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吸血鬼》 一部充满神秘色彩的小说 ——代序 姜秋霞 安妮·赖斯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之一,她1941年出生在美国新奥尔良,1961年与诗人斯坦·赖斯结为伉俪,1964年获旧金山州立大学学士学位,1971年获加州大学硕士学位。她在成名之前做过多种工作:女招待、厨师、引座员等等,经历十分丰富,为她的写作奠定了充实的基础。 赖斯的作品以生动描写恐怖情节而著称,小说的主题多为历史背景下人的离群索居及对自我的追求,小说中的人物总是现实社会或非现实社会中孤立的群体。如吸血鬼系列中的吸血鬼,《万圣节》中的混血儿,都是一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个体。吸血鬼貌似人类,也渴望与人类为伍,但只能游离于人类之外;《万圣节》中的混血儿则无论多么富有,无论接受过何等的教育,都无法进入白人社会。赖斯的笔下就是这样一些苦苦追求自我、追求美好,却始终被社会排斥在外,永远游荡的孤魂野鬼。 写于1976年,是一部描写鬼魂世界的魔幻小说,通过一个男孩和吸血鬼路易的谈话向读者展现了迷幻的吸血鬼文化——吸血鬼的情感世界、想象能力、表达能力、性爱情结等一切与人类相通的东西,也展现了与人类不同的方面,如他们惧怕火焰和阳光,肉体长生不老等。作者运用丰富的浪漫主义想象使故事充满了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离奇古怪的情节加上人物栩栩如生的刻画使读者置身在一个恍惚迷离,疑真疑幻的境地,不知不觉从真实的客观世界进入作者虚构的主观世界,跟随吸血鬼的自叙来到非现实的鬼魂世界。故事是从主人公路易生为人时开始的,他在因弟弟的摔死而自责难当之际,被一位名叫莱斯特的吸血鬼改变成吸血鬼,从此路易以吸血为生,晚上外出猎杀人类,白天和莱斯特睡在棺材里。后来他们又制造了一个吸血鬼,一个5岁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在变成吸血鬼之后,外貌一直没有变化,始终是小女孩的模样,但思想感情在不断发展。大约过了60年,这个名叫克劳迪娅的小吸血鬼想彻底摆脱莱斯特,使设计杀死了他。然而莱斯特死而复生,携同另一个由他制造的吸血鬼找路易和克劳迪娅复仇。路易和克劳迪娅便从美国新奥尔良逃到欧洲,去追根溯源,寻找其他的吸血鬼,以便了解吸血鬼的本性。他们先是在喀尔巴阡山偏僻的山村里找到一些“没有大脑的活僵尸”,到巴黎之后,发现了一个吸血鬼剧院。这是一个十分优雅的法国风格剧院,里面有众多的男性吸血鬼,也有一些女吸血鬼。克劳迪娅给自己找了一个母亲,同时也给路易找了个女伴,但路易被一个名叫阿尔芒的吸血鬼所吸引。后来莱斯特又出现了,纠集其他吸血鬼杀了克劳迪娅和她的“母亲”。路易悲恨交加,一怒之下烧死了那些吸血鬼,独自去面对他吸血鬼孤独的永生。 是一部寓意丰富的幻想小说,渗透着对人类心灵和思想的深刻透视。作者借非现实世界的描述表现现实世界的真实,从吸血鬼的内心去开掘人性深处的奥秘。小说通过主人公路易的吸血鬼人生来揭示现实世界中人的孤独和生的矛盾。路易是在无法忍受人生痛苦、寻求一死时被变为吸血鬼的,但吸血鬼的杀人、吸血之鬼性并没有完全取代他的人性,他不像其他吸血鬼那样杀人成性,麻木不仁,而是依然保留着人类所具有的爱与恨,有着强烈的情感,无论是对同类还是对人类,都满怀柔情与关爱。虽然吸血鬼的特性决定了他也必须和其他吸血鬼一样以人血为生,但每一次的杀人都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他在痛苦中思索,不断探求吸血鬼的本性,渴望了解这一魔鬼世界的本源,从而寻找一条出路,能与人类为伍,重新回到人间,去体验过去身为人时没有充分感受的美好。然而他无能为力,无法再回到现实社会。这就是路易的痛苦和矛盾,他既有鬼性,又具有人性,但与其他同类格格不入,又与人类无法相通,这种双重性便使他处于极端的孤独之中。路易的矛盾折射出现实社会中的一部分人,象征着那些游离于社会之外、努力追求自我的“边缘人”,他们无法融入身处的时代和环境。正如路易要了解吸血鬼的本性,了解那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时时制约和支配他的超自然符咒一样,人类也总是在不断地探索人类心灵深处的黑匣,那使人相互隔膜、血腥争斗的无形魔力。但个人的奋斗往往被无边的空虚和失望所包围,使他们感到无可奈何的苦闷与孤寂。故事中的吸血鬼能长生不老,但永生的生命使路易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对生命的迷惘与困惑使他感到灵魂的毁灭与生存意义的全部丧失。路易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现实世界中的人因找不到生活的方向、生命的意义而在不断的彷徨与等待中挣扎,那些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人,如路易一般与世隔绝,因而倍感孤独,人与人之间筑起无形的墙,关系冷漠,相互疏远,缺乏共同的思想和相通的感情。作者就是通过描述吸血鬼的心态来揭示现实社会中的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深陷孤独和绝望的境地。 另一方面,小说还突出表现了个体的渺小与无奈,吸血鬼在赋予了超自然的神力之后,依然受到死亡的威胁。故事中所描绘的另一类吸血鬼,没有情感,不具备人性,对杀人麻木不仁。莱斯特就是其中的典型,他一味杀人吸血,甚至玩弄人类的感情,“让她们迅速爱上他,然后送她们进地狱”,对一切都表现得冷漠与超然,因而没有痛苦、没有矛盾,没有挣扎。尽管如此,他们也难免孤独的一生,超自然的神力并没有使他们立于不败之地。由于缺乏群体意识,缺乏凝聚力,他们像一具具行尸走肉,最终必然导致灭亡。 小说运用幻想的手法,呈现给读者一个非现实世界,从形而上的层面上反映了人性的困惑,人与社会的矛盾,具有超越具象的哲理意蕴,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社会现实的投影。但作者在对人类命运作理性思考的同时也表达了对未来社会的疑惧,体现了作者消极悲观的人生态度。 安妮·赖斯是个多产作家,已写有13部小说,除了吸血鬼系列之外,还有《鞭打者》,《魔法时刻》,《万圣节》,《木乃伊》,《向天哭泣》等。是吸血鬼系列中的第一部,因小说前所未有地展现了一个吸血鬼世界,吸引了众多的读者,原文的销售量已达150多万册。虽然评论界对之褒贬不一,然其影响之广泛,令人瞩目。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一 一 “我明白了……”吸血鬼若有所思,慢步走向窗口。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身后隐约可见狄威沙德街上昏暗的灯光和来往车辆的光束。现在男孩能更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了:一张圆形橡木桌、几把椅子;墙上装有一个盥洗盆,盆的上方有一面镜子。男孩把公文箱放在桌子上,等待着。 “可你带了多少磁带?”吸血鬼边问边偏转过身子,现在男孩可以看见他的侧影。“够录一个人的全部故事吗?” “当然够,只要故事精彩就行。有时走运的话,我一个晚上可以采访三到四人,不过故事一定要动听。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确实不过分,”吸血鬼回答道。“那么我愿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很愿意讲给你听。” “太好了,”男孩说道,迅速从公文包里取出小录音机,检查了一下录音带和电池。“我很想听听你为什么相信这事,你为什么……” “不行,”吸血鬼赶紧说道,“我们不能这样开始。你准备好你的设备了吗?” “准备好了,”男孩说。 “那好,坐下。我打算把头顶上的灯打开。” “可我以为吸血鬼不喜欢灯光呢,”男孩说道。“如果你觉得黑暗能够增添一些气氛的话……”但他没接着往下讲。吸血鬼背对着窗户看着他。此时他看不清吸血鬼脸上的表情。吸血鬼一动不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吸血鬼走到桌前伸手去拉上方的电灯开关线时,男孩才松了一口气。 灯一打开,房间里霎时充满了黄色的光,很刺眼。男孩抬头看着吸血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不由地向后摸索着抓住桌子的边缘。“上帝啊!”他轻轻惊叫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吸血鬼。 吸血鬼洁白光滑,如白骨雕刻而成。他的脸就像塑像一样毫无生气,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绿光,紧紧盯着男孩,像骷髅里喷出的两团火焰。吸血鬼满怀期待地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渴望的神情。他那洁白光滑的脸就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说话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强烈地跳动着。“你看清楚了吗?”他轻柔地问。 男孩全身颤抖了一下,抬了抬手,像是要遮住强光。他的视线慢慢扫过吸血鬼身上裁制得很考究的黑色上衣、带长褶的斗篷,脖子上的黑色丝领带和泛着刺眼白光、与吸血鬼皮肤一样白的衣领,然后落在吸血鬼的黑色头发上。他的头发如波浪般一层层梳向脑后,发卷摩挲着白色的衣领。 “你现在还愿意采访我吗?”吸血鬼问道。 男孩张了张嘴,没出声,然后点了点头说:“愿意。” 吸血鬼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向前探着身子,温和亲切地对他说:“别害怕,开始录音吧。” 他把手伸过桌子。男孩吓得全身一缩,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这时,吸血鬼抓住男孩的肩膀,对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我希望你这就开始。”他收回了手,静静地等待着。 男孩费劲地用手帕擦了擦前额和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麦克风就在录音机里面,然后按下键钮,告诉吸血鬼说录音机已经开了。 “你并非一直都是吸血鬼,对吧?”他开始提问。 “对,”吸血鬼回答道。“我25岁时才变为吸血鬼的,那是1791年。” 男孩听他说出如此精确的日期,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日期,然后问:“怎么变的?” “答案可以很简单,不过我不想只是简单地告诉你,”吸血鬼说,“我要给你讲整个故事……” “好的,”男孩赶紧说。他一个劲地把手帕折来折去,又擦了擦嘴唇。 “发生了一场悲剧……”吸血鬼讲了起来,“我的弟弟……他死了。” 吸血鬼说到这儿停住了。男孩清了清嗓子,在焦躁地把手巾塞进口袋之前又擦了擦脸。“你讲这个故事不痛苦吧?”他怯生生地问道。 “你觉得我不痛苦吗?”吸血鬼问,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痛苦,因为我另外只给一个人讲过这个故事,而且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不再痛苦了…… “那时我们住在路易斯安那。我们得到了政府赠予的一块地,就在新奥尔良附近的密西西比河畔建了两个种植蓼蓝的种植园……” “啊,这就是那种口音……”男孩轻声说道。 吸血鬼愣了愣神,然后大笑一声,说道:“我有口音?” 男孩有点手足无措,赶紧说道:“我是在酒吧问你以何为生时注意到的,你把辅音发得比较弱。就只这点不同。我没想到是受法语的影响。” “没关系,”吸血鬼安慰他道,“我并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惊讶。只是我不时会忘了这一点。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好的……”男孩说 “我刚才讲到种植园。实际上种植园和我变成吸血鬼有很大关系,关于这一点我后面会讲到。那时我们在那儿过着富庶自然的生活。我们觉得那种生活是十分迷人的,要比在法国生活快乐得多。不过也许是路易斯安那的荒野僻壤才使我们的日子显得丰裕。我记得屋里都是进口的家具,”吸血鬼脸上露出微笑。“有一架非常可爱的旧式钢琴,我妹妹经常弹它。在夏日的傍晚,她背对着敞开的落地长窗坐在琴旁。此时此刻,我依然能记得那轻快的琴声,眼前浮现出她身后的那片沼泽,挂满青苔的柏树在空中摇曳着枝叶。还有那沼泽地的声音,昆虫在鸣叫,鸟儿在歌唱,所有生命和谐地演奏着一曲美妙的交响乐。我觉得我们深爱着这一切。这一切使房子里的琴声更加优美,而我们的红木家具也似乎分外华贵。甚至当紫藤穿透了屋顶窗的遮板,要不了一年就会将藤须伸进刷得雪白的砖缝……是的,我们热爱着这一切!但是弟弟却并不是这样。他虽不曾抱怨什么,但我却了解他的内心感受。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是一家之主,不得不经常注意不让母亲和妹妹为难他。母亲和妹妹想带着他去走亲访友,参加新奥尔良的各种舞会。但他痛恨这些事。我想他不到12岁就坚决不肯和她们一起出门了。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祈祷,以及他那些圣徒们的苦行僧式生活。 “后来我为他在住宅以外修建了一间小礼拜堂。他开始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和傍晚都花在那里。说来真不可思议,他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与我们格格不入,而我却是如此的普通,丝毫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说到这里吸血鬼微笑了一下。 “有时候晚上我会去找他,发现他在离礼拜堂不远的花园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我向他诉说我的各种烦恼,诸如管理奴隶的难处,监工、经纪人的狡诈,加上天气又是那样变化无常……我遇到的所有方方面面的问题。他呢,只是听我说,很少插话,但总是充满了同情,所以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他为我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似的。我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拒绝。我发誓,无论失去他会多么令我心碎,只要时机一到,他就可以去做一名牧师。然而我错了。”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像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措词地问道:“嗯……他不想当牧师吗?”吸血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他这话的含意,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我错了,错在认为自己会对他百依百顺。”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的墙壁,然后凝视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像。” “真的看到了幻像吗?”男孩问了一句,语气中多少带点犹豫,似乎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想不是的,”吸血鬼说道。“那个时候他15岁,长得一表人才,光滑的肌肤,一双蓝色的眼睛。他身体很结实,不像我现在或过去那么瘦削……但他的那双眼睛……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时,有一种近乎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正独自站在世界的边缘……站在狂风吹拂的海岸,周身笼罩着悦耳的涛声。唔,”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像,起初只是有些异样,后来干脆不吃饭了,一个人住在小礼拜堂里,整天就跪在圣坛前那块光滑的石板上,而小礼拜堂本身却不在他心上了。蜡烛灭了不点,圣坛上的布脏了也不换,甚至连落叶也不清扫。有天晚上我站在玫瑰丛中看着他,他的神情使我吃惊不小。整整一个小时,他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双手前伸相交成十字。奴隶们都以为他疯了。”吸血鬼抬了抬眉毛,似乎仍感到惊讶不已。“我以为他不过是……过分热衷于上帝。后来他把幻像的事告诉了我。他说圣多明我和圣母马利业到礼拜堂来了,对他说要把我们路易斯安那的所有家产,把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卖掉,然后用这笔钱在法国为上帝工作。我的弟弟将成为一名伟大的宗教领袖,使法国焕发出以往的宗教热忱,扭转无神论和革命的潮流。当然弟弟自己没有钱,所以我必须将种植园以及新奥尔良的房子卖掉,再把钱给他。” 吸血鬼又停下不说了。男孩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吃惊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嗯,……我想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把种植园卖掉了?” “没有,”吸血鬼回答说。他显得很平静,就像刚开始讲故事时一样。“我嘲笑他,他呢……很恼火,一再坚持说那确实是圣母马利亚的旨意。我是什么人?竟敢无视圣母的旨意?我算什么?”吸血鬼轻声自问,似乎又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算什么?他越是要说服我,我就越发觉得他可笑。我对他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产生于不成熟的,甚至是病态的心理。我告诉他,这个礼拜堂就是个错误,我要马上让人把它拆了;他得去新奥尔良上学,把他这种愚蠢可笑的念头赶走。我记不清当时我还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在我对他的回绝和鄙视的背后,是一股郁积的怒火,以及失望的情绪。我根本不相信他。” “这是可以理解的,”吸血鬼稍一停顿,男孩便插了一句,脸上吃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的意思是难道会有人相信他吗?” “这可以理解吗?”吸血鬼看了男孩一眼,“我认为也许这是我的自私心理在作怪。让我解释一下。我很爱我弟弟,这一点前面跟你说到过。我有时认为他是一个活着的圣教徒,因而决不反对他做祈祷、默念,还一味鼓励他这样做。我十分愿意让他成为一名牧师。如果有人告诉我阿尔勒或卢尔德的某个圣人看到了幻像,我会相信的。我是一名天主教徒,我相信圣徒,也常常在教堂的大理石神像前秉烛膜拜。我知道圣人的样子,能说得出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各代表什么。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我弟弟的话。我不仅不相信他见到了幻像,就连这样的想法我也一刻不能容忍。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弟弟,尽管他可以是圣洁的,可以是绝对古怪的,但不可能是圣方济各①。只要是我的弟弟,就绝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私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①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创始人。 男孩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明白了。他觉得自己是明白了。 “也许他是看到幻像了,”吸血鬼说。 “那你……你的意思是不知道……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像?”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信念很坚定,一秒钟也不曾动摇。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当时我也知道。那天晚上他离开我的房间时悲伤到了极点,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丝毫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几分钟后他就死了。” “怎么会呢?”男孩问。 “他出了房间的落地长官,来到走廊里,在砖砌的楼梯顶端站了片刻就摔了下去。等我赶到下面时,他已经死了,摔断了脖子。”吸血鬼惊恐地摇了摇头,但面部依然很平静。 “你亲眼看见他摔下去的?”男孩问道,“会不会是失足摔下去的?” “我没看见。有两个仆人看见了,他们回忆说弟弟抬起头,像是看到了空中的什么东西,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像是被风吹着往前飘去。有个仆人说他摔下去的时候正要说什么,我也觉得他有话要说,可惜那会儿我从窗口走开了。我刚背转过身,就听到了他摔下去的声音。”吸血鬼瞥了一眼录音机,继续说道,“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觉得他的死是我的过错,其他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想?你说他们是看见他摔下去的。” “他们并没直接指责我,只是知道我和弟弟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知道他摔死之前我们争吵过几分钟。仆人们听到了我们的大声争吵,我母亲也听到了。她一个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向沉静的弟弟怎么会大吵大嚷。妹妹也跟着一再追问我。当然,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震惊之余我怀着满腔的悲怨,哪有心思去答理别人,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人知道弟弟看到的‘幻像’,也决不能让人知道他最终不仅没成为圣人,反而成了……神经病。妹妹不愿意去参加葬礼,宁可上床睡觉。我的母亲在教区里逢人便讲我和弟弟在我的房间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只是我不愿讲出来。这话从我母亲的口里说出来,以至于警察都来盘问我。最后牧师也来看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他们谁也没有讲事情的经过,只说我们当时是在讨论一点事情,并且一再申明他摔下去的时候,我没在走廊里。他们盯着我,就像是我亲手杀死了弟弟一样。不过我自己觉得是我害死他的。我在他的棺材旁坐了两天,心里一直想着他是我害死的。我凝视着他的脸,直到两眼冒金星,几乎昏倒。他的后脑勺摔碎了,头在枕头上还是歪的。我强迫自己紧盯着他,仔细审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因为那巨大的痛苦和尸体腐烂的气味几乎令我无法忍受。我一再想让他睁开眼睛,你知道这是多么地异想天开。我脑子里一直萦绕的念头是,我嘲笑了他,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对他不好,是我害死了他。” “这事真的发生过,对吧?”男孩小声说了一句,“你给我讲的这些……是真事?” “是的。”吸血鬼看了看男孩,对他的话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我来接着给你讲。”他的视线离开男孩,又落回到窗户上,对男孩并不在意。而男孩似乎在心里无声地挣扎了一阵。 “你说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幻像。可你……是吸血鬼……怎么会不知道他究竟……” “让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一件一件告诉你。不,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幻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男孩看他又不讲了,说道: “请……请接着讲。” “嗯……我想把种植园卖掉,再不愿看到那所房子,那个礼拜堂。后来我把它们交给一家代理所,帮助我处理有关事务,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里去了。母亲和妹妹搬到了新奥尔良城里。当然,我一刻也没忘记过弟弟,脑子里常常想着他的尸体在地底下一点一点地腐烂。他被埋在新奥尔良的圣路易斯墓地,我常常想方设法绕开那个地方,心里却怎么也忘不掉他。无论是醉酒还是清醒的时候,我都似乎能看见他的尸体在棺材里腐烂。我简直难以忍受这种折磨。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他站在楼梯的顶端,我拉着他的胳膊,温和地对他说话,劝他回卧室,告诉他我相信他说的话,让他祈祷上帝给我信心。在这期间,种植园的奴隶开始传说在走廊上看见过他的鬼魂,搞得人心惶惶,弄得监工无法维持正常的工作秩序。周围的人以不礼貌的方式向妹妹打听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弄得妹妹也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她倒不是真的成了神经病,而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询问,才装成那样的。我整日饮酒,尽可能不待在家里。后来我就变成了那种想死又没有勇气自杀的人,独自在黑暗的大街小巷穿行,常常到酒吧喝得烂醉如泥。有两次差点和别人打架,我都中途主动躲开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的懦弱,而是出于对这一切的冷漠。我倒真希望能有人杀了我。于是有一天真的有人来袭击我了。袭击我的可能是任何人,因为我的这种邀请是对所有人的……水手、小偷、疯子,等等。可袭击我的竟是一个吸血鬼。一天夜里,在离我家门几步远的地方,他抓住了我,然后认定我死了,便扔下了我——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他吸了你的血?”男孩问道。 “是的,”吸血鬼大笑一声,“他吸了我的血,就是这样。” “可是你活了下来,”男孩说,“而你说他认定你死了,才扔下了你。” “他几乎吸干了我的血,使我濒临死亡。后来有人发现了我,把我放在了床上。我自己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醉酒引起的中风。我盼着自己死掉,所以不吃不喝,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母亲请来了牧师。当时我正发着烧,就把一切对牧师讲了,弟弟的幻觉和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记得自己紧紧抓着牧师的手,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把我的话说出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我最后对牧师说,‘所以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竟那样对待他,我不能再活下去了。’ “‘荒唐!’牧师说道。‘你当然能活下去,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在钻牛角尖。你的母亲需要你,你的妹妹也需要你。至于你的弟弟,他那是魔鬼附身了。’牧师这么说令我很吃惊,并且无言以对。他继续解释说,那是魔鬼制造的幻像。魔鬼很猖狂,整个法国都在魔鬼的阴影之下,而法国大革命是魔鬼最伟大的胜利。什么都救不了我弟弟,只有在他魔鬼附身不能自控的时候,让人压住他,进行驱鬼,做祈祷,并且禁食才行。‘是魔鬼把他推下楼梯的,这再明显不过了,’牧师宣称。‘在房间里时,你不是在和你弟弟讲话,而是在和魔鬼讲话。’他这话激怒了我。我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但没有发作。牧师继续谈论着魔鬼,谈论着奴隶们的巫术,还有其他国家魔鬼附身的事例。于是我气疯了,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砸了,还差点杀了他。” “可是你的体力……那吸血鬼……?”男孩问道。 “我处于疯狂状态,”吸血鬼解释说,“所做的一切是我身体最好的时候都做不到的。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异常混乱、苍白,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我确切地记得,我把他赶出了后门,穿过院子,将他顶在厨房的砖墙上,使劲砸他的头,几乎把他打死。等消了气时,我已精疲力竭,快要死掉了。他们很为我难过,哎,这群傻瓜!不过我想谈点别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从牧师的身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对弟弟的轻视也从牧师的身上得到了反映。牧师有关魔鬼那直露的浅见可以证明这一点。另外,他也不相信圣人会降临到弟弟的房问。” “可他确实相信有魔鬼附身之事。” “这就很接近俗人的观点了,”吸血鬼马上说道,“俗人不信神,不信仰上帝,即便如此也会相信有魔鬼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噢,不,其实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恶,随时随地可见;善,却很难有立锥之地。你要明白,说魔鬼附身,其实是对疯子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我想牧师就是这个意思。我肯定他见识过疯狂。或许他是对的,激烈谴责疯癫状态,并把它说成是魔鬼附身。撒旦被驱逐时,你没必要亲眼看见他,不是吗?但是,站在圣人面前……相信圣人看到了幻像。不!我们拒绝相信这种情况会在我们中间发生,这是一种自私的心理。” “我从未那么想过,”男孩插了一句嘴。“对了,你怎么样了?你说他们为你难过,想把你的病治好,可那一定差点把你害死。” 吸血鬼哈哈大笑。“是啊,确实如此。但那天夜里吸血鬼又来了。他想得到普都拉——我的种植园。那时夜已很深了,妹妹都睡着了。那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仍然历历在目。他从院子外面进来,悄无声息地打开我的落地长窗,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有着洁白的皮肤和金黄色的头发,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而且像猫一般敏捷。他轻轻地用一块披巾蒙住妹妹的双眼,又把灯芯拧下去了一点。妹妹打着盹,身旁放着脸盆,还有用来为我敷额头的布。她就那样蒙着披巾,一动不动地睡到早晨;而我在这期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变化?”男孩问道。 吸血鬼叹了口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墙。“起初我以为是又来了一位医生,或者是家里请的什么人来开导我的,然而我马上就打消了这种疑虑。他走近我的床边,朝我弯下身子。这时灯光正好照着他的脸,我发现他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他那灰白的眼睛燃烧着白热的光亮,垂在身体两侧修长的白色双手也和常人的不一样。我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在他告诉我之前。我的意思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从知道他是我从没见到过的一种怪物时起,我就不再存在了。自我中拒绝接受一名非常人类的成分消失了。所有的意念,甚至我的犯罪感,还有死的念头都毫不重要了。我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他边说边用拳头轻触着胸脯。“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时也彻底领悟了什么叫做可能。后来我经历了更加神奇的事情。他告诉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又告诉我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以及以后会怎么样。随着他的谈话,我的过去慢慢化为灰烬。我的生活像是分离出来的身外之物,我看清了自己一向的虚荣、自私。对小事的纠缠,以及供奉上帝和圣母的虚情假意。祈祷书里写满了圣人的名字,然而这对于一个狭隘、自私、功利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我看清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神灵……也是大多数人的神灵:吃喝玩乐以及生命的保障。这一切都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男孩满脸的迷惑与惊愕,不由得问道:“所以你就决定变成吸血鬼?”吸血鬼沉默了片刻。 “决定,这个词不够确切。虽然我始终觉得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刻,一切都不是无法避免的。对,确实不是无法避免的。但也不能说是我自己决定的。还是这样说吧,他把话说完后,我就别无选择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去追随他。啊,不,我还顾及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一样什么东西?” “最后一次日出,”吸血鬼答道。“那个早晨我还没变成吸血鬼,我最后看到了一次日出。 “那之前见过的日出我都记不得了,但这一次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阳光慢慢爬上落地长窗的窗顶,网眼窗帘透进淡淡的白光;窗外的树叶,在曙光的映照下,片片闪烁。然后,阳光从窗户照进了房间,把窗帘的网眼撒满石板地,撒满妹妹的全身。妹妹还在睡着,脸上盖着披巾,上面布满花纹的影子。她似乎感到有些热,用手拨了拨披巾,依然熟睡着。这时阳光照到了她的眼睛上,她不由得闭紧了眼睛。阳光在她头枕胳膊伏着的桌上反着光,水罐里的水在阳光照耀下更显得波光粼粼。我能感觉到阳光照在我放在被外的手上,又慢慢移到我的脸上。我躺在床上,想着吸血鬼对我说的那些话,然后毅然告别了阳光,去变作一个吸血鬼。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日出。” 吸血鬼又望着窗外,暂停了叙述。房间里突然间寂静无声,男孩似乎听得见那种寂静。接着,传来了街上的噪音,有一辆卡车隆隆的起动声震耳欲聋,随之便远去了。 “你留恋那最后一次日出吗?”男孩小声问。 “不十分留恋,”吸血鬼答道。“我还想着许多其他的事呢。我们讲到哪儿了?你想知道后来的情形,以及我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吗?” “想的,”男孩说。“你究竟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确切的情况我已讲不清楚了,”吸血鬼说,“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我尽量描述得准确、清楚一点吧。但还是不可能非常确切。这就好比你没有过性关系,就无法给你描述性体验一样。” 男孩似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但还没问就听吸血鬼又接着讲道:“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这个名叫莱斯特的吸血鬼想得到我们的种植园,这就是他为什么赋予我现在这样一个与日月同在的生命的原因。不过他不太具备分辨能力,没有把这个世界上寥寥几个吸血鬼看做一个需要严格选择会员的俱乐部。他也有尘世间的烦恼——一个瞎眼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吸血鬼,也不可能知道。他有自己的需要,还得照顾他的父亲,而继续待在新奥尔良是非常困难的,于是他想要普都拉。 “我们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种植园,把他瞎眼的父亲安顿在主人卧室里。从这时起,我便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非一步之遥,但有关键的一步,只要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回头。这一过程由几个部分组成,首先是杀死监工。他是睡着时被莱斯特弄死的。莱斯特做这件事时要我仔细观察,并接受这种行为。这是对我今后做同样事情的一种考验,也是改变我的一个步骤。当然这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一步。我对我自己的死并不害怕,只是不愿意自杀,但我很珍视别人的生命。由于弟弟的死,我滋生了一种对他人死亡的恐惧感。监工被惊醒了,用双手使劲想把莱斯特甩开,但被莱斯特紧紧抓住,根本甩不掉,只能拼命挣扎,最后精疲力竭。我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看着他血被吸干,慢慢死去。我们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站了大半个小时,看着他断了气。这就是我变化的一部分——否则莱斯特是不会待在那里看着被害者死去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处理掉尸体。这场景我简直受不了,感到全身发热,虚弱无力,搬动尸体时甚至觉得很恶心。莱斯特哈哈大笑起来,非常冷酷地对我说,等你完全变成了吸血鬼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你也会笑的。这一点他错了。不管我后来是多么频繁地杀人,我也从没有对着死亡大笑过。 “我还是接着刚才的情节讲吧。我们驱车沿河边的路来到一片空地,把监工扔在那里。我们把他的衣服撕破,拿走他身上的钱,再给他嘴里灌上酒。我知道他的妻子住在新奥尔良,我能想象发现尸体后她将会何等绝望,但我的痛苦绝不亚于她的悲伤。想到她以为丈夫酒后遭劫而不知丈夫惨死的真正原因,我就心痛如绞。我们把尸体打得鼻青脸肿,这样做简直要使我崩溃了,而莱斯特却显得很超然。对我来说,他不比《圣经》中的天使更具有人性。然而,在这种压力下,我慢慢着魔了。我是从两个方面变成吸血鬼的:第一个方面就是着魔,莱斯特在我临终的床边就制服了我;另一个方面则是我的自毁欲。彻底毁灭自己的欲望。正是这种欲望为莱斯特的两次到来敞开了大门。现在我不是在毁灭自己,而是在毁灭别人,监工、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家。我几乎要崩溃了,开始退缩,想逃开莱斯特。结果,莱斯特凭借他那准确无误的直觉感知了这一切,准确无误的直觉……”吸血鬼若有所思。“告诉你,在吸血鬼强大而准确的直觉面前,人类最细小的面部表情都如做手势一般明显。莱斯特能很好地把握时机,急忙叫我上了马车,驱车回家。‘我想死,’我开始小声地咕哝起来。‘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想去死。你有能力让我死的,你就让我死吧。’我不再望着他,不愿被他美丽的外表所迷惑。他笑着,轻柔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说过,他一心想要我的种植园。” “但他会放过你吗?”男孩问,“在某种情况下会吗?” “我不知道。据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是宁可杀了我,也不愿放了我的。不过你知道这正中我意,因此我无所谓。一到家我就跳下了车,迷迷瞪瞪地走向砖砌的楼梯,也就是我弟弟摔死的地方。监工一直住在自己的农舍里,所以这里的房子几个月都没人住了,路易斯安那的湿热已使楼梯的台阶面目全非,石阶缝里长满了野草和一朵朵的小野花。夜晚的湿气令人感到一阵阵凉意,而我坐在了楼梯的最下面,甚至把头靠在石砖上,还用手去抚弄野花光滑的花茎。我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一小把野花。‘我想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对吸血鬼说道。‘我犯了杀人的罪孽,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听了我的话,吸血鬼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突然,他像抓住别的受害者一样一把紧紧抓住我。我竭力反抗,用靴子蹬他的胸脯,狠劲踢他。他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接着他一纵身,动作快得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他就已经站在石阶的最下面了,非常鄙视地对我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死呢,路易。’” 当吸血鬼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男孩不由得唐突地轻叫了一声。吸血鬼简短地确认道:“是的,那是我的名字。”然后他就继续往下讲了。 “我无助地躺在那儿,再一次面对自己的懦弱和愚蠢,”他说道。“也许这样直接面对这一切时,我应该还来得及鼓起勇气真正了结自己的性命,而不是哀求别人来索命。我仿佛看见自己扑向一把刀,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苦苦渴盼。这种折磨就像忏悔后的赎罪苦修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真希望死亡之神能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我的头上,让我得以永久解脱。我又似乎看见自己站在楼梯上面,也就是弟弟站过的地方,身子猛地摔下去,砸在石砖上。 “但我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或者应该说除了来得及实施莱斯特的计划,其他一切都来不及了。‘好了,听我说,路易。’他一边说,一边在我身旁的石阶上躺下。他的动作那么优雅,那么亲昵,使我马上想到了情人相偎的情景。我将身子缩了缩。他伸出右臂把我搂在怀里,在此之前我还从未靠他这么近过。他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光,皮肤显得很不自然,像是包着一层膜。我刚要动,他便用右手手指压住我的嘴唇,对我说:‘别动,我现在就吸干你的血,把你带入死亡之门。我要你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在流动,静得能听见你的血流入我的血管。只有你的意识和愿望才会使你活下去。’我想反抗,但他用手指死死压住我,把我平躺着的身体完全控制住,我只好放弃挣扎。他一口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男孩的眼睛睁得老大,吸血鬼讲述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直往椅子后面缩。他现在一脸紧张的样子,好像要挨打似的。 “你大量失过血吗?”吸血鬼问,“你了解那种感觉吗?” 男孩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发“不”这个音,但声音没有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没有过,也不了解。” “楼上的客厅里,就是我们预谋杀害监工的地方,烛光闪烁;走廊上也点着一只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清风中摇曳。烛光、灯光糅合在一起,影影绰绰,好像一片昏黄悬挂在我头顶的楼梯井上,轻笼着栏杆,如烟雾一般缭绕、盘旋着。‘听着,把眼睛睁开。’莱斯特悄声对我说,双唇在我的脖子上摩挲着。我记得当时他嘴唇的动作令我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倒有点像愉悦的情感体验带给人的全身心震颤……”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右手虚握拳头托着下巴,食指轻擦着下颌。“结果在几分钟内我已虚弱无比,全身瘫软,心中万般恐慌,却无法开口说话。莱斯特依然压制着我,胳膊像铁棍一样沉重。他的牙齿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阵尖利的钻心疼痛,脖子也随即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他弯腰望着无助的我,松开抓住我的右手,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了一口。血随即流了出来,洒在我的衬衫和外衣上。他眯着那发光的眼睛,望着手腕上的血。这似乎是永恒的一幕:他脑后隐约的灯光像幽灵出现时的背景。我觉得当时我心里明白他要干什么,无助地等待着,像期待了很多年似的。他把流血的手腕放在我的嘴边,用坚定的口吻急切地说:‘路易,喝了它。’于是我就喝了。‘镇静点,路易’,‘快’,他在我的耳边反复地小声说着这两句话。我喝着他的血,生平第一次尝到吮吸的快感,整个身心都集中在此生命之源上。接下来,某些事情发生了。”吸血鬼向后靠了靠,蹙了蹙眉。 “描述这些难以描述的事情实在让人感到悲哀,”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耳语。男孩纹丝不动地坐着,像凝固了一般。 “我吸血的时候,眼前只有那片光。后来,后来就是……声音。先是一阵轰鸣,接着像是咚咚的敲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犹如一个巨人慢慢穿过一个陌生黑暗的森林,敲着鼓走来。然后又有另一种敲鼓声,像是另一个巨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走来。他们各敲各的鼓,不相合拍。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我的全身,耳朵、手指、嘴唇、太阳穴,甚至血管里都在嗡嗡作响,尤其是血管里,一阵鼓声,又一阵鼓声。突然,莱斯特抽回了手腕。我睁开眼睛,略一迟疑,便又搜寻他的手腕,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再次拽向我的嘴。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意识到那鼓声原来就是我的心跳声,而另一个鼓声是他的心跳声。”吸血鬼叹了口气,“你明白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明白,我的意思是,我……” “当然,”吸血鬼边说边移开了目光。 “等等,等一下!”男孩一阵紧张,“带子快完了,让我换盘带子。”吸血鬼耐心地看着他换好磁带。 “后来怎么样了呢?”男孩问了一句。他脸上湿漉漉的,赶忙用手帕擦了擦。 “从此,我看一切都是吸血鬼的眼光了。”吸血鬼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漠然,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莱斯特又站在了楼梯的下面。我眼前的他煞白煞白,在黑夜里像个发光体。他现在在我的眼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并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再是刺眼的白光了。不仅莱斯特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我眼前的所有其他事物也都发生了变化。 “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颜色和形状,我被莱斯特黑色外衣上的扣子所吸引,以至于有好一阵我什么都不看,就盯着他的扣子。此时莱斯特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也像是我以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他的心跳听起来依然像是在敲鼓。心跳声混合着金属般尖利的大笑声,犹如许多钟被同时敲响,震耳欲聋,久久回荡。慢慢地,两种声音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可辨,犹如一组钟乐,优美和谐。”吸血鬼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优美的钟乐。” “‘别再看着我的纽扣,’莱斯特对我说道,‘到树丛里去,把你体内的浊物都清除干净。不要这么迷恋夜色,那样你会迷失自己的!’ “他的话当然是很明智的。我一看见洒在石板上的月光,就被深深地迷住了,以至于看了一个小时,走过弟弟的小礼拜堂时甚至都没有想起弟弟。站在杨树、橡树下,仔细倾听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有一群女人在悄悄细语,一个个向我暗送秋波。至于我的肉体,它还没有完全转变。当我的听觉和视觉彻底变化之后,它就开始疼痛,所有人类的体液都在被逐出体外。作为人,我行将死亡,但将再生为吸血鬼。这时,我的意识被唤醒,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我跑上楼,进了客厅。莱斯特已在着手研究种植园的一些书面资料,查看去年的收支。‘你很富有啊。’我刚进去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有点不对劲,’我大声对他说道。 “‘你在死亡,就这么回事。别傻乎乎的。你们这里有油灯吗?有这么多钱还支付不起鲸油吗?就只有那只提灯,把它拿过来吧。’ “‘我在死亡!’我大喊大叫,‘我在死亡!’ “‘人人都一样。’他无动于衷,不肯帮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有些看不起他。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他应该帮助我正视这些变化,应该让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变化,就像刚才那样,陶醉在死亡中。但他没有这么做,莱斯特从来就不是一个我这样的吸血鬼,从来都不是。”吸血鬼这么说并无自诩的意思,而完全是觉得事情本该这样。 “唉,”他叹了口气,“我在快速死亡。这意味着我的恐惧感也在迅速消失。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注意整个过程。至于莱斯特,他根本就是个白痴。‘啊呀,我的天哪!’他大声叫喊着,‘你不知道我竟然没有为你做好准备,我多蠢呀!’我真想说‘你确实很蠢,’但没有说出口。‘今早你只能和我同棺共扰了,我还没为你准备好棺材。’” 吸血鬼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提到棺材吓了我一跳,使我所剩无几的恐惧感消失殆尽,只是因为听到要与莱斯特同棺共眠而稍稍感到有些吃惊。这时,他去了他父亲的房间,向他父亲告别,并告诉父亲他早晨再回来。‘可是你去哪儿?你的生活习惯怎么这样?’老人追问他。莱斯特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在此之前莱斯特对老人一直毕恭毕敬,甚至恭敬得有些过了头,这会儿却突然一下子变得像个暴徒。‘我在照顾你,不是吗?我现在让你过的日子比你过去让我过的日子要好得多!我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该死的!’老人难过得直哼哼。我由于情感发生了特殊变化,加上极度疲乏,就没有插嘴。房间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着迷于眼前的各种色彩,床罩的颜色,还有老人面部的丰富色调,灰白泛红的皮肉下面跳动着蓝色的血管。在我的眼里,即便是他那牙齿的褐黄色都具有十分的魅力。他嘴唇的颤动像在演奏催眠曲,令我昏昏欲睡。‘这么个儿子,这么个儿子。’他这么说着,当然想不到他儿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好吧,那就去吧。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每天早晨等她丈夫一出门你就去找她。把念珠给我,我的念珠呢?’莱斯待嘴里骂了一句,把念珠给了他……” “可是……”男孩想问一问。 “怎么啦?”吸血鬼说,“我想我该让你多问些问题的。” “我想问一下,念珠上有十字架,是不是?” “噢,关于十字架的说法!”吸血鬼笑了,“你的意思是指我们惧怕十字架?” “我想你们是不能面对十字架的,”男孩又说道。 “无稽之谈,我的朋友,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什么都可以正视,尤其愿意面对十字架。” “那么关于钥匙孔的说法呢?就是说你们能……变成气体穿过小孔。”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二 二 “我倒希望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吸血鬼又笑了。“那样该多好,我就可以从各种各样的钥匙孔里穿过去,体验各个小孔不同的形状。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他摇了摇头。“那其实就是……如今你们怎么说来着……胡扯。” 男孩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止住了笑,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吸血鬼说了一句,又问:“还有问题吗?” “还有人们常说的用木桩戳进心脏这件事。”男孩说完这句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那也是,”吸血鬼说道,“胡扯。”他在说这两个字时着重强调了一下,结果把男孩逗笑了。“这些魔法都没有。你干吗不抽支烟?我看到你的衬衣口袋里装着烟。” “噢,谢谢。”男孩应道,好像吸血鬼的建议正中下怀。可当他把烟放到嘴边时,双手又抖个不停,结果第一根火柴竟没有把烟点着。 “让我来。”吸血鬼说着,把他手里的小包火柴拿过去,迅速擦着了一根给男孩点烟。男孩吸了一口,目光落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前倾的身子缩了回去,衣服也跟着窸窣作响。“洗手池上有烟灰缸,”他说道。男孩惶惶然地走过去拿了烟灰缸,看看里面不多的几个烟蒂,又看到地上有只小废纸篓,就把烟灰往里倒了倒,然后急忙回来把烟灰缸放在桌子上,再把香烟搁在了上面,烟上留着几个手指的湿印。“这是你的房间吗?”他问。 “不,”吸血鬼回答道,“这只是一个房问。”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男孩又问。吸血鬼此时像是在注视着头顶上灯泡下面缭绕的烟雾。 “啊……我们火速赶到新奥尔良,莱斯特的棺材就放在离城墙不远处的一间非常简陋的屋子里。” “你真的就进了棺材?” “别无选择。我祈求莱斯特让我待在柜子里。他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很吃惊地问我:‘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吗?’‘可是难道棺材有魔力吗?还是棺材的形状很重要?’我继续找理由祈求着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想到要和他同棺共眠,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不过在争执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这真是很奇怪。我一生都惧怕封闭的空问。我生长在法式房屋里,屋顶很高,整面墙壁的窗户。我一向很害怕被包裹起来,甚至连教堂的忏悔室都令我很不舒服。这种恐惧实在是不正常的。现在,当我在向莱斯特提抗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这种感觉,只是还记得这种感觉罢了。 我之所以会想到这种感觉,一方面完全是出于习惯,另一方面是还未能充分意识到目前这令人振奋的自由。‘你的表现可不怎么好,’莱斯特最后说道,‘天快亮了,我应该让你死。你会死的,知道吗?阳光会把我给你的血全部破坏,每个组织,每个血管的血都遭到破坏。但是你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害怕。我想你现在就像一个失去了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的人,总是坚持说觉得那原本是胳膊或腿的地方在隐隐作痛。’这绝对是莱斯特在我面前说过的最聪明最有效的话,我马上就被说服了。‘好了,我要进棺材了,’他最后用不屑一顾的语气对我说道。‘如果你能明白什么对你有好处的话,就进来躺在我身上。’我照他说的做了,趴在他的身上,心里很乱,一方面因为没有了恐惧感,另一方面因为靠他这么近使我很不舒服。尽管他很英俊迷人,但这样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有一种厌恶情绪。他关上了棺材盖。我问他我是否已经完全死了。我的全身又痛又痒。‘没有,还没有。如果你完全死了,就只会听到和看到身体的变化,而没有任何感觉。到了晚上你就完全死了。现在睡觉吧。’” “正如他所说的吗?你醒来的时候就……死了?” “应该说是变了,因为很明显我还活着,只是我的肉体死了。虽然体内不再需要的体液和器官并没有马上消除,但肉体已经死了,随即出现了脱离人类感情的第二个阶段。第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是我根本不喜欢莱斯特,即便我和他一起把棺材装上了一辆灵车,又一起从一间停尸房里偷了另一个棺材,我还是不喜欢他。我和他相差甚远,可与肉体死亡前相比,我离他却越来越近了。这一点我跟你说不太清楚。现在的你就像肉体死亡前的我,你是不会明白的。在我死之前,莱斯特绝对是最震撼我灵魂的一个经历,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你的烟都成了一截长长的烟灰棒了。” “噢!”男孩赶忙把过滤嘴在玻璃烟灰缸里掐灭。“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一旦没有了距离,他就失去了……诱惑力?”他手里拿着烟和火柴,眼睛看着吸血鬼问道。这会儿他显得比刚才自如多了。 “说得对,”吸血鬼喜形于色地说。“那天回普都拉真是非常刺激,但莱斯特一直喋喋不休,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烦人、更扫兴的啦。当然我前面说过,我和他相去甚远,肉体更无法与他抗衡。我是在当天晚上第一次杀人时了解这一点的。” 吸血鬼从桌上伸过手,轻轻掸掉男孩领口上的烟灰。男孩万分惊奇地看着他那缩回去的手。“请原谅,”吸血鬼说,“我并不想吓着你。” “原谅我,”男孩说,“我突然觉得你的手臂……特别长。你的身子没有动,手却能伸这么远!” “不是的,”吸血鬼回答说。他跷起腿,把手放在膝盖上。“我的身子动了,只是速度太快,你没有看清楚,才产生了这种错觉。” “你身子往前动了?可你没有啊,你刚才就像现在这样坐着,背也靠在椅子上。” “不是的,”吸血鬼重复道,语气很坚定,“我的身子确实移动了。好,我再做一次给你看。”说着,他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男孩瞪着眼睛,满脸的迷惑与恐惧。“你还是没有看清吗?”吸血鬼说,“我现在把手伸给你看,我的手臂根本不是特别的长。”他举起手臂,食指向上指着,就像一个天使要传授主的旨意。“你所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有着本质的不同。我的动作在我自己看来已经是非常迟缓,甚至有些呆滞了,我的手指弹你的衣服时发出的声响也是很大的。好了,我并不想吓着你,不过也许从这一点上你能看出为什么我们返回普都拉种植园时充满了刺激,因为即便是树枝在风中摇曳也令人兴奋不已。” “是啊。”男孩说道,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惊讶。吸血鬼注视了他片刻,然后说:“我要给你讲……” “讲你第一次杀人,”男孩说。 “是的。不过我该先给你讲一下,那个时候种植园一片混乱。人们发现了监工的尸体,也发现了主人卧室里的瞎眼老人。谁也说不清怎么会出现这么个老人,并且发现新奥尔良没了我的踪影。妹妹报告了警方,我们回到普都拉的时候,有几个警察已经在那里了。这个时候天色已是昏暗一片。莱斯特简短地提醒我,不要在有亮光的地方让警察看到我,一点点亮光也不行,尤其是目前我的肉体还太引人注目。于是,我就在房前的栎树荫里和他们谈话。他们要我进屋谈,我都没有理会。我对他们解释说,前一天晚上我来过普都拉,那老人是我请来的客人;至于工头,他没来过这里,他出差去了新奥尔良。 “事情便这样得以解决了。这其间我刚刚具备的冷漠超然起了很大作用。接下来的事是我面临种植园本身的问题。奴隶们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一整天没做任何工作。当时我们有一家很大的蓼蓝染料厂,工头的管理至关重要。不过我还有几个特别精明的奴隶。如果我早发现他们的精明,不惧怕他们非洲人的外貌和举止,那么他们早就会像工头一样充分展示各自的才能了。我现在研究了他们几个的情况之后,就把管理工作交给了他们。我向他们许诺说,谁干得最好就把工头的房子给谁。我把在田间劳作的两位年轻女人召回主宅,让她们照料莱斯特的父亲。我告诉她们尽量不要干扰我。只要她们不影响我和莱斯特,我会付给她们额外的报酬。我当时没意识到,就是这些奴隶最先怀疑到我和莱斯特不是普通的人。我也不曾想到他们对神和鬼的体验要比白人强得多。由于经验不足,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被奴役驯化了的粗人,头脑简单。在这一点上,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还是讲那天晚上的事吧,我要给你讲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因为莱斯特缺乏常识,他把这次行动给搞糟了。” “搞糟了?”男孩问。 “我决不该拿人先开刀的。不过,这类经验我只能自己去学习了。刚刚应付完警察,安顿好奴隶,莱斯特就让我和他一起钻进沼泽地。夜已经深了,奴隶们住的小屋漆黑一片。我们很快就看不见普都拉的灯光了。我感到焦躁不安起来,还是那些感觉:记起恐惧,迷惑不解。如果莱斯特天生有些才智的话,就会耐心温和地把情况说个清楚,告诉我不必害怕沼泽,虫蛇绝不会对我造成伤害,我应该集中注意在黑暗中看清物体这一新的能力。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一个劲责怪我,弄得我心烦意乱。他只关心猎物,以及帮我开一个头,并让我继续下去。 “当我们终于发现猎物时,他就催促我行动。这是一小群逃跑的奴隶,聚集在一起。莱斯特以前就袭击过他们,大约已经袭击了他们总数的四分之一。他躲在黑暗处注视着,等待他们中的某个人离开簧火,或者等他们睡着的时候攻击他们。他们一点也觉察不出莱斯特的出现。我们在那里注视了他们有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一个男人——他们都是男人——终于离开那块空地,走了几步进树丛去解手。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莱斯特摇了摇我,说:‘去要他的命。’”吸血鬼看着男孩睁得老大的眼睛,笑了笑。“我想我那会儿吓坏了。要是你的话,你也会吓坏的,”他说。“不过那时我不知道我应该先杀动物,而不是人。我赶紧说我不大可能抓住他的,结果那个奴隶听到了我的说话声,转了转身,背对着远处的火,往黑暗处看去,然后悄无声息地迅速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长长的刀。他上身赤裸,只穿一条裤子,系一根腰带。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他说了句法语土语,然后向前走来。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们,而我在黑暗处看他很清楚。莱斯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动作之快,令我目不暇接。这个奴隶大声喊叫起来,想把莱斯特甩开。莱斯特低头一口,那个奴隶就像被蛇咬了一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接着他又咬了那人的膝盖,快速地喝着血。这时,其他奴隶都往这面跑来。‘你真让我恶心。’他回到我身边时对我说了这句话。我们好似黑色的虫子,隐蔽在夜色中,看着那些奴隶来来去去,发现了那个受伤的人,把他拖了回去,丝毫没有留意到我们。他们四下散开,在树丛中搜寻攻击者。‘快,在他们返回营地之前,咱们还得再抓一个,’他说道。于是,我们迅速奔向一个离群的人。我依然忐忑不安,认为自己没有攻击能力,也没有攻击的欲望。我说过有许多事是莱斯特应该给我讲讲清楚的,还有许多事是他应该做的。他本来应该能使我这一经历丰富多彩,然而他没这么做。” “他该做什么呢?”男孩问,“你指的是什么呢?” “杀人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吸血鬼说道,“不是简单地把血喝足。”他摇摇头。“这无疑是在感受另一个生命,而更多的是在感受另一个生命的消失。随着他的血液慢慢消失,那是一次又一次对我自身生命消失的感受。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从莱斯特手腕上吸血的时候,我感受到他的心跳,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杀人是对这种感受的一次又一次回味。因为对于吸血鬼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感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严肃认真,就像是在与一个观点不同的人争论一样。“我认为莱斯特从来不曾体会到这一点,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体会到这一点。可以说,他也能体会一些东西,但对于那些该体会到的却体会得微乎其微。在任何时候,他都没有费心提醒我,让我想起那时为了求生而抱住他手腕不放时的心情,或者为我选择一个地方,让我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能保持一点平静,保留一些风度。他在整个过程中猛打猛撞,就像要尽快把什么东西抛在身后一样,比如一段路程。他一抓住那个奴隶,就弄得他喘不过气、脱不了身,同时把他的脖子露出来。‘干吧,’他说,‘你现在不能回头了。’我克服了精神不振和满心的厌恶,听从了他的话。我在那个弓着腰拼命挣扎的男人旁边跪下,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咬向他的脖子。我的牙齿刚开始变化,还不能顺利戳进去,只能撕开他的肉。有了伤口,血就流出来了。我紧紧抱住脖子喝起来……这时其他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莱斯特、沼泽地、远处人群的嘈杂声都烟消云散了。莱斯特好像变成了虫子,嘤嘤嗡嗡,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吸着吸着,竟然迷迷糊糊起来。那个人的使劲挣扎给我握紧的双手带来了安慰,随即又传来了敲鼓的声音,那是他的心脏在跳动——只是这一次他的鼓声和我的鼓声非常和谐地糅和在了一起,我的每一根纤维里都回荡着这两个声音。鼓声越来越慢,一声接一声地低沉下来,像是要永无止境地敲下去。我迷迷糊糊、昏昏欲睡,身子有点支持不住要倒下去的样子。这时莱斯特拽了我一把。‘他已经死了,你这白痴!’他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练对我说道,‘人死了就不能再喝他的血了,明白吗!’我有些失魂落魄,固执地对他说那个人的心还在跳。接着我就像疯了一般地又把那人紧紧抓住,双手迅速滑过他的胸脯,一下抓住他的手腕。我刚要咬他的手腕,这时莱斯特一把将我揪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转了个圈儿。这一耳光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它不像平常一样觉得疼,那是另外一种震惊的感觉,像是触动了各种感官。我迷惑无助,背靠着柏树站在那里发愣,耳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你那样做会死的,’莱斯特继续说道。‘他死了你还抱住他不放,你会生病的。’他的声音简直让我受不了。我一阵冲动,想朝他猛扑过去,但这个时候他所说的话应验了。我的胃一阵剧烈疼痛,像是有个旋涡要把我的内脏都吸进去一样。那实际上是他的血液在迅速转换成我的血液,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莱斯特在夜里的行动敏捷得像只猫。我低着头,跟着他回到了种植园,胃痛并没有丝毫好转。 “我们进了客厅,在桌边坐下。莱斯特在光洁的木桌上玩起单人纸牌,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心里很有些瞧不起他。他一边玩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说些没意思的话。他说我会习惯杀人的,那算不得什么;我必须使自己不受惊吓;我的反应太强烈,好像还没有摆脱‘尘世的烦恼’;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习惯这一切的。‘你认为是这样吗?’最后我问了他这么一句,却丝毫没有兴趣听取他的回答。我现在看清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对我来说,一次杀人近乎于一场灾难,吮吸莱斯特的手腕时也有这种感觉。这一次次体验大大影响并改变了我对周围事物的看法,从挂在客厅墙上的弟弟的照片,到透过法式窗户最上面一格看到的一颗星星。我无法想象另一个吸血鬼会对这种变化视若无睹。我已经改变了,永远改变了,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对一切事物最深切的感情就是敬意。扑克被摆成一排排闪亮的单人纸牌戏图形,即使是对那一张张往下放牌的声音,我都满怀敬意。莱斯特的感觉正好相反,他或许就没什么感觉,根本就是朽木一块,不可雕琢。他手里玩着纸牌,嘴里一个劲喋喋不休,像世人一样婆婆妈妈、无聊乏味,真是可悲可叹。他对我的感觉不屑一顾,还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让自己有任何感觉。到了早晨,我意识到自己其实强他百倍,竟然还把他奉为老师,简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真有必修课的话,他应该引导着我学,当然我必须忍受他的心态,对生命本身极为不敬的心态。我开始对他冷眼相看,没有因高他一等而瞧不起他。我万分渴望新的体验,类似杀人那样的一种极其美丽慑人的体验。我发现如果要充分体会每一次的经历,就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学习,光靠莱斯特是没用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走廊里。明月高挂,照着棵棵柏树,烛光从开着的门缝中泻出。水泥柱子和墙壁粉刷一新,地板洁净如洗,刚刚下过的一场夏雨使夜晚更加清爽、洁净,处处可见水珠晶莹闪亮。我斜靠在走廊尽头的一根柱子上,头轻触着一株素馨花柔软的花须,旁边有颗紫藤与它争奇斗艳。我靠在那里,想着在未来的时空里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并决心无论什么我都小心以待,诚心以待,从中学习,丰富自己。这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如果我说我不想匆匆经历每次感受,如果我说要好好体验吸血鬼的强烈感受,你能理解吗?” “能,”男孩热切地说道,“听起来像是在恋爱。” 吸血鬼两眼放光。“说得对,就像恋爱。”他的脸上露着微笑,“我把我那晚的心态告诉你,你就能了解吸血鬼和吸血鬼是有很大区别的,你也就能了解我怎么会和莱斯特的态度不一样。我不会因为他不懂得体验各种感受而冷落他,我只是不明白这样的感受怎么能白白浪费。但是后来莱斯特做了一件事,让我懂得了该怎样学习。 “他并不仅仅对普都拉的财富感兴趣。他父亲晚餐使用的瓷餐具令他陶醉不已,让他觉得很美。他还喜欢天鹅绒窗帘的质感,会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这会儿他从一个瓷具柜里拿出一只水晶玻璃杯,对我说:‘玻璃杯,久违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那么点恶作剧的喜悦神情,令我不由得仔细审视起他来。我很厌恶他。‘看我给你做个小游戏,’他说,‘如果你喜欢玻璃杯的话。’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来到走廊里,走到我面前。这时,他又马上变得像只敏锐的动物,目光刺破屋内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凝视着株树那拱形树枝的下面,搜寻着。突然,他越过栏杆,轻轻落在下面的土地上,迅速冲进黑暗,用双手去抓一样东西。当他拿着那样东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异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老鼠!‘别他妈像个白痴似的,’他说,‘难道你就没见过老鼠!?’那是一只田鼠,个儿很大,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他的手里使劲挣扎着。他卡住老鼠的脖子,使它咬不到人。‘老鼠也可以是非常可爱的,’他说道。他拿着老鼠走到酒杯前,撕开老鼠的喉咙,迅速将老鼠的血滴入酒杯,然后把老鼠猛地一下扔出走廊栏杆。莱斯特得意洋洋地把酒杯举到蜡烛前。‘你也会不时需要吃些老鼠维持生命,别满脸那样的表情,’他说道,‘老鼠、鸡、牛。如果坐船旅行的话,你就最好吃些老鼠。你总不至于要在船上搞得大家惊慌失措,以至于去搜你的棺材。你最好把船上的老鼠都吃光。’他抿了一口血,有滋有味的样子,像是在喝红葡萄酒,然后脸上稍稍露出一点怪相说:‘这么快就凉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动物为生?’我问他。 “‘是的。’他一口喝干杯中的血,随手把玻璃杯扔向壁炉。我盯着那些碎片。‘你不会介意的,是吧?’他示意了一下砸碎的杯子,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我当然希望你不介意,因为如果你介意的话,你也无可奈何。’ “‘如果我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和你的父亲扔出普都拉,’我说道。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发脾气。 “‘你为什么会那么干?’他问道,故作吃惊状。‘你还没了解一切……对吧?’他哈哈大笑,在房子里踱着步,手指掠过钢琴光洁的琴盖。‘你弹琴吗?’他问我。 “我说了句类似‘不许碰它!’的话,他听了付之一笑。‘我想碰就碰!’他很不以为然地说,‘你还不知道你怎么样会死掉,而现在死对你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肯定还会有别人能教我懂得这些!’我说道,‘你肯定不是唯一的吸血鬼!你的父亲或许才70岁,你做吸血鬼的时间不可能很长,一定有人教过你……’ “‘那你认为你自己就能找到别的吸血鬼吗?他们或许能看见你,我的朋友,而你看不见他们。不行的,我认为你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朋友,我就是你的教师,你需要我,别无选择。而且,我们都要养家。我的父亲需要一名医生;你呢,有母亲和妹妹。千万不要有俗人的念头,告诉她们你是吸血鬼。只要赡养她们,赡养我的父亲就行了。这就是说,明晚杀人时,动作要快,因为那之后我们还要处理种植园的事务。现在睡觉吧。咱们俩睡一个房间,这样可以少冒风险。’ “‘不,卧室你自己用,’我说,‘我无意与你同居一室。’ “他马上暴跳如雷。‘你不要犯傻,路易。我警告你,太阳升起的时候,你无力保护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分开睡就意味着把安全分割了,两人的防备就是加倍的警惕。’后来他又说了一大堆话吓唬我,想让我顺从他的意思。他还不如对墙说话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没有听他的话。他在我眼里显得脆弱无比,而且愚蠢可笑,像一个用干树枝做成的人,尖着嗓子在那里咋咋唬唬。‘我单独睡。’我说道,用手把蜡烛一一抓灭。‘马上就天亮了!’他又固执地说了一句。 “‘那就把自己关起来吧。’我对他说完,抱起棺材下了石阶,听到上面落地长窗的锁啪嗒一声锁上了,又听到窗帘拉上的声音。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星星依然闪烁。河边刮来阵阵凉风,伴着一丝丝细雨,点点撒在石板路上。我打开弟弟小礼拜堂的门,门口快被玫瑰和杂草堵住了。我拨开花草走了进去,把棺材放在祈祷台面前的石板地上。墙上各圣人的画像依稀可见。‘保尔,’我轻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生平第一次,我对你、对你的死无所感受,又是生平第一次对你最有所感受,为失去你感到万分悲痛,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你看……” 吸血鬼说着转向男孩。“我完完全全变成了吸血鬼。我关好带栅小窗上的木挡板,插上门,然后爬进铺了缎子的棺材里。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布的光泽,我把自己关在里面,就这样变成了吸血鬼。” “你就这么着,”男孩顿了顿又说道,“和一个你憎恨的吸血鬼在一起。” “可我只能和他待在一起,”吸血鬼回答说。“正如我告诉你的,他使我处于很不利的地位。他暗示过我,我有很多东西需要了解,但还不了解,只有他才能教给我。而实际上,他所教给我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实践性的,自己也不难揣摩。比如怎么带棺材坐船旅行,装作是带着爱人的尸体去安葬;怎样不使人打开棺盖;怎样夜间从里面出来清除船上的老鼠——类似的事情。他还认识一些店铺的生意人,这些人下班后会接待我们,以最好的巴黎人的方式款待我们。他还认识一些喜欢在餐馆和酒馆里做金钱交易的代理人。在应付这类世俗的事情上,莱斯特确实是个称职的教师。他生为人时的行为举止我说不上,也不在意,不过他看上去像是我这个阶层的人,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这样我们的生活要顺利得多。他有洁癖,我的书房在他眼里是‘一堆灰尘’。另外,他不止一次因看到我读书或者给杂志写点东西而气愤不已。‘那都是人的鬼话。’他总是这么对我说。同时,他花去我大量的金钱,把普都拉装修得富丽堂皇。即便是不在乎金钱的我,也不由得委琐起来。他在接待普都拉的来客时——那些出门在外的可怜人,他们或是骑马或是坐马车沿河而来,拿着其他种植园主或新奥尔良官员的介绍信来请求借宿——对这些人他很温文尔雅、礼貌周到。这就让我轻松得多,因为我现在离不开他,而他的恶习又一再刺激我,使我几乎处于绝望的境地。” “可他不伤害人吗?”男孩问。 “噢,伤害,那是经常的事。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不仅和吸血鬼有关系,还和将军、士兵、国王有关系。我们大多数人都宁可目睹别人死去,也不愿在自己家里粗暴无礼。这很奇怪……是的,但却千真万确。我敢保证,莱斯特每夜都要杀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他对我的家人、我的客人,甚至我的奴隶粗暴无礼,我是决不能忍受的。他不曾这样做过。他好像还特别能取悦客人,还说我们两家人需要的费用绝不能省。他极力使他父亲的生活奢侈,但是做法非常可笑。他总是对老人说,他的床多么豪华,给他买的夹克、外套多么昂贵,他的床罩是进口货,地窖里的酒是法国和西班牙的,有多么多么好,还要告诉他种植园一年的收成有多少,即便年成不好、沿海地区在考虑完全放弃生产蓼蓝染料而改种蔗糖时,收入也颇丰。但是他又会经常蹂躏老人,这一点我前面已经给你讲到过。他会勃然大怒,气得老人像孩子似的抽泣。‘难道我没让你过豪华的生活吗?’莱斯特总是这么对他大叫大嚷。‘难道我没有满足你的所有需求吗?少跟我叨叨要去教堂,要去看朋友!那都是屁话。你的老朋友都死了,你干吗还不死,好让我清清静静自己一个人花钱!’老人啜泣着,说他年纪大了并不稀罕这一切,他倒希望能永远待在那个小农场。我后来经常想问他‘这个小农场在哪里?你们是从哪里来到路易斯安那的?’以便从中得到一些线索,了解莱斯特以前待过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莱斯特认识的吸血鬼。但是我没敢提起这些事情,唯恐惹得老人哭起来,莱斯特又跟着发怒。不过,他也不是经常发作的,偶尔也会对父亲非常好,甚至想讨好父亲。他会亲自托着晚餐给父亲送去,耐心细致地一口一口喂给他吃,一边还跟他谈论天气、新奥尔良的新闻,还谈论我的母亲和妹妹。显然他们父子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无论是受教育的程度还是修养方面均有很大的差距。但究竟怎么会这样,我也猜不透。自始至终,我都没过问他们的事。 “生存,正如我前面所说,总是可能的。他讥讽的笑容表明他深谙某些了不起的或者是糟糕的事情。他与人交往时会有各种阴暗的心理,这种心理我无法猜透。他总是因为我沉迷于各种感受、不愿杀人以及杀人时的心醉神迷而瞧不起我,进而打击我。当我发现自己能照镜子,发现十字架对我不起作用时,他则在一旁纵声大笑。当我向他问及上帝和恶魔时,他闭口不答,只是挪揄、笑骂我。‘我想哪个晚上去见见恶魔!’有一次他不怀好意地对我这么说,‘我要从这里追他,一直追到太平洋地区的穷乡僻壤,我就是那个恶魔。’我听了他的话,目瞪口呆。他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然而,伴随着对他的嫌恶.我开始不理会他,怀疑他,还以一种漠然的兴趣琢磨他。有时我会愣愣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是我获得吸血鬼新生的源泉。我一直呆呆地出神,像是灵魂出了肉体,又像是肉体变成了灵魂。他要是看见我这个样子,会瞪着眼看我一阵,然后硬是不顾我的感受,不管我在想什么,伸出手来,粗暴地把我摇醒。我以一种公然的冷漠态度对待他的行为,这种漠然的态度是我生为人时所不曾有的,想必是吸血鬼的一种禀性吧。我会坐在普都拉的家里,几小时地想着弟弟的人生。我发现弟弟的人生短暂但完整,一直处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于是明白了我哀恸他的死亡、像只疯狂野兽一样扑向他人时那徒劳无益、愚蠢可笑的激情。于是那种狂乱就成了舞蹈演员在雾中的狂舞;现在从吸血鬼的奇怪视角看待这一切,不由得使我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不过我并没有沉湎于此而不能自拔。我不想给你留下这种印象,因为沉湎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浪费,所以我只是观察身边所有认识的人,认识到他们的生命都很宝贵。我唾弃一切徒劳的犯罪、无益的激情,因为那会像沙子从指间滑过,让生命悄悄溜走。我也只是变成吸血鬼之后才慢慢了解了妹妹,因此不让她管理种植园,而让她去过城市生活。她很需要这种生活,以便充分了解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美丽,然后嫁人,而不是沉湎于对死去弟弟的悲伤中,为我的离去而难过,或把自己弄得像个妈妈身边的小保姆。我给她们提供一切所需所要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请求,我都立即予以关注。我和妹妹在夜晚相会的时候,她会取笑我的变化。我会把她带出户外,来到狭窄的街道上,沿着长满树木的河堤在月光中散步。白色香橙花的香味阵阵扑鼻,给人一种融融的暖意。我们边走边聊,能聊上几个小时。她跟我谈她的想法、她心里的秘密,还有一些不敢对别人讲的奇思怪想。有时在昏暗的客厅里,没有别人在场时,她也会跟我说些悄悄话。我看着面前甜甜的、实实在在的她,玲珑剔透、光彩照人,却很快会衰老,死去,失去现在的时光。这些时光看不见,摸不着,让我们错误地……错误地以为是永恒的,不灭的。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只有当我们步入中年时方解其中之意,而这时的我们,剩下的日子已和我们度过的日子相差无几了。每一个时光,都是经历了以后才慢慢得以细细品味的。 “只有超脱才能得以解脱,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空寂。我和莱斯特就是带着这样一种空寂穿行于人类的世界,一切物质的麻烦都与我们无缘。我该给你讲讲这非常实际的一面。 “莱斯特很善于偷盗。他总是选择一些衣着华贵,或者看上去很奢侈的人作为杀戮对象,事后就从他们身上拿东西,但是隐藏和保密之类的大问题使他最为困惑。他看上去一表人材,完全是绅士风度,但我怀疑他连最简单的财务问题都一无所知。而我就不一样,因此他任何时候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现金。他要不是在哪个小胡同里掏死人的腰包,就是在城里最豪华的赌馆里最大的赌桌边,凭借他吸血鬼的敏锐从种植园主的儿子们那里获取金子、美元和财产契约。这些人明知他的友情靠不住,可禁不住他无限魅力的诱惑。但这一切都没有给他提供他所需要的生活,正因为如此,他把我引入这奇异的尘世之外的世界,这样他就有了一个投资者兼经理,这个经理在人间所掌握的技巧,其价值在此后的生命中才得以更好地体现。 “不过我还是先描述一下新奥尔良吧,讲讲那时的新奥尔良是什么样,以后又是什么样,以便你能了解我们的生活多么简单。美国再没有像新奥尔良这样的城市了。那里先有各个阶层的法国人、西班牙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这个城市的贵族阶层,除了他们,这个城市后来又来了各地的移民,其中爱尔兰移民和德国移民居多。这个城市里不仅有黑人奴隶,还有越来越多的自由有色人种。那些黑人奴隶保留着各自部落特有的装束、特有的礼仪,真是五彩纷呈,形式各异。而在那些有色人种中,在混血儿和孤立族①的优秀分子中,出现了一批工匠、画家、诗人,还有美女。另外在夏天,河堤上坐满了印第安人,摆摊卖草药和手工艺品。在这个语言的大杂烩与肤色的大杂烩里,还时常流动着码头上来的人和船员。他们涌入这个城市,挥霍着金钱,或去酒馆,或买美人过夜。这些美人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吃的是上好的西班牙式饭菜和法式饭菜,喝的是世界各地进口的酒。随后,也就是在我改变了之后的几年中,美国人也来锦上添花。他们的到来扩展了这个城市。他们顺着旧的法国人居住区,沿着河的上游修建了许多房屋。这些建筑富丽堂皇,在日光下像神殿一样闪闪发亮。当然这个城市少不了种植园主,不断会有植物园主携妻带子,坐着光彩夺目的四轮马车进城来,买睡袍,买银器,买宝石,然后纷纷奔向古老的法式剧院、新奥尔良戏院、圣·路易斯教堂。狭窄的街道便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星期六,教堂里吟唱着大弥撒曲,曲声从教堂开着的门里传出来,传向阿尔摩广场的人群,传向法国市场,掩盖了那里嘈杂的人声,也传向隐隐约约、悄无声息在密西西比河里漂流的船只。密西西比河的水位很高,高过新奥尔良城的地面,河水沿着高筑的河堤流淌,河里的船只看上去就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样。 ①指因人种、文化、语言等的不同而形成的与周围区域相对孤立的一群人。 “这就是新奥尔良城,一个蔚为壮观、令人神往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衣着华贵、姿态优雅的吸血鬼,在夜晚穿行于一个又一个煤气灯组成的片片灯海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就像成百上千的其他富有异域情调的人一样——如果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真有人停下步子用扇子遮住脸悄悄说:‘那个人……多么苍白,那样闪闪发光……他那走路的步态,多么不自然!’在这样一个城市,这样的话还来不及传开,吸血鬼就能逃之夭夭,以他猫一般的眼睛,搜寻于小巷中;搜寻于船员们头枕桌子沉睡着的昏暗酒柜旁;搜寻于屋顶高高的旅馆房间里,那儿或许有个女人正孤独地坐着,双脚搁在绣花枕头上,腿上盖着花边床罩,一根蜡烛发出黯然的光,照着她低垂的头。她绝不会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移过房顶上的石膏花,也决不会看见一根长长的手指伸出去压灭那微弱的烛焰。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那些因不同的原因在这个城市里待过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身后留下了某种纪念碑,有大理石做的、砖做的,还有石头做的,至今依然耸立在那里,因而即便煤气灯消失了,飞机出现了,办公大楼挤满了可纳尔大街,但美和浪漫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保存了下来。虽然这些东西不是每条街上都能见到,但很多地方的景象对我来说,依旧是昔日的景象。当我在星光下漫步于夸特街或者花园街,便又回到了那个岁月。我想这就是纪念碑的意义,不管它是一间小屋,还是有着科林斯式柱子和金属雕檐……的高大建筑。纪念碑并不告诉你这个或那个人来过这里,不会的,而是告诉你他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所感受到的东西依然在延续。过去照耀过新奥尔良的月亮,今天依然在那里升起。只要纪念碑竖着,它就会陪伴月亮升起。这种感受,不管在这儿……还是那儿……都是一样的。” 吸血鬼显得有些悲哀,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怀疑。“刚才讲到哪儿了?”他突然问了一句,有些疲劳的样子。“对了,钱,我和莱斯特得挣钱。我告诉过你他可以偷,但关键是为以后的投资。我们必须使用积攒下来的钱。我讲到后面去了。我杀动物,这个待会儿再讲。莱斯特一直就杀人,有时一晚杀两个或三个,有时则更多。他喝一个人的血,经常是解了一时的饥渴便住口,接着就去找另一个。用他粗俗的话说,他就是喜欢人血。娇嫩的少女是他晚上最喜爱的第一道菜,而使他最得意的是杀年轻男子。像你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尤其称他的心。” “我?”男孩低声说道。他一直将双臂交叉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倾着,盯着吸血鬼的眼睛,听到这里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是的,”吸血鬼接着说,似乎没有注意到男孩表情的变化。