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道2·活人禁地》 第十章 血鼎尸煞 “我在老坟圈子里等你。” 这句很短的话,让我激动得浑身战抖起来:我父亲,他终于回来了!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几乎要把我逼疯了,三门峡黄河鬼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为何要在古鼎下刻那行古怪的字?我爷爷为何要让黄七爷告诉我黄河大王不是人?猴子和黄晓丽又去了哪里? 这些天里,这些事情一直在我脑海里翻腾着,折腾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现在我父亲回来就太好了,一切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放下信,我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不是说我父亲在黄河勘探时失踪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反倒这样神神秘秘地让我去见他? 老坟圈子在一片荒凉的黄河滩上,一座古老的大石桥下,那里从前是枪毙犯人的法场。小时候放学路过大桥,我们常被远远地拦在桥边,说桥底下在行刑,待几声枪响后才放我们过去。每次我自己走过石桥,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听老人讲,老石桥下都通着灵。水是阴的,地是阳的,桥就沟通了阴阳两界。在古时候,桥梁落成后要杀几个犯人祭桥(枪毙犯人一般也在大桥下),这桥才结实,能抗住水的阴气。大石桥下长满了一人高的灌木,杂草丛生,阴森森的。上小学那会儿,有胆大的孩子结伴去桥下探险,说桥底下堆了一层腐烂的骨头,上面盘着白花花一层蛇皮,邪乎得很。看来父亲这次一定是秘密回来的,所以才选了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 考虑了半天,我还是决定先不告诉母亲,等见了父亲再说。匆匆赶到老坟圈子,来回转悠了好几圈,石桥下光溜溜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我等了半天也没个人影,只好先回去,等晚上再来。 晚上,母亲将那条鱼红烧了,絮絮叨叨地跟我扯东扯西。我因为心里藏着事儿,晚饭吃得七上八下,在那儿含糊应付着。吃完饭,我将剩下的半条鱼收好,又烤了几个土豆,用袋子小心包好了,随便跟母亲扯了个谎,找了个元宵节时用纸糊的灯笼,紧走慢走地往河滩上赶。 天上挂了个毛乎乎的红月亮,半遮半掩在雾蒙蒙的天上。黄河也映着点点血光,像是流血了。周围静得可怕,只听见老鸹子鬼笑一般的叫声。远远传来几声狗叫,黄河水古怪地咕嘟咕嘟响着。 我爷爷曾说过,月亮红、黄河叫、老鸹哭、黑狗叫、蛤蟆笑,这是五鬼抬棺夜,为大凶之兆。从前黄河手艺人行事时,遇到这样的凶象都会紧闭房门,避过这天。我不由得暗骂了一句,想着大爷我难得晚上出来一次,还遇上这样的狗屁天象,看来最近运气真是太差,回家得烧炷香才行。咬咬牙,我提着油纸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河滩上。冷风呜呜刮着,我浑身上下都被吹透了。河滩上黑黝黝的,我用灯笼照着前面,使劲儿睁大了眼睛,拼命寻找老坟圈子上那棵枯死的歪脖子柳树,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死死攥着手中的纸条,纸条湿漉漉的,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事情是如此离奇,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灯笼下,我再一次展开纸条。没错呀,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在老坟圈子等他!那独特的瘦金体,苍劲有力,绝对出自父亲的手笔。 我有点儿吃不准了,即便父亲像黄七爷说的,懂驱鱼秘术,能让鱼顺利找到我,他又怎么确定我什么时候能收到信呢?要是我一直在家里不出门,那可能永远也收不到纸条。所以我父亲可能在这老坟圈子里等了很久,也许都失望了,觉得我没收到纸条,不会来了。 这时候,黑黝黝的河滩上突然冒出了一点儿亮光。 亮光?我使劲儿揉了揉眼,就看见石桥底下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了一点儿绿莹莹的亮光,又是一点儿……很快水里出现了一线光点,像是一块黑色的天幕上面挂了一串绿莹莹的星星,断断续续指向前方。那光亮竟然是从黑黝黝的河底发出的,光亮很微弱,要不是我现在正在河滩上,肯定看不到。 我大吃一惊,这五鬼抬棺夜果然不是闹着玩的,这河底下竟出来了鬼火!我“哎呀”一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脚下一滑,跌倒在河滩上。接着,河滩上突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将我的脚脖子死死抓住了。 像我这样打小在黄河边长大的孩子,都是听着黄河鬼故事长大的。那冰冷的手一掐住我的脚脖子,我吓得魂都丢出去了大半。这家伙,一准儿是黄河里的红毛鬼要抓我喂大王八啦! 我咧开嘴刚要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别叫,是我!” 我一下子傻眼了,这是我父亲的声音。 我回头看看,水边堆着厚厚一层水草,水草里趴着一个人,浑身都是泥,只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那人竟然是我父亲! 我慌忙爬起来,伸手就要拽他上来:“爹!” 他低喝道:“别动!有人在盯着你!” 我更迷糊了:“有人盯着我?” 父亲说:“别说话,灭了灯笼,跟着水下的光走。” 熄灭灯笼,水下那条金线更加清晰。我跟着金线顺着河湾走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茂密的小树林中。那些亮点渐渐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火盆大小的亮光,那光刚好将周围一点儿地方照亮。灌木丛挡住了亮光,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到。 走近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水下一块大石头上,竟然附着一群晶莹剔透的小鱼!小鱼大约有指头粗细,身子竟然是透明的,五脏六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半透明的身子向外发散出淡黄色的冷光。原来爷爷说过,黄河河底有一种会发光的鱼,竟然是真的。 灌木丛中哗啦哗啦响了几声,我警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人穿着身脏兮兮的旧军装,从水里走了过来。我激动地站起来,喊:“爹!”父亲点了点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问我:“你妈还好吧?”我说:“好,好,都好!”我心里很激动,有一大堆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结结巴巴地指着水下说:“这鱼……鱼能发光?”父亲轻描淡写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身上湿淋淋的,头上还有不少杂草,脸颊上有明显的几块伤疤。这段时间,父亲恐怕一直躲在桥下,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我心中一阵酸楚,赶紧将吃的给他,问他这些天去哪儿了,说我们都担心死了。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反问我这些天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我抹抹眼泪,上次父亲回家奔丧太急,也没顾得上跟他说什么,就告诉他我前段时间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活动,去了三门峡的上河村…… 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听到上河村这个名字,一下子噎住了。他使劲儿咳嗽着,脸色都变了,瞪着眼问我:“你说啥?上河村?你怎么能去上河村?谁他娘的带你去的上河村?” 谁带我去的上河村,这个问题还真说不清楚。按理说我是自愿报名参加的上山下乡,但是知青办却说他们从来没有安排过。到底是谁带我去的呢?对,这还真是个问题!他娘的究竟是谁把我弄过去的? 我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父亲一下子打断我,问我:“跟你一起去的人,有没有姓‘粟’‘朱’‘黄’‘宋’的?” 我说:“姓黄的没有,其他的都有。” 父亲面色一沉,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严肃地问我:“石头,你爷爷身上裹的牛皮,是不是你从那儿拿回来的?” 我说:“是,是我拿的。那里有个人脸怪山,底下有一个黄河鬼窟。” 我还想跟父亲详细说一下深渊大鼎的事情,他却并不感兴趣,只是死死盯住我:“石头,你要说实话,那个牛皮不是别人给你的?”我赌咒发誓说:“绝不是!那是我从山洞里拿出来的,它在一个大鼎里。我本来用它包了一些金砂的,想着给爷爷打个金烟嘴……”父亲听我这样解释,点点头,脸色稍缓,没有再问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爹,我在山洞一个古鼎上看见你写的字了……” 父亲沉着脸说:“你进鬼窟了?是朱家丫头带你进去的?”我摇摇头,说不是。 我父亲冷哼:“那是宋家那个鬼丫头?”我还是摇摇头。 父亲咦了一声,问:“难道是粟家?” 我说:“都不是,要是也是金家。”话音刚落,父亲像是被毒蛇咬了,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干粮咕咚咕咚滚落到了水底。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金家?你怎么会遇上金家?” 我吓了一跳,说:“是……金家,他说他叫死人……叫金子寒……”“金子寒?”父亲一下子跳了起来,死死抓住我的衣领,眼睛通红,问我:“他真是金子寒?”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真……真叫金……金子寒!” 父亲死死盯着我,眼神渐渐黯淡了。他放开我,神经质地在河滩上来回走着,喃喃自语:“金子寒……金子寒……不可能呀,他怎么能出来,他真出来了?” 我忍不住问他:“爹,金子寒他到底怎么了?”父亲脸色阴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后来终于下了决心,叹息了一下,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唉,石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瞒着你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吧,都是前几辈人的恩怨,不想再牵扯到你身上……现在看来,不告诉你不行了……这个世道,人心都坏下去啦!你也知道,咱们白家祖上一直有规矩,白家后人要么做河兵,要么做河工,几百年来一直守着老黄河,明白许多黄河上的禁忌,也一直守护着黄河上的秘密。这件事情吧,要是说起来,得从几十年前黄河上的一件怪事开始说。” 我一下子兴奋了,看来父亲终于要告诉我真相了!我哪儿敢放半个屁,乖乖地坐在地上听父亲讲。父亲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黑黝黝的黄河,听着远处咆哮的河水,极不情愿地讲起来。他说的是清朝末年时期,黄河上发生的一件怪事:那一年大旱,黄河下游断流。有一处断流的黄河出了邪,整段黄浊的黄河水变成了血水,又黏又稠,都是猩红色。水里的鱼虾全死完了,漂在水面上,远远看去分外诡异。黄河流血自然是大灾之兆,好多骗子流寇趁机散播谣言,骗取钱财,吓得黄河两岸百姓又是祭祀又是逃荒,闹得黄河上下人心惶惶。 我一愣,这不就是黄七爷说的,他爷爷经历过的黄河流血事件吗?但是我没敢插嘴。父亲接下来说的,就和黄七爷说的人形玉棺不一样了,要比黄七爷讲的恐怖得多。 他说,在当年,黄河上有一个着名的采金行,叫作金门。我们白家的黄河手艺人,就是金门的一支。手艺人吃的是黄河饭,采的是黄河金,眼下黄河出了这等事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时便派了两个得意弟子前去查看。这两个人,一个姓白,一个姓黄。为了掩人耳目,这姓白的打扮成了一个僧人,姓黄的打扮成脚夫。两人星夜赶路,连夜赶到开封,只见星月之下,黄河水上下翻腾,水质呈暗红色,恶臭难闻。血河中一个个白点,都是死在水中的臭鱼烂虾。惨淡的红月光照在上面,河床里像是滚动着鲜血,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人四下里看看,发现不仅这段黄河古怪,附近的地形也有问题。这段黄河隐藏在大山峡谷之中,绕着峡谷转了几圈,最后流入峡谷中的一段暗河。河水进入暗河前还是好好的,出来后就变成了血河。看来,问题一定是出自那段暗河里。而且这血河围绕着峡谷流淌,像是一潭死水,既不往下游走,也不往上游走。想来这峡谷下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空间,血水不断灌进去,在峡谷下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搅动得血河水不断翻腾,出不去也进不来。恐怕要下一场大雨,雨水猛灌入黄河,才能将那暗河倒灌,冲走这一池血水。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两人既看出问题出自峡谷中的阴洞,当时便各施所长,使出分水定金、坠山探穴等手法,设法从峡谷进入了阴洞中。进入阴洞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整座山都被人挖空了,里面被设计成了一条非常精巧的水道,一直通往山底。两人用吊索顺着水道吊进去,发现山底下竟然隐藏着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巨大深渊。让他们震撼的是,在这个无底深渊中,竟然用密密麻麻的铁链子锁住了一个巨大的古鼎。 这时候,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也有些震惊。先是黄河带血,然后是峡谷阴洞,被人凿空的大山,无穷无尽的深渊,这一切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两人分析了一下,那段黄河水应该是流入了这个深渊中,又流出来,就带有了血水,恐怕这黄河流血的原因就出在这深渊古鼎上。考虑再三,两人决定其中一个人下去探鼎。两人计议已定,便掏出用牛毛混合着人发树皮特制成的百金绳,一头拴在上面一块巨石上,一头牢牢绑在人的腰上。上面的人紧紧把着绳索,将底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吊到深渊下,想一探这大鼎的究竟。(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父亲说的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三门峡人脸怪山下的黄河鬼窟。那巨大的冰冷的深渊,仿佛没有尽头,又像是能吸住人的精气神。我当时只远远看了几眼,就觉得头脑发昏,手足冰冷,仿佛连快乐都被吸走了,迷迷糊糊地想往深渊里跳。在那样邪门的无底深渊中,他们竟然还想探鼎?) 那僧人下到深渊中没多深,就觉得里面大有古怪。原来,他下去十几米后就能看见深渊底下呈一派火红色,热气逼人,那底下像是个火山口。他又下了十几米,感觉有些不对。既然下面是一个火山口,自然是越往下越热才对,但是他却明显感觉到,越往下周围的温度越低,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江湖人行事,必然有一套自己的法则:凡事只要不符合自然逻辑,必然大有古怪。那僧人见周围温度不对,当时止住脚步,使出一招蛛母倒盘丝的把势,双手紧紧抓住百金索,将腿脚盘在绳子上,左右绕了一圈。然后他将身子和腿脚全部张开,像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悬空式,撑在了那里——这样既方便俯瞰下面,遇到什么危险也好应付。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火折子,吹燃了,朝深渊下抛去。随着火折子照亮下面,他两手使劲儿一搓绳子,身子便随着绳子滴溜溜地旋转了一圈,转眼间就将这深渊周遭看了一遍。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到了深渊中的第一层,那脚底下全都是一道道纵横的铁链子。铁链子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张独特的铁索网,将深渊上下隔开,上面的东西下不去,底下的东西也上不来。 他又往下放了一米多绳子,试了试。铁链子很结实,人可以踩在铁链上行走。他往下看了看,下面依然是火红一片。但是铁链子上却是寒气逼人,甚至结了厚厚一层冰霜。那浸入骨髓的寒气,便是从这些大铁链子上传来的。 往上看看,上面像只有水缸大小;往下看看,下面依旧是无底的深渊。这时候,饶是他胆大包天,也觉得这深渊古怪极了。他定了定神,开始分析这一切。 首先,这些铁索是做什么用的?这些密密麻麻的铁索,少说也有成百上千条,手腕粗细,一道道深深打入山体内部。这工夫下得实在不小,没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工夫,恐怕都完不成。古人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工夫,用铁链封住这深渊,必然有他的道理。 如果古人想封住这个深渊,大可以直接用巨石封口,不必这样大费苦心。看来这些铁链子并不像是阻挡人往里下,却像是要挡住深渊下的什么东西,不想让它出来一样。 还有,既然底下是个火山口,必然灼热无比,为何这些铁链子如此冰冷刺骨呢?看来,这既热又寒的深渊下,一定隐藏了什么古怪至极的物件。他越想越兴奋,想着前人如此大手笔做这件事情,底下必然藏着什么古怪至极的东西。正所谓年少轻狂,那僧人本是金门数百年来的翘楚,当时意气风发,不由得起了与古人争锋之念,想要到深渊下一探究竟。 想到这里,他便掏出金刚锯,将那铁链锯断了几根,露出一个刚好通过一个人大小的地方。他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百金绳,一手擎着火折子,一手握住一把牛耳尖刀,向上打了个呼哨,便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潜入深渊之中。 那僧人下去一探,只觉得周围冰冷刺骨,冷风扑面而来。那铁链上已经冰冷刺骨,没想到深渊下更冷上三分。 越往下,冷气越足。又下了差不多十几米深,感觉那深渊深处仿佛往外射出一柄柄狂舞的冰刀,直往身上脸上招呼。眼看着手脚都冻僵了,连绳子都要握不住,他想着不行就放弃了,这时脚下一顿,明显触到了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惊,忙连拽几下绳子,收住下放之势。他点亮几条火折子,丢到下面,再往下一看,却见那下面一片黑黝黝的虚空,几支火折子仿佛几点流星,打着旋直往下走,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中。那冰冷的无止境的深渊,让人看了之后,便陡生荒凉孤独之感,感觉世事难料,生命深远,永无尽头,一时竟让那僧人心神恍惚,悲从心来,身形一晃,几乎要跌入深渊中。好在那僧人也是心智极强之辈,当时便回过神来,用绳子稳住身子。他觉得好像有些不对,自己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岂会只看一眼就陡生苍凉之感?看来这深渊大有古怪。 他越想越害怕,这深渊像是个无底洞,仿佛能吸走人的精气神,让人不知不觉就受到它的吸引,心中产生厌世之感。定力差一些的,甚至会情不自禁跳入深渊,当场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僧人忙从身上的百宝囊中取出一块硝石,用指甲抠出一些粉末送入鼻孔,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才感觉昏昏沉沉的脑子清爽了一些。他觉得深渊之下果然大有古怪,还是赶紧上去才是。 刚要走,他突然想到刚才脚下好像触到一物,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忙再取一条火折子顺着脚抛下去。那火折子顺下去,正好跌到那物之上,让他将那脚下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脚下之物虽然看不清全部,估计也差不多有半间屋子大小,通体浑圆,在火折子下幽幽闪着绿光。那僧人看着古怪,不知道这深渊下到底悬挂着什么东西。 想了又想,他突然一拍脑袋,暗笑自己痴了。这浑圆之物不是别的,正是他们在上面看到的那口悬挂在大铁链下的大鼎! 这大鼎从上面看倒没有多大,没想到真到了跟前,竟然有半间屋大小。那僧人啧啧称奇,又连抛下几条火折子,将那大鼎周身看了一遍,越看心中越惊奇。 火光之下,古鼎呈现出一派碧绿色。这是个上了年头的铜鼎,鼎身上结满了厚厚一层铜绿,一看便是古物——没准儿还是件上古的青铜器,那事情可就大了。 要知道,古人将鼎看作是一件非常神圣的器具,一般都是君王占卜或者祭祀时才会用,地位非常崇高。古代的青铜冶炼技术不成熟,冶炼一个半人高的东西往往都需要几百人共同协作。这么大的一件青铜器,恐怕要倾全国之力才能制造出来,算是一件神器级别的古物了! 但更吸引那僧人的却是,这鼎为何要被铁链子吊在这里?这鼎上还覆盖了一个盖子,鼎中会不会还装了什么东西?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僧人的心里已经被撩拨得像烧起了一堆火,火光熊熊,便是舍出性命来,也得亲眼看看那鼎中到底有什么才行! 他计议已定,心中也慢慢平静,知道古人既然费了天大的劲儿将这古鼎锁在这里,定然有它的用处。说不定这鼎中关着什么上古的诅咒甚至是怪物,到时候放虎归山,闯下弥天大祸,那可就糟了。 这样想着,他便从百宝箱中取出一支金刚爪。这金刚爪为百炼钢打造的特殊钩子,像一只攥紧的人手,上面有八个可以活动的钢齿,可以用上面连着的绳子控制住爪子的开合,十分趁手,为手艺人翻墙爬树必备的物件。 那僧人将金刚爪在手上荡了几圈,轻轻一甩手,金刚爪便正好钩在对面一条碗口粗的铁链子上。他用绳子将爪子合紧,试了试,金刚爪已经牢牢钩住了铁链。他抓住绳子,暗暗提起一口气,身子随着绳子一荡,身悬一线,像荡秋千一般悠悠荡了过去。他荡到当中,突然一松手,坠了下去,两只脚稳稳当当正好踏在了那个巨大的铜鼎上。 那僧人稳住身子,先用脚使劲儿踏了踏铜鼎,发现那铜鼎被铁链拴得非常结实。不管他怎么折腾,都无法撼动铜鼎一分,总算放了心。 这时候,他已经潜到深渊下几十米深,发一声喊,瓮声瓮气,荡着许多回音,传到上面时声音早变了调。他便吹起呼哨,用秘音传信,说他在下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让上面抛下几支火把,他好仔细检查一番。 待他拿到火把,往那铜鼎壁上照了照,发现铜鼎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看起来像蝌蚪,像小蛇,又像是古怪的壁画。他看了半天也看不懂,索性往上照照,看看能不能找到盖子,将这铜鼎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待用火把仔细一照,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再仔细看看,不禁大惊失色,手中的火把都差点儿没拿住,险些掉入无底深渊中。 原来这铜鼎分为有盖无盖两种,有盖的铜鼎很常见,无一不是鼎盖和鼎身合拢严实,连为一体。甚至有古鼎被后人挖出来后,打开密封的盖子,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缸几千年前的美酒!这个铜鼎的盖子非但和鼎身不一样,甚至连材质都大不一样——这个铜鼎的盖子竟然是铁制的。 要知道,铁器和青铜器不是一个时代的。在战国以前,冶炼品一般为青铜,因为铜矿多为露天矿,容易开采。战国以后,青铜器才渐渐为铁所代替。即便是在战国以后,古人也没有费千万力气铸造巨大的青铜鼎身,最后又给它配一个铁鼎盖的道理。除非……除非这个铜鼎原本没有盖子,或者盖子丢了,后人给配上去的铁盖子。不过,后人为何非要弄个铁盖子将古鼎封住呢?难道说这古鼎中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吗?仔细看看,鼎盖和鼎身合拢得非常严实,看不到鼎内。看来,只有强行开鼎了。 手艺人在黄河上行走,有着诸多禁忌。这禁忌之一,便是打开黄河里的古怪物件时,一定要戴上辟邪之物,祈求祖师爷保佑。那僧人从百宝囊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暗黄色物件,他将其小心佩戴在脖子上。这东西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却是上百年的大青鱼脑子里凝结出来的软骨,民间称之为“青鱼枕”。 这青鱼枕是黄河手艺人分水一派行事时必戴的一件避邪之物,分水一脉寻的是黄河中的水金。黄河中老鱼鳖怪多,难免在水底下遇到什么鱼群、鳖怪、铁头龙王,便取这青鱼枕避邪。据说百年以上的青鱼都通了灵,水下的鳖鱼精怪遇到这青鱼枕,无不惊慌失措,唯恐避之不及,为手艺人寻找水下的金脉提供了诸多便利。 黄河手艺人分成几派,除了这水金的青鱼枕外,还有渊金的鱼骨碗、洞金的金筷子、天金的鹰嘴哨子等等。 却说那僧人祭出了青鱼枕,心中安稳了许多,当下暗暗运足气力,将身子一拧,狠狠一脚踹在鼎盖和鼎身的结合处。这一脚有个说法,叫作九翻蝎子腿。那僧人拧着身子,背着大鼎向后踹,一脚踹向鼎盖后,身子借势,呈蝎子状盘在铁链上,顺着铁链荡开,自上而下观察着鼎中的动静。 之所以这样麻烦,是为了防止这大鼎中藏有机关,也怕这大鼎封闭久了,鼎中的东西腐烂了,会有瘴气、毒沙、毒蝎等物出来伤人。 黄河手艺人中故老相传,这鼎非凡物,手艺人开鼎,一定要慎之又慎。在远古时代,鼎都是作为祭祀用的神器,传说是人和鬼神交流的媒介,是通天的宝贝。所以古人除了在鼎身雕刻各种古怪的铭文外,还会在鼎中放入许多古怪的东西,有人头、蛇毒、铁砂、陨石……什么古怪邪门的东西都有可能出现。 黄河晋陕大峡谷最北端的蒙晋交界处,有处黄河滩,叫作老牛湾。 1953年大旱,黄河各处断流。老牛湾本是浅滩,加上大旱,河床很快见了底。尺把长的黄河鲤鱼在浅滩中藏不住身子,在水里扑腾扑腾乱蹦。当地人下水里捉鱼时,就从淤泥底下拔出来一个大鼎。鼎盖处被浇筑了铁水,封得严严实实的。当地人看着稀罕,想着鼎里会不会有什么金珠宝贝,赶紧弄了几头老牛把大鼎从泥水中拖上岸来,派了几个壮劳力拿一柄钢锯在河滩上就地开鼎。 这在当地成了一件新鲜事,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过来围观,把那大鼎紧紧围在中间,像是包了饺子。大家本来是看个新鲜,谁也没料到,那外面冰冷刺骨的大鼎被锯开后,往外冒着大股大股的白烟,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给烧着了。大家还没摸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听“轰隆”一声,那鼎一下子爆炸,鼎中腐蚀性极强的浓碱水喷溅开来,当场就烧死了好几个人,十几个人坏了招子。 后来派了不少专家实地调查,最后才知道,那鼎上面埋了许多白磷,下面压着半缸火油,火油里有一个封死的铁球,铁球里装的全是高浓度的强碱。白磷燃点低,遇到空气后,只要温度达到四十摄氏度就会自燃。钢锯在鼎身上锯了那么久,温度早超过这个数字了。鼎盖一开,大量空气涌入,鼎中的白磷剧烈燃烧,又引燃了火油。火油烧着铁球,铁球中的强碱烧开后,发生爆炸,才酿成了这场事故。 专家们分析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大鼎应该是古代放置秘密文件的保险柜,里面的铁球是一个自毁装置。如果用外力强行打开,便会发生爆炸,先将火油中的秘密文件烧毁,再用强碱烧伤人。 不过他们研究了一下,虽然这大鼎里的铁球破了,但是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铁匣子。这铁匣子里的东西应该没被烧毁,但是也保不准里面还有什么邪门的机关。 专家们为了这只大鼎,请教了爆破和仪器方面的专家,甚至秘密请教了许多民间高人,都没法将大鼎弄开。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在深夜又一次将大鼎沉入黄河中。至于这古鼎中放置的秘密文件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宁愿将其毁掉也不能让外人看到,这大鼎为什么要被永远沉到黄河底,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同时,黄河边上也有一个消息秘密流传开:大鼎里的铁匣子最终被打开了,但是打开后发生了一系列怪事,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连夜将大鼎封死沉入黄河中。 至于这个消息是真是假,除了当时在场的专家,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知道的是,那几位在开鼎现场的专家都在同年相继神秘病逝,据说死状非常可怕,甚至无法公开,只能选择秘密发葬。 而他们在死前,都无一例外地留下遗言,要将骨灰撒到黄河中。 后来就有人说,这大鼎中隐藏了黄河之秘,不可窥视,窥视者必遭天谴。 且说那僧人使出一招九翻蝎子腿,一脚狠狠踹在鼎盖上,身子当时腾空盘在了铁链上,借着后踹之势向后荡开。一荡之下,身子早游到了几米开外。静静看了看,那鼎中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那僧人看着奇怪,忙又从铁链上荡回到大鼎上,才知道,那一脚虽重,却没有踹开鼎盖。 那僧人有些奇怪。他先前已经查看过,鼎盖虽然合拢得严实,上面却是干干净净,并没有被铁浆、铅水封住。自己刚才那一脚的力道足够撼动几百斤的重量,为何却连个鼎盖都踹不开? 他俯下身子,用手小心抚摸了一下鼎盖,手上一片冰冷。他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深渊下潮气大,鼎上凝结的一层水汽被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冰壳将鼎盖和鼎身冻成了一个整体,结结实实,难怪踹不开。 那僧人掏出那柄不离手的牛角尖刀,想将大鼎接口处的冰壳一一剔除,又觉得这鼎太大,冰壳虽然不厚,也难免耽搁许多工夫。他想了又想,一拍手,先笑自己几声糊涂。他上去将插在铁链子上的火把取下来,用火烤鼎口处的冰壳。 火光熊熊,没多久,那冰壳就开始慢慢融化了。那僧人刚放下心,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心中一动,往大鼎上仔细一看,那冰壳化的哪是水,分明是一摊血! 原来这大鼎上的冰壳并不是潮湿的水汽凝结而成,分明是有人在鼎上泼了一层血水。血水凝固成冰壳,倒还显不出什么异味,经这火把一烤,鲜血淋淋漓漓滴下来,他方才发现这其中的古怪。 那僧人见这鼎上被泼了一层血水,也是暗暗吃惊。古人为了密封住一些石门、古墓、机关、古鼎,会活剥下马皮,趁热血淋淋地贴在大鼎缝隙上。兽皮遇冷收缩,便会将缝隙牢牢糊住,久之便成了一块结实的黑胶,摘都摘不下来。可是这样直接往鼎身上泼血,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那僧人虽然觉得古怪,但是在黄河边走南闯北,遇到的怪事多了,当时并不以为意。他只将那些血冰一一烤化,确认缝隙间再无什么东西阻挡,又将火把挂在铁链上,运足气力,狠狠一脚朝那古鼎盖子上踹了过去。他的身子也像荡秋千一般,荡开了去。 只听见“啪嗒”一声,巨大的鼎盖应声而落,跌落在深渊中。那鼎盖掉了没多久,就弹在了石壁上,一路跌跌撞撞往下掉,底下不断传来一声声叮叮咚咚的闷响。响声在深渊中传得很远,声音也很大,震得鼎身嗡嗡直响,在这黑暗阴冷的深渊中显得格外恐怖。 那僧人盘在铁链子上,两只手紧紧把住铁链,一动也不敢动。他只将那柄牛角尖刀叼在嘴里,眼睁睁看着那大鼎,看那里面会冲出什么物件来。 等了一会儿,鼎盖与石壁的撞击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一声声的闷响。那僧人也暗暗吃惊,按照鼎盖撞击的声音,这深渊少说也还有几百米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那么深?下面又放着什么东西呢? 当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这大鼎既开,又没冲出什么古怪之物,理当过去查看查看。为了谨慎起见,他点亮一支火折子,想还是在上面看清楚了再说。将那支火折子投入鼎中,他瞪大眼睛刚想看,却见那火光一闪,那火折子竟好死不死地灭掉了。 这事情有些古怪了,难不成是因为鼎里瘴气大,将火折子给淹灭了? 他换了个角度,又投入三支火折子。其中有两支被投入了鼎中,当时就熄灭了;只有一支恰好横在鼎沿儿上,在那儿幽幽燃烧着。 那僧人心中叫一声好,俯下身子,仔细往那鼎身上一看。只见那鼎内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那支火折子幽幽发着蓝光,显得古怪又神秘。 那僧人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听见大鼎中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像是鼎中有什么东西一般。饶是那僧人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得惊得“哎呀”一声,身子在铁链子上盘紧了。 这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第三支火折子也灭了。 那僧人在铁链上看得清清楚楚,那第三支火折子原本好好在那儿烧着,忽然从古鼎中伸出一只手,将那火折子摁灭了。 那僧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肢都冰冷起来,想着这次恐怕要折在这里了。没想到这鼎里竟然封着一个尸煞,看这尸煞的道行怕是不浅,原来这铁索古鼎都是为了镇住它。他只恨自己太过随意,将这鼎盖打开,今番撂在这里事小,要是闯下弥天大祸,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不知道那鼎中藏着什么物件,但是看那鲜血封鼎铁链悬空的样子,显然极难对付。特别现在我在明,敌在暗,到时候动起手来恐怕先要吃亏。想到这里,他忙从怀中拈起一枚飞镖,一下打落了火把。火把一路掉入深渊中,开始还能照亮那条铁链,后来变成了米粒大小的光点,周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之中。 这时候,那深渊之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咚咚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 就在那僧人不知道该迅速爬上去,还是该静观其变的时候,那大鼎中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冷冷地说:“它上去,你就走不了了。” 那僧人一下子惊呆了,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掉下来。他开始时还不敢相信,但是那句话清清楚楚,确实是一个人说出来的,声音也确确实实是来自大鼎。在这个似乎无穷无尽的深渊之中,被密密麻麻的铁链锁住,被血液严密封住的大鼎里,竟然有一个大活人! 父亲讲起黄河手艺人经历过的这段故事,实在是惊心动魄,步步危机。讲到那大鼎打开时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别说是当年那个以身涉险的僧人,连我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黄河手艺人果然大不一般,且看他只身潜渊探鼎,九翻蝎子腿,蛛母倒悬丝的把势,都让我无限向往。不过那深渊大鼎中竟然是一个活人,这让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且不说那大鼎在深渊中悬挂了多久,光是那血液封鼎一项,就算他是只大王八,可以不吃不喝,也没足够的氧气给他消耗。除非……除非那大鼎封住的并不是人,而是只恶鬼! 父亲苦笑着:“不敢相信吧?我也不敢相信。但事情确实就是这样,那个深渊大鼎中封着的是一个人。” 我吃惊道:“这怎么可能?对,那个僧人把他救出来了吗?” 父亲的手哆嗦了一下,有些别扭地说:“不是僧人把那个人救了,而是那个人救了他们。” 我说:“啊?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看着奔腾的黄河水,淡淡地说:“按照那个僧人的说法,那鼎里的,根本不是人。” 我点点头:“确实,大鼎里封的应该是恶鬼或尸煞,不然怎么可能活下来!” 父亲苦笑着:“什么恶鬼、尸煞!那僧人意思是说,那人的身手太好了,而且在大鼎里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还能不死,简直就不是个人!”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那大鼎里真是个人?他是什么来头?” 父亲说:“当时那个僧人也震惊了,不断找机会试探他。但是那人从大鼎中出来后,不管他们怎么试探,只是板着一张死人脸,一声也不吭。” 我暗暗想,那人的狗脾气倒还真和死人脸很像。我问道:“那人最后去了哪里?他又回到大鼎里了吗?” 父亲说:“当然没有,他走出了那个山洞。”我点点头,这高人被关在大鼎中那么久还不死,自然不会回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多热闹呀!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当年进洞的僧人是谁?” 我说:“是谁?应该是咱们白家的人吧?” 父亲慢慢站起来,淡淡地说了句:“他就是你爷爷。你爷爷当年的名号叫作三水白罗汉,就是因为他常扮僧人行走江湖。” “啊?”我吃了一惊,刚才还想着那僧人一身好武艺,胆色过人,没想到竟然是我爷爷。我忍不住站起来,激动得在河滩上走了一圈,怎么也无法将那艺高人胆大的三水白罗汉和成天病歪歪地躺在躺椅上的爷爷联想到一起。不过,想起当年关于爷爷行走江湖的传说,我觉得也差不多。要是这样的话,当年跟我爷爷一起去的黄姓之人,应该就是辟水金睛兽黄七爷了。 不过我也有点儿奇怪,为什么黄七爷当年跟我讲黄河流血事件时压根儿没有提这件事情,却说黄河流血是发生在开封一带,而且是人形玉棺事件呢?父亲说的深渊古鼎,是三门峡的那个吗?还有,那古鼎中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催问着父亲,父亲却冷冷地看着河水,好久以后才说,这件事也是爷爷告诉他的,至于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古鼎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爷爷当时并没有说。我大失所望,恨不得钻到地下问问爷爷,急得在那儿团团转。 父亲怒道:“急什么?我看老子咽气时,你小子也不会这么急!” 我咧嘴笑着:“哪儿能呢,我这不是听到这里激动嘛!唉,可惜爷爷没说那鼎里的人到底是干吗的,这不是让人干着急嘛!” 父亲冷哼道:“你急什么?我说你爷爷当时没说,又没说他以后也没说!” 我眼睛一亮,叫道:“爷爷后来又说过这事?”父亲没理我,接着说:“后来有一次你爷爷喝醉了,又说起这件事情。那个人当年是跟他一起上去的,他也在无意中救了那个人一命。至于他到底怎么救的那个人,他就没有说了。他只说在他们分别时,那个人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兴奋起来:“他说了什么?”父亲说:“那小子临走前说,你们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你们一命。然后告诉他们,金门就要覆灭了,要想保命就要赶紧退出金门,子孙隐姓埋名住到黄河边上,方能保住性命。”我问父亲:“那,金门后来真的覆灭了吗?” 父亲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说来也确实古怪,金门富可敌国,却连续遭到打击,最惨烈的一次是金门人被朝廷污蔑为白莲教余党,在太行山被围剿了一次。好多人被堵在一个山体裂缝中,死的死,亡的亡,没剩下几个。他们二人越想这件事情越古怪,后来索性退出了金门,带着家人隐居在了黄河边。” 太行山的山体裂缝?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当时进入了太行山一个山洞,猴子说里面越来越窄,看起来就像是一道大裂缝,还在那里看到了黄七爷留下的东西。难道当时金门被围剿的地方,就是那个山体裂缝吗?顾不上问这些小事,我着急地问父亲:“那深渊是否就是三门峡那个黄河鬼窟?那深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深渊古鼎中会出现您的字?还有,还有,您为何问我去三门峡的人里有没有姓黄、宋、朱等,是不是和黄河六大家有关系?” 父亲说:“那件事情确实发生在太行山的黄河湾中。关于鬼窟,金门有个传说,说深渊连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虚空,是一个连接人间和冥界的地方。古时候,金门高人联手将一个黄河怪物锁在了里面,并用几百道锁链封住了它,让那个黄河怪物不得出来。 “那里是个活火山口,每隔几十年火山就要喷发一次。火山喷发后,熔岩可能会将铁链熔化,把深渊里的怪物放出来。好在当地的气候特殊,每次火山要喷发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所以古人将整座大山凿开,设计了复杂的排水系统。山上的雨水顺着排水系统浇入虚空中,降低熔岩温度,保持铁链不断。 “为了以防万一,金门后人约定,每到火山要喷发的日子,每一家都要派出一个后人入鬼窟查看一番,看看铁链有没有问题。你上次看到的雕刻在古鼎上的字,就是我作为白家后人进入鬼窟时刻的。但是因为一些事情,金门后人也渐渐产生了分歧。白家在你爷爷那代就作出了退出金门的决定,我最后一次进入鬼窟时在大鼎上刻上‘锁棺’二字,说明白家和金门的约定已经终止,再也不会遵守当年的约定了。” 父亲面色阴沉地说:“按照白家和金门的约定,到我这一代就已经终止了。我们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其他几家也同意了。他娘的,谁又把你给扯了进来?” 我也感慨着:“这件事情还真说不清楚……对了,那个大鼎在深渊里封了那么久,也没有空气,那个人怎么能活下来呢?”父亲沉吟着:“当年你爷爷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他们后来也分析过,那个大鼎明显是能够镇住深渊怪物的宝物,不然就那几百条铁链子,怎么可能困住那样的怪物?这个宝物是什么都可以理解,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让人很难接受。特别是,那个大鼎不知道在那里多少年了。难道那人不吃不喝不呼吸,否则怎么可能在那里生存下来?关于这个问题,他们也讨论了很久,但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回想着在鬼窟时的诡异经历,阴森森的白毛狼、吱吱乱叫的血蝠、无穷无尽的深渊,不过更让我恐怖的,却是那大鼎打开后里面竟然出现了一个人。这古鼎不知道在深渊中吊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打开之后竟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跳了出来,这才是最可怕的!他是谁?为何被封在古鼎中?为何能在大鼎中活那么久? 我越想越害怕,没想到父亲又说了一句:“那个人在临走前,倒是说过自己的名字。你,想不想知道?”我随口说:“那当然想!”父亲面色苍白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都发毛了,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那个人自称姓金,名子寒。” 我一下子愣住了,两只脚像生了根一样,死死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浑身的冷汗顺着背脊流下来,冰冷冰冷的。 难怪父亲听到金子寒这个名字时会那么震惊,原因出自这里!那个从深渊大鼎中出来的人,竟然就是死人脸! 我呆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朝后退了几步,一下子跌进水里,差点儿呛了一口水,在那儿使劲儿咳着。 父亲阴沉着脸,在那儿吸着烟,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 黑暗中,我的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难道说,死人脸竟然来自那个无底深渊中?那死人脸到底是人还是怪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想想,当时死人脸将所有火折子都抛入虚空之中,表情确实有些古怪,好像那大鼎和他有着什么神秘联系一样。他当时是想看什么?看看那古鼎还在不在,还是想看看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不对,不对,他娘的,怎么这件事情听起来越来越离谱了,像神话似的,待会儿说不定就蹦出来孙猴子啦!父亲该不会是开玩笑吧?我看着父亲,他也很激动,站起来在河滩上走来走去,后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石头,这件事情很难理解吧?确实。当年你爷爷告诉我时,我也不敢相信……他娘的!这件事情怎么说呢,老黄河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在那儿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死人脸……金子寒他……”父亲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石头,听爹的话,以后再也别去黄河边上了。至于金子寒,一定要小心,他到底是人是鬼还不一定呢!”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父亲说的和黄七爷说的明显是一件事,可是怎么老感觉不大一样呢?对,黄七爷说,当年是在一个黄河滩上发生了黄河流血事件,并从水里扒出了一具黑棺,里面有几具三眼的女尸。他们到底谁说的才对呢? 我心里乱糟糟的,顺口说道:“爹,黄七爷也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跟你说的不大一样……” 父亲一下子呆住了,问我:“黄七爷?哪个黄七爷?” 我说:“就是黄七爷呀!他说是爷爷的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兄弟!” 父亲显然有些吃惊,一下子呆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石头,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黄七爷?” 父亲看得我直发毛,我赶紧说:“确定呀,他说是爷爷的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兄弟!” 父亲闷闷地问:“他还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他跟我说了黄河六大王的事情,说黄河手艺人分为四派,咱们白家是分水一脉……还说,还说他当年和爷爷一起去找过黄河源——” 父亲一下子打断我,粗暴地问:“他有没有说关于黄河大王的事情?” 我说:“他只跟我说,爷爷让他告诉我‘黄河大王,不是人’。” “黄河大王不是人?”父亲冷笑着,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面目狰狞,“这个黄老鬼,他还真敢说!黄河大王不是人又是什么?难不成是个大王八?” 我试探着问父亲:“爹,黄七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黄河大王又是什么?” 父亲冷冷地说:“他才不是黄七爷!” 我说:“啊,那他是谁?” 父亲冷笑着:“谁?他娘的死鬼!”我弄不明白父亲到底是说气话,还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久,父亲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石头,那个黄七爷是假的。黄七爷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当时你爷爷专门带我参加了葬礼。” “啊?”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关于黄七爷可能有假的说法,猴子早跟我提过,但是我一直不信。虽然和黄七爷接触时间不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引我去龟葬城,最后为何又要殒身龟葬城,但是他那股江湖豪气,对我的爱护,和爷爷几十年的深厚交情,绝不像是装出来的。特别是黄七爷在龟葬城中慷慨赴死,临终前嘱咐我的几句话,都是情真意切,真真实实。他连死都不怕,还用得着骗我吗?骗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乱如麻,想得脑浆子都生疼,在黑暗中抱着头呆坐着。父亲也没说话,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黄河。黄河哗啦哗啦响着,红毛毛的月光映射在泛着蓝光的黄河上,形成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色调。 我的心彻底乱成了一团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不管怎么样,黄七爷和父亲之中,一定有个人在说谎。 到底是谁呢? 不管是谁,我都无法相信,他竟然会骗我。 按照父亲的说法,黄七爷已经死了十年了,那我当时遇到的人又是谁?他为什么对我们白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最后进入的鬼洞又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打了一个闪电,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串炸雷。鱼群被惊散了,在水下乱窜。水下星光点点,满河碎金,又渐渐聚集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球。 突然间,一个念头闯入了我的脑中。我心里像被过了电一样,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心中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去太行山之前,母亲曾对我说,父亲失踪前告诫过她,要是他失踪了,让我谁的话也不能相信,就算是他和我母亲的话也不行。 父亲失踪前突然说了这番奇怪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说,他已经预感到,他自己或者我母亲可能会骗我吗? 我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死死盯住父亲。月光朦胧,水中的光也朦胧,我看不清楚。我一时间也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父亲呢?在我印象当中,父亲是个只知道闷头干活的窝囊男人,什么时候这么健谈了?不过,听他说话的口音和习惯,又确确实实是我父亲不假。 我想了想,冷汗都要出来了,转过身问他:“爹,黄七爷说,咱们白家在金门中是分水一脉,这个对不对?”他点点头,说:“是。”我说:“他还说,金门四脉都会驱物引兽,这个是真的吗?”父亲摩挲着拳头说:“金门四脉确实有格物驱兽的绝技,看来这人对金门的事情还挺了解。”我点点头,接着问:“那咱们分水一脉,驱的是什么物呢?”我父亲笑道:“分水一脉,驱赶的自然是小兽,鼠、兔居多。”我看着他,逼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让鱼给我送鼻烟壶,不是让老鼠送呢?”父亲明显一怔,显得有些慌张。但是他很快调整了表情,说道:“石头,我没有让鱼给你送鼻烟壶。”他说:“我当时将鼻烟壶挂在了一只河狸鼠的身上……难道……难道……” 他突然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黑黝黝的河水。 我也没有说话,死死盯住他。这个男人,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黑暗中,风呼呼刮着,水浪翻滚,河滩上有股刺骨的寒意。 他扔掉烟头,焦急地在河滩上走来走去,说:“不对呀,难道说这个东西被别人中途调了包?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娘的,原来是这样!”他激动起来,一下子跳起来,朝前跑着,我拉都拉不住。 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只听见他在河滩上哗啦哗啦地趟着水,不知道他跑到了哪里。我有些害怕,也怕他出事,在那儿大声喊他。就听见他朝我大声喊了几句,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雷声轰鸣,越来越响,一个个炸雷打下来。突然刮过一阵狂风,紧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儿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黄河水仿佛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响。我回头看了一眼,黄河水不断往上淹着,形成了一道一米多高的水墙,黄乎乎的大水嘶嘶淹过来。在大水之中,好像有一个黑黝黝的物件。天色太暗,我没怎么看清楚,就看了一眼。但是就那一眼,却让我浑身发冷。 在我回头的一瞬间,大雨铺天盖地地下着,河水仿佛和天上的雨水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河水,哪些是雨水。在这大雨之中,一只巨大的黑黝黝的东西在水中翻着浪花,这黄河中的巨怪是什么? 我吓得尖叫一声,在大雨中也看不清东西南北,只拼命地朝前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父亲临走前喊的那句话:“石头,快跑!他娘的!这世道乱了,全乱了,谁的话也不能信!” 第十一章 黄河龙王 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中那个巨大的怪物撞断了河堤,黄河决了口子,淹了郑州城。好在缺口不大,经过一昼夜抢险,好歹堵住了决口。郑州城中到处都是积水,抢险过后,家家户户都在往外泼水。 我也扒开门槛上高高摞起的一堆沙袋,光着膀子用脸盆往外泼水,连续泼了三天,才将屋里的积水泼干净。即使是这样,屋子里也进了不少水,好多书都被泡在了水中。在整理浸水的旧书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本父亲收藏的线装书《敕封大王将军纪略》。我心中一动,赶紧翻开书,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是清光绪七年河督使者李鹤年作序的那本黄河奇书。我手上的这本,是在民国四年(1915年)重印的。翻开仔细看看,书里还真有关于黄河六大王等的记载。我研究了大半天,才看到有关“黄、宋、粟、白、谢、朱”六大家的记载,名号分别是: 显佑通济昭灵效顺广利安民惠孚普运护国孚泽绥疆敷仁保康赞诩宣诚灵感辅化襄酞博靖德庇傅佑金龙四大王:谢绪。 灵佑襄济显惠赞顺护国普利昭应孚泽绥靖博化保民诚感:黄大王。 信安广济显应绥靖昭感护国孚正是惠灵庇助顺永宁侯:朱大王。 诚孚显佑威显:粟大王。 显应:宋大王。 永济灵感显应昭罕昭宣:白大王。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这六个黄河大王的来历很奇怪。书中说,这六个大王本是治理黄河的功臣,因为治理黄河有功,被当时的皇帝加封为“黄河大王”。但是我挨个看去,却也并不尽然,他们好多人甚至不是一个朝代的。六大王中,朱大王、宋大王、粟大王是历史上有作为的河官,为治黄历尽千辛万苦,甚至有人为了治水活活累死在黄河边,黄河两岸的百姓广为传颂,最后演变成黄河大王。 朱大王,名朱之锡,字孟九,浙江义乌人,顺治十一年出任河道总督。 宋大王,名礼,字大本,河南永宁人,明永乐二年为工部尚书。 白大王,名白英,号汶上老人,山东汶上县人,河工出身。 粟大王,姓粟,名毓美,字含辉,又字友梅,山西浑源县人,道光十五年任山东河南河道总督。 其他三位大王中,黄大王和白大王差不多算是一类,都是被民间神化的人物,最后被追封成黄河大王。白大王我很清楚,他原是河工,后来因为在治水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成为了黄河大王。