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的故事》 第一节 威尔金森先生穿着一身便装,没打领带,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他彬彬有礼地领我走进了那间空教室。 只见桌子全都被有心地移到了一边,椅子一行行排列成半圆形,围绕着中间那把单独的座椅,我想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这样安排,您觉得舒适吗?” 我点点头,身子前倾倚靠在助行架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感到喉咙干涩,汗湿的双手紧贴在身旁,以掩示它们的颤抖。我真想离开这里,向威尔金森先生道歉,然后躲回让我有安全感的家中,但我努力抗拒着这一冲动。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写下笔记; 唤醒尘封已久的记忆; 努力整理散乱的思绪。 现在,这一刻终于到来。我将讲述一个深埋在心底近六十年的故事。我祈祷自己在听众们到来的时候,能够保持镇静。 我的邀请者亲切地谈论着这项课程,对我的窘迫似乎浑然不知。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一边巡视着眼前的教室,希望能找到一块黑板,可惜事与愿违。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块白板上。我吸了口气,打断了威尔金森先生,向他致歉,因为我没带任何幻灯片来。 威尔金森先生试图掩示笑意,向我解释道,这是一块互动电子白板。 我茫然地看着他在键盘上熟练地敲击起来,和他一比,我的打字水平真是太差劲了。不一会儿,白板就在一片音乐和色彩之中启动了。地图、照片结合着视频与评论出现在白板上,一瞬间我便得以目睹纳粹德国的崛起,希特勒入侵波兰,还有日军袭击珍珠港事件…… 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互动式教学,威尔金先生向我解释道,毫不掩示他的愉悦。他高谈着课堂上运用信息技术的种种优点,仿佛这是他个人的伟大发明一般。 不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他强调,任何我感兴趣的战争与冲突,从古老的迈锡尼战争到二十年前的海湾战争,只要我说得出名来,他就能调出档案或网页,将它们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并告诉他,对于我来说,就只有一场战争。 他那带有优越感的笑容已经表达了一切。 我是一个迟暮的老人,生活在过去,无法认识更先进的事物。 而我也渐渐明白了,我被邀请来此的目的,与其说是将那段近代历史唤醒,不如说是与它告别。 第二节 正当我收起思绪的时候,门开了,孩子们陆续走了进来。有几人向我投来一瞥,我则露出拘谨而尴尬的微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我看着他们在环绕着我排成半圆形的座椅中挑选位子,有一两个孩子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和笔,但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热情。大多数人只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当着我的面继续聊天,仿佛希望这堂课会推迟到他们聊完才开始似的。 “9B,坐下来。”指节敲击在木头上的清脆声响使班级恢复了秩序。勉强顺从的叹气声此起彼伏,学生们将注意力转向了他们的老师,有的直到这时才发现我的存在,于是盯着我瞧。也许他们在想,这堂课上我会用什么杂乱繁缛的演讲来消耗他们的耐心。 “9B,够了。”威尔金森先生的严厉目光使他们不敢发出异议。片刻后,他面向全班说:“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琼斯太太来此做客,她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宝贵时间,为你们讲述她在二战和大屠杀时期的亲身经历,关于……” 一阵阵恐慌袭上心头,我抓紧了自己的椅子,闭上双眼,努力平复内心。有那么片刻我甚至感到晕眩。 威尔金森先生的话语重新在耳畔清晰起来。“……因此,我期望你们每个人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专心倾听,并且最好能够想出……”他刻意停了停,以增强效果,“一些有价值的问题,在琼斯太太的演讲结束后向她提问。” 学生们对这条要求发出不满的呻吟,我意识到没有几人想要倾听我的故事。 我环顾着四周那些年轻鲜活的脸孔,十三四岁的他们所懂得的痛苦,不过是错过了一个喜爱的电视节目,或者是新款的游戏机被没收了。我仿佛能从他们明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童年,看见自己年少时对时事的漠不关心,更不用说历史了。 我还记得当年的自己,即使是前一天的新闻都觉得那样无关紧要。我又如何能要求这些孩子们对七十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感兴趣呢?那些往事远远早于他们父母出生的年代,甚至早于他们祖父母出生的年代。 我观察着他们干净的面容,闪亮的头发,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衣服,整整齐齐折下一半的长筒袜,还有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他们也回视着我,有的神情不快,另一些则抱着“希望战胜经验”的精神,等着我开口。 无疑他们是希望我尽早讲完了事。我谨慎地措词,开始了我的故事。 <hr /> 注释: 第三节 “我的名字叫安卡。安卡?帕斯库拉塔。你们的老师介绍我时,称我为琼斯太太,这的确是我现在的名字,我是在1948年来到你们国家的,1954年结婚以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了。但是今天,为了这一堂课,我要再次成为安卡?帕斯库拉塔。” “这个姓源自罗马尼亚,我的故乡。我在那里出生,我的父母和家族都是罗马尼亚人。” 孩子们面无表情地回望着我。我猜他们对地理和对历史一样漠不关心,压根不知道罗马尼亚是什么地方。 但这无妨。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我原想先介绍一点战争的背景,但你们老师给我看了大家学习用的资料,我意识到关于这方面你们已经懂得很多了,甚至可能比我知道的还多,所以我想,我应该没必要再多讲了。” 我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于是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就略去战争的开头,从战争快结束的时候讲起吧,我的故事也是从那儿开始的。让我带领你们,回到大战结束的前一年——1944年。” 我停下来,打量着我的听众,他们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无聊了。有人悄悄地忍住了一个哈欠,有几个正摆弄着他们的书包和文具,还有的似乎在笔盒的掩护下偷偷地发短信。我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希望能赢回他们的注意力。 “那年我十二岁,比现在的你们小一点儿。在那之前,我也很幸运地接受了教育,虽然同你们如今的条件是无法相比的。那时候,我们的学校仅仅是一间简陋的教室,没有电灯,也没有暖气,连纸张和铅笔都是奢侈,我们的学习只能依靠记忆,那就是最珍贵的东西了。” 我欣慰地看见几个脑袋转向了我。我继续讲述。 “那个时代既没有电脑,也没有计算器,即便是像英国这样发达的工业国家里,电视也还未出现呢。而在罗马尼亚那样落后的农业国家,就连收音机和报纸都是日常生活里难得的奢侈品。” 几个女孩交换了眼色,也许正试图想象没有电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说道:“那时候,我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是一无所知,就连已经爆发四年的世界大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自己的国家处在纳粹德国的统治之下,也依稀了解某些邻国卷入了争端之中,但是他们站在哪一边,为了什么,我既不知道,也不关心。我所关注的只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一个无关紧要、落后又与世隔绝的东欧小镇罢了。” 座位靠边的一个男孩,转身跟同学窃窃私语,威尔金森先生拿起尺子敲了敲桌子。 “本,如果你不想听,起码保持安静,这是最基本的礼貌。琼斯太太可是好不容易专程来到这儿的。” 名叫本的男孩在椅子上伸开四肢,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姿态。“是,先生,但这真的很无聊啊。为什么不在电脑上学这些就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有必要学的话?根本就没人关心历史嘛。” 男孩的目光寻求赞同地扫过其它同学,然后加上一句:“尤其是大屠杀的历史。”他直直地看向我:“不就是一群死掉的犹太人么。” “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就带你去见校长。”威尔金森先生严厉的口吻使男孩闭上了嘴。他转向我:“我真是太抱歉了,琼斯太太。本,马上道歉。” 本勉强吐出一句不满的:“抱歉,太太。”然后窝回座椅中,对自己方才的表现沾沾自喜。 我露出微笑,直接对那个男孩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本,尽管年迈体衰,但我的确还是活生生的,而且预计还要再活上几年呢。” 班上的同学似乎喜欢我开的小玩笑,我趁着这点优势接着道:“此外,我想说的是,我也并不是犹太人。” 在场的那位老师向我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我接着道:“威尔金森先生请我把自己留存的物品带过来,以便更好地展现我的故事。比如亲友的旧照,那个时代的纪念物等等,所有关于大屠杀的东西。”我戏剧性地摊开自己空空的双手。“可你们看见了,我什么也没带。” 学生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双手上。“我什么也没带,因为我什么也没有。每一样东西,我当时拥有一切,都被摧毁,或者是遗落了。连一件幸存下来的纪念物都没有。” 尽管这些话使我的喉咙发紧,我的听众们仍旧无动于衷,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尽快抓住他们的注意,就再也无法触动他们的心灵了。于是我问道:“请告诉我,你们当中有谁失去了父亲或母亲?” 堂下一片震惊的沉默。两只手僵硬地举了起来。 “恕我冒昧,能告诉我他们出了什么事吗?” 威尔金森先生向我投来紧张的目光,但我无视他的担心,将注意力放在那两个举手的孩子身上。 “我妈妈,在几年前的一场车祸中过逝了。” “我很遗憾,真的非常遗憾。”我转向另外那孩子,一个男孩。“你呢?” “我爸爸死于癌症,就在我出生后不久。我始终没机会真正了解他。” 学生们在位子上不安地躁动。威尔金森先生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并不是我被请来谈论的话题。 “谢谢你们。”我说道,“你们能说出来真的很勇敢。而我之所以问你们这些,是有我的理由的。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双亲健在,两位同学失去了其一。而我在十二岁那年失去了父亲,不是因为癌症,也不是因为车祸。” 我停下来,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他是被杀害的。就在我们的家门口,被一个射击队冷血地枪决了。我和我的母亲、弟弟都被强迫目睹了这一幕。” 我赢得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一班眼神清澈、从未接触过邪恶的孩子们。我小心地措词,往下叙述。 “历史记录,战争的开端是1939年,德国入侵波兰之时。事实或许如此。但对于我来说,战争就始于我父亲的死亡。” “大战进入最后一年,我的故事也拉开了序幕,一切都发生在父亲被处决的几个星期之后。那是1944年的早春,在罗马尼亚的梅吉迪亚,一个风暴肆虐的墓地上……” 第四节 母亲和我,沉默地伫立在父亲简陋而寒酸的墓墩前。倾盆大雨抽打着湿漉漉的黑色土地,每一滴都将更多的泥沙冲入地上暗浊的水洼中。 坟头上竖立着一个花楸木制的粗糙十字架,骄傲地背对着翻涌的乌云,与恶劣的天气抗衡着。时间虽是下午,天色看起来却像夜幕提前降临一般。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地上短暂地映出了几道阴影,随之而来的便是轰隆的雷声。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强忍的泪水还是混着雨水滑落了脸庞。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咸涩的眼泪刺激着味蕾,唤起了从前难忘的记忆。 在靠近康斯坦察的黑海边,春天的风卷着潮水扑向海滩,在岸边激起浪花和泡沫,咸咸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之中。隔着将近两年的时光,那些记忆却鲜活得像在昨日。那是1942年的春年,我刚满十岁。爸爸带我到海边度假,要让他的“小护士”从那场疾病中完全康复。而事实上,那时我的病早已经痊愈了。 “爸爸,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呼吸般地低语,“永远。” 母亲向我瞅了一眼:“安卡?” “没什么,妈妈。我只是自言自语。但我们该回去了,尼古拉已经累了,你肯定也是。” 回答或者回应我的这些话都没有意义。语言是种累赘,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一阵响雷盖过了妈妈的声音,我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风暴在减弱了,”当我们转过一处拐角,踏上离家不远的大路时,我说道。 “是在减弱,安卡,”母亲答道,“这样你和尼古拉就能睡得安稳些了。就算没有大自然的喧嚣,夜里的噪声也已经够多了。” 我笑了笑,表示认同。在过去的几周里我几乎没睡过一晚安稳觉,远处经过的卡车和坦克发出的隆隆声使我难以入眠。 在我们身后,一辆车子颤动的引擎在夜幕下排放着看不见的废气。我们低着头,目光扫视着经过的卡车。车上那些人的制服在晦暗的暮色里看不真切。但这本就无关紧要。爸爸说过,盖世太保和铁卫团都是一样的,不论他们的国籍是什么,也不论他们打着什么名号。 直到卡车消失在黑暗中,我们才重新呼吸顺畅。 雨开始变小了,当我们到家时,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但潮湿的头发和衣服的气味仍然一下子充满了我们小屋的每个角落。 尼古拉被轻放在一块破旧的小地毯上,他已经睡着了。我用一条干帕子轻轻地擦拭他的头发,妈妈则拿来一条薄床单盖在他的身上。幸运的是妈妈那件外套抵挡住了风暴和大雨,所以尼古拉的衣服还是干的。我将鞋子从他的小脚上脱下来,尽可能让他躺得舒服些。我伸手扶摸他红红的小脸蛋,唇边浮起了浅浅的笑意,因为我知道,至少,他还睡在安稳的梦乡里。 第五节 妈妈不及弄干衣服,就到客厅里准备简单的晚饭了。只有尼古拉和我都吃过饭睡下以后,她才会去打理自己的事。 我也忍着身上的难受,拒绝了先换衣服,只将那件单薄而不抵用的外套脱了下来。 我就着昏暗的油灯在壁炉里燃起了一堆小火。当柴火烧旺,屋里渐渐明亮起来,我便熄灭了油灯。灯油是很珍贵的东西,而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新的补给。 饭菜准备好了,我们轻轻地叫醒尼古拉,然后一起盘腿围坐在火边,享受着那份温暖。摇曳的火光在简陋的屋子里投下晃动的影子,我们从中汲取着一丝安慰。 一时之间,大家都各自忙着填饱肚子,谁也顾不上说话,屋子里只听见木勺碰撞在陶碗上的单调声响。我们吃的是淡而无味的稀粥,主要是玉米做的,里面那点儿羊肉碎不知是妈妈从哪儿弄来的,总算改善了一点伙食。换做几个月前,我们对这样的食物根本不屑一顾,而如今能吃到这些,却已经谢天谢地了。 过去一直是爸爸勤俭地供养着我们,在他被捕后,我们所有的基本生活用品和财物都被纳粹军人夺走了,而当他被处决以后,我们更是在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失去了任何收入和津贴来源。 但妈妈还是想法子弄到了那点供我们吃饭的钱,虽然每当我问起这件事,她就会变得十分焦虑,马上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 尼古拉累得不想说话,柴火让他暖和起来,于是他又睡着了,甚至连那点晚餐都没吃完。 尽管我象征性地拒绝了,妈妈还是把剩下的粥倒入我的碗里,而我一下子就吃光了。 饭后,妈妈把尼古拉抱上床,我则帮着收拾空碗,桶里有事先贮存的雨水,是专门用来洗碗的。如今,干净的水就像食物和燃料这些商品一样珍贵,我们只能节省着用。 终于到了睡觉时间,我感激地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递给妈妈,她尽可能地把它们在渐渐暗下去的炉火前悬挂摊开,希望到了明早能够晾干。 经过了格外漫长的一天,加上暖暖的一顿饭下肚,使我的身体得到了补给,这一晚,我终于不再翻来覆去直到半夜,而是和尼古拉一样沉入了梦乡。 第六节 我睁开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格涌了进来。头顶上方,仿佛永恒的一刻,尘埃在光线里闪闪发亮,旋转飘浮,光柱将房间的昏暗切割开来,又漫不经心地落在碎木地板上。 破碎的玻璃窗外,一棵橄榄树的枝条将冲出地平线的旭日光芒稀释得柔和了,天上仍有几朵云聚在一块儿,挑战那轮宣告每一个崭新日子的太阳。我伸手触摸光束,享受着被它照耀的温暖,尘埃纷飞旋转,环绕着我的手臂,似是被无形的边界给困住了。 外面,万物纷纷将黎明之声奏响,迎接又一个崭新的开始,近来发生的社会和政治动荡似乎对它们没有丝毫影响。 我听见妈妈正在做家务,打扫着那些夜里无法摸黑收拾的残留,决心要让我们的房子整洁体面地迎接新一天。 我不禁露出微笑,当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时,我笑得更开心了。这些日子,快乐可不是一样供应充足的东西,所以我敞开心扉地欢迎她。或许这是个好兆头,一切都会好转的。 我悄然起身,用前一晚准备的一盆水洗脸。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我们都遵循着这样的繁琐的程序,水是从几条路远的公共水龙头接的,我们得让水里的渣滓沉淀一夜才能使用。 在我擦洗身子的时候没有吵醒尼古拉,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打从记事起,就和弟弟一直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但是到了这个年纪,我对隐私的事也越来越在意了。 现在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时期。我意识到身体正在发生变化,但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变化。我没有人可以询问,妈妈仍然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我发现自己缺少一个可以吐露心声、倾诉烦恼的人,一个朋友或者老师。 妈妈还在忙着家务,互相道过早安之后,我跑到花园,看向教堂的大钟,我们都用它来确认时间。它是我们村子的标志,不论多少人事变迁,它始终都在那儿。在国家动荡的时期,它更是某种安全和稳固的象征。 正如卡罗尔国王退位的时候,我们全村的人都聚集在了大钟底下,这并不奇怪。大伙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钟盘上的指针,等待王子即位的那一刻俯首遥致敬意。 只有爸爸没来。他对新国王迈克尔的蔑视使他失去了很多朋友。我曾听人悄声议论,除了那次普洛耶什蒂油田的工人罢工,这件事也是导致爸爸被逮捕的关键原因。但到目前为止,成人世界的政治阴谋仍是我无法理解的。 对我来说,教堂的这座钟就是用来提醒我上学时间的。 爸爸一贯坚持让我上学接受教育,把这看作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几个孩子可以幸运地得到正规教育,尤其是女孩,我本应该感到荣幸。 可即使在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从拿奖学金里得到过丝毫的快乐和满足。身边的同龄人都看不起我,因为我的家庭背景不好,父亲属于劳工阶级,只是一名卑微的石油工程师,而不是知识分子阶级的一员。 尽管如此,我还是交到了几个朋友,我的导师在最初也曾亲切地鼓励我,帮助我学习。 但是,那场罢工之后,爸爸被逮捕,从此一切都变了。 第七节 妈妈不理会我的抗议,坚持要我继续上学。她说爸爸如果还活着,也会这么做的。这一方面是为我的将来着想,另一方面是考虑到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我就得肩负起抚养尼古拉的责任了。 当然,她完全正确。一个人的童年时代,走过的人生道路越短暂,对于未来旅程的计划就越困难。然而在那时,我就是忍不住怀疑,妈妈的目的只是不想让我待在家里。 发生在几天前的一件事更是印证了我的想法。那一天,我因为身体很不舒服,被允许提前放学回家。 我一进门,就发现妈妈正和一个穿着制服的军士待在一起。我顿时恐慌极了,害怕他是来抓走她,就像当初抓走爸爸一样。然而,当我注意到他的夹克搭在一张椅背上,靴子脱在门边,看上去就像一位受邀而来的客人——妈妈的客人时,我的恐慌变成了极度的困惑。 我想起妈妈之前是怎么说这些人的。 想起他们对爸爸做的事。 我冲进自己的房间,摔上门,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迷惑不解的泪水;沮丧失望的泪水;受到背叛的泪水。 我的脑子一团糟,各种想法纷乱如麻,后来妈妈安抚了我好一阵,我才恢复理智,可以和她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她含着泪水,试图为自己辩解。她告诉我,他和我们一样是罗马尼亚人,不是德国人。是铁卫团的军官而不是盖世太保。 仿佛这就能减轻她的罪行似的。 然而,当我质问她到底是用什么款待这名军官的时候,她竟失去理智地嘲我尖叫起来,躲回了自己的房间,大喊着让她的孩子们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我那时无疑还太年轻,无法理解她的牺牲。 教堂的钟声传来,提醒着时间的匆匆流逝,一夜过去,清晨再度降临。钟声将我从沉思中唤回了现实,我意识到自己上学要迟到了,急匆匆地朝路上奔去,一边对妈妈怒喊着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第八节 那晚我回到家,得知了我们要搬家的消息。 这一整天已经让我疲惫不堪,而从今往后,更是再也没有轻松的日子了。 我的老师,我本可以倾吐心声的人,如今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一样。 我的朋友——我一度将他们视为朋友,现在仍想竭力维系住友谊的人——却对我避而远之,形同陌路。我们一家都遭到了排斥。 没人控诉我,也没人指责我。他们又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什么都没做。 从父亲被捕的那天起,他们的态度就变了。 我没有得到一句解释。 事实上,我也不能期待谁会对我解释。 他们的这种姿态,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人是我。 我不是吉卜赛人,也不是犹太人。甚至也不是斯拉夫人。 我的罪名……我的罪名来自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爸爸。 我来到家门前,伸手推开那扇破裂的木门。生锈的铰链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朝阴郁的屋内瞥去,跨过门槛,驻足,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幽暗的光线。 “安卡?” “妈妈。” 我在熄灭的壁炉边看见了妈妈的身影,她坐在一张木凳上。尼古拉在她身边的地板上睡着了,春夜寒凉,只有一条粗麻布为他提供少许温暖。我奔上前抱住了妈妈,我们紧紧相拥着,仿佛分开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而不是短短的一天。 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使我警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我松开了手臂,看着妈妈的眼睛,想找出一丝线索。 我发现她哭过,我的眼睛也湿了。但我隐约意识到一种责任感,硬将泪水忍了下去。 “怎么了,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将我轻轻拥入怀中。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脯起伏,想着要如何回应我。当那些话终于从她口里说出时,我并不觉得惊讶,然而这一点也没有减少它们带来的不快。 “我们得搬家了,安卡。” 我一动不动,让这个信息慢慢嵌入脑中。妈妈转过了脸,不敢与我对视。 爸爸被处决之后,我们被告知也许得搬到另一个镇上去。他们说,这么做是为了减轻我们的痛苦。那个军官看起来像是个和蔼的人,他对我们的温言关怀明显是出自真心。但他和那些杀害爸爸的人穿着同样的制服,我们又要如何相信他呢? “我们要搬去哪儿?” 我随口问道,只是为了打破沉默。目地的根本不重要,那个陌生的地名我过耳便忘了。我已经在想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走,妈妈?” “明天,中午。” 这个回答使我大吃一惊:“明天?可是……”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对理由站不住脚。我们需要打点的行装少得可怜。那些未被纳粹党作为惩罚没收的家当,之后也很快都变卖掉了。我们的家具——那些没有拿去换取食物的——也都被拆了当柴烧,好让尼古拉在夜里能有炉火取暖。至于衣物,除了我们身上穿的便所剩无几。而且现在我们……我……甚至没有朋友需要道别。妈妈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们得先去布加勒斯特,到了那里,会有人指示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必须在明日午前到达车站,安卡。” 听见车站,我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一幕幕回忆。我坐在火车上。康斯坦察。蒸汽的嘶嘶声。车轮用力刹住时的前倾。那是我十一岁第一次坐火车的记忆。 “我们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妈妈?” 尼古拉醒了。我的思绪又跳回到现实中——摆在面前的冷冰冰的现实。 尼古拉的眼睛因好奇而清亮,就好像他一直都醒着似的。也许他刚才并没睡着。睡眠再也不是一件易事。我能闭上眼睛,却无法蒙蔽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它们甚至连我的梦境也不放过。 也许对尼古拉来说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只有六岁,快要过七岁生日了,可我甚至不确定是哪一天。 时间对我而言,对任何人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 未知的明天。充满恐惧的今天。快乐只存在于过去。毫无疑问。 尼古拉的小手指握住了我的。他的表情专注起来,直瞪着我的眼睛。 “安卡?” 妈妈已经回到客厅,准备下一顿饭,我意识到尼古拉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而我却无法满足他。 “休息吧,小家伙,已经很晚了。”我握起他的小手,对他微微一笑,安抚地紧了紧他的手。 他也冲我微笑,紧紧回握着我的手。那是姐弟之间坚定的羁绊。 不一会儿,妈妈将我们的饭端来了,我们感激地道谢,大口吃了起来。我们在碗里挑食的日子早已经成为过去了,如今我们享受着每一口珍贵的食物,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一顿吃完,要等多久才会有下一顿。 待我们将盘里的饭菜刮得精光,妈妈说道:“尼古拉,亲爱的,现在努力睡觉吧。我们明天会很忙碌的。” 我附和着妈妈的话,搂过弟弟瘦小的身子,抱着他,从他的身上感到欣慰和温暖。我伸出一只手握着妈妈的,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将目光又转向了弟弟。 “尼古拉,明天妈妈和我要带你去一次特别的旅行。坐着火车去。” “火车?”尼古拉的脸上绽开明亮的笑容,“哦,妈妈,我可以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吗?好嘛,妈妈?我会乖的!我们要去海边吗?安卡,我们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充满了兴奋,那是只有未受残酷现实压抑的幼小孩子才会有的兴奋。我发现自己渴望着,如果能够回到六岁就好了。 “嘘,小家伙,别闹。”我轻责道,“我们的目的地是留给你、还有我的惊喜。只有妈妈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现在你必须睡觉了,不然明天,你就会累得没法儿享受好玩儿的旅途了。” “我们都该睡了,安卡。你也是。”妈妈催促道,“明天会是很幸苦的一天,这一点我敢肯定。”我感到她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才不情愿地松开。她向尼古拉打着手势,让他快睡,又一面催我道:“安卡,听话。我的背今晚又痛了。”她弯下腰,轻轻地吻了尼古拉。 “晚安,尼古拉。上帝保佑你。” “晚安,妈妈。明天带我们去海边吧!” 我站起来,轻轻抱起尼古拉,弯腰亲吻妈妈。我们的目光相接,我说道:“晚安,妈妈。我爱你。” 她试图回答,却发不出声来,眼底涌上复杂的情绪。最后,她终于说:“上帝保佑你,安卡。” 我把尼古拉抱回我们的房间,轻放在他的小床上。 “你觉得我们会去海边吗,安卡?”我帮他脱鞋的时候,尼古拉又问。 “我说不准,尼古拉。我只知道,你要是不赶紧睡觉,妈妈也许会改变主意,我们明天就哪儿也去不了。” 慌张的神色掠过他的小脸“我睡着了,安卡。你看!”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假装熟睡,努力憋住笑意。 “晚安,小家伙。”我亲亲他的额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缓缓地脱下衣服,犹豫地钻进薄被里。 房间另一头,尼古拉的呼吸渐渐平缓,想是真的睡着了。我不像他那么幸运,我会整夜地翻来覆去,并且在妈妈推门看我们的时候假装睡着。 后来我大概陷入了假寐,因为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哭泣的声音吵醒了。起初我以为是尼古拉,而当我的大脑从迷梦里清醒过来,便意识到声音来自妈妈的房间。 我悄悄起身,穿过房间来到门口,想去安慰妈妈,却看见她坐在桌边低声啜泣,面前放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微弱的光芒在黑暗的重围之下挣扎着。我又迟疑了。她手里握着一支羽毛笔,大概是在写日记,我想。因为我知道她有记日记的习惯。 我在门口悄立片刻,之后又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没有被妈妈发现。人有时需要独自待着,我知道的。妈妈以为我们都睡着了,就让她这么认为吧。我躺回床上,无声地哭着入睡。 第九节 清晨悄然降临,黎明渐强的光线透过窗户,肆意地吞噬着任何烛光都无法驱散的暗影。房间另一头,尼古拉依然沉睡着。 我一把掀开被子,让全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连续第二个晴天了,我提醒自己。也许过去几周的恶劣天气终于要转变了。这段时间,多少次我早晨醒来,都在三月的清寒里发着抖迅速地穿衣。但今天的感觉就像是夏天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让自己沉浸在过往夏天的回忆里。但客厅里传来的动静打断了我,又将我唤回现实。妈妈在为旅途作准备,她应该需要我的帮忙。 我下了床,站在淡淡的阳光里伸着懒腰,直到背上和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然后再放松,使自己的身体变得灵活柔韧,为今天即将到来的一切作好准备。我走到房间幽暗的一角,就着那里的水池濯洗身体,将昨夜睡眠留下的死寂昏沉彻底赶走。 今天,因为可以借助太阳的温度恢复干爽,早晨的洗濯也变得叫人喜欢了。整个漫长的冬季,沐浴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很多时候我还必须先把水池里的冰敲下来,想到那情景,我都禁不住一抖。 我转头,看见尼古拉已经醒了,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我。他的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纯真笑容。 我穿上一件麻布罩衫和一双磨损得厉害的小牛皮鞋。这双鞋是我十一岁的生日礼物。那时学校里的朋友们都羡慕我,回想起他们争吵着要试穿的情形,我不禁扬起了嘴角。 那样美好的回忆。 但却只是回忆。 现在,我十二岁了,长大的脚把鞋子的小牛皮撑到了极限,穿起来总是很不舒服。但抱怨也没有意义,因为我只有这一双鞋。 “是妈妈的声音吗?”尼古拉问道。 我也听见了,妈妈一边干活一边低哼着小曲。我一边听,一边就咧嘴笑了。这是个快活的信号,再加上充满房间的温暖阳光,使我的心一下子就轻快起来了。 “起床了,小家伙。”我唤道,“妈妈正在打点行装,我们得去帮帮她。今天我们要开始一场新的冒险了!” 第十节 我看见妈妈正仔细地把我们的家当装进一个小木箱中。 “安卡,早安,亲爱的。”妈妈拥抱了我,“昨晚睡的好吗?” “很好,妈妈,谢谢。”其实我并没睡好,不过我知道说出真相毫无意义。 “尼古拉呢?” 这回我倒是可以坦白些,于是健谈了起来:“他睡得很好,妈妈。他刚刚醒来,还在为期待的旅途穿衣打扮呢。他真兴奋,妈妈!真的,你该看看他笑得多开心!” 妈妈的脸上也绽放出神采。 “那你呢,妈妈?相信你也睡得很好?今天早上看你似乎心情很好。”我没有告诉她昨晚见到了她伤心难过的样子,但是希望她能透露一点,我便可以顺势问个究竟。然而我没能如愿。 “安卡,我们已经花了够多时间缅怀过去。现在我们得拥抱未来。这就是我正在做的,如你所见。” 她刻意地笑出声来,向那个半满的箱子指了指:“这儿恐怕没什么可帮忙的,孩子。” 我向箱子瞥了一眼,就知道妈妈是对的。我们所有的东西差不多全都打包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另外,”妈妈又道,“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嗯?” “早上你带尼古拉去散散步。” “散步?”这是个出人意料的要求。我知道我们一分钱都没剩了,当地的小贩也早就不让我们赊帐了。 “绕着镇子走走,安卡。和你的朋友……和这个你出生的地方告别。”妈妈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哽住了。 她牵起我的手:“或许是最后一次,再去爸爸的墓地看看吧?安卡,请你理解,不论如何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梅吉迪亚了。至少,在这场邪恶的战争结束前是回不来了。” 她再次指了指那箱子:“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会装进这个小箱子里带走,安卡。而比它们重要得多的,则是我们的回忆,关于那些美好过去的回忆,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够夺走。拜托了,安卡,照我说的做。带上尼古拉,最后再看一眼你们的家乡。” 我看见一滴泪水滑落妈妈的脸庞,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我当然要到爸爸的墓上做最后的道别。但我没法遵照妈妈的话去找过去的朋友们,他们全都背弃了我,除了一个人。我想到了赖莎,意识到妈妈是对的。如果连那份友谊都在这段时间变味了,那也是我们两人身不由己,束手无策的事。我不应该把赖莎父母的想法怪罪到她的头上。 “你当然也和我们一块儿,是吗?”这并不算是个问题,因为妈妈不可能不去和爸爸做最后道别的。所以她的答案才更叫我吃惊。 “不,安卡。我必须留在这儿。” “可是妈妈,为什么啊?” 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连自己也不确定,“我们的通行文件会在今天上午送来。”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希望得到她进一步的解释。 “昨晚一个军官来过,”妈妈说,“他说今早会把文件送过来。” “昨晚?但……”我的声音拖长了。我不记得有谁来过,如果有人来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是你上床睡觉后才来的,很晚。”妈妈的声音颤抖了,她努力克制着。“那时你已经睡着了。” 我看向她的眼睛,而她避开了。我只能推断昨夜并没有人来访,但妈妈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呢? 我满心困惑,或许还掺杂着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没有拆穿妈妈的谎话。最终一切都会明白的,我相信,妈妈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第十一节 这时,尼古拉出现在了门口,冲我们露出大大的笑脸:“我们是不是该上火车了?” 妈妈趁这机会中断了我们的对话,转身去拥抱尼古拉,而我也不再追问了。在墓地与爸爸伤感地告别之后,我和尼古拉手牵着手走在梅吉迪亚的大街小巷,弟弟对接下来的火车旅行很是兴奋,喋喋不休,而我则细细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想把从小到大都不曾留心的熟悉场景一一印在脑海之中。 小镇上处处可见近来衰败毁坏的痕迹,然而在此刻的我眼中,它却显得格外美丽,想到即将离开它了,我便感到一阵难过。快到赖莎家的时候,我的心情更沮丧了。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朋友,如今却只剩下赖莎一个。我只好安慰自己,如果友情这样容易破裂,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算不上真正的朋友。 可赖莎对我而言意义不同。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这足以让我哪怕冒着激怒她父母的风险,也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们来到了赖莎家门外,想到现实的情况,我便感到十分气馁。自从爸爸被捕之后,赖莎的父母就禁止我们往来了。我们只在放学后偷偷地见过几面。此刻我就站在她家门口,手悬在门上,却没有勇气敲下去。 “安卡,快点!敲门呀!”尼古拉开口催促我,带着小孩子的急躁,对我心里的纠结一无所知。他说着便走上前,踮起脚尖,小手紧握着黄铜门环,在门板上敲了几下,替我完成了这件难事。 “谢谢你,尼古拉。谢谢。” 弟弟在门口欢快地蹦着,我则心情沉重地静静站在那里,为接下来的照面提心吊胆。我该如何向赖莎的父母解释呢?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我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女儿了。可是孩子们的这种友谊对大人来说算什么呢?恐怕是一文不值吧。 我希望开门的是她的母亲,因为我想,和女人沟通这些该会比跟男人要容易些,但是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开口,门就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赖莎的父亲,马克西姆先生。 有那么一会儿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根本不敢开口说出自己的目的。他瞪着我,显然被我的莽撞吓了一大跳,想不到我居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违背他的权威,在发生了那些事之后,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他家门前。 “安卡?” “求求您,我必须见见赖莎。” 他的身子拦在门口,这个姿势更加肯定了他要说的话:“孩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许再来我家。” 泪水涌上我的眼眶,我恳求地伸出一只手,“求求您了,就这一次。我们今天就要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我必须和赖莎道别。” 我那好朋友的父亲对我哭泣的请求无动于衷,默默摇了摇头,退回屋里,一手握住了门把,“走吧,安卡,这里不再欢迎你了。” “不!求求您了!别这样!”想到再也见不到赖莎,我的眼泪止不住浸湿了脸庞。“我必须和她告别。赖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我的话想必动摇了马克西姆先生,他迟疑片刻,向前跨了一步,来回看了看街上的情况。