“知道吗,他们代表了莱斯特最大的失败,因为他们最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当然,莱斯特本人并不明白。我渐渐明白了这一点,而莱斯特却什么都不明白。 “我给你举个例子,最能说明莱斯特的所好。从我们这里往河的上游方向有一个弗雷尼尔种植园,那是一大片蔚为壮观的土地,庄园主人有希望靠产糖发一笔财。那时刚发明了提炼技术,我想你知道,糖是在路易斯安那提炼的。我所热爱的这个地方出产精制糖,这其中有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东西,我说这话时心里的酸楚是你无法了解的。这种精制糖是一种毒药,它就像新奥尔良人生活的本质,甜美无比,却能致人于死地;它充满无穷魅力,以至于使人忘记其他所有的价值与意义……我刚才说上游住着弗雷尼尔一家人,这是一个古老的法国家族,家族很大,这一代共有五女一男。三个女人已注定不能结婚,另两个还太小,所以都要依靠家里这个儿子。这个年轻人就得像我曾经为母亲和妹妹所做的那样掌管整个种植园,洽谈婚姻,置办嫁妆,所有的费用都要指望下一年糖的收成,而收成好坏还难以预测。为了弗雷尼尔这个小世界,他得与人讨价还价,奋力拼搏,与整个物质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莱斯特决定要这个年轻人的性命,但当他运气不好,没有得逞时,简直就要疯了,于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取这个弗雷尼尔男孩的命。这个男孩当时正好卷入一场决斗中,在一次舞会上侮辱了一个年轻的西班牙克里奥耳①人。其实整个事情也没什么,但是就像大多数年轻的克里奥耳人一样,这个年轻人愿意作无畏的牺牲。你要明白,莱斯特对那儿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们俩都夜袭过弗雷尼尔种植园,莱斯特杀奴隶和偷鸡贼,我杀动物。” ①指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各州早期法国或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 “你只杀动物吗?” “是的,我说过关于这个后面再给你讲。我们俩都熟悉这个植物园。我已深深沉迷于吸血鬼所特有的一种快乐之中,那就是只管尽情地看着别人,而被看的人一无所知。我熟悉弗雷尼尔的几个姐妹,就像我非常熟悉弟弟礼拜堂周围那些鲜艳夺目的玫瑰花一样。那几个女人非常独特,每一个都和她们的兄弟一样聪明,只是形式各不相同。其中的一个,我称之为巴贝特,其聪明才智与其兄弟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她们没有一个受过教育,因而不能掌管种植园。她们没有一个懂财经方面的知识,即便是最简单的东西也不懂,都完全依赖于小弗雷尼尔。小弗雷尼尔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她们对他充满了爱,并且狂热地迷信他能把月亮挂上天。她们相信有夫妻情爱,但她们认为,和她们对兄弟的爱相比,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正因为如此,她们现在绝望的心情就像求生的欲望一样强烈。如果弗雷尼尔死于此次决斗,无疑整个种植园将土崩瓦解。它那脆弱的经济体系,那年年指靠第二年收成的生活之光,都在他一个人手心里。所以那晚弗雷尼尔按约定的时间去城里进行决斗的时候,你就能想象她们全家人处于怎样的恐慌与痛苦之中。而你再看莱斯特,他就像喜剧里的恶魔,牙齿咬得咯咯响,因为他现在想杀小弗雷尼尔。”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同情弗雷尼尔姐妹?” “我十分同情她们,”吸血鬼说,“她们的处境太令人难过了。我也同情那个男孩。那晚他把自己一人关在父亲的书房里,立了遗嘱。他十分清楚,如果他明晨四点倒在剑下,那么全家也都会跟着他倒下。他很为此状况痛惜,但却无可奈何。如果不参加决斗,他将在社会上名声扫地,而且即使他现在想逃脱,恐怕都逃不开了,对方会一直追逐他,逼他决斗。当他子夜离开种植园的时候,已经能够面对死亡,就像一个人如果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就会下定决心以十足的勇气走下去一样。要么把那个西班牙人杀死,要么他自己死。尽管他剑艺娴熟,也无法预测后果。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情和智慧,而所有在莱斯特面前挣扎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这种神情。此时此地,我第一次和莱斯特发生了搏斗。几个月来,我一直设法阻止他杀这个年轻人,而他现在就想早西班牙人一步杀死他。 “我们骑着马,朝新奥尔良方向追赶小弗雷尼尔。莱斯特使劲追他,而我使劲追赶莱斯特。此次决斗定在凌晨4点,地点是城北门外的沼泽地边上。我们赶到那里时已近4点,因为还要赶回普都拉,所剩无几的时间对我们来说便十分宝贵,意味着我们的生命也危在旦夕。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气恨莱斯特,因为他执意要这个男孩的命。那已是隆冬季节,沼泽地寒冷彻骨、潮湿难当,一阵又一阵冰冷的雨掠过那块即将展开决斗的空地。当然,我惧怕这些东西的原因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不会被冻麻木,也不会像人一样发抖或者生病,但吸血鬼对冷的感觉和人是一样的,喝人的血往往能大大缓解寒冷感。不过那个清晨,我在意的不是寒冷的痛苦,而是担心夜色沉沉,弗雷尼尔极易受到莱斯特的攻击。他只要一离开身边的两个朋友,走向沼泽地,莱斯特就会要他的命。于是我和莱斯特奋力搏斗,紧紧抓住他。”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三 三 “可你一直很超脱,很漠然的?” “嗯……”吸血鬼叹了口气。“是的,我还是超脱的,不过心里燃烧着不屈不挠的愤怒。吸血鬼应该以他深刻的洞察力感悟到人所不能感悟的一切,而莱斯特不仅没有这种感悟,而且这样吞噬一家人的生命是对这种感悟和认识最极端的亵渎与诬蔑。我在黑暗中使劲抓住他,于是他不停地啐我,骂我。这个时候,小弗雷尼尔从他的朋友手里拿过剑,离开他们,踩着滑溜溜、湿漉漉的草走向对手。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决斗就开始了,但只一会儿,就又结束了。弗雷尼尔对着那个年轻人的胸口猛地一刺。那人受了这致命一击,跪在了草地上,血汩汩直流,眼看着就要死了,嘴里使劲朝弗雷尼尔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这位胜者只是站在那儿,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胜利没有任何甜蜜可言。弗雷尼尔像面对一件十分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面对着他制造的死亡。他的同伴提着灯笼往前走,同时催促他尽快离开,把那个快死的人留给对方的朋友去照管。那个受了伤的人不愿任何人碰他。当弗雷尼尔一行三人转身朝马走去的时候,那个缩在地上的人拿出一把手枪来。也许只有我能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看见这个动作。我一边对弗雷尼尔大声喊叫,一边朝着手枪跑去,而这正中莱斯特下怀。就在我这么愚蠢地喊着,朝枪口跑去,分散了弗雷尼尔的注意力时,莱斯特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以超人的速度,上去一把抓住这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拖进了柏树林里。我怀疑他的两个朋友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枪掉在了地上,受伤的人倒了下去。我在几近结冰的沼泽地里狂奔,大声喊着,四处找寻莱斯特。 “然后我看到了他。弗雷尼尔伸开四肢躺在盘根错节的柏树根上,靴子陷进了黑乎乎的水里。莱斯特正弯腰伏在他身上,一只手抓着弗雷尼尔拿剑的手。我赶上前去想把莱斯特拉开,他那只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朝我挥过来,快得我都来不及看清。等我发现自己也躺在水里时才意识到他打了我。当然,当我清醒过来时,弗雷尼尔已经死了。我看见他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也安详地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该死的!’我开始诅咒莱斯特。接着,我一惊,因为这时弗雷尼尔的尸体慢慢滑进了沼泽地,水淹过他的脸,又淹没了全身。莱斯特则兴高采烈,简单地告诉我说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要赶快回普都拉,然后发誓要报复我。‘如果我不是喜欢一个南部种植园主的命,我今晚就干掉你。我有办法,’他威胁道。‘我该把你的马赶进沼泽地,让你给自己挖个洞,憋死!’他骑上马走了。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愤怒仍然就像血管里流淌着的炽热液体。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做一名吸血鬼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个杀手,”男孩说了一句,语气里有些吸血鬼的感情,“一切都不顾。” “不是的。做一名吸血鬼对他意味着复仇,报复生命本身。难怪他目空一切,什么感情都没有。吸血鬼这种生命应有的细腻情感,他都没有,因为他太专注于对人类生命的疯狂报复,对他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人类生命的报复。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因此看不到未来;他满怀嫉妒,因此什么都不能使他赏心悦目,只有从他人那里强取时才能获得一点快感,而一旦得到,他又会索然无味,愤愤不满,并不喜欢物品本身,于是又会去追逐另一件东西。他的报复是盲目、乏味、让人鄙视的。 “还记得我前面说到的弗雷尼尔姐妹吗?当我回到种植园时已差不多五点半了,一过六点天就要亮了,不过我也基本上安全了。我悄悄进了他们的庄院,来到楼上的走廊,看到她们都聚集在客厅,甚至连睡衣都没换上。蜡烛快燃尽了,她们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个个哭丧着脸,已经是满脸悲哀的样子。她们都穿着黑衣服,这是她们待客的一贯装束,黑色的衣服与她们那乌黑的头发浑然一体。她们的脸都泛着白光,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下,就好像五个柔弱的幽灵,各有各的悲哀,又各自显示出独特的勇气。只有巴贝特看上去最坚强,最有信心,似乎她已做好决定,如果兄弟死了,她会接过他的重担。她现在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和她兄弟上马去决斗时的神情一样。在她面前的是几乎无法承受的事实,她将要面对莱斯特一手造成的死亡。于是我做了件非常冒险的事,想让她知道我。我利用室内的烛光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正如你所见到的,我的脸洁白光滑,像光洁的大理石一样能反光。” “是的,”男孩点点头,显得有些慌张。“你的脸很……实际上很美,”他说道。“我在想是不是……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是不是我活着的时候就很英俊?”吸血鬼问男孩,男孩点点头。“我活着时就是这样,现在和活着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我从不知道自己很漂亮。我告诉过你,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琐琐碎碎的操心事。我没有特别认真地看过什么,镜子也没有……尤其没有认真照过镜子……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走近玻璃窗,让烛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是专等巴贝特的目光转向窗户的时候这么做的,然后我又不失时机地隐去了。 “几秒钟内,所有的姐妹都知道了有个‘怪物’,一个幽灵般的人。两个黑人女仆站着不动,坚决不肯出去查看。我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我预计发生的事情:最后巴贝特从墙边的桌上拿起一只烛台,点上蜡烛。她对大家的恐惧很不以为然,一人大着胆子走出房间,来到冷飕飕的走廊看看到底有什么。她的姐妹们像几只巨大的黑鸟在门口惶惶然等待着,其中一个哭着说兄弟已经死了,她的确看见了他的鬼魂。当然,你必须明白巴贝特非常坚强,从不认为自己所见到的是幻觉或幽灵。我等她走到黑幽幽的走廊尽头时才对她说话,而且只让她看见柱子旁我模糊的身影。‘叫你的姐妹们回去,’我低声对她说,‘我可以把你兄弟的事告诉你,快照我说的去做。’她静默片刻,然后把脸转向我,尽力想在黑暗中看清我。‘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问。我决不会伤害你的,’我说。她听从了我的话,告诉她们说没什么,然后把门关上。她们非常顺从,就像那些需要领导,甚至渴望领导的人那样顺从地听了她的话。我这才走进巴贝特的烛光。” 男孩的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捂着嘴问道:“你就像看我一样……看着她的?” “你问得真可笑,”吸血鬼说。“是一样,我想肯定一样。只是在烛光里我的面孔看上去不太像鬼,不过我不想假装是个正常人。‘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立即对她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至关重要。你的兄弟很勇猛,他赢了——不过请等一等,你要知道,他还是死了。死亡总是难免的,如果夜里遇到贼,你就是有善心或者勇气都没用。这还不是我要告诉你的主要事情,下面我就要说到。你能掌管种植园,你能挽救它,你所要做的就是不要听从任何人的话。不管他人如何反对,不要理会什么清规戒律,也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得体不得体,或者什么人情事理,别人怎么说你都别管。现在的种植园和昨天早晨你兄弟在楼上时的种植园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变化。你要代替他,否则,种植园就没有了,家也就完蛋了,你们五个女人就要靠一点可怜的救济过日子,那样必然只能享受一半或者还不到一半的人生。你要学习一切该懂的东西,对任何问题都应追根究底,拿出不解决不罢休的劲头。无论什么时候你产生了动摇,需要我的鼓励,我都会来的。你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你的兄弟已经死了。’ “我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我说的每句话她都听清了。她或许应该问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时间了,但当我说没有时间了,她就相信了我。于是,我尽我所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她,快得就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我站在花园里,能看见她烛光中的脸,看见她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着我,头转来转去,然后划了个十字,走回室内姐妹们那里去。” 吸血鬼的脸上露出微笑。“沿河一带原本没人谈论巴贝特·弗雷尼尔有什么奇异的表现,但葬礼之后,人们开始满怀同情地谈论起几个孤苦伶什的姐妹,接着就谈到了巴贝特。她成了邻里间的丑闻,因为她决定自己掌管种植园。但她为妹妹置办了一大堆嫁妆,自己也在第二年嫁了人。我和莱斯特从那以后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他还继续住在普都拉吗?” “是的。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把我该知道的都教给了我。对我来说,学会找借口是必要的。譬如,妹妹结婚我不能在场,是因为我得了‘疟疾’;母亲葬礼的那个上午,我又得了同样的毛病。实际上,这些时候我和莱斯特每晚都在餐桌前和那个老人一起用餐,刀叉叮当作响。他叫我们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酒不要喝得太快。多少次妹妹来看我,我都在患头痛。我的头很痛,卧室里光线很暗,被子一直盖到下巴。我对她和她的丈夫说,我的眼睛疼,怕光,所以光线很暗,请他们多担待。同时,我把一大笔钱交给他们,委托他们为我们大家进行投资。所幸的是,她丈夫是个白痴,对我们毫无妨碍。这个白痴是四代近亲结婚的产物。 “虽然这一切都很顺利,但奴隶那边却出现了问题。他们疑心重重。我前面讲过,无论是谁,莱斯特只要看上,就要杀了他。因此总有人谈论沿河一带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谋杀,那是当他们觉察到了我们的行踪时才开始这么谈论的。有天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住的棚屋,听到了他们的这类谈话。 “我还是先介绍一下这些奴隶的特点吧。那大约是1795年,我和莱斯特在相对的平静中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春秋。我把他弄来的钱一方面用于增加土地,另一方面把我在新奥尔良城里租用的公寓和房子买了下来。那时种植园没有多少收益……只能给我们提供藏身之处,而不能给我们提供资金。我说‘我们’,这是错误的,我从没有把什么事交给莱斯特处理过。你知道我有活人的合法身份,但1795年的奴隶可不像你在描述南部的电影和小说里看到或读到的,他们的肤色不是浅黑或褐色,说话的口气并不是唯唯诺诺的,也不穿着破衣烂衫,不讲英语。他们是非洲人,而且是岛民,就是说,他们一部分来自圣多明各岛,肤色很黑,完全是外国人,讲的都是非洲语言和法语的混合语,唱歌唱的都是非洲歌曲,使整个田野有一种奇特的异国情调。我活着的时候总为此感到害怕。他们很迷信,保留着自己的秘密和习俗。总之,他们没有完全失去非洲人的印记,被奴役是对他们生命的诅咒,然而他们还没有摆脱他们所特有的属性。他们忍受着法国天主教教规强加给他们的命名,教会规定他们穿着朴素,他们也不敢不从命,但是到了晚上,他们就把廉价的织物改制成迷人的服装,用动物的骨头和废弃的金属做首饰,煞费心思地把金属打光,看上去像金子一样。普都拉的奴隶居住区就是另一个国家,天黑以后就是一处非洲海岸,即便最沉着的监工也不会来此地转悠,倒不是因为惧怕吸血鬼。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棚区,从黑人工头住处那敞开的房门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这才了解到我和莱斯特睡着时是多么危险。奴隶们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人。女仆们压低声音讲述着她们从门缝里看到的情景:我们拿着银餐具对着空盘子用餐,把空杯子端到嘴边,边吃边笑,脸上像漂白过的,在烛光的照射下阴森可怕;那个盲人则是无助的傻瓜,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她们从锁孔里看到过莱斯特的棺材,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个因为在他房间的窗口逗留被他狠凑了一顿。‘房间里没有床,’她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道,‘他睡在棺材里。我知道那个棺材。’他们已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到底是什么了。至于我,她们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我晚上从小礼拜堂出来,而小礼拜堂里几乎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砖头和藤蔓,春天层层叠叠的紫藤开着花,夏天则野玫瑰丛生,没有油漆过的窗户从不打开,上面的苔藓隐隐闪亮,石头拱门间蛛网密结。当然,我一直借口为追悼保罗才去那里的,但现在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不再相信这样的谎言。现在,他们不仅把在沼泽地里发现的死奴死牛死马归结为我们所杀,而已把其他怪异的现象也说成和我们有关,甚至把洪水和打雷也认为是上帝的武器,是上帝亲自在与路易和莱斯特战斗。然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计划逃走。我们是魔鬼,我们的力量强大无比,他们是逃脱不了的。不,他们必须毁灭我们。我就这么隐身在这群人中,倾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是弗雷尼尔的奴隶。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会传遍整个河岸。尽管我坚信整个河岸区不会为一阵毫无来由的狂躁所动,但我不想冒险被人注意。我匆匆赶回庄园,告诉莱斯特我们装扮种植园主的游戏结束了,他得放下奴隶主的鞭子、金黄的餐巾环,搬到城里去。 “他自然是反对的。他的父亲得了重病,可能活不成了,他不想逃离愚蠢的奴隶。‘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他平静地说,‘三个,四个地杀。有些就会逃走,那样就好了。’ “‘你在说疯话,我要你离开这里。’ “‘你要我离开,你!’他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手里拿着一盒很精致的法国牌,正在餐桌上搭一个宫殿。‘你这个哼哼唧唧的胆小鬼,只会夜里觅食一些巷猫、巷鼠,要么像还魂尸似的站在雨里淋个透湿。你浑身散发着阁楼上旧衣箱的气味,满脸动物园里困兽的神情。’ “‘你已经没什么可告诉我的了,而你的固执莽撞给你我都带来了危险。这座房子成为灰烬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礼拜堂里,我反正无所谓,’我这么对他说道,说的都是真话。‘可你非要得到你活着时未曾得到的一切,把这种永生的世界变成一个旧货铺,而你我都是铺里的古董。好了,去看看你父亲,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我就知道你还要待多久了。但愿这期间奴隶们不要起来造反!’ “他让我自己去看看他的父亲,反正我是一个总喜欢‘看看’的人。我去了。那老人确实快死了。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因为她是在一个下午突然死去的,别人在院子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旁边放着缝纫筐,死了的她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我现在目睹着一个自然的死亡,死亡在痛苦和意识中缓缓降临着。我一直很喜爱这个老人,他和蔼,纯朴,很少要求什么。他白天坐在走廊里晒太阳,听小鸟歌唱,眯着眼睛打瞌睡;晚上只要是闲聊我们就让他待在一起。他可以下棋,仔细摸着每个棋子,以惊人的准确度记住棋盘的整个局势。莱斯特从不和他下棋,而我和他下。现在,他躺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前额发烫,满头是汗,枕头上也都是汗。他在这里呻吟着,祈求死亡的降临,莱斯特却在另一个房间里开始弹起琴来。我砰的一声关上琴盖,差点夹住他的手指。‘他死的时候你不能弹!’我说。‘见你的鬼,我不能弹?’他回了一句,‘只要我愿意,敲鼓都可以!’然后,他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只很大的纯银盘子,一根手指钩着盘子的手柄,用一把匙子敲着。 “我叫他别再敲了,否则就强行制止他。随即我们俩都不出声了,因为老人在喊他的名字,说必须在死以前和莱斯特谈谈。我叫莱斯特过去。他大喊大叫,声音可怕极了。‘为什么要去?我照顾他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指甲挫子,坐在老人的床脚边,锉起自己的长指甲来。 “这个时候,我得告诉你,我感到有奴隶在房子的周围。他们在偷看我们,偷听我们的谈话。我真希望老人几分钟内就能死。以前有那么一两次,我解除过几个奴隶的疑虑,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立即打铃叫丹尼尔,就是我给了监工的房子和职位的那个奴隶。我在等他的同时,听着老人和莱斯特谈话。莱斯特跷着腿坐着,一个劲锉着指甲。他抬着一条眉毛,心思只在他那无比优美的指甲上。‘就是那个学校,’老人说道,‘噢,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该对你说什么呢……’他一阵呻吟。 “‘你最好说出来,’莱斯特说,‘因为你就要死了。’老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声音,我好像也不由得喊了一声。我十分憎恶莱斯特,现在真想把他从房间里弄出去。‘好啦,你知道的,对吧?像你这样的傻瓜也会知道的,’莱斯特说。 “‘你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是不是?现在不会,我死了以后也不会,’老人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莱斯特说。 “我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老人也越来越激动,哀求莱斯特能热心听他把话说完。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这时,丹尼尔来了。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普都拉一切都完了。如果我能细致一些的话,那么在此之前就应该已经注意到一些迹象。这会儿他用明镜般的眼睛看着我,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莱斯特先生的父亲病得很重。去吧,’我无视他的表情,对他说道,‘我希望今夜安静,让奴隶们都待在棚屋里。医生马上就来。’他盯着我,好像我在撒谎。然后,他的目光冷冷地、略带好奇地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老人的房门。他一下子脸色大变。我马上站起来,朝房里望去。莱斯特背靠床柱,低着头坐在床脚,疯狂地锉着指甲,露出两排大牙,完全一副鬼脸。” 吸血鬼停了下来,不出声地笑笑,双肩一阵抖动。他看着男孩。男孩怯怯地望着桌子。不过他已经看过,盯着看过吸血鬼的嘴。他发现吸血鬼的双唇和其他部位的皮肤肌理不一样,像人的嘴唇一样,柔软光洁,棱角优美,只是死白死白的。他也瞥见了那洁白的牙齿,不过吸血鬼只是微微地笑,牙齿没有完全露出来。男孩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样的牙齿。“你可以想象,”吸血鬼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得不杀掉他。” “你什么?”男孩问道。 “我不得不杀了他。他跑了起来,会惊动每一个人。或许应该用别的办法解决,可是没时间了。我追过去制服了他,但这时我意识到我在做四年来不曾做过的事,不由得住了手。这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骨质手柄的刀,用来自卫。我轻而易举地将刀拿了过来,刺进他的心脏。他立即跪倒在地,手指紧紧抓住刀刃,血流在了刀上。一见到血,一闻到血的香味,我一阵狂喜。我想我肯定发出了大声的呜咽,但是我没去抓他,我不会那么做。然后,我看见莱斯特的身影出现在餐具柜上方的镜子里。‘你为什么这么干?’他问道。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坚决不让他看见我软弱的样子。老人已神志恍惚,继续说着胡话。他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那些奴隶,他们知道了……必须去他们住的棚屋,注意观察,’我终于对他说道。‘我来照顾老人。’ “‘杀了他,’莱斯特说。 “‘你疯了!’我答道,‘他是你父亲!’ “‘我知道他是我父亲!’莱斯特又说,‘所以才让你去杀他。我不能杀他!我要能杀,很早以前我就这么做了。该死的。’他边说边绞着自己的手。‘我们得离开这里。你看你干了什么,把这个人杀了。时间不多了,几分钟后他的妻子就会来这里嚎啕大哭的……或者她会让一个更麻烦的人来!’” 吸血鬼说着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莱斯特说对了。我能听到奴隶们聚集在丹尼尔的家,等他回去。丹尼尔孤身一人进出鬼魂出没的房子,真是够大胆的。当奴隶们等不回丹尼尔,就会开始惊慌不安,闹腾起来。我叫莱斯特去让他们平静下来,拿出白人主子的威力让他们安静,不要恐吓他们。然后,我进了卧室,关上房门。于是,我一夜的震惊中又增加了一分,因为我从没见过莱斯特的父亲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坐了起来,向前探着身子,对莱斯特说着话,请求莱斯特回答他,告诉他,他比莱斯特自己更能理解他的痛苦。他现在只是气息尚存的一具尸体,凹陷的躯体之所以还有一点生机是因为强烈的愿望未泯。他眼睛里闪着一丝微光,更加显得深陷在脑袋里,双唇抖动着,使那张又老又黄的嘴更加可怕。我坐在床脚,看着他这样,心如刀绞。我把手伸给他。我无法向你描述他的神情对我的震撼。我造成的死亡,都是快速的,死者像是沉入了梦乡,而眼前的死亡是缓慢的衰变,肉体拒绝向时间这个吸血鬼让步,而这个吸血鬼已连续几年吸着它的血。‘莱斯特,’他说道,‘就一次,别对我那么凶,就一次,做一个以前那样的乖孩子,我的儿子。’他一遍一遍这么说着,重复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然后又说什么良心,良心毁灭了一类的话。我听不清楚,但是却能看出如莱斯特所想的那样,他没有神志不清,只是处于某种非常可怕的神志清醒状态。以往的负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连目前他所面临的死亡、他全力与之搏斗的死神,也丝毫无助于减轻他的负担。但是我不能使出我的本事,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是谁。我弯下腰,轻轻对他喊了声‘父亲’。那不是莱斯特的声音,是我的声音,一声轻柔的耳语,但他立刻平静了下来。我想他这下可能死了,但他抓着我的手,好像黑沉沉的海浪在使劲把他往下拽,好像只有我能救他。他又讲到某个乡下教师,名字记不清了。这个教师发现莱斯特是个聪明的学生,请求把他带到修道院去受教育。他骂自己把莱斯特带回家,并烧了他的书。‘你要宽恕我,莱斯特,’他哭喊着说。 “我紧紧接住他的手,希望以这种方式作答,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有着生活的所有希望,可你和我那时一样冷酷无情。我那时要应付没完没了的事情,还有寒冷和饥饿!莱斯特,你记住,你那时是他们中最温顺的一个!如果你宽恕我,上帝也会宽恕你的。’ “正在这个时候,真正的以扫①进了门。我示意他别吭声,可他不理睬我,我只好赶紧站起来,好让他离远点,使他父亲听不清他的声音。奴隶们已经从他那里逃脱了。‘但他们就在外面,聚集在黑暗中。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莱斯特说道,然后怒视着老人。‘杀了他,路易斯!’他对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这种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然后,他又咬牙切齿地怒吼一声:‘快干!’ ①基督教《圣经》人物,以撒和利百加之子,将长子名义买给其孪生兄弟雅各,喻指只顾眼前利益不顾长远利益的人。 “‘伏到枕头那儿去,对他说你彻底原谅他了,原谅他在你小的时候让你退学!现在就说。’ “‘原谅什么!’莱斯特说这话时,脸扭曲得像个死鬼。‘原谅他让我退学!’他猛地扬起手,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令人不寒而栗。‘他这该死的!杀死他!’ “‘不!’我说道。‘要么你原谅他,要么你自己杀死他。去呀,去杀自己的父亲。’ “老人恳求我们告诉他我们在说些什么,他喊着‘儿子,儿子’。莱斯特像疯狂的侏儒怪那样跺着脚,恨不得把地板跺破。我走到窗帘跟前,听到奴隶们的声音,看见他们围住了普都拉庄园,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有人影在走近庄园。‘你是兄弟几个中的约瑟②!’老人说,‘是他们中最优秀的。可我怎么知道呢?我是等你走了好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一点的。他们都不能给我慰藉,使我生活安逸,是你回来把我带高农场的。但那已不是你,不是同一个孩子了。’ ②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指雅各的第11子,遭兄长忌妒,被卖往埃及为奴,后做宰相。 “我过去一把抓住莱斯特,使劲把他往床前拉。我以前从未见他这样虚弱,又这么恼怒。他甩开我,在床头跪下,对我怒目而视。我站在那儿,态度很坚决,小声对他说道:‘原谅!’ “‘没事了,父亲,你安心吧,我对你没意见。’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因为生气而有些变样。 “老人的头转了转,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语气很轻柔。听得出来,老人很宽慰。不过莱斯特又走了,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双手捂住耳朵。‘他们来了!’他小声说,然后侧身对我说道:‘要了他的命,看在上帝的分上!’ “老人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开了个大口子,放了足够的血,这样他可以马上死去,不用满足我邪恶的欲望。一想到要吸他的血,我简直受不了。我想现在即便是有人发现了这样的一具尸体也无关紧要了,普都拉、莱斯特,还有我的身份——普都拉富裕的主人,这一切我都受够了,我会把庄园付之一炬,然后使用我以各种假名拥有的财产,眼下还算安全。 “在这期间,莱斯特追逐着奴隶,要让普都拉彻底毁灭和死亡,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讲起这晚上普都拉发生了什么。我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以前他的凶残让我感到神秘莫测,但现在我也把尖牙对准了那些逃离我的人。他们惊慌失措,行动笨拙;我稳步上前,手到擒来。这时,死亡的面纱落了下来,或者应该说是疯狂的面纱。吸血鬼的力量有目共睹,吸血鬼的身份已无可否认,于是奴隶们四散逃命。我跑上了楼,用火炬点着了普都拉庄园。 “莱斯特连跳带跑地奔过来。‘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朝我大吼,‘你疯了!’但火焰已无法扑灭。‘他们跑了,你却把庄园焚毁,全部焚毁。’他在豪华的大厅里转来转去,看着这不堪一击的辉煌。‘把你的棺材拿出去,离黎明只剩三个小时了!’我对他说道。现在的房子成了个火葬柴堆。” “火会伤着你吗?”男孩问。 “肯定会!”吸血鬼说。 “你回到小礼拜堂了吗?那里是不是安然无恙?” “不,根本不是。大约有55个奴隶分散在院子里,其中许多人都不想过逃亡的生活。最有可能的是直接跑到弗雷尼尔去,或向南跑到河下游的贝亚丁种植园。我不想在那里过夜,可又几乎没有时间到别处去了。” “那个女人,巴贝特!”男孩说道。 吸血鬼微微一笑。“是的,我去了巴贝特那里。她和年轻的丈夫一道住在弗雷尼尔。我还有时间把棺材装上马车,赶到她那里去。” “那莱斯特呢?” 吸血鬼叹了口气。“莱斯特与我同行了。他本来要去新奥尔良的,也试图劝我一同去,但当他发现我要藏在弗雷尼尔,便也选择了这个地方。我们不一定能赶到新奥尔良,当时天已露出一丝亮光,虽然人的眼睛还看不见,但我和莱斯特能看到。 “至于巴贝特,我曾经又拜访过她一次。我前面讲过,她在种植园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年长一些的女人的情况下决定独自留在那里,因此在河岸区臭名昭著,受到诽谤和中伤。巴贝特最大的问题是她虽在经济上获得了成就,但落得被社会排斥,因此要忍受孤独。她觉得财富本身并不重要,而家族、血统……是比较重要的。虽然她能够保住种植园,但他人的诽谤使她日渐憔悴,于是她在内心里开始退缩。一天夜里,我去到花园找她。我没让她看见我,只是柔声告诉她,我是她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告诉她我了解她的生活和她的遭遇。‘别指望人们能理解你,’我对她说道。‘他们都是傻瓜。他们认为你兄弟死了,你就该离开这里。他们在消耗你的生命,就像消耗油灯里的油一样。你应该向他们挑战,用你的纯洁和勇气向他们挑战。’她一言不发地听我把话说完。我告诉她应该为某项事业举办一次活动。活动应该是具有宗教色彩的。她可以在新奥尔良找个女修道院,随便找一个,搞一次慈善活动。她可以请某个母亲生前的好友作陪伴。在整个过程中她必须表现出十足的自信。首要的就是自信。自信和纯洁,这两样非常重要。 “巴贝特认为这是一大创举。‘我不知道你是谁,因为你不肯告诉我,’她说道(说得对,我是不肯),‘我只能认为你是天使。’她祈求我让她看看我的脸。她是以巴贝特的方式祈求的,天生不会真的向某人祈求某事。这倒不是因为巴贝特骄傲,而是因为她很坚强,也很坦诚。这在很多情况下会使得祈求……我看你有问题要问我。”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啊,不,”男孩说道,试图将问题隐藏起来。 “你不用怕,有话就问。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讲得太简单……”吸血鬼说到这里,脸色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皱了皱眉。两道眉毛往一起皱时,他眉头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坑,像是有人用手指压出来的,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很奇特的痛苦状。“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讲得太急促,使你无法提问,那就是我原本不想说出来的东西,”他说道。 男孩发觉自己一直在凝视着吸血鬼的眼睛,还有那睫毛,一根根簇拥在柔弱的眼睑四周,像纤细的黑丝线。 “问吧,”他对男孩说道。 “巴贝特,你提到她的方式,”男孩说,“好像你的感情很特别。” “我给你留下的印象是不是没有感情?”吸血鬼问道。 “不,绝对不是。很显然,你对那老人就有感情,即便你处于危险境地依然留下来安慰他。还有你对小弗雷尼尔的感情,当莱斯特要杀他的时候……这些你都说过的。但我在想……你是不是对巴贝特有特殊的感情?是不是你对巴贝特的感情才使你设法保护弗雷尼尔的?” “你是说爱情,”吸血鬼说道,“干吗吞吞吐吐的?” “因为你说起过超脱,”男孩说。 “你认为天使超脱吗?”吸血鬼问。 男孩想了想,说道:“是的。” “那天使就不会爱吗?”吸血鬼问。“难道天使不是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上帝的脸吗?” 男孩又想了想说:“爱慕,或者是崇拜。” “有什么区别?”吸血鬼若有所思地问。“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让男孩猜测的谜语。他是在问自己。“天使有爱情,有骄傲……堕落的骄傲……还有憎恨。超脱的人,情感和意愿合二为一,其感情强大无比,”他最后这么说道。此时他眼睛盯着桌子,像是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还没找到满意的答案。“我对巴贝特……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就我所知这还不算是人类最强烈的感情,”他抬起头看着男孩。“但非常强烈。巴贝特独具魅力,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他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斗篷也随着轻轻地飘起来。他把脸转向了窗户。男孩弯腰检查了一下磁带,又从公文箱里拿出一盒来,对吸血鬼说了句请原谅,赶紧把带子装好。“我恐怕是问了过于敏感的问题,我并不是要……”他急切地对吸血鬼说道。 “你问的决不是那类问题,”吸血鬼突然看着男孩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我产生了爱,对巴贝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爱。虽然这还不是我最深刻的爱,但在巴贝特身上预示了我有这样一种爱…… “还是再接着讲我们的故事吧。巴贝特的慈善聚会办得很成功,由此她又进入了社交生活。她用钱打消了向她求婚的人家的疑虑,于是她结婚了。夏天的夜晚,我常去看望她,但总是不让她看到我,或者知道我在那里。我看到她很幸福,看到她的幸福我也就感到一种幸福。 “现在我和莱斯特一起来到巴贝特的家。要不是我阻止的话,他可能早就把弗雷尼尔一家都杀光了,他还以为我现在也想这么干呢。‘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安宁?’我问道。‘你说我是个白痴,你才一直是个白痴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变成吸血鬼吗?你无法独自生活,你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这些年来,一直是我在处理各种事务,而你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生活中的事,不会再有什么你能教我的了。我不需要你,也不喜欢你。现在是你需要我。如果你胆敢碰一下弗雷尼尔家的奴隶,我就要除掉你。我们之间会展开战斗。我不说你也清楚,我比你更具生活能力。我只要动动小拇指,你就得搬动全身。按我说的做。’ “这番话使他大为震惊,虽然原本是不该有这么大震动的。他开始反抗,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还要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一杀就死,以及什么地方我永远不能去等等,真是一派胡言,让人忍无可忍。不过我没时间跟他纠缠了。弗雷尼尔庄园的监工屋里亮着灯,监工在设法平息人们的不安。这些人有的是跑来的奴隶,还有一些是这里的奴隶。从这里看得见普都拉那冲天的火光。巴贝特还未睡,正在料理事务。她已经派了马车和奴隶到普都拉去帮忙救火,把那些跑来的惊恐万状的奴隶和别的奴隶隔离开。现在不会再有人把他们讲的事看作是奴隶的犯傻了。巴贝特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猜想可能是谋杀,而根本没想到鬼魂。我找到她时,她正在书房里写种植园日记,记录这场大火。黎明将至,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设法说服她给我们提供帮助。一开始,我对她说话时,不让她转过身来。她平心静气地听着。我告诉她我需要一个房间过夜,休息一下。‘我从未伤害过你,现在想向你要把钥匙。请你答应我晚上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那个房间,然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几乎要绝望了,天空已经开始泛出白光。莱斯特守着棺材,待在离这儿几码远的果园里。‘可你为什么今晚会到我这儿来?’她问道。‘为什么不能到你这儿来?’我反问道,‘在你无所适从的时候,当你身边的人都只是软弱无能之辈的时候,难道我没有帮助过你?我不是两次都雪中送炭,给你出主意吗?我不是一直在关注你的幸福吗?’我看见莱斯特的身影在窗户那儿晃动,显得惊恐不安。‘给我一间房子的钥匙,天黑以前不要让人进来。我向你发誓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我不肯……如果我认为你是从魔鬼那里来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想把头转过来。我赶紧伸手把蜡烛弄灭。她看见我背对着发白的窗户站在那儿。‘如果你不肯,如果你认为我是魔鬼,我就会死掉,’我说道。‘快给我钥匙。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杀了你,明白吗?’我说完这话向她靠近了一点,让她更完全地看清我的身影。她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退,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宁可死也不会杀你。如果你不依我所求给我一把钥匙,我就会死。’ “事情就这么办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然而她把一楼的一间储藏室给了我,那里放着陈年佳酿。我敢肯定,我和莱斯特把棺材拿进去时她都看在了眼里。我不仅把门锁上,还用东西堵住了门。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莱斯特已经起来了。” “那就是说她信守了诺言。” “是的,而且她做的更多。她不仅没有让人碰我们锁着的门,而且还从外面又上了锁。” “那奴隶们传说的事……她一定听到了。” “是的,她听说了。但莱斯特发现我们被反锁在里面,就暴跳如雷。他本打算尽快赶到新奥尔良去的,现在完全怀疑是我在捣鬼。‘我只在父亲活着时需要你。’他边说边绝望地寻找出口,然而这地方是个地牢。 “‘现在我不想再忍受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我警告你。’他叨叨个没完。我坐在那儿,侧耳倾听楼上房间里的声音,希望他能闭嘴。我还不想吐露我对巴贝特的感情,以及我的希望。 “我还在想着别的一些事。你前面问起过感情和超脱的关系,其中一个方面——应该说是带有感情的超脱——就是同时想着两件事。你在想到自己不安全、要死了的同时,也会想一些非常抽象和遥远的事。我那时就是这样一言不发,考虑着一些深刻的问题:我和莱斯特之间的友情本可以是多么崇高,障碍本会是多么地少,共同之处又会是多么地多。或许是和巴贝特离得这样近才使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因为要想真正了解巴贝特,只有通过最后的一条路,那就是夺取她的生命,在死神的拥抱中与她融为一体,这样我的心和我的灵魂也便融为一体,心灵便得到了完美结合。但我的灵魂只想了解她,而不想杀害她,不想夺走她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吸去她任何一滴血。然而莱斯特,但凡他有点性格,但凡他有些思想,我们都可能成为很好的知己。我又想起了老人说的话,莱斯特是个聪明的学生,非常喜爱那些烧掉的书。我所了解的莱斯特,只会对我的书房不屑一顾,把它叫做一堆尘土;无论是看到我读书,还是看到我深思,都要给以无情的嘲笑。 “楼上的房间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有脚步的移动声、楼板的吱吱嘎嘎声。借着板缝里透过来的一点飘忽不定的灯光,我可以看见莱斯特在砖墙上摸索,他那张冷酷无情的吸血鬼面孔看上去像戴着一副人的面具,有着人极度失意时的表情。我想我们必须立刻分开,如果必要的话,最好在我们之间隔一个海洋。我意识到我之所以忍受他这么久是因为我缺乏自信。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留下是为了老人,为了妹妹和妹夫。实际上,我和莱斯特待在一起是因为我担心他确实了解吸血鬼最根本的秘密,而这又是我独自无法发现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我认识的唯一同类。他从不告诉我他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也不告诉我到哪里能再找到一个成员。这个问题困惑了我许久,已经有四年了。我恨他,想离开他。但是我能离开他吗? “在这期间,当我这样思绪万千的时候,莱斯特继续在那儿骂骂咧咧,说他不需要我了,不能再忍受什么,尤其不能忍受弗雷尼尔的威胁,还说我们要做好准备等门打开。‘记住!’他最后对我说道,‘速度和力量,这是他们无法与我们匹敌的。还有恐惧,时刻记住,要消除恐惧。现在不能感情用事!那样你会让咱们丧失一切的。’ “‘这件事之后你要独自行动了吗?’我问他。我想让他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勇气说,或者说是我还不清楚自己的感情。<kbd>http://ww</kbd> “‘我要到新奥尔良去!’他说,‘我刚才只是警告你我不需要你。但是离开这儿以后,我们都彼此需要对方。你还没有开始懂得怎样使用自己的力量!你根本不了解自己!如果这个女人来的话,你要使出说服人的本事。但如果她和别人一起来,你就要准备好使出你的看家本领。’ “‘什么看家本领?’我问道,觉得这个问题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神秘。‘我是什么东西?’他伸了伸双手,做出厌烦的样子。 “‘做好准备……’他说着,又露出了他那獠牙,‘杀人!’他突然抬头看着楼板。‘他们要铺床睡觉了,你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寂静无声,莱斯特在踱着步。我坐在那儿冥想,挖空心思想着该对巴贝特说什么,做什么,考虑得最为深入的是关于那个难题的答案——我对巴贝特的感情如何?——过了很久,门下面射进一道亮光。莱斯特做好了准备,不管进来的是谁,他都会跳上去。进来的只是巴贝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她没看见站在身后的莱斯特,只是直直地望着我。 “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头发松散着,准备睡觉,黑色的波浪披在白色的晨衣上。她满脸的焦虑和恐惧,这倒使得她光彩四溢,那双棕色的眼睛也显得更大了。我前面对你说过,我喜欢她的坚强和坦诚,那是她灵魂的高贵之处。我对她的感情不像你们的感情,但她比我生为人时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具魅力,这庄重的晨衣也遮不住她圆润的双臂和酥软的乳房。我觉得她就是一个裹在丰腴、神秘肉体里夺人心魄的精灵。现在的我,冰冷、无情,专注于自己的目的,然而却难以抗拒她的吸引力。当我一想到这样会导致死亡,就立刻把脸转了过去。我猜想,也许她盯着我的眼睛时,看到的可能只是冷漠无情和死气沉沉。 “‘你是那个以前来找过我的人,’她开始说话,口气好像还有些不太肯定。‘你就是普都拉种植园的主人。你是!’我明白她这么说,肯定是听到了有关昨夜最荒诞、怪异的说法,再编什么谎都没有用了,她是不会信的。我已两次以非人的面目接近她,和她讲话,现在再想遮遮掩掩是不可能了。 “‘我不想伤害你,’我对她说,‘我只需要一辆马车和马匹……就是我昨晚留在牧场上的那几匹。’她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又往前走了走,想用她的灯光照亮我。 “这时,我看见她身后的莱斯特,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融合在砖墙上。他看上去很急切,很险恶。‘你会给我马车吧?’我紧追不舍。这时她把灯举了起来,眼睛看着我。我正想把目光移开,她的脸色变了,变得静止、空白,似乎她灵魂中的意识即将消失殆尽。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使她进入了一种恍惚迷惑的状态。‘你是什么!’她轻声说道,‘你是从魔鬼那儿来的,你到我这儿来时就是从魔鬼那儿来的!’ “‘我就是魔鬼!’我回答说。这使我很苦恼,从没想到过的那么苦恼。如果她相信了我的话,那么她会认为我以前给她的建议都是恶意的,她也会怀疑自己。她的生活富裕、美好,她决不能怀疑自己。像所有坚强的人一样,她要忍受某种程度的孤独,是一个身处边缘的局外人,某种隐形的异教徒。如果她对现有的美好产生怀疑,那么就会失去生活的平衡。她凝视着我,毫不掩饰她的恐惧,似乎正因为恐惧,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莱斯特这时像是久旱遇到了甘露,又像是猫嗅到了腥味,一把去抓她的手腕。她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灯。灯油溅了一地,燃起一片火苗。莱斯特把她拉到门口。‘去弄马车!’他对她说道,‘现在就弄来,还有马。你现在有生命危险,还是别谈什么魔鬼了!’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四 四 “我踩灭了地上的火,冲向莱斯特,大声叫他放开她。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而她气愤难当。‘闭嘴,否则你会把大家都吵醒的!’他冲我说道。‘我要杀了她!弄马车来……带我们去,去跟马夫说!’他对她说完,一把把她推出门外。 “我们慢慢走着穿过黑乎乎的院子。我心里感到万分难过,跟在莱斯特的后面。巴贝特在最前面,一边倒退着走着,一边在黑暗中使劲盯着我们。突然,她停下不走了。楼上的房间里有一丝微弱的灯光。‘我什么都不给你们!’她说道。我伸手抓住莱斯特的胳膊,说让我来想办法。‘你要是不让我和她谈谈,她会把我们暴露给所有的人,’我低声对他说道。 “‘那你控制一点,’他很厌烦地说,‘态度要硬,少和她啰嗦。’ “‘我谈话时,你去……去马棚取马车和马,但千万不要杀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我刚走向巴贝特,他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巴贝特满脸愤怒,样子很坚决。她说道:‘走开,撒旦。’我站在她面前,无言以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不露声色,看不出来是否听得见黑夜里莱斯特的动静。她对我的仇恨,就像火一样燃烧着我。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说话?’我问道,‘难道我以前给你提供的建议不对吗?还是我伤害了你?我帮助你,给你力量,在我根本不需要想起你的时候,我只想着你。’ “她摇摇头。‘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说?’她反问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在普都拉所做的一切,你就像魔鬼一样!奴隶们讲述了许多你们的所作所为。整整一天,河边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普都拉。我的丈夫也去了那里,看见庄园一片废墟,花园里、田地间,四处是奴隶的尸体。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柔声细语地和我讲话!你要我干什么?’她抓住游廊的柱子,慢慢退向楼梯。楼上亮灯的窗户里似乎有什么在移动。 “‘我现在无法给你这类问题的回答,’我对她说道。‘请相信我,我以前找你都是为你好。昨晚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我也不会把忧虑和烦心带给你。’” 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身子前倾,两眼睁得老大。吸血鬼面无表情,目光茫然,沉浸在思绪里、回忆中。男孩倏地垂下目光,好像这样能表示一些恭敬似的。他又瞥了一眼吸血鬼,然后把目光移开。他看上去和吸血鬼一样满怀愁绪,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吸血鬼转向他,仔细地看着他。男孩脸上微微泛红,不安地又把目光移向别处。然后他抬眼望着吸血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但这一次没有避开吸血鬼的目光。 “这些都是你想了解的吗?”吸血鬼小声说道,“这些都是你想听的吗?” 他无声地把椅子向后移了移,走向窗口。男孩目瞪口呆地坐着,望着他那宽大的肩膀,和那一身长长的斗篷。吸血鬼稍稍转了转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没有提供你所需要的东西,是吗?你是想采访我,得到一些好在电台播出的东西。” “那没关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带子扔掉!”男孩站起身。“我不能说你讲的我都懂。如果我说都懂,那你会知道我是在撒谎。那么我怎样才能要求你继续讲下去呢,我只能说我所明白的……我所明白的和我以前明白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他朝吸血鬼走了一步。吸血鬼像是在望着下面的狄威沙德街,然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男孩,微微一笑。他的神态十分宁静,几乎带着深情。男孩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把手插进口袋,转身向桌子走去。然后他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吸血鬼,说:“请你……接着讲好吗?” 吸血鬼转过身,双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户上。“为什么?”他问道。 男孩被他问得很迷惑。“因为我想听。”他耸了耸肩。“因为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好吧,”吸血鬼说道,嘴上还留着那丝微笑。他回到椅子跟前,在男孩对面坐了下来,动了动录音机,说:“这玩艺真不错,真的……好吧,我接着讲。 “你必须明白,我这个时候对巴贝特有一种想要沟通的欲望。这种欲望比那时的其他欲望都强……除了对……血的生理欲望。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使我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以前和她的谈话都是简洁的,直截了当的。那样的交流就像拉拉一个人的手一样,简单明了,又心满意足。在需要的时候,无奈的时候,紧紧握一握,然后再轻轻松开。但现在我们之间一团乱麻。我在巴贝特眼里是个恶魔,这真是糟糕透顶。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她的看法,只能对她说我以前给她的建议都被证明是有益的,而魔鬼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产生有益的结果。 “‘我知道!’她回了我一句,但她这话的意思是她不会再信任我,正如她不可能信任魔鬼一样。我向她靠近,她就往后退。我一举起手,她就全身一缩,紧紧抓住栏杆。‘那好吧,’我说,感到无比的绝望,‘那你昨晚为什么要保护我!你为什么单独来见我?’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这其中肯定有原因,但她决不会告诉我的。她不可能对我畅所欲言,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和我沟通。我万般无奈、疲惫不堪地看着她。夜已经深了,我能看见,也能听到莱斯待悄悄进了酒窖,取出了棺材。我现在需要离开,还有其他的需要……需要杀人、吸血。不过这并不是使我疲惫不堪的原因。那是别的原因,更令人难过的原因,就好像这黑夜只是几千几万个黑夜中的一个,漫漫而无边际的世界,黑夜一个套一个,串成一串;我在冰冷、无情的星空下,独自在黑夜中游荡。我想着想着,背转身去,用手捂住双眼,突然间感到全身无力,心情无比沉重,不由得发出一声无意的声音。在这漫无边际、寂寞无尽头的黑夜,我独自站着,巴贝特在我眼前也好像似真似幻。这时我突然看到一种可能,一种我从未考虑到的可能。当我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掉进吸血鬼的感受中,迷恋上色彩、形状、声音、歌唱、轻柔,以及无限的变化时.我就逃离了这种可能。巴贝特正准备离去,我却没有在意。这时,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大串房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她走上了台阶。让她走吧,我这么想道。‘从魔鬼那儿来的,’我低声细语,‘走开,撒旦。’我重复着,又转过身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睁着疑惑的眼睛。她刚才已把挂在墙上的灯拿了下来。她这会儿手里提着灯,眼睛看着我。她的手紧紧抓住灯,像是拿着一只价值连城的钱包。‘你认为我是从魔鬼那儿来的?’我问她。 “她左手提着灯,右手划了个十字。我隐约听见她说了句拉丁语,看到她脸色苍白,双眉微蹙。‘你以为我会化作一股烟飘走吗?’我问她。我向她走近一点。由于我刚才脑子里的想法,我觉得和她疏远了。‘我去哪里?’我又问她,‘我去哪里?去地狱,去来的地方吗?回到魔鬼那里去吗?’我站在台阶下面。‘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说的魔鬼,如果我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个魔鬼!’我在我的思维空间里看到了这个魔鬼,正在思考着这个魔鬼,于是转身想离开她。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没有在听。我抬头望着星空。莱斯特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好像他早已经把马车备好,有好几年了似的。她也好像在台阶上站了好几年了。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弟弟也在那里,也有好几百年了,好像他在用非常低的,却十分激动的声音对我说着话,好像话的内容极端重要。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听起来像是大屋子里椽檩上老鼠跑来跑去的窸窣声,而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像耳旁刮了一阵风。这时我听见‘嚓’的一声,只觉眼前一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魔鬼那儿来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对着巴贝特大喊大叫,声音震耳欲聋,简直要震聋我灵敏的耳朵,震碎我永生的生命。“我将活到世界的末日,然而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时我的眼前一片亮光,那是她刚才划了一根火柴点亮的灯。她举着灯,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有一阵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一片光亮。接着,那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胸口,玻璃碎裂在砖头上,火焰缠绕着我的腿,扑向我的面庞。这时,黑暗中传来莱斯特的喊叫声。‘快把它扑灭,白痴,那会把你化为灰烬的!’紧接着,我感到眼前猛地摔过来一样东西,那是莱斯特的外套。我踉踉跄跄地倒向身后的柱子,一方面是由于火的威胁,以及那出其不意的一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了解到巴贝特竟然要毁灭我,而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火灭了,黑暗中我双手撑着跪在砖地上。这时,莱斯特在台阶上面又抓住了巴贝特。我飞步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拉。他转过身来,恼怒地用脚踢我。我死死拽住他,把他拉到台阶下面。巴贝特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看见暮色中她黑暗的轮廓,还有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光。‘那就快走!’莱斯特边说,边匆忙站起身。巴贝特用手摸着咽喉部位,我使劲睁着受伤的眼睛想借着一点光看清她。她的咽喉在流血。‘记住,’我对她说,‘我本可以杀了你,或者让他杀了你,但我都没有,你却把我称作魔鬼,你错了。’” “那么说你及时制止了莱斯特,”男孩说。 “是的。莱斯特可以闪电般地杀死她,吸干她的血。不过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只是救了巴贝特的肉体生命。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和莱斯特来到了新奥尔良,几匹马几乎快要累死了。我们把马车停在离西班牙旅馆一条街远的小巷里。莱斯特抓住一个老人的胳膊,往他手里塞了50美元。‘给我们找一套房间,’他命令道,‘再给我们叫一些香槟。就说是两位先生要的,费用预付。等你回来,我会再给你50美元。我保证一直在这儿等你。’莱斯特闪亮的眼睛使那人无法抗拒。我知道那人一拿着旅馆的钥匙回来,就会被杀掉。果然如此。我坐在马车上,疲惫不堪地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瘫软下来,最后终于死去。莱斯特一松手,他的身体就像一袋石头。瘫倒在门口。‘晚安,甜蜜的王子,’莱斯特说,‘这是你的50美元。’他把钱塞进那人的口袋,好像只是开了个绝妙的玩笑。 “我们悄悄从院子进了旅馆,上楼进了套房那豪华的客厅。冷藏柜里的香槟泛着光,一只银盘里立着两只玻璃杯。我知道莱斯特会给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里凝视着那淡淡的黄色。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愣神,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似的。我要么离开他,要么就死,我这么想着。死会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我以前就想过死,现在也希望死去。我觉得死是这样的甜蜜,这样的清晰。我有一种死一般的宁静。 “‘你在发神经啊!’莱斯特突然说了一句。‘天快亮了。’他把花边网眼窗帘拉开,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下,可见片片屋顶,抬头望去,猎户星座清晰可辨。‘杀人去!’莱斯特说完,杯子一扔走出窗台,然后身子轻轻落在旅馆旁边的屋顶上。他去取棺材,至少先取一个。我饥渴难当,火烧火燎,于是追随他而去。对我来说,死的欲望十分坚决,是绝对理智的想法,毫无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进食。我曾经说过,我不愿杀人,于是我在屋顶上搜寻老鼠。” “但是……你说过莱斯特不该让你先杀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觉得那是个美学选择,而不是个道义选择?” “我那时觉得这是个美学选择,我愿把对死亡的认识分为不同的阶段。动物的死能带给我快感,是一种体验,使我对死亡有个初步认识,而人类死亡的体验则要留待更成熟阶段去认识。但这也是个道义选择,因为美学的选择是与道义有关的。” “我不明白,”男孩说道,“我还以为美学也完全可以是非道义的。不是常听人说,画家抛开妻儿才好尽兴绘画吗?还有罗马在燃烧的时候,尼禄①在弹竖琴,不是吗?” ①尼禄(37-68).公元54-68年为罗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后转向残暴统治,处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国各地发生叛乱(68),逃离罗马,途穷自杀,一说被处死。 “这两种情况都是符合道义的。在艺术家的心里,两者都是更高层次的美。矛盾只存在于艺术家的道义与社会的道义之间,而不在于美与道义之问。不过人们往往不理解这一点,因而才会造成浪费,甚至产生悲剧。比如一个画家,从店里偷了颜料,就会觉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却不道德的决定,于是便觉得自己毫无面子可言,接着就是消沉,丧失责任心,好像道义是一个玻璃的世界,轻轻一碰就会打成碎片。不过那时我并不关注这一点,我还不了解这些。我想我杀动物只是出于美学的原因,至于我本质上是否该受到谴责这类道德问题,我是退避三舍的。 “因为尽管莱斯特从未对我谈起过什么邪或恶之类的东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该受到谴责。犹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时也一定相信这一点,你明白吗?” 男孩一言不发。他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脸颊上泛起两团红晕。“是吗?”他轻声问。 吸血鬼坐在那里微笑着,那一丝笑像一束光在双唇上跳跃。男孩凝视着他,就像是初次看见他,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也许……”吸血鬼开口说道。他直起身子,跷起腿。“……我们该一次讲一件事,也许我该接着讲故事。” “对,请……”男孩说 “我说了,那晚我焦躁不安。我是个吸血鬼,原想避开这个问题,但这时已无法回避。在这种状况下,我已无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样,心里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满足生理的需要。我想这是我的借口。我曾对你说起过,杀生对吸血鬼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我所讲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杀老鼠和杀人之间的区别。 “我跟随莱斯特来到街上,走过几条街。街道很泥泞,四处都是水沟,一排排房屋像漂浮的小岛。与现在的城市相比,那时整个城里一片黑暗,零星的灯光像黑沉沉的海面上闪烁的塔灯。晨光熹微中,也只能隐约可见房屋的天窗和高楼的平台。我想凡人走在这些狭窄的街道里,肯定觉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是被罚入地狱的吗?我是从魔鬼那儿来的吗?我本质上就是魔鬼吗?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是,我又为什么要背离它呢?为什么巴贝特把烧着的灯扔过来时我会发抖?为什么看到莱斯特杀人我会厌恶地背转过身去?我在变为吸血鬼的过程中到底变成了什么?我该上哪儿去?当死的愿望使我忘却饥渴时,饥渴却更加强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丝丝痛苦,太阳穴阵阵作痛,最后终于令我忍受不了了。一方面,理智想要制止饥渴;另一方面,又受杀人欲望的驱使,因此我被停止行动的愿望撕扯着。我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这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她在一间屋子里。我来到墙跟前,以平常的漠然心态,想听懂她的哭声。听得出,她累了,感到疼痛,而且很孤单。她已哭了很久,过一会儿哭累了,哭声便会止住。我的手从沉重的木窗下伸进去,把插销拉开。我看见她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身旁是一个死去的妇女,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天的人。房间里零乱不堪,到处是箱子和包裹,像是有人打行李要走的样子。这个母亲半裸着躺在那儿,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有这个孩子守着。她很快发现了我。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要我帮帮她的母亲。她顶多只有5岁,很瘦弱,满脸是污泥和眼泪。她求我帮帮忙,说她们要去坐船,因为瘟疫要来了,父亲还等着她们呢。她边摇着母亲,边绝望地哭喊着,那凄惨的哭喊声令人心碎,她满脸泪水地看着我,又哭起来。 “你要知道,这个时候我全身燃烧着吸血的生理欲望,如果不吸血我就一天都无法坚持。不过我有一些可供选择的对象:街上到处是老鼠,不远处还有一条狗在绝望地嚎叫。我可以离开这个房子,选好对象,吸够血,再回来。然而我的脑子里响彻着这样的问题:我是被罚入地狱的吗?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怜惜她,怜惜她憔悴的面孔?为什么我想触摸她那小巧、柔软的胳膊,想把她抱在腿上,把她的头搂在我的怀里,抚摸她那缎子般的秀发?我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是被罚入地狱的,我就肯定想杀了她,把她当成食物,喂我这遭诅咒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是被罚入地狱的,我就一定会憎恨她。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巴贝特那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当时她提着灯,正等着把它点着。我又想到莱斯特,我恨他,我觉得,我确实是被罚入地狱的,而这里就是地狱。在这一刻,我低下头,扎进她那柔软的小脖颈,听到她尖细的喊叫。我轻声说道:‘只要一小会儿,就不会有痛苦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唇上已经尝到了热血。她像是粘在了我身上,我很快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四年了,我没有再尝到人血的味道,四年了,我对这已经陌生了。这时,我听到她的心响起那可怕的节奏,这样的一颗心——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动物的,而是孩子那快速而有力的心跳,越来越强,拒绝着死亡,就像一只小拳头在捶打一扇门,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站起身时,依然不肯松开她。她的心越来越快地揪着我的心,不愿停歇,丰富的血液流动得太快,使整个房间都像在旋转。然后,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越过她那低垂着的头、大张着的嘴,透过黑暗,落在那个母亲的脸上。她那半合的眼睛透出一丝光,好像还活着似的!我把孩子一把扔开,她便像一个没有骨头的洋娃娃一样躺在地上。我莫名其妙地对那个母亲感到恐惧,想逃走。这时,窗户上闪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莱斯特。他大笑着离开窗户向后退着,弓着腰在泥泞的街上跳着‘路易,路易。’他伸出一根长长的骨瘦磷峋的手指,边指着我,边奚落我,就好像他当场捉住我干坏事一样。随即他跳进窗户,一把把我推开,从床上抓起那个母亲腐臭的尸体,让她和他跳舞。” “天哪!”男孩轻呼一声。 “是啊,连我都很吃惊,”吸血鬼说道。“他拉着那母亲转圈子、边跳边唱时,在孩子的身上绊了一下。那个女人蓬乱的头发披了一脸,头猛地往后耷拉了一下,从嘴里流出一股黑色的汁。他一把扔下了她。这时我已经跳出窗户,在街上跑起来。他跑着来追我。‘你害怕我吗,路易?’他大声喊着。‘你害怕了吗?那孩子还活着,路易,她还有一丝呼吸,要不要我回去也把她变成吸血鬼?我们可以好好待她,路易,我们可以给她买所有漂亮的衣服。路易,等等,路易!只要你说句话,我就回到她那里去!’他就这样一路追着我跑回旅馆。我一路卜穿越房顶,想把他甩开。一跳进客厅的窗户,我就转身狂怒地把窗户关上。他在窗外又砸又摇,胳膊伸得长长的,就像一只大鸟,想穿过玻璃飞进来。我疯了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找法子把他杀了,想象着把他烧焦扔在下面的房顶上。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他打破玻璃进了房间,我们扭打起来,前所未有地扭打在一起。是地狱制止了我。我想到了地狱,想到我们是地狱里两个满怀仇恨、打作一团的鬼魂,于是失去了信心,没有了目的,也就松了手,躺倒在地。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冰冷,胸脯一起一伏。‘你是个傻瓜,路易,’他说道,口气很平静。他的平静使我清醒过来。‘太阳快升起来了,’他说道。他的胸脯还有点起伏,眼睛眯起看着窗外。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是这场扭打,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从某种意义上制服了他。‘进棺材,’他对我说道,没有一丝的恼怒。‘但明天晚上……我们得谈谈。’ “我简直惊诧不已,莱斯特要谈谈!真不可思议,我和莱斯特从来就没有真正谈过话。我想我非常精确地向你描述过我们之间的冲突,以及气愤的争斗。” “他迫切需要你的金钱和你的房子,”男孩说道,“要么就是他和你一样害怕孤独?” “这些我都想到了,我甚至想到莱斯特是不是要以某种我还不知道的方式杀了我。我那时不清楚自己每天晚上是怎么会醒来的;是不是就那么自动地从沉睡中醒过来;为什么有时早点,有时又晚点。这是一件莱斯特不愿说的事情。他经常比我先起来,在各方面又高我一筹。那天早上,我就这样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关上了棺材。 “我得说一下,关闭棺材往往是很烦人的,很像现代手术台上使用的麻醉,稍不留意都将意味着死亡。” “但是他怎么能杀了你呢?他不可能让你见光,因为他自己就不能见光。” “说得对。但他起得比我早,他就可以把我的棺材钉死,或者付之一炬。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不知道他到底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然而,我感到无计可施。那时太阳快升起来了,我已没有力气和他争辩,于是躺进棺材,脑子里想着死去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渐渐进入了可怕的梦境。” “你做梦!”男孩惊叹一声。 “经常的事,”吸血鬼说道。“我有时真希望不做梦,可做的梦都又长又清楚,是我生为人时不曾有过的,而扭曲的噩梦也是从未有过的。早年,我往往沉醉于梦中,不想醒来。我有时躺在那里几个小时,回味着做过的梦,一躺就是半个晚上。我往往被梦所迷惑,经常想弄懂其中的含意。这些梦在许多方面和人做的梦一样难以捉摸。比如我梦见我的弟弟,他处于一种似死的状态,在离我不远处,向我呼救;我也经常梦见巴贝特,经常——差不多总是——有一种苍茫茫的背景,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我被巴贝特诅咒时所看见的漫漫长夜。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边走边谈论着我那邪恶灵魂的凄惨归宿。我记不清那晚我梦见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太操心第二天晚上和莱斯特要讨论的内容。看得出来,你也急于知道。 “我刚才说了,莱斯特那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深思状令我很吃惊。但那天晚上我醒来时发现周围和往常不一样。客厅里有女人,小桌上的雕花柜上点着几支小蜡烛。莱斯特搂着一个女人,吻着她。她非常漂亮,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像个麻醉了的大玩具娃娃,头上那顶精致的帽子慢慢滑过她那裸露的肩膀,滑下半裸的胸脯。另一个女人坐在破旧的餐桌对面,喝着一杯酒。看得出来,他们三个刚吃过饭(莱斯特是假装吃饭……你可能会感到吃惊,人们怎么会没注意到吸血鬼只是假装在吃),桌旁的女人看上去已经厌倦了。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感到一阵不安,不知道莱斯特有何居心。如果我走进房间,那个女人会把注意力转向我。我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莱斯特把她们俩都杀掉。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已经开始奚落他接吻的方式,抱怨他的冷淡,说他对她缺乏欲望。桌旁那个女人睁着一双黑色的杏眼,眼里流露出满足。当莱斯特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放在她裸露着的洁白胳膊上时,她马上喜形于色。他弯下身吻她的时候,从门缝里看见了我,对我注视了片刻,便又与两位女士继续聊天。他弯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里太黑了,’沙发上的那个女人说道。‘你走吧,’另一个女人说。莱斯特坐下来,示意她坐在他腿上,她便过去坐在他的腿上,左手搂着他的脖子,右手把他那黄色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你的皮肤冰凉,’她说道,身子不由得微微一缩。‘有时是这样的。’莱斯特说完,把脸埋进她的脖子。我入迷地看着这一幕。莱斯特异常聪明,也极端可恶。我以前还不知道他有多聪明,现在可领教了。他把牙齿扎进她的脖子,拇指压着她的喉咙,另一只胳膊紧紧箍着她,就这么喝了个饱,而另一个女人竟一无所知。‘你的朋友不胜酒力。’他边说边从椅子上蹭着站起来,把那昏迷的女人放在椅子上坐好,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她太蠢,’另一个女人说道。她现在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灯火。你可能也知道,那时的新奥尔良城有许多低矮的建筑,在这样晴朗的夜晚从这座西班牙式旅馆的高层窗户上鸟瞰城市,灯光下的街道无比美丽;星星低低地悬垂在这微光之上,就像在海上一样。‘我能暖热你那冰冷的皮肤。’她转向莱斯待。我应该承认,这时我感到些许安慰,我想他现在会照顾她的。不过,他的想法可不这么简单。‘你这么认为吗?’他对她说道,拉过她的手。她说:‘哟,你身上挺暖和的。’” “你是说他吸的血暖热了他的身子,”男孩说。 “噢,是的,”吸血鬼说道,“吸血鬼在吸了血之后身上和你们一样热。”然后他又要接着往下讲;扫了一眼男孩,微笑着说:“我刚才讲到……莱斯特拉着那个女人的手,对她说另外一个女人暖热了他。当然,他的脸这时很红,看得出来改变了许多。他把她拉到跟前。她吻着他,咯咯笑着说他确实是个情爱的熔炉。 “‘啊,但是代价很高,’他对她说道,语气有些伤感。‘你这位漂亮的朋友……’他耸了耸肩。‘她竭尽了全力。’他往后退了退,像是示意那个女人走到桌子跟前去,那个女人便走了过去,脸上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她弯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起初不太在意,后来却看到了一样东西,是一块餐巾,上面沾着喉咙伤口上的最后几滴血。她拾起餐巾,努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上面的痕迹。‘把头发散开,’莱斯特柔声对她说道。她漠然地放下头发,全部松开,淡黄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洒满后背。‘柔软,’他说道,‘多么柔软。我给你这样画张像,来,躺在松软光滑的床上。’ “‘说什么呀!’她笑着,故意转过身背朝着他。 “‘你了解什么样的床上情趣?’他问她。她大笑着说她能想象得出他的床上功夫,说着转身去看他。这时,他正向她走去,眼睛一直看着她,结果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朋友的尸体,尸体便从椅子上翻了下来,躺在地上,两眼瞪着。她倒吸一口冷气,慌忙从尸体旁爬开,差点把一个小茶几弄翻,上面的蜡烛倒下熄灭了。‘把灯熄了……那就把灯熄了。’莱斯特柔声说着,把她搂进怀里,像搂着一条挣扎的蛀虫,然后对着她把牙齿扎了进去。” “可你注视这一切时在想什么?”男孩问道,“你是不是想制止他,就像那时候制止他杀弗雷巴尔一样?” “不,”吸血鬼回答说,“我不可能阻止他。你要明白,我是知道他每晚都要杀人的,动物无法使他满足。他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把牙齿伸向动物,而决不会有意选择动物。如果说我对女人有一丝怜惜的话,那也只是深埋在我混乱的思绪中的。我的胸膛里还有那个孩子小锤敲打般的心跳,心里还想着我自己那些分裂本性的问题。我很生气,莱斯特给我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一直等我醒来才杀死那两个女人,于是我又想到要不要摆脱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恨他,同时也更加认识到自己的软弱。 “他把两具可爱的尸体立起来靠在桌旁,把房间里的蜡烛都点上。烛光明亮,就像婚礼一样。‘进来吧,路易,’他说,‘我应该给你安排一位同伴的,但我知道你要自己挑选。遗憾的是弗雷尼尔小姐喜欢抛洒灯火,那样会把晚会弄得难以收抬的。你不这么认为吗?尤其是在旅馆里?’他让那两个女人坐在椅子上,黄头发的女人头歪向一边靠在猩红的绒椅背上,另一个皮肤黑一些的女人头则耷拉在胸前。她脸色苍白,神情呆板。她好像是那样一种女人,热情的个性才会使她们变得漂亮。另一个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我都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莱斯特在她身上留下两道口子,一道在喉咙,另一道在胸口,都正往外冒着血。他拿起她的手腕,用刀切开,斟满两只酒杯,让我坐下。 “‘我要离开你,’我马上对他说道,‘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我也这么想,’他说道,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我还想到你会郑重宣布,说我是个妖怪,是个粗俗的魔王。’ “‘我不会评判你,我对你不感兴趣,我只对我自己的本性感兴趣。我已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再相信你会把真相告诉我。你了解一切,但把这当做私有的能力,’我告诉他说。我想我向他宣布这一决定的样子和大多数人一样,根本没去看他,只是自顾自说。然而这时,我看见他的脸色又变了,就和他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一样。他在听我说。我突然有些茫然,异常痛苦地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的鸿沟。 “‘你为什么要变为吸血鬼?’我冲口而出,‘而且变成你现在这样的吸血鬼!报复心重,乐于取人性命,即便不需要的时候也杀人。这个女孩……你为什么要杀她,一个人的血不是就够了吗?你为什么要把她们摆成这么怪诞的姿势?是不是你要用这种方式亵渎神灵,诱使神灵来惩罚你,是吗?’ “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说着这些话。我稍一停顿,便又有一种茫然的感觉。莱斯特大睁着眼睛在思索。我以前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反正不是在对我说话的时候。 “‘你认为吸血鬼是什么样的呢?’他诚恳地问我。 “‘我并没有自称我知道,而你却说你知道。那么是什么样的呢?’我反问他。他闭口不答,似乎感觉到了我话里不诚恳的味道,以及语气里的敌意。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神情依然很平静。我接着说:‘我知道离开你之后,我得去搜寻,如果必要的话,得游遍全世界,寻找其他的吸血鬼。我知道一定还会有吸血鬼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大量的吸血鬼,而且我相信能找到和我有更多共同之处的吸血鬼。还会有吸血鬼像我一样懂得知识,用他们超人的本性了解你甚至不曾想象到的奥秘。如果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那我可以自己搞清楚,或者如果找到他们的话,从他们那里去了解。’ “他摇摇头。‘路易,’他说,‘你迷恋于你的人性!你在追逐以前那个自我的影子,弗雷尼尔、他的姊妹……他们都是你以前的化身,也是你渴求的形象。在你对人生的浪漫向往中,你吸血鬼的本性便死亡了!’ “我立即对此进行反驳。‘我吸血鬼的本性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经历,在此之前,一切是混沌、迷乱的,我为人的一生就像一个瞎子从这件实物摸索到那件实物。正是在我变成吸血鬼之后,我才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了崇敬的心理;在变为吸血鬼之后,我的眼里才有了活生生的、跳动着的人类。我从来不了解生命,直到鲜血涌进我的双唇,流过我的双手(我才知道什么是生命)!’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两个女人的身上。皮肤较黑的那个已经全身发青了,而黄头发的那个在喘气。‘她没死!’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别管她。’他说着,拿起她的手腕。刚才那个口子已不流血了,他就在旁边又割开一个口子,往杯子里滴血。‘你说的都有道理,’他对我说着,喝了一口血。‘你有才华,我却没有。我所学的东西都是在听人谈话时学的,而不是从书本里学的。我不曾长期受教育,不过我并不愚蠢。你要听我的话,因为你处境险恶。你并不了解你吸血鬼的本性。你这样就像一个成人,在回首童年的时候,发觉没有好好珍惜过去,而实际上,一个成人是不可能再回到幼儿园去玩玩具的,不能因为你现在懂得了爱和关怀的意义及价值,就要求重新沐浴爱和关怀的甘露。你和你的人性之间也就是这样。你已经放弃,无法“在黑暗中透过玻璃”再去看清,不可能再以你新的目光回头去感受人世间的温暖。’ “‘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说,‘可我们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如果我能以动物的血为生,那我就该以动物的血为生,而不应该横行于人的世界,给人带来苦难和死亡!’ “‘那给予你幸福了吗?’他问道。‘你夜间在街上游荡,像个乞丐一样找食老鼠,然后徘徊在巴贝特窗前,充满关怀,却无能为力,就像月亮女神夜里来看睡梦中的恩底弥翁①,却不能拥有他。就算你能拥她入怀,而她也毫无恐惧,毫不厌恶地面对你,那又怎样?就那么短短几年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然后死在你眼前?这能给你幸福吗?这是很不明智的,路易,也是徒劳无益的。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吸血鬼的本性,那就是杀人。