民间传说白英“跺地成泉”,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黄大王是最有意思的大王,他很爱降临人间,也爱摆架子,甚至还会跟人开玩笑,是民间最喜欢的一个黄河大王。 这本书里写了许多黄大王的轶事,让人读后往往忍俊不禁。这黄大王简直就像是黄河版的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还像孙猴子一样,经常和人们开开玩笑。 黄大王,名守才,字英杰,号对泉,堰师南乡夹河王家庄人。传说他从小便能驾驭河水,幼时便能在水中抱着大鱼戏水,多次在治黄时显出神通,后被封为黄河大王。 黄大王是六个黄河大王中最亲民的一个,常常现身人间,黄河上的好多老人都曾见过黄大王的真身。他在人间化身为一条金黄色的小蛇,大约有一尺长,遍体金黄,头总是高傲地昂着,确实像传说中的大王一般。每到黄河出现险情或抢险堵口时,人们首先要去大王庙烧香磕头,祈求黄大王现真身出来,给黎民免除水灾之苦。黄大王要是在堵口时出现,那么这次堵口必会成功;要是不出现,那堵口就凶多吉少了。 黄大王出现得很神秘,它有时突然从翻腾的洪水中跳出来,有时在即将合拢的堵口下钻出头来。它甚至还会跟人开玩笑。好多时候,大家端端正正守在河岸边,屏息凝神严肃等待着它的神圣降临,左等右等也见不到它,结果四下里一看,那只金黄色的小蛇就昂着头盘在河官的红缨官帽上! 不管黄大王从哪里钻出来,庄严的迎河神仪式都要正式开始了。仪式一开始,当地河官不管大小,都要躬身在路边,夹道欢迎。底下人将特制的木盘上铺好红布、红纸,焚香祈祷,跪接黄大王。 据书上记载,这黄大王虽然只是条尺把长的小蛇,但在这种大场面中却是不慌不忙,会端着架子,像个尊贵的人物,趾高气扬,不紧不慢,缓缓爬上木盘,翘首盘绕在盘中央,等着百姓鸣炮致敬,歌功颂德,最后让几个人抬着它入住黄大王庙。 还有人说,黄大王喜欢山西罗罗腔,所以就要在庙中演几天。在享受了几天供奉后,黄大王就会自动消失,这时候洪水也会诡异地退却。 与黄河大王对应的,叫作黄河将军。黄河将军的地位不高,任何一个黄河大王随便就可以将其他人、物封成将军。黄河将军的化身是大蛇、巨蟒,历来被河官认为是不祥之物。要是在堵黄河口时遇到了黄河将军,大家立刻会垂头丧气,士气先低了一半。说来也怪,在黄河上堵口子时,要是遇到黄河将军,这口子十有八九是堵不住的。 最后一个黄河大王比较独特,也很神秘。他是六大王之首,名号为金龙四大王。 这是最莫名其妙的一个黄河大王,他不仅不是治水的功臣,也不是黄河中的传奇人物,甚至压根儿就和黄河没什么关系。但是,这金龙大王不仅地位最高,也是神威最着,朝野供奉最多最广的一个大王。 金龙大王姓谢名绪,是东晋谢安太傅的后代,为南宋末年谢太后的侄儿。因元军攻占了临安,他投苕溪自尽,后多显神通。因其在兄弟中排行老四,故被朱元璋封为“金龙四大王”。 在《敕封大王将军纪略》一书中,是这样记述的:明军将领傅友德在徐州黄河的吕梁洪段和海牙蛮子率领的元军展开决战,当时元军在上游,明军在下游。暴雨倾盆,元军顺流而下,把明军打得节节败退。这时候一个金甲神人出现,大手一挥,黄河水立刻倒灌,大淹元军,最终成就了朱元璋的雄图霸业。朱元璋称帝后,将其册封为金龙大王。 这就让人很难理解了,这简直就像是神话传说嘛,怎么也能成为鼎鼎大名的黄河大王? 在当时,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鬼怪传奇一般的事情也被煞有介事地记录在了书里。这分明就是一本志怪小说,竟然还被历代河官当成治黄宝典,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加入黄委会之后,经常下到基层,去黄河边寻访老河工,询问他们一些黄河资料;也寻访民间高人,看看能否得到一些治黄经验,好彻底根治黄患。但是好多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上的老河工却压根儿不理睬我们,更有好多人对我们冷嘲热讽,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 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边,哪家没几个人死在水里?但他们就是信黄河,膜拜黄河,非但不想着根治黄河,压根儿就连治黄的心都没有。不管我们怎么摆事实、讲科学,他们都信奉黄河中住着黄河大王,所以要建大王庙,用五牲供奉,认为只要讨得黄河大王欢心,就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你要是问他们,为什么黄河大王接受了供奉还要发大水,他们就会跟你赌咒发誓,说这都是因为政府浑蛋,今年打仗明年打仗,惹得黄河龙王不高兴,当然要降灾。不过黄河大王收的都是心不诚的人,真正心诚的人,就算是在水底下待个半天一天也没事。 现在说起这些事情来,可能大家觉得有点儿荒谬,但当时确实是这样。后来,我也问过黄委会的铁嘴张对于黄河大王与黄河禁忌的看法。他狠狠吸了几口烟,眯着眼看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水,说:“石头,你比历史上的秦始皇、李世民怎么样?”我说:“这个当然不能比。” 他又问我:“那你比古代的司马光、王安石怎么样?”我撇了撇嘴,说:“那肯定也比不过呀!”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说:“他们这些人都治不了黄河,你觉得你能治得了黄河吗?”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古人翻江倒海,无所不能。秦始皇陵更是凿山而建,气象非凡。可是,他们为什么就单单治不了这条黄河呢? 我看着铁嘴张,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 他却感慨了一声,说:“黄河自古多水患,十年有九年发大水。你看看黄河边的人,好多都是逃难过来的。从河南到陕西,再到徐州,黄河水发到哪里,人就逃到哪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搬得离黄河远远的,再也不用遭灾?” 我摇摇头,确实不知道。 铁嘴张感慨着:“他们不走,是因为他们走不了,因为中国的根就在黄河里呀!”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很多年以后,我经历过了许多黄河上的古怪故事,才终于明白了铁嘴张那句话,也明白了为什么历代都要将那本书当成治黄宝典。这老黄河,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平静,也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那水底下,其实还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是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的。 确实,虽然当时黄河几乎年年发大水,黄河边的人死了一拨儿又一拨儿,但这些人还是愿意挨着黄河住,喝着浑浊的黄河水,吃着黄河鲤鱼,养了一代又一代人。这也是黄河精神,中国人的精神吧。 当然了,现在说起这些老黄河上的事情,大家可能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些事情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就算是到了今天,在好多黄河边落后的小村子里,这种请黄河大王的事情也还时有发生。解放后,黄委会专门请过北京的所谓专家,从科学角度去向河工们讲解黄河大王的事情,用精神作用和河床土质的好坏解释,为什么遇到黄河大王就容易堵住口子,遇到黄河将军往往就要决堤。但是他们刚讲了几句,就被底下的河工问得哑口无言,胡乱解释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最后只能仓皇离场,被大家轰下台。 我在黄河上做手艺人时,就亲见过官方迎送黄河大王的事情,也目睹过这样神秘庄严的仪式,并亲眼见过金黄色的小蛇——黄大王。 那种金黄色的小蛇,后来我偶然在一次民间祭河神时远远见过一次,此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见过。包括后来我去东南亚旅游,据说那里的蛇馆中收集了全世界的蛇,但是我仔细搜寻了一遍,都没有发现那种金光灿烂的小蛇。 我很怀念当年在黄河上漂泊的日子,怀念那金黄色的小蛇——爱开玩笑的黄河黄大王。还是那句老话,关于黄河的事情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由不得你不信,也不能全信,总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又扯远了,还是说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我每天无所事事,更多的时间是在想那天晚上和父亲离奇古怪的见面,以及父亲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是真还是假。原本以为见了父亲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没想到事情却更加复杂了。不过我从父亲口中确定了黄七爷跟我说的黄河六大家的事情,也明白了三门峡鬼窟深渊中的一些事情。但是父亲后来所说的深渊大鼎就太过离奇了,特别是他说到大鼎被打开,死人脸从里面跳出来,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个孙猴子,简直就成了神话,让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也怀疑,在我质问他为何分水一派能使用探渊的驭鱼之术时,他是故意趁着黄河决堤乱糟糟的时候跑掉的。他也许是怕我知道真相,也可能是真想到了什么事情——这只能等再见到他,才能知道了。 父亲又一次神秘失踪,让我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 我也有些怀疑,那晚跟我说话的人,究竟是不是父亲。在我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每天谨小慎微地做事情,什么人也不敢得罪,是一个夹着尾巴做人的老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纵横黄河的手艺人。 后来我实在想不明白,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母亲,父亲是不是明里一套,背地里一套。母亲却说,从她嫁到白家以来,父亲都是个窝窝囊囊的男人,整天就知道举着火把巡视黄河,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还黄河手艺人,他是蛤蟆堆里的手艺人吧! 天渐渐热了起来。 我在家里蒙头大睡了几天,彻底休息过来了,那种虚脱后的疲倦感被一扫而光,倒觉得无聊起来。人就是这样,一身贱骨头,休息得久了,反而开始怀念那种冒险的感觉,内心深处巴不得赶紧发生点儿事情,能再去使劲儿折腾折腾。 我每天去老坟圈子转悠一圈,在黄河滩上钓钓鱼,到老坟堆里掏掏蟋蟀。我希望能再次遇到父亲,但是却始终没能如愿。有时候,我也去猴子家看看,去黄委会门口转悠转悠,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是潜意识中还是希望能遇到猴子或黄晓丽。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没有找到猴子,猴子却突然来找我了。 那天我在家里看书,一个人撞开门闯了进来,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上,微弱地叫了声:“老白……”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猴子。他身上都是血,衣服被染红了大半,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他抓住我的手,虚弱地说:“老白……别去,别……”我赶紧抱住他,喊着:“猴子!猴子!他娘的,你小子怎么啦?”猴子虚弱地看着我,竟然还对我凄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别提有多难看了。他嘴唇哆嗦着,看他的嘴形,竟然还在说:“……别……别去……”说到这里,他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上。 我看到猴子浑身是血地昏倒在地上,慌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儿还顾得上他说什么。我鼓了鼓劲儿,背起猴子就走,踉踉跄跄走了没几步,两个人就一起摔在地上。我赶紧爬起来,四下一看,见外面有辆平板车,也不管是谁家的,赶紧推过来,把猴子架上车,就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见着穿白大褂儿的,我就拼命地喊:“医生,救命啊!救命啊!” 医院里的人见猴子浑身是血,也吓了一跳,忙推他进了急救室。 我心急如焚,不知道猴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危险。当时猴子顺着铁链潜到水下后,就有些不对劲儿。后来我问他在黄河里看到了什么,他又表现得太过激动,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焦急地踱着步,结果没过多久,门就打开了,猴子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出来。我赶紧过去,问着医生:“医生,他不会死吧?”医生眼一瞪,说:“死?你死他都不会死!”他娘的,这医生有病吧?!我有些恼火,猴子明明浑身是血,都晕过去了,怎么可能没事呢?医生不耐烦地说:“这小子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他屁事儿都没有,就是有点儿营养不良,吊瓶葡萄糖就没事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早忘了医生的态度,孙子一样点头哈腰地感谢,活脱脱像跟在小日本屁股后面的二狗子,然后屁颠屁颠地去给猴子办手续。半瓶葡萄糖下去,猴子眼皮一动,死死掐住了我的手,然后猛然睁开眼,警惕地看着周围,后来看见是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 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边揉手,边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 猴子虚弱地闭着眼,不管我问什么,他一个字也不说。 到了现在,这臭小子还敢跟我装死。我一下火了,骂道:“你他娘的不说是吧?好,去你娘的,老子不伺候了!以后你小子自己撒尿和泥玩去吧!” 猴子一把拽住我,说:“老白,你听我说,我全都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我站住,说:“好,那你先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猴子沉吟着:“老白,我会告诉你一切,但现在真不是时候。”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猴子咬着嘴唇说:“老白,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保证,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没……” 我一下火了,转身就走。猴子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把吊水瓶都带了下来,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喊道:“老白,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还不行吗?只要完成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看着满地碎片,他的胳膊上呼呼往外冒血,终于不动了。 我叫来护士,让她把吊瓶重新给猴子插上,寻出我父亲留在家里的一盒烟,打开了。烟潮得要死,好不容易才点着,我狠狠吸了几口。过了好久,我转身问他:“你想做什么?” 猴子坚毅地看着我,说:“老白,我马上要去若尔盖草原。你要是跟我去的话,在火车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死死盯住他,猴子毫不畏惧地和我对视着。我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猴子,我最后再信你一次。但是,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我摇了摇头,离开了。走出去很远后,我回过头,看见猴子还失神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第十二章 诡异水潭 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大串联,坐火车不用花钱,但是挤上车很难。我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等猴子身体好一些,就和他硬挤上了去兰州的火车。好在大家都去北京,去西南的人并不多,我和猴子赶得好,还落了个座位。这种老式的绿皮火车,坐到兰州,需要两天两夜。我们放好了行李,又将两个大茶缸子灌满开水,挨着坐下了,谁都没说话。 这次去若尔盖草原,猴子一定有事情瞒着我,我又不好意思问,气氛就有些尴尬了。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车上的报纸,猴子也一直往窗外看,躲避着我的眼神,估计心中也乱成了一锅粥。 火车叮叮当当响着,我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农田发呆,外面不断掠过农田、土房,还不时能见到墙上刷的革命标语。我心里乱糟糟的,好多东西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猴子的脸也随着外面的灯光忽明忽暗,我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猴子。 “猴子……”我开口,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猴子却站了起来,示意我跟他去车厢的接口处。 火车咔嚓咔嚓响着,猴子自顾自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终于开口:“老白,你是不是想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 我点点头。 猴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了想,问他:“你潜入水下后,到底发现了什么?” 猴子愣了一会儿,终于在黑暗中缓缓说道:“老白,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当时在水底下究竟见到了什么……”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猴子明显有些激动,他先自嘲地摇了摇头,缓缓吐了一口气,然后有些迟疑地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我吃惊地喊了起来。 猴子苦笑着:“你现在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你了吧。我竟然在水底下看到了自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我想了想,问猴子:“你看到的那个‘你’,当时在做什么?” 猴子脸色渐渐凝重了,说:“当时的‘我’,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我忙问他:“另一个人是谁?” 猴子摇了摇头,说:“当时我很害怕,水底下也很黑,我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 我想了想,也是,任谁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会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敢仔细看看另外那个人是谁呢? 我又问他:“你当时说,在山洞中捡到了黄七爷的荷包,那是不是真的?” 猴子铁青着脸,说:“当然是真的。我说过,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要不然不说,只要说了,肯定就是真的!” 我又问他:“那你怎么能举起那么重的刀?” 猴子说:“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但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我祖上欧治子是着名的铸剑大师,我们欧治家后人从小打铁,力气要比一般人大一些。况且我从小就学刀剑之术,能举起唐刀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我说:“不对呀,小时候打架,你怎么打不过我?” 猴子冷哼道:“那是我故意让你而已。我们欧治家善铸剑,但是剑乃利器,铸剑者多不得善终,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也就装得像平常人一样。” 猴子这话倒是合情合理,欧治这个姓确实不普通,没想到我被这死猴子骗了那么多年。我又问他:“那你从水潭中出来后,为什么要说‘没时间了’,还要拼命往里走呢?” 猴子表情凝重了,说:“老白,我当时在水下看到了一个人。” 我问:“谁?” 猴子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 我说:“啊,是我?那我在干什么?” 猴子顿了顿,说:“你……你死了……” 我一下子怒了,说:“你小子太他娘的坏啦!你看见我死了,还乐呵呵地站在一边!你怎么不看见你自己死了?” 猴子急得脸都白了,说:“你看,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算了,那我就不说了……” 我一把拉住他,说:“别介,你快说,你快说!” 猴子说:“我当时看见黄七爷在水底下,把龟葬城给弄塌了。水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旋涡,你当时落在了水里。一条蛟龙蹿过来,一口就把你给吞了……” 我一下瞪大眼睛,忍不住骂道:“我操,敢情小爷我死得还挺惨,还是被龙给吃啦?” 猴子尴尬地挤出点儿笑容,说:“老白,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但是我当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况。” 我被他气得够呛,挥挥手说:“好吧,好吧,那你接着说,接着说……他娘的!” 猴子有些犹豫,他眯着眼回忆:“当时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眼前就跟过电影似的,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水里面好像一下子钻出来一大堆人,我都不认识。他们都往外跑,边跑还边喊话——”我一下子打断他,说:“他们喊的是‘来不及了’?”猴子脸色大变,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当时你小子从水里钻出来后,像中邪了一样往古桑树底下跑,嘴里就不停念叨着这句话。” 猴子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头,说:“原来是我说的,原来是我说的……” 我撇撇嘴,说:“看你小子那点儿出息,要是换成白爷我,一准儿冲进去,逮住那蛟龙抽筋拔骨,筋头巴脑正好涮火锅吃!”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猴子却紧张了,一下子站起来,愣愣地说:“那可不行!” 我看着邪门,骂道:“蛟龙又他娘的不是你姥爷,你那么护着它干吗?” 猴子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笑着。 我有些纳闷,猴子这小子平时挺机灵的,看来这次在水底下一定是被大乌龟壳子给砸傻了,说话都神经兮兮的。不过看他终于愿意说话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又问:“你小子昨天死活拽着我,说让我‘别去,别去’的,别去哪里呀?” 猴子一下子紧张了,问:“我真这样说了?” 我点点头:“你肯定说了,说了好几次。” 猴子脸色阴沉,问:“我还说了什么?” 我说:“你这个死小子刚说到这儿就咽气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猴子嘿嘿笑了几声,笑容有些古怪,让我有些搞不懂。 我问他:“怎么了?” 猴子说:“没事,没事。我是没想到,在那个时候,我竟然会说出这句话来。” 这话就有些奇怪了,他自己说的话,自己还觉得奇怪,老子我觉得奇怪还差不多。我于是嗤笑着:“哼,你小子还不是丑人多作怪!快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猴子随口说:“没什么意思,我随口乱说的吧。” 我骂了一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他:“对,当时在龟甲城里,你说什么昆仑阴山,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猴子诚恳地看着我,说:“老白,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保证,我从来没想过害你。等这件事情结束后,我都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这件事情,因为我现在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能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谁心里还没有个秘密呢?不过我也有些恼火,敢情那么多年,我都被这孙子给骗了!我擂了他一拳,自己也笑了,这么多天来对猴子的猜疑和顾忌一下子全没了。这时候我嗓子眼儿里突然有些干涩,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猴子,你当时在山洞里,真、真看到……黄晓丽了?” 猴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说话了。 猴子压着我的肩膀,好久才说:“老白,忘了她吧……” 我明白猴子的意思,没说话,使劲儿点了点头。 猴子递给我一支烟,我点着,使劲儿抽了几口。烟抽得太急,呛得我直咳嗽。我使劲儿咳嗽了一会儿,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猴子一直劝我:“老白,我知道黄晓丽的事情你放不下。这事情怎么说呢,放不下也得放下,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出来混,混的是什么?是义气!” 我一听这话就恼火,一把推开他:“去他娘的!” 我别过头去,使劲儿擦了擦眼,用力吸了一口气,问猴子:“这次要去哪里?” 猴子眯着眼看着远方,说:“若尔盖草原。” “若尔盖草原?”这地方我连听都没听过,问他,“为什么去那儿?” 猴子转过身去,用一种古怪且缓慢的语气说道:“因为,我当时看到的‘我’,就站在那个草原上。” 猴子说到这里,好像有些怕冷,缩紧了衣领子,说:“我看见‘他’站在一片茫茫的大草原上,大草原上有一座高大的雪山,雪山峡谷中有一座石碑。我要去看看那个石碑。” 我哈哈大笑,说:“这可真够有意思的,自己看到了自己!你当时啥样啊,还是那么瘦吗?” 猴子愣了愣,好像回忆着什么恐怖的事情,犹犹豫豫地说:“我当时看见另一个我,也愣住了,搞不懂自己是做梦还是怎么回事。这时候……这时候……”我听着都着急,催他:“这时候怎么了?” 猴子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那个人,他、他好像也能看见我……当时他突然扭头对着我,然后……然后他娘的朝我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猴子也苦笑着:“老白,现在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你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慢慢缓过气来,回想着当时的一幕。难怪猴子从水底下出来后,像变了一个人,死也不肯说,原来他在水下曾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一幕。 在那样古怪的水潭下,遇到那样的一幕,换成谁估计都要吓得腿脚发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更何况还在水底下见到了“自己”,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难怪猴子当时死活不告诉我,就算他告诉我,我也不会相信。 不过,当时猴子看到的真是他自己吗?这也太扯淡了吧!再说了,要是按猴子的说法,“他”站在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那猴子怎么能一口咬定那地方是若尔盖草原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想不明白这些,就问猴子。猴子也说不上来,他说他就是知道那里是若尔盖草原。后来被我问急了,他索性跟我装傻充愣,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去那里看看,我要是不愿意跟他去就趁早下车,我们两个一拍两散!我见他竟然耍无赖,顿时大怒,恨不得立刻从车窗跳下去,扔这孙子自己在这儿!后来想想,算了,这死小子回来后,就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我何必和这个精神病患者一般见识?管他娘的什么情况,待老子先过去再说吧! 猴子见我没说话,以为我生气了,忙赔着小心跟我说话。扯了一堆闲话后,他来了一句:“事情吧,就是这样,你越想弄明白,就越想不明白。等你不去想它了,突然有一天自己就明白了。” 我被他说得想笑,他却认真地看着我,仿佛这话大有深意。 我被他这话堵得够呛,想找根烟,却找不到。那年月物资紧张,猴子那盒烟还是偷他父亲的,总共也没几根。现在我烟瘾上来了,难受得团团转。这时候列车缓缓停在一个站台上,好多人着急上车,好多人着急下车,全堵在了门口。我被挤在人群里,下不去,也出不来。这时候,旁边有个人一晃,挤在拥挤的人群中不见了。 我猛然一愣,刚才那个人的样子,怎么有点儿像死人脸? 我赶紧伸头去找他,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而且刚才就那么瞅了一眼,也没注意他是要下车还是要上车,这还去哪里找他! 我苦笑着,说不定是我自己看花了眼,看谁都像死人脸。在太行山脚下那个晚上,我还觉得看到他了呢,结果呢,我还不是没有看到他的半个影子? 就这样想着,我恍了恍神,背后就有人轻轻撞了我一下。 我的身子一僵,然后很快恢复了自然。 那个人一直低着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迅速走到了人群中,我没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我跟猴子说去一下厕所,见左右没人,展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就是刚才那个人塞给我的。 我展开这张纸条,发现上面写了一句话:小心他。 我心中突然一沉。 小心他?“他”是谁?是猴子吗?他娘的,竟然有人跟踪我!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猴子,看看情况再说。但是同时我也预料到了,这次的旅途一定不会轻松。 我看着外面的田野,车灯照在茫茫的原野上,原野漫上了一层白雾。雾气弥漫,仿佛黄河一般浑浊,让我怎么也看不清楚前方。 再远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几盏灯忽明忽暗,轰隆隆的列车寂寞地行驶在荒芜的黑暗中。我缩紧了衣领,想着我到底是离真相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了呢? 回到座位上,猴子正在那儿翻看一本破了边儿的旅游手册。我心里乱糟糟的,又怕猴子跟我说话,便把头歪到一边,装作睡着了。我眯着眼看大山在黑暗中隐约露出的轮廓,荒无人烟的草原,忽明忽暗的灯光,胡思乱想着。我有些拿不准,猴子当时让我来若尔盖草原的理由简直荒谬透顶,一看就是瞎掰的。但是我当时为什么想都没想,一下子就答应了呢? 我和猴子之间的深厚友谊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是说老实话,我在内心深处好像对那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好像我曾经到过那里一样。其实,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那就是,我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在那里找到黄晓丽。 在这些天经历的所有人物事件中,黄晓丽是最让我搞不懂的。可以说从一开始相遇,一直到她离开前说出那句古怪的话,都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想从猴子嘴里套出点儿什么,但是这小子也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出生于军人世家,父亲是四野的一个头头。她前几年才来黄委会,为人很低调,很少和别人谈论家里的事情,所以猴子知道的并不多。 我一个人在那儿闷头想了又想,越想越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火车轰隆隆响着,在这单调的环境下,我的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了,脖子往衣领里一缩,靠在座位上,就呼噜呼噜睡着了。在火车硬座上睡觉是最痛苦的事情,你刚刚要睡着,头一歪,身子就差点儿摔倒在地上,立起来再睡,要睡着了,身子又要歪倒。就在这半醒半睡之间,我看见猴子站了起来,从行李中掏出一个破本子,小心查看着。我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他吓得赶紧把本子藏起来,朝我傻傻笑着。我胡乱骂了一句,接着睡了过去。 第一章 活人禁地 在苍莽雄浑的青藏高原东部,四川、甘肃、青海三省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高大山脉。在果洛山、阿尼玛卿山、西倾山、西秦岭的群峰之间,却突然塌陷了一块,形成了一块海拔三千三百米至三千六百米的独特高原盆地。 在这块高原绿洲中,有嘎曲、墨曲和热曲流过,还有白龙江、包座河和巴西河,以及奇特的黄河第一湾。各种河流蜿蜒起伏,水流充沛,甚至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沼泽。这块罕见的高原盆地,在古代被称为松潘高原,也叫若尔盖草原。 若尔盖历来是去甘抵青的交通要道,是阿坝州的北路重镇。它处在北去河湟谷地,南下岷江、大渡河,东出嘉陵江通达四川盆地的三角区域,交通和贸易地位重要,历来都是青藏高原与内地进行沟通与交融的前缘地带。 来之前,我只知道它是一个沼泽遍布、雪山环绕的地方。在车上看了相关介绍后,我才知道此行的可怕和艰难。 1935年,红军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中最可怕的一段——爬雪山、过草地。在那段路上死去了无数的红军战士,被称为长征中的死亡行军。这段遍布白骨的死亡之路,就是若尔盖草原。 若尔盖草原虽然在四川,但是地处三省交界,倒是从兰州搭乘去青海的车更方便。我们俩弄了块红布缠在胳膊上,伪装成去那边串联的红卫兵,说去若尔盖草原瞻仰一下我们红军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牺牲的烈士,连哄带骗,好说歹说,总算搭上了一辆去郎木寺的货车。颠簸了一路,我们到了郎木寺。 郎木寺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下辖的一个小镇上,地处甘、川两省边界。一条小溪从镇中缓缓流过,连接着四川、甘肃两个省。这也是一个藏、回两个民族的聚居区,既有喇嘛寺院,也有清真寺,各种打扮各种信仰的人都有。 我们四处打听怎么去若尔盖草原,连说带比画,打听了半天。结果,我们说汉语,人家说回语;我们说汉语,人家说藏语。费了半天劲,互相都听不懂。 我和猴子傻了眼。猴子想了想,说他去郎木寺看看,估计那里的僧人懂汉语,让我在这里等他。 小溪旁的一个帐篷外,一个粗壮的汉子蹲在那里,一直斜眼看着我。那人端着一碗马奶酒,大口大口地喝着,看样子像是个汉人。但是那人自眼角处有一条大疤,一直延伸到脸颊处,看上去很凶,我不敢问他。 我不问他,他却过来招呼我了,大咧咧地说:“并肩子,要去若尔盖草原?” 我不大能听懂他的话,也不敢不回答,忙说:“是,是去若尔盖!” 那人说:“在下顺水万,单字一个三,敢问小哥怎么称呼?” 我搞不明白了:“啥,啥顺水万?” 那人咧嘴笑道:“咳,这个,这个顺水万就是刘,我叫刘三。” 我觉着奇怪,这顺水万和刘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我姓白,白石头。” 那人脸色一变,忙往屋子里跑,掀开门帘就叫道:“瓢把子,这里来了个雪花万!” 那人问:“递门槛?” 刀疤脸支支吾吾地说:“递倒是递了,不过像是个空子!” 那人说:“招子放亮点儿,别是发托卖相!” 刀疤脸说:“看着不像,要不然你去掌掌眼!” 那人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屋里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抱了抱拳,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哥姓白?” 那刀疤脸明显是个狠角色,对这人却恭恭敬敬,我哪敢对他不敬,慌忙学着抱了抱拳,说:“白,白石头,您叫我石头就好了。” 那人依然笑眯眯的:“好,好,石头,你们要去若尔盖?” 我说:“对,对,这不在打听路嘛!” 那人说:“这时候去草原不妥呀!” 我说:“啊?有什么不妥?” 那人呵呵笑了,说:“八月是雨季,草原里下了雨,到处是水,草地都变成沼泽了,怕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一下愣住了:“草原里都是水啊?” 那人依旧呵呵笑着:“不仅有水,还有其他东西呢!” 我说:“还有什么?” 那人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有鬼。” 我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还有鬼?” 那人没回话,定定看了看我,转身回去了,说:“是啊是啊,所以你们要小心点儿了。” 刀疤脸跟上他,两人小声说了几句,他便进屋了。 刀疤脸依旧蹲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喝着马奶酒,看我在那儿比画着问人。后来估计他是看烦了,把我叫过去,说:“嘿,你这小子还真邪性,跟你说了这时候去草原就是寻死,你小子还去!” 我说:“那你们去哪儿?” 刀疤脸说:“俺们?俺们自然是去草原!” 我说:“那你们不怕死?” 刀疤脸被我一呛,顿时怒了,骂道:“老子打长白山出来,就他娘的不知道啥叫怕!” 我说:“就是喽,我也不怕!” 刀疤脸嗤笑着:“就你这小白脸,到了草原还不给狼活吃了!” 我敷衍着:“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固有一死嘛!” 那刀疤脸神情古怪地看着我,仿佛对我产生了什么兴趣,说:“嘿,老子还碰上个倔种!好,有种!你小子要去若尔盖是吧,我给你介绍个人!” 我有些不相信:“你还认识去草原的人?” 他一撇嘴:“老子在这地方都待三个月了,脚丫子都要发霉啦!” 我说:“你们都待那么久了!” 他撇撇嘴:“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等人?” 我随口问:“等谁?” 他眼一瞪:“关你什么事?你小子还不一定有命出来呢!”他看了看天,嘟囔着,“这都八月底了,鬼老天,还不下雨!”估计他们也要进草原,说不准以后还能在那儿碰见呢! 刀疤脸脾气够坏,但是人还不错。他在那儿张罗着,很快帮我雇了一辆去若尔盖草原的牧民的大车。他还告诫我,若尔盖草原是真正的藏地,懂汉语的人很少,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会很难办。他劝我还是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等人多了再一起进去。 我正犹豫着,猴子回来了。我跟他说了说,猴子对刀疤脸很有顾虑,草草弄了点儿东西吃,坚持跟着牧民的大车直奔若尔盖草原。 那个牧民叫多吉,意思是金刚,他赶着一辆牦牛车。牛车是木头轮子,在草原上骨碌骨碌地走着。 多吉很热情,可能觉得我们去草原很新鲜,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和我们说话。但是说来说去,他也只懂那几句“你好”“我,多吉”“吃饭了吗”,我和猴子更是只懂一句“扎西德勒”,最后只好朝他咧着嘴笑,笑得我的嘴巴都酸了。 我躺在牛车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仰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若尔盖草原很冷,年平均气温接近零摄氏度。好在现在是八月,白天倒不冷,只觉得很凉爽。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格桑梅朵。在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为花。藏族人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统称为“格桑梅朵”,也叫格桑花。这些细碎的小花在风中摇曳着,有粉色的,有黄色的,也有白色的。翡翠一般的湖水,白亮的溪水,草地和天空都呈现出一派忧郁的蓝色,白云悠悠飘在天上,丝丝缕缕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里,处处都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经幡,山坡上有藏民用一块块白石头摞起来的巨大的六字真言,硕大的牦牛,密密麻麻的羊群,挥舞着鞭子的藏民,外界的喧嚣明显没有影响到这里。这里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纯真和安静,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 看着梦幻一般的美景,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大车上,枕着双手,对猴子说:“刚才那个刀疤脸说我是‘空子’,这是啥意思?你懂不?” 猴子说:“他们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估计就是流窜犯。我以前听人说过,他们这伙人说话都讲究切口,估计这句也是他们的江湖黑话。”我大不以为然:“江湖人不一定是坏人呀,水泊梁山还出好汉呢!再说了,我爷爷也说过,他们黄河手艺人采金时也有一套暗语,这个也没什么!” 猴子没说话,只在那儿看着蓝天发呆。 我看着蓝得忧郁的天空,丝丝缕缕的白云,这几天心中的阴霾少了许多。我在车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拿猴子打趣:“猴子,你小子比国民党还坏!” 猴子问:“怎么了?” 我说:“哼,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你小子在水底下看见自己在草原上赏花,却看见老子被龙吃了,你说你是不是比国民党还坏!人家国民党是损人利己,你小子是损人还不利己!” 这本是句玩笑话,猴子却压根儿没搭理我,继续阴沉着脸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 我讨了个没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说:“他娘的,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准儿,咱们到底要去哪儿?你没听说,若尔盖草原可是彻头彻尾的藏地!我估计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懂!” 猴子淡淡地说:“你放心吧,那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哟嗬,这死猴子嘴还挺硬!我气得牙根直痒,想着到时候找不到地方,看我不抽丫一大嘴巴子! 走着走着,天空中飘过一片黑云,将阳光遮住。远处原本淡绿色的青山随着阳光被遮住,迅速变成深绿色,远远看去,就像整个大山迅速变了颜色。 我正看得稀奇,忽然牦牛嘶叫一声,接着身子一摆,两条腿俯在地上,浑身战抖起来。车子歪在路边,差点儿倒下,我和猴子一下子被甩了下来。 多吉也从车上滚下来,跪在地上,朝着天上直磕头,身子抖得像个筛子,边磕头边说:“嘎布恰拐,嘎布恰拐……” 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猴子一下子把我从车上拉下来,藏在了大车后面,朝天上看去。 我小声问他:“怎么回事?” “嘘!”猴子指了指天上,谨慎地看着。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上很干净,除了清澈的蓝天和丝丝缕缕的白云外,只有一朵黑云悠悠飘过来,挡住了阳光。这黑云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为什么这么慌张? 我伸出头仔细看了看,那天上的黑云离我们很远,从这里看着,差不多有一张席子那么大,但要是落下来一定会大得惊人,不然也不可能连太阳都给挡住了。这分明就是块普普通通的云彩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刚想收回视线,黑云却突然缩小了一块,接着又缩小了一块,然后又渐渐变大。这黑云果然有古怪! 我结结巴巴地说:“猴子,他娘的,这块云会动!” 猴子却严肃地说:“那不是云,是只大鸟!” “鸟?”我吓了一跳,那黑云遮天蔽日,怎么可能是鸟?世上哪里有这么大的鸟? 猴子却肯定地说,那并不只是一只鸟,而是成千上万只鸟聚集在一起,在天上高高飞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黑云,连太阳都给遮住了。 想来,猴子说的情况叫作过鸟,也叫作赶鸟会,我小时候还真经历过一次。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跟父亲去砀山。砀山有条很古老的黄河道,老黄河底下埋着一座古城,深不见底,有十几米深。砀山全是沙土地,那土太沙,什么庄稼都种不住,就是盛产鸭梨。那鸭梨又甜又脆,成为着名的砀山酥梨,对外出口。 我们去的时候正是秋天,赶上了一场过鸟——过鹌鹑。那鹌鹑多得活像闹蝗灾一样,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真是把天都给盖住了。先是刮过一阵黑风,刮得天昏地暗,人出门恨不得要打灯笼,大半边天都黑了。大家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嗡嗡的嘈杂声,像是地震,又像是数百架战斗机一起在飞,整个地面都嗡嗡作响。然后鸟群就过来了,黑压压的,像天上下起了黑雨。鸟群一转眼就扑下来,落在树上,树枝都被压断了;落在地上,地上像铺了一层麻黑色的毯子。反正一转眼的工夫,唧唧喳喳,到处都是——天上是,地上是,树上也是,成群结队,浩浩荡荡。 老乡告诉我们,这是过鹌鹑,就是鹌鹑迁徙。鹌鹑成群结队从南方一路飞过来,它们太累了,一落下来就再也不动了,用棍子都打不走。当地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用大扫帚扑,用渔网网,甚至用棍子打。鹌鹑尸体堆成了小山,每家每户的脸盆都装得满满的,当地人吃了整整半个月才吃完。 不过我也有些拿不准,这么多鸟在天上聚集成一朵黑云,也不往外飞,到底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那块黑云慢慢飞走了。多吉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双手合十指着天上说:“哦呀……恰拐,天上的……飞的……鹰……嘎布!” 多吉说的是天上那片黑云,“恰拐”的意思应该是鹰——天上飞的鹰。这“嘎布”又是什么意思呢?老乡比画了半天,我们也弄不明白。最后他从地上拿起一块白石头,指着给我们看。 “嘎布”的意思是石头吗?难道说“恰拐嘎布”的意思是石头鹰?这根本说不通呀!猴子说,多吉的意思可能不是说石头,是说这石头的颜色——白色。藏族人有白色崇拜,他估计是想说,天上飞的是一只大白鹰! 我更惊讶了,啊,敢情刚才那块黑云不是鸟群,是一只大白鹰!那鹰得有多大啊? 猴子也苦笑着,说希望不是吧,不然这大白鹰要是饿了,我们几个怕是还不够给它塞牙缝的呢! 又走了大半天,我们远远看到茫茫草原上点缀着一朵朵白色的蘑菇。走近一看,那蘑菇原来是驻扎在草原上的帐篷。多吉很热情,一定要邀请我们去他家住一天。他吆喝着牛车,还没走近,就看见一条如狮子般的獒犬哗啦一声扯着铁链站过来,按住脚,朝我们嗷嗷叫起来。那叫声如滚雷一般,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吓了一跳,早听说藏獒是高原上最可怕的野兽,没想到这么凶猛。我看着它狮子一般庞大的头颅和龇出嘴唇外的尖牙,吓得不敢靠近。 多吉朝它丢过一根马棒,喝住它,它悻悻地走到远处趴了下来。 藏地的帐篷由牦牛毛编织而成,结实且大,差不多有内地一间房子大小,里面各种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帐篷中央堆着几块石头,上面吊着一个铁桶,下面烧着牛、羊粪。铁桶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帐篷门口一左一右摆着两个铜皮水缸,帐篷上挂着一些风干的牛羊肉,还有一串串的干奶渣,甚至还有一个军用水壶。 我一愣,多吉家里怎么会有一个军用水壶? 想了想,我就释然了。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有一万多人永远留在了这片草地上。牧民在草地里捡到个把水壶,或者接受几个战士的水壶作为礼物,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多吉招呼我们坐在火炉的右上方,这地方是平时供奉佛爷的,是一个帐篷中最尊贵的地方。他手忙脚乱地给我们烧水,却怎么也烧不开。他尴尬地笑笑,自己出去弄了。 我跟猴子说:“这里连个懂汉语的人都没有,我们怎么办?” 猴子望着帐篷外的流云,淡淡地说:“没关系,反正到了那里就什么都有了。” 我怒了:“你他娘的,那里是什么鬼地方还不知道呢!再说了,就算那里啥都有,也得有命到那里不是!” 过了一会儿,藏獒又一次叫了起来。这次的叫声有些奇怪,像是非常害怕,喉咙里像滚雷一样,发出威胁的声音。 藏獒算是高原上最凶悍的野兽了,别说是草狼、雪豹,就算是遇到恐怖级别的藏马熊,也有一搏的实力。它到底遇到了什么,会这么害怕? 我和猴子刚想出去看看,这时候门帘一挑,一个女人进来了,说道:“哦啊,来客人啦!” 进来的似乎是女主人。我不明白藏獒为何这样怕女主人,赶紧站起来。女主人梳着典型的藏式盘头,头上却戴着一个典型的汉人的绿玉发簪,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她很热情,给我们烧了酥油茶,说这里海拔高,我们刚来,怕有高原反应,喝些热乎乎的酥油茶就好了。 我捧着热乎乎的酥油茶碗,说:“真是太好了,我们正愁找不到人问路呢,正好遇上您这位懂汉语的。” 女人咯咯笑着,说她小时候是在汉人居住区长大的,所以懂一些汉语。她随手指着屋里的东西,教给我几句藏语,说水缸叫“球桑”,藏獒叫“其”,西藏的六字真言是“唵(an)、嘛(ma)、呢(ni)、叭(ba)、咪(mei)、吽(hong)”——这个在汉人居住区也有好多人念颂。 她锐声喊着多吉,让多吉赶紧杀一只羊,好招待客人。她又问我们要去哪儿,说这方圆几百里她都熟悉,保证错不了。要是再往外,那就是沼泽地了。几百里地,草堆都浮在泥水上,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人一脚陷下去,转眼间就没了头顶,拉都拉不住。 我见她那么热情,赶紧掏出背蔸里的食物送给她;又催着猴子,让他说那地方在哪儿,要是在沼泽地里可玩完了。 猴子明显有些回避这个问题,后来被我催急了,不情愿地说:“我记得那里全是大雪山,中间凹下去一块,在那里盘着一堆大铁链子。”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话,惊道:“大雪山峡谷?你们要去大雪山峡谷?!” 我听她声音有异,知道这地方一定有古怪,忙问她:“若尔盖草原到底是什么地方?那里不能去吗?” 女人警惕地问我:“你姓什么?” 我说:“白,白石头,您叫我石头就行……”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冷笑着:“你到底还是找回来了!” 那女人回头喊了句藏语,应该是招呼多吉。她转过头朝我冷笑,仿佛看透了我的什么阴谋。 女人突然间就变了脸色,气氛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这时候多吉走了进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手中拎着杀羊的刀子,朝我们呵呵笑着。女人朝着他说了一句藏语,多吉明显紧张了,一下子怔在那里,刀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迅速捡起刀子,紧紧握在手里。 我也紧张地站了起来。三个人突兀地站在原地,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猴子喊我坐下,让我什么也别说,先坐在那儿别动,然后缓缓放下了一直端在手中的铜碗。 坐下后,我才明白猴子的意思。 这时候我们已经和他们两人形成了对峙,要是被他们误会,不用那个男人动手,他只要招呼外面的藏獒进来,我和猴子两人的小命可就算交待在这里了。 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平静地说:“你们不用紧张,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妈妈是老红军,长征过草地时在这里永远离开了。所以我们想趁这个机会看看。如果说大雪山峡谷是这里的禁区,我们犯了忌讳,那我们现在就回去,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我当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在那儿看着他们,想着猴子这小子也真敢编呀,就这么一会儿他母亲就成了红军! 那两个人也没说话,眼神复杂地用藏语小声交流着什么,眼睛不时瞟过我们。我紧张得要命,又不敢问,看看猴子,他倒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用汉语问猴子:“你妈当时在哪一支部队?跟的是谁?” 猴子想都没想就说:“我爸说过,我妈当年跟的是徐向前徐老总,在红三十军。” 那女人想了想,点了点头,又跟多吉小声嘀咕了几句,最后给我们道了歉,深深鞠了一躬,说原来是红军后人,实在失敬得很。因为我们问的地方实在敏感,我又姓白,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恩怨,所以刚才失礼了,让我们多多包涵。 多吉也在那儿傻笑,用干牛粪使劲儿擦拭着铜碗,给我们倒满了滚烫的酥油茶,敬给我们,不断让我们喝。 气氛缓和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我有些迟疑,猴子不是说在水底下看到了异象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红军妈妈?回想一下,猴子家好像就他和他父亲两个,确实没有过什么女人。我以前问过他,他支支吾吾地说,他妈妈是红军,跟着部队去南方了,难道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吗? 我忍不住想问猴子,他却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我赶紧把肚子里的话咽了下去。 那女人亲切地拉着猴子的手,问他:“你妈叫什么名字?” 猴子说:“她姓粟,叫粟沐。” 那女人吃惊了,问道:“你爸是不是复姓欧治?” 猴子也激动起来,问:“您认识我妈妈?” 那女人有些感慨,也有些激动,在那儿捋了捋头发,说:“其实我当年也是徐老总的兵,叫宋奇雯。当年我还管你妈妈叫姐,你们……你们可以叫我宋姨。” 猴子有些不能相信,一下子站了起来,讷讷地说:“宋姨……您……认识我妈妈?” 那女人挥了挥手,淡淡地说:“是呀。何止认识,当年我和你妈妈,可是有过一段很不平常的往事。” 猴子还想问什么,我却听出宋姨话中有话,偷偷拉了一下猴子,让他坐下,先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 宋姨点了点头,动作明显怔了一下。 