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与假》 第一章 睡梦初醒,肢肌中只听得雨声滴答。睁开眼睛,屋子里有些阴暗。从二楼的窗子里望出去,那棵柿子树只看得见一个顶梢,茂盛的枝叶承着雨水,闪闪发光。 一背心的汗水,连被褥都渗得湿液流的。起身把头探向窗外一看,我晾着的两件衬衣已经被打得湿淋淋的,沉重地向下垂着,雨从竹竿上一滴滴地往下掉。楼下烟纸店的老板娘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呢还是有意的,也没有给我收一下。 看看时钟,三点已经过头了,我头脑昏沉沉的,坐着点燃了一支纸烟。睡觉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晨的八点钟了,花掉整整一夜的时间,给一家无聊的杂志写了一篇美术笔记,总算把半个月的房租赚到了手。钱是赚到了,可是劳动力也消耗啦——就在这样茫然若失的神思中,抽完了一支烟,可是,后脑部还是昏昏欲睡的感觉。 去洗个澡罢,我这样想着,拿起手巾和肥皂下了楼梯,向晾在竹竿上淋湿了的衬衣瞟了一眼,在雨中走出了大门。伞骨又脱落了一根,撑在手里尽摇晃。 白天的男浴室里,顾客稀少。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头脑也清醒一些了。从窗子里射进来的光线是这么微弱,浴池里仿佛已经黄昏似的昏暗。 我本来想到民子家里去的,可是发觉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了,她也许已经去上班,因此再一想,还是等一会儿打个电话到她店里去罢。去看看好久不见的女人,当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前些日子她曾要求我为她筹措二万圆钱,看来今晚总得带五千圆给她吧。这样一来,我手里就只剩四千圆了,这四千圆钱,连十天都用不到,又得为以后的来源动动脑筋了。可是,以目前情况来看,除了催杂志社早些支付今天早晨交卷的文章的稿费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蹲在镜子前面开始剃胡髭。外面下着雨,光线很暗,屋子里没有开电灯。映在镜子里的脸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有那几根白头发,倒在迟钝的反光里发着艺术性的光芒。赤裸着的身子看来只是一个黑影,只有那乱发蓬松的脑袋、高高地突起的颧骨,细长的项颈,消瘦的身体和胳臂,勾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眠我坐在水桶上,对自己的身体注视了好一会儿。 无论怎么看,总好象已经是将近六十的老人啦。特别是最近,身体很容易感到疲倦,拿东西也变得很吃力了。象这种样子,和民子的交往恐怕也不会太久啦。这种征象已经表露出来啦。但看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就有一种风中之烛的感觉。 从澡堂回来,后门口的台阶下面,放着一双新的木屐。有客来访,这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毫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您好,宅田先生。” 客人先向我打招呼。我这一间六铺席的房间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他就在一个角落里坐着。 “哦,是你呀!” 我把浸湿了的手巾挂在钉子上,一面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倒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此人本名门仓孝造。自称雅号乐耕堂。 “真是好久没有来拜访啦,今天突如其来,您不在,我就自说自话的进来了。” 门仓乐耕堂坐正了姿势,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头发本来可以说很漂亮,就是头顶心里秃了一大块,只是四周有一圈长发蟋缩着贴在脑壳上。不过,他的脑袋的样子,加上那胖胖的身子,倒也很有些威风的感觉。 门仓根本不是什么画家。他只是一个拿着“东部美术俱乐部秘书”行头的名片在内地到处分送的古董鉴定商。乡下有很多古老的世家或小财主,家里藏有各种古画、佛像、茶壶、饭碗之类的名器。门仓乐耕堂就在地方报纸上登一则广告,自己住在当地的旅馆里,等候人家上门来找他鉴定,生意倒也不差。 “东都美术俱乐部”这个名称仿佛气派很大,可是他名片上的衔头却不用“会长”而只称“秘书”,这是他利用顾客心理而耍的一个花招。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显出这个机构规模之大,同时,既然是一个有权威的机构,会长当然不会亲自到地方上来做这种事情的,用一个“秘书”名义,人家倒不会怀疑了。 名片上清楚地印着这个机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倒不是架空的。因为各地的顾客后来也可能写信或打电话来接洽的,为了接连不断的生意,这是非常必要的。 不过,这个地址实际上是上野附近的一家旧货店,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 只是租了这家旧货店二楼的一个房间,电话则在楼下借用的,为了这些“事务”上的工作,门仓还安排了一个女事务员,这个人就是他老婆的妹妹,今年三十岁。是一个离了婚回来住在娘家的女人,据说和门仓也有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因此老婆和他之间,始终不断地为此发生着口角。 上面这些情况,也只是从传闻中听来的,我自己和门仓平常却是很少来往。在门仓心里,可能是把我看作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吧:具有相当的学问和经历,有鉴赏的眼力,对古代美术还能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杂文——这样一个始终过着独身生活的宅田伊作,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人物。不过,为了要我为他鉴定一些东西,他仿佛心血来潮似的,每年也总要来找我这么一二次。事实上,他本人也是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很少住在东京的。 “怎么样,生意好吗?” 我衔着纸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眼睛向他那边一窥,看到他身边放着两个包袱:一个里面是四方形的盒子,看来是什么简单的礼品;另一个里面是细长的盒子,显然是画轴之类的东西。 我当下就猜到几分,大概又是来请我鉴定什么东西吧。 “哦,托福,好歹也还有一些做做罢了。” 门仓用指头搔着他那光秃的头顶,手指一节节地弯着,脸部的表情显然有些做作。他张开那厚厚的嘴唇笑着,露出一口里外不齐的黄牙。 “最近,又在哪里走走?” “上九州去了一次。” 门仓说着,仿佛想起来了似的,解开了那个四方的包袱,把土产的礼品送到我面前。是一盒海胆酱。 “九州吗?来请教的人不少吧。” “到处都是一样。” 门仓这样回答着。 “最近鉴定费的行情怎么样?” “单写鉴定书是一千圆,题款加倍。太便宜了人家不相信,过分贵了又不来请教啦。这个价钱正好。” 门仓哈哈地笑着。 门仓鉴定古董,也有一些普通的眼力,在乡下吹吹,我看也是足够的了。他的这种眼力,是二十年前在博物馆里工作时培养的。当时他是博物馆里的一个雇员。 在经常帮忙做些展品的替换和陈列工作中,似乎也自然地养成了对古代美术品的兴趣。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但在负责的技术人员的教导之下锻炼出来的眼力,确实已经超出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了。可是,不久之后,他辞掉了博物馆的职务。也有一说是被解雇的。是在古董商的串通之下盗卖或者准备盗卖一些小东西吧,总之是由于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这是肯定的。 这么一看,门仓这个人,在他那肥胖的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还隐藏着一些黑暗的阴影。 “这么说,赚得不少吧。” 我望着他这么说。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样子完全象个日本画家。 “哪里,哪里,不见得有什么赚的。你看,出门旅行就需要很多费用,在地方报纸上登登广告的钱也不容易负担,白费了一笔钱而空手回来的事情也有哩。”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并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对装得非常卑屈的眼睛里,还带着一种傲慢的气色,对我这套率份的服装表示着轻蔑。 “九州那边,哪一类东西比较多一些?” 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这么说。 “画的方面,还是竹田①为多,他的作品占压倒的多数。毕竟这儿是他的故乡啊。” 门仓一面说,一面拭着额角上的汗水。 “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盖章题款的,这些都可以说是上品,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②和铁斋③的作品也相当有一些。” “这些东西,都要由你来鉴定吗?” “吃这一行,也没有办法啊。” 门仓带着微笑说。 “也不一定单是我一个人。有的盒子里往往放着二张甚至三张鉴定书哩。客人倒是很慎重其事的,准备万一要整理财产而出卖时作为根据哩。” “真是罪过的事情。” 我把烟蒂放在烟灰盘里弄熄了,打了一个呵①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户时期着名画家。 ②池大雅,日本江户时代画家(1723—1776)。 ③铁斋,富冈铁斋,日本近代画家(1836—i924)。欠。门仓看到这种情形,仿佛着了慌似的,连忙说: “先生,事实上,也就是刚才说到的竹田方面,有一些东西想请您鉴定一下哩。” “是这个吗?” 我向那个细长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这儿,您看看。” 门仓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桐木盆子,打开盖子,露出一个装校得很古雅的画轴。他把它取出来,在我的面前咕噜咕噜地摊开了。 这是一幅古气盎然的着色牡丹图,在我当时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开始倒确实稍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门仓在一旁斜眼窥视着我的神色。 “我说,这是谁家的东西?” 我这样问着,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地仔细观察着这一幅画。 “是北九州一个煤矿主所有的东西。我问起这幅画的来由,据说是从丰后的一个世家那里得来的。” “现在由你买下来了吗?” “哎,这个,是这样。” 门仓的口气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为发掘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想在这上面大赚一票,所以才拿到这里来要我鉴定的。他好象含着口水咽不下去似的,神色非常紧张的样子。 “先生,怎么样?” 他这样说着,也把脑袋凑过来。一起察看着那幅画。 “还问我怎么样哩,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哦,真是,哦,老实说,刚才到手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哩。说起来,也是因为过去看到的竹田赝品实在太多哩。”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一幅也许是真品啦。” “不行吗,先生?” 门仓胆小地问。 “不行吧!” 我把眼光移开时这样说。门仓仿佛独白似的嘀咕着“唔,毕竟是……”自己又把脸凑近纸面,好似要把这幅画吞下去似的仔细察看着。光秃的头顶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毫毛。从那种失望的样子里,可以看出他对这幅东西确实是存在过很大的期望。对于我的鉴赏的眼力,门仓素来是很信赖的。 “你的受骗,也怪不得哩。” 我故意地带着有些为难的神色说。 “这和上野、神田①一带的东西完全不同。 而且,也不象是京都的东西。完全是另一种系统的赝作。能够做到如此乱真的地步,这个画家倒的确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岩野佑之手里,可能真的会受他的骗哩。兼子君看到了还很可能给它制了图版,在美术杂志上解释一番哩。“我带着嘲笑的口气向门仓说了这些话。事实上,这最后的几句话,就象一根小小的鱼骨似的,一直在刺痛着我的心。 第二章 门仓回去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在他坚持留下的一个封套里,放着两张一千圆的钞票,看来就是给我作为鉴定费的。 这两千圆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还有很多时间,当作散步似的走去,路也不能算太远,还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里去找她罢。打定主意,便换了一套衣服,来到门外一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晾在那里被雨淋湿的衬衣,在昏暗中泛着模模糊糊的白光。 ①上野和神田都是东京的一个区。 走了二丁①路,来到都营电车的停车站上等候着,可是一转念问,忽然又想到今晚民子不知道有没有上店里去。因而尽管等了好久的电车已经来到,但还是没有上去,而是到公共电话的地方给民子的酒店挂了电话。 “民姊姊吗?她今晚在家休息啊。” 接电话的是听得出我声音的一个大店员。电话里可以听到她背后顾客们的喧闹声。 “昨晚上她醉得很厉害,所以今天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上班啦。” 我挂上耳机,顺便买了一包香烟,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车。 通过五反田繁华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来到一处冷静的小路上。我弯进了后面的小巷。从一家小公寓的后门走进去,最里面的一间便是民子住的地方。 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过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里面垂着粉红布帘的玻璃门,有灯光从里边射出来。她在家。 用指尖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三下,布帘上民子的身影移动了一下,门轻轻地打开了。 “您给店里挂电话啦?” ①丁,日本长度单位,约等于109 米。民子没有化装,黑黑的脸蛋上浮现着笑容,笑得连齿龈都露出来了。席子上铺着薄薄的被褥,枕头边散乱地放着烟灰缸、茶杯和旧杂志。 “听说,昨晚上喝多啦?” 我这样说着,照例在那只黑漆已经班剥的矮脚小圆桌边坐下来。民子从小茶具架上取下两只茶碗来排在桌子上,一面说: “是啊。来了三批熟客,各种酒混着喝,醉得不成样子啦。是澄子喊了车子送我回来的。” 不错,淡淡的眉毛下面,眼皮是有些浮肿的样子。那张黑黑的脸庞也带着铁青色,失去了它的鲜艳。我心里在暗忖,送你回来的,恐怕不仅是澄子一个人吧,可是,这种事情,随便它罢。 所以也没有接她下音。 “二万圆钱,一时不易筹措,这儿,拿着先用罢。” 我说着,递给她五张一千圆的钞票。 “给您找麻烦,太对不起啦。” 民子做着“谢谢,收受啦”的表情,把钞票塞进了怀兜里。接着就谈起家常来:什么寄养在乡下家里的十三岁的儿子,患着肺浸润很不容易治啦,又是父亲日益衰老,不能工作啦,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很多了,因此也感不到兴趣,只是含含糊糊的随口应答着,一面就打起呵欠来。 “啊呀,倦啦?” “唔,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八时才睡的。” “是吗,那么,躺一会儿罢。” 民子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走到玻璃门边,从里面上了锁。随即从壁橱里取出了我的一件浆得好好的浴衣。 民子也换上了一身毛巾布的睡衣,在床上躺下后,随手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 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盏小灯发出来的青光里。民子那肥胖的身子横在旁边,我仿佛受到重压而透不过气来似的,一种虚脱感立刻又爬上了心头。也不知怎么的,我眼前浮现着那两件晾在屋檐下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白色的衬衣。 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和原来那样明亮了。 民子换上了浴衣,对着镜子在梳妆。 “睡得真香啊,还打着呼噜哩。” 民子一面扑粉,一面望着我说。她那卷曲的头发比过去少了,脸也显得更大了,我仿佛这是新发现似的对她望着。 “最近,工作得很累吧?” 民子那张大嘴裂开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现在什么时候啦?” “八点半。起来了吗?回去啦?” “嗯。” “这么忙吗?” 我既不回答说有事情,也不说“没有什么”,就这么起身走了。象干燥的纸头似的没有一点儿粘着感,心底深处只觉得有些焦躁,也许是由于这间屋子大狭窄的关系吧,一种懒散的,混浊的空气,热烘烘的充塞着鼻孔。民子也不来强留我,她弯下身子给我放好了木屐,打开了房门。 “什么时候再来啊?” 她手扶着格子门,低声地问我。 “哦,再过二个星期吧。”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暗忖:和这个女人也快分手啦。民子那皮肉松弛的大脸盘上,虽然也默默地露出了笑容,但她的心里一定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的。 我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出了公寓的后门。 在黑色的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狭窄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后街上站着三个男人,同时都向我这边望着。一直等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我觉得他们的视线始终被我的木屐声吸引着。我暗自思量:他们对这样一个和女人相会之后从公寓的后门走出来的、形容消瘦而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又有些什么想法呢? 来到小路上,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吹进我的心里。天空里的星星也多起来啦。 只觉得刚才那种虚脱感,现在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已经松弛的东西受到了凉风的吹拂,似乎又在凝固起来了。 小路的一边是一间接一间的低矮的屋子,另一边则是用石块砌起来的悬崖。在那些较高的地方,并排着灯火明亮的大户人家。小路上难得有几个男女走过。我一面走,一面心里还在盘算:决心和民子分手,总是一件好事情。 走出这条寂寞的小路,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到处的店家都还开着,店里的人们静悄悄的动都不动。我踏着投射在道路上的灯影向前走着。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似乎都比我好,但任何一个人看上去都和我一样地忧郁。在这种大街上走着时,我的感觉好象是走在一条过去不知经过过多少次的同样的街道上一样,那是朝鲜的京城? 还是山阳地方的什么街道? 忽然,我看到街道的右侧有一家相当大的旧书店,靠门口的地方,《全集》之类的旧书堆得象一座座小山似的。通过宽阔的书架,可以一直望到里边。我信步走进了这家旧书店。 已经很久没有跑旧书店啦。我的目标是肯定的:专找排列着美术书的架子。无论哪一家书店都一样,这一类书集一般都是放在最里边靠近帐台的地方的。我一站停下来,在一边坐着的老板娘,睁大着眼睛在打量着我的风采。 这一家店里收集的美术书相当多,可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我面对着这种书籍时,心情却会随着发生另一种的变化。这可以说是本性吧,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的习性。 尽是些不值钱的书。可是,这里面却有五部本浦奘治的着作,不知是谁拿出来卖的。书脊上的字迹已经退色,但都是一样的字体:《古美术论考》、《南宋画概说》、《本浦湛水庵美术论集》、《日本古画研究》、《美术杂说》。如果仅仅是一册二册,那我也许就和过去一样,只是嗤之以鼻而不加一顾了。可是,本溥奘治的着作竟是五部一套地排列在一起,这可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是谁的藏书,为什么要卖给旧书店,这当然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本浦奘治的业绩竟然这样放在旧书店里承受灰尘,受到顾客们的冷眼,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实。 我把里面的一本《古美术论考》抽出来,沉甸甸地托在手里一页页地湖着。几乎看不出一点儿被人读过的痕迹。可是原来的藏书家尽管没有读过,我却对于每一页的内容似乎都已暗记下来似的非常熟悉。在每一行铅字里,似乎都浮现着一个低矮的老头儿的姿态: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冷光漂亮的白胡髭下面,永远浮现着讽嘲性的笑容。 在最后一页的里侧印着着作者的介绍: “生于明治十一年①,毕业于帝国大学。专攻东洋美术。文学博士、东京帝大教授。东京美术学校教授,日本美术史学权威。帝国学士院院士、古代神社寺庙保存会、回宝保存会委员。着有《南宋画概说》以及有关日本美术史等着作甚多。别号湛水庵。所作随笔颇多。” 在这仅仅一页百来个字里面,塞满了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光辉灿烂的履历。不过这本书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因而里面还漏了一条:“没于昭和十八年②”。同时还应该再加一条:“贯串大正、昭和的日本美术界太上皇”。更进一步,至少在我的眼光里还必需追记一条:“把宅田伊作 ①1878. ①1943.关在美术界门外的人。” 我的一生,可以说就是被这个人所埋没的。 一头乱蓬蓬的班发,一袭皱巴巴的单衣,一双木屐——我之所以落得这般寒他的样子,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文学博士本浦奘治造成的。 如果不是遭到本浦奘治教授的嫌忌的活,我现在大概是在哪里的大学里担任讲座,书也写得不少了。如果我获得了本浦教授的知遇的话,现在也许早已代替了岩野佑之的地位,当了东京帝大或美术学校的主任教授,成了美术界的权威啦。岩野和我是东京帝大美术系的同期同学。不是我自夸,要讲学习成绩,我不知要比岩野高出多少哩。这是连本浦教授自己也承认的。 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但已经和一个女人发生恋爱而同居了。本浦教授对此非常不高兴。 “这种下流的家伙,简直没有办法。” 据说本浦教授曾经向人讲过这些活。从此以后,他就对我疏远了。可是,难道说这真是如此不道德的事情,而可以成为他疏远我的理由吗? 我是真心爱这个女人的,而且准备和她结婚的。 正是教授自己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家伙,他把赤板的一个艺妓弄回去作了小老婆哩。 我大学毕业时希望能留在东京大学当一名助教,想作为一个学徒而继续进行研究美术史,但结果未被收容。但岩野沽之却当下就被留下了。 不论是京都帝大,东北帝大、九州帝大,对我都表示了拒绝。 没有办法,我就报名志愿在博物馆里当一名候补鉴查官,如果一开始不行的话,就当一名雇员也可以。可是不论东京或是奈良,到处都不行,一切属于官立系统的地方,都把我拒之于门外。本浦奘治的势力范围,不但包括文部省和宫内省,几乎达到了全国的一切机关。不仅是官办的系统,甚至在私立的大学里,也都布置了他的弟子和喽罗。 如果受到本浦奘治憎恨,在学术界绝对没有出头的日子,我一出学校就已体验到了这一条铁的法则。 本浦奘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呢?这是不难解说的。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数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诸侯贵族,这些贵族多数是具有政治势力的。此外还有财间和职业政治家。这种上层势力把这个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国宝保存委员会委员本浦奘治看作了不起的宝贝,而本浦奘治也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机会,造成了今天的地位,这也是当然的结果。他是美术行政方面的太上皇,即使在文部省方面,和他对立的人是绝对没有活动的余地的。各校的美术教授、助教授、讲师的任免,没有他的同意是不能实现的。说得稍微夸张一些,他等于是这一方面的文部大臣。 这位本浦奘治为什么要排斥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学徒呢?不用说,所谓与女人同居等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事实上,我接近了他所嫌恶的津山孝造教授,因而触痛了他的逆鳞。正就是由于这种原因,我只得流浪朝鲜,口国后也只好在乡下城镇里转来转去,以至到今天虽然年逾半百,还只好做一个古董商的商量对手,给二流出版社的《美术全集》之类编辑一些附录宣传品,给展览会的展品制作一些解说,或者是写一些杂文之类的东西,赖此糊口而已。 使我的生活陷入今天这种凄惨局面的基本原困,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那本书放还到架子上,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旧书店。 第三章 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本着作,我似乎感到一种长久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兴奋的感觉。电车也不想乘了,就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一个干瘦老头儿拖着木屐,带着仿佛喝醉了似的神态在大路上漫步,行人通过他的身边仿佛都要回避一下似的。 我一面走一面在想,我的不幸虽然是由于接近了津山孝造先生而开始的,但我一点也没有因为获得了津山先生的知遇而感到后悔。 我从津山先生那里学到了贵重的学问,这是任何书籍中都学不到的东西。事实上,先生连一部书都没有写过,象这样毫无着作的学者是非常少见的。 先生完全是一个讲究实证的学者。作为一个国宝鉴查官,为了文部省的古代神社寺院保存事业,他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古代神社寺院和古老的世家。在古物的鉴赏方面,再没有象先生这样体验更深的学者了。他在这方面的广博知识,完全是在饭盒和草鞋生活之下的产物。 而且,先生对一切的权威和特殊势力都是不爱接近的。可以想像,在某些机会里,往往是对方先伸出手来想接近先生。特别是有不少喜欢美术的华族,他们对本浦博士那种专爱依附权势的人是感到讨厌的。例如被称为贵族中的新人的松平庆明侯爵、木田成贞伯爵就是如此。但先生对这些人也只是感谢他们的好意,而并不愿意接近。这很可能也是对本浦博士有所顾忌吧。 据人们传说,本浦博士对先生是感到嫉妒的。他心里一定是在害怕,一部分上层阶级对津山先生表示好意,也就等于是分掉了他的一部分势力范围。不,顾客们对他表示好意,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本浦博士就是这样一种人。 津山先生的内心似乎是轻蔑本浦博士的。不但因为本浦博士这样的仗势弄权,同时也因为他古美术的鉴赏能力太差。诚然,对于日本古美术史这门学科的确立,本浦奘治的业绩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即使没有了本浦奘治,这方面的工作迟早也有人会做出成绩来的。 把现存的古代美术作品安排一下,以演绎的方法对它的体系总结出一套理论来,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在实证方面的积累实在太空虚了。事实上,本浦在美术史方面的着作非常粗糙,并没有充实的理论。这种缺点的产生,首先,是由于他缺乏鉴赏的眼力,因而也是不可避免的。那种由学究式的构想所装饰起来的概论,虽然看来非常漂亮而可以使人眩惑一时,但如果在资料的选择上有了错误,建筑在这上面的理论当然也是站不住脚的了。 举例来说,《日本古画研究》乃是形成本浦系统的最根本的着作,但这里面引用的资料,大约有一半显然都不是真品。本浦博士却对这些赝作毫不怀疑,一概把它们制成图版引用在自己的着作里。当然,在本浦博士的时代,考证方面的工作还没有象今天这样发达,象他这一位大专家,竟对赝作、别人的作品以及后世的模制品,一概都无法加以区别。 我投入津山先生门下,最初看到他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二点资料进行考订时,他只是在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微笑而已。后来我一直在先生的指导下学习,陪他到奈良、京都以至山阴等地方进行调查研究,等到这种师弟关系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期之后,才第一次听到他失望地透露出《日本古画研究》以及其他资料的秘密: “在这本书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不行的。” 三分之二,我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得愕住了。 这几乎是把本浦博士完全否定啦。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如果对这本书再进一步严格考查的话,不行的东西还远远的不止三分之二哩。 “不行,这件事情,在本浦先生活着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讲啊。这是学者的礼貌。同时,本浦先生还说,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 先生还对我这样说。 今天想起来,先生的这几句话有着两种意义:第一,也就是先生所谓要遵守“学者的礼貌”。津山先生在他的一生中,这一本书也不曾写过。如果要写的活,那他对本浦博士作为理论根据的资料,恐怕是不会接触的。这就等于是否定本浦博士啊。 如果先生活得比本浦博士更长久的话,他是一定会有着作问世的。只是因为本浦博士还活着,所以不能写,可是,所谓等本浦死后再写,这当然决不是说先生害怕本浦奘治这样一个太上皇。这是他对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而使它繁荣地发展起来的本浦博士表示的礼貌。尽管并不感到尊敬,但对方既是前辈,那“礼貌” 还是应该遵守的。津山先生是多么想写书,这无法知道。但据我这种人的猜想,先生也许是在等待着本浦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只活了五十岁就先去世了。 本浦博士却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十七岁才死去。津山先生对日本美术史具有如此渊博的实证的知识,而竟然连一本着作都没有写过,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点——那也是我到以后才发现的——是先生所谓“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问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本浦博士在为自己的着作选择材料时,心里是有着某种意图的?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数是权门豪富,作品的性质当然是客观的存在。可是。本浦博士的脑子里可能还有某种意识在活动:有意的收录一些有疑问的东西,正是可以取得收藏家的好感的办法。博士的鉴别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博士即使自己感到有疑问,即使事实上的确是不行的东西,可是博士却故意把它收进了被认为权威的着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权门的背景来形成自己的势力,其秘密也就在此。津山先生对这一点是看透了的。这也就是他所谓“本浦的独自的想法”这句话的真意所在。 对津山先生的实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本浦博士。同时,他对自己的弱点也知道得很清楚。博士对先生采取了敬远的态度。他对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虽然天生得那么一副傲慢的脸容,但在心底里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这种心情变成了对先生抱有阴险的敌意,因而对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后这样说: “津山君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只是职业家的技术而已。” 可是,在鉴定一件作品时,单凭学者那种笨拙的眼力,又怎么能辨别真伪呢? 既称鉴定,那就非具体不可。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必须具备丰富的鉴赏经验和经过严格锻炼的眼力。单凭直感来讲话是容易的,问题是这种直感是以什么来作基准。 这当然不能是那种观念性的学问,归根结底,实证是即物性的,它必须依靠职业家的技术。日此我觉得,本浦博士这种诽谤,事实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 值得庆幸的是,津山先生把这种“职业家的”鉴赏技术全部教给我了。