我敢保证,如果你今晚走在街上,碰上一个和巴贝特一样光彩夺目的女人,吸她的血,看她倒在你脚下,你就不会再渴望烛光中巴贝特的倩影或者在窗口倾听她优美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赛勒涅所爱的青年牧羊人。的嗓音。你会满足的,路易,你也应该满足于到手的生命,而且没有了生命你就又会饥渴,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这个杯子里的红色还会那么红,墙纸上的玫瑰还会画得那么美,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烛光依旧是那样的烛光。以你现有的敏感,你会发现死亡无比美丽,生命只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有意义。你明白吗,路易?生灵中只有你才能这样安然无恙地欣赏死亡。你……只有你……在明月升起的时候……能够举起上帝之手!’ “他靠在椅背上,一口喝干杯中的血,目光扫视着那昏迷的女人。女人的胸脯一起一伏,眉头微蹙,好像就要醒过来的样子,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他以前从未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以为他说不出这种话。‘吸血鬼就是杀人犯,’他又说道,‘是食肉兽,是吸血虫。他们具有看穿一切的目光,这种目光能赋予他们超然的境界,从而能够看清人类生命的全貌。但不该带有多愁善感的情绪,应该为能结束人类的生命,为能插手这项神圣的事业而感到令人激动的满足。’ “‘那是你的认识!’我顶了一句。那女子又呻吟了一声,脸色苍白,头歪靠在椅背上。 “‘就是这么回事,’他回了一句。‘你说要找其他吸血鬼,可吸血鬼就是杀人犯!他们不会接受你以及你的多愁善感!你还没看到他们,他们就看清你了,看清了你的缺点。他们不会信任你,会设法杀掉你。就算你和我一样,他们也会设法杀掉你,因为他们是孤独的食肉兽,只与丛林里的猫做伴。他们小心翼翼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保护自己的领地。如果你看到他们三五成群,那完全是为了安全,而且必然一个从属于另一个,就像你从属于我一样。’ “‘我不是你的奴隶,’我对他说道、然而,他那么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是他的奴仆。 “‘吸血鬼就是这样发展的……通过奴役。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吗?’他问道。他又拿起那个女子的手腕,刀切下去的时候她喊了一声。当他把手腕举向杯子的时候,她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使劲想把眼睁着。她的眼睛上就好像蒙着一层纱。‘你很累,是吧?’他问她道,而她盯着他,好像看不清楚似的。‘累了!’他往她跟前凑了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想睡觉。’‘是的……’她轻轻哼了一声。他把她抱进卧室。我们的棺材就靠墙放在地毯上。房间里面有张床,床上铺着天鹅绒的床罩。莱斯特没把她放在床上,而是慢慢放进了他的棺材里。‘你在干什么?’我走到门口问他。那女子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不……’她呻吟着说。当他关上棺盖时,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在棺材里一直尖叫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莱斯特?’我问。 “‘我喜欢这样,’他说,‘我陶醉于此。’他看了看我。‘我并没说要你也乐此不疲,还是把你的审美体验用于更纯洁的东西吧。你愿意迅速地杀死人,就迅速杀,但一定要杀!要明白,你就是杀手。’啊,他厌烦地举起双手。这时那个女子已停止了尖叫。他拉过一张圈椅,跷着腿坐在棺材旁,看着棺盖。那是个黑漆棺材,不像现在的棺材是标准的长方形,而是两头尖尖的,中间很宽;尸体躺在里面可以把双手放在胸前,是人体的形状。棺材盖开了,那个女子坐了起来,满脸的惊诧,两眼冒火,双唇发青,全身发抖。‘躺下,宝贝。’他边对她说,边把她推回去。她躺在那里,几近歇斯底里地瞪着他。‘你死了,宝贝,’他对她说道。她尖叫一声,绝望地像条鱼一样在棺材里翻滚,好像她的身体能从棺材旁边或者棺材下面挣脱出来一样。‘这是个棺材,是棺材!’她大声喊叫着,‘让我出去。’ “‘可我们最终都要躺进棺材里的,’他对她说道。‘静静躺着,宝贝,这是你的棺材。我们大多数人从来都不知道躺在里面的感觉,你却知道了!’他对她说。我说不清她到底听没听见,或许只是发疯了。但她这时看到了门口的我,于是躺着不动了,看看莱斯特,又看看我。‘救救我!’她对我说。 “莱斯特看着我。‘我本指望你会像我一样本能地感觉这类事情,’他说。‘当我让你第一次尝到杀人的味道时,我以为你会渴望下一次,再下一次,会像向往一只满满的酒杯一样渴望要每个人的命,像我一样。可是你没有。我认为我一直都尽量不去改变你,因为你太脆弱。我总看着你在夜晚神情忧郁,望着落雨出神。每当这时我就想,他很容易控制,他很简单。然而你很脆弱,路易,你是某种标记,既是吸血鬼,又像是人。你和巴贝特搞的名堂把咱们俩都暴露了,你似乎要把咱们两个都毁灭掉。’ “‘我难以忍受看着你这样做。’我说着转过身去,那女子的目光像要穿透我的肉体。他说话的时候,她躺在那里一直盯着我。 “‘你能忍受的!’他说,‘昨晚我看到了你是怎么对待那个孩子的。你是吸血鬼,和我一模一样!’ “他起身朝我走来,但那个女子抬起了身,于是他转身又把她揉倒。‘你看我们要不要也把她变成吸血鬼?与我们共生?’他问我。我马上回答说:‘不!’ “‘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妓女吗?’他又问道。‘而且是个该死的高价妓女?’ “‘她现在还能活吗?还是已经失血太多?’我问他。 “‘真令人伤心!’他说,‘她活不成了。’ “‘那就杀了她。’她又开始尖叫,而他只是坐在那儿,我则转过身去。他在那里微笑。那个女子把脸转向缎面,抽泣起来。她几乎神志不清了,一边哭泣,一边祈祷,祈求圣母马利亚救她,不时地用双手去捂脸捂头,手腕上的血滴在了头发上、缎面上。我弯腰去看她。她快死了,真的,她的眼睛发红,但周围的组织已经发青了。她对我微微一笑。‘你不会让我死的,对吧?’她低声说道,‘你会救我的。’莱斯特伸手拿起她的手腕。‘但是太晚了,宝贝,’他说,‘看看你的手腕,还有你的胸口。’他说着摸了摸她咽部的伤口。她用手一摸,不由得张大嘴倒抽一口冷气,再也喊不出声了。我瞪着莱斯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脸和我的脸一样光滑,但因为吸了血的原故,他更充满生机,但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他没有像舞台上的恶棍那样发出狞笑,也不像是喜好虐待而乐于看她受罪,他只是那么看着她。‘我从没想干坏事,’她哭着说,‘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情。你不要让我受这份罪,放开我。我不能就这么死,我不能!’她又抽泣起来,没有眼泪,声音很小。‘放了我,我要去见牧师,你放了我!’‘我的朋友就是牧师,’莱斯特像开玩笑一样微笑着说。‘这是你的葬礼,亲爱的。你看你就像是参加了个宴会,然后就死了。但上帝给了你又一次机会赦免你的罪,你明白吗?把你的罪孽告诉他。’ “她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用祈求的眼睛看着我。‘真的吗?’她轻声问。‘嗯,’莱斯特又说,‘我看你不想悔过,亲爱的。那么我要关上盖子了!’ “‘别,莱斯特!’我大喊一声。那个女子又尖叫起来。我实在无法再目睹这一切。我弯下腰,拿过她的手。‘我记不清我的罪孽了,’她对我说道。这时我眼睛看着她的手腕,决定杀了她。‘别想了,只要对上帝说一句你很懊悔就行了,’我说道。‘然后你就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她躺着,闭上了眼睛。我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把血吸干。就像做梦一般,她动了一下,嘴里还说了个名字。我感觉到她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像是催眠了一样。我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迷乱,便伸手扶住了门框。我看她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眼前烛光闪烁,我看见她非常平静地躺在那儿,莱斯特安然地坐在旁边,像个哀悼者。他的神情很平静。‘路易,’他对我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每天晚上你只有这么干才能找到平静。没别的,这就是一切!’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几乎是柔和的。他站起身,双手搭在我肩上。我走进客厅,想躲开他,不让他碰我,但态度不够坚决,没有能推开他。‘跟我来,到街上去。时间不早了,你还没喝够。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真的。原谅我的笨拙,关于本性问题有许多没有说明。来吧。’ “‘我受不了,莱斯特,’我对他说。‘你选错了同伴。’ “‘可是路易,’他说,‘你还没试过呢。’” 吸血鬼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男孩。男孩十分惊异,什么也没说。 “他说得对,我还没喝够。我被那个女子的恐惧所震撼,就跟着他从后楼梯出了旅馆。人们刚从孔代街的舞厅出来,狭窄的街道上拥挤不堪;旅馆里在举办各类晚宴,很多庄园主都全家来到城里暂住。我们像在噩梦中一般在他们中穿行。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做吸血鬼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精神折磨,那是因为我觉得莱斯特的话言之有理。只有在杀了人的时候,在那一刻,我才了解平静。毫无疑问,杀非人类的动物只能产生一种模糊的渴望和不满,这种不满使我想接近人类,透过玻璃注视他们的生活。我不能回归吗?我再不能变成人了吗?即便那个女子的血在我体内发热,使我感到了肉体的震颤与力量,我还在问这样的问题。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闪现,就像黑夜里黑色波涛上跳动的烛光。我一步步掉进了黑暗。我已疲于渴念,在街上转来转去,望着星星在思索。是的,的确是这样,我知道了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杀人后这种渴念就会没有了。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接受不了。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五 五 “突然,一个动人心魄的时候来到了。街道寂静无声,我们已经远离了旧城的主要区域,接近城墙了。这里没有灯火,只有一个窗口闪现着灯光,还有远处传来的笑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身边也一个人没有。河上突然吹来一阵轻风,夜间的热气在升高。莱斯特在我跟前,安静得就像石头做的一样。一长排低矮的尖顶房屋上方,现出大片大片栎树的轮廓。黑暗中,栎树摇曳,在低垂的星空下瑟瑟作响。这一刻,痛苦消失了,迷惑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倾听风在吹,河里的水在轻声急速地流淌。只这一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不会持续多久的,会很快飞离我,就像我的臂膀被扯下了一块,而我会去追逐它,比任何一个上帝的臣民都更加无助,更加努力地要找回它。于是,当这一刻结束的时候,从夜籁中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一记鼓声,说着:‘去做你本性要做的事,这是一种体验,去做本性要做的事。’这一刻便消失了。我就像旅馆客厅里的那个女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别人的示意。我对莱斯特点点头,他也对我点点头。‘对你来说,痛苦是非常可怕的,’他说道。‘你对痛苦的感觉和别人的完全不同,因为你是吸血鬼。你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我说,‘我还会有对她那样的同情心,与她那样的情感交融,晕晕乎乎,像陶醉在舞步中。’ “‘行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要回避,跟我来。’ “他领着我迅速穿过街道。每次我一犹豫,他就转过身,伸手拉我的手,嘴边始终带着微笑。我觉得他的神态很奇特,就和那天晚上我还生为人时他来告诉我要把我变为吸血鬼时的神态一样。‘邪恶只是一种观点,’他轻声说道。‘我们永生不死,面前是无尽的美事,这种美事是良心无法欣赏的,而人体验过后都是会后悔的。上帝杀生,我们也杀生;他一视同仁,对最富的和最穷的都一样,我们也是这样。上帝的臣民都和我们不一样,没有人比我们更像上帝。我们是邪恶的天使,没有被禁闭在讨厌的地狱里,而是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的王国里漫游。今晚我要找个孩子。我就像个母亲……我要一个孩子!’ “我应该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可我不知道。他搞得我迷迷糊糊的,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做人的时候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对我说:‘你的痛苦要结束了。’ “我们来到一条窗户里都亮着灯的街道。这里都是寄宿房屋,供水手、船工们住。我们进了一个很窄的门,来到一条石头通道。我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顺墙慢慢往前走着,影子出现在一个亮灯的门口,旁边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们低着头,低语声像干树叶在沙沙作响。‘那是什么?’他回来的时候我走近他问道,生怕这种兴奋会突然消失。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和巴贝特对话时的噩梦景象,孤独感一下子冰寒彻骨。‘她在那儿!’他说道,‘你弄伤的那个,你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救了她,’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为她和她母亲把窗户大开着,人们在街上路过就把她带到了这里。’ “‘那个孩子,那个小女孩!’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时他带我进了那个门,来到那间很长的病房的尽头。这里面全是木头床,每张床上有个孩子,身上盖着一条窄小的白被单。房间尽头点着一支蜡烛,一个护士趴在一张小桌上。我们穿行于两排床铺之间的通道。‘垂死的孩子,孤儿,’他说,‘传染了瘟疫,发着烧。’他止住了步。我看见那个小女孩躺在床上。然后,那个男人过来了,小声和莱斯特说着话,表现出对这些睡着的小东西很小心的样子。这时,另一个房间传来哭声,护士起身匆匆离去。 “这时,医生弯腰把孩子裹在被单里,莱斯特则从袋里拿出钱,放在床脚。医生说我们能来领她真是太好了,这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孤儿。他们都是坐船来的,有的年龄太小,说不清哪个是自己母亲的尸体。他以为莱斯特是孩子的父亲。 “一会儿功夫,莱斯特已经带着她来到街上跑起来了。被单的白色,在他那深色的上衣和斗篷的映衬下格外耀眼。我在他身后跟着跑的时候,即便是在我这同类人的眼里,那块被单有时都像是没有人拿着一样飞行于黑夜中,像一件随风而动的飞行物,像一片直立的叶子,沿着一条通道疾驶着,乘风飞行。最后,当我们接近阿尔默广场的灯光时我才赶上了他。孩子扛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但尽管她已枯竭得快要死掉了,两颊依然饱满得像李子一样。这时她睁开了眼睛,确切地说,是眼皮向后闪了一下,那弯曲的长睫毛之间透出一道白色。‘莱斯特,你在干什么?你要把她带到哪去?’我问道。可我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在直奔旅馆,要把她带到我们的房间去。 “那两具尸体还和我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一具尸体很规矩地躺在棺材里,像是殡葬工整理过的一样;另一具还在桌旁的椅子上。莱斯特与它们擦身而过,就像没看到一样。我入迷地注视着这一切。所有的蜡烛都烧尽了,屋里只有月光和街上的灯光。我能看见他那冰冷闪光的轮廓,看着他把孩子放在枕头上。‘到这儿来,路易,你还没喝够,我知道你还没有。’他对我说着,语气那么平静、有力,一晚上都这样。他来拉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你看她,路易,她看上去多么饱满,多么甜美,好像死神也无法夺走她的鲜嫩。她的生命力十分强烈!他可以雕刻出她那小巧的双唇和圆鼓鼓的双手,却无法使她枯萎!你该还记得,当你看到她在那个房间里时是如何想要她的。’我表示反对,我不想杀她,我昨晚也没想过要杀她。然而我突然想起了两个矛盾的方面,于是被痛苦撕裂着:我想起了她那强有力的心跳,我曾那样地渴望它。那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赶紧转过身背朝着床上的她。要不是莱斯特紧抓着我,我就跑出房间了;我同时又想起了她母亲的脸,想起他进屋时,我扔下孩子时那一刻的恐惧。不过,他现在没有嘲笑我,只是使我更糊涂了。‘你要她,路易。你知道吗,你一旦得到她,那么你想要谁都可以。你昨晚想要她,但是退却了,那就是为什么她没有死。’我感觉他说的话是对的,我又有了贴紧她、听她心跳时那份心醉神迷的感觉。‘她的生命力太强了……她的心脏不肯放弃,’我对他说。‘她那么强吗?’他笑了笑,把我拉到他跟前。‘杀了她吧,路易,我知道你要她。’我照他说的去做,走近床边,看着她。她的胸脯随着呼吸稍稍起伏着,一只小手缠在那长长的金黄色头发里。我难以忍受了,看着她,想让她不死,想要她;我越看,越能感受到她的肌肤,不由自主地将胳膊伸向她背后,把她托起来,抚摸着她柔软的脖子。柔软,柔软,这就是她,非常柔软。我试图说服自己,最好还是让她死——她会怎么样呢?——但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念头。我要她!于是,我搂她过来,抱在怀里。她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脸,头发披洒在我的手腕上,轻拂着我的眼皮,使我感受到孩子芬芳的香味和生命的搏动。尽管她病得很重,我依旧能感受到这些。这时她呻吟起来,在昏睡中动了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在她醒来之前杀了她。我咬住她的喉咙。这时,我听到莱斯特奇怪地对我说:‘只要开个小口子,她的喉咙很细。’于是我照他说的做了。 “我不想再给你讲述一遍那种感觉,只说一点,我又像以前一样深深投入了。每次杀人都是这样,只是这次投入得更深。我不由得双膝跪下,半躺在床上,一直把她的血吸干。那颗心又在咚咚地跳着,不肯慢下来,不愿放弃。我继续吸着,我的本能在等待,等待心跳慢下来,那将意味着死亡。这时,莱斯特突然一把把我从她身上拽开。‘可她还没死,’我低语道。然而一切到此为止了,黑暗中房间里的家具清晰可辨。我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她,无力动弹,头靠在床头上,手重重地压着天鹅绒床单。莱斯特抱过她,对她说着话,还喊着一个名字。‘克劳迪娅,听我说,醒醒,克劳迪娅。’他的声音很轻柔。他把她从卧室抱到了客厅,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了。‘你病了,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才会好起来。’他停下不说了。这一刻我醒悟过来,意识到了他在干什么。他把自己的手腕切开,递给她,她便喝起来。‘对了,亲爱的,多喝点,’他对她说道,‘喝了就会好起来。’ “‘该死的!’我大喊一声。他睁着发怒的眼睛对我嘘了一声。他坐在沙发上,而她紧紧地趴在他的手腕上。我看到她那白白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气,脸扭曲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然后他发出一声呻吟,又轻声对她说,让她接着喝。当我从门口向他面前挪动时,他又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要杀了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莱斯特?’我小声地说道。他现在想把她推开,可她不肯松手。她紧抓着他的手指和胳膊,把手腕往嘴边送,口里发出一声嘟哝。‘停下,停下!’他对她说道。显然,他很痛苦。他挣脱开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牙齿急切地想够到他的手腕,但够不着。然后,她用她那无邪的惊奇目光看着他。他往后退了退,手还搭着她的肩,不让她动。接着,他迅速给手腕包了一块手绢,离开她去把铃绳猛地拉了一下,眼睛始终盯着她。 “‘你干什么,莱斯特?’我问他,‘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看着她。她很镇静地坐在那里,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不再苍白,也毫不虚弱了,两腿平伸着放在玫瑰色地毯上。她那柔软单薄的白色罩衫就像小身体上裹着的一件天使外衣。她正望着莱斯特。‘再不要,’他对她说,‘再不要冲着我来,你明白吗?不过我会教你怎么做!’我想让他看着我,回答我问他的问题。他一把把我甩开,使的劲很大,把我甩到了墙上。这时有人敲门。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我刚一伸手抓住他,他就转身给了我一下,动作快得我都看不清。等我看清的时候,我自己已经被打得趴在了椅子上。他呢,正在门口开门。‘是的,请进,这儿出了点事。’他一边对那个年轻的男仆说,一边关上门,然后从身后袭击了他。男仆还未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完了。他跪下身吸血的时候,招手叫孩子过去。孩子从沙发上下来,跪在他跟前,接过递给她的手腕,迅速拉开衬衫袖口。她先是啃了一口,像是要把他的肉吃掉。莱斯特教给她该怎么做,然后松了口,让她接着吸,自己则在一边看着男仆的胸脯,一到时间就赶紧说:‘别吸了,他马上就死了……决不能在心跳停止后继续吸,那样你会生病的,会病死,明白吗?’不过她已经喝足了,便紧挽着他,和他一起伸直了腿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男仆几秒钟内就死了。我感到困乏、厌倦。这一夜像是过了一千年一样。我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孩子往莱斯特身旁靠了靠。他搂着她,让她依偎在他怀里。她那漠然的目光依然盯着那具尸体,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妈妈在哪里?’孩子细声问道。她的嗓音和她的外貌一样都很优美,像银铃一般清脆。她很迷人,很性感,眼睛和巴贝特的一样,大而明亮。你知道,我弄不大懂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呆住了。莱斯特站起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向我走过来。‘她是我们的女儿,’他对我说。‘你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又微笑着对她说。然而他的笑是冰冷的,好像在开一个恐怖的玩笑。然后他信心十足地看了看我,把她推给了我。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把她搂在怀里,再一次感觉到她是那样的柔软,水灵灵的皮肤像温热的水果皮,像阳光暖热了的李子。她看着我,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好奇。‘这是路易。我叫莱斯特,’他对她说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她四下看了看,说这房间很漂亮,非常漂亮,不过她要找妈妈。他拿出自己的梳子,给她流起头来。他一边梳,一边用手抓住头发,免得拉疼了她。她的头发梳理开了,就像缎子一样。她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现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吸血鬼的冷光,眼神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眼神;她像我们一样,变得洁白、干瘦,不过她的体形不会变。我这时明白了莱斯特有关死亡的论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摸了摸她的脖子,两道刺破的伤口还有点渗血。我从地上拾起莱斯特的手巾,轻轻在她脖子上压了压。‘你妈妈把你留给我们了,她要你快乐,’他说道,语气里带着他那惯有的无比自信。‘她知道我们会使你快乐的。’ “‘我还要,’她眼睛看着地上的尸体说。 “‘不行,今晚不行了,明晚吧。’莱斯特说着走过去从棺材里取出那个女人。孩子从我身上下去,我也跟了过去。她站在那里,看着莱斯特把两个女人和男仆放上床,给他们盖上被子。‘他们病了吗?’孩子问。 “‘是的,克劳迪娅,’他说,‘他们病了,死了。知道吗,我们吸了他们的血,他们就死了。’他走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我站在他们面前,深深被她迷住了,为她的转变,为她的每个举动着迷。她不再是孩子,而是个小吸血鬼。‘路易准备离开我,’莱斯特说着,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他原打算走的,但现在他不走了,因为他要留下来照顾你,使你快乐。’他又看着我说:‘你不会走了,对吧,路易?’ “‘你这个混蛋!’我低声对他说了一句。‘你这个魔鬼!’ “‘你竟当着女儿的面说这种话,’他说。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她清脆地说,‘我是妈妈的女儿。’ “‘不,亲爱的,你不再是妈妈的孩子了。’他对她说着,瞥了一眼窗户,然后关上卧室的门,用钥匙上了锁。‘你是我的女儿,路易的女儿,我们的女儿,你明白吗?好了,现在你和谁睡?和路易还是和我?’然后他看了看我说:‘或许你该和路易睡,我累了……我脾气不太好。’” 吸血鬼住了口。男孩一言不发,最后低声说道:“一个小吸血鬼!”吸血鬼猛地抬了一下眼,像是受了惊,不过身子一动未动。他瞪着那个录音机,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男孩看带子快完了,赶紧打开公文箱,又拿出一盒带子,笨拙地放进磁带舱。他看着吸血鬼,按下录音键。吸血鬼沉着脸,显得很疲惫,颧骨更突出,发光的眼睛更大了。他们是天黑的时候开始进行的,旧金山的冬夜,天很早就黑了,现在已是晚上近10点了。吸血鬼伸了伸腰,笑了笑,平静地说:“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那么他对小女孩这么做就是为了把你留住?”男孩问。 “很难讲,这只是一种说法。我相信,莱斯特这种人是不愿意考虑或谈论自己的动机或信念的,即便是对自己都不谈。他是那种只知道做的人,只有在巨大力量的促动下,才会开口说出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思路。那晚他所做的就是这么回事,他被力量驱使着去探寻,甚至为自己探寻自己生存的原因。把我留下,这无疑是驱使他的一种力量。不过我现在回过头想想,他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要杀人,想了解自己的生命。在谈论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时,他也还不完全真正了解这些想法。不过他确实想让我留下,和我一起的生活是和他独自一人的生活完全不同的。而且,我对你说过,我总是很小心,从不把任何财产过到他的名下,这使他十分恼火。在这一点上,他说服不了我。”吸血鬼突然大笑一声。“看看他让我干的其他所有事情!多奇怪。他可以让我杀一个孩子,却无法拿走我的钱。”他摇摇头。“不过,”他说,“你可以看得出来,这确实不是贪心。是因为对他的恐惧,才使我在钱上对他毫不松手的。” “你说他的口气像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说起他时你总用过去式。他死了吗?”男孩问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我想也许是吧。我后面会讲到这个的。我们刚才说到克劳迪娅,对吧?关于莱斯特那晚上的动机,我还有话要说。你知道,莱斯特不信任任何人。他像猫科动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孤独的食肉兽。那晚上他和我有过一些交流,讲了一些真话,这某种程度上暴露了他自己。他不再使用嘲弄的口气,不再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度,有那么一会儿,他忘却了他那永久的恼怒。这对莱斯特来说,是一种暴露。当我们单独站在黑暗的街道时,我感到一种沟通,一种我死以来从未有过的思想感情交流。我认为他把克劳迪娅引进吸血鬼的领域是为了复仇。” “是复仇,不仅对你也对这个世界,”男孩试探地说。 “是的,莱斯特的所有动机都离不开复仇。” “这起源于他的父亲?起源于上学的事吧?” “我不知道,我拿不准,”吸血鬼说。“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嗯,请继续讲下去,请你继续讲。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才10点。”男孩说着,给他看了看表。 吸血鬼看了看表,又对男孩一笑。男孩脸色大变,变得煞白,像是受了某种惊吓。“你还怕我吗?”吸血鬼问道。 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从桌边朝后缩了缩,身子挺得直直的,双脚在光滑的地板上往前蹭了蹭,又缩了回来。 “如果你不害怕,那我会觉得你很傻,”吸血鬼说。“不过别害怕。我们继续讲吧?” “好的。”男孩说着指了指机子。 “嗯,”吸血鬼开口道,“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克劳迪娅而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的肉体已经死了,但她的知觉像我一样被唤醒了。我对她的所有迹象都很关注,但好几天以后,我才了解到我是多么需要她,多么愿意和她交谈,和她在一起。起先,我只是保护她免受莱斯特的伤害。每天早晨,我带着她进我的棺材,尽可能不让她远离我。我这样和她总在一起,正是莱斯特所期望的,因而看不出他会伤害她。‘目睹一个孩子挨饿是很可怕的,’他对我说,‘吸血鬼挨饿就更加恐怖。’他还说,要是他把她锁起来让她死的话,巴黎的人都会听到她的尖叫声。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敢一个人逃走,更不敢想带克劳迪娅一同冒险。她还是个孩子,需要呵护。 “照顾她实在是件很快乐的事。她一下子就忘却了她那五年的人生,或者说看上去是这样的,因为她显得不可思议地沉静。我有时甚至担心她丧失了所有的知觉,由于她生为人时的疾病,加上转变的巨大震动,使她丧失了理性。不过,几乎无法证明是不是这么回事。她和莱斯特、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她。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但已是个残忍的杀手,以孩子所能有的最大欲望无情地追逐着鲜血。莱斯特吓唬我说她有危险,可从不吓唬她,而只是一味地爱她,为她的美丽感到骄傲,迫切地想让她懂得:我们只有杀人才能生存,我们可以永远不死。 “我前面提到过,那时城市里瘟疫猖獗。他把她带到臭气熏天的墓地,那里死于黄热病和黑死病的人堆积如山,从早到晚铁锹声响个不停。‘这就是死亡,’他指着一个女人腐烂的尸体对她说,‘而我们不会遭受这样的死亡。我们的肉体永远会像现在这样鲜活,但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制造死亡,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生存。’克劳迪娅瞪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眼里透着令人费解的神情。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的恐惧。她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摆弄着洋娃娃,按钟点给她们穿衣,脱衣。他也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杀着人。我呢,在莱斯特的指引下,也转变了,开始大批大批地搜寻人类。一方面,杀人能减轻我的一些痛苦,而这种痛苦经常出现在黑暗中,出现在普都拉的那些个夜晚,身边只坐着莱斯特和老人的时候;另一方面,街上到处人潮如流、人声嘈杂,酒吧从不关门,舞厅营业到天亮,敞开的窗户里乐声、笑声不绝。对我周围的人,对那些活生生的受害者,我已没有了对妹妹和巴贝特有过的深爱。他们只是我的需要,我以某种新的冷漠看待他们。当我以吸血鬼敏锐的目光、轻盈的步态,穿行于这繁华闹市,我的受害者们围绕着我,引诱着我,吸引着我到他们的晚餐桌边,马车旁,妓院里。我就杀死他们,杀人的方式和地点无限地变化着,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很远的另一个地方。每处只需逗留短短的一点时间,够我获取我所需的时间,我的忧思便得到了抚慰,因为这座城市能给我提供无穷无尽、精彩陌生的面孔。 “我就这样,吸陌生人的血,接近他们。只要看得清他们那活生生的美,独特的表情,听见新鲜热情的声音,就赶紧杀了他们,免得产生恐惧和忧伤这类不利的情绪。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则是搜寻到猎物后,引诱他,长时间地纠缠那必死无疑的人,让他不知不觉地迎接死神的到来,而他们则充分感觉到一种无比愉快的心境。但是我还做下到,对我来说,庞大的人群是一种解脱,是一片丛林,我迷失于其中,无法遏制自己,一味在里面快速旋转,来不及思考,抑或也没有了痛苦,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杀人欲望的诱使,使人群越来越小。 “这期间,我们落脚在城里皇家大道一幢新的西班牙式住宅里,楼上是豪华的套房,楼下是一个店铺,我把它租给了一个裁缝,后面有一个隐秘的花园院子,靠街有一口深井,非常安全,窗户有很好的木窗板,马车门也是上了闩的——一个要比普都拉豪华得多,也安全得多的地方。我们的仆人都是自由的黑人,天亮之后都待在自己家里,而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个独处。莱斯特购买了最新从法国、西班牙进口的物品:枝形水晶吊灯、手织东方式地毯、画有天堂鸟的丝网印刷品、在几只巨大的金色拱顶鸟笼里婉转啁啾的金丝雀、精致大理石雕刻的希腊神像,以及图案优美的中国花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这种豪华与奢侈,然而却不由得着迷于这纷至沓来的艺术品、工艺品,着迷于其中的花纹和图案。我能够一连几小时凝视着那复杂精细的地毯图案,或者注视着一幅荷兰画在闪烁的灯光下变幻着昏暗的色彩。 “这一切对克劳迪娅来说则是奇妙无比。她真是个乖孩子,感到惊异不已,却一言不发。莱斯特雇来画匠给她房间的墙上画了一座魔幻丛林,里面有独角兽、金丝鸟、波光粼粼的小溪,还有硕果累累的果树。她看到这些时,更是无比惊讶。 “然后是不断涌入的女装裁缝、制鞋工、服装商,来给克劳迪娅配备最好的儿童时装,使她永远光彩夺目。她不仅具有孩子的美丽,弯弯的睫毛,金黄色的头发;装饰更使她魅力无穷,各式精致的小帽,各种小巧的网织手套,一件件艳丽的丝绒外套和斗篷,纯白泡泡袖的睡袍配上蓝光莹莹的腰带,真是令人目不暇接。莱斯特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我也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在她的恳求下,我迫不得已把退色的黑色装束换成一流的夹克、丝织的领带、柔软的灰色上衣,还有手套和黑色斗篷。莱斯特认为对吸血鬼来说,在任何时候,黑色总是最佳色彩。这可能是他坚定不渝的唯一审美原则,不过他并不反对一点流行式样和有点过头的东西。他喜欢我们和他一起出头露面,出风头。我们频繁出入新的法式剧院,奥尔良戏院,三人一个包厢。使我吃惊的是,莱斯特热衷于莎士比亚的剧目,当然他经常是边看边打瞌睡,不过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醒来,邀请一位可爱的女士一起去吃宵夜。他会尽其所能使她完全爱上他,然后就粗暴地把她送入天堂或者下到地狱,再把她的钻戒拿回来送给克劳迪娅。 “这段时间里我就不断地教导克劳迪娅,在她那小巧玲珑的贝壳般的耳朵旁低声细语,告诉她,如果我们看不到身旁的美,看不到处处可见的人类创造,我们的永生便没有意义。每当她接过我给她的书,轻轻诵读我教她的诗,或者信心十足地在钢琴上轻轻弹奏出奇特而连贯的旋律时,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宁静,不断吸引着我探测这目光的深度。她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沉醉于书中所描述的内容,静静地听我给她朗读。她是那样的宁静,静得使人心动。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书,在灯光下凝视着她。于是她便身子一动,像洋娃娃一样复活了,用她那最柔美的声音对我说,再给她多念一些。 “这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她很少说话,而且还是个胖乎乎、手指圆鼓鼓的小孩,却经常稳稳地坐在我的扶手椅里读亚里士多德的作品、读波伊提乌①的作品,或者大西洋那边刚传过来的新出的小说,或者仔细琢磨前一天晚上刚听过的莫扎特的乐曲。那准确无误的听觉和回味乐曲时的那份专注,使她显得阴森可怖。她会一个又一个小时地坐在那儿推敲那段乐曲——先是旋律,然后是节奏,最后再把两者合为一体。克劳迪娅简直是个谜。根本不可能了解她懂什么、不懂什么。她杀人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幽幽的广场上,等某个善良的先生或女士发现她。她的目光比我见过的莱斯特的目光更茫然,像个吓呆了的孩子,向那些心疼她的好心施主小声求救。他们会抱着她离开广场,而她就紧紧搂着他们的脖子,牙齿咬着舌头,眼睛里闪着贪婪的欲望。头几年,死亡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瞬间的事情,但现在她学会了玩弄他们,带他们到玩具商店,或者咖啡馆。他们会给她买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或者一杯茶,好让她苍白的脸颊焕发出容光,而她总是推开杯子,一味地等候,等候,好像是在静静地吞食他们极度的友善。 ①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480—524),古罗马哲学家和政治家,曾用拉丁文译注亚里十多德的著作,后以通敌罪被处死,在狱中写成以柏拉图思想为立论根据的名着《哲学的慰藉》。 “等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便会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学生,长时间地和我待在一起,越来越快地吸取我传授给她的知识。她和我有一种默契,这是莱斯特所没有的。清晨,她和我躺在一起,她的心跳伴着我的心跳。很多次我看着她时——当她深浸在音乐或绘画中,没有察觉我站在房间里时——我就又想起了我和她之间那独特的奇异经历:我杀了她,夺走了她的生命,死命抱着她吸干了她的血。我不知道曾对多少人有过这种行为,那些人现在都在潮湿的泥土中腐烂,而她却活了。她活着,搂着我的脖子,弯弯的小嘴贴在我的唇上,明亮亮的眼睛贴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蹭着我的睫毛。我们抱着,笑着,在房间里旋转,像在跳最疯狂的华尔兹。我们像父女,又像情侣。想想看,莱斯特竟然不嫉妒我们,这多么令人高兴。他只是站在远处对着我们微笑,等着她去找他,然后就会把她带到街上去,在窗户下面向我挥挥手,便去共享他们之间所共有的一切:搜寻,引诱,杀人。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有关克劳迪娅的某个问题。从你脸上的表情,我想你已经猜到是什么问题了,而且还会奇怪我那时怎么会没请到。我只能说,时间对于我,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是井然有序一环套一环的链条,而是层层波涛中的明月。” “她的身体!”男孩说道,“她永远也长不大。” 吸血鬼点了点头。“她永远都是个小鬼孩,”他说道,声音很轻,好像还有些疑惑似的。“我一直就和死的时候一样年轻,莱斯特呢,也一样。可她的心,那是吸血鬼的心。我竭力想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尽管她一直很内向,能一言不发耐心听我按时给她讲课,但她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她那洋娃娃般的脸上有着越来越多的成人深邃的目光,她的天真也好像伴着那些玩具和原有的温顺一起被遗弃了。她穿着那缀满珍珠的睡袍,束着一根腰带,悠闲地倚在沙发上的样子,让人感到极端性感,具有强大而可怕的诱惑力;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样清脆甜美,但多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共鸣,有时还会发出一声高音,把人吓一跳。她往往几天不说话,然后会大声讥讽莱斯特有关战争的预言。有时她边喝着水晶杯里的血,边对我们说家里没书了,让我们偷也得偷几本回来,接着会冷冷地告诉我们,她听说有个书房,在圣玛丽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楼里,还有一个女人像搜集石头或蝴蝶标本一样搜集书籍。她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到这个女人的卧室去。 “这种时候,我会惊得目瞪口呆。她的念头真是难以预测,她的心思更是不得而知。但她说完这类话后,又会坐在我的大腿上,手摸着我的头,趴在我怀里打起瞌睡,轻声对我说,我只有懂得了杀人比书和音乐更为重要,才是和她一样真正成熟了。‘音乐总是……’她低语道。‘娃娃,’我呼唤着她。这就是她,一个魔娃娃,笑声伴着无穷的智慧,圆圆的脸上,一张含苞欲放的小嘴。‘我来给你穿衣,我来给你梳头,’我出于习惯这么对她说道。我能感觉到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厌倦神情。‘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弯腰给她系珍珠扣时她对着我的耳朵细声细气地说,‘只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去杀人。你从不让我看你是怎么杀人的,路易!’ “她现在想独自睡一个棺材,这深深刺痛了我,不过我没有把伤痛完全表露出来。我很有风度地表示了同意,然后就走了出去。我已记不清到底和她一起睡了多少年,她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然而,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道院附近,她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孤儿,突然朝我跑来,像人一样绝望地抓住我。‘如果那样使你痛苦,我就不要了。’她的声音非常轻,如果是人,即便抱着我们俩,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者她说的活。‘我要永远和你待在一起。不过我得看一看,明白吗?看看孩子们用的棺材。’ “于是我们打算去棺材铺,演一出戏,一出独幕悲剧:她待在店主的小起居室里,我就在前厅和店主谈话,悄悄告诉他,她就要死了。因为我爱她,所以要给她一个最佳的归宿,但不能让她知道。店主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所震动,说一定要给她做一个。想到她躺在洁白缎子上的样子,尽管他已上了年纪,还是不由得洒下了几滴泪水…… “‘可是,唉,克劳迪娅……’我向她恳求道。我厌恶这么做,很不愿对无助的人玩猫戏老鼠的把戏。但我爱她,所以无可奈何地带她去了那儿。她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小帽压得低低的,像是不知道我们在门厅里轻声谈论她。承办人是个黑人,年纪很大,但很有修养。他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唯恐让‘那个宝宝’听到。‘可她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他用乞求的口气问我,好像我是上帝,是我下的旨意。‘因为她的心脏有毛病,活不成了,’我回答说。我的话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马上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鸣。他那满是皱纹的窄脸上流露出的情感使我深感不安。于是我想起了某些东西,一束亮光,一个示意动作,还有什么声音……一间臭气熏天的房间里,一个孩子在哭。他把一间又一间长形房间的门打开,让我看棺材。有一个黑漆镀银棺材,她就要那个。我看着看着,突然抓起她的手,逃离了棺材铺。‘已经订好了,’我告诉她,‘我简直要疯了!’我使劲吸着街上的新鲜空气,像是被憋了很久一样。然后我发现她在审视我,脸上没有一丝情感,她带着手套的小手又塞进我的手里。‘我要它,路易,’她平心静气地说。 “然后一天晚上,她就在莱斯特的陪同下爬上了棺材商的楼,去取那个棺材。棺材商就在不知不觉中趴在书桌上尘土覆盖的纸堆里死去了,那个棺材则放在了我们的卧室里。棺材还新的时候,她经常一个又一个小时地注视着它,好像那是一个变化的东西,会动,会活过来,或者一点一点向她展示着神秘。但她没有睡在里面,她依旧和我一起睡。 “她还有其他的变化,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也搞不清先后顺序了。她杀人是有选择的,有很苛刻的模式。贫穷开始对她产生吸引力。她要么求莱斯特,要么求我带她坐上马车穿过圣玛丽区来到河边移民居住区。她似乎对那里的妇女和孩子特别着迷。莱斯特对我讲起这些事情时,总是那么津津乐道,而我是很反感去那儿的,可有时再劝也没有用。克劳迪娅瞄上了那里的一家人,一个一个地要了他们的命。她还要求去拉斐特城郊的墓地。那里高大的大理石墓碑飘飘忽忽,等待着那些绝望的男人。这些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用所剩无几的一点钱买瓶酒,然后爬进某个腐烂的墓穴。莱斯特完全被她折服了,你看他把她描绘得多么精彩!他把她叫做宝宝死神,妹妹死神,还有甜蜜死神。对我,他则用一个概括性的名称讥讽地称为:仁慈的死神!他说这话时,像女人一样拍着手,激动地大喊一声:噢,仁慈的主啊!我简直恨不得勒死他。 “然而我不跟他吵,我们各行其是,尽可能顺应对方。我们的居室里堆满了书,一摞一摞地从地上一直堆到房顶,都是些闪闪发光的皮革精装本。这是我和克劳迪娅追求自己天生爱好的结果。莱斯特则尽其所能获取他的所需。后来她开始提问题了。” 吸血鬼又停了下来。男孩又是那样急切地等待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但是吸血鬼把十根长而洁白的手指合在一起,像个教堂的尖顶,然后又交叉合拢,使劲对压手掌,就好像完全把男孩给遗忘了。“我早该知道的,”他说,“知道那是难免的。我早该看到迹象的。我与她这么和谐,我又如此全身心地爱她,醒着的每时每刻都是她相伴左右。可以说,除了死神之外,她是我唯一的伙伴,我早该知道的。我的某种潜在的东西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个黑暗的深渊离我们很近,就好像我们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样,会突然发现这个深渊,并且稍有疏忽,或者思想不集中,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有时候,周围的物质世界像是幻影,忽隐忽现,只有这个黑暗的深渊才是真真切切的;有时又好像地上就要裂开一道口子,我似乎看到整个皇家大街在裂缝中塌陷下去,所有的建筑在隆隆声中变为一片废墟。但最为糟糕的是,一切都是轻薄透明的,就像舞台上垂落的丝织幕布。噢……我扯远了。我说什么来着?对,我忽略了她的一些迹象。我沉迷于她给我带来的快乐,而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然而已经有了迹象。她对莱斯特越来越冷淡,会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他。他对她讲话,她经常没反应,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她不屑一顾呢,还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每当这时,我们家里这份不堪一击的平静就会在他的暴怒中消失一空。他无所谓别人爱不爱他,但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不在意。有一次,他竟然向她扑过去,大声喊着说要掴她,我就不由得又像多年前她没来时那样笨拙地和他扭打起来。‘她已不再是个孩子,’我大声地对他说道。‘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我想让他别太认真,于是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再理会她。然而有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回来对我说她跟着他——尽管她一开始拒绝跟他去杀人,但后来一直跟着他。‘她怎么啦?’他怒气冲冲地问我,就好像是我生了她,而她的一切我都该知道似的。 “于是有天夜里,我们的两个仆人失踪了。我们留下的这两个女仆是母女俩,我们派马车夫去她们家说了一声,说她们失踪了,于是那家的父亲来到我们门口使劲砸门环。他退后几步站在砖路上,满怀疑虑地审视着我。但凡对我们有过一段时间了解的人都迟早会有这种表情,一种死亡的前兆,正如人快死的时候,脸色会极度苍白一样。我试图对他解释说那母女俩没来过这儿,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寻找。 “‘是她干的!’我关上门时就听莱斯特在暗处小声说了一句。‘她对她们做了什么,结果给我们大家带来了风险。我要让她说出来!’他说完从院子里上了螺旋形楼梯,脚步很重,踩得楼梯咚咚直响。我知道她不在,我在门口的时候她就溜出去了。我还知道,院子那边的屋门紧闭,废弃不用的厨房里散发出阵阵臭气,一种很不协调地和冬青搅和在一起的臭气——坟场的臭气。当我走近那个窗户时,我听到莱斯特下楼来了。窗户的窗板已经弯曲变形了,锈在这间砖砌的小屋上。我们没有在那里做过饭,也未曾在那里做过别的什么事。小屋周围缠绕着冬青,看上去像砖砌的破旧墓穴。我们打开窗板,上面的钉子锈迹斑斑。刚走近那臭气熏天的黑暗中,我就听见莱斯特大声喘着粗气。她们就躺在砖地上,母女俩躺在一起。母亲一手紧紧搂着女儿的腰,女儿的头垂靠在母亲的胸前。两具尸体其臭无比,上面爬满了虫子。窗板刚一打开时,飞起了一大群虫子,我异常厌恶地用手把它们扇开。两具死尸的眼皮上,嘴唇上,蚂蚁在肆无忌惮地爬行。月光下,蜗牛爬行过的线路银光闪闪,描绘了一张永无界限的地图。‘她这该死的!’莱斯特脱口骂了一句。我使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拿她怎么样?’我一再追问,‘你会干什么?她不再是孩子,不会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要教她。’ “‘她都懂!’他退后一步掸掸衣服。‘她都懂。她几年前就知道要做什么!知道什么事有风险,什么没风险。我不能让她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这么做!我不能容忍这些!’ “‘那你是我们大家的主人吗?你并没有把那些教给她,难道她应该从我无言的辅助中自己学会吗?我认为不行。她现在认为和我们是平等的,也认为我们双方是平等的。我告诉你,我们得跟她讲道理,让她学会认真对待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们大家都应该认真对待所拥有的一切。’ “他迈步走开了,显然沉浸在我所说的话中,只是不愿向我承认这一点,于是就又对这个城市进行报复。然而,等他疲惫不堪,喝饱肚子回到家时,她还没回来。他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丝绒扶手,长腿伸直放在沙发上。‘你把她们埋了吗?’他问我。 “‘她们消失了。’我这么对他说道。我不愿说,甚至都不想对自己说,我已经把她们放进厨房那个破旧的炉子里烧掉了。‘可还有父亲和哥哥要应付,’我说。我很怕他发火。心里想着要想个办法赶快把整个问题解决掉。可他说已经不存在什么父亲和哥哥了,在大家用晚餐时,死神已经降临城墙附近那间小屋,降临他们的餐桌上了。而且在人人都完蛋了以后,他还留下做了祷告。‘酒,’他手指摸着嘴唇轻声说道,‘他们两个都喝了过量的酒、我忍不住用棍子敲打着篱笆桩想奏乐。’他说着哈哈大笑。‘不过我不喜欢那种感觉,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他说完看着我,我不得不对他笑笑。酒精开始在他体内起作用,他已微微有些醉意了。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很温和,很通情达理。于是找凑近对他说道:‘我听到克劳迪娅上楼的声音了,你对她宽容一点,反正一切都解决了。’ “这时,她走了进来,戴着那顶小帽,帽带松松耷拉着,小靴子上满是污泥。我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俩人。莱斯特嘴上挂着一丝讥笑,而她则毫不理会他,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她怀里抱着一把白色的菊花,这么一大把花抱在怀里更显得她小巧了。这时她的帽子顺着肩膀慢慢滑落到了地毯上,她那金黄色的头发里满是窄窄的菊花花瓣。‘明天是万圣节,’她说,‘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答道。在新奥尔良的这个日子里,所有的信徒都去墓地给亲人扫墓,粉刷一下石灰墓壁,清扫一下大理石板上人名的灰尘,然后再奉上几束鲜花。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圣路易斯墓地,埋葬着路易斯安那所有大家族的成员,我的弟弟也埋在那里,墓前还有一些小铁凳,供家人坐着等候其他人来祭拜。这是新奥尔良人的节日。对不明所以的游客来说,这像是对死神的庆典,其实这是对来生的庆典。‘我这花是从一个小贩那儿买的,’克劳迪娅说道,声音很轻柔,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她的目光晦暗,但很平静。 “‘献给你扔在厨房里的那两个女人!’莱斯特粗声大气地说道。她这才转过脸去看他,但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看,就像以前从未见过他似的,然后朝他走近几步,还是只看着他,像是在仔细审视他。我走向前去。我能感到他很生气,而她很冷漠。这时她转过来看着我,然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我们: “‘你们俩谁干的?是哪个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论她做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会比这句问话更令我惊讶。她长久的沉默就这样无可避免地被打破了,不过她好像不太在意我,目光一直盯着莱斯特。‘你说我们以前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说话的音调很温和,但语气从容不迫,孩子的声调里透着成熟女性的庄重。‘你说别的都是人,而我们是吸血鬼。可并不一直是这样的。路易有个凡人妹妹,我记得她。他的箱子里有张她的照片,他看照片时我看见了!他以前也和她一样是人,我以前也是。还有,我为什么这么点大,身材是这样呢?’她松开环抱着花的胳膊,菊花洒了一地。我轻声喊着她的名字,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浪涛已经涌起了。这时,莱斯特的两眼透出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恶意的快感。 “‘是你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对吧?’她咬住不放,继续责问他道。 “他扬了扬眉毛,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问她:‘你现在什么样子?你不要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要什么样子!’他屈起腿,眯缝着眼向前探出身子,继续问道:‘你知道有多久了吗?你能描述自己的样子吗?要不要我找个丑老太婆来让你看看,如果我不管你的话,你做人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去,伫立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慢慢走向壁炉边放着的椅子,爬了上去,蜷成一团,缩在那里像个最无助的孩子,双手紧紧抱着屈起的膝盖,丝裙紧紧绷在膝盖上,丝绒外套敞着。她的肉体好像着了魔,而眼睛却具有独立的生命。 “‘如果你一直是人,现在早死了!’莱斯特继续对她说道,对她的沉默感到一些不快。他转过身,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在地板上。‘你听见了没有?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你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吸血鬼的。’然后他就又长篇大论地说起那些对我讲了多少遍的话:了解你的本质,要杀人,做吸血鬼。可他说的这些有些离题,因为克劳迪娅丝毫也没有为杀人感到不安。她这时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头慢慢偏过去看他,再次审视着,好像他是个牵了线的木偶。‘是你干的?用什么方法?’她眯起眼睛问道,‘你是怎么样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力量。’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有这种力量?’她又问,声调冷冰冰的,目光也很冷酷。然后她又突然气愤地责问道:‘是怎么变的?’ “这无疑是一声炸雷。他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对着他。‘快制止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使劲绞着手,‘对她采取些行动!我受不了她!’他说完就朝门口走去,但又转身走回来,走近克劳迪娅,高大的身躯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毫无畏惧地怒视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可以挽回我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他用手指了指我,又对她说,‘我把你变成这样,你要高兴才是,’他冷笑一声。‘否则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了!’” “从此,我们这个家虽然很安静,但没有了安宁。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她不再问什么,完全沉浸在书本中,沉浸在那些描写鬼怪、女巫、巫术、吸血鬼一类的书籍中。你知道,这类书多半都是想象出来的,都是神话故事,有些只是传奇式的恐怖故事,但她都读,一直读到天亮。每次都得我去叫她,然后带她去睡觉。 “这些日子,莱斯特雇用了一个管家、一个女仆,还叫来一些工人在院子里用石头做了个很大的喷泉,形状像个仙女。泉水从一个开着大口的贝壳里喷出,长年不断。他又让人弄来一些金鱼、几盒生根的水仙,放进喷水池。水仙开的花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微微摆动。 “有一次,他在通往卡罗尔顿城的奈牙德路上杀人的时候,被一位妇女看到了,于是各大报纸纷纷登载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并把他和奈牙德与默尔伯梅附近一间闹鬼的房子联系起来。这一切令他兴奋不已。他一度成了奈牙德路上的幽灵,但后来有关他的传闻慢慢趋于冷落,于是他就在另一个公共场所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在新奥尔良掀起轩然大波。但这些都伴随着某种程度的忧虑。他忧心忡忡,疑虑很重,不断地问我克劳迪娅在哪儿,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她没什么问题,’我安慰他说。然而,她现在很疏远我,这使我很痛苦,就好像她以前曾经是我的新娘似的。她现在几乎不见我,就和她以前不大见莱斯特一样,而且我对她说着话时,她会从我身边走开。 “‘她最好是没问题!’他恶狠狠地说。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六 六 “‘那如果不是没问题,你会对她怎么样?’我问他。我的话是担心而不是责问。 “他抬起灰白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我,说:‘你一向照顾她,路易,你和她谈谈。’他又说:‘过去一切都完美无缺,现在却是这个样子,真是大可不必。’ “我决定让她来见我,于是她就来了。那是一天傍晚,我刚刚醒来,屋里很暗,我看到她站在落地长窗前,穿着一件泡泡袖衣服,腰里系着一根粉色带子,眼望着下面皇家大街傍晚高峰时间的车水马龙。我知道莱斯特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我听到他把水壶里的水泼出来的声音。他用的古龙香水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和隔着两个门的咖啡馆里传来的音乐声一样,时隐时现。‘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她柔声说道。我没发现她已经知道我睁开眼睛了。我来到她跟前,在她身旁跪下。‘你会告诉我的,对吧?是怎么变的?’ “‘这就是你真正想知道的吗?’我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问,‘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改变你……以及你以前什么样子?我不明白你说“怎么”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的意思是怎么变的,然后你也可以那么做……’ “‘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回了我一句,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抱着我的脸。‘今晚和我一起杀人!’她像恋人一样柔声细气地对我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她说着看了看下面的街道。 “‘我不知道你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告诉她。她的脸一下子变了样,一副费劲的样子,好像要从突然响起的噪音中听清我说的话似的,然后摇了摇头。我接着往下说:‘你所迷惑的问题正是我所不解的,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变的,是……是莱斯特干的,但真正是“怎么”变的,我却不知道!’她还是那么费劲的样子,露出了一丝恐惧,也可能是比恐惧更可怕更严重的情绪。‘克劳迪娅,’我把她的双手握在手里,轻轻捏着。‘莱斯待有一句明智的话送给你:别问问题。这许多年来,在我苦苦探索人的生命、人的产生等问题的过程中,你一直陪伴着我,但现在不要陪着我一起忧虑。他不会给我们答案,而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看得出,她不愿接受这些话,不过我没想到她会猛地转过身去,以至于把头发扯了一下,然后又站在那儿不动了,似乎意识到这种动作过于愚蠢,也徒劳无益。这倒让我忐忑不安起来。她这时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弥漫着烟雾,没有一颗星星,只可见从河那边飘过来片片的云朵。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咬了一下似的。然后她转过身来,还是那样轻声地对我说:‘那就是他变的我……他干的……你没有!’她说话时的表情很可怕。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走开了。我站在壁炉前,点燃一根蜡烛,放在那面高大的镜子前。突然,我看到一样东西,不由得一惊。开始那东西像个丑陋的面具,从黑暗中慢慢出现,然后变成一个三维的实体:一个风吹雨蚀的骷髅。我的眼睛盯着它,一动不动。骷髅上的泥土已被擦掉,但还散发着一丝泥土的气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又在问我。这时,我听到莱斯特的门开了。他马上要杀人去了,至少是马上去找要杀的人。我不愿这样。 “我总是让晚上的头几个小时静静流过,让饥渴一点点增加,直到这种渴望变得强大无比、难以忍受,才投入行动。这样行动起来,我可以更加彻底、更加盲目。我耳边又一次清楚地传来她的提问,就好像钟的回声在空中飘荡……我的心咚咚直跳。‘当然是他改变了我!他自己也这么说。可你还有事瞒着我。我在问他的时候他也暗示了这一点。他说要不是你的话,也不可能这样。’ “我不由得又盯着那个骷髅。她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就像鞭子在抽着我,要抽得我转过身,去面对鞭子。我一下想到我现在除了这样一个骷髅,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念头像一股寒流袭遍我全身。我转过身来,借着街上的灯光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团深色的火焰,在她洁白的脸上闪耀。一个洋娃娃,被人残酷地夺走了双眼,而换之以恶魔的火焰。我慢慢向她走去,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要说点什么想法,可话到嘴边又没有了。我走近她,又从她身边走开,手忙脚乱地给她拿外套,拿帽子。我看到地板上有只小手套,在黑暗中发着磷光,一下子联想到了一只割断的小手。 “‘你怎么了……?’她朝我走近一点,抬头看着我的脸。‘你这一直都是怎么了?你为啥那样盯着那个骷髅,又盯着那只手套?’她柔声地问,但是……不够温柔。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东西,一种遥远的冷漠。 “‘我需要你。’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想告诉她。‘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永生中唯一的同伴。’ “‘但是肯定还有其他的同伴!世界上肯定不止我们几个吸血鬼!’她的话就和我以前说过的话一样。随着她的意识,她的寻问,我又仿佛听到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已不再痛苦。这时,我有一阵迫不及待的感觉,一阵无情的迫切欲望。我低头看看她。‘你和我不一样吗?’她也看着我。‘你教会了我一切!’ “‘是莱斯特教会你杀人的。’我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手里硬是给她把手套戴上,然后把她那一大把金发从衣服里面拿出来,轻轻技洒在衣服外面。‘可你教会了我观察!’她说,‘你教给了我吸血鬼的目光这几个字。你教我品尝这个世界,还要渴求……’ “‘我说的吸血鬼的目光不是那个意思,’我对她说道。‘这话让你一说就变味了……’她使劲拽我,想让我看着她。‘来,’我说,‘我要让你看样东西……’我说完就带着她快速穿过走道,下了螺旋形楼梯,穿过黑乎乎的院子。可我实际上并不知道要给她看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完全凭借一种至高无上而必然的直觉朝目标奔去。 “我们在傍晚的城市里匆匆穿行,头顶上的天空这时没有一丝云彩,一片淡淡的紫色天幕上,隐约可见小小的星星。我们离开宽大的花园,来到狭窄破旧的街道。街道上空气闷热,飘散着阵阵花香,石缝里冒出许多花木。巨大的夹竹桃,枝干圆润、粗壮,上面开满粉色、白色的花,就像空地上丛生的灌木。克劳迪娅在我身旁一道匆匆而行,脚步声踢踏作响,自始至终没有叫我放慢脚步。最后,她站住了,抬头看着我,脸上显得无比耐心。这里的街道昏暗、狭窄,几间破旧的法式斜顶房屋夹杂在西班牙式的房屋中,还有几间古老的小屋,墙上的砖块已经碎裂,上面的石灰鼓起一个个泡泡。我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那间屋子,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就知道它在什么位置,只是总避开它,绕开这暗无灯光的街角,不愿从那个传出克劳迪娅哭声的低矮窗前经过。屋子依然伫立着,只是比那个时候下陷了一些。巷道里,晾衣服的绳子纵横交错,低矮的水池边杂草丛生;有两个屋顶窗玻璃破了,用布遮着。我摸着窗框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我在想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然而我感到了她那冰凉的视线和目光中的那份疏远。‘我听到你在哭,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和母亲在一起。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天了,而你不知道。你抓着她,呜呜地哭着……哭得很可怜。你那时很苍白,还发着烧,已经饥饿难当了。你试图把她摇醒,又冷又怕,紧紧抱着她。那时天快亮了,于是……’ “我用手压住太阳穴。‘我打开窗户……进了房问。我心疼你。心疼。然而……还有别的。’ “她张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吸我的血?’她轻声说道,‘我成了你的受害者!’ “‘是的!’我说,‘我是那么干的。’ “接下来是令人痛苦难耐的一刻,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她直挺挺地站在黑影里,大眼睛直愣愣的。这时,突然轻轻吹来一阵热风。她转过身跑了开去,鞋子哒哒作响。她一个劲地跑呀,跑呀。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然后转过身跑着去追她。我心中的恐惧在扩散,在膨胀,难以抑制。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没追上她,竟然没有马上追上她,对她说我爱她,我要她,要她留在身边。我一个劲在黑暗的街道上跑着追她,每一秒钟的流逝都像是她在一点一滴地从我身旁溜走。我的心咚咚直跳,努力与饥饿作着抗争。突然,我猛地停了下来。她站在一根灯柱下,默默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双手抱起她的细腰,把她举到灯下。她满脸痛苦的样子,仔细看了看我,然后把头扭向一边,不愿正视我似的,像要躲开这巨大的感情变化。‘你杀了我,’她小声说道,‘你要了我的命!’ “‘是的,’我说。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得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本来倒是想要你的命,一直要把你的血吸干的。可是你的心脏和别人的不一样,一直跳呀跳。我不得不松开你,把你甩开,免得我脉搏跳得太快,死掉。是莱斯特发现了我做的事:路易这个多愁善感的家伙,这个傻瓜,在享用一个金发的孩子,一个天真无邪的圣童,一个小女孩。别人把你送进了医院,而他把你从医院带了回来。我从不知道他除了想让我懂得我的本性外,还想要干什么。“要她的命,干掉她,”他对我说。于是我又对你产生了那种欲望。噢,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你了,我从你的目光中看出来了!你现在看我的样子和你看人时的一样:从高处,带着一种我不懂的冷傲,俯视着。可我确实干了,我又对你产生了欲望,对你那小锤般的心、你的小脸、你那样的皮肤,产生了一种无法遏制的邪恶欲望。你那时因食人间烟火而和其他孩子一样,粉粉的,甜甜的,散发着乳香味。我再次抱过你,要你的命。我想到你的心跳可能会置我于死地,但是我不在乎。是他把我们分开了,然后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道口于,让你喝血。你喝了,喝呀,喝呀,一直几乎把他喝干,以致他感到了眩晕。但你变成了吸血鬼。当天晚上你就喝了一个人的血,并且从那以后天天晚上如此。’ “她的脸色没有变,她的肌肤就像乳白色的蜡一样,只有眼睛闪耀着一丝活力。再没什么要对她说的了,我把她放了下来。‘我要了你的命,’我说,‘而他把命还给了你。’ “‘就是现在这条命!’她低声说道。‘我恨你们俩!’” 吸血鬼不说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呢?”男孩很有礼貌地停了一会儿才问道。 “我怎么能不说呢?”他略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皮。“她应该了解。她会权衡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的优劣。莱斯特剥夺了我的生命,但好像没有完全剥夺了她的生命。我已经咬伤了她,她本该死的。她不会再有什么人性的。可那又怎么样?对于我们每一个来说,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她会目睹所有人都熟知的事实:死亡将无可避免地降临。除非有人选择……这个!”他说完看着自己洁白的手掌。 “你失去她了吗?她离开了吗?” “离开!她能去哪儿?她只是个孩子,谁会收留她?难道她会像神话里的吸血鬼一样找个墓穴,白天与爬虫、蚂蚁为伴,晚上去某个小墓地及其周围的地方作祟?不过这还不是她没有离开的原因。她有某种和我最为接近的东西,这一点莱斯特也一样,那就是我们都无法独自生存!我们需要同伴!有这么一大群人类包围着我们,我们只有在黑暗中忙乱地摸索,与死神相依相伴。 “‘仇恨把我们拴在了一起,’她后来平静地对我说。我是在空空的壁炉边找到她的,她正从长长的薰衣草花枝上摘小花。看到她这样,我一下子放心了,心里很轻松,觉得这会儿让我干啥、说啥都行。因此,当我听她小声问我肯不肯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时,我欣然答应了。因为与这个古老的秘密——我夺取了她的生命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了。我就把我自己的一切,就像对你讲的一样,统统告诉了她,讲了莱斯特是怎么出现在我的身旁,还有那晚把她从那家医院里带回来的情形。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抬头看看我。一切都讲完了之后,我就又坐在那儿,凝视着那个讨厌的骷髅,耳听着花瓣轻轻滑落在她裙子上的声音,身心都感到隐隐作痛。这时她对我说:‘我不会看不起你!’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她从那很高的大马士革圆垫上蹭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拿着花瓣,满身散发着花香。‘这是不是凡人孩子的芳香气味?’她轻声问道,又喊了一句,‘路易,亲爱的。’我记得我把她抱了起来,双手抓住她小巧的肩膀,头埋入那小小的胸脯里。她用小手捋着我的头发,抚慰着我,然后捧着我的脸,对我说:‘我过去是人的时候,’我抬起头来,看到她微笑的面容,然而唇边的那丝温情一下子不见了。她这时就像人们在倾听隐隐约约、又异常珍贵的乐音时那样,眼睛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你给了我吸血鬼的吻,’她继续说道,但并没对着我,而是在自言自语,‘你以你吸血鬼的本性爱着我。’ “‘我现在以我的人性爱你,如果我还有一点人性的话,’我对她说。 “‘唉,对……’她应了一声,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这就是你的缺点。当我和人一样对你说“我恨你”时,你的神情会是那样痛苦;还有你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那是人性。我没有人性。一具母亲的尸体,只能让孩子了解残酷的旅馆房问。这些片段无法赋予我人性。我没有。听我这么说你的眼里充满了恐惧的寒光。然而你说出了心里话,使我了解了你探索真源的强烈欲望。你需要把心思完全投入其中,就像蜂鸟一样,一直不停地动,让人以为它没有小脚,永不会停歇,不断地追求。你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探索着。而我更能体现你的吸血鬼本性。现在,65年的沉睡结束了。’ “65年的沉睡结束了!听她这么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正好就是当时距那个晚上的时间。那个晚上,我本想离开莱斯特,但没成功,反而爱上了她,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塞得满满的脑子,忘记了自己那些讨厌的问题。现在,她提到了这些讨厌的问题,还一定要知道答案。她慢慢走到房子中间,把揉碎的薰衣草洒了一地,还把花枝折断放在嘴上。在听完了整个故事之后,她说:‘他那时就是想让我……和你做伴。没有锁链能拴住孤独中的你。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他现在也不能给我什么……我一度还觉得他挺迷人的,喜欢他走路的姿势,喜欢他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杖敲打着石板的样子,还有他杀人时的那种潇洒。可现在我不觉得他迷人了。你呢,从来就没有过此种感觉。我们一直是他的玩偶,你是留下来照顾他的,而我是给你做伴的。现在该结束了,路易,现在该离开他了。’ “该离开他了。 “很久以来我再没这么想过,做梦都没想过。我就像适应生活条件一样,适应了他。这时我听到一串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表明他的马车进了门,他很快就会从后面上楼来。这时我想起,每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我总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一种模糊的需要,于是要永远脱离他的想法就像久已遗忘了的潮水涌了上来,掀起一阵一阵清凉的水浪。我站起来,悄悄对她说他回来了。 “‘我知道,’她笑了笑,‘他从远处拐过来时我就听到了。’ “‘可他决不会让咱们走的,’我小声说道,不过已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她吸血鬼的感觉非常灵敏,一向保持着警惕。‘如果你认为他会放咱们走,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我又说道,惊异于她的自信。‘他不会放我们走的。’ “她呢,还是微笑着说:‘噢……真的吗?’” “于是我们商量好要制定计划,马上就办。第二天晚上,我的代理人来了,像通常一样,抱怨说点一支可怜的蜡烛做事是多么多么不方便。等他说完我就明确吩咐他给我们打点,准备漂洋过海。我和克劳迪娅要去欧洲,要赶最早的轮船,无所谓去哪个港口。至关重要的是,我们要随身携带一个重要的大箱子,走的那一天,要小心翼翼地把箱子从家里送上船,不能装在货舱,要放在我们的客舱里。然后我又为莱斯特做了些安排,给他留了几家可出租的店铺、城里的房子,以及一家在法伯·马里哥尼作业的建筑公司。我很利索地签了字。我要用钱买一个自由:要让莱斯特以为我们只是一起去旅行,而他可以按照他所习惯的方式生活下去。他以后可以自己挣钱,再也不用找我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让他依赖我,从我这儿不断索取资金,就好像我是专门给他开银行的,而他动不动就用最刻薄的话答谢我。不过他也已经腻烦了这样依赖我。我现在就希望通过迎合他的贪婪来打消他的疑虑,可是想到他能从我的脸上读出所有的情感变化,我就惶恐不已。我不相信我们能够逃脱他,你明白这个意思吗?我像是相信能逃脱似的,做着各种安排,而实际上我不相信。 “克劳迪娅却一点没有大祸要临头的忧虑,在我看来她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她依旧看吸血鬼的书,问莱斯特问题。她对于他的恼怒总是无动于衷,有时还用不同的方式一遍一遍问同一个问题,对他不小心透露的消息,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要仔细揣摩。‘是什么吸血鬼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头也不抬地问,眼睛看著书本,任凭他发怒,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怎么从不谈起他?’她继续问道,把他粗暴的不满当成一阵清风,毫不理会他的恼怒。 “‘你们贪心不足,你们俩都是!’第二天晚上,他在黑乎乎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这么说,仇恨地看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待在她的小角落里,蜡烛的光环笼罩着她,身旁是成堆的书。‘永生都不能使你们满足!你们没有满足,你们还在吹毛求疵!我随便让街上的任何一个人永生,他都会欢呼雀跃的……’ “‘你就曾经为此雀跃过?’她轻声问道,嘴唇几乎都没动。 “‘可你们,你们还要知道原因。难道你们想把它结束掉吗?我要让你们死的话,比让你们生容易得多!’他转向我。她的烛光把他的影子射了过来,映出一圈金黄色的头发。他的脸颊闪闪发光,其他部位都笼罩在阴影里。‘你们想死吗?’ “‘意识不等于死亡,’她小声说。 “‘回答我!你们想死吗?’ “‘你有这个本事。你给予了一切,生命与死亡,’她小声地讥讽他。 “‘我有这个本事,’他说,‘我就这么去做。’ “‘你一无所知,’她严肃地对他说。她的声音很低,街上的一点点响声都能淹没她的话,把她的话卷走,所以我头靠着椅子躺在那儿,不由得竭力想听清她说的话。‘假如造就你的吸血鬼一无所知,而造就了这个吸血鬼的另一个吸血鬼也一无所知,他的前一个吸血鬼同洋一无所知,就这样一直追根溯源,无知造成无知,最终还是一无所知!那么我们活着就应该知道,原本没什么可知道的。’ “‘对!’他突然大喊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像是生气的味道。 “他不吭声了,她也不再说话了。他慢慢转过身来,那样子好像我的什么响动惊动了他,好像我在他身后站了起来。这使我想起了人在听到我的呼呼喘气声,突然感到孤立无援时的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我的脸,听清我的喘息,流露出重重疑虑的时刻。他现在看着我,而我几乎看不清他嘴唇的翕动。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害怕了。莱斯特害怕了。 “她依旧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思想。 “‘是你影响了她,她才会……’他小声说道。 “他嚓的一声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壁炉上的蜡烛,在房里转了一圈,取掉一盏盏灯上熏黑了的灯罩,使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他背靠着大理石壁炉台站着,看到克劳迪娅那小小的烛光熠熠生辉,便又看看这盏灯,看看那束光,似乎灯光恢复了一些平和。‘我要出去了,’他说。 “他刚刚上了街,她就马上站起来,然后突然在房子中间站住不动,小身子向后伸直,小手捏着拳头举起来,眼睛紧紧闭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大,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她的举动有点令人讨厌;房间里似乎还闪烁着莱斯特的恐惧,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回答,要求她注意。我一定是无意做出了某种背转过身的举动,因为我发现她这时站在我椅子的扶手边,手压在我的书上。这本书我几个小时都没看了。‘跟我出去。’ “‘你说得对,他一无所知,没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我对她说道。 “‘那你原来还真以为他有所知啊?’她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小。‘我们会找到其他同类的,’她又说道。‘我们可以在欧洲中部找到他们,很多书里都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不论真的还是假的,都这么说。我相信所有的吸血鬼,如果有根可寻的话,他们的根都在那里。我们已经被他耽搁得太久了,出去吧,让肉体来指挥灵魂。’ “听到她说这句话,我感觉一阵喜悦,让肉体来指挥灵魂。‘把书放在一边,杀人去,’她轻轻对我说。我跟着她下了楼,穿过院子,经过一个狭窄的巷子,来到另一条街道。然后,她转过身,伸出手要我把她抱起来。她并不累,要我抱着她,只是想搂着我的脖子,靠着我的耳朵。‘我还没把咱们的计划告诉他,没跟他谈咱们的旅行,还有钱的事。’我这么对她说道,心里觉得她身上有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很轻,我抱着她稳稳地走着。 “‘他把那另一个吸血鬼杀了,’她说。 “‘不,你怎么这么说?’我问她。不过,并不是她的话使我不安,搅乱了我那颗如一池渴望宁静的水一般的心。我觉得她好像在引我走向某个目标,像引航员那样,指引着我们慢慢穿行于黑暗的街道。‘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很肯定。‘那个吸血鬼把他当做奴隶,而他就像我一样不愿做奴隶,于是就杀了他。他还没来得及了解他该了解的事情,就把那吸血鬼杀了,于是就在惊恐之中把你变成他的奴隶,而你就这么一直当他的奴隶。’ “‘从不真是……’我轻声说道。我能感到她的脸颊靠着我的太阳穴。她身上冷冰冰的,急需要杀人。‘我不是奴隶,只是某种没头脑的帮凶。’我这么向她坦白着,同时也在向自己坦白。我感到自己体内杀人的欲望在增加,五脏六腑都交织着饥渴,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血管在收缩,肉体内会变成一张地图,上面满是扭曲的脉络。 “‘不,是奴隶,’她用低沉的语调固执地说,好像在大声地思考,而这语言的揭示,组成了一个谜。‘我将使你我获得自由。’ “我站住了。她用手压了压我,让我继续往前走。我们这时走在教堂旁边那又长又宽的胡同里,前面就是杰克逊广场的灯光。胡同中间的水沟里流水潺潺,在月光下发着银光。她说道:‘我要杀了他。’ “我静静地站在胡同的尽头。我感到她在我怀里蹭着要下地,好像无需我笨拙的双手,她就能够挣脱我而自由。我把她放在石砌的人行道上,对她说不要,并且摇了摇头。这时我又有了以前说过的那种感觉,我周围的建筑——市政厅、大教堂、广场边的公寓——所有这一切都像丝一样,成了一种幻影,会突然被一阵可怕的风吹得飘起来,而地上会裂开一道口子,那是可感知的现实。‘克劳迪娅。’我气呼呼地喊了一句,便转过身去。 “‘那么为什么不杀他!’她开口说道,声音很清脆,而且越来越高,最后像是在尖叫,‘他对我毫无用处,我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他给我带来痛苦,那是我无法容忍的。’ “‘要是他真的对我们没什么用!’我热切地对她说。但我的热切是假的,因为没有希望。她现在远远走在我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决心已定的样子,步子迈得很快,就像一个小女孩星期天和父母出门,想走在前面,假装是一个人那样。‘克劳迪娅。’我在她后面喊着大步赶上去,伸手去抱她的细腰,只觉得她硬硬的好像变成了铁。‘克劳迪娅,你不能杀他!’我低声说道。她跳着向后退了退,步子踏得很响,然后走向车道。一辆带篷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猛地传过一阵笑声和马蹄的嘚嘚声、木轮的吱嘎声,街上便突然又是一片寂静。我又想去抱她,走过一块很大的空地,看到她站在杰克逊广场的门口,手抓着铁栅栏。我靠近她。‘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怎么说,你不可能真的杀他,’我对她说道。 “‘为什么不行?你认为他太厉害!’她说道,眼睛看着广场上的雕像,两个巨大的发光体。 “‘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厉害。你想怎么杀他?你不了解,也无法衡量他的本事。’我一个劲地恳求她,可看得出来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像孩子在着玩具店玻璃窗里的玩具一样。她的舌头突然在上下牙之间一动,又伸到嘴边那么奇特地一晃。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尝到了血的味道,感到双手发痒。我要杀人。我能嗅到人的味道,听到人的声音。他们在广场上、市场上、大堤上。我正准备拉她,让她看着我,不行的话就摇摇她,让她听我说,这时她转过身来了,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我爱你,路易,’她说道。 “‘那就听我的,克劳迪娅,求你了。’我轻声对她说着,把她抱了起来。我心里突然一震,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串细语声,人的语言,一字一句,越来越高,打破了夜晚各种交织的声音。‘如果你要杀他,他会毁掉你的。你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你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和他作对,你会失去一切的。克劳迪娅,这会让我受不了的。’ “她淡淡一笑。‘不会的,路易,’她轻声说道。