我忙问猴子:“猴子,你小子到底有准儿没准儿?你妈妈还真是红军啊?” 猴子眼圈都红了,说:“是啊,在我小时候,妈妈就跟部队去南方了,我总共也没见过她几面。” 宋姨也叹息了一声:“我这里有一张照片,你看看吧。” 宋姨从箱子底找出一个老式的日记本,她翻了翻,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黑白老照片,递给猴子。 我也好奇地跟着看了看,这是张黑白照片,年代明显已经很久远了,照片已经起了皱。这是一堆人穿着老式军装站成一排的合影。 我仔细看了看,照片发黄发脆,人物面孔早模糊了,看不清楚具体样子。 这照片的背景也有些古怪,一般来说,那时候合影都是在照相馆,背景都是红布,或者是一个远景。但是这张照片的背景很奇怪,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黑布后面还能隐约看出来有个黑疙瘩。这是什么奇怪的幕布? 我总觉得这张照片不对劲儿,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些熟悉,又有些排斥。但是具体哪里古怪,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猴子捧着照片仔细分辨着,面色越来越凝重。我理解他的心情,猴子是在努力辨认着自己母亲的样子。 想着猴子那么多年可能早忘了自己母亲的样子,我有些心酸,不好意思老看,就退到一边去,让猴子自己在那儿待了一会儿。 这时候,外面突然打了一个雷,天马上黑了下来。 草原的气候多变,刚刚还是朗朗的晴天,此时我和猴子出去一看,天上乌云压得低低的,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忙帮着多吉夫妇把羊群赶到羊圈中,用木橛子将帐篷加固,把外面晒的毡子搬进帐篷里。 匆匆忙忙弄完这些,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了。几个人刚钻进帐篷,转眼间雨点儿夹着豆粒大小的冰雹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一个闪电接着一个闪电打下来,震得帐篷啪啪作响。多吉却站在帐篷边,掀开帘子,往外凝视着天空。 雨下得很凶,还夹着豆粒大小的冰雹,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宋姨说草原就是这样,刚刚太阳还晒得人骨头都疼,转眼间就能下一场鸡蛋大小的冰雹来。 这时候,天上滚过一阵响雷,多吉突然指着天空哇哇叫了起来。 宋姨听他一说,面色一变,也掀开门帘向外看去。 在她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我看见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草原很开阔,能看到完整的闪电,像雪亮的弯刀一样弯弯曲曲地劈下来,十分壮观。 巨大的闪电在天空上印出了一个个古怪的纹路,草原上空仿佛群蛇乱舞。往上看去,浓厚的黑色云层中,一个巨大的身影在云层与雷电中快速穿梭着,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光斑,又像是闪电在云层中折射的影子。 影子?! 我揉了揉眼,想仔细看看。宋姨却拉着多吉进来了,然后将门帘拉死,又用毡子盖住,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嘲笑自己大惊小怪,这天上怎么可能会有蛇,除非是条龙! 我见多吉浑身都被淋湿了,笑道:“草原的雨可真大,说下就下了。” 宋姨说:“可不是嘛,这不要到九月了嘛!” 猴子问:“九月这里就下雨吗?” 宋姨说:“草原上七月到九月是雨季,特别是到了九月,这雨能连续下一个月,整个草原都能被水淹没,成了海啦!” 我也感慨着:“草原真是邪乎!我刚才看天上,像是飞着一条龙一样!” 本是随口一说的笑话,没想到一直笑呵呵的宋姨和多吉却沉默了,大家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想开口问,猴子在旁边踩了我一下,我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宋姨见气氛尴尬,就呵呵一笑,说我们跑了一天,应该也累了,赶紧吃饭,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就舒服了。 我们几个人闷闷地吃了顿手把羊肉,虽然羊肉很香,但是吃饭的时候大家还是一句话不说。这顿饭把我给吃郁闷了,只好发泄似的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羊肉,最后撑得简直要吐出来。 吃完饭,宋姨给我和猴子整理出一块地方,把酥油灯的灯光调小,让我们休息。 酥油灯微弱的火焰忽明忽暗地跳动着,帐篷里弥漫着一股羊肉的香气。宋姨的举动让我觉得很奇怪,但又弄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原地翻了几个身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刚才在云层中穿梭的东西,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鹰! 我猛然坐起来,指着窗外,对猴子惊讶地说:“巨鹰!这里也有巨鹰!” 猴子却一下按住了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后面的多吉和宋姨。 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是怕吵到他们睡觉,还是说这个事情不能告诉他们?我好不容易憋住涌到嘴边的话,在那儿傻呵呵地等着猴子解释,他却连个屁都没放。见我不再说话,他便转过身去睡觉。我憋了半天,在后面使劲儿捅他。他一声不吭,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究竟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我硬生生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憋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敢起来,最后索性扭过头看着外面漆黑漆黑的夜。夜色中,雨水哗啦哗啦响着,雷声轰隆。我开始后悔这一次这么冒失就来了,又在心里暗暗安慰,想着也许这是个误会,猴子应该不会这样。就这样,在不断的内心挣扎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章 一本三十年前的神秘日记 第二天醒来,整个帐篷空荡荡的,猴子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帐篷中间一个未燃尽的铜盆上吊着两口铜锅,打开看看,一锅是煮得稀烂的羊肉,一锅是香喷喷的酥油茶。 我饿得要命,便狼吞虎咽一番,吃饱肚子,才看见桌子上猴子留下的纸条。猴子说他跟多吉夫妇一起出去置办些上雪山的装备,让我老老实实在家,千万别乱跑。 我鼻子里哼一声,想着老子墙高一个人,还用你像小孩一样指点吗? 我顺手扔掉纸条,推开门帘走了出去。 天气早放晴了,碧蓝碧蓝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澄净透明,几缕若有若无的白云悠悠飘浮在上面。 草原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草绿色地毯,远远看去,软软的、厚厚的,无穷无尽地向四周铺开,从草原一直延伸到远方高低起伏的小山坡上。我用手遮着阳光向远处看了看,小山坡朝阳的一面呈一派嫩绿色,背阴的一面呈暗绿色,色泽分明,非常有意思。 我顺着小山坡信步走去,走近一看才发现,草地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我只认得粉色的格桑花、金黄色的油菜花,其他白色的紫色的小花就一概不认识了。 这样好的天气,让我禁不住想走远一些,去那小山坡上看看。所谓望山跑死马,小山坡看起来很近,可我走了半天都没走到。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远,待想回去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我四下里看看,到处都是一样的草甸子,连绵起伏的小山坡,看起来都差不多,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了。 我想了想,还是要去小山坡上,那里地势好,站在山坡上一看,就能看到草原上的帐篷了。我费了半天劲,终于挨到了小山坡上,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被什么东西给硌得生疼。 我摸了摸屁股下的草甸子,发现草根里裹着块砖状的东西,扒开草丛,从里面翻出来一块腐烂了一半的土砖。我有些奇怪,用脚踩了踩山坡上厚厚的草甸子。草甸子下疙疙瘩瘩的,应该有好多这种土砖。这地方怎么会有砖头?难不成这里还有什么建筑? 我四处扒拉着,想着说不准能从这山沟沟里扒出尊金佛来,到时候带回家上交,弄个大奖状。这时候我就觉得身后有些阴凉,下意识地往地下一看,发现草地上竖着两条淡淡的影子。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猛然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绛红色僧衣的藏族小孩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噔噔连退几步,差点儿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我想着这茫茫草原,荒无人烟,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喇嘛? 我稳了稳心神,想想藏族人宗教信仰极强,平时靠牧马放羊为生,骑着马儿扬起鞭儿在草原上跑来跑去也对。这个小喇嘛是不是跟着老喇嘛在附近弘扬佛法,刚才我没注意,他就悄悄走了过来?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我可以向他们问问路,不然在这大草原上漫无目的地乱走,还真可能迷失在这里。 我只恨不会藏语,在那儿手舞足蹈地打着手势,问他:“你好……其他人的……哪里去了?” 那个小喇嘛依旧站在那里,淡淡地笑着,那淡然的表情让人有些害怕。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孩子,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那儿温和地看着一个孩子耍宝。 顾不了那么多,我在那儿手舞足蹈,想尽量让他弄明白我的意思。高原缺氧,我折腾了几下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气。 没想到那个小喇嘛却说话了,而且说的是汉语,虽然有些磕磕巴巴,但是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做了一个标准的合十动作,点了一下头,眯着眼睛看着我,说道:“你的……回来了……” 我惊讶了:“你会说汉话?” 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依然合十,像老僧入定一样淡淡地看着我。 他年纪尚小,但是偏偏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转念一想,藏族人不准人抚摸头,好不容易才忍住,在那儿搓着手问他:“那个……那个,是谁教的你汉语?你父母会说汉语吗?” 没想到,他却用手指了指我,说:“是你。” “我?!”我指着自己,大吃一惊。 小孩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接下来,他做了一个更让人无法理解的动作。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裹着的东西,交给我,最后合十祝福了一下,转身走开了。 我简直被他搞晕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小孩简直要成仙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说是我教他的汉语,又为何给我这样一个牛皮包? 看着他越走越远,我赶紧朝他喊起来:“这是什么?谁让你给我的?” 他回过头,磕磕巴巴地说:“远方的巨鹰,指引你……雪山……的方向……” 我大声叫着让他过来,想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只是笑着摇头,朝远处指了指,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峡谷中。 我气喘吁吁地追过去,却看见山谷中空荡荡的,河水哗哗流淌着,哪还有半个人影? 我在河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要不是我现在手里还拿着那个沉甸甸的牛皮包裹,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抬起头,顺着小喇嘛最后用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那是一片巍峨高耸的群山,山巅上一片白茫茫,山峰直插云霄,山峰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和天上的白云连接在了一起,看起来气势恢弘,有一种神圣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之美。看着那圣洁的雪山,我不由得有些恍惚,那个孩子说的巨鹰指引雪山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坐在河边打开了那个牛皮包裹。包裹硬邦邦的,摸起来像是一本书,打开一看,却是一本老式的工作日记。这个日记本的年代显然已经很久远了,虽然外形保存得不错,但是里面的纸张明显已经发黄变脆了,用手稍微一捻就碎成了粉末。我小心地翻开日记本,开始怀疑这日记中到底写了什么。 打开看,日记竟然是竖排的,字体是毛笔写成的小楷,字迹娟秀,工工整整的。这日记的年头怕是很久了,搞不好可能是民国的,甚至更早。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像是一本工作日记,前半部分记录着一些看不懂的数据,还有一些复杂的公式,数据下用各种符号标注着什么。我看了一会儿,也看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 往下继续翻,终于出现了文字——有一些工作上的琐事,一些心情记录,偶尔还有摘抄的诗歌,甚至还有一些夹在书中的叶子,烂得只能看出依稀的轮廓来。看来,这日记的主人应当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我有些好奇,顺手继续往后翻。突然,一行字吸引了我: 跑了那么远,终究还是逃不过黄河的诅咒。 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我仔细看了看,这一页几乎空白,只有这么一句话。看得出来,日记主人对这句话非常感慨,用笔反复描着,连纸都给描烂了。似乎那人心里有什么事情,却无法用笔写出来,只能借着反复写这句话发泄。 黄河的诅咒?我猛然想起三门峡的无底深渊,深渊下悬挂的大鼎,还有父亲所说的黄河六大家,不由得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本神秘的日记也许和他们有关系。 我急忙往下翻看,依我的判断,日记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她这样的人,很有可能会把心事记录在日记上。 果然,又翻过几页后,有一页纸上写满了秀气的文字。我匆匆看了几眼,大吃一惊,这日记中竟然记录了一段关于黄河的秘事。 考虑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将整件事情记录下来。 虽然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诞无比,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究竟是真还是假。我不知道自己能记录下来多少,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看到。 也许记录下来,只是为了证明我尚未疯掉,或者我已经疯掉了。 事情源于一个在黄河边流传了上千年的诅咒,但是诅咒究竟因何而来,诅咒的又是什么,一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 我只知道,我的家族正是被诅咒的对象之一。家族中人终生摆脱不了诅咒,只能世世代代守护在黄河边。 这件事情听起来是那样荒诞,尤其是从我笔下写出来。一个受到过高等教育,甚至在海外留过学的人,早已经远离家乡远离黄河,也禁不住受到了它的诅咒,这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它确确实实就这样发生了。 从头回忆起来,我对于黄河的印象,最早是源于我们家族秘密流传的一则古怪歌谣。 而那首歌谣,已经在我们家流传了好多代。 说是歌谣,其实只有几句晦涩难懂的话,描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黄河异象。 至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我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起夜时,我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我走出门外,就看见空荡荡的黄河滩上,自家人围在火堆旁扯着闲话。我摇摇晃晃走过去,看到黄河水像是沸腾了一般,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阵阵低沉压抑的歌声,仿佛有“红月亮”“黄河流血”等字眼。 但具体是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 我能确定的是,那首歌谣真的非常恐怖。 因为在当时,我吓坏了,扑进奶奶怀里,缠着他问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奶奶表情古怪地看着黄河,缓缓说了句什么话,却把我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这件事的恶劣影响伴随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几乎在每次家族聚会中,大家都会拿这件事情取笑我,让我对这首所谓的黄河歌谣异常恼火。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加倍发奋学习,最后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学,更远赴东洋学习医学,想彻底离开黄河,离开这些恐怖的东西。 那么多年来,我远离家乡,一个人在外地努力学习,认真工作,想着终于可以摆脱黄河,再也不用和黄河扯上半点儿关系。哪知道,关于黄河的诅咒却才刚刚开始。 前几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发现家里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流行的中山装,戴着礼帽,看起来彬彬有礼。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进入我家中的。 他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然后用一种尽量温和的语气告诉我,他来自一个黄河勘探组,我的父亲在黄河勘探过程中不幸遇难。 然后,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我,我必须跟他们走一趟,去取回我父亲的遗体。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优雅的男子姓朱,叫朱冰。 他是黄河勘探组的负责人。 零七年三月七日阴天 我没有经过多少考虑,就加入了他们。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很小,对于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亲情其实是很淡薄的。我之所以加入,是因为我没有选择。 我明白,黄河的诅咒还在,而且永远也不会消失。 我在念书时,偶尔也会对黄河诅咒作一番推想。但是直到今天,我和他坐在火车上,他告诉我一些事情后,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是多么离谱,也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隐藏着那么多的秘密。 他随口所说的那些事情,足以颠覆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思想。但是那些事经他淡淡说出来,却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我本来还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疯子,直到他将计划要做的事情说出来以后,我才肯定,他绝对是疯了,竟然想做这样一项神秘古怪的行动。 后来见到其他组员后,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们全都疯了。 勘探组的成员并不是专业人士,更像是一些草莽人士,或者说是一群身怀绝技的“疯子”。真是无法想象,我竟然会和这样一群“疯子”一起进入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 按着他们的说法,他们要在黄河中寻找一件东西。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疯了,竟然花费那么大的人力去寻找那样一件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不过,这些人好像都对这件东西志在必得一样。难道它真的存在吗? 如果它真像朱冰所说的那样,那也太让人难以想象了,意义也太重大了。它将不仅仅代表着传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我们国家的历史将要改写。 真的会出现奇迹吗? 我很怀疑。 我迅速往后翻看着,却发现这篇日记后面出现了好多空白页,又往后翻了几页,才又出现一篇新的日记。 零七年四月十九日大雨 我们在这里等了足足一个月,终于等到了一场大雨。 测试了雨量后,我们决定明天一早进入大山内。 老师说,根据古籍记载,这座被黄河环绕的山并不简单。 他说,这大山底下其实是一个活火山口,温度极高,人根本无法忍受下面的高温。好在这座大山内部已经被古人挖空,被设计成了一个天然蓄水池。一旦下大雨,雨水会顺着山顶上的水槽注入山体中,顺着山体一路下去,浇到下面的火山口中,降低山体内的温度。 所以我们必须要在大雨倾盆,黄河暴涨,山体被注满雨水后进入山体,不然会被山体中极度的高温活活烧成灰烬。 古人费尽心思,又耗费了那么大的人力来掏空整座大山,还要等到大雨降低山的温度后才能进入山中,看来这大山里一定存在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难道说,那件神秘的东西就被藏在这座大山之中吗? 我不知道。 这座大山很奇怪,从外面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人脸,表情古怪,似哭似笑,让人越看越觉得古怪。 临睡觉前,我从窗口向外看了看。大雨铺天盖地地打下来,黄河怒吼,一个个波浪打在山崖上激起一串串水花,水雾和雨水连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究竟哪里是河,哪里是天。 最让我惊异的是,在我朝窗外看时,隐隐约约,仿佛在大水中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蛇状生物从水中游来,荡开河水。它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然蹿到了半空中,顺着雨水咆哮着冲到了天上。 我大吃一惊,哆哆嗦嗦地指着它的巨大身影给同伴们看。他们却淡然地看着这一切,似是早已司空见惯一般,还拍拍我的肩膀,让我赶紧去睡,说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们这样淡然的表情,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明天的勘探活动也许并不会那么顺利。 看到这里,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日记中所说的人脸怪山,一定就是三门峡那座大山了。 没想到,几十年前竟然也有一支神秘的队伍进入了人脸大山中,他们要去寻找的神秘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心里隐约觉得,这会和深渊中垂吊的那尊大鼎有关,于是赶紧急切地向下翻去。 零七年四月二十日晴天 今天,我们终于进入了黄河鬼窟中。 没想到,那个东西竟然真的存在。 天哪,我不能相信,我竟然在那里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东西! 这真是一次疯狂的、乃至可以震惊整个世界的勘探活动。 来之前,从他们的叙述中,我已经想象到这次勘探活动必然很不一般。但是我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一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经历。 至今我还无法相信,我当时见到的东西真正存在过,或者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一个梦。 我无法具体描述这次勘探活动的细节,只能说,我们进入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我绝不相信那件东西真的存在。 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确确实实见到了它。 天哪,我看到了黄河中隐藏的终极秘密! 不,不,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当时发生的一幕。 我需要镇静下来,好好思索一下,然后再记录下当时的感受。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话,那一定是地狱才可能有的景象。 看到这里,我的心猛然一抽,随后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看来日记的主人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才会这样语无伦次。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什么呢?难道是那个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怪物?这本日记的主人究竟是谁? 这篇日记却在这里戛然而止,好像有什么力量阻止她继续写下去一样。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拉长着,像是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 我迅速往后翻着,日记又开始出现一页页的白页。我心急如焚,迅速往后翻,一直翻到最后几页,才发现又重新出现了日记。 看看日期,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很奇怪,日记主人为何在两年内没有记录下任何文字,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一样。 我抬起头来,眼前有些模糊。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看着远方茫茫的草原,心中突然有种错觉:这本日记也许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也许真和我有着某种神秘关系。 但是,又是什么关系呢? 远处是苍茫的草原,草地上是一个个亮闪闪的水泡子,再远处是肃穆的皑皑雪山。我看着这些,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久,我才又一次翻开日记,一直翻到最后几页,才又一次翻到了一张写满字的页面。这几页显然被水浸湿过,字迹模糊了,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 零九年五月二十二日晴朗无风 今天是我们来到若尔盖草原的第十三天,但是我们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气氛。战士们都很警惕,怕它再次出现。在短短的十三天里,它虽然只出现过三次,却已然夺去了二十七名军人的性命。 昨晚,我用无线电收听了国内的消息,目前局势还在继续坏下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前方再次来电,具言时候不多,要我速速完成任务,不然恐会辜负孙公重托。 这些天里,我也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他是那么信任我,甚至为我而背叛了他势力庞大的家族! 要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在骗他,他会怎么想呢? 唉,也许我已经铸成了大错,但愿一切还能够挽回! 零九年五月二十三日阴天小风 睡不着,出去走走。 今天是到达若尔盖草原的第十四天。 这里很冷,夜晚气温达到零下十三摄氏度。 草原上到处都是沼泽,看不见的沼泽。 在我看来,草原各处都是美的,生机勃勃,到处是鲜花和青草。 但是,不是。 鲜花的背后隐藏着罪恶的沼泽。好多人陷入其中,连个水泡都翻不起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们死了很多战士,年轻的战士。 我很难过,好在他一直陪在我身边。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一遍遍安慰我,不管到了哪里,不管是鬼窟、若尔盖草原,还是黄河源,他都会一直陪着我,直到彻底找出黄河的那个秘密。 但是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并不是为了我。 虽然我信奉唯物论,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偏向于有神论了。我不得不像奶奶那样,将希望寄予上帝,虔诚祈祷一声:“上帝呀,希望你能保佑我们吧!” 看完这段日记后,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何这日记的中间和后面反差那么大,无论是风格还是心机,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 我仔细对照了一下,前后的笔迹是相同的。只不过前面的笔力漂浮,显示写字者感情丰富,内心容易波动;而后面下笔更有力量,也更坚定,说明写字的人内心坚定,不会为外力所移。 还有,这日记前后相隔了两年。看来这两年中一定发生了许多大事,不然一个人不会变化那么大,甚至连行文风格都发生了变化。 今天已经是进入若尔盖草原的第十七天。我们已经翻过了雪山,进入了彻底的无人区。这里荒无人烟,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沼泽、瘴气、冰雹,还有冰冷的残酷的雪山。 我和白淼在翻越雪山时,和战士们失散了。两个人又饥又冷,顺着山脊往外走。干粮和水都不多了,也不知道我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想到的是,翻过雪山后,竟然出现了一个幽静的峡谷,峡谷中隐藏着一座寺院。 白淼扶着我推开寺院的大门,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活人! 我们吓了一跳,那个人却站了起来。我们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身披绛红色的僧衣,笑眯眯地看着我,对我合十,轻轻说了一句话,然后走开了。 我们两个简直惊呆了,在这人迹罕至的大雪山中,怎么可能会有人?更不要说是一个孩子那么大的喇嘛!而且他说的那句话字正腔圆,是再标准不过的汉语。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竟然是“你回来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回来了?难道说我曾经来过这里? 我很害怕,藏地的东西都是神秘的,像是笼罩着什么鬼魅色彩。 白淼一直安慰我,说藏地多寺院,这个寺院也许就是修建在山谷中的,有藏民每隔一段时间就上来送食物,所以才会有小和尚,让我不用怕。 话虽这样说,可我总觉得那个孩子大不一般。尤其是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个孩子,却像是一个充满禅机的老僧。 难道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吗? 我听说,西藏有一种转世灵童,生来就知道所有事情。 他是不是想告诫我,让我就此放手呢? 唉,但是我实在不甘心这样回去。 白淼告诉我,他背后是一个庞大的江湖一样的家族,那个家族已经延续了几十代,枝繁叶茂,博大精深,甚至可以对抗一个实力庞大的国家。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能做出来那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不敢想象,我这样一走了之之后,他要怎么面对那个庞大的家族。 是的,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干脆告诉他真相。 但是,这个真相,他会相信吗? 这群可恶的日本人,我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但是没办法,上面的指示就是这样。我很难过,自己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平衡点。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赎罪,阿门。 “白淼?!”我大吃一惊,手一抖,日记“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把我彻底从日记中惊醒过来。 我不由得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折回去,死死盯住那本老日记。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日记竟然在最后提到了爷爷的名字! 打开始我就说过,我们白家人名很奇怪,其中要么隐含水意,要么隐含山石之意。爷爷的名字和水关系最大,三个水,叫作白淼,也被称为三水白罗汉。“淼”这个字比较偏,白也不是什么大姓,同姓同名的概率比较小。而且根据日记中提到的,这白家分明是一个和黄河有着紧密联系的家族,和我们家也相似。因此,那应该就是爷爷。 可是,爷爷怎么能和这日记主人扯上关系? 我想了又想,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更加肯定这日记的主人和爷爷的关系大不一般,甚至可能让爷爷背叛家族,帮助她完成一件隐秘的事情。难道说,记录日记的人,竟是爷爷当年的恋人,甚至可能是奶奶?! 他娘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啦!我反复想了几遍,想起爷爷晚年时确实很凄凉,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天井旁看那块白色石头,从不提起奶奶的事情。其实奶奶在我们家是一个禁忌,没人敢提,我们打小就知道。但是不管再怎么避讳,父亲他总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说到底,我还是有奶奶的。那么,奶奶是不是这个日记的主人呢? 还有,这日记里也提到了一个小喇嘛,和我刚才见过的那个一样,也是年纪轻轻的,也是面带微笑说了句“你回来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仔细核对了一番之后,更加确信日记里出现的那个小喇嘛和我刚才遇到的小喇嘛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而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是在雪山峡谷中遇到的,而我是在草原上,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我越想心里越乱,手里的资料也是千头万绪。我苦苦想着,有时候好像要理出一些头绪,但是仔细一想,却又更乱了。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我只好稳了稳心神,先不去想它,继续往下翻看,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启示性的文字。 然而日记最后再没有什么文字,只夹了一张黑白色的老照片。 这张照片看起来很眼熟,我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对,这应该是宋姨给猴子看过的照片。 没想到这日记的主人也有这张照片,难道说她也认识宋姨? 我好奇地拿起那张照片,是一群年轻人的合影。因为时间太久了,照片上产生了一些裂纹,要辨认很久才能认出来。 我仔细看了看,当看到第一个人的时候,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第一个人竟然是上河村的老支书!这分明是一个年轻版的老支书,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一副英气勃发的样子。 看来,上河村果然不那么简单! 继续往下看,第二个人是黄七爷。黄七爷的嘴角翘起,显得冷酷又高傲,确实也符合他的形象。 第三个人一脸英气,正是年轻时的爷爷。 接下来的几个人,我就不认识了。但是前面出现的几个人,就已经让我心思大乱了。我的心剧烈跳动,迅速往下找着,既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最后,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微笑地看着镜头。 那个女人,竟然是黄晓丽! 我被这张照片完全弄懵了,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我继续往照片下面看,那里赫然印着一行发黄的字:黄河考察组留影(1909年)。 我一下怔住,冷汗当时就流下来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这张照片包含的内容实在太多,也太过惊悚,让我一时间接受不了。尤其是黄晓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照片上? 联想起在龟葬城她最后神秘消失在那口古怪的黑棺中,临走前凄美地一笑,在我额头处轻轻一吻,更是让我忍受不了,甚至全身都微微发颤,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往四周看看,仿佛天都塌了一半,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过了好久,我才慢慢反应过来。这分明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连我爷爷、黄七爷他们都还是年轻人,又怎么可能会有黄晓丽?这张黑白照片已经那么久了,人像也看得不大清楚。这人虽然有些像黄晓丽,但说不准是她奶奶什么的。这样想,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汗水,在山坡上坐下,接着琢磨这张照片。它看起来很像宋姨给猴子看的那张照片,却又不是。宋姨那张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是人物什么的还挺清晰,和这张肯定不是一个年代。不知道为何,两张照片看起来如此相似。 我在那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为什么两张照片看起来那么相似了! 两张照片相似的地方,是它们的背景! 他娘的,我终于记起来了,那张照片的背景分明就是三门峡那个鬼脸山洞,他们背后那个黑糊糊的东西就是那个深渊下的大鼎! 我心口上像是被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堵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脑子在飞快转动着。 不对,还不对! 那只大鼎可不是在山洞中,而是在深渊中。难道说他们一行人竟然进入了深渊,在深渊中拍摄的照片? 想想那照片的背景,看起来几个人像是站在虚空中一样。除了背景中用铁链吊着的古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样子还真像是在那个无底深渊中。他们为何会去那个山洞,为何还要集体在那里留念?那个神秘深渊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大鼎中到底封印着什么东西? 再想想父亲说的黄河鬼窟的事情,也觉得不大对劲儿。当年爷爷和黄七爷进入深渊后,绝对不仅是探鼎那么简单。恐怕还有其他人也进入了深渊,像是要调查深渊大鼎中的什么秘密。而且按照照片来看,起码有好几拨人都进入了深渊,有黄七爷和爷爷那辈人,还有宋姨和猴子母亲那拨人、父亲那拨人。看来这深渊大鼎和黄河六大家的关系,以及和我们白家的关系,肯定没那么简单,恐怕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还有,按照我父亲的说法,当年进入鬼窟的是所谓的金门后人,是黄河六大家。难道说,宋姨和猴子母亲也都是金门后人?越想心里越冷。更让我害怕的是,一直以为猴子是局外人,现在看来,他可能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这样看来,恐怕猴子跟我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 回想起猴子来时的所作所为,有好多自相矛盾的话,好多反常的举动,都不像是以前肆无忌惮的猴子。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猴子一直在欺骗我的事实,心里有些难受,还有些委屈,被冷风一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第三章 草原怪物 再三考虑后,我还是决定先回到宋姨那里,等有机会再仔细问问猴子。再不说实话,老子就撤回去,让这孙子自己在这里折腾吧! 回去后,猴子他们已经回到了帐篷里,正坐在那儿喝着酥油茶。宋姨也给我端了一碗,问我去哪里了。我随口敷衍过去,想找机会单独问问猴子,问他下一步要去哪里。 宋姨忙对我说,现在是雨季,随时可能会下大雨。若尔盖草原的雨季会持续一个月,有时候大雨下起来,一个星期都不会停。草原里水泡子连成沼泽,一脚踏进去,人就陷进沼泽里,连个泡都打不出来。她让我们宽心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雨季过了再说。 宋姨这番话显然已经对猴子说过了,我看看猴子,他不为所动,始终坚持要走,而且马上就要走。 宋姨苦留不住,就给我们装了一囊干肉,还有一羊皮袋酥油茶,说多喝点儿酥油茶可以缓解高原反应。她吆喝着,让多吉套上牛车送我们,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送我们。 牛车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朝草原深处驶去,木头轮子碾过草丛,沾满了绿色的草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的清香味道。 穿过半人高的草地,就看见草地上零星的花朵,有粉红色的,有紫色的,还有艳红的,最显眼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 小路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脚下的油菜花开了,大概有上百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金黄色,就像是一个由花朵交织成的湖。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草原上斑驳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牛车驶过草地,驶过花海。渐渐车辙越来越浅,最后完全看不见了,牛车整个淹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中。 前面是座小山丘,牛车上不去。我和猴子下车拿了包裹,和宋姨道别。宋姨却直勾勾地看着远处的雪山,似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和猴子也不好即刻就走,在那儿等了她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叹息了一声,然后给我们指点:“从这里径直往前走,走到尽头,是一座隐藏在云雾中的雪山。那雪山后面是一条峡谷,峡谷和峡谷之间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你们只要朝着雪山的方向走,肯定不会迷路。一路上千万小心,不行的话就赶紧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宋姨的话有些怅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为了冲淡这种感觉,我赶紧转移话题,赞叹着:“没想到草原的景色这么漂亮,这些花都像湖水那么广阔!” 猴子眉头却皱了起来,很煞风景地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翻雪山,过草地——那草地说的就是这里吧?” 宋姨眯眼看着远处的雪山,转移过来视线,缓缓地说:“在三十年前,红军就是在这里陷入了绝境,有一万多人永远留在了这里。”她严肃地看着前方的花湖,撸了一把花瓣,在手心里搓碎了,撒在地下,念着:“安息吧,勇士!” 我和猴子也被她严肃的神情打动了,望着这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摘下帽子,对着草原静默:“安息吧,勇士!” 临走前,猴子问她:“这草原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为何红军当年在这里遭遇了灭顶之灾?”宋姨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淡淡地问我们怎么看。我说,按照书上的说法,红军过草地时不仅缺衣少粮,还正好赶上雨季,草原里泥泞不堪,到处都是沼泽,人一不小心踩错地方就会陷进去,所以死伤严重。 宋姨冷笑着:“我红军挥师北上,南征北战,什么环境没经历过?在草原区区七天,就能留下红军上万条性命吗?”我听她话里有话,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红军会死伤那么大。 宋姨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怀疑这里有鬼!” 她的神色非常严肃,好像怕被什么东西听到一样。“有鬼”两个字猛然出来,吓了我一跳。不过想想这青天白日,太阳明晃晃照在头上,这时候谈鬼,也确实显得可笑。自己在那儿尴尬地笑了几声,想掩饰一下刚才的慌张。 但是宋姨和猴子却没有笑,他们严肃地看着草地的尽头,连绵起伏的雪山。 我自己笑了几声,觉得没趣,讪讪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姨踌躇了一下,后来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从花海中穿过,径直朝着小山坡走了过去。她越走越远,身子就快要没入一人高的草丛中了。我和猴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她。 又走了一会儿,她打了一个手势,让我们停下来。 我们跟上去,发现她神情严肃地看着小山坡上的一处草地。 我仔细看了看,那片草地上也是一处处茂密的草丛,和其他草地没有什么区别。宋姨却问我们:“你们看,这处有什么不同?” 我没看出来什么,猴子却说:“好像这里的草有些枯萎了,也比其他地方的要矮一些。” 我看了看,这些草确实有些枯萎了,和其他草丛相比,略有些发黄。不过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宋姨让我们退后,用棍子使劲儿捅了一下草皮。草皮轰然塌陷,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深洞。 我大吃一惊,凑过去一看,下面是一个两米多深的大洞,大洞约有三米宽。奇怪的是,在洞底上插着许多竹棍,尖头朝上,仿佛一把把倒竖起的尖刀。那光滑的洞壁上用朱砂绘了好多古怪的花纹,像是什么神秘的图案。 我吃惊地说:“这里怎么还有陷阱?” 猴子却凝视着陷阱中的尖刺,没有说话。 宋姨神色严肃地说:“这个不是陷阱。” 我不明白了:“啊,这不是陷阱是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看着远方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雪山,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在草原,牧人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这片草地上生存着一个巨大的沼泽巨兽,它会在多雾的晚上出来吞食牛羊,甚至人。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天阴得像深夜。有牧民赶着几千只羊往回走,结果在草地上遇到了一大片浓雾。那雾气浓得简直像牛奶,雨水都打不进去。更古怪的是,这些浓雾并不是铺天盖地而来,只有那么一大块,缓缓向前推移。牧民觉得奇怪,借着闪电看,发现浓雾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在那儿张牙舞爪,好像是一头跃跃欲试的巨兽。 “牧民吓得脸色苍白,当时便打起呼哨,狠狠甩开马鞭,想将羊群赶回来。但是当时大雨倾盆,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将呼哨声和马鞭声彻底淹没。那数千只羊在头羊的带领下在草原上左右奔腾,有的陷入了沼泽中,有的被冲到了河水中。最后头羊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癫,竟然仰头哀嚎一声,带头冲入了那一片棉花一般的白雾中。牧人心如火燎,但是雨水将草原变成了水泽,弄不清楚哪里是地面哪里是沼泽,只能小心赶着马匹一步步推进。只见那数千只羊闯入浓雾中,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咩咩声叫成一团,后来就渐渐没有了声音。等牧人赶着马到了那里,浓雾已经渐渐散开,慢慢消失在了草原上,但是数千只羊却一只也看不见了。” 我吃惊地说:“天啊,几千只羊,就这样没了?” 宋姨点点头,严肃地说:“别说羊,那牧民失魂落魄,打马在原地寻找了半天,就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当年的几千只羊都是生产队的,一下子全都失踪了,在当时是一个极大的事故。牧民所在的生产队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很是离奇,立刻上报给了当地驻军。驻军派了整整一个团,在草地上展开了拉网式的搜寻,愣是一根羊骨头也没找到,更别说那个大得惊人的怪物了。就好像……就好像……那几千只羊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浓雾里一样……” 猴子说:“这几千只羊,就算是来一群卡车那么大的水怪,也吃不完啊!这样看来,的确像是消失了。” 宋姨说:“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给吃了,还是消失了,那就不知道了。草原上隐藏着怪物的故事,在藏地流传了很久。在几百年前说唱诗人的长诗中,就有关于这种巨大怪物的故事。这里的藏民都相信草原上有一群怪物,一口气能吃掉上千只羊,而且连骨头都不吐出来一根。” 我惊讶道:“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怪物?” 宋姨说:“我刚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是这样考虑的。我当年遇到的那个东西,确实是隐藏在一片浓得像棉花一样的白雾中。不过我遇到的那个,最多也就比马大一些,怎么也不可能有那么大,更不要说一口气吃掉几千只羊。”她有些迟疑地说,“不过我始终认为,这世界上绝对不存在能一口气吞下几千只羊的怪物……” 我问她:“那您觉得羊群是怎么消失的?” 宋姨迟疑着说:“我在想,它们会不会是掉入了草地的沼泽中。因为沼泽有时候会大规模塌陷,是有可能将羊群整个吞进去的。” 猴子点点头:“这个确实有可能。” 我说:“当年的生产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宋姨说:“生产队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们将羊群消失的草地整个挖开来,发现草下全部是结实的土地,并没有沼泽。这样一来,藏民对于怪物的传言反倒更加相信了。生产队派人调查了很久,怎么也查不出来原因,后来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这时,草原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叫,惊得几只水鸟扑啦扑啦飞了起来。 宋姨有些恐惧地抬起头,看着周围苍茫的草原。草原上雾蒙蒙的,几只老鹰低低飞着,周围显得压抑而紧张。 我小声问:“这个陷阱,应该是为了抓它用的。” 宋姨摇摇头:“要是真有那样的怪物,是抓不到的。这是牧人让喇嘛在草地上刻的驱鬼符,让那个怪物不敢来人居住的地方。” 猴子踢了踢,草地上露出了一块鹅黄色的玉石。这并不是天然形成的石头,中间有一个孔,两边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号的玉石铜钱一样。这玉石看起来像是古代的钱币,不过这草地人迹罕至,怎么会有钱币? 我说:“这地下会不会有古墓,钱币是从古墓里冲出来的?” 我这样说,是有一些根据的。爷爷曾说过,开封附近有座夏朝古墓。黄河改道时,河水将古墓行宫冲开了,黄河滩上冲出来好多这种刻着图案的古怪石头。有人说是古董,也有人说就是长着条纹的石头。当时当地的村民不懂,就用那些玉石片打水漂了。你还别说,那东西分量沉,还薄,一次能打十几个水漂!后来有人去省城卖牛,赚了不少钱,也卷起脏乎乎的袖子去古董街逛逛。他看到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古人祭祀用的玉璧,还有琮、璧、钺、环等物,当时吓了一跳。这些东西他见过,他们在黄河滩上捡到的那些用来打水漂的石片就是这东西!他赶紧请教了一下掌柜的,险些背过气去——这些不起眼的石头是商周时期的玉琮,是古代祭祀的玉器,是良渚文化的代表性文物。他们当时随便打水漂的一块石片,都能换几百头大水牛! 宋姨摇摇头,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这里以前像是有座庙,这个陷阱就是用庙里的佛石建的,说是可以降伏魔鬼。” 我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神秘的小喇嘛,忙问她:“这里还有没有寺院,寺院里还有没有喇嘛?” 宋姨说:“这里的寺院早就倒塌了,更不要说喇嘛啦!” 我好奇地问:“藏民不是很信佛教吗,怎么庙塌了也不修,还要做成陷阱呢?” 宋姨脸色有些不好看,淡淡说了声:“那就不知道了。” 猴子仰头看了看前面皑皑的雪山,说:“这石头应该是从山上被冲下来,下大雨的时候顺着河水过来的。” 我大为吃惊,那雪山上竟会有古墓里的东西,难道说雪山中还藏着一座古墓不成? 吃惊之余,我向四下一看,却发现草根处有不少疙疙瘩瘩的小石粒,黑糊糊的,像是炼钢后炉子里倒出来的废渣。这里怎么会有废钢渣?我顺手捡起来掂了掂,沉甸甸的,不像是石头。我将这些渣滓上的黄泥擦干净,才发现这些金属粒黄澄澄的。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并不是废钢渣,而是一些被提炼过的金矿石! 黄七爷跟我讲过,采金人在自然界采到的叫作原金,说白了就是金矿石。原金还要提炼出渣滓,才能算是真金。