .25.尼尔督察下楼的时候,海依巡佐像密谋般耳语道:“长官,多嘴的老太婆正在找你哩。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混蛋!”尼尔督察说。 海依巡佐说:“是的,长官,”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 他正要走开,尼尔叫他回来。 “海依,查阅窦夫小姐给我们的这些摘记,尤其是跟她以前的工作和环境有关的部分,查一下——对了,另外我还想知道一两件事。把调查项目准备好,好吗?”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海依巡佐,巡佐说: “长官,我马上去查。” 尼尔督察经过图书室,听见嗡嗡的人声,就向里面看一眼。无论玛波小姐刚才是不是在找他,现在她正专心和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夫人说话,手上的毛线针忙得咔咔响。尼尔督察听见半句话: “……我一直认为护理工作需要才华。那是非常高尚的工作。” 尼尔督察悄悄退开。他以为玛波小姐注意到他了,可是她不理会他的存在。 她继续用轻柔的嗓音说:“有一次我手腕骨折,一位迷人的护士照顾我。后来她转而看护史帕柔太太的儿子,他是很好的海军青年军官。好美的恋史,真的,后来他们订婚了。 我觉得真罗曼蒂克。他们结了婚,日子过得很快乐,有两个可爱的小孩。”玛波小姐多情地叹口气,“是肺炎,你知道。 肺炎要靠护理,对吧。” 珍妮佛?佛特斯库说:“噢,是的,肺炎几乎全靠护理。 当然啦,现在‘M和B’药效惊人,肺炎不再需要长期战斗了。” 玛波小姐说:“孩子,我相信你一定是很出色的护士。 你的恋情就是那样开始的吧?我意思是说,你到这边来看护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少爷,对不对?” 珍妮佛说:“是的,是的,是——一切就是那样发生的。” 她的语气不怎么兴奋,但是玛波小姐好像没发觉。 “我了解的。我们当然不该听佣人闲扯,不过我这种老太婆恐怕难免想听听人家的事情。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噢,对了。起先另有一位护士,对不对?她被打发走了——好像是这样。我相信是做事不小心。” 珍妮佛说:“我想不是不小心。好像是她父亲或是谁病重,所以我来接替她。” 玛波小姐说:“我明白了。于是你坠入情网,就这么回事。是的,真好,真好。” 珍妮佛?佛特斯库说:“我不敢确定好不好。我常常希望,”——她的声音颤抖——“我常常希望能再回病房去。” “是的,是的,我了解。你对你的职业很热衷。” “当时不见得,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你知道,生活实在很单调,整天没事做,瓦尔又全心放在事业上。” 玛波小姐摇摇头。 她说:“现在绅士们必须辛苦工作。无论有多少钱,好像一点闲暇都没有。” “是的,这一来妻子有时候好寂寞好无聊。我常常希望自己没来这儿。噢,算了,我不该做那种事。” “孩子,不该做什么?” “我不该嫁给瓦尔。噢,算了——”她猝然叹口气。“我们别再谈了。” 玛波小姐乖乖改谈巴黎正在流行的新裙子。 玛波小姐敲书斋的门,尼尔督察叫她进去,她说:“多谢你刚才没打岔。你知道,我想证实一两个小重点。”她以斥责的口吻说:“刚才我们其实还没有谈完。” 尼尔督察露出迷人的笑容。“玛波小姐,真抱歉。我刚才恐怕相当失礼。我请你来商量,却一个人猛讲话。” 玛波小姐立刻说:“噢,没关系。你知道,当时我还没准备好,无法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我意思是说,除非我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我不想指控任何人。