‘我能杀了他,而且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别的事,一个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我摇了摇头,可她向我又靠了靠。她垂下眼睑,绒绒的睫毛触着圆圆的小脸颊。‘路易,这个秘密就是,我想杀他,杀他我会很开心的。’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就像以前那样审视着我;她又说道:‘我每晚杀人,引诱人们靠近我。我的欲望无法满足,永远无止境地搜寻着……我也不知道搜寻什么……’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使劲压着。她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闪光的牙齿。‘我并不关心那些人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只要我不在路上碰上他们。可我讨厌他!我想让他死,要他死,我会很高兴的。’ “‘可是,克劳迪娅,他不是凡人,是永生的。没有什么病能影响他,岁月也对他不起作用。你在向一个与世界共存的生命挑战!’ “‘啊,是的,是这样,绝对没错!’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情。‘那将是持续几百年的一生,如此的生命,如此的活力。你认为我到时候能够既拥有自己的力量,又拥有他的力量吗?’ “这时我被惹怒了,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听到人的细语声,那是在谈论父亲和女儿的声音,说经常能看到父女情结什么的。我意识到他们是在说我们呢。 “‘那没必要,’我对她说。‘那超出一切需要,一切常理,一切……’ “‘什么!人道吗?他是杀人犯!’她不屑地说。‘孤独的食肉兽。’她带着讥讽的口气重复着莱斯特用过的词。‘不要干涉我,也别想知道我行动的时间,不要介入……’她举起手来堵着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什么,然后又紧紧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指像是要戳进我的皮肉。‘如果你干涉,那只会毁了我。别想说服我,我不会放弃的。’ “她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只看见她小帽上的带子一晃而过,哒哒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了。我挪了挪步子,茫然不知所往,只希望这个城市能够把我吞没。这时,那种饥渴感越来越强,要压倒理智。我不太想满足这种欲望,我需要让这种欲望、这种冲动模糊所有的意识,让脑子里反复回旋着‘杀人’二字。我慢吞吞地走完这条街,又来到另一条街,一直被这种欲望牵引着。我心里在说,那是一根线,带我在迷宫里穿行,不是我扯着线,而是线扯着我……然后我站在康帝街,听到一种沉闷的响声,一种熟悉的响声;那是上面大厅里击剑手发出的响声,在木地板上来回动作的响声,向前,退后,过来,过去,踩得地板咚咚直响,还伴着银剑挥舞的啸声。我靠墙站在那儿,从高大没有遮掩的窗户里能看到他们,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地一直舞到深夜,左臂始终像舞蹈演员一样摆着优雅的姿势,优雅地冲向死亡,优雅地刺向心窝。我眼前的情景幻化作小弗雷尼尔,挥舞着银剑刺向对方,又跟着银剑走向地狱。这时,有人下了狭窄的木制楼梯。他出来了,是一个小伙子,年纪还小,圆鼓鼓的脸蛋像个孩子,粉白光滑。因为刚刚击完剑,他的两颊泛着红晕,一件漂亮的灰色外套和皱巴巴的衬衣下面,散发出科隆香水和汗水的芳香。当他从昏暗的楼梯井刚一出现,我就感到了他的体温。他脸上露着笑容,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走路时棕色的头发飘在前额,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头,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突然,他站住不动了。他看见了我,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眼皮动了动,有些不安地笑着说:‘对不起。’他讲的是法语。‘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完正要礼貌地点点头,走过去,却又定定地站住了,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很震惊的表情。我从他脸上就能看到他的心跳,闻到他年轻、结实的身体上的汗味。 “‘你在灯光里看清了我,’我对他说道,‘我的脸像戴着一个死神的面具。’ “他咧着嘴,两眼很迷茫,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对他说,‘快!’” 吸血鬼停下了,挪了挪身子,好像要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可是他在桌子底下伸展开长长的腿,身体向后一靠,把双手按在了额上,像是在给太阳穴施加巨大的压力。 早先缩作一团,两手紧抱着双臂的男孩将身体慢慢舒展了开来。他瞥了一眼磁带,旋即又把目光转回到吸血鬼身上。“但是你那晚还是杀了人,”他说道。 “每天晚上都杀,”吸血鬼说。 “那你又为什么让他走了呢?”男孩问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语调中却不是真的不知道,倒是一种随它去的态度。“你看起来似乎挺累的,”吸血鬼说,“好像觉得冷。” “没事,”男孩急忙说。“这房间是有点冷,但我无所谓。你不冷吧?” “不冷。”吸血鬼笑了,他的肩膀也随着那无声的笑而轻微晃动。 有一阵子,吸血鬼似乎在出神思索,而男孩在端详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吸血鬼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手表上。 “她没有成功,对吗?”男孩细声问道。 “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吸血鬼问,而后靠在椅子里,凝视着男孩。 “她……就像你说的,被毁灭了?”男孩说道。他好像感觉到自己话里的寒意,于是说完“毁灭”这两个字后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是不是?”他又问。 “你不认为她能成功吗?”吸血鬼反问道。 “但他是那么强大。你自己说过你从不知道他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知道怎样的秘密。她又怎么能够确定该如何干掉他呢?她试了什么法子?” 吸血鬼盯了男孩很久。男孩子弄不懂他的表情,最后只好把自己的目光从吸血鬼那如炬的眼神中撤开。“你为什么不把口袋里的酒拿出来喝一口?”吸血鬼问道,“那样你会暖和起来的。” “噢,酒……”男孩说道,“我正要喝,只是……” 吸血鬼大笑起来。“你觉得这样不礼貌!”他说道,猛拍了一下大腿。 “的确。”男孩耸耸肩,微笑起来。然后,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小酒瓶,打开金色的瓶盖,抿了一口。他拿着瓶子,看了看吸血鬼。 “不。”吸血鬼笑了一下,摆摆手拒绝了男孩的好意。 随后他的面色又严峻起来,靠在椅子里,继续他的叙述。 “莱斯特在迪梅恩街有个音乐家朋友,我们曾在一位勒克莱尔夫人家的演奏会上见过他。这位夫人也住在那条街上,当时那是在社交界颇出风头的一条街。这位莱斯特偶尔也拿来逗乐的女士,替音乐家在附近的一幢大楼里找了一间房,莱斯特时常去那儿拜访。我告诉过你他在杀人前常拿他的猎物开心,和那些人交朋友,诱使他们喜欢他,甚至爱上他。显然他只是和这个年轻人闹着玩,尽管他们这次的友谊比我曾经观察到的任何类似关系持续得都要长。那个年轻人写的曲子很不错。莱斯特常常会带回一些新谱的乐稿,在客厅的方钢琴上弹那些歌曲。那年轻人极有才华,但你也知道这样的作品是不会有市场的,因为那音乐太令人不安了。莱斯特给他钱,一晚又一晚地和他待在一起,常常带他去他从不可能消费得起的餐馆,给他买音乐创作要用的纸和笔。 “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之间的友谊远远长过莱斯特以前有过的任何类似关系。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一个活人,还是仅仅在走向某种特别骇人的背叛和残忍。他曾屡次向我和克劳迪娅表示他准备去干脆利落地杀掉那男孩,但是每次都没有动手。当然,我从没有问起过他的感受,因为还不值得为这个问题引起巨大的混乱。莱斯特被一个活人弄得神痴意迷?!他听见这话肯定会勃然大怒,把屋里的家具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刚才向你描述过的那一天之后,他非要我陪他一起去那男孩的公寓不可,这让我感到十分不快。他表现得相当友好,每当他需要我陪伴他时他就会有这样的好心绪,种种乐事也能使他表现出平易近人。当他想看一出好戏,一部定期上演的歌剧或是芭蕾舞的时候,他总是想让我随同他一起去。我想我起码和他看过15次《麦克白》。我们看过这个剧的每一场演出,甚至连业余演员演的也看。散场后,莱斯特会昂首阔步地走回家,大声给我背诵台词,甚至伸着一个手指头向路人大喊:‘明天,明天,仍是明天!’直至人们都绕开他走,以为他是个醉鬼。但是他这种澎湃激情是疯狂的,而且转瞬即逝。只消我一两句友好的话或是流露出一丁点喜欢与他为伴的意思,就会把这一切统统勾销,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不复存在。而现在,他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好心情到我面前来,要我走男孩那儿。他缠着我,拽着我的胳膊使劲儿劝我。而我呢,感到厌烦、紧张,找了一些糟糕的理由搪塞他——因为当时我只想着克劳迪娅,那个复仇者,还有那场乌云迫顶的灾难。我能感觉到它在逼近,我怀疑莱斯特竞会没有感觉到。最后,他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朝我砸来,狂叫着,‘那么读你那该死的破诗去吧!混蛋!’然后狂奔而去。 “这让我忐忑不安。我没法告诉你它是怎么弄得我心神不宁的。我倒宁愿他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决定劝说克劳迪娅放弃她的计划。我感到虚弱无力、疲惫不堪。但她的房门一直锁着,直到她离开。我也只是在莱斯特喋喋不休的时候匆匆看到她一眼。当时她正穿上外衣,我瞥见了她的一绺花边,那么可爱;还是那种宽袖长裙,胸前飘着一条紫罗兰色的丝带,裙摆下露出白花边短袜,一双小白鞋纤尘不染。她走出去的时候向我投来了冷漠的一眼。 “后来当我吃饱喝足地回来,懒洋洋了一阵,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的思想来打扰时,我渐渐感觉到,就是在今晚,今晚她要下手了。 “我说不清我是怎样知道的。这幢房子的某些东西一直让我惴惴不安、时刻警觉。克劳迪娅在紧闭着门的后客厅里走动着,我想我还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一声低语。克劳迪娅从不把任何人带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谁都不会这么做,除了莱斯特,他会把街上的女人带到这儿。但我知道那儿一定有什么人,尽管我没有闻见强烈的味道,也没有听到很清晰的声响。后来,空气中飘来酒菜的香味。方钢琴上的银花瓶里插着菊花——这种花,对克劳迪娅来说,象征着死亡。 “后来莱斯特回家了,轻声哼唱着些什么,手杖在螺旋状楼梯的栏杆上弄出‘嗒—嗒—嗒’的响声。他走过长长的楼道,脸上透着刚杀过人后的红润,嘴唇是粉色的;他将曲谱放在钢琴上。‘我杀了他还是没杀他?’这时他伸出一个手指头甩给我这个问题,‘你猜猜看。’ “‘你没有,’我木然说道,‘因为你邀请我和你一起去,而你是从不会邀我和你分享这种杀戮的。’ “‘啊!但是!也许我就是因为你不肯跟我去而在盛怒之下把他杀了呢?’他边说着,边把琴盖打开。我可以想象他会这样持续下去,一直到黎明。他太兴奋了。我瞧着他快速翻动着曲谱,想道,他会死吗?他真的会死吗?她真的会干掉他吗?一时之间,我想去告诉她我们必须放弃所有的打算,甚至包括预定的旅行,而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但是我现在感到我们已毫无退路了。自从她向他提出问题的那天起,这——不管它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就是无法避免的。我觉得好像有一种重压,将我固定在椅子里面。 “他用手指弹出两个和音。莱斯特有无限的潜力。如果是活人,他甚至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钢琴家。只是他弹琴时不带任何感情;他总是置身于音乐之外,琴上奏出的旋律也好像是由魔法,或是他那种吸血鬼的灵感和控制的娴熟技巧制造出来的。音乐本身并不能进入他的身心,而他自身也没有真的参与演奏。‘喂,我有没有杀掉他?’他又问我道。 “‘没有,你没杀。’我重复了一遍我的回答,尽管我说出相反的话也并不费劲。我正在尽力专注于使我的面孔看起来像一张面具。 “‘你说对了,我没有,’他说道,‘这让我觉得很刺激。我可以靠近他,一遍一遍地想,我可以杀了他,我也准备杀了他,但不是现在。然后我就会离开他,去杀掉一个尽可能像他的人。如果他有兄弟的话……好哇,我就会一个一个地杀了他们。于是这个家族就会死于这样一种神秘的热症,耗干他们躯体中的所有血液!’他模仿着一种咆哮的声音说道。‘克劳迪娅对家族有种特别的偏好。说到家族,我想你一定有所耳闻,据说弗雷尼尔闹鬼;一个监工都留不住,奴隶也都跑掉了。’ “这是我特别不愿听到的一件事。巴贝特年纪轻轻就死了,她精神失常,最终被关了起来,防止她再到普都拉的废墟上游荡,坚持说她在那里看到过魔鬼而且要找到他;我零零碎碎地从人们的闲言阐语里听到了这些。后来就有了葬礼的通告。我也曾偶尔想到要去看看她,试着补偿我所做过的事情;在另一些时候我又想,伤痕会自然而然地弥合的;在我新的夜间杀戮生涯开始之后,我早已疏远了那种我曾经对她、对我妹妹,或是对任何活人产生过的依恋之情。我最终目睹了这场悲剧,就像一个观众从剧院的看台上观看着,时不时会移动一下身子,但是终究没有能够从栏杆上跳下去参加舞台上的演出。 “‘别提她,’我说。 “‘那好吧。我在说种植园,不是她。她!你的爱,你的梦。’他对我笑着。‘你知道,我最终还是让一切都顺从了我的方式,不是吗?不过我刚刚正在告诉你,关于我的小朋友,还有怎么……’ “‘我希望你能弹些曲子,’我轻轻地说道,尽量不让他觉察出话中的冒昧,但是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有说服力。有时候,对付莱斯特这办法能行。如果我恰巧说着了,他就会发现自己正在做我说的事,而他现在正是这样:他冲我龇着牙轻吼一声,像是在说,‘你这个笨蛋。’然后开始弹琴了。我听见后客厅的门开了,克劳迪娅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起来。别过来,克劳迪娅,我这样想着,感觉着;在我们全被毁灭之前,放弃吧,离开吧。但是她坚定地走了过来,走到大厅的穿衣镜前。我可以听见她打开了小桌子的抽屉,然后用发刷梳着头。她用了一种花香型香水。我慢慢转过脸去对着她,她出现在门口,一袭白衣,无声地踏过地毯走向钢琴。她立定在琴键的一端,双手交叠搁在琴板上,下颌枕在手上,眼睛盯着莱斯特。 “我能看见他的侧影和边上她的小脸。她正仰望着他。‘现在你又要干吗?’他说道,翻过一页曲谱,把手放在腿上。‘你让我很不舒服,你一出现在我面前就让我难受。’他的视线扫过曲谱。 “‘是这样吗?’她用一种最甜美的声音说道。 “‘是。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碰到了一个人,他会成为一个比你更好的吸血鬼。’ “这话让我很吃惊。但是我没必要催促他说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对她说道。 “‘你是要吓唬我吗?’她问。 “‘你给宠坏了,因为你是独宝宝,’他说。‘你需要一个哥哥,或者说,我需要一个弟弟。我对你们两个都感到厌倦了。你们这两个永不满足、胡思乱想的吸血鬼,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讨厌这一点。’ “‘我想我们可以让这个世界布满吸血鬼,靠我们三个,’她说道。 “‘你这样想?’他笑道,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得意。‘你认为你能做到吗?我想路易已经告诉过你怎么做,或者他以为是怎样做的了。你没有这种力量,你们两个谁也没有,’他这样说着。 “这话好像让她不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仔细端详着他。我看得出她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那么是什么给了你这种力量?’她轻柔地问道,略带着一丝讥讽。 “‘我亲爱的,这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之一,因为即使是在我们居住的炼狱里,也得有它的贵族制度。’ “‘你是个骗子。’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就在他的手指又放到琴键上去时,她说道:‘但是你打乱了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 “‘我是来和你讲和的,尽管你是谎言之父。你是我的父亲,’她说道,‘我想和你讲和了,我想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现在轮到他不相信了。他朝我瞟了一眼,然后又去看她。‘那好办,只要别再问这问那,别再跟踪我,别再大街小巷地四处找别的吸血鬼。没有别的吸血鬼!而且这里才是你生活的地方,才是你待的地方。’这时他看起来有些懵懂,好像他提高了嗓门倒把自己给弄糊涂了。‘我来照顾你,你什么都不需要。’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讨厌我提问题。既然一切都清楚了,那么就让我们和好吧,因为找们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拥有了。我还有个礼物给你。’ “‘我希望那是个美丽的女人,拥有你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天资。’他说道,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他这样做时,她的脸色变了,好像差一点要失去那种我从未见她失掉过的自控。但她只是摇摇头,伸出一只小圆胳膊,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说话算数,不想再和你争执不休了。地狱是仇恨,人们在永恒的仇恨中生活在一起。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地狱里。你接不接受礼物,我都不在意。没有关系。只要能在路易厌恶地离开我们两个人之前把这一切都结束。’现在她催促着他丢开钢琴,盖上琴盖,并让他转过身来坐在琴凳上,目送她到门口。 “‘你是当真的。礼物,你什么意思,礼物?’ “‘你还没有吃饱,我从你的脸色上可以看得出来,还有你的眼睛。在这个时间你从没有吃饱过。这样说吧,我可以给你一个难得的时刻。让小孩子们到我这儿来吧。’她低语道,然后走开了。他看着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很可能也给蒙住了。我可以看见他脸上显出好奇和怀疑的神色。他跟着她穿过大厅。随后,我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故意的呻吟,一种饥饿和欲望完美混合的声音。 “当我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时,他正俯身在小沙发上。两个小男孩躺在那里,被圈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中间,完全放松在孩子们特有的沉睡中,粉红色的嘴张着,小圆脸非常光滑。他们的皮肤润湿,有光泽。两个孩子中肤色深一些的那一个,鬈曲的头发正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一看他们那一模一样的褴褛衣衫,我就知道他们是孤儿。他们已经用我们最好的瓷器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桌布上沾着酒渍,油腻的杯盘碗叉中间还剩着小半瓶酒。但是屋里有一种我不喜欢的香味。我走近了一点,好更清楚地看见睡着的孩子,我能瞧见他们的颈子裸露着,但却还没被碰过。莱斯特在那个肤色较深的孩子旁边俯下身子。这孩子显然更漂亮一些,原本可能被画在天主教堂的彩绘圆顶之上。他不超过7岁,有着那种男性女性都不具备的、纯然天使般无与伦比的美丽。莱斯特将手温柔地放在他那苍白的喉颈上,然后触摸那丝质般的嘴唇。他发出一声叹息,又是那种糅合着渴望、甜蜜、及痛苦期待的声音。‘噢,克劳迪娅……’他叹息道。‘你真行。你从哪儿找到他们的?’ “她什么也没说。此时她已退到一个深色的扶手椅那儿,靠在两个大靠垫上坐着,伸直两腿搁在圆垫子上。她的脚耷拉着,所以你看不见她白色拖鞋的鞋底,而只能看到弓起的足背和系紧的精致鞋带。她正盯着莱斯特。‘喝白兰地吧。一小口!’她用手示意着桌子。‘我看见他们时想到了你……我想如果我和你分享这个的话,就是你也会原谅我的。’ “她的奉承打动了他。他看着她,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她裹着白花边的脚踝,‘小可人儿!’他耳语般地对她说,然后大笑起来。但是他又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他不希望惊醒那两个在劫难逃的孩子。他很亲热地、颇具诱惑力地用手招呼着她。‘来,坐在他边上。你享用他,而我享用这一个,来吧。’当她走过去倚到另外一个男孩身边时,他拥抱了她一下。他抚摸着男孩潮湿的头发,手指轻轻地拂过那圆润的眼皮,接着又滑过眼睫毛的侧缘,然后用整个柔软的手掌抚向男孩的脸,触摸他的额角、脸颊和下巴,摩挲着那毫无瑕疵的肌肤。他已经忘记了还有我和她在那儿。可是他又收回了手,静坐了一会儿,就像是他的欲望让他感到了眩晕一样。他看了看天花板,然后低下头,看着这一顿不折不扣的美餐。他把孩子的头慢慢地转过来靠在沙发上。男孩的眉毛皱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克劳迪娅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莱斯特,同时伸出左手,缓缓地解开睡在她身边的男孩的扣子,把手伸进那破旧的衣衫里去,感受着那光洁的肉体。莱斯特做着同样的动作,但是突然之间,他的手好像自己有了生命,拖着他的手臂穿过男孩的衣服,绕着那小小的胸膛紧紧地搂住了男孩;莱斯特从沙发垫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地板上,双臂紧扣住男孩的身体,把它拉近,将脸埋在男孩的脖颈里,嘴唇擦过孩子的颈子、胸脯和小小的乳头。接着他把另一只手伸入敞开的衣衫中,使男孩在他的双臂中无助地蜷曲着。他把男孩紧紧地拉向自己,然后,牙齿深深地插入了男孩的喉咙。男孩的头向后耷拉下去,被拉起来时鬈发松散着。他再次发出一小声呻吟,眼皮颤动着——可是永远睁不开了。莱斯特屈膝跪着,紧紧贴着男孩的身体,用力吸着。他自己的背部拱起,肌肉收紧,身体拥着男孩前后摇晃着,长声的呻吟随着这种缓慢的摇晃高低起伏。突然他全身绷紧,双手摸索着好像要把那个男孩推开,仿佛这个男孩自己在那种无助的昏厥状态中附着在了莱斯特的身上;而最终他又搂抱了那个男孩一下,然后将身体缓缓地移向前去,让男孩滑回垫子里。现在的吮吸变得轻柔多了,几乎听不见。 “他向后退开,双手把孩子放下,跪在那儿,头向后仰着,波浪型的鬈发蓬松凌乱地垂在那里。然后,他的身子缓缓地坐到地板上,转过来,背靠着沙发腿。‘啊……上帝……’他喃喃道,头后仰着,双唇半开半合。我看见血色涌上他的双颊,涌上他的双手。他一只手搁在弯曲的膝上,轻微颤动着,一会儿之后静止不动了。 “克劳迪娅一直没有动,她就像波提切利画中的安琪儿,躺在那个还没被伤到的男孩身边。而另一个男孩的身体已经萎缩下去,颈子像一根折断的茎,沉重的头颅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死亡的角度垂下,陷在枕头里面。 “然而,有些事情不对劲。莱斯特瞪着天花板,我能看见他的牙齿咬着舌头。他躺着,太安静了。他的舌头,像刚才那样,试图从嘴里伸出来,试图摆脱牙齿的阻碍去碰嘴唇。他开始颤抖,肩膀痉挛着……然后重重地松懈下来;但是他仍然没有移动,清澈的灰眼睛中仿佛蒙上了一层纱。他怔视着房顶,而后发出一声声响。我从过道的阴影里走上前,但是克劳迪娅尖声地叱斥道:‘回去!’ “‘路易……’他说道。我现在能听见了。‘路易……路易……’ “‘你不喜欢吗?莱斯特?’她问他。 “‘这里面有鬼,’他喘息着说道。他的眼睛睁大了,好像说话也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不能动了,我看得出来,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克劳迪娅!’他又喘着气说,将目光转向她。 “‘你难道不喜欢孩子血的味道吗?……’她轻柔地问道。 夜访吸血鬼-第一部--七 七 “‘路易……’他声息微弱,终于抬起了一下头,随即又落回到沙发上。‘路易……是苦艾。苦艾太多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她用苦艾给他们下了毒。她给我下了毒。路易……’他试图举起他的手。我走近了些,中间隔着桌子。 “‘回去!’她又说了一遍。这时她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向他靠拢过去,像他看那个孩子一样凝视着他的脸。‘苦艾,父亲,’她说,‘还有鸦片酊。’ “‘魔鬼!’他对她说道。‘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里去。’他挣扎着要起身。‘把我放到棺材里去!’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到;双手颤抖着举了起来,然后又落回原位。 “‘我会把你放到你的棺材里去的,父亲,’她说着,好像正在安慰他,‘我会把你永远地放在那儿的。’说完,她从沙发垫子下面抽出一把厨房里用的大餐刀。 “‘克劳迪娅,别这么干!’我对她说道。但是她脸上闪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恶毒表情。我定定地站在那儿。她切开了他的喉咙。他发出了一声尖利、窒息的喊声。‘上帝!’他喊叫着,‘上帝!’ “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顺着衬衫前襟、外衣流下来。从人的身上血是根本不会像那样喷流出来的。所有的血,他从那个男孩身上吸来的,还有在那个男孩之前吸来的血,都喷射出来。他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扭曲着,使得冒着血泡的伤口大张开来。她现在把刀子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向前倒下,嘴大张着,犬牙露了出来,两只手狂乱地伸向刀子,颤动着想握住把手,却又滑开了。他抬头看着我,头发垂落在眼睛里。‘路易,路易!’他又大声喘息着说,然后歪向一边,倒在地毯上。她站在一旁俯视着他。血像水一样,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呻吟着,一只膀子按在胸口下面,另一只胳膊在地板上乱推,试图抬起自己的身子。而此刻,她突然扑到他的身上,两只胳膊紧紧钳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而她死命地咬了进去。‘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喘着粗气叫喊着,抗拒着,拼命地想把她甩掉。但是她骑在他身上,身体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摇动,抛起来又掉下去,直到她撤开身子。她迅速站稳在地上,退离开他,双手放在嘴唇上,眼中似有云翳,但旋即散去。我转过身子不去看她。看到的这一切使我猛烈抽搐起来,不忍再看。‘路易!’她喊道,但是我只是摇摇头。一时之间,整个房子都好像在摇晃。但是她又说:‘看看他怎么了吧!’ “他静止不动了。此刻他仰面躺着,整个身体开始缩拢、变干,皮肤粗厚、遍布皱纹,而且非常苍白,所有细微的血管都显露出来。我大口喘着气,但是无法把视线移开。他骨架的轮廓开始显现出来,嘴唇向后翻退过去,露出了牙齿,鼻子上的肉枯干了,只剩下两个深深的洞眼。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样,疯狂地盯着屋顶,眼珠上下翻动着,而其他部分的肉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着骨头的一张皮。衣服空荡荡轻塌塌地贴在了骷髅上。最后,他那瞳孔翻向头顶,眼白变黯淡了。那堆东西躺在那儿,静止不动了。一大蓬波浪形的金发、一件大衣、一双闪亮的靴子;而这就是那曾经是莱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东西。我无助地看着它。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克劳迪娅只是站在那儿。血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面的编织花环。血在地板上黏糊糊地发着幽光。她的裙子上、白鞋上、脸颊上都沾着血污。她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在擦那些血迹,猛打着衣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血斑。而后她说:‘路易,你必须帮我把他从这儿弄出去!’ “我说:‘不!’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和她脚边的尸体。 “‘你疯了吗,路易?不能把它留在这儿!’她冲着我说。‘还有那两个男孩。你必须帮助我!那另外一个是死于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说得对,而且必须这样做;然而这看起来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着我,几乎是指示着我去做每一步。我们发现厨房的炉子里还堆满了她杀死的母女俩的骨头——这是一个危险的失误,一种愚蠢的做法。于是她把它们慢慢地扒出来装在袋子里,沿着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马车那儿去。我亲自套上马,嘘声让那醉酒的马夫安静下来,然后把灵车驶出了城外,朝着圣让湖的方向,朝着那一直延展到庞查特雷恩湖那边的沼泽驶去。她坐在我的身旁,一路沉默着。我们赶着马一直向前走,经过零星散布的农舍前用汽灯照亮的大门。路越来越窄,遍布辙痕。沼泽在我们两边显现出来,其间矗立着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藤墙。我可以闻见泥淖的恶臭,听见动物的瑟瑟响动。 “克劳迪娅已经在我愿意去触碰莱斯特的尸体之前将它用床单包了起来。然而,让我恐惧的是,她在那上面洒满了长茎菊花。因此,当我最后把它从马车上抬下来时,就有了一种甜蜜的葬礼的味道。它几乎毫无重量,软塌塌的,就像用绳结和绳索结成的什么东西。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水域。水升上来,灌满了我的靴子,我的脚在下面的软泥上试着找到一条路,远离搁两个小男孩的地方。我扛着莱斯特的残骸走向越来越深、越来越远的沼泽腹地,尽管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直到最后我几乎看不见小路苍白的轮廓,而天色又不祥地显示出黎明将至时,我才松开手,让他的尸体顺着我的胳膊滑入了水中。我站在那儿发抖,看着黏滑的泥淖表面下像寿衣一样、不成形的白色床单。自马车离开皇家大道以来一直保护着我的冷漠,此时险些就要被掀揭开来,使我突然像被剥了皮一样,怔视着,想道:这是莱斯特,这是所有的变幻和神秘,死了,淹没在永远的黑暗中了。我突然感觉被牵引着,好像有某种力量催迫着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入黑暗的水沼而永不回来。这种力量是如此特别、如此强烈,相形之下,任何声音的发出都显得只是一种低语而已。这种力量不用借助于语言就这样说道:‘你知道你该怎样做。到黑暗中来。让所有的一切都离去吧。’ “但是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克劳迪娅的声音,她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透过那纠缠的藤蔓,看见她茕茕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着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白色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环绕着我,躺在紧闭的棺材当中,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喁喁细语说她爱我,说我们现在已永远摆脱了莱斯特,自由了,等等。‘我爱你,路易。’她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黑暗最终随着棺盖降临,仁慈地将所有的知觉隔离在外。 “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翻检他的东西。那是一个十分冗长繁琐的过程,她一语不发地耐着性子,但却潜藏着一股可怕的怒火。她把壁橱里的东西拖出来,把抽屉里的东西倒在地毯上,从他的衣橱里拉出一件又一件夹克衫,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把那些硬币、戏票和碎纸头扔到一边。我站在他房间的门里边,愕然地看着她。他的棺材放在那儿,堆满了领巾和花毯。我有一种想打开它的冲动,我希望在那里面能看到他。‘什么也没有!’她最终以厌恶的口吻说道。她把衣服揉成一团塞在壁炉里。‘没有一点他来历的线索!’她说道,‘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她看着,我似乎想求得同情。我别过脸去,不愿看她。我回到为自己保留的卧室,坐到了床上。房间里放满了我自己的书,还有从我妈妈和妹妹那儿保存下来的东西。我听到她在门口,但是不想去看她。‘他该死!’她对我说。 “‘那么我们也该死。一样的。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晚。’我回答她。‘离开我。’我的话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头脑本身只是乱七八糟的混乱一团。‘我会照顾你因为你没法照顾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睡在那个你为自己买的盒子里。别靠近我。’ “‘我告诉过你我打算这么做,我告诉过你的……’她说道。她的声音从未听起来这样脆弱,像一只小银铃发出的。我抬头去看她,感到惊觉,但不为所动。她的脸看起来不像她的脸,从来没有谁在洋娃娃般的脸上堆下过这么多的痛苦。‘路易,我告诉过你的!’她说道,双唇颤抖着。‘我那样做是为了我们两个。这样我们才可以自由。’我看着她就觉得受不了。她的美丽,她表面上的纯真,还有这种可怕的不安。我从她身边走过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后退了几步,我不清楚。快要走到楼梯的栏杆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么多年来,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从我第一次发现她的那个很久以前的夜晚起,当她还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妈妈身上的时候起,我就再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她在哭! “她的哭声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但是那哭声听起来那样无心、那样无助,就好像她并不是要哭给谁听,或者根本不在乎是否会给整个世界听到一样。我发现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我常坐着读书的地方,双膝蜷缩着,整个身躯随着抽泣而抖动。这哭声太让人难受了,比她有生命时的哭泣还要发自肺腑、痛彻全身。我慢慢地、轻轻地坐下来,坐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了头,仿佛受了惊的样子,眼睛大睁着,嘴唇翕动着,脸上泪痕交错,浸透着淡红的血色。她的双眼盈盈欲泣,浅红色的泪滴在小手上留下点点斑痕。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看见似的。她把头发由前额拢向后边,身体伴着一阵幽长低沉、欲诉欲求的抽咽颤动着。‘路易……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一无所有了,’她喃喃道。‘我情愿不做这样的事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无法挽回了。’她用双臂绕着我,爬到我怀里,在我的心口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双手不愿去抚摸她,但却不由自主地把她搂住,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离了你我无法生活……’她喃喃私语,‘如果没有你,我宁愿死。我会像他那样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无法忍受你不爱我!’她啜泣得越发厉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后低下头,亲吻了她柔软的脖颈和面颊。冬天的果子。生长在魔幻树林里的果子。在那儿,果子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花儿永远不会凋落,永远不会枯萎。‘好了,我亲爱的……’我对她说,‘好了,我的爱……’于是我轻轻缓缓地摇晃着怀里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来,嘴里絮絮地说着我们会有的永久快乐,永远摆脱了莱斯特的羁绊,可以开始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了。 “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末日,那么死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且除了一个词组之外,谁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日’是什么?因为谁又知道世界本身是什么?我已经活了两个世纪了,看见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而我永远年轻也永远古老,不再拥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着,像一座银钟在虚空里嘀嗒嘀嗒地走着:妆扮过的面孔,精雕细刻的指针没人看见,面前也没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种不是光的光照着,就像在创造光之前上帝凭借其创造出世界的那种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钟表一样准确,在一间像宇宙一样巨大的房间里。 “我在街上走着。克劳迪娅已经杀人去了,她头发和裙子上的香水味还停留在我的指尖、外衣上。我的视线远远地投向前方,像灯笼发出的苍白的光。我发觉自己在大教堂外面。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的末日,那死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在想着我弟弟的死,想着焚香的气息,想着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进入那葬礼的房间,听听女人们高低起伏吟唱颂歌、拨动念珠的声音,闻闻蜡烛的味道。我还能记得那哭声,清晰分明,好像能够触摸得到,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门后。我看见自己快步走过一条通道,轻轻地推开了门。 “大教堂的正门矗立在广场对面的巨大阴影里,但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里面柔和闪烁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们正在参加为星期天弥撒和圣餐礼举行的忏悔仪式。蜡烛在烛台上微弱地燃烧着,在大厅的顶头,圣坛在昏暗的阴影中隐约可现,上面摆满了白色的花。在去墓地前,他们就是将我弟弟送到位于此处的老教堂,举行了最后的仪式。我忽然意识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再也没有踏上过这里的石阶,走进过门廊,穿过这些敞开的大门。 “我毫无恐惧。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许,那就是当我走进阴暗的大厅、看见远处圣坛上的圣柜时,我盼望着一些事能发生,盼望着石阶的颤动。我想起曾有一次从这儿经过,当时那些窗户熠熠闪亮,歌唱声直倾泄到杰克逊广场之上。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莱斯特是否有些从未告诉过我的秘密,某些我一进去就会摧毁我的秘密。我能感觉到某种力量在迫使我进去,但是我把这种力量从头脑中驱除出去,摆脱了那些敞开的大门和里面众声诵祷的吸引。我曾经给过克劳迪娅某样东西,给过她一个娃娃,一个新娘娃娃,是我从一个熄了灯的玩具店橱窗里拿来的,放在用彩带和包装纸装饰好的大盒子里。送给克劳迪娅的布娃娃。我记得我的手紧抓着它,听着身后管风琴恢宏的共鸣声,蜡烛的耀眼光亮使我眯起了眼睛。 “此时我又想起那一时刻,想到我看到圣坛、听到祈祷文那一瞬间的恐惧。我又一次顽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见灵柩沿着中间的走道缓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后面。我现在不再感到恐惧。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当我沿着黑暗的石墙缓慢地走动时,如果我能感觉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恐惧的期待,对能使我感到恐惧的理由的期待。尽管是夏天,空气却潮湿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给克劳迪娅的娃娃。那个娃娃在哪里?多年以来克劳迪娅一直玩那个布娃娃。突然,我看见自己在四处寻找那个娃娃,执拗地而又毫无意义地,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不停地碰到打不开的门或关不上的抽屉,一遍一遍地挣扎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努力都显得那样绝望,为什么猛然看见一把搭着披肩的椅子会引起头脑里极度的恐惧。 “我站在教堂里。一个女人走出忏悔室,从那排着长队等待着的人们身边经过。本该进去的下一个男人没有动;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很敏锐,看见了这一切,于是我转过去看着他。他正瞧着我。我赶快转过身背对着他,听见他走进了忏悔室,关上了门。我沿着教堂里的走道走着,然后,更多地是由于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认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几乎要按照老习惯屈膝跪拜了,头脑中几乎和任何凡人一样混乱不安。我闭眼片刻,试图驱除所有的思绪。我对自己说,只听只看。于是凭借这种意志的作用,我的神志又从痛苦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在昏暗里,我听见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祷声、玫瑰念珠的轻微拨动声,以及跪在耶稣受难像前的女人的轻柔叹息声。从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里散发出老鼠的气味。有一只老鼠在圣坛附近的什么地方活动着,另有一只老鼠在侧面圣母马利亚那巨大的木雕祭坛里。金烛台在圣坛上熠熠发光;一朵盛开的白菊花忽然从花茎处折断,浓密的花瓣上水珠晶莹闪亮,一种带酸味的香气从20只花瓶中,从正面、侧面的圣坛里,从圣母、基督和圣徒的塑像上散发出来。我注视着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无生命的侧面像、瞪视的眼睛、空空的双手和凝固的衣服褶皱完全迷惑住了。接着,我的身体猛烈抽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这里是无生命形式、葬礼塑像和石头天使的一块墓地。我抬起头,看见自己在一个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圣坛的台阶,打开那小小的、不可侵犯的圣柜,将怪异的双手伸向那神圣的圣杯,取出基督的圣体,把白色的圣饼撒满在地毯上,然后从那些神圣的圣饼上踏过,在圣坛前走来走去,将圣餐授予尘土。现在我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那里看着那幻像。我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上帝并不生活在这个教堂里;那些雕像只不过是赋予虚空以形象而已。在这个教堂里,我才是超自然的力量。这个屋顶之下,我是唯一有知觉的超自然个体。孤独。孤独到要发疯的地步。在我的幻觉里,大教堂崩塌了,圣徒们一个接一个地坍倒。老鼠吃掉了圣餐,并在坛基上搭窝。一只孤单的耗子,长着巨大的尾巴,站在那里扒拉啮噬着破烂的圣坛布慢,直到烛台倒下,滚到黏土覆盖的石板地上。而我依然站立着,毫发未损。我没有死——我突然把手伸向圣母像那石膏做的手,看着它在我的手中断裂。于是我将那只手在我的手掌中捻碎,以拇指的压力把它变成粉末。 “突然间,透过废墟,从那扇开启的门看过去,我可以看到四周都是荒原,甚至连那大河也已冻结住,填满了船只朽烂的残骸。这时,在这些废墟之上走来了一队送葬的行列,一群脸色苍白的白人男女,双目放光、黑衣飘动的妖魔,本轮载着棺材辘辘前行,老鼠在断裂变形的大理石雕像间来回疾走,送葬的行列行进着,于是我可以看见克劳迪娅也在其中,黑色薄面纱后的眼睛瞪视着前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一本黑封皮祈祷书,另一只手放在她身边向前移动着的棺材上。而我又极度恐怖地看见,棺材当中,玻璃面罩之下,躺着莱斯特的骷髅,那皱褶的皮肤现在已紧紧嵌入他的骨架,眼睛只是两个黑洞,金发飘散在白缎之上。 “队伍停了下来。哀悼者走了开去,悄无声息地坐到灰尘遍布的教堂座位上。克劳迪娅拿著书转过身来,打开它,把面纱从脸上掀起,一面用手翻动书页,一面将眼光落定在我身上。‘如今你在这个尘世上被诅咒。’她低语道。她的低语在废墟上回荡着。‘如今你受到大地的诅咒,她已张开她的大嘴要从你的手里接收你弟弟的血。当你归入地下,她也不会赐予你她的力量。你将会成为地下一个逃亡的灵、流浪的魂……杀死你的任何人,都将会受到七倍的报复。’ “我冲着她大声叫喊,尖声高叫。这种尖叫从我的身体深处穿透出来,像某种强劲翻动的黑暗力量,从我的双唇间迸发,令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旋转摇晃。送葬的人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叹息,愈来愈响,越来越近。我转身看见他们全拥在我周围,把我逼进了通道,逼向棺材。于是我只好转过身以保持平衡,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放在了棺材上面。而且我站在那里盯着的,不是莱斯特的骸骨,而是我弟弟的尸首。一种静谧感徐徐降落,就像降下了一道面纱,遮住了一切,在它无声的包裹下,一切都消失了形状。那里躺着我的弟弟,金发、年轻,与活着时一样甜蜜,那份真实与温暖,在过了这么多年后,我是绝不可能那样记起他的模样的。他是如此完美地被重造了,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他的金发从前额捋向后面,双目阖起,像睡着一般,光洁平滑的手指在胸前握着十字架,嘴唇是那么粉嫩红润、丝般柔和,令我几乎不忍相看,也不忍触摸。正当我伸出手想去碰触他柔软的皮肤时,眼前的幻像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星期六晚上的大教堂里,静止的空气中有种浓浓的蜡烛味。受难像前的女人已经离开了,黑暗集结而来——从我背后、侧面,现在又从我的上方,慢慢地包抄过来。一个穿黑色修士法衣的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拿着一只有着长长的镀金杆的灭烛器,将那小小的漏斗按在蜡烛上,一个一个,又一个。我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瞥了我一眼,又调转目光,像是不愿去打扰一个沉浸在祈祷中的人。当他移到下一个烛台时,我感到一只手放在了我肩上。 “这两个人能走得离我这么近而没有被我听见,甚至没有被我注意到,这使我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告诉我有危险,但是我不在乎。这时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神父。‘你想忏悔吗?’他问道,‘我要锁教堂门了。’他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起眼睛。现在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圣徒像前燃烧的一排排小红玻璃蜡烛;暗影在高高耸立的墙壁上跳动着。‘你内心有烦扰,对吗?我能帮助你吗?’ “‘太晚了,太晚了。’我低声向他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向后退开让道,显然还没有发觉我外表上有任何令他警觉的地方,还温和地宽慰我道:‘不,时间还早。你想进忏悔室来吗?’ “有几秒钟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禁不住笑了笑。而后我就决定按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甚至当我跟随他走下通道、穿行在走廊的阴影中时,我还是知道这会毫无意义,这只是发疯罢了。不过,我还是在木制小间里跪下,双手交叠放在祈祷台上,而他在隔壁的小间里,拉开小窗,让我看见他模糊的侧面轮廓。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起手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开始述说。‘为我祈祷吧,神父,因为我曾犯过罪,长期以来频繁地犯罪,以至于我不知道怎样去改变,或者怎样在上帝面前忏悔我所做过的一切。’ “‘孩子,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他轻声对我说道。‘用你知道的最好的方式告诉他,要诚心诚意。’ “‘谋杀,神父,一连串的死亡。两夜前死在杰克逊广场的那个女人,是我杀了她,在她之前还有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夜一两个,神父,有70年了。我一直出没在新奥尔良的街道上,像死神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猎食人的性命。我是不死的,神父,是不灭的,但也是被诅咒的,就像被上帝放在地狱里的天使。我是一个吸血鬼。’ “神父转过身来。‘这是什么?是你的一种游戏吗?一种玩笑?你竟拿一个老人开心!’他说道。他啪的一声把滑板关上了。我迅速打开门走出来,看见他站在那儿。‘年轻人,你对上帝有一点儿敬畏吗?你知道读神意味着什么吗?’他怒视着我。我靠近了他,慢慢地,非常缓慢,而他起先只是紧盯着我,怒不可遏。但后来,他迷惑了,向后退了一步。教堂里空旷无人,一片黑暗,保管圣器的人已经走了,蜡烛只在远处的圣坛上投下惨白的光。它们在他的灰发和脸孔周围制造了一个柔和的、如金线编织成的光环。‘那么就不再有仁慈了!’我对他说道,突然用我的双手钳住他的双肩,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紧扣住他,使他不能指望移动,紧靠在我的脸下面。他的嘴因恐惧而大张着。‘你看见我是什么了吧!为什么,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要容许我的存在!’我对他说道,‘你还谈论什么亵渎神圣!’他将指甲掐陷进我的双手,试图挣扎出来,弥撒书掉到了地上,玫瑰念珠在法衣的折缝里哗啦直响。他或许也曾经和活过来的雕像打斗过。我咧开嘴,让他看我的犬牙。‘他为什么容许我活在世上?’我说道。他脸上的种种表情,恐惧、轻蔑和愤恨激怒了我。在他脸上我看见了所有我曾在巴贝特脸上见过的仇恨,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放开我,魔鬼!’透着纯粹的人类的恐慌。 “我放开他,用一种邪恶的满足眼光看着他跌跌撞撞,像用犁在雪地中翻耕一样,穿过中间的走道。随即我跟在他后面,迅捷异常,转眼间便伸出双臂把他抱住,我的斗篷将他掷入了黑暗,他的腿还在乱蹬着。他在诅咒我,呼唤着圣坛上的上帝。而后我抓住他,就在领圣餐栏杆前的台阶上,把他拖过来面对着我,将利齿插入了他的脖颈。” 吸血鬼停止了叙述。 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候,男孩原准备点一支烟。但他现在坐在那儿,一只手拿着火柴,另一只手拿着烟,像一个商店的人像模型,愣愣地看着吸血鬼。吸血鬼正看着地板。他忽然转过脸,把火柴盒从男孩手中拿过来,擦着了火柴,伸出去给男孩,男孩俯身凑上去点烟。他吸了一口,然后很快又把烟吐出来,打开瓶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吸血鬼。 他又一次耐心等着,直到吸血鬼准备好重新开始。 “童年时对欧洲的印象我已不记得了。甚至连来美国的旅行也不记得了,真的。我出生在那儿这一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是那里有一种控制我的力量,就像法国施加在她的殖民地上的力量一样强大。我说法语、读法文,我记得我还等待有关大革命的报道,还读报道拿破仑胜利的巴黎报纸。我还记得法国把路易斯安那卖给美国时我的愤怒。我不知道那个曾经是不免一死的法国人在我的身体里面居住了多久。到这时他已经一去杳渺了,真的,但是我心中还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去看看欧洲、去了解它,这冲动不仅仅来自于读过的文学、哲学作品,而且也来自于比其他美国人更深切、更强烈的欧洲渊源的感受。我是一个克里奥耳人,想看看一切是从哪儿开始的。 “因此现在我把注意力转到了这一方面。把衣橱和皮箱里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在一边,而我只需要很少的东西,真的。大多数物品都可以留在镇上的房子里,我确信自己迟早是要回到那儿的,只要把我的财产搬到另一幢相似的房子中去,然后在新奥尔良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我无法设想我会永远离开这里。不会的。但是我将我的心、我的思想都倾注给了欧洲。 “如果我想就可以看看整个世界的想法第一次渗透进我心里。就像克劳迪娅所说的那样,我是自由的。 “同时,她制订了一个计划。她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意,我们必须先去欧洲的中心,在那儿吸血鬼似乎最普遍。她确信我们在那儿可以发现某些可以给我们以启示的东西,解释我们的来历。但是她好像更加期盼答案之外的东西:一个她同类的社团。她反复地提到这个,‘我的同类’,用一种不一样的语调说着,而我是不会那样说的。她让我感受到把我们彼此分开的那道鸿沟。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最初年月里,我曾经以为她像莱斯特,秉承了他杀戮的天性,尽管在其他每一件事上她都分享了我的品味。现在我明白了,她比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缺乏人性,比我们两个所能设想到的还要缺乏。她没有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概念来节制她,使她对人类的存在有些许同情。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撇开所有我做成或未做成的事不谈——她坚持和我待在一起。我并不是她的同类,只是最相近的一种而已。” “但是难道当时那不可能吗?”男孩突然问道,“用你曾经在任何其他事上教过她的那种方式去教给她人性?” “那又有什么好处?”吸血鬼直率地问道。“让她可以像我一样痛苦?噢,我得承认我本该教她些什么,能压倒她想杀死莱斯特的欲望。为了我自己,我应该那样做。但是你瞧,我对别的任何事都没有信心。自从我犯下了罪孽,我对任何事都没有了信心。” 男孩点点头。“我不是有意要打断你。你刚刚正要说到什么?”他说道。 “只是想说把心思转向欧洲就可能让我忘记发生在莱斯特身上的一切。而且有关别的吸血鬼的想法也鼓舞了我。我从未对上帝的存在玩世不恭,我只是迷失了。在这个自然的世界上超越自然地飘游。 “但是在我们前往欧洲之前还有一件事。噢,实际上发生了很多事。事情是从那个音乐家开始的。我去大教堂的那个晚上他来拜访过,第二天晚上他还要再来。我打发走仆人,自己去接待他。他的面貌立即引起我的警觉。 “他比我印象中瘦多了,面色煞白,脸上发着一种潮湿的微光,说明他在发烧。他相当痛苦。当我告诉他莱斯特已经离开时,他起先就是不相信我,一再坚持莱斯特一定留了什么口信给他,说过些什么。而后他转身离开了,走到皇家大道上,喃喃地和自己絮叨着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我在一盏煤气灯下追上了他。‘他的确给你留了些东西。’我说,匆忙地在钱夹里摸索着。我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钱,但是我打算都给他。大概有几百美元吧。我把钱放在他手里。那双手非常瘦削,看得见微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蓝色血管。现在他变得兴奋起来了。我立刻感觉到他不仅仅是为了钱的缘故。‘那么他提过我,他让你把这个给我的!’他说着,紧握着钱,好像那是一件遗物。‘他肯定还和你说了些别的什么!’他那双突出的、痛苦的眼睛死盯着我。我没有马上就回答他,因为在这片刻之间,我已经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牙痕:在右颈部他脏领子的上方有两道抓痕一般的印记。钞票在的他手里噼啪响动;他无视街上夜晚的车流和我们近旁熙来攘往的人群。‘把钱收好,’我低声道。‘他的确提到过你,说你应该继续作曲,这非常重要。’ “他盯着我好像还在期待着别的什么。‘就这些吗?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他问我。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我应该编造些什么,如果那样可以让他好受些并且能打发他走开的话。提及莱斯特让我很痛苦;话一到唇边又消散于无形。而且,那牙印令我很惊疑,不敢深想下去。最后我和那男孩胡诌了一气——莱斯特祝愿他好,说他得坐船去圣路易,但他会回来的。战争迫在眉睫,他在那儿有些生意要处理……男孩贪婪地听着每一个字,好像他听不够似的,并且急于想弄明白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在发抖,前额上渗出汗珠,站在那儿催促着我。忽然,他咬紧嘴唇,说道:‘但是他为什么要走!’好像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不足以说明问题。 “‘怎么啦?’我问他,‘你需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我确信他会想让我……’ “‘他是我的朋友!’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压制住的怒火。 “‘你身体不舒服,’我对他说,‘你需要休息。你脖子上……’我指着那伤口,小心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什么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将手指伸出去摸索着那块地方,找到了,摩挲着。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是虫子咬的,它们哪儿都是。’他说道,转过脸不看我,‘他还说过别的什么话吗?’ “许久,我注视着他沿着皇家大道走着,一个狂乱、羸弱的身形在灰黑的夜色中路蹈独行,车流为他让开了道路。 “我立即告诉了克劳迪娅他喉咙上的伤口。 “那是我们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晚。我们得在午夜时分登船,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船会一早就离开。我们相约一起出去散步。她一直处于焦虑状态,而且在她哭过之后一直还有些什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是某种明显的伤悲。‘那些伤痕意味着什么?’她这时间我。‘他在男孩睡着的时候吸他的血吗?还是那个男孩让他这样做?我难以想象……’她说。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拿不准。我现在回想起莱斯特曾对克劳迪娅说过他认识一个男孩,可以被造就成一个比她更好的吸血鬼。他已经计划好要这样做了吗?打算再造就出我们当中的另一个成员? “‘现在没有关系了,路易。’她提醒了我。我们得和新奥尔良告别。我们正在离开皇家大道的人群。我的感官敏锐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紧紧地抓住这一切,不情愿说这是最后一个夜晚。 “这个古老的法属城市绝大部分已经在多年以前被焚毁了,当年的建筑和现在的一样,是西班牙式的。也就是说,当我们缓步穿过那种一辆马车必须停下来才能让另一辆过去的狭小街道时,我们经过了刷着白灰的墙壁、巨大的庭园大门,里面显露出遥远的、和我们自己家相仿的灯火通明的庭园乐土。只是每一个院子都好像保守着一种承诺,拥有一种感官上的神秘。巨大的香蕉树叶轻拂着内庭的阳台,丛簇密集的羊齿植物熙熙攘攘地生长在道口。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有依稀可辨的人影坐在晒台上,背对着敞开的门。浅谈低语声和摇动扇子的声音,在柔和的河风中几乎听不见;墙头上生长着十分茂密的紫藤和西番莲花。我们用手拂过叶丛,走走停停,时不时摘下一朵晶亮的玫瑰或一捧忍冬花。透过高窗,我们一次又一次看见烛光在精美浮雕装饰的天花板上留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和水晶烛台变幻莫测的明亮光环。偶尔有个着晚装的身影出现在栏杆边,颈前的珠宝璀璨发光,香水味又给空气中的花香添加了一点短暂而浓郁的芬芳。 “我们有自己钟爱的街道、花园和角落,但是不可避免地我们又到了老城区的外围,看见了沼泽的前沿。马车一辆一辆从我们身边经过,从长沼街那边过来,驶向剧院或是歌剧厅。现在,城市的灯光落在了我们后面,混杂的气味被沼泽腐物浓重的恶臭覆盖住了。眼前高大摇晃的树、附着苔藓的树干,让我看着很难受,令我想起莱斯特。我想着他,就像从前想着我弟弟的尸体一样。我可以看见他深深地沉在柏树或橡树的根须里,丑陋的、萎缩的形体包裹在白布中问。我不晓得黑暗中的生物是否也会躲避他,本能地明白这个焦干而咯嚓作响的东西是恶毒的,还是会围绕着他在恶臭的水中,将他那古老干瘪的肉从骨头上啃噬下来。 “我背转身离开沼泽,又回到老城中心。我感到克劳迪娅的手温柔安慰地拍抚着我。她采了一些花园墙上的花,做成一个天然的大花束,抱紧在黄裙子的襟前,脸孔埋在花香中。现在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话,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听清她。‘路易,那让你心烦意乱了。你知道救治的方法,让肉体……让肉体指引灵魂。’她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走开,没有回身,把刚才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忘掉他。让肉体指引灵魂……’这让我回想起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几个字时我握在手中的那本诗集,我看见纸上写着这样的诗行: 她的唇色鲜红,她的表情无羁, 她的枷锁澄黄如金: 她的肌肤白如麻风, 梦魇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浓稠了人的血液。 “她从远远的街角朝我笑着,一绺黄丝带在渐渐欺近的黑暗里闪现了会儿,然后消失了。我的陪伴,我永远的陪伴。 “我转上了迪梅恩街,经过一扇扇黯淡下来的窗。一盏灯在重边宽纱的灯罩后面缓缓熄灭,墙上图案的阴影在延展,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靠近勒克莱尔夫人的房子时,隐约听见楼上客厅里小提琴尖细稀薄的声音和客人们飘渺的金属般的笑声。我站在对面房子的暗影里,看见他们一小群人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走动;有一个客人从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再走向另外一扇,高脚杯里盛着浅柠檬色的酒。他的脸转向月亮,好像他准备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来寻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最后一扇窗那儿发现了它,将手放在深色的窗帘上。 “在我对面,一扇门开在砖墙上,一束光落在远处顶头的过道上。我静静地穿过狭小的街道,闻见了从厨房散发到空气中、从大门里飘出来的浓浓的香味。那是一种微微让人觉得恶心的煮肉的味道。我走进过道。有人刚刚快步走过院子,关上了后门,但而后我又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她站在厨房的火炉边,一个瘦颀的黑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色彩绚烂的头巾。她的面容刀削一般轮廓分明,在光线中荧荧发亮,像一块闪绿石雕像。她搅拌着锅里的混和物。我闻到了佐料、新鲜薄荷和月挂的甜香;接着徐徐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煮肉味道,血肉在沸腾的液体里腐烂的味道。我靠近了一些,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长柄铁勺,手搁在她宽大的锥形屁股上站着,围裙的白色熨贴地勾勒出她娇小优美的腰肢。锅里汤汁的泡沫漫出锅边,溅到下面燃烧着的煤上。她那深色肌肤的体香飘到我这儿,身上浓郁的香料制香水味比锅里那种古怪的混合味还来得强烈一些。我贴近了,靠在一墙乱蓬蓬的葡萄藤上。那香味变得越来越挑逗人了。楼上尖细的小提琴开始演奏一首华尔兹,地板也被那一对对起舞的人儿震得微微作响。墙上的茉莉花香包围了我,而后又退却开来,像潮水退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海滩。我再次感觉到她那略带咸味的香水味。她已经走到厨房的门边,长长的脖颈优雅地低垂着,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的阴影里看过去。‘先生!’她说道,走了出来,站在黄色的光束里。光线落在她巨大浑圆的乳房和细长的、丝般润滑的双臂上,现在又照见她脸上那冰冷的美丽。‘您是要参加晚会吗?先生?’她问道。‘舞会在楼上……’ “‘不,亲爱的,我不是为舞会而来的,’我对她说道,从阴影里移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时,一切都已就绪:装衣服的箱子已经在运往船上的路上了,一并还有一只装棺材的大箱子;仆人们已经打发走了;家具全用白布罩了起来。船票、一叠信用单证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皮夹上的钞票使得这趟旅行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想放弃一趟捕猎,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克劳迪娅也是。我们动身的时间快到了,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等着她。对于我神经紧张的大脑来说,她已经出去太长时间了。我替她担着心——尽管在她发现自己离家太远的时候,她可以骗得几乎任何人帮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说服了不认识的人送她到家门口,送到她爸爸面前。爸爸于是非常感谢他们把他迷路的小女儿给送了回来。 “她是跑着回来的。我放下书的时候心想也许她是忘了时间,以为自己回来晚了。根据我的怀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但是当她跑到门口时,我知道这想法错了。‘路易,关上那些门!’她大口喘着气,手捂在心口,胸脯一起一伏地。她又跑回了过道,我跟在后面。在她狂乱地向我示意的同时,我关上了通往阳台的门。‘出什么事了?’我问她,‘你碰见什么了?’但是她现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户,那通向面对街道的狭窄阳台的落地长窗。她拿起灯罩,迅速吹灭了灯火。屋子里变黑了,然后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问。她站在那儿大喘粗气,手按着胸口,而后伸手把我拽到她身边,靠在窗口。 “‘有人跟着我,’她现在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哦可以听见他在我后面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呢!’她停下来换口气,脸色在从街对面射进窗来的蓝莹莹光线下变得惨白。‘路易,是那个音乐家,’她轻声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见过你和莱斯特在一起。’ “‘路易,他就在下面。往窗外看,看见没有?’她抖动不已,似乎很恐慌。她好像不愿意暴露在门口。我走到阳台上,仍然牵着她的手,而她则藏在窗帘后面;她紧紧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为我害怕一样。11点钟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静无人,商店都打烊了,剧院前不再是车水马龙。我右边某个地方的一扇门‘砰’的关上了,我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脸隐在一顶硕大的白色帽子下面。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看见,也没感觉到任何人。我可以听见克劳迪娅艰难的呼吸。房子里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一惊,后来发觉那是鸟的声音。我们已经忘了那些鸟了。但是克劳迪娅比我吓得还厉害,紧靠着我。‘一个人都没有,克劳迪娅……’我开口小声对她说。 “这时,我看见了音乐家。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家具店的门廊里,这样我就完全看不见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为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面对着我,就像暗处的一盏白灯。所有的沮丧和关注都已从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惨白的面孔上两只巨大深黯的眼睛紧盯着我。他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 “‘我看见他了。’我悄声对她说道,嘴唇尽可能保持不动,视线也不离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只手抖着,另一只手掌捂着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看见他的时候猛出了一口气。但是同时,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纹丝不动时,有什么东西让我浑身发凉,因为我在下面的楼道上听到了一声脚步声。我听到门轴吱嘎嘎的呻吟,而后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慌不忙地、清脆响亮地,在马车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荡着。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脚步声。现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楼梯。克劳迪娅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门口的吸血鬼还没有动。我认识楼梯上那种脚步声。我认识走廊里的脚步声。是莱斯特。莱斯特开始拉扯着那扇门,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门从墙上拆下来。克劳迪娅缩回到房间的一角,蜷着身子,就好像有什么人突然给了她猛烈的一击。她的眼神癫狂地从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门上的捶击声更响了,而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门外咆哮着,随后传来后面客厅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听见窗栓从里面打开了。我迅速地抓起灯,狠命地划一根火柴。在狂乱中我折断了它,最后终于划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稳在手中。‘离开窗户那儿。关上窗。’我告诉她。她遵从了,似乎这种紧急、清晰的命令把她从恐惧的痉挛中解救出来了。‘把另一盏灯也点着,现在,快点儿!’我听见她边划火柴边哭。莱斯特从门厅里走过来了。 “然后,他停在了门口。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他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见克劳迪娅的狂叫。毫无疑问,是莱斯特,再生还魂了,完好无损。他挂在门框上,脑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样,得要门支撑着以防一头栽到屋子里去。他的皮肤上,累累伤痕交错纵横;丑陋的一层皮覆盖着残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个皱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他焦黄干枯,满脸沟壑起伏,像是被烧红的拨火棒任意抽打过似的,曾经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两个血窟窿。 “‘站在那儿别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说道。‘我会把这扔到你身上的。我会活活把你烧死。’我对他说道,同时又听见我的左边有响动,有什么东西正刮抓着这房子的外墙。那是另一个。我现在看见他的手攀在了熟铁阳台栏杆上。当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门上时,克劳迪娅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没法告诉你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样复述一遍。我记得我把灯砸向莱斯特,灯在他脚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从地毯上烧了上来。后来我还手持着一个火把,还有从沙发上扯下来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布单。我点着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还与他搏斗过,猛踢着他,野蛮地和他拼命相抵着。背景里到处都是克劳迪娅惊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盏灯也打碎了,窗帘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记得他的衣服散发着强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无法保持平衡。可是当他把我擒在手中时,我几乎是用牙齿咬开他的手指才甩开了他。街上响起了嘈杂声、喊叫声和铃声。房间很快就变成了地狱。我还在一阵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见克劳迪娅和那个羽毛未丰的吸血鬼打斗着。他看起来似乎无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个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鸟。我记得自己和莱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团,滚来滚去,感觉到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力,滚在他身下时看见了他背上的火焰。后来克劳迪娅从混战中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拨火棒揍他,直到他松开了我,让我得以挣扎着摆脱他的控制。我看见拨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听见克劳迪娅边打边吼叫着,就像和着无意识的动物才有的一种重音节拍。莱斯特捧着他的手,脸因巨痛而扭曲着。另一边,在冒烟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个吸血鬼,血从他的头上汩汩而出。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我想我从她手中夺过拨火棒,给了他最后决定性的一击,击中了脑袋的一侧。我记得他像是不可阻挡似的,这种猛击也奈何他不得。那时,热气已经烧焦了我的衣服,点着了克劳迪娅的薄纱袍子。于是我一把抱起她,冲下楼道,拼命用身体劈开火路。我记得我脱下外衣,在屋外扑打着火焰。人们从我身边奔过去冲上楼,一大群人从楼道一直拥挤到了院子里,还有人站在砖砌厨房的斜坡屋顶上。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从所有的那些人身边跑过去,不理睬任何问题,一只肩向前挤着,分开人群。后来我和她就冲破了阻碍。听她喘息着在耳旁抽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进第一条小巷里,跑啊跑,直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跑步声和她的呼吸声。我们站在那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灰头焦脸,浑身疼痛,在夜的静谧里深深地呼——吸。” 夜访吸血鬼-第二部--一 一 “我整夜站在法国轮船‘玛丽亚那号’的甲板上,看着船的跳板。码头上人头攒动,舞会在奢华的舱房里持续到很晚,甲板上熙熙攘攘,到处是旅客和拜访者。但是终于,当时辰越来越接近黎明时,舞会一个接一个地结束了,马车离开了狭小的沿河街道。几个晚到的乘客上船了,一对恋人在近旁的栏杆边一直缠绵了数小时。但是莱斯特和他的小学徒,假如他们从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且我也确信他们是幸存下来了)的话,并没能找到船上来。我们的行李那天已经运离公寓了,而且我确信任何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但是我仍然守望着。克劳迪娅很安全地锁在我们的房间里,眼睛盯着舷窗。但是莱斯特没来。 “最后,如同我期望的那样,天亮之前开始了出发前的骚动。一些人在码头和河堤的草坡上挥舞着手臂,而大船先晃动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倾斜到一边,接着在巨大的震颤中滑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波涛中。 “新奥尔良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小,愈来愈微弱,直到在我们后面变成了渐渐发亮的云层下一点苍白的磷光。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是我站在甲板上尽可能长时间地看着那灯光,知道也许我永远不会再看见它了。有一段时间我们顺水而下,经过了弗雷尼尔和普都拉的堤岸,看见绵白杨和柏树构成的绿墙沿着河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我知道已经快到早晨了。危险近在咫尺。 “当我把钥匙插进舱房的锁里时,我感觉到了也许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碰到像今晚经历的那种惧怕、脆弱和真正的恐怖。没有快速的解脱,没有可以迅速得到的安全感,只有当身心再也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恐惧时最终由倦意携来的一种释放。因为尽管莱斯特现在已离我们相去数里,他的复活却已在我心里唤醒了种种无法逃避的、纠缠不清的、复杂的恐惧。甚至当克劳迪娅对我说,‘我们安全了,路易,安全了’,而我答应着‘是’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莱斯特挂在门框上,看见他球状的眼睛和伤痕密布的皮肉。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是怎么战胜死亡的?什么样的生物能够像他那样枯缩作一团后又幸存下来?无论答案是什么,不仅仅是对他,对克劳迪娅,还有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他,但是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我们自己了吗? “这条船被一种奇怪的‘热症’袭击2009-1-26着。它惊人地干净,找不到任何虫鼠的痕迹。然而,偶尔也可以发现它们的尸体,没有重量,干燥,仿佛已经死了很多天。但是热症还是存在。旅客往往先有虚弱无力和咽喉疼痛的症状,偶尔脖子上还有些伤痕,间或伤痕又在别的位置,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痕迹,尽管有些旧的伤疤会挣裂开来,再次疼痛。而有时,那些睡得越来越多的旅客就会随着航行的继续和热症的传播,在睡梦中死去。所以在我们穿越大西洋时,海上有过几场葬礼。自然而然地,由于惧怕热症,我就避开旅客,不想加入他们在吸烟室里的会谈,不想听他们讲故事,谈他们的梦想和期待。我总是独自进‘餐’,但克劳迪娅喜欢观察那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看他们在傍晚走来走去,然后当我坐在舷窗边时,温软地在我耳边说:‘我想她会成为我的猎物……’ “我会放下书,向舷窗外看去,感觉着海浪轻微的摇摆,望着远比在陆地上见到的要清晰灿烂得多的群星。它们低垂下来,几乎触着了海面。时常在某些时刻,当我独自坐在黑暗的船舱里时,天空仿佛也降落下来与大海碰面。在这样的相会里,某种巨大的秘密将会被揭示出来,某种沟峡将会奇迹般地被永远合拢。但是当天空和海洋已不可区分,就像天地已混沌一片时,谁又来揭示这秘密呢?上帝?还是撒旦?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能认识撒旦,能够仰望他的脸,也许会成为一种安慰;不管那张脸会是多么的恐怖,我可以知道自己彻底地属于他,从而才能让这种无知状态下的折磨永远休止,穿过那永远将我和我称之为人性的一切隔绝开来的面纱。 “我感到这艘船越来越驶近那个秘密。苍穹一望无边,环抱着我们,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绝美和沉寂。但是后来,‘休止’这个词变得骇人起来,因为在诅咒中一切是无休无止的,也不会有安息;那么这样的折磨和地狱中熊熊不灭的火焰比起来又是什么呢?永恒的群星下波涛荡漾的海——那些星星自己——和撒旦又有什么关系呢?由于我们一贯被人类的狂热占据,那些在孩提时代听起来如此祥和的景象几乎无法想象会是令人向往的:六翼天使永远地凝望着上帝的脸——而上帝的面容——是永生的安息,而这温柔摇篮一般的大海只是它的一个最轻微的承诺。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当船睡着了,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天堂和地狱都不再只是折磨人的幻想。了解,相信,这一个或那一个……也许就是我可以梦想到的唯一的救赎了。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一样喜欢光,起来时就会点亮灯。她有一盒很漂亮的扑克牌,是从船上的一位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图画的那一面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风格的画,背面是灿金紫罗兰色的鸢尾花。她玩一种单人牌戏,把扑克牌组成钟的数字。她不停地问我,直到我终于告诉了她莱斯特是怎么玩成的。她不再吓得发抖了。就算她记得自己在烈火中的惨叫,她也不想去多想。即使她想起大火之前她在我臂弯里的哭泣,那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她和往常一样,是一个很少犹豫不决的人,习惯性的安静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意味着焦虑或悔恨。 ①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王路易16的王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西斯一世之女、勾结奥地利干涉法国革命,被抓获交付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 “‘我们本该烧了他的,’她说。‘我们真是傻瓜,光看他的外表就以为他死了。’ “‘但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问她。‘你是看见他的,你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我对这种讨论一点胃口都没有,真的。我宁愿把它推到我记忆的深处去才开心。但是我的头脑并不允许我这样做。而现在是她来给我解答了,因为其实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设想一下,尽管他拼不过我们了,’她解释道,‘但还仍然活着,禁锢在那无助的干瘪的尸体里,神志清醒,谋划着……’” “‘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有意识吗?’我低声道。 “‘那么再设想一下,当他浮上沼泽水面,听到我们的马车走远时,他有了足够的力气驱动他的四肢。黑暗中,他的周围有各种生物。我有一次看见他曾经折断一只小花园蜥蜴的脑袋,看着血流进玻璃杯里。你能够想象得出他身上那种顽强的求生意志吗?他的双手会不会在那片水域里摸索着身边任何移动的东西?’ “‘求生意志?顽强?’我自言自语道,‘那么如果是别的什么……’ “‘其后,当他感觉到他的力量恢复了,也许刚够支持他爬上公路的,于是在那条路上的某个地方他逮到了什么人。也许他蜷缩在那儿,等待一辆过路的马车;也许他匍匐在那儿,吸取他能找到的任何血液,直到他来到那些移民居住的简陋木棚区或是那些零散的农舍。那他会是多么骇人啊!’她看着吊灯,眼睛眯缝着,声音渐渐暗哑,没有丝毫情感。‘然后他又干了什么呢?现在我很清楚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到新奥尔良,他肯定是到了老牛轭湖公墓。慈善医院每天往那儿送新的棺柩。我可以想见他在潮湿的泥土里挖掘着这样一个棺材,把里面新鲜的“内容”倒在沼泽地里,而自己躺到那狭小的坟墓里,直到第二个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会习惯去那儿打搅他。是的……他就是这样做的,我敢肯定。’ “我沉思良久,描绘着那幅景象,明白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而后,我听见她放下手中的牌,看着牌上一个戴白头巾的国王的椭圆形脸,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也会那样干的。’ “‘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她问道,收拾起她的牌,小小的手指努力想把它们理成整齐的一摞,好洗牌。 “‘可是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烧了他的尸体,他就会死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那么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你想说什么?’现在她又分好了牌,在小橡木桌上也发给我一手。我看看牌,没有碰它们。 “‘我不知道……’我轻声对她说,‘只是,也许并没有求生意志,并没有顽强……因为很简单,根本没有任何这样的需要。’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没有流露出一点她的思想或是她理解了我的心思的迹象。 “‘因为也许他就是不能死……也许他是,而且我们也是……真的死不了?’ “好长一段时间,她坐在那儿看着我。 “‘在那样的状况下还神志清醒……’我最后加了一句,掉过头去不看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在别的状况下也会有知觉呢?大火中,阳光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易,’她声音轻柔地说道,‘你害怕了。