这个有很多种方法,一般会在金矿石中加入适量水银,将黄金粘起来,再用炭火蒸掉水银即可;也有人用王水溶解了金子,再进行提纯。 我手上这些东西,就是被提炼过的金矿石! 远远望去,前面连绵起伏的大山中,有一座大山明显要高出群山不少,呈元宝状。黄七爷说过,这种馒头一样的山叫“扣金山”,就是个聚宝盆,底下扣的都是金子,是最出金矿的大山。 这样看来,若尔盖草原中还真隐藏着一座金山。这些废弃的金矿石就是来自那座山上,如今却又被雨水冲到了这里。 我看了看猴子,他正和宋姨低声说着什么,明显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将金矿石扔回草丛中,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大山、皑皑的雪线。我有些怅然,不知道自己这次来这里是不是错了。 过了一会儿,猴子大声说:“宋姨,我们先走了,谢谢您送我们,我替我母亲谢谢您了。”说完鞠了一躬,带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很久后,我回过头去,发现宋姨还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们。 我见她还不走,便朝她挥了挥手。 看见我回头看她,她并没有挥手致意,反而转身离开了。 我忍不住问猴子:“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为什么不在她那儿多待几天,让多吉送我们过去?” 猴子望着远方茫茫的草原,说:“你不觉得这个宋姨有问题吗?” 我说:“不会啊!我觉得她对咱们挺好的呀,给咱们带了那么多吃的,还让家里的男人送我们。” 猴子却摇摇头说:“老白,你有没有考虑过,她说的话有问题?” 我一愣,说:“哪里有问题?” 猴子说:“宋姨说她是因为家里穷,吃不上饭,才去参军;后来又跟藏地的牧羊人放羊,才学习的藏语。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有什么不对?不是跟藏族人学的,难道是跟你这个猴子学的?” 猴子说:“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你想想,当年那个时代,大家都没什么文化,穷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机会念书。藏地的牧民更不要说了,好多都不认识字。但是你听她刚才说的话,大方得体,文字准确,这像是个牧羊女能说出来的吗?还有,在这里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汉族人,多吉又不会说汉语,她的汉语能力应该早就退化了。但是你看,她的汉语一点儿也不磕巴,就像是每天都在说一样!” 我也愣住了,仔细想想猴子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不仅在语言上,我看她待人接物都有一些大家气质,很像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庭中出来的女子,还真不像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后来的牧羊女。刚才在问到她年龄时,她也明显有些慌张。刚才我没有想到,现在听猴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确实有些问题。 猴子刚才和宋姨说话时情真意切,看起来像是真的很感激她。但是没想到,他心里却早已开始怀疑宋姨了。猴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城府了? 我本来想和猴子说说日记的事情,考虑再三,还是忍住了。 我看着猴子的背影,他闷头朝前走着,步子坚定而沉重,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他怎么越看越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猴子了呢? 虽然宋姨将草地形容成地狱般恐怖的地方,但是我们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绿油油的草地、烂漫的油菜花,并没感觉有什么可怕,反而觉得是难得的美景。 翻过小山后,进入草地的腹地,传说中的恐怖草原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原本茂密的水草渐渐稀疏起来,远远望去,草地上到处都是臭水泡子。水泡子里寸草不生,只有几根光秃秃的芦苇或树枝,突兀地竖在那里。水面浮动着一层泛着白沫的厚厚绿苔,有的水泡里还漂着几只泡烂的羊尸,腹大如鼓,上面嗡嗡飞舞着几只苍蝇,看起来让人恶心又烦躁。 我和猴子也谨慎起来,手中拄着多吉给我们削的手杖,边试探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沼泽中行走,手里一定要有根探杖,好探寻坚实的地面或泥水较浅的地方,不然很容易就会陷到无底的沼泽中,可能连呼救都来不及,人就直接没影了。 我们行走的地方虽然是沼泽,但是雨水混合着泥水,极度泥泞。一脚踩下去,往往也要陷到脚踝,要费很大劲儿才能抽出来,至于鞋子早成了泥鞋。我看看脚上浮着一道道恶心绿苔的水,想着还是别洗了,就先这么忍着算了。 我原本以为所谓的草地就是这样,后来的经历告诉我,我太小看了草地,也大大低估了红军的能力。 没有亲身在草泽上行走过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到草泽的可怕。 草泽上到处都是泥潭、陷阱,甚至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草地给吃掉。 泥潭一般在沼泽或潮湿松软泥泞的荒野地带,尤其是一些寸草不生的黑色平地,是最危险的,很容易一脚踏进去就陷到腰。还有青色的泥炭藓沼泽,这些水苔藓满布的地方看起来很像是厚厚的地毯,但是可能你一脚踩下去,那地毯就像是陷阱盖一样全部塌陷下去,把人整个给裹进去。 猴子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用力跺跺脚,看看地面是否颤动,来判断下面是不是泥潭,再用棍子小心探着路往前走。虽然是这样,我们还是经常会遇到一些危险的情况,几次差点儿陷进泥沼中。我在泥泞的草地上滑了好几跤,溅得满身都是泥水。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辨认着地上的杂草和灌木,尽量沿着有树木生长的高地走,或踩在石南草丛上。宋姨说过,树木和石南都长在硬地上,一般不会有问题。 但是也绝不能掉以轻心。我在路上看到一簇鲜绿色植物,以为没事,结果脚刚一踩下去,身子忽地一沉,半个身子一下子就陷了下去。要不是猴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我,死活将我拖出来,恐怕我就要永远葬身在这里了。猴子说,沼泽上突然出现一簇鲜绿色植物,这个更危险,说明草下湿度很大,甚至它可能直接漂浮在水上,下面就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地。 死里逃生,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大汗淋漓,像是洗过澡一样。 猴子担忧地看着前方,说今天我们必须穿过这片沼泽,不然晚上就麻烦了。我只好继续打起精神,跟在猴子身后,谨慎地沿着他的脚印走。好在有惊无险,又走过了一大段路。 继续往前走,草地越来越难走,到处都是冒着泡的死水潭。遇到这样的死水潭,我们都远远绕开,因为这附近最可能是沼泽,搞不好一只脚踏下去,连喊都来不及,人就陷到了脖子,爬都爬不出来。 我在草地上跌了几跤,满脸满身都是泥水,开始还弄弄,后来索性不去管了,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往前挪。开始我还满怀希望地往前看看是不是走出这片泥水地了,可满眼都是这样的死水泡子和半死不活的草地,后来连看都不看了,就像是烂草绳一样,半死不活地拖在后面。 我先泄了气,抱怨这鬼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猴子他娘的,好地方不带我去,偏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猴子却淡淡地说,走过这段路,到了山路上,就没那么难走了。 我使劲儿拔出鞋子,再抬头看看,那座雪山依旧稳稳屹立在前方。所谓望山跑死马,在草原上就是这样,往往看起来很近的地方,真正要走起来,搞不好要骑马跑个大半天才能到。就我和猴子这脚程,就算走个几天几夜,恐怕也走不到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远,我渐渐麻木了,用手提拉起腿,使劲儿将脚从烂泥里拔出来。鞋子不知道陷到泥水中多少次,又拔出来多少次,早成了两个泥球,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这时候猴子却说了声“到了”,我的腿脚早麻木了,脑子里想着终于到了,终于能停下来了,腿脚却还由于惯性往前走,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第四章 吃人的白雾 前面是一个水潭,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个水潭很干净,也很大,简直像是一个小型湖泊,水面上浮着几截芦苇。虽然还是看不到水鸟,但是湖水清亮,照得我的眼睛发亮,整个人也不由得神清气爽起来。 这个水潭完全不像一路上见到的臭水泡子,翻着恶心的水泡,漂着腐烂的绿毛。这潭水清澈,里面长着几株水莲,漂着几缕绿油油的水草,一看就让人神清气爽。 猴子很警惕,先上前一步,试了试没问题,才招呼我过去。 我欢呼一声,赶紧踢下鞋子,先将脸、手洗净,然后坐在水边,用捡来的一截棍子将身上和鞋子上的泥块扒拉下来。 猴子也简单地洗了把脸,在那儿研究水潭周围的环境。 我直挺挺地躺在水潭边,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脚后跟疼得厉害。脱下鞋子一看,两个脚后跟早就磨烂了,血肉模糊,鞋子里都是血。 我疼得直咧嘴,让猴子也看看脚后跟有没有问题。 猴子没说话,仔细看着四周的草地,眉头皱得紧紧的。再后来他绕着水潭走了一圈,把泥块抛入潭水中,查看着潭水的动静。 “怎么了?”我心不在焉地问他。 猴子摇摇头,说:“这里有点儿不对。” 我心疼地看着脚后跟,恨恨地说:“你小子看哪里都有问题!他娘的,老子的脚丫子都走烂了!要走你自己走,反正老子是走不动啦!” 猴子耐心地给我解释:“老白,这里真不对劲儿!你看,咱们刚才走过的沼泽是盐碱地,水是咸的,不仅人不能喝,动物也没法喝。这片水潭里长了水草,说明是淡水,还很干净,说明水肯定能饮用。那么,这样大的一片淡水,为什么没动物来喝水呢?” 我不以为然:“你小子就爱一惊一乍的,咱们两个大活人坐在这儿,什么动物不都给吓跑了!” 猴子摇摇头,说:“你看这水潭边,连一个动物脚印也没有,这是不合理的。” 我光着脚四处看了看,水潭边干干净净,别说是动物脚印,连一只鸟的爪印都没有。我仔细朝水潭里看着,潭水清澈见底,看得清清楚楚,不仅没有鱼,连只虫子也没有。 娘的,别说,这水潭确实有点儿不对劲儿! 按说不管是在野外的草地上,还是在水塘中,都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到处能看到各种生物,听到各种声音,蛐蛐的响亮鸣叫,蛇的嘶叫,蚂蚱呼啦呼啦飞起来,鱼在水下吃草的咀嚼声,青蛙扑腾一下跳进水里,钻进水底下的淤泥中不见了,等等。 这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水是一潭死水,草地也是枯黄色的。我用棍子使劲儿敲打着水潭、草丛,非但没有什么东西,甚至连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也没有。 这里就像是一块与世隔绝的死亡之地,所有生命都不存在。 我抬头看看苍茫的天空,这时候已经临近黄昏,天空上也是一派青黄色,惨淡淡的。我眯着眼看了半天,连天上也是光秃秃的,别说是常见的一团团飞虫,连只鸟儿都没有。 嘿,这可真是邪门了! 我爬起来问猴子:“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怎么连只鸟都没有?” 猴子没说话,只是阴沉着脸看着远方的草原。 我问:“这草原里多沼泽,会不会这样的地形就是没有生物的呢?” 猴子摇摇头,说:“沼泽也有沼泽的生物圈,蛇、蛙、各种虫子……你没读过红军过草地的故事?老炊事员还能在草地上挖出蚯蚓,给战士们钓鱼吃呢!你看咱们这里的水潭,像是有鱼吗?” 我挠挠头,说:“还真他娘的奇怪了!” 猴子沉吟着:“这样可能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就是,这片草原根本就是个死地,什么生物都没有——不过这个不大可能。不然就是第二种情况了……” 我见他吞吞吐吐,忙问他:“什么情况?” 猴子说:“这水潭中隐藏着一只巨兽,牢牢霸占住了这里。凡是来这里的野兽,都被它给吃掉了。久而久之,就没有什么野兽敢过来了。” 我问猴子:“这水底下最可能有什么动物?” 猴子猜测着:“看来这附近应该有一只比较大的动物,以这里的环境来说,应该是蟒蛇一类的爬行动物。” 我听他这样一说,心里也犯怵,但是嘴上却强撑着:“小小的长虫崽子,有什么要紧?咱哥儿俩在太行山可血洗过大蟒,大不了咱们再出手一次,给它留下点儿记号!” 猴子没有回话,只是担忧地看着水潭,催我赶紧走,要是在天黑之前还走不出它的势力范围,在黑暗中被它攻击,那就危险了。 我咬咬牙,不管脚后跟钻心地疼,狠狠心套上鞋子。鞋跟磨到了伤口,疼得我直咧嘴。我将鞋子在地下使劲儿一蹬,却蹬掉了一大块草皮。 我有些奇怪,蹲下身看。这里的小草很古怪,根须很短,都贴着地面生长,并没有往地下深扎,所以一踢就踢下来一块。 这就更奇怪了。我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发现草皮下的土壤呈一种砖红色,就像是被人烧制过一样,摸起来像是一颗颗的沙粒,很坚硬。难怪连草皮都长不扎实,用脚一踢就掉下来一片。 猴子看着这片草皮,“咦”了一声,又在各处看了看,发现附近都是这样的草皮。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草地,又看着远处的雪山,催着我走。 我看他神态不对,忙问他怎么了。 猴子的眉头皱紧了,说:“这里的土色不对。” 我说:“是不对,这些土像是被人烧过一样!我猜测,会不会是这里发生过山火,大火把草地给烧光了,连地下的土都被烧红了。” 猴子却说:“不可能。草原大火能烧多久?你看这底下的土色,像是几天就能烧出来的吗?” 他沉吟着:“除非是……” 我说:“除非是什么?” 猴子说:“除非是这里曾经坠落过一块陨石,陨石带来的大火将这片草原烧成了这个颜色。我以前听人家说过,陨石落下的地方就是没有什么生物,光秃秃的,像是一泡子臭水!” 我说:“不能啊,你看这片草原都是光秃秃的,也没有陨石坑啊!” 猴子转过头看着我,缓缓说道:“老白,你还记得若尔盖草原的地形吗?” 我说:“什么地形?不就是个盆地吗?” 猴子点点头,说:“你有没有想过,若尔盖周围都是高高的雪山,那里怎么突然塌陷了一块,出现了一块盆地?” 我说:“啊,你是说这里本来都是群山,这个盆地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给砸成的?” 猴子阴沉着脸没说话,只是催着我快点儿走,说:“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不正常。要是这里连一条蛇、一只蚂蚱都没法生存,肯定大有古怪,我们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走了不知道有多远,猴子用脚踢踢草皮,见草皮结结实实的,下面终于不是红色的土壤,才停下来。 天已经蒙蒙黑了,太阳一落下,温度降得很快,风飕飕刮过来,冻得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边搓着胳膊,边在周围划拉了一堆枯草灌木,生了一堆火。 临走前,宋姨给我们包了一些食物,有一大块风干的牦牛肉,有几块糌粑,还有一个封得紧紧的陶罐,打开后酒气扑鼻——原来是一罐青稞酒。 我乐得直咧嘴,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累得腿肚子都抽筋,还真得好好补补。 我先把牦牛肉切开,又把糌粑在火上烤得焦黄。青稞混着牦牛肉的香气溢出来,馋得我直流口水。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大声叫猴子,让他赶紧来,过时不候,午门斩首。 叫了一会儿,猴子连个屁都没放。我看着奇怪,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过去一看,猴子蹲在草地上,撅了根树枝,正在使劲儿挖土。 我讽刺他,说:“嘿,这土里没什么吃的吧?那么积极,这地底下到底是埋着金元宝还是金箍棒?” 猴子不理我,继续往下挖。 泥土里全是一层层密密麻麻的草根,很难挖。挖出草根后,底下就容易了。猴子大概挖了一米多深,棍子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戳不动了。 猴子探身下去,用手清理掉下面的土,叫了声:“老白?” 我说:“嘿,还真挖到宝贝了?!” 猴子闷声说:“是石头。” 我嗤笑着:“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大不了的?” 猴子说:“这不是普通的石头,你过来看看。” 他把身体挪开,我看了看,底下是一块很平整的石头,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下。那石头颜色古怪,是土褐色,看起来不像是块石头,倒更像是大泥块。我特意用脚使劲儿跺了跺,确实是块结结实实的大石头。 我说:“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头吗?有啥稀罕的?” 猴子却说:“你看,这块石头被人打磨过,是一块大石板。” 我看了看,那石头有棱有角,确实像块石板。 可是这又怎么了?哪里还见不到几块大石板呢? 别说是一块,我们家后面盖房子,外面的石板堆得像小山一样,这一块又算什么? 猴子说:“你们家见到多少块石板都不稀奇,但是咱们这可是在草原。你觉得谁会把石板铺在这里?” 他用树枝做了个火把,朝下照了照,说:“这地底下一层,全是这样的石板。” 我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谁会那么无聊,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地下埋上一圈大石头?这里一定有问题! 我问猴子:“这,这些石板一共有多少?” 猴子想了想,找了根结实的树枝,用折刀削尖一头,拿它使劲儿朝地下插。草原上泥土松软,猴子使劲儿插到一米多的地方插不动了,应该是插到了石板处。 我们两人轮流试验,发现这些石板并不是像开始设想的那样,把整片草原都给铺满了,而是铺成一条线,把很大一块地给圈住了。 我疑惑了:“这他娘的真是邪门了!莫非有人要在这里盖房子打地基,所以把那么大一块地给圈住了?” 猴子看着远处的草原,半晌没有说话。 天已经黑透了,草原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冷风呜呜刮过来,把我浑身都吹透了。我冷得要死,想回去烤火。猴子却还像石雕一样站在那里,我不好意思自己过去,也不好意思催他,只能陪着他站在那里吹冷风。 猴子冷眼看着那几块石头,突然说:“老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说:“啥事情?” 猴子说:“老白,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从来都没有蛇?” 我想了想,确实。按说这草地泥泞,多水潮湿,肯定是最适合蛇生存的地方,为什么这里没有蛇呢? 我说:“会不会是冬眠了?” 猴子骂了句:“他娘的,大夏天的,除非你们家的蛇冬眠!” 我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反驳着:“那可不一定!你看这里这么冷,附近还有雪山,说不定蛇真会冬眠。” 猴子说:“这才多高,青藏高原上都有蛇的。” 他想了想,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啊,老白,我想起来了!快帮我把石头弄上来!” 我气得直骂,这冷天冻地的,两个大男人半夜三更去挖石头就很傻了,再费牛劲儿把石头从地下抬出来,这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猴子却不管,一下子跳了下去,在底下使劲儿搬开石头,直喊着要我帮忙。那石头差不多有磨盘大,死沉死沉。我们两个人把吃奶的劲头都用上了,又是搬,又是扛,好歹给它弄出来了。 猴子围着石头看了半天,像捡到了宝贝,还专门去水潭里舀了水,把石头冲洗干净了,说:“老白,这石头有些不对呀!” 我说:“怎么了?” 他说:“你看看,这石头像什么?” 我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这块黄褐色的石头上疙疙瘩瘩,看起来不像石头,倒像是一块疙疙瘩瘩的烂泥。我用手敲了敲,很坚硬,这确实是石头。 我也有些拿不准,这是什么石头,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儿? 猴子虎着脸看着,他想了想,用刀子使劲撬下来一点儿石头末,在手心里闻闻,惊讶地说:“这是硫黄岩!” 我问:“硫黄岩又是什么?” 猴子说:“火山爆发后,熔岩会流到外面去。熔岩凝固成的石头,就是硫黄岩。” 我说:“这可真奇怪了,没想到草地里还有火山呀!” 猴子说:“这里哪有火山?” 我说:“没火山哪来的硫黄岩?” 猴子想了想,说:“这里要是没有,那就一定是有人把它埋在这里的。” 我嗤笑着:“谁的脑子被牦牛踢了,好好地把石头搬到这里来?” 猴子意味深长地说:“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我觉得猴子的脑袋怕是被牦牛给踢了,那石头埋在地底下,又没招惹你,你管它干吗呀? 猴子神经质地走来走去,这边挖挖,那边挖挖,好一会儿才说:“老白,这里的草地恐怕是被人用硫黄岩给圈起来了。” 我问:“圈它干吗呀?” 猴子说:“蛇怕硫黄,这样做估计是因为这里的蛇。” 我问:“蛇?蛇怎么了?” 猴子说:“你傻呀!蛇怕硫黄,用硫黄岩把这草地四周圈起来,蛇不就不敢进来了!这就相当于,有人把这块草地圈起来,防止蛇进来!”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说:“你小子就别扯了,谁脑子有毛病呀,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砌石头,还他娘的防蛇,我看防死人还差不多!” 猴子不住地往草地深处看着,说:“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恐怕有人在这里设计过什么东西,很怕蛇进来……” 我冷哼着:“管他娘的什么圈蛇不圈蛇,只要不把咱们哥儿俩圈起来就好办!” 猴子不放心,提着棍子说去附近看看。我守着火堆,把衣服烤干了,边用树枝抠掉衣服上结的泥壳子,边跟猴子说话。说了一会儿,没见猴子回应,再一转头,却发现火堆旁空荡荡的,猴子没有了。 这可真是邪了,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这么会儿工夫,猴子墙高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连喊了几声“猴子”“猴子”,却没有人答应。 我越想越害怕,赶紧收了堆树枝绑在一起,做了个简易的火把,在河滩上喊着猴子,四处找着。明晃晃的月亮钻到了云层中,空荡荡的草地上起了一层白雾,白雾中影影绰绰的,仿佛有无数个影子在晃动。旁边,流淌了几百万年的河水哗哗直响。 空荡荡的河滩上,冷风直往脖子里钻。我心中也有些发毛,猴子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往前走了一会儿,我突然看见水潭旁的大石头上立着一个黑影。我一下站住了,试探着叫了声:“猴子?” 黑影发出了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个黑影肯定不是猴子,他是谁? 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我想起在三门峡看到那条老狼的事情。别又是那样的东西!我赶紧在地下摸了块大石头,想着如果还是条老狼,那老子也豁出去了,先给它一下再说!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弹,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看,那身影靠在石头上,头上戴着一个破草帽,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拾荒的老头。老头?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来的老头? 一瞬间,我心里转过许多个想法。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老头?这老头究竟是人是鬼?我当时吓得两腿都发软了,调过头就想往外跑,这时候就听见那个黑影低低叫了一声:“老白?” 那声音含含糊糊,听得我一愣,有点儿像猴子压着声音说话。知道我姓白的,也就猴子了。我才放了心,猴子这死小子不知道在哪儿捡了顶破草帽,藏在那里吓唬我。我刚才被吓得半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压住火气叫了声:“猴子?”那边“嗯”了一声。 我大步走过去,狠狠骂着:“你个挨千刀的猴子!这黑灯瞎火的,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我刚要掀掉他的破草帽,后面突然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老白?!” 这声音清清楚楚,一定是猴子不错,我随口答应了一声,脑子突然嗡地一下炸开了。后面那个人要是猴子,那这个戴破草帽的人又是谁?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面那人一把拉住我,猛一拽,把我从石头跟前拉开了,说:“老白,快他娘的跑!” 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也觉得事情太过古怪,赶紧跟着猴子跑。跑了没多远,我觉得事情不对,一下子站住了,仔细审视着他。这人确实是猴子,不过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拿不准,他要是猴子,石头后面那个又是谁呢?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警惕地说:“你真是猴子?” 猴子眼睛瞪得比牛还大,说:“哎!你个老白,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说:“你别过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猴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说:“咋认识的?那年去黄河滩上钓鱼,你小子抢了我的鱼,还跟我干了一架!” 我这才放下心,没错,这个猴子肯定是真的。 我突然想起那个黑影,再往后一看,石头后面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我正惊讶,猴子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什么都不要说,赶紧跟他走。 他拉我回到篝火处,将篝火重新点着,只是不说话。 我心里紧张得要命,总觉得眼前的猴子有问题。刚才他竟然突然消失,现在又突然出现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偷眼看看他,猴子正歪着脑袋想着什么。看他那副样子,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我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河滩上折了根芦苇,做了个简陋的烟斗,从地下捡了几片干叶子,就着火堆点着,抽了起来。烟头忽明忽暗地亮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猴子闷声问我,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点点头,心想,我不问他,他反倒问起我来了,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要说什么。猴子接着问我,刚才遇到的是不是个戴破草帽的老头。我的心一下子揪住了,忙问他:“你怎么知道?” 猴子半晌没说话,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才慢慢说:“老白……我跟你说……说件事,你别害怕。”我点点头:“你说。”猴子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说出来你可别害怕……我也可能看花眼了。当时风那么大,看走眼了也正常。”我越来越糊涂了,问他:“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猴子絮絮叨叨地说:“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有点儿肚子疼,就找地方上了个厕所。你也知道,这里都是光秃秃的,就河边有点儿芦苇叶子,我就走远了几步。” 我打断他:“你快拣重要的说。” 猴子接着说:“好,好。我这边完事后,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还以为是你,就跟过去了。那个人走得很快,最后就不见了。我还奇怪,走过去一看,结果发现,结果发现……” 我着急地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你小子快说呀!” 猴子盯住我的眼睛,说:“那个人影突然不见了,我前面只有一块石碑!” 我说:“一个石碑让你怕成这样?” “那个石碑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就是那个戴着破草帽的老头。” 我拿烟的手一哆嗦,差点儿把烟头掉在地上,问他:“你,确定那是一个戴着破草帽的老头?” 猴子使劲儿点点头,说:“我确定!” 我直起身,问他:“为什么?” 猴子死死盯住我的眼睛:“我刚才找……找你的时候,他、他……他就在石头后面。” 我浑身一个激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脸上全是汗,头发根根直立。 冷风吹过来,火光跳动着,突然爆了一声,火光映在猴子脸上,煞白煞白的。 我想了又想,觉得不大可能,猴子肯定是看走眼了。 这段时间,我虽然在黄河里见过不少怪事,但是老黄河里的东西怎么古怪都正常。你想呀,黄河流淌了几百万年,那里面啥玩意儿没有?那大王八长得像船一样大,蛇长得像龙一样大,怎么都可能。但死人复活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内心中也是不相信的,除非这草地里真像宋姨说的——有鬼。 猴子也有些紧张,哆哆嗦嗦地说自己可能看走眼了,当时风那么大,估计石头后面是只狼也说不准! 我点点头,说咱们得小心点儿,在这茫茫草原里,要是碰到狼群,那可顶不住啦! 猴子说:“没事儿,狼怕火,只要这堆火不灭,狼就不敢过来!” 两个人围着火堆坐着,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当时和大脑壳坐在黄河古道边上等着死人脸的情景。只可惜上河村整个被黄河给淹没了,也不知道大脑壳有没有逃出来。想想心里有些难受,索性安慰着猴子,说狼这东西邪,给他讲了一个我爷爷以前在大兴安岭经历过的事件。当年我爷爷在长白山寻金的时候,晚上睡在老树上,半夜醒来时就看见树下游动着一盏盏幽绿的油灯,就像鬼火一般,那就是狼眼。我爷爷倚着树杈坐起来,先掏出在满洲里跟老毛子换的牛皮酒壶喝上一口,然后眯着眼掏出腰中别的王八盖子,朝着狼眼啪啪几枪,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树下就躺着一堆狼尸。 大荒年,赶上大白灾,大雪封山,七八级的白毛风呼啸肆虐着山林。狼群都找不到吃的,整夜整夜嗥叫着。山中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加固,用铁棍子牢牢顶住,藏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 东北的窗户都是双层的,上面结了厚厚一层冰霜,只能看到一个浑圆的月亮。深夜中偶尔有人咳嗽,然后牛、羊闷哼一声,就没有声音了。要是赶上月亮天,你趴着窗户看,也许就能看到狼赶羊。狼赶羊是一绝,它用牙咬住羊脖子上的皮,用尾巴抽打羊,尾巴朝哪儿抽,羊就往哪儿走。一个晚上的工夫,羊圈里的羊就被狼无声无息地赶完了。 狼是一种很邪的动物,关于它的传说很多。最可怕的就是瞎了一只眼的独眼狼,那种狼简直成精了,会伪装,会思考,甚至还会和你说话。挖参人或采药人下山时,都会在手中紧握一把柴刀。据说有一个人一路小心谨慎,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看到前方村落里冒出来的炊烟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时候,前面过一条河就是村子了。那个用青石板搭成的桥下有一个戴着破草帽的老人在钓鱼,身上披着一件普通的灰布褂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出来是谁。 这人从桥上过去的时候,那老人还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的嗓子有些哑,声音也有点儿含糊。这人着急回家,随口答应了一声。谁知道老人突然站起来了,在他后面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人刚要回头,突然想起一个老辈人的传说,先低头朝后看了一下,就看见地下拖着一条粗大的尾巴,身后也传来一股浓重的腥臊气,还有脖子后面热辣辣的热气。 原来那个所谓的老人根本不是人,它是一只狼。这只狼吃掉了老人,披上人的褂子,戴上草帽,就在石桥下候着落单的人。这时它早张大了嘴,只要人一回头,它便会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这就是最恐怖的狼搭肩,狼一搭上你的肩,你的半只脚就踏入了阎王殿。要想回来,就要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千万别回头,要猛然蹲下身,拽住狼的两条后腿往后拖。狼吃不住劲儿,会摔倒在地上,这时候赶紧用硬物击打狼腰。狼是铜头铁身豆腐腰,腰是狼的软肋,一旦被击中,狼就瘫了。 我和猴子互相鼓励着,终于用理智压倒了恐惧,渐渐恢复了信心。两个人扯着话,说要是那匹狼跟来也不错,咱们一刀宰了它,还能就着火堆烤狼肉吃!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踢踏的声音。 这声音很奇怪,就像是有人在胡乱敲打着草地,又像是什么东西在草地里乱窜,惊得草地扑腾扑腾地响。 刚才我和猴子互相安慰,好不容易恢复了勇气,现在被这声音一吓,顿时又紧张起来。 猴子看了看我,说:“我过去看看!” 他捡起一根粗树枝,边打着草边往外走。 走了没多远,猴子站住不动了。过了好久,他用一种古怪的语调低低喊了声:“老白……”这两个字说得分外生硬,像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一样,声音都发颤了,在这样空荡荡的草原中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怕。 经过了太行山那次冒险,猴子的神经已经非常坚强了,性格也变得很坚毅。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被吓得舌头都打结了。我赶紧扔下木棍,爬起来往他那儿看,一下子惊呆了,嘴张得大大的,想说什么,可舌头就像打了结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上涌,身子像一下子被扔到了冰水中,一时间透骨寒冷。 在距离我们五六十米远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几个“人”! 月色迷茫,惨白的月光照在草地上,朦朦胧胧的。在猴子正对面的地方,草地深处,那层朦朦胧胧的迷雾中,竟然有几个“人”,朝着我们歪歪斜斜地走过来。 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同伴,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遇到这样的“人”,却让我和猴子浑身发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在这时候,我们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们眼前的这些是人吗? 这些人半弓着身子,走路东倒西歪,有时候还摔在泥水中,之后竟然弓着腰在地上缓缓爬行。这古怪的走路姿势看起来根本不像人,却像是野兽一样。 我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抓根棍子在手里,问猴子:“他娘的,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猴子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口气倒还镇定,说:“先别急,看看再说!” 我急了:“娘的,都鬼上身了,还看!” 猴子说:“我听人家说,人被困在沼泽地里时间长了,缺衣少吃的,慢慢就不会走路了,连滚带爬的。我想,这会不会是迷路的牧民?” 我听他说的有些道理,啐了一口唾沫,说:“嘿,还真邪性了,那就先他娘的看看再说!” 于是我们两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着那几个人慢慢“走”过来。 在等他们过来的那会儿,估计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了。我们不知道那几个古怪的“人”到底是人是鬼,他们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在这里等什么,但是还得等,这可真是一件无比可怕又操蛋的事情! 这事情怎么说呢,唉,真他娘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几个人终于歪歪扭扭地走过来了。 借着月光,我看到那些的确是人。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但是也能看出来穿的是黄绿色的军装,还戴着红袖章。这个我认识呀,那年代到处都在宣传,这是八路军当年的土布军服,绝不会错! 这是自己人! 我正想欢呼一声,过去迎接他们,看了看猴子,他却一动没动,在那儿冷冷地看着那几个人。 我猛然想到,不对呀,这些老兵穿的是旧制军服,还是破破烂烂的。现在哪还有这样的土布军装?我在老照片上看到这些军服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好像还是红军过草地时候的事!天啊,这儿怎么会有当年的老兵?这些老兵怎么又如此怪异? 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不对! 我还在想,猴子低喝一声:“快他娘的跑!” 他撒腿就往后跑。 我哪还来得及想,撒开两条腿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狂跑。当时也顾不上什么沼泽不沼泽了,朝着河边就跑,一路上就觉得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几次都踩在了泥沼里。好在我跑得太快,脚在地上落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陷到泥里就拔了出来。我好几次被草根绊倒,摔得嘴巴里吃进了好多泥,都顾不上抠出来。 虽然一路上险情不断,但好在我们福大命大,没有踩在泥泡子里。跑了很久,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跑下去,估计还没被那些人吓死,先被自己给累死了。我忙叫住猴子,让他赶紧停下来,先歇一会儿再说。 猴子也累得够呛,蹲在那里,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吸气。 猴子往后边看了几回,确定那些东西没有跟上来,我们两个才松了一口气。 这深更半夜的,身后又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我心里乱糟糟的,想问问猴子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忍了忍,还是没问。我想这事情猴子八成也不知道,别两个人越说越害怕,到时候连觉都不敢睡了。 于是,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猴子:“怎么办?” 猴子想了想,说:“那边肯定不能回去了,先在这边凑合一晚上吧。先生堆火,别遇上蛇。” 我们划拉了一些干芦苇,在水边生起了一堆火,火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草原昼夜温差很大,太阳一落山,温度就嗖嗖往下降,我们两人紧紧偎依在火堆旁。风呼呼刮着,刮得火苗乱蹿,点点火星儿飘散在风里。 我想着刚才的一幕,头皮都发麻,像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我使劲儿挠着头皮,忍不住问猴子:“刚才……那些是什么东西?” 猴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不断跳动的火苗,想了想,说:“好像是……人……” 我说:“什么叫‘好像’?!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我怎么看着,那些人像当兵的?你说,会不会是当年长征掉队的老兵?” 猴子摇摇头,说:“长征都过去几十年了,哪还有老兵?就算有,难道几十年了,他们还没从草地里走出去?!老白,我跟你说,别管他们以前是什么,现在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了!咱们要遇不到它们是最好,下次遇到了,一准儿要拼命!” 我听他说得严肃,结结巴巴地问他:“猴子,你刚才是不是看清他们的模样了?” 猴子也有些拿不准:“我当时是想看看他们的脸,别真是自己人,那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谁知道,我在那里看了半天才发现,他们军帽底下光秃秃的,根本没有脸!” “没有脸?”我吃惊了,这人脸长成什么怪样子,甚至烂成一堆烂肉都能接受,但是怎么可能啥都没有? 猴子点点头,有些恐惧地说:“军帽底下黑洞洞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反正看起来就是个黑窟窿。” 我也浑身直冒冷气。这军帽下什么都没有,难道是鬼魂在顶着一身旧军装走动不成? 想起那几个人那样古怪的走路姿态,我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又朝来时的路看了看,生怕它们再追过来。 猴子说:“我听人说,有的人死后尸体不烂,还能来回走,这就叫魃,得请道士拔魃才能拔掉!” 要是以往,我听了猴子这话,一准儿要笑话他。这时候真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反而没了主意,着急地说:“这他娘的荒郊野外,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去哪儿请道士呢?” 猴子苦笑着:“别说没有,就算是有,也在破四旧时给关在牛棚里了。”我也苦笑几声,好歹缓过来一口气,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刚好一些,谁知道猴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将我恢复平静的心彻底打入了冷宫。 猴子支支吾吾地,最后说:“老白,那几个人和那时你遇到的那个……一样……” 我一愣,浑身的寒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忍不住叫起来:“啊,我刚才遇到的就是这个?” 猴子半天没说话,最后幽幽地说:“老白,恐怕咱们这次真遇上不干净的东西啦。我在想……”他支支吾吾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招上什么东西了?” 我大怒:“放你娘的屁!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老子怕个屁!”硬撑着吼了几声,虚张声势,自己都觉得假得可笑,说了几句就不说了,在那儿想着对策。 当时的气氛压抑极了,我和猴子脸色煞白,谁都没有说话,都在拼命压制着心里的恐慌。死人这东西,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但是死人复活,还能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走,那可真是一件诡异至极的怪事了。 我想起金丝眼镜当时说草原上有鬼时的表情,难道他说的“鬼”,就是指的这些吗? 远处,空荡荡的草原上弥漫开了一层惨白的迷雾。雾气凄迷,向四下里飘散开来,后来竟然逐渐在草原上堆起了一堵厚重的白墙,向着我们缓缓飘移过来。 我说:“坏了,猴子,这是不是宋姨说的吃人的雾?” 猴子也有些吃不准,拉着我往后退,说不管怎么样,先避开这些白雾再说。 雾气越来越大,铺天盖地洒下来。这么浓的雾,仿佛是突然从地底下渗出来的一样,阴冷潮湿,古里古怪,像一堵墙一样,从后面渐渐朝我们推移过来。 宋姨当时告诫过我们,人可能会在雾中消失。我们自然不敢以身试法,赶紧捡了火把照着路,不停地往后撤。 雾气很快涌了过来,我在前面举着火把带路,猴子跟着我。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跌了一跤。雾气一下子蹿上来,把猴子给淹没了。 我一下子急了,擎着火把就大叫着冲了过去。没想到雾气一下子散开了,围绕在我们身边,不停地打着旋,但是并没有淹过来。 我问猴子:“喂,你没事吧?” 猴子叫道:“老白,你快跑,这白雾里有东西蜇人!” 我不管什么蜇人不蜇人的,伸手就拉他,拉了一下又一下。猴子这才站起来,说道:“咦,白雾怎么退下去了?” 我看了看,原本淹没了猴子的白雾真的退了下去,我们周围一点儿雾气也没有了。我左右看看,浓厚的白雾还在不远处,而且越来越厚。用火把照了照,那雾就像是一堵厚厚的白墙,连火光都透不过去。 我说:“他娘的,我终于知道草原上为啥没生命了!” 猴子说:“为什么?” 我说:“都他娘的被这些白雾给吃掉了!” 猴子说:“不对,我刚才被裹进白雾里,白雾里有什么东西不停地蜇我,现在怎么没有了?” 我照了照,猴子脖子上、胳膊上通红一片,仔细看看,都是一个个细小的疙瘩,像是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疹子。我不由得暗暗咂舌,猴子刚才被裹进白雾里,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身上就被蜇了那么多疙瘩。要是有人被困进去一会儿,还真可能被白雾给“吃”掉,从而消失。 不过,这些白雾为什么突然不敢靠近我们了呢? 猴子叫道:“火把,这白雾怕火把!” 我一拍脑袋,对呀,这白雾阴冷阴冷的,应该怕火才对! 我小心试了试,举着火把试探着朝白雾猛一靠近。白雾像触电一般急退,浓雾中一下子空出一条路来。 我和猴子大喜,一路挥舞着火把,终于杀出一条通道,逃到了白雾外面。 虽然我们顺利从白雾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但白雾却很古怪,既不很快扑过来,也不停止,像有意识一样,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 我跟猴子不停地往后退,想想就心里一阵火——他娘的两个大活人,今天竟然被白雾赶着跑,说出去真是没脸见人了! 猴子退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说道:“妈的,这白雾不对!” 我说:“太他娘的不对了,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雾还会追人的!” 猴子死死盯住白雾,说:“老白,咱们分头走,看看会怎么样?” 我答应一声,我俩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走,也想看看这白雾怎么办,难不成还会分头捉拿我们? 真是邪了门了,原本一直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我们的白雾城墙,竟然分出了一面墙,朝着猴子那边压了过去。 猴子也愣住了:“这些白雾难道真的有意识?” 我骂道:“这也太邪门了吧!难道这白雾成精了,想把咱们赶到敌人的埋伏圈里?” 猴子也面色凝重,说:“老白,我怀疑这白雾是要赶咱们去什么地方。” 我说:“他娘的,它想赶咱们去哪里?” 猴子说:“我不知道,但是它好像要把咱们赶向被硫黄石圈住的那块地方。” 我说:“我听我爷爷说过,狼有时候翻进猪圈里,就会骑在猪身上,咬住它的耳朵,指挥它跑到深山里,然后吃掉。这他娘的白雾会不会也要把咱们赶进它的老巢,然后慢慢吃掉?我看这白雾是邪乎啦!要不然咱们分头跑吧,趁着它还没包进来,谁跑出去算谁的!” 猴子摇了摇头:“草原这么大,要是跑散了更要命。没办法,现在只能往后退,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们两个人擎着火把,跟着雾气往后退。退着退着,我脚下一踏空,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响,身子差点儿滑倒,好在猴子拉了我一把。我用火把四下一照,说:“这是那个水潭,咱们又回来了!” 猴子脸色也变了,说:“妈的,这白雾把我们赶了回来!” 我也被这些古怪的白雾弄得有些紧张,又怕会出来僵尸怪,紧张得要命,问猴子:“怎么办?” 猴子脸色凝重,说:“别急,咱们先试试,看看这白雾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退回到水潭边,周围都是沼泽地。这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到沼泽地里,连影子都没有。 我们已经无路可走,要是白雾再逼过来,我们两个人就索性冲进去,管他娘的消失不消失,总比被它放羊一样赶着,累死或者陷死的好。 没想到,到了水潭边,白雾竟然不再移动,就笼罩在水潭上,水潭看起来像是一座浮在半空中的雪山。 诡异的雾气盘旋在水潭上空,越积越多,最后竟然形成了一座云山,在水潭上悠悠转动着,看起来古怪又神秘。 我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草原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啪嗒啪嗒的声响。 第五章 长征中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在这宁静的草原中,除了风呜呜刮过草原,连一丝虫子叫声都没有,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我的神经本来就绷得紧紧的,猛然听到这声音,吓得差点儿摔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问猴子:“这……这是什么声音?” 猴子冷静地说:“快把火把扔水里。” 我才反应过来,在这黑漆漆的草原上危机四伏,黑暗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危险,我们的火把形成了最大的靶子。 火把立刻被我扔进了水里,火光就消失了,我们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猴子一把拉住我,两个人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朝远处看着。 猛然熄灭了火把,我还不适应,使劲儿揉了揉眼,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混合着木头烧焦和潮气很重的河水味。 随着火把熄灭,远处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也立刻停止了。周围一时间很安静,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不敢对猴子说话,总觉得周围的草丛中像是隐藏了什么怪物,随时都会跳出来一样。我手里紧紧抓住那把折刀,心扑腾扑腾跳着,几乎要跳到了喉咙里。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忍不住出声的时候,那古怪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了。 这一次我们仔细去听,只听见那声音啪嗒啪嗒,很有规律。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 我伸头努力朝前面看去,月光下影影绰绰,草地上蒙了一层雾,白蒙蒙一片,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猴子侧耳听了听,说:“咦,是马蹄声!” 我一愣,顿时一拍大腿,对,这他娘的就是马蹄声!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就是马蹄铁踏在草地上的声音嘛!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有马蹄声就说明有人,在这个鬼地方,我最渴望见到的就是人,不管他是敌是友,总比在草原上对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要好得多吧! 不过我也有些担心,我们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荒草,还有裹着绿毛翻着水泡的臭水泡子,哪有半个人影?再说又是这样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来的是什么鬼东西?说不定,那草原上的野马也成了魃,就是那鬼东西呢! 猴子冷笑着提醒我,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让我招子放亮点儿,看着情况不对就赶紧跑,别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去! 黑暗中,我绷得紧紧的,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我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石头,想着那来的人要是不对劲儿,别管他三七二十一,老子先给它吃块石头再说!可是结果却出乎我们的意料,谁也没想到,来的人却是宋姨。 宋姨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在夜色中奔来,头发上都蒙了一层水汽,见我和猴子安好,才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宋姨为什么过来,结结巴巴地叫了声:“宋姨……你怎么来了?” 猴子也表情复杂地看着宋姨,没有说话。 宋姨并没有回答我,她麻利地跳下马,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直接问我们:“你们遇到它了?” 宋姨说的“它”应该是魃,我连忙点头,说:“遇到了,遇到了!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宋姨点点头,说:“我都忙得忘了,多吉晚上赶羊回来发现月亮圆了,才提醒我,今天是十五。每到月圆的时候,这白毛子就会出来。我赶紧过来寻你们,好歹找到你们了。” 我惊魂未定,问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宋姨皱着眉说:“这东西谁也搞不懂,西藏人叫克朗,就是咱们说的僵尸。” 我说:“天啊,这个是僵尸?!还真有僵尸?” 宋姨点点头,说:“我以前也不信。有一次春天接羊羔时下了大雨,羊群被大雨冲散了,跑到了草原深处。当时跑了几十只带羔的母羊,草原晚上冷,羊要是找不到,一夜就都给冻死了。我和多吉点着火把找到半夜,只顾着到处找羊,也忘了看月亮圆不圆,最后就碰到了那东西!” 我连连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差点儿被它吓死了。”又问宋姨:“它们不会追过来吧?” 宋姨看着远处雾气弥漫的草原,说:“不会,它们就在湖边一带活动,从不出来。” 这时候猴子问道:“宋姨,这些白雾是怎么回事?” 宋姨看着白雾,严肃地说:“这些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白雾,千万不能碰到白雾,不然人就会消失。” 我叫道:“那咱们还不赶紧跑?!” 宋姨说:“没事,这些白雾一遇到水,就不走了。你要是在草原上遇到它,就赶紧朝着水边跑,准没错!” 猴子问:“这些白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会追着人走?” 宋姨说:“那就不知道了。草原上的老人说,这些都是死在草地上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草地上四处飘荡。