当然这是指在脑子里而言,现在我确定了。” “你确定什么,玛波小姐?” “咦,确定谁杀佛特斯库先生呀。我意思是说,你跟我谈橘子酱的事,问题就解决了。我是指看出作案经过,凶手是谁,而且不超出心智能力的范围。” 尼尔督察眨眨眼。 玛波小姐察觉他的反应,就说:“真抱歉,有时候我很难把话说清楚。” “玛波小姐,我还不太确定我们正在讨论什么。” 玛波小姐说:“好吧,也许我们最好从头说一遍——我意思是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向你阐明我的观点。你知道,我跟人家谈过很多话,跟兰姆士伯顿小姐谈过,跟克伦普太太谈过,也跟她丈夫谈过。当然啦,他爱扯谎,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你知道撒谎的人撒谎,结果是一样的。但是我想把电话和尼龙丝袜等要点弄清楚。” 尼尔督察又眨眨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上当,居然以为玛波小姐是脑袋清晰的好同僚。但他自忖道:无论她脑袋多么迷糊,她仍可能探听到几则有用的情报。尼尔督察办案成功,全是专心听人说话的结果。现在他准备用心听。 他说:“请一五一十告诉我,玛波小姐,不过你能不能从头谈起呢?” 玛波小姐说:“是的,当然,起点是葛莱蒂。我意思是说,我是因为葛莱蒂才来的。你曾好意让我查看她所有的东西。有了那些,加上尼龙丝袜和电话等等事情,案情就很清楚了。我是说佛特斯库先生和‘塔西因’的事。” 尼尔督察问道:“你有某种见解?猜到谁把塔西因放进佛特斯库先生的橘子酱里?” 玛波小姐说:“我不是猜测,我敢确定。” 尼尔督察第三次眨眨眼睛。玛波小姐说:“是葛莱蒂,当然。” 26 .26.尼尔督察瞪着玛波小姐,慢慢摇头。 他不敢置信地说:“你是说葛莱蒂?马丁故意害死雷克斯?佛特斯库?抱歉,玛波小姐,我不信。” 玛波小姐说:“不,当然她无意害死他,但却是她下手的!你亲口说你盘问她的时候,她紧张又慌乱,而且看来很内疚。” “是的,却不是为谋杀而内疚。” “噢,我同意。我说过她无意害死人,可是她把塔西因放进橘子酱里。当然她不认为那是毒药。” “她以为是什么?”尼尔督察的口气仍充满怀疑。 玛波小姐说:“我猜她以为是一种能叫人吐实的药。你知道,少女们从报上剪下来的东西很有趣,也很有用处。古今都差不多,你知道。美容秘方啦,吸引心上人的秘方啦,还有巫术、灵符和奇迹等等。现在这些都套上科学的标题。 没有人相信魔术师了,没有人相信谁能挥一根拐杖把你变成青蛙。可是你若在报上读到科学家注射某一种腺体素,能改变你的器官组织,使你发展出青蛙般的特性,人人都会相信的。葛莱蒂在报上看人描写过各种叫人吐实的药,他告诉她的时候,她当然就相信了。” “谁告诉她?”尼尔督察问道。 玛波小姐说:“亚伯特?伊凡斯呀。那当然不是他的真名。 反正他夏天在一个度假营中认识她,就猛献殷勤,向她求爱,我想他还跟她提起受冤枉迫害之类的话。重点是雷克斯?佛特斯库必须承认自己的行为,作一补偿。尼尔督察,我当然不是真的知道,但我相当肯定这一点。他叫她到这边来任职,如今佣工缺乏,要找个职位太容易了。员工随时换来换去。后来他们商定一个日子。你记得他最后一张明信片上说,‘记住我们的日子’。那就是他们要行事的大日子。 葛莱蒂得把他给她的药放进橘子酱上层,佛特斯库先生早餐会吃到,而且她还把黑麦放进他口袋里。我不知道他向她编了什么故事来解释黑麦问题,可是尼尔督察,我从开始就告诉过你,葛莱蒂?马丁很容易相信别人。事实上,若由一个讨人喜欢的青年来告诉她,她什么话都会相信的。” 尼尔督察用迷茫的口气说:“说下去吧。” 玛波小姐继续说:“本来大概说好亚伯特那天要去办公室拜访佛特斯库先生,到时候叫人吐实的药发生作用,佛特斯库先生就会招认一切……后来可怜的姑娘听到佛特斯库先生的死讯,你不难想象她的心情。” 尼尔督察提出异议:“那她一定会说出来吧?” 玛波小姐问道: “你盘问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尼尔督察说:“她说‘我没干什么’。” 