你没有提防恐惧,不明白恐惧本身的危险性。等我们找到那些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事,那些有知识的、像我们这样在地球上活了几个世纪或不管多长时间的生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那部分知识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他剥夺了。他该死。’ “‘但是他并没有死……’我说。 “‘他死了,’她说。‘没有人能逃出那幢房子,除非他们跟着我们跑,待在我们身边。不,他死了,还有那个发抖的唯美主义者,他的朋友。神志清醒,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收起了纸牌,把它们放到一边,用手示意我把床铺边桌子上的书递给她。那些书是她一上船就取出的为数不多的吸血鬼传奇记录,是她用来做指南的。这些书里没有英格兰那种疯狂的浪漫史,没有埃德加·爱伦·坡①的故事,没有奇情幻想。只有少数描述东欧吸血鬼的文章,却已变成了她的某种类似《圣经》的东西。在那些国家,一旦人们发现吸血鬼,他们真的会烧毁他的尸体,将他的心用桃木钉死,将脑袋割掉。她现在一读起这些就是几个小时。这些古老的书在它们飘洋过海越过大西洋之前就被反复阅读过,都是些旅行者的故事和对神父及学者的描述。而她在计划我们的旅行时,不需要任何纸笔,只要用脑子盘算就行。旅行会立即将我们带离灯火辉煌的欧洲各国首都,去向黑海。在那儿,我们可以在瓦尔纳②登岸,从喀尔巴阡山偏僻的乡村开始搜寻。 ①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诗歌《乌鸦》、恐怖小说《莉盖亚》、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等。 ②Varna,保加利亚东北部港口城市。 “对我来说,前景是狰狞而残酷的,我似乎已被它束缚住,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对别的地方和别的知识的向往和期待,而这些克劳迪娅还没能开始理解。这种渴盼的种子多年以前就在我的内心种下,当船驶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海域时,绽开了苦涩的花。 “我希望那海水是蓝的,但它们不是。它们是夜晚的水色。而我又得经受多么大的痛楚啊,使劲回想着在一个年轻人幼稚天真的感觉里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海洋,想着那些被杂乱无章的记忆永远放走了的海水的颜色。地中海是黑色的;意大利的海是黑色的,希腊的海是黑色的;总是黑色的;在黎明前寒冷的短短数小时里,海也是黑漆漆的。当克劳迪娅睡着了,倦于阅读她那些书和满足她吸血鬼的渴望的贫乏资料时,我会放下一盏灯,穿过升腾的蒸汽放下去,直到火焰恰好在水声哗啦的波涛表面燃烧;在那起伏的表面上,除了那盏灯,再没有别的光照亮,那束光的倒影一直伴随着我前行,像一只冷静的眼睛,总是从水深处盯着我,说道:‘路易,你只是在找寻黑暗。这海不是你的海,人类的神话不是你的神话,人类的财富也不是你的财富。’ “‘但是,啊,在那些日子里,对于旧世界吸血鬼的寻找让我的内心充满怎样的苦楚,那是一种我无可奈何只有品尝的苦痛,就好像连空气也丧失了它的清新。那些夜晚的可怕怪异生物会带给我们怎样的秘密和真相呢?他们生命必然的局限是什么呢?如果我们真的要把他们找出来,我们这被诅咒的又能和那些被诅咒的说些什么呢? “我从没有在比雷埃夫斯①上过岸,但是在我的脑海中,我漫游过雅典卫城,注视着月亮从巴台农神庙②敞开的顶上升起;我也曾照着那些奇伟的廊柱测量我的身高,走在那些死于马拉松战役的希腊人的街道上,听着穿行在古老橄榄树间的沙沙风声。这些是不朽的人们的纪念碑,而不是那些活着的死人的纪念碑;这里有历经了沧海桑田的秘密,而我只是刚刚隐约有所了解。然而,还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弃我们的求索,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改变目的。但尽管我一直立场坚定,我还是反复掂量着我们求根究底的巨大风险,任何一个诚心诚意的问题可能带来的风险;因为答案的代价一定是难以计算的,一个悲剧性的危险。谁又能比我更明白这个呢?我统辖着自身肉体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被我称为人性的东西枯萎灭绝,仅仅构筑了一条无法割断的锁链,将自己牢牢地固固在这个世界里,却又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永远的放逐者,有着一颗跳动的心的幽灵? ①Piraeus,希腊东南部港口城市。 ②Parthanon,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被公认为是多利斯柱型发展的顶峰。 “这片海用噩梦和清晰而又痛楚的回忆安抚着我。在新奥尔良的一个冬夜里,当我在圣路易公墓里游荡时,我看见了我的妹妹,年老体衰,抱着一大棒白玫瑰,花刺被一张古老的羊皮纸仔细地包裹着。她低垂着灰白的头,稳步穿过危险的黑暗,走到竖着她哥哥路易的墓碑的坟前。那里并排躺着他的幼弟……路易,死于普都拉大火的那个人,给他的教子,一个她永远不知道的同名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那些花是献给路易的,仿佛他死去还没有半个世纪,仿佛她的记忆如同路易的记忆一样让她心无宁日。哀痛增加了她那种灰白的美丽,哀痛压弯了她纤细的脖颈。当我注视着她时,我没有去触摸她银灰色的发丝,低声说爱她,于是这种爱就不会给她的有生之年添加比悲伤更糟糕的恐怖。我带着深切的悲哀离开她。一次,一次,又一次。 “现在我做的梦太多。梦的时间总是太长。在这艘船的囚禁中,在我肉身的囹圄中,从没有哪个凡人的身体像我那样与每次的日出合拍。我的心跳因为眼前的东欧山峦而加速,最终,因为这样一个希望而加速——在某个地方我们能在那原始的乡村里找到为什么在上帝之下,这样的痛苦煎熬被允许存在的答案:在上帝之下怎么会被允许开始,以及在上帝之下又该怎样结束。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结束它。而此刻,地中海的海水适时地,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黑海的波涛。” 吸血鬼叹了一口气。男孩的头枕在肘上,右手掌托着脸,迫切的神情和发红的眼睛极不相称。 “你觉得我是在哄你玩吗?”吸血鬼问,漂亮的深色眉毛一瞬间锁结在了一起。 “不,”男孩很快地回答,“这比我问你问题所得到的要多。你会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告诉我所有的事。”他不说话了,看着吸血鬼,好像已准备好听他再次开口。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从他们周围老式维多利亚房子的某个地方传来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男孩抬起头看看通往楼道的门,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房子的存在。有人步履沉重地在老式木地板上走着。吸血鬼并未受到干扰。他向一旁看去,仿佛在又一次将自己和现实分离开来。 “那个村庄。我没法告诉你它的名字;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它距离海岸有数里之遥,然而我们还是独自乘着马车旅行。那样的一辆马车!那是克劳迪娅的主意,乘马车,是我本该预料到的;但这以后,事情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到瓦尔纳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察到她身上的某种变化。我突然明白,她不仅是我的女儿,也是莱斯特的。从我这儿,她明白了钱的价值,但是从莱斯特那儿,她继承了一种花钱的热情。如果找不到我们花销得起的最奢华的黑色马车,她就不准备离开。马车装备了可以坐一队旅行者的皮座椅,而不仅仅是足够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来运送一个精雕彩刻的橡木箱。马车后面吊着两箱那儿的商店里可以提供的最好的衣服。我们疾速行驶着,那两个轻便庞大的轮子和优质的车轴载着车厢,以一种惊人的轻松越过山路。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在那偏僻怪异的乡村里,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只有马匹疾驰的蹄声和马车轻微的吱呀声。 “那是一个古怪的乡村。孤寂、黑暗,偏远的乡村时常是黑暗的;乱云遮月时它的古堡和废墟变得朦胧晦暗,因此在那几个小时里我感到一种在新奥尔良时从未曾体验过的不安。那里的人也无法让我安心。我们毫无遮掩,迷失在他们小小的村舍间,而且不断意识到待在他们中间使我们处于严峻的危险之中。 “在新奥尔良杀人永远不需要掩饰,热症瘟疫和犯罪的肆虐——这些事总是在那儿和我们竞争,而且更胜一筹。而在这里,我们必须费尽心机让捕杀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因为这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也许他们会觉得新奥尔良拥挤的街道很吓人,可他们完全相信死人的确会行走、会吸活人的血。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吸血鬼、恶魔。而我们很容易招致最轻微的流言,因此不想在任何情况下亲手制造出谣传。 “我们独来独往,来去匆匆,花钱大手大脚,竭力想在我们外表的掩饰下得到一种安全。我们发现吸血鬼实在是小酒馆炉火边一个俯首皆是的通俗话题。在那儿,我的女儿靠着我的胸口安稳地睡着,而我总是能在农民或是客人中间发现什么人的德语说得足够好,偶尔甚至会是法语,可以和我讨论那些熟悉的传说。 “但是终于,我们到了将成为我们行程中一个转折点的村庄。我一点也不欣赏那趟旅行,无法享受那空气的清新、夜晚的清凉。即使是现在,我讲起它来时还有一丝微弱的颤栗。 “那一夜之前我们是待在一间农舍里的,因而没有听到任何新的消息——只看见那地方荒凉的景象。因为我们到那儿时,天色还不算晚,还没有晚到小街上的店铺都要上门板、或是只留有一盏若明若暗的灯在酒店宽敞的马车道前摇荡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将我们拒之门外。还有别的一些迹象说明有些事情不对头。一扇关闭的商店窗户下的一小盆干花、一只在院子中心前后滚动的拥。这个地方有种像是被瘟疫围困住的城池的景象。 “但当我把克劳迪娅放到马车边压实的泥地上时,我看见酒店门下的一线光亮。‘把你斗篷的帽子戴起来,’她快速地说道,‘他们来了。’有人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人影身后留下的极狭小空间里的光,随后我看见马车灯的光线在她眼中闪烁。 “‘我要一个过夜的房间,’我用德语说,‘我的马需要喂料,非常需要!’ “‘夜晚不是赶路的时间……’她用一种特别的、单调的声音对我说,‘而且还带着一个孩子。’当她说话时,我注意到她身后屋子里的其他人。我听见他们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还有火焰劈啪的闪亮。我能看见的人大多数是农民,围聚在火炉旁,除了一个打扮和我差不多、穿着剪裁考究的大衣的男人。他肩上披着一件外套,但是有些衣着不整而且衣衫破旧。他的红发在炉火的映照下发着光。他是个外国人,像我们一样。他是唯一没有在看着我们的人。他的头微微有些摇动,好像喝醉了酒。 “‘我女儿累了,’我对那女人说,‘除了这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她把脸转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路易,大蒜,门上还有十字架!’ “我还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那是一个小十字架,铜制的耶稣身体被钉在木头上,周围有一圈大蒜围着。新的花圈和旧的缠结在一起,那上面的花瓣已经枯干了。女人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很犀利地看着我。我看得出她是多么的精疲力竭;她的眼珠发红,紧抓着胸前披巾的手在颤抖着,黑发完全不成样子。我又向前踏近几步,走到快到门槛的地方。她突然猛地一下把门大开,似乎她刚刚决定要让我们进去。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说了一个祈祷词。尽管我不懂斯拉夫语,但是我能确定她是祷告了一声。 “那矮小、低梁的屋子里挤满了人。男人、女人,靠着粗糙的镶木板墙,在长凳上,甚至在地上坐着,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集合在这儿了。有一个孩子在一个妇人的腿上睡着了,另外一个孩子睡在楼梯上,被包裹在毯子里,双膝蜷缩着搁在一层楼梯上,双手垫着头靠在紧挨着的上一层楼梯上。到处都钩钩钉钉挂着大蒜,和那些煮锅水壶放在一起。炉火是唯一的光线,在那些注视着我们的人的僵硬的脸上投射下变了形的阴影。 “没有人动弹、让位给我们坐下或是招呼我们任何东西。最后还是那女人用德语和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她用那遍布血丝、神色慌乱的眼睛盯着我,而后脸色变柔和了。她告诉我,她会举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为我照亮,但是我必须抓紧,而且得把孩子留下。 “但是还有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察觉到在燃烧着的木头和美酒浓烈的芳香下有着的一种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手紧紧按着我的胸口,看见她的小手指指着楼梯下面的一扇门。气味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我回来时女人已经替我准备好一杯酒,还有一碗肉汤。我坐了下来,克劳迪娅坐在我的膝上。她的头转过去冲着那扇神秘的门。所有的眼睛都像先前一样紧盯着我们,除了那个外国人。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轮廓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憔悴的外貌好像是某种感情折磨造成的。实际上,他有着一张削瘦但是清秀的脸,浅色、略带雀斑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他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定定地凝视着炉火,好像正在和它说话。火光中,他的眼睫毛和眉毛都映成了金色的,使他看起来有种非常无邪的、率直的表情。但是,他沉浸在哀痛里,心潮起伏而且醉醺醺。蓦然地,他转过来看着我。我发觉他哭过。‘你说英语吗?’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嗡嗡振动。 “‘是的,我说英语。’我对他说道。仿佛最终胜利一般地,他瞥了一眼周围的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说英语!’他叫起来,嘴角挤出一个苦笑。他的眼光漫游在天花板上,然后落到我身上。‘离开这个国家,’他说道,‘现在就离开。驾着你的马车和你的马,驱赶它们直到它们再也跑不动。只是赶快离开这里!’然后,他的肩膀一阵抽搐,好像他很难受。他把手放在嘴上。现在,靠墙站着的那个女人双手交错着放在她那油脏的围裙上,平静地用德语说:‘天一亮你就得离开。天一亮。’ “‘可是出了什么事?’我低声问她,然后又看着他。他正看着我,目光迟钝,双眼血红。没有人说话。一根木头重重地跌落在火里。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我用英语温和地问道。他站起身来。有一会儿我几乎以为他要跌倒了。他阴郁地站在我面前,是一个高出我许多的男人,头向前倾着,转而又后仰,直到他站稳了身子,把一只手放在桌角上。他的黑大衣上沾着酒渍,衬衣袖口上也是。‘你想弄明白吗?’他喘着气,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你愿意亲自看一看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种柔和、哀怜的声调。 “‘把孩子留下!’女人冷不防说了一句,快速做了一个专横的手势。 “‘她睡着了。’我说,然后站起身,跟着那英国人走向楼梯底部的那扇门。 “那些最靠近那门边的人让了开来,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我们一起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客厅。 “壁橱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我第一眼瞧见的是架子上一排精致描花的盘子。小窗上挂着窗帘,墙上挂着一幅闪光的圣母圣婴图。但是那四壁和椅子中几乎容纳不下一张巨大的橡木桌,桌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惨白的双手合抱在胸前,赤褐色的乱发拢在瘦长白晳的喉颈和肩膀两侧。美丽的面庞已经被死神变得僵硬。琥珀玫瑰念珠在她的腕上和淡色羊毛裙的下摆闪着光。在她边上还摆着一顶非常漂亮的红毡帽,有一道宽边和柔软的面纱,还有一双深色手套。那些东西放在那儿,好像她随时会爬起来把它们穿戴好似的。英国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帽子,靠近了她。他几乎要全面崩溃了。他从外衣里掏出一块大手帕,捂住了自己的脸。‘你知道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吗?’他看着我低声道,‘你有一点点概念吗?’ “女人从我们身后走进来,抓住他的胳膊。他很粗暴地甩开了。‘你知道吗?’他用一种凶猛的眼神逼问着我,‘他们是野蛮人。’ “‘你现在住嘴!’她嘶嘶地说道。 “他咬紧了牙,摇摇头,一绺红发抖落在眼睛里。‘你别碰我!’他用德语对那女人说,‘别来烦我。’有人在隔壁房间里低语。英国人再次看看那年轻的女人,眼里盈满了泪水。‘多么无辜!’他轻声说道,说完看着天花板,右手握成拳。他喘着气说道:‘你见鬼去吧……上帝!该死!’ “‘上帝!’女人低声念着,快速地划了一个十字。 “‘你瞧见这个了吗?’他问我。他小心翼翼地拎起死人喉咙上的缎带,仿佛他不能、也不想真的碰触到那正在干硬的肉体。在她的喉咙上,确定无疑地,有两个针孔形的伤口,像我曾无数次在无数人身上看到过的那种一样,深深地刻在变黄了的皮肤上。那男人把手举到面前,高大颀长的身体摇摇欲坠。‘我觉得我快疯了!’ “‘好了!’女人说道,想扶住他,但是他挣脱了。她的脸刷的红了。 “‘别管他,’我对她说,‘就随他去吧。我会照看他的。’ “她的嘴瘪了一下。‘我会把你们全部从这里扔出去的,扔到那黑暗中去,如果你们还不到此为止的话。’她实在是厌倦这个了,她自己也濒临崩溃。但是后来她背转身去,拉紧围巾裹住自己,轻轻地走出去了。拥在门口的人们给她让开了道。 “那英国人失声痛哭。 “我明白我必须做什么了,但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多么盼望着能从他那儿了解到什么,我的心因为一种无声的兴奋而剧烈搏动着。他的样子让我心碎。命运无情地安排我和他这样近地相面对。 “‘我会陪着你。’我提议道,拿来两把椅子放在桌边。他重重地坐下来,眼睛望着身边摇曳不定的烛光。我关上门,墙壁似乎隐没了,蜡烛的光圈在他低垂的头颅周围变得明亮起来。他背靠在壁橱上,用手帕擦拭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带皮套子的金属酒瓶递给我。我谢绝了。 “‘你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也许你能给这个地方带来一些清醒的神志,’他说。‘你是法国人,对吧?你知道,我是英国人。’ “‘是的。’我点头。 “于是他热切地握住我的手。酒精已经麻木了他的感官,他竟未觉察到我的手是那样的冰冷。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摩根,他非常需要我;在他一生中从未这样需要过谁。那一刻,我握着那只手,感觉着它的火热,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的名字。我以前几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名字。但是,他正瞧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好像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的嘴唇挤出一个最微弱的笑容,眼泪在眸中凄然欲坠。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打动任何人;也许还会让一些人根本不忍心再看。 “‘都是我害的,’他说道,点着头,‘是我带她来这里的。’他抬起眉毛,似乎还拿不准这一点。 “‘不!’我急忙说道。‘那不是你的错。告诉我是谁干的。’ “但是那时他看起来有些神思恍惚,迷失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我本就不该走出英格兰,’他开始说道。‘我是画画的,你瞧……这好像有什么关系……那些绘画,还有书!我觉得那一切都古怪有趣、生动奇妙!’他的眼光在房间里逡巡着,声音慢慢地拉长。他又长久地看着她,而后柔声对她说:‘爱米莉!’直觉告诉我,我已经看到某种被他收藏在心底的珍贵的东西。 “渐渐地,故事开始成形了。一次蜜月旅行,穿过德国,来到这个国家。他们去班车可以带他们去的任何地方,任何摩根发觉有感觉作画的地方。而最终,他们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子,因为这儿附近有一个据说是保存得非常完好的修道院废墟。 “但是摩根和爱米莉永远没有去成那个修道院。悲剧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他们。 “他们发现班车不从这里经过,于是摩根付钱给一个农民,坐他的拉货车来到这里。但是,他们到达的那天下午,镇外的墓地有一阵巨大的骚动。那个农夫,只看了一眼,就拒绝下马车去看个究竟。 “‘那看起来像是一种什么游行,’摩根说道。‘所有的人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有些人还带着花;事实上我觉得那场景看起来很迷人。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实在太好奇了,于是让那农夫走了,留下我们和所有的行李。我们看见村庄就在眼前。实际上,我比爱米莉更有兴致,当然,而她又是那样的和顺;你瞧,我最后还是撇下了她,让她独自一人坐在我们的衣箱上,而我自己爬到小山坡上,没有带上她。你们来的时候看见它了吗?那个墓地?不,你们当然不会看见,感谢上帝你们的马车将你们平安无事地带到了这儿。虽然如果你们继续往前赶路的话,不管你们的马是多么地疲劳……’他停住了。 “‘有什么危险吗?’我温和地催促他说。 “‘啊……危险!野蛮人!’他喃喃道。他又瞥了一眼门,然后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盖上瓶盖。 “‘嗯,那不是什么游行。我立刻看明白了。我走上前去时,人们甚至不和我说话——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但是他们并不反对我观看。事实上,你也许不会认为我真的会站在那儿,你也不会相信我告诉你我亲眼见到的事情,但是,你必须相信我;因为假如你不相信的话,我会发疯的。我知道。’ “‘我会相信的,说下去吧。’ “‘呃,墓地里布满了新坟。我立刻就能看得出来,有一些坟上面插着新竖的木十字架,另一些只是铺满了新摘的鲜花的土丘;那儿的农夫都手持着花,其中还有一些人,像是有意识要装点那些坟冢似的;但是他们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落在手持缰绳勒住一匹白马的两个男人身上——那是怎样的一匹牲口啊!它用蹄子刨抓着地,踢跳蹦踏着,退避瑟缩到一边,似乎根本不想待在那个地方。那是一匹漂亮的马,很棒的种马,毛色纯白如雪。嗯,从某一点上来说——我没法告诉你他们是怎样达成默契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一个字——有一个家伙,我想是领头的,用铁锹柄给了那匹马狠命的一击,那马就挣脱了,狂奔上山顶。你可以想象,我还以为那肯定是一段时间内我们最后一次看见那匹马呢。但是我错了。不一会儿它就放慢了脚步变成小跑,在那些老坟地间转来转去又掉头下山跑到那些新坟边。人们都站在那儿盯着它,没有人发出响声。它在土丘上疾走着,践踏过那些花束,但是没有人动手去拉它的缰绳。后来它突然停下来了,立定在一个坟堆上。’ “他擦了擦眼睛,眼泪水已经几乎没有了。他似乎对自己的故事很着迷。我也是。 “‘嗯,后来是这样的,’他继续道。‘那牲口只是站在那儿。人群中猝然发出一声喊叫。不,那不是叫喊,那听起来就像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喘息和呻吟,而后一切又复归平静。可那匹马只是站在那儿,摆动着它的脑袋。最终,那个领头的家伙冲上前,呼喊着另外几个人;有一个女人——凄声尖叫着,一头扑到马脚下土丘前的坟墓上。我尽可能凑上前去,看到了刻着亡人名字的墓碑。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只死了6个月,日期还明明白白地刻在上面。那个痛苦的女人跪在尘埃间,双臂紧抱着墓碑,好像她决意要把它从土里拔出来。而那些家伙试图把她抬起来赶到一边。 “‘当时我几乎要回转身了,但是我不能,除非我看明白了他们准备干什么。当然,爱米莉是相当安全的,人群中没有人对我们两个有丝毫的注意。呃,有两个人最终还是把那女人拉起来了。而后,另一个人拿着铁锹走过来,开始挖那个坟。很快他们中就有一个人跳下了墓坑,所有的人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你可以听到最轻微的声音。铁锹刨挖着,土扬上来垒成一小堆。我无法形容那场景。太阳高悬在我们头顶上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所有那些人围成一圈站着,彼此依扶着,甚至那个哀伤的女人也……’他停了下来,眼光又落在爱米莉的身上。我就坐在那儿等着他。他拎起酒瓶,咕嘟咕嘟喝着威士忌。我很高兴他还有那么多酒可以喝下去杀死自己的痛苦。‘那山上也许已经是午夜了,’他说道,看着我,声音非常低,‘感觉上像是。后来我就听见墓坑里那家伙的声音,他正在用铁锹撬棺材盖!然后,支离破碎的木板被扔了出来。他正在把它们全都扔出来,一左一右地抛到墓地两边。突然,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另外两个家伙凑上前去。而几乎同时,人们都蜂拥到墓坑面前,而后又像一阵波涛似的全部向后退去。所有的人都高声尖叫着,有些人回转身想推操着挤出人群。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几乎要发疯了。她蜷曲膝盖,拼命想挣脱那些抓住她的男人们。我实在忍不住了,只能走上前去,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能够阻挡我。我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而且,上帝保佑我,也是最后一次。现在,你必须相信我,你必须!在那儿,就在那棺材中,躺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脚边上那个掘墓的家伙站在破木板上。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她的皮肤仍然新鲜红润,就像——’他的声音嘶哑了。他坐在那儿,圆睁双目,手平放着,就像正抓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迫切地要我相信他——‘红润得就像她还活着一样!已经埋掉6个月了!而她就躺在那儿!尸衣被剥去了,她的手放在胸口,就像在睡梦中一样。’ “他叹了口气,手垂落到腿上,摇摇头,坐在那儿怔怔地愣了一会儿。‘我向你发誓!’他说,‘后来那个墓坑里的家伙,弯下腰拿起了女人的手。我跟你说她的胳膊能像我的胳膊一样移动自如。后来他又把她的手举起来,似乎在看她的指甲。然后他大叫起来。待在坟边上的那个女人,猛踢着那些人,用脚蹬踹着土,灰土扑喇喇落在尸体的脸和头发上。啊,她那么美丽,那个死掉的女人;啊,如果你能见到她和他们后来干的事!’ “‘告诉我他们做了些什么。’我轻声对他说,但我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跟你说……’他说,‘我们不会明白像那样的事意味着什么,除非我们亲眼瞧见!’他看着我,眉毛耸起,仿佛正在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们是绝不会知道的。’ “‘是的,我们不会明白,’我说道。 “‘我来告诉你。他们拿来一根木桩,注意,是木头的。而在坟坑里的那个人,拿着一把锤子把木桩结结实实地钉进了她的胸膛。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猛力一击,将木桩钉穿她的身体。我告诉你,就算我想动也动不了。我脚底下像生了根。而后那个家伙,那个兽性的家伙,举起了他的铁锹,两只胳膊一用力,猛地把它插进了女人的喉咙。她的脑袋就那样被铲掉了。’他闭上眼睛,面容扭曲,头歪向一边。 “我看着他,但是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我正看着那个坟里的女人和她被削掉的脑袋。我感觉身体内有一种最剧烈的恶心,好像一只手正扼住我的咽喉,五脏六腑都涌上来,使我不能呼吸。后来,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腕上。她瞪视着摩根,显然她这样已经有一阵了。 “慢慢地,摩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狂乱。‘这就是他们想对她做的事,’他说,‘他们想这样对付爱米莉!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你得帮我,路易。’他的嘴唇颤抖,那张因为突然的绝望而扭曲的脸会吓得我这个吸血鬼也缩到一边去。‘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你和我。我的意思是,法国的和英国的。我们是文明人,路易。他们是野蛮人!’ “‘摩根,镇静些,’我说,将手伸给他。‘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和爱米莉……’ “他正费力地想拿到酒瓶。我把它从他口袋里掏出来,他打开了盖。‘我们才是一种人。路易,这才是朋友,’他加重语气说道。‘你瞧,我匆匆地把她带离了那儿。他们正准备就在墓地里把那具尸体烧毁;爱米莉不能看那个,不能在我……’他摇摇头。‘我找不到一辆马车可以把我们带离这儿;没有一辆车愿意走两天的路把我们带到一个正经的地方!’ “‘但是他们又是怎样向你解释的呢,摩根?’我坚持问道,看得出他快不行了。 “‘吸血鬼!’他叫出来,威士忌泼溅在手上,‘吸血鬼,路易。你能相信吗!’然后他用酒瓶指指门口。‘吸血鬼横行!四处都是这样的流言蜚语,好像魔鬼自己就在门口偷听!当然,感谢上帝,他们最后还是结束了它。墓地里那不幸的女人,他们已阻止了她夜间从坟里爬出来吸我们的血!’他把酒瓶放到嘴边。‘啊……上帝啊……’他呻吟着。 “我看着他喝,耐心地等着。 “‘而爱米莉……’他继续往下说。‘她觉得这很有意思。在炉火边吃一顿像样的晚餐,喝一杯不错的酒会怎么样呢?她并没看见那个女人!她没看见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绝望地说。‘啊,我只想从这里出去。我给他们钱。如果完事了,’我不停地和他们说,‘你们中总该有个人想挣这钱吧。一小笔外快,只要你们谁能把我们从这里送出去。’” “‘但是事情还没完……’我低声说道。 “我看见眼泪又在他的眼眶中凝结,他的嘴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 “‘怎么碰巧是她?’我问。 “‘我不知道。’他喘息着,摇晃着脑袋,瓶子贴在额头上,好像那是什么清凉提神的东西,尽管它并不是。 “‘那吸血鬼进酒馆了吗?’ “‘他们说是她出去时碰到的!’他承认道,泪水顺着脸颊怆然而下。‘哪儿都锁上了,他们检查过的。门和窗都锁上了!后来就到了早上,他们全在那儿大喊大叫,她不见了。窗户大开着,而她不在那儿。我甚至没有工夫穿上睡衣。我四处跑着,撞到了她就猛然停下了。就在外面,在酒馆的后面,我的脚踩到了她……她就躺在桃树下面,握着一个空酒杯。紧抓着一个空酒杯!他们说它诱惑了她……她是想给它水喝……’ “瓶子从他的手中滑了下来。他用双手罩住耳朵,躬着背,头垂了下来。 “我坐在那儿看着他,良久,无话可说。他轻声哭泣说他们要肢解了她;他们说爱米莉现在也是一个吸血鬼。我温和地向他保证她不是的,尽管我想他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最后,他向前倾了倾,险些要摔倒。他伸手像是要去够那支蜡烛,在手臂放到餐具柜上之前手指碰到了它,于是滚热的蜡烛油浇灭了烛心里仅剩的一点火焰。我们就坐在一片黑暗中了。他的脑袋垂到了胳膊上。 “屋子里所有的光线现在都好像集中到克劳迪娅的眼睛里来了。但是当寂静延展开来时,我坐在那儿,思忖着,希望摩根不要再抬起头。那个女人走到了门口,手中的烛光照见了他。他醉了,睡着了。 “‘现在你走吧。’她对我说,黑沉沉的人影围聚在她身边。这个古老的木板屋酒吧因为男人女人的走动而变得活泼起来。‘到炉子那边去!’ “‘你们要干什么?’我质问她,站起来抱着克劳迪娅。‘我想知道你们计划做什么事!’ “‘站到火炉那边去!’她命令道。 “‘不,别这样做!’我说。但是她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她的牙。‘你走开!’她咆哮着。 “‘摩根,’我喊着他,但是他没听见,也听不见。 “‘让他待在那儿!’女人恶狠狠地说。 “‘但是这很愚蠢,你们做的事!难道你们不明白吗,那女人已经死了!’我请求她。 “‘路易。’克劳迪娅压低了声音,这样他们就听不到她的话了。她的手臂在我斗篷的毛皮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别管这些人。’ “现在别的人也进屋来了,围住了桌子,看着我们,面目狰狞。 “‘但是吸血鬼从哪儿来呢!’我低声说道,‘你们已经搜查了你们的墓地!如果是吸血鬼,它们又藏在哪儿不让你们发现呢?这个女人不可能对你们构成危害。如果必须的话,你们就去追捕那些吸血鬼吧。’ “‘白天!’她严肃地说,眨了眨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白天,我们抓住它们,白天。’ “‘在哪儿?就在坟地里,挖掘你们同村人的坟墓吗?’ “她点了点头。‘废墟,’她说,‘总是废墟。我们错了。在我祖父的年代里它们在废墟里,现在又是这样了。不得已的话,我们会一块砖一块砖拆开来,把它们找出来。但是你……你现在走开。因为如果你不走开,我们就要把你赶到外面的黑暗中去。’ “说完,她从围裙下面露出了握紧的拳头,攥着一根桃木钉,在蜡烛明灭的光亮中高举起来。‘你听见了吗?走开!’她说。人们从她的身后逼近过来,嘴唇紧闭着,眼睛在烛光中灼灼发亮。 “‘好吧……’我对她说,‘到外面去。我更愿意出去,到外面去。’我从她身边拂袖而过,几乎把她撞到一边,看着他们闪身让开道。我把手放在门栓上,飞快地打开了门。 “‘不!’女人用带着喉音的德语大喊。‘你疯了!’随后她冲到我面前,盯着那门栓,目瞪口呆。她扑上去,用双手抵住门上粗糙的木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废墟在哪儿?’我平静地问她,‘有多远?它们在路的左边还是右边?’ “‘不,不。’她疯狂地摇着头。我一把拉开门,冷风呼啦一下吹到我脸上。一个女人在墙那头尖刻而愤怒地说了些什么,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我会走开的,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废墟在哪儿。这样我就可以绕开它们。告诉我。’ “‘你不明白的,你不懂的,’她说。于是我把手放在她温热的腕上,慢慢地把她拉到门外。她脚在门板上蹭着,神色惊恐。男人们向前围拢过来,但是当她被迫踏进外面的夜色中时,他们不动了。她使劲摇着头,发丝跌落到眼睛里去。她瞪视着我的手和脸。‘告诉我……’我说。 “我可以看见她没在盯着我,而是在看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已经转过脸去对着她,炉火的光映照在她脸上。我知道,女人并没有看见她那圆圆的脸蛋和抿紧的嘴唇,她看见了克劳迪娅正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黑暗的、魅魅的、魔鬼一般的智慧。女人的牙齿紧咬着嘴唇。 “‘在南面还是北面?’ “‘北面……’她轻声道。 “‘左边还是右边?’ 夜访吸血鬼-第二部--二 二 “‘左边’ “‘有多远?’ “她的手死命挣扎着。‘三英里。’她大口喘着气。我放开了她,她向后一跌,撞到了门上,眼睛大睁着,充满恐惧和迷惑。我已经转身要走了,但是冷不丁地她在后面大喊着叫我停一下。我回过身,看见她从头顶的门梁上扯下十字架向我掷过来。刹那间,在我噩梦般记忆的远景深处,我看见巴贝特多年以前像她一样瞪着我,说着那几个字:‘离开我,撒旦。’但是女人的脸是绝望的。‘拿上它,求你,以上帝的名义,’她说,‘快些跑。’门关上了,把我和克劳迪娅留在了彻底的黑暗当中。” “不久,我们那微弱的车灯光就穿行在紧逼在两边的隧道般的黑夜里,仿佛那村庄从未存在过。我们蹒跚前行。在一个转弯后,车轴吱吱响着,迷蒙的月光片刻之间勾勒出松林那边远山苍灰的轮廓。我不停地想着摩根,那些无法驱除的声音和我自己掺杂着恐惧的期待纠缠在一起,想着要见到那杀了爱米莉的东西,那个毫无疑问是我们当中一员的东西。而克劳迪娅正处于一种激狂的情绪中。假如她自己能驾驶马车的话,她早就会拿过缰绳了。她不停地催促着我使用马鞭,野蛮地抽打着突然戳到我们面前车灯里的低矮树枝。颠簸中,她紧抱着我腰的手臂像钢铁一样坚定。 “我记得道路陡急一转,车灯噼啪作响。克劳迪娅在疾风中喊叫着:‘在那儿,路易,你看见了吗?’我使劲一拉缰绳。 “她屈着膝爬在我背上。马车颠簸震颤着,像海上的一艘船。 “一大朵羊毛般的云将月亮从背后释放出来,高高耸立在我们头顶上的是塔楼的暗影。一扇长窗显露出外面苍灰的天空,我坐在那儿,抓住座椅,试图平息脑袋里嗡嗡的骚动。马车已经停稳。一匹马低嘶一声,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克劳迪娅在说:‘路易,来吧……’ “我喃喃说了些什么,一声简短而不耐烦的否决。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可怕印象,觉得摩根就在我附近,用那种在小酒馆里请求我时的低沉、感人的语调在和我说着话。夜幕之下,周围没有一丝生命的响动,只有风和树叶轻柔的沙沙声。 “‘你想他会知道我们要来吗?’我问。我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很陌生。在那小小的车厢里,我好像无法逃开,仿佛那浓密的森林也不是真的。我想我发抖了。而后,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的手十分轻柔地抚摸着我抬到眼前的那只手。细高的松树在她身后波涛一样涌动着,松涛声也越来越响,好像有一张大嘴吸进了微风,形成了一股旋风。‘他们会把她埋在十字路口吗?那是他们想做的吗?一个英国女人!’我低声说道。 “‘要是我有你那么大个儿……’克劳迪娅在说,‘要是你有我这样的一颗心,噢,路易……’她的头现在倾向我,以一种吸血鬼的姿势弯下来吻我。我不得不闪避了一下。但是她的嘴唇只是很温柔地覆盖在我的唇上,找到一个地方吮吸着我的气息,又将它吐回到我口中。我用手搂住她。‘让我来领着你吧……’她请求我说。‘现在已没法回头了,’她说。‘抱着我,把我放下去,放到路上。’ “时间好像变成了永恒。我只是坐在那儿,感觉着她的嘴唇吻过我的脸颊和眼睛。而后她开始行动了,温软的小身体骤然离开我身旁,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她现在看起来像是悬垂在马车旁的空气中。她的手握紧了我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我看到她仰视着我,立在车灯下微微颤动着铺洒了一地的光亮里。她招手示意,一边向后退着,一步接一步。‘路易,来吧……’直到她威胁说她要消失在黑暗中。我匆忙把车灯从挂钩上取下,站在她身边丛生的高草中。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危险吗?’我低沉着嗓子说。‘难道你不能把它像空气一样吸进呼出吗?’她嘴上露出一个倏忽即逝、捉摸不定的微笑,转向了山坡。提灯的光在迎面而来的森林里辟开了一条通道。她纤秀、白皙的小手将披风上的羊毛围脖又拉紧了一些。她向前走着。 “‘先停一下……’ “‘恐惧是你的敌人……’她答道,并没有停住脚步。 “她走在灯光前面,步履坚定,甚至在那些高草也给碎石让路的地方,依然执着地走着。森林变得愈加深远了,月亮慢慢隐去,头顶上树枝浓结密织,远处的塔楼也消失不见了。很快,马的声音和味道也渐渐湮没在低旋的风中。‘留神点,’克劳迪娅低声说。她前行着,毫不减速,只偶尔碰到缠结的藤蔓和看起来像藏身之地的石块时才停下来。那废墟是古老的,但是否曾经有疫病、大火或是外邦的敌人洗掠过这个城池,我们已无法知道了。只有那修道院是真的保存下来了。 “现在有种像风声和叶声的声音在黑暗中低响着,但那不是风也不是树。我看到克劳迪娅的背绷紧了,白色手掌一闪,慢慢地放缓了脚步。而后,我明白了那是水声,蜿蜒沿山势而下。远远的前方,透过黑色的枝极,我看到一条笔直的、月光照亮的瀑布垂泄而下,落入下面的一个水花四溅的水塘中。克劳迪娅的黑影出现在瀑布前方,手抓住旁边潮湿泥地里一段裸露的树根。我看到她手脚并用,攀爬着那古老的悬崖。胳膊轻微颤抖着,小靴子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又踩下去扒稳,接着又一次垂荡开。水冰寒,散发到空中一种芳香。水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于是有一会儿我觉得安定多了。周围的森林没有任何响动。我侧耳细听,感官悄然分辨出树叶的音律。没有别的什么声响。后来,一种感觉慢慢地攫住我的心,像一阵凉气沿着手臂爬上来,爬到喉咙口,最终爬到了脸上。这夜晚太荒凉了,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似乎连飞鸟也避离了这个地方。原本这里应该有形形色色的生物在河岸周围活动。而克劳迪娅,在我上方突出的岩石上,正伸手在够提灯。她的披风扫过我的脸。我举起灯,她就像一个古怪的小天使,突然跃入了光亮中。她把手伸给我,好像尽管她身材幼小,她倒可以帮助我爬上河堤似的。片刻之后我们又开始往前走了,穿过小河,上山了。‘你感觉到了吗?’我小声说,‘这里太安静了。’ “但是她的手握紧了我的手,仿佛在说,‘安静’。山势变得更加陡峭了,寂静是那样压迫人的神经。我试着去看光圈的边界,看它在我们前面照见的每一块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伸出手拽住克劳迪娅,几乎是猛然把她拖到了面前。但那只是一只爬虫,挥动着尾巴急速地消失在草叶中。叶子停下不动了。但是克劳迪娅退到我身后,躲在了我斗篷的皱褶下面,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我的外衣。她好像在推着我往前走,我的披风落在了她自己那件松松披下的斗篷上。 “不久,河水的气味消失了,清亮的月光在某一瞬间流泻下来。我看见我们正前方的树林间出现了一个罅隙。克劳迪娅抓牢提灯,关上了它的金属门。我走上去阻止她,两人的手争抢着。但是她静静地对我说:‘把你的眼睛闭上一会儿,然后慢慢睁开。这样,你就会看见它。’ “当我这样做时,一股凉气袭上身来,我只好扶牢她的肩膀。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远处树丛外修道院绵长低矮的围墙,以及巨形塔楼高高的方顶。远远的,是一处巨大的黝黑谷地,上方闪耀着冰雪覆盖的山峦峰顶。‘来吧,’她对我说,‘轻一点,要像你身体没有重量似的。’她毫不迟疑地走向了那些围墙,走向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在它们的庇护所里等待着我们的东西。 “一会儿我们就找到了可以进去的裂缝,那巨大的开口还是要比周围的围墙黑暗一些。藤蔓缠绕在它的边缘,像是要把石头固定在位置上。石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高高的上方,穿过那敞开的空间,我隐约看见一缕缕云彩下稀微闪烁的群星。宽大的楼梯向上延伸着,通往各个角落,一直延伸到面对着谷地的狭窗。第一级台阶下,在阴暗中显出了那巨大的,黑洞洞地通向修道院残存的房间的入口处。 “克劳迪娅现在纹丝不动,仿佛变成了石头。在这潮湿的建筑群里,甚至连她那轻柔的鬈发也不再飘动。她在静听,于是我也和她一同倾听。只有风的翻转低旋。她移动了,迟缓地,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脚慢慢在她前面的湿土里清理出一块空地。我看见那里有一块平坦的石头。她轻轻用脚跟敲击着,它听起来像是空心的。然后我就看见了它那巨大的形状,矗在远处的一角。随后,有一个清晰可怖的景象进入了我的脑海:那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包围着这块石头,用一根巨大的杠杆撬起它。克劳迪娅的目光扫视着楼梯,然后落在下面就要崩塌的门廊上。月亮从一片飘渺的云后露出身影。克劳迪娅突然动起来,站到我身边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你听见了吗?’她低声道,‘听。’ “那声音非常低,一般人是听不见的。而且它不是从废墟这边传过来的,是从远处传来的;不是沿着我们爬上坡来的那条迂回幽长的小路传过来的,而是从另外一条沿着山脊而上的路,直接从那个村庄传过来的。起先只是一阵沙沙声,一种擦刮声,但是非常稳定;而后那沉重的一只脚的脚步声就开始能分辨得出了。克劳迪娅的手握紧了我,轻轻用力把我无声地推到楼梯的斜坡下。我可以看见她衣裙的褶皱在披肩的边缘下轻微起伏。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开始感觉到那是一只脚很重地踏在前面,而另一只脚慢慢地拖过地面的声音,是跛脚。脚步声在飒飒风声中越来越近。我的心在胸膛里猛烈跳动,我感到太阳穴的血管紧绷起来,一阵寒战传过四肢,衬衫的纤维贴在身上,衣领变得僵硬,钮扣摩擦着披风。 “而后有一丝气味随风飘来,是血的味道。这立刻刺激了我,令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欲望。甜香的人血,满溢的、流动的人血。而后我闻到活人肉的味道,听到伴随着脚步起伏的干涩粗重的呼吸声。跟着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微弱的,掺杂在第一种声音当中。当脚步声越来越踏近围墙时,我听清了那是另一个生命断断续续、窒噎的呼吸。我可以听见那个生命的心,不规则地跳动着,是一种可怕的悸动。但在那颗心之下是另一颗心脏,那有力搏动着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一颗和我一样强壮的心!而后,在那犬牙交错、凸凹不平的缝隙间,我看见了他。 “他那巨大、强壮的肩膀首先显露出来,接着是长长的松弛的胳膊和手,弯曲的手指。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头,另一侧肩膀上扛着一个躯体。在断裂的门廊里,他直起身,卸下了身上的重量,直直地看着我们这个方向的黑暗。我望着他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坚硬起来。夜空下,他头部的轮廓近在眼前,但是脸上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眼中月光空洞的反射,好像那只是个玻璃碎片。然后,我看见了他钮扣的闪光,听见它们在他甩开手臂时沙沙地响动着。他屈着一条长腿,向前移动了,进入塔楼直冲着我们过来。 “我紧揽着克劳迪娅,时刻准备着把她推到我的身后,自己走上前去面对他。但是后来我惊异地发现,他并没有像我看到他一样看见我。他承负着那躯体的重压蹒跚地走着,把它搬向修道院的门口。月光现在照着他低垂的脑袋,照在他一头乱糟糟的披肩黑发和漆黑的外衣袖子上。我看到他外衣的口袋盖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袖子也从肩胛缝那儿扯裂了开来。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我能从那肩膀开口处看见他的肉。现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动了一下,痛苦地呻吟着。鬼影静止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开始用手抚摸那个人。这时,我从墙根处走出来,走向他。 “我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我只知道我走到了月光下,走到他的面前。他长着黑色鬈毛的脑袋猛然抬起,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瞪视着我好几秒钟,眼睛里闪耀着光,两只尖利的长牙也发着白森森的寒光。而后他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混杂的吼声,一时之间,我竟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个人被摔到石堆中,一阵战栗的呻吟从他唇间逸出。吸血鬼猛扑向我,那混浊的喊叫声又一次响起,一股恶臭的呼吸扑面而来,爪子一样的手指掐进了我斗篷的毛领子里。我向后跌去,脑袋磕在墙上,双手揪住他的脑袋,一把抓下一团乱麻似的污秽不堪的头发。他那潮湿破烂的外衣在我的抓扯之下立刻撕裂开来,但是他那只钳着我的手依然坚固如铁。我拼命把他的脑袋往后扯,而他尖利的长牙已经碰到了我咽喉处的肉。克劳迪娅在他后面尖叫着。有什么东西狠命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使他猝然停下了。随后他又被砸了一下。他转过身像是要给她一拳。我拼出全身的力气一拳揍在他脸上。她飞身掠到一边去,又赏了他一块石头。我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感觉到他那只跛着的脚弯下来。我记得自己一下接一下地揍他的脑袋,手指死命把他那肮脏的头发连根揪下。他龇着尖利的长牙逼向我,双手撕扯着,死抓住我。我们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到我又一次把他摁倒,月光照见他整个的脸庞。我猛喘着,上气不接下气,看清了我怀里的是什么东西。他那两只巨大的眼睛从光秃秃的眼窝里鼓突出来,鼻子是两个形状丑陋的小洞,只有一层令人恶心、角质干硬的肉包裹着颅骨;那遮盖他身躯的腐臭破布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黏液和血渍。我只是在和一个没有大脑的活僵尸打斗。仅此而已。 “一块尖利的石头从上面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一股污血从他双目间喷涌而出。他挣扎着。另一块石头带着无比的劲道又砸下来,我听到了骨头粉碎的声音。血从乱发间渗流出来,浸透到石堆和草丛中去,被我压在下面的那个胸膛震颤着,但手臂抖动了几下之后就不动了。我爬起来,喉部窒息,心口火辣辣地疼,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由于刚才那场混战而作痛。恍惚之间,那巨大的高塔似乎倾斜了,但过一会儿又竖直了。我靠在墙上,瞪着眼前的那堆东西,血在脑袋里直往上涌。渐渐地,我意识到克劳迪娅正跪在他的胸口,在曾经是他脑袋的乱发和骨头间摸索着,把那些颅骨碎片撒开来。我们已经遇见过欧洲的吸血鬼了,这旧世界的生物。他死了。 “许久,我躺在宽宽的楼梯上,头枕在地上,也不管楼梯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而地上很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克劳迪娅站在他的脚边,手疲倦地垂在两侧。我看见她站在那儿,眼睛闭了起来,两只小小的眼皮圔着,脸看起来像映着月光的白色小雕像。后来,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摇晃起来。‘克劳迪娅,’我叫她。她清醒过来,脸上有种我极少见到的憔悴。她手指着塔楼地板那头靠墙躺着的那个人。他还是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还没有死。我已经完全把他忘记了。我的身体仍像刚才一样疼,感官仍然被流血的尸体散发的恶臭搞得混沌不清,但是我现在看见了那个男人。我头脑中的某一处明白地在告诉我他的命运将会怎样,但是对此我毫不关心。我知道至多只有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他在动,’她对我说。我试着从台阶上下来,想说,最好他别醒过来,最好他永远也别醒过来。她走向他,漠然地经过刚才差点杀了我们俩的那一团死东西。我可以看见她的脊背。那人在她前面动了动,脚在草里蜷曲起来。我走近前去的时候并不清楚我认为会看到什么,要么是受惊的农民,要么是已经看见过把他带到这儿来的那东西的面孔的痛苦可怜的人。起先我并没有认出是谁躺在那儿。那是摩根,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显现出来,吸血鬼的牙痕还在他的喉咙上,蓝眼晴空洞沉寂地盯着前方。 “当我靠近他时,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路易!’他震惊地低叫道,嘴唇翕动着,好像在试图组织词句,可又办不到。‘路易……’他又说了一遍,而后我看见他笑了。一种干糙、刺耳的声音从他嗓子里发出。他挣扎着坐起来,把手伸给我。声音从他的喉管里消失后,他那惨白、变形的脸绷紧了。他拼命地点着头,红发松散蓬乱,垂到了眼睛里。我转身跑着离开他。克劳迪娅冲过来堵住我,抓住我的胳膊。‘你没看见天色吗!’她嘶嘶地说着。摩根在她身后仆倒在地上。‘路易。’他又喊道,眼中有光亮在闪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废墟,看不见天,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一张他能认得出的脸。他嘴里又蹦出一个单词。我用手捂住耳朵,向后退着逃开他。他那双举起来的手血淋淋的。我看见了也闻到了那血。克劳迪娅也闻到了。 “她迅速地扑到他身上,把他推倒在石堆中,白皙的手指伸进他的红发里摩挲着。他试着想抬起头,伸出来的手比划出她的脸庞,而后忽然开始抚摸她黄色的蜷发。而她插入了她的牙,那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她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森林边上了。‘你必须去他那儿,喝他的血,’她命令道。我可以闻到她嘴唇上的血味,看见她双颊上的暖红色。她靠着我的手腕是灼热的。而我还是没有动。‘听我说,路易,’她说,声音立刻变得绝望而愤怒,‘我把他留在那里给你,但是他就要死了……没时间了。’ “我一把把她甩起来抱在怀里,开始了长长的下山的路。不需要保持警觉,不需要偷偷摸摸,也没有超自然的生灵在等着我们。通向东欧秘密的大门已对我们关上了。我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公路。‘你听我说好不好,’她喊叫着。但是我置之不理,只管往前走着。她的手紧攥着我的外衣,抓着我的头发。‘你看看天,你看到了吗?’她咒骂着。 “我哗啦哗啦蹚过冰冷的河水,向前跑着寻找路上的车灯。她只能顶着我的胸口呜呜哭泣。 “当我找到马车时,天空已是深蓝色的了。‘给我那十字架。’我啪一扬鞭,对着克劳迪娅喊道。‘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她被一下子甩到了我的身上。马车颠簸着转了一个弯,冲向村子。 “当我看见薄雾在深棕色的树梢间升起时,心里有一种最阴森恐怖的感觉。空气凉飕飕的,很清新,鸟儿也开始啁啾。太阳好像就要升起来了。我并不在意,而且我也知道它还没有升起,还有时问。那是一种奇妙的、安详的感觉。那些擦痕和伤口烧灼着我的皮肉,我的心因饥饿而疼痛,但是我的头感觉不可思议的轻,直到我看见酒馆灰色的外形和教堂的尖顶;它们看起来太清晰了。头顶上的群星正急速逝去。 “转眼间我就到了酒馆门前,拼命地敲门。门开时,我用围脖紧紧地裹住脸,把克劳迪娅紧揽在斗篷下面。‘你们的村子不会再有吸血鬼了!’我对那女人说。她正满脸震惊地盯着我,我手里抓着她给我的十字架。‘感谢上帝他死了。你们会在塔楼里看见他的尸体。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你的人。’我推开她走进酒馆。 “人群中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但是我坚持说我已疲惫得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必须祈祷休息。他们得把我的大箱子从马车上抬下来,搬到一个可以让我睡觉的像样的房间里。但是我会收到瓦尔纳教皇的一个口信,如果是为了这个,也只有为了这个才可以把我叫醒。‘神父来的时候,告诉他吸血鬼已经死了,然后招待他用餐,让他等着我,’我说。女人在胸前划着十字。‘你明白吗?’我对她说道,匆匆地走上楼梯,‘我没办法向你透露我的使命直到吸血鬼死了……’‘是的,是的,’她对我说。‘但是你不是一个神父……那个孩子!’‘是的,我只是太精于此道了,那邪恶的家伙无法与我匹敌。’我对她说着,停住了。小客厅的门敞开着,橡木桌上除了一块白色方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你的朋友,’她对我说,眼睛看着地板,‘他冲入夜色中……他发疯了。’我只是点点头。 “我关上屋门时听到他们在大喊大叫,似乎向各个方向跑着,然后就传来了响亮轰鸣着的紧急召集村民的教堂钟声。克劳迪娅从我的怀里滑下来。我插上门时,她面色肃穆地看着我。我很缓慢地打开了百叶窗,一束冰冷的光渗入到屋中。她仍然注视着我。然后,我感觉到她站在我身边,于是低下了头,看见她把手伸给我。‘这儿,’她说。她一定是发觉我被她弄糊涂了。我觉得虚弱无力,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变得闪烁起来。她两眼扑闪着,眼底的蓝光在白色的脸颊上跳动。 “‘吸吧,’她轻声说道,凑进了一些,‘吸。’她把柔嫩的手腕伸给我。‘不。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以前不是也没有这样做吗?’我对她说。她把窗户插紧了,挂上了沉重的大门。我记得自己跪在小小的壁炉边,触摸着那古老的壁炉架。那表层油漆下的部分已经开始朽烂,我手指一压,便折断了。突然,我看见自己的拳头击穿了它,感到碎片尖锐地刺入我的腕中。后来我记得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抓到了什么温暖而又搏动着的东西。一股冰凉、潮湿的空气冲击到我脸上,我看到一片黑暗在眼前升起,冰凉、潮湿,似乎那空气是一股沉寂的水从断裂的墙壁中渗透进来,充满了整个房问。屋子消失了。我正在吮吸着一条永不止息的温血的河流,它流过我的喉咙、跳动的心脏和血管,于是我的皮肤靠着这条清凉、黑暗的水流而暖和起来。这时,我吮吸着的血的脉动迟缓下来了,而我的全身都喊叫着希望它不要停下来。我的心怦动着,试着想让那颗心跟着它一起跳动。我感觉到自己升起来了,好像在黑暗中漂浮着,然后黑暗,就像那心跳一样,也开始衰减了。在我的眩晕中有什么东西在闪亮;它轻微地震颤着,伴随着楼梯地板上的脚步声和地面上的车轮声、马蹄声。它颤动时发出了一声叮当清脆的声音。它有一个小小的木制框架,在那框架里,在光亮中,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很眼熟。我认得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他那波浪似的黑发。然后我看见他的绿眼睛盯着我。在他的上下牙齿之间,在他的牙齿间,他正咬着某种巨大、柔软、棕色的东西,并用两只手紧紧地夹着。是一只老鼠。一只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老鼠,脚耷拉着,嘴大张着,硕长弯曲的尾巴僵硬在空气中。他大叫一声,把它扔掉,呆愣愣地盯着,血从他张开的嘴里流下来。 “一道光渗透进来,射到我的眼睛上。我挣扎着在光线中睁开眼睛,整个房间都是灼热的红光。克劳迪碰就在我面前。她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是个大一些的人,正用双手把我拉向她。她跪在那儿,我的双臂搂住她的腰。然后黑暗降临了。我把她抱在身边。锁滑上了。麻木顺着我的四肢爬上来,接着是神志丧失的麻痹。” “在特兰西瓦尼亚①、匈牙利、巴尔干,情况都是一样。所有那些国家的农民都知道有活跳尸,吸血鬼的传说也到处都是。在碰到吸血鬼的每一个村庄,情况都是一样的。” ①罗马尼亚中部一地区。 “一具没有大脑的尸体?”男孩问。 “总是这样,”吸血鬼说,“假如我们能发现这些生物的话。我最多只记得几个。有时我们只在远处看看他们。我们太熟悉他们那摇摆不定的迟钝的头颅、憔悴耷拉的肩膀、腐烂破损的衣服了。在一个小村落里,有一个女吸血鬼,大概只死了几个月;村民们曾瞥见过她,而且能叫出她的名字来。她给了我们在特兰西瓦尼亚遭遇那个怪物之后的唯一希望,但是这希望也毫无结果。她从森林里逃开了我们。我们追赶她,伸手去抓她那黑色的长发。她白色的丧服浸透了干血,手指上沾满了坟墓里的泥巴块,而她的眼睛……也是两个无神的、反射着月光的坑。没有秘密,没有真相,只有绝望。 “但是这些生物又是什么?他们怎么会像这样?”男孩问道,嘴唇因为恶心而扭曲着。“我不明白,他们和你和克劳迪娅相差这么远,却怎么也能存在?” “我有我的理论。克劳迪娅有她的。但是绝望是我那时拥有的主要东西,在绝望中还有一种时时重现的恐惧,那就是我们杀了唯一和我们相像的吸血鬼,莱斯特。这好像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他真具备魔法师的智慧、巫师的力量的话……我本可以认识到,他在某种程度上设法从控制这些怪物的同样力量那儿夺取了一种有意识的生命。但他只是莱斯特,像我曾经向你描述过的一样;再也没有了神秘。最终,在东欧的那几个月里,他的那些缺陷变得像他的魅力一样让我熟悉。我想忘掉他,但是好像我又总是在想着他,仿佛那些空茫的夜晚都是为了来想着他的。而有时,我发现自己可以如此生动地看到他,就好像他只是刚刚离开房间,他话语的余音还在回响。不知怎么的,这里面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舒适感。不由自主地,我会看见他的脸——不是最后一晚我在火中看到的那张脸,而是在别的什么夜晚,是他和我们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傍晚:他的手随意地敲击着古钢琴的琴键,脑袋略微歪向一边。当我看见自己的梦魇玩的把戏时,一阵比痛苦更加悲哀的难过在身体内部涌上来。我要他活着!在东欧黑暗的长夜中,莱斯特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吸血鬼。 “但是克劳迪娅醒着时的思想在本质上更为实际。她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在新奥尔良那间旅馆里她变成吸血鬼的那一个夜晚,而且反复检索着那个过程,找寻一些线索去解释,为什么我们在乡下墓地里碰到的东西都是没有头脑的。设想如果莱斯特在她身上注入了他的血液之后,她就被放在一个坟墓里,封闭在里面直到那种超自然的嗜血本能驱使她打破禁锢她的墓穴的石门,那么她的头脑又会是怎样的呢?像它生前一样贫乏,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大脑智能存留的话,她的身体也许还会保存自己。也许在这个她四处盲动着的世界里,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劫掠破坏,像我们看见的那些生物一样。这是她的解释。但是谁又是他们的缔造者,一切又从何开始呢?这是她无法解释的,也给了她一种发现的希望。而我,在彻底的倦怠之后,再没有任何指望。‘很明显,他们在制造他们的品种,但又是从哪开始的呢?’她问。后来,在靠近维也纳郊区的某个地方,她问了我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启齿过的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做莱斯特在我们俩个身上都干过的事呢?为什么我不能再造出另一个吸血鬼?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甚至不能理解她。除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憎恶自己现在这样一种存在之外,我对那问题有种特别的恐惧,而且几乎比任何其他的恐惧都还要厉害。你瞧,我并不明白在我身上有某种很强烈的东西。孤独感曾经使我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那是多年以前,当我遭到巴贝特·弗雷尼尔的诅咒的时候。但是,我把它当做一种不洁的情感深锁在了心底。自她之后我就开始逃避凡人的生命,捕杀陌生人。而那英国人,摩根,因为我认识他,他就可以安全地逃离我致命的拥抱,像多年前巴贝特那样。他们都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心痛,我不能想象要把死亡带给他们。死亡中的生命——那是怪异可怖的。我避开克劳迪姬,不愿意回答她。尽管她生气,悲伤,不耐烦,她还是忍受不了这种逃避。她会靠近我,用她的手和眼神安抚我,好像她就是我的心爱的小女儿。 “‘别想它了,路易。’后来当我们舒服地安顿在一个小小的郊区旅馆里时,她说。我站在窗口,看着维也纳遥远的灯光,无限神往着这座城市、城中的文明和它不凡的规模。夜色清明,城市的雾气浮悬在上空。‘让我来安抚你的良心吧,尽管我永远不会准确地明白它是什么样的。’她耳语着,手在抚摸我的头发。 “‘来吧,克劳迪娅,’我回答她,‘安抚它吧,跟我说你将永远不再向我提造吸血鬼的事。’ “‘我并不想要像我们这样的孤儿!’她飞快地说道。我的话激怒了她,我的情绪惹恼了她。‘我想要答案,知识,’她说。‘但是告诉我,路易,是什么使你如此确信你没有在任何觉察不到的情况下做过这个呢?’ “我再次进入了一种故意的迟钝状态。我只得看着她,好像我不明白她话的意思。我期望她能为了我们在维也纳而保持安静,和我亲近一些。我把她的头发拂到后面,用指尖抚摸着她长长的睫毛,转过头去看着灯。 “‘到底需要些什么来制造出那些生物呢?’她继续说,‘那些流浪的怪物?你有多少滴血是混合了人血的呢……什么样的心脏才能从那第一击中幸免下来呢?’ “我感觉得到她在注视着我的脸。我站在那儿,双臂交叉,背冲着窗户的一边向外看。 “‘那面色苍白的爱米莉,那个倒霉的英国人……’她说,没有看见我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他们的心不值一提,而且,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吸血的恐怖杀了他们,是这个念头杀了他们。但是能活下来的心是什么样的呢?你能确信你从未制造过一群怪物,时不时地出于隐约的本能追寻着你的脚步吗?他们的寿命有多长?这些被你落在身后的孤儿——一天在那儿,一个星期在这儿,直到太阳把他们烧成灰或是某些被追猎的受害者将他们剁成碎片?’ “‘别说了,’我请求她。‘如果你明白我能完完全全地看见你描述的一切,你就不会再描述下去了。我告诉你那从来没有发生过!莱斯特放我的血直到我快要死了,这样才可以把我变成一个吸血鬼,然后又把混合着他的血的血输还给我。一切就是这样完成的!’ “她别过脸去,不看我,然后又好像是在向下看她的手。我想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敢肯定。接着,她的目光慢慢地上下打量着我,直到最终捕捉到我的目光,而后她好像笑了。‘别被我的想象吓坏了,’她温柔地说,‘毕竟,最后的决定都会由你来做。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明白,’我说。她转开脸时,露出一丝冷笑。 “‘你能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吗?’她说,轻微得我差点没听见。‘一群魔鬼孩子的集会?那是我能提供的一切……’ “‘克劳迪娅,’我轻声叫道。 “‘别紧张,’她唐突地说,声音依然很低。‘我告诉你这就和我恨莱斯特一样……’她停了下来。 “‘是的……’我喃喃道,‘是的……’ “‘尽管我那样恨他,但有了他我们才是……完整的。’她看着我,眼皮抖动着,好像声音的轻微提高使她感到不安,就像刚才她使我不耐烦一样。 “‘不,只有你是完整的……’我对她说。‘因为你有我们两个,一人在一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我想那时我看见了她的微笑,但是我不确定。她低下头,而我依然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在睫毛下转动,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骨碌个不停。而后她说:‘两个人在我边上,你说的时候能想到那是什么样吗?能像你看见其他的一切事情一样吗?’ “曾有一个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一切还像我依然在那里一样真实可见。但是我没有告诉她。那天夜里,她绝望地从莱斯特身边逃走,因为他逼迫她去杀街上的一个女人,但是她退开了,很显然受了惊。我相信那个女人很像她妈妈。最后她彻底从我们的身边逃开了,但我还是在大衣橱里找到了她。她躺在一堆茄克和外衣下面,紧紧抱着她的娃娃。我把她抱到她的小床上,坐在她身边唱歌给她听。而她呆呆地望着我,紧抱着娃娃,好像是懵懵懂懂之中神秘地平息了一种她自己也还未开始明白的痛苦。你能想象得出那景象吗?一种美好的家庭生活,昏黄的灯,吸血鬼父亲在给吸血鬼女儿唱歌?只有布娃娃有一张人脸,只有那布娃娃。 “‘但是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现在的克劳迪娅突然发话了,好像那想法特别紧急,是在她脑子里面刚刚成形的。她用手捂住耳朵,像是要堵住什么可怕的声音。‘忘掉我们走过的路,别再沉浸在现在我从你眼中看到的一切当中。因为我说出的想法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简单的想法而已……’ “‘原谅我。’我尽可能温柔地说,慢慢地从那久远的屋子、摇动着的摇篮,从那被吓坏的怪物小孩和那怪异的声音里退却出来。莱斯特,莱斯特在哪儿?另一个房间里有一根火柴划着了,一个影子突然活动起来,就像在只有黑暗的地方,光线和黑暗都有了生命。 “‘不,我请求你原谅……’她现在在靠近西欧第一个首都的一个小小的旅馆房间里对我说道,‘不,我们彼此宽恕吧。但是我们不能原谅他;可没有他,你瞧我们之间成什么样子了。’ “‘这只是因为我们现在很疲惫,而且一切都令人沮丧……’我对她,也是对自己说道,因为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交谈了。 “‘啊,是的。可这种情况必须结束。我告诉你,我渐渐开始明白,从一开始我们就全做错了。我们必须绕过维也纳。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语言和自己人。我现在想直接去巴黎。’” 夜访吸血鬼-第三部----一 一 “我想,正是巴黎这两个字眼突然给我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喜悦,给了我那样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近似于幸福的解脱感。那时,我不仅可以感觉到而且已经完全沉浸于其中,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意味着什么,反正此刻我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因为现在的巴黎和当时的巴黎对我来说意义大不相同。在那些日子,在那种时候;即便是现在想到它,我也仍能感觉到某种近似那幸福感的东西。而且我现在比过去更有理由说幸福是我永远无法了解或者永远也不配去了解的东西。我并不是十分贪恋幸福的人,然而巴黎这两个字眼让我感觉到了幸福。 “世俗的美常令我头疼,然而世俗的奢华却能使我内心充满那种我曾在地中海那样无望地感受过的渴望。可是巴黎,巴黎把我和她的心拉近了,使我因此全然忘记了自我,忘记了那该死的点缀在凡人皮肤和衣物下的极不可思议的怪物。巴黎比任何许诺都更令人倾倒、令人宽慰而且值得回报。 “新奥尔良之母是最先懂得那一点的;正是她赋予了新奥尔良以生命力以及那里的芸芸众生,而那正是新奥尔良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试图拥有的。可是,尽管新奥尔良很美丽而且极热闹,但却是不堪一击的虚弱。那里有某种永远野蛮而原始的东西,从里到外都威胁着外来的复杂生活。无论是那些木屋街巷中的方寸之地,还是拥挤的西班牙住宅上的一砖一瓦,全都购自那将永远包围并随时要吞没这座城市的凶猛的荒野之地。飓风、洪水、热病、瘟疫以及路易斯安那州自身气候的潮湿,无休无止地在每个木板屋和石屋门前肆虐。所以,在那些苦挣苦熬的平民百姓眼里,新奥尔良总像是他们想象中的一个梦,一个时刻被一种意识不到的却很顽强的集体意志所完全操纵的梦。 “可巴黎,巴黎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因此,她看上去似乎还处于拿破仑三世的时代,高耸的建筑物、宏伟的大教堂、宽阔的林荫大道以及古老迂回的中世纪街巷。这一切犹如大自然自身一样无边无际,不可摧毁。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包容,被她那些挤满美术馆、剧院及咖啡厅的快乐而沉醉的大众所包容,并且从中不断诞生出天才和圣人、哲学和战争,还有轻浮和艺术。这样看来,即便她身外的整个世界都将沦陷于黑暗中,那些美好的、美丽的和精华的东西仍能在那里绽放出最美的花朵,甚至连那些美化并护佑她的街巷两边的伟岸树木也与她很和谐,而且美丽宽阔的塞纳河也蜿蜒地流过她的心脏。所以,由血液和意识形成的那片土地不再仅仅是土地,它成了巴黎。 “我们复活了。我们坠入了爱河,而且,经过了那些在东欧流浪的绝望夜晚之后,我是那样地欣喜,所以,等克劳迪娅把我们搬进嘉布遣大道的圣加布里埃尔旅馆时,我便完全被它折服了。据说那是欧洲最大的旅馆之一,它那极宽敞的房间使我们记忆中老镇的房子相形见绌,而且同时使人联想到一种很舒服的气派。我们将住进最好的一套房间,窗户全都朝着有气灯的林荫大道。傍晚时分,林荫大道的沥青人行道上全是些散步的人们,还有川流不息的马车,载着盛装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驶向杜伊勒利宫的歌剧院或喜剧院、芭蕾舞剧院、戏剧院、舞厅以及宴会厅。 “克劳迪娅温和而有条理地向我讲述着花销的种种缘由,可我能看出她对凡是定购物品均需经我点头这一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那样对她来说很累。她说,饭店不声不响地给我们以绝对的自由,使我们夜间活动的习惯不会在欧洲游客的连续报道中曝光;派不知名的员工丝毫不差地料理我们的房间,而我们就得为自己这样的隐私和安全付出巨款。可事情远非如此,她购物还有另一种狂热的目的。 “‘这是我的天下,’她坐在露天阳台前的一张小天鹅绒椅子上向我解释道,两眼看着饭店门前那些一辆接一辆停放着的长长一排布鲁厄姆车①。‘我一定要为所欲为。’她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一切也就如其所愿了:极漂亮的玫瑰色和金黄色的墙纸,很多用锦缎和天鹅绒装饰的家具,四帐杆大床上的绣花枕头以及丝质饰品。每天,数打玫瑰出现在大理石壁炉架和嵌花桌子上,挤满她梳妆室里挂着帘子的壁龛,映在那一个个倾斜的镜子中,数不胜数。最后,她又将那些高大的落地长窗堆满,使它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山茶和蕨类植物的花园。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些花草。‘我想念花,胜过其他的一切。’她甚至在那些我从商店及美术馆买回的,那些我在新奥尔良从未见过的精美油画中寻找花——从用古典手法创作的、能诱使你去触摸的那种落在立体台布上的花瓣形象逼真的花束,到一种用全新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创作风格表现的花卉。在那种绘画风格中,色彩似乎浓烈得耀眼刺目,旧的线条感和完整性被打破,人的视觉似乎到了近乎错乱的地步;那些花好像就长在眼前而且还像灯火一样在眼前闪动跳跃。巴黎的气息流进了这些房问。 ①一种驭者座在车厢外的四轮马车或驾驶座敞顶的轿车。 “在那儿,我发觉自己就像呆在家里似的,又一次抛开了那些他人友善地强加于我的虚无飘渺的天真梦想,因为那里的空气就像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家中庭院里的一样清新甜美,而且亮得刺眼的煤气灯将一切照得生机勃勃,甚至连那装饰华丽的高高天花板都被映得透亮。灯光追逐着那些镀金的花体字,在枝形吊灯上的一些小饰物中间摇曳。那时没有黑暗,也不存在什么吸血鬼。 “虽然我一直追寻得很苦,但是想到仅需一个小时,我们俩,父亲和女儿就可以乘上篷式马车,高雅奢华地漫游在塞纳河畔,过桥进入巴黎著名的拉丁区,在那些阴暗狭窄的街巷中寻觅历史的足迹,而不是追逐一个个受害者,那该有多甜蜜呀。然后,紧接着,我们再回到支着黄铜薪架的壁炉旁,听钟摆嘀嗒嘀嗒地响,玩摊在桌上的纸牌。诗集、戏院的节目单,以及环绕整个大饭店的低柔的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一个妇人在用一种胜过毛刷刷刷声的轻快而活泼的声音在聊天,还有顶楼上,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正对着夜空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了,我就要,我就要弄懂了……’ “‘这就是你想要做的吗?’也许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她没忘记我,克劳迪娅问道。此时她已不声不响地呆了几个小时了,也没有谈到吸血鬼,可就是有点不对劲。回忆不再似往日的宁静,而是心事重重。那是一种忧思,一种难以抑制而流露出的不满。尽管当我叫她,或者回答她的时候,那种情绪会从她的双眸中暂时消退,可那种怒气看来已快是纸包不住火了。 “‘喔,你是知道我想怎么做的,’我答道,执着地固守着我个人意愿的神话。‘在索邦神学院附近,近得足以听见圣·米歇尔街上喧嚣的地方有个阁楼,那里够偏远了吧。不过我基本上还是愿意去住的,就像你一样。’但我看得出,她很恼火。她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没救了。别离得太近,别用我要求你的来要求我:你满意了吗?’ “我的记忆太清晰,太鲜明。任何东西都会从周边慢慢磨损,而那些未被磨损掉的也会渐渐软化。同样地,那些任何艺术家或相机都难以捕捉的可怕景象,萦绕于心,如同坠在项链下面的小相盒中的相片,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柔和起来了。我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那最后的夜晚,克劳迪娅坐在钢琴旁,而莱斯特正在演奏,在准备死。当莱斯特嘲笑她时,她脸上扭曲的神情立刻变得像张面具似的可怕。如果,事实上他根本就是行尸走肉的话,那他弹琴时的全神贯注倒使他看上去像个活人。 “在克劳迪娅心中有某种东西正在积聚,并且正慢慢地向这个世界上最不情愿的目击者泄露出来。她最近开始对非儿童佩戴的戒指及手镯有了强烈的爱好。她走路时那洋洋自得、前挺后仰的样子并不像个孩子。她常常在我前面走进一个个卖妇女时装用品的小店,伸出傲气的手指,指点着要买的香水或手套,然后自己付账。我从不走远,但总是不自在——并非我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有什么惧怕,而是怕她。对她的那些受害者来说,她曾一直是个迷路的孩子,一个孤儿,可现在她似乎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某种对屈从于她的路人们而言的邪恶而且恐怖的东西。可那常常是她私人的事情。我会被扔下一个小时,在巴黎圣母院那有雕刻的高大建筑物附近逗留或在公园边上的马车里坐等。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在饭店房间里那张大床上醒来时,身下的书嘎吱嘎吱地硌得我很不舒服,而且我发现她不见了。我不敢问服务员们有没有看见过她。我们惯于迅速而神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他们来说,我们无名无姓。我在走廊、人行便道,甚至舞厅,以及一些想到她独自一人在那儿就会有种莫名恐惧袭来的地方搜寻她的踪影。可后来,我终于看见她穿过门厅的边门进来了,帽沿下的头发因沾上了雨水而亮晶晶的。那孩子像是在恶作剧般淘气地横冲直撞,令那些溺爱她的男女们脸上平添光彩;当她爬上宽大的楼梯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不可思议,一种奇特而优雅的怠慢。 “正当她取下斗篷,甩甩头发,洒出一阵金色的雨滴时,我将身后的门关上了。她帽子的飘带弄皱了,松松地垂了下来。当我看到她那孩子气的裙子、那些飘带以及她怀抱的某个相当令人欣慰的东西——一个小瓷娃娃时,我心里明显地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仍然对我一言不发,忙着摆弄那个瓷娃娃。那瓷娃娃的荷叶边裙子下面,两只设法用钩或金属线相连的小脚像铃铛似的丁丁当当作响。‘这是个女娃娃,’她抬头看着我,说道,‘看见吗?一个女娃娃。’她将娃娃放在了梳妆台上。 “‘是的,’我低声说。 “‘一个女人做的,’她说。‘她做小娃娃,全都一样的,玩具娃娃,满店铺的玩具娃娃。后来我对她说:“我要个女娃娃。”’ “这真是又好笑又神秘。此刻她正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娃娃,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高高的前额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替我做吗?’她问道。我真希望当时屋里有阴影,那样我就能从那过旺的火苗映照下的温暖地带撤到某个暗处,那样我就不会像坐在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上似的坐在那张床上,看着我眼前的她,看着一面面镜子里映出的她,一个又一个泡泡袖。 “‘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孩子,她想让你开心。’我答道,声音很小,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 “她哑然失笑。‘漂亮的孩子,’她瞥了我一眼说道,‘你还是这样看我吗?’接着,她脸色阴沉,又开始玩那个娃娃。她用手指把娃娃那小小的、钩针编织的领口向下拉到了瓷娃娃的胸部。‘是的,我很像她的玩具娃娃,我就是她的玩具娃娃。你应该看看她在那个店里干活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做她的娃娃。每个娃娃都有同样的脸和嘴唇。’她用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这时,有某种东西突然改变了,就在房间自身的四堵墙内,那些映着她形象的镜子也颤动起来,仿佛房子下面的大地在叹息一般。街上的马车隆隆驶过,可它们太遥远。然后,我看见了她那仍旧孩子气的身影在干什么:她一手拿着娃娃,另一只手摸她的嘴唇;拿着娃娃的手在用力揉捏着,啪的一声,那娃娃被捏成了一堆碎片,慢慢从她那张开的血淋淋的手掌中掉落到地毯上。她绞拧着那条小裙子,落下一阵乱飞的碎屑。我挪开视线,只从炉火上方倾斜的镜子中看着她,发现她正用两眼从头到脚地扫视着我。从那面镜子里,我看见她向我走过来,挨近我坐在床上。 “‘你干吗往旁边看,干吗不望着我?’她问话的语气很平和,声音清脆,很像银铃。可后来她又轻柔地笑了,一种妇人的笑。她问道:‘你觉得我会永远做你的女儿吗?你是傻子们的父亲呢,还是父亲中的傻子?’ “‘你说话的口气对我很不友好,’我说道。 “‘唔……是不太友好。’我想她是点头同意了。在我眼角的余光中,她是一团火焰,蓝色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可他们怎么看你,’我强捺住性子问道,‘外面的那些人?’我指着敞开的窗户。 “‘看法很多,’她笑着说,‘看法很多。男人们说起理由来总是很有一套的。你见过那些人们花钱去取笑的东西吗,公园里的小矮人、马戏团的小丑们,还有畸形人?’ “‘我只不过是个巫师的徒弟!’我突然任性地大吼起来。‘徒弟!’我说道。我很想触摸她,抚弄她的头发,但我惧怕她,坐着没敢动。她的怒火似乎是一点就着。 “她又笑了,接着拉过我的手,放在膝上,然后尽可能地用自己的双手盖住。‘徒弟,没错儿,’她笑道。‘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那极高深的一件事,做爱……那感觉像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从她身边走开,像个傻乎乎的凡人一样在找披肩和手套。当我的手握住门的黄铜把手时,她相当平静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我停住了,感觉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后背,很害臊。然后我转过身来,像是若有所思:我要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我干吗愣在这儿? “‘那是某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我答道,不敢正视她的双眸。那一双冷漠的绝美的蓝眼睛,一双渴望的蓝眼睛。‘而且……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极少能体验到的很强烈的感觉。我想就像是杀人时那种一丝淡淡的快感吧。’ “‘啊……’她说道,‘就像我现在刺伤你一样……那也是一丝淡淡的杀人快感。’ “‘是的,夫人,’我对她说,‘我倾向于相信你说的是对的。’然后,我很快地躬了一下身,向她道了声晚安。 “离开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放慢了脚步。我过了塞纳河。我需要黑暗。我要逃避她,逃避我内心涌起的种种情感,还有那种因我实在无法靠取悦她而使她开心或让我开心而产生的折磨人的极大恐惧。 “如果能够取悦她,我宁可放弃这个世界,这个我们此刻拥有的却又似乎随时会失去的永恒的世界。可她的言语和目光刺伤了我,我也为自己没能给她足够的解释而痛心。而这些话此刻正穿过我的脑海,甚至在我离开圣·米歇尔街深入再深入那古老黑暗的拉丁区的街道时,还拼命地小声在我嘴边叽咕着。我也似乎没有足够多的解释去安慰她那种我认为是极沉重的不满或是我自己的那种痛苦。 “最后我不再说话,口中只剩下一种奇怪单调的歌。我处在中世纪街道的黑暗寂静中,盲目地顺着那一个个突转的弯道向前,在那些高高的狭窄房屋之间寻求着慰藉。那些房子挤满了这条小弄堂,在冷冷的星光下像连接起来似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塌成一堆。‘我无法使她开心,我没能让她开心,而她的苦恼却在与日俱增。’这就是我的心声,我反复叨念着,像是一种念经祈祷,一种要改变现实的咒语。随着我们的寻找,她那不可避免的幻灭感将使我们置身于一种中间状态,让我感觉到她那巨大的需要会将她从我身边拉走,并且会使我相形见绌。我甚至对做玩偶的那个人有了一种怒不可遏的嫉妒,因为她曾为那个叮当作响的小小玩具女娃娃向那人吐露过她内心的恳求,也因为那人曾给了她某个她在我面前紧抓不放的东西,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那最终会成什么?会引向何方? “自打来巴黎这几个月,我从没有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巨大。我该怎样从我选中的这弯弯曲曲、黑灯瞎火的街巷跨越到一个充满快乐的世界呢?而且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无助。这个城市将对她毫无帮助,如果她不能减轻怒气,如果她不能设法去理解那些她似乎是那么愤怒而痛苦地意识到的局限性。我没救了。她也没救了。可她比我强。我知道,甚至当我在饭店转身离她而去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在她那双眸子后面还留着对我无法割舍的爱。 “尽管我那时晕头转向、精疲力竭,而且惬意地处于迷失状态,但凭着一个吸血鬼无法消灭的直觉,我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跟着。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的:她会出来跟着我,而且比我精明,跟我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远处跟踪着。可是这个念头刚在头脑中被肯定下来,另一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一个根据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判断出的一个相当残酷的想法。那脚步声太沉重,不像她的,而像是某个凡人走在这条相同的弄堂里,在不经意地走向死亡。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几乎随时会再次陷入我的痛苦之中,因为我命该如此。突然我的心灵说道:这个傻瓜,听。接着我开始意识到,这些像是在离我很远的身后回响的脚步声和我自己的完全合拍。是个巧合。因为如果那是凡人的脚步声,那么他离得太远,应该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但是此时,当我止步思量时,他也停住了。然后,当我转念说道:路易,你在自己骗自己,并接着又开始走时,他也开始走了起来。那脚步声和我的一样,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再后来,无法否认,显然有某种东西出现了。我正提防着身后的脚步声,突然被掉下来的一片屋瓦绊了一跤,撞在了墙上。而我身后,那些脚步声也极好地模仿了我绊倒时那明显纷乱的节奏。 “我大吃一惊,处在一种远超过恐惧的惊愕之中。我的左右,街上黑乎乎的,甚至连一盏小阁楼窗户里昏暗的灯都看不见。而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是,我和这些脚步之间相隔甚远,而且我敢说它们绝非人类发出的。这时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我有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欲望,想对这家伙大声喊叫并欢迎他,让他尽快尽可能地了解到我在等他,一直在寻找他,而且会勇敢地面对他。可是我害怕。看来明智的做法只有再继续向前走,等他来超过我。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又模仿嘲弄了我的步伐。我们之间的距离仍保持那么远。我心里愈发地紧张,四周围的黑暗变得越来越恐怖。我心里估算着这些脚步声的距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干吗跟踪我,干吗让我知道你在那儿? “然后我拐过街上的一个急弯,一丝微光出现在我前方的下一个拐角。延伸到那儿的街道是上坡,我非常缓慢地走着,心跳声似乎震耳欲聋。我不愿在那光亮中暴露自己。 “正当我迟疑不决——呆立着,事实上是就要转身的时候,上面有个东西在隆隆地咔哒作响,像是我身边房子的屋顶就要塌了似的。我刚来得及往后一纵身,一堆瓦片就砸落在街上了,其中一片还刮到了我的肩膀。此时,一切都寂静下来。我瞪着这些碎瓦砾,听着,等着。