草原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猴子说的宋姨的可疑之处,一时间不知道究竟相信谁才好,在那儿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猴子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宋姨,问道:“宋姨,当年我母亲和你是不是不和?” 宋姨的表情明显一僵,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说:“没什么呀,都是革命同志,一起走过来的老姐们儿,有什么不和的?” 猴子摇摇头,说:“不对。我当时提起我母亲的名字,看见你神情有些不对,不像是谈起老朋友的样子。” 我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宋姨听说猴子的身份后,明显一怔,说话都不自然起来。当时还没觉得什么,这时候被猴子一点破,我才觉得不对劲儿,难怪猴子不愿意在那里多待。 宋姨却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先生堆火吧,生起火,那些……东西就不敢过来了。” 猴子一下子站起来,说:“我不怕僵尸。” 宋姨一愣:“那你怕什么?” 猴子冷冷地说:“我怕有人害我。” 猴子直接挑明白这个话题,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站在宋姨和猴子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尴尬得要命。 风呼呼吹了过来,宋姨垂下手中的缰绳,眯着眼睛看着茫茫的草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很久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们,当年她和猴子母亲之间确实有些过节,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管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怎样,她是不会把我和猴子怎么样的。 猴子还是不放心,坚持问宋姨当年的事情。宋姨踌躇了很久,终于坐下来,给我们讲述了当年发生过的一段极为隐秘的事情。 她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不管对谁,甚至是多吉,我都从来没有讲过。这次要不是你们死活要问,我肯定是要把它烂在肚子里的。其实这也不是我要故意保密,只不过这件事情太过离奇,我就是对别人讲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 她凄凉地一笑,捋了捋额角一绺被风吹乱的头发,感慨着。许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对别人讲过这件事情,结果就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提起这件事情,宋姨很激动,也很伤感。她絮絮叨叨,好多地方讲了好多遍,好多地方又有些含糊不清。我们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了当年发生的那件怪事。 宋姨说:“大家都知道,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最苦的就是爬雪山过草地。其实好多人都不知道,红军一共过了四次草地。当年,我们过草地时跟的是徐老总带的队伍,红四军,那是红军第三次过草地。 “要说起二万五千里长征,那可真是累,累得浑身流的汗水都带着血丝,感觉一辈子的精气神都成了汗流出来了。饥饿、干渴、追兵、野兽、雪山、沼泽、冰雹、酷热,哪一个都能要了人的老命。但是这里面最苦最累的并不是敌人围剿,也不是四渡赤水、过草地、飞夺泸定桥,而是爬雪山过草地。 “好多人都说过草地、过草地,其实当年红军过草地到底是什么情景,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没有走过草地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草地的可怕的。 “可能好多人会以为,不就是草地嘛,那有什么可怕的? “这若尔盖草原的可怕,要从源头开始论。 “若尔盖草原地处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过渡带,是一片高原中的独特盆地,可以说在全世界都是很独特的。 “后来我专门查过资料,若尔盖这块草地有多大呢?其实不大,差不多五百多里长,三百多里宽,海拔在三千五百米左右。谁也想不到,在这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竟然隐藏了那么多常理无法解释的东西。 “当年我们过若尔盖草地时,地形比现在可怕得多。那时候雨水大,草地上全都是臭水泡子,上面看着是厚厚的草,一脚踏下去人就陷得连影子都没了。越往里走越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茫茫的川西北无人区。 “在川西的无人区深处,墨曲河和葛曲河蜿蜒流过。草原上地势低洼,水流不过去,最后在草原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水泡子下长满水草,形成了厚厚的草甸子。一年又一年,草甸子上长满了藏蒿草、乌拉苔草、海韭菜,看起来就像是茂盛的草原。谁也不会想到,在那些茂盛的草甸子下,隐藏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地。 “沼泽地到底有多广,这个没有人丈量过。沼泽地到底有多深,也没有人计算过。反正那里常年笼罩在浓雾下,气候无常。天空原本有毒辣辣的太阳,可能一转眼就下起了鸡蛋大小的冰雹。水和雾气笼罩在一起,好多人分辨不清方向,就陷到了沼泽里。一个人陷进去,后面的人伸手去拉,往往几个人就一起被带着陷进去了,连骨头都找不到。 “草地的水都有毒,不能喝。伤口碰到这水,都会红肿、溃烂。好多人挣扎着走出了草地,最后却死在了伤口溃烂上。 “进草地时,红军募集到的粮食明显是不够的,每人才分到几斤青稞面。天还冷,气候时好时坏,一会儿太阳晒得人皮肤疼,转眼间雨夹着冰雹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天太冷,炊事班扛着铁锅,每到一个地方就赶紧烧沸开水,再煮上辣椒水和烧酒,看有人昏倒了就赶紧给灌一口,不然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晚上,战士们在草地上露营,这才更可怕。草地的河水很古怪,白天还没什么,晚上可能因为下了场雨,河水会突然暴涨,将河边的人全部卷进水里冲走。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不敢睡,只好两人一组,怀里抱着枪,背靠着背休息。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好多组,甚至是整整一个班的人,全部身体僵硬地背靠背躺在那里,都被冻死了。 “唉,当时有一首诗,叫作‘风雨浸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现在看来,这首诗有点儿老掉牙了,但是当年我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宋姨凄然地笑了一下,感慨着:“人老了,就剩下这点儿回忆了,絮絮叨叨,老说这些没用的,你们也听烦了吧?” 我和猴子赶紧使劲儿摇头,说:“不烦不烦,我们这次本来就是要寻访革命踪迹,还要感谢宋姨给我们上了一节革命传统教育课呢!” 宋姨说:“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说起那个地方,我的反应那么大。你既然是粟沐的孩子,我也不好隐瞒什么了,就让我告诉你当年的一些事情吧。 “当年我还是卫生员,最后随三十军过草地。每年七月至九月是草原的雨季,这时候草原上常常会连续下几天几夜的大雨,雨水倒灌进草地,让大片大片的草地彻底变成沼泽。水连着草,草掩着泥,用探路棍都试不出来底下到底是结实的路面,还是塌陷的沼泽。 “我们就是在这个季节来到了这里,经查理寺进入草地,在安曲附近渡过嘎曲河,经上壤口、龙日、干满塘、阿衣果木康、色既坝(今色迪坝)、年朵坝进入包座河谷,走过了‘腊子塘’‘分水岭’‘小森林’,就到了最困难的‘色既坝’‘后河’。 “那时候缺衣少粮,还有国民党军围堵,天气忽冷忽热,好多人得了怪病,也没药医治,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死去。很多战士晚上抱着枪睡着了,天亮后还是保持睡觉的姿势。推一下才发现,他早已经在晚上不声不响地死去了。还有人传言,在草原深处的大雪山中隐藏着一种怪物,会趁着晚上偷偷出来吃人。这谣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失踪。据说一些战士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愿意拖累别人,所以趁着晚上默默走入了草地深处…… “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很怕死,常常害怕自己晚上一合眼就再也起不来了。那时我的脚后跟被磨烂了,又沾了雨水,连脚腕处也跟着溃烂了,走一步就像针扎一样疼。每天晚上,我躺在地上,都不想再起来,想着干脆就这样算了吧,我肯定走不出这块草地了,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趁着晚上投河自尽算了,还轻松点儿。 “好在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有一个好姐妹,就是你妈妈。她一直鼓励着我、支持着我。她借口为了方便晚上照顾我,和我像守夜的战士一样,背靠背一起睡着。这样我晚上有一点儿响动,她就能觉察到。就这样,在她的守护下,我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也逐渐鼓起勇气一步步挨过去。 “不过后来几个晚上,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几次早上醒来,背后都有泥。这个要解释一下,我和她晚上是背靠背睡在一起的,两个人相互支撑着,一晚上直挺挺地靠着,谁都不能起身,不然失去平衡,另外一个人就躺在沼泽地上了。沼泽地上又冷又湿,很容易生病,所以我和她都是硬挺一个晚上。但是连续几个晚上,我背上都有泥,说明她半夜肯定起来过。但是我问她,她又不承认。我当时也有点儿生气,就做了一点儿手脚。我找了一根草藤,一端拴在我的小指头上,一端系在她鞋带上,想试试她晚上到底有没有出去。 “结果到了后半夜,我就觉得小指头被牵动了。我一个激灵醒来,先回头看看,她还是老老实实睡着,一动也没动。估计是她做梦时动了一下鞋子,牵动了我的手指。我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晃晃头,想继续睡,却发现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大块浓得像石灰水一样的浓雾。浓雾像一堵墙一样,看起来结结实实的,慢慢朝着前面移动过来。虽然这雾气古怪,但是草地上古怪的事情多了,我倒也没觉得十分害怕,反而迷迷糊糊睁开眼,想看清楚那雾气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我就发现那雾气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呢,那浓雾恍恍惚惚,就像里面有一个黑影子。那影子非常大,在夜色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怪物伏在河边……我当时看得很清楚。那时候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月亮打雾里照过来,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影子。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一块石头,谁知道它后来自己动了一下。 “不对,这是个活的东西! “我才吃惊了,刚想喊,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守夜的小战士,就给压住了。毕竟大家行军都很累了,你一喊,所有人都被吵醒了,虚惊一场就不好了。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儿。第一就是守夜的小战士当时全部围在我们身边,背靠着背,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我们这些女人保护在里面;第二就是这里的地形不同,河水不宽但是水流很急,水下还有深厚的淤泥,晚上还常常下大雨。一下雨,河水就暴涨,很容易将河边的人冲进河里,人马上就没命了,所以晚上谁也不敢靠近河边;第三,那个黑影看起来,不仅要比一个人大很多,甚至比老总骑的大马还要大得多。 “这是一个草地上的怪物! “我再联想起这些天在草地上不断失踪的战士,想着他们该不会就是被这只怪物给吃掉了吧? “我当时吓懵了,浑身冰冷,一动也不敢动。等害怕劲儿一过,心里也暗暗活动开来,想着周围都是战士,我要不要大喊一声,让战士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觉手指头上的草藤被人使劲儿拉动了一下,而后又使劲儿拉了一下,草藤就断了。我当时清楚地感觉到,粟沐慢慢错开了身子,回头看着我。我心里很慌乱,赶紧闭上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虽然闭着眼,但是也能感觉到她直勾勾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轻叹息了一下,用手小心托着我,将我放到了地下,然后离开了。 “这时候我还没多想,心里还想着看看,看看,她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看我一准儿抓住她,看她还不承认自己晚上起来过!然后我又想起河边古怪的影子,赶紧起来,想提醒她,却没有想到,后来竟然会发生那样一件离奇的事情。” 宋姨叹了一口气,感慨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算在今天,我也一直怀疑当时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一幕确实让人不敢相信。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这样……” 宋姨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仿佛也在嘲笑当时的自己。 我咽了一口唾沫,着急地问:“宋姨,到底怎么了?” 宋姨说:“当时,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她……她好像和那个黑影连在了一起。然后,然后……然后她就消失了……” “啊?”我和猴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消失了?” 宋姨有些心神不宁地点点头,说:“是,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我也听得惊心动魄,说:“那……那个黑影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姨摇摇头,说:“我当时也想知道晚上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也去河边看了看,发现河边一人多高的草都被什么东西给压平了。看来昨天晚上我不是在做梦,真是有一个大东西在草地里趴过。” 猴子问:“宋姨,那你有没有汇报上去?” 宋姨苦笑着:“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那咋还能不上报呢?我汇报给了连长,连长开始不信,觉得我肯定是饿昏了头看错了。当时每天都失踪好多人,也没有精力去管谁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好在当地的向导听到这个故事,忙朝着雪山拼命叩头,说那是雪山上下来的神怪,是雪山发怒了。 “连长觉得事情古怪,赶紧上报给了团部。团部了解情况后,还是很重视的,想要派一组人去草地深处寻找。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粟沐却突然间出现了。” 我一下子吃惊地站起来:“这……她怎么又出来了?” 宋姨摇着头,说:“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间出现了。就在团部已经安排好人,打算向雪山进发时,她就打着哈欠拢着头发从外面慢慢走过来了,边走过来还边跟我打着招呼,就像她刚刚睡醒,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我当时又惊又喜,赶紧上去拉住她的手,问她没事吧,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把我给吓坏了! “她却吃惊地看着我,说她昨晚上一直好好在那儿,刚才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解手去了,还问我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她。 “我当时脑子里轰隆一声响,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团部的人看到这样子,以为我是在无中生有,也很恼火,低声训斥了我一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军令如山,开不得玩笑。下次我要是再这样,就要按照谎报军情处置——这可是大罪! “我拉着粟沐的手,小声问她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她却什么也不肯承认,偏说我昨天晚上肯定是看错了。 “我反复问了几次,粟沐都不承认。我心里也是一片冰冷,想着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她消失了,早上又哪里都找不到她,她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再看看她,原本苍白干枯的脸,现在却红光满面,显得红润也有光泽,仿佛在一夜之间恢复了活力一般。 “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可怕。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半夜成为了吸人血的妖怪,所以一夜之后才会变得那么年轻妖媚。 “不管怎么样,我对她开始渐渐留意起来。她一定是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古怪的事情,所以才不敢承认。 “我一回头,就看见粟沐那张红扑扑的脸对着我鬼魅地一笑,看得我胆战心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个晚上,我一直提心吊胆,想找个理由不和粟沐一起背靠着背睡。我实在是害怕,就在那儿磨磨蹭蹭,装着在做事,不愿意睡觉。就这样折腾到了下半夜,我困极了,自己坐在地上,用手臂支撑着脑袋打盹。半醒半梦之间,从后面突然伸出来一双手,一下子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人肯定是粟沐,她来杀人灭口了。 “我拼命挣扎,去掰她的手,却被她越勒越紧,怎么也掰不开。我的脖子都要被她勒得断掉了,喉咙里像火烧一样,胸膛简直要炸开了。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曾经听一个练过武的僧兵说过,人要是被勒住了脖子,手使不上劲儿,掰对方的手是掰不开的,这时候就要拼命去掰那人的指甲。指甲很脆弱,用不了多大劲儿,就能把它给掀掉。对方吃不住疼,就会松手。 “当时情势逼人,我想都没想,摸到她的指甲缝,狠命一掀。就听她‘嗷’一声叫,松开了我。 “我护着脖子往外就跑,觉得脖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掐碎了,里面堵了好多东西,想吐又不敢吐。我拼命吸了几口气,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大喊着‘杀人啦!救命啊’。 “值班的战士一下子醒来了,哗啦哗啦把枪上了膛,就朝我跑过来,喊着‘谁?什么情况’。 “我护着脖子,哭起来,说粟沐想杀我,她刚才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差点儿就把我给掐死啦! “战士们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有些迟疑。但是仅仅凭我这么一说,就认定自己的战友是坏人,也有些武断了。就在这时,我们的老连长过来了,他听我说完后,只淡淡说了声,把粟沐带过来。 “粟沐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一脸无辜的样子,问怎么了。 “我狠狠骂道‘你还有脸问怎么了?!我差一点儿就被你给掐死了’。 “粟沐一愣,接着轻蔑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做梦了?你昨天还说我被妖怪捉走了呢’。 “我当时又急又恨,被她这样一憋,急得话也说不出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就听见粟沐无辜地说,估计我是这段时间行军太辛苦,受到了什么刺激,影响了思维,常出现幻觉。医院里就有这样的例子,神经衰弱等都可能出现这样的症状。昨天我还说她被妖怪捉走了,今天又说她要掐死我,估计明天又要说遇到鬼了。 “粟沐叹息一声,说没事了,她不怪我,让大家都回去。 “我见她轻描淡写地几句就把事情掩盖过去了,觉得胸腔里气血翻腾。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哇哇吐出两口卡在喉咙里的淤血。连长怕我出事,忙问我身体要不要紧,让人赶紧找军医过来。 “我呕了几口血,感觉气顺了一些,也理出了一个思路。我知道这时候越急越没用,大家只会把我当成精神病看。 “我想了想,这辈子的机会可能就只有这一次了,要是不想从此被人当成精神病,就一定要洗清我的冤屈。 “于是我定了定神,捋了捋头发,说:‘连长,我没疯,我现在心里很清楚,粟沐她刚才真是想掐死我。不信你看看我脖子上的淤青,我刚才差一点儿就被活活掐死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大叫着:‘她掐我的时候,我把她的指甲给掰断了。你们看看她的指甲,看看她的指甲就知道啦!’ “连长没说话,粟沐也没说话。黑暗中,就听见旁边小河里的流水哗哗响着。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次请求连长看看粟沐的指甲,也算是我最后的机会,请求组织上还我一个清白。 “连长叹了一口气,他请粟沐伸出手,让我们看看她的指甲,就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也好。 “粟沐听我说了那些话后,一开始还有些慌张,坚决不服从。 “她冷笑着,说我这是毫无根据的污蔑和恶意揣测,连长竟然相信我这样一个疯子,不管是个人作风还是领导能力恐怕都有问题。 “这时候,大家都能看出来,粟沐明显很慌张,把手握得紧紧的,不断找借口,拒绝我们查看她的指甲。 “连长也看出不对,他严肃地说:‘粟沐同志,你是老战士了,应该知道咱们部队的规定。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最好配合我们,不然就要按照军队的规定,把你扣押起来再审了。’ “粟沐却还是在那儿胡搅蛮缠,大吵大嚷,把其他几个连都给吵醒了,惹得好多战士纷纷骂着,还有人用火把朝这边照。 “连长没办法,让几个战士押着粟沐走到河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掰开她的手指头看看。 “我满心欢喜,想着终于找到机会还我清白了。哪知道,这时候最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粟沐到了河边,突然间就冷静了。她淡淡一笑,说,‘你们不就是想看我的指甲吗?你们要是看了没有怎么办?’ “连长说,要是没有,他当然要代表组织上向她道歉。 “粟沐说:‘好,那你呢?’ “她问的是我。 “我慨然说,要是我诬陷了她,那就让我不得好死,这辈子都走不出这片草地! “粟沐冷笑着,说了声好,不慌不忙地伸出了双手。战士用火把一照,我当时险些背过气去。粟沐的十只手指如青葱一般光洁白嫩,十只指甲光洁得像贝壳,连一点儿疤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被我掰断了。 “连长狠狠瞪了我一眼,客客气气地跟粟沐道了歉,噔噔地走了。 “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斗不过她,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团部的人一走,我立刻跪倒在她面前,让她现在掐死我,我保证哼也不哼一声。 “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说:‘我为什么要杀你?想想你刚才发的誓吧,你永远也走不出草地啦!哈哈,你永远也别想走出这块草地啦!’ “我失魂落魄地独自待在河边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行军时,我故意落在后面,自己在草地上等着。我知道粟沐肯定会杀了我,不会让我走出草地。我一个人漂泊在草地上,慢慢往沼泽深处走去,想这样自生自灭也好,起码不用被人掐死。 “我开始不再害怕,开始了在草地上的流浪。 “开始的时候,后面行军的战士过来,会给我抛一些吃的。后来人越来越少,草地上就剩下我自己。也有时候,我跟在狼群后面,拾一些狼吃剩下的兽肉吃。我开始变成一个野人,像狼一样,晚上都能看到东西,渐渐适应了草地的生活。 “再后来,西藏的马帮路过这里,想把我带出草地。我说我不能出草地,出了草地我就会死。他们想了想,虽然我不想出草地,但也不能永远在沼泽地生活呀,就把我带到了草地边缘,一个藏汉交界处,让我帮着藏民放羊赶牛谋生。我以前在部队里是卫生员,跟赤脚医生学过一些扎针、放血,也能帮藏民看看病,兼做兽医。就这样,我慢慢学会了藏语,最后遇到了多吉,就跟他来到了这里。” 她回忆到这里,显然很痛苦,但是却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述说,平静得就像是在讲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只不过,越往后,她的语速越快,声音也渐渐高起来,仿佛快点儿说完,她心中的痛苦和恐惧就能快点儿结束。 说完后,她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仿佛也在慢慢回味当年那一幕。 我和猴子都被震惊了,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坚强的女人当时过的是一种怎样的非人生活! 我也明白过来,为什么猴子说出他妈妈的姓名后,她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但当年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她的心上。我们两人的到来,让她怀疑当年那个人是不是又一次回来了。 猴子没想到当年还有这样一桩过节,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宋姨……那个……我母亲她当年……” 宋姨大度地笑笑,说:“没事,没事,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件事情。我们朝夕相处,感情也是很好的。她当年掐我,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当时那个情况,大家都有些神志恍惚了,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现在想起来,也怀疑当年像是南柯一梦,都不敢保证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情早就忘记了,要是有机会见到你母亲,还想跟她叙叙旧,念叨念叨以前的战友情呢!唉,一转眼的时间,你都这么大了。对,她现在可好?” 猴子悲伤地说:“她一直跟着部队走,后来调进了四野,在广西剿匪时失踪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宋姨叹息着:“唉,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呀,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这么多年来,你就和你父亲两个人熬过来的?” 猴子也感慨:“母亲走的时候,我差不多三四岁吧。这么多年来,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早忘了。” 我在旁边听着,也有些不落忍。猴子平时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的乐天派,没想到身世竟然这么可怜。 回头想想,我小时候经常去猴子家玩,还真就没见过他母亲,就他父亲屋里屋外忙着,忙得几乎四脚朝天。现在想想,猴子的童年应该也是够凄凉的。 宋姨没说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俯身在马背上的背袋里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个铁盒子。她小心拂去了铁盒子上的一层白灰,打开铁盒子,里面竟有一个旧时的日记本。她小心地翻看着,最后才从日记本中找出了一张老照片。 她小心递给猴子,说:“喏,中间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就是你母亲!” 猴子很激动。看他那股激动劲儿,我心中突然有些难过,猴子可能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现在想想,猴子从小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父亲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对孩子从来不笑,看起来像个黑脸包公,所以很少有孩子愿意跟猴子玩。猴子好像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不过我总觉得宋姨说得有些玄乎。按照她的说法,猴子母亲应该是涂抹了一层药膏,然后手指甲上的伤马上就好了。这种说法实在太过离奇了。她当年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我觉得这事情里有古怪,问猴子:“猴子,你们家有没有什么祖传的跌打药,涂在身上伤口立刻就能好的?” 猴子被我弄糊涂了,问:“我们家又不开药铺,哪儿来祖传的跌打药?” 我说:“那你妈身上的伤口,怎么一转眼就好了?” 猴子苦笑着:“哪儿有这样神奇的药?要是真有那么管用的药,我们家也不用去黄委会了,直接在街头卖狗皮膏药就成了!” 猴子有些尴尬地问:“宋姨,我想问你一件当时的事情,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宋姨爽朗地笑着:“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尽管问!” 猴子正了正身体,说:“宋姨,您看当年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当年我母亲随身带了一种神奇的药膏,那药膏抹在伤口上,疤痕在几分钟之内就会完全消失不见。您觉得这个可能吗?” 宋姨摇头,说:“这个我早就想过,是不可能出现的。我当时下手很狠,那一下子至少能掀掉一片指甲盖儿。这世上除非有这样的药膏,可以让她在几分钟内重新长出来一个新的指甲,但这是不可能的。” 猴子点点头,说:“那么就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当时袭击您的人,并不是我的母亲。” 宋姨想都不想,直接冷冷地说:“这个绝不可能。” 猴子坚持:“宋姨,您想想,您当时有没有看清楚那个袭击您的人的脸?” 宋姨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当时怕极了,挣脱开后,就拼命往前跑,倒是真没敢往后看……” 猴子点点头,问:“宋姨,您看,当时有没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呢?比如说——我当然是在举例子——您看,有没有可能,袭击您的是另外一个人呢?” 宋姨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这个我心里清楚得很,一定是粟沐,没错的!” 猴子说:“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宋姨脸色变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不自然的语气说:“这种事情,我当然会知道。当时我撞破了她的事情,她晚上又突然间消失了,不是她还会有谁?” 猴子摇摇头说:“这个也不好说……说不准当时还有第三个人。” 宋姨的脸色变了,但是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我见气氛尴尬起来,忙岔开话题,说:“宋姨,您当时多大啊?” 宋姨随口说:“我当时也就二十几岁吧。” 我吃惊了:“这样算算,现在您都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可真不像!” 女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在高原风吹日晒的,脸皮都给吹黑了,看不出来年龄了!其实早就是个老太婆了!” 我见气氛缓和了,也笑嘻嘻地说:“是看不出来,我觉得宋姨现在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 宋姨听我这样说,显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将话题扯到其他方面去了。说清楚了当年的恩怨,我们终于放下戒心,简单商量了一下。宋姨说现在深更半夜的,草原上危机四伏。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先在这里对付一夜,第二天再走。 第六章 死人脸出现 宋姨决定这次和我们一起走一次长征路,再过一次雪山草地,彻底了结过去那个心结,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虽然觉得宋姨突然作出这个决定有些冒失,但是想想,她已经被那件事情折磨了几十年,这次遇到故人的后人,一起重新回到过去的场景看看,想彻底从这件事情中解脱出来,也可以理解。 我四处找灌木生火,宋姨却说木头有的是,让我扒开地下的一层土。我发现地底下埋了一层又一层,全是一根根粗大的木头。 松木又粗又大,我和猴子合力扛出来一根短木头,发现这还是一根带着树皮的松木,差不多有大腿粗细,一米多长。松木埋在地下有些潮湿,但是外面裹着一层油脂,耐烧得很。火一生起来,松脂滴在火堆里,蹿起二尺长的火苗,烤得我们浑身暖烘烘的。 猴子问宋姨,知不知道这地下为什么会埋那么多松木。 宋姨也直摇头,说多吉放羊时说过这地下埋了不少木头,再往下还能挖到不少腐烂的木头,也是松木,还混合了其他什么东西,很古怪。多吉认为这是古代一种祭祀的东西,就没敢碰,她也从来没仔细看过。 我顺口说:“这些松木要是祭祀用的东西,那成本可够高的。这附近又没松树,这些松木怕都是从外地运过来的。” 猴子点点头,说:“要是祭祀的话,这祭祀活动怕是已经持续上千年了。你们看这些新埋的松木,看样子只有几十年。到底是什么祭祀,能够几千年不断,而且一直持续到现在呢?” 宋姨说:“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以前寺院的僧人去我们那儿讲经时说过,当雨水淹没了山谷,草原上会飞起巨大的白鹰。白鹰会指引着远方来的客人,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猴子表情凝重了,问:“白鹰指引人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宋姨点点头,说:“是,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 我也好奇了,说:“什么神秘的地方那么邪乎,还得白鹰指引道路?” 宋姨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围着火堆讨论了半天,怎么也讨论不明白。后来我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地把头垂在膝盖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猴子和宋姨小声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说雪山什么的。我努力想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就彻底睡了过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醒来,我们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就开始朝着皑皑的雪山前进。 走了没多远,猴子突然停下脚步,说:“草地上还有一伙人。” “还有一伙人?”我搞不明白了。 宋姨左右找了找,发现了一个烧尽的火堆。她用脚扒拉开那火堆,火堆里是烧得焦黑的大木头,还散落着一些骨头。她判断着,这伙人应该有十几个,看脚印也是去雪山的。 我兴奋了,说:“那最好了,我们可以赶上他们结伴而行!” 猴子不置可否地看着宋姨,问:“我们要多久才能到?” 宋姨也担忧地看着远处苍茫的雪山,说:“时间还来得及吗?” “时间还来得及吗?”这句话像闪电一般在我脑海中一闪。我突然想起,当时在龟葬城中猴子也是这样的口气,说什么“时间不够了”。他娘的,看来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越想越乱,这两个人明显在什么时候已经达成了共识,要一起去雪山。但是猴子这个王八蛋,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我想去问他,又顾忌着身边的宋姨,在那儿急得要死,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摔摔打打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猴子却还在四周检查着,找了一会儿,他说:“有人受伤了!” 他踢开一堆掩埋的土包,土包中有好多凝结着鲜血的土块滚了下来。猴子用棍子捅开土包,土包中滚出来一个死人。 宋姨辨认了一下他的装束,冷静地说:“马帮的人,像是汉人。” 我说:“马帮的人怎么也到这里了?” 猴子在附近的草地里搜索着。我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不断劝他:“既然这里有危险,咱们还不赶紧撤!我听说好多怪物咬死人后,怕吃不了,就埋在土里,到晚上继续来吃。咱们不快点儿走,说不定袭击人的怪物待会儿就过来了。” 猴子理都不理我,径自用棍子在附近的草地中搜索着,不时挑开一处处草地,仔细查看着下面的沼泽。 过了一会儿,他严肃地指着草地,说:“老白,你看!” 草地的泥沼中,清晰地印着一排古怪的脚印。那行脚印七扭八歪,在那里绕了几个圈,然后摇摇晃晃通向了雪山的方向。 我看着好奇,咂吧着嘴说:“没想到沼泽中还有这样奇怪的动物,看起来这家伙个头不小,估计能有头鹿那么大!” 猴子却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脚印,然后抬起头,担忧地看着远处的雪山。 旁边的宋姨走过来,看了一眼脚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退几步,惊恐地说道:“他来了,他又来了……” 我扶住宋姨,发现她因为恐惧,肩膀都在发颤,忙问她:“宋姨,宋姨,你怎么了?他又是谁?” 猴子也问道:“宋姨,难道说……” 宋姨平息下来,脸色很难看地点点头,说:“当年我们也是这样,队伍中不断有人死去,后来就看到了那个……影子……” 猴子问:“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僵尸?” 宋姨摇摇头:“最开始袭击我们的,就是影子……僵尸是后来出现的……” 我问:“僵尸和影子又有什么关系?” 宋姨顿了顿,说:“被影子杀死的人,就会变成僵尸……” 宋姨的话,简直让我无法接受。 我不敢相信,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中,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鬼魅一般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竟然是僵尸作祟的元凶。 我再三和宋姨确认,这个“影子”和僵尸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或者说影子会不会是野猴子之类的动物? 宋姨却很确定地告诉我,这个“影子”肯定是个有血有肉的东西,但不会是动物,因为她当年在行军时曾经几次在浓雾中见过他。他会发出人一样的冷笑,会思考,甚至会依照环境设计一些圈套害人。 她甚至怀疑,当年和猴子母亲之间的矛盾,就是这个影子制造出来的。 但是这个影子究竟是什么,她始终无法确认。 猴子问:“会不会是当年国民党的残余势力?” 宋姨说,当年也有队伍发现了影子,那时候食物极度匮乏,战士们把它当成了野兽,直接动用了冲锋枪扫射。结果最后清理时发现,子弹全部深深射在了泥土中,什么东西都没有打到。那个影子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了空气中,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来。那支队伍大为惊骇,忙收拾好装备往前走。结果在行军路上,这个影子不断出现,有时候鬼鬼祟祟地跟在队伍后面,有时候潜伏在行军路过的水中,有时候甚至突然出现在军营里。不管他以什么方式出现,总之每次出现,队伍里都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他就像死神一般,怎么也赶不走。 好多不信邪的战士自告奋勇去追击影子,结果都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草地中,甚至尸体都变成了僵尸。渐渐地,大家都将这东西视为不祥之物,尽量离他远远的。他们也很避讳这个东西,私下里就叫他影子。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想着会不会是草地中湿气大,好多地方有瘴气,而瘴气容易迷惑人的心智。部队在连续缺衣少粮的行军过程中压力过大,所以才产生这样的幻觉。这样看来,昨晚遇到的僵尸,或许也是在水边瘴气中产生的幻觉,其实是不存在的。 我刚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家,猴子却在前面俯下身子,叫道:“这里有脚印!” 我过去看,那片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光秃秃的,并没有长草。一个个的小坑里存着积水,泥泞不堪。 在这块泥泞的土地上,清晰地印着一排古怪的痕迹,弯弯曲曲地通向草原深处。 我蹲下身子,问:“这会不会是蛇爬过的痕迹?” 猴子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些会走的东西。” 猴子用了“东西”这个平淡的词,但是也阻挡不住我心中的惊讶。原来猴子说的这行脚印,竟然是昨天晚上那群活死人的! 我惊讶道:“不可能,不可能,这脚印那么小,怎么可能是人的脚印?” 猴子看着脚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缓慢地说道:“老白,一双脚要是腐烂得只剩下骨头,就差不多这么大了。” 猴子的声音越平淡,就越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连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猴子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他是说昨天我们见到的活死人,身体已经腐烂了,恐怕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藏在一件破军服里,所以才会像喝醉酒一样,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他们脚上的肉全部烂掉了,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脚骨,当然会很小,差不多也就这么大。 我又看了看那脚印,脚印上纵横的全是细小的痕迹,看起来真像是一副骷髅骨架在上面走了过去。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要是猴子的猜想正确的话,恐怕我们面临的真是来自地狱的生物了——一副可以自由行走的人骨架,而且还能伤人。 宋姨则看得很开,她说当年红军过草地爬雪山,什么艰难险阻没遇到过?战士们死了一堆又一堆,他们就踩在战士们的尸体上过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我,影子从不袭击单个人或是几个人,他只向团队进攻。我们就这三个人,应该没问题的。 虽然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是我见她的眼睛看着草地时,还是有着一丝担忧。在她看向远方的雪山时,那份浓浓的担忧就更明显了。 猴子也是这样,他现在一天基本上说不了几句话,要么闷头走路,要么就直勾勾地看着远方的雪山,那眼神让我看了都有些害怕。 他们像是在期待些什么,又像是在担心些什么。 我是彻底搞不明白了,两个连影子和僵尸都不怕的人,又在担心雪山上的什么呢? 有了宋姨的加入,前方的道路明显好走起来。 用她的话说,长征时死在这里的战士有上万人,就算是不知道路,顺着战士们留下的尸骨走,也能走出去。 晚上宿营时,我们几次遇到那些古怪的僵尸,就按照宋姨的建议,在营地四周都点起大火。僵尸怕火,而且不管他们晚上闹得多凶,一到天亮就消失了,不知道他们白天藏在了哪里。 我一路上还在担心那些古怪的白雾,不过还好,就像宋姨所说的,白雾只在月圆的时候出现,平时并不会出来,所以并不需要担心。 就这样,我们三人又在草地泥沼中跋涉了几天。宋姨不断催促着我们快走,说现在已经到了若尔盖草原的雨季,随时可能下雨。草原上一旦下起雨来,甚至会连续下上几个星期。到时候草原变成湖泊,我们恐怕要划着小船去雪山了。 虽然我们没有遇到那样恐怖的大雨,但是一路上也零零星星下了几场雨,差点儿把我们折腾死。 草原上的天气非常古怪,一天能变化好几次。早上太阳出得很晚,一旦出来却又把人晒得要死。在这样炽热的天气下,往往几分钟就会黑云密布,雷电交加,劈头盖脸地下一场冰雹加雨。在这空荡荡的草原上,往往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找不到。三个人只好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捂着头,防止被冰雹砸伤。好在这些冰雹大雨下不长,最多十几分钟就结束了,不然我们恐怕会被砸死在这里。 草原上到处都是水泡子,看似厚厚的一堆草甸子,一脚踏下去,直冒黑水,甚至会一下子陷到腰那么深。两只脚成天泡在烂泥水里,几乎泡烂了。 宋姨让我们千万注意腿脚,有任何伤口都要赶紧包扎好。这些草地腐烂的黑水都有毒,当年长征时,好多战士腿脚上的伤口碰到这些黑水就溃烂了,整个人从脚往上烂,走也走不动,就在草地上烂成了一堆白骨。宋姨说,这是因为草原上死的人太多,尸体腐烂在水泡子里,水都有毒了。 宋姨说的话我相信。我在一条溪边取水时,就看见溪水下沉着一块锈死的脚马子,还有散落的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人的骨头,恶心了半天,到底也没敢喝那水。 好在宋姨提前考虑到了这些,带了许多烧酒、辣椒。天冷的时候,我们每人喝口烧酒,嘴里嚼一段干辣椒,好歹也能撑过去。 这段草原之行简直成为了一个梦魇,我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在想着这恐怖的草原之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完,也怀疑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撑下去。 我和猴子还好,毕竟是年轻人,火力大。宋姨明显有些精力不济,在雨水中冷得直哆嗦,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真不明白,她那么大年纪的人,为何要九死一生去雪山中受罪。 猴子和宋姨去雪山,明显有其他重要的事情,绝对不会仅仅是纪念那么简单。他们之间应该达成了什么协议,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还有,草原中另外一伙人又是什么来头,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猴子和宋姨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事情越来越复杂,我却成为了一个局外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很害怕。 我之所以害怕,也是因为猴子的变化。 越往草原深处行走,猴子越冷漠,简直与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猴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了。这个猴子不像以前那样爱开玩笑,有点儿胆小,有点儿贪财,成天嘻嘻哈哈的,却像是一个冷酷又淡漠的人。他开始有点儿像死人脸,但是又不像。 死人脸虽然也是冷冰冰的,一副死人相,却让人感觉放心。因为不管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不会放弃你,都会救你出来。 但是猴子这样却让我感觉害怕,他冰冷的话语也让我觉得寒冷。这个人就像一块冰、一个机器,思维敏捷,做事果敢迅速,却也让人联想到遇到危险后,他会随时为自己考虑从而丢掉你。 这也让我想起在三门峡大山中的经历。当时遇到的危险要远远超过这里,但是因为有死人脸在,我并不担心。 死人脸确实很冷,说话也很欠揍,但是你跟他在一起会很放心,因为他一定不会丢弃你。 这种感觉让我很失落,一路上闷头走着,没有说话。 猴子查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天,说:“我们最好连夜赶路,晚上恐怕会有大雨。” 宋姨没有任何疑问,吆喝着马,立刻开始了行动。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猴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往前走去。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丝毫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我考虑再三,还是拖着疲倦的身体追了上去。不管怎么样,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这已经是唯一一个支撑着我走下去的目标。 我用棍子拄着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腰的草地中,心里一片黑暗。我现在就是一脚踏空,掉到了沼泽中,猴子恐怕连头也不会回,更不要说回来救我! 我一脚响亮地踏进泥水中,泥水飞溅,吃了我一嘴。我狠狠骂了句“他娘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发热。我使劲儿揉了揉,硬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嘻嘻哈哈的猴子,到底去了哪里? 我甚至开始怀疑,在我前面站着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猴子…… 就这样,我们终于来到了雪山脚下,一抬头就能看到原本模糊的影子矗立在前方。有道是“望山跑死马”,那雄浑的雪山看着就在眼前了,但是等我们真走到雪山脚下,还是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当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半山坡的山洞里,准备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进山。 我和猴子都有些兴奋,不管怎么样,终于可以不用再陷入那恶心的沼泽地里,两只脚终于可以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了——虽然可能是踩在结实的冰块上。 宋姨却提醒我们,雪山不比草地,这里其实比草地更危险。雪山主峰海拔五千多米,积雪终年不化;而且气候变化无常,随时会刮起七八级的大风;甚至会突然下起一场暴雨,将人冲下山崖,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当地藏民中流传着一句话:“爬上大雪山,如进鬼门关。若无大圣胆,难以再生还。” 这里还是外围的雪山,真要是到了中心最高的大雪山顶峰,别说是我们,就算是当地藏民都上不去,也不敢攀。在藏民眼里,这些大雪山都是神圣的,是神居住的地方。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去攀登,去亵渎神山。 在藏地,好多雪山都被神话成了神山,不对外开放,甚至不允许外界宣传。据说在那些连绵不断的雪山深处,一个个隐秘的山洞中,隐居着一些得道僧侣,在那儿秘密进修。那茫茫雪山背后藏着什么秘密,外人都不知道。 在这些孤独的高耸的雪山上,你会发现好多僧人和藏民都转着经筒,顽强地沿着转经道走着。 有时候,他们太累了,就蜷缩起身子,在哪个背风的山坡倒下,再也起不来了。许多年以后,那里只剩下一堆枯骨,依旧顽强地指引着雪山的方向。 有人说,这就是信仰。 总之,在雪山上有着许多古里古怪的风俗和传统,让人想不到、看不懂,当然也弄不清。我这一生去过西藏好多次,也爬过许多雪山,见过许多难以置信的事情,甚至亲历过许多古怪到难以想象的事情,但是我始终不能说自己喜欢这里。 最近流行西藏热,好多年轻人喜欢去西藏旅游、探险,去一些偏远的地方,甚至是一些被封闭的雪山、石窟、古庙、溶洞,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大家最好别去,很危险。 这些危险,并不仅仅指自然环境的危险。 那个晚上,我们夜宿在半山坡的一个山洞中,点燃了篝火,吃了点儿东西,早早就休息了。我躺在干草上,枕着胳膊。篝火噼里啪啦响着,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材烧焦的味道。 我久久地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不想说话,也不想立刻睡觉。 月亮缓缓升到半空中,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心中突然有一阵感动,不知道此行是否平安,以后是否还能看到这样宁静的夜晚。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我左右看看,周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堆冒着白烟的燃尽的篝火。我懒懒地站起来,左右一看,不对,猴子和宋姨怎么不见了? 我猛然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却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一把拉住了我。我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激动了,结结巴巴地叫着:“死……死人脸!” 死人脸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看着一张纸条。 眼前的死人脸还是那样孤傲,板着一张扑克脸,的的确确是我认识的死人脸。我看着他,突然有些激动,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怎么说,难道质问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到底是不是像孙猴子一样,是从深渊大鼎里蹦出来的?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他,这他娘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明明去过上河村,却查不出任何记录? 为什么他会送我去医院,猴子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死人脸看起来心情不错,难得回复了一句。