玛波小姐得意洋洋地说:“对极了,你没看出这正是她会说的话吗?你知道,葛莱蒂若打破装饰品,她会说:‘玛波小姐,不是我干的,我想不通怎么会破。’可怜的孩子们,她们不由自主。她们对自己做的事非常惊慌,一心想避免受责。你不认为一个紧张兮兮的少女在无意杀人的情况下杀了人会承认吧?那未免太不合她们的本性了。” 尼尔督察说:“是的,我猜如此。” 他回想自己约谈葛莱蒂的情景:她紧张、心烦意乱、歉疚、眼睛不老实……这可能不重要,也可能非常重要。他实在不能怪自己没找出正确的结论。 玛波小姐继续说:“我说过,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全否认这回事。后来她乱糟糟在脑中整理一切:也许亚伯特不知道药性有多强,也许他弄错了,给她的分量太多。她会替他找借口,加以解释。她一定希望对方与她联络,而他当然这么做了,是用电话联络的。” “你知道?”尼尔猛然问道。 玛波小姐摇摇头。 “不,我承认是推想的。不过那天有几次难以解释的电话。也就是说,人家打电话来,克伦普或克伦普太太去接,电话就挂断了。你知道,他会这么做。他打电话来,一直等葛莱蒂接电话,然后跟她订好约会。” 尼尔说:“我明白了,你意思是说她死亡那天有约会,要跟他见面。” 玛波小姐猛点头。 “是的,这有迹象可寻。克伦普太太说得不错,小姑娘穿着最好的尼龙丝袜和一双好鞋子。她要去会见某一个人。 不过她不是出去跟他碰面,而是他要到紫杉小筑来。所以她整天守望,慌慌张张,很晚才准备茶点。后来她端第二个托盘走到门厅,我想她大概沿着走廊向侧门望,看见他在那儿向她招手。她放下托盘,出去迎接他。” “于是他勒死了她。” 玛波小姐噘起嘴唇说:“只要一分钟就能完事。他怕她说出来,不敢冒险。她非死不可,可怜的傻姑娘。然后……他在她鼻子上夹一根晒衣夹!”老妇人声音因气愤而颤抖。 “这是为了跟儿歌配合。黑麦、黑画眉、帐房、蜂蜜面包和晒衣夹——他只能找这个东西来代替儿歌中叼她鼻子的小鸟——” “我猜他最后会去布罗德摩尔疯人院,我们不能吊死他,因为他是疯子!”尼尔慢慢说。 玛波小姐说:“我想你会吊死他的,督察,他不是疯子,从未发疯过!” 尼尔督察盯着她瞧。 “玛波小姐,你向我提出了一个见解。是的——是的——你说你知道,其实只是一种见解。你说有个人该为这些命案负责,他化名为亚伯特?伊凡斯,在夏令营认识葛莱蒂,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标。这位亚伯特?伊凡斯想报黑画眉矿场的旧仇。那你是暗示麦克坎齐太太的儿子唐纳?麦克坎齐并未死在敦克尔克,他还活着,策划这一切?” 出乎尼尔督察意料之外,玛波小姐居然猛摇头。 她说:“噢,不!噢,不!我没暗示这一点。尼尔督察,你难道没看出黑画眉的事全是伪装;被一个听过黑画眉事件——图书室和馅饼那件事——的人利用了。黑画眉是真有的。 有个人知道旧事,想要复仇,就把黑画眉放在那儿。可是此人只想吓吓佛特斯库先生,害他心里不舒服。尼尔督察,我不相信小孩在成长期间会接受教诲,一心等着复仇。毕竟小孩也有理智。不过谁的父亲若受了骗,平白冤死,他或她可能想对祸首玩个恶毒的鬼把戏。我想是这么回事,而凶手就加以利用。” 尼尔督察说:“凶手?快,玛波小姐,说说你对凶手的看法吧。他是谁?” 玛波小姐说:“你不会吃惊的,不会真正吃惊。等我说出,是谁,或者我认为是谁,你就明白了。人总得求精确,对不对?——你会看出他就是会干这几个案子的那一种人。 他精神正常,聪明伶俐,没有什么节操。他当然是谋财,说不定是为了一大笔钱。” 尼尔督察乞求般说:“柏西瓦尔?佛特斯库?”但他一说出口就知道错了。玛波小姐刻画的人不像柏西瓦尔?佛特斯库。 玛波小姐说:“噢,不,不是柏西瓦尔,是兰斯。” 27 .27.尼尔督察说:“不可能。” 他仰靠在椅子上,以着迷的眼神望着玛波小姐,正如玛波小姐所言,他并不吃惊。他的话是否认其可能性,并不否认其盖然性。兰斯?