后来,我慢慢地挪向那拐角有灯的地方,只见煤气灯下的街道上空,毫无疑问,另一个吸血鬼的身影赫然耸立在我上方。 “尽管和我一样憔悴,可他却高大无比。灯光下,他那没有血色的脸很刺眼,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似乎不想掩饰他的惊讶。他的右腿稍有点弯曲,仿佛刚刚迈步就半途停住了一般。接着,我猛然意识到不仅他那长而密的黑发梳理得简直和我的一模一样,他穿的大衣和斗篷也和我的没有分别,而且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和面部的表情也完全和我如出一辙。我咽了一下唾沫,然后用眼睛慢慢地扫视他,同时在他以同样方式打量我时,拼命地在他面前掩饰自己脉搏的狂跳。当我看见他眨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也刚眨过眼睛,而当我抽出手臂并交叉叠放在胸前时,他也同样慢慢地做着。真令人发疯。比发疯还糟。因为,当我只是稍稍动动嘴皮时,他也稍稍动了一下。我觉得言语不存在了,无法说别的什么话来面对这种情况,来阻止它。在这整个期间,那高大的身影,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还有那极强的注意力,尽管肯定是种完完全全的嘲弄,可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是那个吸血鬼,而我就像是面镜子。 “‘聪明,’我简短而孤注一掷地对他说道。当然,他像我一样,也很快地重复了这两个字。我更多的是被他这一举动而绝非其他什么给气疯了,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无奈的僵硬笑容之中,抗拒着双腿的剧烈颤抖和腿上每个汗毛孔渗出的冷汗。他也笑着,可眼里有种兽性的残忍。而且和我不同的是,那笑容很邪恶,纯粹是机械的。 “这时,我向前跨了一步,而他也同样如此。我突然停下盯着他时,他也一样。可后来,他慢慢地,很慢地举起右臂,把手指握紧成了拳头,而我依然没动。他此时用拳头加快速度捶击着自己的胸口来模拟我的心跳,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仰头大笑,露出了犬齿状的牙齿,笑声似乎充满了整个街巷。我厌恶他。彻彻底底地厌恶。 “‘你想伤害我?’我问道。他的模仿哑口无言了。 “‘恶作剧!’我尖刻地说道,‘小丑!’ “那个词使他愣住了。甚至在他说这个词时,他的嘴皮子僵住了,脸色铁青。 “我接下来的行为只是一种冲动。我背转过身去,然后又开始离他而去。也许是为了让他跟着我,并想要知道我是谁。可是一眨眼,不等我有可能看见,他竟如此迅速地又站在了我的面前,仿佛早就在那儿等着似的。我再次背转过身去,却只见他在灯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唯一能说明他事实上是移动过的迹象就是他那渐渐静止的飘动黑发。 “‘我一直在找你!我到巴黎来就是为了找你!’我迫使自己讲出这番话,看见他没有重复,也没动弹,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 “这时他缓慢而优雅地向前挪动了。我看得出他又重新拥有他自己的躯体和举止了。他似乎是想要抓住我的手似的伸出手来,却突然将我往后一推,使我失去了平衡。在努力使自己站稳时,我能感觉到我的衬衫湿透了而且粘在身上。我的手碰到潮湿的墙壁,弄脏了。 “而当我转过身来要面对他时,他完全把我打倒了。 “我真希望能向你形容一下他的力量之大。如果我要进攻你,用手臂给你猛的一击,而你绝看不见我向你移动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在说,向他展示一下你自身的力量。于是我很快地站起来,伸出两个臂膀直冲他打去。可我击中的却是黑夜,那个在路灯柱下旋动着的空荡荡的黑夜。我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孤零零的,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某种考验,然而我正有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暗的街道、每个门洞的深处,以及任何他可能隐蔽的地方。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考验,可又看不出有什么办法摆脱它。正当我不屑地弄清这一切时,他却又突然出现了,推搡着我,将我扔倒在我刚刚摔倒过的倾斜的鹅卵石路上。我感觉到他的靴子正顶着我的肋骨。接着,我被激怒了。我抓住了那条腿,感觉到那条腿穿的布料,还有那里面的骨头,觉得真令人难以置信。他撞在对面的石墙上摔倒了,发出了一阵无法压抑的怒吼。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纯粹是一片混乱了。我死死拖住那条腿,尽管那伸直的靴子仍在踢我。他倒在了我的身上,挣开了我的手。然后,在某个时刻,我被他一双有力的手举到了半空中。可以想象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那么强壮,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扔出好几码远。接着我会被猛揍一顿,伤势惨重而不省人事。即便是在那种混乱中,这念头仍严重地困扰着我,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我是否会不省人事。可这一切从没有得到证实。因为尽管我当时糊里糊涂,我却能肯定有另一个人来到了我们两人之问。这人正坚决地和他搏斗着,迫使他放开我。 “当我头抬起来时,我正站在街上。仅仅是一刹那,我看见了两个身影,就像是眼睛一闭时影像的一闪。接着便是黑色斗篷的旋动,靴子踩着石头,然后,整个黑夜就空荡荡了。我坐着,直喘粗气,汗顺着脸颊淋漓而下。我瞪眼环顾四周,接着抬头盯着那一条细细的昏暗天空。慢慢地,就因为当时我的双眼注意力完全集中,一个身影从我上方墙壁的黑暗处显现出来。他蹲在突出的过梁石头上,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了那头发的微弱闪光,以及那张僵硬的白色的脸。一张很奇怪的脸,比较宽阔,不像另一个那么惊淬,大而黑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你没事。’一声低语从他的嘴里传来,尽管那两片嘴唇似乎从未动过。 “我岂止没事。我还站着,时刻准备进攻呢。可那人影仍旧蹲着,就像是那面墙的一部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看见一只白白的手伸进了个背心口袋似的地方。一张如同递给我的手指一样白的纸片出现了。我没去拿。‘到我们这儿来,明天晚上。’仍旧是从那张光滑而表情僵硬的脸上传来的低语,而且那张脸上仍只有一只眼睛处在光亮中。‘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道,‘其他人也绝不会。我不允许。’接着,他挥手做了件吸血鬼才能做得出的事情,那就是:在黑暗中,那只手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将那张卡片放在我的手中。卡片上的紫色字迹在灯光下立刻闪闪发亮起来。而那个身影,像只猫似的蹿上了墙,然后在我头顶上那些阁楼的山墙之间很快地消失了。 “我知道此时就剩下我独自一人了,我能感觉出来。当我站在灯下看那张卡片时,怦怦的心跳声似乎在空荡荡的小街巷中回荡。那地址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沿着那条街去过那些剧院。可剧院的名称让我大吃一惊:‘吸血鬼剧院’,注明的时间是晚上9点。 “我把卡片翻过来,发现背面写有一个便条:‘带上你的小美人儿一起来。非常欢迎你们。阿尔芒。’ “毫无疑问,这是给我卡片的那个人留的条儿。我只剩下很短的时间了,要赶在日出前回饭店,告诉克劳迪娅所发生的这一切。我跑得飞快,就连那些我路过的林荫大道上的人们实际上也没看见从他们身旁刷刷而过的影子。” “吸血鬼剧院只接纳应邀前往的人。第二天晚上,看门人仔细检查了我的邀请卡。这时,我们周围飘着柔风细雨,滴到滞留在关闭的售票处前的那对男女身上;滴在那些皱巴巴的廉价恐怖的吸血鬼招贴画上,上面画着吸血鬼们模仿蝙蝠展翅的动作,伸出手臂,张开斗篷,逼近一个赤裸的凡人受害者的肩膀;滴在那对从我们身旁挤过,进入拥挤的大厅的夫妇身上。在那里,我一眼就能看出观众全是人类。他们中间没有吸血鬼,甚至连这个男孩子也一样。他最后让我们挤进了嘈杂的人声、潮湿的毛料衣服,以及抚摸着毡边帽子和湿鬈发的女士们戴着手套的手指问。我跟在那些人影后面挤着,心里很亢奋。我们已提前进了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使我们的皮肤在这个剧院所在街区的熙攘人群之中显得太苍白,我们的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可没能享受到血腥味却使我愈发躁动不安起来,但是我来不及了。这决不是杀人的夜晚。这将是个大曝光的夜晚,无论它以何种方式结束。我确信无疑。 “我们仍在这儿,和所有这些太有人味的观众们站在一起。这时,观众席的门都开了,接着一个小男孩挤向我们,招呼我们,指向人群肩膀上方的楼梯。我们的座位是个包厢,是那个剧院中最好的一个。如果血液还没有完全使我的皮肤有点血色,如果当克劳迪娅坐在我臂弯上时,血液还没使她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引座员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毫不在乎。而实际上,当他站在黄铜栏杆前面的两张椅子上替我们拉开帷幕时,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觉得他们会用那些人做奴隶吗?’克劳迪娅小声问道。 “‘可莱斯特从不相信人类奴隶。’我答道,眼睛看着客满的一个个座位,看着下面排排丝绸座椅中间穿行的缀满花朵的一顶顶华美的帽子。在我们这个包厢伸展出去的弧形楼厅深处,那些白白的肩膀很耀眼,钻石在煤气灯下闪着光。‘记住,就狡猾一次,’从克劳迪娅那低垂着的金黄色脑袋下面冒出一句低语,‘别太像个绅士了。’ “先是楼厅的灯都熄灭了,接着主大厅沿壁的灯也灭了。一群乐师已聚集在舞台下面的乐池里面,长长的绿天鹅绒帷幕底部升起的那种气体飘飘乎乎、摇曳不定。接着光线变亮起来,观众席向后倾斜,似乎是被一团灰色的云雾包围着,只见那些手腕上、脖颈上和手指上的钻石透过雾气在熠熠生辉。接着便是一阵随着灰色云雾降临的沉寂,直到后来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声长久回荡的咳嗽。接着又是寂静无声。随后是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铃鼓声,再加上很单薄的木笛吹出的旋律,那旋律似乎使铃鼓上金属铃片那刺耳的丁零声加快,纠缠着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像是中为突出。木笛的旋律高起来了,像是在吟唱某种忧郁的东西,悲哀。这音乐有种魔力,全场观众似乎都被它凝固而且粘合起来了。木笛吹奏出的音乐仿佛像根闪光的带子,在黑暗中慢慢地伸展开来。甚至连正在上升的帷幕也没有一丝声响,没有打破这种宁静。灯全都亮了,那舞台似乎不再是舞台,而是一个林木茂密的地方。灯光在那些粗糙的树干上和从黑暗中高处的阁楼垂下的一簇簇浓密树叶上闪烁。透过那些树木,可以看见低矮的石头河堤以及那河堤上方、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这整个的立体世界是画在一片精美的丝棉织物上的。有微弱的气流经过时,那布景只是稍稍有些颤动。 “稀稀落落的对该布景假象表示欢迎的掌声引发了整个观众席各个角落的拥护者们的掌声并渐入了很短的高潮,然后又慢慢消失。一个披衣的黑影出现在台上,从这个树干转到那个村干。他转得如此神速以至于当他步入灯光中时,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了。在他那张看不见的脸前面,他的一只胳膊从斗篷下面一闪,亮出一把银色的长柄大镰刀来,另一只胳膊的手上握着带面具的细长棒。那面具是个涂了颜色的骷髅,上面闪亮着一张死神的脸。 “人群中发出阵阵喘息声。站在观众面前的是死神,眼前悬着的是长柄大镰刀。死神就在黑暗的树林边上。此时我内心也有某种同观众一样的东西,不是害怕,而是多少有些同凡人一般,对那个画出的易碎布景的魔力,对那个点亮的世界的神秘感的反应。在那个世界中,这人舞弄起他那翻腾的黑斗篷,在观众面前像个大黑豹似的优美地进进退退,引来了观众的阵阵喘息声、叹气声以及那虔诚的低语。 “而此时,在这个人影后面的舞台两侧又出现了其他人影。这个人影的特殊手势似乎有种如同他随之移动的音乐节奏一般的很强的感染力。首先出现的是一位老妇人,弯腰驼背得厉害,灰白的头发就像苔藓一样,胳膊因挎着一只极大的花篮而被压得低垂下来。她穿梭的脚步在舞台上嚓嚓作响,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以及死神急冲冲的脚步声上下晃动起来。接着,她慌忙后退并用两眼盯着死神,然后慢慢放下手中的花篮,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她累了,像是睡着了似的正用手斜托着头。然后,她又把手伸向他,苦苦哀求着。可当他向老妇人走近时,他弯下腰直盯着她那张在我们看来是灰白头发掩盖下的满是阴影的脸,接着他也慌忙向后退,挥挥手,像是要扇去一些浊气,让空气清新一些似的。 “观众中间好像是爆发出了笑声。但当那老妇人站起来并学起死神的样子时,笑声响成了一片。 “那老妇人追逐着死神,绕着舞台在一圈又一圈地跑着,音乐也突然随之变得欢快起来。最后,死神自己倒伏进一棵树干的暗处,把戴着面具的脸像鸟儿一样埋在黑翅膀似的斗篷下面藏了起来。而那老妇人,被甩掉,被击败了。她捡起花篮,在变得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慢慢地下了舞台。我不喜欢这种表演,讨厌那笑声。我看见其他的人影此时开始移动起来,那些手拄拐杖的跛子和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全都在将手伸向死神,音乐正在为他们的各种手势配着管弦乐。死神旋转着,突然一弓背躲过了这个,又用一种表示厌恶的女人手势逃避了那个,最后,在一种厌倦和无趣的玩世不恭中挥手将那些人全都打发走了。 “那时我才意识到,那只白白的、弯得很滑稽可笑的、有气无力的手并不是涂白的。那是只强求观众发笑的吸血鬼的手。当整个舞台最终清晰可见时,一只吸血鬼的手举了起来,正伸向那龇牙咧嘴的骷髅骨,就像是在忍住一个呵欠似的。而接着,这个吸血鬼,仍旧在眼前举着那个面具,做了个极妙的在一棵画得很光滑的树上栖靠的姿势,仿佛正在悄悄地进入梦乡。音乐像鸟儿叽叽喳喳,又如流水潺潺作响,聚光灯把他罩在一个黄颜色的光圈中。灯光渐渐变暗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睡去而慢慢消逝。 “另一束聚光灯的光刺入了丝棉织物布景,似乎要将它一起融化掉。灯光显出了远处戏台后方,孤零零站着的一个年轻姑娘。她很庄严神圣地亭亭玉立在那里,几乎全凭着那一头瀑布似的金色长发打动了观众的心。当她在聚光灯下似乎站立不稳而四周的黑色森林又在上升时,我能觉察到观众内心的恐惧。她好像要迷失在那片森林中了。接着,是她而不是吸血鬼迷失了。她那简陋的罩衫和裙子上的泥土不是舞台化妆的油彩,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尘不染,此时在灯光的照射下如同大理石做的圣母像一般美丽,而且精雕细琢过,而那灯光仿佛是给她的脸披上了一层光的面纱。她在灯光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她。当她举止踉跄时,那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吟声似乎成了那单薄而浪漫的笛声的回音,那是一种对她的美的称颂。在苍白的聚光灯下,死神惊醒了,转身去看她,就像观众刚刚看见她一样,然后在赞美与恐惧之中向她甩出了那只无拘无束的手。 “人们还没听真切,那吃吃的笑声便消失了。她太美了,她那灰色的双眸太忧郁动人了。她的表演太精彩了。接着,那个骷髅面具被突然扔进了舞台一侧,死神朝观众露出了一张放光的白色的脸,他匆匆地理好漂亮的黑发,拉直马甲,掸掉了想象中翻领上的灰尘。死神恋爱了。一阵掌声响起,为那发亮的面容、放光的颧骨以及眨动的黑眼睛喝彩,仿佛这一切都是很巧妙的幻象。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而且肯定是一张吸血鬼的脸,那个曾在拉丁区凑上前跟我讲话,斜眼龇牙的吸血鬼的脸,在黄色的聚光灯下很刺眼。 “在黑暗中,我握住了克劳迪娅的手,紧紧地握着。可她却坐着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窍了。舞台上的黑色森林正令人恐惧地一分为二,透过森林可以看见那个绝望无助的凡人姑娘正盲目地盯着那个嘲笑她的人。黑色森林正从中央分退向两边,任由那个吸血鬼向她接近。 “而她刚才一直在向舞台的脚光方向前进,突然看见他,便止住了脚步,像个孩子似的发出一声哀鸣。她确实很像个孩子,尽管她很显然是个成熟的女人。只有她眼睛周围皮肤上的轻微皱纹和她的年纪很不相称。她那罩衫下面的胸脯虽然不很丰满但却很有曲线美,她的臀部尽管狭窄但包裹在沾满尘土的长裙下却显然很性感。当她从那个吸血鬼那儿返回时,我看见了她眼中打转的泪水,就像灯光下的玻璃一样在闪光。我觉得在恐惧之中,我的灵魂和她订了契约,在期待着。她的美丽真是令人心碎。 “在她后面,黑暗中突然有很多涂了油彩的骷髅骨在向前移动,手持这些面具的人身着黑衣,所以除了他们那些紧抓斗篷边和裙褶的无拘无束的白白的手外,什么也看不清。女吸血鬼在那儿,和男吸血鬼们一起慢慢逼向那个受害者。此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面具全都扔在一边,因此这些面具倒成了很狡诈的一堆东西,那些棍棒如同白骨,上面的骷髅在黑暗中面目狰狞。那里站了7个吸血鬼,其中3个是女吸血鬼,她们那勒在长袍外的黑色紧身围腰显露出她们雪白发亮的胸部轮廓,黑色的鬈发下面,冷酷而发光的脸上一双黑眼睛紧盯着受害者。当她们似乎要紧围靠在那个面色红润的人身旁漂浮起来时,简直美极了,但比起那女人金灿灿的长发和那粉红花瓣似的肌肤,她们却是那样苍白和阴冷。我能听见观众的呼吸声,那些呼吸的突然停止以及那些轻柔的叹息声。那景象真是壮观,一圈白白的脸越来越向前压近,这时领头的人,死神先生转身面向观众,双手在胸口交叉放置。他低垂下头期待着观众的同情和怜悯:她不是令人难以抗拒嘛!观众席中传出很明显的叽叽喳喳的嘲笑声、叹息声。 “但是,是她打破了那有魔力的沉寂。 “‘我不想死……’她小声说道,声音像银铃一般。 “‘我们是死亡,’他答道。她的四周传来了低语:‘死亡。’她转过身,甩动头发,于是那头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金色瀑布,一种覆盖在破旧衣衫的尘土上面的富丽鲜活的东西。‘救救我!’她轻声呼叫,像是连抬高声音都怕似的。‘有人……’她冲着人群说着,她知道那儿一定有人。克劳迪娅发出了一阵轻柔的笑声。台上的姑娘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但要比台下这满屋子目瞪口呆望着她的人们要明白得多。 “‘我不想死!我不想!’她那脆弱的声音突然变了,两眼死盯着那高个、恶毒的吸血鬼头儿,那个这时已跨出圈外的恶魔骗子。 “‘我们都要死的,’他对她说,‘每个凡人所共有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他的手指着乐队、远处楼厅和包厢里的一张张脸。 “‘不,’她不相信地反抗道,‘我还有那么多年要活,那么多……’她的声音很轻,在痛苦中抑扬顿挫。可正如她那光裸的脖颈和颤抖的手的动作一样,这一切她都无法抗拒。 “‘许多年!’大吸血鬼说道,‘你怎么知道你有那么多年要活?死亡对年龄是一视同仁的。此刻你身上就可能有某种疾病,它已经从你的体内开始慢慢地将你吞噬。或者,外面可能就有个人在等着杀你,仅仅是为了你的金发!’说着,他的手指就抓住了那头金发,那深沉的超自然的声音很响亮。‘要我告诉你等着你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吗?’ “‘我不在乎……我不怕,’她抗争道,那响亮清晰的声音跟他的一比是那样脆弱。‘我要碰碰我的运气……’ 夜访吸血鬼-第三部----二 二 “‘如果你真去碰那个运气并且活下去的话,活了很多年后,你留下的将是什么?弓腰驼背、瘪嘴缺牙而老态龙钟吗?’这时,他站在她身后扯起她的头发,露出了她苍白的脖颈。接着又慢慢地从她那宽大罩衫的松松褶裥中抽出了那根衣绳。那件廉价的罩衫敞开了,袖子从她窄窄的粉红色肩膀上滑落下来。她紧紧抓住衣袖,这只不过更招致了他的愤怒。他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甩。观众们似乎是叹息声一片,女人们拿着观看演出的小望远镜,男人们在座位上向前探着头。我看着那件衣服滑落下来,看着那苍白光洁的肌肤连同那怦怦跳动的心还有那两个小小的乳头,听任那衣服可怕地滑落下去。那个吸血鬼紧紧抓住她的右手腕,站在一旁。眼泪顺着她羞红的双颊肆意淌着。她紧咬双唇,牙都陷进肉里去了。‘就像这粉红的躯体一样,毫无疑问,它将变得灰暗,布满皱纹,’他说道。 “‘让我活,求求你,’她哀求着,脸扭向一边不再看他。‘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可是,如果你此刻就死,你为什么要在乎呢?如果这些吓不倒你……这些恐惧?’ “她摇摇头,徒劳地挣扎着。她被外败了,没有办法。我感到自己热血奔涌,义愤填膺。她低垂着头,承担着求生的所有责任。这是不公平的,极大的不公平。她本应该可以用那显而易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且是在她身上美好地体现着的逻辑去和他的谬论对抗。但他使她哑口无言,使她那无法阻挡的求生本能显得那样渺小而模糊。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破灭和衰弱。我恨他。 “那宽大的外套滑落到她的腰际,当她那小小的圆润的乳房暴露无遗时,一阵低语从兴奋的观众席中传出来。她拼命想挣脱出他的手掌,可他抓得很紧。 “‘假如我们要放你走……假如死神的心能抵挡住你美的诱惑,那么他会转而垂爱于谁呢?得有人替你死。你能替我们挑出这个人吗?这个人能站在这儿忍受你此时所忍受的一切吗?’他朝观众席做了个手势。她慌作一团。‘你有姐妹……母亲……或者孩子吗?’ “‘没有,’她气喘吁吁地说,‘没有……’晃动着浓密的头发。 “‘肯定得有人替你,一个朋友吗?选!’ “‘我不能。我不会……’在他的紧紧抓握下,她扭动着。她周围的吸血鬼们观望着,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似乎那些超自然的躯体是些面具。‘你于心不忍吗?’他嘲笑着她。我知道,如果她说能,他将会怎样地指责她,说她同他一样歹毒地致人于死地,说她命该去死。 “‘死亡无所不在地等着你们。’这时他叹了口气,仿佛突然被挫败了一般垂头丧气。观众无法觉察到这一点,可我能。我能看出他脸上光滑的肌肉在绷紧。他正试图让她灰色的双眸正视他的眼睛,可她却拼命渴望地看着别的地方。在那温暖而上扬的空气中,我能闻到她肌肤上的尘土味和香水味儿,听到那轻柔的心跳声。‘毫无知觉的死亡……所有凡人的命运都是这样。’他弯腰靠近她,若有所思,对她很着迷,但内心又在挣扎。‘……可我们是有知觉的死亡!那样会让你成为一个新娘。你知道被死神钟爱意味着什么吗?’他几乎吻到了她的脸,吻到了她脸上那滴滴晶莹的泪珠。‘你明白死神知道了你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她看着他,被恐惧征服了。接着,她的双眼似乎迷茫起来,双唇松弛下来了。她正隔着他盯着另一个从阴影中慢慢出现的吸血鬼的影子。很长时间来,他一直站在这一群吸血鬼的边缘,双手紧握,又大又黑的双眼很呆滞。他的样子不像是个饿死鬼,看上去并不着迷。可是她此刻正盯着他的双眼,痛苦使她沐浴在一种美的光芒中,一种使她让人无法抗拒地着迷的光芒。正是这一点,这种可怕的痛苦抓住了发腻的观众。我能感觉到她的肌肤、她那小而坚挺的乳房,能感觉到我的双手在抚摸着她。我闭上双眼,努力不去想它,然后看着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幽僻的黑暗之中。他们将她团团围住了,这群吸血鬼们。她没机会了。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看见她在舞台脚灯那朦胧的灯光中闪现,看见了她那金灿灿的泪珠。站在远处的另一个吸血鬼嘴里吐出了轻柔的话语……‘没有痛苦。’ “我能看到那个魔鬼骗子在变僵硬,可其他人谁也看不见。他们只能看见那女孩光滑稚气的脸,那张开的双唇。她一动也不动,带着天真无邪的惊奇盯着远处的那个吸血鬼。他们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在他后面重复道:‘没痛苦?’ “‘你的美貌是给我们的一个礼物。’他那浑厚的声音毫不费力地在整个室内回荡,似乎要凝固并且控制住那不断上升的兴奋热浪。接着,他的手轻轻地几乎很难察觉地挥动了一下。那个骗子在渐渐后退,慢慢变成了那些病人中的一员。那些人面色苍白,如饥似渴但又镇定自若,很奇怪。后来,慢慢地,另一个吸血鬼很优雅地向她靠近了。她很倦怠,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赤裸,眼睛在眨动,湿润的双唇吐出一声叹息。‘没有痛苦,’她加重语气说道。看着她对他的向往,看见她此刻就要在这个吸血鬼的魔力之下死去,我几乎受不了了。我想对她大声疾呼,打破她那神魂颠倒的状态。而且我需要她。当他向她靠近时,我需要她。这时他的手伸了出来,抓住她裙子的抽绳,她倾向他,头向后仰起,那黑色的衣服滑落在她的臀部,盖住了她两腿之间技垂下来的金色毛发。那腿上孩子似的汗毛,纤细而鬈曲。裙子滑落到脚上。这个吸血鬼背对着闪烁的脚灯张开了双臂。当女孩那金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黑色外套上时,他那金棕色的头发似乎也在颤动着。‘没有痛苦……没有痛苦……’他在对她低低耳语,而她已全然沉醉了。 “此刻,他将女孩慢慢转向一边,这样他们全都能看见她那张安详的脸。他正托举着她。她弓着背,光裸的乳房碰到了他身上的钮扣,苍白的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当他的牙齿咬陷进她的肌肤时,她大叫着,变得僵硬起来。她的脸上木无表情,就像那回荡着共有的欲望的黑乎乎的剧院一样死静。他那只白白的手托在她那红润的屁股上很刺眼。她的长发垂落下来,碰到并盖住了那只手。当他吸血的时候,他将她在舞台上腾空托举起来,她的脖颈在他那苍白的面颊衬托下很有光泽。我感到虚弱、头昏眼花,内心的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纠缠着我的心、我的根根血管。我感觉自己紧握着包厢黄铜栏杆的手握得更紧了,最后我听到了栏杆接头处金属的断裂声。而那种轻柔的拧绞声,凡人是无法听见的。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它引诱我到了我所处的这个精彩的地方。 “我垂下头,想闭上双眼。整个空气似乎因她有活力的肌肤而芬芳,而且那样潮湿、闷热和甜蜜。其他的吸血鬼们围着她,吸着血,那只紧抓住她的白白的手在颤抖。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放开了她,将她翻转过来摆平。当他丢下她时,她的头向后倒仰着。那些美艳绝伦的女吸血鬼中有一个在她身后站了起来。当她弯下腰去吸血时,不停地摇晃拍击着女孩。此刻吸血鬼们全都围着她,她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当着入迷的观众的面传来传去地吸着。她被抛向一个男吸血鬼,头向前耷拉在他肩上,她的颈背像她那小屁股或者修长的大腿上光洁的肌肤以及那无力地弯曲着的膝上的细皱纹一样迷人。 “我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满嘴都是她的味道,我的血管处在痛苦的折磨中。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刚才征服那女孩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他正像刚才那样站在一旁,那双黑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找寻我,似乎透过温暖的气流盯住了我。 “吸血鬼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往下退。彩色的森林布景又回来了,悄悄地滑入了原先的位置。当那个赤裸地躺在那神秘树林中虚弱而且极苍白的凡人女孩像躺在森林的地上一样地安卧进那黑棺材的丝绸中时,音乐又响了起来,很恐怖而且吓人,随着渐渐变暗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响。所有的吸血鬼都走了,只剩下那个骗子。他刚刚已经从那些阴影中捡起了他的长柄大镰刀,还有那手持的面具。当各种灯光渐渐消失的时候,他正蜷曲在那个沉睡的女孩旁边,而音乐在那环绕四周的黑暗中有着独特的魔力和威力。后来,那音乐也消失了。 “一时间,整个观众席出奇地静。 “接着,各处的掌声响起来了,一下子把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连成了一片。墙上的灯、台上的灯全都亮起来了,人们交头接耳,全场都议论开来。有一排中间座位上的一个妇女站了起来,猛地从座位上拿起狐皮大衣要走,尽管还没人给她让道。另外又有个人很快地挤向铺着地毯的走廊,两只脚拖着整个身躯,仿佛是被人赶到出口处似的。 “可是后来,那嘈杂的人声渐渐成了从挤满剧院门厅和拱顶室的那些老于世故、涂脂抹粉的观众们中传出的轻柔悦耳的嗡鸣。咒语被破除了。在空气清新芬芳的雨中,在马蹄的嘚嘚声以及叫出租车的喊声中,一扇扇门被砰砰地打开了。在一大片稍稍歪斜的座位中,一个绿丝绸椅垫上面,有只白手套很显眼。 “我坐在那里看着、听着,有只手遮住了我低下的脸,是某人的手或者谁的手也不是。我的胳膊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内心的激情渐渐平息下来,那女孩的气息仍在我的唇边滞留着,仿佛雨中仍夹带着她的香气,空荡荡的剧院里我仍能听到她心的悸动。我贪婪地吮吸着那雨中的气息,瞥见克劳迪娅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两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大腿面上。 “我嘴里面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心里还有一种慌乱的感觉。后来我看见了在下面走廊上独自行走的一个引座员,他正在扶正座椅,捡着被扔在地毯上的四散的节目单。我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这种痛苦、慌乱以及令人目眩的激情只会让我陷入一种固执的迟钝中。如果我能跳下去,躲在他身旁的某个拉上帷幕的拱廊,在黑暗中像他们吸那女孩一样很快地将他吸干的话,这种痛苦的感觉才会消除。我只想那样做,别的什么也不想。克劳迪娅在我低垂的耳边说着:‘别心急,路易,别心急。’ “我睁开了眼睛。有人在附近,在我的视野边缘,一个比我的听力和我的敏锐预感更胜一筹的人。这就像有了灵敏的天线一般,他甚至能看穿我的这种心烦意乱或者我的所思所想。可他却站在那儿,一声不响,远离包厢挂帷幕的入口处。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独来独往的家伙,站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看着我们。这时我知道了,正如我所猜测的,他就是那个给我邀请卡让我们到剧院来的吸血鬼。阿尔芒。 “除了他的平静之外,他那少有的梦幻般恍惚的表情已经使我大吃一惊了。他似乎一直靠着墙,站了很长时问。当我们看着他并向他走去时,他仍没有任何要挪动的迹象。如果不是他那么完全地吸引了我,我早就会为他不是那个高个黑发的吸血鬼而感到宽慰了,但我没想到这一点。这时他的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克劳迪娅,没有任何的赞美之词,不同于人类掩饰自己这种凝视的习惯。我把手搭在克劳迪娅的肩上。‘我们已经找了你很长一段时问。’我对他说着,内心渐趋平静,似乎他的平静驱走了我内心的慌张和烦恼,就像大海的海水冲走陆地上的某些东西一样。我无法再夸大他的这种本领,可是我也无法描述它而且以后也做不到。事实上我心中那试图对自己描述一下的想法也很让我自己不踏实。他给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他知道我在干什么,他那平静的姿态和深褐色的双眼似乎在说我所想的或者特别是我此时努力想说的话一点用也没有。克劳迪娅一言不发。 “他从那面墙边挪开,开始走下楼梯;与此同时,他做了个欢迎我们的手势并要我们跟他走,可所有这一切都做得那样流畅而且迅速。跟他相比,我的手势不过是人类手势的滑稽模仿而已。他打开了一面较低的墙里的门,让我们进了剧院下面的那些房问。当我们下去时,他的脚步只是在石头阶梯上轻轻扫过。他背对着我们,在前面走着,对我们完全信任。 “这时,我们走进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很大的地下舞厅的地方,它是由一间地下室精雕细琢成的,比头顶上的那个建筑物更古老些。我们头顶上刚刚开着的那扇门落下来关上了,还没等我好好看看这个屋子,灯就灭了。我听见黑暗中他衣服的沙沙作响,接着便是刺耳的划火柴的声音。他的脸在火柴上方映得发亮,随后,火光中,一个人影移到他身旁,是个小男孩,拿给他一支蜡烛。那男孩的出现使我心里一惊,又把我带回到刚才舞台上那女孩给予我的那种戏弄人的快乐中,想起了她那俯卧的躯体以及那涌动的血液。这时,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神情和那个金棕色头发吸血鬼的很相似。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给他点了蜡烛并对他小声说了句‘去吧’。烛光扩散,映到远处的墙壁上面。那个吸血鬼举着蜡烛,沿着墙向前,招呼我们俩都跟着。 “我看见了一个环绕着我们的壁画和壁饰的天地。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那些画色彩很深而且还在烛光中颤动。渐渐地,在我们旁边的壁画的主题以及内容清晰可见了。那是勃鲁盖尔①的《死神的胜利》,画得如此规模巨大,以至于所有那些可怕的人物都在黑暗中高耸在我们头上。那些冷酷无情的骷髅们在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深沟中运送着无助的死人;或者在拉着一车的人类头骨;或者在斩掉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上的头颅;或者在绞架上吊起人来。钟声在无边无际的烤焦而冒烟的地狱土地上敲响,很多伟大的军队向那里走去,那些可怕的没头脑的士兵们迈步走向大屠杀的战场。我扭过脸去,可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拍拍我的手,领我沿着墙向前去看《天使的坠落》,看那个该死的家伙怎样慢慢地从天上的高处坠入了正在宴饮的一群怪物那可怕的混乱之中。那壁画如此形象逼真而完美无瑕,我浑身发抖。那吸血鬼又拍拍我的手,而我站在那儿没理会,一动也不动。我故意抬头看那壁画的最高处,在那儿我能从阴影中分辨出两个用嘴吹喇叭的漂亮天使。过了一会儿,咒语破除了。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我进巴黎圣母院的第一个夜晚的感觉,但后来这种感觉没了,就像某种虚无飘渺的宝贵东西被突然夺走一样。 ①Brueghel,佛兰德斯画家。 “蜡烛举了起来,种种的恐惧也全在我周围上升了:那些中世纪的木刻、纹章图案以及雕刻上面,有博斯①的无言的被驯服的人和堕落被打入地狱者;有特莱尼那些棺材里面浮肿的死尸还有丢勒②笔下那些可怕的骑手们,跑完了他们所能忍受的最远路程而在气喘吁吁。就在那天花板上面,纠结缠绕着无数的骷髅和腐烂的死尸以及那些恶魔和痛苦的刑具,仿佛这里成了死神自己的教堂一般。 ①Bosch,hieronumus(1450—1516),荷兰画家。作品主要为复杂而独具风格的圣像画,代表作有《天堂的乐园》、《圣安东尼受诱惑》等。 ②Durer Albrecht(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与哥特式艺术技法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等。 “最后,我们站到了屋子的中央。那支蜡烛的光似乎要将我们四周所有的图像都映照得栩栩如生。我好像就要神志昏迷似的,屋子开始可怕地转动起来,那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抓住了克劳迪娅的手。她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当我朝她望时,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好像宁愿我让她一个人呆着似的。然后,她双脚从我身旁跳开并很快地在石头地上轻轻跺起来,脚步声沿着四壁在回荡,就像是有很多手指在轻轻扣我的两个太阳穴、我的头骨一般。我双手捂着两个太阳穴,默默地紧盯着地面,想找个藏身之处,仿佛只要抬起双眼就会被迫去看那些我不愿也无法忍受的痛苦和不幸。后来,我又看见了烛光中那吸血鬼的脸,看见了他那黑眼睫毛包裹着的一双永远不老的眼睛。他的嘴唇纹丝不动。当我盯着他时,他似乎是对我笑了,可他甚至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做过。我更加使劲地看着他,断定那是一种只要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看穿的强有力的幻觉。我越看得多,他似乎就越笑得厉害,最后他似乎是带着一种无声的低语、思索和歌唱而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我能听见那像是有种东西在黑暗中卷曲的声音,就像墙纸被一堆火烤得卷起,或一个烧着的玩偶脸上的颜料剥落的声音。我产生了一种要伸手抓住他的强烈欲望,想要拼命猛烈地摇晃他,这样他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就会动动,就会唱出这样轻柔的歌了。然而,我突然发觉他在紧压着我,他的一只胳膊挟着我的胸部。他离得太近,我都能看见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珠上面缠结闪动的眼睫毛了,而他那柔和无味的气息也直扑向我的肌肤。真让人晕晕乎乎。 “我从他身边走开,可又被拉回他的身边,尽管我根本没挪步子。他的胳膊用力挟着我,那烛光也冲着我的眼睛闪耀,所以我感觉到了它的温暖。我通体透凉的身躯极渴望那种温暖,但突然间我却伸手要将它掐灭,然而我又找不到它了,我所看见的只有他那张熠熠放光的脸,我从未见过莱斯特的脸像这样,苍白、光滑无毛孔、强健结实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另一种吸血鬼。所有不同的吸血鬼们。一个和我同类的无限的吸血鬼行列。 “那种时刻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正伸着手触摸他的脸,可他却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似乎他从来就没靠近过我,也丝毫没打算将我的手推向一边。我往后退缩,脸也臊红了,尴尬而不知所措。 “在巴黎的那个夜晚,在很远的地方,钟敲响了。那一连串单调而响亮的钟声似乎要穿过那些墙壁,而那些将钟声渗透并传入地下的树木就像一根根很大的管风琴管。那种低语以及那隐隐约约的歌唱又传来了。透过黑暗,我看见那个凡人男孩在看着我,而我也闻到了他热烘烘的体香。那吸血鬼敏捷的手召唤着他,他向我走来。他眼中毫无畏惧而且很激动,烛光中他靠近我并用两只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 “我从未想象过也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这种清醒的凡人的顺从。可是因为他的缘故,我还没来得及将他推开,就看见了他那细嫩脖子上有点发蓝的伤疤。他在把脖子伸给我。这时他将整个身体紧靠着我,我能感觉到他衣服下面紧靠着我腿的性器官的坚挺的力量。一阵重重的喘息从我的双唇吐出,但他却弯腰靠得更近,将嘴唇落在我那对他而言想必曾经是那样冰冷和毫无生气的唇上。接着,我将牙齿刺入他的肌肤。我全身僵直,那男孩坚挺的性器官用力地顶着我,于是我激动地将他从地上举了起来。他那一阵接一阵的心跳声传入我的心中,令我似乎有种失重的感觉,抱着他一起摇晃着,贪婪地吮吸着他,而他也心醉神迷,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快乐。 “后来,我有点虚弱而且气喘吁吁了,看见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两只胳膊空着,嘴里仍溢满了他血液的味道。他倚靠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胳膊搂着那吸血鬼的腰而且也用和那个吸血鬼一样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双眼变得很蒙眬而且人也因生命的流失而变得虚弱了。记得当时我默默地走向前,被拉近到他身旁,而且这一切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那男孩的目光在嘲笑我,那有意识的生命在蔑视我。他应该死却不会死。他会活下去,会领悟到并且从那种亲密的关系中逃生。我转过身去。吸血鬼们的主子在那些阴影中移动,他们的蜡烛燃得更旺了,烛光从那阴凉的空气中掠过。蜡烛的上方赫然耸立着一大堆墨水画的人物:一个被人脸秃鹫蹂躏过的妇女躺倒的死尸;一个手脚被绑在树上的赤裸的男人,旁边挂着另一个人的躯干,被割断的胳膊还绑在另一个树枝上,头仍钉在一个大钉上,头上的毛发都竖着。 “那歌声又传来了,单薄飘渺的歌声。慢慢地,我内心的那种饥饿感消退了、顺服了,可我的头在轻轻颤抖,那些蜡烛的火苗似乎要消融在那一个个闪亮的光圈中。突然有人碰了我,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于是我几乎失去了平衡。等我站直身子时,看见了一张瘦削的尖嘴猴腮的脸,是那个骗子吸血鬼。我蔑视他。他伸出两只苍白的手抓住我。但另一个吸血鬼,远处的那个,突然走向前站在了我们中间。他好像撞到了那另一个吸血鬼,我似乎也看见他移动的,可后来我又看不到他动了,他们全都像雕像似的站着不动,眼睛紧盯着对方,时光如同平静的海滩上向后翻卷的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逝去了。我说不清我们三个人站在那些阴影中,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问。对我来说,他们似乎是完全地静止不动的,只有他们身后闪烁的烛火似乎还有些活力。然后,我记得自己沿着墙踉踉跄跄地走,接着发现了一张大的橡木椅子。我几乎是瘫倒在了里面。克劳迪娅仿佛就在附近,在用一种压低的但是甜甜的声音和某人说话。我的额头全是血,滚烫发热。 “‘跟我来,’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对我们说道。我在仔细地观察他的脸,看看他那刚才一定是发出了声音的嘴唇动没动。可是在那声音过后,等了很长时间仍是令人绝望的一无所获。后来,我们三个人沿着一段长长的石阶向下走,深入到了这个城市的地下深处。克劳迪娅走在我们前面,长长的影子映在墙上。空气带着水的芬芳清新变得凉爽宜人起来,在吸血鬼手持的蜡烛映照下,我看见那石缝中渗出一个个像金珠似的小水滴。 “我们走进的是间很小的房间,石墙凹陷深处的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屋子另一头放着一张床,嵌在岩石里面并用两扇铜门围着。开始我看这些东西是一清二楚的,壁炉对面靠墙的长长一排书、靠墙的一张木制书桌还有另一边的那个棺材。可后来整个房间开始晃动起来,接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两手按住我的双肩,领我坐进了一张皮椅子里。炉火把我的双腿烘烤得很热,可这样让我感觉很好,有某种敏锐而清醒的东西要将我从这种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向后情坐着,两眼只是半睁半闭,想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那张床仿佛是个平台,那个小平台的亚麻布枕头上躺着那个男孩子。他的黑发中分并且在两耳附近鬈曲着,此刻他正处于一种梦幻般的兴奋状态,看上去就像波堤切利①绘画中那些轻巧自如的两性动物中的一个。在他旁边,紧靠着他的是克劳迪娅,两只小巧苍白而僵硬的手触摸着他那血色红润的躯体,把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里面。那个爱发号施令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看着,伸出两只手鼓起掌来。当克劳迪娅站起来时,那男孩颤抖着。那个吸血鬼温和地将她搀扶起来,就像我扶她一样。她两手仍抓着那男孩脖子的某个地方,两眼陶醉地闭着,双唇被血染得鲜红。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书桌上,她向后倚着那些皮面书躺下,两手优雅地垂落在她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大腿面上。那两扇门将那男孩关了进去,他的脸埋进了亚麻布枕头中,睡着了。 ①Botticelli,Sandro(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增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维纳斯的诞生》等。 “那屋子里有某种东西在困扰着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是被自己或者是被两种残酷而折磨人的情形下的某个人强有力地吸引住了。那两种情形,一是对那些恐怖的绘画的极度迷恋,另外就是在他人眼里我曾可耻地陷入其中的杀人害命。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我,心里极想逃避的又是什么。我不停地看着克劳迪娅,看她倚靠着那些书躺着的样子,看她坐在书桌上那堆东西之间的样子;看那发亮的白色骷髅、烛台以及那烛光下手迹闪闪发光的翻开的羊皮书。接着,在她上方的一张光洁闪亮的中世纪恶魔绘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恶魔有角而且有蹄,他那野兽般的形象正逼近一伙在聚集祷告的女巫们。克劳迪娅的头正好在那幅画下面,她那蓬松鬈曲的头发正抚弄着它。她睁大惊奇的双眸望着褐色眼睛的吸血鬼。我想将她扶起,可突然间,她躺着的样子,很可怕地、令人恐怖地使我联想到一个玩偶。我盯着那恶魔,宁可看那张可怕的脸,也不想去看克劳迪娅那可怕的一动不动的样子。 “‘如果你说话,是不会吵醒那个男孩子的,’褐色眼睛的吸血鬼说道,‘你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走了那么长的路。’渐渐地,我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过,烟雾上升并且慢慢散去似的。我很清醒地倚躺着,非常平静地看着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他。克劳迪娅也看着他。他挨个打量着我们,那张光滑的脸和平静的双眼极像以往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我叫阿尔芒,’他说,‘是我派圣地亚哥去给你们送请柬的。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欢迎你们到我家来。’ “我攒足了力气讲话。当我告诉他我们独处时的恐惧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怪。 “‘但你们是怎样成了吸血鬼的呢?’他问道。克劳迪娅的一只手从没有过地轻轻地从大腿面上举起来,两眼的目光机械地从他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我看见了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没有任何表示。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想回答,’阿尔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劳迪娅的声音更有韵味,也远不如我自己的声音像人类。我发觉自己又走了神,陷入了对那种声音和那双眼睛的沉思之中。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思绪中摆脱出来。 “‘你是这伙人的头儿吗?’我问他。 “‘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头儿”,’他答道,‘可如果这儿有头儿的话,我就是。’ “‘我还没到……请原谅……到讲我是怎样变来的时候。因为那对我一点也不神秘,并且丝毫不成问题,所以,如果你不具备我所尊敬的才能,我不想谈起那些事情。’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确有这种才能,你会尊崇它吗?’他问。 “我真希望能描绘出他说话的神态。他每次说话都那么像是经过了那种极似我曾不知不觉陷入井且备受折磨的深思熟虑似的,然而他却从没动过而且仿佛总是那么警觉。这使我心烦意乱但同时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正如我被这间屋子、它的简朴、它的富有,以及书籍、书桌、壁炉旁的两把椅子、棺材和那些画等必需品的温暖组合所吸引一样。与这间屋子相比,饭店里那些房间的奢华似乎粗俗不堪,但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我很清楚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除了那个凡人男孩,那个熟睡的男孩。对他我根本不了解。 “‘我不能肯定。’我说着,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可怕的中世纪的魔鬼。‘我得弄清楚什么……它由谁而来。它是否来自其他的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其他什么地方……’他说道,‘其他地方是什么?’ “‘是那个!’我指着那幅中世纪的画说。 “‘那是幅画,’他答道。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那么魔鬼撒旦……某种魔鬼的魔力在此没赋予你作为一个头儿或吸血鬼的才能吗?’ “‘没有,’他平静地回答道。他答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都没办法弄清楚他对我所提的那些问题的想法。他到底是不是以那种我所知道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的? “‘那么其他的吸血鬼呢?’ “‘没有,’他答道。 “‘那么我们不是……’我向前移了移问道,‘魔鬼撒旦的孩子吗?’ “‘我们怎么可能是魔鬼撒旦的孩子呢?’他反问说,‘你相信是撒旦创造了你周围的这个世界吗?’ “‘不。我相信是上帝创造的,如果是有个人创造世界的话。但想必他也一定创造了魔鬼撒旦。我想知道的是,我们是不是他的孩子!’ “‘正是如此,所以,如果你相信上帝创造了撒旦,你就必须意识到撒旦的所有才能都来自上帝,而撒旦只不过是上帝的孩子。我们也是上帝的孩子。没有什么撒旦的孩子,真的。’ “我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一切的种种情绪。我向后倚坐在皮椅上,看着那个木刻的小魔鬼,暂时从因阿尔芒的出现而产生的种种约束中解脱出来,沉浸在我自己的思绪中,沉浸在他那简单逻辑的无可争辩的含义之中。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毫无疑问,我说的你一点都不觉奇怪,’他说道,‘你干吗要让这些想法影响你呢?’ “‘听我解释,’我开始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大吸血鬼。我尊敬你。但我不会你这种超脱、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做不到而且我怀疑以后也永远做不到。我承认这一点。’ “‘我懂了,’他点头说道。‘我看见你在剧院里,看到你的痛苦、你对那女孩的同情。当我把丹巴斯给你时,我看到了你对他的同情。当你杀人时,你痛苦得要死。你仿佛觉得自己该死,而且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激情和正义感之下,你却希望称自己为撒旦的孩子呢?’ “‘我有罪,和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任何吸血鬼一样有罪!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杀人,而且还将继续这样做。当你将那个叫丹巴斯的男孩交给我时,我吸了他的血,尽管我无法得知他还能不能再活下去。’ “‘那样做为什么会使你同其他任何一个吸血鬼一样有罪呢?难道罪恶没有等级之分吗?难道罪恶就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深渊,一个人只要带着初次的罪过坠入其中就会一下子跌入到底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我对他说。‘这不符合逻辑,不是像你能自圆其说的那样。但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没有一丝安慰。’ “‘可你这样不公平,’他对我说道,声音中第一次有了隐约的表情,‘你肯定把善良分成很多等级和种类。儿童的善是天真,接着便是那抛弃尘世凡俗的一切而过着一种刻薄自己替天行道的生活的僧人的善,还有圣人们的善、好主妇的善。这些善全都一样吗?’ “‘不一样,可它们全都相似,而且极大地不同于恶,’我答道。 “我不知道当时我能想到说这些话。那时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样把它们说了出来。这些话是我内心最深处种种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说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同另一个人对话时想出来也就绝不可能具体化。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被某种消极的思想占据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的心灵只能一个劲地从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乱中形成某种想法,但突然间它受到另一个心灵的触击,被另一种思想所滋养而且深深激活起来,最后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形成了种种的结论。那时,我才感受到那种极少有的、最强烈的孤独感减轻的轻松感觉。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并忍受另一个世纪的数年前当我站在巴贝特的楼梯下面的那个时刻的心情,我能感觉到和莱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无休止的令人难受的挫折感,还有后来对克劳迪娅那热烈而执着的爱,那种爱曾使我们软弱地沉溺于感官刺激,即那种渴望杀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暂时忘记了孤独。接着,我看到了东欧的那座荒凉的山,在那儿我曾遇到那个没头脑的吸血鬼并且在修道院的废墟上杀了他。那似乎是我内心的一种很强烈的阴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唤起而得到了满足。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自己仍在说:‘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而且没有一丝安慰。’ “我看着阿尔芒,看着他那严峻的永恒不变的脸上大大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正再次盯着我,一动不动像幅油画似的。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在画满油画的舞厅里曾感受过的周围世界的缓慢移动,那种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种某个需要的唤起。这种需要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正是这种对其实现的许诺包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而且还有个问题,那可怕的、古老而逼人的关于罪恶的问题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两只手抱住了我的头,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扰时就本能地捂住脸绞尽脑汁一样,似乎那两只手能透过颅骨,按摩里面的活脑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么这种罪恶是怎样形成的呢?’他问道,‘一个人怎么会从体面一下子变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残暴的罗马君王一样邪恶呢?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没参加礼拜日的弥撒或在圣餐的圣饼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为偷了一只面包……或是因为与邻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摇摇头说,‘不是。’ “‘但是如果罪恶不存在等级,而罪恶又确实存在,那么这种罪恶只要一次罪孽便可构成。那难道不就是你所讲的吗?那个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说,‘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那么就无所谓罪孽了,’他说,‘没有罪孽能成为罪恶。’ “‘那不对。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我们就是世上最高级的有意识的动物了。唯有我们能理解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类生命每一分钟的价值。而构成罪恶、真正罪恶的就是对每一个人类生命的剥夺。一个人是否明天、后天或最终死去……那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个生命……它的每秒钟……都是我们所拥有的。’ “他向后倚坐着,似乎在我讲完的刹那,他的那双大眼睛眯缝起来了,盯着炉火的深处。这是自他找到我以来,第一次把视线从我身上离开,而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在被监视地看着他。他长时间地这样坐着,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就仿佛空中的烟雾一般明显可见。你知道,不是读它们,而是用心去感受它们的力量。他似乎有种预感,尽管他的脸很年轻,可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显露出的是极端的老练和智慧。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因为我无法解释那脸上年轻的轮廓、他的双眼是怎样同时表现出他的天真以及这种年龄和阅历感的。 “这时他站了起来,看着克劳迪娅,双手在背后松松地握着。我能理解克劳迪娅所有这段时间的沉默。这些问题不是她关心的。在他和我说话的所有这段时间里,她深深地迷恋着他并且一直在等着他,毫无疑问地是等着向他学习。但此刻我明白了他们相对视时的某种其他的东西。他站起身时,身躯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没有任何人类的动作手势,没有那种根植于必要性、礼仪以及思维的波动之中的动作手势,他此刻的寂静是超自然的。而她也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同样的寂静。他们以一种超自然的、几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对视着。 “我成了某种使他们头晕和震颤的东西,就像凡人给我的感觉一样。我知道,当他再转向我时,他就会明白克劳迪娅并不相信或者不赞同我的有关罪恶的概念。 “他的讲话很突然地开始了。‘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恶,’他冲着炉火说道。 “‘是的。’我答道,觉得那几乎要耗尽的炉火又跳跃起来了,全没有像以往它一直给予我的那种种温暖感觉。 “‘是真的。’他说着,令我震惊,使我更沮丧,更绝望。 “‘那么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我重复道,并不害怕显示我的无知和我那令人难受的人类痛苦。 “不知道。” “‘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谈过话!’ “‘就我所知没有。’他说着,沉思着,炉火在他的双眸中呈现跳跃着。‘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后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着的最老的吸血鬼了。’ “我盯着他,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那说话声开始渐渐变小,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我以前曾一直害怕发生的那样,那样孤独寂寞,那样毫无指望。一切都将像以往一样继续下去,继续再继续。我的搜寻结束了。我无精打采地向后倚坐着,看着那些舔动的火苗。 “让他再讲下去是徒劳无益的,但再为听到这样一个相同的故事而去周游世界也没有意义了。‘400年,’我想道,又重复了一遍,‘400年。’我记得当时我是在盯着炉火者。炉火中有一根柴火正在很慢地塌落着,整个晚上都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塌落。那木头上面烧出了很多小凹孔,孔眼里面填满了一些已经很快烧掉的物质。在那些大火苗中间夹杂着每个小孔眼中闪动的小火星:所有这些小小的火苗连同它们那一个个黑洞口在我眼中似乎都成了张张合唱的脸,而那是一种无声的合唱。那种合唱无需唱出声,它一口气在火中唱着它无声的歌,不停地唱着。 “突然,阿尔芒走动起来,衣服磨擦的声音很大。只见他的人影和那噼啪作响的烛光一低,他跪在了我的脚下,伸出两只手抱住我的头。他的两只眼睛在放光。 “‘这种罪恶感,这个概念,是来自失望,来自痛苦!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撒旦的孩子!上帝的孩子!这就是你带给我的唯一的问题,这就是纠缠你的唯一的魔力吗?所以当这唯一的魔力仍在我们内心时,你自己就一定要让我们分出个上帝和魔鬼来吗?你怎么能相信这些古老荒谬的谎言、这些神话、这些超自然的典型呢?’他那样迅捷地从克劳迪娅那呆滞的脸上方的墙上抓下那幅魔鬼画,以至于我都看不见任何动作,只看到眼前那斜眼的魔鬼,接着便听见火焰中的噼啪声。 “当他说这番话时,我心中有某种东西破碎了,撕裂了,于是感情的狂潮汇成一股洪流,四肢的每块肌肉都鼓凸起来。这时我站了起来,挣脱他,慢慢向后退去。 “‘你疯了吗?’我问道。我被自己的怒火和绝望惊呆了。‘我们站在这里,我们两个,不会死,不会老,每天夜里起来用人类的血去喂养自己的长生不老;而那儿,在你的书桌上,背靠着世代的知识书籍,坐着一个和我们自己一样的恶魔似的天真无瑕的孩子,而你却要问我怎么会相信,怎么会在那超自然中寻找一种解释!我告诉你,当我看清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之后,我他妈的什么也不信了!难道你信吗?这样相信,这样该死地相信,我现在连最荒谬的事实都能接受:那就是,这一切丝毫没有意义!’ “我退到门口,避开了他那张惊愕的脸。他的手在嘴唇前停着,手指弯曲着握入掌心。‘别走!回来……’他低声说。 “‘不,现在不行。让我走。就一会儿……让我走……什么也没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让那一切都埋在我心里……就让我走吧。’ “在我关上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下。克劳迪娅的脸转向我,尽管她还像刚才那样坐着,两只手抓着膝盖。然后,她做了个手势,就像她的微笑一样难以捉摸,那气势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而我要走了。 “那时我一心渴望逃离那个剧院,到巴黎的大街小巷去漫游,让胸中积聚的极大震动慢慢地消逝。可是,当我沿着低矮地下室的石板路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时,我迷惑起来。恐怕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的。莱斯特应该是死掉了,对我来说,这种想法仿佛从未有过地荒唐。如果事实上他已经死了,那么就像我一直是这样做似的回过头去再看看他,我觉得他要比以前好得多。他和我们其他的人一样是绝望的。他所害怕分享的并非那要求绝对忠实和崇敬的无所不知的保护者。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知道。 “我渐渐明白的只有这个,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想法。我曾因所有错误的理由而憎恨过他,是的,一点儿没错。该死,我发觉自己最后竟坐在了那些黑暗的台阶上面。舞厅里的光将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那粗糙的地面上,我两手抱住头,精疲力竭。我的心里说,睡觉。然而我心里的更深处说,做梦。但我仍然没动,没回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个饭店此刻对我而言似乎是很安全而且很逍遥自在的地方,那里有令凡人欣慰的精美和豪华。在那儿,我可以躺进紫褐色天鹅绒的椅子里面,一只脚搁在垫脚凳上,看那炉火舔着大理石贴砖,然后完全像个沉思的人一样从那些长长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快逃到那里去,我想,逃离所有在纠缠你的一切。可那种想法又来了;我冤枉了莱斯特,我曾因为所有错误的理由憎恨过他。这时我小声说着,试图把这种想法从那黑暗的无法言喻的脑海中清除出去。这低语在楼梯的石头拱顶中发出一种沙沙声响。 “可是后来,空中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那声音太轻了,凡人都无法听见:‘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冤枉他的?’ “我猛地转过身,呼吸一下子停止了。有个吸血鬼坐在我上边,坐得那么近,靴子尖都快擦到我的肩膀了。他两条腿跷着,两只手抱着腿。刹那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是那个骗子吸血鬼,那个被阿尔芒叫做圣地亚哥的吸血鬼。 “可他此时的举止丝毫都不像早些时候,甚至也就是仅仅几个小时前,当他抓住我而阿尔芒打他时我看到过的那个他,凶暴可恶的他。他正盯着我,两个膝盖弯曲着,头发乱蓬蓬的,嘴张着,一点都不狡猾。 “‘这和其他任何人无关。’我对他说,内心的恐惧慢慢消失了。 “‘可你说了个名字,我听见你说了个名字,’他说道。 “‘一个我不想再说的名字。’我答道,不再看他。这时我明白刚才他是怎样捉弄我的了,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影子没有落在我的影子上面,因为他是蜷曲在我的影子里面的。看着他顺着那些石阶向下滑坐到我的后面有些眼花缭乱。他周围的一切都眼花缭乱,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那时,阿尔芒对我来说似乎有着能起催眠作用的魔力,他能通过某种方式去实现以他自身形象展示出的绝对真理:他不用开口就能引出我内心的想法。可这个吸血鬼是个说谎者。我能感受到他那几乎同阿尔芒一样强的魔力,粗鲁而且凶猛。 夜访吸血鬼-第三部----三 三 “‘你到巴黎来找我们,可后来你却独坐在这石阶上面……’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道,‘你为什么不赶上我们?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说,不跟我们谈谈你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个人呢?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没法知道。他是个凡人。’这时我说的话多半是出自本能而非自信。想到莱斯特,想到这家伙应该知道莱斯特的死,这些想法扰乱了我的思绪。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考虑凡人,思考对凡人的公正吗?’他问道,但语气中没有任何指责和嘲笑的意思。 “‘我是来这儿清静清静的。别让我冒犯你。就是这样,’我喃喃自语道。 “‘可是在这种心境中清静,你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部听不见……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上楼来。’他说着,慢慢地把我拽起来站到他旁边。 “就在那时,阿尔芒的小屋门开了,从里面闪射出一道长长的光,照在楼道上。我听见他走来了,圣地亚哥放开了我。我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时,阿尔芒出现在楼梯下面,手挽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仍像我刚才与阿尔芒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一样,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我记得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这种感觉甚至现在也令人难忘。我迅速地将她从阿尔芒身边拉过来。她柔软的四肢靠着我,这使我觉得我们都像是躺在棺材中,处于麻木的沉睡状态一般。 “接着,阿尔芒挥臂猛然有力地一推,将圣地亚哥推向一旁。圣地亚哥像是要往后仰翻下去似的,但他又站直起来,这样反而又被阿尔芒拖向楼梯的上头。所有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捷,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们的衣服在动,听见他们靴子的沙沙作响。后来,阿尔芒独自站在楼梯的最上面,我向上走近他。 “‘今晚你们是不可能安全地离开这个戏院的,’他低声对我说道,‘他对你起了疑心。既然我已经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那他就觉得有权对你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的安全也全看这一点了。’他领着我又慢慢地回到舞厅。但接着,他转过脸来,把嘴唇几乎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必须警告你。别回答任何问题。你问,然后再自己解开一个又一个的事实之谜吧。但不要,不要透露尤其是有关你来历的任何东西。’ “这时,他离开我们而去,但招呼着我们随他进入了其余吸血鬼们集聚的黑暗之处。那些吸血鬼像群冷漠的大理石雕像焦立在那里,脸和手也完全和我们的一样。那时我才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全都是怎样地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而这样一种想法,我在新奥尔良的所有那些漫长岁月里只会偶尔想到。这种想法扰乱了我的心绪,尤其是当我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可怕壁画之间的长长镜子中映照出某一个或更多的吸血鬼的时候。 “当我从那些雕刻的橡木椅子中间找到一张并坐进去时,克劳迪娅似乎醒悟过来了。她斜靠着我,很奇怪地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那些话似乎暗示着我必须按阿尔芒说的做:绝不要提我们的来历。这时我想和她讲话,但我发现那个高个的吸血鬼圣地亚哥正看着我们,目光缓慢地从我们身上移向阿尔芒。好几个女吸血鬼围绕在阿尔芒的身边,当我看见她们用胳膊搂着他的腰时,心中涌起一种骚动的感觉。当我看着他们时,令我吃惊的不是她们那因吸血鬼的本性而变得像玻璃般僵硬的优雅体型、娇美容貌以及优美的双手,也不是她们那此刻突然静下来盯着我的迷人的双眼,令我吃惊的是我自己内心的那种疯狂的嫉妒。我害怕看她们那么近地挨着他,害怕他转过脸来挨个亲吻她们。然而,这时,当他将她们带到我近前时,我却犹豫而困惑起来了。 “埃斯特尔和西莱斯特是我记得的两个名字,两个瓷娃娃似的美人。她们以盲人特有的方式爱抚着克劳迪娅,她们的手在她的金发上面抚摸,甚至触摸她的嘴唇。然而她,她的双眸目光依旧迷蒙而深远,全然是在忍受着。她知道我也清楚而她们似乎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那样娇小的身躯中蕴育着一个同她们一样敏锐而清晰的女人头脑。令我惊奇的是,我看到她提着她那淡紫色衣裙在为她们转来转去,而且还对她们的羡慕报以冷冷的微笑。有多少次,我一定是忘记了,我一定是对她说过她就像是个孩子;我一定是过于放肆地爱抚过她,而且还曾以一个成年人的放纵把她揽进怀里。我的思绪分成了三路:一是昨晚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似乎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曾带着深深的积怨谈到过爱;二是对阿尔芒所讲的或没讲的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无限震惊;三是对我周围那些在怪诞奇异壁画下面的暗处低语的吸血鬼们的静静关注。因为我从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就能从那些吸血鬼身上认识到很多东西,所以巴黎吸血鬼的生活正是我所害怕发生的一切,而上面戏院中的那个小小舞台已经表明了这一切。 “屋子里那些暗淡的烛光让人无法回避,那些壁画完完全全地映入了人的眼帘,而且几乎每个晚上,当某个吸血鬼带来一幅由当代艺术家创作的新的雕刻或绘画作品时,就又多了一件。西莱斯特把她那冰凉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带着对那些绘画作者们的不屑一顾说着什么,而埃斯特尔此刻正把克劳迪娅放在她的大腿面上。这些都在向我这个天真的殖民地来的人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吸血鬼们自己并未制造这样的恐怖,他们仅仅是在收集这些恐怖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人类可以远比吸血鬼们罪恶得多。 “‘画这样一些画是罪恶的吗?’克劳迪娅用一种平板的声调轻声问道。 “西莱斯特把她黑色的鬈发向后甩甩,笑了起来。‘能想得出就能做得出,’她很快地答道,目光中暗含着某种敌意。‘当然,我们以各种形式的杀害来努力与人类竞争,是不是?’她身子向前倾,拍了拍克劳迪娅的膝盖。但克劳迪娅只是看着她,看她神经质地笑并继续说。圣地亚哥走近我们,提出了有关我们在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问题。他用一种极夸张的舞台动作手势对我们说那里恐怕不安全。接着,他说了一个有关那些房间令人吃惊的情况。他知道我们睡觉的那个箱子,在他看来那根粗俗。‘到这儿来!’他站在楼梯上对我说,言语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孩子气的天真。‘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必这样假装了。我们有自己的守卫。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他说着,头低垂到膝盖上面,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你的声音,我知道那种口音,再说说看。’ “想到自己带着口音的法语,我隐隐约约地恐慌起来,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他的主观意志很强,而且有着明显的占有欲。他仰头看着我,那种极具占有欲的形象每时每刻都在我心中变得愈发丰满了。而这时候,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谈了起来。埃斯特尔说黑色是吸血鬼衣服的颜色,而克劳迪娅那色彩柔和的漂亮衣裙虽然好看却没品味。‘我们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说道,‘我们有一种葬礼的光彩。’这时,她弯腰将脸颊紧靠克劳迪娅的脸颊。为了使她的评论柔和一些,她笑了。接着,西莱斯特笑了,然后圣地亚哥也笑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充满了那叮当作响的超自然的笑声,那些超自然的声音在涂满绘画的四壁间回荡着,震得那些脆弱的烛火晃动起来。‘啊,可要把这些头发卷掩盖起来了,’西莱斯特抚弄着克劳迪娅的金发说道。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早就很明显的事实:他们全都将头发染成了黑色,除了阿尔芒。那黑发连同那黑衣服使我那纷乱的印象加深了:我们全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雕像。我已无法再更多地强调自己是怎样地被那种印象搅乱了心绪的。那似乎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我无法完全捕捉到的东西。 “我发觉自己离开了他们,走到了那些狭长镜子中的一面的面前,从镜子中我的肩膀上面看着他们。克劳迪娅在他们中间就像颗闪光的宝石,在下面沉睡的那个凡人男孩也会是这样的。我开始意识到,发觉他们在某种可怕的程度上很阴郁沉闷:我所看到的地方都很阴郁沉闷。他们那发光的吸血鬼眼睛令人生厌的千篇一律,他们的智慧也如同一只生锈的铜钟一般。 “使我从这些想法中分神的只有那我想要知道的情况。‘东欧的吸血鬼……’克劳迪娅说着,‘那些可伯的怪物,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些亡魂,’阿尔芒在隔得很远的地方轻声答道,他在用那准确无误的超自然的耳朵听着那更多的是内心的沉思而不是低语的东西。屋子里静了下来。‘他们的血不同,微不足道。他们像我们一样地繁衍,但毫无技巧或用心可言。在过去——’他突然停住了。我能从镜子中看见他的脸。那张脸莫名其妙地僵硬。 “‘喔,告诉我们过去的事吧,’西莱斯特说道。她的声音尖厉,达到了凡人的音高。她的语调中有某种邪恶的东西。 “而这时圣地亚哥又取而代之,摆出同样引诱人的姿态。‘对,给我们讲讲那些女巫的聚会和那种能使我们隐形的药草吧,’他说道,‘还有那炮烙之刑!’ “阿尔芒的眼睛盯着克劳迪娅。‘当心那些怪物,’他说着,眼睛故意先扫过圣地亚哥,然后是西莱斯特,‘那些亡魂们,他们会当你们是凡人,会袭击你们。’ “西莱斯特一阵发抖,蔑视地嘟哝了几句,那神情像是个贵族在谈论与她同姓的庸俗表亲。而我正在看克劳迪娅,因为她的双眼似乎又像刚才那样蒙眬起来了。她突然不看阿尔芒了。 “其他一些吸血鬼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盖住了整个屋子里的声音。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晚杀人的事,没有丝毫感情地描述着这个或那个遭遇,其间他们对彼此残酷的质疑声不时地如同雪亮的闪电般闪现着:有吸血鬼走向一个在角落里的又瘦又高的吸血鬼,跟他讲不要把凡人的生命浪漫化,不要没精打采的,不必拒绝做现成的最有趣的事情。他糊里糊涂耸耸肩,说话慢吞吞,然后又长时间呆乎乎地一言不发,他就像是被吸的血噎住了,站在那儿就像是刚刚去棺材里睡过一样。然而,他仍待在那里,被这个长生不死的邪恶团伙,一个遵奉者的俱乐部的压力操纵着。莱斯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来过这儿吗?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开的呢?没有人支配过莱斯特——他是个小吸血鬼圈子的头儿,但他们又会怎样夸赞他的别出心裁,他对受害者那像猫似的戏弄呢?而‘浪费’……那个字眼,那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吸血鬼很重要的评价,也常常能听到。你‘浪费’了杀死这个孩子的机会,你‘浪费’了吓唬这个可怜女人或使那个男人发疯的机会,而这些是只需一个小小的戏法就能办到的。 “我的头在发晕。一种常见的凡人的头痛。我渴望摆脱这些吸血鬼,只有远处阿尔芒的影子吸引着我,尽管他曾多次警告过我。这时他似乎已疏远了其他的吸血鬼,虽然他还常常和他们点头致意并到处招呼几句,看上去仍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的手只是偶尔从座椅的狮爪扶手上抬起来。当我这样看着他,看见在这一小群吸血鬼中没有人像我一样被注视,而且没有人像我一样能不时地吸引他的目光时,我的心情很兴奋。然而他仍旧远离我,只是用眼睛在看我。他的警告在我耳畔回响,可我不管它了。我渴望彻底离开这座戏院,我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终于得到了那无用而且无比乏味的消息。 “‘可你没什么罪行,没有重大的罪行,是吗?’克劳迪娅问道。当我背对她站着时,她那紫色的眼睛似乎都在镜子中盯着我。 “‘罪行!讨厌!’埃斯特尔喊叫着并用一个苍白的手指指着阿尔芒。阿尔芒在远处屋子尽头的地方和她一起轻声笑着。‘讨厌的是死亡!’她嚷着,露出了那吸血鬼的尖牙,于是阿尔芒以一种表示害怕和要摔倒的舞台动作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前额上面。 “可两手背在后面观看着的圣地亚哥插嘴了。‘罪行!’他说,‘是的,有一种罪行!一种我们对另一个吸血鬼穷追不舍直至将其摧毁的罪行。你们能猜出那是什么吗?’他瞥了克劳迪娅一眼,然后看看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她那张面具似的脸。‘你应该知道的,你对创造你的那个吸血鬼如此守口如瓶。’ “‘可为什么呢?’她问道,眼睛是那样从未有过地眯缝着,两只手仍静静地放在大腿上面。 “屋子里慢慢地、然后完全地沉寂下来,所有那些白白的脸都转向圣地亚哥。他站在那儿,一只脚伸向前,两只手在背后紧握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克劳迪娅。当他看见自己有发言权时,两眼炯炯有神。接着,他突然从站的地方走开,从我后面悄悄走来并拍拍我的肩膀。‘你能猜出那种罪行是什么吗?难道你的吸血鬼头儿没告诉过你吗?’ “那伸过来的熟悉的手慢慢地牵引着我,随着那加快的心跳,他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心。 “‘那是种无论哪个吸血克在哪儿犯下就意味着要死的罪行。那就是杀死你的同类!’ “‘啊哈!’克劳迪娅喊叫起来,接着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大笑。她正旋转着紫色的丝裙并迈着轻脆响亮的步子穿过大厅。她抓住我的手说道:‘我真担心它要像来自泡沫的维纳斯一样诞生,就像我们似的!吸血鬼头儿!来,路易,我们走!’她向我点点头,拉着我走开。 “阿尔芒在笑。圣地亚哥一动不动。当我们走到门口时,阿尔芒站了起来。‘欢迎你们明晚再来,还有后天晚上。’ “我觉得一直跑到街上才喘了口气。雨仍在下,而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雨水浸湿了,很凄凉,但却很美。几张散落的纸片在风中被吹刮着,一辆闪着微光的马车缓慢地经过,马蹄声嘚嘚,沉闷而有节奏。天空里淡紫色。我向前飞奔着,克劳迪娅在旁边指路。我大踏步向前,她终于坚持不住,让我抱了起来。 “‘我不喜欢他们。’当我们快到圣加布里尔饭店时,克劳迪娅满腔怒火地对我说。在这拂晓前的时分,饭店那宽大而且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悄悄地从那些在桌旁低头打盹的职员身边溜过去。‘为了寻找他们,我已经走遍了整个世界。我看不起他们!’她甩掉斗篷,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风雨敲打着那些落地窗。我不知不觉地将所有的灯火都——调大,并举起那个大枝形烛台凑近那些煤气灯的灯火,仿佛我是莱斯特或克劳迪娅似的。接着,我找到那把在那个地下室曾想到过的紫褐色天鹅绒椅子,滑坐进去,瘫倒下来。一时间,似乎整个房间都烧着了。当我双眼凝视那幅树淡水静的镀金镶框画时,吸血鬼的魔咒就被破除了。在这儿他们碰不到我们,然而我知道这是个谎话,愚蠢的谎话。 “‘我处境危险,危险。’克劳迪娅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说道。 “‘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呢?再说,我们处境危险!你有没有想到过,我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的!而如果你是那唯一的……’这时,当她靠近之际,我伸手抓住了她,但她那双疯狂的眼睛盯着我,于是我两手向后一放,松开了。‘你觉得我会让你处于危险之中不管吗?’ “她笑了。刹那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你不会的,路易。你不会。危险把你拉近我……’ “‘爱把我拉近你,’我温柔地说。 “‘爱?’她说道,‘你说爱是什么意思?’后来,她仿佛看出了我脸上痛苦的神情,向我走近并用双手抚摸我的面颊。她冷冰冰的,很不满,就像我被那个凡人男孩挑逗了但很不满足那样,冷冰冰的,很不满。 “‘你总是对我的爱想当然,’我对她说,‘我们已经结合了……’可即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仍感觉到自己原先的信念在动摇,又感觉到了昨晚,当她就凡人的情感而嘲笑我时的那种痛苦折磨。我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如果阿尔芒召唤你,你就会离开我而去找他的……’ “‘绝不会……’我对她说。 “‘你会离开我的,而他需要你就像你需要他一样。他一直都在等你……’ “‘绝不会的……’这时我站了起来,朝那个箱子走去。门都锁上了,但它们难不倒那些吸血鬼。我们只有赶在灯灭之前起来才能将他们拒挡在门外。我转过脸,叫她来。她躺在我旁边。我想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面,想乞求她的原谅。因为,实际上她是对的,而我还是爱她,像从前一样地爱她。这时,当我把她拉近身旁,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他甚至一言不发地对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话。你知道他将我弄成神思恍惚的状态主要是为什么吗?那样我的眼睛就只能看着他,这样他就能像牵着我的心一样拖着我。’ “‘所以你觉得……’我小声说道,‘所以那种感觉是一样的。’ “‘他使我变得有气无力!’她说道。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倚靠着那些书坐在阿尔芒书桌上的样子,又看到她那松软低垂的脖子和僵硬的双手。 “‘可你们在说什么?他跟你说话时,他……’ “‘一言不发!’她重复道。我看见煤气灯变暗了,而寂静中的烛火却很旺。雨点打在窗玻璃上。‘你知道吗?他说……我应该死!’她低声说,‘我应该让你走。’ “我摇摇头,但恐惧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感动。她相信并且说出了这个事实。她眼中有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晶莹透亮。‘他将我体内的生命活力吸入了他体内。’她说着,可爱的双唇那样颤动着。我不忍再看了,紧紧搂着她,但她眼中仍含着泪。‘丧失生命活力的那个男孩是他的奴隶,我丧失生命活力就会也成为他的奴隶。他爱你。他爱你。他会拥有你,而且他是不会让我挡道的。’ “‘你不了解他!’我争辩着,吻着她。我想用吻湮没她,她的脸颊,她的双唇。 “‘不,我就是太了解他了,’她甚至对着我亲吻的双唇说道.‘是你不了解他。爱使你失去了判断力,你被他的学识、他的魔力迷惑住了。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样吸食死亡,你就会比从前恨莱斯特更恨他。路易,你永远也不要再到他那儿去了,我告诉你,我有危险!’”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离开了克劳迪娅。我深信那个剧院的吸血鬼中只有阿尔芒能靠得住。她很勉强才让我走,而我也深深地被她的眼神搅乱了心绪。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脆弱,但就在她放我走的时候,我从她身上看出了害怕和打击。我赶忙去完成我的使命。我在剧院外面一直等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看门人正要锁门。 “他们怎么看我,我说不准。是像其他人一样,一个没卸装的演员吗?那没关系。要紧的是他们让我通过了。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舞厅里只有少数几个吸血鬼,他们没跟我搭讪。最后,我站到了阿尔芒开着的门口。他立刻就看见了我,毫无疑问,这长长的一路他已经先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马上表示了欢迎并让我坐下。他正忙着照应他的小男孩。那男孩正坐在书桌旁用餐,一个银盘子里面有鱼有肉,旁边放着一瓶白葡萄酒。尽管经过昨晚的事他有点发烧而且很虚弱,但他的肤色仍然很红润,他的体温和香味仍然折磨着我。阿尔芒坐在我对面靠近炉火的皮椅子里面,两只胳膊交叉搁在皮扶手上。那个凡人显然不用求助于他。男孩往杯中倒满了酒,微笑着,眼睛朝我眨了眨说:‘为我的主人。’但这杯是敬阿尔芒的。 “‘为你,奴隶,’阿尔芒很动感情地深吸了口气,小声说道。然后,他看着男孩喝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在舔湿湿的双唇。当他把酒咽下去时,喉咙那里的肌肉牵动了几下。这时那男孩子夹起一小片白白的肉。行了同样的礼,然后慢慢咀嚼起来,两眼仍盯着阿尔芒。这一切就像是阿尔芒在他那只能用眼睛分享的那部分生活中饱餐痛饮似的。尽管他似乎已沉浸在其中了,但那却是精心安排的,并非那种几年前我站在巴贝特的窗外渴望过她那种凡人生活时经受的那种痛苦折磨。 “等那男孩吃完,他两手搂着阿尔芒的脖子跪着,仿佛实际上是在品尝阿尔芒那冰冷的肉体似的。我还能记起莱斯特第一次走近我的那个夜晚,他的目光多么像是要燃烧,他苍白的脸多么兴奋发光。现在,你就知道对你而言我是什么了吧。 “最后,这一切结束了。那孩子要睡觉了,阿尔芒锁上了他靠着的那两扇铜门。一会儿功夫,男孩酒足饭饱,打起盹来。