他淡淡地说:“这些事情说来话长,所以,我就不说了。” 他递给我一个杯子,杯子里是滚热的酥油茶。我冷得直打哆嗦,赶紧抱起缸子喝了口酥油茶。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儿就把一口茶水给喷出来。这小子果然天赋异禀,不开口则已,只要开口,一句话就能把人憋出内伤!不过不管怎样,看到死人脸后,我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有他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我忽然想起来,忙问他:“猴子,他们……去哪儿了?” 死人脸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你那个朋友已经走了。” 我疑惑地接了过来。纸条是猴子留给我的,上面写着:老白,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独自解决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明白,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其实,我也一直将你当作兄弟的。 在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还记得我写给你的临别赠言吗? 临别赠言? 我一下子愣住了。从龟葬城回来后,我万般无聊,随意翻看着父亲留下的一些旧书、一些工作笔记——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想看看能否再找到一些相关线索。翻看这些资料时,我也仔细看了猴子留给我的那个笔记本,和他那首破诗。 那首诗写得实在是烂,已经不算是诗了,最多算是个不怎么通顺的顺口溜。也因为那首诗写得实在太像顺口溜,我看了几遍,甚至都能背出来了。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按说猴子读书破万卷,也算得上半个才子,怎么能写这样不伦不类,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顺口溜当成临别赠言?这次猴子专门提到这首诗,让我一下子警惕起来。 我顾不得多想,将乱糟糟的思绪强压下去,使劲儿回想把这首诗重新读了一遍,竟发现它原来是首藏头诗。 小小竹排江中游, 心中永存毛主席, 他就像是红太阳, 恨天恨地我当家, 黄山泰山都难挡, 河水东流浪淘尽。 这首诗藏头的几个字是:小心他恨黄河。 我一下子懵住了,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小心,他恨黄河”? 我一下子蒙了,这个“他”到底是谁呢? 且不管他到底是谁,这“恨黄河”又是什么意思? 我苦苦思索着,难道说,猴子一开始就知道整件事情,有意在笔记本上暗示我,让我加以提防吗?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整件事情,最开始的时候,猴子建议我作为河工加入黄河考察队,但是领导不让。后来因为黄晓丽说情,我才得以加入。 现在猴子和黄晓丽都失踪了,难道说猴子和黄晓丽之间有什么秘密吗?我越想越乱。在龟葬城中,猴子拉着我拼命往外游。我醒来后,按照护士的说法,并不是猴子将我送进医院的,而是死人脸。 可是死人脸又怎么会突然出现,还将我送进医院呢?还有,在水下袭击我们的黑影又是谁?难道死人脸一直在后面偷偷跟踪我们吗? 我看了看死人脸,他依然是那副超然的样子,仿佛世间一切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我暗暗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在水下袭击我们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死人脸。原因很简单,他要是出手,我们绝不可能活着出来。 但是那个小护士为何要说是死人脸送我去的医院呢? 我考虑了再三,还是决定先不问死人脸这件事情。这个人实在太过神秘,而且说话总爱说一半留一半。与其听他说一些神神秘秘的话来,让我越听越糊涂,还不如留着以后问猴子。 他娘的,我恨恨地发誓:以后我要是再相信他,我就是他孙子! 这孙子,下次要是被我碰到,二话不说,先狠揍他一顿再说! 死人脸在那儿抱着肩膀,无所谓地站着,对我的发问压根儿不予回答。他用脚踢开旁边一块大石头,露出了一截干粮袋,嘲弄地说:“你这个朋友对你还不错,把食物什么的都留给你了,看来他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经他一提醒,我才发现石头底下压着干粮袋,一块很厚的羊毛毡子,甚至还有一张手绘的简单地图,应该是猴子留给我的。我着急起来,当时宋姨只带了两块羊毛毡子,一路走来都是我和猴子一起盖一件。现在他将它留给我了,还要继续往雪山上走,这还不是找死吗? 我急忙奔出山洞,却不知道往哪里走。我向四周看看,山脚下,草原上浮动着一层雾气,露珠洒在草尖上,白茫茫的,远远看去像是蒙上了一层雪;往山上看去,原本灰蒙蒙的大山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倒真变成了一座大雪山。这草原上的气候果然变化多端,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没想到昨晚山上竟下了场大雪,而山下竟然一片雪花都没有。现在这大山上到处是皑皑的大雪,又湿又滑,雪山顶上白雾缭绕,鬼才知道这死猴子到底去了哪里! 死人脸也走了过来,和我并排站着,眯眼看着大雪山,说:“你不用担心他,你这个朋友的命可比你的硬多了。” 我大怒,他娘的死人脸,就会在一旁说风凉话!我执意要去找猴子,死人脸却拉住我,告诉我即便赶着去送死,也不要拖累别人。他从猴子留下的包裹里掏出一瓶白酒、一些牛肉干,让我先喝了几口酒,又吃了点儿干粮。火辣辣的白酒下了肚,加上牛肉干,让我渐渐缓过劲儿来,身上出了一层汗,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吃完东西,我还是忍不住把在太行山下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死人脸,最后问他:“为什么知青办说并没有派人去上河村?我在太行山的黄河古道中遇到的是不是你?为什么我父亲说,你是从深渊大鼎中出来的?” 我本来以为死人脸还会装傻,或者继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想到他却看着我愉快地笑了。他那张扑克牌一样的脸还真很少笑,就算笑也是冷笑。此时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他笑完后,竟然一本正经地给我分析了几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上次去上河村,其实都是他一手安排的。黄河鬼窟、深渊大鼎等,都是他安排的障眼法。不仅如此,我在太行山下的黄河古道中,以及龟葬城中见到的人也都是他。他了解我的一举一动,并且无处不在,一直紧紧跟在我的身边。 第二种可能是,我并没去过上河村,也没去过太行山黄河古道。我出现了可怕的幻觉,那些经历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包括猴子、黄晓丽,甚至他,其实都是不存在的。 第三种可能是,因为真相非常可怕,我无法接受,所以所有人都在骗我,这是为了我好。 他严肃地看着我:“你愿意选哪一种?” 我不敢回答,恐怕任何一种可能我都很难接受,但是我又很难反驳死人脸说的这几种可能。 死人脸按住我的肩膀,说:“不管是哪种原因,在你没有了解那个人的用意之前,最好先保持住这个局面,不要轻易入局,也不要轻易出局。” 我看着他,他严肃地看着我。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从现在来看,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局有多大,又隐藏了什么惊天的阴谋。如果这一切真是一个局,那么这将会是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局。它以黄河为线,在几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恐怕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又想了一会儿,气氛更加沉重了。我打破僵局,装作无意地问他:“对了,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死人脸却反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笑了笑。我为什么来这里,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死人脸往外走了几步,看着外面白茫茫的草原,淡淡地说:“有人做了那么大的局,当然要有人来破局才有意思。” 我惊讶了:“不会吧?难道你是来破局的?” 死人脸说:“你觉得呢?” 我说:“我觉得是……不,不对,也不是……”唉,我的脑子里一团糟,自己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死人脸笑了,笑得高深莫测,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开始慢慢往外走。 看着他一脸古怪的笑容,我搞不懂这小子到底是开玩笑还是什么意思。他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像是经历过许多事情,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无论多神秘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像是小事,挥挥手就能解决了。但是他平时又非常冷酷,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对于别人的困难基本上无视,而且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他就像是一个在台下看戏的人,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其他人的表演。他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也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危险,但是他就是不说,而是和局中人保持着距离,显得古怪又冷漠。 好在他虽然性格古怪,说话藏头露尾,但是对我还不错,一路上救过我好多次。我实在没有对他发脾气的道理,不由得叹息着:“你们每个人来这里,都有各自的目的。只有我,像他娘的傻瓜一样,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跑来跑去,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死人脸却带着些嘲讽地说:“也许是他们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呢!”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刚想问他,他却站起来往外走:“走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命运吧。” 我在他背后竖起中指,在心里恨恨骂道:“娘的,老子的命运就是遇到了你!去他娘的命运吧!” 死人脸并不是自己来的,外面还有一个藏族人,牵着一匹骡子,在山上等着他。死人脸简单介绍了一下,说他是当地的藏族向导,叫拉巴。他这次是和拉巴来雪山上探路,没想到顺手捡到了我,看来这次真是不适合上山,运气太坏。拉巴不会说汉语,朝我使劲儿笑,“哦啊”“哦啊”地比画。好在死人脸天赋异禀,连藏语都会说。他和拉巴简单说了几句,让拉巴带我们上山,看能否找到去雪山的猴子。 拉巴担忧地看了看天,又眯着眼看了看山顶萦绕的白雾,显得很担心。他和死人脸叽叽咕咕说了半天,估计是在说现在的天气不适合上山。可是死人脸根本不为所动,摆出那副死人面孔,径自往山上走。拉巴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牵着骡子,带着我们绕着雪山走了一圈,找到了一条地势平缓的地段,开始往山上走。 山脚下的积雪大多化了,并不很难走。我们又往上爬了几百米,积雪越来越厚,岩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脚踩上去,又湿又滑。我滑倒了好几次,还有一次差点儿从山上滚下去,还好有后面的拉巴把我拉住了。向上看看,虽然走了很远的路,但是离山顶还很远。山上白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楚雪线在哪里。如果这次要爬过雪线,那实在太可怕了。雪线上存着厚厚的坚硬的积雪,有些甚至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用冰镐使劲儿敲下去,可能只留下一个白点,冻得像铁一样硬。现在虽然没到雪线上,但是山腰上的气温也不高,黑压压的云压得很低,不知道山上还会不会下雪。风像刀子一样往脖子、脸上刺来,我的两只手被冻成了胡萝卜,几乎连登山杖都拿不住了。但是为了寻找猴子,我也不好说离开,一面诅咒着天杀的猴子,一面又怕他出事。 到了雪线上,我们开始分头搜索。不一会儿,拉巴就手舞足蹈地嚷嚷起来,招呼我们过去。原来这里刚下过一场雪,厚厚的雪壳上还有一层积雪,很容易留下痕迹。 在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一排脚印,我比了比,脚印和我的差不多大,应该是猴子的。这行脚印很明显,深深浅浅地一直朝山上延伸,一直到视线尽头。 我仔细找了找,始终没有找到宋姨的脚印。这让我很疑惑,猴子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雪山上?宋姨为什么没跟他去?那她又去了哪里?我叫着死人脸,想和他商量了一下,要不要跟着脚印走,看看能否找到猴子。他却根本不理睬我,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也赶紧跟上,趁着这个灾星在,赶紧找到猴子是正经。 走了一段路后,前面的脚印开始变得凌乱,歪歪扭扭。这说明猴子已经体力不支,身体已经渐渐控制不住,随时可能跌倒。 我很着急,在草原上奔波了这么多天,猴子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加上他把吃的都留给了我,还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身体坚持不了多久,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又走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对,猴子的脚印又发生了变化。 他的脚印本来是一直朝着山上走,虽然到了后面有点儿歪歪扭扭的,但是路线很明确,就是要上雪山。但是在这里,他的脚印突然变了个方向,开始朝着悬崖的方向走。脚印也越来越浅,有的只剩下前半个脚印,步距也开始变大,朝着悬崖走过去。 我愣住了:“猴子是不是体力不支了?” 死人脸眯起眼,看着远处的悬崖,淡淡地说:“他在逃命,吓得连方向都顾不上了。” 我吓了一跳,回想猴子的脚印突然变浅,步距也越来越大,确实像是受到了惊吓,拼命往前跑,连方向都顾不上了。在这半山腰上,又会有什么危险呢?我向四下里看看,周围皆是厚厚的积雪,雪线下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整个雪山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越是安静,才越显得这片雪山中危机四伏。这些厚厚的积雪中,还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怪物。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猴子到底遇到了什么,让他吓得连方向都顾不上了? 我急忙朝着猴子的方向走,向导拉巴却拉住了我,面色恐惧地看着悬崖那边,哇哇叫着。 死人脸说:“拉巴说那个悬崖是魔窟,住着吃人的妖怪,不能去。” 我说:“不行,我要去找猴子!” 拉巴继续哇哇叫着,手舞足蹈,作出了好多奇怪的姿势,好像是在描述那个魔鬼有多可怕。最后他俯身跪在地上,朝着悬崖方向虔诚叩拜着。 死人脸看了看拉巴,跟他用藏语简单说了几句,对我说:“走。” 我问:“拉巴不去吗?” 死人脸说:“有我就够了。” 我感激地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忙小心翼翼地跟他走了过去。 猴子明显是在这里遇到了危险,不知道他遇到的是不是拉巴所说的雪山魔鬼。我有点儿紧张,不过死人脸好像丝毫不在意,依旧很快地向前走着。我也安了心,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又走了一会儿,我们发现前面有一处乱糟糟的雪坑,看来是猴子摔倒在了地上。但是接下来,猴子的脚印就让我看不懂了。 不仅是我,连死人脸都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猴子的脚印就到这里,再也没有了。 我左右找了找,周围的雪地平平整整,一点儿被破坏的痕迹都没有。 确确实实,猴子凌乱的脚印在这里完完全全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猴子突然消失了? 我焦急地到处找着,想看看能否发现猴子的踪迹。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踏空了,身子一下子跌了下去,狠狠摔到了一个雪坑中,摔得我头昏脑涨。还好雪坑虽然挺深,但底下积了不少雪,人没被摔伤,只是上不去了。我喊了几声死人脸,仔细看看这个大雪坑。雪坑差不多有五六米深,下面估计能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我也有些奇怪,雪山那么高,下面几乎全是坚硬的寒冰和岩石,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雪坑?猴子的脚印突然间消失了,难道他也是落到这种雪洞里了吗? 我还想四处看看,死人脸却抛下一圈牛毛绳,在上面瓮声瓮气地叫我,让我别乱动,抓住绳子,他拉我上去。我答应一声,把绳子在腰上缠了几圈,喊了一声,让死人脸拉我上去。绳子很快被拉了上去,我两手紧攥着绳子,同时两只脚使劲儿地蹬在雪坑壁上。在蹬掉了一块块积雪之后,雪坑壁终于露出了里面的坚冰。奇怪的是,那些坚冰中好似包裹着什么东西,黑糊糊的一块。由于雪坑里的光线太暗,一时之间我也看不清楚。 我怕是猴子被裹进了寒冰里,忙大喊了一声,让死人脸先停下,用手使劲儿扒开身边的积雪。那黑糊糊的东西很大,显然不是猴子,模模糊糊,看起来倒像是艘破船什么的。 我这才放了心,换了个角度,借着外面的光线仔细一看,却一下子愣住了,紧接着浑身一片冰冷,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在那雪坑的岩壁上,是一块巨大的坚冰。坚冰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了,冻了一层又一层,布满了一道道饱经风霜的花纹。在这块巨大的厚厚的冰块中,包裹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那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实在太大,在我这里只能看到一个部位,应该是它的爪子。它的爪子朝着外面伸出来,粗糙、锋利,看起来仿佛随时要破冰出来一样,却被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了。 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这冰壳中怎么会封有这样的怪物?这个怪物又是什么?我差点儿摔下去,使劲儿摇动着绳子喊着:“死人脸!死人脸!” 死人脸冷哼一声:“什么?” 我说:“冰下面……有东西!” 死人脸问:“什么东西?” 我说:“看不清楚,好像是个什么东西的爪子。” 死人脸愣了一下,然后说:“你别管它了,快点儿上来!” 我有些不甘心,想着反正它已经死了,索性看看它到底什么样吧。我快速扒开冰上的积雪,露出了那个怪物身体的其他部位,敷衍着死人脸说:“再等等,马上就能看到它完整的样子了。” 一向冷静的死人脸却催我:“别动它,你快上来!” 见他难得这样谨慎地说话,我只好答应着,手下却没停。我推开最后一块积雪,一截完整的怪物肢体终于暴露在了我的眼前。那是一截毛茸茸的手臂,大约有十几米长,两米多宽,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鳞甲,有着尖尖的爪子。古怪的是,在这只毛茸茸的手臂上,竟然还绑着一根手臂般粗的铁链。铁链不断往下延伸着,不知道一直通向哪里。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挖了那么久,原来这竟然只是一截断臂而已。那这具完整的古生物,到底有多大呢? 死人脸听我说在下面发现了一截巨大的断臂,命令我马上上去,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有。 他突然严肃起来,也让我觉得大事不妙,赶紧听他的意见,拽紧了绳子,开始往上爬。 我蹬着雪坑壁,手脚并用,又往上爬了几步。雪块被我蹬掉,大块大块滚进雪坑里。我爬了一半,突然觉得周围有些不对劲儿。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周围有人死死盯住你,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但是你就是看不到他。 我叫了一声“停”,又在雪坑四周仔细看了看。那巨大的坚冰里,除了那截巨大的手臂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我还是觉得周围很压抑,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样。 我有些冲动,想下去看看。但是死人脸在上面催我,让我赶紧上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死人脸很少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得不听,也不敢耽误,忙抓紧绳子,叫了一声:“走!”死人脸一截一截地将我提了上来。 就在我被拉离雪坑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雪坑下有一个影子闪了一下。接着我就看见那截巨大的断臂旁突然出现了一副大得惊人的面孔,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我。 我大惊失色,叫道:“脸!脸!” 死人脸猛然一发力,将我从雪坑中拉了出来。 我扑倒在雪中,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朝他比画着:“脸!脸!” 死人脸却像早知道雪坑下有什么一样,什么都没问,拉着我就往外跑。我不知道那雪坑下面到底是什么,但肯定是一个非常邪门的东西,便也跟在他身后拼命跑。 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咔嚓咔嚓仿佛破冰的声音,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了。我头也不敢回,甩开两条腿一直跑到山坡处,看见拉巴在那儿紧张地守着牦牛。见我们跑回来,他哇哇喊了几声,也牵着牦牛跟着我们拼命跑。几个人跑到山下,累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高原氧气不足,稍微急走几步,氧气就有些跟不上。这样跑了一会儿,别说是我,连藏民拉巴都累得蹲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把喉咙给咳破了。只有死人脸还像没事人一样,依然稳稳站在那里,朝山顶看着。 在下山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冰下那张可怕的面孔。那张面孔虽然很大很恐怖,但是确确实实是一张人的面孔。 只是,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面孔,又怎么会被封在坚冰之下呢?那个突然出现的“人”,他是否还活着?还有,失踪的猴子又去了哪里? 我心里乱成一片,一路上不停催问着死人脸。他却看着皑皑的雪山,眼神有些古怪,过了好久才说,封在冰下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人。 我说:“不是人怎么还长着人脸?” 死人脸冷笑着:“很多像人的东西,都不是人。” 我说:“那你怎么能肯定它不是人?” 死人脸淡淡地说:“我见过它。” 我一愣,死人脸竟然见过冰下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难怪他当时那么着急。我又问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却又不肯开口了。 最后,我问他猴子怎么办,是不是失踪了。 死人脸说:“你不用担心他。” 我听他还是满不在乎的口气,顿时气急了,转身就要上山。 死人脸却在后面淡淡地说:“你那个朋友可比你精明多了,他不会有事的。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和他们会合了。” 我有些不明白:“他们又是谁?” 死人脸看着高远的雪山,淡淡地说:“在你们来之前,还有一支队伍已经进入了雪山,猴子应该和他们会合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太好了,咱们赶紧去找那队伍吧!” 死人脸冷笑着:“这支队伍,你不用找,他们自然会来找我们。” 我不明白了:“找我们?” 死人脸点点头:“对,他们一定会来。” 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会来?” 死人脸古怪地微笑着,说:“因为有许多故人。” “许多故人?”我还想问什么,他却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转身走了。在回去的路上,死人脸又一次恢复了从前的石化状态。无论我怎么追问,他都再没有吐出来半个字。 第七章 一支匪帮组成的队伍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死人脸竟然是和一支队伍搭伴进入的草原,这显然和他喜欢独来独往的个性不相符合。更让我惊奇的是,跟死人脸一起进入草原的,竟然是我们在郎木寺遇到的刀疤脸和金丝眼镜带领的马帮。这支队伍有二十多个人,闹哄哄的,在雪山下的一块草地上扎着一堆帐篷,帐篷外拴着七八匹马。 刀疤脸正躺在一堆干草上晒太阳,看到我后,一下子坐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秀才!秀才,这草原上的羊肉膻气不?”引得一群人跟着哈哈大笑。 死人脸走了过来,跟我并排站在一起。马上没有人敢笑了,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金丝眼镜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看见死人脸,点了点头,然后跟一个手下安排了一下。手下马上给我递过来手巾和茶水,伺候得很殷勤。我累得要虚脱了,也懒得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金丝眼镜走过来,跟死人脸小声商议着事情。死人脸明显有些不耐烦,偶尔点点头,鼻子里哼两声。金丝眼镜明显很尊重死人脸,看到死人脸点头后,才客客气气地离去。 这支队伍都是粗鲁的汉子,装备齐全,粮草充足。大家肆无忌惮地调侃,咒骂着这里的鬼天气,有时候两个人还会在大家的吆喝声中干上那么一架。这种乱哄哄的气氛,在这个荒凉冷漠的草原中,让我感到一种家的温馨,还有一种别样的安全感。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地里连续跋涉了几天,终于能遇到一群活人,重新回到充满人气的环境中,我感觉就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刀疤脸也凑过来,给我扔了根烟卷,又让人给我弄了点儿吃的,跟我在那儿胡天海地胡扯起来。喝完酥油茶,吃了点儿干粮,我浑身暖洋洋的,感觉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上。我和刀疤脸简单地说了一下行程,就说和猴子他们失散了,中途被死人脸给救了。 正说着,从旁边一个帐篷走出来一个人。我一下愣住了,没想到又遇到了一个熟人——我们在太行山黄河古道监督挖河时,遇到的谢教授。 谢教授看到我,也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便招呼我去帐篷里,让我用帐篷里烧热的水洗干净脚。这里天太冷,要是脚保护不好,很可能会冻伤,那就麻烦了。 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谢教授,我也有一肚子话要说,赶紧跟他去了帐篷。我脱下鞋子看看,脚底下磨得全是水泡,好多水泡又磨烂了,几乎粘在鞋上。我边用热水烫着脚,边和谢教授说话。 谢教授问我上次的黑棺怎么样了,黄七爷他们可好。那黑棺的事情太过古怪,再说我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好跟谢教授说,就随便编了个故事混了过去。黄七爷他们的事情,更是惊悚,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谢教授这样猛然一问,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想起刚才在雪山上的历险,忙跟他说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巨大怪物,把话题给岔了开去。 谢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说,距这里不远处有一座达古雪山,雪山上有许多远古时期的冰川。据说在那些冰川中曾经发现过一些冰河世纪的巨型野兽尸体,我当时在雪山上看到的,也许就是远古生物的巨大尸骸。 我心里想着,这底下都是积雪,要说是冰川下封住的远古怪物倒也说得过去,但老子明明看见那邪乎东西的眼珠子还能动。难道说这冰河世纪的怪物一直存活了亿万年?!不过这话我只在心里想想,怕被谢教授笑话,没敢说出来。 提到从前的事情,我想起黄七爷死在龟葬城里,心中又起了波澜,忙问谢教授知不知道黄七爷从前的事情。谢教授摇摇头,说他和黄七爷也就聊过一次,对于他的生平经历知道得不多,只知道他是个怪人,不和任何人来往,但是对于黄河上的秘闻掌故却了如指掌。 我心里一动,问他有没有问过黄七爷,黄河下有铁链子的事。谢教授点点头:“这个事情,我倒是问过他。”我忙问他:“他怎么说?”谢教授说:“他对这些事情很忌讳,我再三询问,他才说了句‘这些铁链子并非凡物,凡妄动者必遭天谴’。”我疑道:“凡妄动者,必遭天谴?”谢教授点点头,说:“还记得当时我给你提到过的鬼眼人吗?”我说:“那些神秘的地下三眼人吗?”谢教授说:“是的。我总觉得那些神秘消失的鬼眼人,应该和黄河下的铁链有着一些神秘联系。”我搞不懂了:“铁链怎么能和鬼眼人有联系?” 谢教授点点头:“按照古书的记载,那些鬼眼人本事很大,不仅可以驱赶大型野兽征战,还能寻找到金子等贵重金属,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掌握了非常强的财力和物力,别说是自保,就算是侵略其他小部落都够了。但是他们却藏匿了这些贵重金属,然后消失在了地下洞穴中。为什么他们整个民族在鼎盛时期突然消失了?他们携带的大量贵重金属又去了哪里?他们骸骨的尾骨又怎么解释?这些问题,那么多年来都一直没有答案。” 我说:“的确有问题。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地下受苦呢?” 谢教授说:“所以说,我一直怀疑,他们携带着贵重金属进入地下洞穴中,肯定有什么目的。” 我问:“什么目的?” 谢教授摇了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古人的思维和我们不太一样,好多时候很难理解。譬如一些古人追求永生,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都是我们不能理解的。” 我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随口说道:“谢教授,你看他们会不会和黄河底下的铁链子有关系呢?” 谢教授从眼镜上方看着我:“你是说,黄河底下的铁链子是他们制造的?” 我立刻脸红了:“我只是随便说的,我哪懂这些……” 谢教授摆摆手,认真地说:“有怀疑的精神总是好的,不管想法多离谱,都是值得表扬的。有些人主张思想高度统一,我觉得这是不对的。真理是越辩越明的,历史最终会证明一切对错……” 他也觉得自己说远了,挥挥手,自嘲地笑了笑,说:“人一老,就爱唠叨几句。不说了,不说了……小白,你刚才提出的观点确实有几分可能性。我们假设一下,这些鬼眼人将大量贵重金属隐藏在地下的山洞中,在那里将这些金属铸造成许多条粗大结实的铁链,然后用这些铁链去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比如绑住什么水怪,或者是做成吊索一样的东西,去吊什么巨型东西。这件事情很重要,要让他们倾尽全力去做,将所有的财富和人力全部用上。但是最终这件事情还是失败了,所以整个民族都死掉了。黄河上只剩下了一些铁链,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他大笑着,拿下眼镜擦了擦眼镜片,说:“要是这一切真成立的话,那鬼眼人要做的事情,恐怕真是已经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这个谜恐怕要比鬼眼人是如何消失的更神秘。” 我也笑了,笑得苦苦的。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谜我们无法解释,甚至无法猜测。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这些神话传说一样的谜团竟然牵涉到了我身上。黄河上的铁链,神秘的深渊大鼎,传说中的金门,黄七爷和我爷爷神秘的死法,金门祖师爷的真实身份,这一切恐怕要比那个神秘的混账鬼眼人神秘一百倍一千倍吧! 我又问谢教授为什么来这里。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感慨着世事难料,接着转向了其他话题。既然他有意回避,我也不好再问。不过看他的感慨,应该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也不会选择和这帮人混在一起。因为我和谢教授都没有向对方坦白,所以聊天也越来越尴尬,后来只好扯扯天气什么的。我待了一会儿,把脚上敷了药,就找个机会出去了。 猴子和宋姨的不辞而别,死人脸的神秘出现,让我无路可去,只好加入这支鱼龙混杂的队伍。我想着等他们出草原时,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去。这帮人匪气十足,一口苞米子味儿的东北话,像是东北大山里的胡子。不过解放后,胡子不都被围剿了吗,死人脸和谢教授又怎么会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这支队伍的目标明显也是大雪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选择猴子上山的道路,而是选择绕着大雪山转一圈,准备从雪山背后上山。 这支凶悍队伍的头领,竟然是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金丝眼镜。这人平时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戴着眼镜,说话很有礼貌,但是队伍中的人明显都很怕他。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刀疤脸,见了他声音都会降八度。 刀疤脸见我加入队伍,倒还挺兴奋,说这次带我好好见见世面,别成天光知道念死书,死念书!只有谢教授像是有什么顾虑,摇了摇头,像是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死人脸还是那副表情,一副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直接把我当成空气。 和刀疤脸混熟之后,我也偷偷问过他,他们到底来这里干吗。 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刀疤脸对这个问题却很慎重,只是模糊地告诉我,他们这次要进入雪山。我再问他去雪山干吗,他就开始跟我扯淡了,说什么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狗日的吃好喝好不就成了,管他娘的为什么进雪山干啥! 刀疤脸不说,我也能看出来,这支队伍去雪山,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谁会千里迢迢千辛万苦跑来这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按照猴子的路直接进入雪山,而是围着雪山绕一圈,准备在雪山另外一端进入。不过猴子到底要去哪里,我也说不清。现在在我眼里,猴子这小子越来越深不可测。他好像洞悉许多事情,却又不能跟我说,弄得神秘兮兮的。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他,他的脚印在雪山怪物那里就消失了,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死人脸下山时说过,这里还有一支队伍,那支队伍也是要去大雪山吗? 我对大雪山越来越好奇了,内心深处有一种暗暗的期待,那就是这支队伍会不会也和黄河有关系,说不定还能从这次雪山之行中打听到黄晓丽的消息。想起黄晓丽,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对于这个姑娘,我心里的感情很复杂。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总共也没多少天。但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着很深的关系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黄晓丽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有着许多纠葛的老熟人。她最后离开时惊艳的哀婉的眼神让我觉得,是不是我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但是这段记忆却被我忘记了呢? 我不敢再想,索性去跟谢教授聊天。谢教授见我情绪低落,便向我介绍周围的景色。他指着前面一道道白线一样的河流,介绍着:“若尔盖草原虽然环境非常恶劣,但是也具有非常独特的美景。它地处黄河上游的大拐弯处,地质非常奇特。在青藏高原不断隆升时,它却不断下陷下沉,成为了一个独特的低凹地。因为四周群山环抱,这里成为了黄河上游一些大支流如黑河、白河、贾曲的汇流处,寒冷湿润,排水不畅,最后在若尔盖草原形成了一个足足有三十万公顷,中国最大的泥炭沼泽——若尔盖沼泽。” 他指着前方:“看,前面就是着名的黄河第一湾。” 我抬起头,前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谷,山谷走势平缓,上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小草,看起来像是一块无穷无尽的大草坪,既清新又美丽。大草坪上有着大片大片灿烂的油菜花、格桑花,远远看去,像是大草原上被划成了一大块一大块金黄色和粉红色的大格子。在一个个大格子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顺着山谷肆意流淌,将草原切成了一块块孤岛。河水清澈,舒缓又沉静,让人无法想象,这条沉静优雅的河流在流经了黄土高原后,竟然变成了全世界泥沙含量最大,像水泥一般黏稠浑浊的黄河。 看着碧蓝的天空,灿烂的花湖,我也情不自禁地走到河边。河边堆着一块块大石头,大石头像是腐烂了,外面的石皮剥落,石片打着旋儿绽开,一片一片,像是开了花。 旁边,死人脸也走了过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些石头花。 谢教授朝他点点头。死人脸没理他,只是在那儿孤零零地站着,凝视着这些石头花。 我知道他的臭脾气,索性连点头都省了,过去找谢教授。介绍说,这一带是由各类奇石组成的石山,被称为“石头山”。在几亿年前这里并不是草原,而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经过了数亿万年的演化,地质变动,从前的海底竟变成了石山。不仅是这样,甚至连石头都烂掉了,石头内部都被掏空了,丝丝缕缕,像山花一样烂漫,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 谢教授笑笑:“大自然的奥秘,是人类所想象不到的啊!” 一向沉默寡言的死人脸也淡淡说了句:“物换星移,海枯石烂。” 我惊奇地看着他,想要拿他调侃几句,却见他正眯眼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睛里仿佛带着一丝忧伤。 我心里怦然一动,这个男人又有过怎样的经历呢? 谢教授在河水里洗净了手脚,这里的黄河水是清亮的,并不像我们通常以为的那么浑浊。 他抬头看着前方绿得像碧玉一般的草原,眯着眼说:“你看这草原多美丽,多富有生机,其实这也是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你看,那些看似茂盛的草底下有好多深不见底的沼泽,人一脚踩下去,连个水泡都泛不起,一下就会陷入几米深的沼泽底下。‘人陷不见头,马陷不见颈’。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死伤无数。其中最危险、死人最多的,就是过草地。病疫、饥馁、湿寒、沼泽,说的就是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若尔盖草原沼泽!” 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大草原,想着它曾经吞噬了那么多红军,我们心中也有些压抑。谢教授甚至摘下了帽子,对着草原静默,哀悼着当年永远留在这里的红军战士。 队伍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大家整天打打闹闹,走不了多少路,看着天还没黑,就赶紧安营扎寨,埋锅做饭。我甚至怀疑他们根本不想去大雪山,而是在等待什么人。 就这样磨蹭了两三天,队伍终于到了大雪山背后的山脚下。在这里,已经能清晰看到雪山上缭绕的白雾了。到了河边,刀疤脸叫了一声:“不走了,不走了!娘的,今天就在河边歇脚!明天咱们再去雪山!”队伍稀稀拉拉地停下,有人开始搭帐篷,有人在河里提水烧水。 这时候,前面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队伍一下子乱了,几个人胡乱叫着。刀疤脸骂骂咧咧地叫了几个人,那几个人还有些犹豫,被他又是狠狠一通骂,叫嚣着只要裤裆底下有东西的,都他娘的跟他去!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和刀疤脸的关系已经不错了。这人虽然说话粗鲁,但人不坏,敢作敢当,像个梁山好汉。我过去问他怎么了,刀疤脸有点儿慌张,支支吾吾地说:“妈了个巴子,刚才有人说,在河边看见了一个弟兄!” 我说:“那有什么好激动的?” 刀疤脸神情古怪地说:“那狗日的……那狗日的前几天死掉了!” “啊?!”我惊讶了,“他死了?死人怎么还能出来?” 刀疤脸叹息着:“咳,真他娘是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是老子亲手埋的呢!” 我还是有点儿搞不懂:“那不对呀?” 刀疤脸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了个巴子,这鬼地方,死人都不安生!” 他想了想,还是把那几个人叫了过来,再三盘问:“狗日的是不是眼花了,把石头看成人了?那个人明明已经被埋了,怎么会跑出来?!” 那几个人明显被刚才看到的事情吓住了,都有点儿战战兢兢。他们喝了几口酒后才活泛起来,全都跳着脚赌咒发誓,说刚才去河边撒尿,觉得背后有人,一回头就看见那个人站在那里,那个子,那衣服,绝对是死去的那个兄弟! 一个人说,他当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久才回过神来。“然后,然后……”他用一种惊恐的、严重走调的声音说,那个人慢慢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儿把他的胆子给吓破。那人衣服底下裹着的竟然是一副骷髅,连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竟然还冲他摇了一下头!说到这里,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金丝眼镜转向了死人脸:“小哥,你看这件事情怎么办?” 死人脸走到河边,仔细检查了一下河滩上的脚印,说:“有脚印!” 那个人又哆嗦起来,说:“看看,是吧!我说是他来了,就是他回来啦!” 刀疤脸也有些紧张,问:“大哥,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金丝眼镜冷哼一声:“鬼还能有脚印?!快带几个兄弟去追,我倒要看看,是谁想给我捣乱!” 刀疤脸这才恍然大悟,叫道:“妈了个巴子,吓了爷爷一身汗,原来被蒙了!弟兄们,快给我上!” 死人脸也走了过去,淡淡地说了声:“走。” 我跟过去,问他:“真有脚印吗?” 死人脸淡淡地说:“有,但是是脚骨印。” 我愣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脚印确实是存在的,但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行脚骨印记。这说明了什么?难道说,那个死去的人真的变成了一具会走路的骷髅?我突然想起当时和猴子在沼泽地上看到的骷髅人,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刚想和死人脸说说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却漠然地看了看远处的雪山,径自回到帐篷里去了。 我有点儿担心刀疤脸他们,紧了紧衣领,拿了根竹杖,赶紧跟在他们后面,看看是否会有什么发现。脚印歪歪斜斜地朝着大雪山走去,走了没多久,突然就消失了。大家警惕起来,四处寻找了一会儿,别说一具骷髅,就连块骨头渣子都没找到。 事情可真是邪门了,先是死去的人莫名其妙变成了能够行走的骷髅,这时候骷髅却再一次神秘消失,像是消失在了空气中,什么都没留下来。大家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金丝眼镜朝刀疤脸小声说了句话,刀疤脸大声号起来:“回去,都他娘的回去!兄弟们晚上招子都放亮点儿,有情况就招呼一声,别他娘的着了道!” 受到骷髅怪的影响,整支队伍都紧张兮兮的,原本闹哄哄的队伍也安静了下来。篝火比以前多点了好多处,火苗乱蹿。大家身边都放着武器,围着火堆小声说着话。我本来想找刀疤脸说说前几天经历的骷髅怪事件,但是刀疤脸却被金丝眼镜叫到了帐篷里。后来死人脸和谢教授也被叫进去了,好久都没出来。 我自己坐在那儿无聊,溜出帐篷,想找个荒僻处撒尿。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我回头一看,就见一条巨大的黑兽蹲在我面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那草原又湿又滑,我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弄了满身的泥水。 这时候,那巨兽突然叫了起来:“汪!” 我一愣,这怪兽的声音怎么那么耳熟?我半信半疑地回过头去一看,那只黑兽竟然是黄七爷的那条黑狗。我大吃一惊,这条黑狗不是跟黄七爷去了地下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难道说,黄七爷他还没有死? 我忙招呼它,它却直勾勾地看着我,后来突然站起身,甩甩尾巴朝着草原深处走了。我一个激灵,这黑狗难道是带我去见黄七爷吗?我忙跟上它,在草原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多久它就没入了一人深的草丛中,看也看不到了。我小声呼唤着它,只见远处都是黑压压的草地,风吹过时瑟瑟地响。在这荒凉苦楚的草原中,到哪里去寻一条狗? 在冷风中待了半晌,我也有点儿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当时黄七爷的黑狗明明跟他去了地下的裂缝中,即便是出来,也是在三门峡一带,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跑到这若尔盖草原中来? 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我收紧衣领往回走。草原深处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声,声音刺耳狰狞,拖着很长的音节,最后却戛然而止,就像一匹野兽在拼命嚎叫时一下子被人割断了喉管。 我吓了一跳,想着不会是黄七爷的大黑狗遇到危险了吧,便从地下摸了块石头,循着声音往远处看着。远处,月光冷冷清清地照在草原上。草原的水泽上升起了一股股白雾,雾气弥漫,影影绰绰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看似平静的草原深处,不知道在黑暗中潜伏了多少危机和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担心起了猴子和宋姨。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到了哪里,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金丝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朝着草原深处看着,难得说了句话:“这是藏獒临死前的惨叫声。” 听他这样一说,我更加紧张了,问他:“不都说藏獒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野兽吗?难道还有什么能伤害到它?” “嗯。”他淡淡地说,“都说藏獒是草原上的霸主,其实它也有恐惧的时候。每当遇到巨豹、藏马熊、雪崩等不能抵抗的灾难,它都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 金丝眼镜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和刀疤脸那帮无法无天的人相比,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种人竟然会是一群亡命徒的头领,实在让人想不到。 金丝眼镜看着远方的草原,草原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他淡淡地说:“看来,草原里出现了藏獒都惧怕的野兽啊。”我也很感慨,刚想说点儿什么,他却转身走了,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不出是兴奋还是担忧。 我也摇了摇头,开始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心中咯噔一下,一下子愣住了。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宋姨的时候,那只藏獒就是这样吠叫着,声音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响,但是声音中的狰狞和疯狂都和现在一模一样。我开始以为,这是藏獒遇到主人后高兴的叫声,现在看来并不是,原来那竟然是一种恐惧到了极点的声音。 可是,宋姨不是它的主人吗,为什么它却像是遇到了完全不可抵抗的灾难一样恐惧呢?都说藏獒是最亲近主人的,即便宋姨对它不好,打它、虐待它,它最多也就是远远躲开,不应该发出那样恐惧的声音。难道说宋姨并不是它的主人?就算宋姨不是它的主人,它应该也不会发出那样绝望的叫声啊?难道她是恶魔不成?我站在草原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扯淡。风吹得我全身冰冷,看看黑黝黝的草原,生怕那里钻出来什么怪物,干脆回帐篷那儿去了。 帐篷那儿生了好多火堆,我在找死人脸,不知道他在哪里,突然被人一把拽住了。原来是刀疤脸,他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一身国民党军的旧帅服,披在身上,我刚才还真没看出来。 他正坐在火堆旁烤火,一口咬开一瓶白酒,使劲儿咒骂着:“妈了个巴子,这鬼天气可真冷!来,来,秀才,咱们整两口!” 我闲着也是闲着,盘腿坐在火堆旁,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事情,乱糟糟的,也没说什么。 刀疤脸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辣得他龇牙咧嘴的,骂着他娘的鬼地方,连个下酒菜都没有!这时候要是有盘牛肉、猪耳朵,那可就美啦!他把酒瓶子递给我:“秀才,整点儿?” 我心里乱糟糟的,看着刀疤脸豪情万丈的样子,也来了热情,想着去他娘的一堆破事,管他什么黄河不黄河,索性一醉解千愁。我一把接过酒瓶,咬咬牙,说:“整!”对着瓶子灌下去一大口。酒很烈,像一道火油一样,顺着嗓子一路烧到肠胃里,辣得嗓子当时就哑了。我咳嗽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像火烧的一样烫。 我俯下身子,掐着喉咙使劲儿干咳起来,感觉嗓子像被一把钢锯锯过来锯过去,辣得嗓子都要断掉了。 刀疤脸哈哈大笑,跷起大拇指:“说你小子是秀才,还真他娘的对!不会喝酒你逞什么能啊?不过老子喜欢,老子就喜欢有种的人!” 他夺过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口,也在那儿嗷嗷直叫。他把大衣脱掉了,光着半扇膀子,在那儿翻着行囊,想着能不能找出来点儿下酒菜。他胸膛上长满了黝黑的胸毛,身形像门板那么宽阔,看起来像是一只在暮色中找食吃的黑熊。 到底,他还真找到了一堆军用罐头。我看了看,上面写的都是形状古怪的外文。刀疤脸说那都是苏联军的东西,他们以前在东北打过老毛子,他们的东西好,罐头应该也不错!我们两人在那儿就着罐头喝酒,一口口酒下肚,像一道道火油滚过肠胃。肚子里像着了火,浑身都热了起来。我心里热乎乎的,朝着草原看,茫茫的草原上空像是下了一层雪,白花花的。 这时候,我发现在稍远处的草原中,死人脸站在夜空下,正朝着远处看去。我有些好奇,揉揉眼,朝那儿看了看。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我能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怪兽,那是我们要去的雪山。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怪叫。 这时候,刀疤脸在那儿催着我使劲喝呀,喝呀!我也来了劲儿,学着刀疤脸,把外套脱了,粗着嗓子嚷嚷着,觉得周围温馨又可爱,连刀疤脸粗犷的大脸看起来都亲切多了。 刀疤脸跟我扯了一会儿闲话,后来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问我:“秀才,我其实一直搞不懂,你他娘的怎么也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我看看他。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突然,我还真没机会仔细想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猛然被刀疤脸这么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是呀,我来这儿干吗?他娘的,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了! 你让我怎么说?难道说,我被一个朋友骗了,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后来我那个朋友又遇到了他母亲当年的朋友,结果他们抛下我,自己去大雪山上了?这事情听起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一样。估计我要是说了,刀疤脸一准儿会认为这是个蹩脚的笑话。我只能看着他,苦涩地一笑,摇摇头,说这件事情很扯,我也说不清楚。 刀疤脸以为我不方便说,也没生气,还拍拍我的肩膀,一副理解我的样子,说没事没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都有不好说的时候!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个……刀疤脸大哥,不是我不告诉你,我自己也实在弄不清楚……他娘的,我稀里糊涂地就被人拉过来了,他却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我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很可笑。 