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更宝贵的东西,是从任何学者的着作中所学不到的知识。比起极度空洞的学术理论来,它是有着非常充实的内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视之下,到处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结果还是津山先生为我在朝鲜总督府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人员的位置。 “我在拓务省有个熟人,是托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见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说罢。将来等国内有什么空缺的时候,再来喊你就是啦。” 先生眨着细小的眼睛,非常耽心地对我这样说。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面也没有什么熟人。这样一位先生竟然顾不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薄弱,到处为我去找工作,那也说明了他对我是多么的关心。当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处找不到职业,其原因也就是为了我是他的弟子,这也许更引起了他对我的责任感。老实说,我当时的心情,倒也未始没有到外地去的热烈愿望。那怎么还能说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对先生的关心表示感谢,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的推荐。朝鲜总督府既厂是宫内省、又不是文部省的势力范围,而且又区在国外,本浦博士的势力也不会伸展到这里来了。 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绍的,又不是正式的职员,只是一个特约的地位,本浦的势力可能就把我放过了吧。 我在朝鲜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有过升迁,永远是一个临时职员。 就在这个期间,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过这么两次眼泪:一次是幼年丧母的时候,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时候。 说起来也对不起先生,我在朝鲜一直是过着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都会猜想我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也许就是当时的生活在肉体上所造成的结果。 虽然也曾一度有过一个可以称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这以后,也曾一再地和不同的女人同居过,但都没有维持得太久。我五内如焚,焦躁,绝望,心里是在企求着安静。可是跟任何一个女人的同居生活,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仿佛一个狂人似的,我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怒,随时都会做出粗暴的行动来,这是任何一个住在我身边的女人所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离开了尘世之后,我那一到适当时期就可以回转国内的幻想,看来是完全破灭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龄而离开了学校,但他那种最高权威的地位却没有改变。他的学生和喽罗们分布在各个主要的大学、专门学校和博物馆里,防止着异己分子象蚂蚁一样潜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上层的勾结益发严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终不见衰落。 可是,我内心的焦躁,还不仅仅是无法回转内地这一个原因。我的同班同学岩野佑之飞黄腾达,从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后承袭了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国大学丈学部中占据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这方面开设了讲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局促在朝鲜的一角,带着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观着他一步步地爬到了这个位置。 岩野佑之的头脑是非常笨拙的,我因为对他的学生时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充分的自信来说这些话。不过,他是所谓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大名华族——现在继承着家主地位的男爵。说起来,岩野在年轻的时候也真是个美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温文尔雅的贵族相儿。这种样子,也正就是本浦类治所最喜欢的。 岩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结本浦博士,简直象奴隶一样地服侍他。据人们的传说,岩野所有的广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这上面了,至于真情如何,当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还有种种近乎这一类的传说,真假姑且不论,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实吧。象这样的献身效劳,当然也就取得了本浦博士的最大欢心,因而他也就决定把这一套衣钵传给这个爱弟子岩野佑之了。 在学问的世界竟然通行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要为此而感到愤慨,那是太愚蠢了。 所谓经院学派,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一点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领悟的。可是,当时我也逐年轻,象岩野佑之这一类人竟能占据这样崇高的地位,我对于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心里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对他感到轻蔑,嫉妒,憎恶。我在心底里暗忖:这种官立系统的大学和博物馆,就是来请我,我也不愿意去哩。我虽然身居京城,可是我只得借酒浇愁,在那朝鲜贫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里,不知道彷徨过多少个夜晚,即使在今天,我还常常在梦境里看到那些一排排贫困阴暗的房屋哩。 在那塔公园里,我甚至还有过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鲜还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心里有些什么烦恼,这是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这些人所不会知道的。 他们和我之间,有着天上地下的距离,恐怕他们早已把我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已忘掉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①之间的事情,我经过一个人的帮助,终于结束了在朝鲜的十二年生活,回到了国内,在h 县的K 美术馆当一名特约工作人员。这是一家全国闻名的民营美术馆,是专门陈列K 财阀的蒐集品的财团法人。在陈列品中有①昭和十五年为1940年。 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古画。 “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里这么想。只要能象这样,东京也不想去啦。K 氏也不愧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他尽其财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尽是很好的东西,我简直感到眼目一新,精神上也仿佛苏醒过来了。津山先生对我的教育,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有用的了。当我面对着这些收藏的古画时,仿佛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指导我,激励我。我感到勇气百倍,学生时代那股子冲劲似乎又国到了我身上似的,准备在这些古画上和人比赛一下,从此也可以完全改变在朝鲜那十二年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哦,不,朝鲜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东洋美术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说是完全无所事事。不过,至少是为了改变长时期来精神上的虚脱状态,我又认真地开始了占画的研究工作。 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具体地教给我了,不但是渊博的知识,而且在技术上也是详尽深入,不放过任何细节,简直象医师的临床讲义一样,在立证上非常精致。这就是本浦博士所看不起的职业家的技术。如果他说得对的活,那么,这种职业家的技术的价值,比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种抽象的论文集来,都要高出好几倍哩。 可能是由于我的努力的结果吧,K 美术馆吸引了很多鉴赏家的注意。可是这样的过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来是临时的性质,那就随时都可以解约的。”人家这么说,我当然也没有办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时候,也没有讲明什么理由。 可是,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理事有一次到东京去会见本浦博士,当时岩野佑之也在一旁,他们两个人一齐说: “你们馆里,据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哩。” 理事日来后就跟K 理事长商量,结果决定把我撵走了。看来当时K 美术馆方面也有这样的想法:违背了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的意志,事情是会有麻烦的。 不论是本浦奘治或岩野佑之,还牢牢地记住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哩。 打这以后又过了一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参加他的葬仪的名流学者,真是多得不可胜数,报纸上还作了这样的报导哩。当时我却在心底里为他的死而暗暗祝贺。—— 第四章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大门已经关闭,屋子里还有着悄悄的谈话声音。 我挂上后门,摸到了黑暗的二楼。 被褥,散乱在桌子上的稿纸,一切都和我出去时没有两样。屋檐下晾着的衣服,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门仓留下的那盘海胆酱,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这盒礼物,就想起了门仓给我看的那幅赝品的竹田画。那的确画得很好。 门仓可能以为是真的才拿来的,这也怪不得他,画这幅赝作的家伙,手腕确实是了不起。 “如果是岩野或兼子,也许真的会受它的骗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对门仓说的那句话。这倒是实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钵的岩野佑之在他所着的《日本美术概说》中讲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师傅一模一样,结构相同,讲法也相同。这不是继承,只是本浦的平凡的重复;看不到一点创见,也没有什么发展,实际上毋宁说是退化了。 本浦毕竟还有些锐利的见地,岩野则除了退步和无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鉴识的眼力的缺乏,甚至还在他师傅本浦教授以下。 岩野模仿他的师傅,也以南宋画为研究领域,出版过《文人画之研究》、《南宋之研究》等着作,实际上都不过就本浦的着作扩大一些。 掺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图版,几乎全部都是不行的东西,他的眼力比本浦更差,这些着作正好暴露了他的无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于社会上并不知道这种情形,因而提到岩野佑之时,还以为他是南画①研究方面的权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东京大学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尽管及不到本浦类治,但也还是相当的一个太上皇,着作也出版了不少。这造成了对他的过高评价,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权威的称号也就是从他的这个街头上得来的。 岩野佑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来鉴定作品的呢,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而向人打听一下,后来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人家拿什么画来请他鉴定时,据说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视着,不时从嘴里漏出一两声“嗯……嗯……”的呻吟声来,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可以一直继续到三四十分钟,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嗯……嗯……”地哼哼着。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说一句: ①指中国画。 “先生,这恐怕不行吧?” 于是他才下判断说: “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说: “先生,这不是很好吗?” 于是他就接下去说: “真好啊。” 就这样,在没有听到别人的示唆以前,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甚至会默默地凝视一小时之久。 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但据说实际上真是这样的,我听了禁不住出声大笑起来,岩野佑之根本不会有意见的。他既没有自信,更没有勇气,他并没有养成鉴别能力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是笼统的概论和体系方面的理论,对于一个个不同对象的实证知识都是非常空虚,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年轻的助教授或讲师如兼子、富田这些人,因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虚伪的岩野来还要好一些哩。不过,即使是这几个人,在我的眼光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象日本美术史这一类学问,在方法上非要讲究实证主义不可,本浦奘治嘲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职业家的技术”,但实际上却非用这种技术来仔细研究对象,对一个个的材料进行调查研究不可。只有在这方面有所积累,才能归结起来建立一套完整的体系,把实证的方法叫作“职业家的技术”,这只是爱虚荣的人想把对直感得来的模模糊糊的东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讲到鉴定这种功夫,可以说古董商的能力着实要比社会上有名的学者高明。对他们来说,这毕竟是以金钱作赌注的买卖,因而必然是非常认真的。谈起古董商,我也曾经有一个时期在一家名叫芦见彩古堂的相当大的古董店里吃过饭的,店主芦见藤吉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难鉴别的东西拿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从他那里得些钱财,也说不上是什么津贴或是顾问费。