佛特斯库符合上述情形:玛波小姐说得恰到好处。可是尼尔督察想不通答案怎么会是兰斯。 玛波小姐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倾,就像某人向小孩子说明简单的算术一样,轻柔又巧妙地道出她的见解。 “你明白,他素来这样。我意思是说,他素来是坏胚。 坏得入骨,却始终很迷人,对女人尤其有吸引力。他脑袋机灵,肯冒险。他一直在冒险,由于有魅力,大家总相信他最好的一面而非最坏的一面。夏天他回家来看他父亲。我不相信他父亲写信给他,叫他回家——除非你有这方面的实证。” 她询问般停下来。 尼尔摇摇头。他说:“不,我没有老头召他回来的证据。 我只有一封看似兰斯回非洲后写给老头的信。但是他不难在抵达当天把假信塞进父亲书房的文件堆里。” 玛波小姐点点头说:“他很机灵。我说过,他可能是搭飞机回来,想和父亲和解,但是佛特斯库先生不愿意。你明白,兰斯最近刚结婚,他本来靠一笔小收入过活——钱一定也是用各种不正当的手法弄来的——现在那些钱不够用了。 他深爱派蒂——派蒂是甜蜜可爱的姑娘——想跟她过高尚安定的生活——不再变来变去。由他的观点看来,这需要很多钱。他到紫杉小筑的时候一定听人提过黑画眉的事,也许是他父亲说的,也许是阿黛儿说的。他推断麦克坎齐的女儿在这栋房子里,于是灵机一动,认为她可以当谋杀的代罪羔羊。 你要明白,他发觉自己不能左右父亲的意志,一定认为非杀了父亲不可。他可能发现父亲不——呃,不太健康——他怕父亲死亡的时候已全面破产。” 督察说:“他确实知道父亲的健康情形。” “啊——这就说明了不少要点。也许他父亲名叫雷克斯(意为‘国王’),加上黑画眉事件使他想起那首儿歌。他可以把全案布置成疯子杀人——跟麦克坎齐一家当年的复仇狠话连结在一起。你明白,他自认为可以把阿黛儿和流出公司的十万镑也收拾掉。不过还得有第三个角色,亦即儿歌中‘在花园里晾衣服的女佣’——我猜他这才想起整个邪门的计划。 他可以利用一位天真的同谋,然后趁她泄密前封住她的嘴巴。 这一来他就有了第一桩命案的真正不在场证明。其它的就很容易了。他在五点以前由车站赶到这儿,葛莱蒂正好把第二个托盘端进门厅。他走到侧门看到她,就向她招手,然后勒死她,把尸体拖到屋角晒衣绳的地方,这只要三四分钟就够了。接着他按前门的电铃,被迎入屋里,跟家人一起喝茶。茶点后他上楼去看兰姆士伯顿小姐。他下楼溜进客室,发现阿黛儿独自在那边喝最后一杯茶,就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一面跟她说话,一面设法把氰化物放进她的茶杯。你知道,这并不难。一小块白色结晶,像方糖似的。他也许伸手到糖盒那边,拿出一块,明明白白放进她的茶杯里。他会笑着说: ‘看,我在你的茶杯里加了糖。’她表示不在乎,搅一搅就喝下去了。简单又大胆。是的,他是厚颜大胆的家伙。” 尼尔督察慢慢说: “很可能——不错。但是我不明白——真的,玛波小姐,我不明白——他得到了什么好处。就算老佛特斯库不死、公司会垮台,兰斯只是小股东,怎会为此策划三件谋杀案呢?我不以为然。我真的不以为然。” 玛波小姐承认道:“这是一点小困难。是的,我同意你的话。这确实带来不少困难。我想……”她犹豫不决看看督察:“我想——我对财务问题很无知——不过我想黑画眉矿场是真的一文不值吗?” 尼尔陷入沉思。各种片断的印象在他脑海中箝合在一起: 兰斯自愿由柏西瓦尔手中接下投机性或者没有价值的股权;今天他到伦敦,临别曾叫柏西瓦尔摆脱“黑画眉矿场”和它的霉运。一座金矿,一座没有价值的金矿——那座矿场也许并非一文不值喔。可是又好像不大可能。老雷克斯?佛特斯库对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弄错的,当然也可能是最近测出的矿物。那座矿场在哪里?兰斯说在西非。可是另外一个人——是兰姆士伯顿小姐吧——却说在东非。兰斯说西非而不说东非,是不是故意骗人?兰姆士伯顿小姐年老健忘,然而说对的也许是她而非兰斯哩。兰斯刚由东非回国。说不定他曾得到最新的情报? 