终于,他再度转向我,拉开门道:“她在里屋,你快去告个别,说完就走吧,孩子。” 第十二节 得到许可,我便不再迟疑,一步跨进了门。 在过去太平的日子里,我曾来过赖莎家很多次,所以一进门,我便熟练地匆匆地往里走去。尼古拉也被叫了进来,以免他站在外面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赖莎家的光景虽然比我们家好一些,但仍有种种迹象表明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很多家具都不见了,也许是卖掉来维持开支了。我也知道,如果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的话,那么赖莎一家的日子则是尤其艰难的。 他们家是俄罗斯移民,在邻国的剧变中避难到此。现在回想过去那些事,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时候他们刚到梅吉迪亚,没有住所也没有工作,几乎不会说本地语言,正是我的父亲让他们渐渐融入这里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赖莎的时候。如今我们已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甚至想不起不认识彼此的时光了。 我轻轻推开门,看见赖莎正坐在桌边缝衣服。她抬起头,一见是我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从椅子上跳起来迎向我,一面高兴,一面又感到疑惑,因为我已经太久没能来看望她了。在我父亲被处决后,她的父亲便禁止我们往来了,而此时我却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家里。 “安卡!你怎么在这儿?如果让爸爸发现你……” 赖莎的父亲出现在了门口,“没关系,赖莎,是我请安卡进来的。我刚知道她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这样吧,安卡?” 我点点头,对于赖莎父亲态度的突然转变,我和赖莎一样困惑。我答道:“我们中午就要去火车站了。” “火车站?可是安卡,你要去哪儿呢?和谁一起?去做什么?”赖莎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好像生怕她的父亲在她问完之前就会反悔一样。 她一边问一边来到我身边,我们拥抱在一起,感受着那份从未消失的友谊。她哭了起来,这一刻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尼古拉,过来,我们走吧。”我听到她父亲开口说道,“让这两个姑娘单独待一会儿。” 我越过赖莎的肩膀,看见她的父亲把尼古拉带了出去,并关上了门。我们依偎着对方,感受彼此温暖的存在,然后我握着赖莎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开,细细看着她的脸。 她冲我恳求地说:“安卡,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真的要走了吗?” “是的,赖莎。我,还有尼古拉和妈妈……这是我们最好的打算了。” “可是,你们要去哪儿呢?” 我摇了摇头,“我不记得那个地名了。大概是某个安置营地,我们会到那里安家,在那儿工作,直到战争结束。我只知道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因为我们要坐火车,之后……” 我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不知该如何表达。“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了,但总比待在梅吉迪亚要好。我们在这里已经一无所有了,赖莎。请你理解我。你是我最后的朋友,而你的父母却不允许我和你见面。” “可是父亲今天让你进来了,安卡。也许他改变主意了呢?”她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那是因为他不想和我们在门口争执,惹人注意,赖莎,仅此而已。还有,就是让他的女儿和她最好的朋友最后道个别。” 赖莎又抱住了我,说道:“不,安卡,不是最后的告别。等战争结束了,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会的。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人们又会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一定会结束的,安卡,不然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你去哪里,发生什么事,请答应我一定要记住我。记住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一起哭了起来,只有最好的朋友才会这样。 我记得爸爸曾经问我,普通的朋友和最好的朋友之间区别在哪儿。我回答他,在最好的朋友面前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可以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而不必担心会失去这份友谊。 此时此刻,当我们拥抱着彼此,我知道,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赖莎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在一起哭泣,并不觉得难为情,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彼此的慰藉。尽情渲泻了泪水后,我们便聊起了天,说着没有意义的话,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聊着无关紧要的锁事,享受着只有孩子才能体会到的,畅所欲言的快乐。 第十三节 最后,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赖莎的父亲在门上轻轻敲了敲,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这时我和赖莎已经发泻完了心中的愁闷,又在一起有说有笑了。 “安卡,我现在必须请你离开了。”赖莎的父亲说,又加上一句:“拜托。” “我明白。”我应道,再次转向赖莎,和她再一次紧紧地拥抱。 “永远别忘了我,安卡。”赖莎说,她取下了自己的护身符项链,戴在了我的脖子上。以前我从没见她取下来过。“答应我一直戴着它,安卡,就像我一直都在离你的心很近的地方。” “但是赖莎,我不能……” “你必须收下,安卡。等我们重逢的那天再将它还给我。爸爸,那样可以吗?” 我转向赖莎的父亲,征求他的同意,才能收下这个友谊的信物。他勉强地点了头。 “我会永远珍惜它的。” “等我们下次见面时,一定要立刻把它拿给我看,安卡,不管那是多少年以后。” “人在物在,我保证,赖莎。” “你会写信给我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 “好,那么再见了,安卡。我最亲爱的朋友。” “再见了,赖莎。” 我们最后拥抱了彼此,我便随赖莎的父亲离开了房间。当他关上房门时,我在门口回过身去,依依不舍地向赖莎挥手道别。她一边冲我挥手,一边抹着泪水。房门关上的刹那,我知道我们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 “安卡。”赖莎的父亲在大门前停步:“我希望你明白,对这样的结局我也非常难过。” 我抬眼看向他,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悲哀的面孔。 “我并不想把你们俩分开,”马克西姆先生静静地说,“我珍爱我的女儿,也看重她的朋友。尤其是你,安卡,你想必知道我和你父亲曾经多么亲近,直到……” 他牵起我的手,“你还太小了,不会明白的,安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所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请相信我。在你父亲出事之后,还让你和赖莎继续交往是很不明智的,对你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去理解,去相信他的所为是出自好意,但最后还是无法接受他的理由。 “在我们搬来你的国家之前,我们在自己故乡也遭到过迫害,安卡。我们已经目睹过这种事了。请你理解,我阻断你和我女儿的友谊是为了保护她,而不是使她痛苦。” 我不知道要如何应答,于是不作声地听着。 “你是个很棒的孩子,安卡,完全不该遭到命运那样残酷的对待。可我们无力改变一切,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但愿最坏的命运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而你父亲就错在这里,安卡。他是个勇敢的人,可这些凶残的家伙根本不把勇气放在眼里。你父亲是个英雄,他值得你骄傲。” 他的话抓住了我的全部注意。 “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教训,安卡。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的所为都是为了赖莎好,把她的安全摆在了她的童年友谊之前。请原谅我,安卡,正如我希望赖莎有一天也能原谅我。现在去吧,愿幸运眷顾你,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不论你去向何处,赖莎会永远记得你的。”他用瘦长的手指拿起我颈上的护身符,将它轻轻塞进了我的外套里,然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下次再见到她时,记得一定要把这个还给她。” 如果这些话,我听得那样幸苦,说的人又该多么难受。我看见他的黑眼睛里涌上泪水,知道他的每个字都是肺腑之言。他很恐惧。为他的家人而恐惧,为他的妻子凯瑟琳,还有他唯一的女儿赖莎。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人的怨恨,是他将我和我的朋友分开的。现在我对他却只有同情。 我握着他的手,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亲,“我正努力理解,马克西姆先生。我很努力地在理解。请保护赖莎,别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我的心永远和她在一起。”我转身,拉起尼古拉的手走上街道,没有再回看一眼。 回家的路途漫长而阴郁。尼古拉已经累了,央求着我抱他,但我没有心情答理,我的思绪缠绕在别的事上。到家时,我在门口停下,让尼古拉先进屋。 “你先进去,尼古拉。我一会儿就来。” 尼古拉仰头看着我:“你怎么哭了,安卡?” 我竭力保持着镇静,“是我的眼睛里进了沙子,小家伙,没别的。进去吧,去看看妈妈打点行李是否需要帮忙。现在肯定快到上火车的时间了。” 尼古拉被我一语点醒,欢快地奔进了屋,留下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泪水再度涌了上来。 第十四节 我们在列车出发前及时赶到了站台。上午天气逐渐由睛转阴,到了午时天空压迫似地低垂着,像一条可怕的灰色毯子,预示着又一场风暴的临近。风力渐强,无情地卷起眼前阵阵尘土,此时的我真希望地面再次被雨水浇湿。而这个愿望倒是不难实现。 到了车站,妈妈从站长办公室里领取了旅行文件的单据。她之前说这些东西会在早晨送到我们家里来的,当时我想质问她这件事,但还是作罢了。前不久发生的事情让我学到了教训,知道这类疑问只会造成我们之间的矛盾。 妈妈接过那些纸时,我偷瞄了一眼,但上面全是德语,我一个字也看不懂。站长明确指示我们要先乘火车前往布加勒斯特,我们伟大的首都。 我把行李箱倒放在铁轨边的地上,让妈妈坐,但她情愿站着,于是我和尼古拉一起坐下了,试图让他有点事干。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我们所有的家当都在这个箱子里了。这就是我们的过去留存下来的全部,也将是陪伴我们走向未知将来的一切。这想法使我认清了现实,因为我记起我们去康斯坦察度假时,行李有三个这样的箱子,而那次只不过是离家几天而已。 当尼古拉兴奋的叫声使我回过神来,这些愁绪便迅速消散了。我的感官被世事侵扰而变得麻木迟钝,但尼古拉的眼睛和耳朵仍然灵敏,尽管风暴正在聚集,他仍然立刻就发现了远处长长的蒸汽,听见了火车接近的声音。 “别太兴奋了,尼古拉,”我柔声提醒他,“也许这并不是我们等的那列火车。” “但它就是,安卡。我知道它是。”弟弟认定了他的想法,叽叽呱呱兴奋地说:“快瞧!你看见了吗!妈妈,我看见烟了!” “是蒸汽,尼古拉,蒸汽。”我不假思索地纠正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节,但爸爸生前总说随意使用语言是头脑懈怠的表现。就像爸爸告诉过我的许许多多事情一样,在他过逝后,这些话又多了一重新的意义。 现在,弟弟开心地看见火车头已经开到我们面前了,当它经过时,轮子的摩擦和蒸汽的呼啸声震耳欲聋,紧随其后的就是布满尘垢的长蛇般的车厢,最后,这笨重的行列伴随着刺耳的噪音和一阵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小尼古拉彻底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目瞪口呆,拼命想要数清经过我们面前的车厢。 当蒸汽消散,那些车厢突然忙碌起来,车门开了又关,人们爬上爬下,出发或抵达。妈妈拉了拉我的胳膊,催我跟上她。 我一把抓起行李箱,推着尼古拉,急匆匆地跟上妈妈的脚步,她一路走向距离最远的车厢,拉开门让我们上去。我把箱子抬上楼梯,然后把尼古拉抱上去,叫他赶快去找位子坐。 列车尾部的车厢里,乘客就只有一个犹太家庭,所有犹太人都被要求在衣服上缝上黄色的星星,所以极易辨别。他们挤在离我们远远的角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就座安顿。 妈妈似乎没注意到他们,或者她注意到了,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把我们引到车厢的另一头,自己背对着那些人坐了下来。尼古拉和我坐在她的对面,恰好能看清挤在一起的那家人,尽管出于礼貌,我试图装作并不好奇的样子。 第十五节 我们刚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声,火车晃晃悠悠地开动了。机车的轮子尖叫着,迫不及待地在潮湿的轨道上牵引而行。我们突然动了起来,车厢随着加速而缓缓地晃动。 起初,引擎上冒出的蒸汽叫嚣着仿佛要吞没我们。火车加速后,大风吹散了蒸汽,透过雨滴溅落的玻璃窗,我们看着梅吉迪亚永远地消失在视线中。 我有些害怕。 孤独又恐惧。 我靠到妈妈身上,握住她的手,我的举动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望着我,笑了笑,紧握住我的手。 她仿佛了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安卡,我的宝贝,这将是个全新的开始。这一切肯定不容易,但是只要我们齐心协力,相信万能的主,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会看到这么一天的。” 这些话让我放松了一些,这是我最近几个月来听到的最乐观的话。我们当然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们必须要有希望。毕竟,再没有什么能比我们之前经历的一切更可怕了。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 “尼古拉,别这样盯着别人。是我教你这么没规矩的吗?”妈妈提醒弟弟收敛他的好奇心。他对同车乘客的装扮非常感兴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们,时不时和一个大约8、9岁的女孩眼神交汇,这个女孩是这拔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在妈妈的告诫下,尼古拉只好别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我的注意力也被那家人吸引了,当然不是出自和尼古拉同样的原因。梅吉迪亚的犹太人不多,虽然不是有意排斥,但我们家从来没有和他们当中任何一人打过交道,对我而言,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可以弄清他们为什么总能轻易地招来嘲笑和辱骂。 可惜这样的打算注定要失败。因为除了他们的衣装,尤其是他们被迫戴在袖子上的区分身份的臂章之外,他们看上去实在是平凡无奇。 尼古拉很快厌倦了窗外的风景,又一次关注起这些乘客来。我明白他毫无恶意,于是选择帮帮他,满足他单纯的企图。在尼古拉观察他们的时候,我便随意的交谈吸引妈妈的注意力。 我不停换着话题,谈谈风景或是火车的行进,而这些努力却徒劳无功,因为妈妈此时完全没有闲聊的心情。终于,我不得不想些更实质的内容来说,一半是为了占据妈妈的注意力,一半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妈妈,你再说一次,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是布加勒斯特,安卡。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不,我是指到了布加勒斯特之后。你提过一个怪怪的名字。” “安卡,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在什么地方真的重要吗?就算是在特兰西瓦尼亚山谷的深处我也不在乎,只要我们能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就行。”她那温柔的手指握紧了我的手,“我这会儿真的记不起来了,安卡。” “我只是好奇而已。给你的旅行文件中没有写吗?” 我的坚持终于有了效果,妈妈叹了一声,不情愿地从钱包里翻出了相关文件,递了过来。她得意地对我笑笑,她的目地达到了:“看到了吧,安卡,这些东西对你对我都是毫无意义的,除非你突然看得懂德文了。” “我能看懂一点德文。” 车厢末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那位满脸胡须的犹太人迟疑地看着我们。 “请原谅我打断了你们,可这车厢太小了,我自然就听见了。如果……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为你们翻译一下这个文件。” 我看见妈妈听到他说话的瞬间就僵住了,不敢转过身去面对他。 我小声对她说:“没关系的,妈妈。相信我,让他试试吧。” 她不愿回答,但是眼睛看向了一边,仿佛突然对窗外风景有了兴趣。我站起身来,迟疑地朝着犹太人一家坐的地方走去,递出文件,就像递出了一份和平协议。 我走到这男人身边时,他笑了笑,一手接过了文件,另一只手示意我坐下。我犹豫不决地照做了,我的眼神从这男人和他家人身上跳到了相邻车厢的连接处,担心会有人打断我们。 “别担心,朋友。我明白你的忧虑,不过如果有警卫走到这里来我们一定会注意到的,放心吧。我们先来看看你的文件内容吧。” 他的目光简略地扫了一下文件,然后把它们放在了膝盖上,又对我笑了笑:“我叫哈伊姆。”他说,“这是我的妻子果尔达,还有我的女儿伊洛。”他又看了看文件,说道:“你一定就是安卡了,和你一起的是你的妈妈和弟弟。别怕。”他看见我吃惊的表情,马上出言安抚,“你们的名字都列在这份文件上面呢。至于你的问题,你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都是到克拉科夫的。” “波兰?”妈妈听到这话立刻忘记了她的沉默政策。她担忧地看着车厢那头,说道:“您肯定是看错了吧?” 第十六节 哈伊姆为了保险起见,又看了一次文件,“没错,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你们将在克拉科夫集合,然后被带往安置营地,就跟我们一样。” “跟你们一样?可你们是犹太人。”妈妈无法掩藏她难以置信的语调。 哈伊姆并没有介意妈妈的言论,他答道:“我觉得这只是一种临时的手段,为我们提供工作和养家糊口的途径,直到战争结束。我相信现在欧洲各地的人都被送往这样的营地,犹太人和外邦人都一样。不管怎么说,这段旅程中我们会一直同行了。你还是不愿和我们坐在一起吗?” “过来吧,妈妈,这里还有很多位子呢。”我招手示意妈妈也坐过来,但她拒绝了。而尼古拉则毫不犹豫地跑过来,坐到了那个小女孩旁边。他们立刻玩在了一起,好像他们从小到大都是好朋友一样。那个男人的妻子,果尔达,再次恳切地邀请了妈妈,于是妈妈不情不愿地加入了我们。 就这样,我们大伙儿成了朋友,漫长的旅途也变得愉快多了。每当列车停下来补给燃油和清水,或者是进站的时候,我们两家人都会迅速地分开来,没有事先招乎,也无需任何解释,就是担心会有其他人走进这个车厢。而当列车重新出发后我们又会很快坐回一起,一种看似不可能的友谊纽带就这样形成了。 这家人准备得比我们充足,他们随身带着点心,也毫不犹豫地跟我们分享了这些吃的,尽管只有小尼古拉不受礼节规范的束缚,能够一心一意地享受他们的好意。因为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报。 夜幕降临,列车轰隆隆地穿过寂静的乡村,我们两家人之间渐渐越来越坦率了,最后,即使是妈妈也能放松地和对方相处了。 第十七节 我们后来得知,这家犹太人正是来自康斯坦察,他们很高兴地听我讲述了前些年在那里养病度假的经历。当我们继续聊着,连妈妈也变得投入起来。 也许这是第一次有人对爸爸的不幸表现出了真挚的同情,果尔达抱住了妈妈,陪她一起流泪,我能感觉到这让妈妈的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我们也倾听了这家犹太人以及他们的亲戚和朋友是如何接连遭受了铁卫团和纳粹迫害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爸爸被枪决是我所能经历的最难过的事情了,但哈伊姆讲述的那些故事使我意识到,爸爸的死并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全世界那些一度文明发达的国家,正在迅速地退回野蛮状态。 “我向上帝虔诚地告罪,”哈伊姆最后说道,轻柔而坚定地握着我的手,眼神谦卑地望着天堂的方向,“可我担心我们已经冒犯了主,因为他没有回应我们的祈祷。也许,我们的营地会是所有人的一个新的开始。我真心希望如此。” 他转向我说:“可是安卡,我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事。我知道我们是犹太人,你们的路和我们不同,但是请认真听听我说的,把这些话时刻记在心上。” 他的手握紧了,似乎是要为他接下来说的话再增加一点份量。 “孩子,我们到达布加勒斯特之后,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避开你的视线。不要感情用事,不论视而不见让你的心里多么难受。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马上服从,不要质疑,不能逾矩,也不能敷衍。答应我,你会时时把你的弟弟带在身边,你的手要一直挽着你妈妈的胳膊。” 我望向他眼眸深处,看见他泛起的泪光。以前我从未见过男人哭泣,而今天,先是马克西姆,再是哈伊姆都在我的面前哭了。我心有感触,也哭了出来。 “也许,孩子……我只是说也许……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能见到彼此,那时候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做朋友,正如现在这两个孩子这样。”他指了指尼古拉和伊洛,他们互相挨着静静地睡着了。 然后他松开了抓着我的手,瞥向窗外,“但是现在,我们很快就要到布加勒斯特了。从现在起,我们要再次装作完全不认识彼此。再见了,我的朋友们。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布加勒斯特车站的灯光就照进了我们的车厢,我们匆匆交换了道别的话语,当火车颤动着停下来的时候,妈妈紧张地把我和睡眼惺忪的尼古拉一道拽走了。尼古拉大声地反抗着,不能接受他和那个女孩的友谊就这样突然结束了,连一句解释也没有,然而妈妈严厉的警告迫使他待在了我们身边,同时伊洛也被她的父母约束住了,尽管也少不了一番吵闹抗拒。 我们静静坐着,等待着车上警卫的指示。 <hr /> 注释: 第十八节 布加勒斯特的车站比梅吉迪亚的规模大多了,整个建筑由高大威风的栏杆、立柱和顶棚构成,似乎既能挡住最糟糕的天气,又能有效地驱散那些在它巨大的顶篷下来来往往的机车喷出的蒸汽和烟雾。但即使如此,木馏油和机油的气味仍交织在一起,几乎难以抵挡地冲击着我的嗅觉。 警卫终于到了我们的车厢,先走向犹太人一家,让他们下车到车站远处的一栋楼里,其他犹太人也在那里集合。他们顺从地跟随着他的指示,只有小伊洛回头看了一眼我们所在的方向,随后她妈妈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困惑的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 警卫又转向我们,我没注意他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只顾望着那犹太人一家,因为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他们的目的地明明和我们一样,却要在这里就被分开。 我听见妈妈提高了声音,对警卫的指示提出疑议。 “一整晚?你确定没弄错?我还带着两个孩子呢。” “很抱歉。” “不,这叫人没法接受。你们为什么没有提前告知我们?” 警卫放低了声音,“拜托,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别大吵大闹,引人注目。” “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妈妈坚持道,“为什么连犹太人都被带去了舒适的地方,不可能……” “安静点,女士!”警卫尖锐地打断了她的话,“规矩可不是我定的。你为什么不去找盖世太保谈谈你们的问题?” 在这赤裸裸的威胁下,妈妈的怒气再也发作不了了。我抱紧了妈妈的胳膊,直视警卫,说道:“抱歉,我妈妈太累了,她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是不是呀,妈妈?”我摇了摇妈妈的手,悄悄地恳求她别再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有位盖世太保已经从远处望了过来。妈妈一定也注意到了,于是她点了点头,把尼古拉紧紧搂在自己身边。 “你很聪明,孩子。”警卫说道,“这会儿就努力睡一下吧,夜晚很快就过去了。天亮的时候你们将收到进一步的指示。” 我们只好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现在我们加倍感激妈妈在途中允许我们和犹太人一家分享他们的餐点。 幸运的是,我们在这段旅程中都太累了,尼古拉起初对车站上的繁忙感到十分好奇,又对新朋友的离开耿耿于怀,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舒服地睡了过去,头枕在妈妈的膝盖上。 我拿出自己的外套给他当毯子,准备在这冰冷的车厢里哆嗦着度过这个夜晚,同时还要让妈妈相信我很舒服,因为我担心她会坚持把她的外套给我。 尽管窄窄的木凳子让我浑身不适,我终于还是睡着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从前愉快的记忆填满了我的梦。 <hr /> 注释: 第十九节 有时候,一个人的梦境会变成他醒时的真实经历。我的梦便是如此。数不清多少个小时,我沉浸在过去的欢乐之中,在黑海岸上的泡沫里蹦跳,年少而无忧无虑,和妈妈与尼古拉在一起,当然,还有亲爱的爸爸。 但是,正如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们的假期也是如此,该回家了。我在梦里重现那时的归途,上火车的情景历历在目,车站,蒸汽急流,还有车轮摩擦铁轨的尖锐声音都令我兴奋不已。梦境与现实混在了一起,突然之间,那遥远康斯坦察的列车上砰然关闭的车门,变成了现在这列火车砰然关闭的车门,而这趟列车正行驶在饱受战火蹂躏的布加勒斯特。 我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将回忆的残留从脑海中清除,与此同时,则看见妈妈的脸正冲着我,微笑地说着什么,但她的话语我仍听不见。 突然间我感觉自己被谁抓着肩膀不住摇晃,我猛然坐起,甩开了头脑里无关现实的一切,意识到推我的人正是尼古拉,他正焦急地唤我醒来。 “醒醒,安卡!醒醒!我们要下车了!” 我们迅速加入到人群之中,涌向车站大厅,害怕会错过重要的指示,被困在布加勒斯特。 穿着制服的军官用德语、罗马尼亚语和其它我听不出来的语言吼叫着命令。我们按照指示在大厅的一侧站成一列,看来像是按照国籍或者语言被分至不同的队伍里。反应慢些的人就会被施以暴力,那些纳粹军官对孩子、老人和体弱者毫无耐心,我震惊地看见他们用步枪的枪拖击打那些动作迟缓的人。 幸好妈妈用她的外套罩着尼古拉,我松了口气,又想起了哈伊姆的建议,于是目光朝下看,一手挽着妈妈的胳膊,一手拖着我们的箱子。 我们加入到一群罗马尼亚同胞中,伫立等待,焦虑地看着人群被分离开来。盖世太保军官们对那些还没站好位置的人越来越恼火,用德语大吼大叫,好像提高音量就能打破语言的障碍似的,而受到命令的平民们只是一脸困惑,我也和他们一样什么都听不懂。 大厅里“砰”的一声枪响。只听一声尖叫过后,整个车站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大厅中央的一个盖世太保身上,他的脚边伏卧着一个男人,而手里则是一把还冒着烟的手枪。 男人的躯体摔倒一般躺在地上,脑袋周围形成了一个血泊。目睹那个场景,我的双腿便发软了,胃里也开始翻腾。一个女人抽泣着从那些拉住她的平民里挣脱出来,扑倒在那个男人身上,对开枪的军官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听不出她讲的是哪种语言,但身后有人低声说她是来自匈牙利的马扎尔人。 我迷惑地转向妈妈,惊讶地看见她正面朝着另一边,柔声安慰躲在她外套下的尼古拉,把他和眼前的可怕场景隔离开来。 “转过头,安卡。”我听见妈妈说。“别让他们发现你在盯着看。静静地站着就好,很快就会过去的。” 妈妈和尼古拉都安然地站在我身边,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哈伊姆身上,他的妻子果尔达和他们可爱的孩子伊洛,她和尼古拉刚刚成为了好朋友。我扫视大厅寻找着他们的身影,第一次注意到这里一个犹太人都没有。 在我将思绪收回之前,那个男人横死之处又有一阵骚乱,然后,我充满恐惧地看着两个铁卫团军官抓起那男人的双脚,粗鲁地将尸体拖走,在地上留下一道污浊的血迹。 车站大厅里的混乱和嘈杂,被警醒的秩序和阴郁的沉寂取代了,打破这种气氛的只有那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至于我们其余的人,只是站在原地旁观,不知道还能指望什么。不知道对那条消逝的生命我们本该做些什么。 恐惧像有形有质的浓雾一样笼罩着我们。 第二十节 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那些军官又开始针对不同的人群,用不同的语言下达命令。一名铁卫团中尉站在我们这一小群人面前(大概有两百名罗马尼亚人),对我们宣布下一段旅程的指令。 我专注地听着他的话,生怕违反了任何命令,惹怒盖世太保。 “火车很快就会到站,把你们送去克拉科夫,你们将从那里被转移到各自的营地重新安置,”中尉宣布道,“好好保管你们的文件,那是你们最终目地的的凭据。抱歉地告诉你们,这趟旅行将不会太愉快,因为车上的空间有限,而路途又十分遥远。在这段非常时期,希望你们安静有序地配合我们。女人和孩子将和男人分开上路。” 副官举起一只手镇压反对的低语。 “安静!你们将分开上路,女人和孩子在一列车上,男人在另一列车上。这是出于你们的方便考虑,让你们不必共用有限的卫生设施,仅此而已。你们越早到达营地,就能越早和家人团聚。那里还有热水浴,干净的衣服和热汤等着你们。” 听到这里,人群发出一阵释然的低语声。有人问道:“那么路上到底要走多久呢?” 这名铁卫团军官冷淡地耸了耸肩,“请不要提问。一会儿你们会分到粉笔,请在各自的行李上写清你们的名字。这些行李也会被分开运送,为的是减轻你们的旅途负担。标记好以后就在这里集中上交,等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再归还。” 车站工作人员来到我们面前,分发变形的粉笔头。我拿了一个,在箱子的侧面一丝不苟地写上我们的姓氏:帕斯库拉塔。这时候,妈妈在我身旁跪下来,对我说:“安卡,把我的日记拿出来,我必须把它带在身边。” 我知道那本日记对妈妈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迅速地打开了箱盖,把那个宝贵的日记本拿了出来,刚做完这些,就有一个站台人员抓住了箱子的麻绳提手,要把它拖走。 “等一下!”我叫道,把箱盖牢牢地锁紧起来,生怕那点家什会在途中被弄丢。不能将行李带在身边已经够糟了,因为除了那些东西,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仿佛是回应我的担忧一般,我听见身后有个愤怒的声音正冲着铁卫团军官抗议。 “如果它们被弄丢了怎么办?”一个肤色泛红的男人生气地叫道,一只脚牢牢地踩住了自己的旅行箱,“这里装着我的全部家产,我最珍贵的私有物品。我要随身带着这个箱子。” 铁卫团中尉转向那个男人,大声地辱骂他,警告他立即把脚从箱子上拿开,服从命令。他的用词十分粗鲁,我只能略过那些污言秽语,简要概括他和男人的对话。站在我身后的那个男人不肯轻易屈服,愤怒地和军官的权威相抗。 在他争执的时候,妈妈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人群之后远离这两个冲突的人。我顺从地跟着妈妈,又忍不住对几米之外的激烈争吵听得入迷。 “你是个叛国贼,”我听见那个男人说,声音里充满了憎恶,“你穿着我们国家的军装,做的事情却和这些……这些畜生一样。”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老头子,”那名军官警告道,焦虑地四顾,“我只是在服从命令。” “命令?这些命令来自那些恶魔的化身!” 那名中尉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安静,你这愚蠢的家伙,尽管照我说的做。”他四下扫视,看见盖世太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压低了声音:“你明白吗,老头子?我也跟你们一样身不由己。” 那名反抗的男人反而更大声了:“我完全明白。你就是个叛国贼!和这伙邪恶肮脏的畜生狼狈为奸,就为了保住你这条懦弱的狗命!” “闭嘴!”中尉高声叫道,愤怒地从皮套里抽出了手枪:“给我安静,否则我就开枪了!” 当他掏出武器,车站再度陷入了寂静。妈妈将我拼命往后拉,又用外套把尼古拉裹得更紧了。她急迫地对我耳语,叫我转开视线,但我却做不到。 那个人声音里的情绪,甚至他的措词,听上去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我意识到了,那些关于叛国和懦弱的字眼,正是当初在梅吉迪亚的家门口,爸爸和铁卫团军官争吵时所说的话。在那一周之后爸爸就死了,被行刑队枪决,他的罪名就是挑衅铁卫团和他们纳粹上级的权威。我想要到那个人身边去,让他冷静下来,提醒他,告诉他爸爸的结局,但恐惧将我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周围的人都害怕地躲开了,那个男人还不屈不挠地站在那儿与军官对峙着。车站里所有人的注意现在都集中在他要说的话上。他的妻子在祈求他退让,他们的女儿,年纪只比我小一点,正歇斯底里地大哭着,她的妈妈一边安慰她,一边努力向丈夫央告。 “格奥尔基,求你了,别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就按他们说的做。这箱子不重要。有没有它都不要紧。” 名叫格奥尔基的男人就算听见了妻子的话,也对此充耳不闻,仍旧固执地站在铁卫团中尉面前。另有两个男人围住了那名妻子和女儿,一点点地将她们拉走。女人抵抗着,小女孩则大声尖叫。 现在,格奥尔基和铁卫团军官面对面地站着,一个手中有枪,不可一世,另一个手无寸铁,却勇敢而又愚蠢地顽抗着。一个盖世太保大步来到二人面前,那名中尉转过身,举臂,顿足,行了一个纳粹军礼。 顽抗的格奥尔基向脚下愤怒地啐了一口:“叛国贼!我耻于承认你是我的一国同胞!” 盖世太保军官无视他。“你遇到麻烦了吗,中尉先生?”他用生涩的罗马尼亚语问道。 “这人不肯将他的箱子和其它人的行李放在一起。”铁卫团军官反馈道,仍然迟疑地用枪指着那个男人。 那个纳粹党徒轻蔑地看了一眼格奥尔基,然后转向铁卫团军官,漠然地耸了耸肩。 “那就毙了他。” 这个命令一发出,人群便倒抽了一口冷气,男人的妻子尖叫出声,哀求丈夫向他们道歉,服从他们。妈妈拉扯着我,要我回避视线,可我没办法。我的目光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紧紧盯着那激烈的一幕。 “他不会开枪的。”格奥尔基沉静而自信地说,“我们都是罗马尼亚人。他不会向自己的同胞开枪,尽管他或许是个叛徒。” 那名中尉的脸上失去了血色,额上湛出汗水,握着枪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盖世太保军官微笑起来:“这是你证明他错误的机会,中尉先生。向他射击,就现在。我命令你。”他提高了音量。“开枪。” 铁卫团军官如雕塑般站在那里,他脸上的表情从傲慢转变为恐惧。那名盖世太保忽然抽出自己的手枪,顶住了中尉的脑袋。 “杀了他,中尉先生。否则我就杀了你。” <hr /> 注释: 第二十一节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车站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进出站台的列车都静止了。那男人的妻子和女儿恐惧地看着这一幕,甚至无法尖叫出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我眼睁睁地看见那名铁卫团中尉的手指,缓缓地扣上了扳机。 我再也无法忍受,终于避开了目光。一声枪响回荡在车站中,鲜血洒上地板,几乎飞溅到我的脚边。当我抬眼看去时,那不屈不挠的格奥尔基已经面朝下倒在了地上,血污沾染的衣服昭示着刚刚发生的无道暴行。 中尉仍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伸直手臂握着手枪,面如死灰地看着脚下被夺走了生命的男人。 现场的人群,甚至被害者的妻女都陷入了惊悚的沉默之中。没有人敢动。我缓缓地将目光移上那名纳粹军官的脸孔,他的枪仍指着铁卫团中尉的脑袋。 “你看,这很简单,”那名纳粹对他说,“就像这样。” 没有任何警告,他扣动了板机,铁卫团中尉倒下了,跌落在刚被自己杀死的男人旁边。这第二声的枪响猛地将我们惊醒了。没有人上前干涉,许多人都和我一样吓瘫了。我的两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跪倒在地,一面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见那名盖世太保转向了我们,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现在你们把箱子放到指定的地方,等着下一步的指示。都给我把嘴闭紧了,明白了吗?再有愚蠢的扰乱行为,我就杀了那个小孩。” 他随手用枪指了指附近的一个女孩,那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她母亲一把搂住了她,无声地抽泣,除此之外不敢再释放更多的情绪。然后那名纳粹转身走了,一边用德语吼叫着发号施令,使车站又回复了嘈杂忙碌的状态。 我想走到那对失去了亲人的母女面前,去安慰她们,然而恐惧使我失去了行动的勇气。我只能跪在地上旁观这一切,看着那两具尸首被拖走,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没人敢说一句话,也没人敢看另一个人的眼睛。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挣扎着欲冲破禁锢,却又被恐惧和震惊生生地压制住了。我发现自己正茫然地看着车站的地面,鲜血渗入尘土。妈妈始终没有回头,仍是紧紧搂着藏在她外套下的尼古拉,拼命地想要安慰他,转移他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我渴望有什么能够打破笼罩车站的沉寂,而至少,这个念头很快得到了回应。在那些粗暴的德语喝令声中,我看见远处那栋建筑的门打开了,一列犹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努力地在那行队伍里搜寻着,想找到前不久同我们成为朋友的那家人。终于,我看见果尔达和小伊洛的身影从大楼里出现了,她们看上去疲惫又惶恐。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这列队伍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哈伊姆和其他的犹太男人都不见踪影。 身后火车接近的噪音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车头驶进站台,后面拖着像是装载牲口的卡车似的车厢,至少有二十节,在它后面,又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车头拖着类似的车厢出现。起先我感到困惑,因为那些车门有的打开了,里面是空的,而车站上并没有等着运载的牲口啊。 然而,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列车刚一停稳,那队犹太人就接到新的指令,穿过大厅,陆续登上了那些空车厢。 那些上车有困难的人就被盖世太保军官暴力地推了上去,或者扔了上去。当一节车厢看上去已经很满了,仍然有更多的犹太人被硬塞进去,直到车门被挤得紧闭,每一寸地方都被占据。 