阿尔芒在我对面坐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很镇定,而已看起来似乎很天真。当我感觉那双眼睛要将我拉近他时,我垂下了眼皮。我想看看壁炉的火,可那儿只剩下了灰烬。 “‘你告诫我,不要讲出自己的身世,为什么?’我抬头看着他问道。他似乎能觉察到我的退缩,但这并没触犯他,他只是略有些惊奇地注视着我。但我很心虚,对他的惊奇太心虚了,于是我又把视线移开。 “‘你杀了那个造就你的吸血鬼,是吗?那就是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到这儿来的原因吗?你为什么不说出他的名字呢?圣地亚哥认为你杀了那个吸血鬼。’ “‘那么,如果这是真的,或者我们无法使你们相信的话,你们就会设法除掉我们吗?’我问。 “‘我是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他平静地说,‘但正如我告诉你的,我不是如你所问的这儿的头儿。’ “‘可他们相信你就是头儿,不对吗?而圣地亚哥,你两次将他从我面前推走了。’ “‘我比圣地亚哥更有魔力,更年长些。圣地亚哥比你年轻。’他说道,语气很坦率,没有一丝骄傲。这些是明摆着的事实。 “‘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说,‘但不是和我,而是和上面那些家伙。’ “‘可他为什么要怀疑我们呢?’ “这时他似乎在思索,两眼低垂,握紧的拳头托着下巴。似乎经过很漫长的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他说,‘因为你太沉默寡言了。这个世上的吸血鬼很少,而且还生活在彼此争斗的恐怖之中。他们对那些新来的吸血鬼极谨慎小心,要弄清楚。他们很尊重其他的吸血鬼。这间屋里有15个吸血鬼,这个数字被很小心地保持着。而你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有问题的:你感觉得太多,你想得太多了。正如你自己说的,吸血鬼的超然对你来说没多大价值。接着又是那个神秘的孩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也无法自给自足。如果此时那男孩的生命正处于相当的危险之中,他的生命对我来说是那么宝贵,可我是不会将他变成个吸血鬼的,因为他太小,他的四肢还不够强壮,他的血还几乎不能品尝。可你却带着那个孩子。她是吸血鬼用什么方式造就的,他们问,是你造就她的吗?所以,你看,你有这些问题而且有这种神秘感,然而你却完全沉默。这样,你就不可能被信任,而且圣地亚哥要找借口生是非。但还有另外一个比所有我刚才讲的那些更实际的理由。那很简单,就是:当你第一次在拉丁区遇到圣地亚哥时,你……很不幸……你说他是个小丑。’ “‘啊哈。’我往后一倚。 “‘如果你什么也没说过,那也许一切就会好得多了。’他笑着,知道我和他一样明白了这其中的讽刺含义。 “我坐在那儿反思着他刚才说过的话,所有的想法中令我感到心事重重的就是克劳迪娅那些奇怪的劝告,就是这个目光温和的年轻人对她说,‘死’。还有除此之外,就是我对上面舞厅的那些吸血鬼们慢慢积聚的厌恶。 “我觉得有种极强的欲望,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讲这些事。尽管当我看着他那双曾试图迷惑克劳迪娅的眼睛时,他的眼睛在说,活着。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但想到她的恐惧,不,还不能说。他的眼睛在说,学吧。喔,我多么想告诉他我无法理解的那一切;这些年我们是一直在寻找,而当我发现上面那些吸血鬼将永生当做时尚奇想的俱乐部和廉价的遵奉顺从时,我是多么吃惊啊。然而,经历了这种沮丧,这种困惑之后,我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呢?我期望的又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权利那么痛苦地对莱斯特感到失望而让他死呢!是因为他不肯告诉我我内心一定要寻找的东西吗?阿尔芒的话,是怎么说的?‘唯一的力量是蕴藏在我们自己心中的。’ “‘听我说,’这时他说,‘你必须远离他们。你的表情什么也掩饰不了。如果我问你,你此时就会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这么做,而是两眼死盯着他书桌上方那些小绘画中的一幅,直到那画在我眼中不再是那个《圣母与孩子》,而虚幻成了一片线条和色彩。因为我知道他对我说的是真实的。 “‘如果你能,就阻止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任何伤害他们的意思,你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你自己说过,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无论我们做过什么……’ “我能听见他在叹息,轻轻地。‘我已暂时制止了他们,’他说,‘但我不想用控制他们的这种魔力来完全阻止他们。因为,如果我使用这种魔力,那么我就必须保护它,就会树敌很多。而当我想要在这儿完全拥有一个空间、一片安宁时,就将要永远和我的敌人们打交道了。或者我就根本无法在此立足。我接受了他们给予我的种种统治权,但还不是为了去统治他们,只是想离他们远一些。’ “‘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的。’我说着,眼睛仍盯着那幅画。 “那好,你必须走开。西莱斯特有很多魔力,她是最老的吸血鬼之一,而且她很嫉妒那孩子的美貌。而圣地亚哥,就像你所看见的,他就只等着哪怕是一点点的证据来证明你是逃犯了。 “我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坐在那里,带着那种令人恐惧的吸血鬼的静止,就像实际上根本不是活的一样。时间过得很慢,我耳边又回响起他说的那些话来,仿佛是他又在重复似的:‘我在这儿所求的只是拥有一个空间、一片安宁而已。或者我根本无法在此立足。’我感到有种对他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耗尽全部力量才克制住它。我只是坐在那儿凝望着他,内心斗争激烈。我的希望是这样的:不管怎样,克劳迪娅能安然地留在这些吸血鬼中间,他们也许从她或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没发现什么罪,那样我就能自由了。而且只要他们欢迎,我就可以永远自由自在地留在这间小屋里面,甚至可以接受任何条件,以求被容忍、被允许在这儿呆下去。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凡人男孩子,他没在床上睡觉,而是跪在阿尔芒身边,两手搂着他的脖子。那对我来说是爱的形象。你必须明白,我感觉到的那种爱不是肉体的爱。我说的根本就不是那种爱,尽管阿尔芒漂亮单纯,而且和他的任何亲密行为都从没令人反感过。对吸血鬼们来说,肉体的爱达到高潮时只有一种东西能使他们满足,那就是杀人。我所说的把我引向他的另一种爱完全是那种莱斯特从未给予过我的教师之爱。我知道阿尔芒从不拒绝传授知识。我将像透过一格窗玻璃似的看透他的内心,于是我就能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吸取其中精华并成长起来。我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像是听见了他在说话,声音那么小,我说不准。他好像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我又抬起头来看他,想着他是否知道我的想法,他实际上能否察觉到,而且是否可以相信这就是在他那种魔力范围之内的事。现在,经过所有这些年之后,我可以认为莱斯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无法告诉我怎样使用我的魔力的家伙,并且我也能原谅他。然而我仍渴望知道这些,而且我会毫不抵抗地陷入这种渴望之中。一种沮丧完全覆盖了这种渴望,我为自己脆弱而可怕的窘境感到沮丧。克劳迪娅在等着我。克劳迪娅,她是我的女儿,我的爱。 “‘我怎么办?’我小声说,‘离开他们,离开你吗?这么多年了……’ “‘他们与你无关,’他说。 “我笑着并点点头。 “‘你想干什么?’他问道。言语之间,用了一种最温和而且最具同情心的口吻。 “‘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那种魔力吗?’我问道,‘难道你不能像读书那样读懂我的想法吗?’ “他摇摇头。‘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我只知道你和那孩子面临的危险是真实的,因为这一切对你是真实的。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有她的爱,你的孤独也几乎远不是你所能忍受的。’ “这时我站了起来。起身,走到门口,然后飞快地跑过那个通道,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我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耗光了我所说的那种超自然的离奇古怪的东西。 “‘我请求你把他们从我们身边赶走。’我站在门口说道,但我不能回头看他,甚至不想受到他说话的那种声音的干扰,以防使我又犹豫心软起来。 “‘别走,’他说。 “‘我别无选择。’ “我在通道里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离我那么近,我惊呆了。他就站在我旁边,眼睛平视着我,手中拿着一把钥匙,塞到我手里。 “‘那儿有个门。’他说着,手指着暗处的尽头。我原以为那儿只是面墙。‘还有一段阶梯通向那条只有我自己走过的小路。现在你从这条路走,这样就能避开其他人。否则你这样走得很急,他们会发现的。’我立刻转身就走,尽管内心极想留下来。‘但让我告诉你这点,’他轻轻地将其手背压在我的心口说,‘运用你内在的魔力,别再厌恶它了。要使用!当他们在上面的街上看见你时,用那种魔力使你的脸戴上个面具,而且还要像盯着任何人那样盯着他们思考对策:要当心。记住我说的话,就当它是我送给你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当你的目光和圣地亚哥或其他任何吸血鬼的目光相遇时,客气地对他们说你想说的话,但心里要想着那句话而且只想那句话。记住我说的话。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很尊重那简单纯朴的东西。你懂得这一点,那就是你的力量。’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钥匙,但实际上我并不记得是怎样将它插入锁中或者又是怎样走上那些阶梯的了,我甚至也想不起来当时他在哪里或者他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我步入剧院后面那条黑暗的小路时,听到他在离我很近的某个地方很轻柔地对我说:‘可以的时候,到这儿来,找我。’我环顾四周,但却看不见他。这对我来说并不奇怪。他也曾在某个时候告诉过我,不能离开圣加布里尔饭店,不能给其他吸血鬼们留下丝毫他们想要的犯罪证据。‘你瞧,’他说,‘杀死其他的吸血鬼是很刺激的,那就是为什么要严禁这种行为并要处死罪犯的缘故。’ “后来,当我站在风雨飘摇、灯火闪烁的巴黎街头,望着两旁林立的建筑物时,当我面对身后那扇已经关闭成一堵黑暗厚实的墙的门、并且阿尔芒也不在那儿了的事实时,我似乎清醒了。 “尽管我知道克劳迪娅在等我,尽管当我经过饭店煤气路灯上面她房间的窗户时看见了那些蜡制的花瓣中间站着的小小身影,我仍从那条林荫大道走开了,任凭更加黑暗的街道将我吞没,就像我在新奥尔良街道上常常做的那样。 “并不是我不爱她,相反,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太爱她了,而且我对她的爱和我对阿尔芒的爱又是同样的强烈。此刻我逃避了他们,任凭杀人的欲望像一场盼望的高烧似的在心中升腾,把我的意识、我的痛苦全都吓跑。 “透过雨后的迷雾,我看见一个人正向我走来。我能记得,当时他像是在一种梦幻的境界里漫游似的,因为夜幕笼罩着我,很黑而且很虚幻。那座小山一定是世上任何地方都有的,而巴黎那些柔和的灯光在雾中胡乱地闪烁着。这人喝醉了酒,两眼直勾勾的,正盲目地走向死神的怀抱。他伸出颤动的手指抚摸着我脸上的骨头。 “我还没发疯,没有绝望。我一定是对他说了‘走吧’。我相信自己肯定是说了阿尔芒送给我的那个词,‘当心’。然而我还是让他将其大胆而带着醉意的手臂滑绕到了我的腰际。我被他那可爱的眼神,被那恳求要立即为我画像而且提到‘温暖’二字的声音,被他宽松的条纹衬衫上散发出的浓重芳香的油画颜料味道俘虏了。我跟着他,穿过蒙马特。我低声对他说:‘你不该是死人中的成员。’他领着我穿过一个花草茂盛的花园,穿过芬芳潮湿的草地。当我说‘活着,活着’时,他笑了。他用手摸着我的面颊,拍拍我的脸,最后抓住我的下巴,将我扭向那低矮的门口射出的灯光。在油灯的映照下,他那变红了的脸更是油光发亮。门关上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向我们四周渗透过来。 “我看见他眼中那大而亮的眼珠在闪动,黑眼珠周围布满了血丝。当他领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时,他那只温暖的手使我内心那勉强忍住的饥饿感又燃烧起来了。接着,透过煤气灯的雾气,在闪烁的炉火映照下,我看见了那些画布上一张张放光的脸,仿佛置身于那间倾斜的小屋里就已经进入了一个色彩缤纷的仙境,从那里释放出的美真令人心驰神往。‘坐下,坐下……’他对我说着,两只滚烫的手按着我的胸口。我用手握住他的双手,但它们却滑向了一旁,于是我内心的饥饿感又在一阵阵地涌动了。 “这时我看见他站在远处,两眼目光专注,手里拿着调色板。那张很大的画布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他那只挥动的胳膊。我坐在那里,麻木而且绝望,任凭思绪随着他的那些画、那些迷人的眼睛不停地漂流,直到阿尔芒的眼睛不见了,克劳迪娅顺着那个石阶通道在奔跑,咔嗒咔嗒的鞋跟声离我而去,越来越远。 “‘你活着……’我小声说道。‘是躯壳,’他答道,‘躯壳……’我曾在新奥尔良看过成堆的躯壳,那是从那些浅浅的墓穴中挖出来放入墓穴后面的那些房间里去的,这样另一个人就有可能被放进那狭窄的墓地里了。我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内心的饥饿感变成了剧烈的痛苦。我的心在呼喊,呼唤一颗活着的心。后来,我觉得他在向前移动。他伸出两只手来拨正我的头——那致命的一步,那致命的突然前倾。我叹了口气,低声对他说:‘救救你自己吧,当心。’ “接着,在他那张湿润的脸泛起的红光之中,事情发生了。有种东西透过他那脆弱的肌肤,从那些咬破的血管中将他的血吸掉了。他向后挣脱了我,画笔从手中滑落下来。而我却站起来向他压过去,感觉自己紧咬着唇,两眼紧盯着他的脸,两耳充满了他挣扎的喊叫声,两手紧抓着他那强壮而且在搏斗着的身体。最后我把他拉向我,没命地撕破了他的肉体,吸干了那赋予他生命的血。这时我松开他说道:‘死吧。’他的脑袋靠着我的衣服垂了下来。‘死吧。’我觉得他挣扎着要抬头看我。于是又吸,他又挣扎。终于他滑倒了,吓得瘫软在地上,快要死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我坐到他的画布前,精疲力竭,渐渐平静下来。我朝下看他,看他那模糊灰暗的眼睛。我自己的手很红润,全身都暖洋洋的,那么舒服。‘我又变成了凡人,’我低声对他说道,‘我活过来了,吸了你的血我又活了。’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倚着墙向后仰坐下去,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张画布上自己的脸。 “他所完成的只是个初稿。虽然他只用了些粗重的黑线条,但已把我的脸和双肩勾勒得很逼真了。他已经开始泼抹了些颜料:我的眼睛是绿的,面颊是白的。然而当我看见画布上自己的表情时,我惊呆了!他很准确地捕捉到了我那种神情,但画上却看不出有丝毫恐怖的东西。粗粗勾画出的脸上,那双天真无知的绿眼睛正用一种强忍着的难以抑制的渴望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我。那种渴望他是不懂的。一个世纪前的路易在做弥撒,他的嘴自然地张开着,头发梳得很随意,一只手松松地握放在大腿面上,完全沉浸在牧师的布道之中。一个凡人路易。想到这儿,我相信自己是在笑,双手掩面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当我把手拿下时,那些手指上竟泪迹斑斑,而且还染有凡人的血。在我的内心已经开始有了那种杀了人的怪物才有的激动,而且我还要再杀掉那个正在收起那幅画,准备带着它逃出小屋的人。 “突然,那个人从地上爬起,带着一种动物的呻吟站了起来。他死抓住我的靴子,但手却从那皮革上滑落下来。鼓起某种巨大的反抗我的勇气,他伸手向上抓住了那幅画并且用他那渐渐苍白的两只手紧抓不放。‘还给我!’他冲我吼道,‘还给我!’我们紧揪着那幅画,我们两个人。我盯着他和我自己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他试图拼命抢救的东西。他那样子像是要把画带到天堂或地狱去似的。我,是他的鲜血未能造就成人的东西,而他,是我的罪恶未能征服的人。接着,我仿佛不再是我自己了,很轻易地从他手中抢过那幅画,一只手把他揪起,挨近嘴边,一怒之下撕开了他的喉咙。” “走进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后,我把那幅画放在了壁炉台的上面,久久地看着它。克劳迪娅在那些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有其他人进来了,好像在上面的某个阳台上有个女人或男人站得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很明显的个人的香水味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那幅画,为什么要抢那幅画以至于此时它比那个死人还要让我感到羞耻。但我为什么还要把它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呢?我垂下头,两只手显然在颤抖。后来,我慢慢地转过头来,希望那些房间在我身边。我想要那些花、那天鹅绒,还有那些在壁龛中的蜡烛。我想做个凡人,平凡而且安全。接着,仿佛是在雾中一般,我看见那儿有个女人。 “那女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克劳迪娅在那儿抚弄着她的头发。她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丝毫恐惧。她那塔夫绸的绿袖子、她的裙子映在那些倾斜的镜子里面,于是她便不再是一个静止的女人,而成了一群女人。她那深红色头发中分并向耳后梳着,但还有十来个梳漏下的小发卷在两旁烘托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她正用两只平静的紫色眼睛看着我,一张孩子似的小嘴看上去几乎是冷酷无情地柔软,形状看似丘比特之弓,没有沾上任何化妆品或个性色彩。这时,那张嘴笑着说话了,那双眼睛似乎在喷火。‘没错,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爱上他了。他和你说的一样。’说着,她站了起来,轻轻地提着那深色塔夫绸的蓬松裙子,于是那三面小镜子中反射到的东西立刻全都消失了。 “我完全糊涂了,而且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一扭头,发现克劳迪娅正坐在远处的那张大床上,那张小脸僵硬似的平静,但她那只紧握的拳头正揪着丝绸窗帘。‘马德琳,’她轻声说道,‘路易很腼腆的。’克劳迪娅漠然地在那儿看着。而当她讲这句话时,马德琳只是在笑。接着,马德琳向我走得更近了。她把两只手放在喉咙那儿的饰带边上,把饰带向外拉,这样我就能看到那脖子上的两排小小的牙印。后来,笑容在她的嘴角消失了,她的双唇立刻紧绷着变得性感起来。她眯缝着两眼吐出了那两个字:‘吸吧。’ “我转身离开了她,惊愕之中举起了拳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可后来,克劳迪娅却握住了我的拳头,抬起头无情地看着我。‘吸吧,路易,’她命令道,‘因为我无法做到这一点。’她的语气异常痛苦而平静,那生硬而有节奏的腔调中包含着所有的情绪。‘我太小了,没力气!你造我的时候是知道的!吸吧!’ “我挣脱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仿佛她已经将它灼伤似的。我能看见那扇门,对我来说,似乎立刻从那儿离开是最明智的。我能感觉到克劳迪娅的力量,她的意志以及那凡人妇女的那双似乎被同样的意志燃烧着的眼睛。但克劳迪娅吸引我的并非温柔的恳求,也不是痛苦的哄劝,如果那样倒能在我集聚自身力量时将那种魔力驱散而使我可怜她。她吸引我的是那种情感,那种透过她双眼的冷漠和她此时转身离我而去的样子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她几乎像是立刻被击败了似的。我弄不懂。她仰倒在床上,垂下头,狂热地自言自语,两眼往上扫视着四壁。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想去抚摸她,对她说她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我想去安慰她,平息那似乎要将她吞噬的内心的欲火。 “那个轻柔的凡人妇女已经坐在了靠近炉火的一张天鹅绒椅子里面,她穿的那变幻斑斓的塔夫绸衣裙在沙沙作响,就像她那双正注视着我们的茫然的眼睛和苍白而发烫的脸一样很神秘。我记得自己转身走向她,径直去亲了她虚弱的脸上那孩子气撅起的嘴巴。吸血鬼的吻除了伤口外没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也没有在那浅粉色的肉体上留下不可变更的变化。‘在你看来,我们怎么样?’我问道,发现她两眼盯着克劳迪娅。她似乎被那个小美人刺激得兴奋起来,那令人崇敬的母爱已破那双小肉手纠缠住了。 “她收住目光,抬头望着我。‘我问你……我们看起来如何?你觉得我们白白的皮肤、残忍的眼神很美很神奇吗?喔,我记得很清楚,凡人的视觉是模糊不清的,而吸血鬼透过那种伪装放射出的美又是那样强烈而诱惑人,那样十足地欺骗人!吸吧,你对我说。可就人间而言,你对你所要求的东西还一无所知!’ “但克劳迪娅从床上爬起来,走向了我。‘你怎么敢!’她压低声音说,‘你竟敢替我们两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知道我有多看不起你!你知道吗,我是带着一种像害虫一样不断侵蚀我的爱在鄙视你!’她娇小的身体颤抖着,两手叉在那黄色长袍外打褶的紧身围腰上面。‘难道你没忽视我吗!每当你忽视我,你痛苦时我就心痛。你什么也不懂。你的罪恶就是你无法变得罪恶而我必须为此忍受。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要忍受了!’她的手指掐进了我腕上的肉里面,我疼得浑身扭曲,挣脱开她向后退去。在她那张仇恨的脸面前,在她那双眼中冒出的像某些蛰伏野兽般的冲天怒火中,我踉踉跄跄。‘你们像一个让人做噩梦的童话故事中的两个可怕的怪物,把我从凡人中间抢走,你们这两个没事干的瞎了眼的父母!父亲们!’她啐着唾沫说着。‘让你眼里积满泪水吧。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用你那些泪来忏悔是不够的。再有尘世的6年、7年或8年……我也许已经变成她那样了!’克劳迪娅说着,伸出的手指很快地指向马德琳。马德琳双手托着脸,眼中充满了哀愁。她的呜咽声中几乎全是克劳迪娅的名字。但克劳迪娅没听见。‘是的。那种样子!我也许就已经知道和你并肩而行是怎么回事了。怪物!让我在这种绝望的装束。无奈的外形下长生不老!’泪水在她的眼中打着转。话音渐渐消失,像是收进了她的胸腔似的。 “‘现在,你把她变给我!’她说着,头低垂下来,鬈曲的长发倒披下来成了一幅遮挡的面纱。‘你把她变给我。要么这样,要么你就结束在新奥尔良的那个饭店里的那个夜晚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愿再带着这种仇恨活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带着这种愤怒活下去了!我做不到。我不想忍受了!’她甩开头发,用两手捂住耳朵,仿佛不想听她自己讲这些话。她急促地喘息着,热泪似乎灼痛了她的面颊。 “我跪倒在她身边,伸出双臂似乎想拥抱她。然而,我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叫她的名字,唯恐自己内心哪怕一丁点痛苦的爆发都会倾泻成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嚎啕痛哭。‘喔,喔。’这时她摇摇头,挤出的泪水顺着两颊流淌着。她把牙咬得很紧。‘我仍然爱你,那就是我内心的折磨。我从没爱过莱斯特,但却爱你!我爱你多深就恨你多深。爱和恨是一样的!现在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她两眼红红的,扫了我一眼。 “‘知道了。’我小声说道,低下了头。可她却被马德琳拥抱着从我身边走开了。马德琳拼命地拥抱着她,仿佛她能在我面前保护克劳迪娅似的。讽刺——让人可怜的讽刺——她自己能保护克劳迪娅。她正低声对克劳迪娅说:‘别哭!别哭!’两只手用力地抚弄着克劳迪娅的脸和头发,像她那样粗重的动作是会弄伤一个凡人小孩的。 “可克劳迪娅似乎突然倚在她胸口沉醉了。她两眼紧闭,脸上很平静,仿佛所有爆发出的激情全被排遣掉了。她一只胳膊搭在马德琳的脖子上,头靠在那塔夫绸衣裙和饰带上低垂着。她纹丝不动地倚躺着,面颊上泪迹斑斑,仿佛这表现出来的一切已使她精疲力竭。她极想忘却这一切,似乎这房间,还有我都不存在似的。 夜访吸血鬼-第三部----四 四 “然而,我们全都在那儿。一个温柔的凡人妇女在无休止地哭泣,她用温暖的臂膀怀抱着那个她不可能明白但却自信很疼爱的、白白的、凶暴的、像孩子模样的超自然的东西。如果我不替她着想,如果我不考虑到这个疯狂而鲁莽地挑逗我——一个被罚入地狱的灵魂的妇人的所有痛苦,那种我作为凡人自我时感觉到的痛苦,我就会从她怀抱中把克劳迪娅那个小捣蛋鬼抢过来了。我会紧紧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否认我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我仍然跪在那儿没动,只是在想,爱就是恨。我仰靠着床,自私地想将那爱恨都积聚在自己心中并紧紧抓住它。 “马德琳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克劳迪娅早就不哭了。她一动不动像雕塑似的坐在马德琳的膝上,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丝毫没感觉到披垂在她周围的那柔软的红头发或者那妇人的那只仍在抚弄她的手。我瘫靠着床柱坐着,回头凝视着那两只吸血鬼的眼睛,无法、也不愿说什么来替自己辩解。马德琳正对着克劳迪娅耳边低语,任凭她的泪水滴进克劳迪娅的长发里面。接着,克劳迪娅轻轻地对她说:‘你走吧。’ “‘不。’她摇摇头,紧紧地抱着克劳迪娅。接着,她闭上了双眼,带着某种可怕的烦恼和痛苦而浑身发抖。但克劳迪娅把她从椅子上领开了。这时的马德琳很顺从。她惊得脸色煞白,绿色的塔夫绸衣裙在克劳迪娅那小小的黄丝绸衣裙旁像汽球似的鼓胀着。 “在客厅的拱门处她们停了下来。马德琳站在那里似乎很迷惑,一只手摸着喉咙,像只翅膀似的拍着,然后又不动了。她环顾四周,样子就像那个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的吸血鬼剧院舞台上的不幸受害者。但克劳迪娅已去找什么东西了。我看见她从那些阴影中冒出来,手里拿着个看上去像大玩偶的东西。我直起身跪着看那东西。那是只玩偶,一个女的玩具娃娃,乌亮亮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身上装饰着花边和彩带,脸蛋甜甜的,眼睛大大的。当克劳迪娅把它放进马德琳怀中时,它那瓷做的脚还叮当作响。马德琳抱着那个玩偶,两眼似乎都直了。当她抚弄玩偶的头发时,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她低声轻轻地笑着。‘躺下,’克劳迪娅对她说,然后她们一起躺了下去,像是陷进了那长沙发的坐垫里面,塔夫绸衣裙在沙沙作响。但后来当克劳迪娅和她一起躺下并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时,那沙沙产消失了。我看见那玩偶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可马德琳的手仍在摸索着。她又抓住了它并且拎在那儿悬荡着。马德琳自己的头向后仰着,两眼紧闭,克劳迪娅的鬈发抚弄着她的脸。 “我仰靠着柔软的床沿坐在地上。克劳迪娅正用一种几乎不高于耳语的低低的声音告诉马德琳要耐心,不要动。我害怕听到她在地毯上走动的声音,害怕那将马德琳关在门外的慢慢关门的声响。我们之间的仇恨就像杀人的毒气那样可怕。 “可当我抬起头来看克劳迪娅时,她像是被钉住了似的站在那儿沉思着,所有的积怨和痛苦都从她脸上消失了,所以她的神情就像那个玩偶似的一片茫然。 “‘你对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对她说,‘我该被你恨。从莱斯特将你推入我怀抱的最初时光起我就该着如此了。’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两眼充满了温柔的眼神。她的美使我热血沸腾,几难自持。接着她用惊讶的口吻说:‘那时你完全可以杀死我的,不用管他。你完全可以这样做。’她很平静地看着我。‘现在你还想杀死我吗?’ “‘现在杀死你!’我用胳膊搂着她,把她拉近我。她那温柔的声音令我兴奋不已。‘你疯了吗?和我说这些?我现在会想杀死你吗?’ “‘我想让你这样做,’她说。‘现在,你弯下腰来,就像你过去那样,把我的血一滴滴地吸干。你有的是力气,不要管我怎么想。我很小,你能杀死我的。我不会反抗你,我脆弱得就像朵花,你一捏就碎了。’ “‘你说的这些当真?你对我说的当真吗?’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把刀对着这儿,你为什么不转动刀柄?’ “‘你会和我一起死吗?’她问道,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嘲笑。‘你真的会和我一起死吗?’她强调道,‘难道你不明白我出了什么事吗?那就是他要杀死我。难道你不明白那个已经奴役了你的吸血鬼头儿,他不会和我一起分享你的爱,哪怕一点点也不行吗?我在你眼中看见了他的魔力。我看出了你的痛苦、你的苦恼,还有你对他那无法掩饰的爱。转过脸来,我要让你用那双想要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让你听着。’ “‘别再说了,别……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对你发过誓,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能把那个妇人变给你。’ “‘但我要为自己的生活奋斗!把她变给我,那样她就能照顾我,她就能使我必须活着的借口更圆满!那么他就能拥有你了!我在为我自己的生活奋斗!’ “我几乎要将她推开了。‘不,不,真是疯了,着魔了。’我说着,试图要反抗她,‘是你不想和他分享我的爱,是你想要每一点每一滴全部的爱。如果那爱不是来自我,就是来自她。他制伏了你、漠视你,是你想用你杀死莱斯特的方式要他死。当然,你不会让我参与其中,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不愿参与!我不会使她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不要因此让大批的凡人死在她的手上!你对我的压力被打破了,我不会那样做的!’ “‘喔,如果她能懂就好了!’ “我一刻也没真正相信过她那些反对阿尔芒的话,说阿尔芒完全可以以一种远胜过复仇的超然自私地希望她死的。但此时那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了,而远比我所能把握的某种可怕得多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刚刚开始明白,我的愤怒与这种事相比除了是一种嘲弄、一种反抗她固执意愿的无望企图外什么也不是。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恨我,她讨厌我。我的心在颤抖,仿佛她在剥夺那种已维系了我一生的爱时,给了我那凡俗的一击。刀子就对着那儿。我要为她死,为那种在莱斯特把她交给我的第一个夜晚,将她的目光对着我并告诉她我的名字时就有的,那种使我在自我憎恨中感到温暖并使我活下去的对她的爱而死。喔,莱斯特是多么理解这一点,但他的计划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然而,当我在某些令我畏缩的区域犹豫徘徊时,这种爱便走向了极端。我会来回踱步,双手在两侧腰间张开又合上,觉得她那泪汪汪的眼中有的不仅仅是仇恨:那是一种痛苦。她已向我表明了她的痛苦!‘让我在这种绝望的装束、无奈的外形下长生不老!’我用手捂住耳朵,仿佛她仍在说这些话似的。泪水流淌了下来。因为所有这些年来,我一直完全相信她是冷酷无情、绝没有痛苦的!而痛苦正是她向我表明的、无法否认的。喔,莱斯特一定会怎样地嘲笑我们。那就是她曾把刀子摆在他面前的缘故,因为他一定是笑过我们的。要想彻底毁掉我,她只需表明那种痛苦。这个被我变成吸血鬼的孩子忍受了痛苦。她的痛苦和我自己的一样。 “在另一个房间里有具棺材,那是给马德琳睡的一张床。克劳迪娅躲到了那里而让我和我所不能忍受的孤独呆在一起。我很喜欢那种寂静。在那晚剩下的不多的几个小时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站在敞开的窗前,感受着那雨夜中沉闷的雾气。雨雾蒙蒙,水珠在那些蕨类植物的叶子上,在那些成排低垂的最终从枝梗上垂落下来的可爱的白色花朵上面闪烁着。小小的阳台上栽满了乱七八糟的一大片花,雨点轻轻地敲打着花瓣。这时我感到很虚弱,而且非常孤单。今晚在我们中间发生过的事绝不会就此完结,而我对克劳迪娅所做的一切也绝不会这样结束的。 “可令我自己迷惑不解的是我不知怎么的却完全没有一点后悔之意。也许因为这是在晚上,天上没有星星。在雨雾中凝固的煤气灯给了我某种奇怪的安慰,而这是我从未要求过而旦在这种空虚和孤单中也不知如何去接受的安慰。我孤单一人,我在想,我孤单一人。我拥有这样一种令人高兴的无法避免的形式似乎正是好极了。那时我想象着自己将永远孤单一人,仿佛在我死去的那个夜晚我就获得了那种吸血鬼的力量似的,我离开了莱斯特而且从没回去找过他,就像我离开他是他和任何其他人的需要所不能左右的那样。黑夜似乎已经告诉了我,‘你就是这黑夜,只有黑夜能理解你并拥抱你’。一个带着阴影的人。没有噩梦。一种莫名的平静。 “但当我肯定地感觉到自己暂时的放弃时,我就能毫无疑问地感觉到这种平静的结束,它就像乌云散去似的被打破了。克劳迪娅那种失落的紧迫的痛苦压迫着我,跟着我,就像从这间乱七八糟而且奇怪的异国房间的角落中积聚出的一个幽灵。可在外面,甚至在夜色似乎要消融在一阵猛烈的狂风中时,我却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呼唤我,那是某种我从不知晓的无生命的东西。我内心有某种力量似乎要回应那种力量,不是用某种抵抗力,而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颤栗的力量。 “我默默地穿过那些房间,轻轻推开那些门。最后我看见了。在我背后那闪烁的煤气灯的暗淡灯光映照下,那熟睡的妇人躺在我影子中的长沙发上面,那只玩偶靠在她的胸前。当我准备在她身边跪下时,我发现她的眼睛睁着,而且能感觉到在远离她的暗中还有另外两只眼睛在看着我,那个不出声的小吸血鬼的脸在期待着。 “‘你会照顾她吗?马德琳?’我看见她两手紧抓着那玩偶,把它的脸贴近她的胸口。然而甚至在她回答我时,我自己却也把手伸向了那个玩偶,尽管我不知为什么。 “‘会的!’她拼命地重复道。 “‘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她吗?一个布娃娃?’我问着,手抓住了那玩偶的头,却感觉她在从我手中夺那玩偶。她紧咬着牙盯着我。 “‘一个不会死的孩子!那就是她。’她说道,仿佛是在诅咒什么似的。 “‘啊哈……’我小声说道。 “‘我已经做够了布娃娃。’说着,她把那玩偶猛地推进了长沙发的靠垫中问。她在胸口摸索着什么东西,某种她想让我看而又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她的手指抓住了它但又把它盖住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以前也曾注意到过。一个用金别针固定的金属的项链坠盒。我真希望能描绘出那种改变了她那张圆脸的激情,她那张柔软的婴儿似的小嘴是怎样被扭曲变了形的。 “‘那孩子真死了吗?’我望着她,猜道。我想象着一个玩偶店,店里全是些同样脸蛋的玩偶。她摇摇头,手使劲拽着那项链坠盒,于是那别针撕破了她的塔夫绸衣裙。这时我看出了她内心的恐惧,一种折磨人的恐慌。当她从那枚坏别针上取下并打开坠盒时,她的手流血了。我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盒子。‘是我女儿’她小声说道,嘴唇在颤抖。 “那是张画在小碎瓷片上的女孩儿的脸,像克劳迪娅那样的脸,娃娃脸。那是艺术家画在上面的对天真无邪的极甜美可爱的模仿,那是个有着像那个玩偶一样乌亮亮长发的孩子。而那位母亲惊恐极了,两眼盯着眼前的暗处。 “‘令人痛心……’我轻轻地说。 “‘我已经痛心够了,’她说着,两眼眯缝起来,抬头看我。‘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渴望拥有你的魔力就好了。我乐意这样,我渴望这样。’她把脸转向我,深深地喘息着,于是她衣裙下的胸脯看上去就像要膨胀似的。 “接着她脸上显出了一种极强烈的失望。她转身离开我,摇着头,晃动着她的鬈发。‘如果你是个凡人、男人和残忍的人!’她很生气地说,‘如果我能够向你展示我的魅力……’她邪恶而挑衅地对我笑道,‘我会让你要我,渴望拥有我!可惜你不是凡人!’她的嘴角松弛下来,说道:‘我能给你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使你给我你所有的一切!’她的手放在胸脯上面,像只男人的手要抚摸它似的。 “那时真是很奇怪,我从没料到她这番话会在我心中引起那样的情感,从没料到我当时会那样着迷地看着她那迷人的细腰,看着她那浑圆丰满很具曲线美的胸部,还有那两片娇嫩的撅起的嘴唇。她做梦也绝不会想到在我刚刚吸完血之后的内心里,那种凡人的欲念是怎样地在折磨我。我的确很渴望拥有她,而且远比她知道的要强烈,因为她并不明白杀人的本质是什么。以一个男人的自尊而言,我很想证明给她看,很想为她刚才对我说的话,为她那种挑逗以及此刻假装不看我的眼睛表现出的可怜的虚荣心而羞辱她。但这是不理智的。这些并非给予她不朽的生命的理由。 “接着,我很冷酷而很肯定地对她说:‘你爱这个孩子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当时的那张脸,忘不了她内心的狂热,那种绝对的仇恨。‘爱,’她几乎是嘶嘶地对我说出了这个字。‘你怎么敢这么说!’甚至在我还抓着时,她就伸手来抢那个项链坠盒。折磨她的是内疚而不是爱。那是一种内疚——克劳迪娅曾对我描绘过的那个玩偶店,那层层架子上那个死去孩子的模拟像,但那是一种完全能理解死亡的终结的内疚。她心中有某种同我内心的罪恶感一样难以忍受的东西,某种同样强烈的东西。她把手伸向我。她摸到我的背心,在那儿张开了手指,按住了我的胸口。而我跪着,慢慢靠近她,她的头发拂弄着我的脸。 “‘当我吸你血时要抱紧我,’我对她说着,看见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如果晕厥得最厉害时,就使劲听我的心跳,抓紧并反复说“我要活”。’ “‘好的,好的。’她点着头,心儿兴奋地怦怦直跳。 “她抱着我脖子的两只手在发烫,手指扣进了我的衣领中。‘看着离我很远处的灯光,别把目光挪开,一刻也不要挪开,并且要反复说:“我要活。”’ “当我咬开她那肉体时,她气喘吁吁。温暖的血流进了我的体内,她的胸膛挤压着我,她的身体从那长沙发上无助地在向上拱起。即使我闭上了眼睛我也能看见她的眼睛,她那嘲弄的、挑逗人的小嘴。我抱着她,费力地吸着。我能感觉到她在慢慢地变虚弱,她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抱紧,抱紧。’我边吸吮着她的热血,边小声说着,耳畔听着她那猛烈的心跳声,她的血液在我饱腻的血管中涌动。‘那盏灯,’我低声说,‘看着它!’她的心跳慢了,停止了,她的头离开了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的我的身体向后仰倒下去。她的双眼暗淡迟钝,她快要死了。一时间,我似乎动弹不了了,但我知道我不能不动。仿佛有其他人在扶着我的腰把我扶起来。整个屋子在旋转、旋转。当我舔着自己腕上的血时,我好像是在盯着那灯光,就像我刚才要她做的那样,然后我用力把血挤进她的嘴里。‘吸吧,吸吧,’我对她说。可她躺在那儿像是死了。我把她拉近我,把血倾泻在她唇边。后来,她睁开了眼睛,我感觉到她嘴唇在轻轻地动,接着,她双手抓紧了我的胳膊开始吸吮起来。我摇晃着她,低声对她说着,试图拼命减轻我的晕厥感,接着我感觉到了她用力的牵拉。我的每一根血管都感觉到了。我被她的牵拉穿透着。这时我的手紧抓着那长沙发,她的心靠着我的心在狂跳,她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胳膊和我伸开的手掌。当那种牵拉继续时,它刺痛着我,使我伤痕累累,于是我几乎喊叫出来了。接着,我挣脱开她向后退去,然而却又拉上了她。我的生命从我的胳膊上流逝着。随着她的牵拉,她呻吟喘息着。而那些线,那些被牵拉的烧焦的电线,是我的血管,它们越来越费力地牵扯着我的心。最后,当我摆脱她时已心如刀绞,没有意志也没有方向。我用自己的手紧握住那滴血的手腕,离开她倒了下去。 “她盯着我,张开的嘴唇上沾满了血。当她凝视的时候,那种死亡似乎消失了。我模模糊糊看见她变成了两个、三个,然后倒下变成了一个颤抖的模糊的人影。她把手移到嘴边,但她凝视着,眼睛没动只是瞪大了。后来她慢慢站了起来,但似乎不像是凭借自身的力量,而像是被某种此时控制她的看不见的力量从长沙发上抱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旋转着,她那蓬松的大裙子转得绷紧起来。她独自一人仿佛音乐盒上的某个大的雕刻饰物似的随着音乐在无助地旋转起舞。突然她往下盯住了那塔夫绸衣裙,紧紧地抓住了它并把它压在两手之间,这样衣裙便沙沙作响。接着她又松开手任凭裙子飘坠下去。她很快地捂住耳朵,两眼紧闭,然后又大睁开来。后来,她似乎看见了那盏灯,远处在另一个房间里的那盏低矮的煤气灯。那盏灯透过两道门射出一道很暗淡的光。她奔向那盏灯,站在旁边看它,好像它是活物似的。‘别碰它……’克劳迪娅对她说,然后轻轻地领她离开了。可马德琳已经看见了阳台上的那些花,这时她正走近它们。她伸出手掌去拂弄那些花瓣,然后将花上的雨水用手拍在脸上。 “我徘徊在屋子的边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怎样摘花并将花在手中揉碎,然后把花瓣抛洒在她四周,看她怎样用手指尖顶着那面镜子,然后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的痛苦已经停止了。我用手帕包扎住伤口,我在等待,等着看此时大脑一片空白的克劳迪娅下一步怎么做。她们正在一起跳舞,在那闪烁不定的金黄色灯光下,马德琳的肤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她把克劳迪娅拽进怀中,克劳迪娅围着她转着圈儿。在马德琳那笑容背后,克劳迪娅自己的那张小脸神色警觉而谨慎。 “后来,马德琳变得虚弱了。她向后倒退几步,似乎要失去平衡了。但很快她自己站稳了,让克劳迪娅轻轻地落在地上。克劳迪娅踮起脚尖拥抱着她。‘路易,’她小声地向我示意道,‘路易……’ “我示意她走开,而马德琳似乎都没看见我们。她在凝视着自己两只伸出的手。她的脸变得煞白而且扭曲了。突然,她在擦她的双唇,并且盯着自己手指尖上那些黑色的血痕。‘不!不!’我轻轻地警告着她,我抓着克劳迪娅的手并且紧紧把她搂在身旁。马德琳的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路易,’克劳迪娅用那种马德琳还无法听见的超自然的声音低声说。 “‘她要死了,那是你这种小孩头脑无法记住的。你没经历过它,它没给你留下任何印象。’我小声对她说,把她的头发向耳后梳理着。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马德琳,她正从一面镜子走向另一面镜子,泪水正不住地在她脸上流淌,她的躯体在脱离生命。 “‘可是,路易,如果她死了……’克劳迪娅哭了。 “‘不会的。’我跪了下来,看见她那小脸上一脸的忧虑。‘她吸进去的血够使她强壮有力的,她会活。不过,她会害怕,相当害怕。’我坚定地轻轻握住克劳迪娅的手并亲吻了她的脸颊。她于是用既疑惑又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当我被马德琳的哭声吸引并向她走近时,克劳迪娅也用这种神情望着我。这时她踉跄着伸出了双手,我抓住了她的手并把她抱紧。她的两眼中已经燃起了那种怪异的光,一种紫色的火花映在她的泪眼里面。 “‘这是凡俗的死亡,仅仅是凡俗的死亡而已,’我轻轻地对她说。‘你看见那天空了吗?现在我们必须离开它而且你必须紧抱着我,躺在我旁边。我的四肢将会死一般地沉沉睡去,我不能安慰你了。而你将躺在那儿并且苦苦挣扎。但你要在黑暗中抱紧我,你听见了吗?你要握紧我的手,只要我有知觉我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地握住你的手。’ “那时在我的凝视下她似乎迷失了自己。我能感觉到那困扰着她的迷惘,我能看到我眼中的光辉是怎样的绚烂,而所有这些绚烂的光芒又是怎样因她而格外映照出来的。我轻轻地把她领到棺材前,再次叫她不要害怕。‘等你再起来时,你就是长生不老的了,’我说道,‘任何致死的自然原因都不能伤害你了。来,躺下吧。’我能看出她对棺材的恐惧,看见她在那个狭长盒子面前的退缩,那里面的缎子也让她很不舒服。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发光,已经有我和克劳迪娅都有的那种光泽了。这时我知道她是不会让步的,除非我和她一起躺下。 “我抱住她,并透过房间里那长长的通道看着克劳迪娅站的地方。她正站在那个奇怪的棺材旁望着我。她眼睛一眨不眨,但那目光很阴郁,带着隐约的怀疑,一种冷冷的不信任。我将马德琳在她的床旁边放下,走近克劳迪娅。我静静地跪在她身旁,把她抱在怀里。‘难道你没认出我吗?’我问她,‘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她看着我说:‘没有。’ “我笑了并且点点头。‘别对我有什么恶意,’我说,‘我们彼此彼此。’ “听到这话,她把头偏向一边并且仔细打量起我来,然后好像是要笑而且要点头称是似的。 “‘你瞧,’我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对她说,‘今晚在这间房子里死的并非那个女人。她要过很多天,可能很多年才会死。今晚在这个房间里死的是我内心人性的最后残余。’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阴云。很清楚,她的镇静就像是幅借用的面纱。她张开双唇,但只是短短地吸了口气。然后她说:‘好吧,那么你是对的。没错儿,我们彼此彼此。’ “‘我想烧掉那个玩偶店!’ “马德琳这样对我们说。她正在把她那死去女儿的衣服折叠起来送进壁炉火中,那白色的花边,米色的内衣裤,皱巴巴的鞋子,还有那散发着樟脑球和香囊味的帽子。‘这些都毫无意义了,这些都是。’她退后站着,望着那炉火熊熊燃烧。她用那种胜利的、疯狂投人的眼神看着克劳迪娅。 “我不相信她,我是那么肯定——尽管夜复一夜,我不得不将她从那些她无法再吸干的男人和女人们身边带走,因为她已被早先杀掉的那些人的血撑得很饱了。尽管激情之下,她常常会将其受害者们抛举起来。当她吸血时,毫无疑问地会用她那象牙色的手指碾压他们的喉咙。我是那么肯定——迟早她这种疯狂的程度会减弱,她会理解这场噩梦的装饰,她自己那发冷光的躯体,这些圣加布里尔饭店里豪华气派的房问。她会大叫着清醒过来,要自由。她不懂这绝非实验。她对着那些镶金边的镜子露出了刚刚冒出的尖牙。她很疯狂。 “但我仍然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疯狂,多么惯于梦想,所以她不会为现实而大声呼喊,相反,她会用现实去满足她的梦想。她仿佛是个恶魔小精灵,在用手纺车纺织世上的芦苇,所以她就能编织出她自己的那个网一样的世界。 “我刚开始明白她的贪婪,她的魔力。 “她通过和她的老情人一起反复制作她那死去孩子的复制品而有了做玩偶的手艺,我就会知道那些复制品塞满了我们即将去看的那家店铺内的所有货架。除此之外便是一个吸血鬼的技巧和深度。所以有一天晚上当我把她弄走、不让她再杀人时,她带着那种同样贪婪的需要,用几根木头棍还有凿子和刀子做出了一只很棒的摇椅,那种形状和比例是给克劳迪娅靠炉火坐的,使她看上去像个妇人。至于那些必须增加的东西,随着一个个夜晚的逝去,有了张同样大小的桌子、一盏从玩具店拿来的小油灯、一只瓷杯子和茶托,还有一本从一个女士提包中发现的小皮面笔记本,但那笔记本在克劳迪娅手中却变成了很大的一册。在那小小空间的边缘,界限打破了,不存在了,那里很快扩变成了克劳迪娅的化妆室:那里面有张床,上面的招贴画才到我胸口的纽扣处,那些小镜子只能照到一个庞大的巨人的腿部。我不知不觉陷入了这些东西中问。那些画挂得很低,适合克劳迪娅观看。最后,我看见她那小小的梳妆台上有副适合她小细手指戴的黑色晚会手套、一件低胸漆黑的天鹅绒长袍、一件儿童化装舞会上用的冕状头饰。克劳迪娅,这个最大的宝贝,一个在她那小小天地的众多陈设中漫步的仙后,露着雪白的双肩,头发柔软顺滑。我从门口处入迷地看着,笨拙地伸展四肢躺在地毯上面。这样我就能用手臂托着头,然后仰头凝视而将一切收入眼底,看着她们在这种圣殿的完美中暂时神秘地变得温柔起来。她穿着黑色花边的衣裙多美啊,一个冷漠的、有着亚麻色头发和丘比特式娃娃脸的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凝视着我,那么安详。她看得那么久,毫无疑问,我一定是被她遗忘了。当我躺在地上梦想时,那双眼睛想必是在看某种不同于我的其他东西。那是一种不同于我周围那粗陋世界的东西,它此时已被曾深受其苦的某人划分了出来而且废弃了。那人曾一直深受其苦,但现在她似乎不想忍受了。她在倾听那仿佛是玩具八音盒叮叮当当声音的钟声,她正把一只手放在那玩具钟上面。我看见了梦幻中那缩短的时针和小小的金色分针。我觉得自己是疯了。 “我两手托着下巴,盯着那盏枝形吊灯。要让我自己从一个世界脱身而进入另一个世界是很难的。而马德琳却坐在长沙发上,带着惯有的热情在劳作,仿佛长生不老并非可以想当然地意味着休息似的。她在替那张小床用的淡紫色缎子缝上米色花边,只是偶尔停下来擦去那从雪白的前额滴下的带血的汗水。 “我不知道,如果我闭上眼睛;这个小人国会毁掉我周围的这些房间吗?我会像格列佛①一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缚,成了一名不受欢迎的巨人吗?我看到了那为克劳迪娅造的房子,在那里,老鼠成了庞然大物,还有那小小的马车,那些多花的灌木丛变成了大树。凡人们将会那样为之着迷,他们会跪下来看那些小小的窗户。它就像张蜘蛛网,会吸引人的。 ①Gulliver,英国作家乔纳森·斯维夫特18世纪的讽刺小说《格利佛游记》中的主人公,经历了大人国、小人国等一系列探险。 “我的手脚被绑在了这儿。不仅仅是因为那梦幻般的美——克劳迪娅那雪白双肩的优美神秘,那些珍珠的强烈光泽,那迷人的柔情。小小的一瓶香水,这是个细颈小瓶,从中那能许诺乐土的符咒被放了出来——我被恐惧绑住了手脚。在那些房间外面,在那想象中应该是我负责安排对马德琳的教育——那些关于杀人和吸血鬼本性的古怪谈话的地方,如果克劳迪娅曾表示过她想担当此任的愿望的话,她肯定会指导得比我更轻车熟路——在那些房间外面,在那每晚克劳迪娅用温柔的亲吻和满足的神情向我保证她曾一再表露过的仇恨只会一去不复返的地方——在那些房间外面,我会发现,根据我自己草率的承认,我真的被改变了:我内心的凡俗部分是我曾经爱过的部分,我敢肯定。那么我怎么看阿尔芒,那个我为他把马德琳变成吸血鬼,我为他曾想要我自己的自由的家伙呢?一种难以理解而且困扰人的距离吗?一种阴郁的痛苦吗?我又看见阿尔芒呆在他那修道士似的小屋里,看见了他那深褐色的眼睛,又感觉到了他那种令人恐惧的吸引力。 “然而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不敢去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迷失的程度。我也不想将那种失落感与其他一些难以忍受的认识分开来:在欧洲我没能找到可以减少孤独感和改变绝望情绪的任何法则。相反,我只是发现了我自己那小小灵魂深处的内心活动,发现了克劳迪娅的痛苦,发现了自己对一个可能比莱斯特还恶毒而且我也会为他变得跟莱斯特一样恶毒的吸血鬼的爱恋。然而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在我所能想象出的所有罪恶中唯一仅有的善的希望。 “最后,一切都离我远去了。于是那只钟又在壁炉台上嘀嗒嘀嗒地响着。马德琳可怜巴巴地要求去吸血鬼剧院看演出,并且还发誓要保护克劳迪娅使其免受任何胆大的吸血鬼的袭击。可克劳迪娅说到了行动计划,她说:‘还不能去,现在不行。’我带着某种程度上的安慰躺在后面,观察马德琳对克劳迪娅的爱,那种盲目贪婪的爱。喔,在我的内心或脑海中,我对马德琳的同情是那么少。我想,她看到的才是痛苦的第一特征,她还不懂死亡。她是那样容易变得敏锐,那么容易被推向恶意的暴力。我以为,在我那极端的自负和自我欺骗中,我自己那对死去兄弟的哀痛才是唯一真挚的情感。我听凭自己忘却我曾完完全全爱上过莱斯特那双光辉灿烂的眼睛,我曾为了一种色彩缤纷而且发冷光的东西出卖过我的灵魂,我想着那反射性极强的表面传递的是某种能在水上行走的魔力。 “耶稣要怎么做才能使我像马修或彼得那样跟随他呢?首先要穿戴得好。然后要有那满满一头护理过度的黄头发。 “我恨我自己。她们的交谈似乎常常要使我进入半睡眠状态——克劳迪娅在小声谈杀人、速度以及吸血鬼的技巧,马德琳正弯腰低头缝纫——那时似乎我所仍能拥有的唯一情感就是对自己的恨。我爱她们。我恨她们。我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在那儿。克劳迪娅两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仿佛带着往日的亲昵想告诉我她内心的平静。我不在乎。那儿有阿尔芒的幻影,那种魔力,那种令人心碎的清晰。那幻影似乎就在一面镜子的那边。我握住克劳迪娅调皮的手,当她原谅我——那个她又爱又恨的我时,我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她的感受:她几乎没什么感觉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才陪马德琳去完成她的任务,去将那平板玻璃窗后面的玩偶世界付之一炬。我记得,我沿街漫步着离开了那个玩偶店,转了个弯,拐进了一个狭窄的黑乎乎的洞穴中,那儿只有落雨的声音。可后来,我看见了那冲天闪耀的红光。钟声铿锵有力地敲响了,人们在喊叫,而克劳迪娅却在我旁边轻柔地谈着火的本性。那闪耀的火光中升起的滚滚浓烟使我心烦意乱。我感到恐惧。那不是一种疯狂的凡俗的恐惧,而是某种像在我身边的圈套一样使人战栗的东西。这种恐惧是——皇家大街上那烧着的老城小屋,那烧着的地板上以睡觉姿势躺着的莱斯特。 “‘火会净化……’克劳迪娅说道。而我却说:‘不对,火只会毁灭……’ “马德琳已经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她在街的尽头漫步着,像个雨中的幽灵。她召唤我们,那白白的手在空中拍打着,仿佛白萤火虫的白色弧光一般。我记得克劳迪娅离开我向她跑去了。当她叫我跟上时,我看见了她那枯黄缠结的黄头发。一根带子掉在了脚下,在一个黑水旋涡中漂浮着。我弯腰去捡起那根带子,可另一只手伸向了它。这把带子捡给我的人是阿尔芒。 “在那儿看到他,我大吃一惊。他离得那么近,那个站在门口的‘死亡先生’的形象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他穿着黑斗篷,系着丝绸领结,然而却如同他那一动不动的影子似的飘渺不定。他的眼中闪着最微弱的火光,那红光将那里的黑色变成了更加浓厚的褐色。 “我突然醒悟过来,好像刚才一直在做梦似的。我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头歪着,仿佛要让我知道他希望我跟他走似的——我意识到了自己因他的出现而产生的兴奋感觉,那种感觉毫无疑问地折磨着我,如同在他那间小屋里的感觉一样。这时我们一起走着,走得很快。快到塞纳河了,我们那样快而巧妙地穿过了一群人,以至于他们几乎都没看见我们,我们也几乎没看见他们。我很吃惊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跟上他。他在迫使我承认自己的种种魔力,这样我曾正常选择的那些路是凡人走的,我不必再跟着走了。 “我极想和他讲话,极想让他停下来,把两手按在他肩膀上,只想像以前那个晚上那样再看看他的眼睛,在某个时候和某个地方凝视着他,这样我才能平息自己内心的激动兴奋。我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他,有那么多要向他解释。然而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说,只有那种强烈的感觉继续在宽慰我,使我几乎落下泪来。这就是我所害怕失去的。 “我不知道这时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以前我在闲逛时曾经到过这里:这是条房屋很古老的街道,有很多花园围墙,马车进出的门,还有头顶上的那些塔楼以及那些拱门下的铅条玻璃窗。那属于其他世纪的房屋,扭曲的树木,那种意味着众人不得入内的陡然的茂密和无声的平静。一小撮凡人住在这有着很多高屋顶的房间的大片地区;石头吸纳了凡人呼吸的声音,这是所有生命存在的空问。 “这时阿尔芒站在一堵墙的顶上,胳膊靠在一颗树伸出的大树枝上。他把手伸向我,我立刻站到了他旁边,那湿漉漉的叶子拂过我的脸。往上面,我能看见楼房一层层地伸向那夜色中几乎看不清的滴雨的孤零零的塔楼。‘听我说,我们要爬上那个塔楼,’阿尔芒说道。 “‘我不行……那不可能……!’ “‘你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种种魔力的、你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记住,如果你摔下来你也不会受伤。像我一样去做。但要注意这点。这间房子里的居民已经认识我有一个世纪了,他们认为我是鬼魂,所以,如果他们碰巧看见你或者你透过那些窗户看见他们,记住他们相信你是什么,并且丝毫不要表露你对他们的意识,免得你使他们失望或迷惑。你听见了吗?你是绝对安全的。’ “我不能肯定是什么令我更恐惧,是爬塔楼本身还是被看做鬼魂的想法,但我没时间去说些令人鼓舞的打趣的话了,甚至是对我自己。阿尔芒已经开始了,他的靴子踩在石头的缝隙中,他的双手在那些裂缝中像爪子一样爬着。我跟在他后面,紧贴着墙,不敢往下看。我紧紧抓着一扇窗户上面厚厚的雕刻拱门稍作休息。我瞥见了屋子里面,那舔动的炉火对面有一副深色的肩膀,一只抽纸牌的手,一些人影在晃动,全然不知受到了注视。走。我们越爬越高,最后爬到了塔楼本身的那个窗户。阿尔芒很快地扭开了窗户,他的长腿从窗台上消失了。我跟在后面站了起来,感觉他伸出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 “当我站在那个房间里面时,无所顾忌地叹了口气,揉搓着两个上臂,环顾着这个潮湿的怪地方。塔楼下面的那些房顶是银色的,通过那大片摇曳作响的树梢可以看到四处矗立的一个个塔楼,还有远处有路灯的林荫大道那断断续续闪烁的光链。这房间似乎和外面一样潮湿。阿尔芒在生火。 “他正从一大堆发霉的家具中把椅子挑出来,尽管那些椅子的横档很厚,他仍很轻易地将它们劈成了木材。他周围有种很怪的东西,这种东西因他那苍白的脸的优雅和镇定自若而变得更尖锐起来。他做了任何吸血鬼都能干的事情。他把这些厚木材块劈成了碎木材片,但他做的是只有吸血鬼才能干的事情。他浑身似乎没有一点人类的东西,甚至他那英俊的容貌和黑发也成了一个仅在表面和我们余下的吸血鬼相似的可怕天使的象征。特制的外套只是个幻象。尽管我觉得很迷恋他,也许比除了克劳迪娅以外的任何活着的生物更强烈地被吸引着,但他却是用其他极似恐惧的方式令我兴奋。我并不感到意外的是,当他忙完后,为我放好了一把重重的橡木椅子,自己却回到大理石壁炉台前,坐在那儿,把两手放在炉火上取暖,炉火的火焰将红光映在他的脸上。 “‘我能听见这房子里居民的声音,’我对他说。那暖洋洋的感觉真好。我能感觉到我的皮靴子在变干,我的手指也暖洋洋的。 “‘那么你也知道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喽,’他轻声地说。尽管这句话里没有一丝责备之意,我还是意识到了我自己说的话中的种种含义。 “‘如果他们来呢?’我仔细打量着他,坚持说道。 “‘难道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说他们不会来吗?’他问道,‘我们可以在这儿坐整整一晚上而绝不谈他们。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们谈到他们,那也是因为你想这么做。’我一言不发,也许看上去有点像被斗败的样子,这时,他温和地说他们很早以前就将这塔楼封起来了,而且从来没人上来过。事实上,即使他们看到这烟囱里冒出的烟或窗户透出的光,在天亮之前,他们也没人会冒险爬上来的。 “这时,我看见在壁炉的一边有几架子书,还有一张写字台。书桌上的几页纸已经枯黄,但桌上还有个墨水台和几支钢笔。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下着暴雨或等火将这里的湿气熏掉,我能想象这间屋子还是个挺舒服的地方。 “‘你瞧,’阿尔芒说,‘你真不必住在那个饭店的房间里。事实上,你需要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决定自己需要多少。这座房子里的那些人给我起了个名字,他们遇到我的事被传说了20年。在我的时代里,他们仅仅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个孤立的瞬间而已。他们不会伤害我,而我利用他们的屋子来独处。吸血鬼剧院中没人知道我来这儿。这是我的秘密。’ “当他说这番话时,我专注地望着他,那些曾在剧院那个小屋里出现的想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吸血鬼是长生不老的,我想知道他此时这张年轻的脸以及举止和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前的可能会有什么不同,因为他的脸,尽管没因成熟的经验变得深沉,却毫无疑问不像个面具,这张脸同他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一样,似乎极富有表现力。最后,当我充分剖析其中原因时,我又茫然若失了。我只知道自己仍像过去一样强烈地被他吸引着。在某种程度上,我此时说的话只是某种托辞。‘但是,又是什么把你吸引到吸血鬼剧院去的呢?’我问道。 “‘一种需要,很自然地。可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他说,‘你为什么回避我?’ “‘我从没回避过你,’我说着,竭力想掩饰他这些话在我内心产生的那种兴奋。‘你知道我得保护克劳迪娅,她只有我。或者至少说以前她只有我直到……’ “‘直到马德琳来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 “‘可现在克劳迪娅已经放开了你,而你却仍和她呆在一起,而且紧紧盯住她,仿佛她是你的情妇似的,’他说。 “‘不,她不是我的情妇。你不明白,’我说道。‘相反,她是我的孩子,而且我不知道她会放弃我……’这些想法是我脑中反复出现的。‘我不知道孩子是否有这种力量去放弃他的父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受她束缚,因为只要她……’ “我顿住了。我想要说,‘只要她还活着’,但我意识到那是句空洞的凡人的陈词滥调。她会永远活着,就像我也会永远活着一样。然而对那些凡人父亲们而言,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他们的女儿会永远活着,因为这些父亲死在她们前面。我突然茫然不知所措了,但却始终意识到阿尔芒是怎样在听。他在用一种我们想象着其他人也正在听的方式听我说着,对我讲出的每个字,他的脸上似乎都有反应。但他没有吃惊地探头捕捉我那最轻微的停顿,没有断然地说出他对我那些没讲完的想法的理解,也没有以一种急迫而强烈的冲动去为那些常常是无法对答的事情而争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说:‘我需要你,胜过需要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东西。’ “刹那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我被他这句话彻底地俘虏了,那种我和他共同生活的难以言喻的幻想膨胀起来,冲淡了我头脑中的所有其他想法。 “‘我说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胜过需要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面部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然后,他坐在那儿等着,看着。他的脸像往常一样的平静,那没有丝毫梳理痕迹的一团乱蓬蓬的金棕色头发覆盖着他白色光滑的额头。他那双大眼睛看着我,嘴唇一动不动。 “‘你想要和我在一起,然而你又不来找我,’他说。‘有些事情你想了解,可你又不问。你发现克劳迪娅要不辞而别离开你,可你似乎又无力去阻止这件事,然后你就会促成这件事,然而你却什么也没干。’ “‘我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那种种情感。也许你对它们要比我更明了……’ “‘那是你还没开始认识到你的神秘!’他说。 “‘可至少你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我却不敢说,’我说道。‘我爱她,但我和她并不亲密。我的意思是,当我就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对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无所知。’ “‘她对你来说只是个阶段,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如果,或者当你和她分开,这时你离开的只是那个唯一和你共度这个阶段的时光的人。你会恐惧、害怕那种孤立,那种负担,那种永恒。’ “‘是的,那没错儿,但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个阶段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她赋予了那个阶段某种意义。其他吸血鬼一定也经历过,成百上千的这种阶段过去了,而他们仍然幸存下来。’ “‘但他们没有幸存下来,’他说。‘如果他们都幸存下来的话,这个世界就要被吸血鬼塞满了。你对我是这里或其他任何地方最老的吸血鬼怎么看?’他问道。 “我想了想,然后大着胆子说:‘他们是因暴力而死的吗?’ “‘不,几乎从来没有过。那没有必要。你觉得有多少吸血鬼能有那种长生不老的精力?他们一开始对长生不老有着最阴郁的种种看法。然后在他们渐渐变得长生不老的过程中,他们又希望自己生活中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或物都像他们一样固定下来而且永不腐蚀;那些照同样可靠的样式做的马车,那些按他们的尺寸合体裁制的衣服,那些衣着谈吐均符合他们历来理解并尊重的方式的人们。但事实上,当除了吸血鬼自身以外的所有一切都在改变,都在不断腐朽并且扭曲时,很快,在某种固执的看法中,或者甚至常常是在最灵活的头脑中,这种长生不老就变成了一种疯人院里的忏悔般的刑罚,那里面的人和物都是那么令人绝望地难以理解而且毫无价值。有天晚上,当一个吸血鬼起来并且意识到了也许是他数十年来所害怕的东西,他便简直不想以任何代价再活下去。那曾使他迷恋长生不老的无论哪种风格、样式或形态的生活方式都已统统被他从尘世表面一扫而光。除了杀人之外没有什么能使他从绝望中解脱出来。于是那个吸血鬼就出去寻死。没有人会找到他的尸骸。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去向。而且他周围常常是没有人的——他应该还在寻找其他的吸血鬼做件——没有人知道他正处于绝望之中。他会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避而不谈他自己或其他任何东西。他会突然消失。’ “我坐在后面听着,他说的话中那显而易见的事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而与此同时,我内心的一切都在反抗那种前景。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希望和恐惧的程度,我那些情感同他描绘的那种情感的差异是多么大,那些情感同那种可怕的毁灭性绝望的差异又是多么大。突然间,那绝望中有某种令人反感而可憎的东西,它使我无法忍受。 “‘可你不会允许这样一种思想状态发生在你身上的。看看你,’我不知不觉地答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艺术品能留下……然而它们却有成千上万……如果没有一种自然美……如果这个世界变成了一间空空的小屋和一支弱不经风的蜡烛,我就不得不看着你,看你仔细研究那支蜡烛,被它那摇曳的烛光吸引,看那色彩的变化……可那又能让你维持多久呢……它会给你什么机会呢?我错了吗?我是这样一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吗?’ 夜访吸血鬼-第三部----五 五 “‘不,’他答道。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短暂的微笑,脸上闪过一阵喜悦的红晕。但接着,他又径直说下去:‘可你觉得自己对这个所爱的世界有一种责任,因为对你而言,这世界仍很完美。可以想象,你自身的敏感会成为疯狂的工具。你提到艺术品和自然美。但愿我能有那种艺术家的魔力为你再现15世纪的威尼斯。我主人的宫殿在那儿,还有那种当我还是个凡人男孩时对他的爱,那种当他将我变成吸血鬼时,他对我的爱。喔,如果我能为你或为我自己找回那些时光多好……哪怕就一会儿!那一切会有什么价值?对我来说,令人沮丧的是时间无法冲淡那段日子的记忆,相反,在我今天所见的这个世界的映衬下,那些记忆反而变得更加深厚,而且更加神奇了。’ “‘爱?’我问道,‘你和造就你的那个吸血鬼之间有爱吗?’我身子前倾。 “‘有,’他答道。‘那种爱是那么强烈,所以他都不允许我变老而且死去。那种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我强壮得足已在黑暗中再生。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和造就你的那个吸血鬼之间没有爱的联系?’ “‘没有。’我很快地答道,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仔细端详着我。‘那么他为什么要给予你这些魔力呢?’他问道。 “我向后一仰。‘你把这魔力看成礼物!’我说道。‘你当然会这么看。原谅我,你这种想法令我吃惊。在你这种复杂的头脑中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简单想法?’我笑道。 “‘那我该受到羞辱喽?’他笑了。他的所有举动只会更肯定我刚才说的一切。他看上去那么天真。我这才真正开始了解他。 “‘不,不会被我,’我说。当我看着他时,我的脉搏加快了。‘你是我变成吸血鬼时所梦想的一切。你却把这些魔力看成礼物!’我重复道。‘但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感觉得到你对这个赋予你不朽生命的吸血鬼的爱吗?你现在能感觉到吗?’ “他看上去在思索,接着,他慢慢地说:‘为什么这一点那么重要?’可他又继续说:‘我不觉得自己曾有幸感受到对许多人或物的爱。但是,没错,我爱他。也许我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爱他。看起来,你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搞糊涂了。你真是个迷。我不需要他,这个吸血鬼,不再需要了。’ “‘我被赐予不朽的生命、出色的洞察力以及杀人的欲望,’我很快地解释说,‘是因为这个造就我的吸血鬼想要我所拥有的那幢房子和我的钱。你能理解这样的事吗?’我问道。‘啊,可是在我说的这番话后面,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东西。它使我明白得那么缓慢,那么不彻底!你看,这就像你已经为我砸开了一扇门,灯光从那门里流泻出来,我渴望去捉住它,去把它推回头,然后进入你说的那个灯光后面的地方!而事实上我又不相信它!那个造就我的吸血鬼是我真正相信的一切罪恶:他阴郁、刻板、贫乏,不可避免地永远令人失望,如同我相信的罪恶应有的本来面目!现在我知道了。但是你,你却是完全不同于那种概念的某种东西!你替我开门,一路上替我挡住那种光线。给我讲讲威尼斯的那个宫殿,讲讲你和那个魔鬼的爱情故事。我想弄懂它。’ “‘你在欺骗自己。那宫殿对你毫无意义,’他说。‘现在,你看,那门口通向我,通往那种你像我一样和我共同生活的日子。我的罪恶有着无限的不同阶段;但是没有罪。’ “‘是的,一点儿没错,’我小声嘀咕着。 “‘这会使你不开心,’他说。‘你到我的小屋来找我,你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罪,那就是故意剥夺无辜凡人的生命。’ “‘对……’我说,‘你肯定是一直在嘲笑我……’ “‘我从没嘲笑过你,’他说,‘我无法嘲笑你。我是通过你才能将我自己从那种我向你描述过的、如我们的死亡一般的绝望中拯救出来,我是通过你才能将我自己同这个19世纪联系起来并且以一种会使我新生的方式慢慢理解它,这是我如此迫切需要的。我是为了你才在吸血鬼剧院一直等待。如果我知道有个凡人,有那样的敏感,那种痛苦,那种注意力,我就会立刻把他变成吸血鬼了。然而这种事极少能做成。不,我不得不为你等待和观望。现在我要为你而斗争。你看我坠入爱河时有多残酷?这是你所指的那种爱吗?’ “‘(口欧),可你会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说着,看着他的双眼。他的话音在慢慢地低下去。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极折磨人的挫折感。我无法如想象的那样令他满意。我无法使克劳迪娅满意。我也从未能令莱斯特满意过。就连我自己那凡人兄弟,保罗,我曾多么阴郁、致命地令他失望过! “‘不。我必须同这个时代接触,’他平静地对我说。‘我能通过你这样做……不是向你学习那些我只要在美术馆看一会儿或拿那些最厚的书读一小时就能懂的东西……你是灵魂,你是心脏,’他坚持道。 “‘不,不。’我举起了双手,正要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苦笑。‘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任何一个时代的灵魂。我同所有事物都不一致,而且历来如此!我从没和任何人属于过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一切真是太痛苦,太真实。 “可他的脸只是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微笑在放光。他似乎差一点又要笑我了。接着,带着这种嘲笑他开始耸动了肩膀。‘可是路易,’他轻轻地说,‘这正是你这个时代的灵魂。你难道不明白吗?所有其他人的感觉同你的一样。你这种宽厚和忠实的堕落已经是一个世纪的堕落了。’ “我被他这番话弄得大吃一惊,于是便坐在那儿盯着炉火看了好长时间。那炉火已几乎烧掉了那块木柴,变成了一堆闷烧的木柴灰的废墟,一幅拨火棒一碰就塌的灰色和红色的风景画。然而,它很温暖而且仍发出强有力的光。我用全面的观点看清了我自己的生活。 “‘那些剧院的吸血鬼们……’我轻声问道。 “‘他们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方式来反映这个时代。他们无法理解可能发生的死亡,无法理解自己对拙劣模仿超自然的堕落有着极富经验的嗜好,而那种堕落的最后庇护便是自嘲和造作的无奈。你看到了他们,你这辈子已经知道了他们。你以不同的方式来反映你的时代。你反映了它破碎的心。’ “‘这是不幸。你还没开始理解的不幸。’ “‘我对此深信不疑。告诉我你此刻的感受,是什么使你不快乐。告诉我,为什么有7天你都不来找我,尽管你那时正心急火燎地想来。告诉我是什么使你仍和克劳迪娅以及另一个妇人待在一起。’ “我摇摇头。‘你不知道你在问什么。你看,让我把马德琳变成个吸血鬼的举动对我来说是极困难的。我违背了自己许下的绝不再做这种事的诺言,我自己的孤独也绝不会让我再这么做。我不认为我们的生命是魔力和礼物。我认为它是种诅咒。我没有勇气去死。但却有勇气去造就另一个吸血鬼!将这种痛苦带给另一个人,宣判所有那些以后将被那个吸血鬼杀掉的男男女女死刑!我违背了重誓。而这样做时……’ “‘可如果这样做对你来说有任何的安慰……毫无疑问,你会意识到我曾插手此事。’ “‘那样做我就能离开克劳迪娅,就能脱身去找你……是的,我明白了。可最终那责任在我!’我说。 “‘不。我是说,直接责任。是我让你干的!那天晚上你干这件事时,我就在你附近。我施加了最强的魔力促使你干的。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吗?’ “‘不。’ “我低下了头。 “‘我会把这个妇人变成吸血鬼的,’他轻声说,‘可我觉得最好还是由你亲自动手。否则你不会放弃克劳迪娅。你必须知道,你需要这样做……, “‘我憎恨我所做的!’我说。 “‘那么你就恨我吧,别恨你自己。’ “‘不,你不懂。当这一切发生时,你几乎毁掉了你在我心目中的有价值的东西!在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你的力量在我身上起作用时,我曾竭尽全力地抗拒过你的诱惑。某种几乎已在我心中死去的东西!情感几乎在我心中死去!当马德琳造就出来时,我差点被毁了!’ “‘可那种东西再也不会死,那种情感,那种人性,那种无论你想怎么称呼的东西。如果它不存在,那你此时眼中就不会有泪水。那你声音中就不会有狂怒了,’他说。 “一时间,我无法回答。我只是点头。后来我又努力地开口说:‘你必须绝不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你必须绝不施加这种魔力……’我结巴起来。 “‘绝不会,’他立刻说道,‘我肯定不会。我的魔力在你内心的某个地方就不起作用了,在某些限度上。在那儿我毫无魔力。可是……马德琳已经造就出来了。你自由了。’ “‘你满意了,’我说,重新把握着自己。‘我并不想太苛刻。你拥有了我。我爱你。但我被蒙蔽了。你满意了吗?’ “‘我怎么能不满意呢?’他问道,‘我当然满意。’ “我站了起来,走向窗户。炉火那最后的余烬要灭了。灰色的天边开始泛白。我听见阿尔芒跟着我到了窗台边。这时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旁,我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适应那天上的光辉,所以现在我能看清他的侧面以及他那盯着落雨的眼睛了。雨声到处都有,而且各不相同:有雨顺着屋顶流入阴沟的哗哗淌水声,有雨滴在瓦上的嘀嗒敲击声,有雨缓缓沿着雨中那亮晶晶的层层树枝滑落的声音,有落在我双手前面的斜石窗台上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各种声音轻柔地混杂在一起,将夜色中的一切都浸没而且掩盖起来了。 “‘你能原谅我吗……因为我用那个妇人强迫你?’他问道。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 “‘但你需要,’他说,‘所以,我也需要。’他的脸总是那么惊人的平静。 “‘她会照顾克劳迪娅吗?她会忍受得了吗?’我问道。 “‘她很完美。疯狂。不过这些天她还是完美的。她会照顾克劳迪娅。她这辈子还从未有一刻独处过,对她来说,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的伴侣是很自然的。她爱克劳迪娅,无须什么特别的理由。然而,除了她的需要外,她的确有些特别的理由。克劳迪娅那漂亮的外表,克劳迪娅的安静,还有克劳迪娅的支配和控制。她们在一起很完美。但我想……她们应该尽可能快地离开巴黎……’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圣地亚哥和其他吸血鬼在怀疑地监视她们。所有吸血鬼都见过马德琳,他们怕她是因为她了解他们而他们不了解她。他们不会让了解他们的其他人独处的。’ “‘那么那个男孩,丹尼斯呢?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他死了,’他答道。 “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话和他的平静。‘你杀了他?’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似乎完全被我,被那种感情,那种我并不想掩饰的震惊吸引了。他那温柔的难以捉摸的微笑似乎要把我拉近他。他的手握着,放在湿湿的窗台上的我的手上面。我发觉自己的身体正转而面向他,向他靠得更近了,仿佛我是被他而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着向前移动的。‘那样最好。’他温和地向我让了步。然后他说:‘现在我们必须走了……’他瞥了一眼下面的街道。 “‘阿尔芒,’我说道,‘我不能……’ “‘路易,跟我来,’他小声地说。然后他站在窗台上面,停住了。‘即使你会掉下去,掉在那些大鹅卵石上面,’他说,‘你只会受一会儿伤。你将会那样快而彻底地痊愈,以至于在白天你露不出丝毫痕迹,你的骨头将随着你皮肤的痊愈而痊愈,所以你要让这认识解放你,做你已经能如此轻易就做的一切。现在,往下爬。’ “‘什么东西会杀死我?’我问道。 “他又停住了。‘你尸骸的毁灭,’他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个?火,肢解……太阳的热量。别的没有了。你可能会有伤疤,是的,但你能恢复成原来的形状。你是长生不老的。’ “我透过静悄悄的银色雨幕往下看那黑暗处。接着,晃动的树枝下面出现了一盏摇曳的灯,苍白的光束照亮了街道。潮湿的大鹅卵石,马车车厢上挂铃铛的铁钩,那攀上墙头的藤蔓。一辆马车黑色庞大的笨重身躯擦过了那些藤蔓。后来灯光变暗了,街道由黄色变成银色并且突然一起消失了,仿佛全被黑压压的树丛吞没了似的。或者,相反,那街道似乎已全部被夜色驱走了。我感到头晕眼花。我感觉那建筑物在转动。阿尔芒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 “‘路易,今晚跟我来,’他突然带着一种急迫的变调低声说道。 “‘不行,’我轻声说,‘这样太快了。我还不能离开她们。’ “我看着他转过身去,看着黑色的天空。他似乎要叹气,但我听不见。我感觉他的手紧挨着窗台上我的手。‘很好,’他说。 “‘再多给我点时间……’我说。他点点头并且轻轻拍拍我的手,似乎说,那也行。接着,他摆动着两条腿消失了。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也被我怦怦的心跳嘲弄了一会儿。但接着我爬过了窗台,开始急忙跟着他往下爬,但绝不敢向下看。” “当我把钥匙插进饭店房门的锁眼时,天色已快要大亮了。四壁的煤气灯在闪烁。马德琳手中还拿着针和线,已经在壁炉旁睡着了。克劳迪娅站在阴影中一动不劝,透过窗旁的蕨类植物望着我。她手中拿着发刷。她的头发闪闪发亮。 “我站在那儿,很吃惊,仿佛这些房间里所有的感官愉悦和困惑都像波涛似的从我身旁涌过,而我的身体被这些东西浸透了。这种感觉同阿尔芒以及我们刚才待的那塔楼房间里的魅力是那样的迥异。这里有某种令人欣慰的东百,然而它也很使人困惑。我在找我的椅子。我坐在椅子里面,两手捂着太阳穴。后来,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离我很近,而且她的唇贴在我的前额上面。 “‘你和阿尔芒在一起了,’她说,‘你想跟他走。’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是多么温柔而美丽,我心中一下子涌起了那么多感慨。我毫不后悔地屈从了自己想摸摸她的脸颊、轻轻摸一下她的眼皮的强烈欲望——那种自从那晚我们吵架后我还没对她表示过的爱抚和特权。‘我会再看到你的,不是这儿,是在其他一些地方。我总能知道你在哪儿!’我说。 “她搂住了我的脖子。紧紧被她抱着,我闭上双眼,把脸埋进了她的长发中。我正用吻湮没她的脖子。我抓着她那圆润结实的小胳膊。我亲吻着,亲吻着她臂弯处那柔软的肌肉压痕,亲吻着她的手腕,她那张开的手掌心。我觉得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头发、我的脸。‘你想怎样就怎样,’她发誓说,‘随你便。’ “‘告诉我,你开心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我恳求她说。 “‘是的,路易。’她搂着我,衣裙紧贴着我,手指紧紧接着我的后脖颈。‘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么吗?’她用手扳起我的脸,这样我就不得不正视她的眼睛。‘我担心的是你,你很可能是在犯错误。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离开巴黎呢?’她突然说道,‘我们拥有那个世界,跟我们来!’ “‘不。’我从她怀抱中挣脱出来。‘你想要把它变成和莱斯特一起时一样吗?它再也不能那样了。不会。’ “‘和马德琳一起,它会有些新的不同。我不会要求再像过去那样的。是我了结了那一切的,’她说。‘可你真的明白你在阿尔芒那里选择了什么吗?’ “我转身离开了她。在她对他的厌恶和不解中,有着某种固执和不可思议。她会又说他希望她死,可我不信。她没意识到我所意识到的东西:他不可能希望她死,因为我不想那样。但我又怎样用那听上去并不夸大而且也不盲目的对他的爱向她解释呢。‘那是注定的。那几乎是种倾向。’我说道,仿佛在她那种种怀疑的压力下,我刚刚想清楚这一点似的。‘他一个人就能赋予我那种使我成为真正自我的力量。我不能再继续孤独地活着,受着痛苦的折磨了。要么我跟他一起走,要么我死,’我说,‘还有某种其他原因,那是非理性的而且无法解释的,那种只会让我满意的……’ “‘那是什么?’她问。 “‘那就是我爱他,’我说。 “‘毫无疑问,你爱他,’她沉吟道,‘可是,你甚至也爱我呀。’ “‘克劳迪娅,克劳迪娅。’我紧紧地搂着她,觉得她坐在我膝上很沉。她抬起头,贴近我的胸膛。 “‘我只是希望,当你需要我时,你能找到我……’她小声说。‘那样我就能回到你身旁……我过去曾常常伤害你。我已经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痛苦。’她的话音慢慢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靠着我歇息。我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她在思索。过了一小会儿,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现在我只想抱紧她。在这样简单的事中总是有这样的愉悦。她的身体紧靠着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 “好像有某个地方的灯灭了。在那阴凉潮湿的空气中,很多灯光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像是在做梦。如果我是个凡人的话,我肯定会很满足地睡在那儿。在那种昏昏欲睡的很舒服的感觉中,我产生了一种凡人常有的奇怪感觉,觉得不久太阳就会轻轻把我唤醒,而且我会像往常一样清楚地看见那阳光下的蕨类植物,还有阳光下那晶莹的雨水珠。我沉醉在那种感觉里,半闭上了双眼。 “后来我常常想设法重温那些时刻的记忆。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只想重新唤起我们在那些房间里休息时的那种感觉,于是那种想法就开始搅乱或者已经搅乱了我的心绪。那时我是多么轻松自在,不知怎么地我甚至都觉察不到那些想必一定发生过的细微变化。在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每当我的沮丧、失落和痛苦超过了那种种最不切实际的梦想时,我就会让那段美好时光的感觉渗入心田。那是一段令人昏昏欲睡的静悄悄的清早时光,壁炉台上的钟几乎很难察觉地在嘀嗒作响而且天色也变得越来越亮了。我所能记得的——尽管我拼命地想延长并且凝固那段时光,我伸出双手想使钟停住——我所能记得的只是那灯光轻柔缓慢的变化。 “如果警觉一些,我就绝不会让那段时光消逝的。我被一些更大的忧虑欺骗了,没有注意到它。一盏灯灭了,一支蜡烛被它自己那熔化抖动的热蜡液浇灭了。我两眼半闭着,后来感觉到了那逼近的黑暗,感觉被黑暗笼罩住了。 “后来,我睁开了双眼,不去想灯或蜡烛。可那已经太晚了。我记得自己笔直地站在那儿,克劳迪娅的手从我胳膊上滑落下来,我看见一大群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和女人穿过那一个个房间向我们走来,他们的衣服似乎要把光从每一个镀金的边上或涂了漆的表面敛聚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光都排放走一般。我冲他们大声喊叫,呼喊着马德琳。我看见她大吃一惊地醒来,像个受了惊吓的雏鸟,紧紧抓着长沙发的扶手。后来当他们伸手抓她时,她跌跪在地上。这时向我们走来的有圣地亚哥和西莱斯特,在他们后面是埃斯特尔和其他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吸血鬼,他们全都映在那些镜子里面,挤在一起成了一排排晃动的令人恐怖的阴影墙。我在大声叫克劳迪娅快逃,并且已经替她拉开了门。我猛地把她推了出去,接着使横在门中间,等圣地亚哥走近,把他踢了回去。 “以前我在拉丁区遇到他时,那种虚弱的防御境况同我现在的力量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那时的我太无能,我敢说当时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那种要保护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本能是无法抗拒的。我记得自己先是往后踢倒了圣地亚哥,然后又打倒了那个企图从我身旁溜走的很有魔力的漂亮的西莱斯特。克劳迪娅的脚步声在远处的大理石阶梯上响着。西莱斯特摇晃着,用手抓向我。她抓住我并且抓破了我的脸,于是鲜血流到了我的衣领上。我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血在燃烧。这时我正迎面遇上圣地亚哥,同他周旋着。我意识到他抓着我的那两只胳膊是多么可怕而有力,那两只手企图要抓住我的喉咙。‘跟他们打,马德琳,’我在大声呼喊她。可我所能听到的只有她的啜泣。后来我发现她处在一片混乱之中,惊慌失措,所以被其他吸血鬼们包围了。他们在笑,那空洞的吸血鬼的笑声像是金属丝或银铃发出的声音。圣地亚哥在抓他的脸。我的牙把他的脸咬出了血。我捶他的胸,打他的头。疼痛烧灼着我的胳膊,有某种东西像两只胳膊似的抱住了我的胸膛,我用力摆脱它,听到了身后破碎的玻璃掉在地上的声音。可还是有别的东西,别的人用两只胳膊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正顽强地用力在拉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慢慢变虚弱的。我不记得当其他任何人的力量征服我自身力量时的任何一个转折点。我只记得自己寡不敌众。令人绝望的是我被那绝对的数量和固执止住了、包围了,而且被赶出了那些房问。在一堆拥挤的吸血鬼中间,我被迫沿着走廊向前走,接着便跌下了楼梯。我刚想在饭店那狭窄的后门前面喘口气,却又一次被包围而且被牢牢捉住了。我能看见西莱斯特的脸离我很近,我想,如果能抓住她,我肯定会用牙咬伤她的。我的血流得很多,一只手腕被勒得发麻。马德琳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啜泣着。我们全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我不停地被他们打,但仍然没有糊涂。我记得自己顽强地保持着清醒。当我躺在马车的地板上时,我仍感觉到这些落在我后脑勺的重击,仍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被血浸湿并旦鲜血还在顺着我的脖颈慢慢往下流淌。我只是在想,我能感觉到马车在动,我还活着,我还清醒。 “当我们刚被拖进吸血鬼剧院时,我就大声呼叫阿尔芒的名字。 “我被放开了,只是为了让我在地下室的阶梯上蹒跚行走,前后都拥着一群吸血鬼,他们用那些令人恐怖的手推搡着我。突然,我抓住了西莱斯特,她尖叫起来。有人从背后打了我一下。 “后来我看见了莱斯特——那一击比任何的打击都沉重。