脑中镜头一转,督察想起另一个片断。他坐在火车上看《泰晤士报》:“坦干伊戈发现了铀矿”。如果铀矿就在“黑画眉矿场”的旧址上呢?那就真相大白了。兰斯在那个地方,知道了消息,那边若有铀矿,可以发一笔财,一大笔财! 他叹了一口气,看看玛波小姐。 他恨恨地问道:“你认为如何?我有办法找出证据吗?” 玛波小姐点头鼓励他,就像姑妈鼓励一个正要应考的聪明小侄儿似的。 她说:“你能证明的。尼尔督察,你是非常非常聪明的人。我从开始就看出来了。现在你知道凶手是谁,应该能找到证据。例如那个夏令营的人可以指认他的照片。到时候他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化名为亚伯特?伊凡斯在那边住一个礼拜。” 是的,尼尔督察思忖道:兰斯?佛特斯库机灵无耻——但是他属于蛮干型,他冒的险太大了。 尼尔暗想:“我会逮到他!”然后又心生怀疑,望着玛波小姐。 “一切纯属假设,你知道。”他说。 “是的——不过你心里十分肯定,对不对?” “我想是吧。毕竟我以前见识过他这种人。” 老妇人点点头。 “是的——这很重要——我敢确定,正是基于这个理由。” 尼尔打趣般望着她。 “因为你对歹徒很熟悉。” “噢,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派蒂——一个甜蜜的姑娘——这种女孩老是嫁到坏胚——起初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注意到他的。” 督察说:“我内心也许肯定了,不过还有很多事有待说明——例如露比?麦克坎齐的事。我敢发誓——” 玛波小姐打岔说: “你的看法很对。但是你想错人了。去找柏西少夫人谈谈吧。” 尼尔督察说:“佛特斯库太太,你肯不肯把你婚前的名字告诉我?” “噢!”珍妮佛张口喘气。她似乎吓慌了。 尼尔督察说:“夫人,你用不着紧张。但你最好说出真相。我说你婚前的名字叫露比?麦克坎齐,大概没错吧?” “我的——咦,噢,算了——噢,老天——咦,有何不可呢?”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太太说。 尼尔督察说:“没什么不行的。前几天我在松林疗养院跟令堂谈过话。” 珍妮佛说:“她很气我。现在我从不去看她,去了只会使她心烦意乱。可怜的妈咪,她对爹太痴情,你知道。” “她抚养你们,向你们灌输夸张的复仇意念?” 珍妮佛说:“是的,她一再要我们凭《圣经》发誓:永远不忘此仇,总有一天要杀了他。后来我进医院接受护理训练,渐渐发现她的精神状态不怎么正常。” “佛特斯库太太,你自己一定也想复仇吧?” “噢,当然。雷克斯?佛特斯库等于害死我父亲!我不是说他真的用枪或用刀杀他。但是我相信他见死不救。这是一样的,对不对?” “道德上来说是一样的——不错。” 珍妮佛说:“所以我想讨回公道。有位朋友来看护他的儿子,我劝她离职,推荐我代替她。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做……督察,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从来没打算要杀佛特斯库先生。我曾想以差劲的态度看护他儿子,任其死亡。不过人一旦当了护士,不可能这么做的。事实上,我尽心帮助瓦尔度过难关。后来他喜欢我,向我求婚,我暗想:‘这是最合理的报仇方式’。我意思是说,嫁给佛特斯库先生的长子,夺回他由家父手中诈取的钞票,我认为这样更聪明。” 尼尔督察说:“是的,不错,这样更聪明。”他又加上一句:“我想桌上和馅饼里的黑画眉是你放的吧?” 柏西瓦尔太太脸红了。 “是的,我想自己真的很傻气……不过有一天佛特斯库先生大谈傻瓜,自吹他怎么骗人——胜过人家。噢,他用的全是合法的手段。我暗自打算吓吓他。他真的吓慌了!心慌意乱到极点。”她还焦急地加上一句:“不过我没有干别的事!真的没有,督察。你不会——你不会以为我杀人吧?” 尼尔督察微微一笑。 他说:“不,我不认为如此了。