一节车厢填满后,另一节车厢的门又打开了。当小孩,老人和体弱者脚步蹒跚,或难以爬上车厢的时候,盖世太保军官就用手枪或步枪拖殴打他们,将他们击倒在地后,又逼他们站起来,继续往车上爬。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令我震惊的不只是纳粹的野蛮行径,同时还有旁观者的胆小怯懦,竟无一个人愿意上前干涉。 当我想到果尔达和伊洛的痛苦处境,便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感到羞愧,即使我的脑中思考着帮助她们的办法,身体却拒绝付诸行动。刚刚亲眼目睹了三个人被杀,恐惧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他们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但鲜血仍残留在地上,缓缓凝结冰冷,那是他们惨死的生命留下的纪念。 此时,果尔达和伊洛已经来到了一节车厢边上,等着爬上列车。我煎熬地看着果尔达将她幼小的女儿举向车厢,小姑娘没能抓住冰冷的钢筋,朝地上栽了下去,疼得尖叫起来,那一刻我骇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当果尔达弯腰去抱女儿时,一个盖世太保用步枪猛击这位母亲,将她击倒在了地上。我本能地趋向前去,一个陌生人却握住了我的肩膀,阻止了我,我只得勉强控制住胸中的怒火。 而就在这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上演了。那个纳粹将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可怜的伊洛,她正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他则用德语尖声辱骂,骂一句就用穿着长靴的脚狠狠地踢她一次。我被一幕彻底骇住了,眼前的一切仿佛正以慢动作进行着,踹在女孩身上的每一脚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目光跟随着那些残暴的动作,而其余的感觉全都变得麻木迟钝,身体也无法动弹。 伊洛的母亲冲那个纳粹尖叫着,试图从他的暴力之下救回自己的孩子,但他把她一脚踹开,继续一次又一次地狠踢那孩子,断断续续地用德语叫喊着,每一句都伴随着长筒靴的鞋跟无情地跺在伊洛身上。 “尼古拉!” 身后响起一声尖叫,打破了困绑着我的魔咒,我转过头,看见妈妈正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几个男人用力地拽住了她,阻止她陷入危险。 我不明所以,又转向了大厅那一头的情景,当明白了妈妈失控的原因之后,我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尼古拉正穿过广场向伊洛冲过去,要用他六岁的身躯里全部的力量,撞向那个对他的小伙伴施暴的纳粹魔鬼。 第二十二节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浑身僵硬地呆立当场,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那一幕:我的弟弟冲过广场,尖叫着撞向了那名可恶的军官,紧抓着他的制服不放,用幼小的拳手击打着对方。 我仿佛陷入了恍惚之中,脑中想着要去保护尼古拉,实际上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在我周围,车站里的人们全都震惊地看着那个年幼的孩子。 就在我挣扎着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时,那个纳粹伸手抓住了弟弟的胳膊,恐惧一瞬间袭上我的心头,我感到尼古拉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挣脱了摁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正向着车站那头猛冲过去,口里尖叫着尼古拉的名字。我从未想象过自己能跑得那么快。 那名军官将挑衅他的孩子高高举起,尼古拉瘦小的四肢疯狂地挥动着,徒劳地想要摆脱他的钳制。我在距他们几米处止步,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 四下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注视着我们,等待着。就连尼古拉的尖叫都停止了,他的喉咙喊干了,再发不出一个音节。而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恐惧渐渐压过了先前的愤怒。 被人阻隔在车站那头的妈妈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着要军官放下她的儿子。就在我转向她的那刻,目睹了一名铁卫团军官用步枪拖猛击她的脑袋。我惊恐地看见鲜血从她的额角迸出,她的身子倒在了地上。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伤势如何,却又不敢采取行动,生怕下一个遭到暴力的就是尼古拉。 人群依然沉默,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那个举着尼古拉的盖世太保突然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冰冷、残忍的笑声,他似乎觉得自己被一个六岁孩子攻击的事十分有趣。其他盖世太保也都大笑起来,笑声在原本寂静的车站里回响,气氛陡然一变。铁卫团的人则迟疑地跟着他们一起笑。 平民们却都沉默紧张地观望着,为他们自己,还有我们一家的安危惶恐不安。 我和尼古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充满了恐惧和忧虑,两人都不敢动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纳粹用吼叫似的德语对他的同伙说话,他们笑得更加张狂,显然在拿我们取乐。然后他突然转身,毫不费力地把幼小的尼古拉扔进了牲畜车厢里。 我尖叫着弟弟的名字,下一秒就挤过伊洛和果尔达,往那节车厢上爬去,满脑子只有赶到尼古拉身边去这一个念头。 尼古拉晕眩地躺在车厢的地板上,我正努力照料着他,一回神,更多的犹太人被迫挤上了车,而我发现自己正被推向车厢的深处。 我拼命地从地上爬起,小心地抱着尼古拉,生怕他被挤伤。我挣扎地越过人群看向妈妈的所在,她正被人掺扶着重新站立起来,我不禁松了一大口气。只见血从妈妈头上的伤口里渗出来,淌过她的脸庞,那就是留在我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紧接着,厢门被关上了,我们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面拥挤的成年人的身体,几乎要将十二岁的我挤扁了。我尽力抱紧了尼古拉,无法抬手去安抚他,在黑暗中也看不见他的脸,无法确定他是否安好。我绝望地向身旁的人求助,但他们都不讲罗马尼亚语,或者他们会讲,只是不愿理会我的请求。我呼唤果尔达和伊洛,但没有回音,也不知她们是不是也在这节车厢里。 最后,我听见了火车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知道我们就要上路了。我祈祷这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 车厢突然一晃,火车开动了,长长的车身颠簸起来。我感到身边的人努力保持平衡,还听见有人跌倒的惊叫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腿,但我不敢松开尼古拉,腾出手去拨开它,几秒之后,那只手缓缓地松开了我。那些跌倒的人状况如何,我只能凭借想象推测。我努力屏蔽他们的叫声,全神贯注地将怀里的弟弟抱稳。其它任何事,其它任何人都不重要了。 终于,火车进入平稳的行驶之中,载着我们加速驶离了布加勒斯特。尽管身处黑暗,被人体的燥热和发霉的空气包围着,我也不能放松精神,因为我知道,尼古拉和我,不管是谁跌倒在地,我们都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数不清多少个小时过去了,我感到干渴和上厕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因为车上可怕的条件使我们根本别想喝水或者撒尿。当疲劳感渐渐增加,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我真的很想睡,那样或许能从难受中暂时解脱出来,但我害怕自己和尼古拉会跌倒,所以不敢冒险。 每当我眼皮一闭,脑中就会浮现出伊洛和妈妈遭到毒打的情形,于是无法控制地抽泣起来。我的精神正处于饱受刺激的状态中,如果睡着,我一定会做噩梦的。 而事实上,我很快就会知道,噩梦不过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三节 波兰。在我模糊的印象中,这个国家在特兰西瓦尼亚阿尔卑斯山以北很远的地方,也许比喀尔巴阡山更遥远。就算拥有最好的条件,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也是非常辛苦的,更不要说在我们如今所处的恶劣环境下。 我只能凭感觉猜测到底行驶了多久,在黑暗的车厢里,窒息和干渴折磨着大家,痛苦的呻吟打破了原本的寂静。最终,周围的人们变得精疲力竭,呻吟声似乎也低弱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全身除了手臂哪儿也动弹不了,尼古拉被我高高地举着,卡在四周拥挤的躯体之间。周围上演着怎样残酷的情景,我只能想象罢了。 几个吝啬的通气口开在车厢顶部,里面的人(如果他们办得到的话)拼命伸展躯体以获得多一点的新鲜空气。从那些小口勉强能够分辨白昼和夜晚的光线,我默数着日子,大伙在这样凄惨的环境下,已经挤在一起度过了四天四夜。随着旅途延续,发霉的空气和汗水中无可避免地混入了屎尿的臭味。我们无法朝任何方向挪动一寸,上厕所是不可能的,只能站在原地解决。或许起初大家还为身在黑暗的遮蔽下感到庆幸,但很快,生理上的难受就战胜了任何羞耻尴尬之情,因为车上的每一个人,小孩也好,大人也罢,处境都是一样的。 我感到喉咙烧灼,舌头发胀,我知道尼古拉肯定也一样,尽管我看不见。而我却不敢挪开手去安抚他,万一他从那些拥挤的躯体间滑跌下来,就决计活不了了。他始终一声不吭,我想他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身子仍在发抖,但不像之前那样剧烈,呼吸也不再急促了。我一边急切地想要听他说话,一边又希望他别那么快从失神的状态中醒来,发现自己处于如此可怕的境地。 在我四周,饱受苦楚折磨的低吟声不绝于耳,有时被女人和孩子的呼喊声打断,但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发自痛苦还是愤懑,因为她们使用的语言我都听不懂,于是我很快就努力将其忽略了。 列车时常会停下来,为了补给水和燃料,甚至有可能是停在车站,载上更多的人。这些我无从知晓,除了周围人们单调的呻吟声,其它声响我几乎都听不见。每次停车都使人心绪不宁,先是祈祷旅程已达终点,让我们从这肮脏的监牢里解放出来,而当列车重新开动时,希望又会转变为恐惧和绝望。伴随着这些停停走走,一种可怕的规律形成了,但这也许就是我和尼古拉能够活下来的根本原因,尽管别的人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每次停靠后的重启,当车头无视于乘客的痛苦,径自拉动车身时,整列车都会向前一倾,使得车厢里的人失去平衡。身处暗中,我渐渐地才意识到每次都有人歪倒,或重重地跌在地上。每当这时他们惨痛的尖叫声就回响在黑暗里,在我们的脑海中徘徊不去。我知道,那些倒下的人将在踩踏或窒息中慢慢地死去,无人能幸免。 现在,恐惧使我连睡觉的念头都不敢有,我紧张地等着每一次的停靠,抱着尼古拉站稳脚跟,全神防备着下一次的颠簸。我敢肯定,就是这种意识和戒备,使我和尼古拉得以活了下来。 一次又一次,看不见的某个人倒在我的脚边,绝望的手抓住了我的双腿,企图从人群拥挤的脚下重新爬起来。而我的反应,至少是刻意的不管不顾,有一次甚至主动甩开了抓着我的手指,它们那么细小,只可能是孩子的手。现在我关心的只有尼古拉和我自己的生存,无心去想周围其他人的命运。也许语言不通帮了我的忙,要是我听懂了他们滑落时的哀求,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像这样冷酷绝决。 即使如此,我知道自己也坚持不了太久了,我逐渐虚弱下去,尼古拉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沉,而且,当身边的人摔倒或是被拉倒了,我便无法再用他们的身体作支撑。 我的脑中频繁地出现了这个念头:如果就此认输,让自己和尼古拉栽进脚下的死亡之沼里,以结束我们的痛苦,这是否是更好的选择呢?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许真的这么做了,因为我害怕最终我们仍然逃不过这一命运。但我不能代替尼古拉做决定。让他活下来,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我答应过爸爸会好好照顾他,而现在,弟弟的性命完全寄托在了我的求生意志上。 第二十四节 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依然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有一次我总算腾出一手抚上他的小脸,感觉到他的眼睛仍然轻闭着。这一点令我欣慰。然而,当我触到他干裂的嘴唇和浮肿的舌头时,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来减轻他的痛苦。我试着哭泣,好用眼泪润湿他的嘴唇,但我的身体早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回应我的情绪。 我焦急万分,用腾出来的那只手绞拧他漉湿的裤衩,手指将臊臭的尿液抹在他的唇瓣上,润湿破裂的皮肤。我试图出声安抚他,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因为我自己的嘴巴也因为失水而裂得不成形状了。我的手向下探去,将那肮脏的液体抹上自己的唇瓣,以此缓解干裂。 到最后,周围的人也都被折磨得再发不出声来,车上几乎静悄悄一片。时间越久,站着的人越少,我们不得不竭力保持平衡,而包围在我们脚边的,我知道,都是同车人的尸体。 到了第五天,我透过头顶的小孔看见漆黑的夜色变为黎明的蓝色,随后,令我恐惧的事情便发生了。 先是远处传来了声音,一个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寂静。我的头脑麻木不堪,辨不出声音的方向,甚至难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接着,列车的行驶状态似乎起了变化。紧随在一阵隆隆的响声过后,便是金属之间的巨大碰击声和刺耳的磨擦声。车厢开始左右摇摆,我们也跟着站立不稳,只一下子,我就失去了尼古拉,他的身子离开了我的怀抱。 万分惊恐之下,我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弯下腰摸索寻找,在黑暗里却无法辨认脚下的躯体。我疯狂地在满地肢体间乱抓,希望摸得出弟弟幼小的身子,同时清楚地感觉到,双手所触及的身体有很多都已经冰冷了。 但我知道,尼古拉的身子至少是温暖的。他还活着,哪怕只是奄奄一息。 我摸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体,瞬间心脏狂跳,但那具身子却是冷的,于是我漠然地将他推到一边。车厢仍在剧烈地摇晃着。 突然间,脚下的地面似乎腾了起来,我的身体飞至半空,狠狠地撞在了翻倒的车厢顶棚。 车厢的两壁破裂开来,光线一下子涌入车内,一瞬间我的眼睛几乎被白日的光芒刺灼瞎了,但我还是看见了身旁地狱一般的景象:负伤的躯体和污秽的尸首纠缠在一块,妇女,孩子,有的还活着,奄奄一息,但值得庆幸的是,很多人显然已经昏厥过去,感受不到痛苦了。 随即疼痛将我淹没,黑暗笼罩了我的意识。 但我只得到了短暂的解脱。我想那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随后我被一阵枪惊醒,一瞬间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眼前仍是那一幕毁坏的场景,但这一次,我并未处在昏迷的边缘,周围的惨相都历历在目。 那些污秽恐怖的画面缓缓地渗透了我的意识,我的目光却无法从四周的血腥景象中挪开。满眼看见的都是死亡,而那些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们全都困于其中,不得脱身。我扫视着那些躯体,寻找尼古拉的身影,然而,若他真在其中,我也没能辨认出来。 我能听见远处断断续续的机枪开火声,正离这儿越来越近,但我不知道是谁在开枪,也不知他们的目标是谁。我想挪动身子,可那些血淋淋的肢体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动弹不得。 在我挣扎着抽出身体的时候,一个孩子的脸滑落下来,就悬在我的眼前,他只有尼古拉那般年纪,流血的头颅上,一双失去生命的眼睛空洞地瞪着,他的身子,则卡在了原本支撑车厢的沉重木梁之间。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来,想要后退,身子却没有力气逃离眼前这可怕的一幕。 我惊恐地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双灰暗的眼睛,唯一庆幸的是这个孩子不是尼古拉或者伊洛,但我已意识到,他们有可能就在我身边的某处,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残暴的机枪交火声离得更近了,在一阵阵枪声中我还听见了德语的叫喊声。尖锐的呼喊不时被枪响打断,而我还在努力挣扎着爬出尸体的牢笼,只能在心里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之间,我的猜想全都变成了多余,一个纳粹士兵出现在视野里,二话不说就举起机枪对着我们的车厢扫射起来。我本能地一缩,却无处可逃,只能大睁着恐惧的双眼,看着雨点般的子弹扫过面前的人丛,将幸存者一个个杀死。弹雨离我越来越近。 我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就在同一时刻,机枪的火力已经笼罩了我。一阵弹雨射入挂在我眼前的尸体里,立时血肉横飞。 当子弹射中我的时候,剧痛传遍了全身,上方尸体的鲜血洒落在我的身上,而我最后的念头则是感到解脱,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知道,尼古拉不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也不再惧怕死亡,反而欢迎它的到来。 现在我只盼和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怀着这个念想,我轻轻地,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第二十五节 我虽是名义上的东正教徒,对于死后世界的种种却并不了解,我只知道,那一定不会比我刚刚经历的一切更坏。 像是在证实这一想法似的,我的嘴唇上突然传来令人愉快的知觉,开始不知是什么,之后才意识到那是凉凉的清水。我感到液体从齿缝间渗入,流到我肿胀的舌头上,我想自己一定是在天堂,否则怎能体验到这样浸润身心的幸福滋味。 我享受着这一刻,那么多天的干渴之后,再寻常不过的清水尝起来都那样美妙,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 接着我想起了尼古拉,关于天堂的遐想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回避的现实。我感觉到更多宝贵的清水落在了干裂的唇上,但我下意识地挪开了身子,和对亲人的担忧比起来,身体的需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一只轻柔的手掌抚上了我的脑袋,阻止了我的动作,一个温柔抚慰的声音响起,说着我不熟悉的语言。于是我静静躺着,各种模糊的画面争相浮现在脑海中,我的注意力不知该集中在哪儿。我想开口呼唤尼古拉的名字,才一尝试,疼痛就传遍周身,我只得又瘫倒下去,仅仅这样就闹得精疲力竭。 我再度试图说话,但一根手指轻轻放在我的唇上,制止了我,那个陌生人冲我说了几句话,显是要我安静地躺着别动。 又有清水被送到我的唇边,我试着动动发肿的舌头,品尝它的滋味,只盼凉水的提神作用能使我恢复一些气力。 我的眼睛逐渐找到了焦距,但视野中的一切仍不明朗。我能看见白昼的天光包围着我,也能分辨出头顶那棵大树错落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但我无法看清照顾我的人,或是任何的人影。 我深深地吸气,让凉爽清冽的空气进入身体,想起过去几天笼罩我的污浊空气,我便格外享受这一刻的清新。 合捧的双手在我面前倾斜,更多清凉的水落在我的嘴唇和脸颊上,又顺着脖颈淌下。当清水慢慢流入我烧灼枯干的喉咙时,我感到浑身都被赋予了能量。 一只手搁在我的头上,让我低下身去,尽管无法转动脖子去看,但我能嗅出所躺的地方是一片草地。我看见上方一个模糊的人影离开了。我想出声呼喊,但这超出了我的所能,我只好勉强接受现实,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每个动作都会使我的身体疼痛难当。我迫切地想知道弟弟的情况如何,但此刻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但愿尼古拉和我一起得救了。我感到眼皮沉重,疲倦袭来,我又陷入了昏睡。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黄昏时分,身子依旧疼痛不堪,几秒后我又昏沉入睡,模模糊糊地知道附近有个火堆燃烧着。那些火舌仿佛舔入了我的梦里,一连几个小时烧灼着我,当我最后醒来的时候,却感到身上的痛楚减轻了一些,我缓缓地张开了眼睛,看见夜色正浓。 现在唯一的光亮来自那堆篝火,圣洁的火焰随着夜风无声的韵律舞蹈着。我的身体仍然僵硬,难以侧转。 许是注意到了我的动静,一个看不真切的人影又来到我的身边,向卧在地上的我弯下腰来。那个人影凑到我的面前,像一只悬停在上方的小鹰,尽管我已经驱除了脑子里的各种幻想了。 我渐渐看清了他的脸,首先是眼睛,然后是其它部份,他的轮廓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灭。小小的手指伸向我,触摸到我的脸,我的眼睛湿润了。尽管身上疼痛,我的嘴唇却咧开了笑容,我抬起手握住了贴在我脸上的手指。 我感受着握在自己掌心的尼古拉的小手,一直封闭的情绪因为强烈的感激和庆幸宣泄而出,霎时泪如泉涌。 我抬起另一条手臂,紧紧搂住了弟弟,将他抱在怀里。疼痛和喜悦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打湿我的双颊,但我把弟弟搂得更紧了,决心再也不会放开他。我多么想轻抚他唇上生出的裂疮,安慰他,抚摸他削瘦的脸颊,但我不能放松对他的拥抱,生怕他会忽然消失,生怕这只是我的错觉。 “安卡,你怎么哭了?” 尼古拉的声音像蜜一般甜美,他的问题满载天真,有那么片刻,我能做的只有透过泪水努力地冲他微笑。我想亲亲他的脸蛋,但疼痛的嘴唇使我瑟缩。当眼泪渐渐停息,我又试着开口,却仍是发不出言语,只好作罢。至少弟弟是安然无恙的,知道这一点我便安心了许多。 至于妈妈……哈伊姆和果尔达,那个可爱的孩子伊洛……还有曾与我们同车的那么多无辜的人……我无从知晓。但除了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幸存者,这就是现在唯一给人安慰的念头了。 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轻轻扶起了尼古拉,像是在告诉他我需要一个人静养。知道尼古拉有可靠的人照看,我便默许他被带离身边,决心让自己好好睡一觉,再醒来时或许就有力气爬起来了。 第二十六节 远处依稀传来的人声,驱散了意识中已经遗忘的梦境残影。人声中有男有女,年纪也似乎依稀可辨。有些语言我听不懂,但至少,还有一些是我家乡的罗马尼亚语。 我欣喜地辨出了尼古拉的声音,正在呼喊某人。我躺着静听了一会儿,试图弄清那些快速交谈的内容。 阳光照在脸上,温暖和煦,又一个白天来临了。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头顶上方的树木高大挺拔,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动枝叶,那些粉嫩的花朵让人想起了过去安稳美好的时光。天空中,一轮艳阳高照。 看到尼古拉已经安全了,前一夜的焦虑便也随之消散,而此时对妈妈的担忧还不那么沉重。我卧在地上,感到浑身舒坦,虽然我还清楚地记得之前伴随着每个动作的疼痛。我决定不顾那些痛苦,今早一定要爬起来看看这儿是什么情况。 我多躺了一会儿,沐浴阳光,积蓄力量,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坐起来。肩头一阵撕裂搬的疼痛,我叫出了声,倒向一侧,欲摆脱这难忍的巨痛。身旁忽然响起安抚的声音,一双有力的手拖住了我的腰,帮我坐起身来,然后扶着我靠在了一颗树干上。 我终于看清了恩人的模样,他在我面前蹲下身,冲我友好微笑,温言安慰,只是他的语言我却十分陌生,能够理解的只有他说话的口吻。他的打扮看起来像个农夫,但腰上却系着一条弹链,肩上挂着的那挺步枪更颠覆了最初的印象。 我的舌头已经消了肿,至少能够活动了,于是我试着开口说话,却发觉嘴唇仍然干痛,表皮皲裂,遍布结痂,而声带也不听使唤。面前的男人注意到了我的困惑,向身后的一人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那人也来到跟前,只见他的装束与前者类似。 “安卡,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孩子?”他的罗马尼亚语说得犹豫生涩,断断续续,但听见那些熟悉的词句,我心里便已充满感激。 我试图回答,可还是不行,只得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指指自己的喉咙,让他们知道我的困难。那人用手势向我示意,表示明白,然后转向同伴,用他们的语言迅速而流利地说了几句,对方听后便抽身离开了。剩下之后来的那个人,面向我,试图介绍自己。 “我的名字叫凯罗,”他缓慢地说,“抱歉,我只会一点点罗马尼亚语。”他停了下来,像是不确定我是否听懂了他的话。我点点头,请他继续。 自称凯罗的男人于是耸了耸肩:“那么,我就尽力为你解释吧。首先,你的弟弟很好,也很安全,就目前所知,你也会好起来的。” 听见尼古拉的名字,我便四下看去,但在有限的视野里并没见着他的身影,而身上的疼痛使我无法再朝更远处张望。 “有人在照顾他,”凯罗说道,使我放下心来:“他没有受伤。但你自己还得休养许多时日。你有……那个词怎么说……有一处伤在肩膀上。一颗子弹射中了你,但没有伤及要害,你会很快痊愈的。你能活下来很幸运,安卡,幸存者非常少。” 我缓缓点了点头。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真正听到时还是一样沉重。 他问道:“你不是犹太人?” 我摇头。 “我想也是。但你却和他们在一个车厢里?” 我又想说话,向他解释原由,但很快放弃了尝试。看着我费劲的模样,凯罗忙要我保持沉默就好。 “我来说,你听就好了。” 我又点点头,凯罗则开始缓慢而吃力地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块儿。“你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列满载犹太人的车上,你比我明白,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你也许还知道你们的目的地是克拉科夫,到了那里之后,将继续前往一个重置营地。” 我再次点头确认。 凯罗停下来,谨慎地斟酌措词。“我们在两天前袭击了那趟车。在西面几公里外。炸药埋在铁轨下面。” 他看见我听到这些讯息后困惑的表情,于是补充道,“请你理解,孩子,你们并不是目标。我们计划炸毁的不是你们乘坐的列车,尽管这个意外只会使你们的命运向好的方向改变。”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努力想听懂他的话,但他的说法让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再度开口,而我则认真听着。 “不幸的是,我们没能及时赶回来,救出更多的人。那些纳粹已经开始对幸存者赶尽杀绝,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你这才幸免于难。” 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纳粹冲我们疯狂扫射的画面,不是等闲便能忘掉的。 “我们追到了几个纳粹,但大多都逃脱了,越过边境逃到了捷克斯洛伐克。” 他见我露出了惊讶之色,又补充道:“你现在在波兰,安卡,已经远离了你的祖国。也许等你完全康复之后,你希望回到罗马尼亚去?我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你最好的。” 他斟酌着下面要说的话,我则趁此考虑了一下那个建议。 如果我们已经跨过国界,我推想离克拉科夫应该不远了,我知道那是波兰的一个城市。不论距离远近,我知道妈妈会被送到那里,我们这列车的终点一定也是那儿。但我没法把这些思绪付诸言语,只能静静躺着,养精蓄锐。凯罗再度开口时,我便专注地听他解释。 “安卡,请你尽量体谅。我们能照顾你们几天,但仅此而已。你们的人数太多了——一共有三十个人左右——这已经超出了我们能负担的范围。抵抗军的同志正在等着我们,而我们的任务已经耽搁落后了。” 抵抗军。这个词我曾听爸爸悄悄说过很多次,在他被处决之前。就算我仍然不清楚他们是谁,是做什么的,但我知道爸爸赞扬过他们,这就让我感到宽慰,虽然我只在他与别人的交谈中偶尔听见过只言片语。 凯罗再次开口,我很庆幸他会停下来思索措词,这就给了我整理自己思绪的时间。 他说道:“但是现在,孩子,你必需好好休养。你的弟弟尼古拉很安全。晚些时候他会再来看你。但你只有休养好了才有力气能……能活下来,在我们离开以后。所以听话,现在就歇下,养好身体。我的战友会给你食物和水,只是他们不会说你的母语。很抱歉,因为我们都是波兰和斯洛伐克人。请你包涵。”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离开了,消失在了不远处的灌丛间,留下我一个人,期盼着下次见到尼古拉的时刻。 第二十七节 接下来的几天我康复得很快,他们在我的伤口上涂上一种腥臭的膏药,似乎非常见效。 后来我又得知,那些经历了列车脱轨和纳粹屠杀而幸存下来的少数人里,也包括小伊洛,这个好消息也促进了我的康复。而果尔达却不在我们这批幸存者里,我只能猜测她或者是死于纳粹的枪口下,或者是在途中就已经罹难了。 哈伊姆,还有我的母亲,他们是生是死,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同一列火车上,尽管目的地是相同的。当然,对于双亲可能遭到的命运,小伊洛还蒙在鼓里。而现在照看她和尼古拉就成了我的责任。 如果当时的我明白这责任意味着什么,很可能便会退缩的。但在我康复期间,尼古拉和伊洛已经重拾了他们结下的友谊,现在谁也无法拆散两个孩子了。而且有了彼此作伴,他们就不会一直惦记着父母的下落,我心虚地保证他们很快就会和父母重逢,这样似乎就令他们他们满意了。 于是,当我们的救助者宣布离开时,我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成为了尼古拉和伊洛的唯一监护人。其中主要的缘故,就是在所有幸存者当中,只有我们三个的国藉是罗马尼亚。余下的则是保加利亚人、匈牙利马扎尔人和其它斯拉夫民族的人,他们全都是犹太血统。除了这些寥寥无几的幸存者,那列火车上无数的乘客不是死在途中,就是在列车翻倒后,被纳粹屠杀了。 在我休养康复期间,算是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那些救助者在有限的条件下对我们照顾有加。 我的伤势和一些人比起来还算轻的,但也有另外一些幸存者,比如尼古拉和伊洛,因为翻车时被埋在了其他人的身体下面,因而躲过了纳粹的毒手,竟奇迹般毫发无损地生还了。尽管如此,我知道还有几百人……也许是几千人都在途中或者枪口下丧生了,这件事实叫人心头压抑。我还听说,从残骸中救出所有幸存者后,抵抗军士兵们决定将无数的死难者一同火化。他们从先前劫获的纳粹运输车上搬来燃料,将列车和尸堆一起点燃,化作了烈火熊熊的地狱。 这些信息,是在之后不多的几次谈话中,凯罗告诉我的。当我能够开口说话时,便打听出了克拉科夫的大致方位。 我开始为尼古拉和自己计划去寻找妈妈的下落。但还有伊洛,现在我知道,我们必须带上她了。凯罗试图说服我回到罗马尼亚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肯接受这个建议,最后他只好妥协了,又将自己所知不多的信息尽数告诉了我。 对于前途我并不乐观。我要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前往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克拉科夫,比现在更加深入波兰境内。而我的肩膀受了伤,抱不动他们,两个孩子只能自己走路。 我们没钱买吃的,也没钱住宿,仅剩下身上的衣服,虽然清洗干净了,但一路上已经磨得破旧不堪。加上我们听不懂也说不来这里的话,连求助问路都困难。 但除了凯罗,其他人都没有异议,事实上,他们自己也不想承担三个孩子的负担。 于是,我们的救助者和我们道别,留下他们的祝福,然后消失在了森林之中,继续履行他们对抗纳粹的使命。而我则带上尼古拉和伊洛,战战兢兢地开始了漫长的旅途,向着北方,去寻找我们挚爱的亲人。 第二十八节 时值春日,气候温和,暖风自西南边吹来,我们在荒野中行走的头几日竟意外地轻松。白天,天空晴朗无云,春日的阳光使气温迅速回升,而夜晚则重云四合,使气温不致于降得太低。 不久前我们经历了那样痛苦的旅行,而如今则可以互相偎依在灌丛下取暖,安然入眠,阿尔卑斯山腰丰沛的溪水也供我们随时取用。我们在梅吉迪亚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吃半生的果子和陌生的植物,所以,尽管我们也很想念热饭热菜,但这算不上多大的苦楚。 我们根据太阳辨别方向,朝着西北行走,让山脉始终保持在我们身后。我希望能碰上一条道路或铁路,那样我们就能保持安全的距离,小心地沿路而行,找到更确切的方向。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让尼古拉和伊洛把这当成一个游戏,然后三个人脱光了跳进一条浅浅的小溪,洗净身子和衣物。远处的山峰仍被冰雪覆盖,从那儿流下的溪水冰冷刺骨,只能勉强忍受,但我肯定,洗过澡后我们都觉得更舒服了。 我们的衣服脏得不行,如果有些清洁剂用就好了。但是活水加上我的用力搓洗,再顽固的污迹也妥协了,洗好后,我们三人又变回体体面面的。尽管我还奢想着一把梳子,好把我们的头发再梳理一番。 幸运的是,伊洛的父母给她穿得很仔细,厚实的冬外套加上暖和的裙子和背心,甚至还有内衣,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内衣可穿了。我猜想,伊洛一家在不久前想必还是相对富足的,但我不敢问她什么,生怕又让她想起爸爸妈妈来。 尼古拉和我自己的衣服就远远不够了。尼古拉仍然穿着我的外套,衣服对他来说太大了,只能笨拙地裹在身上。他自己的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也很快晾干了。我的麻布裙子则糟糕得多,一边的肩膀部份被救我的人撕了下来,用来包扎我的伤口,整条裙子就吊在另一边肩头,赖莎给我的项链和护身符都露在了外面。 幸好,我和抵抗军士兵们短暂相处的那几日,他们用一条旧毯子裹着我,离开时则将那毯子送给了我,而我现在就权当它是件夹克披在身上,晚上和孩子们偎在一起睡下时,则把它当作被子盖。 我很庆幸春天已经将近尾声,气候适宜,夏天就快到了。我知道这条路将走得很慢,尤其是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但我想要不了几天,最多一周,我们一定能到达克拉科夫,然后弄清妈妈被送去了哪个营地。 可惜我错了。而这并不是我唯一的一次判断错误。 到了第三天,天气出现了变化,而到第四天,很明显,我们的好运已经用完了。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将至,太阳的方位根本无法分辨,我们前进的方向只能依靠猜测。云层压得那样低,山谷里的雾那样浓,就连群山都从视野里隐没下去,我们失去了所有方向。 当暴雨降下,没有雨点,只有激流,狂风穿透我们的衣服,直侵身体。我们无处栖身,只能蜷缩在灌木或小树底下,任凭暴雨从四面围攻而来,将我们浑身浇得湿透。 起初我故作轻松,为雷声喝采,假装对闪电惊叹,欢快地迎接凉爽的雨水,让尼古拉和伊洛也开怀地戏耍。然而,当暴雨毫不势弱地下了一小时又一小时,把我们淋得浑身冰冷,我便很难再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使他们忽略自己的处境了。 最后,暴雨终于减弱,我们趁<u>http://www?99lib?net</u>着那会儿重新上路,希望能找到一处更好的栖身之所,然而湿透的衣服使我们的精力和体力都无法振作起来。 几天之前,穿上洗净的衣物,让春日阳光将它们慢慢晒干的过程使我们清爽振奋,精神焕发,而现在,这些被大雨浸透的衣服成了一种折磨,尼古拉和伊洛显然不堪忍受,很快就开始抱怨使性,让我陷入了绝望无助的境地。 第六个晚上,我们窝在一棵孤独的树下度过,几乎没有遮蔽,身上湿答答的衣服仿佛将冷风不断地往我们身上引似的。 在这种处境之下,尼古拉和伊洛已经开始哭鼻子了,而我最怕听见的那些话,他们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先是尼古拉,然后是伊洛。他们要妈妈,而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又湿又冷又累,没法提供他们需要的安慰和保证。 他们为想念爸爸妈妈哭泣,而我为他们掉泪,我们在一起哭了大半夜,直到精疲力竭,终于睡去。在这样无助的境况下,我只能下定决心,以后一见到变天的征兆就要停止前进,立刻找地方躲避,直到恶劣的天气过去,不管这么做会使我们的旅途拖延多久。 然而,如此也解决不了眼前的困难,第二天早晨,两个孩子的情绪还是一样沮丧,尽管雨已经停了,乌云也散了,但冷风仍从北方不断吹来,吹得我们浑身冰冷,没有迹象表明天气会变好起来。 仿佛这还不够糟,我们脚下的地面也变成了污泥沼泽,四周的山聚集了云团,又化为大雨倾盆而下,使得那些小溪全变成了可畏的急流,我们难以靠近解渴,更难横跨它们,只能远远地绕路,越发弄不清东南西北。 我们负担加重,一天天饥饿虚弱下去,营养不良的身体根本无法与消耗体力的天气和地形相抗。因为季节没到,可吃的野果又十分稀少,至于植物,除了灯芯草和长草几乎没有别的了,我们只能小心地挑拣莓子和草叶,靠吃这些东西维持了好几天。 如果不是怀着在克拉科夫找到妈妈的希望,我恐怕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因为这种时候,转身返回梅吉迪亚将是容易得多的选择。 但在第九天,太阳终于出来了,看见这个久违的朋友出现在蔚蓝的天幕上,我们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我们向着克拉科夫继续前进,一发现变天的迹象就马上寻找庇护的地方。有时我们能听见远处的狼嗷声,但很幸运,并没有遇上任何野兽,尽管我的心里始终都揣着对它们的忧惧。 事实上,反而是我们在侵扰当地的动物。只要有野兔之类的小动物进入视野,尼古拉就会兴奋地去追,并保证要将它捉回来,让我为大伙做成一顿美食。我乐于试想,就算尼古拉真能逮到一只,他又怎会真的杀死那样的小动物呢?而即使尼古拉成功了,我又要如何弄熟食物呢?没有硫磺头的火柴,我可没法子生火呀。 第二十九节 小伊洛目光敏锐,最先看见远处树林里有一道青烟升上树梢,消散在碧蓝的天空里。 原本我有意地避开了远处的森林,害怕一旦走进它那不善的阴影之中,就会引来狼或熊的注意。 我们贴着高地的山坡而行,想着这样便能及早发现靠近的威胁——不论是人还是野兽——然后及时闪避。不过到目前为止,招来的唯一威胁只是一头好奇的野山羊,它凑得那样近,我们都能伸手摸到它毛糙的胡子。事实上,我说不准是我还是两个孩子更紧张,然而尽管有着那对令人畏惧的尖角,这头山羊却并没伤害我们,它只是自在地干它自个的事儿,任凭我们惊慌失措。 而现在,我面临着一个更加严峻的选择:林子上空的炊烟说明那儿应该有个小村落,我们可以过去寻求帮助,从眼前的艰苦中脱离出来,或许还能吃上一顿饭,并重新问明方向;又或者,我们根本不该冒险,而应避开那里,万一它带来的是可怕的厄运呢?我又想起了纳粹施加暴行的画面,从布加勒斯特车站上小伊洛遭到的军靴践踏,到那场我们奇迹般幸存下来的机枪杀戮…… 不知道那里的居民是否是纳粹的支持者?或者更糟,那就是一个纳粹士兵的营区? 从理性判断,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尽管我对军事策略一无所知,但我想象不出占领军有什么理由待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还推断,住在这种偏僻森林中的人很可能是波兰的本土居民,他们对纳粹这样的外国侵略者绝对没有好感。 带着这些模糊又矛盾的想法,我决定悄悄接近那里,在隐蔽的距离外观察一番,再做最后的判断。十二岁的我对于世事还是一知半解,而跟着我的两个孩子就更加不谙世事了,他们还那么小,我必须用上许多的想象才能将我的意图解释清楚。 尼古拉和伊洛坐在一片凸岩上,当伊洛发现远处森林的烟柱时,我正让大家在这儿休息,两个孩子忙着叽叽咕咕地聊天。我知道,只要太阳落山或是天气变坏,他们的精神就会低落下去,又开始想家。所以,我得趁着他们情绪欢快的时候抓紧时间。 “伊洛,尼古拉。我能打扰你们一会儿吗?” 孩子们同时抬起视线,咯咯笑起来,像在分享一个我不知道的玩笑。我在他们中间坐下来,伸手搂过他们。“靠紧些,小家伙们。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游戏。” “游戏?”尼古拉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什么游戏,安卡?” “是一个伪装游戏。”我说道,瞥见伊洛欣喜地瞪大了眼睛,我悄悄地忍住笑意。 “对!我们来玩伪装游戏!”