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大雅的画帖,拿来给我看。尽管手法非常高超,但实际上都是赝品。芦见似乎感到很遗憾。我后来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对此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的。 芦见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对经常来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想出种种办法来为他们服务。他总是先打听出这位主人有些什么嗜好,夫人又是喜欢些什么,然后自己就拼命在这方面钻研学习,以便和他们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们同化,实际上是借此来博取他们的欢心。看来不过是些帮闲的功夫,他却在这上面化了很大的努力。如果主人喜欢下围棋,他就去跟一个高段①的棋手学习,使自己也能达到初段的程度。如果夫人喜欢长歌②那他就做得仿佛自己也曾受过名师传授一样。因此,不论谣曲③也罢,茶道④也罢,他各种流派都曾学过,而且也有相当造诣,可见他确实是化了很大功夫的。也许,非如此就不容易获得顾客的信任吧,举例来说,不论真宗也罢、真言也罢、净土也罢、法华也罢、神道也罢,请几各种流派的宗教经文或祝词,他全都能暗涌,以便一声需要的时候,他就可按照顾客的宗派,拿出来应付。他甚至投入长老的门下,不惜化钱把授戒的袈裟都领了回来。 不仅如此,他连顾客周围的人也想尽办法巴结。如果那个顾客平时购进古董时有什么人为他作参谋,那芦见就迎合这个人的嗜好来和他接近,如果听说这个人是搞考古学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学方面下功夫,甚至还真的去做些发掘工作。由此可见,为了生意买卖,他确实进行了非比寻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画帖断定为赝品之①段,日本棋艺的位阶。 ②长歌,日本诗歌的形式之一。 ③谣曲,日本古代戏剧的唱词。 ④茶道,日本饮茶时的一种礼仪作法。 网络图书馆后的几个月,我忽然发现这些画却在一本权威的美术杂志上制版刊登出来了。 为文推荐的是岩野佑之,他对这些新发现的大雅作品倍加赞赏,尽管我对岩野佑之感到怜悯,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杂志的权威性的结合之下,社会上对这本画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我觉得,尽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但也总还是研究日本美术的一个老学徒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愤似的,把这些大雅作品之所以为赝品的理由,写出来登在某一杂志上。不幸的是,登载我这篇文章的只是一个二三流的杂志,因而岩野佑之是否会看到,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杂志出版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芦见突然把我喊去,脸色非常难看地向我大发雷霆。原来这一幅画是他卖给人家的,现在买方要把这幅大雅作品退还给他,因而使他在经济上发生了困难。他说:“人家就是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啊!” 他是因为我告诉他那幅东西不行,所以才把它卖给人家的。我还以为这是他到别处去拿来的,所以才写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说明过啦,我明明告诉你这东西不行,你为什么又去卖给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买卖!”他这样对我说,“既然这样,我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算啦!”我就这样和他吵了一顿分手了。如果我和芦见彩古堂不是这样吵架以后离开的,那我一定至今还月月不断地有一些类似津贴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贫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吸着纸烟。就因为在旧书铺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册着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奋。在今天的生活里,我已和昂奋结了不解之缘,在这一间腔里脏气只有六张席子那么大的租来的屋子里,书籍,纸张,风炉,锅子,杂乱无章,一个年近六十的干瘦的独身老头儿,就在这里唏唏嗦嗦地烧饭做菜,受到委托时,就整夜伏案写些杂文,不时为些无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时又拖着困倦的身子口来,自从受到本浦类治的憎恨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一粒微尘。 岩野佑之带着他那光辉的街头不断发表着空洞无物的美术史论。他所拥有的是世俗的荣华和充裕的生活。作为本浦奘治这个“太上皇”的奴才,岩野佑之竟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我感到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比较吗?不,这儿已经不存在可以进行比较的基础。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无法比较了、在我的眼睛里、岩野之类的所谓学者,霸占着最高学府的那些家伙们,鉴定人,美术商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品啦! 仔细想来,今天的日本美术史这一门学问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中在大名贵族,明治新贵族以及今天的财间手里。被他们深深地埋藏起来了,他们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公开出来。只有本浦奘治那样接近权门的经院派的伟大学者,才具有观看这些东西的特权,而且这些所有者即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们观赏。但还是不肯让人家调查。战后,旧华族和财阀没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抛了出来,但实际上还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只许特权者才有资格看材料的封建的学问啊,与西洋美术史比较起来。日本美术史还没有成为一门学问,其原因也就在此。何况,可以获得观赏的特权的岩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学者,他们又能讲得出什么东西来呢!日本美术史现在还仅仅处于调查的阶段,但材料却大半都被那些所谓收藏家埋没在地下,这种神秘的隐匿方法,既扩大了赝作的泛滥,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荣。要制造一些不易识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强的赝作来骗骗没有眼光的学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现在想起来也是不足为奇了。 当时只是牺牲了一个劳川晴岚博士,因为那是他鉴定而且推荐的,对他来说,那真是太可怜了。其实、单单责备芳川博士一个人的无能。也并不易得确当,因为其他的人,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而且,当时岩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士一起捧场的,等到这是赝作的事实一旦暴露,他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面感到脸红,一面立刻口过头来跟在人家后面大肆攻击了,岩野这种人,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总之,社会上的这种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里的一个漏洞。——我正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独自嘟哝着,这是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忽然闪过时,无意识地吐出来的一句话。 我把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最初只是一些断片,可是断断续续地往下想,最后又连结起来而变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一计谋陶醉起来了。也不知怎么的,那两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着的衬衣,和那齿龈发紫的女人居住着的混浊的房间,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着,这些东西又为我的思想添上了一层阴暗的气氛。 第五章 第二天,我上午就出门到上野去找门仓,弯进一条小路,走上那家旧货店的二楼,有一间六席大小的房间,草褥上放着两只写字桌,这便是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的事务所。 门仓孝造正和一个女事务员在看什么东西,两个人的头都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他看到我时,“哦!”地一声吃了一惊。显然对我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的样子。那个女事务员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生得结实肥胖。她看到客人进来,便赶忙离开门仓,下楼去了。 “昨天晚上太打扰了。” 门仓说着,把我让到靠近窗子的一张专为客人预备的椅子里坐下,形式上是一只扶手椅,实际上连弹簧都没有,白布的椅套也有些脏了。 我向桌子上一看,只见那里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是和摔跤运动的节目夹在一起印刷的。他刚才和女事务员在一起看的,似乎就是这本东西。 “是这一次的新节目吧?” 我拿在手里这样说时,门仓“呃呃呃呃”地笑着,那上面印着日本东西两地的横纲和大关①,同时又按照一般的评判排列着许多画家的名字,不过到了后面,便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连名字也没有听见过的画家了。门仓把出钱较多的。画家放在前面,按照顺序印成这本“名鉴”,到内地去时,把它卖给自鸣风流的人,这也是他在经营鉴定时附带的副业。 “真有办法赚钱啊!”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摇着头答道。“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收入的。” 女事务员从楼上回下来,给我们彻上了茶,她长得额角宽阔,眼睛细小,笑眯眯的,显得很善于体会男人心意的样子。门仓看她放下了茶杯,望着她的脸通知她给哪里哪里挂电话,门仓的这一番指示。似乎多少带着一些故意做作的样子。 “昨晚看到的那幅竹田作品,真是太遗憾啦。画得实在好哩。” 我呷着黄色的茶汁这样说着。 ①日本运动相扑中的最高位阶。 “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和你谈谈,上哪儿喝杯咖啡怎么样?” 门仓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在这一瞬间里。 他似乎在心里猜度了一下我的意图,但看来他是想错了。那女事务员眯织着眼睛,以笑脸送我出门。 “您的意思是?” 来到咖啡店里,门仓又赶快这样问我。 “我是想打听一下,制作这幅赝品的画家是哪里的人?”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向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先生,您打算怎么样?” 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我只是在昨天那幅画上打主意。 “我是想帮助他锻炼一下,因为这个人的手腕确实不差哩。” 门仓眨了眨眼,可是这对眼睛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啊,我知道啦!” 接着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一些。 “这个想法可好极了,如果有先生您教教他,那他的手腕可了不起啦。您知道,那幅竹田的画,我也几乎信以为真哩。” 门仓的这几句话倒是真实的。事实上,他似乎确实以为那幅画是真品才把它带回来的,他买下来时,也可能向所有者说过这是假的,但这一类话只是想骗对方出售而已。他之所以拿来给我鉴定,也只是想要我最后确定一下。 在这一门行当里,门仓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因此对于我刚才讲的那几句简单的话,他早已领悟到它们的真意了,他的脸色似乎是感到非常惊叹的样子。 “那么,画这幅东西的人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挤命去我就是啦。干哪行熟哪行,只要循着路线去打听,一定可以找到的。” 门仓的声音显得非常兴奋。 “可是,培养起来,还得费很长的时间啊。 而且,有没有希望,还不可预料哩。“听到我这样说,他仿佛也感到“那当然啦” 似的,迎合着我的口气兴奋地表示赞同说: “不过,那个人确实有些本领哩,一定有希望的。” “也需要花很多钱哩。”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对他这样说,门仓仿佛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似的点着头。 “把这个人找到东京来,给他找一间房子,要花一年或二年的时间,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在这一时期里的生活,都得由你照顾,如果他有家眷,那还不能不给以相当的生活费。不过有一件事得预先声明,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对于他的画一张也不能处理。” 门仓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他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没有料到我会对这件事如此认真。 “行,行。关于钱的事情,由我来筹措就是啦。” 他带着准备赌一下的口气回答。 “不,不是这个意思,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哩。”我这样说。“如果这个人看来是有希望的话,还必须找一个交游比较广阔的古董商来参加这件事情。也就是说,还不能不考虑到销售的问题。由你抛出去,人家是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个画家的一切费用,也可以由这个古董商来共同负担。” 门仓沉默着没有出声、赌注让人分担了一半啦。他的这种沉默,说明他是在心底里作着种种计算。他似乎已经理解到,我在计划着的事情确实是可以获致大得不可想像的利益的。 “行,我同意。”门仓严肃地答道。“可是,那个古董商找谁呢?” “芦见就行了吧。” “是彩古堂吗?”他又凝视着我的脸说,“先生和他之间不是有些芥蒂吗?” “是的。不过,这件事情却非利用芦见不可。 他在顾客中比较吃得开,而且,必要时也愿意冒险。反正,赚了钱,他自然可以分到一份,跟我的关系,也就无所谓了。“门仓不出声地笑着。他的脸上渗着汗水,象一颗颗透明的沙子似的沾在皮肤上。 “我明天立刻搭早晨的特别快车上九州去,事情一有面目,就给你打电报。” 他这样说。 走出咖啡馆,我便和门仓分手了。一种满足感似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扩大了。 酷热的太阳挂在天空里。在马路上走着的人们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搭上电车到民子的公寓去。这是不知不觉地临时决定的。看到人们那么懒洋洋地走着。使我想起了民子房间里那种混浊狭窄的气氛。漂浮在那个房间里的懒散的空气,一定可以使我现在这种昂奋的心情平静下来的,。这对我是一种诱惑。 我只想让这个身子在那种习惯的倦怠气氛中躺一会儿。 民子只穿一身衬衣在午睡,看到我来,便起身穿上了浴衣。浮肿的眼睛露出了迟钝的笑容。 我一进房间,她就把窗帘拉上了。 “您怎么啦?哦,昨晚多谢您啦。” 她是在感谢我给她的那些钱。 草褥上铺着席子,她睡过的地方一片汗迹。 我就在那上面躺了下来。 “这么热,脱了不好吗?” 民子带着粘糊糊的表情这么说。 “没有关系。”我说。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的阳光里,尘埃在打着旋涡。 “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哩。” 