莱斯特站在舞厅的中央,笔直地,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而且专注,嘴咧得很大,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像往常那样穿得完美得体,披着黑亮的斗篷,穿着漂亮的内衣,像过去一样,很潇洒。可那些伤疤仍刻满了他那白色的肌肤。又细又硬的疤痕划破了他唇上、眼睑上还有光滑的额头上的细嫩肌肤,使他那光洁英俊的脸扭曲变了形。他那双被一种无声的狂怒燃烧的眼睛充满了自负的神情,一种可伯残酷的自负眼神,仿佛在说:‘看看我是谁。’ “‘这就是那个家伙吗?’圣地亚哥猛地把我向前一推。 “可莱斯特却猛地把身子转向他,用一种刺耳的声音低低地说:‘我告诉过你,我要的是克劳迪娅,那个孩子!她才是那个家伙!’这时我看见他的头随着他的情绪发作而不自觉地晃动起来,他的手伸了出来,仿佛要去抓那椅于的扶手。当他又站直起来时,闭上了看我的眼睛。 “‘莱斯特,’我开口说道,看见了一线生机,‘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欺骗我们的……’ “‘不,’他拼命地摇着头。‘是你回到我身边来了,路易。’他说。 “一时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即便我在恶狠狠地放声大笑时说:‘你疯了!’内心某种更加清醒、更加愤怒的意识却对自己说:‘同他理论。’ “‘我会救你一命!’他说着,眼皮随着加重的语气在颤动。他的胸部在上下起伏,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无力地在黑暗中抓握着。‘你答应过我,’他对圣地亚哥说,‘我可以把他带回新奥尔良去的。’然后,当他把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挨个看了一遍后,他气喘吁吁,变得疯狂起来,接着他突然吼道:‘克劳迪娅,她在哪儿?我告诉你们,她就是那个曾杀过我的人!’ “‘迟早会抓到的,’圣地亚哥说。当他伸手去抓莱斯特时,莱斯特向后一缩,几乎失去了平衡。他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个椅子扶手,站在那儿紧紧抓着它,闭上双眼,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可他帮助她,成全了她……’圣地亚哥走近他。莱斯特抬起头来。 “‘不,’他说,‘路易,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来。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那天晚上在沼泽地的事。’可后来他又停住了并且又环顾了四周,仿佛他被囚禁了,受了伤,而且很绝望。 “‘听我说,莱斯特,’这时我开始说话了,‘你放过她,让她自由吧……我会……我会回到你身边的。’我说着,那金属似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我想向前跨一步,靠近他,想使我的目光变得冷酷而难以捉摸,想感觉我那从双眼中射出的两道光束似的力量。他在看着我,仔细打量我,内心始终在同他自己的脆弱作斗争。西莱斯特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必须告诉他们,’我接着说,‘你是怎样欺骗我们的,所以我们不知道那些法则,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吸血鬼,我说。我在冷静地思考着,那机械的声音便脱口而出:阿尔芒今晚必须回来,阿尔芒一定要回来。他会阻止这一切,他不会让这种事继续下去的。 “后来我听到一种什么东西被拖过地板的声音。我能听见马德琳那已精疲力竭的哭喊。我四下看看,发现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当她看见我在注视她时,她的恐惧似乎加剧了。她想站起来但被他们阻止了。‘莱斯特,’我说,‘你想要我的什么?我会给你的……’ “接着,我看见了那发出噪音的东西,而莱斯特也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口正被拖进屋子的棺材,棺材上有把大铁锁。我立刻明白了。‘阿尔芒在哪儿?’我绝望地说。 “‘是她杀我的,路易。她干的。你没干!她得死!’莱斯特说着,声音变得细而刺耳起来,仿佛是费劲挤出来的似的。‘把那东西从这儿拿走,他要和我一起回家,’他狂怒地对圣地亚哥说着。而圣地亚哥只是笑,西莱斯特也在笑,他们的笑声似乎要感染所有的人。 “‘你答应过我的,’莱斯特对他们说。 “‘我什么也没答应过你,’圣地亚哥说。 “‘他们捉弄了你,’当他们打开那个棺材时,我痛苦地对他说。‘你这个傻瓜!你得去找阿尔芒,阿尔芒是这儿的头,’我突然大声喊起来。可他似乎一点也不明白。 “后来发生的一切很令人绝望、忧郁而且痛苦。我踢他们,拼命挣脱双臂,怒斥他们说阿尔芒会阻止他们的行为,说他们不敢伤害克劳迪娅。然而,他们强迫我进了棺材,我疯狂的挣扎对他们毫无作用,只是使我远离了马德琳的哭喊,那可怕的嚎啕痛哭声。我害怕随时都会听到克劳迪娅的哭喊声加入其中。我记得自己曾在走投无路时顶着压倒的盖板站起来,撑了一会儿,然后又被他们强行关压了进去,并且随着金属和钥匙的吱吱嘎嘎声,被他们锁了起来。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话,那时莱斯特在我们三人曾争吵过的很远的无忧无虑的地方微笑着尖叫:‘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很可怕……而一个快要饿死的吸血鬼更加可怕。他们在巴黎就能听见她的尖叫声。’我又湿又抖的身体在令人窒息的棺材里瘫软下来,心里在说,阿尔芒不会让它发生的,他们还没有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来安置我们。 “棺材被抬了起来,外面有皮靴的嚓嚓声。棺材从这边晃到那边,我紧抱着双臂,抵着棺材两边。我可能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说不准。我对自己说,不要伸手碰棺材两边,不要去触摸那棺盖和脸之间的薄薄空隙里的空气。当他们上楼梯时,我感觉棺材在摇晃而倾斜。我徒劳地想听出马德琳的哭声,因为她似乎在哭叫克劳迪娅,在呼唤她,仿佛她能来拯救我们大家似的。喊阿尔芒来,他今晚必须回来,我绝望地想。然而只要想到这种自己的喊叫和自己一样被关在里面,锁在里面,只会充斥自己的耳朵的可怕而羞辱的想法,我就喊不出来了。 “可即便在我想到下面的话时,另一种想法已又涌上了心头:如果他不来呢?如果他在那幢房子的某个地方有个可以藏身的棺材可睡呢……这时,身体受到思想的控制,我突然垮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我敲打着四周的木板,拼命想翻过身来,用后背的力量去撞棺盖。然而我不行:棺盖太紧了。我仰面躺倒在棺板上,汗顺着我的背和身体两侧直流下来。 “马德琳的哭喊声消失了,我所听到的只有皮靴的嚓嚓响和我自己的喘息。那么,明天晚上他会来——是的,明天晚上——他们会告诉他,而他会找到我们并把我们放掉。棺材倾斜了。我的鼻孔中充满了水的味道,水的凉意明显地透过了棺材里的闷热。接着,随着水的味道而来的便是深层地下土的气息。棺材被重重地扔下了,我的四肢被撞得很疼。我用手摩擦着两个上臂,努力不去碰到棺盖,不去感觉它有多紧,唯恐我自己的害怕上升为惊慌、恐怖。 “我以为这时他们会离开我了,可他们没有。他们就在附近忙碌着,接着,另一种陌生的味道又钻进了鼻孔里。可后来,当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在砌砖,而那种味道是从砂浆中散发出来的。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把脸擦干净。即便在我的双肩似乎被那棺材板磨肿的时候,我仍在心里劝自己,好的,那么就等明天晚上吧,那么,好吧,明天晚上他会来的。然而直到那时我才发觉,自己仍只是困在自己的那个棺材里,我已为这一切付出了夜复一夜的代价。 “然而我却泪如泉涌,不知不觉地又在不停地敲打着棺木板,头从这边转到那边,思绪冲向明天、后天的晚上,还有再后天的晚上。后来,仿佛是为了从这种疯狂状态中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克劳迪娅——只想感受一下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些房间的阴暗灯光中,她搂着我的感觉,只想再看一眼灯光下她面额的柔美曲线,她那眼睫毛懒散温柔的颤动,她那很具丝绸感的光滑的嘴唇。我浑身僵硬,双脚蹬踢着棺板。砌砖的声音以及纷乱的脚步声都消失了。我大声喊叫着:‘克劳迪娅。’直到我翻来覆去,脖子被疼痛扭曲为止。我的手指甲掐入了手掌心,渐渐地,睡意像股寒流似的向我袭来,我快要失去知觉了。我想喊阿尔芒——愚蠢而又绝望。当我眼皮发沉,两手瘫软时,我只是隐约意识到此刻他也在某个地方睡着,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休息的地方。我作了最后一次挣扎。我看见那黑暗,双手触到了棺木。可我很虚弱。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一个声音喊醒了。声音很遥远,但是很清楚。它喊了两次我的名字。我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了某种绝望的东西,那东西没留一丝线索,很恐怖地彻底消失了,不知那是什么;我还梦见某种我很想放开的可怕的东酉。后来我睁开了双眼,摸到了棺材顶。所幸的是,与此同时我明白了自己是在哪儿。我知道是阿尔芒在喊我。我答应了他,可我的声音和我一样被困在里面,那声音在里面震耳欲聋。我感到一阵恐怖。我想,他在找我,而我却无法告诉他我在这儿。可后来,我听见他对我说话,叫我别害怕。然后我听见了一阵很大的噪声。接着又是一阵。那是种裂开的声音,接着便是砖头砸下来的轰鸣声。好像有很多砖头砸到了棺材上。然后我又听见那些砖头被一块一块地搬了起来。听声音他好像是在用手指拉掉那锁链似的。 “棺材顶上那块坚硬的木板在吱吱嘎嘎作响,针尖大的一线光在我眼前闪烁着。我吸了口气,感觉脸上突然渗出了汗。棺盖吱吱嘎嘎地被打开了,我眼晕目眩了片刻。接着我坐了起来,透过手指缝看见了一盏灯射出明亮的灯光。 “‘快点,’他对我说,‘别弄出声音来。’ “‘可我们要去哪儿?’我问。我看见从门口被他破开的地方延伸出一条高低不平的砖头通道。沿着整个那条通道的是像这扇门似的一道道曾经封死的门。我立刻看见了那些砖后面的棺材,那些在那儿被饿死而且腐烂的吸血鬼的棺材。可阿尔芒在把我往上拉,又嘱咐我别出声。我们沿着那通道在往外爬。他在一扇木门前停住了,然后熄灭了灯。顿时,这里一片漆黑,后来门下面透出的光照亮了我们。他那样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铰链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此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我想屏住气。我们走进了那通往他小屋的更低的通道。但当我跟在他后面走时,我开始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在救我,但只是救我一个人。我伸出手去拦他,但他只是拉着我跟他走。最后,我们站在吸血鬼剧院旁的小街上时,我才拦住了他。即便是那时,他也仍是要继续走的样子。甚至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开始摇头了。 “‘我无法救她!’他说。 “‘你真的不是希望我抛下她不管!他们把她关在那里!’我万分恐惧。‘阿尔芒,你必须救她!你别无选择!’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我没这个力量,你必须明白。他们都会起来反对我。他们没理由不这么做。路易,我告诉你,我无法救她。我只能冒着失去你的危险了。你不能回去。’ “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除了阿尔芒再没别的指望了。可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我早就已经不害怕了。我只知道我得找同克劳迪娅,或者在此努力中死去。那真是很简单,根本无须什么勇气。我也知道,我可以列举出种种事实来说明阿尔芒的消极,比如他说话的样子。如果我回来,他会跟着我,还有,他不会阻止我。 “我是对的。我转身冲进了通道,而他就在我后面,我们朝着通往舞厅的楼梯走去。我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巴黎的交通噪声。上面剧院地下室里的声音听起来极像一个集会。然后,当我走到楼梯的顶层台阶时,看见西莱斯特站在舞厅的门口。她手里抓着一个那种舞台面具。她只是看着我。她看上去并不吃惊。实际上,她看起来是那样奇怪的漠然。 “如果她冲向我,如果她像平常那样大声惊叫起来,我倒能理解她的这些反应。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向后走进了舞厅,旋转着,似乎要欣赏她裙子那微妙的移动,似乎是出自对自己裙子展开的喇叭形的爱好在转动。她渐渐越转越大,飘到舞厅中央去了。她戴上了面具,然后躲在那涂了油彩的骷髅后面轻柔地说:‘莱斯特……是你的朋友路易来找你了,看清楚,莱斯特!’她扔下了面具,从某个地方传出了一阵阵笑声。我看见他们全都在屋子四周,那些朦胧的东西,到处坐着或站在一起。莱斯特坐在一把扶手椅中,两个肩膀耸着,脸扭向一边。他似乎在用手摆弄什么东西,某种我看不清的东西。他慢慢抬起头来,满头的黄发披散在眼前。他的眼中带着恐惧,那是无法否认的。这时他看着阿尔芒。阿尔芒正默默地迈着缓慢沉稳的步子穿过屋子,所有的吸血鬼都从他身边向后退去,望着他。‘晚上好,先生。’当他经过时,西莱斯特躬身向他施礼,手中的面具像个节杖。他没有特意看她。他低头看着莱斯特。‘你满意了吗?’他问道。 夜访吸血鬼-第三部----六 六 “莱斯特那灰色的眼睛似乎很惊奇地看着阿尔芒。他的双唇颤动,努力地想说什么。我能看见他双眼含满了泪水。‘是的……’这时他小声答道。他的手在和那藏在他黑斗篷下面的东西扭打着。但接着他又看着我,泪水从脸上淌了下来。‘路易,’他说着。这时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似乎经历着难以忍受的挣扎。‘求求你,你必须听我说,你必须回来……’后来,他垂下了头,羞愧地做着鬼脸。 “圣地亚哥在某个地方大笑着。阿尔芒在温和地对莱斯特说他必须出去,离开巴黎。他被驱逐了。 “莱斯特坐在那里双目紧闭,脸痛苦得变了形。那人似乎成了莱斯特的替身,某个我从来不认识的受了伤的好动感情的家伙。‘求求你,’他说。当他哀求我时,那声音温和而且很有感情。 “‘我无法在这儿跟你谈!我无法让你明白。你要跟我来……只要一会儿……直到我再次成为我自己?’ “‘这是疯了!……’我说,突然举起双手捂住我的太阳穴。‘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环顾四周,看着他们那些静止的消极的表情,那些不可思议的笑容。‘莱斯特。’这时我把他转了过来,抓着他那黑色的羊毛小翻领。 “后来,我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我知道它是什么了。我立刻把那东西从他手中撕扯过来,两眼瞪着它,那脆弱的丝绸物是——克劳迪娅的黄色衣裙。他用手捂住嘴,把脸扭向了一边。他向后坐了下来,当我盯着他、盯着那件衣服时,一阵轻轻的压抑的呜咽突然从他那儿传了出来。我用手慢慢抚摸着那衣服上面的泪斑、血迹,我的手紧握着,在颤抖。我将它紧贴在胸前。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只是站在那儿。时间已和我无关,也和那些在灯下晃动的吸血鬼们无关,那些难以捉摸的笑声灌满了我的耳朵。我记得自己想着要用手捂住耳朵,可我却不能放开那件衣裙,无法停止地将它攥紧攥小并试图将它完全捏在手中。我记得有一排蜡烛在燃烧,高低不齐的一排,一个接一个地照着绘有图画的四壁。一扇门向雨中敞开着,所有的蜡烛被风吹得噼啪作响,仿佛那些火焰是从烛芯被吹上来的。但它们全都紧紧依附着烛芯,全都安然无恙。我知道克劳迪娅是从那个门口穿过去的。蜡烛在移动。那些吸血鬼抓着它们。圣地亚哥手里抓了根蜡烛,正向我低头施礼,并且做手势让我通过那道门。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或其他的吸血鬼。我在心里说,如果你在乎他们,你会发疯的。他们并不要紧,真的。她要紧。她在哪儿?找到她。他们的笑声远了,那声音似乎有形有色,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透过开着的门看见某种东西,那是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东西。除了我自己以外,没人知道我多年以前曾看见过这个东西。不,莱斯特知道。但那没关系。现在他不会知道也不明白。那是我和莱斯特站在皇家大街的那间砖砌的厨房门口看见的情景:那厨房地板上,两个曾经活着的湿漉漉缩成一团的东西,那已被害死的相互搂抱着的一对母女。可眼前这两个躺在柔风细雨中的是马德琳和克劳迪娅。马德琳那漂亮的红头发和克劳迪娅那金黄色的头发缠在一起,蹿入敞开着的门里的风吹动着那些头发,那些头发在闪闪发光。只是那活的东西已经被烧毁了——不是那头发,不是那空空的天鹅绒长裙,也不是那血迹斑斑的镶边小圆孔上有白色花边的小无袖衬衫。那已熏黑、烧焦而且变形的东西是马德琳。她仍残留着那张活着的脸的痕迹,她紧抓住那孩子的手已完全像只木乃伊的手了。可那孩子,那个远去的人,我的克劳迪娅,已成了灰烬。 “我大喊了一声,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如同那狭窄地方的风在上升。那风卷着雨,冲涤着那些灰烬,抽打着那推着那些砖头的一只小手的痕迹。金色的头发被吹了起来,那些松松的衣楼也被吹了起来,向上飞扬。就在我哭喊之时,我被猛击了一下。我抓住了那个我确信是圣地亚哥的人。我挤命地猛击他,扭着他那龇牙咧嘴的脸,要致他于死地。我用手死死抓住他,使他无法挣脱。他骂着,喊叫着。他的喊叫声和我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他的靴子往下踩进了灰烬之中。当我把他从那群吸血鬼中拎出来往后一扔时,我自己的眼睛也被雨水和自己的泪水模糊了。最后他离我远远地,躺倒在后面。就在他伸出手时,我也伸手抓住了他。然而和我撕打的那个人竟是阿尔芒。那个把我从小小的墓穴中挖出来,带到那舞厅的眩目色彩中、哭喊声中、各种混杂的声音中,还有那银铃般的冷酷笑声中去的阿尔芒。 “莱斯特在大声喊着:‘路易,等等我。路易,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能看见阿尔芒那深褐色的眼睛在靠近我,我感到浑身无力,并且模模糊糊意识到马德琳和克劳迪娅已经死了。他的声音轻柔地,也许是默默地传了过来。‘我无法阻止那一切,我无法阻止……’她们死了,就是死了。我慢慢失去了知觉。圣地亚哥就在她们一动不动的那地方的附近某处。那头发被风吹了起来,掠过那些砖、那些解开的锁链。可我却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无法把她们的尸骸捡起来,无法把她们弄出来。阿尔芒用胳膊搂着我的背,手放在我的胳膊下面。他几乎是挟带着我穿过了那些空洞的有回音的木头空问。街道的种种气息出现了,我闻到了马匹和皮革的清新味道,那儿停着一些闪闪发光的马车。我的胳膊下夹着一副小棺材,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沿着嘉布遣林荫大道奔跑。人们在给我让道,露天咖啡馆拥挤的桌旁坐满了人,还有一个人举起了胳膊。那时我好像糊涂了,那个阿尔芒用胳膊抱着的路易,我又看见了他那望着我的褐色眼睛,我觉得昏昏沉沉。然而我在走,在动。我看见了我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那闪亮的皮靴子。‘他疯了吗?他对我讲这些?’我问起莱斯特,声音尖利而生气,但却甚至能给我一些安慰。我在笑,大笑。‘他这样跟我说话,完全是疯透了!胡说八道!你听见他说话没有?’我问道。阿尔芒的眼神在说,你睡吧。我想说点关于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话,说我们不能把她们扔在那里,我感觉那呐喊声又在我内心升腾起来,那呐喊冲破了其他所有东西的阻挡。我紧咬牙关,努力挡住它,因为我知道那呐喊是那样强烈,一旦我任凭它吼出来,那就会毁了我自己。 “后来我完全清醒了,明白了一切。这时我正在漫步,那是男人们喝得烂醉而且对他人充满仇恨、自己又以为是天下无敌时常有的一种盲目好斗的漫步。在新奥尔良我第一次遇到莱斯特的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漫步着。那种攻击一切的醉醺醺的漫步居然奇迹般地走得很稳而且没走错路。我看见一个醉醺醺的人,他的两只手在不可思议地划着一根火柴。火苗碰着了烟斗,烟吸了进去。我正站在一家咖啡馆的橱窗旁边。那人在吸烟。他根本没醉。阿尔芒站在我身旁等着。我们是在拥挤的嘉布遣林荫大道或者那是圣殿林荫大道?我说不准。她们的尸骸还留在那邪恶的地方,我很痛心。我看见圣地亚哥的脚践踏着那曾经是我的孩子的那熏黑烧焦的东西!我大声喊了出来,那人已从桌旁站了起来,呼出的热气喷散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走开,’我在对阿尔芒说,‘该死的你下地狱去吧。别靠近我,我警告你,别靠近我。’我从他身边走开,上了林荫大道。我看见一男一女走在我旁边,那男人伸出胳膊搂护着那女人。 “后来我跑起来。人们看着我在跑。我很想知道,在他们眼中我看上去像什么,那疯狂的白色的东西在他们眼前飞逝而过。我记得,等我停下来时,我浑身无力而且很不舒服。我的血管在灼烧,好像是饿了。我想到了杀人,但这想法使我内心充满了厌恶。我坐在一座教堂旁边的石阶上,那些嵌入石头里的小边门旁边,那些门晚上都拴起来并上了锁。雨已经小了,或者似乎是小了。尽管有个人拿着把又黑又亮的伞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但整个街道仍是静悄悄的,阴郁而沉闷。阿尔芒站在远处的树下面。在他后面似乎有扩展出的一大片树林和湿湿的草地,还有那像是从暖热的地面上升腾起来的雾气。 “但只要想到一件事,我便能恢复平静了,那就是我的胃和头部的疼痛还有喉咙的绷紧。等这一切都消失的时候,我又感觉清醒起来,我又意识到了那发生过的一切,我们离开那剧院的遥远距离,还有仍留在那儿的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尸骸,那两个互相搂抱在一起的大屠杀的受害者。我感觉离自己的毁灭很近,但很坚定。 “‘我无法阻止这事,’阿尔芒温和地对我说。我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有说不出的沮丧。他把目光移向一旁,仿佛他觉得要想向我证明这一点也是徒劳似的。我能感觉到他那极严重的沮丧,那种近乎被打败的情绪。我有种感觉,我想如果我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也几乎不会做出什么反抗我的举动来。我能感觉到他那内心充满的孤独和消极,那便是他一再对我说‘我没法阻止这事’的根本原因。 “‘喔不,可是你能阻止的!’我轻声对他说道。‘你完全知道你能行。你是头儿!你是唯一知道你自身力量的局限的人。他们不知道。他们不懂。你的领悟能力远胜过他们的。’ “他静静地看着旁边。但我能看出我这些话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疲倦,他眼中那黯然失色的沉闷沮丧。 “‘你能支配他们。他们怕你!’我继续说,‘如果你愿意使用那种魔力,即便是超过了你自己所说的那些局限,那么你早就能阻止他们了。你不能违背的是你对自己的意识。你自己那对事实的宝贵认识!我完全理解你。我从你身上能看见我自己的影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动过来和我的目光相遇。但他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痛苦很可怕。那神情因痛苦变得软弱而绝望,他正处在某种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显然可怕的情感边缘。他害怕这种情感,而我不。他正以他那种胜过我的使人着迷的极大魔力在体会我的痛苦。我却没在体会他的痛苦。那和我没关系。 “‘我就是太理解你了……’我说。‘我内心的那种消极已全然成了痛苦的核心,那真正的罪恶。那种脆弱,那对一种残存的愚蠢道德的拒绝妥协,那种可怕的自尊!正因如此,当我知道错时,我还是使自己成了这样一种人;正因如此,当我知道错时,我仍使克劳迪娅成了她变成的那种吸血鬼;正因如此,当我知道错了,知道那正是她的祸根时,我仍旁观着,任凭她杀了莱斯特而没伸出一个指头去阻止。而马德琳,是我让她变成了那样,而我是绝不该将她变成像我们自己一样的家伙的。我知道那错了!好吧,我告诉你,我将不再是那个消极脆弱的家伙了,再不会一次次将罪恶编织成一张又大又厚的网而自己去继续成为它那愚蠢可笑的牺牲品了。那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我警告你,不管你今晚在把我挖出那个我也许早就死在里面的坟墓时对我表现出了怎样的仁慈,不要再回到你那吸血鬼剧院里的小屋去了,不要再去靠近它。’” “我没等得及听他的回答,或许他从来也没有打算要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他有没有跟着我,我没感觉到。我也不想知道。我不在乎。 “走到蒙特马特的墓地时我退却了。为什么那地方比起大都市来又黑又静,我说不清,只知道它离嘉布遣林荫大道不太远。蒙特马特当时是农村地区。我在那些有菜园的低矮房子中间漫游,我杀了人,但没有丝毫的满足感。然后我又在墓地里找出了那个白天我可以躺进去休息的棺材。我用两只手把那里面的尸骸挖了出来,然后躺下来睡在那张味道难闻的潮湿而又有着死人恶臭的床上。我不能说这棺材使我很舒服,相反,它只是我想要的东西。被关闭在那小小的黑暗空间里,嗅着泥土味儿,远离所有的人和所有活着的各种形态的人,我沉浸在所有侵袭并压抑我感官的东西中。而这样做,我也使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了。 “但那是短暂的。 “第二天晚上,当冬天那冷冷的灰色太阳落山时,我醒了。我感觉那冬天常有的令人感到刺痛的麻木感很快消失了,棺材里住着的那些黑色生物在我周围乱窜,逃避我的复活。我慢慢地出现在那暗淡的月光下面,欣赏着那块我设法逃出来的大理石平板的冰凉和绝对光滑。接着,我漫步走出了那些坟墓和那片墓地,脑中又想到了一个计划。那是个我情愿用我的生命和一个真正不在乎他的生命并有非凡的勇气情愿去死的人的极大自由去赌的计划。 “我在一个菜园里看见了什么,那东西在我的脑海中很模糊,直到我用手抓住它。那是把小小的长柄镰刀,它那锋利的卷刃上面仍沾着上次割下的绿草。一旦我把它擦干净并用手指顺着利刃拭摸后,那计划就仿佛在我心中变得清晰明了了,我也就可以去完成其他的事了:找到一辆马车还有一个白天能按我的意旨办事的车夫——他会被我给他的钞票以及更多的许诺而迷惑,他会把我的箱子从圣加布里尔饭店搬到那辆马车里去,接着设法搞到我所需要的其他一切东西。然后在夜晚那漫长的时光中,我可以假装同我的车夫饮酒,陪他聊天并且获取他的通力合作,即在拂晓时分将我从巴黎拉到枫丹白露。我睡在马车里面,虚弱的身体决定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受到任何惊扰——这种隐私是那么重要,以至于我巴不得就在已经付给他的报酬上再加一大笔钱,好让他连我马车车厢上的把手都不去碰一下,直到我自己从里面出来为止。 “当我确信他已经同意并喝得大醉,醉得忘记了一切,而只知道抓紧缰绳赶往枫丹白露时,我们小心地缓缓驶进了吸血鬼剧院那条街,并且待在离剧院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等着天慢慢亮起来。 “那剧院在白天到来之际关闭并且上了锁。我向剧院爬去,可那空气和天色告诉我,我最多只有15分钟去执行我的计划。我知道,远处那关闭着的剧院里面,那些吸血鬼们已经躺进了他们的棺材。即使有个晚睡的吸血鬼徘徊着正要上床睡觉,他也不会听见这些最初的准备工作。我很快地将一些木板堆放在那些上了门栓的门前,然后又很快地用力把钉子钉进去,那样就从外面把那些门封住了。一个路过的行人注意了一下我在干什么,但很快又走掉了。他一定是相信我可能得到了主人的准许,在把那个住宅用木板封起来。我不知道。然而我的确知道,在我干完之前,我可能会碰到那些卖票员,那些引座员,那些随后打扫的人。他们可能会留在里面,看护那些白天睡觉的吸血鬼。 “当我指引着马车上了阿尔芒的那条小街,并将马车扔在那儿时,我在想着那些人。我拎着两小桶煤油到了阿尔芒的门前。 “如我所愿,那钥匙一下子就把门打开了。一走进那更低的通道里,我就打开了他小屋的门,发现他不在那里。那棺材不见了。事实上,除了那些家具陈设,包括那死去男孩封闭的床,那儿什么也没有了。我急忙打开了一桶煤油,又把另一桶放在前面,让它滚下楼梯去。我急急忙忙地走着,用煤油泼溅在那些露出光线的地方,泼向其他小屋的那些木门上面。那煤油的气味太呛了,比我弄出的任何可能使他们警觉的声音都更引人注意。尽管我纹丝不动地拎着煤油桶和镰刀站在楼梯上听着,我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任何我以为那儿会有的警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吸血鬼自己的动静。我紧握着镰刀柄,大胆地慢慢往上走,直至舞厅的门前,然后我站住了。那儿空无一人。我将煤油洒在马鬃椅子上,那些帷幕上。我在那个马德琳和克劳迪娅被杀的小院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喔,我多想打开那扇门。那扇门是那样诱惑着我,以至于有一会儿我几乎忘记了我的计划。我几乎扔下了煤油桶去转动那门把手。但是我看见了从那扇门上的旧木板缝中射出的光。我知道我不得不走了。马德琳和克劳迪娅不在那儿。她们死了。如果我打开了那扇门,我又会干些什么呢?我要再次面对那些尸骸,那缠在一起的乱蓬蓬的金发吗?没有时间了,也没有意义。我跑着穿过那些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走廊,将煤油浇在那些旧木门上。毫无疑问,那些吸血鬼肯定躺在里面。我蹑手蹑脚冲进了剧院,一道清冷的灰色光线从那拴上的前面入口处渗透进来。那光线促使我加快动作,将那大大的天鹅绒舞台帷幕和那些有椅垫的椅子以及门廊的门那儿的帷幕都泼上了黑乎乎的煤油。 “最后,煤油桶空了,被我扔在了一边。我拨出了自制火把,将火柴凑近那浸过煤油的破布条,点燃了那些椅子。当我朝舞台奔去并将点燃的黑色窗帘抛入冷冷的倒吸气流的通风口中时,那些舔动的火苗正在吞没那些椅子上厚厚的丝绸和椅垫。 “剧院顿时随着那日光燃烧起来。当火焰吼叫着蹿上四壁,舔着舞台前部的拱形墙以及那悬吊着的包厢上的石膏花体字时,整个剧院的框架似乎都要吱吱嘎嘎地发出呻吟了。但我无暇去赞美它,去欣赏那种味道和声音,也无暇去看那强烈的光亮中即将燃烧的每个偏僻角落,而那些光亮很快就要将它们吞没掉。我又逃到了更低的地板上,把火把扔进舞厅那马鬃长沙发里面、帷幕里面,以及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里去。 “上面的舞台那儿有人在砰砰地敲打着——在那些我从未看见过的房间里面。接着,毫无疑问,我听见了那开门的声音。可那太晚了,我紧握着火把和镰刀对自己说。整个建筑物都烧起来了。他们会被烧毁的。我跑向楼梯,一阵遥远的喊叫声超过了那些火焰的噼啪声和吼叫声。我用火把刮擦着上面那些浸过煤油的椽子。火焰裹住了那些旧木头,烧着的椽子在那潮湿的天花板下卷曲着。我可以肯定,那是圣地亚哥的叫喊声。接着,当我敲着下面更低的地板时,我看见他在上面。他在我后面顺着楼梯跑下来,浓烟灌满了他周围的楼梯井。他的眼睛呛得流泪,喉咙呛得说不出话来。他结结巴巴,伸手指向我说:‘你,你……该死的你!’我愣在那里,两只眼睛被烟熏得眯缝起来。我感觉眼里涌出泪来,感觉两眼在灼烧,但我的目光绝没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身影。那个吸血鬼正使出浑身解数向我扑来,速度之快,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等他那黑色的衣服冲下来时,我挥起了长柄镰刀,看见镰刀砍中了他的脖颈并且感觉到了他脖颈的重量,接着便看见他向旁边栽倒下去,用两只手捂着那可怕的伤口。空气中充满了哭喊声和尖叫声,一张白色的面孔赫然出现在圣地亚哥头上,那是个令人恐惧的面具。其他一些吸血鬼在我前面冲过通道,向小街那个秘密的小门冲去。但我却镇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圣地亚哥,看着他忍着伤痛爬起来。我又挥动了镰刀,一下子就击中了他。这次没有伤口了,只看见有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着那早已不存在的一颗头颅。 “那颗头颅和鲜血从那砍断的脖子上滚落下来。在熊熊燃烧的椽子下面,那头上的一双眼睛疯狂地圆睁着,黑亮光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被鲜血浸湿了,落在了我的脚下。我使劲用靴子踢它,将它沿着通道踢飞起来。我跟着那黑发向前跑,把火把和镰刀扔在了一边。我伸出两手,捂住自己的头,从那已经淹没了通往小街的楼梯的白色火光中逃出去。 “那雨像闪闪发光的银针似的落下来,掉进我的眼里。我眯着眼睛看见那远处天空下马车的黑色轮廓在闪光。听到我嘶哑的命令,那瘫倒的车夫直起身来,笨拙的手出于本能地去抓握马鞭。我拉开车厢门,马车突然歪了一下,马飞快地向前奔去。我抓着那个箱盖,身体重重地倒向一边,两只灼热的手滑落进那用来覆盖的冰凉的丝绸里面。箱盖落下来,我被浸入了隐蔽的黑暗中。 “离开那个燃烧着的建筑物的一角,马跑得快起来了。甚至在我的手和前额都被射出的第一缕阳光灼烧的时候,我还能闻到那烟火味。它使我窒息,烧灼着我的眼睛和肺。 “但我们在往前行驶,远离了那烟雾和哭喊声。我们要离开巴黎了,我已经完成了计划。吸血鬼剧院已被焚为平地了。 “但当我感觉自己的头往后仰倒时,我仿佛又看见了克劳迪娅和马德琳在那个阴森的小院里相互搂抱着。我好像在弯腰看那烛光下闪闪发光的柔软的发端,轻柔地对她们说:‘我无法把你们带走。我无法带你们走。但他们全都会毁灭并且死在你们周围。如果火不能烧掉他们,他们也会被太阳烤死。如果他们没被烧死,那么他们也将被那些来救火的人们发现,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全都会像你们一样死去,每个关闭在那里的吸血鬼在这个拂晓都会死掉。他们的死亡是我这漫长一生中唯一所造成的既愉快又美好的一次。’” “两个晚上以后,我回来了。我得看看那雨水淹没的地下室。那里的每块砖都烧焦了,一碰就碎。一些骨架似的柱子矗在那里直刺天际,仿佛是些火刑柱似的。那些曾经围绕舞厅四壁的恐怖壁画已被烧毁得残破不堪,纷落在瓦砾堆中,东一张画的脸,西一片天使的翅膀,成了唯一残存下来的能辨认出的一些东西。 “我拿着晚报,挤到了街对面一家拥挤的小剧院咖啡厅的后面,在那些昏暗的煤气灯光和厚厚的烟雾笼罩下,读着有关那大屠杀的报导。在烧毁的剧院里几乎没找到几具尸体,但却看见衣服和演出服装散落得到处都是,仿佛那些著名的吸血鬼演员们实际上在大火发生很久以前便匆忙撤离了剧院似的。换句话说,只有年轻些的吸血鬼留下了他们的尸骸,那些古老的吸血鬼忍受了全部毁灭的痛苦。没有提到一个目击者或一个幸存的受害者。怎么会有呢? “然而有某种东西很使我烦恼。我并不害怕任何已经逃脱的吸血鬼。如果有,我也没有欲望去把他们都一一找出来。我能肯定他们中间大多数都已经死了。可为什么那儿没有一个守卫的凡人呢?我很清楚圣地亚哥提到过守卫,我曾猜想是那些引座员和看门人,是演出前被剧院雇用的。我甚至曾准备带着我的镰刀和他们遭遇。可他们并没在那儿。很奇怪。我内心被这种怪异搅得有些不舒服。 “可是最后,当我把那些报纸放在一边,坐着把这些事又考虑一遍后,那种怪异就没什么要紧了。要紧的是我这辈子在这个世上将比我过去还要更加彻底地孤独。克劳迪娅死了,没有任何缓刑的余地。比起以前,我便更没有理由,更没有欲望活下去了。 “然而那痛苦并没压倒我,实际上也并没有向我袭来,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使我变为深受折磨的绝望的家伙。也许要承受那种当我看见克劳迪娅烧焦的尸骸时所经历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也许去了解它并使其在任何一段时间都存在也是不可能的。我隐约感到奇怪,随着时间的消失,咖啡馆里的烟雾变得愈发浓厚。那用灯光照明的小舞台上,那褪了色的帷幕升升降降,那些强壮的女人在那儿唱着歌。她们佩戴的人造珠宝首饰在闪闪放光,她们那醇厚温柔的歌声常常很痛苦而且极忧伤——我隐约感到奇怪,感受这种失落、这种暴行并且证明它是对的,值得同情和安慰,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是不会将我的痛苦告诉一个活着的家伙的。我自己的眼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那么,如果不去死,又能去哪儿呢?很奇怪,那答案是怎样在我心中产生的,那时我又是怎样漫步出了咖啡馆,在剧院废墟周围转悠,最后走向了宽阔的拿破仑大道,并沿着大道向卢浮宫走去。那感觉就像是卢浮宫在召唤我似的,但我却还从来没进去过。我曾上千次地从它那长长的正面经过,曾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凡人那样活着,有朝一日能穿行于那些众多的房间中并欣赏那些众多精美的绘画作品。这时我正转身向它走去,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我能从艺术作品中找到一些安慰,而且不会给那些没有生命但却极好地反映了生活的真谛的东西带去任何死亡。 “在拿破仑大道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阿尔芒的脚步声。他在发暗号,让我知道是他来了。我只是放慢了脚步,让他跟上我。我们一起走了很长一会儿,没说一句话。我不敢看他。当然,我一直都在想着他,想着如果我们是人,克劳迪娅是我的情人,想着我也许最终会无助地倒进阿尔芒的怀抱。那种想要共同分担一些悲伤的需要是那样强烈,那样折磨人。那心中的堤坝这时好像要崩溃了,然而它并没崩溃。我麻木了,并且像个麻木的人那样木然地往前走着。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最后我说道。我们已经从那条大道拐了弯,我能看见前面那皇家博物馆正面长长的一排双层柱子了。‘因为我的警告,你搬走了你的棺材……’ “‘对,’他答道。我从他的声音中感觉有种突然的毫无疑问的安慰。它使我变得脆弱。但我只是因为痛苦而太冷漠,太疲惫了。 “‘可你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你想为他们复仇吗?’ “‘不,’他说。 “‘他们是你的人,你是他们的头儿,’我说。‘可你没像我警告你那样去警告他们,说我会去找他们?’ “‘没有,’他说。 “‘但你肯定是鄙视我这么做的。毫无疑问你尊重某些原则,尊重对你自己同类的某种忠诚。’ “‘不,’他温和地说。 “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反应是那样的有逻辑,尽管对此我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 “从我自己那些残酷想法的边缘地带,我悟出了某些东西。‘那里有守卫,他们是那些睡在剧院里的引座员。为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不在那儿呢?他们为什么没在那里保护那些睡着的吸血鬼呢?’ “‘因为他们是我雇的,我遣散了他们。我把他们送走了,’阿尔芒说。 “我停住了。他毫不在乎我面对着他。我们的目光一相遇,我就希望世界不再是一个充满灰烬和死亡空洞的黑色废墟。我希望它清新而美丽,希望我们都活着而且彼此相爱。‘这是你干的。知道我打算干什么吗?’ “‘知道,’他说。 “‘可你是他们的头儿!他们信任你。他们相信你。他们曾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你爱怎么想都可以,’他平静而敏感地说。他好像不想用任何责备或蔑视的话来刺伤我,但只希望我不加夸张地考虑这件事。‘我可以想出很多理由,想到你需要的并且相信的那个,就像其他任何人也会这么做一样。我会告诉你我那么做的真正理由,但那是最不真实的:我要离开巴黎。那剧院是属于我的,所以我遣散了他们。’ “‘可是你知道的……’ “‘我告诉你,这就是实际的原因,但听上去是最不真实的,’他耐心地说。 “‘你会像你让他们被毁灭那样把我毁掉吗?’我问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问。 “‘我的上帝,’我小声说。 “‘你变多了,’他说,‘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仍然没变多少。’ “我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在卢浮宫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一开始,我觉得它的很多窗户似乎都是黑乎乎的,在月光下和细雨中变成了银白色。可后来,我觉得自己看见窗户里面有一线微弱的光,仿佛是个在珍品中间巡回的守卫。我非常羡慕他。我很残酷地打着他的主意,那个守卫,我盘算着一个吸血鬼会怎样接近他,怎样杀掉他,拿走他的灯笼和钥匙。这个计划很混乱。我无法实现很多计划。我这辈子只完成过一次真正的计划,而那个计划已结束了。 “最后我投降了。我转身又面向阿尔芒,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让他走近我,就好像他想使我成为他的牺牲品一样。我低下头,并且感觉到他用力抱住了我的肩膀。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克劳迪娅的话,那些几乎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番话——她承认,她知道我会爱阿尔芒,因为我甚至爱上了她——那些话使我觉得含义深刻而且很有讽刺意味,远比她所想到的要更有意义。 “‘没错儿,’我温柔地对他说,‘那是最大的罪恶,即我们甚至可以为了彼此的相爱走得那么极端,你和我。其他还有谁会向我们表示一点爱、一点同情或怜悯呢?还有谁会知道,我们彼此相互了解,只要不毁掉我们自己,我们就可以不顾一切呢?然而,我们却能彼此相爱。’ “过了很长时间,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他向我靠得更近了,头慢慢偏向了一边。他的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但后来,他只是笑笑并且轻轻摇摇头表示他不懂。 “但我没有再多去想到他。我度过了一个那种罕见的似乎什么都不想的时刻。我的思绪很乱。我看见雨停了。我感觉那空气清新而凉爽。那条街灯火通明。我想进卢浮宫。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尔芒,问他能否帮我做些在拂晓前占有卢浮宫必须做的事情。 “他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请求。他说他只是奇怪我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提出来。” “在那以后,我们很快离开了巴黎。我告诉阿尔芒说我想回到地中海——不是去我已经梦想了那么久的希腊。我想去埃及。我想去看那里的沙漠,更重要的是,我想去看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帝王的坟墓。我想去和那些盗墓贼接触。他们对那些墓穴的了解胜过学者们。我想下到那些还没打开过的墓穴中,看看埋在那里的帝王,看看存在那里面的陈设和艺术品,还有那些墓墙上的壁画。阿尔芒正巴不得。我们没有拘泥于丝毫的礼节,在一个傍晚早早离开了巴黎。 “我还干了件应该提起的事情。我曾经回过圣加布里尔饭店里我的那些房间,是为了拿走一些克劳迪娅和马德琳的东西,把它们放入棺材里,然后将棺材埋入蒙特马特墓地那准备好的墓穴里。但我没那么做。我在那些房间里呆了一会儿。那里已全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仿佛马德琳和克劳迪娅随时会回去似的。马德琳的绣花绷和那几股绣花线都放在一张椅子旁边的桌上。我看着那绣花绷,还有其他所有的东西。我的任务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走了。 “但是,在那儿我也想到了些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我早已意识到的一些东西变得更清楚了。我那天晚上到卢浮宫去是为了交出我的灵魂,寻找某种能够忘却痛苦甚至能忘却自我的超常愉悦。我已被这种愉悦鼓起了勇气。当我站在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等着马车带我去见阿尔芒时,我看见了那些走路的行人——林荫大道上那些川流不息、穿着讲究的绅士淑女们,卖报纸的小贩们,扛行李的搬运工们,还有马车夫们——这些全都沐浴在一种全新的光芒下。以前,所有的艺术已使我拥有了更深切地理解人类心灵的希望;现在,人类的心灵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没有贬低它。我只是把它忘了。卢浮宫那些精美的绘画不是为我画的,它们和那些创作它们的画家关系密切。他们尽情享乐,然后死去,就好像是一群走向墓碑的孩子。就像克劳迪娅,离开了她的母亲,穿戴着珍珠和打制的真金首饰活了数十年。就像马德琳的那些玩偶。当然,也就像克劳迪娅和马德琳,还有我自己。我们也全都会化为灰烬的。” 夜访吸血鬼--第四部 第四部 “故事就那样结束了,真的。 “当然,我明白你想知道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阿尔芒到哪里去了,我去了哪里,我又做了些什么。但是告诉你吧,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命里注定的,而我向你描述过的最后一晚去卢浮宫的事,也只是预言性的罢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改变过。在那令人改变的伟大源泉之一——人性当中,我不再追寻什么了。甚至在我对世界上美好事物的热爱和沉醉当中,我也无法找到可以让我返回人性的东西了。我用吸血鬼的方式饮尽了这世界的美丽。我知足了。我内心充满着它们,但是我已经死了,而且无可更改。像我说过的一样,故事在巴黎就结束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克劳迪娅的死导致了一切的结束。假如我能看着马德琳和克劳迪娅安全地离开巴黎,我和阿尔芒之间就会不一样了。我也许会再一次去爱,再一次有热望,再一次试着去寻找一种和平常人相像的、丰富且富于变化的生活,尽管这样并不自然。但是现在我发觉这想法是错的。就算克劳迪娅没死,就算我没有因为阿尔芒袖手旁观她的死而憎恶他,结果都是一样的。要么慢慢地发现他的邪恶,要么自己也深陷进去不能自拔……都是一样的。最终我不期望其中任何一种情况的发生。而我自己,除了像一只在火柴的燃烧中蜷缩起来的蜘蛛,也不配有更好的下场。就连阿尔芒,我忠实的,也是唯一的伙伴,也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存在着,存在于那一层将我和一切生灵隔绝开来的面纱,那寿衣一般的面纱之外。 “但是我知道,你急着想了解阿尔芒怎样了。天快亮了。我之所以想告诉你是出为这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一段,故事就不完整了。 “就像我和你说过的,我们离开巴黎之后就去周游了世界:先是埃及,后来是希腊,然后是意大利、小亚细亚——到哪儿都是我决定的,是的,而且不论何处我都跟着自己追求艺术的感觉走。这些年来,时光飞逝而去,不再停留在那些有意义的事情上,而我总是被一些非常简单的事物所吸引——博物馆里的一张画、一扇大教堂的窗户、一座美丽独特的雕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这样。 “然而在所有的这些岁月里,我有一个模糊但是持久的愿望,那就是要回到新奥尔良去。我从未忘记过新奥尔良。当我在热带地区或是那些生长着在路易斯安那也有的花木的地方,我就会强烈地感觉到这种愿望。在对艺术无止境的追求之外,对家的牵挂恐怕是我对任何事物的感觉中唯——点闪亮的热情了。而且时不时地,阿尔芒会请求我带他去那儿,而单纯从绅士的角度来看,我很少做什么事能让他开心,而且常常不和他打招呼就跑出去很长一段时问。我想带他回去,既然他已经问过我了。看起来,好像他的请求让我忘却了害怕自己在新奥尔良可能会感觉到痛苦的那种朦胧的恐惧,忘却了自己可能会再次被以前那种忧愁和彷徨的惨白阴影笼罩。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这种恐惧比我料想的还要强烈一些。我们回到了美国,但在纽约住了很久。我不停地把那想法搁到一边,而最终阿尔芒采用了另一种办法催促我。他告诉了我从我们在巴黎时起他就隐瞒着我的一些事。 “莱斯特没有死在吸血鬼剧院,而我一直相信他是死了。而且我问阿尔芒那些吸血鬼的情况时,他也告诉我他们都化为灰烬了。但是,他现在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的。在我逃离阿尔芒,找到蒙特马特公墓的那天晚上,莱斯特就离开了剧院。有两个和莱斯特一起被同一个主人制造出来的吸血鬼帮他订了去新奥尔良的票。 “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听到这个事实时的感觉。当然,阿尔芒告诉我,是他不让我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是期望我不要仅仅为报复而开始一段漫长的旅程,一段会令我悲哀和伤痛的旅程。但是,其实我并不真的在乎。我火焚剧院的那一晚根本没想到莱斯特。我只想着圣地亚哥、西莱斯特,还有别的那些毁掉克劳迪娅的吸血鬼。实际上,莱斯特只引起我某些我并不想向任何人披露的情感,是我希望能忘却的情感,尽管克劳迪娅死了。仇恨并不是其中之一。 “但是当我从阿尔芒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好像一直保护着我的面纱变得稀薄亦透明了,尽管它依然悬挂在我和情感世界之问。透过它,我看见了莱斯特,而且发觉我想再次见到他。这种想法一直刺激着我,于是我们回到了新奥尔良。 “那是今年的暮春。当我一从火车站上出来,我就知道我真的到家了。那儿的空气芳香沁人,有种特别的味道。走在温暖平坦的街道上,经过那些熟悉的老橡树,倾听着夜晚此起彼伏、回响不绝的生动的声音,我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轻松惬意。 “当然,新奥尔良变化很大,但是我并不伤叹那些改变。我很感谢那些看起来依然如故的景物。我还能在小城的花园区,我那个年代的圣玛丽区,发现一幢往昔岁月里的华美大厦。那极其安静的砖铺街道,令披着月光、徜徉在它那些木兰树下的我,又漫步在旧时的甜蜜和祥和之中。不光是在黑暗、狭窄的旧方角街上是如此,就是在普都拉的废墟里也一样。那儿有忍冬花和玫瑰,隐约可见星光下科林斯①式的门柱;大门外是梦幻般的街,和其他的华美大厦……那是一个优雅华贵的城堡。 ①科林斯为古希腊著名奴隶制城邦,科林斯式尤指带有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建筑物。 “在皇家大道,我带着阿尔芒经过行行色色的旅行者和古玩店,以及时髦餐馆灯火通明的入口。我很惊异地发现,镇上那所曾经是莱斯特、我和克劳迪娅的家,表面新抹的灰泥和内部屡次的修缮并没有改变它太多的外观,那两扇落地长窗依然开在下面商店上方的小阳台上。在蜡烛柔和的光亮下,找可以看见战前日子里人们熟悉的那种雅致的墙纸。我强烈地感觉到莱斯特在那儿,更强烈地感觉到他,而不是克劳迪娅。而且我确信,尽管他并不在这座房子附近,但是我可以在新奥尔良找到他。 “我还感觉到别的一些什么。在阿尔芒继续他的旅行之后,一种悲伤席卷而来。但是这种悲伤并不疼痛,也不激烈,只是某种丰富,而几乎是甜蜜的东西,就像我通过铁门看见的古老花园里丛丛茉莉和玫瑰,闻到它们的香味。而且这种悲伤给我一种细微的满足感,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停留在那样一种情境之中。这种情绪使我盘桓在这座城市里,而在我离开的那晚,它也没有真的离我而去。 “现在我有时候会想,这种悲伤从何而来,它在我内心深处可能还可以引发比它本身更强烈的某些东西。但我已经跳到故事前面去了。 “因为那之后不久,我在新奥尔良看见了一个吸血鬼。一个面色光滑苍白的年轻人,在黎明前的几小时里独自一人走在圣查尔斯大街宽阔的人行道上。而我立刻确定,如果莱斯特住在这儿,那个吸血鬼也许会知道他,而且还可能把我带到他那儿去。当然,那个吸血鬼没有看见我。我早已经学会在大城市里发现我的同类而不让他们有机会看见我了。阿尔芒,在他对伦敦和罗马的吸血鬼进行的短暂拜访中得知,那场吸血鬼剧院的大火已众所周知,而且我们两个都被认为是被驱逐的无家可归者。如果为了这个再起争端,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况且我一直躲避着他们直到今天。但是我开始盯上这个新奥尔良的吸血鬼,跟踪他,尽管他常常只是把我带到剧院或是其他我不感兴趣的消遣场所。但是有一天晚上,事情最终起了变化。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夜晚,当我刚在圣查尔斯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只是走得很快,而且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而当他最后从圣查尔斯街转上一条突然变得黑暗、破陋的狭窄小巷时,我确定他正在走向某个让我感兴趣的地方。 “但是他走进一个小小的木制越层公寓一侧,在那儿杀了一个女人。他下手很快,没有一丝快乐的痕迹。他吸完血之后,把她的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轻轻地包裹在一条蓝色羊毛毯中,又走到了街道上。 “只过了两个街区,他便停在一个藤蔓覆盖、围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大庭院的铁篱笆前。我可以看见树后的老房子,黑沉沉的,油漆褪了色,阳台上装饰用的铁栏杆已布满了桔红色的铁锈。那看起来像是一幢不祥的房子,周围纠缠簇拥着无数小木屋。高大空洞的窗户面对着的一定是纷乱杂陈的低矮屋顶、街角的杂货店,还有相邻的小酒吧。但是那宽阔黑暗的空地多少将房子和这些东西隔离了开来。我不得不沿着篱笆走了好几步,才看见一线微弱的灯光从底下的一扇窗里透过浓密的树枝照射出来。那个吸血鬼已经进了大门,我可以听见那孩子的哭泣,然后又没声了。我跟着他,轻而易举地翻过老篱笆,跳入花园中,轻手轻脚地走上长长的前廊。 “我爬到一扇落地长窗面前时,看见一副令人吃惊的景象。因为在这无风夜晚的燥热之中,那破败变形的阳台,恐怕是唯一的、人或吸血鬼能忍受那酷热的地方。尽管如此,客厅的壁炉里升着火,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年轻的吸血鬼坐在火炉边,和坐在它近前的另一个吸血鬼说着话。他穿着拖鞋的脚正放在火热的壁炉架上,颤抖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拽着破旧的蓝睡衣的翻领。尽管有一截破的电线从天花板上石灰的玫瑰花环中耷拉下来,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散发出幽暗的光衬着火光。油灯放在附近的桌上,靠着那个哭泣的婴儿。 “我的眼睛睁大了,端详着这个佝偻着背、正在发抖的吸血鬼。他浓密的金发垂落下来,松松的波浪遮住了脸。我想拂去窗玻璃上的灰尘,它们使我拿不准自己的猜测。‘你们都别来烦我!’他现在用一种尖细的高声哀号着。 “‘你别想让我跟你在一起!’那个瘦长的年轻吸血鬼尖刻地说道。他交叉着双腿坐着,双臂叠放在窄小的胸前,双目轻蔑地扫过那灰尘遍布、空荡荡的房问。‘啊,嘘,’他对那发出一声惊哭的孩子喊道,‘别叫,别叫!’ “‘柴火,柴火。’金发吸血鬼虚弱地说道,让另一个吸血鬼从椅子边给他递燃料。我清楚地、准确无误地看清了莱斯特的轮廓,那光滑的皮肤上现在已全无老伤疤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痕迹。 “‘要是你愿意出去的话,’另一个吸血鬼一边怒气冲冲地说着,一边把木块掷入火中。‘要是你愿意抓点什么东西,而不是这些可恶的动物……’他满脸厌弃地看了看周围。我于是看见,在阴影中,有几只猫的毛茸茸小身体,乱七八糟地躺在尘土中。这是最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吸血鬼比任何动物都更不能忍受待在靠近堆放他那些死去的受害者残骸的地方。‘你知道现在是夏天吗?’年轻人问道。莱斯特只是搓搓手。婴儿的号哭渐渐弱下去,然而年轻的吸血鬼接着说:‘来吧,吸了它,这样你就会暖和了。’ “‘你本可以给我带点别的什么东西!’莱斯特痛苦地说。当他看着那孩子时,我看见他的双眼眯起,斜睨着冒烟的油灯里昏暗的光。认出这双眼睛和深深的金发波浪阴影下那种表情的刹那,我感到一阵震惊;而当我听见那种哀恸的声音,看见那佝偻着的颤抖的背,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使劲敲打起窗玻璃。年轻的吸血鬼立刻站起身,做了一个强硬邪恶的表情,但我只是示意他把窗销打开。莱斯特揪着睡衣的领口,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路易!路易!’他喊道。‘让他进来。’他狂乱地打着手势,像个病人,想让年轻的‘护士’遵照他的要求。 “窗户一打开,我就闻见屋子里的恶臭,感到令人汗流浃背的燥热。腐烂的动物尸体上群集蠕动的虫刺激着我的感官,使我顾不上自己,也不管莱斯特几乎绝望的请求而后退着。在远远的角落里放着他睡觉的棺材,清漆已从木头上剥落下来,有一半用一大堆发黄的报纸覆盖着。屋子的四角都堆放着骨头,啃得很干净,除了一些细簇的毛。但是莱斯特已经把他干瘪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把我拉向了他,拉向了屋里的热力。我可以看见他的双眼里噙满了泪,而且只是当他的嘴角延展出一个近乎痛苦绝望的幸福微笑时,我才能看出旧伤的痕迹。多么令人难堪和痛苦啊,这个面孔光滑闪亮的不死者,弓着背,慌乱地叫着,像一个老太婆。 “‘是的,莱斯特,’我轻声地说道,‘我来看你。’我轻轻而缓慢地推开他的手,走向那个婴儿。现在婴儿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因为恐惧,也因为饥饿。当我抱起他,松开盖被时,他安静了一点点,而后我轻轻拍着他,摇着。莱斯特现在用一种急促而浑浊不清、我听不明白的话语和我低语着,眼泪从他的脸上潸潸而下。年轻的吸血鬼站在开着的窗边,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一只手放在窗栓上,好像准备随时拴紧窗户一样。 “‘那么你就是路易,’年轻的吸血鬼说道。这话似乎增加了莱斯特无法表述的激动和兴奋。他用睡衣胡乱地擦着他的眼泪。 “一只苍蝇停在了婴儿的前额上,我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把它捏死在两个手指之间.扔到地板上。孩子不再哭了,仰面看着我,一双蓝得出奇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睛。他圆圆的脸因为热而闪着光,绽开的双唇露出一个微笑,一种像火焰一样渐渐明亮的微笑。我从未将死亡带给过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无辜的生命,而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甚至比那在皇家大街上占据我的感情还要强烈。我轻柔地摇晃着这孩子,把年轻吸血鬼的椅子拉到火边坐了下来。 “‘别多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莱斯特说。他满是感激地坐进椅子,伸出双手要触摸我大衣的领子。 “‘可我是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泪光中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直梦见你来……来……’他说着,而后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好像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苦痛,于是一霎那间,那些细密的伤痕又一次显现出来。他目光游移,手捂住耳朵,好像要罩住耳朵以防自己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我不想……’他开始说,而后又摇头,双眼大睁且遍布云翳。他尽力想让眼神凝聚。‘我并不想让他们那样做,路易……我是说圣地亚哥……那一个,你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们打算做什么。’ “‘一切都过去了,莱斯特,’我说。 “‘是的,是的!’他用力地点着头,‘过去了,她不会永远……为什么,路易,你知道……’他又摇摇头,声音里好像又多了些力量,由于他的努力又多了一点共鸣。‘她从不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路易。’他用拳头捶着他下陷的胸膛,轻柔地再次说了一遍‘我们’。 “从那以后,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好像只是某种不合逻辑的,难以置信的梦。这个梦对我而言太珍贵,太隐秘,因而从不能和任何人分享,而且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我看着他,盯着他,并且试着去设想,是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情景。 “‘别害怕,莱斯特,’我说,好像在对自己说一样。‘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伤害。’ “‘你又回到我身边了,路易,’他用尖细而高音调的声音低语着,‘你又重新回家,回到我这里了。路易,是不是?’他又一次咬住嘴唇,绝望地看着我。 “‘不,莱斯特。’我摇了摇头。有一会儿他变得很狂躁,挥舞着一个又一个的手势,最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捂在脸上,陷入了一阵伤痛的痉挛。另一个吸血鬼,冷冷地看着我,问道: “‘你准备……你是不是回到他这儿来了?’ “‘不,当然不,’我答道。于是他傻笑起来,好像这正如他预期的一样,一切又重新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我可以听见他呆在那儿,很近,等待着。 “‘我只是想看看你,莱斯特。’我说。但是莱斯特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有别的什么东西分了他的神。他的眼睛不知道盯在什么地方,大大地睁着。他的双手在耳朵边移动着。而后我也听见了,那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双目紧闭,手指护住耳朵抗拒着那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由市中心那边向街这边传来。‘莱斯特!’我对他说,声音盖过那婴儿的哭声。由于对警笛声同样极度的恐惧,那孩子大哭起来。但是莱斯特的痛苦使我咽下了要说的话。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可怕地扭曲着,嘴唇向后翻拉到牙齿之上。‘莱斯特,那只是警笛!’我笨拙地说道。他从椅子上向前起身,抓住我,抱紧了我;而我,尽管不情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子,将头抵在我的胸口。他这样紧地握住我的手,结果把我都弄疼了。房间里充满了警灯闪烁的红光,一会儿就渐渐退去。 “‘路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泪眼迷离,咆哮着。‘帮帮我,路易,留下来陪我。’ “‘但是你又为什么害怕呢?’我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些事是怎样的吗?’我低下头看着他,看见他的金发压在我的外衣上。我又看见多年前他的模样,那个高大而相貌堂堂的绅士,披着漩涡形饰边的斗篷,头向后昂着,用醇厚无瑕的嗓音唱着我们刚看过的歌剧中轻快活泼的曲调,手杖照着音乐的节拍敲击着鹅卵石路面,他那双灼灼发亮的大眼睛出神地定格在身边的女人身上,当歌声袅袅地从他嘴唇边散去时,遂有一丝微笑绽开在他的脸上。而那一瞬间,就在他和她的眼神相遇的刹那,所有的邪恶都好像在喜悦的暖流和仅仅因为活着而迸发的激情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那种热衷和着迷的代价吗?一种由于变迁而震惊,因为恐惧而枯萎的感性吗?我静静地想着我可能要和他说的话,我又该怎样提醒他他不会死亡?没有任何注定他这样隐退的事可以救得了他,而他又被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明确标志包围着。但是我没有说这些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不会说。 “屋子里的安静就像曾被警笛驱赶开的黑暗海洋,重又回到我们的周围。苍蝇集结在一只溃烂的老鼠尸体身上。婴儿安静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的眼睛是色彩鲜明的玩具。他那满是小肉坑的手抓紧了我放在他小小花瓣一样的嘴唇上的手指。 “莱斯特已经站起身,伸直了背,但只是为了再弯下腰,猫进椅子里。‘你不会和我呆在一起的!’他叹息道。但是然后他把目光移开了,看起来好像忽然陷入了沉思。 “‘我是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他说。‘那天晚上我回到皇家大道的家只是想和你谈一谈!’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双目紧闭,喉咙像是勒紧了,似乎当年我击打他的拳头现在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双眼盲目地盯着前方,舌头添湿了嘴唇。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是正常的了。‘我跟在你后面去了巴黎……’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问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可以清楚地记得他在吸血鬼剧院时那种疯狂的坚持,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仔细想过。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而我明白,现在我极不情愿提起它。 “但他只是冲着我微笑,苍白无力的、几乎是一种道歉的微笑。他摇着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盈满了一种柔和而朦胧的绝望。 “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可否认的如释重负之感。 “‘但是你会留下来的!’他坚持道。 “‘不,’我答道。 “‘我也不会!’外面的黑暗中传来年轻吸血鬼的声音。而后,他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看了我们一秒钟。莱斯特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又无力地移开目光,下嘴唇好像变得滞重并颤抖起来。‘关上窗,关上窗。’他说道,摇动着手指,指向窗户。然后他突然啜泣起来,用手捂住嘴,低下头,接着放声痛哭。 “年轻的吸血鬼走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疾速地在过道上响着,随后是铁门沉重的开合声。现在我独自和莱斯特在一起了,而他在号啕大哭。等他停下来时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在整整那一段时间里,我只是看着他,在想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一切。我记起了我原以为已全然忘却的那些事,而我又清楚地感觉到看见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居所时就感觉到的同样的压倒一切的悲哀。只是,在我看来,那不是为莱斯特,那曾经居住在那儿、聪明、欢快的吸血鬼而感到的悲哀,那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感到的哀伤,某种超越莱斯特而将他包括在内的东西,是我对所失去的、爱过的,或知道的所有一切而感到的强烈而可怕的哀伤的一部分。当时我就好像在另一个时空,而这种不同的时空非常真实。在那里,虫子像在这里一样嗡嗡作响,空气凝滞粘着,散发着死亡和春天的芳香。而我即将了解那个地方,并随之了解一种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如此剧烈,以至于我的思想从那儿逃离开来,似乎在说,不,别把我带回到那个地方——而突然,所有这一切都退却了,而我现在在这里,和莱斯特在一起。我震惊地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了婴儿的脸上,看见它在孩子的面颊上晶莹闪烁。而孩子的脸由于微笑变得圆鼓鼓的。他一定是看见了眼泪中反射的光。我把手放到了脸上,拂拭着。真真切切的泪珠,我惊奇地看着它们。 “‘但是路易……’莱斯特柔声说,‘你怎么能就像这样生存着?你又如何能忍受?’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还是那样扭曲着,面庞被眼泪沾湿。‘告诉我,路易,帮助我弄明白!你怎么能理解所有的那一切,你又怎么能忍受?’而我从他眼中的绝望和他嗓音中更深沉的音调明白了,他也在将自己推向某种对他而言非常痛苦的事情,推向一个他很久都没有涉足的地方。但那时,甚至当我还在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双眼变得雾蒙蒙的,迷惑了。他把睡袍向上拉紧,摇着头,看着火炉。一阵颤栗通过他的全身,而后他开始呻吟。 “‘我必须走了,莱斯特,’我对他说道。我感到疲惫,因为他,还有这种哀伤而疲惫。我向往屋外那种宁静,那种我全然熟悉的彻底安宁。但是当我站起身时我意识到,我还抱着那个小婴儿。 “莱斯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大大的充满痛苦的眼睛和那平滑的、岁月无痕的脸面对着我。‘但是,你会回来……你会来看我……路易?’他说。 “我转过身离开他,听凭他在后面叫着我,静静地离开了那所房子。走到街上的时候,我回头看去,看见他游移在窗边,似乎害怕走出来。我意识到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走出屋子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也许他永远不会再走出来了。 “我回到那间吸血鬼带走孩子的小屋,把他放回到他的小床里。” “那之后不久,我告诉阿尔芒我已经见过莱斯特了。也许是一个月之后,我不很清楚。那时时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一样。但是那对阿尔芒来说意义重大,他很惊讶我居然以前从未提到过这事。 “那晚我们在上城区走着,那儿已经让位给了奥德班公园。河堤是一段荒凉的草坡,向下延伸到一块泥泞的河滩,上面四处堆集着漂流的木排,时不时地滑入轻轻拍打河岸的水波中。在远远的河岸上有工业区和沿河厂房十分昏暗的灯光,细细密密的红色和绿色灯光在远处闪闪烁烁,如星斗一般。月光披露了两岸间汹涌奔流的宽阔河水,连夏日的炎热也无影无踪。轻凉的微风从水面刮来,柔柔地拂掠起我们身下附着在虬曲者橡树上的苔薛。我拔着草,嚼着它的味道,尽管那味道颇为苦辛,也不自然。这种举动看起来自然一些。我几乎觉得我也许永不会离开新奥尔良了。但是,如果你能永久地活下去,要这些想法又有什么意思呢?永不会‘再次’离开新奥尔良?再次听起来很像人类使用的词汇。 “‘但是难道你没有一点报复的愿望吗?’阿尔芒问道。他躺在我身边的草地上,重量全支撑在双肘上,眼睛紧盯着我。 “‘为什么?’我平静地问道。我又在期望,像我总是期望的那样,他别待在那儿,让我独个儿待着。独自和迷蒙月色下奔流的凉爽河水待在一起。‘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报应。他正走向死亡,死于僵硬或是恐惧。他的头脑不能接受时间的概念。再没有任何吸血鬼的死亡比你在巴黎给我描述的更加宁静、祥和、庄重了。我想他会和在这个世纪死去的人一样,在龌龊丑陋、奇形怪状地等死……死于衰老。’ “‘但是你……你是什么感觉?’他平和地坚持问道。而我一时愣住了,因为他提了一个很个人的问题,而我们俩之间有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谈过话了。于是我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分立的个体,镇静自持,有着一头金棕色直发和一双时而忧郁的大眼睛的生命。那双眼睛常常像是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而只是它们自己的思想。今晚它们被一种不自然的阴火给点燃了。 “‘没什么感觉,’我回答。 “‘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没感觉吗?’ “我回答是。我极清楚地记得那种哀痛,好像这种伤痛并没有突然离开我,而总是一直在我周围窥视、徘徊着,说:‘来吧。’但是我不会把这个告诉阿尔芒,不会透露这种感觉。而且,我有种强烈的直觉,知道他需要我告诉他这个……这个或是某种事情……一种奇怪的像活人一样的需要。 “‘但是他有没有告诉你任何事,任何让你感觉到那种久存仇恨的事……’他嘀咕道。至此我才开始深切地感觉到他是多么地沮丧。 “‘怎么啦,阿尔芒?为什么你会问这个?’我说。 “但是他向后仰靠到陡斜的河岸上,很长一段时间像是在看星星。那群星令我回想起某些特定的东西,那艘载着我和克劳迪娅驶向欧洲的船,以及那些在海上的夜晚,群星低垂,似乎要触着波涛。 “‘我原以为他会和你说有关巴黎的一些事……’阿尔芒说。 “‘他又能对巴黎说什么?说他本不想克劳迪娅死吗?’我问道。又谈到克劳迪娅,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那个在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的桌上摊开了单人牌戏的克劳迪娅;灯在挂钩上吱哑吱哑响,透过舷窗,可以看见满天群星。她低垂着头,手指放在耳边,似乎正要松开辫子。而我有一种最折磨人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她会从牌戏上抬起头看我,而她的眼窝是空的。 “‘你本可以告诉我有关巴黎的任何事,阿尔芒,’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所谓了。’ “‘甚至连我是那个……?’ “我转过去对着躺在那儿看天的他,看见他脸上、眸中那不寻常的痛楚。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大,太大了,而衬托着它们的脸庞太憔悴了。 “‘是那个杀死她的人吗?是你把她逼到院子里然后把她锁在那儿?’我问道,笑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为这事感到痛苦,那不是你。’ “而后他阖上了眼,把脸别过去,手捂住胸口就好像我突然给了他厉害的一击。 “‘你不能让我相信你会在乎这件事,’我冷冰冰地对他说。我向前看着河面,而那种感觉又一次包裹住了我……我想一个人呆着。旋即,我明白我会站起身来走开,如果他不先离开的话。因为我其实很愿意留在那儿,那是一个安静隐幽的处所。 “‘你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他说道,而后慢慢地坐起来,转过脸看我,于是我又看见他眼中黑暗的火焰。‘我想你至少也会在乎那件事。我原以为你如果再看见他的话,又会感觉到那种旧有的激情和愤怒。我以为如果你见过他之后,某些东西就会在你身上加速运动,重新活泛起来……如果你回到了这个地方。’ “‘你是指我又会活过来吗?’我轻轻地说,感觉到了自己话语、音调和自控中冰冷的金属般的坚硬。这就好像我已经全身冰冷,如金属制成,而他突然变得很脆弱,像他长久以来一样,实际上,是易碎的。 “‘是的!’他喊叫出来,‘是的,回到生命中来!’随后他又显出很困惑的样子,显然是糊涂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刻他低垂下头,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某些障碍使他感觉到那是种挫败,某种只在他的脸上闪现了刹那的障碍,令我想起别的什么人,我曾经见过的也是被那种方式挫败的人。我很惊异我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看到克劳迪娅也是这种神态的脸;克劳迪娅,当她站在圣加市里尔饭店房间里的床边,请求我把马德琳变成我们中间的一员时,也是一样的无助表情。那种失败是如此地穿透心肺,以至于它以外的其他任何事都被忘却了。而他,像克劳迪娅一样,好像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汲取了某种储备的力量,但只是轻声地对空气说:‘我快死了。’ “而我,看着他,听到了他说的话。作为除上帝之外唯一能听见他的生灵,我绝对明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一句话也没说。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嘴边吐出。他的头垂挂着,右手无力地放在身边的草丛中。‘仇恨……那是激情!’他说,‘复仇,那是激情……’ “‘在我身上没有……’我低声自言自道。‘有也不是现在。’ “那时他的眼睛紧盯着我,脸孔看起来很平静。‘我一直相信你会恢复过来的——当那件事带给你的所有痛苦离去时,你又会变得温暖起来,又充满了爱,充满了强烈的永不可满足的好奇心,像你第一次到我这儿来时一样。还有那种根深蒂固的良知,那种将你一路带到我巴黎地下室的对知识的渴望。我以为那是你生命中永不会灭绝的一部分。我还以为当这种痛苦湮灭后,你会宽恕我对她的死也有的一份责任。她从不爱你,你知道的。不是以我这种方式爱你,也不像你那样爱我们两个。我明白的!我了解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我会拥抱你,把你抱在怀里!而时光从此会为我们俩敞开大门,而且我们会成为彼此的示范和指导。所有那些给你带来幸福的事也会给我带来幸福;而且我也可以保护你不受痛苦的侵袭。我的力量会成为你的力量,我的勇气会变成你的勇气。但是在我面前,你已经在内心深处死掉了,冰冷得让我不可触及!就好像我根本不在这儿,不坐在你身边。而且,不仅仅是不和你一起在这里,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好像我压根儿就不存在。你距离我是那么冰冷遥远,就好像是那种我不能喜爱亦不能理解的刚硬线条和形状构成的怪诞的现代画,就像这个时代硬邦邦的机械模型一样不相容,没有一点人形。我靠近你时就会颤栗。我看着你的眼睛,但是看不到我的影像……’ “‘你想要的是不可能的!’我急促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要的也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就是。’ “他不同意,嘴唇几乎要翕动出否决,一只手举起来似乎是想把这种想法推开。 “‘我曾想要这种活着的死亡中的爱和美善,’我说,‘但是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因为当你做着你明白是邪恶和罪孽的事时,你无法得到爱和美善,你只会有那种绝望的困惑并追求向往那种只有人才能体会的美善的幻觉。在我到巴黎之前,我就知道我的真实答案。当我第一次噬取了一条人命来满足我的饥渴时,我就知道了。那就是我的死亡。而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可能接受,因为我像所有的一切生命一样,都不想死去!于是我寻找别的吸血鬼,寻找上帝、魔鬼,和各种名义下的各种事物。而一切都是一样的,都是邪恶的。都是罪孽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藉口劝服我相信我自己知道的真实,那就是,我在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深处是被诅咒的。而当我去巴黎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有力量的、优美的、无悔无憾的。这是我拼命想要的。但你是一个毁灭者,就像我是一个毁灭者一样,而且你更残忍狡猾。你只让我看见了我真的可以期望成为的一种东西,究竟我必须获得多深的邪恶和冰冷以结束我的痛苦,而且我也接受了。所以,你在我身上看见过的激情和爱,都被我扑灭了。而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你在镜中的影像而已。’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话。他已经站起身来,背对着我,面对着河水,头像先前那样低着,两手垂在身侧。我也在看着河水。我在静静地思考。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说,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路易。’他现在说话了,抬起了头。他的嗓音十分凝重,都不太像他自己的了。 “‘什么,阿尔芒,’我说。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需要我吗?任何你要我去做的事?’ “‘没有!’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举步慢慢地走开了。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想走开几步,也许是想独自一个人沿着下面泥泞的河滩游荡一会儿,而当我意识到他正离我而去时,他已经成了月光下河面上时有时无的细碎闪光映衬着的一小点。我再没有见过他。 “当然,几个夜晚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消失了。他的棺材还在那儿,但是他没有回来。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把那棺材放到圣路易公墓,放进地下墓穴,靠在我自己的旁边。那因为我们一家早已不在而长久被遗忘的坟墓,收留了他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但后来我又觉得不踏实了。我醒来,或是在黎明前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想着那棺材。有一天晚上我去了市中心,把棺材取了出来,劈成碎片,留在了高草丛生的公墓里狭窄的通道上。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那个莱斯特最新造出的吸血鬼孩子碰见了我。他央求我告诉他我知道的有关这世界的一切,并成为他的陪伴和他的老师。我记得我告诉他的是,我只知道如果我再见到他的话,我就要干掉他。‘你瞧,每天晚上我出来的时候总得有个什么人死,直到有一天我有勇气把这一切都结束!’我告诉他道。‘而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受害候选人,是一个像我一样邪恶的杀手。’ “第二天夜里我就离开了新奥尔良,因为那种哀痛并没有离开我,而且我也不愿再去想那间居住着垂死的莱斯特的老房子,或是那个从我身边逃跑的尖瘦的现代吸血鬼,或是阿尔芒。” “我希望去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事物的地方,毫不相干的地方。”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别的什么了。” 男孩沉寂地坐着,盯着吸血鬼。吸血鬼坐在那儿很镇静,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狭长而红红的眼睛凝视着转动的磁带。他的面容是如此憔悴,太阳穴上的血管像石雕一般地凸现出来。他那样安静地坐着,只有绿色的眼睛显出一些生命的迹象,而这种生气也只是由于磁带的运转而产生的一种黯淡的兴趣。 男孩向后靠去,用手指轻轻地捋过头发。“不,”他略吸一口气说道。然后他又大点声说了一遍:“不!” 吸血鬼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视线由磁带移向了窗户,转向那暗沉沉,灰蒙蒙的天。 “一切不一定非要那样结束!”男孩说道,身体向前倾着。 吸血鬼继续看着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干巴巴的笑。 “你在巴黎所感受到的一切!”男孩子说。他的音量增大了。“对克劳迪娅的爱,那种感情,甚至是对莱斯特的感情!没有必要把它们都结束。不是这样的,不是在这种绝望中!因为结果就是这样的,是不是?绝望!” “别说了。”吸血鬼猝然说道,举起他的右手。他的目光几乎是机械地调整到了男孩的脸上。“我告诉你,而且也已经告诉过你,除此外不会再有别的结局。” “我不能接受这个,”男孩说道。他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劲地摇着头。“我不能!”情感似乎在他内心深处聚集起来,于是他不自觉地把他的椅子在光地板上向后一拉,站起身踱来踱去。但是,当他再回转身,看着吸血鬼的脸时,准备说出的话梗塞在了他的喉咙里。吸血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有一种因为愤怒和苦涩而拉长了的滑稽表情。 “你难道不明白你让它听起来像什么?那是我一生都永远无法了解的经历。你谈到激情,你说到渴慕!你叙述了茫茫众生从不会体味或明白的事情。而后你又告诉我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告诉你……”现在他站到了吸血鬼的面前,双手伸到他眼前。“如果你愿意给我那种力量!那种可以看见可以感觉可以永生的力量!” 吸血鬼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双唇张开。“什么?”他轻声地问,“什么?” “把它给我!”男孩说道。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捶着自己的胸膛。“现在把我变成一个吸血鬼!”他说。吸血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此后眨眼间发生了些令人迷惑不解的事,而场景戛然停止。吸血鬼站起身抓住男孩的肩膀,男孩潮湿的面孔因为恐惧而扭曲了。吸血鬼狂怒地盯着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低声说,苍白的嘴唇只显出最轻微的移动痕迹。“这就是……在我告诉你一切之后……你想要的吗?” 一声低呼从男孩的嘴中发出。他开始全身发抖,汗珠从前额和上嘴唇的皮肤沁了出来。他的手战抖地伸向吸血鬼的胳膊。“你不知道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说道,濒于落泪。“你已经忘记了,甚至不明白你自己这个故事的意义,不明白它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之后,一阵哽噎的抽泣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的手指抓住吸血鬼的胳膊。 “上帝。”吸血鬼说道,而后放开男孩,几乎把男孩子推个趔趄,撞在墙上。他背对男孩站着,盯着灰蒙蒙的窗子。 “我求你……再给它一次机会。在我身上再去发现一次机会!”男孩说道。 吸血鬼转过来看着他,脸像以前一样因为怒气而变形。而后,慢慢地,他的面色渐渐变得平和了。他的眼皮缓缓地阖上,嘴唇拉长,显出了一个微笑。他又一次看着男孩。“我已经失败了,”他叹息道,安静地笑着,“我已经彻底失败了……” “不……”男孩抗拒着。 “别再多说了,”吸血鬼加重语气说道,“我只剩一个机会了。你瞧见那些录音带了吗?它们还在走着。我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你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话音一落,他闪电般地去抓那个男孩,以至于男孩觉得好像他自己在抓什么东西,把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推向一边。吸血鬼将他紧紧拉到胸前时,男孩的手仍然前伸着,脖子弯在他的嘴唇下面。“你明白吗?”吸血鬼低声说道,长长的丝般光滑的嘴唇向后拉直,露出他的牙齿,两只长长的利牙插进了男孩的肉里。男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嗓子里发出一串低沉的喉音,手挣扎着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吸血鬼饮他的血时,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却只是越来越黯淡灰茫。同时,吸血鬼看起来好像一个睡着的人一般安详。他那狭窄的胸脯轻微地起伏着,伴随着他的叹息。他似乎是很缓慢地从地板上站起身,然后又以一种同样的梦游般的优雅坐了下来。男孩发出一声呻吟。吸血鬼把他放开,用双手把他搁下来,看着他那湿润惨白的脸、无力的手和半闭的眼。 男孩在呻吟着,下嘴唇松弛抖动着,就像处在眩晕呕吐中一样。他又大声些呻吟着,脑袋跌到后面,眼睛向额上翻去。吸血鬼轻轻地在椅子里坐下。男孩子挣扎着要说话,泪水喷涌,像是不仅仅因为别的,还因为努力想说话的缘故。他的脑袋又沉重地、醉倒似的甩到前面,手摆在了桌上。吸血鬼站直身,向下看着他,煞白的皮肤变成了一种柔和透明的粉红色,就好像有一种粉红的光在他身上闪耀,而他身上的一切又反射回那光亮。嘴唇的肉色变深了,几乎成了玫瑰色的,太阳穴和手上的血管是他皮肤上唯一可见的经络,脸庞显得年轻而平滑。 “我会…死吗?”男孩慢慢抬起头,小声问道。他的嘴唇潮湿而松弛。“我会死吗?”他呻吟道,嘴唇颤抖着。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道,然后笑了。 男孩似乎要再多说些什么,但是那搁在桌上的手滑落到了地板上,头歪倒在一旁。他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男孩看见了太阳。阳光照亮了那肮脏且没有油漆的窗,灼热了他一侧的脸和手。有一会儿,他躺在那里,脸靠着桌子,而后使了很大劲直起了身,长长地深呼吸一下,阖上眼睛,把手压在先前吸血鬼吸他血的地方。他的手无意间碰到录音机顶端的一块金属板。他发出一声尖叫,金属片很烫。 后来他站起身,笨拙地移动着身躯,几乎摔倒,直到他把两手放到白色的洗脸池上。他迅速打开了水龙头,用冷水泼自己的脸,扯下挂在钉上的一块脏毛巾将脸擦干。他现在又可以匀速呼吸了。他静静地直立着,呆呆地看着镜子。接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手表好像惊醒了他,比阳光或水都更能把他拉回到生命中来。他快速地检查了一下房间和走廊,没看见任何东西或任何人。他又坐回到椅子中去。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白色的小笔记本和一支笔,把它们放到桌上,然后按下录音机的开关。磁带快速地向后倒着,直到他把它停住。当吸血鬼的声音响起时,他身体前倾着,仔细地听着,然后又敲击按钮倒到另外一处,听一听,接着再到下一处。然后,他的脸色终于明亮起来,而磁带转动着,一个声音用一种节拍均匀的声调说:“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夜晚,当我刚在圣查尔斯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要去什么地方……” 男孩子迅速地记下: “莱斯特……圣查尔斯大街附近。一幢快要坍塌的老房子……破败的街区。找找生锈的栏杆。” 然后,他把笔记本很快地揣进口袋,将录音带还有小录音机塞到公文包里,快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和楼梯,来到了街上。街角的酒吧前停着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