她开心地笑起来,眼里闪着好些天都没有过的神采,在满脸泥污的衬托下几乎光芒四射。我已经好几天无暇顾及洗澡的事了,现在忽然意识到了这点,决定下次一有机会就让大家好好地清洗清洗。 “快说,安卡,我们要怎么玩儿?”尼古拉要求道,等不及要听详细的说明,“游戏规则是什么呀?” 我的脑筋飞快地转着,要想出一个能让孩子们满意,同时又能达到我们真正目的的计划。“你们看见那道烟了吗?” 三双眼睛都转向了远处的森林。 “我们要做的就是摸进那片林子,然后悄悄地,隐蔽地,靠近那堆篝火取暖。” “什么叫作隐蔽地?”尼古拉问。 “意思就是保持隐蔽,”伊洛解释道,我的弟弟还是一头雾水。他看向我,寻求更明白的解释。 我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让两个孩子的脑袋都凑过来。“隐蔽的意思就是不让别人发现,”我说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接近火堆,而且不让那里的人发现。我们必须假装自己是隐形的,没人能看见我们,我们得贴近地面,躲在灌丛和树木后边,最重要的是,我们得非常非常地安静。” 孩子们显然被这个计划迷住了,我一边解释,一边也兴奋了起来,因为我毕竟也是个孩子,虽然两个更小的孩子让我迫不得以地承担起了大人的角色。 尼古拉问道:“要是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安卡?” 我迅速思考,“那你们就出局了!游戏结束!” 伊洛开心地拍手:“对!安卡,我会非常非常隐蔽,叫你一点儿也看不见!” “我也会非常非常安静,让你以为我睡着了。”尼古拉也不甘势弱地说。 “那可不行,小家伙。”我假意责备道,“你睡觉的时候呼噜打得可响了,每个人都能听见。” 这个小小的玩笑让孩子们大笑起来,争相模仿起打鼾的声音,我趁机起身离开,更加仔细地察看地形。 森林距离我们尚有几公里远,而烟柱升起的地方还要深入林中。我观察天色,估摸着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中午,这令人担心,因为我知道森林里就算白天也是昏暗阴森的,我可不想在入夜后迷失在密林深处,那时候饥饿的野兽将会出来觅食的。 如果今天就待在森林外面,好好睡一觉,明早日出时进入森林,让行动的时间更充分,这样会不会更明智?然而我听见尼古拉和伊洛在身后撒娇了,他们要立刻开始游戏,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我必须马上利用他们的兴趣和热情,因为,谁知道这能维持多久呢。 到了明天,天气可能又会转为不利,使我们情绪低落,身体虚弱。同时我也知道,当我们向着那处火堆靠近的时候,我们的生死也许就取决于孩子们是否慎重地对待这个游戏,是否将它看得无比重要。 我考虑着种种因素,最后,选定了到达森林边缘的合适路线,然后就带上孩子们,开始了我们的行动。 第三十节 也许是我对距离的判断失误了,又或是因为在凸出的岩石和湍急的山溪间绕来绕去,所以耽误了许多时间,等我们到达森林边缘时,已是黄昏时分了。一想到要在日落后走进阴森的树林里,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我回过头去,只见尼古拉和伊洛正缩在一丛灌木底下。当我们走下那段陡坡,向树林逼近的时候,他俩就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游戏,有时甚至溜出了我的视线。对这些表现,我只是谨慎地夸奖几句,给他们模棱两可的奖励承诺,以免使他们产生太多期待。 尽管沿着下坡向森林走了好几个小时,两个孩子却没有一点疲倦的表现,这游戏使他们精神抖擞,把食物啦,亲人啦,这些现实问题全都忘在了脑后。我知道,这会儿要是让他们停下来歇息,等到明天日出再行动,他们一定会失望之极,注意力自然而然又转到不开心的事情上了。 远处的天色阴沉沉的,眼看着又要下大雨,甚至可能又会有一场风暴。突然间,在森林里找到栖身之所的可能变得格外具有诱惑力。 从现在的位置,我能清楚地看到树林上方升起的青烟,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十分接近了。兆示着风暴逼近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空气里已经有了寒意,我仿佛能看见温暖的营火在眼前跳跃,或许幸运的话,还会有一顿晚餐等着我们。 自从我们和凯罗及他的同伴分开以后,就没有吃过一顿热饭了。树叶,杂草和偶尔找到的野莓就是我们这些天来的主食,尼古拉和伊洛脏兮兮的小脸上,营养不良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 如果温暖的火堆、食物和栖身之所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忍受又一个寒风冷雨的夜晚呢?就算我们发现对方是敌非友,是今晚还是明天遭遇又有什么区别? 我转向两个孩子,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悄声道:“来吧,小家伙们。千万要小心,保持安静。”我领着他们轻手轻脚地探入了林中,又提醒道:“大家挨近些,天快黑了。” 我的料想一点儿不错,我们刚刚越过森林和山坡的边界,暮色就已经笼罩了我们,淡褐色的黄昏余晖越过身后的山峦寸寸逼近,却被头顶茂密的松柏挡在了森林之外。 尼古拉和伊洛立刻向我靠拢过来,游戏的吸引力忽然不起作用了。让他们紧张的并不是黑暗本身,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相依为命地度过了好几个黑夜。此刻,是入夜的森林里幽暗诡异的气氛,使他们联想到了故事里的恶魔和妖怪,巫婆和巫师,还有凶恶无比的狼和其它饥饿噬血的野兽。 我把孩子们拉到身边,安慰地抱了抱他们,但这个举动徒有形式,因为我自己的恐惧也不比他们少。 “别害怕,小家伙们,”我故作镇定地轻声说道,“这儿没有什么会来伤害我们的。” “我不喜欢这里,安卡,”伊洛抗议道,“我们回去吧,回到亮的地方去。” 尼古拉轻拽我的胳膊,点头赞同伊洛的提议:“这里好吓人,安卡。我好害怕。” 我用勇敢的口气说道:“别犯傻了,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怕过黑了?” “这儿的黑和别的不一样,安卡。” 我很清楚弟弟的意思,森林里的黑暗的确和我们之前度过的夜晚都不同。此时,枝叶间只有微弱的夕光透过来,等到夜晚来临,即便没有乌云遮蔽,下弦月的银辉也难以照亮我们脚下的路。 我们才刚进入森林不远,已经被张牙舞爪的大树团团包围了,它们就像无法逾越的高墙,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逼来,令人感到窒息。我只能依稀分辨出身后走过的山坡,我知道,只要再向前深入几米,我们就会彻底迷失方向了。 一只野兔从我们面前蹿过,一照面,它和我们一样都吓了一跳。它呆呆地停在我们面前,竖着耳朵,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最先发现它的伊洛兴奋地拍起巴掌:“安卡!尼古拉!快看!” 她一叫,那怯弱的小东西就吓得转身飞蹿,消失在树林之中。 我抓住这个机会,说道:“看,孩子们,这些动物更害怕我们呢。你瞧,伊洛,你拍拍手就把这可怜的小东西吓跑了!” 我于是用力拍手吓唬隐藏在周围的动物,让它们不敢冒犯。当然,并没有什么饥饿的野兽从黑暗中出现。头顶的某处枝叶间,一只孤鸟惊飞起来,翅膀拍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响亮。 尼古拉也学我拍起了手。 回应我们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寂静,连回声也没有,仿佛都被树木吸去了,再也逃不出来。 伊洛和尼古拉一起拍着手,僵局被打破了,我们暂时摆脱了那种无名的恐惧。于是我们手牵着手在林中穿行,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枯枝、树根和碎石。 走了几分钟,我回头望向身后,希望还能看见白昼余晖下我们离开的那个斜坡,但密密的树林像铁桶一般围住了我们,只剩下地上浅浅的脚印暴露了我们的行迹。头顶上方,只能依稀分辨出越来越暗的天空,乌云正在聚集,暴雨即将来临。脚下干燥的林地让我获得了一丝慰藉,我心想,大雨是穿不过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的。 而我还有更大的忧虑。我已经失去了对方向的判断,开始胡乱猜测起来。希望很快变成了祈祷,只盼我们寻觅的营火马上就能出现在视线里。 然而,我那马马虎虎的祷告注定起不了作用,我们继续在林子里漫无目地地兜着圈子,直到夜色加深,连看清彼此都很勉强。到这个地步我也只能放弃了,让大家就此歇息,先度过这一晚再说。 孩子们比我想象得更听话,他们实在也累坏了,身体的需求终于占了上风。 幸好我们在林子里漫游时没碰上任何危险,孩子们之前对林中诡异静谧的恐惧暂时还压抑着,没有被刺激唤醒。 我看见不远处有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棵倾倒的大树,于是我宣布今晚就在那里歇息。这棵树同我们之前露宿过的地方比起来,既不好也不坏,但为了让孩子们喜欢上这个新床铺,我告诉他们这里会比以前睡过的地方更暖活,也更干爽。 我们紧靠着树干相拥而眠,从彼此的身上获取温暖和慰藉。我轻声说着第二天的计划,说我们会找到食物,还会遇见接纳我们的好心人,我想用这个方法来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忽略残酷的现实,那就是:我们迷失在了黑暗陌生的森林中,没有食物,也没有清水。只有三个陌生的孩子,流落在完全陌生的异乡。 我将明天的期望全都说完了,便静默下来,听见尼古拉和伊洛睡着的呼吸。他们在睡梦中得到了解放,至少这一点是令人宽慰的。我祈盼着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但却久久也不能入眠。 第三十一节 最后,我似乎也打了个盹,却突然一阵雷声传来,将我惊醒了。黄昏变成了无星无月的夜,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我甚至看不清躺在我腿上的孩子们的脑袋,但我感觉到他们柔软的小手,知道他们还好好的安睡着,没有受到树林上空风暴的影响。 头顶上的枝叶在狂风暴雨中猛烈地摇摆呼啸,而树下的林地则一片沉寂。空气凝滞,唯有偶尔穿透林盖的水声证明外边正下着大雨。 如果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那是骗人的。但过了一阵子我便习惯了风暴的存在,我们被森林团团保护着,只听得见它的怒吼,看得见一道道闪电穿透密林,周遭的一切瞬间被电光照亮,随即又没入夜晚森林的浓浓黑暗之中。 是后,风暴终于减弱了,斜斜的闪电只照亮上层的林盖,雷声也变得遥远起来,慢慢消失在天边。狂风也平息了,高处的枝叶由狂乱的摇摆变成了轻柔的摇曳。尼古拉和伊洛还在酣甜地睡着,对大自然的震怒无知无觉,我也再次让自己睡下。 我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一会儿,只记得被一阵令人血液凝固的可怕声音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瞪大惊恐的眼睛,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起初我既害怕又茫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只能僵直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对下一刻即将发生什么感到无比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浮现在脑海之中,我想起姥姥给我和拉杜讲的特兰西瓦尼亚的恐怖传说,那些靠吸食人血维生的暗夜生物把我们吓坏了。我立刻用力将这些记忆赶出脑海,提醒自己,我已经十二岁了,而且现在,故乡的山峦和那些奇异的传说也早就被我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然而,在这寂静的深夜,连最后一丝风也随着暴雨雷电消失无踪,那些童年的记忆便缠绕上来,挥之不去。我暗暗怨怪姥姥讲故事的能力,她总能将最不可思议的传说讲得无比生动真实。现在要是拉杜也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我正想着自己早夭的哥哥,突然,夜色中再度传来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一次我完全醒着,一下子分辨出了那可怕的声音——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我的血都冷了,浑身僵硬颤抖。尼古拉和伊洛的身子动了动,我忙将他们抱起来轻轻摇晃,让他们重新入睡,我不要他们分担我现在的恐惧。 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我开始听见有东西在四周挪动的声音,但夜色漆黑如墨,根本没法确认。我怕得直抖,尽管我不是多么虔诚的信徒,这时也开始拼命祈祷起来,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努力的向上帝祷告,祈求让我们摆脱邪恶,摆脱那些甚至可能就在我们周围,随时准备向我们伸出爪牙的魔鬼。 狼嚎声又响了起来,虽然还未到跟前,但我肯定它比上一次更接近了,那阴森的叫声穿过森林的迷宫,准确无误地抵达了它的目的地:我的灵魂! 我用力地闭起了眼睛,仿佛这么做能增强防护似的,我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身边,暗下决心,无论是什么东西要来伤害他们,都必须先过我一这关,就算被啃净每一根骨头,我也一定要保护他们! 我全身戒备地坐着,在黑夜里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上帝听见了我的祷告,还是我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我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终于睡着了。 第三十二节 伊洛的小手轻轻摇了摇我的肩膀,使我从昏睡中醒过来,不情愿地睁开疲倦的双眼,迎接新的一天。旭日驱散了夜色,黎明清澈的光线穿过层层绿荫,将森林里梦幻般的景色展现在我们眼前。 环绕着我们,一棵棵树木生机勃勃地指向天空,它们那逼人的暗影全都在阳光的驱赶下收敛溃退,似乎不再那样令人畏惧了。由黑夜催生出来的想象中的恶魔都被赶回了自己的巢穴,至于昨夜在林中蹿动嚎叫的狼群,我相信它们也已经躲了起来,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 “安卡!安卡!快看尼古拉!他有一双新靴子了,安卡!快看呀!” 伊洛兴奋的尖叫立刻抓住了我的注意,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尼古拉正在大树间笨拙地跳来跳去,乍看之下真像是穿着一双硕大的靴子。 当他靠近时,我由迷惑变成了好笑,我终于看清了,他在林中的枯枝碎叶间找到了一截空心的树干,正好能套上他那双磨旧的皮鞋,现在他的脚踝上就套着那树干,正笨拙吃力地尝试行走呢。 我冲他鼓励地叫喊,看见他露出笑脸,我也高兴极了,觉得不论是什么,只要能让孩子们暂时抛去食物和家的烦恼就很好。伊洛加入了尼古拉的游戏,而我,经过了紧张难受,几乎无眠的一夜,此刻便让自己的身子后仰放松,看着他们玩耍。 尽管昨夜的痛苦已经过去,我还是打定主意,绝不能再忍受第二晚了。于是我立刻想到昨天见过的青烟,该怎样找到它的所在呢。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因为森林里能吃的植物比之前走过的山丘还少,唯一丰富的似乎只有菌类,但没有一种是我熟悉的,我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有毒。要么到达我们寻找的村庄,要么走出这片森林,总之我们得速战速决。 我把手指当成梳子,徒劳地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像往常那样检查了一下赖莎给我的护身符是否还好好地挂在脖子上。我拍掉罩衫上的碎石屑,停下动作想像了一下,要是这会儿有清洁剂该多好。 “尼古拉!伊洛!我们该继续那个小游戏了,还记得吗?” “我们一定要玩那个吗,安卡?”尼古拉叹了口气,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新游戏里了,套着那对树干靴子在一地枯枝落叶上踩得噼啪响,我几乎不好意思再坚持自己的计划了。 “这个更好玩儿!”伊洛也大声宣布,我立刻明白让他们停止游戏只会造成情绪低落,影响这一天的士气。 只见伊洛在尼古拉身边又蹦又跳,拍着小手,尼古拉努力保持平衡的样子把她逗乐了,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思考着另外的计划。然后,我说道:“好吧,孩子们,你们可以玩这个游戏,但我们必须立刻动身,尼古拉,你得保证跟上我们的脚步,否则我就没收你的新玩具。” “我能跟得上,安卡,不信你看!” 尼古拉说着,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跑到跟前时,他失去了平衡,大笑着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接住他的身子,也失去平衡,两人一起跌在地上,在枯枝碎石里打滚,笑作一团。不用说,伊洛立马跑来加入我们,毫不在意地扑倒在沙石树叶之中。 当我们的兴头过去了,便仰面朝天地躺在枯枝落叶之中,透过上方绿色华盖的间隙看着蓝天。在笑声停歇后短暂沉默的片刻,我们享受着彼此的倍伴,各怀心绪地望着天空。 “安卡,太阳渡过去了。”伊洛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什么意思,伊洛?”我问道,不知她在忧虑什么,“太阳怎么渡过去呀?” “它就是渡过去了,”她坚持道,“之前你还在睡,人家和尼古拉先醒来的时候,看见太阳是在那儿的。”她指着远处的天空。 我轻声失笑。“是‘尼古拉和我’,不是‘人家和尼古拉’,小可爱。”我纠正道,嘴角忍不住上翘。爸爸以前经常像这样纠正我们的语言,可在这遥远的波兰森林,所有事物都毫无规则可循,计较这些潜词造句似乎毫无意义了。 我说道,“这没什么可担心的,伊洛。太阳每天都这样东升西落,横穿天空。只是平常我们都没有留意这些。”我顿了顿,不知道伊洛天真的小脑瓜能否理解我的说法,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准确地复述了曾经学过的知识。 接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伊洛,你确定之前太阳是在那边吗?你怎么能肯定呢?” “因为我就是知道,安卡。”伊洛信心十足地对我说。她四下张望,找到了我们昨晚睡觉的那棵倒下的大树。“今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太阳就在我们头顶,我盯着它,它也像在盯着我。现在它偏到一边了,在那儿。瞧!它一定移动了吧!” 这个信息令我心情复杂,这意味着时间比我最初以为的更迟。我竟然睡过了一整个早上。但它又提醒了我,只要天空晴朗,我们就能辩别方向。 于是我们鼓起希望,在生机勃勃的树木和坠落腐烂的枝叶迷宫中前进,我走在前面,目光始终追随着太阳,尼古拉和伊洛紧跟在后。 第三十三节 林地高低不平,走起来十分困难,所以我们前进得很慢,而我很庆幸尼古拉那笨重的“靴子”并没使他落后太多。相反,尼古拉套着树桩走路让他和伊洛都乐趣不断,一阵阵的笑声使我也忍不住露出喜色。我决定就让尼古拉继续他的游戏,只要不拖延我们的步调就行。 终于,我们发现了一条疑似小径的痕迹,蜿蜒地穿过树林,我停下来细细地观察。这并不是人类行经的小路,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一些小型动物的蹄印,但小径的宽度足以让我们通过,于是我决定顺着它走上一段,一来这样更易于前进,二来它或许能带我们找到某个小水洼。 走着走着,伊洛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前方的水声,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一条小小的林涧边。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小水沟,流淌着来自山上的晶亮雨水,而我们一见之下简直高兴坏了,不约而同地扑倒在纤细的岸边,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了起来,干燥的咽喉被重新滋润的感觉令人无比享受。 水沟两岸生长着零星的植物,我早已饥渴难耐,急需任何可吃的东西,于是我挑了些粗糙的叶子,和孩子们一起安静地吃起来,尽管它们毫无滋味,难以下咽,但是有东西可吃还是让我们好过了一些。 “俗话说乞丐不能挑肥拣瘦,小家伙。”当尼古拉抗议我递给他的食物时,我责备道,“努力吃下去,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餐呢。” “你说过我们会遇见森林居民,吃上真正的食物的。”尼古拉生气地说,“这不是真正的食物,安卡。” “我们没得选呀,尼古拉,”伊洛提醒他,“总比什么也没得吃好。” 我冲伊洛笑了笑,这种时候她似乎表现得比自己的年龄更成熟。她的蓝眼睛在脏兮兮的小脸上闪闪发亮,原本飞扬的金发现在暗淡无光,这一刻我多想像妈妈一样照顾她,洗净她的头发,擦去她脸上的尘土,让她白皙的皮肤重新露出来。 我从小溪里捧起一些清水,轻轻地抹在她的脸上。伊洛乖巧地让我用湿手擦拭她的脸颊,抹去那些尘土。而我立即后悔这么做了,因为除去了污秽的面具,伊洛,还有我们,衰弱的模样就一目了然了。 她的脸颊变得暗黄,皮肤失去了血色,显得十分憔悴。眼前的这张面孔,和不久之前我在梅吉迪亚的列车上见过的那张微笑的小脸简直判若两人。这是一张饱受营养不良和疲倦折磨的脸,仍然带着被军鞭践踏的伤痕,那是任何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不该遭受的残酷对待。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突然间难以自持。我抱着伊洛哭了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带着迷惑又同情的表情。 “你受伤了吗,安卡?你哪里疼?我来帮你瞧瞧。” “你真好,伊洛,但我的疼不在外面,你摸不着的。”我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抽泣。 她将胳膊环上来,紧紧抱住了我:“没事的,安卡。你疼的时候有尼古拉和我来照顾你。这回我说对了吗?” 我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只见尼古拉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所措。我想起以前尼古拉哭的时候,爸爸总是会说他,告诉他男子汉是不能哭鼻子的。而这件事,是我和爸爸少数意见不同的地方,尽管我没敢提出意见。我冲尼古拉笑笑,想要安抚他。 “别担心,小家伙。我很快就没事了。有时候哭是有帮助的。” 尼古拉看上去很惊讶。“女孩子就爱哭鼻子,”他宣称,幸好没有受到姐姐的悲伤影响。他穿着那双木头鞋跳来跳去,“我要再去探险,安卡。伊洛,你要和我一起探险吗?” 伊洛摇摇头:“安卡难受,我要留下来陪她。好吗,安卡?” 我用手背擦去泪水,说:“谢谢你,伊洛。尼古拉,不准跑远,知道吗?只能在我看见的地方探险。” “可是安卡,那不叫探险,那叫无聊。”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尼古拉。”我严肃地说。 这是和妈妈分开以后我第一次对尼古拉严厉地说话,而它立刻见效了。尼古拉安静下来,听话地在周围玩耍,时不时朝我瞥来一眼,确认我是不是还盯着他。 我感到清凉的水落在颊上,原来伊洛正试图帮我洗脸。我看见她污浊的手指,便知道自己的脸也和她之前一样脏,于是我向后一仰,让她继续。我也想恢复洁净的面孔,而且,单是伊洛轻柔的触碰就让人十分喜欢。 在我们身边,溪流自顾自地冲刷着蜿蜒的沟渠,水声不绝于耳。鸟儿在头上鸣叫,身后则传来尼古拉的声音,凉爽的溪水和他吃下的那点树叶让他恢复了精神,现在正呼呼嗬嗬地叫着玩。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伊洛的小手和清凉的溪水安抚了我的心绪。 第三十四节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立马笔直地坐了起来,想到自己竟让一整天的时间就这么溜了过去,不禁低咒了一声。我的目光扫过天空,但太阳已经落在了树林后面,我知道很快就要天黑了。 “尼古拉?伊洛?”我起初只是随意张望,当发现他们不在附近时,便焦急起来。“尼古拉!伊洛!”我提高嗓门,声音也发颤了,因为不小心睡了太久,从地上爬起时两腿都站立不稳。 我正要再喊,忽然发现了他们,依偎在不远处一截断落的树干上睡得正香。我提起的心总算落下了,露出了笑容。看见他们没事,我既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丝疑虑,他们为何也在白天就睡着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我们之前吃的东西,但很快打消了这种疑虑,因为我现在醒过来,并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显然,我们只是身心都精疲力竭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懊恼就这么浪费了白天宝贵的时光。 天很快就要黑了,我担心不论是孩子们还是我自己,白天修复了身心的疲劳,夜里反而就无法入睡了。我是否应该现在叫醒孩子们,这样晚些时候他们也许会犯困?或者就让他们睡下去,希望他们直到天亮才会醒来?最后,我还是选择让两个小家伙接着睡,而我利用仅剩的一丝天光离开一会儿,去寻找一些叶子来充当食物,好让我们安生地度过漫漫长夜。 很快天色就太暗了,无法再安全行动。夜晚气温降了下来,我靠到了还在熟睡的小伙伴身边,在临时用外套充当的毛毯下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前一晚的恐怖想象又聚集在我的脑海里,我只好安慰自己,休息了这么长时间,我们的体力一定能恢复不少,明天就能充分利用白天的光亮,找到密林中的那个小村落了。我在森林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想着那些愉快的事情。 第三十五节 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狼嚎,我猛地惊坐起来,身子绷得直直的,却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梦见了那个声音。 这时,又传来了第二声长长的狼嚎,我知道这不是做梦了。 我胆怯地四下张望,企图看透夜色,而与我对视的唯有漆黑幽深的森林。上方只能看见一小片夜空,明亮的星星在黑暗的天穹上闪烁着。 今晚没有月亮,或者,即使有,它的光辉也照不进幽暗的森林。 另一只狼发出嚎叫,这一次离我们更近。 更近得多。 一阵恐惧的战颤沿着我的背脊传下,我感到毛骨悚然,本能地伸手去安抚两个孩子。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手,只听伊洛轻声说道:“安卡,我害怕。” 我将她抱进怀里,试图安慰她,说出的话却没有自信。“没什么可怕的,伊洛。只是森林里的动物们,它们在做自己的事,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伊洛抓紧我的手指:“你能保证吗,安卡?” “我保证,伊洛。” 此刻我多羡慕眼前这个幼小的孩子,我的保证似乎足够让她放心了,在我的怀里,她已经又睡着了。 而对我来说,却是再也无法入睡,心里充满了恐惧,一时间,森林里的每一丝动静都叫我心惊肉跳。 当然,四周其实一直都充斥着那些噪声,但在这一刻之前,我还对它们充耳不闻。而现在,每一个声音都回荡着,反复着,从黑中跳出来,宣告着它们的存在,我的整个身子都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我伸手摸了摸伊洛和尼古拉,以确认他们没有被什么夜行的野兽捉走。当然,他们还好好地睡在那里,对于我的煎熬无知无觉。但孩子们的安宁没有带给我安慰,因为此刻恐惧早已占据了我的神识,使我的想象逐渐失控。 各种声响环绕着我,而我知道,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我过分活跃的想象的产物,它们是一种信号,随之而来,某些真实的,有形有质的邪恶很快就要现身了。 黑暗毫不妥协地包围着我们,我什么都看不见,但现在我能听见挪动的声响了,那只丛林的掠食动物向我们走来,绕着我们徘徊。我肯定,它离得越来越近了。我能听见又粗又沉的呼吸声,我屏住了呼吸,希望就此骗过它,不被发现。 那是只狼?还是一头熊?或是其它什么饥饿的掠食者,迫不及待地想用人肉满足它的胃口?我强忍着想要起身逃跑的冲动,因为我知道不可能逃得了,即使我没有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奇迹般地仍在安眠,完全不晓得这也许是他们活在世上的最后时刻了。 突然,有东西碰到了我的脚,一瞬间我全身都冻结了,恐惧将我整个攥住,连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来。 然而,在极度恐惧之下,我的视力不知怎么,似乎增强了,突然就分辨出了那只要啃食我腿部的野兽轮廓。有那么一秒钟,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接着,我终于反应过来,身子开始颤抖,这回却不是吓的,而是乐的。这只带给我极端恐怖煎熬的夜晚的野兽,原来只是一只无害的豪猪,正在赶去溪边解渴的路上,无意撞上我们。 这可怜的家伙被我的笑声吓到了,遁入夜色之中再也没有出现,而我继续大笑,直到胁骨笑得发疼,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这一笑驱散了笼罩着我的恐惧,当我终于停了下来,我知道今晚自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即使是远处断断续续的狼嚎声也不能再让我害怕,我决定一觉睡个饱,直到黎明再睁眼。 第三十六节 但我没能看见预期的黎明。一双小手焦急地拉扯我的脸,把我弄醒了,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尼古拉惊恐的声音。一瞬间我便彻底清醒了,将弟弟抱进怀里,猜想他刚刚做了个噩梦。而就在我出声安慰他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是什么真正吓到了他,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发出慑人的光芒,是我从未见过的。那对掀起的嘴唇间发出令人血液凝结的低吼,露出森森獠牙,即使在微若的星光下也能看见它们闪烁的寒光。这可怕的魔鬼仿佛对我施了诅咒,让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它。 虽然我不曾见过一头活生生的狼,但在小时候的童话故事里,它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我不需要任何自然科学知识来告诉自己,此时此刻我们已命悬一线。 这头野兽在我们面前逡巡,相隔只有几米,不停地来来回回,黄褐色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我们,我知道它正在我们当中挑选自己的美餐。 尽管被吓得动弹不得,我的脑子里却不停地想着对策,我决心,如果我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沦为这野兽的食物,另外两个才有生存机会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我。 我鼓起一丝力量,将尼古拉拽到一边,把他小小的身子藏到我的背后。我想起伊洛,又伸手摸索着,目光却始终不敢离开那匹狼的眼睛。我摸到了伊洛的胳膊,轻轻地,缓缓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 当我碰到她时,伊洛动了动,发出听不清的呢喃。我悄声制止了她,让她冷静下来,安静别动,我怕她会恐慌起来,刺激那野兽发动攻击,尽管这终是无法避免的。 恐惧使我集中了全副精神,我在黑暗之中分辨出了伊洛的身影。我看见她转向我们面前的野兽,她的眼睛瞪大了,嘴巴张开,尖叫声就要冲口而出。 我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捂住了她的嘴,阻止那声惊叫,将她吓得发抖的身子拉过来,推到自己身后,她在那儿紧紧地抓住了尼古拉。 我能感觉到他们弱小无助的身子挨着我,不住地颤抖,我知道,他们的命运完全取决我保护他们的能力。 我悄声道:“千万别叫,好孩子。别做任何事,一动也别动。” 不知是因为太害怕了,还是听明白了我的话,他们都静静地,不动也不叫。 我把手伸向背后,安抚着孩子们,感受到他们的回应。那头低声吼叫的野兽停止了徘徊,转头正对着我们。我屏住了呼吸,觉察到孩子们也一样。 伊洛又开始低喃,我想阻止她,却不敢出声说话,生怕更进一步地刺激那头野兽。终于,我开口了,从嘴角悄声说道:“伊洛,安静。你会激怒它的。” 我低语着,忽然听出伊洛说的是希伯来语,从她的唱诵声里我意识到她正在祷告。这使我感到一丝欣慰,这个只有九岁的幼小孩子,在危险面前还能够这样沉着,这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也有某种神圣的信仰,让我能够祈祷求救,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断了,面前的那头野兽仰起了它的脑袋,发出一声恐怖的长嚎,像尖锐的斧头劈开夜色一般。 我感觉到两个孩子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我的腰,听见他们强忍住尖叫的惊恐的呼吸,我知道现在必须行动了。 我试图看清身下的地面,希望能想到什么对付犬科掠食动物的法子,而眼前的恶狼已经准备发动致命的攻击了。周围的树木,我知道它们十分高大,但却没有可供攀爬的低枝。至于和这头黑夜的掠食者赛跑,即使没有密林的阻碍,这个想法也似乎太天真了。 那头狼从黑暗中恐吓地向我们逼近,直到我能闻到它恶臭的呼吸,看见它森森獠牙上滴下的口水。我悄声对孩子们说:“准备逃跑,小家伙们。我数到三,你们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不要等我。你们逃跑的时候,我会努力分散这野兽的注意,之后我会追上你们的,都明白了吗?尼古拉?伊洛?快告诉我你们明白了。” “我们明白了,”伊洛说。她抓住我的胳膊:“我会照顾尼古拉的,安卡。上帝会保佑你的。” 听见她的话,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她一定知道我要做什么。但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我知道,要让两个孩子有一线逃走的机会,我必须立即行动。 我抓住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枝,轻声对两个孩子说:“我爱你,尼古拉。还有你,伊洛。”然后,我说:“我数到三。用最快的速度跑。一。二。三!快跑,尼古拉!跑啊,伊洛!” 我跳了起来,挥舞着树枝,向那野兽逼近了一步,高叫道:“来啊,你这肮脏的畜牲,来吃我啊!孩子们快跑,快跑!”我能听见他们惊惶地向黑暗中逃去的脚步声,但我不敢回头确认他们是否已经逃离,或是逃往了哪个方向。不过,这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知道,我已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现在,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拖住这头丑陋的野兽,让孩子们有足够的时间逃脱。我手里的树枝没什么用处,它根本不可能阻止恶狼的攻击,顶多就是为孩子们赢得几秒钟宝贵的逃生时间。 我看见那匹狼转向了孩子们的方向,他们逃跑的动静吸引了它。我深吸了一口气,和身扑向那野兽,决心吸引它全部的注意力,让它无暇顾及其它。 我的冒险之举似乎使它吓了一跳,它转身避开了,明显不习惯遭遇反击,但危机只是暂时化解了。几秒之后,它重新转向了我,步步逼近,对我的叫声和挥动的树枝不再有所顾忌。 之前令我浑身瘫软的恐惧,现在却成了我的动力,我确定自己和孩子们朝着不同方向,然后转身便逃。 当我跑出林中空地,微弱的星光也被遮住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但仍然没命地跑着,只感觉那头狼在身后紧追不舍。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得过它,我想它是故意放慢了速度,只等着我自己绊倒,或是力竭倒地,然后才上前给我残忍的致命一击。 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勉强维持住脚下的平衡,险象环生地穿行在灌丛之中,直到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我安慰自己,孩子们现在一定已经逃远了,于是我又撑起一股力气向前奔,做着最后的挣扎,告诉自己,只要我多支撑一步,孩子们就会多一分安全。 突然间,我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肺里的空气都被抽光了。我转头,只见那匹狼向我扑了过来。仿佛是永恒的瞬间,它腾跃于我的上方,每一寸凶恶的面目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下一秒,它扑在了我的身上,我疯狂地挥动着双臂,徒劳地想要推开它沉重的身躯。那双黄褐色的兽眼如同一对灯笼悬在我的眼前,狼的唾液滴落在脸上,模糊了我的视野。野兽的利爪撕扯着我的身体,我发出疼痛的惨叫。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当野兽的尖牙刺穿我的皮肤时那股恶臭的呼吸。 第三十七节 迷迷糊糊间,我依稀听见了轻快的铃声,我静静躺着不动,欣赏着那回环的旋律。忽然,记忆复苏了,我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形,惊坐起来,不顾胸口尖锐的疼痛,四下张望,周围一片漆黑。 我什么也看不见,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仍在黑夜的森林之中,而当我看向天空时,却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铃声又响了起来,好似悬在半空,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身下似乎是一张床,我的手指向下摸到了羽绒被褥,证实了我的感觉。被褥是那样柔软,经过了这些天的艰苦,我真想重新躺下,享受这奢侈的幸福。 但我立刻想起了尼古拉和伊洛,于是又坐直起来,呼喊他们的名字,茫然四顾,迫切地想理清混乱的思绪。没有人回答,回应我的只有那阵依稀的铃音。我再次伸手摸向床褥,确定它是真实的,而不是我过度想象的产物。 这不是幻觉。 我看向四周。空气里飘浮着春天的花香,但黑暗仍旧密不透风。我再次呼唤两个孩子的名字。 没有回答。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响动,像是开门的声音。我望向声音的来处,却依然目不视物。有人的声音,是个女人在对我说话,她的语言我听不懂,但她的声音十分温柔。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明白过来了:我的眼睛!我本能地伸手去摸,手指触到的却是纱布绷带。 我开始惊恐地拉扯那块布条,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轻柔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安抚人心的语调给那陌生的语言添加了意义,我顺从地垂下了手,开口问道:“请问,您是谁?尼古拉和伊洛在哪儿?他们安全吗?”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等不及前一个的答案,下一个又来了。而我得到的回应只有安慰的话语,显是在劝我好好休息。 对方显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我还是固执地提问,现在我一心只想知道两个孩子是不是安好。如今显而易见的是,我奇迹般地从森林里的狼爪下生还了,但我的弟弟,还有我照看的孩子都不知下落如何,我根本不能安心休息。 我试图再次坐起,但那双轻柔的手扶着我,让我躺回羽绒床垫上。她将一个碗递到我的唇边,喂我喝水。我感激地喝了几大口,然后摇摇头表示够了。那个瓷碗一离开我的唇边,我就又问道:“尼古拉呢?伊洛呢?我必须知道。” 我听不懂她的回答,正如她听不懂我的问题。我听见这位好心的女士离开了。我想让她留下来,给我解释,给我希望,但我知道现在语言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我听见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一片寂静中,只有风铃清越的响着。 我用手指小心地触碰眼睛上的绷带,然后重新躺好,默想着自己的处境。按常理想,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应该就是几天前我们从远处发现的林中村落。这似乎合情合理,因为当时能够及时发现我的,只能是那个村庄里的居民。 仔细寻思,救了我的人说的也应该是波兰语,尽管我不能确定,因为我从前对波兰语的发音并不熟悉。再往外推想一番,我觉得她,或者是他们,应该是在那匹狼以为我死了,把我丢下以后,才找到我的,然后将我带回了家,护理我的伤口。 我的伤口。 我又感觉到胸部的疼痛,用手去摸,想知道伤势如何。我摸到胸口也包扎着厚厚的绷带,我的手指在身上摸索着,查看是否还有别的伤口,结果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而赖莎的护身符也还好好地戴在我的脖子上,这使我又多了一分慰藉。 