对,最近你有没有送钱给窦夫小姐?” 珍妮佛下巴往下沉。 “你怎么知道?” 尼尔督察说:“我们知道很多事。”又自言自语说:“还有很多是猜出来的。” 珍妮佛说话很快。 “她来找我,说你指控她是露比?麦克坎齐。她说我若能弄到五百英镑,她就不点明你的错误,让你一直这么想。 她还说你若知道我是露比?麦克坎齐,我会成为谋杀佛特斯库先生和我继母的嫌疑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到那笔钱,因为我不能告诉柏西瓦尔。他不知道我的身世。我只得卖掉订婚戒指和佛特斯库先生送我的一条美丽的项链。” 尼尔督察说:“别担心,柏西瓦尔太太。我们大概能替你把钱要回来。” 次日尼尔督察又约见玛丽?窦夫小姐。 他说:“窦夫小姐,不知道你肯不肯交出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付给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太太。” 他终于看到玛丽?窦夫失去镇定,深感欣慰。 她说:“我猜那个蠢货告诉你了。” “是的,窦夫小姐,勒索是很严重的罪名喔。” “督察,这也不算勒索嘛。我想我的勒索罪名很难成立。 我只是帮柏西瓦尔太太一个特别的忙罢了。” “好吧,窦夫小姐,你若把那张支票交给我,我们就算了。” 玛丽?窦夫把她的支票簿拿来,并取出钢笔。 她叹口气说:“真恼人。我现在手头特别紧。” “我猜你马上就要另找工作了吧?” “是的,这个工作结果和计划不相符。从我的观点看来非常不幸。” 尼尔督察表示同感。 “是的,这一来你的处境相当困难,对不对?我意思是说,我们可能随时会查你以前的经历。” 玛丽?窦夫恢复镇定,扬起盾毛。 “督察,我向你保证,我的过去无懈可击。” 尼尔督察怡然同意说:“是的,不错,窦夫小姐,我们不指控你什么。不过说来真巧,你任职过的三个地方在你走后三个月左右都发生窃案。窃贼似乎深知貂皮大衣、珠宝等物放在什么地方。奇怪的巧合,对不对?” “督察,巧事可能发生的。” 尼尔说:“噢,是的,但也不能发生太多次,窦夫小姐。 我敢说未来我们可能会再碰面。” 玛丽?窦夫说:“我希望——尼尔督察,我无意失礼——不过我希望我们别再碰头。” 28 .28.玛波小姐摸平皮箱的顶层,把一截羊毛披肩塞进去,盖好箱盖。她看看卧房四周。不,她没遗忘什么。克伦普进来替她拿行李。玛波小姐进隔壁的房间去向兰姆士伯顿小姐道别。 玛波小姐说:“你盛情招待,我回报的方式恐怕很差劲。 但愿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哈,”兰姆士伯顿小姐说。 她照常玩单人桥牌。 她说:“黑J,红Q。”然后以精明的目光斜睨了玛波小姐一眼说:“我猜你查到了你要查的东西。” “是的。” “我猜你都告诉那个警局督察了吧?他能证实案情吗?” 玛波小姐说:“我几乎肯定可以。这需要一点时间。” 兰姆士伯顿小姐说:“我不打听什么。你是精明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我不怪你。坏事就是坏事,必须受到处罚。 这个家族有一条恶脉。谢天谢地,不是从我们这一方传下来的。我妹妹艾尔维拉是傻瓜,如此而已。” 兰姆士伯顿小姐用手指拈牌说:“黑J,长得俊,心却是黑的。是的,我担心这一点。啊,人总免不了喜欢罪人。那孩子一向有办法。连我都骗过了……提到那天他离开我的确切时刻,他撒了谎。我没反驳他,可是我觉得奇怪……后来一直怀疑。不过他是艾尔维拉的儿子——我不忍心说出来。 噢,算了,珍?玛波,你是正直的女人,正义必须伸张。但我替他太太难过。” “我也是,”玛波小姐说。 派蒂?佛特斯库在门厅里等着说再见。 她说:“我真希望你别走。我会想你的。” 玛波小姐说:“我该走了。我已达到来此的目的。说来并不——怎么愉快。可是你知道,邪恶不该得到胜利,这一点很重要。” 派蒂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懂。” “不,孩子,可是有一天你也许会懂的。