民子一面这么说,一面拿起扇子来为我扇着。她的口气仿佛真的知道我不会再来了似的。 而且,她讲话时那种样子,也带着一种热烘烘的气味和懒散的感觉。 对啦——我这么暗忖,我的生活就是和这种气味与感觉溶而为一啦。仿佛相同的颜色似的已经完全配合啦。我象一种什么动物一样,就喜欢这样闭着眼睛懒散地蟋缩在这种热烘烘的气氛里。 也可能是由于我的怠惰,而是我自己把这种热烘烘的气氛传染给这个女人和屋子的。不过,这种气氛却又具有着使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的性质。 那女人迟缓地摇动着扇子,我让背心沾在席子上,什么也不做。门仓大概明天一早就出发上九州去了吧。他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把那个赝作家找到的,关于这以后的计划,象影片似的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在现在来看,那还只是漂浮在空中的东西。我故意排开这些念头。堕入了平常那种无为的状态。 虽然说无为,但一动也不动当然是不行的。 我转过脸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可是发现在放小佛坛①的茶几下面,有一个象是放名片的口袋落在那里,这是平常所没有见过的东西,正要伸手去拿时、民子赶快将它抢了过去。 “这是客人的东西、”她说,“人家忘记在我们店里,我随手捡在怀里,就这样带到家里来啦。” 我没有出声。她前天晚上喝醉了酒,说是由店里的朋友送回来的。其实这里面还有男人,现在看来,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了。民子把那小口袋揣①日本人家庭里放祖先牌位的地方。 在怀里,窥视着我的脸色。 在平常,这已经是快要到冒火的时候了,可是我眼睛望着天花板,显出了泰然的样子,在眼前浮现起来的是芦见彩古堂的脸庞之类的东西。民子站起来,带着神妙的微笑准备解开结着浴衣的绷带,我看到这种样子,便站了起来,衬衫被汗水粘住在背脊上,可能还印出了席子的花纹。 “啊呀,回去啦?” 民子停住手,望着我的脸。等了一会儿,又说: “您,今天不对啊!” 她还在观察的看着我。 “什么不对?” “是不对哩。看您的脸色,这么紧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我只答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接着,我便慢吞吞地走过水泥地的穿堂,准备出去了。民子还是和平时一样,当着其他房客的面,只送我到房门口。我心里在暗忖,今后再来时,这个女人是否还在这里,恐怕靠不住了。由于我和这个女人的体臭的发酵而使这间屋子具有的懒散和热烘烘的气氛,现在眼看就将消失了,我对此不免还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来到外面,令人晕眩的光和热毫无遮掩地洒在我身上,但我的皮肤却未立刻有热的感觉。 第六章 门仓从九州一回来,我便和他一起上F 县的I 市去。这是因为门仓在九州跑了四五天,终于把那个竹田作品伪造者打听出来了,他的名宇叫酒句凤岳,现在我们就是到F 县的I 市去找他。 “这个酒句凤岳今年三十六岁,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在中学念书的孩子,是京都的绘画专门学校毕业的。” 门仓在给我灌输一些有关这个酒句凤岳的预备知识。 “I 市是离F 市约有十来里路的一个煤矿区。凤岳就住在那里,以教日本画谋生。什么仕女啦,花卉啦,中国画啦,样样都很拿手。在这个煤矿区里,有两家大公司,住在宿舍里的职员和主妇们,有时上他那里去学画,不过人数是不多的。因此,还是得靠作些假画来维持生计。” “这些赝作是哪里的古董商请他画的?”我这样问道。 “是E 市的。就只有一家古董商跟他来往。而且这个古董商的胆子太小,因此也有些搞得很不痛快。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件好事情,他有这样一手本领,要是被东京或大阪方面的古董商知道,那可不得了啦。” “那么,你把我们的意图告诉他之后,他怎么说呢?” “他想了一想。就说,行,愿意干。” 门仓说着,显得非常得意的样子。 “他说,他一直就在想到东京去一次哩,所以他什么都愿意画,还说,从绘画的立场来看,画这种画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所以希望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做。” 我点着头。这话倒是不错的。据我知道,今天着名的那些大画家,年轻时候谁都是作过赝画的。画这种赝作的人,总是尽量把自己的名字隐蔽起来的。不过,象这一类的作品,还是常常可以看到哩。 “我向他说,无论如何,我陪先生来一次再说,他似乎也很想在先生的指导之下,向赝作方面发展哩。” “向赝作方面发展”,这句话听来有些别扭,不过出之于门仓之口,那倒是不足为奇的。 从东京出发,在特别快车里摇晃了二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了I 市。街道的中央都有运煤车的轨道通过,的确是一个煤矿地区。站在任何地方眺望,都可以看到堆得高高的三角形的煤山。 在河边一幢小小的古老的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酒句风岳:也许是由于煤灰太多吧,那条狭窄的河流也显得那么混浊,岸边的泥土也受特黑色的光亮。对岸有一些不太高的山丘,与那些灰色的煤矿建筑和设施为邻的,也有一些白色的详房。 据门仓说,那便是煤矿职员的住宅。 酒句凤岳生得既高且瘦,深窝的眼眶,高高的鼻梁,可是。那对眼睛却很大,笑起来,鼻子都会约在一块儿。 “那种不成样子的东西被先生看到了,真不好意思。” 凤岳说着,往后撩了一下那长长的干枯的头发。他的面颊向里窝着,胡瓷根上一片青灰色。 可能是平常在卖画和教画的关系吧,也相当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在他的座位背后有许多绘画的道具,一点不加收拾地散乱着。 凤岳的妻子脸蛋儿圆圆的,样子很温存。她拿出啤酒来,战战兢兢地放在食桌上。她的表情显得怯生生的。大概是在估量着:东京的来客和丈夫的生活接上了关系,今后的命运不知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在中学里念书的孩子没有在家。 事情大体上已由门仓先和他谈过了,因此我一上来就要求凤岳拿作品出来看看,画不能算太好,但在线条以及运笔上,也可以看出多少是有一些手腕的。不过,这些作品既没有个性,也没有新鲜感,构图也很拙劣。总之,在这种乡下地方,凤岳也许可以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能手,但一到中央,就数不上什么画家,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他还拿出自己的写生薄来给我看,但这也和他那些画在绍上的水彩画一样,都很平凡。 “有临摹的东西吗?” 凤岳听到我这么说,便从架子上拿下四五幅卷着的东西来。 把这些卷轴摊开来一看,我对凤岳的素质就完全明白了。所谓临摹的作品,如果出卖的话,也就是赝作。凤岳自己画的东西虽然一无是处,但在临摹方面却完全不同,简直是非常精彩。他临摹的不论是雪舟①铁紊或是大雅,确实和门仓拿来给我看的那幅竹田一样,成绩都臻上乘。其中也有一幅是临摹的光琳的作品,但那就完全不象样,比上述那些作品差得远了。由此可见,对他最适宜的是南画。他临摹的原作都是一些美①雪舟,日本十五世纪画家(1420—1506)术杂志上的珂罗版,是谁都很熟悉的图画。 门仓在一旁凝视着这些画。不断“嗯,嗯,” 地咂着嘴,还不时地斜眼瞟我一下。他的眼睛里浮现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是在催促着我的决断。 “为了临摹那些画赞的书法,我确实化了很大功夫哩。” 凤岳的话带着一些自夸的口气。据说,为了模仿竹田或大雅在书法上的习惯,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子一面看着那些珂罗版,一面练习。正如所说的那样,他模仿的那些宇,即使是相当的行家,也不容看得出来的。 照这种样子,看来是没有问题了——我这样暗忖着。一种希望也在我心里扩大起来、不过,这种希望就象刚才看到的那条河流里的泥水一样,呈现着黝黑而浑浊的颜色。 当下就和凤岳作了请他们到东京去的决定,门仓接着就开始跟他商谈,一给他安排房子以及生活费等等的问题。““暂时我就一个人去,家人还是留在这里,因为孩子的学校也有问题。” 凤岳这样说。我也表示赞同。他这么一说,倒也提醒我想起来了:还必须给凤岳准备好一条退路。等他一旦崩溃的时候,必须有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地方可以收容他。关于这一点,门仓和风岳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门仓照例摇晃着他那头发秃得只剩后面几根的脑袋,拼命为我给凤岳作着宣传:只要有这位先生指导。您的技术一定可以达到现代第一流的水平。将来的收入之多,也决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们也是看到您呆在这种乡下实在太可惜了,所以特地从东京远道赶来。既然有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专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成名就的时候为止,一切麻烦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负责,您就用不着在这方面耽什么心事,只管拼命上进就是啦。“门仓热心地这样说着,他的视线就未来去去地望着我和凤岳两个人。他的这些话里,自然也适当地夹杂着一些阿谀的成份。 “请多多指教。” 凤岳说着,向我低头行礼,那张长长的脸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这么一笑,那瘦削的鼻梁上的皮肤又皱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着,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当下和他约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后,立刻就来通知他,这样约定之后,我们便告辞走了。 凤岳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门外,那张圆脸上的不安的表情还没有消失。灼热的阳光使她的脸色变成了白纸一样,那对细小的眼睛,在我背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如果说,真的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话,那这个人恐怕就是凤岳的这个憔悴的妻子吧。 “凤岳这个人很好吧?” 门仓一上火车就这么性急地问我。这个酒句凤岳一直送我们到火车站,高高的身子站在月台上向我们挥着手。他那种姿态带着一些昂然奋发的样子。 “嗯,不过,也要培养起来看哩。” 我嘴里这样回答,眼睛却望着车窗外面的那条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草上游荡着。我的这句话也是想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一下门仓的期望。 “可是,您准备让风秀画什么呢?” 门仓目不斜视地盯住着我说。 “不能让他这个那个的画得太杂。玉堂之类看来很好。如果就画玉堂,那是有希望成功的。” 我一面想一面说。 “玉堂?浦上玉堂①吧?” 门仓的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芒,声音也大起来了。 ①浦上玉堂,日本江户后期画家(1745—1820)。 “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实在不错。要是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经是太多啦,玉堂在市面上还很少见。” 门仓的所谓市面,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买卖,许多古今名匠的赝品,都是从这里来的。 “要是玉堂,价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卖到五六十万,东西好的话,可以卖到四五百万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错啊。” 门仓连声地称赞着我,那样子高兴得什么似的,仿佛在想像中已经真的把钱拿到手了一样。 “可是,门仓君,”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哪些人对收集玉堂的作品最热心?” “这个,大概要数浜岛或是田室了吧。” 门仓当下就举出了这两个人的名字来。浜岛是现在经营着私营铁路公司的新兴财阀,田室是继承了砂糖和水泥事业等祖产的第二代财阀。年轻的田室物兵卫最喜爱古代美术品,在他的别墅所在的h 温泉地方,就有一个专藏这些搜集品的美术馆,浜岛和田室两家,实际上都在为搜集品而明争暗斗哩。 “对,一点不错。我的目标就是这两个玉堂爱好家,把东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们手里,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我这样说着。 “可是,芦见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里进出的人,而田室这家伙过去也曾收进过一些可疑的东西的。他至今还很相信芦见呢。所以,门仓君,我们必须把声见拉进来参加这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说明白些,我实际上的意思是,象门仓这种无赖的样子,随他怎么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东西不是经过正统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通过比较好的道路拿出去,我们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话本来早已和门仓谈过了,现在看到他这种过分得意的样子,所以特为再叮嘱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这样的事情,那当然非让芦见参加不可的。” 门仓坦率地点着头说。 “在田室的美术馆里,堂堂地挂上一幅风岳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门仓说着,真的心里非常愉快的样子。 不错,这确实很有趣。可是,我的计划却并不是到此为止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点,那也就没有必要把风岳这样的人从九州请到东京来把他培养成日本第一流的赝画作家了,我是没有这种热情的。 我自己今后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了。五十岁已经过头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在这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日子了。一个人仅仅是由于受到了一个权力者的憎恶,就此终身埋没了;另一个人却由于对这个权力者奴颜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得以承受了权威的宝座,装模作样地摆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这种不合理冲击。要把人类的真品和赝品指给大家看看,价值的判断,是有必要采取一些方便的手段的。 回到东京,门仓说准备立刻就去找寻藏匿凤岳的房子,而且在相当的时期里,对凤岳以及他的家人的生活,必将全部由他来照顾,他认为这是他的投资,因而感到很高兴。我这一次的旅行费用,也是全部由他负担的。 “彩古堂参加我们的计划之后,将来的利益怎样分配呢?”门仓这样问我。 “恐怕不能不把利益的百分之五十分给他吧,要不这样,那是推不动他的。” 我说。“余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三分之一归你,三分之二给我,凤岳的费用,由三个人分摊就是啦。” 门仓显出了思索的样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单凭他的手面,画是无法卖出去的,所以也只得同意我的意见了。从他那种深思熟虑的神色中可以肯定,他对这笔账已经从各方面盘算过了。 和门仓一分手,我转身便向民子家里走去,到九州去一趟花了四天的时间,在这四天的空白里,会不会发生什么移动之类的变化,我心里有着这种预感。 火车是早晨到的,所以我来到民子的公寓时还是在上午,这应该是她睡得最香的时候。可是,当我走过那水泥地的穿堂,来到那个房间面前站定时,发现玻璃门后面那块粉红色的窗帘已经没有了,门上的磨沙玻璃给人以一种阴暗、冰冷的感觉,说明屋子里面是空虚的。 我绕到公寓的前门口,敲了敲管理员房间的窗子,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探出头来。 “她在两天前搬到不知哪里去啦。” 这个女人讲的就是民子的事情。 “据说,她工作的店家也换过啦,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可不知道。” 这个女人是管理员的妻子,她眨着眼睛怀疑地望着我的脸。