此时,我注意到了身上搽抹的东西散发出一股异香,我猜他们用某种土方子的药膏处理过我的伤口,这让我更加安心了,至少我身在友好的人群之中。 伴随这个念头,我不禁又想到了弟弟尼古拉和亲爱的伊洛,他们现在的处境是什么样的呢。 我的幸存是否意味着他们的不幸? 那头狼是不是抛下我去追他们了呢? 他们会不会遭遇了狼群中的另一只? 我的思绪纷乱沉重,害怕发生了最坏的意外。即使夜里他们逃脱了那些掠食者,这么小的两个孩子又怎么在森林里生存呢?如果他们还活着,又能支撑多久呢?负罪感压在我的心上,我不得不立刻采取行动了。 我把两腿挪下床铺,踩到了下方的地板,试着站起来。我的身体还很虚弱,但我努力站稳了。我听见风铃的轻响在自己左边,于是判断房门应该就在前方。然而,因为看不见,我不敢贸然迈步,生怕被什么东西绊倒,又会加重伤势。 就在我迟疑不决时,门开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一转眼我就被人按住了,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地让我躺回床上。最后,那个救助我的女士开口劝说我,明知我听不懂她的话,仍旧固执地一边说,一边用手轻按着我,表示我必须安静地躺着。于是我没有办法,只能让自己接受忧虑的折磨。 突然间,我听到了尼古拉的叫声,错不了,是他在叫我的名字,我的心惊喜地狂跳起来。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他那小小的身子扑进了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了我的脖子,嘴里飞快地说着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话。 得知弟弟安然无恙,巨大的欣慰包围了我,我几乎无法镇定地回应,似乎好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只能又是哭,又是笑,一面忍耐着胸前伤口的疼痛,一面感受着拥抱弟弟的喜悦。 尼古拉终于说累了,安静下来,我忍着疼紧抱着他不放,而那个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却不敢说出口。 但我必须知道。 我轻声问道:“尼古拉,伊洛和你在一块儿吗?” 第三十八节 尼古拉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我立刻便知道了答案。她没有和他在一起。 我感觉到尼古拉摇了摇头,他的身子不安地挪动,不知怎么开口。 “她不见了,安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用力想忍住眼泪,却办不到。我已经变得太虚弱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终于大哭起来,直到眼泪浸透了绷带,顺着脸颊不断滑落。那位好心的女士伸手握着我的肩膀,说着陌生的,安慰的话语。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地开口:“小家伙,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这个帮助我们的女士是谁?” 尼古拉从我怀里抬起了头,说:“我不知道,安卡。她是位夫人,这里还有一位伯伯,但我跟他们沟通不了,不知道他们讲的是什么。我想跟他们说伊洛的事,可他们都不理。” 我轻轻抚摸尼古拉的脸蛋,对他说:“我们在一个不同的国家,尼古拉。不是他们不理你,而是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我猜是波兰语。” 我停下来,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尼古拉是弄不懂的。 我又问:“尼古拉,我们还在森林里吗?是不是在我们寻找的小村子里?” “我觉得是,安卡。”他的手指触摸我的眼睛周围,“你的眼睛为什么包上绷带?” 我握住他的小手,将它拉开。“没什么,尼古拉,只是我的眼睛需要休息。你怎么样,小家伙?有没有哪儿受伤了?” “没,安卡。那个伯伯和夫人发现我之后,就照顾我,让我洗了澡,还吃了好多东西,就在你睡觉的时候。” “那真好。我睡了很久吗,尼古拉?” “你睡了两天。” “两天?” 这是事实,还是我年幼的弟弟弄错了呢?我不得而知。但如果这是真的,伊洛仍然迷失在森林里,她还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 我忍着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抓住弟弟的胳膊说:“尼古拉,这些帮助我们的人,只有这两个人吗?” “是的,安卡。”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是我找到他们的,安卡。” “你找到他们?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小家伙。” 尼古拉停了一会,像是在思考怎么说,在脑袋里先预演一番。 然后他开始讲述:“那是在你叫我们快跑之后,安卡。你记得吗?那只大狗来了,然后你叫我们快跑,我和伊洛就使劲地跑。我们跑啊跑啊,听见了你的尖叫,我们就停下来了,害怕极了,后来又听见‘磅’地一声,好大声呢。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安卡,但是伊洛说她要去看看。她让我留在原地别动,说她会回来找我的……” 他的声音变弱了。我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腕,真希望我能看见他的脸。 “后来呢,小家伙?” “她没有回来,安卡。我等了好久好久,真的,但她还是没有回来。我自己一个人太害怕了,所以我决定去找她。” “但你找不到她?” “是的,哪儿也找不到她,安卡。我就一直走一直走,希望能找到你或者她。然后我看见了一座房子,就走到门前。这个夫人开了门,把我带进屋里,你也在那儿,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浑身都是血。我向你跑过去,但夫人她不许我碰你,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听,也不会说我们的话,怎么都不行。” “别放在心上,尼古拉。你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好人。那位夫人,她还在这里吗?” “她就在这边,安卡。”他拉住我的手,让我伸向救助我的人,她就坐在我旁边,也许想努力听懂我们的对话。 我探出手去,生着皱纹的手指伸进我的掌心里。 我缓慢地开口,好像这样能够让对方听得更明白,“我的名字叫安卡。”我松开她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安卡。安卡。”我摸到尼古拉的脑袋,轻轻拍着他说:“这是我的弟弟,尼古拉。尼古拉。尼古拉。” “尼古拉。”那位夫人重复道,“尼古拉,安卡。”她握起我的手,让我的手掌抚上她的脸:“伊莎贝拉,”她说道,“伊莎贝拉。” “你好,伊莎贝拉。我真的太高兴能遇见你了。尼古拉,这位夫人的名字叫伊莎贝拉。” “你怎么知道,安卡?你怎么知道她说什么?” “放心,小家伙,我们迟早会听得懂的。” 我又转向救命恩人,把手伸向她,又指向尼古拉和我自己,说道:“伊莎贝拉。尼古拉。安卡。”我合上两只手,比出一个人形,又将手掌平举,表示尼古拉的身高。 “伊洛呢?伊莎贝拉,请帮帮我们,还有一个孩子。伊洛。伊洛。尼古拉也说过的。伊洛。” “伊洛。伊洛。”尼古拉也重复道。 有一阵沉默,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伊莎贝拉开口了:“伊洛?” 我点头:“对,伊洛。她今年九岁,但是和尼古拉一样瘦小。她还在森林里和……” 我停了下来,想起自己的话她是听不懂的,只有最简单的交流才有用。 “伊洛,”我说道,用双手在空气里比出一个孩子的身形,“伊洛。” 忽然,我感觉到伊莎贝拉站了起来,双手抚上我的脸颊。她轻轻说了些什么,让我躺好,又说了几句话。我猜她是在嘱咐我们,在她离开的时候安静地待着,我只希望她已经明白了还有一个孩子落在森林某处。 当门在她身后关上后,尼古拉说:“这个夫人要去哪里,安卡?” 我不假思索,用充满信心的口吻回答:“她去找伊洛了,小家伙。耐心地等。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祈祷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不要让我的话变成谎言。 我察觉到尼古拉离开了我的身边,跑着穿过房间。“我能看见那个夫人,安卡。”他兴奋地说,“她在和那个伯伯说话。” “她的名字叫伊莎贝拉,尼古拉,”我轻轻提醒道,“我想那个伯伯一定是她的丈夫。我们会知道他叫什么的。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砍柴,安卡,但现在朝房子走过来了。但是那个夫人,伊莎贝拉,她还待在外边。” “继续说,尼古拉。至少在今后几天,你必须替我看,做我的眼睛。你得告诉我所有我看不见的事情。你愿意帮我吗,小家伙?” “我会试试的,安卡。” “那你现在能看见什么,尼古拉?告诉我你看见的事。” “只有森林,安卡。那儿有个花园,那个夫人,哦,是伊莎贝拉还站在那里,然后就是森林。那个叔叔过来了。安卡,他有一把枪。一把好大的枪!他为什么要——噢!噢,安卡!安卡!” 我坐了起来,注意到他激动的语气,便问:“尼古拉,怎么了?” “是那头狗,安卡!那头大狗!我看见它了!”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挣扎地站起来。“尼古拉,快喊伊莎贝拉!那是头狼!快提醒她!” 尼古拉回应我的是一阵大笑,令人既困惑,又叫人松了口气。他说:“可是安卡,它没有头!” “没有头?” “真的,安卡!它的头被整个砍下来了!我看见它落在身体旁边。还有好多血,好多好多血!” 听见这血腥场景的描述,我却不禁微笑起来,那头差点杀死我的野兽不值得同情。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就是同一头狼。 我开始弄明白尼古拉之前的讲述了。我们被狼袭击的时候,伊莎贝拉的丈夫一定就在森林里,甚至可能刚好撞见了那头正向我扑来的狼。当时,他也许就带着尼古拉刚才看到的那把枪,可以将那野兽当场击毙,然后把它和受害者一起带回家里,前者将被砍头,后者则被救治。我能推断出来,尼古拉一定是在那之后不久,就找到了门前。 可是伊洛,我能做的只有祈祷她现在仍然安好,并尽快被找到。眼下,伤口仍折磨着我,而我庆幸至少尼古拉还在身边,于是我听着风铃的轻响和森林的沙沙声,让自己暂且平静下来。 第三十九节 醒来时,我听见了鸟鸣声声,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梅吉迪亚的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从前的每一个清晨那样,听着鸟儿的合奏,等着妈妈叫我起床,准备上学。 从鸟叫声听来,我猜这会儿也正黎明时分,我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我的精神自然是好了一些,但当我想要睁开眼时,却感觉到了绷带的束缚,痛苦和忧虑又回到了我的脑中。我马上想到了两个孩子。 我叫出声来:“尼古拉?你在吗,小家伙?尼古拉?” 片刻后,我听见门开了,伊莎贝拉的声音传来,用她的语言问候我。我听见她走近,感到一个轻轻的吻落在面颊上,就像以前妈妈做的那样。我伸出手,找到了她的,紧紧握住,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她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话,双手引导着让我了解她的意图。我被扶着坐了起来,双腿落在地面。我猜她想让我尝试站立,当即决定尽我最大的努力站起来。长时间的休眠的确使我恢复了不少,我发现站立不再那么困难了,尽管我还需要倚靠着伊莎贝拉。 她继续和我说话,尽管明知我听不懂,她引着我慢慢向前走去。我听见门开了,在她的牵引下我走进了另一间屋子。我听见哗啦的水声,朝那处转过头去。还有小孩子的笑声。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不敢轻易生出希望。 伊莎贝拉呼喊了一句,我听见有人在水里转动的声音。 “安卡!安卡!” 我向前伸出双臂,在那小小的身子向我奔来时,我的眼泪早已经夺眶而出。伊洛扑向我时,伊莎贝拉在身后扶着我,我搂住了那孩子湿漉漉的身子,顾不上胸前的伤口,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只听尼古拉也向我跑了过来,一边喊着我的名字,我准备好再接受他的一扑,心里头百感交集,无法形容。 昨天知晓尼古拉安然无恙的时候,我已经感动得不行了,而现在尼古拉和伊洛都回到了我的身边,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是无可比拟的。 我感觉到尼古拉正往我身上爬,刚从水里出来的小身子弄湿了我的衣服,那一刻我只能站在那儿哭鼻子,伊莎贝拉在身旁扶着我,我被两个孩子亲热的拥抱包围了。 他们俩抢着开口,各说各的,而我的心情太激动了,无法认真聆听。最后,我听见伊莎贝拉哄他们下来的声音,又感到身上的负担一轻,挂在我脖子上的孩子们被相继抱开了。我听见他们分别落回水里的声音,尼古拉叫道:“安卡,我们在泡澡呢!快来看我们!” 我自然是看不见他们的,不过从那水声和他们光溜溜,湿漉漉的身子,我早已知道他们正在洗澡了。 “我就来,孩子们。”我应道,向他们走去。 伊莎贝拉扶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向他们,又扶着我小心地跪在地上,我抓住了一个铁浴盆的边缘来保持平衡。其中一个孩子嬉闹着朝我泼水,受到了伊莎贝拉的温言轻责。 “安卡,你的眼睛怎么了?”伊洛问道:“你看不见了吗?” “当然不是,伊洛。”我说,尽管她的猜想使我心里一沉,在这之前,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受到永久损伤的可能性。我将这个念头赶出了脑海。 “伊莎贝拉会告诉我什么时候能拆下绷带的。” “你能听懂她的话,安卡?可她说的不是罗马尼亚语。” “我也不懂波兰语,伊洛,但只要我们努力尝试,还是能理解彼此的意思的。现在,小家伙,你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都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担心。” “我也很担心你,安卡。”她牵起了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和尼古拉了。” 我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热切的神情,再次庆幸能够拥有这孩子的友谊。虽然她九岁的年纪限制了她的人生阅历,但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和亲爱的弟弟不一样的存在,是一个朋友。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伊洛?你有没有哪儿受伤了?” “没有,安卡。是那个伯伯找到我的,在森林里。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们的话,安卡,他有可能是个士兵,一个纳粹,所以我躲着他,但我藏得太差劲了,他发现了我,冲我喊起来。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安卡,所以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找到你和尼古拉了。” 我听着她的叙述,微笑地点点头:“继续说。” “他是个好人,安卡。他把我带回了家,就是这儿,于是我又见到了尼古拉。他马上告诉我你很安全,但他们不让我们去看你。我想他们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他们给我们吃了东西,今天一早他们就准备了水给我们洗澡。然后我们一转头,就看见你来了!哦,安卡,求你保证不再离开我们了。我一个人在外面真的好害怕。” 我坚定地答道:“我保证,伊洛。我保证。” 第四十节 接下来漫长的六个月里,遵守那个诺言并不困难,因为在这期间,我们一直都寄住在伊莎贝拉和她丈夫沃伊切赫的家里,接受他们的悉心照料。 当然,我们本不想逗留那么久的。第一周我们的确没办法动身,直到我眼睛上的绷带拆除,视力恢复。但那之后,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因为主人的坚持我们才没有离开,一直住到了现在。 我之前的推测是对的,他们是居住在森林里艰苦维生的人家。虽然他们只会说波兰语,但我们很快就克服了沟通上的障碍。头一个星期里,我们学会了一些零星的词语,能够更好地传达意思,几个月后,我们三个都开始逐渐掌握波兰话,而学得最快的大概要数伊洛了。 森林深处,不知不觉间春去夏至,而当秋天快来的时候,尽管我们的波兰语还远未达到流利的程度,但已经能够不费劲地和主人交流简单的日常了。 在寄住的后几个月,我对我们的处境更加清楚了。原先我还担心会被交到纳粹的手里,尤其是伊洛的犹太身份暴露之后。但这个忧虑很快就解除了,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是我们能遇到的最善良的人,他们的关怀无私而又无微不至。 虽然我们不熟悉他们古朴的生活方式,但还是很快就适应了森林里的日常生活。 头一个月里,我们休养生息,在遭受了种种严酷的折磨之后,终于可以让身体彻底放松调理。我双眼的绷带拆了之后,也能够帮着沃伊切赫打理森林里的事了,有时还和他一起到临近的镇上,用柴火和蘑菇换取其它日用品。 伊洛也积极地帮着伊莎贝拉料理家务,常常都见她拿着一根长扫帚在屋里打扫,甚至在我无暇看顾的时候担负起了替我照顾弟弟的责任。 于是,这个能干的孩子既是尼古拉的小伙伴,又是照顾他的小大人,一边嬉笑玩闹地和尼古拉一起做些傻乎乎的游戏,一边又细心地照料他的需求,看护着他,完全不像自己也只有九岁的样子,让我发自内心地感激。 当我对语言的掌握越来越多,便开始拼凑出这家波兰人的背景。我很快就发现,他们并不像最初看上去一样,只是过着简单淳朴的乡野生活。 我们刚住下来不久,有一回尼古拉正在和伊洛捉迷藏,不小心碰到了一堆藏起来的武器,它们和沃伊切赫平时带进森林里打猎或防身用的猎枪截然不同。 我告诫孩子们不许把这个发现说出去,让他们到别处去玩,但这件事使我心生疑虑,之后的几个星期我都十分不安,害怕自己的最初印象是错的,收留我们的主人其实是纳粹的支持者,正等待时机将我们出卖给当局,换取不义之财。 但在第二个月,这些疑点都得到了解答,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那是一天早晨,我们醒来时,发现家中又来了客人,其中有一个重伤的士兵,他的军装上有锺子和镰刀的标志,一看就知道是俄国兵。其余的人很明显是波兰游击队员,因为他们的穿着和武器和把我们从翻倒的火车里救出来的那些士兵十分相似,而且,尽管那时我还无法用波兰语交流,却能听出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都是激进的爱国主义者,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收留这些奋战在反抗纳粹统治最前线的战士,并尽其所能医治伤员。 那个俄国人不会说罗马尼亚语,但他的波兰语十分熟练,能够向主人传达最新的战况。后来,伊莎贝拉将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我,听说西线和东线的战事都向有利的方向发展,那个受伤的俄国兵相信战争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得知这些之后,我很受鼓舞。 但尽管如此,战争并不会马上结束,那些被占领的国家,其中就包括波兰和我的祖国罗马尼亚,它们的命运还悬而未决。 这些消息令我热血沸腾,也想要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但我知道,现在自己的首要责任就是保护好我的弟弟和伊洛,并找回我们的亲人。 在借住的最后一个月,某个秋天的夜晚,当尼古拉和伊洛都睡下了,我便和伊莎贝拉、沃伊切赫围坐在燃烧的柴堆边,用生涩的波兰语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第四十一节 “请恕我冒昧,”我迟疑地开口,“但我们必须离开了。” 他们交换了目光,没有说什么。 “我们在这儿受到了最好最好的照顾,我确信如果真的可以,我会愿意和你们快乐的住在一起,直到战争结束,因为我已经把你们当成家人了,我知道孩子们也是一样。” 我上前握住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的手,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即使是用我的母语也很难传达此时的心意,更何况是才学会的那点儿波兰语了。 “伊莎贝拉,这几个月来,你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还有你,沃伊切赫,你就像我们的父亲。但我和尼古拉真正的母亲,还有伊洛的爸爸妈妈也许还活在这世上。就像我之前解释过的,我们要去一个重置营地,在克拉科夫以外的某个地方,我只知道这么多。请你们理解,不弄清亲人的下落我们是无法安心的,不论结果好坏,我们都必须去找。” 伊莎贝拉双手握住我的手,向我保证道:“我们理解,安卡。你们当然要寻找自己的亲人,但我必须坦诚地告诫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唯有这样才不会受到更重的打击。” 她说着,眼里涌上了泪水,“你们离开的话,我们会很难过的,你们为我们带来了很多喜悦,安卡。但我们不会阻拦你的。” 我原本认为他们会反对,听见她这样说,不禁松了一口气。 “安卡,有件事我们一直没说,但现在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沃伊切赫和我有个亡故的儿子,他叫克日什托夫。”她斟酌着如何表达,我则耐心地倾听。 “他是在法西斯占领波兰之初的一场战役中牺牲的,转眼已经几年过去了。那时候他的妻子米拉还怀着身孕,我们本来还会有个小孙子或小孙女的。”女主人艰难地述说着,“她也是个犹太人,安卡,就像你的朋友伊洛一样。她……那时……” 伊莎贝拉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毫不迟疑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尽我所能地安慰她。我拥抱着伊莎贝拉,只听沃伊切赫接过了她的话,继续讲述。 “克日什托夫死后,他住在克拉科夫的妻子米拉就被迁入了一个贫民窟,那是市里专门把犹太人隔离出来的区域。所有的犹太人都被集中到了那里,你明白的,不论国藉和身份。他们因为自己的宗教信仰就被打上了异类的标记,被审判,被定罪。”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发觉他也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一手搂着伊莎贝拉,另一只手伸向他,请他说下去,“她后来怎么样了,沃伊切赫?” “我们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安卡。我们听说那个聚集地遭到了大清洗,幸存者则被送到了劳力营去,就像你母亲和伊洛的父母。米拉被送到了一个叫做特雷布林卡的地方,在我们国家的东北。我们只知道她确实到达了那里,因为我们收到了她被收容的通知。事隔一年多了,我们再也没听到其它消息,不论是她还是我们的孙儿。” “可是,沃伊切赫,”我说道:“如果她到了劳力营,不是应该安全了吗?战争结束后你们就会见到她的,不是吗?” 我的话一出口,伊莎贝拉就一把搂住了我,又哭了起来。沃伊切赫避开了我茫然的目光,不愿和我对视,我知道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于是我问道:“沃伊切赫?怎么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对吗?”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开口回答。“安卡,你还太年轻了。有一些事不说为好,那是不应该让孩子知道的事。” “我已经十二岁了,沃伊切赫,算是个少年。请不要把我当作尼古拉或伊洛那样的小孩子,好吗?” 沃伊切赫斟酌着我的请求,最后说道:“那都只是谣传,安卡,并不是事实。在所有战争里,第一个丧失的就是真相。我不能告诉你不确定的事情。” “求你了,不管是什么我都应该知道,如果它和我妈妈的命运有关,你一定要告诉我才行。” 沃伊切赫摇摇头:“我不能让你被谣言误导,孩子。”他顿了顿,沉思片刻后,又说:“安卡,我们理解你必须离开。我们不会阻拦你,因为你有自己的思想,我们的反对是没有用的。但是,请你让那两个孩子留下来。在你去寻找母亲的时候,让我们来替你照看他们。” 在他说完之前我已经摇头了,这个提议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不,沃伊切赫,我不能这么做。我很感激你的提议,但尼古拉是我的弟弟,我们不会分开的。我向妈妈,还有爸爸保证过,我会一直照看他的,不论如何我都要遵守诺言。而伊洛……” 我望着他们,用目光请求他们不要反对我接下来说的话。 “尽管我只认识她几个月,但我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了,我也必须像照看亲妹妹一样照看她。沃伊切赫,伊莎贝拉,请你们一定要理解,我绝不能撇下他们不管。请不要阻拦我们离开,我们必须一起走。” 伊莎贝拉激动的说道:“我们不会了,安卡。我们理解你的处境,就像沃伊切赫告诉你的,我们也曾经历过同样的苦难。如果我们不是年迈体衰,一定会去克拉科夫努力找回米拉的。但当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象得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呢?” 我体谅地点点头。 “现在我们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正如你所见,安卡。我们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想你一定看得出,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收留游击队员和受伤的士兵。这是我们为这场反抗暴政的战斗贡献的一份微薄之力。” 她握紧我的手,笃定地说:“你将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贡献自己的力量,安卡,我知道你就像我们一样愿意投身这场斗争。但现在,找到你们各自的亲人才是最首要的事情。” 她停下来,思忖着接下来的话。“不,安卡,我们不会阻止你离开,也不会阻止你带上两个孩子,如果这是你的意愿。你还这样年轻,我的孩子,但你却十分勇敢。是的,你应该带着尼古拉,而且要照顾好你的弟弟,你也需要伊洛得力的协助,她是个非同寻常的孩子,你一定也察觉到了。有她在对你会更好,这一点我确信。” 她转向沃伊切赫,用波兰语快速地低声说了几句,我没有听懂,然后她又重新面向我。 “安卡,如果你必须得走,请让我们再帮你一次。沃伊切赫有个弟弟,他叫享里克,现在还住在克拉科夫。他是个好人,安卡,也许他能帮上你的忙,至少能够给你指明正确的方向。我相信只要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们。我们的确要去克拉科夫,我知道布加勒斯特的列车就是往那儿去的。那里离这儿远吗?那个克拉科夫镇?” 沃伊切赫静静地道:“很远,安卡,但我们会确保你安全到达的。享里克会让你们在他那儿住几天,让你有时间弄清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然后……然后,安卡,希望你能认识到你的努力是徒劳的,你会回到这片森林和我们在一起,直到战争结束,也许到那时候,我们都会和幸存的亲人团聚的。” 第四十二节 沃伊切赫说到做到,为我们的旅程做足了一切准备,尤其是教我们说一些特别有用的波兰语短语。 伊莎贝拉则把大多时间花在伊洛的身上,她的波兰语已经不亚于我的水平了,而伊莎贝拉还反复对伊洛强调,让她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诵唱犹太法典里的经文。伊莎贝拉告诉伊洛,她始终都应该为自己的犹太传统而骄傲,但现在她必须要假装自己没有宗教背景,或者装成天主教的信众。 我在布加勒斯特车站已经见识过了犹太人的遭遇,所以我只能支持伊莎贝拉,让伊洛伪装起来,尽管爸爸从前教导我,一个人应该为自己的信仰挺身而出。 我同意在沃伊切赫下次运送木材和其它林产品进城的时候一起上路,那样我们就能坐在推车上进城,不必引人注意。他会将我们带到车站,并为我们买好去克拉科夫的车票。 我坚持不能让他再破费了,我们已经在他家中吃住了好几个月,把他们过冬的储备都消耗了许多。但沃伊切赫不听我的。 他说,如果我们要坚持自己的计划,就得接受他和妻子所能提供的所有帮助。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没有争辩的余地,而事实上,我们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即便不考虑独自前往克拉科夫的困难,我们的使命也够艰巨了,所以我们真的需要能够获得的一切有利条件。 我承诺将来一定会回来,报答他们的恩情,但这些话根本只是空谈罢了,因为我知道这一离开,再相见的机会是非常渺茫的。 到了出发的那天,我们早早地洗了澡,享受着也许未来一段时间里都享受不到的热水浴,还吃了特别丰盛的早餐,为漫长的旅途补充能量。 在我们借住期间,伊莎贝拉为我们做了新的衣裳,还想办法替我们寻得了合脚的鞋子,我们对此真是不胜感激。他们为我们准备了满满一袋子蛋糕和燕麦面包,并嘱咐我们节省着吃,以防去克拉科夫的途中出现意外情况,耽搁了行程。 将近晌午,我搜肠刮肚地表达了我们的感清之情,和两个孩子亲吻了伊莎贝拉,然后攀上了满载货物的货车。当车子沿着小道进入森林,我看着她消失在视野之中,不禁泪水涟涟。 经过了几个月安逸的生活,两个孩子都觉得车上的颠簸很不舒服,但这段路并不久,只一小时多一点儿我们就抵达了镇上,中午,我们就在集市上看着沃伊切赫贩售货品,与人讨价还价。那儿有些德国士兵,很显眼,但数量并不多,而我们没见到令人憎恨的纳粹党卫军。 当村中的大钟敲响了午后的第二个小时,沃伊切赫将我们集中起来,安静地带着我们穿过了集市,来到了一个十分简陋的车站,除了生锈的铁轨边一个售票室兼警卫室,站台上几乎什么也没有。 他让我们静静地等着,然后走进了那间办公室,不一会儿,带着三张去往克拉科夫的车票出来了。他把车票递给我,还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小心保管,别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是写给他的弟弟享里克的,信封上写清了他的地址。信的背面画有一张粗略的地图,告诉我怎样从克拉科夫车站走到亨里克家。 “安卡,我们没办法提前告知他你的到来,到时他一定会很惊讶的,而且看见三个这么小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一定也会觉得怀疑,所以,这封信里解释了一切,你可千万别把它弄丢了。” 我向他保证会一刻不离身地带着这封信,绝不会弄丢的。 “一旦知道你们是我和伊莎贝拉的朋友,亨里克便会立刻欢迎你们。”他继续道,“但我必须强调,你们只能呆上几天。不要期待他能收留你们更久,因为克拉科夫已经被纳粹占领,时间长了,你们和他都会有危险的。你都听明白了吗,安卡?” 我点点头,提高了警觉意识。当我们身在沃伊切赫家安全又舒适的环境之中,想象重新开始旅程是很简单的事。然而现在,面对着严峻的现实,前景便令人生畏了。 沃伊切赫看出了我的犹豫。 “安卡,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回去,我会很高兴的。或者就多住一个冬天?也许等春天再上路更好?” 我握住他的手,急于表达我的感激:“谢谢你,沃伊切赫,但我不能答应。我们得做我们不得不做的事。我们会一直记得你和伊莎贝拉的,我只能保证这件事了。再见了,沃伊切赫。” 我靠上前,亲吻了他的面颊。他弯下腰让伊洛和尼古拉亲吻他。 “再见,孩子们,祝你们好运。我得走了,火车来的时候,被人看见我和你们在一起,对我们都会不利的。” 他将我们引向大门,“现在去吧,记住要勇敢,我的小朋友们。享里克会照顾你们的。” 他说着,转身离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孩子,独自在一个甚至不知道名字的镇子上,紧张不安地等待着前往克拉科夫的列车。 第四十三节 蒸汽机车头隆隆开进视野的场景,曾经多么令人兴奋,而现在,它只唤起了痛苦的记忆。伊洛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当那机械巨兽开近跟前,连尼古拉也变得悄寂消沉,我知道我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三个人的沉默已说明了一切。 火车头颤动着刹住了,蒸汽从肮脏的车轮间激射出来,差点喷到我们身上,但我们似乎都无暇注意。 我的目光在车站上搜寻,想确认这列车是否开往华沙,沃伊切赫告诉我们要在那儿换乘另一列火车,才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一个警卫拿着粉笔,把相关讯息尽职地写在了一块破旧的板子上。没有乘客从车上下来,我还注意到登车的也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我对此并不关心。 我们谨慎地选择座位,最后在一个空荡荡的中部车厢里坐了下来。火车开动时,只听一阵蒸汽的嘶嘶声不绝于耳,紧接着,突然响起了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刺耳声音,随着车厢被拖动,我们都向后一倾。 一幕幕痛苦的记忆在脑海里争相涌现,唯一令我欣慰的是,这次的旅行我们有车票,有权坐在舒适的位子上。 旅途继续,被唤醒的记忆漫漫消退了,我们也逐渐放松下来。伊洛和尼古拉又恢复了孩子的天性,开始玩耍,而我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他们一样孩子气了,因为现在,我是他们的监护人。 我不能让经过的列车警卫或者乘客看见三个孩子在独自玩耍,而没有大人照看。就像伊莎贝拉对我强调的那样,我的角色是一个忠实尽责的大姐姐,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十六岁了。当时我提出了反对,说我看起来也只是勉强有十二岁的样子,但伊莎贝拉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可以给人更成熟的错觉。 这令我感到高兴,因为年少的孩子总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而我的这份愿望,因为现实的需求而变得更加迫切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要照顾好尼古拉和伊洛,已超出了任何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能力。 但我必须做到。在这之前,我们还有选择的机会,可以回到森林里的朋友们身边,而现在,我们乘坐的火车轰鸣着,笨拙地行驶在陌生的波兰乡野之间,那个唯一的机会也不复存在了。 一路上,我们偶尔停靠在一些站台上,有的站名我还能试着念出来,我不禁捉摸起了语言的性质。尽管我已经发现,我们罗马尼亚语和新学的波兰语之间有些词汇是很接近的,但它们的差异仍然太多了,令人很难相信两个国家几乎是挨在一起的。 正当我沉思着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时,一只小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低头,发现伊洛往我身边凑了过来。我看见尼古拉已经在对面的座位上睡着了,不禁露出微笑,走过去稍微挪了挪他的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又将他的外衣在肩上裹好,然后回到耐心等待的伊洛身边。 “我有东西要给你,安卡。”当我坐回位子上时,伊洛说道。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拿出一个丝质小钱包来。 我无法掩示自己的惊讶,看着她解开钱包的丝绳,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我的手心里。 “这是沃伊切赫给的。在你和伊莎贝拉道别的时候,他把这个交给我保管了。”伊洛说。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硬币,不敢相信我们的好运。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伊洛解释道:“他说他知道你不会接受他的钱的,所以他让我替你保管。他说你太固执了,犟得像头骡子。”她说到这个比喻,哈哈笑了起来,我也和她一起笑了,我知道沃伊切赫说的对。之前他试图给过我钱,但我十分激烈地拒绝了,我坚持,除了必须的,我们决不能再花费他们本来就紧张的资源。 “伊洛,你不该接受这个,”我说,但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庆幸她拿了。 “沃伊切赫说过你会这么说的,”伊洛笑起来,“所以他告诉我要在上了火车后,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把它给你。我希望我们已经离开够远了,安卡。” 我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了伊洛:“你是对的,伊洛。上帝保佑你。” “你不数数这些钱吗?” 我垂眼看了看那些各种各样的硬币,然后耸了耸肩。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接手过钱了,虽然我知道我们罗马尼亚的列伊几乎已经贬值成了废品。我看着手里的波兰兹罗提币,决定就单纯地享受一下重新拥有钱币的感觉吧。至于数目多少,它的票面价值或是真正的市值,暂时都不重要。 我将硬币重新装回钱包里,然后好好地收置在外套口袋中,又把伊洛拉到身边。 “我们可以以后再数,伊洛。现在我们先休息,到了克拉科夫,我们就得鼓起全副精力了。到时,我需要你灵敏的眼睛帮我找到享里克的家,我还需要你帮我照看尼古拉呢。你会帮我吗?” 她向上看着我,笑了:“当然了,安卡。我愿为我的朋友做任何事。” 我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那么,就闭上眼睛休息,伊洛,照我说的做。还有很长的旅途等着我们呢。” 伊洛遵守了她的话,服从我的要求,挪着身子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很快她就睡着了,剩下我一个人醒着,看着波兰的乡间风景在车窗外掠过,想着自己的心事。 黄昏被夜色取代,我仍然毫无睡意,沉浸在深深的思虑之中。蒸汽驱动的列车载着我们穿行在寂静的黑夜里,唯有车厢轻轻的摇晃安抚着我心中的焦虑。 第四十四节 汽笛的嘶鸣和火车轮子的声音让我很快惊醒了。我意识到天已经亮了,我们正在进站。 我抹掉窗户上的雾气想看看到了哪里,当我意识到身处何处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就算是挂上了纳粹的万字旗,华沙中央车站的标示还是一目了然。 我轻轻地摇醒了睡着的伊洛,然后又摇醒了对面椅子上的尼古拉。 我知道我们要在这一站下车,换乘另一列火车前往克拉科夫。这一点昨晚来检票的警卫也和我们确认过了。 幸好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已经替我们考虑到了这些意外情况,当警卫来到面前时,两个小家伙还在我的身边呼呼大睡,我顺利地假装成了一名十分能干的青少年,带着他们俩翻山越岭长途旅行。我的波兰语虽然还不流利,却并没有引起怀疑。因为那名警卫不是官方人员,除了事先预定和练习过的那些话,也就懒得再盘问其它。 现在,踏上了华沙中央车站冰冷的站台,我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心里冒出了第一丝恐惧。我们孤立无援,身处异国的首都,周围全是匆忙的波兰人和德国人,其中还有许多戴着可恶的盖世太保的徽章。 我把尼古拉和伊洛拉到身边,目光在车站上搜索提示的信息,好弄清楚我们前往克拉科夫的列车是在哪里上车的。可到处都没有明显的线索。 尼古拉表示他想上厕所了,于是我们在车站上绕来绕去,试图找到一间厕所。可就在我们从列车旁离开的时候,我一眼看见对面侧轨上停着一列运牲口的火车,浑身的血都凉了。 孩子们也看到了,牵着我的小手恐惧地收紧了。尼古拉一下子安静下来,把上厕所的事都忘在了脑后。伊洛拉了拉我的手臂,把我们往相反的方向拽去,我任由她领着往前走,想组织些安慰的语言,却一句也想不出来。 当我们走到车站中央,正在人群中费力地前进时,只听一串响亮的哨声,人群顷刻间四散开去,人们都迅速从出口离开或者向车站的边缘移动。 我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反应迟钝,突然间便发现车站中央只剩下我们了。 困惑迷茫。 惊慌失措。 一个波兰警卫喊道,“嘿,你们几个!你们的父母呢?” 慌乱之中我用了母语回答,又赶紧闭上嘴,暗骂自己的大意。 幸运的是我们距离警卫太远了,他听不到,当他再次喊话的时候,伊洛用波兰语答道:“我们在人群中挤散了。他们刚刚还和我们在一起,现在不见了。” 她机智的回应使我们免于吸引更多的注意,警卫生气地打着手势让我们离开大厅,喊叫着:“一边去,快!你想被肮脏的犹太人染上瘟疫吗?” 在伊洛回应之前,我赶紧拉起她和尼古拉的手,带着他们跑到大厅一侧,混进等待的人群里。“别生气,伊洛,”我悄声说,“他是因为纳粹在这里才这样说话的。” 但内心深处,我知道人们对犹太人的偏见已经很深了,而我担心的是,伊洛的语言能力和她的急智,或许不会成为我们的优势,相反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当我们回头看去时,只见犹太人长长的队伍开始不紧不慢地走进车站,带着他们一贯的平静尊严,占据了大厅中央。 