请容我提出忠告,如果你生命中某一方面出了问题,我想你最快乐的莫过于回到童年快乐的故乡。孩子,回爱尔兰去,与犬马相伴。” 派蒂点点头。 “有时候我真希望佛瑞迪死后我会这么做。不过我如果去了”——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柔——“绝不可能认识兰斯。” 玛波小姐叹了一口气。 派蒂说:“我们不留在这里,你知道。等事情解决,我们要回东非去。我好高兴。” 玛波小姐说:“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你。人需要大勇气才能度过人生的难关。我想你有那种勇气。” 她拍拍少女的手,然后放开,由前门出去坐计程车。 那天晚上,玛波小姐抵达家门。 刚由“圣信育幼院”毕业的吉蒂为她开门,笑眯眯地迎接她。 “小姐,我弄了一条青鱼给你当晚餐。看你回来我真高兴——你会发现家里一切都清爽舒服。我已经作开春大扫除了。” “吉蒂,真好——我很高兴回家。” 玛波小姐发现飞檐上有六个蜘蛛网。这些女孩子从来不抬头!但她为人厚道,不忍说出来。 “小姐,你的信放在门厅的桌子上。有一张曾误送到乳酪场。他们老是这样,对不对?‘丹麦’和‘酪场’的英文字看来有点像,这回字体又差,难怪会送错。那边的人不在,房子锁着,他们今天回家才把信送过来,说‘但愿不是重要的信’。” 玛波小姐拿起邮件。吉蒂说的那封信放在最上层。玛波小姐看到污迹斑斑的草字,一股模糊的回忆涌上心头。她拆信来看。 亲爱的女士: 我希望你原谅我写这封信,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无意害人。亲爱的女士,你会在报上看到消息,他们说是谋杀,但不是我干的,因为我不会做那种坏事,我知道他也不会。我是指亚伯特。我说不清楚。不过你知道,我们夏天认识,要结婚,只是亚伯特还没讨回公道,他被这位死者佛特斯库先生骗了。佛特斯库先生否认一切,当然人人都相信他,不相信亚伯特,因为他有钱,亚伯特没钱。不过亚伯特有个朋友在某地工作,他们做了这种新药,就是所谓叫人吐实的药,你可能在报上看过,人吃了这种药不管想不想说真话都会说的。十一月五日亚伯特要到办公室去见佛特斯库先生,还要带律师去,我负责在那天早晨让佛特斯库先生吃药,等他们来时药效产生了,他就会承认亚伯特说的话是实情。 噢,女士,我把药放在橘子酱里面,可是现在他死了,我想也许药效太强,不能怪亚伯特,因为亚伯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但我不能告诉警察,他们也许会以为亚伯特故意杀人,我知道他不是。噢,女士,我不知道怎么办,该说什么话,警察守在屋子里,好可怕,他们问问题,严厉看着人家,我不知道怎么办,又没接到亚伯特的消息。噢,女士,我不想求你,不过你若能来帮助我就好了,他们会听你的话,你对我一向很好,我没有恶意,亚伯特也没有,你若能来帮我的忙多好。 附启——我在信封里附上一张亚伯特和我的快照。夏令营的一个男孩子拍下来交给我的。亚伯特不知道我有这张照片——他讨厌人家替他照相。不过女士,你可以看出他是多么漂亮的男孩子。 玛波小姐噘着嘴唇俯视照片。照片中的男女四目交投,玛波小姐先看葛莱蒂那张嘴巴微开、深情款款的面孔,然后看另一张脸——正是兰斯?佛特斯库英俊含笑的面容。 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脑中回响! “你可以看出他是多么漂亮的男孩子。” 玛波小姐热泪盈眶,先是怜悯,然后是愤怒——恨凶手太狠心。 最后两种情绪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胜利的波涛——跟一位专家靠下颏骨和牙齿的残迹再造一具绝种的动物标本一样得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