我这样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看来已经是六十左右的干瘦的老头儿,在她的眼晴里,可能是一个大傻瓜吧。 这个漂浮着懒散的气氛、令人心焦而又很愿意在这儿阖一会儿眼睛的热烘烘的地方,已经随着民子不知逃到哪儿去啦,现在想起来,这儿倒真正是我的场所。可是,这儿有的是怜借,却没有想像中那样的粘着力。 我走出那家公寓,又来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觉之中,我的思路也离开了那个地方,而转入另一个方向了,世界上那些热心于“事业”的人,他们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第七章 门仓按照我的想法,为酒句凤岳找到了一间房子。那地点只要在国分寺车站乘中央线的高架电车支线,在第三个车站下车就到了。那里原来是武藏野的杂木材,现在虽然有一部分变成了田地,但这里那里地还残留着一些茂密的树林。离开可以通车的大路走上林间小道,在一处被树木像屏风似地围绕着的所在,还残留着几家农户。 这儿也已受到了东京住宅建筑计划的波及,到处可以看到一些新建的漂亮住宅和公寓,但疏疏落落地也有几处古老的村落和田地,顽固地抗拒着外来的攻势。门仓在这里找到的是一个茅草顶的农家,出租的房间实际上是以养蚕用的摘楼改装而成,但光线很好,对作画倒是非常适宜的,门合与这个农家约定,凤岳的伙食也由他们一起承包了。 “不错,这儿很好,和东京的城市离得那么远,简直象是一个隐居的地方,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的。作那种画,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所在。” 门仓带我一起去检查时对我这样说,他认为这个地方很好,因此风岳一定也可以安安静静地画画了。而楼下住的是农民,他们一定也把风岳当作是一个普通的画家而不会有所怀疑的。门仓感到非常高兴,还说: “先生,您的眼光真不差啊。” 酒句凤层从九州来到东京,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破旧大皮箱,长长的头发承满着白色的灰沙,乱蓬蓬的,没有一点光泽。 火车到达东京已经是晚上了。他下了火车,也来不及欣赏一下初次看到的东京的繁华灯火,先就指着那只皮箱说: “这里面几乎全部都是画具啊!” 他说话时带着一丝自傲的笑容,那高高的鼻子又皱起来了。薄薄的嘴唇使他的嘴显得特别开阔,即使不笑的时候,两端也总是残留着深深的皱纹,正如在九州遇见时的印象一样,这张长长的脸总是带些苦相。 凤岳在国分寺乡下的农民家里住过两晚之后,我便向他说: “今后你就画王堂罢,单学这个人的东西就行了,你知道玉堂吗?” “是河合玉堂吗?” 凤岳傻里傻气地回答。 “是浦上玉堂。你画过玉堂的东西吗?” “没有画过。” 凤岳低着头说。 “没有画过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玉堂的作品罢,现在正在博物馆里陈列哩。” 我带着风岳一起到上野博物馆去。一路上我把应该在哪里换电车,定哪条路等等,向他作了详细的说明。 “你得牢牢地记住啊。今后你每天都得上这个博物馆去。玉堂作品的陈列,就剩这最后一个星期了。在这个期间里,你从早晨一直到它关门时为止,都得呆在这里,只好把饭盒儿也带到这里来坚持一下了。” 凤岳点着头。 我们走过博物馆里象海底一样阴暗的走廊,来到了某号陈列室。从顶上射下来的明亮的光线,落在巨大的玻璃陈列橱里。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一个橱里,那是一个屏风和三个巨幅,屏风是《玉树深江图》;画幅是《欲雨欲晴图》,《乍雨乍霁图》,《樵翁归路图》,全是被指定的重要美术品,我在这个橱窗面前站定,凤岳站在我的旁边,两个人都睁大眼睛向橱窗里望着。 “好好儿看一看,这就是玉堂。” 我低声说。 “在今后这几天里,你非把它完全学会不可。” 凤岳点着头,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着,注视着里面。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橱窗的玻璃,眼睛里显示着迷惑的神情。 “浦上王堂是文政三年①以七十多数的高龄逝世的。”我用小到不至于惊忧其他参观者的声音为他作着介绍说。“他生于备前②,曾侍奉过池田候,官至供头和大目付③,常常到江户④来。他①公元1820年。 ②今冈山景的一部。 ③供头、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名。 ④江户,东京的旧称。 在五十岁时辞去官职,带着他的古琴和画笔遍游诸国①兴来时就弹琴作画,以此自娱。因此,他的画也没有传统的师匠,而是自由奔放,不受任何画法的约束。 可是,在这种漫不经心的手法中,他不仅反映了自然,而且是显示了自然的悠久的精神。你仔细地看看这些山水、树木、人物,表现的手法仿佛非常粗糙拙劣,甚至不象是一幅画,可是你再站得远些看看,他对空间和远近的处理,真是做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而且构图上也一点儿没有松懈的感觉。它是有着深入到人们心里的魅力的。“也不知道凤岳理解不理解这些话,只见他带着茫然的表情注视着这些作品。 “还有,你看这些画赞的书法,它有的象隶书,有的象草书,特别是那些隶书,在雅拙中又有其独特的风格。这些文字在鉴定时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必须好好地学象它。” 我又接下去说: “这些画是你临摹时唯一的底本,你每天到这里来,要象达摩西壁一样地仔细观摩。玉堂的①这里的国是指郡国制中的行政区划。 作品,这么好的东西这里也不常陈列的,你正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东京,运气太好啦。“交到好运的是酒句风岳吗?实际上是我吧。 我感到我对风岳的教育充满着希望。 现在陈列着的四件玉堂作品,我自己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那还是在将近三十年之前,我曾经跟随着津山先生远道前往收藏家那里去观赏过这一批实物,或是仔细研究过它的照片,现在面对着这些东西,我简直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先生就在我身边指指点点地给我讲解哩。 可是,我现在并没有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立刻告诉凤岳,这样做反而危险。对风岳来说,还是就让他这样多花一些时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实物来得更好一些。 从博物馆里出来,我问凤岳: “大致上有些懂得了吧?” “似乎是有些懂得了。” 风岳这样说。我又拿出两册画集,一本书,一本杂志和一本剪贴资料来给他。 “这是有关浦上玉堂的评传,好好地读过之后,对玉堂的为人和癖性也就容易了解了。” 我一一地为他作着说明。 “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德川时代①美术鉴赏》,可以帮助你了解玉堂时代的美术的意义。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恩师。在这本资料剪贴簿里,收集的都是有关玉堂的短文,把它们仔细念一遍,那你大体上可以对玉堂有一个概念了。“接着我又把那本画册一页页地翻给他看着。 “这里面收集的全是玉堂所作的画,但不一定都是真品,里面也夹杂着很多伪作,哪一张好,哪一张不好,只得由你自己来看了,你每天上博物馆去,你对于玉堂作品的眼力,应该也会逐渐进步的。” 凤岳望着我,显示了惶惑的神色。 打这一次以后,我有两个星期没有上武藏野那个被杂木林围着的农民家去过,看来,酒句风岳一定是每天躺着在反复地看着那册画集吧。 门仓似乎是常常去看他的,而且每一次都把看到的情形来向我作报告。 “这么热心的人,真使我佩服。内地的人用起功来,毕竟比一般人更顽强哩。” 门仓对风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①日本历史上由德川氏家族统治的时期称为德川时代(1603——1867)。 “他似乎拼命地在研究玉堂的画。据说渐渐有些懂得了,所以很想试着画一张哩。书法据说也在练习,可是说在没有见到先生之前,还不能拿出来给我看哩。他非常尊敬先生哩。” 我听到说尊敬,不由得在心里笑着自己。我是在准备什么东西给凤岳啊。事实上,我真正想给予别人的,乃是我所喜爱的、充实的知识和学问,而且对象也不是凤岳,而是另外的一种人,这是我年轻时曾经梦想过的志愿。我本来是不应该有教育一个赝作家的智慧的。我的眼前是一片泥泞,可是,现在除了硬着头皮走过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又到那个农家去了,夏天已经快要过去,树林里的蝉声变得软弱无力,稻田已经染成金黄色。 凤岳瘦削的面颊上长满了胡髭,头发也更长了。我要他把那两本画册翻开来。 “哪些是不行的东西,你看得出来吗?” 凤岳一页页翻过去,用他那细长的手指点着图版说,这幅大概不是真品,那幅大概也是假的。他有些是说对了,也有些是没有说对。不过,他倒没有把真的说成假的,而说得不对的也是少数而已。 “眼力还不够哩,”我这样说。“再多看看罢,仔细研究一下,到底有哪些东西是不行的。我过三天再来。” 凤岳的长脸上又浮现了惶惑的神色,可是表情比过去安定得多了。 象这样的情况,以后又接连了两三次,他的判断比过去正确得多了,而且还纠正了不少过去的错误。过去认为是真笔的作品,现在更正为伪作了。当然,要求他有更正确的眼力,那就有些过分了。我对现阶段的成就,已经感到满足了。 “你的判断比过去进步得多了。”我说。 “可是你看,这一幅画得真不错,笔法不是很有些手腕吗?” 我指着一幅《山中随室图》这样说。 “但玉堂的笔法却应该更粗旷一些。如果放近看看,会给人一种感觉:这也算是面吗?可是它作品本身远近感都是非常显明的。现在,这幅画在摹仿玉堂的所谓草灰描法上,笔法是有些相象之处的,但由于细部的过分完整,反而显得没有魄力了。这是因为画这幅赝作的画家还不能摆脱那种左右着他的技术之故。” 凤岳跪在地上,双手撑着,注视着这幅画,默默地点着头。 “你再看看这一幅。” 我指着一幅《溪间渔人图》说。 “这一幅东西画得很好。也怪不得你把它当作真的了。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宿墨的浸润,焦墨的笔调,都很好,构图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农村画的味道。因为这位画家的用心过分了。玉堂的作品都是即兴画,更多地是直觉的东西,但这幅画却过于完整啦。原因是,这位赝作画家把风景客观地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思考的过程。而玉堂把握景象的方法却来得更直觉,更抽象。懂吗?” 听到我讲“懂吗”,凤岳那瘦削的面颊又微微地牵动了一下。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人正在桥上走过。玉堂是从来没有这种脚的画法的,虽然尽量模仿,但往往就在这种小地方露出了马脚,因为是根据直觉画的,所以一般都只是把人物放在构成桥的二根线条上面而已,不会使人在桥中央走的。这也是玉堂的习惯,必须好好记住。画赞的书法也不行。样子是有些象,但这些字一点儿没有那种摇摇晃晃的姿态,玉堂从来不是这样写的。总之,为了追求那种情调而仅仅在字形上一意描绘,其结果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这样说着,终于把画册中的全部图画给他作了说明,在我讲解的时候,凤岳有时也“唔,唔”地应着。但多数只是静静地听着而已,他的这种出乎我意料的纯朴和热心的样子,倒确实使我有些感动了。 “下一次我要过一个星期再来了,在这一时期里,你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一张试试罢。” 我这么一说,凤岳便有力地回答我。“好,就试试罢。”事实上,他的表情早已充溢着这种愿望了。 离开农家,凤岳一直陪我走到通行车辆的大路上。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屈,背后付着一片高耸入云的树林,那样子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觉。 “太太有信来吗?”我问他。 “有。昨天还收到她一封信哩。” 凤岳说着,又皱起鼻子显出了微笑。 “我把门仓给我的钱寄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 耀眼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我皱紧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妻子的姿态;她带着不安的神色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心里在暗忖,这种怀疑的眼光竟从九州射到了这里!凤岳向我行着礼,在大路边站定了。 第八章 夏天完全过去了,武藏野的;枥树和枞树林,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 随着时日的过去,酒句凤岳所作的画,也渐渐地向着使我满足的方向发展。凤岳本来就是具有着这种才干的人,他在临摹方面的能力,简直使我有天才之感。他已经参透了玉堂的笔法,不论是树木、岩石、断崖、溪流、飞瀑以及人物的线条,分别近景、远景的干笔和润笔的不同笔法,以至草灰描法的特征等等。都能够在纸上灵巧地表现出来了。 可是,也不能否认,要真的和玉堂一模一样,其间还有着一段距离,他那种直感地掌握事物的方法,还没有完全学象。无论如何,总还是受着在脑子里塑造的自然形态的牵制,不管怎么样努力想挣开这种牵制,可惜就是不容易做到。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凤岳尽管在模仿上有着过人的才能,但在精神上却是没有个性的,同样是文人画,象竹田或大雅那种与实物一般无二的写实性的画风,也许还可能办得到,但要达到浦上玉堂的境界,我看恐怕还有些困难吧。 由于过分地拘泥于细部的远近感,因而就无法表现出玉堂所特有的那种在奔放的笔致中体现出远大的空间距离的魄力。在构图上也缺乏一种紧密感,这是凤岳制作几十幅“玉堂”作品的过程中,我一再地为他提出的意见。 但酒句凤岳确实很努力,在每一次听到我教他的话时,他总是眼睛睁得回回地盯住着自己的作品,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运笔也就更加出神入化了。他那长长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额角边,高高的鼻子上闪着油光,瘦削的面颊上、筋肉都变得僵硬了。他的身子向下弯曲,把全副精神都凝集在宣纸上了。 可是,不管凤岳是怎样地呕心沥血,我却没有以纯洁的感动的心情来接受他的这种姿态。这是我恶劣的品质的反映,是我的利己主义的表现,我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生物来培养的,这是一个给予一定的条件就可以渐渐地生长起来的生物。 在一旁观察着的我,心里不是有所感动,而是充满着愉快。 就这样,凤岳的画获得了相当的进步。所谓相当,也就是说,依我看来,他现在所作的画,即使放在具有相当鉴别能力的人面前,恐怕也不致于被看出是假的来了。 “你很用功啊。” 我这样称赞着凤岳。 “你对玉堂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这在你的画上已经表现出来了。即使是构图方面,也只差一点儿啦。” 凤岳高兴地笑着。他的脸容显得非常憔悴。 来到东京以后,他就一直关闭在这树林深处的农家的阁楼上,在一间密室里跟我两个人进行着格斗。武藏野一带的树林,秋色正浓,农民们已经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开始收割了。 “你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每天到博物馆去观摩玉堂的作品,这对你是很有用处的,”我说。 “你每天上那儿去,终日地凝视着玉堂的画,这种对真笔的实物学习,也就是提高你的眼力和腕力的基础啊。那座屏风和三幅画,你现在还记得清楚吗?”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全记起来了。墨色的浓淡深浅、飞白,点子,甚至一个小小的污迹,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一样。”凤岳说。 “是吗?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那就和你讲了罢。这几件东西,都是玉堂的第一流作品,可是,在那三个画幅里,有一幅却是假的,说它是伪作,这是谁也没有看出来,只有我,不,只有我的师傅津山博士和我两个人才知道。你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幅吗?” 凤岳闭上眼睛,深深地思考着。最后又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是最右边的那一幅吗?” 并排的三幅作品中,最右边的是一幅《樵翁归路图》。 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眼力真不差啊。” “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想出来的,否则的话我一点也不知哩。” 凤岳也感到愉快地笑了。 “可是,你能够立刻指出这张画来,也证明你的眼力确实是有了进步啦。那张画是1926年被指定为重要美术品的。当然做鉴定的是国宝保存委员本浦奘治。他还把它制版收入自己的着作中大加赞赏哩。” 不仅是本浦奘治,岩野佑之也贩卖着他师傅的一套,在自己的着作中对这幅画大加赞赏。但是,看出这幅画是赝作来的,却是津山先生,这幅画原来是中国①系统的旧藩族家里的藏品,津山先生曾经带着我一起到这个华族公馆里去看过。当时的主人是一位老侯爵,他带着自傲的心情,郑重其事地特为从库房里拿出来给我们看。 