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德国人和波兰人一齐嘲笑他们,两边的党卫军守卫乐得鼓励这种攻击行为。当他们被要求用粉笔在自己的行李上写上名字,并被告知行李会随他们一起到达特雷布林卡时,我不禁痛苦地想起了布加勒斯特车站的一幕幕情景。 伊洛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知道特雷布林卡并不是妈妈和我们被发配的地方,但我猜想那也是一个用途相近的营地,于是我带着复杂的心情观望着,既想到这些犹太人会在那种恐怖的条件下被运走,却又忍不住嫉妒,如果他们能够在旅途中存活下来,到达目的地后便有机会过上新的生活了。 我能感觉到伊洛在颤抖,可怕的回忆侵蚀着她的心头,我把孩子们推到了人群后面,用波兰语询问:“厕所?请问,厕所在哪里?” 起初并没有人搭理我们,但后来有人指向了几米外的一间小屋,我就带着孩子们躲进了它的庇护下,决定不能再让他们继续回想,我们最后一次看见自己活着的父母时那些场景了。 我领着孩子们走进一个又脏又臭的隔间,催促他们利用这个机会赶紧上厕所,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个。 我则忍不住好奇,攀上了一个窗台,透过那扇狭小的窗户窥探车站上的景象。 当我看到最后几个犹太人挤进车厢,车门关闭之后,我开始警觉起来,因为现在,推着手推车的车站工人开始装运用粉笔写着名字的行李,可是并没有装上等待的列车,而是送入了我们藏身的厕所附近的一个仓库。 即便我的波兰语再差,我也可以确定,这些犹太人被告知他们的行李将会装在最后一节车厢里,就和我们在布加勒斯特被告知的一模一样。然而当车头冒出蒸汽,准备满载着绝望与残酷出发之时,事实已经很明显,犹太人的行李是不会加入他们的旅途了。 我禁不住想,这些人到达特雷布林卡之后没有行李怎么办?甚至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好奇心迫使我继续调查下去。我小声交待伊洛说,让她跟尼古拉一起留在厕所里等我回来。我告诉她我要去看看我们应该在哪里候车。 我找到了信息牌,上面显示着我们去克拉科夫的车何时从哪个站台出发,我又对照了车站上的时钟,庆幸我们并不用等很久。 我的正当任务已经完成了,也许我应该现在就回去,可那些犹太人的行李将被如何处置让我无法释怀,为了伊洛,我必须进一步查明。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在仓库旁边兜来兜去,寻找一扇窗户让我能瞥见里面的情形。我发现一扇高高的窗子底下堆着好些开裂的木头货板,正好位于从大厅几乎看不到的一侧,于是我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悄悄来到那里,爬到积满尘垢的玻璃窗下,小心地向内窥去。 我感觉似乎只过了几秒钟,可车站的大钟分明证实我在窗口趴了将近十五分钟,摇摇欲坠地站在那些货板上,难以置信地盯着里面发生的事情。 第四十五节 在我下方是一列列的波兰工人,正在清理那些刚刚从人群里搜刮出来的行李。 他们将所有箱子、行囊、提包一个个清空,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成排的桌子上分类筛选,不管是谁的物品全都混在一起。 起初一切看上去以似乎混乱一片,只见行李被清空,物品被丢进篮子和板条箱里,然而我观察得越久,却越觉得看似狂乱的场景中存在着某种秩序。是的,那些物品分明是按照价值来归类的。在党卫军的严密监视下,珠宝、枝形烛台和精致的瓷器被小心地放置在一旁。衣物被分开处理,外套和夹克放在一个篮中,鞋子放在另一个等等。 所有这些私有物品,不久之前还属于成百上千的犹太家庭,现在却被打散分类,完全不顾物主的意愿。 我看着一箱又一箱的照片:全家照、祖父母的相片、孩子们的相片,全都被丢进一个没有标签的大板箱里,一堆又一堆,迷惑和惊恐在我的脑中交织着,我忽然意识到,这些纪念物都将被付之一炬,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这是即将到来的一切的强烈预兆。 我在震慑之中蹲下了身子,到了这一步,我对孩子们可能遭受的命运已经感到无比恐惧。 当我回到孩子们身边时,伊洛攥住了我的胳膊,难掩担忧地说:“安卡,你的脸色好苍白。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我竭力保持镇静,把那些情景赶出脑海,告诉自己是我弄错了。那些犹太人的行装还留在车站大厅里,我刚才目睹被洗劫的并不是同一批行李。 我紧紧搂住了伊洛,还有尼古拉,说道:“走吧,小家伙们,我找到我们候车的月台了。就在这对面,火车很快就会到了。”我又补充道:“记住了,孩子们,有人在边上的时候只能说波兰语。来吧,我们得抓紧些。” 我沉默地带着他们穿过车站,来到了相应的月台,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列车的到来。孩子们也安安静静的,比起用生疏的波兰语彼此交流,还是不说话来得更轻松。 我则因为刚才目睹的一切深感沮丧,也没有心情戏谑玩笑了,所以他们的缄默正合我的心意。 列车终于喧嚣地进站了,拖着长蛇般的身躯,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颤抖的尖啸,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我很庆幸眼前看到的是一列客运车厢,而不是运牲口的货车。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乘客们陆续下车,然后选了一节人少的车厢,把自己安置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车上的公告板上虽然只有波兰语和德语,但还是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信息,我了解到这趟旅程不会太长。到现在,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为我们准备的食物已经全吃完了,我知道两个孩子很快又会肚子饿的。 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和我们隔着一些距离,在发动机隆隆噪音的掩护下,我们可以用母语小声地交谈。而每当伊洛问起在车站时是什么让我那样惊恐,我总是刻意地回避,把话题转到愉快的事情上。 伊洛似乎很快就忘了这件事,而我,虽然无法忘记,至少暂时将它掷到了脑后,和孩子们玩起了幼稚的文字游戏,直到尼古拉开始打哈欠,不久就枕着我的腿呼呼睡下了。我把他的双脚拖到椅子上,让他睡得更舒服,然后伊洛也躺了下来,偶尔和我说说话,渐渐地也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至少,我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站台,列车短暂地停靠、离开,在我看来都是一回事。我提前数过从出发地到克拉科夫之间的车站数目,每次靠站时我都默默计数,我知道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我正要唤醒孩子们为下车做准备时,只听一个声音吼道:“车票!护照!都准备好,要检查了!” 就在那时,我窘迫地看见一个波兰警卫在一名盖世太保的陪同下沿着车厢大步走来,细细地检视着同车乘客的文件。 我顿时惊慌起来,因为我们什么文件也没有,而且我没有自信能继续掩示我们的身份,我会的就只有事先练习过的那些最简单的对答。 我环顾四周,急切地想找到一些启发,找到摆脱这个危机的办法,而最后意识到,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虚张声势,蒙混过关。如果只有那名警卫我大概还能应付,因为他关心的只是车票,在这件事上我们有备无患,沃伊切赫早已为我们打点好了。 但如果他发现我们不是波兰人,一定会要求我们出示护照的,而那个党卫军军官也会被牵扯进来。我很清楚,身为异国人,没有官方许可而在波兰旅行,这已经够糟了。而万一伊洛的犹太血统被曝光…… 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我赶忙将这个念头逐出了脑海。然后,忽然间,那个警卫已经来到了我们的座位,问题连珠炮似地袭来,快得让我无法听懂。 我假装犯困,请他把问题再说一遍,他为我放慢了语速,又问了一次。当我向他出示车票的时候,他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伊洛的双腿,将它们从椅子上拽了下来。“这小孩,把你的脏鞋子好好儿搁在地板上!”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我迅速倾身将尼古拉的脚也放了下来,尽量避免弄醒他。 “噢!你弄疼我了,大坏蛋!”伊洛用波兰语叫起来,无视警卫的权威,还有仅在几步之外的党卫军军官。 我条件反射地用母语叫她安静,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我的呼吸都静止了。 那名党卫军的军官立刻出现在我身旁,冷酷的目光盯住了我们:“你说的不是波兰语,孩子。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知道已经装不下去了,只能回答道:“罗马尼亚。我们是罗马尼亚人。” “姓名?” “安卡。安卡?帕斯库拉塔。” 他转向伊洛:“你呢,小姑娘?你以为你有权利用那种口气和长官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祈祷她别把姓氏说出来,一旦她说出自己姓费佛伯格,我们三个人全都在劫难逃。 “伊洛。”她答道。 我马上插嘴:“她是我妹妹,伊洛?帕斯库拉塔。求求您原谅她的无礼。我们已经旅行了好一段路,她累坏了。”我又说:“这是我的弟弟尼古拉,拜托,先生,请您尽量别打扰他,我求您了。” 党卫军军官瞪着我说:“我爱打扰谁就打扰谁,小孩。” 他作势要靠近尼古拉,伊洛立刻挡在了前面,说:“不许碰他,他才六岁。” 军官看上去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抵触自己。他瞪着她,像在思索要如何回应她的行为。 “你们是自己单独旅行吗?”那名警卫问道。 我还没想到如何应答,伊洛抢在前面用波兰语说:“你是什么人呀,蠢蛋?你觉得三个这么小的孩子会单独旅行吗?我们的爸爸上洗手间去了。”她在警卫面前摇晃着手指,就像大人训斥小朋友那样:“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要告诉他你弄疼我了!” 我一面为她敏捷的头脑和流利的波兰语感到惊喜,一面又为她大胆的语气担忧,但最终事实证明,她的鲁莽反倒帮了我们。 那个盖世太保俯身向前,直到和伊洛的视线平齐,一只手从皮套里抽出鞭子来。我屏住了呼吸。 “小朋友,你很聒噪。很傲慢。年纪也很小。你最多不会超过八岁,我肯定。” “我九岁了,不是八岁。”伊洛宣称道,两眼怒视着对方咄咄逼人的眼睛。 “你打算一直这么傲慢下去吗?”盖世太保问,“我很好奇你父亲是怎么把你教成这样的。你该挨上一顿鞭子,让它来教你基本的礼貌。”他在手掌上一拍马鞭,将它展开来。“也许我该让你从我们雅利安人的教养里吸收点儿有用的东西。” “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爸爸就会把你从这列火车上丢下去!”伊洛的口吻是那么自信,连我都几乎相信她了,“他在布加勒斯特和华沙都认识很多人,你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在今天之内就被赶到东部前线去!” 那名军官的嘴巴张开了,不知要如何应对。最后,他终于向后退开,一丝微笑浮现在残忍的嘴边,“你应该庆幸我今天心情不错,小姑娘。你很直率,我喜欢你这一点。看见像你这样的小东西竭力自卫倒是挺新鲜的。我告诉你,那些软弱无能的犹太人在我们鞭子底下谄媚讨饶的样子,有时候真让人恶心呢。” 我一手按在了伊洛的胳膊上,提醒她千万别被任何侮辱她同胞的言语激怒。她怒视着对方,但忍住没有作声。 军官又问:“你父亲呢?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真庆幸这回我们没有选择末端的车厢。我指向身后,和这两人来时的方向相反。 “那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的护照都在他那里。” “但你们却自己保管着车票?”那名警卫质疑道:“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你们刚好在他离开的时候来了,”伊洛快速答道:“他哪知道你们还要检查护照?” 警卫对这个答案似乎满意了,但那名党卫军军官细细地审视着她。 “伊洛,你说你叫这名字是吗?”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说道:“伊洛,嗯……听上去有点闪迷特语的味道,你不觉得吗?”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我怕我们已经被发现了。然而伊洛又一次显示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智慧。 她愤怒地站了起来,冲那名盖世太保尖叫:“你在说我是肮脏的犹太人吗?你这头大蠢猪!”她跳上椅子,朝车厢那头大声呼喊:“爸爸!爸爸!这个人竟敢叫我犹太人!爸爸!快来啊!” 警卫和党卫军军官顿时陷入了无比的尴尬,后者还抬起一只手安抚她:“行了行了,孩子。我道歉。咱们没必要把事儿闹大。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你知道那些犹太垃圾有多狡猾。” 伊洛愠怒地坐下来,我假装生气地责备她:“伊洛,管好你自己的言行,不然我就把你的傲慢表现告诉爸爸。” 党卫军军官无奈地摇头:“她很有精神,这点毋庸置疑。” 他转向我说:“小姑娘,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彼德,”我回答,“彼德?博格丹?帕斯库拉塔。” 军官点点头:“我们得和他谈谈,我想。应该让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他的孩子表现得多没教养。” “别,求你,别告诉他。”伊洛大声说,显然沉浸在自己的角色扮演中,“如果你跟他这么说,他会打我的。我错了。求你了,我不是故意冒犯的。” 那个军官笑了,几乎流露出一抹体谅之色,但我没法让自己相信这种温情会出现在一个身穿盖世太保军装的人身上。 他答道:“很好,孩子,但从现在起给我规规矩矩的。”他用皮鞭重重敲了一下手掌,强调自己的意思。“要是再多嘴一句,我保证让你在剩下的旅途里很不好过。” 丢下这句威胁,他和警卫一道转身走了。 等他们离开车厢后,我一把将伊洛搂进怀里,无法掩示内心的喜悦和惊叹。 “伊洛,你真的太棒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的波兰语说得这么好!还有你的表演……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的?你应该成为舞台上的明星!刚才你威胁要把他赶到俄罗斯战线上去,我差点就忍不住大笑出来了。” 伊洛享受了一会儿我的赞美,但她的表情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 “安卡,人们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做犹太人为什么那么不好?” 我紧紧搂着她,说:“我不知道,伊洛,我真的不知道。” 在伊洛提出更多无法解答的疑惑之前,列车又开始减速进站了,按照我的计数,还有一站就到克拉科夫了。 我说道:“伊洛,我想我们应该在这一站就下车。克拉科夫是下一站,但我们在车上待久了,警卫说不定还会回来的。要再骗他们一次,实在太冒险了。” 列车刚刚进站,下车的人很少,为了不让警卫看见,引起怀疑,我们在门边等到了最后一刻才下车。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明智的,就在我们下到月台,列车重新启动的时候,我回头便看见那个警卫盯着我们,然后转身找来了那个党卫军军官,将我们指认出来。 那张震惊的,胀红的脸出现在窗边,眼冒怒火,我被定在了原地,看着他跑过移动的车厢,找到一扇没有上锁的窗户。我知道我们已经被拆穿了,心中不停祈祷着火车赶紧开走,真怕会发生最坏的情况。 但就在我看着他努力扳动窗闩的时候,火车加速了,转眼半截车身已经出了站台。那扇窗子终于被弄开了,军官愤怒的脸钻出了车窗,然而火车已经全速前进,只见他大叫大嚷,声音却淹没在了列车的呼啸声中,几秒之后,列车转过一个弯,从视野里完全消失了。 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我还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生怕火车会突然停下、倒退,把那个纳粹送回我们面前。但蒸汽的云雾继续淡远,我的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心跳也渐渐平缓下来。 伊洛也瞪眼看着,知道我们的逃脱有多么惊险。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没事了,伊洛。我们已经安全了。” 尼古拉的小手钻进了我的手心里:“安卡,我饿了。” 危急之中,我几乎把我的弟弟给忘了。这时,我弯腰抱起了他,亲亲他的脸蛋。 “哦,小家伙,你提醒了我,不然我都不知该做什么了。你当然饿了。来,我们要找个地方买点吃的。然后,尼古拉,恐怕我们得走很长一段路了。” 尼古拉轻轻问道:“我们会在那边找到妈妈吗?” 我真想使他安心,却无法让自己说谎。 “不,小家伙。要想再见妈妈,我们还有更远的一点儿路要走。” <hr /> 注释: 第四十六节 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商场,受到战争影响,季节性食品的货架上一片匮乏,我们在其中挑选了一些,沃伊切赫给的钱这会儿便派上用场了。我们临时凑成了一顿野餐,却也吃得非常开心。 当晚我们睡在一间废弃的谷仓里,一夜无话。次日天刚亮我们就从农庄出发了,但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抵达克拉科夫。我们先找到火车站,然后按照沃伊切克给的地图走,夜幕降临时,我们终于来到了波莫尔斯卡街。 在亨里克家的房子外,我督促孩子们整理下他们的衣服,把在干草堆上睡了一夜后留下的草屑从头发上清理干净。我们耐心地等待开门,伊洛站在我身边,尼古拉则羞怯地躲在后头。终于,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内,低头看着我们,露出吃惊而好奇的表情。 “亨里克?亨里克?布热津斯基?” 这个询问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我已经很确定就是他了,虽然他比沃伊切赫年轻许多,但两人样貌的相似度非常明显。 “如果我说是呢,孩子?你有什么事呀?” 我感到很难表达,“我……我们……是你的哥哥沃伊切赫让我们来这里的。” 亨里克谨慎地扫视着街道,“沃伊切赫?他让你们来的?是为了什么,孩子?” “他……他是因为……”对方的语言我实在掌握有限,突然间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怯怯地拿出那封信,代替我的解释。 亨里克小心地接过信封,查看上面的字迹,然后又回视着我们,“这是沃伊切赫的信?” “他向您问好,还有伊莎贝拉。很抱歉,我只会说一点点波兰语。你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一切的。” 亨里克仍然紧盯着我们,偶尔将视线移回信封上,将它在手里翻来覆去,像是在揣测它的内容,同时又不想面对它带来的变数。 “你还认识伊莎贝拉?” “我们和他们一起住在森林里,差不多有六个月。” 他最后看了一眼信封,上下扫视街道,站到一边让我们进门:“快,都进来。我承认我还是一头雾水,但我不想让人看见你们杵在门口,不管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领着我们来到里屋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个小灶台,铜锅里正炖着香喷喷的肉羹。 我们站在那儿,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手无足措,不知该做什么好。尼古拉抓住了我的手,仍旧怯生生地挨在我旁边。伊洛走近灶台,嗅着那营养的肉羹,一脸向往。 我关注着主人的动向,只见他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他读着信上的内容,偶尔停下来审视我们几眼,像在读取某些信上描述的信息,以确认我们的身份。最后,他将信缓缓折叠起来,小心地收入口袋里,然后转向我们,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一定是安卡,”他说,“这个准是尼古拉,这个是伊洛。来自罗马尼亚!哦,真不可思议!我对你们的故事一无所知,但要是沃伊切赫认为你们值得帮助,那么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年轻的小姐。你们饿了吗?” 他瞥了一眼徘徊在灶台边的伊洛:“哦,当然,瞧你们嗅着香气的模样就知道了。把你们的外套都脱下来,孩子们,然后到桌边坐好,先填饱肚子,之后你可以细说需要我帮什么忙。” 尽管我们都经历过比一天没吃东西严峻得多的情况,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狼吞虎咽地喝下两碗肉羹,就着主人慷慨招待每个人的半条黑麦咸面包,把碗里的残余刮得一干二净。 这期间,亨里克没有询问我们来到这儿的理由,只管让我们吃饱喝足,偶尔问一问沃伊切赫和伊莎贝拉的情况。 最后他说:“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今天显然是没时间了。两个小不点都累坏了,安卡。隔壁房间里有张空床铺,足够让你们三个人睡。等你们吃完了,我建议你让两个孩子先去睡觉,你自己可以留下来谈谈你们的事儿。” 伊洛立刻反对这个安排,坚持要参予我们的谈话,但不到一小时后,她和尼古拉都在那张大床铺上舒服地睡熟了。 安顿好他们之后,我回到隔壁房间,亨里克在那里等着我,相伴的只有一只喷着蒸汽的茶壶和一台灰扑扑的留声机。他准备了两只高脚杯,盛上热气腾腾的茶。一张刮损的旧唱片在背景里静静地奏着斯特劳斯的曲子,在我们沟通认识的过程中,每当陷入长长的沉默,就由这轻柔的旋律来填补。 我吃力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亨里克则耐心而富有同情地倾听。 当我说到那场列车遇袭的事件,说到纳粹如何屠杀幸存者时,他停下了给留声机倒带的动作,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双眼在烛光中闪烁着。 “可怜的孩子。一共有多少人最后生还,你知道吗?” “恐怕很少。除了尼古拉,伊洛和我自己,大概只有几十个人……” “那个小姑娘的父母呢?哈伊姆和果尔达?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在这列车上?” “我不能断定,但那时果尔达就在我们后面,和伊洛在一起。当时还有几节车厢空着。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能,她没和女儿一起被逼上这列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我无法将推断的结果说出口,因为我不敢面对伊洛知道自己父母双亡的情形,我宁可相信他们都还活着,不论那有多不现实。 亨里克轻轻问道:“那你的母亲呢,安卡?她怎么样了?” 我努力维持着镇定,说道:“在布加勒斯特车站,我们本来和犹太人分开了。是因为尼古拉勇敢地去解救朋友,我和他才会上了他们的列车。你知道,所有犹太人都被塞进了那一趟车里。还有另一列车在不远处等着。我不能肯定,但我们原本像是要被装进那列车的,等第一列车塞满了之后。” “但你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你怎么知道呢?” 我解释,在从梅吉迪亚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车上,我们认识了哈伊姆,他帮忙翻译了我们的旅行文件。也是在那时,尼古拉和伊洛成了好朋友。 亨里克严肃地往前倾了倾,说道:“安卡,这非常重要。你记得你们被押送前往的劳力营叫什么名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们和哈伊姆,果尔达,伊洛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波兰,还有,我们得先到克拉科夫。” 我停下来,思索着该如何表达。“他们为什么要把人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亨里克?而且用那种方式?为什么要把罗马尼亚人送到波兰去?我一点也不懂。” “不要让这些事干扰你的小脑瓜了,”亨里克立刻说道,“我的孩子,你只要知道,这个国家里有很多很多的劳力营。其中一些就是它们声称的那样,但另一些……”他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然后问道:“你要添些茶吗,安卡?” 我礼貌地拒绝了。 “你应该再喝点,它让你的脸色好多了,现在看上去很红润,而刚才还是苍白的呢。” “亨里克,这些劳力营,”我坚持道:“我妈妈就在其中一个里面,我确定这一点。也许,只是也许,哈伊姆和果尔达也在。我们必须到那里去。” 亨里克深吸了一口气,抓紧我的手,不知该如何说好。我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安卡,”他犹豫地开口了,“安卡,这个地区有太多劳力营了,它们全都是与克拉科夫的铁路线相连的。要找到你母亲究竟被送去了哪里,几乎是大海捞针。这是做不到的。我很抱歉剥夺了你的希望,但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必须知道,亨里克。我必须找到她。如果你不能告诉我她可能在哪儿,我就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问。” “事情没那么单纯,我的孩子,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关于这些劳力营,你知道什么,安卡?在这里,在波兰正发生着什么,你可有一点概念吗?” 我不为所动地耸耸肩膀。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妈妈,尼古拉和我能够团聚?在梅吉迪亚我们早已失去了一切。一个波兰的劳力营还能比那更糟吗? 我说道:“我妈妈过去是个裁缝师,一个技术工人。我想这是我们被遣送的一个原因。我们,她,或许对纳粹的战争有用。” 我立刻又说:“请你理解,亨里克,这不是她想要的,尤其是在爸爸被他们……但如果不工作的话,她又怎么养活尼古拉和我呢?” “安卡,你不需要为任何事辩白。我也在为纳粹工作,虽然承认这一点让我十分痛苦。这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事,而是迫不得已。我们国家已经被德军占领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德国纳粹效力,要么如此,要么就……” 他又停顿了一会,才接着道:“要么就会和犹太人得到一样的下场。” 他移开了目光,难以和我对视下去。 “孩子,我的工作是一名司机。一名卡车司机。上帝拯救我,我每天都为这些营地拉货送货。这些……这些劳力营。安卡,我想说的是……” “亨里克,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端起高脚杯大口喝着茶。“我想我们今晚已经谈得够多了,孩子。你该休息了。” “可,亨里克,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来,不容反驳地说:“安卡,我明天要很早起床去送货。你见到马路对面那辆车了吧,那就是我的运货车。现在很晚了,我还得早起,明晚我们再接着谈吧。” 我生气地站了起来,“不,亨里克,就现在。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为难?我有权知道。” 他一手抚上我的肩膀,“我的孩子,请别忘了你在这儿的地位,你是我的客人,就得听我的话,否则就是失礼了。现在你必须上床睡觉,你真的需要休息了。明天,还有明晚你都可以留在这里。等我回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看应该如何解决你的困境。但在那之后你就必须离开了,因为再逗留下去,一定会引起怀疑。” 我张开嘴,想要反对,但他将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嘴唇上。 “不许再争了,安卡。我们明晚再谈。白天你们得好好待在家里。很抱歉我的橱柜里食物不多,我没料到会有客人上门,而我自己在途中还得吃些东西。但你们能找到什么吃的就随便拿,一定要吃好,保持体力。” “真的谢谢你,亨里克。” “安卡,我必须强调,白天你们一定不能离开屋子。外面没有任何对你们有用的东西,除了新鲜空气,而现在的环境下,连这个都几乎不存在了。如果让人知道有三个孩子在这里,将会非常不利的,安卡,非常非常不利。会有人提出各种麻烦的问题,我想你很清楚,我们都应该尽量避免那些。所以,拜托,安卡,拜托,千万要待在家里,把窗帘全都拉好。” “我明白,亨里克。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们决不会走出去的。” “万一你们被发现了,也许是有人突然来家里,那么,你就说你们是我的侄子和侄女,是我哥哥沃伊切赫和嫂子伊莎贝拉的孩子。当然,他们的年纪不可能有你们这么小的孩子,但别人不会知道这一点的。” 我点头表示明白。 “最后,安卡,我知道这件事你心里有数,但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就算是撒谎,你也必须守住伊洛是犹太人的秘密,在这里,在克拉科夫,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不太明白这个要求有多重要,因为,我虽然知道纳粹把犹太人看作低贱的民族,但亨里克在隐瞒伊洛身份这件事上,似乎严肃得有些过分了。我们当然不想让党卫军发现她是犹太裔,可是,对其他任何人也要这样保密吗? 我把疑惑说了出来,亨里克双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 “安卡,请你努力理解。在克拉科夫,已经没有犹太人了。” 第四十七节 窗外传来了亨里克的卡车轰鸣声,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当引擎震颤的规律声响消失在远处,我知道这幢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了。我洗漱完毕,准备了三个人的简单早点,将它们摆上餐桌后再去叫醒两个孩子。 尼古拉昨夜睡饱了,醒来精神饱满,满足地享用了他的早餐,但伊洛却没精打采地拔弄着她的食物。 我问道:“伊洛,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没胃口?” 她没有抬眼看我,只是说:“亨里克的话是什么意思,安卡?克拉科夫为什么已经没有犹太人了?” 我的胃口也瞬间消失了,我来到她身边,说道:“伊洛,我不知道你听见了我们的话。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只是睡不着,墙壁太薄了,夜里又很安静。但我真的不明白,安卡。怎么会没有犹太人了呢?这个城市这么大。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对她解释,只能好言安慰。到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怀疑,但还没有得到事实证明,我打定主意,不能让她因为我不成熟的想法而惊恐不安。 于是我只是说:“我们都不知道,伊洛,都不知道。也许他的意思是,犹太人都被转移到了他说的那些劳力营里。”这一点似乎能肯定,但我又不太自信地补充道:“是为了他们好,给他们希望,让他们工作,直到战争结束。” “伊洛,你怎么哭了?”这是尼古拉问的,他坐在伊洛对面,而我则站在她的身后,搂着她的肩膀。我俯身拿起一张餐巾,擦去她的泪水。 “别哭,亲爱的伊洛。”我用尼古拉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说:“拜托,伊洛,别在尼古拉的面前哭,他是那么崇敬你。” 听了我的话,伊洛忍住了眼泪,挤出一个勇敢的笑容。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轻轻握住我的手,静静地说道:“安卡,我还能再见到爸爸妈妈吗?” 我能给她什么答案呢?只有一种。 “我不知道,伊洛。我真的不知道。” 我感到她的手指抓紧了我的,正准备好面对她的悲伤,但这个孩子又一次打破了我的预料。她松开了我的手,转向我的弟弟,说:“尼古拉,安卡整理厨房的时候,我们就到后面的房间玩吧,不然只会妨碍她的。” 她们一起离开了,尼古拉兴高采烈的,伊洛又一次展现出了她的表演能力,和他一起开心地叫着。可是,当她在门口转过头,回看我一眼的时候,那双闪着泪水的大眼睛暴露出了她真实的心情。 当那扇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时,我轻轻地说道:“你永远不会妨碍我,伊洛。不论是你还是尼古拉,永远都不会妨碍我。” 第四十八节 尼古拉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很快驱散了弥漫在房子里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更轻松愉悦的气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的娱乐枯竭了,开始渴望到户外去。 虽然我们听了亨里克的话,把窗帘都拉上了,可我们很难不去注意,外头阳光正好,秋高气爽,云朵几乎消散无踪,让人多想在晴朗的天空底下玩耍啊。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拒绝了尼古拉上街玩耍的要求,而我们很快就陷入了枯燥无聊之中,于是我建议大家来玩打扫房间的游戏,孩子们一致赞同了。 其实亨里克的家已经十分整洁了,但不妨把扫帚和鸡毛掸子交给孩子们,随他们去耍,至少在主人回来之前,让他俩有点事做。 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是明智的,两个小家伙乐此不疲地打发了大半个下午,我也加入他们,兴高采烈地做着那些曾几何时避之不及的单调家务。 那会儿我正在擦拭一个曾经优雅精美,而现在已经陈旧了的橱柜,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我不小心将一摞纸页碰到了地上,散得到处都是,我只得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捡起来。当时我并无意也没兴趣窥探纸上的内容,只想把它们好好地放回原处。 于是我粗略地扫了几眼,确定它们的叠放顺序,随即意识到了这是亨里克的交货时间表。虽然我对波兰文字的辨识力比口语更差,但我还是很快认出,表上罗列的是纳粹的各个劳力营,不止是波兰的,还有欧洲各地的,有一些上面标注了亨里克的名字。 我的脑海深处闪过一个念头:妈妈被送去的劳力营,也许就列在这些名录当中。我不记得那个名字了,但妈妈的确和我提到过一次,就在离开梅吉迪亚的前一天。当时我完全没有在意,那个名字对我而言还没有任何意义。可现在……我匆匆地扫过那些名录,第一遍并没有什么收获,于是我放慢了速度,再次从头查看,念出每一个名字的发音,希望能唤醒自己的记忆。 这份名录似乎怎么都念不完,而我在读它的同时,终于意识到了纳粹势力的真正范围,名单上的劳力营覆盖了从波兰到奥地利之间的所有国家,包括德国本土。特雷布林卡、格罗斯-罗森、索比堡、贝尔塞克、达豪、帕尔兹克、贝尔根?贝尔森、毛特豪森、布痕瓦尔德、马伊达内克、海乌姆诺等等,等等。 然而,这些名字对我来说都一样陌生,就在我开始失去希望的时候,突然间,它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样突然,却又毫无疑问,这个名字从所有陌生的字眼里跳了出来,我知道这就是妈妈被送去的劳力营。这个发现令我一下子振奋起来,而当我看见亨里克正是这条线路的运货司机时,我的心脏激动地仿佛要跳出胸腔了! 我冲出房间,呼唤着伊洛和尼古拉,想把这个发现和他们分享,而到了门口,我却又制止了自己,我想到即使妈妈在那里,哈伊母和果尔达却不可能还活着。我不能让伊洛空怀希望。 “怎么了,安卡?怎么了呀?”伊洛和尼古拉听见我兴奋的叫声,马上跑了过来。 “没有,孩子们,对不起。我以为我发现了什么,但原来是我弄错了。你们回去玩儿吧。” “我们不是在玩儿,安卡,”尼古拉生气地说,“我们在努力工作!你说亨里克回来之后会不会很高兴?要是他见着我们多么努力地干活儿了?” 我笑着保证:“肯定会的,小家伙。” 伊洛怀疑地看着我,显然并没有被我的临时改口骗过去,但她什么也没说。我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了,我想知道,这个孩子对世事的理解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呢。 第四十九节 亨里克到家的时候,我难掩自己的兴奋,但是考虑到伊洛在场,我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发现,只是同他礼貌地互相问候。 尼古拉和伊洛骄傲地向亨里克展示他们的劳动成果,亨里克满面笑容地看着,不时夸奖几句。当然我并没有期待,也并无意图让孩子们获取什么报酬,但是当亨里克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两枚硬币奖励他们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开心。他又转向我,我举起一只手拒绝了,告诉他,他能让我们留下已经是最好的回报了。 我帮着亨里克一起泡茶,告诉他说我们不需要太多食物了,我不想再更多地消耗他的存粮,而且,我们过去在家吃的也很简单。于是亨里克问起了我们在罗马尼亚的生活,他耐心地倾听尼古拉生涩的波兰语,对伊洛的语言能力赞赏有加,同时小心地避开了有关亲人的话题。 饭后,亨里克转动了留声机,伊洛和尼古拉伴着匈牙利华尔兹曲似像非像地跳起了舞,我和亨里克则享用着壶里的热茶。在梅吉迪亚,留声机是我只能梦想的奢侈品,而尼古拉更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东西,立刻为这个发出音乐的盒子着迷了,每曲结束后就去把唱片转回开头,乐此不疲。 两个孩子都变得兴奋喧闹起来,我想让她们小声,却被亨里克阻止了。我意识到,他是想让孩子们玩累了早早去睡觉,以便和我讨论一些更严肃的事情。于是我便鼓动孩子们跳得更起劲儿,直到天黑了,他们疲倦地从地上爬起来,欣然接受了我让她们去睡觉的提议。 还不到一小时,两个孩子都睡熟了,而这一次,我先确定伊洛的确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回到亨里克所在的隔壁房间。他将音乐的声音调低,为自己和我倒了另一杯热茶,我们开始了今晚的谈话。 我已经难掩兴奋之情,自我辩解了一句后,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合盘托出了。 “亨里克,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请不要认为我是故意窥探的,但今天我碰巧看到了你的送货时间表,还把它们都翻了一遍。” 亨里克挥挥手,不在意地说:“不要紧,那只是我的工作安排表,没有涉及任何隐私,安卡。你不必为这事介意。” 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解释清楚。我说道:“我是在打扫橱柜的时候,不小心把它们碰到地上的。我把那些纸捡起来,想要按顺序排好,于是就看出了它们是什么。”我再也憋不住了,急切地说:“亨里克,我已经知道我妈妈是在哪个劳力营了。我在目录上一看见那个名字就立刻想起来了。我妈妈就在奥斯维辛-伯克瑙。” 第五十节 亨里克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起来,他的杯子在手中颤抖,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他只是盯着我,说不出一个字来。 “亨里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终于,他开口了,“安卡,你确定吗?你怎么能肯定就是那里?” “妈妈告诉过我,在我们接到消息的那天。我原本已经把它完全忘了,因为当时这名字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但是在从梅吉迪出发的那趟车上,我也看见哈伊姆读给我们听的文件上印着这个名字。所以当我在你的时间表上看到它时,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兴奋地补充道:“亨里克,它就在你的清单上。我看见你的名字写在它旁边。你明天就会去那儿了,你一定得带上我们。” 亨里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愿看向我。“你真的确定,安卡?你确定是奥斯维辛?不是你弄错了?” “非常确定。妈妈,还有我们所有人,都是要被送到奥斯维辛-伯克瑙的。我又见到这个名字,现在全都记起来了。” 我坐不住了,跳起来抓住了亨里克的胳膊,“你不明白么?如果我妈妈不在第一列已经撞毁的车上,而是在第二列车上,我相信她一定是的,那么她现在一定就在那里,做着裁缝师的工作,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孩子。” 亨里克盯着远处,面无表情。 我又说:“还有也许,只是也许,伊洛的爸爸妈妈也活着到达了那里呢?亨里克,我们明天一定要去那儿。求你答应带我们去吧。” 听到这个请求,亨里克捉住了我的两只胳膊,将我稳稳地抓紧了,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水,我的兴奋转为了担忧。 “安卡……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上帝啊,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 他盯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思想。最后,他说:“安卡,我到过这些集中营里面。我给他们送货,然后把他们制造的东西运出来,以备分配。”他停了下来,好像这就是充分的解释一般。 我看着他的眼睛,困惑不解:“所以呢?” 亨里克小心地组织着语言,“那些营地有不同的类型,安卡。其中一些,例如普拉佐,就是通常所说的劳力营,服务于军工生产。其它的那些……它们是……” “亨里克,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它们是什么!” “对不起,安卡,我不能说。我不能夺走你的希望。” 我抓住了他的双手,让他听我说,“亨里克,你的话完全没有意义啊,那到底是什么?你必须告诉我。” “不行,安卡。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讲。明天我会安排你们返回沃伊切赫和伊莎贝拉身边。你们将一直留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到那时,也许,上帝保佑,你们都能和亲人团圆。” “不,亨里克!我不!你一定要带我们去奥斯维辛。至少把我们送到门口,从那儿我们就自己打听。我们不像你想的那样脆弱,我们已经自己走了这么远。我只求你把我们送到门口,你一定要帮我们这个忙,我恳求你。” 亨里克摇头,再次避开了我的目光,“绝对不行。奥斯维辛-伯克瑙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绝不是。”他抓住我的手臂,“安卡,如果你妈妈拥有你说的一技之长,如果她是个出色的裁缝师,也许现在她真的还在那儿。但是在奥斯维辛,他们是容不下孩子的,不论如何,我绝不会把你们带到那里去。如果是普拉佐,我也许会考虑你的要求,但奥斯维辛不行,绝对不行。” 我冲他大叫了起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为什么要这样,亨里克?你明明对我们这么好,现在为什么不肯帮我们?” 留声机的指针停了下来,但没有人理会。亨里克的目光看向了远处,像在思索一套应对的话。最后,他终于答道:“奥斯维辛正在流行斑疹伤寒,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我听了,哭着求道:“亨里克,你难道忍心看到我们的父母直到染病死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好好儿地活在世上吗?” “我很抱歉,但我绝不会亲手把你们送进……”他的话音断了,不愿再说下去,悲伤地摇了摇头。“不,孩子,不行。这件事我连想都不会想。你要听话,安卡。现在是战争时期,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俄罗斯人正向波兰边境进军,我们相信战争就快结束了,但直到那时为止,你们得留在我哥哥那儿。他和伊莎贝拉会好好照顾你们,直到这场噩梦彻底结束。我会负担你们的生活费用,所以你不必顾虑这些因素。不要再争了,安卡。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可我们的妈妈呢!我们已经那么接近了!我们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被赶回去的!我不,亨里克!我不!你要带我们去那里,你必须这么做,你要开车把我们送到——” 他一巴掌掴在我的脸上,打断了我的叫喊。这并不是为了惩罚我,而是要制止我的疯狂,但我还是抽噎着跑出了房间,扑倒在床上,也不在乎是否会弄醒尼古拉和伊洛。 我真的想不通,亨里克一直都表现得那么友善,为什么现在却百般阻挠我们。我怀着满心疑惑,抽泣着,伸手环住了两个仍在熟睡的孩子,将他们搂近身旁。 第五十一节 城市在漆黑的夜幕下沉睡着。我的脑海中已经浮出了一个计划。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一支蜡烛。经过亨里克的房间时,我能听见他低沉的鼾声。我来到了白天不小心弄散那些工作时间表的房间里。 我停下来,确定其他人都还安静地熟睡着,然后动手翻查那叠时间表,找到我想看的那一张,借着微弱的烛光吃力地读着纸上的细节。 很显然,我之前的判断没错,天亮后亨里克就要到奥斯维辛-伯克瑙去。再仔细往下看,他得先去一趟普拉佐,将那儿的一批搪瓷器物运送到奥斯维辛,再把一批衣物运出来。看到这儿,我不禁激动起来,也许那些衣服就包含了妈妈的手工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剩下的怀疑和犹豫也都消散了。唯有希望的火苗仍然闪动着,驱使我实施那个大胆的计划。 我找来一张白纸,一支笔,坐下来给亨里克留言,感谢他对我们的照顾,又解释道,若他不肯带我们去奥斯维辛,我们就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最后再一次表达了谢意,我许诺,等战争结束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他的。我署上自己的名字,将信折叠起来,小心地放在桌面上,确保亨里克早晨起来后就能看见。 我悄悄溜回卧室,叫醒了尼古拉和伊洛,让他们别出声。待他们穿戴暖和之后,就领着他们穿过房子,出了大门,来到漆黑的夜幕下。 到了屋外,我才能出声解释,而我只是简单地说:“尼古拉,我想我知道妈妈在哪里了,但你别抱太大的希望,也许我想得不对。” 尼古拉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安卡?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吗?求你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不能保证,尼古拉,但我希望如此。我真的希望。” 伊洛仰头看着我,目光带着祈求,“安卡?” 我将她搂进怀里:“我不该给你虚无的希望,伊洛。或许我们也能找到你的爸爸妈妈,但我真的无法保证。”我又补上几句,像是作为安慰:“亨里克相信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也许我们就能知道结果。但在那之前,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你还有尼古拉和我,我们也还有你。” “我明白,安卡。”伊洛强忍着眼泪,轻轻地说。 我们依偎在房子一侧,我扫视着街道,一眼就找到了亨里克的卡车。正如我所愿,车厢是开放式的,罩着一个帆布篷,我指着它,向孩子们解释我的计划。 “等会儿天亮了,亨里克就会开着这辆车去一个营地接送货物。我猜妈妈就在那里。亨里克不肯载我们去那儿,所以我们只能悄悄躲在他的车上,让他不知不觉地把我们送到目的地。” 尼古拉听得目瞪口呆,“我们要去坐那辆大卡车?就是那边的大卡车吗,安卡?就是那辆!” “嘘,小家伙,别作声。”我责备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森林里的游戏吗,在那头恶狼发现我们之前?我们是怎么假装隐身的,让别人都不知道我们在那儿?现在,我们要再玩一次这个游戏,这回是躲在亨里克的卡车上!” “不让他发现我们,尼古拉!我们要藏好!”伊洛兴奋地附和道,我以为她也相信了我的话,可她的眼睛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我又一次发现她是为了我的弟弟才假装开心的。 第五十二节 我们蜷缩在防水雨布之下,颤抖着度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直到车门猛力关上的声音将我们惊醒,发现新的一天黎明已经到来了。亨里克爬进自己的座位,找到舒服的驾驶姿势坐好,与此同时,在隔开驾驶室与后车厢的的薄板另一边,我们能清楚地听到他大声的咒骂——不知道我们就在附近,而声音里明显的愤怒正是因为我们的不辞而别。 “那个蠢丫头!彻头彻尾的蠢丫头!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会把她们三个都害死的!我怎么就没告诉她呢?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就算有什么奇迹能让她找到她的妈妈,那犹太人的父母也早就已经死了。我就该告诉她,没有犹太人能活着离开奥斯维辛!” 卡车的引擎发动,盖过了他的声音,将浑浊的烟汽喷向寂静的黎明。除了引擎的轰鸣,我们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至于亨里克还说了些什么怨怪自己的话也就不得而知了。可我们已经听见的那些,足以使我们的大脑陷入空白。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期望着,祈祷着是我听错了,不然,至少让伊洛困得无法听进那些话吧。 然而,当我的目光从尼古拉身上转向我那年幼的朋友伊洛,却意识到她正在呜咽,显是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谈话已经失去了意义,即使在卡车引擎的轰鸣声中她还能听见我的声音,我也无法说出足以安慰她的话。我将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齐痛哭起来,直至泣不成声。 第五十三节 卡车沿着凹凸不平的道路驶出了克拉科夫,我们无法判断时间,但是我能从帆布篷的缝隙里瞥见外面匆匆掠过的景物。我们也无法交谈,只有当卡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可那时驾驶座上的亨里克也一样会听见的。 亨里克自言自语的那些话,那些极其不祥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无法散去,我知道伊洛也是一样。 幸好尼古拉什么也不懂,还沉浸在我为这段旅途编织的借口中,汽车的颠簸反倒使他产生了寻常小男孩的兴奋。所以我不必担心他,便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伊洛身上。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相互的触碰传递着言语无法表达的情绪,使我们能从彼此的身上汲取勇气。 我知道,很快我们就要做出决定,是继续我们勇敢而愈加鲁莽的行动,还是在这最后关头主动回到亨里克的保护之下,最终返回沃伊切赫和伊莎贝拉身边。 如果说几个小时之前事情还很简单,那么现在却突然变得复杂极了。亨里克昨晚搪塞拒绝的真正理由已经真相大白,而且,尽管我仍然相信我和尼古拉能在奥斯维辛找到妈妈,伊洛的希望却已被无情地打碎了。 在华沙车站目睹犹太人行李被洗劫一空的场景,我终于渐渐想明白了。就算一切还未完全水落石出,但毫无疑问的是,至少对于犹太人,奥斯维辛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我猜想他们会被强迫工作,直到倒下,事实就是这样,对我来说,纳粹的野蛮残暴已经不再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了。 可现在我面临着决定伊洛命运的难题,还有我们自身与她相连的命运。我们不可能出现在亨里克面前,请他把伊洛带回去,同时还希望他能让尼古拉和我继续前往奥斯维辛-伯克瑙。 摆在面前的选择是两个极端:我们三个人,要么全都回到沃伊切赫和伊莎贝拉的森林小屋,在那里住到战争结束,要么就一起去奥斯维辛。 尽管我很想带伊洛去,尽管我那么想要,也需要她的陪伴,但我却很清楚,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等待她的最好结局也只是伤心绝望,而最坏的结局…… 我无法忽略亨里克的那句话。 “没有一个犹太人能活着离开奥斯维辛。” 第五十四节 我不能代替她做这个决定,我要向伊洛问清她自己的意愿。只等第一个机会到来,亨里克中途肯定会停下来,下车去加油,吃饭,或是去上厕所。 当卡车终于停下,我小心翼翼地窥视帆布外边,映入眼帘的却是久闻大名的“Zslager Plaszo”,普拉佐劳力营。接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们穿过把守严密的大门,进入纳粹的劳力营。 跨过那道界线时,我们瞬间紧张起来了。万一被发现了,我们和亨里克都将难逃党卫军的拘捕。我已经不敢去想他们将怎样处置我和尼古拉,更不要说是伊洛了。 我伸手抓住了两个孩子,把他们拽到身边来,捂住了她们的嘴,在这危险关头,我对他们两个都不放心。这么做是再次提醒他们绝对不能出声,而他们也都没有抗拒。 从我们藏身之处,我听见车顶的帆布篷被人向后拽去,还有人用德语和波兰语大声发号着施令。我感到一阵绝望,我们缩成一团的身子随时都会暴露在党卫军冰冷的目光之下,而我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好几个月前,那列火车翻倒后纳粹是如何用机枪扫射尸体和伤者的。我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身边的两个孩子也一样。 突然,车厢的地面传来了震动,我随即发觉,是装满货物的货盘被抬上了车尾,向着我们推进来。我屏住了呼吸,意识到我们就要被货物给挤瘪了。当盖在我们上方的帆布开始被掀起来,我只有默默地祈祷。 我在目睹了那么多的罪行之后,几乎不再相信祈祷真的会奏效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奇迹真的发生了,就在我们被挤向车厢的板壁,我险些开口尖叫暴露我们的存在时,那些货物竟停下不动了,只听见帆布篷又被拉过了车顶的保护杆,将我们遮住了。 当卡车重新发动时,我们总算喘了口气,钻出了帆布篷,回到半明半暗的车厢里。现在才能看清楚,刚才我们距离被挤死或者被发现究竟有多险。我们离厢壁那么近,几乎连坐起来的空间都没有。 卡车的噪音仍然限制了我们谈话,我们依偎在一块儿,三个吓坏了的孩子,渴望有人给些指引,但心里却明白我们的选择少之又少。在营地上行驶了不一会儿,车子又停了下来,发动机熄了火,我听见亨里克爬出驾驶室,叫喊着让什么人来给他的文件签名。我恰好能从帆布篷的缝隙里看见他正在和一名卫兵交谈,我知道,要开口只有趁现在了。 “伊洛,我的好朋友,我们的命运现在要看你的决定了。要是你希望的话,我们一离开这个营地就向亨里克坦白,这样你就能回到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身边去了。他们会对你好的,伊洛。我向你保证,他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你。” 她牵起我的手,说:“如果我回去了,那你们呢,安卡?你们要怎么办?”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会再想办法带着尼古拉到奥斯维辛去,我必须上那儿去的,伊洛,请你明白我。就我们现在所知,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很确定,尼古拉和我必须去确认我们妈妈的下落。” 她的手指握紧了我的,“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都是好人,安卡,但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也没法儿成为我的家人。” 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泪光,“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了,安卡。你和尼古拉就是我的全部。我只需要你们。不论你们去哪儿,我都要和你们在一起。”她探过身子,在我和尼古拉的额头上分别印下一个吻,说道:“我的姐姐,我的弟弟。” 第五十五节 我们被那些货盘挤在角落,一路上只能笔直地僵坐着,我发现自己频频探向防水帆布上的那条缝隙,透过它,我可以瞥见沿路经过的风景。 离开普拉佐之后,我们只行驶了几分钟就遇上了一座陡峭的山丘,车子降到了步行的速度,引擎与这冷酷的斜坡对抗着,奋力拉运着沉重的货物。我瞥向车外,对单调的风景并不关心,只注意到我们正从一列列犹太人身旁经过,他们的身份从衣着上就一目了然了,这些犹太人在枪口的威胁之下,正沿着道路缓缓前行着。 车速这么慢,我可以仔细观察每一个犹太人,于是我一个个地看去,只盼能在其中找到哈伊姆或果尔达,心中的希望和头脑中的理智徒劳地对抗着。 当然了,这里面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没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我们的车外经过,我终于绝望了。可是当我们到达斜坡尽头,准备加速的时候,不远处发生的一幕使我再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然而我所目睹的场景确是毋庸置疑的。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间隔的距离使我无法看清所有细节,却也绝不会看错。那些犹太人到达路对面指定的空地上后,在枪口威逼下脱去了所有衣衫,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无一例外,他们站成整齐的几排,在机枪残忍地扫射中一个个倒下。 当卡车驶上平地,引擎的震颤声减弱了,我们便能听见一阵阵疾骤的枪声,我用身子挡住了车厢的那一侧,就怕伊洛或者尼古拉想要一探究竟。 我无助地望着那一切,病态一般地入了迷。只见犹太人的身躯被子弹撕裂,血肉横飞,这一批倒下了,另一批又平静地站上了他们的位置,身后还有更多剥光了衣服的人进入视野,等待步上后尘。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几辆推土机不断把倒地的尸体粗暴地推进一个大坑里。 我不知道究竟哪个更难以理解:是我正在目睹的屠杀,仿佛司空见惯的行为一般发生在光天化日的公路近旁;又或者,是犹太人带着平静的尊严前仆后继地走向死亡的方式。 几秒钟后,成排的桦树遮蔽了视野,我们也很快远离了那个可怕的地方,而那些画面成为了新的记忆,再也不能轻易抹去。当我们行驶在波兰的乡村之间,那场景仍徘徊在我的脑海中,我试图找到道理,找到某种逻辑,或者任何接近正常的理智来解释我刚刚看到的一切。 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寻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第五十六节 ARBEItMAChtFREI 我不懂德语,但我将会认得这几个字,铁铸的字母排列在入口上方,组成了一句积极向上的宣言:“劳动换取自由。”当我们到达了最后的目的地,那漆黑的大门,灰白的土地,还有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恶心气味,构成了我对奥斯维辛-伯克瑙的第一印象。 卡车在距离大门不远处停了下来,我在一片嘈杂喧嚣的波兰语和德语声中仔细地分辨,亨里克似乎被领到事务部门去了。四周安静下来,我猜想人都走光了。我们一秒钟都不能浪费,亨里克和那些警卫随时都会回来的。于是我们胆怯地绕过货盘,挪向了车尾。 我先跳下地,然后把尼古拉和伊洛依次从后档板上抱下来。我们齐刷刷地钻到了卡车的底盘下面,观察周边的情形,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孩子们感觉到了凶险的环境,十分乖巧安静,服从我每一个手势的指挥。 不远处有个小屋,为了防潮从地面架了起来,我们贴着灰泥地面,闪过重型车辆,朝那儿快跑过去。我们生怕被人发现,把身子压得很低,齐齐钻到了小屋的阴影下。 当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我们便感到一阵阵的恶臭钻入鼻孔,这气味粘着我们的衣服,充斥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隙,让人无处可逃。 刚闻到这味道时,我们三个都快吐了,尽管我们很快让自己适应了它的存在,但这种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已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们永远都忘不了。 这个地方的诡异之处还不只是气味,远处的天空还是蓝色的,但我们周围的空气,即便是在小屋底下,都飘满了灰烬、碳渣和淡褐色的碎屑,我很快意识到脚下土地奇怪的颜色,正是它们造成的。 尼古拉悄声道:“安卡,我饿了。”我差点忘了,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我总是不经意地就忽略了这一点,他甚至无法分享我和伊洛有限的认知。 伊洛轻轻说:“安卡暂时还没法儿给我们找吃的,再耐心等一等好吗,尼古拉?现在好好休息,睡一觉,等天黑了我们就能出去找吃的了。” “还有妈妈,对吧,安卡?我们还要去找妈妈对不对?” 我靠近,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们会去找的,小家伙,我保证。” 这点儿小小的保证似乎就让尼古拉安心了,他在我身边坚硬的地面上躺下来,握着伊洛的一只手,闭上眼睛,很快就疲倦地睡着了。我多羡慕这种想睡就睡的能力啊,因为到目前为止,这就是我们回避痛苦的最佳途径了。我冲伊洛笑笑,她也回之以微笑。 当确定尼古拉已经熟睡后,伊洛悄悄地说:“安卡,你真的觉得你们能在这儿找到妈妈吗?” 这是个我不愿回答的问题。但现在,我不得不想些话来应对。 我转了个身躺下来,一手搂住她的肩膀,另一手轻轻扶摸尼古拉的头发。如今我们就在奥斯维辛的中央,像难民一样缩在一间木房子底下,万一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但不知怎么,此刻的我,心中却充满了安定和信念。 我深深地看着伊洛的眼睛,说:“我们只能希望如此,伊洛,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是,你要知道,现在我把你看作了妹妹,你也当我是你的姐姐,那我的妈妈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母亲。如果到时候我们找到了她,我向你保证,她一定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的。” 伊洛握紧了我的手。“伊洛?帕苏库拉塔,”她轻轻念着,微笑起来,“对,我喜欢这个名字,我非常喜欢。” 我伸手到领间,把赖莎给我的项链和护身符解下来,戴在了伊洛的脖子上。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赖莎送给我的纪念。现在我又多了一个妹妹,伊洛,我希望你替我戴着它。” 伊洛的小手拿起了护身符:“我会好好保管它的,安卡,直到你和赖莎见面的那天,我会替你将它还给她。” 说完,她转身紧挨着我,我们静静地躺着,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第五十七节 很快,暮色四合,营地上空笼罩的奇异烟霾使幕色提前降临了。发电机隆隆作响,警卫塔上的聚光灯把整个营地分割成了一块块白亮的区域,边缘则是反差强烈的深深黑影。 我知道时机来了。 我把孩子们聚在身边,再次提醒他们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和高度警惕,然后带着他们移到房底的外缘,停下来,犹豫了片刻,小家伙们都等着我的指示。 我不辨方向,也没有计划,只打算寻一个更安全的藏身之所,然后再见机行事。我们摸进黑影里,一点点地移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直来到小屋尽头,以便更好地观察整个营地的地形。 很明显我们应当离开边界的大门,但四周全是带刺的铁丝网,时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哨兵巡逻经过,十分危险。栅栏附近的警卫更加森严,士兵带着凶恶的军犬来回巡视,探照灯也时不时地扫过外围区域。 而营地内院的警戒显然较为松懈,我知道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看不见穿过栅栏的通道,但我知道它一定存在。我壮着胆子带孩子们往前移,害怕随时会有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甚至是——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地扼制这个想法了——甚至是一颗子弹射入我的后背。 但最终,幸运之神眷顾了我们,我们没有暴露行迹,悄悄地从一片阴影闪进另一片阴影,每一次都心惊肉跳,让自己喘息平定,恢复镇定,然后继续移动。就这样,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营地的更深处。 晚上,工人们都被关在营房里,这使我们的行动容易多了,而我们遇上的那几个哨兵也心不在焉,对搜寻黑暗里的入侵者不感兴趣。所有防范措施都是为着相反的目的,那就是阻止任何人逃出这里。这个发现令我感到不安,我更确定了,不管我们遇到了什么危险,都已无路可退。 我只能靠猜测来判断我们究竟摸索了多远,还有那些借以藏身的建筑是做什么用的,但渐渐地,我发觉奥斯维辛-伯克瑙的规模大得惊人,整个营地向四面不断地延伸着,虽然我此刻还并没有意识到它究竟有多大,以及它所施行的种种罪恶。 很多建筑都是离地架空的,这给我们提供了安全的藏身之所,当我们躲在建筑下方时,偶尔还能听见德国人的声音,他们一边吃着晚餐,一边说笑。热哄哄的食物散发出来的香味,穿过一切阻碍钻进了我们的鼻子——哪怕周围全是恶臭混浊的空气,遮蔽了天空,模糊了天上的新月。 尼古拉的饥饿感不免又被勾了起来,幸亏伊洛总有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对此我再次感到庆幸。 躲在其中一栋房屋底下的时候,我注意到地平线上闪着奇怪的光,我猜那是一个大炉子,也许是家炼铁厂或者其它类似的工厂。 虽然很难想象妈妈会在这类地方工作,但这是第一个也许能找到劳工们的机会。而现在看来那里晚上也在运作,这就更好了,我们或许能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那里,找个人问问,至少可以弄清女工营房的位置。 于是那片被映亮的天空就成了我们的目标,我们缓慢地朝着那里迂回摸索过去。每当孩子们感到辛苦疲惫,而尼古拉的信心随之衰弱时,伊洛总会用自己坚强的精神来安抚他。 有几次我们都险些暴露,因为常常要穿过一览无余的开阔地,没有一处阴影能够栖身,有时还不得不悄悄溜过哨兵把守的入口,从一个大院钻进另一个。幸运的是,那些哨兵似乎更乐于挤在一团分享雪茄烟,而不是尽忠职守,因为他们满以为没有人,更不可能有三个孩子,会偷偷摸摸地横穿营地。 我们继续潜行,那片被映亮的天空也越来越近,我们看见了光亮处的烟囱,正往外冒着恶臭的浓烟和污秽的白雾,四处扩散,笼罩了一切,穿透了我们的衣服,贴上我们的肌肤。 我们光顾着接近那些炉子,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当曙光初现时,我们钻进了那晚的最后一处掩体房屋下面。我低声对孩子们说,我们必须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直到天黑。 伊洛勇敢地接受了这件事,但尼古拉受不了了,开始抽泣起来,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耐不住生理的折磨了。他,还有我们也一样,都是又累又饿,精神疲惫,而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尽快弥补那些需求,一旦我们陷入倦怠,那就意味着死亡。然而,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安慰他,正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发现伊洛又一次担负起了这个责任,我终于悟到,这个年幼的女孩,尽管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对我的弟弟来说却成为了一个更称职的家长,他把曾经对我的依赖转嫁到了她的身上,很显然,比起我来,他现在更喜欢伊洛的安慰。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嫉妒,但我努力将它压了下去,我知道我不可能一边担任好尼古拉的妈妈的角色,一边带着他们逃出险境,获得救赎。 我搂过两个孩子,亲了亲他们,不敢肯定地说:“我们会没事的,小家伙们,我向你们保证。” 第五十八节 当起床的号角响起时,黎明的光线仍在挣扎着试图驱散黑暗。我听见头顶上方的小屋传来骚动的声音,远处走来了一拔士兵,来到这间营房和相邻的几间营房前,打开上锁的房门,用粗暴的德语发号施令。不一会儿,营房前的广场便陷入了一片吵嚷混乱之中,那些劳工们——全都是男人——身影交织往来,穿过空地去使用公共厕所。 我们总算是来到了工人聚居的区域,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可我的担心也成了事实,营地的确是隔离管理的,这里看不见任何女人和孩子的身影,我又为我们的安全感到忧虑了。 我曾希望能把我们三个混在被拘留的人当中,这样我们就能自由活动,找寻妈妈的线索。然而这里全都是成年男性,看来我必须重新考虑这个计划了。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其他办法,只听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突然间所有人都向着广场中央跑去,按照既定的位置站好队伍,一旦动作慢些,就会被士兵的步枪尾端戳打,或是被袖子上印着囚犯头字样的人鞭笞。 当我们看着这些人像集会的学生一样排成队列,点数人头,听取当天的任务时,我发现他们的健康状况都很差,看上去营养不良,有些甚至瘦得皮包骨头。而就在我的眼前,仿佛为了证实我最大的恐惧一般,站在最外排的一位工人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上,呼吸沉重,虚弱不堪。 有两三个站在他身旁的人立刻上前救助,却被两名囚犯头赶开了。他们用手里的鞭子抽向着这些撒马利亚人,将他们驱离倒在地上的工人身边。之后的场景令人痛苦地想起了伊洛在布加勒斯特车站的遭遇,只见其中一名囚犯头子开始狠踢倒在地上的工人,对他尖声咆哮,而我却知道,他说的既不是波兰语也不是德语。 突然,一声枪响贯穿营地,一切都猛地静止了。两个囚犯头站得笔直,迎接一名走近的纳粹军官。所有工人集体转向前方,乖觉地站立,目不斜视,这时候,他们甚至不敢向那位倒在地上的同伴投去一丝同情的目光。 我拽过尼古拉和伊洛,将他们的脑袋埋进我的怀中,打定主意,绝不让他们看见我预想到的那一幕。但我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就算我已知这个局面将会怎样了结,却仍被一种病态的吸引力牢牢地抓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努力想听懂犯人头子和此时粗鲁训斥着他们的德国军官之间的对话。 两名囚犯头都控诉地指着倒在地上的人。而那名军官不再多掷一词,直接掏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着倒地工人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转身就走。被害者的鲜血还在汩汩的往外冒,其中一个囚犯头就从队伍中叫出了两个人来,把他尸体拖走。 突然又一声哨响,集合的队伍再次骚乱起来,工人们纷纷跑向自己的营房,片刻之后拿着搪瓷杯子和碗出来,我明白这是要放饭了。 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不管心里如何恐惧,我知道,我必须想法子利用这次机会。我反复拜托尼古拉和伊洛待在原地别动,自己匍匐着爬到营房地板的最末端勘察情况,我意识到,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溜进屋子里边,等那些工人回来后向他们碰碰运气。 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么做的风险了。我瞅准时机,立刻行动起来,在最后一个人匆匆走出营房后,迅速起身窜进了大门,然后冲到一扇窗口去确认自己有没有被发现。 我谨慎地向外张望,看见人们从临时的餐车里领取微薄的口粮,一眨眼就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把搪瓷碗扔进了一个箱子里,然后转身返回我等待的营房。 我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了,顿时惊慌起来。我惶急地环顾着营房,在门开的那一瞬间猛地钻到了一张床下,当那些工人安静地陆续走进屋时,我紧张得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囚犯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吼了一道命令,然后转身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德国人,他们也是这里的拘留人员,只是被提拔到了高一等的地位上。 门一关,房间里就响起了各种语言的低声议论。当我从中分辨出罗马尼亚语时,我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 从我藏身的地方,可以看见这些人正在穿靴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我则专注于从他们当中找出那些说罗马尼亚语的人。不经意间,我发现其中一个就坐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床铺上,于是我悄悄把身体挪到有利的位置,以便在恰当的时机引起他的注意。 突然间,工人们系好了靴子,全都起身向门口走去。 这时我将所有小心谨慎都抛到了脑后,抓住机会,用放大的音量嘘声道:“朋友,请帮帮我!” 我屏住了呼吸,十几个人同时回过身来,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竟会听见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从一张床铺下面传出来。 在他们惊疑的注视下,我鼓起勇气,从床底慢慢探出头来,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们,一面寻找合适的言语来解释我的困境。“求求你们,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那个罗马尼亚人无法置信地瞪着我,而其他人听不懂我说的话,则用激烈的语气相互交谈。终于,被我望着的对象开口了。 “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吗?你干的是什么傻事呀!” 情感胜过了理智,我从铺位下爬出来,朝他扑了过去,只求他能发发慈悲,我的眼泪扑簌落下,努力让自己说出连贯的话来。 “求求你们,我们又累又饿。我们来找我们的母亲,她从梅吉迪亚被送到这里来工作。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现在我们……” “梅吉迪亚?”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安卡?” 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我刹住了话头。这个声音很熟悉,可我混乱的头脑无法将它和认识的人对上号。我转身面向声音的主人,他盯着我,脸上写着同样的难以置信。 他又说道,“安卡?天啊,安卡,真的是你?” 我细细审视这张脸,这个人,许久许久,试图从这喊着我名字的枯瘦人形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他的皮肤绷得像一层薄纸,底下的骨头就像要刺出来一般;他的头发稀疏,眼神空洞,背脊也佝偻着。 但我还是认出他了,从这副枯槁扭曲的人形之中,我辨认出了马克西姆的模样。我亲爱的朋友赖莎的父亲,马克西姆。 第五十九节 我一头扎向他瘦骨嶙峋的身子,险些把他撞倒在地,口中尖叫道:“马克西姆?马克西姆?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接着,我意识到了什么,急道:“赖莎呢?赖莎怎么样了?她也和你一起被送来这里了吗?告诉我她没事,马克西姆。请告诉我她没事好吗?” 马克西姆竭尽全力才将我从他的身上推开,使我待在一臂的距离之外,惶急地制止我的喧哗,目光不安地四下逡巡。他转向其他罗马尼亚的同伴,小声地说:“没事的。她不是纳粹的探子。这位是安卡?帕苏克拉塔,她的父亲是彼德?博格丹,就是今年被处决的那位罗马尼亚抵抗组织的领袖。我来跟她谈谈。你们先走吧,想办法拖住囚犯头,我会尽快和你们会合。” 随后又是一阵激烈的交谈,夹杂着各种不同的语言。马克西姆先后用罗马尼亚语,俄语和波兰语对他的同伴们解释。另一个人把他的话翻译成了第四种语言,也许是匈牙利语。然后他们开始陆续离开营房,边走边向我投来不安的目光,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等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马克西姆把我拉到了窗边的位置,这样他能时刻警惕外面的动静。 “原谅我,安卡,要是我唐突无礼又表现得很不友善,请你体谅。我并没有恶意,你知道的,可要是你在这里被抓住了,那么你和我,为了杀鸡儆猴还会算上其它更多的人,今天就会被拉到”黑墙“底下去。现在快告诉我,孩子,你是怎么溜进我们这个监区的?” 我试着解释,却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我想询问赖莎,我最好的朋友的消息,当然,还有妈妈的,可我急切的话语只让他听得一头雾水。 我又问了一遍,向他索要答案。关于赖莎的情况,她还好吗? 他说:“安卡,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呢。你难道没有在女牢房看到她?” 他是抱着希望问我的,因为他很自然地以为我就是从女牢房跑出来的,可我只能让他失望了。“我们还没找到那么远,马克西姆。我们……” 这事根本无法解释清楚,而且我怀疑,就算我试着解释他也不会相信的。 “我们才刚到这里。我妈妈被送到这儿来了,我们是来找她的。”我又问道,“马克西姆……她在这里吗?你知道吗?” 马克西姆牵起我的手,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些安慰,我意识到他要告诉我的是个坏消息。我努力让自己做好准备。 “安卡,自从你们离开梅吉迪亚后,我就再没见过你的母亲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在这里。也不代表她没有好好地活着。这里有上千,也许有上万名囚犯。可是这里也有死亡。” 他犹豫起来,似乎不愿再讲下去了。 “斑疹伤寒在这里传播地很厉害,孩子,尽管那也算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他让自己打住了,望着我的眼睛,这才接着说:“死亡无处不在,安卡。我很抱歉,但盲目给你希望是不公平的。”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知道更多,也需要知道更多。 “我们已经来这里大概三个月了,安卡。有一天晚上,我们被人从自己家里拽了出来,就在你们一家被带走之后不久。我们的驱逐背后没有什么光荣的原因,只因为我们的俄国血统,纳粹就认定我们会不老实,因为到处都在谣传苏联红军正在东线战场上节节取胜。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当时就杀了我们,一劳永逸。总之最后,我们被塞进了运牲畜的车厢,拉到了波兰来。”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所说的。 “我一开始是被送到了特雷布林卡,但现在那里已经关闭了,他们在苏联红军逼进的时候把它一砖一瓦地捣毁了。赖莎和她母亲直接被送来了奥斯维辛。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可就在大约一周之前,我隔着一道栅栏看到了赖莎,所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至少到那时她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都蹦了起来。“哦,马克西姆,我真是松了口气。我一定会找到她的。我向你保证。那凯瑟琳呢?你的妻子?赖莎的母亲她……?” 马克西姆的眼神定住了,他用颓丧的声音道:“安卡,你还记得吧,凯瑟琳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瘸了。” 我点点头,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她身体的缺陷从未妨碍她成为赖莎的好母亲。 “在这里,他们不需要瘸子,安卡。”马克西姆握紧我的手,我看见一滴眼泪滚下他的脸颊。“她在第一天就被送去淋浴了,安卡。不知为何赖莎居然被分了出来,感谢上帝,可是凯瑟琳却……” 他已无法再抑制自己了。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虚弱不堪,情绪一下子决堤,竟在我的臂弯里痛哭起来。 我追问道:“马克西姆,你说她被送去淋浴了?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他仍然在哭,却拉起我的手臂,仿佛是要给我支撑。“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如此无知地来到这里,孩子,但现在就让我给你讲清楚吧。”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纳粹不需要年老和体弱者,安卡。也不需要身有疾患的人,或是年幼的孩子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那些能够工作的,能够为德国的战争机器做出贡献的人,则会被挑选出来充当劳力。我是幸运的,安卡。你知道,我是个宝石匠人,所以他们把我从人群里挑出来听候他们的差遣。我的技能是加工珠宝。在战争中,这些野蛮人竟然还懂得什么是‘美’。” 马克西姆停顿下来,思索着接下去如何开口。