刀疤脸却没笑,他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叹了一口气,说:“都他娘的差不多啊!谁不是被稀里糊涂拉进这个事情里的?” 我听他话里有话,当时酒劲儿也上来了,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们,你们来这里到底是干吗?” 刀疤脸小心地朝旁边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使劲儿朝火堆里啐了一口唾沫,小声说:“唉,这件事情吧,其实俺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但是老大说要来,那咱们就来呗!不过就这疙瘩地方,俺实在看不出来能有啥宝贝。唉,先熬着吧。这破地方,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走到头呢!这他娘的鬼天气,都折了好几个兄弟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刀疤脸也不知道这次是为什么来,也稀里糊涂地被人给骗了吗?他说的死了几个兄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们路上还遭遇过什么事情,才会有伤亡?我再问他,他却死活都不愿意说了,说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知道多了不好。这水太深了,让我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别多问,也别多管,只要出了这片草地就赶紧该去哪儿去哪儿,再也别来这里了。 说完后,估计他觉得言语有失,在那儿跟我扯东扯西,讲了好多他们父辈闯关东、杀虎擒熊的事情。说着说着,他身子就歪倒在地上,很快打起了响亮的鼾声。我也撑不住了,眼皮沉得像要塌下来。我摇摇晃晃刚钻进帐篷里,外面突然伸进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腿。 我吓了一跳,瞌睡一下消失了,想要大叫。这时候另外一只手紧紧捂住我的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闭嘴!” 我被他吓了一跳,小声问:“死人脸,你要干吗?” 他没说话,身子一挤,像一条鱼一样钻到了我帐篷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揭开帐篷的一角,往外看。 我一下子困意全无,赶紧也趴过去,心想这小子在看些什么?!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色凄迷,外面是黑黝黝的天,远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草原上雾气迷茫,顺风飘荡着,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死人脸这小子一惊一乍地干吗呢? 我刚想问他,他却一下按住我的脑袋,使劲儿把我往地上按。我大怒,想着这孙子,怎么把你白爷我当猴耍?!我拼命挣扎着,使劲儿撑起头,刚想给他一拳,一抬头却看到迷迷茫茫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一下子停止了挣扎,紧张地趴在地上小心看着那个黑影。黑影像是一个人,从雾中缓缓走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楚,身子摇摇晃晃,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 这个人又是谁呢? 我看了看死人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黑影,手也渐渐放松,让我可以抬起头来。 我死死盯住这个黑影。能让死人脸这么忌惮,说明这个黑影肯定不一般,甚至有可能是草原上的怪物,或者就是游荡在草地上的僵尸、骷髅怪之类的。 我觉得刺激极了,虽然很可怕,但是我一路来也见了几次,并不觉得太害怕。而且有死人脸这样的高手在这里,我也很放心。特别是宋姨说过,这些东西虽然古怪,但是只要我们的篝火不熄灭,它们是不会上来攻击我们的。我看了看外面,篝火还很旺盛,应该不会有问题。 但是我想错了,那个黑影并不是所谓的怪物,而是一个喝醉酒的人,在那儿骂骂咧咧地撒了泡尿,就回帐篷里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死人脸是不是疯了,难道半夜三更让我偷看别人撒尿吗? 我看看他,他还是死板着脸,却用手指了指黑影身后的地方。那里是光秃秃的草地,除了几块大石头,什么也没有。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往外看去。再远处就是广阔的草原,草原上飘荡着一些白雾,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到。这草原那么深远,他想让我看什么呢? 我忍不住小声问他,他却指着旁边那块石头,说:“那块石头。” 我狐疑地盯住石头看了看,月光透过云层,一层清淡的光晕铺在石头上,令石头显得光洁圆润。但那就是一块牛头大的圆石头而已,这里多的是,有什么好看的?我有些恼火,这家伙半夜三更把我弄出来,难道就是为了邀请我在月下赏石?况且这月光、圆石也不美,赏个屁石头啊?! 死人脸却淡淡地说了句:“石头上有一个影子。” “影子?什么影子?”我一愣,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我再仔细看过去,那块光秃秃的石头上果然有一块比其他地方暗了不少。我使劲儿睁眼看,才发现石头上确实像是印了一条影子,形状看不清楚,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爬虫趴在石头上。那条影子的颜色比石头稍微暗一些,要是不特别仔细去看,肯定会认不出来——就算觉得颜色有点儿不同,也会觉得是石头上的花纹。我往周围仔细看了看,周围都是光秃秃的草地,连稍微高一点儿的杂草都没有,更别说小树了,那黑影又是哪里来的?我使劲儿揉了揉眼,又仔细看了看,确认那块石头周围没有任何东西。那肯定不是什么东西映射在石头上的影子,那影子是单独存在的。 我又回想了一下,白天我们去寻找骷髅痕迹时,我专门仔细看过那块石头,石头上干干净净的,绝对没有影子。难道说,那影子是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不仅是独立存在的,还能自由移动? 想起宋姨说过的影子怪事,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东西会不会真像宋姨说的那样邪门,能无声无息地把人吞噬掉?我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影子怎么可能吞噬掉人呢? 我紧张地问:“那石头上好像还真有条影子,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啊?” 死人脸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看着那个影子。 我见他那样子就生气,但还是忍不住问他:“那影子那么淡,你怎么看到的?” 死人脸淡淡地说:“我看到它从水里走出来,一直走到石上。” 我浑身的寒毛都起来了,看来那影子还真是活物,而且连水都不怕。我用手摩挲了一下头皮,使劲压了压,紧张地问:“那东西……会不会过来?” 死人脸略带些嘲讽地看了看我,说:“他怕火,不会过来。” 我这才稍稍放了心,心里还是大有疑问:“那东西到底是不是鬼?” 死人脸不耐烦地说:“它怎么可能是鬼!” 我更加惊讶了:“不是鬼,难道还有这样的影子人?” 死人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你见过这样的人?!” 我的脸有点儿挂不住,怒道:“不是鬼也不是人,那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死人脸的脾气却意外地好了,他点了一下头,认真地说:“它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我看这死小子是修炼成仙了,雷打不动;又看着那黑影还趴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想着要不要趁着死人脸这样的高手在,冲上去把那黑影给活捉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死人脸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淡淡地说:“没用,它是抓不到的,也杀不死。” 我更加紧张了,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捉不住杀不死?难不成它是一颗煮不烂、砸不碎的铜豌豆?这时我想起刀疤脸还在外面睡着,不行,得赶紧叫醒他,别被那黑影害死了。没想到和死人脸一说,他却不屑一顾:“没事,找的不是他。” 我问:“那找的是谁?” 死人脸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找的是你。” 我吓得舌头都打结了,说:“啊,是我?怎么会是我?!” 死人脸说:“也可能是其他人。” 我说:“啊,那到底是谁?!” 他温柔地看着我,笑容诡异,缓缓地说:“你猜?” “我操!”我一下跌倒在地上,连吐血的心都有了。死人脸这小子,开始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什么感情,跟他认识久了我才发现,他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甚至有时候也会跟人开个玩笑,但是都很冷,冰冷,冷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不过他每次开玩笑,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这样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块冷冷的冰、一块死硬的石头,或者是一个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人形怪物。但是他开玩笑的情况很少,他一般只偶尔说一句,然后又恢复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那古怪的黑影在石头上趴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慢慢移动,先从石头上下来,又在石头周围徘徊了一阵。我使劲儿睁大眼睛,能看到草地上有一块人形的黑影在缓缓移动。我屏住了呼吸,紧张得要命,想着它要是胆敢靠近刀疤脸,我一定要冲出去,先救人再说。好在它也许是惧怕着篝火或是其他什么,在篝火外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摇摇晃晃地移开了,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我才松了一口气。死人脸站了起来,示意我跟他走到小河边。看着月光下的流水,他问我:“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觉得有些奇怪,死人脸为何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在山上遇到我时为什么不问?而且这死小子的表情还那么严肃,好像老子欠了他八吊钱一样。他娘的,现在是个人就问我为啥来!你问我,老子问谁去? 没等我回答,死人脸却淡淡地说:“明天要去雪山了,你回去吧。” 我吃惊了:“回哪儿去?” 死人脸说:“你爱回哪儿回哪儿,就是别留在这里。” 我说:“我自己怎么回去?走不到一半路,就肯定得死在路上。” 死人脸说:“我会给你一张地图,你虽然很笨,但是应该还不至于饿死。” 这死小子明显就是不想带我走,我一下子怒了,叫道:“那么危险的话,你为什么还在这儿?谢教授为什么还要在这儿?” 他看着雾气凄迷的河水和远处迷蒙的草原,眼神中有些忧伤,好久才叹息道:“好多事情你不明白……我们是早命中注定的。你快回去吧……” 我很少见到他这么忧郁的样子,刚想安慰安慰他,他却转眼间又摆出了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死人脸,让我这种弱者最好赶紧回去,不要拖了他的后腿。我看着他那副臭脸色就来火,索性不再问他,自己噔噔噔地回去了。 费了死劲,我才将刀疤脸拖到他自己的帐篷里。刀疤脸睡得像摊烂泥,呼噜打得震天。直到我把他安顿好,他还没醒过来。折腾完这些,我回到帐篷,临睡觉前专门看了看,死人脸依然孤单单地站在水边,忧郁地看着远方。远处是雾气迷蒙的草原,再远处就是神秘的大雪山。巍峨高大的雪山在黑暗中隐隐露出一个轮廓,月光照在雪山上,像是一匹潜伏在草原中的巨兽。 第八章 骷髅人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吼叫,接着是好多人慌张的叫喊声。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帐篷就被掀开了,一股强劲的冷风灌了进来,把我冻得浑身直哆嗦。我怎么也不能睡了,索性揉揉眼爬起来。外面天刚蒙蒙亮,篝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冷风吹过来,灰烬中还往外迸着一点点火星儿。我把刀疤脸扔给我的军大衣紧紧裹在身上,身子还是被冷得止不住发抖。 整个营地都乱糟糟的,好多人都被赶出了帐篷,像我一样瑟瑟发抖地站在风里,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刀疤脸提着一把长刀,在那儿驴子一般地吼着,挨个掀开大家的帐篷,把人都撵了出来,然后让大家站成一排,挨个清点人数。 我脑袋还晕乎乎的,半天才搞清楚,原来刀疤脸昨晚喝多了酒,半夜醒来找水喝,掀开一个帐篷,发现里面的人不在。他也没多想,想着人也许是撒尿去了。结果他一连掀开几顶帐篷,人都不在了。他觉得有问题,左找右找也没找到,就赶紧把人全部叫起来,一查,妈了个巴子,昨天晚上又失踪了三个人! 我想起昨天晚上雾气中那个古怪的黑影,正想开口,却发现死人脸一脸淡然地站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明显不想插手这件事情。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活脱脱一副死人脸,气得我要死。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硬憋了回去,想先看看死人脸的意思再说。 金丝眼镜也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整整齐齐,一根都没乱,领口也系得严严实实。更难得的是,他气定神闲,举止优雅,看起来不像是在野外突然起来,更像是在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 他简单地给刀疤脸下了命令:“把他搜出来。” 篝火再一次点起来,火光熊熊。刀疤脸指挥着大家迅速用树枝和煤油制造出一堆火把,每个人分一支,两人一组。每组划分一块地方,把帐篷四周彻底清查一遍。今天必须查出那鬼东西来,不然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故意挨着死人脸站,和他分到了一组,手里紧紧握着火把,火光熊熊。我心中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忧,不知道会不会碰到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我压低声音问死人脸,那失踪的几个人是不是和昨晚的黑影有关系。 死人脸没理我。 我只好对自己说:“这草地里还真他娘的邪门!” 死人脸说:“你要是再不走,会看到更离奇的事情。” 我撇撇嘴:“我多少也见过一些世面好不?我就不信了,还能有什么离奇的事吓着我?” 死人脸缓缓地说:“地狱。” 我还真吓了一跳,问他:“地狱?你说的是传说中关押着恶鬼的地狱吗?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地狱?” 死人脸抬头看着远处的雪山,淡淡地说:“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附近到处都是火把,大家共同向前推进。没多久,就有人叫道:“脚印,有脚印!” 刀疤脸跑过去,叫道:“都过来!他娘的!这次不能让他再跑啦!” 十几支火把将地下照得清清楚楚,果然有一行脚印朝着雪山方向走了过去。脚印应该是刚留下的,还挺清晰,坚定地朝前走着。 一个小兄弟说:“好像,好像是他自己走的……” 另一个人挠着头皮说:“是不是去撒尿了?” 刀疤脸用火把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扯淡!你深更半夜会跑到雪山上撒尿?!也不怕冻掉屁股!” 大家沿着脚印往前走,刀疤脸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说:“大家招子都他娘的放亮点儿,小心别着了道!待会儿别让这老小子又飞天上去!” 大家见终于看到了曙光,也跟着起哄:“跑不了!他就是个会打洞的兔子,咱们也能把兔子洞给他捅开喽!” 我跟在后面,心里也很激动。这次的脚印在布满初露的沼泽地上印得清清楚楚,确实是正常人的脚印。脚印清晰地印在河滩上,朝着雪山方向走去。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大家跟着脚印走了一会儿,脚印又一次神秘消失了。 刀疤脸气得在那儿跳着脚咒骂,金丝眼镜却要了一支火把,在周围几米处的地上仔细照了照,说:“这里还有一行脚印。” 我凑过去一看,白茫茫的草地上还有一行脚印,和刚才那组截然不同。看起来不像是脚印,倒像是几个大树杈子在地上印出来的痕迹,断断续续,一直朝前方延伸着。有人再往旁边一看,不由得头皮发麻。周围还有许多类似树杈子一样的脚印,密密麻麻,几乎将整个河滩都印满了,就像是有许多长着树杈大脚的东西在这里开过集体会议一样。 我的心猛然一跳,这树杈一样的脚印,是否为骷髅的脚印呢?我小心地用自己的脚比对了一下,这草地上密密麻麻的树杈形脚印,有大有小,还真和人脚差不多大。难道说,昨晚这里竟然聚集了许多恐怖的骷髅生物?他们又要做什么呢? 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大家都有些头皮发麻。这支队伍里虽然都是凶悍之徒,刀口上舔血,什么古怪物件没见过,但是碰到这样离奇诡异的事情,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刀疤脸嗓子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骂道:“妈了个巴子,不知道这些鬼东西在干吗!被老子撞见了,老子一枪崩了它!” 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说话。大家也都觉得有点儿腿脚发软,恨不得丢下东西往回跑。沉默了一会儿,金丝眼镜问道:“那几个兄弟去了哪里?” 大家才回想过来,来这里是找人的。可是那几个人又去了哪里呢?他们的脚印为何突然消失了?他们的失踪和这些密密麻麻的鬼脚印有什么关系呢?大家说不出来,三三两两地在那儿小声嘀咕着。刀疤脸大声咳嗽着,想掩饰自己的慌张。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鬼脚印,他们昨晚上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时候,死人脸淡淡地说:“是那些骷髅,它们背走了这几个人。” 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有人干咳了一声,噔噔噔往回退了好几步。 死人脸分析得没错,一个大活人在这里突然消失不见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骷髅人带走了他们。难怪会有这么多的骷髅人在这里集合,原来这些骷髅人竟然联手搬运走了那几个大活人! 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周围的温度也逐渐上升,我却感觉到有一股凉意从脚底下缓缓传了过来,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想想一堆骷髅背着活人缓缓往前走的样子,就让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按照死人脸的说法,这帮骷髅怪不仅能够直立行走,恐怕还有完备的意识,甚至会联合协作。最可怕的是,它们煞费苦心做这些,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呢? 刀疤脸狠狠骂道:“妈了个巴子,看来还真给它们背走了!那么多脚印,到底是背到哪里去啦?” 太阳终于照亮了草原,大家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地下的一排排脚印。各种脚印都有,有的在河滩上徘徊,有的在原地转圈,有的往雪山方向走,有的往草地方向走,还有的朝着河水方向走,不知道到底是哪具骷髅背走了人。 死人脸看了一眼,便径直朝着一组脚印走了过去。 谢教授也看了看脚印,点了点头,跟了过去。 金丝眼镜朝刀疤脸点了点头,刀疤脸猛然一挥手,骂了声:“妈了个巴子,干他娘的!”领着一帮人跟在死人脸后面冲了过去。 我看了看这行脚印,没看出来和其他脚印有什么区别,便跟上谢教授,问他这行脚印有什么不同。 谢教授说:“这行脚印明显比其他脚印要深一些。” “深一些?”我问。 谢教授点点头,说:“你看,它的脚掌和其他脚掌大小是差不多,应该也是一具骷髅。但是这行脚印陷入地下比较深,说明它身上背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应该就是死人。” “啊?!”我忍不住了,“难道说,那些骷髅还真能把人背走?” 谢教授面色严肃地点点头,说:“目前来看,恐怕是这样。” 我说:“这怎么可能?!难道像《西游记》里写的那样,它们成了白骨精?” 谢教授苦笑着:“白骨精只是小说中的杜撰,一具枯骨怎么可能会有生命呢?不过你也看到了,目前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骷髅能自己行动,并且还能背负人行走。我知道,这确实违背了常识,但是目前看到的事实就是这样。不过,最终的结果,要等我们找到那些骷髅才能确认。”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问他:“谢教授,难道你也相信骷髅能走路,还能背走人吗?” 谢教授沉默了一下,说:“我相信科学,但是我更相信事实。事实是客观存在的,科学只是用来解释事实为何存在的理论而已。”他迈开大步,继续朝前走。 我在原地愣了一下,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也赶紧跟了上去。 那行脚印是朝着雪山走的,断断续续,看起来真是迈着大步在走。我偷偷用步子量了量,那步距和我迈开大步差不多,这真的是一副骷髅在走路吗?而且还走得这么稳、这么快?要真是骷髅的话,那这骷髅也进化得太完美了,几乎可以称为人了! 我们沿着脚印追了一会儿,发现脚印停止了,草地上零散堆着一堆腐烂的骸骨。那具骸骨都变成了黑色,头骨烂得还剩下三分之一,难道背走人的就是这具骷髅吗? 四下里仔细寻找了一下,附近再也没有一个的脚印,脚印到了这里就结束了。有马仔大着胆在这堆骨头堆里找到了脚骨(那副脚骨倒还完整),拿来和地下的脚印一比对,结果合拢严实,地下那行脚印确实是这堆骷髅“走”出来的。不过这副能走路的骷髅为什么突然散了架,那个人又被它背到了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刀疤脸看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用马刀挑开骷髅堆,扒拉出头骨,看了看,骂道:“妈了个巴子,狗日的还是个贪官!” 我惊奇了:“这你也能看出来?” 刀疤脸用马刀梆梆敲打着那个骷髅头,给我看骷髅头的嘴巴,问我看出来了吗。 那骷髅头面目狰狞,又腐烂了一半,更显得阴森可怖。我看了几眼,腿脚都发软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便说看什么看,什么都没有! 刀疤脸叹息一声,说:“看吧看吧,秀才就是秀才啊!这么大的金牙都看不见!就算这地上掉个碗大的金元宝,恐怕你也看不到啦!” 刀疤脸竟然是通过骷髅头上的金牙,来判断这人的身份,这让我没有想到。不过这人确实是神经大条,不管什么时候都敢开玩笑。我估计这小子就是挂掉了,到了阎王殿,都不会忘了先跟阎王爷开个玩笑,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看着那堆烂骨头,有些紧张,小声问谢教授:“这些骷髅到底是人是鬼?” 谢教授也皱着眉头连连摇头,他说,人之所以能走路,是因为一些关节连接着骨骼,这些关节发力后会牵动骨骼,这样人才能走路。但是这些骨骼上没有任何关节连接,不可能有受力点,所以在理论上是绝对不可能走的。 刀疤脸对他的理论嗤之以鼻:“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俺们这个兄弟咋来的这里?难道是他抱着骷髅架子跑到这里的?” 谢教授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什么话。 这时金丝眼镜问:“要是骷髅上有关节连接,也有发力点,是不是就能走了?比如说,用一根绳子连接住骷髅,然后由人牵引着,能不能走?” 谢教授点点头,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什么绳子可以那么灵活地牵引一具骷髅。” 金丝眼镜说:“我现在只要理论就可以了。” 他蹲下身子,用刀子轻轻敲打着骷髅头,突然一使劲,狠狠向骷髅头拍去。脆弱的骷髅头一下子被拍碎了,从里面飞出一支细小的黑箭,闪着诡异的寒光,猛然朝金丝眼镜射了过去。 金丝眼镜本来是半弓着腰,正对着骷髅,面对着突然袭来的黑箭,他的身体猛然绷直,然后突然跃起,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后空翻,堪堪避了过去。 没想到,这金丝眼镜看着像个文弱书生,竟然深藏不露。在他站起来的一刹那,手中已经多了两把快枪,瞄都不用瞄,直接对着黑箭啪啪就是两枪。 他枪法很准,一下子将黑箭打断成了几截。但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黑箭被子弹打断,没射中金丝眼镜,从半空中散落到地上,竟然一下子粉碎了,碎片落在草地上,紧接着消失了。 我们几个人目瞪口呆,这几乎烂成渣的头骨中怎么会突然射出一支黑箭?这黑箭怎么又像长了眼睛一样,直直朝着金丝眼镜射了过来?还有,这支黑箭被打断后,怎么落到地上就突然消失了? 怀着这样的疑问,大家都没吭声。一个马仔想讨好金丝眼镜,骂骂咧咧地跑过去,用脚踢了踢沙地。沙地上干干净净的,别说是一支箭,就连一根草棍都没有。他不死心,蹲下身去,用手在沙地里刨着,想看看那支箭是不是钻到土底下去了。刨着刨着,他突然号叫了一声,紧接着抱着手臂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滚来。 他边打滚,边号叫着将上衣扒下来,用手狠狠在手臂上挠着。他的手臂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黑色,更可怕的是,他手臂上的皮肤就像被开水烫过一样,随着他的抓挠,一片片掉落下来,鲜血淋漓,甚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肌肉。 这诡异的一幕突然间发生了,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下子愣在那里。 他的叫声越来越凄厉,一条手臂上的肉都快被他抓掉了,甚至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森森白骨。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我几乎要俯下身呕吐起来。 刀疤脸最先反应过来,他抄起一把步枪就冲了过去,叫道:“妈了个巴子,他疯了!”用枪托狠狠砸那人的脑袋,把那人砸晕了。 奇怪的是,那人晕倒了,不再挠胳膊,但胳膊上的肉还是一块块消失。不一会儿的工夫,一条胳膊上的肉已经全部没有了,只剩下了几条青筋,连着白生生的骨头。 这一幕实在太过恐怖,还有些恶心。转眼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有一只胳膊变成了骷髅手臂。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紧接着,他的衣服也渐渐瘪了下去,然后是空荡荡的裤腿,直到最后他的两只脚也渐渐变成了白骨。 这诡异的一幕不断持续着,有人忍不住骂了句:“操!”开始朝着尸体放枪,接着是一阵枪声,大家都用枪声掩饰和发泄心中的不安。 但是无济于事,尸体虽然被打成了筛子,但是依旧无法减缓它变成骷髅的速度。 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们面前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骷髅。最可怕的是,他的身体逐渐变成了白骨,可还在不断抽搐着,并发出可怕的古怪的号叫声。 这诡异的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承受能力,浓烈的血腥气和这血淋淋的一幕不断刺激着我们。终于有人忍不住蹲下身,响亮地呕吐起来。呕吐这东西能传染,特别是呕吐出来的脏物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味道,更是让人无法忍受。 大家纷纷捂住鼻子,一步步往后退,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我也用手紧紧捂住鼻子,头皮一阵阵发紧。毕竟猜测骷髅能走是一回事儿,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几分钟之内变成血淋淋的骷髅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更可怕的是,虽然这个人在我们面前死去了,但是我们却不知道他是被什么东西给杀死的。那骷髅头中射出的黑箭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连子弹都打不死它? 先是会走路的骷髅,然后是骷髅头中发射出的毒箭,现在在我们一群人的注视下,一个大活人竟然变成了骷髅——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就像是活见鬼了一般。 虽然这马帮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大家都像被恶鬼附身一般,禁不住浑身恶寒,腿脚都发起抖。我相信大家都快崩溃了,现在只要有一个人喊一声,整个队伍马上就要转身逃跑了。 谁也没有想到,虽然事情已经诡异到了这个程度,但是最可怕的一幕才刚刚出现。就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白骨。那堆白骨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还保持着死前挣扎的模样。这时候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他在动,他在动!” 我们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看见那具血淋淋的白骨忽然咯吱咯吱响了几声,开始剧烈地抖动,然后手指头也抖动,接着是一只手臂缓缓举了起来,最后另一只手臂也缓缓举了起来。 他娘的,这死人竟然复活了,而且复活的竟然是一具骷髅!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手里的枪纷纷上膛,对准了地下的一堆白骨,就等着一声令下,马上将这具骷髅打成渣滓。 这时候,那具骷髅突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着浑身剧烈抖动着,像是人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抽搐。接着它勉强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最后两只手撑在地上,竟然像是要站起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具已经变成骷髅的死人,竟然又活啦! 我的头发一下子立了起来,像是通了电一般,用手按都按不下去。我的两条腿也禁不住发抖,想跑都迈不开腿。后面一堆人也被吓得连连后退,有人一屁股摔在地上,爬起来想往外跑,被刀疤脸狠狠骂住了。他狠狠骂了一声,抢先开了枪。旋即所有人的枪都响起了,将那具骷髅彻底打散了架。 但是更加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原本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骨头架子,却自己缓缓组合在了一起。虽然有些骨头被打烂了,成了渣滓,但是剩下的那些骨头又组成了一副完整的骨架。这副骷髅架子不仅能自己起来走,甚至还打不死,骨头被打烂了还能复活。这到底是什么邪门的怪物?!难不成真是撞鬼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住了,这时候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毕竟大家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了死人,死人竟然又变活了!任谁突然经历了这样无比诡异的一幕,也绝对不会平静下来。但是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具尸体。那个人就是死人脸。他本来站在最后方,随着大家不断后退,他却成为了最前方。 金丝眼镜也有点儿吃不准,向他征求意见。死人脸淡淡地问了句:“有没有煤油?”金丝眼镜一愣,回头叫道:“快去拿煤油!”刀疤脸回过身去,使劲儿喊着:“煤油!煤油!都去拿煤油!” 大家巴不得回去,几个人赶紧争抢着跑回去拿煤油。煤油很快被拿来了,有一小桶,先是递给了刀疤脸。刀疤脸提着煤油桶要冲过去,想了想,又退了回来,红着脸把煤油桶递给了死人脸。 这时候那具骷髅的动静越来越大,手臂和腿脚在不停地伸屈,甚至能清晰听到它浑身的骨骼咯吱咯吱地响,像是在活动浑身的骨骼,马上要站起来一样。 死人脸不慌不忙地上前,将一桶煤油浇在了他身上,动作从容而淡定,不像是在执行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却像是普通的浇花一样。我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怕那具骷髅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好在那具骷髅像是很怕煤油,摆动的姿势明显加大了,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爬着,像是要逃开,但是终于没能站起来。 刀疤脸见死人脸浇好煤油,叫道:“谁带了火折子?放火,赶紧放火,把尸体给我烧了!” 一个马仔掏出火折子,递给死人脸。死人脸却没有接,转身走开了。那小马仔只好自己打火,他的两只手直哆嗦,吹了几下都没吹着。他怯生生地说:“老……老大,他可能还活着……” 金丝眼镜一下夺过火折子,手抖都不抖,一下就吹着了火折子,朝着那人身上就投了过去。火焰并不大,但还是把它给燎着了,火焰一下子扑了上来。 那具骷髅竟然在火里站了起来,朝我们歪歪斜斜地走着,走了没几步,一下子摔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大家依然持枪对准地下的那具骷髅,生怕它再有什么变故。但是一直到火焰彻底熄灭,那具骷髅再也没有动一下。 大家回头看了看,死人脸早就走远了。看来他早料到这东西怕火,一把火就能给烧没了。 刀疤脸使劲儿撸了一把鼻涕,抹在裤子上,对着死人脸的背影一脸崇拜:“妈了个巴子的,金家小哥真是神了!难怪让我们置办了那么多煤油带着,原来他早知道这鬼东西怕火!” 金丝眼镜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拍拍刀疤脸的肩膀:“看吧,你小子开始还嫌麻烦呢!” 刀疤脸嘿嘿地笑了:“俺以前不懂事,谁知道他是真人不露相呢!” 我也凑过去,指了指死人脸的背影,问刀疤脸:“你们怎么认识他的?” 刀疤脸说:“嘿,你以为我们当时在寺院里等谁,还不是等他!” 我说:“啊?你们等的是他?!” 刀疤脸一脸得意:“当然是等他!不过大半个月还真没白等,不然我们走不到雪山!” 刀疤脸他们在寺院等的竟然是死人脸,这让我大为惊异。但是我问他怎么认识的死人脸,他又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肯透露。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我这次加入他们是对了,有小哥这身手,不怕大事不成。这次要是成功了,准有我天大的好处!我对这话很怀疑,因为死人脸告诉过我,这一次的行程特别危险,连他都有着一些忧虑。经过这场骷髅人风波后,大家都对这里充满了忌讳。刀疤脸在那儿咋咋呼呼的,吆喝着大家赶紧打点起行装,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我纠结了很久,还是没有按照死人脸劝说的离开,而是选择背上行李,和他们一起向着雪山进发。我觉得自己一个人肯定走不出这片草地,还不如索性跟着他们。人多力量大,就算遇到什么危险,多个人也多分照应。同时我还有一丝侥幸心理,只要有死人脸在,应该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死人脸看见我跟着队伍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顾自地往前走,眼睛里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我到底有些心虚,走在队伍后面,跟走得最慢的谢教授一起。谢教授拄着登山杖,走得比较慢,边走边给我介绍着周围的环境。 我们现在正顺着弯弯曲曲的白河往前走。白河的藏语名字叫“嘎曲”,意思是从大雪山上曲折流淌的圣水。嘎曲发源自查真梁子及嘎瓦尔达格则山,由南至北穿越了茫茫草原,最后在若尔盖县唐克乡索克藏寺院附近汇入黄河,流长约四百公里。 在白河附近,到处都能看见高大的玛尼堆。好多玛尼堆上拉着五色旗幡,藏地色彩浓厚,让我都以为自己是到了西藏。这时候已经穿过了沼泽地,草原开始露出美丽的一面。河湾处是大片大片的黄花,随风轻轻摇动,像是一片美丽的花湖。大家开始还有些戒备,怕诡异的骷髅怪再次出现。好在也许是因为远离了沼泽,那些古怪的骷髅一直到雪山也没有再遇到。 这一天的路程,可以说是这次草原之行最轻松最美丽的一段了,简直就像游山玩水。我还在暗暗庆幸,看来最苦难的路程已经过去,以后的路会越来越好走,幸好没有听死人脸的建议,自己趟着草地的黑臭水慢慢走回去。后来,经历过大雪山那无比诡异的一幕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在看似平静的背后,危机早已伏下,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我们,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顺着白河走到尽头,就到了雪山下。那里有一个山梁,翻过山梁就真正到达雪山了。一行人先在山梁下休整了一下,吃了顿饱饭。临行前,拉巴郑重地燃放了一挂鞭炮,抛了彩纸在天空中,这是在祈求雪山保佑。因为从这里上去就是四千多米高的山梁,翻过山梁后,就到了神秘的雪山。到了雪山,那就要听天由命,生死都要看大雪山山神的心情了。 放眼望去,阳光下,大雪山一派肃穆,白雾袅袅,仿佛一派佛光。 谢教授一面捶打着小腿,一面指着雪山给我介绍,说我们现在看到的雪山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雪山还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大雪山的主峰叫贡嘎山,海拔七千五百五十六米,周围盘绕着四十五座海拔六千米以上的山峰,被称为蜀山之王,是这里的神山。贡嘎山不仅有厚厚的积雪,有寒冰,有森林,还有十多个高原湖泊——木格错、五须海、仁宗海、巴旺海等,非常奇特。他感慨着:“也只有这样神秘的土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神奇的风景啊!” 休息没多久,我们再一次上路。按照拉巴的建议,我们务必在下午四点之前翻过这道山梁,因为四点之后山上的气温会迅速降低,还有可能出现暴风雪等恶劣天气,我们恐怕会被活活困死在山梁上。 开始爬雪山时,我的心情还很激动——这可是当年红军长征时攀登过的雪山——不时催着谢教授快点儿走。谢教授笑呵呵地看着我,连连摇头。果然过了一会儿,我就体会到爬雪山的痛苦了。 山下很热,我在山下穿的都是单衣,爬山速度也快。但是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刀疤脸让队伍停下,大家都换上了厚厚的军用大衣。脚下的路冻得像冰,明显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闷闷的,感觉像是一条被抛出水面的鱼。 好在这座雪山虽然高,但是并不陡峭,而且经常有人走,道路都被踩得结结实实的,还被人打出来一级级石阶,并不会滑倒。走到半山腰时,已经能看到山梁上那条界限分明的雪线。过了雪线,上面开始有厚厚的积雪,有时候一脚踩下去,能陷到小腿。我们一行人一个跟着一个,前面的用登山杖或木棍小心地捅着地面,防止掉进雪坑里,招呼大家跟着脚印走。 临近山顶时,我浑身都被风吹透了,身上虽然披着厚厚的军大衣,也觉得单薄得像张纸,脑袋又肿又胀,耳朵嗡嗡作响,两条腿软得像虾米,眼前的人都变成了人影。我恍恍惚惚的,走一步歇半步,最后只是身子在机械地向前挪动,只剩下一个千万不能掉队的顽固信念。 山上风大,氧气含量低。我拼命张大嘴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好不容易跟上前面的大部队,发现大家都有些气喘,脸色青紫,但是依旧摇摇摆摆地往前走。 刀疤脸牵着马匹,走在前面。他看我掉了队,又折回来寻我。他咧开嘴笑着,使劲儿拍拍我的肩膀,吼道:“咋啦,秀才,走不动了?”我差点儿被他一巴掌拍倒在地上,朝他摆摆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缓过来一口气,说:“能不能休息一下?点堆火烤烤,要冻死啦!”刀疤脸有些犹豫,看了看前面的金丝眼镜。金丝眼镜却冷冷地说:“雪山上不能烤火。氧气本来就少,篝火再消耗一些,人就爬不起来了。要是这道山梁都翻不过去,你趁早下山吧,前面的雪山还多着呢!”他看了看前方的雪山,继续往前走。 谢教授也过来拉住我,说:“咬咬牙,马上就翻过去了,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我一咬牙,勉强撑着僵硬的腿站起来,挽着刀疤脸和谢教授,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 越往上走,风越大,几乎要把人吹下山去。山坡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有的地方用棍子戳进去,一米长的棍子竟然全部没入,不知道有多深。好在山顶上也生长着一些矮小的灌木,在积雪上露出一些草尖。我们顺着这些草尖一路走过去,积雪陷到了大腿处,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拔出来。 刀疤脸见我渐渐恢复了,又牵起牦牛走到最前面,开始还喊着号子,后来竟然顶着凛冽的寒风大吼起“十八摸”,歌声夹着积雪在狂风中怒吼着。放眼望去,一座座雪山连成一片,像是一个巨大的山谷,显得苍茫又神秘。 翻过这道山梁,是一道山谷。我以为他们会停下来歇歇,没想到他们继续往山谷中走。走了差不多有小半天,我累得小腿肚子都开始打战,几次想停下来休息。但看着老教授不时拄着登山杖在一旁等我,我也不好意思,只好不断给自己打气,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只有两条腿还机械地朝前迈动。队伍终于停下了。金丝眼镜停住脚,仔细比对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跟刀疤脸说了几句。刀疤脸挥挥手,叫了几个兄弟,他们拿着刀子在山崖下一处茂密的灌木那里狂砍了一会儿。去掉外面的藤蔓和杂草后,崖壁后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刀疤脸兴奋了,叫了声:“嘿,果然还在!”招呼几个人上去,从那山洞中抬出来许多东西,有军用大衣、厚厚的靴子、各种罐头,还有一些古怪的仪器、铁箱子等。刀疤脸让人将铁箱子抬到马背上,将罐头都撬开,招呼大家好好吃点儿东西,补一补! 山谷中很冷,我们冷得直跺脚,都在那儿不住地搓手。刀疤脸先给我们分发了大衣,又招呼人砍倒一些枯死的小树,在这山谷中生起一堆篝火。然后他撬开了一堆堆军用罐头,和着干粮在大铁锅里煮熟,让大家先吃口热的,暖和暖和身子再说。 山谷中竟有一个囤积了军用物资的山洞,这让我很奇怪。我凑过去看,发现那些仪器上布满了各种红色绿色的按钮,看也看不懂。我四下看了看,机身上的文字倒是很好辨认,小日本的! 我暗暗惊奇,小日本的军用物资怎么被藏在了这里?他们怎么能那么熟练地找到?难道说,这些东西是他们从前藏在这里的?我瞥了一眼金丝眼镜,他正拿着一张破旧的军用地图,上面有各种颜色的箭头和图形。他对着前面的雪山仔细比对着,渐渐皱起了眉头。 我有些怀疑,他们此行的终点也许并不是大雪山,更像是在大雪山的腹地中寻找些什么。但是,他们又要找什么呢? 再联想起死人脸那天晚上对我说过的话,说我跟着这支队伍可能会更危险。但是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我也放松了警惕。难道他是在暗示我,这支队伍有问题吗? 我还在想着,刀疤脸却用大勺子敲着锅沿,喊着吃饭了。我顾不上多想,赶紧过去用罐头盒盛了一份。罐头多是牛肉、鱼肉的,味道好,营养足。锅里放了好多辣椒,麻辣辣,热乎乎。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完,出了一身大汗。我躺在干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悠悠的浮云,周围弥漫着肉香、吵闹声,身上隐隐有股脱力后的酥麻感,顿时感觉到一种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刀疤脸吃完罐头,折了根木棍,使劲儿抠鞋底下的泥块。见我自己在那儿躺着看天,他跟我胡咧咧了几句,装成不经意的样子,在我耳边小声问:“秀才,你和那老梆子从前认识?”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教授,不由自主地想往谢教授那儿看。刀疤脸很快地说:“别往他那儿瞅。俺问你,你们是不是从前认识?”我点点头:“是。”刀疤脸咂吧着嘴:“嘿,没看出来,你小子道行挺高,谁都认识!”我见他话里有话,忙问他:“怎么了?谢教授有什么不对吗?”刀疤脸挨着我坐下,摇摇头说:“没啥不对,太对了。” 我说:“那不结了,你问这干啥?” 刀疤脸说:“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这支队伍,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谁都能相信。你是金小哥带来的,我们信。可是这个老梆子,我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来路呀!” 我说:“那他又是谁带来的?” 刀疤脸冷哼一声:“谁带来的?我们都是被他带来的!” 我不明白了。刀疤脸小声哼唧了几句,好像是说谢教授先去找的他们。这件事情很奇怪了,一个大学教授竟然去东北找胡子,竟然还找着了,而且是直接找的金丝眼镜。经过一下午的密谈后,金丝眼镜立刻清点起人马,亲自带队跟他来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妈了个巴子的,也真是邪门! 刀疤脸的说法让我很震惊,没想到这行人竟然是跟谢教授来的。那死人脸呢?刀疤脸说,这他就不知道了,估计也是那老梆子联系的吧。他酸溜溜地说:“这次大哥(金丝眼镜)嘴巴严得像个老鼠夹子,屁都没蹦出来一个。不过也对,俺脑子笨,跟俺说那么多干啥?”我想了想,还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一个大学教授怎么能找到土匪,还能让一个土匪头子乖乖跟他来这个地方呢?刀疤脸说:“谢教授是由一个地位很高的人介绍过来的,但是这些都不是关键,俺们兄弟也不是谁的面子都卖。这样的黑差,又是这么大老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就是玩命,谁的面子都不会给。本来想着随便见一面,说几句场面话就行了。谁知道这老梆子给大哥看了一个铁匣子,大哥当时脸色大变,把他邀请到密室中,当天就决定来这里了。” 我忍不住问:“谢教授给你大哥看的啥?”问完就后悔了,金丝眼镜连什么事情都没告诉刀疤脸,又怎么会告诉他这个?没想到刀疤脸却得意地说,他当时留了个心眼,装着进去送茶,偷看了一眼:“没啥牛逼东西,妈了个巴子的,就他娘的一张老照片。” “老照片?”我也迷糊了。刀疤脸见我迷糊了,高兴起来,说:“是吧,你反正小心点儿!这鬼地方,我们兄弟都死好几个了,连老子都瘆得慌!你看看,这老梆子什么都不怕,爬雪山过草地走得飞快,像是个教书先生吗?你吧,当心点儿,他指不定想要干吗呢!”他说完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哼着小曲走了。 经刀疤脸一说,我也觉得谢教授有点儿奇怪。且不说他为何要来这里,这一路上翻山过沼泽,他虽然拄着登山杖走在最后,体力却很好。好多次我两条腿都打摆子了,他却依然精力十足,还不时停下来等我。看来他真不像一个钻研故纸堆的老学究,更像是一个经常走南闯北的探险家。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作为右派分子被关在农场里劳改,怎么突然就跑到这里来了?看来谢教授背后好像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以后还是得小心点儿为好。 在峡谷中休整了一会儿,刀疤脸又嚷嚷着:“这雪山底下邪门得很,大家别歇了,说不准又会跑出来什么幺蛾子!咱们还是赶紧闯过去,等到了半山腰再他娘的休息!” 我走了半天,腰酸腿疼。尤其是又休息了一会儿,腿脚发软,站都站不住,只能歪歪斜斜地走在后面。 前面的路越来越不好走,到处滚落着破碎的大石头、折断的大树干,像是这里曾经爆发过泥石流或者大地震一样。这里的路虽然难走,但是偶尔还能看到草丛中蹦出一只蚂蚱,或者身上爬上一只蚂蚁。我累得要岔气了,一只手使劲儿按住腹部,一只手扶着摇摇欲坠的背包,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我使劲儿眨着眼,还安慰着自己,这里至少要比外面的沼泽好一些,起码有一些生命的迹象。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已经穿过了那道狭窄的峡谷。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开阔,也不像原来那么气闷。我刚松了一口气,前面的人群突然骚乱了,有人在那面喊着,然后是砍刀啪啪砍东西的声音。 刀疤脸在后面驴子一般吼起来:“咋的啦?!” “长虫!有长虫!”那边的人慌乱地叫着。 “妈了个巴子,长虫有啥好怕?!”刀疤脸气呼呼地冲了过去,又一下子退了回来,“操,咋有这么多长虫!” 长虫是什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赶紧扔下背包过去,探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前面有一个水潭,水潭旁边的泥滩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带子。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不是带子,而是一条条指头粗细的花蛇,红艳艳、绿莹莹的。蛇实在太多,几乎把整个河滩都给覆盖住了,像是在河滩上铺了层花花绿绿的毯子。最上面的几条吞吐着漆黑的信子,昂着头,怒视着人群。 蛇群势大,刀疤脸一挥手,让兄弟们先退回来。没想到大家刚退了几步,领头的大蛇身子一弓,嗖地一下蹿起,像一支箭一样射了过来。 刀疤脸丝毫不慌,果断地从腰里抽出一把长刀,将大蛇砍成两截。大蛇摔在地上,断掉的身子在地上抽搐着。旁边有个伙计叫声好,说“蛇胆最壮阳”,上去要捡蛇,被刀疤脸吼住了,让他小心点儿:“这大长虫都邪门,有时候蛇头被砍下来还是能咬人。”那伙计傻笑着说没事没事,他不碰蛇头,只把蛇身子捡过来。蛇胆壮阳,蛇身子还能弄盘好菜! 这伙计刚伸手捏住蛇身子,那蛇腔子中突然蹿出一条白虫子来,顺着他的手腕就钻进了他的衣服里。那伙计脸色一下变了,先用手去掏衣服,接着就凄厉地叫起来,狠狠撕着衣服,满地打滚,看起来非常痛苦。 刀疤脸怒吼着冲了过去,几下将那伙计身上的衣服撕开,那条白虫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伙计的身上像被开水煮过一样,通红通红,浑身上下都是拳头大的水疱。他哀号着,好像浑身奇痒,拼命用手挠着自己的脖子、脸。通红的皮肤被他一把把抓烂了,一股股殷红的鲜血流下来。刀疤脸响雷一般在他耳边吼着,让他别动,别乱抓。但是已经晚了,他身上的红色渐渐变黑,渐渐扩散到了全身,谁都能看出来没救了。 这蛇如此怪异,毒性也如此古怪,让我们大吃一惊。有伙计跟他关系不错,想上前拉他,被刀疤脸一脚踢开了。刀疤脸让大家都离他远点儿,这人已经中了剧毒,待会儿神志不清可能会伤人。 那伙计两只手死死掐住脖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冲着大家走过来,走了没几步就又摔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古怪声音。他朝着大家无助地伸出手,像是要最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大家没想到这蛇这么邪门,蛇腔子里竟然还有这样古怪的虫子,都有些忌惮,纷纷向后退去。大家不怕死,但是这种死法实在是太痛苦,太可怕了。刀疤脸招呼大家赶紧往回退,退的时候要小心,别被这些狗日的长虫给害了。可是河滩上的蛇群却被刀疤脸那一刀激起来了,一团团蛇从河滩上蹿了出来,昂着丑陋的脖子,跟人对峙着。一旦人往后退,它们便像毒箭一样直射过来。 突如其来的毒蛇,让周围的人一下子炸开了。几个人立刻掏出枪,想射击。谢教授脸色大变,叫着:“不能开枪,会有雪崩!”刀疤脸抽出一把腰刀,冲在最前面。他几刀过去,将几条蛇拦腰斩断,又跑回来,在那儿挥舞着刀子,让大家都放下枪,用刀杀蛇。 几个人举着枪不能开,只能不停地往后退。后退的过程中,又有两个人被咬中,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也不知道是中了蛇毒,还是蛇身上那种古怪的白虫子毒。大家都变了脸色,队伍开始溃散,有人甚至去解马绳,想要往回跑。 我一看大事不好,这群人被怪蛇群吓破了胆。我们的食物什么的都在马背上,要是他们骑着马开溜,我们可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金丝眼镜稳稳地站在那里,眼镜片上闪过一道寒光,怒道:“慌什么?!都给我站住!”声音不大,却非常有威慑力。我清楚地看到一个正在解马绳的人,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下子跪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了,拼命朝着金丝眼镜磕头。 刀疤脸过去甩给他一个耳光,狠狠骂了他几句,又回过头向金丝眼镜赔罪。金丝眼镜这才消了火,轻轻点了点头。那个手下才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回来,藏在了人群后面。 这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但绝对是个狠角色,估计要是动起家法,至少也要弄他个腿断胳膊折。别看刀疤脸平时骂骂咧咧,像个鲁莽汉子,关键时刻竟然愿意为兄弟出头,帮他躲过了这一劫。 金丝眼镜压住现场,转过头,抱一抱拳,客客气气地对死人脸说:“小哥,您看这怎么办?”死人脸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说:“硫黄。”金丝眼镜点一点头,说:“快把马背上的硫黄拿下来,撒过去!”刀疤脸也一拍脑袋说:“对,对,蛇怕硫黄!妈个巴子的,快给我撒硫黄!硫黄!快撒硫黄!” 几个伙计战战兢兢地从马匹上扔下来一个厚厚的麻包,吓得两只手发抖,怎么也解不开。刀疤脸骂了一声娘,冲过来一刀砍开麻袋,抓着硫黄就往蛇堆里撒过去。 有道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硫黄自古便是破蛇的物件。在古代,端午节时都要喝一杯雄黄酒,用来驱蛇——那雄黄酒中就添加了一些硫黄成分。一把硫黄撒出去,效果立竿见影。那群蛇本来一直往前冲,势如破竹,被那硫黄一激,顿时像被火烧一般,拼命往后蹿,最后全钻回了水潭中。 硫黄味道太呛,空气中弥漫了不少,呛得我眼睛流泪,直咳嗽,忙用衣袖遮住口鼻,不停地擦眼睛。 刀疤脸见逼退了蛇群,大喜,使劲儿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说我真是个细皮嫩肉的秀才,连点儿硫黄都受不了。这要是灌一口白酒,还不得摔个跟头啊? 