洋山先生看过之后,只是随便地应酬了几句,并没有特别赞赏,那位候爵还因此而大为不快哩。 我们走出那座广大而阴暗的住宅,来到明亮的大路上走着时,先生就对我说,这幅作品是假的啊,不管本浦先生对此怎么说,我是不能赞同的。我当时还是一个学生,但津山先生把理由都仔细地解说给我听了。现在想起来,我连当时走着的那条大路上的风景以至明亮的阳光,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哩。 酒句凤岳所作的画,将来也许是可能产生那样的价值的,不,正是为了使它产生那样的价值,所以我才这样教他的。可以说,中了指导凤岳,我那正在开始消失的热情,象剩下来的一点余烬似的燃烧着我。我把自己的智慧全部倾注在凤岳身上了。可是,我并不是带着喜悦的心情这样做的,如果说,我从这里可以得到什么满足的话,那也只是培养了酒句风岳这样一个赝作师,①指中国地方,在日本本州西部。 在这一件事上总算满足了我的事业欲,而这也不过是为我的另一个“事业”作准备而已。 也正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按照原来的计划,把彩古堂的芦见藤吉引进了我们的一伙。 我把风岳画的一幅画默默地放在芦见眼前,他一看,不由得愕住了。 “先生,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毫不怀疑地把它当作真品了。我虽然把这幅画染上了古旧的颜色,但故意地没有盖章。只是裱装方面,委托了裱画店特意使用了古旧的材料。 “你仔细看看,不是没有印章吗?” 芦见这样一个行家,竟然连这一点也忽略了。他“呀!”地一声,瞠日结舌,望着我的脸讲不出话来了。 我当下就带着他到凤岳那里去,把那些“玉堂”的练习画拿出来给他看,他脸色都变了。 “先生,这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芦见兴奋得不得了,当下就要求这件事交给他一个人来办就是了。不出我的所料,在这种利益面前,过去的什么感情冲突,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又把门仓一起减到芦见家里,三个人共同对今后的方针进行一番商讨,我以计划者的身分第一个发言: “凤岳画的作品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一张也绝对不能拿出去给人家看。 拿出去时的方法,也必须由三个人合议决定。这一点大家必须坚守秘密。” 不用说,我的发言受得了尊重。此外,对于酒句风岳的报酬问题,我也尽量作了有利于他的安排。这也是我作为培养者时,对他表示的爱情。同时,不但是对这个关在农民家搁楼上终日作画的风岳,而更主要的是对那位站在炽烈的阳光下怀疑地望着我们的他的妻子表示谢罪的意思。 芦见赶忙挑出一幅最好的画来,希望我同意让他拿到田室物兵卫那里去。门仓也赞同他的意见。 “先生,不妨先试试看。” 芦见彩古堂向我说。 “田宝先生最近已聘请兼子当他的顾问了。我相信他拿到这张画一定会去和兼子商量的,因此,只要兼子的眼睛可以通过,那就没有问题了。总之,拿出去试一试罢。” 我听到是兼子,心里禁不住也有些活动了。 他现在虽只是一个讲师,但据说成绩很优秀,鉴识的眼力还远远地超过了他的老师岩野佑之,岩野在有人拿东西来请他鉴定时,如果没有兼子帮忙,那照例只会“唔,唔”地哼哼着,一连凝视一个多小时也下不了判断的。 听说是兼子,我的斗志也就起来了。在文人画方面,他是把自己看作未来的权威的。现在他也在美术杂志上面经常发表这方面的论文哩。 他那种充满自信的样子,我是知道的。 “如果是拿去给兼子看,那也许可以吧。” 我终于表示了同意受试验的不是我们,而是兼子,是我们去试一试兼子。 我就在凤岳的画中选出一幅来,尽量给它染上了古老的色调,这是学取了奈良一带的模造家所采用的方法:以落花生的壳烧出来的烟,使画面熏成枯叶似的颜色,比起北陆一带使用炉烟涂抹的方法来,我们的办法可以使脂肪更深入地渗透到纸张的纤维中去,古代的纸和墨,芦见堂那里都有现成的,印章也没有请教篆刻师的必要,就由我参考《玉堂印谱》或《古画备考》自己雕刻,这一点点手艺,我是承担得了的。印泥由彩古堂制造,配制的方法当然也是我教给他的。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芦见彩古堂把这幅画拿去后的第三天,就来报告我说,田室先生已经把它留下了。田室物兵卫认为他自己也是懂得古美术的,他还经常为在他那里出入的古董商讲哩。对古董商来说,象他这样的顾客也是最理想的了。田室想兵卫看到芦见拿来的凤岳所作的《秋山束薪图》,眼睛里都发起光来了。不过,据芦见的观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想给兼子看一下哩。 问题就在兼子身上了。他究竟怎样鉴定呢,这也就是使人最感兴趣的问题,芦见和门仓都在为此耽着心事。 这以后又过了五天,芦见又来到我和门仓面前,他那张发着光的紫膛脸笑得连嘴也合不拢啦。 “收进啦,看来,兼子已经给他保险了。” 门仓听了拍起手来。 “多少钱收进的?” 芦见伸开了两只指头。 “八十万圆吗?” 东部美术俱乐部的“秘书”乐得发着嘶哑的声音大笑起来。连他那光秃的脑袋上也发出了红光。 “我知道田室把兼子先生喊去了。因此一直在门外面等候着他出来哩。” 彩古堂抑制着昂奋的心情这样说。 “兼子先生出门一看到我,便睁大了眼睛对我说:”哦,被你找到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啦,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啊?‘我当下又耽心地盯了一句’那么,决定收进啦?‘于是他又自以为了不起地说:“当然啦,只要我说好,还有不行的道理吗! ’据说老爷子也高兴得不得了哩。我当下就把兼子邀到酒店里,请他大吃一顿,还塞了三万圆钱给他。” 门仓一面听他说,一面高兴得随声附和着。 第二天,芦见又上田室家里去时,田室果然非常满意,八十万圆的交易就此顺利地决定了。门仓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快活得手足无措了。他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 “先生,您毕竟是了不起啊!凤岳花的功夫虽然也不小,但没有您的指导,那是不会有今天的,谢谢您,您太辛苦啦!” 门仓快活得简直要流出眼泪来了。这位美术俱乐部的“秘书”,在经济上看来也是不大优裕的。从他那发着异样的光芒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的心一定也被今后还将滚滚而来的财源压倒了。 兼子已经受到了试验,这同时意味着岩野佑之也已受到了试验。也许还可以说,经院派的权威也已受到了试验,我的“事业”经过了这一小小的试验之后,还必须向下一阶段继续前进——这才是我的真正的目的。这是为了究明一个人的真与假面进行的一种重要的剥落作业。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以美术读者为对象的《旬刊美术时报》发表了一篇兼子孝雄的谈话,大意说: “我最近有机会看到一轴未曾发见过的浦上玉堂的画幅。依我看,这大概是玉堂晚年的作品。我认为这确实是玉堂的秀作之一,今后再进一步研究后,当再发表我的感想。” 我读过之后,满足地大笑起来,象兼子这样的人也兴说这种话。前途的成功已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眼前了。 第九章 酒句凤岳的“玉堂”已经越来越完美了。这是由于他在模仿玉堂的作品时,渐渐地理解了玉堂的伟大,真正地从心里接触到了玉堂之故,他在临摹中不断研究,因此从某一点来说,他作为一个实际制作者而对技术上的研究,有些地方已经走在我前面了。而且,可能是由于他的极度注意吧,在构图方面也已达到了相当巧妙的境地。 芦见和门合又一起来找我。 “凤岳已经画了二十来幅了,而且每一幅都是杰作,先生,今后怎么办呢?” 他们这样问我。 “在我的眼睛里,这二十来幅中,好的不过是三四幅而已。”我说,“我们至少要积聚到十二三幅不可,你们再稍稍忍耐一下罢。” 芦见和门仓面面相觑了一下,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在到这里来之前,已经商量过一番了。 “要积聚十二三幅,这是什么意思?” 最先开口的是芦见。 “请把先生的想法说给我们听听罢。看样子,您一定有着什么计划吧?请您多多告诉我们一些罢。” 他们两个人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们似乎已经有些觉察到我大概是有着什么目的的,因而有些感到不安吧。 普通出售赝画的办法,总是一件两件地抛售的,这样就不容易引人注目,因而也比较安全,因为这是不易多得的古物,如果集中了几幅一下子卖出去,一定会引起人们很大的注意。周而对此产生怀疑,容易露出破绽来。所以,他们的想法是,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慢慢地抛出去了,我一直抑制着不愿这样做,他们因而觉察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理,所以耽起心事来了。 同时,如果一幅两幅地早些卖出去,也可很快地把钱换到手,这对他们当然也是一种诱惑,已经有一幅以八十万圆卖给日室了,这一成果也引起了他们早些变钱的欲望,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投资的人总是希望能够快些把本利收回的。 “唔,再等一些时候罢。” 我吸着烟这样说。 “你们的心情,我是完全了解的。凤岳的生活费以及我的费用,也化了不少啦,可是已经从田室那里卖到了八十万圆,大概也不致于太困难啦。希望你们再稍稍忍耐一下。我要把风岳的画集中起来,一齐卖出去。” “一下子卖出去?” 芦见彩古堂望着我说。 “这样做,太引人注目,反而会暴露我们的秘密吧。不是太危险了吗?” “首先,如果这样集中起来出售,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买主啊!” 门仓也出面帮腔说。 引起人们的注目——这才是我所追求的目的。浦上玉堂的画有了新的发现,而且数量又如此之多,那一定会引起关心古代美术的人的惊奇。这个话题一定会象旋风似的卷将起来,新闻界更会把它扩大开来去。当然,岩野佑之一定会被请出来对这些画进行鉴定吧。除了岩野和兼子这一家子以外,还有谁呢?而且,这种鉴定也不可能个别地在沙龙里举行,而是势必在更加公开的社会场所举行了。换句话说,岩野佑之势必在整个社会的面前公开暴露他的失败。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个局面。 我要让社会上看清楚的,还不仅是一张死画的真与假,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活人的真与假。 “在人们的眼里会产生怀疑而暴露秘密的画,我是不会拿出去的。”我说,“同时,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这些集中起来的画非卖给一个人不可。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拍卖啊。” “拍卖?” 芦见和门仓都带着出乎意外的表情望着我。 “是的。拍卖啊。我一个可以承担这一笔生意的经营古代美术品的第一流商家来出面,堂堂正正地进行公开拍卖,为了这个目的,可以先借一个最好的场所来进行一次预展。为此还必须做一些高明的宣传工作,招待一下报馆和杂志社的记者,请他们大书特书一番。” 芦见和门合一时都低下了头,谁都没有出声,可能是他们感到我的话太大胆了,没有答活的准备。 “先生,不要紧吧?” 最后还是门仓带着不安的表情这样反问了一句。 “你对于凤岳的画感到不安吗?”我说,“我把他培养到今天,当然是可以负责的。假定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突然有人把他画的玉堂给我看的话,我也一定会认为是真品的。我都敢这样说,难道还有人能够看得出是假的吗?” 芦见和门仓又都不吱声了。这说明他们是同意我这番话的。可是,心里的不安并没有消除,还是惶惑的表情。 “可是,”芦见还是踌躇着说,“象这样把许多玉堂的作品一下子抛出去,不是有些不自然吗?” “没有什么不自然啊。” 我这样说着,弄熄了烟蒂,把搁着的腿换了一下。 “日本这么大,埋没在有名的或古老的家庭里的名物,不知道还有多少哩。拿出这么一点儿东西来,又有什么稀奇呢!。” 这就是盲点,也就是封建的日本美术史上的盲点。西洋美术史上的材料,可以说已经全部发掘殆尽,而且已经公开了。纵观分布在整个广大的欧美地区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中的陈列品,西洋美术史上的材料,绝大部分都已搜集齐全,本论是研究家或欣赏家,谁都可以自由参观。他们的古代美术品已经民主化了。可是,日本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收藏家都把它们深深地藏在自己家里,那么吝音地本肯给人家有一睹的机会、因此,究竟有些什么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谁都不大明了。而且,美术品已经成了投机的对象。在战后的变动期里,从旧贵族或旧财阀家里抛出来的东西,不断地在新兴财阀之间流动着,以至文部省之类的机构想编一套古代美术品的目录,也感到非常困难哩。因此,现存的古代作品中还有三分之二为任何人所不知过的东西,这死藏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睡大觉。这是谁都可以估计得到的。这个空白点,也就是我的计划的出发点。 “那么,这些东西的出处和来由怎么办呢?” 芦见仿佛突击似的这样问。 “出处吗?那就说是某某旧华族就行了吧,由于面子关系,人家不愿意发表名宇,这么道歉一下就是啦。涌上玉堂原来是备前侯的藩士,所以只要找一个与这有关的旧大名家,或者是明治大官的家族也可以,因为维新当时。旧大名家里所藏的东西,有很多是献给明治政府的显要人物的。诸如此类的话编造一些就行啦。” “但这么一来,就不可能由我们经手啦。” 一声见彩古堂仿佛表示投降似的这么说。 “如果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拍卖的话,以我这样的人来出面经手就不够啦。要不是第一流的古董商。人家一定会认为这是欺骗的。” “是准备找第一流古董商啊。”我不在乎地说。 “这种店家肯来给我们做这件事吗?” “自然会使他愿意啊。” “用什么办法呢?” “给他看实物啊,凤岳的画,即使不编造什么来由,一下子也看不出来哩。不过;古董商的猜疑心是最厉害的。尽管这是一笔有厚利可图的大生意,也不致于贸贸然就接下来的。所以,必须先让这方面的权威作了鉴定。有了可靠的保证,他们才肯接手吧。所以,这一点如果能够成功,那就等于这个计划全部完成了。” 我虽然说“如果能够成功”。但心里却对这句话是具有十分把握的。如果不是对此早有正确的估计,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于这件事的。 “这既是南宋画,那么所谓权威,也就是指的岩野先生和兼子先生啦?” 芦见这样问着。看来他已经有些动心了。 “哦,是的,先只有这些人吧。” 如果芦见和门仓注意一下的话,他们一定会发现这时我的嘴角边是透露着微笑的。,这也可以说是会心的微笑吧。说起来,我最初的目的,也就是要把岩野佑之和兼子等这一党揪出来呀。 “那么,这个出面代理的人,又去找谁呢?” 这一次是门仓提问题了。我举出了两三家古董商的名字,都是第一流的专门经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门户和芦见的脸上尽显出了踌躇的样子,看来,他们现在是冒险和恐怖交错着的心情。 “让我们再稍稍想一想吧。” 我听到芦见这样说,便又叮嘱他们: “你们可不能把风岳的画分开来卖出去啊,必须遵守我们原来的约定。吨级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即使是一幅也绝对不能拿出去啊。” 芦见和门仓回去时,那样子比来时更加昂奋了,我相信,结果他们还是会按照我的讲法做的。 于是,我就开始打算着今后的计划。这也是我在后毕生中意志为最强和最愉快的时期。 至于芦见彩古堂之终子下定决心按照我讲的办法去做,部是因为他又看到了兼子的一篇文章的关系。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关于新发现的主堂画幅》,登在《日本美术》杂志上,这是一本对日本古代美术具有最高权威的美术刊物,“。任仍作品只要在这个杂志有介绍,那就等于获裕了有权威的保证一样了。 兼子的介给论文占据了四、五页篇幅,并把《秋山索薪图》也制成版子印在一起。果真就是凤岳的那幅《秋山索薪图》。 据兼子在他的丈章中说,这大概是玉堂五十一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作品,在圆熟的技巧中显示着充实的力量,在玉堂的作品中可以说是第一级的逸品。而且构图也是出类拔群,充分地发挥了玉堂笔法的特征。因此他又在结论中说,拟于最近申请国宝保存委屏会进行正式调查,指定为重要美术品。想到日本也还埋藏着如此优秀的作品,真使人更感到信心百倍了。 看来,这一篇文章倒的确是道出了兼子的真实心情的,文章的笔调如此流利,显然并不是专为博取田室物兵卫的欢心而写的。 我看到杂志上印着的图版,自己也感到这样一来,看上去倒真的有些象玉堂的作品哩,虽然我对它们的制作过程一清二楚,但从书上的版子来看,仿佛真的有另外一种感觉似的,即使不是兼子而是我自己,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简直感到有些自我陶醉了。 “先生,这么一来,一切就没有问题了,兼子先生都已这样说了,那我也有了自信啦,一定就照先生所说的那样做罢。” 芦见非常兴奋地这样说。他几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只要兼子这样说了。其他的玉堂作品的权威,也会跟着这样说的。大概是这样罢——我在心里这样暗忖着。 兼子虽然年纪还轻,但性情比较稳健,在鉴定方面的眼力,比岩野佑之更为可靠,所以只要兼子这么一说,岩野佑之一定也会被引出来的。