“至于剩下的人,安卡……那些没有技能或劳动能力的人,那些太老或者太小,无法为他们效力的人,就会通通被送去淋浴。” “淋浴?”我迷惑地看着他,仍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马克西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安卡,那些淋浴房里喷出的不是水,是毒气。致人死命的毒气。”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不愿意,也根本无法相信我听到的事。 马克西姆将我拥进他瘦骨嶙峋的怀里,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残弱的身躯,手指触到他半透明的皮肤下突出的骨头。 他静静地在我耳边说:“这里不是劳力营,安卡。这里是死亡集中营。” 第六十节 那天,我们躲在营房下面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人都僵硬麻木了。 即便亨里克曾再三警告过我,即便我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的悲剧,但马克西姆的话仍然在我脑海里如雷轰鸣,挥之不去。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遏制身体的颤抖,但是为了蜷缩在身边的伊洛和尼古拉,我知道我必须镇定。 我的理智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 耳边还听得见鸟儿的叫声,越过灰白的雾霾,还能依稀见到远处的一片蓝天,我开始怀疑自己记得的一切。 我越想越觉得马克西姆一定是弄错了,他所说的喷出毒气而不是水的淋浴实在太荒谬了,叫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凯瑟琳想必是患上了斑疹伤寒,没能挺过来,而她的丈夫,在虚弱的身体状况下产生了幻想,想象纳粹竟能犯下那样魔鬼般的罪行。 一说要在这儿躲上一整天,孩子们都焦躁起来,疲惫和饥饿削弱了尼古拉的定力,我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大声哭闹。连伊洛也开始躁动不安,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中一定会有一个躲不住的。 保持安静或许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之前我还能用玩笑或唱歌来减轻我们的痛苦,但现在,纳粹军官的皮靴就在几米之外来来去去,就连悄声低语都十分危险。 然而,伊洛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惧,而尼古拉或许是太虚弱了,我们在静默之中平安地度过了这一天,直到黄昏降临,我开始给自己鼓劲儿,准备迎接夜晚的冒险。 幕色笼罩下,工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返回营房。道路对面,移动餐车又被推了出来,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身体却只能继续挨饿。 但马克西姆没有忘了我们。 当人们陆续返回住所,一群人却在门口聚集,发生了口角。起初我感到十分惊恐,生怕他们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因为他们离我们的藏身之地太近了。但就在这时,一只手出现在了房子底下,将一罐水和一块面包朝我们塞来,我这才知道是马克西姆为了掩人耳目,才故意制造了这场争执。我马上爬过去,感激地接过那宝贵的馈赠,与此同时,我听见一个囚犯头走到了争吵的人群当中,将手里的鞭子一甩,人群便立刻恢复了秩序。几秒后我听见营房的门“碰”地关闭栓上,留下我们三人独自躲在外边。 我将面包平分给了尼古拉和伊洛,但自己也喝了几口水,因为我怕口渴会将我击垮。 伊洛开始反对我的分配,但最后还是屈服于饥饿,几口就吃下了自己的那份面包。 即使这顿饭并没什么营养,却给了孩子们很大的精神支撑,缓解了他们的饥饿,使他们能好好休息。很快,两个孩子都睡过去了,但我知道自己不能睡,万一错过了夜晚,我们就又得在这儿多熬一天。 黑夜很快到来了,但我们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将近凌晨,营地才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哨兵还没睡,但他们的精力也都放在自己的事上,把职责忘到了脑后。 我唤醒了孩子们,又开始悄悄地穿过营地,这一次则是按照马克西姆指示的大致方向前进。 我们花了四个晚上横穿奥斯维辛,这就是营地的真正规模,这片诺大的地区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工厂,生产从衣物到军用器械的所有物品。 马克西姆的话使亨里克当初表达的担忧变得更加现实了,然而,在一颗根本无法想象真相的年轻心灵面前,奥斯维辛可怕的罪恶才刚刚露出了冰山一角。 但在前往女囚营地的路上,在我们藏匿于营房底下的第四天,所有残存的怀疑,所有希望事实被夸大或信息被误传的自欺欺人,都将在赤裸的现实面前土崩瓦解。 第六十一节 我们三个人都在最后的一个栖身之所睡着了,直到远处传来一声列车的嘶鸣将我们惊醒。黑暗中,我们没能看清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但火车刺耳的鸣笛声揭开了新的一天,而伴随着它的,则是新的恐怖。 蒸汽列车的到来似乎让尼古拉又打起了精神。这三天来,他就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一样,跟着我东躲西藏,飘摇不定,始终紧紧抓着伊洛的手。而此时,那副瘦小衰弱的躯体里沉睡的小男孩又被唤醒了。 他对外界发生的事又有了反应,眼睛几乎重现光亮,迫不及待地想看见火车开来。这明显的变化让我太激动了,我顾不上谨慎,带着孩子们摸索到我敢靠近的最远处,只为更好地看上一眼。 现在我看清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营地另一头的边界上,刚到达时看见的那些发光的烟囱就近在眼前。我们看着铁路线上两扇巨大的铁门缓缓开启,距营地大门不过几百米。当列车穿过边界时,广场上的大喇叭放出了音乐,我后来知道那是瓦格纳的音乐。纳粹卫兵,囚犯头子和工人们就在广场上迎接又一批人到来。 车头刹住了,长蛇般的车厢一阵颤动,我看见尼古拉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一定是想起了我们曾经历的悲惨旅途。我想将他拉到自己的庇护下,但他紧紧抓着伊洛的手不放。我想将他带到自己身边,但最终,我和两个孩子一样静静地看着,被这欢迎的场面震慑住了。 当车厢的门纷纷打开,乘客们跌跌撞撞地从里头出来,我不禁松了口气。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但大多都安然无恙,我猜他们的旅途比我们当初那趟可怕的旅程要短得多,所以才能如此安好。 前几节车厢载着妇女和孩子,之后是男人,但他们都没有配戴标志犹太人身份的臂章。 我们看着旅途中被拆散的一个个家庭在广场上重新团聚,孩子和妻子匆匆奔向他们的父亲和丈夫。我的内心欣羡不已,亲人相聚的欢乐喧嚣甚至盖过了广场上响亮的音乐声,这一刻,亨里克和马克西姆的话所造成的恐惧瞬间从我的心里消失了。 现在,对我来说一切已经真相大白了,马克西姆的确是弄错了,或许是衰弱的健康使他失去了判断力,被谣言和风声误导,把斑疹伤寒造成的悲剧错当成了纳粹一手实施的罪行。想到这里,我的心情顿时振奋起来。 音乐声停下后,那些纳粹士兵走上前来,用生涩的波兰语对几百人说话,证实了我的猜测,新来的这批人的确是波兰的本国人民,从国内其它地方被送来这里工作。 有人提问:“我们的行李在哪儿?”就在那片刻之间,我的心里又升起极大的恐惧,我发现所有人都没有行李,连一只小箱子都不见,这让我回想起了在华沙目睹的画面,现在仍历历在目。一个士兵安抚道,他们的行李都在最后面的车厢里,一会儿就会卸下来。而我让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有如此我才能抱有希望,相信很快就能找回妈妈。 那些士兵们开始在人群中来回走动,询问他们的职业和技能,将那些用得着的人单独隔开,让剩下的人留在原地。当听见一个女人回答她是一名裁缝时,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被分到了选中的人群里。妈妈也是一名裁缝,这显然是对他们有用的职业。如果妈妈平安到达了奥斯维辛,一定也会被选出来,甚至现在,她可能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工作着。 我看着他们继续把人群按技能分开,心里的希望又增加了,紧紧攥住了尼古拉和伊洛的手,嘴边不禁浮起一丝笑容。 很快,这项工作结束了,他们将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带走,对他们保证,等完成技能评测之后就能和家人团聚。 然后,纳粹士兵们转向仍留在广场上的几百名波兰人,告诫他们斑疹伤寒正在营地流行,这种致命的疾病会通过虱子传播,因此,所有新来的人在进入营区之前都必须经过消毒。但是,他却没有解释为什么那些技术工人不必消毒就直接进入了营区。 我看着这些人被带往附近一些没有窗户的营房,他们将会经过我们的藏身之处。 我的大脑飞快转动起来。可以趁这个机会加入他们,在人群经过时偷偷地混进去,然后和他们一起接受消毒淋浴,除掉身上的虱子,换来一身清爽。 想到这里,我露出了微笑,伸手搂住尼古拉的肩膀。淋浴之后,我们就会被直接带到女营房去,也许就在今天,我们就能找到妈妈了。我简直忍不住要主动现身了。 我慢慢向前挪,小声让孩子们准备好,这时,伊洛却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她眼里看到了警觉和恐惧。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伊洛轻声道:“不,安卡,我不喜欢这些。我觉得这里很不对劲儿。” 或许是她的直觉,又或许只是孩子气的恐惧,但她的话使我产生了顾虑。我还不能完全抛开马克西姆的话。他关于那些淋浴的疯狂说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忘不了他当时痛苦的模样,警告我一切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思考着正确的回答。正确的决定。终于,我轻轻说道:“你是对的,伊洛。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六十二节 我们出神地看着几百人被带到那些无窗的营房前,然后在广场上脱光衣服,不论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对自己的赤身裸体并不介意,也许都把这看成换取将来安全健康的合理代价。而当时在亨里克的卡车上,我看见的那座山坡上的情景又在脑海中一一掠过。但这不是同一回事,我告诉自己。淋浴房就在他们旁边。 坚硬的地面上仍凝着一层霜华,冷风从营地的方向吹来,这些准备接受淋浴的人瑟瑟发抖,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抵挡寒意。 在囚犯头目的指挥下,工人们开始收拾那些脱下的衣服,一件件丢进推车里。有人表示疑惑,便被告知这些衣服要送去消毒。 更多的人出现了,带着宽大的床单,将它们铺在地上,我们看见那些赤身裸体的人被赶到被单上,两腿分开站着,然后他们头上,腋下,全身每一处的毛发都被剔光了。我听见那些囚犯头目解释说这是为了防止虱子繁殖。 当所有的人,不论大人或孩子,全都被如此清理过之后,才被带进营房淋浴。我不知道一间浴室要塞多少人进去,但最后,这几百号人全都进了不同的营房,门被关上了。 堆满毛发的床单被小心地收拢起来,装进推车运走了,但我不敢猜想它们会被拿去做什么。 此时,广场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几名士兵,对那些等待消毒的波兰人漠不关心。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们悄悄躲回了那幢房子底下的藏身处,相拥取暖。我抚摸着伊洛的头发,庆幸我们没有按之前的计划混入人群当中,想到伊洛被剔光脑袋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 然而,我的笑容在听见尖叫声的瞬间凝固了。 我们惊疑地四下张望,不知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但很快,答案就揭开了。马克西姆的话一下子浮现在我脑海里,关于他的妻子凯瑟琳,在到达的第一天被带去淋浴的命运。 当尖叫声变得越来越高,我抱紧了尼古拉,徒劳地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伊洛紧紧抓着我,充满恐惧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看着我寻求拯救,我却帮不了她。 大约有二十分钟,那些尖叫声不断持续着。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们痛苦的惨叫,我甚至不敢去想他们遭到了怎样的对待。 终于,叫声开始减弱了,几分钟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身处奥斯维辛-伯克瑙中央,被孤独、恐惧和无助包围着的三个孩子,和他们无法克制的抽噎声。 第六十三节 尼古拉被吓坏了,微弱的哭声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无需压制他,而我担心伊洛很快也会哭起来。 我们依偎在一起,内心的纯真在这个黑暗罪恶的地方消失殆尽。然而,尽管我亲眼目睹,亲耳听见了这一切,却还是无法接受事实。 不论我目睹了多少残酷……我父亲的处决;布加勒斯特车站上的冷血谋杀;普拉佐劳力营外一列列犹太人被残忍地杀死;还有我耳中仍然回响着的惨叫声……不论亨里克和马克西姆如何告诫,我仍然无法相信这些可怕的罪行,无法相信这里上演的血腥屠杀。 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我开始对自己说,它们全都没有发生。是饥饿和疲倦让我们产生了幻觉。或者,我很快就会在自己家的床上醒过来,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黑暗的噩梦。 我想安慰两个孩子,否认他们刚才听见的声音,给他们希望,但我的头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不知不觉,我又挪向了藏身的房子边缘,不愿,却不得不看清真相。我要确认那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个误会。 有那么片刻,或者是几分钟,又或者是一小时,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广场空荡荡的,淋浴房寂静无声。那些大火炉的烟囱已近在咫尺,一轮毫无暖意的秋阳正穿过烟囱不断冒出的灰烟雾霾,升上天空。远处传来工厂运作的声音,生产着那些用于毁灭和杀戮的军火。再仔细听去,我分辨出了近处的人声,从那些淋浴房里传来,我伸长脖子,无比迫切地想要相信,想要看见那几百名赤裸的波兰人从那儿走出来,回到外面清冷的空气里,身子洗净消毒,准备穿上干净的衣服,开始工作。 当营房的门从里面打开时,我几乎控制不住惊喜的心情,险些冲上去迎接他们,拥抱他们。庆祝他们仍然活着。 然而,当第一个穿着条纹囚衣的工人拖着板车出现的时候,我的幻想被可怖的现实取代了。推车进入视野之前,我已经猜到了车上是什么,但我仍然瞪大眼睛看着,无法将视线从那可怕的画面上移开。 我不愿面对,却无法回避,眼睁睁地看着一车又一车纠缠堆叠的尸体运过广场,经过我的面前,送往远处的熔炉。 我看着这一幕,终于恍然大悟。那四个高耸在白桦林上方的巨大烟囱,它们代表的用途只有一种。那里是火葬场,设计和建造的唯一目的,就是用来焚毁奥斯维辛-伯克瑙无辜遇难者的尸体。 第六十四节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我们是怎么熬过接下来那几个月的。 我们没有吃的,唯一解渴的机会是不久后的那一场雨。雨水将秋天干燥坚硬的土地变成了烂泥的沼泽,当积聚的污泥开始涌入房底,逼近我们栖身的地方时,我终于鼓起了继续行动的勇气,去寻找其它容身之所。 我还没有放弃寻找妈妈的希望,也许她的裁缝技能让她逃过劫难,这个可能性给了我莫大的支撑。但我最重要的任务还是保护尼古拉和伊洛,绝不能让这个可怕的坟场将他们吞噬。 我们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一般在夜色中潜行,那些哨兵们都在房子里躲避冷雨寒风,恶劣的天气反而成了我们的掩护。尽管必须避开通电的带刺铁网和瞭望塔,但我们在营区里的行动还是相对安全的。 泥水的泛滥和污秽的堆积迫使我们不得不离开原本栖居的地方,寻找没有上锁的建筑作为藏身之地。 我们找到了一个这样的藏身处,那儿成了我们的救赎之地,但讽刺的是,那同时也是奥斯维辛-伯克瑙死亡工厂的核心。 我们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星期,也许是几个月,我记不清了。我们躲在上百个标记着“Zyklon-B”的罐子后面。如果当时我知道这些容器里装的是氢化物,那种灭绝几万,甚至几十万无辜生命的毒气,我们想必会离开那里,寻找别的容身之处吧。然而,那个地方既温暖又干燥,或许事实上,我们顾不上其它,为了活下去,依然会选择留下。 在这个不可思义的庇护所里,我们住了下来,晚上我会偷偷出去找吃的,像野猫野狗一样,捡回被纳粹哨兵丢弃的面包皮和吃了一半的腌牛肉罐头。就这样,靠着贫乏的食物来源解饥饿,在干燥温暖的营房里休息,除了噩梦,也算睡得安稳。于是,我们十分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恢复着体力,尼古拉和伊洛也渐渐从巨大的刺激中缓了过来。 起初我们一心只想着活下去,当日子一天天未受侵扰地过去,我们的信心便逐渐增强了。每一顿简陋的食物都使我们疲惫的身心振作了几分,而平安地度过每一天后,我都将冒险的范围扩大了一些,有时壮着胆子直接来到纳粹军官的营房下,在窗外偷听,希望能听懂几句话,捡到一些食物或是听到有用的信息,以增加我们生存的机会。 我甚至还为我们三人添置了衣服,那天我无意间来到了一排房屋前,发现里面堆满了各种式样和大小的衣服。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营区里服装制造厂的储货仓,但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当我把一件外套拽到灯光下时,看清了袖子上的犹太臂章。但那时我已经不再震惊了。 我在那些外套,裙子和内衣之中翻找着我们能穿的衣服,当我爬过几千只堆积如山的童鞋,在其中寻找适合弟弟小脚的一双时,我心里很明白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但现在,我已经麻木了,甚至是漠不关心,明知这些就是数不清的孩子留下来的遗物,他们随着爸爸妈妈被送到这里工作,实际上却像成百上千的牛羊一样任人宰杀。 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在乎的只有我们自己的性命:尼古拉的,伊洛的,还有我的。 我发现营区的警卫似乎越来越松懈,散漫游逛,玩忽职守,这使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偶尔,我还听见一些支言片语的波兰话,更使我的希望与日俱增。红军正在逼近这里的谣言不径而走,我发现营区的气氛悄然转变了。 第六十五节 第一个有形的变化,大概就是营区里尸体焚烧产生的灰霾开始消散了,我们开始呼吸到了冬日新鲜的空气。 天空渐渐地变得清明起来,我们又能看见云朵了。 然后,拆除营区的工作开始了,到后来进行得更加急迫,也更加潦草。我看着焚尸炉的烟囱一点点被推倒,每天晚上溜出去都会发现更多拆除的痕迹,于是压抑已久的心终于再度被希望点亮。 那时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时间的概念,混沌的大脑只能模糊地感知季节的变化,我知道秋天早已过去了,冬天已经来临。我最担心的就是下雪,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点我们已经接受了,是因为我害怕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我们在这个临时住所已经逗留太久了,和那些致命的毒气罐待在一起,蜷缩在零散的衣物中寻求一点儿舒适和温暖,靠着纳粹军官垃圾筒里的残羹剩饭过活,我们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甚至相信我们能够支撑过一个冬天,甚至到战争结束。 但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那是一个清晨,太阳冷冷地洒下阴湿的光线,照亮了又一个寒冷的日子。我们三个蜷缩在一堆外套和女用衬衫下互相取暖,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他们来了。我立刻坐了起来,在恐惧的支配下伸手捂住了尼古拉和伊洛的嘴,不让他们出声。她们也坐起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写着明显的恐慌,我们听见那些标着“ZyklonB”的罐子被抬上了推车。 仓库里唯一的透光口是我们身后的一扇小窗,我偷偷地把它撬开来,将尼古拉和伊洛依次推出那狭窄的豁口。他们瘦小的身子在挤出窗口时都十分艰难,我很担心自己能否过得去。 两个孩子都安全地钻到了外面,而当我爬上窗台,用力挤出那狭小洞口的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被挂在了半空,我的外套被窗栓给勾住了,整个人在吊在离地半米的墙上。 “安卡!安卡!”年幼的弟弟看见姐姐被困住,把什么危险都忘到了脑后,大声叫着让我加入他们。 伊洛抓住他,让他禁声,但是已经太迟了。 我听见德国人愤怒的叫声,还有罐子被推到一边的声音,一个纳粹士兵从我的身后逼来。 一只沉重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尖声大叫起来:“尼古拉!伊洛!快跑!快跑!”粗壮的手臂环上了我的脖颈,要把我拽回仓库,我激烈地挣扎着,挥动四肢,竭尽全力地往前挣,但我的努力根本微不足道,唯有窗子狭小的开口阻止了我被倒拽进去。我看见弟弟就在下方,惊恐而无助地看着这一切,我醒悟到,要是我输了这场战斗,遭殃的绝不只是我一个人。 突然间,那只卡住我脖子的手从我的下巴上滑脱了,盖到了我的脸上,我抓住这个机会,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腕,绝望催生出了一股动物般凶蛮的力量,我把牙齿狠狠地嵌进敌人的皮肉。 士兵一声哀嚎,缩回了手臂,我又落回了吊在半空的姿势,悬挂在自己的外套上。上方的窗口传来愤怒的喊叫,下面则是伊洛用小小的身子支撑着我的重量,让我把手臂从外套的袖子里脱出来。我落到冰冷的地面上,摆脱了束缚,留下那件衣服还挂在窗边。 我一手一个挟起了孩子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她们穿过了广场,躲到了另一个建筑底下。我们刚到达那幢房子,一阵弹雨便扫过身后的地面。 我们停下来喘气,分辨方向,满怀恐惧地等着最坏的结果。但只听见那士兵冷酷的大笑,似乎觉得我们破釜沉舟的逃命很有趣。他冲着广场对面的我们大叫,我只听懂了“有点儿”“孩子”这些词,真希望我们的冒险只被当成小孩子无害的恶作剧。 第六十六节 那天夜里降下了严酷的白霜,地面变得冷极了,在舒适的仓库里住了那么久,再次回到营房底下藏身令我们格外难熬。我知道,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支撑不了几个夜晚,我也渐渐意识到,很快,我们就不得不主动自首,接受随之而来的命运,不论是好是坏。 就我所知,如果那些死亡浴室已经被抛弃并摧毁了,而那个火葬场也被拆除了,那么有可能,现在统治着奥斯维辛的是一群比较宽容的人,他们或许会答应我们活下去的小小奢求。 我们抱在一起,发着抖度过了整个白天,当夜晚再度降临,尼古拉紧紧地抓着我和伊洛,不愿意让我离开,哪怕是为了寻找食物。 第二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 气温每夜愈下,白天也只勉强回到冰点。到了第四个晚上,我看着尼古拉和伊洛削瘦的小脸,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天亮后就得出去自首,向残忍的纳粹统治者乞求怜悯。 也许这几个小时就是我们生命的最后时间了,但我已经决定,要勇敢地面对命运,保留尊严,即便要死,也要像一个人,而不是动物那样死去。 曙光初降时,我把孩子们搂进怀里,亲吻了两张小脸,静静地说:“跟我走吧,小家伙们,勇敢一点。我不能向你们保证未来,但如果我们再不出去,今夜都会死在这里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记得,我爱你们。”我再次亲了亲她们,“现在,我们要去找妈妈了。” 第六十七节 我们从黑暗的藏身处走进冬日阴冷的光线里,在零下的气温里瑟瑟发抖。我紧紧搂着尼古拉和伊洛,打定主意,就算我们的生命马上就要终结,也要死在彼此的臂弯里。 然而,迎接我们的唯有一片寂静。诡异的,漠然的寂静,既没有给人希望,也并未唤起恐惧。 通往另一个院落的大门处不见一个哨兵的身影,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下恐惧,害怕随时会有一支枪指着我们,会有军犬淌着唾液的獠牙冲着我们,又或者,是一颗射进后背的子弹。 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在门前停下,向内窥探,做好了向卫兵求饶的准备,但里面却没人,一个人也没有。我犹豫了。 我感到惶恐、迷惑。 我感觉尼古拉虚弱地拉了拉我的手,提醒我必须快点找到食物,否则不论如何我们都会死的。我明白,我们必须继续冒险。 我缓缓地推开了大门,为必将到来的冲突做好心理准备,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出现。没有卫兵冲上来恫吓我们,也没有一连串的子弹来阻挡我们的“入侵”。我本能地看向瞭望台,同样未见到一个人影。但我摒弃了这个事实,觉得距离太远了,我看到的不准确。 但目前的顺利还是让我们壮起了胆量,小心地穿过广场,向工厂的方向走去。我们虚弱极了,再也没有自保的力量,我知道唯一的选择就是去自首,乞求怜悯,只盼能有个痛快的结果。 然而,工厂静悄悄地笼罩在一片废弃的氛围之中。 当我推开门,发现里面只有被遗弃的机器时,尽管松了口气,却并不感到惊讶。我出声叫喊,询问是否有还有人在,回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安卡?所有人都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向伊洛,将她搂近身旁:“我不知道,伊洛。我们再到别处看看。” 我们离开了工厂,大胆地穿过广场,希望能被人发现,但迎接我们的依旧是一片沉寂。 孤独而真实的寂静,伴随着我们的每一个脚步。 我们在空荡荡的营房间游荡,经过一栋栋被遗弃的建筑,一扇扇敞开的大门,始终没有遇见一个卫兵,直到大约一小时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影,坐靠在远处的一堵墙根下。 我呼喊出声,但没有得到回应。我们快步走向那人影,希望能问清楚一切。可当我们来到他面前时,我却骇然驻足,慌忙挡住了两个孩子的视线。不论目睹过多少毁灭的场景,我还是无法对死亡视若无睹,眼前那具枯瘦的尸体令我感到强烈地不适。但我却忍不住盯着他看。 一层晶莹的冰霜覆盖了他的样貌,但他浑身上下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我不禁想到,是不是寒冷或饥饿夺走了他的生命?我将孩子们带离了那里,匆匆地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营区,在这片荒芜的死亡之地寻找活着的人。 我们无意间来到了一处食堂,于是在被人丢弃的锅子罐子里寻找残余的食物,幸运地翻出了几个肉罐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管形象有多狼狈,也顾不上为将来打算,直到将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我们恢复了体力,继续四处搜索。 又遇上几具尸体之后,我感到恐慌起来,担心我们是这个邪恶之地唯一的幸存者。然而,当我们转过一处拐角,来到另一个院子时,却惊喜地发现上百个人走在我们前方。 我们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但却没有人回头,他们对我们的出现无动于衷。当我们靠近人群,发现这些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全都骨瘦如柴,死气沉沉时,我的喜悦变成了恐惧。这些人如同行尸走肉,生存的欲望已经从他们的灵魂里被硬生生地抽走了。 我们加入人群之中,发现很多人已经不行了,就在我们的眼前,有的死去,有的陷入弥留之际,一个又一个倒在了霜冻的地面上。 我一头扎进人群里,不停地询问,想要找到答案,但人们只是用呆滞的目光对着我,毫无反应。也许他们听不懂我的话,而更有可能,他们只是无动于衷。我们开始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寻找尚且不那么虚弱,还能够回答我们问题的人,但得到的只有冷漠,甚至怨怼,责怪我们用这种方式打扰他们最后弥留的时光。 我们来回逡巡,我绝望地扫视着一个个枯瘦的人影,还盼着能在这些幸存者中找到妈妈的身影。 我们最终来到了营区的边界,现在我能肯定了,那些瞭望台早已被遗弃。但那些令人生畏,难以突破的带刺铁网,仍然将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我们转身,再次回到那些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中,跨过倒毙在地的尸体,三个人手牵着手,蛇行着穿过院子。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安卡?安卡?真的是你!”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希望这可怜的声音是我的妈妈。我回头审视着那个呼唤我的干瘦身影,只见她虚弱地躺在地上,正艰难地把头抬起来,我看清了,那不过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 “安卡!真的是你!” 我再次仔细辨认,细细看着那双凹陷的眼睛,试图从那剔去了头发,饱受霜冻的脸庞上找到我熟悉的影子。 接着,汹涌的情绪一瞬间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哽咽出声:“赖莎!” 第六十八节 一瞬间我已经奔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捧起她的脑袋,靠着我的身子,悲痛的泪水淹没了我,我的嘴里吐出一连串的疑问,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和最好的朋友重逢,我本该感到欢喜,可她却是这副模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这悲惨的画面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尼古拉也认出了赖莎,在我们身旁跪下来,握起她的一只手。伊洛也加入了我们,尽管她不认识赖莎,却察觉到了我们和她之间的羁绊。 身心衰弱的赖莎,似乎因为这次重逢而焕发了精神,我们坐在冰冷的地上说着话,直到她再次显出疲惫。 尽管十分虚弱,赖莎还是将她所知的告诉了我们。正如我之前猜测的一样,红军正在逼近这里,所以纳粹不得不弃营而逃,把能毁的证据都毁了,带着几千名还有利用价值的工人向西面艰难跋涉,前往靠近德国边境的其它集中营。而那些虚弱的,生病的,太老或太年幼的人,因为无法长途跋涉而被抛弃在奥斯维辛。 自生自灭。 她问到了她的爸爸,马克西姆。我告诉她,不久之前我才见过他,他还帮助了我们,赖莎的脸色因为我的话明亮了起来。我想向她打听妈妈的消息,但想到她的妈妈已经在奥斯维辛遇难了,便觉得开不了口。 我想起之前到过的食堂,便向赖莎保证我们一定会带吃的东西回来,然后准备动身去找上次可能遗漏的食物。赖莎仍抓着我的手不愿放开,凹陷的眼睛乞求着我,要我留下,但我知道,如果再不吃些东西,她就熬不过今晚了。 我们含着眼泪离开,原路返回,经过一具具尸体和倒地垂死的人,向我们曾找到食物的地方走去。 周围全是饥饿的人们,但我一心想的都是赖莎。 我们找到了一罐牛肉,那无疑是最后的一罐。再没有别的东西剩下了。 我把罐头紧紧抓在手里,看了看尼古拉,又看了看伊洛,然后想到了奄奄一息的赖莎。 伊洛握住我的手说:“这个一定要给赖莎,安卡。我们还会找到别的东西吃的,你相信我。” 我说道:“这个给你们三个人吃。你,尼古拉,还有赖莎。” 伊洛没有回答,只是牵起了尼古拉的手,带着他往回走去。我快速地把罐头打开,然后跟上她们,将食物藏进口袋里,生怕路上那些饥饿的人会来抢夺。 当我们回到赖莎身边时,天已经擦黑了,气温迅速下降。我把罐头平分成三份,分给了尼古拉,伊洛和赖莎。伊洛立刻把自己的那份又分成两半,递给了尼古拉和赖莎。 我无法表达心里的感受,只能将她抱进怀里。弟弟和赖莎感激地吃了这些食物。 赖莎已经虚弱到不能自己行走了,我们也无法抬着她在一地尸体和垂死挣扎的人群里前进,所以我们只能留在她身边过夜,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用身子为她抵挡寒风,如果不这么做,她就活不了了。 我们围着她抱成一团,赖莎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夜色笼罩,我们冻得瑟瑟发抖。最终,我抛弃了原则,从周围的死人身上扒下衣服取暖,然而寒意依然侵入骨髓。 尼古拉总算还是睡着了,赖莎也紧接着睡了。伊洛和我一样彻夜不眠,是她坚强的意志支撑着我,我才没有被寒冷击溃。 我们说着过去的时光和未来的日子,对亲人的下落则闭口不谈。我们一起想象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会住在那儿,和什么样的人结婚。我们聊天的内容漫无目的,没有实际意义,但是我们得以保持清醒,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两个熟睡的伙伴。 但最后我还是睡着了,破晓时分醒了过来。 一日之季再度来临,照亮了四周残败的景象,更突显了我们孤独的处境。广场上又多了许多冰冷的尸体,而能够站起来,哪怕是坐起来的人又更少了。 伊洛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在拂晓的微光中审视着她的脸,发现她的眼里噙着泪花。我立刻紧张起来,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伊洛,怎么了?” 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说:“我很难过,安卡。你的朋友走了。”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扑倒在赖莎的身上大哭起来。伊洛安慰着尼古拉,我将赖莎冰冷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直到把情绪都渲泻尽了,终于接受了事实,向残酷的现实妥协。 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我永远失去她了。 我知道自己还有尼古拉和伊洛,可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赖莎。 伊洛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默默递给了我,无需言语。我接过护身符,将它戴在了赖莎毫无生气的脑袋上,然后把她的外衣盖过头顶。 我再次失声痛哭。 第六十九节 就在几小时后,第一批士兵到来了,那是苏联红军的先遣队,前来宣告我们解放了。这一天,是1945年1月27日,对我们来说,战争终于结束了。 可对于我亲爱的朋友赖莎,以及数不清的几十万像她一样的无辜者来说,他们来得太迟了。 第七十节 “琼斯夫人,您还好吗?” 威尔金森先生关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只安抚的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看向身旁,尼古拉和伊洛,从奥斯维辛-珀克瑙走出来的孩子,她们悲戚的脸孔变成了9B班的孩子们一张张黯然痛苦的脸。 泪眼模糊之中,属于那座恐怖坟场的爬满了虱子的衣裳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朴实的校服短裙和长裤,男孩和女孩洁白的衬衫。 我搜肠刮肚,却不知要说什么了。 从那一天起,这几十年来我从未有过机会,或是渴望,向他人讲述我的故事,起初是不堪回想,后来便觉得没有人想要听这些了。 此刻,我望向身旁这些和我一样眼含泪水的学生,这些习惯了电视和电影的虚构情节,对真实的人性残酷麻木无知的孩子们,强烈的负疚感袭上心来,因为我撕碎了他们的天真,让他们背负起了很多人认为最好被遗忘的过去。 一个孩子走上前,递给我一方纸巾,我感激地接了过来。我感觉到她的手握住了我的,当我看着她时,仿佛能看见赖莎的脸回望着我。 我抹了抹眼睛,赖莎不见了,变成了面前这个善良的女学生,抓着我布满皱纹的手指,安慰着我。 她问道:“你的母亲呢<strike>rike>,安卡?告诉我们,你找到她了吗?” 威尔金森先生上前一步:“提问就到此结束,詹尼弗。” 他转向我,“琼斯夫人,您不必勉强继续。如果您想现在就离开,我们完全理解。” 我向他抬手示意,让我继续下去。“谢谢,但他们有知道的权利。” 我转身面向全班,抹了抹我的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 “如果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童话就好了,那么或许,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幸福的结局。”我看看他们,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我。“可惜大屠杀不是童话。也没有幸福的结局。” 我顿了顿,胸中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奔涌而出,但我总算克制住了。 “没有,詹尼弗,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母亲。几乎可以肯定她被带到了奥斯维辛。她也很可能就在那里死去了,虽然我永远也无法确认。而事实上,最叫人痛苦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察觉到他们还想了解更多。 “伊洛的双亲,哈伊姆和果尔达都丧生了。我们后来知道,果尔达是死在去往奥斯维辛的列车上,在那辆列车脱轨,解放了我和孩子们之前,她就已经罹难了。哈伊姆,在另一列车上,很可能跟我母亲是同一列,他抵达了奥斯维辛,憧憬着和他的妻女重逢。” 我艰难地继续,“他是犹太人,没有特殊手艺,而且健康状况也很差。在到达之后,直接就被送进了淋浴室。” “赖莎的父亲马克西姆呢?” 我努力想对本笑一笑,赞赏他细致的思虑。“他在长途转移的时候被带走了,因为他的珠宝加工手艺还有用。但他的健康已经汲汲可危,能支撑到终点的可能很小。” 我看到本强忍住了泪水。 “马克西姆的女儿,我的好朋友赖莎,由苏联士兵葬在了靠近奥斯维辛的一座公墓里,成了数以万计无名尸骨中的一具。不过至少,她得到了一个墓穴的体面。而纳粹大屠杀的数百万遇难者中,大多数人连这点权利都被剥夺了。” 教室里一片沉寂,孩子们用怔忡的眼睛望着我,恳求我继续说下去。 “当然,也有幸存者,其中就包括我。尼古拉,伊洛和我都还活在世上,对那些声称从未发生过大屠杀的人,我们就是反驳他们的活生生的证据。尽管尼古拉拜年幼所赐,并不记得太多。” 本问道:“你们还和彼此见面吗?” 我微笑道:“伊洛,直到现在,我仍把她当作我的亲姐妹。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也成长为了一名了不起的女性。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不幸,她却没有将所有的德国人和纳粹划上等号,后来甚至还嫁给了一名德国人,如今就生活在柏林。我们仍保持着联络,可有些事情我们从不谈及。那些事太痛苦了……即使到现在,过了这么久仍然……” 我又哭了起来,威尔金森先生上前,将我从椅子上扶起。“琼斯夫人,我想您已经为我们讲述了很多了。或许您需要喝杯热茶。让我送您去职员室吧。” 当他搀着我走过坐着孩子们面前,一双双沉郁而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我,轻柔的手掌向我伸来,给我安慰。我知道,像今天这样的讲述,我再也做不到第二次了,我无法再一次重温那些可怕的回忆。 也许今天我也不应该来到这里。 可是,当我感觉到本的手伸进我的手心里,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我意识到了,哪怕只有一个孩子,从这间教室走出去的时候,坚信我们称之为大屠杀的那种悲剧绝不应该再次发生,那么纳粹的无辜遇难者们就没有白白牺牲。 第七十一节 我坐在休息室里,喝了一杯甜茶缓和心情。 威尔金森先生肯定地告诉我,我的讲述对学生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之后他去上下一节课了,留下我独自沉思。 背景里,一台电视正低声播放着着24小时滚动新闻,突然间,我又哭了出来。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几十年前的往事,而是为了今天仍在上演的悲剧。 我看着各种有关种族清洗,恐怖主义和种族灭绝的报道,这样的事情如今仍在世界各地上演,我不禁怀疑,我们是否真的学到任何了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