可展,不论寿子的实力多么强,仅仅只有他一个人的发言,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让现在霸占着经院派最高王座的岩野佑之亲自出来发言,不是这样,就不能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不过,在兼子的先导之下,岩野佑之必然也会出来的。他一定会跟在这一派的最后公开出面的,我心里充满着喜悦和勇气,我的壮大的剥制作业,必须把计划安排得万无一失。 “芦见君,既然如此,我们就动手干起来罢,先派门仓到冈山去一次。” “到冈山去?”芦见显得不解的样子。 “冈山一带,玉堂的赝品多的是,要他从这里面挑好的买五六件回来。” “也把它们当真品卖出去吗?”芦见愕然地问。 “不。只是把它们掺和在其中,在预展中一起陈列出来。不过,不行的东西毕竟是不行的,谁都会把它们区别出来的。但这样正好。你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收藏的全部是真品。那不是太奇怪了吗?一般的情形都是玉石混淆的。如果不是尽量做得自抵一些,一不小心,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 听到我的这些说明,芦见深深地点着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完全信赖着我的意见的。 第十章 酒句凤岳的精神越来越充沛,样子也和过去判若两个人了。 他的下颚虽然还是尖削的,但脸上的血色已经好得多,本来深陷着的面额也丰满起来了。那对大眼也似乎充满着自信似的发着光亮。 “我自己也感到仿佛已经接触到玉堂的真髓了。执笔作画时,仿佛玉堂就附在我身上哩。” 他照例又皱起那高部物鼻子笑春,涨开着大嘴,声音也那么有力。抛那种昂然的神气,已经和刚到东京来时完全不同了。 原因之一,当然是由于他的口袋里比较富裕了。芦见把《秋山索薪图》卖给田室时、凤岳得了十万圆。后来还有给九州家属用的生活费等等,加在一起,他已从芦见那里得到了不少钱,在芦见来说,这只是一种投资,但对凤岳来说,却是从来也不曾有过这么多的收入,和他在九州的煤矿里教教画,每个人收这么二百圆或三百圆,那是好得不知多少了。这种经济上的充实感,不但使凤岳增强了阿信。而且也改变了他的风貌,使他昂然挺身,充满着力量。 “你的画越来越有名啦。” 我向这位赝画的天才说。 “你看看,这儿,人家在文章里这么说哩。” 我把那本《日本美术》杂志拿出来给他。凤岳眼睛里发着光,全神贯逛峋读着,一遍不够,又重复了二三遍,这是因为他喜悦和满足得无法克制了。 “我完全有自信啦。” 凤岳这样说着,那种飘飘然的样子,显然是在这篇文章的口味中陶醉了。 “你很努力啊,不过。千万不能大意,只要略微有些疏忽,就会被人看出来的,这是最危险的事情。” 凤岳点点头。在今天的情况下。这些训诫似乎也无法深入到他心里去了。 “听声见先生说,我们准备把很多作品积聚起来一下子卖出去哩。” 凤岳这样说。我记得曾经叮嘱过茂见。叫他不到最后关口不要告诉凤岳的。 “我现在已经画了二十六幅了,这些都派不到用处吗?每一张都够得上《秋山索薪图》的水平哩。当然,今后还可以画出好东西来的。” 凤岳的脸上已经透露出自负的神色,甚至连带着一些不满的表情了。这时候,我已经预感到一丝不安的感觉了。 “你虽然感到不错,但我的眼睛里可以通得过的,不过一二幅而已。” 我说话的声音有些严厉了。 “不能再画些更好的东西出来,那是拿不出去的。芦见对你怎么说。我不知道。 但关于拍卖的事情,一切都还没有决定哩。人家的眼睛可没有这样好说话啊。” 凤岳默不出声。他的眼睛向横里看看,嘴唇紧紧地闭着,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刚才那股子得意的心情,现在已经一变而为不快的感觉了。我对他所表现他这称自满的表情简直有些恼怒了,但还是抑制着自己。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 此后我还是常常上武野的这个农家去。可是三次中总有两次发现凤岳不在家。 据楼下的人说,他进城去了,有时候还住了两晚才回来哩,象这种情形,过去是不曾有过的。 说起来,凤岳身上的装束也比过去好得多了。本来他也和我一样,总是穿得皱皱巴巴的,但最近出去时,都是换上西装了。穿着最上等的皮鞋,肩膀上还挂着照相机。他往的那个养蚕用的阁楼里,还放着崭新的西装衣柜呢。这一切都说明了他的经济情况的急剧变化。 我禁不住有些怀疑。芦见和门仓两个人会不会勾结起来,瞒着我私下把二三幅凤岳的画拿出去卖了,这是很可能的。单是一幅《秋山索薪图》,芦见是不会给凤岳这么多钱的。为了预防发生这种事情,我是和他们作了那么严格的规定的啊。我不由得咋着舌头。可是再一想,芦见和门仓之流的人,看到目前可以赚这么多钱,当然不愿意老是那样忍耐下去的。我硬要他们耐心一些,可能是太过分了;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有一天,我又上凤岳那里去了。他摊开着玉堂的印影本正在练习书法哩。看到这么用功,我也多少有些安心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这一带的树林子已经调落、冬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这种景色的变化、说明了凤岳从九州来到此地以后时间的推移。这也是使酒句凤岳这样一个乡下绘画师发生那样的变化所必需的时间。 “先生。”凤岳说。“昨天我上街去,偶然遇见了一个京都绘画专门学校时代的同学,这个家伙啊,现在可了不起啦,先生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城田菁羊。” “哦,城田菁羊和你是同班的同学吗?” 城田菁羊,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见过。不错,年龄大概和凤岳差不多吧。他在二十七八岁时,就曾有作品在日本画展中得过奖,现在则由于他的崭新的作风而受到了社会的注目。是在同时代的中坚分子中走在最先头的一个日本画家。每一次举行展览会时,他的名字总会在报纸的《学艺栏》中出现而受到赞扬的。 象初升的太阳一样前途无量的城田菁羊和酒句凤岳的相遇,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这件事倒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家伙啊,可神气哩。他带着美术记者和几个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是崇拜者一起在银座①散步。那气派真大,西装也真漂亮。他看到我时吃惊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上东京来的?‘又说,’这会儿我很忙,改天有机会慢慢谈罢。‘那种态度,显然对我是非常轻蔑。其实有什会了不起呢?在学校里时,这个家伙的画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凤岳说自己的画和菁羊差不了多少,我觉(①东京的繁华区。)得,这不是他自己的无知,便是他硬不认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能力显然是有着距离的。 “那么,你对菁羊怎么说呢?” “我向他说,‘我就靠着画画过日子哩,’他又打量着我说。‘展览会上没有看到过你的作品啊。’于是我又说,‘哪里,有野心的作品不久就会画出来的,现在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拼命在给人家作画哩。’于是他又说,‘这么说,” 生意不差,很好啊。有机会一定上我家来玩玩罢,‘就这么分手啦。他是看到我并不那么穷,所以才跟我说这样的话哩。“凤岳又皱起鼻子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他鼻子上这种皱纹,心里就感到不太愉快,这苦相与其说是天生的。还不如说是这个高高的瘦削的鼻子自身的表情造成的。这种表情给人的不是可亲而是忧郁的感觉。我虽然把他培养到了今天。但每一次看到这种皱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我心里仿佛总会产生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还是不要多出去的好,”我说,“如果头脑感到疲倦,在附近散散步当然没有关系,但希忍耐一下,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去玩,在准备拿出去拍卖的画全部完成之前,还是稳重一些的好。” 我的这一忠告,凤岳大体上是点头接受的。并且老实地回答说:“遵命就是啦。” 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心里那种不高兴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去掉,一种蓦然的不安的预感,第二次又象潮水似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的“事业”必须快些使它完成——我心里越来越着急了。这倒还不仅是时间拖得太久了的问题,而是我心里有着一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什么地方已经暴露了破绽似的,是一种只想摔开什么东西快些逃走的心情。 门仓从冈山买了许多假画回来了,这里面有玉堂的作品,也有大雅和竹田的作品。必须掺杂一些大雅和竹田的赝作,这是我的聪明。我对他说,反正价钱便宜,这一点儿投资还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清一色的都是玉堂的作品,或者全部都是优秀的作品。这都是容易使人产生怀疑的。 “把时间提早一些罢。凤岳所作的画幅,可以骗得过的已经有十二件了,玉堂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好,我看有这样十几幅也差术多了。还是快些准备起来罢。” 芦见和门仓对我的这种想法也很赞同,他们正愁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 我们选定芝区的金井箕云堂作代理人,就清芦见前去接洽。这是第一流的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当下我教给芦见一套说法:这么大量的玉堂作品,原来是某某旧大名华族家里的所藏。现在是受到了某一方面委托进行理的。这个华族不愿出面,而所谓某一方面,可想而知一定是什么皇族了,这一皇族和这个大名华族之间有亲戚关系,而这个华族则又与玉堂有着亲密的关系——只要这样说就行了。要编造一套理由,总还是容易做到的。 一个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发现了这么许多日本的珍品,这件事也许不太稀奇,因为大家知道,被埋藏的东西是相当多的,它们的被发现,也是具有可能性的。 这种心理,正就是我作出这一计划的重要条件。 金井箕云堂看到芦见彩古堂拿来的实物,禁不住大为惊奇。不用说,他的目光是集中在玉堂上,大雅和竹田的东西,都不在他眼里。可是,这一手花招还是必要的。因为,非如此是不足以定得古董商的信任的。这一次的演出也非常成功,箕云堂对这些画一幅一幅地反复看着,认为这些才可以说是真正玉堂的作品哩。 “兼子先生在《日本美术》上写的也就是和这些作品一起的吧?” 据说箕云堂的主人还这样地惊叹不止哩。他讲的是一口京都的口语。“好罢,就交给我们来代理罢。”芦见听到他这样说时,还以为这件事完全成功了哩。 “可是,为了慎重起见,必须先获得岩野先生的推荐,把推荐的文章印在目录一起,向各方面分发一下。只要岩野先生一承诺,我们立刻就接受这一代理的业务。” 箕云堂最后是这样回答的。 毕竟是箕云堂,他对收集到的这些玉堂作品,还存着一半疑心。这与其说对画的本身,还不如说是对都些画是由芦见彩古堂这样一个第二流的古董商拿来的这件事有些怀疑。所以他必须把文人画的权威——岩野佑之的推荐文印在目录中,这样一来,即使是假的也可以使人相信是真的。因而不但容易出售,而且也可以卸却以后的责任。 单是玉堂的画幅就有十七点,平均每点即使预估值一百万圆,全部也可以卖到一千七百万圆以上,虽然象箕云堂这样—个大古董商,这笔买卖也是不肯失之交臂的,所以就说了这些话。 拍卖的会场准备在芝区的日本美术俱乐部租用一间屋子,或者是在赤阪还租用一家第一流的酒店。举行预展时,尽管多发一些请帖,邀请各有关方面以及报刊记者前来参观。箕云堂还决定再去请岩野佑之鉴定时,把芦见也带去给介绍一下。 几天之后,这件事就按照计划开始进行了。 芦见在见到岩野佑之后,欢欣雀跃地回来报告说: “万岁!岩野先生这么激动,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啦。他说,‘我这么大年纪,总算没有白活啊,可以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玉堂的名作,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卸去了拉门,打通了两个房间,把十二幅作品全部摊开来,屏息地凝视着,真是了不起啊、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诸冈先生,中村先生,还有各位助教授、讲师等等,大家都是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又拿出笔记本来写着。每一个人都兴奋得不可开交。大家说这是日本美术史上的空前大发现哩。 岩野先生的推荐文是不成问题了,此外,还准备让《日本美术》杂志为此出版一期专辑,以兼子先生为首的各位专家,都将为这一次大发现写文章哩。举行预展时,就准备给这些画相指定为重要美术品,因此文部省还将派摄影技师来工作哩。 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坐在一旁:简直心里都有些着慌啦。“芦见影古堂这么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箕云堂说啦,这么一来,大概可以卖到二千万圆以上啦。他真是快活得要死哩,拉住了我的手连连地向我道谢哩。” 门仓听到这么说,过去抱住了芦见,嗓子里发着呜呜的声音,也听不清他是在哭泣呢,还是欢呼,接着,他们俩看到两句凤岳仿佛呆子一般立在旁边,于是又象发现了什么敌人似的,同时又向他身上扑过去。 ——我的眼睛里浮现出了这样壮丽的场景:在赤坡区第一流的酒店里把画幅排出来举行预展会啦。收藏家,学者,美术记者,纷至沓来,在东京都可以算得上第一流的古董业者,都在会场上忙录地打着转。文部省的摄影记者也来了。 印在卖品目录中的岩野佑之的推荐书,很可能是这样写的:“这些才是玉堂的真正的作品,显然是把中期与后期的杰作部积聚在一起了。这一发现,是日本古代美术史上一件值得大大庆祝的事情。”兼子、田代、诸冈以及岩野佑之门下的其他人物,都以带着学究气的用语严肃地写出了煞有介事的论文,刊载在各家权威的杂志上。 一切都按照着我的计划进展着,岩野桔之终于走进了我设下的陷讲,他已经怎么也逃不走啦。这些“日本美术史”的天神,跨着严肃而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剥制作业场。 我的作业就要齐始了。时钟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过去,我计划中的时间已经来到啦。我可着嗓子大喝一声: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啊! 正如突然卷起的一阵旋风一样,整个会场陷入了混乱状态。在这一阵砂烟渐渐散开去时,我仿佛可以看到岩野佑之头重脚轻地翻落下来的姿态。可怜啊,庄严的权威从宝座上颠落下来啦! 赝品的经院派经过动制而显出了原形,在人们的嘲笑中摔倒啦! ——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这也是我最后的目的。一个人如果对他所憧憬的目标过分凝神注视,他往往就会被一种仿佛是突景一样的幻觉所迷惑的。 而我呢,我所凝神注视的目标,最后也以幻觉告终了。 是什么地方出了漏子呢? 酒句风岳的话讲坏啦,他在城田菁羊面前仅仅泄漏了一句话。当然,他决不会说自己在作假画的,可是他却说了这样一句:“我啊,玉堂那样的本领是做得到的。” 他的目的,是要在已经成为主要画家而闻名的一个昔日的朋友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才能,是一种对抗心理的结果。尽管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他觉得自己象这样埋没在无能的砂土中,实在感到太寂寞啦。他希望向一个人透露一点自己的才能——真正的一丁点儿。 事实上,他还把剩下来尚未落过款的一幅画,带着自傲的心情给菁羊看过啦!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漏洞也就迅速扩大,整个计划就在凤岳的这一行动下崩毁啦。金井箕云堂心急慌忙地取消了和我们的约要。更不幸的是,附有岩野佑之的推荐书的目录还在印刷中,因而就此停印了。结果这分目录并没有公开出来,危险万分的岩野佑之终于幸免了倒台的命运。 我不能去责怪酒句凤岳。我自己也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别人哩。 不幸的是,我的“事业”出乎意外地骤然崩溃了。可是,我绝对没有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完全自费的。 我总觉得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似乎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是已经完成了。仔细一想,原来,我培养了酒句凤岳这样一个赝作家,在这一件事上。我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转瞬之间,我和女人之间那种发酵的阴湿的热烘烘的滋味,又爬上了我的心头,我昂起了满是白发的头,又上街去寻找我那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