金丝眼镜走过来,问死人脸:“金家兄弟,这蛇出来的日子好像不对。” 死人脸冷哼一声:“是不对。” 金丝眼镜问:“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死人脸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远处烟雾迷蒙的大雪山,眉头渐渐皱紧了。金丝眼镜也有点儿着急,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死人脸缓缓说了一句:“时间提前了。” 我们都不明白死人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金丝眼镜却脸色大变。他冷冷地叫大家停下,将身上没用的东西都扔掉,只带上随身用品,以及够两天吃的东西就行了,赶紧赶着马往山上跑! 我以为他疯了,或者是在开玩笑。在这大雪山中,我们身上的每件装备当然都有用,要是扔在这里,一准儿就走不出雪山了。但是刀疤脸他们显然很相信,二话不说,马上开始卸背包,往下扔东西。但是他们扔的时候明显还有点儿犹豫,毕竟是在荒无人烟的大雪山峡谷中,要是把背包里的吃的喝的全扔了,大家还不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但是金丝眼镜却很坚决,坚持让他们扔下东西,跟他往山上跑。我还有些犹豫,但是看见死人脸都开始扔东西,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们可能在山上也储备了食物,便狠狠心将背包丢掉,只留下一些干粮揣在怀里,跟着他们往前跑。金丝眼镜虽然让人扔掉装备,但是却不扔掉马。他让人赶着马在前面走,人在后面跟着。 丢掉沉重的背包后,身上明显轻快了许多,我也觉得恢复了一些力气,竟然跑得还不慢,赶上了刀疤脸。我边喘着粗气边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东西都扔掉了,我们以后吃什么?”刀疤脸也搞不懂,但是让我放心,他大哥被称为长白山小诸葛,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他这样做肯定有道理的。 正说着,上面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大风刮得昏天暗地,把我的眼睛都给迷住了。大风过后,天色一下暗了下来,紧接着天上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周围的大山都微微颤动。我们还担心会不会发生雪崩,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狠狠砸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高原,还是我跑得出了汗,雨点砸在身上非常冷,让我不住打着寒噤。 我正想着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却发现旁边的谢教授脸色大变,说:“糟了糟了,这么大的雨,可能会引起雪崩啊!” 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金丝眼镜那么着急让大家赶紧往山上跑——要是发生雪崩,这大峡谷一下子就会被大雪淹没,只有跑到半山腰才有一线生机。就算是没引起雪崩,这样的大雨也很可能会引发泥石流,将我们砸死在山谷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碎石断树了,搞不好都是被泥石流给冲断的。 刀疤脸显然也想明白了这点,在雨中拼命地喊着,让大家赶紧往山上跑。我越跑越觉得心里没底,正想着过去问问死人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死人脸不见了。我急得要死,这死小子,在这节骨眼儿上又跑哪里去了?仔细回想一下,刚才只看到他慢吞吞地扔东西,并没看到他往山上跑,难道他还在那里没跑过来?我停下来,使劲儿揉着眼睛,用手遮着大雨,仔细查看着山谷。雨水哗啦哗啦汇入山谷,山谷下已经存了不少水,刀疤脸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开始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喊着死人脸的名字。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雨点形成一道道白亮密集的雨柱,像拉起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帘子,一米外什么都看不到。我在雨中被淋成了落汤鸡,不断摔倒在泥地上,不断抹着脸上的雨水,声嘶力竭地叫着死人脸。 我就这样在大雨中寻找了好一会儿,雨水渐渐小了,雷声也渐渐消了下去。我看了看,最底下的山谷已经成为了水潭,死人脸的影子还没有。我心里涌起了不好的预感,他会不会被大雨冲到了水潭里,或者被刚才的蛇群给咬死了? 正当我犹豫不定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避一下。” 我的眼泪差一点儿就掉下来了,这个天杀的死人脸,他娘的竟然在这儿避雨,害得老子以为他遇难了,在大雨中被淋成了落汤鸡!我狠狠骂了他几句,问这死小子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他被蛇咬死了呢!他不理睬我,只是径自往山下走,要去查看水潭。 大雨虽然停了,山上却不断冲下一股股雨水,朝着山下的山谷冲下来,山谷渐渐积满了水。我有点儿担心会山洪暴发,或者发生泥石流什么的。死人脸却无动于衷,还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我催了他几次,他还是不紧不慢的,反而劝我不用着急。 我说:“咱们赶紧跑吧,待会儿山洪暴发就完了!” 死人脸冷笑着:“山洪不会暴发。” 我说:“那咱们和刀疤脸他们失散了怎么办?” 死人脸:“他们走不出去。” 我怨恨地看着他,这小子害得老子差点儿被淋死,竟然还敢这么嚣张!老子恨不得飞起一脚,把他给踹到深潭中!没想到他看了看深潭,突然“咦”了一声,然后俯下身子仔细看着水潭。 水潭中浮动着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仔细看看,才发现是一条条的蛇在水潭中游动着。想来应该是河滩旁的蛇群,被大雨给冲到了水中。这不就是被冲进水中的蛇群嘛,有什么好看的? 没想到死人脸眯着眼看了看,却说:“是蛇阵,现在可以走了。” 我说:“什么是蛇阵?” 死人脸没说话,他退后了几步,仔细看着蛇群。群蛇上下浮动,在水里一沉一浮,组成了一些不同的花纹。我看着奇怪,这些小蛇在水中排列得好像很有规律,看起来就像是按照一种古怪的旋律在跳集体舞,有张有弛,有退有进。 死人脸起先不理我,后来被我催得烦了,才说,古人有一种聚鱼成群的方子,在水底下放一些鱼饵,鱼饵吸引了鱼群,鱼群就会上下舞动,形成这阵的样子。 我奇怪道:“什么方子那么厉害?等我以后捉鱼也用它!” 死人脸难得好脾气地给我解释,说这方子出自汉代的《淮南子·万毕术》:“取苓皮,渍水斗半,烧石如炭状,以碎。螾脂置苓皮水中,七日已,置沼则鱼鳖聚矣。”这里说的“碎”,就是用火淬,“螾”就是蚯蚓。简单地说,就是取一斤左右的茯苓皮,倒在一个水盆中,在水盆中放半盆水,然后将烧红的石块投到这个水盆中,一直到水沸腾起来。这时候,用二两蚯蚓在麻油锅里炸成蚯蚓油,将这蚯蚓油倒入放满茯苓的水盆中。待七日后,发酵的茯苓皮和蚯蚓油都会渗入石头里。只要将这石头取出,丢到河水中,那一片水域的鱼虾鳖怪都会聚集在石头旁,打都打不散。 他用一贯的嘲讽语气看着我:“这鱼书还是你们分水一脉传下来的,你爷爷就没告诉过你?” 我撇撇嘴,说:“切,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用石头块打窝子,引引小鱼嘛!白爷我小时候钓鱼,啥窝子没打过,就没见过这样捉鱼的!” 死人脸气极反笑,说:“捉鱼?你以为这是在捉鱼?” 我说:“不是捉鱼,费劲巴拉弄这些石头干吗?” 死人脸无奈地说:“你说这是为了捉鱼?这些石头的排列阵形都是固定的,吸引小鱼按照一定节奏游动,其实是古代一种特殊的‘鱼书’。” 我惊讶了:“鱼书?敢情这鱼还能用来写字?那这些鱼在写什么字呢?” 死人脸出乎意料地有了反应,转头问我:“你想知道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想。” 死人脸说:“鱼书上说,白家这代后人,是个傻子。”他冷笑了一下,径自走开了。 我说:“那也应该是鱼阵,不是蛇阵呀!” 死人脸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死人脸说的鱼书,让我想起了黄七爷当年告诉过我的,黄河六大家的后人都有驱兽的秘术。他们黄家善于驱鱼,白家善于驱兽,其他几家有善于驱赶鸟兽虫蚁的。不知道这个神秘的蛇书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也和黄河六大家有关系。 大水很快填满了低谷,然后缓缓朝着上面漫过来。水上漂着一层死老鼠、蛤蟆,成团成团花花绿绿的水蛇在水面上挣扎着,想往岸上游。 我看着这些毒蛇就心里发憷,一路催着死人脸快走。果然,没走到半山腰,就看到刀疤脸一行人在上面焦急地等着我们。 一看到我们,刀疤脸就迎了过来,说:“金家小哥,前面的路被水冲塌了,咱们怎么走?” 金丝眼镜问:“开路需要多久?” 刀疤脸估计了一下,说:“前面的小路整个被大水冲断了,好多大石头滚了下来。要是兄弟们一起动手,估计得两三天能清出来。” 金丝眼镜看着死人脸:“时间够不够?” 死人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冷冷地说:“那条路不能走。” 刀疤脸问:“为啥?” 死人脸瞥了我一眼:“问他。” “问我?”我吃惊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好不好,老子哪知道这破路能不能走?我本来以为这是死人脸的推辞,没想到他却让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我往四周看了看,这里已经是半山腰,再往上面走一段就是雪线了。前面是一扇悬崖峭壁,上面是一个巨大的雪坡,雪坡上有点点滴滴陷入雪中的足迹。这周围的环境怎么有点儿熟悉?我猛然想起来了,这里,这里不就是猴子脚印失踪的地方吗!上面这条小路我也知道,这分明就是我和死人脸当时去找猴子的地方! 向导拉巴也认出了这个地方,脸色发青,朝着那里连连摆手,指着那里,用藏语激烈地跟死人脸哇哇了半天,指了指雪山,又指了指我,又哇哇叫着。死人脸说,拉巴说那里是一个不祥之地,藏民都不敢去。上次他坚持去那里,就遭遇到了怪事。上次是他福大命大,佛爷佑护,这次千万不能过去。 我真是不明白了,既然我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死人脸为什么一开始不让他们走我们下山的那条路,反而曲曲折折绕这么远,从雪山背后的峡谷进来?这条路又难走,还遇到了蛇群,损失了几个兄弟,难道他有什么必须要走这条路的理由吗?我又想起他刚才在半路上磨磨蹭蹭,后来看了所谓的“蛇书”后马上加快了脚步,这也有些奇怪。我有些怀疑,死人脸是不是和谁约定好了,要等他一起上山。那个“蛇书”是他给死人脸发的信号,得到信号后,死人脸才加快行程上山。死人脸以前说过,在这大雪山上还有一支队伍,里面有许多故人,给他发信号的就是这支队伍吗? 我看了看死人脸,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还是一副冷傲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想打他一顿解气。刀疤脸还弄不懂怎么回事,在那儿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来过这大雪山。我只好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我和猴子一行人来时遭遇了许多怪物袭击,那里实在是危险,不能从上面过。 刀疤脸挠着头:“不从上面过,咱们总不能从底下游回去吧?” 这时候,一个伙计脸色大变,朝着下面的洪水叫道:“啊,蛇!蛇!” 第九章 巨鹰 我回头看去,突如其来的雨水从四面八方冲下来,汇集到雪山下的山谷中。山谷狭窄幽深,此时全灌进了洪水,变成了一条河道。河道的洪水越积越多,不断往上涌,眼看着已经到了附近。如果我们再想不出来如何应对,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唯一的一块高地也会被大水淹没。 最可怕的是,山谷中聚集着非常多的毒蛇。山谷被淹后,群蛇出洞,都在水中结成了一个个规模不小的蛇群对抗着洪水,最后顺着山洪缓缓往上游。远远看起来,它们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肉瘤子,朝我们这里漂过来。我们吓了一跳,以前只看到河滩上有不少蛇,没想到这山谷中竟然会有这么多蛇。这些蛇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上千条,而且都是毒性极烈的毒蛇。大家脸色全变了,这些恐怖的蛇一旦上岸,我们恐怕连逃命的时间都没有了。 前面的道路坍塌,后面是淹上来的洪水,即便我们能躲过洪水,也绝对躲不过毒性极强的蛇群。队伍立刻陷入了一片绝望和恐慌之中,有人开始小声抽泣,也有人在低头咒骂,狠狠地在大石头上磨着大刀片子。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危机感,这时候队伍可能会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崩溃,甚至会产生哗变。 金丝眼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给刀疤脸使了个眼色。刀疤脸马上叫了几个兄弟,拿着长枪,子弹啪地上了膛。虽然是对着蛇群,但是那种冷冽肃杀的感觉任谁都看得出来,队伍中要是有人敢不听指挥,那枪口一准儿就对着他们了。 谢教授身上被雨水浇得湿透了,在那儿冷得直哆嗦。他很不识时务地站起来说:“不能开枪……不能开枪,会引起雪崩……” 刀疤脸早就对他不满,这时候便骂道:“老家伙,你最好给我闭嘴!妈了个巴子,被雪埋了总比被蛇咬死强吧!” 谢教授不敢说话了。底下的兄弟也纷纷点头,纷纷咒骂着,说这些该死的蛇真是贱种,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偏要闯进来!好吧,待会儿蛇群来了,大爷就送你们归西!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打死几个是几个。临死前还做点儿好事,算是为民除害啦! 看着气氛终于有点儿缓和了,金丝眼镜走到死人脸那里,低声问他怎么办。 死人脸好像并没有在意即将到来的洪水、蛇群,甚至连队伍的怨言都不管不问。他背着手四下里走了走,好像在用脚丈量这块土地的面积。最后他在中间一块地方停下,说:“挖开这里。” 金丝眼镜点点头,刀疤脸立刻命令大家:“别扯屁了,手里有什么家伙就使什么家伙,赶紧把这块地挖开。金家小哥发话了,这底下可能有逃命的路子!” 死人脸在这帮人中的威信很高,经刀疤脸这么一说,大家一阵狂喜,眼睛都亮了,纷纷甩开大刀片子、刺刀、铁棒往地下招呼。手里没有武器的也四处寻了尖石头,朝着地下使劲磕。人多力量大,没过多久,就挖下去半米多深。不过,越往下越难挖,地下开始出现厚厚一层炭渣一样的东西。还有人不断叫着,说:“他娘的,地底下怎么埋了木头,还是松木?!” 仔细看看,地下露出了一大块树皮,树皮下是一根电线杆子般粗的树干。大刀片子敲上去,黑漆漆的树皮梆梆响,用刀子使劲一戳就透了。不知道那木头在地下埋了多少年,芯子都烂透了。再往下挖,底下全是一棵棵风化的老松木,越往下越粗。大家使劲儿扒开几层,发现底下的松木有大水缸那么粗,都腐烂得只剩下轮廓,用手一捻就全碎成粉末了。 事情越来越古怪了,这山上绝对不会生长出那么粗大的松树,更不要说我们现在是在大雪山的半山腰处,地下都是大石头,连土壤都不多,怎么可能生长那么多的松树呢?那么,这些松树一定是被人运送到这里的。有谁会千里迢迢运送这些笨重的木头到山上,还要凿开坚硬的山石,将这些大木头埋进去呢?而且看起来,这些木头显然不是一个年代的。最上面的大木头,树皮还是挺结实的,越往下年头越长,最底下的都已经糟烂了,看起来肯定有上百年了。而下面是不是还有时间更久的老木头,我们没有仔细看,也不好说有没有。这事情看来不一般,竟然会有人连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花费巨资将大松木源源不断地运到这大雪山中,深埋起来,他是不是疯了? 刀疤脸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捏了一撮土闻了闻,不敢置信地说:“奶奶个熊,这……这是桐油味啊!这、这疙瘩咋会有这个呢?不对啊,不对啊!”他来回看着地形,满脸的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着抓了把土闻了闻,确实有一股浓烈的桐油味。见刀疤脸那么紧张,我便自作聪明地安慰他,说:“听说这里经常有康巴的马帮走过,也许他们有一次贩桐油,不小心漏掉一桶吧。” 刀疤脸骂道:“你懂个屁!这么多桐油,都能弄一个桐油池子了,你就是弄一百个马帮都整不完!” 他依旧四处走着,边走边抓着地下的泥土,头越摇越厉害。 我觉得刀疤脸有些大惊小怪了,不就是一点儿桐油嘛,那又怎么样?别说是桐油,就是火油在地上,那又怎么样? 刀疤脸看了又看,后来跑到金丝眼镜那儿,说:“老大,大……大事不妙啊!这疙瘩,奶奶的,这疙瘩被人整了个局!” 金丝眼镜缓缓地说:“怎么了?” 刀疤脸用一种不敢相信的语气说:“这疙瘩……这疙瘩好像是一个粘鹰的围场!” 听刀疤脸这样一说,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全炸开了。有人慌忙抓着泥闻,有人往四周看着,都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搞不懂这粘鹰的围场到底是怎么回事,忙拉了一个牵马的小马仔请教。那小马仔瘦瘦巴巴的,叫作耙子,平时只管喂马做饭,被人呵斥惯了。这时候见我客客气气地跟他请教,顿时眉色飞舞,个子都像长高了一大截,在那儿跟我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耙子说:“俺们这帮兄弟都是关外来的,长白山脚下,渔楼村。渔楼村知道不?鹰屯、猎鹰那是杠杠的!俺们那地方的人,技术都是祖传的,捕鹰、驯鹰、猎鹰,全活都能做!唉,现在这世道是不兴了,要是搁在前朝,那都是给朝廷进贡猎鹰的地方。特别是前朝的鹰军,那捉起鹰来是一捉一个准,都得到过皇帝赏赐的黄马褂! “我们渔楼村的人,个个都懂鹰。要不是世道他奶奶的太乱,兄弟几个实在没有活路,也不至于落草做了土匪,这些年吧,更是活得憋屈,净往深山老林里折腾。这不,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跑到沼泽地里来了。” 我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打断他,问他这桐油和鹰又有什么关系。 耙子正在大发感慨,被我打断,很是恼火,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这底下到处都是桐油,甚至成为了一个沼泽,这看起来很像是一种古代的捕鹰之术。” “啥?桐油还能捕鹰?捕鹰不都是用网吗?”我彻底听不明白了。 他一脸不屑,感慨着:“现在的捕鹰人懂个屁啊,我们以前在长白山上捉巨鹰,都是用古法,还是古法地道啊!现在人都毛了,他奶奶的,捕鹰一般都是用鹰网。但是鹰网不行呀,它的网眼大,容易伤到鹰。这鹰的羽毛一伤到,鹰就废了一半啦! “再说了,用网哪能逮到好鹰啊?这《鹰经》怎么说?‘一年小鹰叫秋黄,麻黄羽毛柠黄眼,使着性子往下冲;两年鹰叫泼黄,黑背红眼心发慌;三年鹰叫三年龙,龙爪铜牙人难驯。’鹰网这东西,抓个秋黄、泼黄还勉强凑合,遇到三年龙就麻爪了,更别说其他巨鹰了——没用,就是个白扯! “俺们屯子里的老人说,古时候的鹰军捕巨鹰,都是用秘方熬成一种特别的鹰胶,用鹰胶将鹰粘住。用鹰胶粘鹰,不会伤到鹰的羽毛。捉到鹰后,用一种特制的药水将鹰胶洗掉就成了。鹰还是扑腾扑腾的,一点儿精神头都不掉。” 我听他越扯越远,赶紧叫住他。按他这样说起来,讲一天一夜也讲不完。我让他赶紧长话短说,粘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地下的桐油怎么就能粘住天上的鹰? 他说:“咋不能?听俺们屯子里的老人说,这是个古法子,还是元朝的时候从蒙古人那里传过来的。当年成吉思汗打仗时,有一支大军,一半是藏獒,一半是巨鹰——藏獒吃人不吐骨头,巨鹰从天上飞下来啄瞎人的眼珠。一开战,仗还没打,先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跑都没地方跑!” 我越听越着急,催着问:“那鹰胶和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哎呀,这个哥哥,你别急啊,听我慢慢给你讲!这个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奶还得敞开怀呢不是?我跟你说啊,这古人传下来的熬制鹰胶秘方早都失传了,但是里面最主要的成分,就是用桐油加上松胶,用小火慢慢熬三个月熬成的。所以吧,俺们觉得这地方可能是有人设了个局。奶奶的,我是看出来了,他们是想捉大雪山里的巨鹰!” 我说:“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劲,就是为了抓鹰!不可能吧?!” 耙子却严肃了,张嘴想说什么,看了看旁边的金丝眼镜,又不敢说,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只是摆着手,一脸不屑地说:“哎,这种事情吧,你不懂,你不懂……” 我见耙子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明显是怕金丝眼镜。但要是像他所说的,有人连续几百年往这大雪山上运送松木,就是为了将松木上的油脂、松油融入地下,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粘鹰地,来捕捉大雪山上的巨鹰。这么说的话,这捕鹰的成本也太高了吧!再说了,这鹰到底多值钱,需要用这么大的手笔? 我突然想起来,在黄河三门峡的古桑园,以及太行山下的巨桑树下,也发现过巨鹰。那巨鹰飞起来像是一片云彩,确实够大的。当年黄晓丽还提出了一个很新鲜的想法,她说这些巨鹰和巨鼋寿命都很长,怀疑是古人驯养的,为了完成什么长达数百年的秘密任务。当时我还嘲笑过她,但是现在回头看看,老黄河中的事情还真不好说。黄七爷也曾跟我说过,黄河六大家中有“凌云”一脉,多为女人,懂鸟语,能和飞禽沟通,在采金时经常借助飞禽之力驱赶万鸟,呈百鸟朝凤之态。这若尔盖草原也是黄河第一湾的所在处,不知道这大雪山和黄河之间有没有什么神秘联系。 耙子仔细查看了地下,又左右走了一遍,嘴里念叨着:“不对,不对,这儿还缺个东西!” 我问他:“缺啥东西了?” 他皱着眉头,说:“是这样,俺们老家粘鹰吧,并不是粘鹰爪子,那东西粘不住。要用这种胶糊住鹰的翅膀,翅膀上的羽毛被糊住,它咋都跑不掉啦!所以俺们熬制好鹰胶后,要去下胶。简单说,就是找一圈子树,或者在地下打一圈桩子,在树上、桩子上涂上厚厚一层胶。最后,在树圈子里放上活饵,像是用绳子拴只野鸡或者活兔子,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这老鹰在天上看到了,就会俯冲下来啄。它一冲下来,只要翅膀碰到鹰胶,就会被糊住,怎么也跑不掉了!用鹰胶捉鹰,好处是不会伤害到鹰。只要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鹰胶洗掉,那鹰就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啦!” 我听完他的话,说:“那不对呀,你要说这里是个粘鹰地,那缺的东西太多了,不只是地桩,还要有引鹰的饵呢!” 刚说完,我一下子愣住了。耙子也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想明白了,他娘的,引诱巨鹰的饵已经有了,那就是我们! 我操! 这里明显被人设计了一个局,以前这里应该还有一圈鹰桩子,但是被人烧掉了。不过我们在机缘巧合下来到这里,不幸成为了这个局的一部分,成了捕巨鹰的诱饵! 大家显然都想到了这一层,当时脸色就变了,纷纷在那儿骂骂咧咧,说他娘的老子怎么说也是一条好汉,绝不能喂蛇喂鸟,狗日的跟它拼了!金丝眼镜也有些动容,神色不定地看着顺着洪水涌来的蛇群,以及前面塌陷的山路,脸色阴了下来。刀疤脸想说些什么,看了看金丝眼镜,到底没敢说,只在那里使劲咳嗽,硬把话给压了下去。 这时候,死人脸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们不是饵。” 刀疤脸兴奋了:“金家小哥,你说俺们不是饵?!” 死人脸面无表情地说:“不是。” 刀疤脸大叫起来:“兄弟们,别他娘的闹腾啦!金家小哥说了,咱们不是饵!妈了个巴子的,别拧巴啦!”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有人有点儿疑虑,问:“小哥,这里明显就是粘鹰地,怎么会没有饵?” 死人脸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当然有饵。” 刀疤脸挠挠头:“这个……到底是咋回事?怎么一会儿有饵,一会儿没有饵的?” 金丝眼镜这时候开口了:“确实有饵,不过这引鹰的饵不是我们,是它们!”他用手指着在峡谷底下的洪水中挣扎的群蛇。 大家猛然一愣,接着琢磨出来这话里的滋味了。这雪山底下都是低洼的峡谷,只有这里一块高地。上面的道路还坍塌了,一旦下起暴雨,洪水从雪山上冲下来,会将峡谷填满。峡谷中的群蛇没处可去,就只能堆积在这块空地上。鹰是蛇的天敌,最喜食蛇。这台子上堆了那么多跑不掉的蛇,还真算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饵了! 我又想起当时和猴子在草原中发现的硫黄岩地基,这件事情也可以解释了。我们原本想,有人用硫黄岩修建了地基,是为了防止蛇进入草地,看来我们都想错了。他们并不是防止蛇进来,而是要将草地上的蛇赶出去,赶到峡谷中,把它们全给圈住。这样一旦到了雨季,峡谷中充满水,这些蛇就可以用来引诱大雪山中的巨鹰。他娘的,这个峡谷就是他们圈养毒蛇的地方,整个一蛇国! 我也有些发憷。他娘的,到底是谁设了这么大的局,将整块沼泽草原全部圈起来养蛇?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不可能只为了捕捉巨鹰吧?再想想三门峡中的深渊巨鼎,那里也是一个利用天然山水设计的大局。一旦大雨从山崖中冲入深渊,将温度降低,人就可以顺着大山内部进入深渊中,和这个峡谷圈蛇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还有,我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我们在太行山下的黄河古道中遇到的龟葬城也是这样,靠沉阴巨木在潮汐冲击下竖起又降落,才能打开通往龟葬城的密道,这也是充分利用了自然现象所设计的机关!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沼泽地中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深埋下的硫黄岩,这块高地下一层又一层腐烂的松木,显然都不是少数人在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一个非常大的势力,在数百年前就开始布局行动了。我脑子里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画面,一个非常大的势力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从三门峡到太行山,再到若尔盖草原、黄河第一湾。他们纵横在黄河上,开始布一个大到无法想象的局,调动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利用流淌了几百万年的黄河水,百万年不变的大山、火山、大雨,以及可以生存上千年的大鼋、巨龟、蛟龙等,去完成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一直到现在,恐怕还没有终结。 简直无法想象,黄河中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这个秘密究竟有多么可怕,才会让人这样不顾一切地去布局呢?再想起死人脸严肃地告诉我,让我赶紧离开,这里很危险。他忧郁地看着这里的雪山,仿佛曾经在大雪山中经历过许多往事。他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为什么死活不告诉我? 刀疤脸看着不断涨上来的洪水,好多蛇已经到了边缘,开始拼命往上蹿。他把刀子狠狠地插在地上,恨恨地骂道:“妈了个巴子,这疙瘩被人下了个死局!待会儿水溜子过来,咱们咋办?!” 金丝眼镜说:“这里的粘鹰柱呢?咱们竖起粘鹰柱,还可以抓住巨鹰。把巨鹰腿脚绑住,让它带着咱们下山。” 死人脸说:“粘鹰柱,前几天已经被人毁了。” 刀疤脸骂道:“他娘的,到底是哪个王八蛋那么狠,连爷们儿的根都给断啦?” 队伍一阵骚动,纷纷咒骂着。死人脸跟金丝眼镜小声说了几句话,金丝眼镜拍拍手,让大家都安静一下,他有话说。金丝眼镜很有威信,他一开口,大家马上不说话了,都老老实实排成一队,等着他说话。 金丝眼镜轻轻咳嗽了一下,用手托了托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兄弟们,我知道这次行事,好多兄弟很有意见,认为我没告诉大家这次到底是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底下一阵骚动,但是谁也没敢说话。只有刀疤脸叫道:“大哥,咱们命都是你捡的,别说这点儿水溜子,就是刀山火海,大哥你发一句话,兄弟要是眨巴一下眼,就不是人!”其他人也一片叫好声,人人热血沸腾,一扫刚才的颓势。 我也暗暗吃惊,这帮人就算被逼入了这样必死的境地,竟然还是对金丝眼镜忠心耿耿,看来金丝眼镜的威慑力果然不一般。让我更惊讶的是,就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说话竟然还是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慌乱。难道他想出逃生的办法了? 金丝眼镜挥挥手,压住他们,继续说:“咱们这次的目标,是大雪山深处的一个古洞。只要咱们到了那里,找到了里面的宝贝,兄弟们就不用在山上受苦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人起哄了一下,拍了几下手,但是没多少人附和。大家都不傻,在这样的境地,能活着出去都几乎不可能,哪有命去找宝贝。 金丝眼镜当然也知道,他挥挥手,让人打开了从峡谷山洞中取来的大木头箱子。箱子上贴着印有猩红色日文的封条,撕开封条,里面还有三层木板。最里面用机油纸封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启开了,发现里面堆的全是一张张的大牛皮。 大家都傻眼了,本来还以为这箱子里装的是武器什么的,结果谁也没想到,这里面竟然只有一张张大牛皮! 这时候金丝眼镜问道:“耙子,你祖上是神鹰军,你还记得裸身采金的事情吗?” 那个瘦子使劲儿点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裸身采金客,尸骨不留存’!”他面色一变,说,“大当家的意思是,咱们也趁着巨鹰下山,裸身上山!”金丝眼镜点点头,凝重地看着远处的雪山:“裸身上山,九死一生,我不勉强大家。兄弟们跟我一场,也不容易。小刀,你把最后几个箱子打开,不愿意去的,就拿着金条和枪下山,我绝不拦他。” 刀疤脸答应一声,用刀子撬开几匹马身上驮的箱子。箱子里都是一根根的金条和白闪闪的大洋,把人的眼都给耀花了。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都在那儿小声议论着。 我搞不懂什么是“裸身采金客,尸骨不留存”,小声问了问旁边的谢教授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是东北女真族一门古老的杀鹰寻宝手艺。 女真族是一个古老神秘的民族,先秦时被称为肃慎人,隋唐时为靺鞨,辽代以后才被称为女真族。女真族敬鹰、拜鹰,将鹰的图案作为族徽。更神秘的是,传说女真人的首领能和巨鹰交流,在危难中召唤出神秘的神鹰军。神鹰军由隐藏在山谷深处的巨鹰组成,巨鹰身长数丈,来往似电,力能搏虎,有力挡千军之势。根据史书记载,当年女真部和辽国打仗,大家在首领阿骨打的率领下,召唤出身长数丈的“雄库鲁”,打败了辽国人。“雄库鲁”是古肃慎语,意思是世界上飞得最高最快的鸟,就是传说中身长几丈的巨鹰。 谢教授说到这里,看了看远方的大雪山,说,不过史学界对这件事情一直不肯承认,他们认为世界上压根儿没有那么大的鹰。在鹰类中海东青算是很大的了,它属鹰科,学名矛隼,也被称为巨隼。海东青一般也只有半米左右,体长能超过一米就已经很大了。三丈为十米,怎么可能有十米长的巨鹰?这个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不过也有史学家认为,女真族信仰的鹰中之神并不是海东青,而是一种巨大的神鹰。据《山海经》记载,这种巨大的神鹰就是大荒中叫作“九凤”的巨鸟,是一种传说中的巨鹰。 我心里想,这谢教授果然只懂得纸上谈兵。我前段时间在古桑园就看到了一只几丈长的巨鹰,还有太行山上那只与蛟龙搏斗的大鹰,应该也不会错,看来这雪山之中真的有那么大的鹰! 不过这些话我没跟谢教授说,只是问他这裸身夺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大家那么害怕。 谢教授说,传说女真人不仅用巨鹰对敌,还有一种就是杀鹰寻宝。杀鹰寻宝俗称裸身夺宝,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寻宝秘术。要知道,越是深山老林,悬崖绝壁上的好东西越多,长满了人形人参、胳膊粗的血灵芝,还有各种各样的珍奇药材。那地方别说是人,连猴子都上不去。但是传说中的巨鹰却喜将巢穴建在山顶上,这种巨鹰力大无穷,翅膀张开仿佛一片黑云,能趁着夜色袭击马帮、驼商,甚至可以凌空抓起马匹、骆驼带到巢穴中喂幼鸟。 因为那巨鹰巢穴旁有许多仙珍奇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久而久之,就有人想了个裸身夺宝的搏命做法:杀一匹小马,将马腹掏空,扔在山崖下。人身上缠满绳子,手持尖刀躺在马腹中。待巨鹰将小马抓到巢穴中,人从马腹中跳出来,杀死巨鹰,采来仙珍奇宝,再用身上缠着的绳子牢牢缚在山涧老树上,慢慢吊下去。 当然了,这绝对是九死一生的做法,非到拼命的关头无人敢试。你想呀,人赤身躺在雪地中,那长白山上气温能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如果没有很快被巨鹰抓走,那么不到一时三刻,人就被活活冻成冰雕了。 要是巨鹰敏锐无比,感觉出马腹中藏有活物,便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在空中将爪子一松,将人重重摔在地上,把人摔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就算是祖上有德,人侥幸到达鹰巢,那时候加上冻,加上颠簸,加上害怕,人早就被折腾得要散架了。这时候还要赤身跳出马腹,力搏巨鹰,更是百中取一的活路。从古到今,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了那山崖、鹰巢中。 我恍然大悟,没想到这裸身夺宝竟然这么凶险,难怪大家要那么害怕了! 谢教授问我:“你是上山还是下山?” 我一愣,光想着那巨鹰的危险了,还真没想过我自己的问题。想想裸身夺宝的危险,我不由得一个激灵。再看看死人脸,他看着远处烟雾弥漫的雪山,脸上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忧郁。雨过天晴,雪山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远远看去,仿佛仙境。不知道他心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 我突然有些忧伤,默默下定决心,说:“我上山。” 谢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点了点头。 金丝眼镜的话说完后,队伍骚动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朝着金丝眼镜跪下了,梆梆磕头,说对不起大当家,对不起兄弟们,但是家里还有八十老母要养,这条贱命还得留着,实在不敢去试裸身夺宝! 刀疤脸恨得直咬牙,上去想打人,被金丝眼镜拦住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去拿东西吧”,理都不理那些跪地求饶的人,转身和死人脸站在一起,看着远处云雾迷蒙的大雪山。 刀疤脸指挥着愿意上山的兄弟们,在地上挖了个大坑。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见几匹马被拉过来。马头被死死按住,一刀捅进喉咙里,鲜血喷射进大坑里。很快,这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中被灌满了鲜血。还在奇怪时,刀疤脸让人将一张张完整的老牛皮扔进大坑里,用马血浸泡了一下,然后一人发了一件。 领到牛皮后,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牛皮鼓鼓囊囊的,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牛毛毡垫,还塞进去不少棉絮什么的,还有几个隐蔽的通气口。最巧妙的是,在牛皮里面还缝制了一个设计巧妙的拉链。人在牛皮里拉紧拉链,可以确保在空中时不会掉下去。这老牛皮外面浸满马血,血腥味刺鼻,相信很能刺激巨鹰啄食。而老牛皮外面坚硬无比,既能防蛇咬,又能保护人在里面不会被鹰抓伤,设计得非常精巧。这应该就是为了裸身夺宝才设计的。 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些老牛皮为何是从日军的物资库里取出来的?金丝眼镜他们为什么又知道这个日军的物资库?难道说日本人也知道裸身夺宝这个办法,而且在很久之前就预备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小喇嘛给我的老日记,上面记载过,曾经有一队神秘的士兵进入过若尔盖草原,他们的目标应该也是这茫茫的大雪山深处。会不会是他们储备的呢? 愿意留下来的兄弟差不多有二十个,都在那儿一字儿排开,手里拿着大刀片子,只等着金丝眼镜一声令下,要打就打,要冲就冲。金丝眼镜有些感动,他使劲儿点点头,说:“兄弟们,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兄弟我在这里谢谢大家啦!好男儿志在四方,狭路相逢,自然要奋勇前进,不死不休!干咱们这行的,刀口上舔血,脑袋就得系在腰带上!现在大雪山就在眼前了,咱们一鼓作气冲上去!那里面的东西,我能给大家担保,绝对够兄弟们吃八辈子的!” “我在这里向大家立誓,不管这次多么凶险,一定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兄弟。不瞒各位,我年轻时,有高人曾经送给我几粒保命的药丸,只要人还剩下一口气,就能吊住命!”他掏出一个很精致的紫色陶瓷罐子,从里面掏出几枚绿豆大小的药丸,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粒,让大家就着水服下,说,“就算待会儿和巨鹰搏斗时受了重伤,也能挣扎出来一条命。” 金丝眼镜的话很有煽动性,我虽然不指望大雪山里的宝贝,却也听得热血沸腾。我刚拿起水壶想吞服药丸,旁边的谢教授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吃药丸。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流出汗来,像是十分紧张。我回想了一下,金丝眼镜并没把药丸分给刀疤脸、耙子、死人脸、谢教授他们。难道药丸有什么问题吗?如果药丸有问题,金丝眼镜的兄弟们可都服用了呀?我便留了个心眼儿,佯装用水就着吞服药丸,其实却将药丸吐到了水壶里。 金丝眼镜见大家都吃完药丸,点点头,说大家赶紧钻进牛皮中,在里面将拉链拉紧。待巨鹰一落地,他打一个呼哨,大家就拿着大刀出来。兄弟们一起上前,几下就能把巨鹰给杀死。 话音刚落,眼前迅速掠过一片阴影,仿佛天一下子黑起来了。我抬起头一看,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片乌云,将太阳给遮住了。 还想再看看,不知道被谁踢了一脚,我一个踉跄,一下子扑进了老牛皮里,紧接着又一个人进来了。我吓了一跳,刚想把他赶出去,耳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动,更不要出来。” 那人竟然是死人脸。 死人脸好死不死,钻到我这张牛皮中,让我感觉很不对劲儿。牛皮就那么大,两个大男人挨得紧紧的,让我感觉有点儿尴尬。我往里面让了让,身上有点儿燥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死人脸却一脸严肃地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赶紧闭上嘴。就听见外面传来嗖嗖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力甩绳子。接着就是一阵阵惨叫,有人跌倒了,还有砰砰的枪响声,最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那嗖嗖的声音应该是蛇群上岸后,向人进攻时发出的声音。没想到还没过一分钟,留下来的几个人就全死光了。幸好我们钻进了牛皮中,不然恐怕连根毛都剩不下。 我还在庆幸,就觉得牛皮上爬上来了什么东西,像是上面压了一根沾满水的破草绳,沉甸甸的,应该是一条大蛇。我吓得捂紧了嘴,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群蛇发现后,咬开牛皮,把我们全部咬死在这里,那可实在太憋屈了。后来草绳越来越多,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搞不懂这些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都跑到老子身上了?! 还在想,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叫,接着刮过一阵大风。那风非常大,吹得我们所在的牛皮都微微晃动起来。压在身上的重量一下子减去大半,应该是群蛇都被吹掉了。幸好死人脸和我都在这副牛皮筒子里,分量重,不然非得被吹到峡谷中不可。 这时候,耳边传来好多嗖嗖的声音,还有嘶嘶的叫声。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仿佛蛇群在朝着什么目标发起了集体攻击。 身上没有了蛇群,我身上和心里都轻松了许多。听着蛇群的声音越来越远,我也壮着胆,对着牛皮上的通风口小心朝外看,只见前面的空地上立着一只巨大的白鹰。我以前在三门峡和太行山的时候,曾经远远看过巨鹰,但是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仔细看看,才发现这巨鹰的可怕,它足足有三四米高,两只翅膀张开,足足有十余米。我仔细看了看,它每一片羽毛都有蒲扇那么大,尖利的爪子像两只铁柱子一样牢牢支撑在地上。那爪子好似铁铸的利剑,狠狠砸在地上,几下就将成堆的蛇给撕碎了。一时间群蛇都断成几截,血肉飞溅。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知道这巨鹰大得邪乎,却没想到有这么大。难怪古人要将半个草原用硫黄石围起来,用巨大的松木制作鹰胶,把成千上万条蛇赶到山腰这块地方做诱饵,原来世界上竟然真有这么大的鹰! 这蛇鹰本是天敌,狭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见群蛇发动了蛇海战术,成千上万条蛇像一支支离弦的箭,朝着巨鹰射去。那巨鹰丝毫不惧,只用两只翅膀使劲儿扇着,便刮过一阵狂风,将蛇箭吹散,纷纷吹落到峡谷中。 那蛇群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群蛇竟然在水中聚集起来,成千上万条蛇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球形蛇群,缓缓蠕动,抵御着狂风,朝着白鹰缓缓移动过去。刚靠近白鹰,球形蛇群最外围的蛇便纷纷跃起,朝着白鹰射了过去。 白鹰扇起的风巨大,大多数蛇还没靠近就被扇飞了。但是也有不少蛇到达了白鹰身上,被它用尖利的喙和爪子毫不留情地撕碎了,血肉横飞,将鹰洁白的羽毛染成了红色。蛇群丝毫不惧,源源不断地从水中爬出来,最后竟然形成了十几个圆形蛇群,将那只巨大的白鹰给包围住了。一团团的蛇毫无畏惧地朝着白鹰射过去,前仆后继,丝毫不怕牺牲。奇怪的是,那些射到白鹰身上的蛇并不去咬鹰,而是朝着它的脖子上蹿。 死人脸看了看,小声给我解释,这巨鹰身上和爪子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坚硬的羽毛和鳞片,又有着锋利坚硬的爪子和喙,根本不惧毒蛇撕咬。这些蛇为了自保,只能抱团在一起,对巨鹰发动反击。它们现在是发动车轮战,蚁多咬死象,派小蛇一轮轮袭击巨鹰。等到巨鹰累了,这些小蛇就会缠绕在它的脖子上,将它活活勒死了。 我吓了一跳,这些蛇简直是成精了,先是抱团在一起抵御住巨鹰扇起的狂风,接着又用车轮战消耗巨鹰的体力,最后竟然还能找出巨鹰唯一的弱点,派敢死队缠绕住巨鹰的脖子以绞杀掉巨鹰。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些蛇不是蛇,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再想想,古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古怪的蛇谷,是否为专门训练这样一支蛇军来保护大雪山中的秘密呢?这个确实不好说。我还有点儿担心,按照这蛇群不要命的打法,巨鹰早晚会死在它们手里,那我们又怎么靠巨鹰进入大雪山呢? 死人脸却丝毫不担心,他甚至不再看战场,在那儿放倒了身子闭目养神。我刚想问他,这时候周围又刮过一阵狂风。狂风大作,吹得地上的小石块都咕隆咕隆滚动起来,纷纷跌落到了峡谷中。 我赶紧趴在通气口一看,原来又飞来几只巨鹰,它们一起上阵,嘴啄爪撕,没多久就将巨大的蛇群给撕开了。满地都是被撕碎的蛇肉和蛇血,看得人触目惊心。 难怪死人脸丝毫不担心,原来他早料到还会有其他巨鹰增援。不过他究竟是猜到了,还是曾经来过这里,经历过这一切呢? 我不敢再想了,死人脸这个人高深莫测,再看金丝眼镜处处都要向他请教的样子,他还真有可能来过这里。 我正在胡思乱想,身上突然猛地一沉,接着感觉一个锋利的东西刺了进来,险些抓到我的皮肉。接着身上猛然一轻,然后整个身子都悬空了。我吓了一跳,刚想叫,旁边的死人脸一把抓住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对,这是巨鹰将我们抓住了,正在往天上飞呢!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这裸身夺宝的过程还是把我折腾了个半死。要知道,我们相当于被巨鹰抓在爪子里,吊在它的脚下,在空中晃晃悠悠飞行。巨鹰速度极快,我只感觉一直眩晕,好像一直在向上攀升。不知道飞了多高,然后平稳了下来,开始朝着前方飞行。 我在牛皮中一动也不敢动,想想自己竟然被巨鹰抓在爪子里,飞行在几千米高的天空中,不由得胆战心惊。要知道,这巨鹰现在应该是被牛皮上糊的厚厚一层马血给迷惑了,也许当我们是一匹马。要是它知道这马肚子里竟然是两个大活人,只要轻轻松开爪子,我们马上就会跌到万丈峡谷中,摔得连骨头渣子也剩不下。 一路上,我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尤其是遇到气流的颠簸,更是让我心惊肉跳。好在死人脸一直都很淡定,仿佛在散步一样,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紧张兮兮的我,让我也不好意思太紧张了。 过了一会儿,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说实话,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被吊在一个巨大的吊篮里,有人在轻轻推着我们,晃晃悠悠,晕晕乎乎。要是不去想我们现在就在几千米的高空中,恐怕还会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小心地顺着通风口往外看了看,我们现在已经飞临雪山上空,下面陡峭的山峰仿佛一柄柄巨大的利剑,直插云霄,在我们脚下掠过。往下看去,云雾缭绕在山腰处,看不清下面有多深远。我也不由得佩服起金丝眼镜来,这么高的雪山确实非人力所能攀登,这世界上恐怕只有巨鹰才能带我们上来了,也难得他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又想起当年宋姨说过,喇嘛庙里的喇嘛也说过“天上的巨鹰会指引大雪山的方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渐渐地,风大了起来。我们在厚厚的牛皮袋子里,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通风口处呼呼往里灌着冷风,冻得我浑身发抖,牙齿都咯咯地响。死人脸找了块毡垫将通风口堵住,才好了一些。通风口被堵住后,我陷入了黑暗之中,身子在牛皮中摇晃着,晕晕沉沉、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子被重重摔在地上,一下子清醒了。 现在应该是顺利到了山峰上的鹰巢,我还在暗暗庆幸自己福大命大,这时候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哨声。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金丝眼镜打出呼哨后,大家就一拥而上,将那巨鹰杀死。随着呼哨声,旁边立刻有了响动,几个人大骂着冲了出去,纷纷叫着:“兄弟们,杀鹰夺宝啊!”我摸了摸被身子暖得滚烫的大刀,心里也是一阵激动,刚想冲出去,却一下子被死人脸按住了,他轻喝道:“别动!” 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一起杀鹰吗?” 死人脸冷笑着:“不是杀鹰,是被鹰杀。” 我还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小心掀开了通风口处的毡子,我凑过去一看,就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儿。那些冲出来的人像是喝醉了酒,一个个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的,拿着刀子冲到巨鹰那儿乱砍一气。那巨鹰伸开巨爪,一下就将人打倒在地。有的人肚子上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淋淋漓漓拖出来了,但还是号叫着往前冲,最后被巨鹰活活啄死,连肠子都吃掉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宁愿被蛇咬死,都不愿意裸身夺宝了。这人鹰大战的场面实在过于血腥,而且实力悬殊,根本没有任何胜算。这些人虽然十分彪悍,丝毫不畏惧死亡,前仆后继冲过去,但只是白白去送死。巨鹰桀骜地站在那里,身子根本不用动。人冲上来后,它的巨翅一拍,人就被拍在地上。接着它用爪子朝着人肚子上一抓,人的胸腔就被掏开,肠子都流了出来,被那巨鹰啄食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凶残血腥的场面,险些呕吐出来。这简直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抛起的内脏。没多久就死了一地人,死状非常惨烈。大多数人都被掏空了腹腔,肠子心肺等流了满地,被巨鹰啄食着。到处都是腥膻的人血味。 我再也忍不住,肚子里像翻江倒海一样,胃液一下子涌到了喉咙里。我又怕被巨鹰发现,只好用手死死捂住嘴巴,汗水顺着手指缝一点点流出来。 在这场屠杀中,有只最大的白鹰一直站在旁边一块巨石上冷冷地看着,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意。然而,它似乎还是发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朝着我们缓缓走了过来,然后在我们所在的牛皮处停了下来。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连心跳声都能听见。这巨鹰盯着袋子看了看,慢慢抬起爪子,朝着牛皮袋子狠狠抓了过来。锋利的爪子直接将牛皮抓破了,深深透了进来。 我赶紧将身子往后猛缩,又不敢动静过大,在那儿别扭着身子,险险地避过了这只巨爪。这巨鹰连两人的牛皮都能带动,力气可想而知。它摆弄起这只巨大的牛皮袋子,就像是小孩子摆弄玩具一般,把这个牛皮袋子摇来晃去。我本来就恶心得不行,经它这样一晃,终于忍不住,在牛皮袋里大声呕吐起来。我这一吐不要紧,那巨鹰尖啸一声,两只爪子一使劲儿,将牛皮袋子撕成了两半。我整个身子都暴露在它的面前,就见它扬起一只巨爪,朝我狠狠抓来。 我当时万念俱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想着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在草原上避过一劫,在峡谷中也避过一劫,没想到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竟把我的小命丢在这里了。我还在等着,那只巨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接着天上像是下了雨,滴答滴答滴在我脸上。我偷偷睁开眼,发现那只巨鹰仍然保持着扬起巨爪的姿势,但是却一动不动。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那巨鹰,却发现它心腹处插着一柄金光闪闪的刀子,刀子力透鹰背,一直没入到刀柄处。 原来在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是死人脸破开牛皮,将那把招牌金刀插入了巨鹰心脏,救了我。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叫了声阿弥陀佛,这时候心脏才开始剧烈跳动——刚才完全被吓傻了,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我身上虚得不行,腿脚都软了,像一摊泥一样瘫倒在地上,突然想着不行,还有好多巨鹰呢!我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死人脸和金丝眼镜,还有刀疤脸、谢教授几个人站在那里,他们前面横七竖八倒下了好多巨鹰。那些巨鹰竟然全都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死人脸再厉害,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掉这么多巨鹰吧!这些巨鹰又是被谁杀死的呢?我挣扎着爬起来看,那些巨鹰的的确确都死掉了。山风横刮过来,将巨鹰的羽毛都吹得奓开,也不见一只鹰起来。 我结结巴巴地问死人脸,这些巨鹰怎么死的。没有人回答我。我转头问刀疤脸,他没有说话。我再问,却发现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亮晶晶的,这个粗犷的汉子竟然流泪了?!他默不作声地用刀子刨着坚硬的地面,耙子他们也在一旁帮他。我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原来他是想挖一个大坑,将死去的兄弟们安葬一下。 我既感动,也有些羞愧。之前金丝眼镜明明说过,只要他打出呼哨,大家就一拥而上,集体将巨鹰制伏。结果我却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牛皮里,真是对不起死去的兄弟!刀疤脸却摇头,说不关我的事,这就是他们的命!是这些兄弟该死,是他们该死啊!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冷冷地推开了我。 没办法,我只好灰溜溜地走开,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坐着,先看看地形。这里的地形非常特殊,说是一座雪山,实际上是一座座雪山连在一起的,山谷跌宕起伏,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深远。就在几座大雪山联结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块凹下去的平地。这周围要么是悬崖险峰,要么是万丈深渊,别说是攀登,就算是坐飞机绕过周围高高低低的险峰,找到这样一小块空地,恐怕也不大可能。没想到这些巨鹰这么会选地方,竟然将巢穴修筑在这样一个绝顶上。 我收回思绪,又朝周围看了看,忍不住“哎呀”一声跳起来。这巨大的鹰巢中散落着各种骸骨,有巨大的牛、马脊梁骨,有小兽的骨头,还有散落的人头骨,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我,吓了我一跳。 想想这里既然是巨鹰的巢穴,有人骨头也算正常。刚经历了那样血肉横飞的一幕,我对这些人骨头也看淡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挺不舒服,我站起来想走。人骨头堆里有一个玻璃状的东西反射了阳光,晃了我的眼睛一下。我有些好奇,用大刀在骨头堆里扒拉了一下,里面是一个绿莹莹的翠玉发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分明是宋姨的发簪!宋姨竟然也来过这里,他们怎么上来的?!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我生怕他们遭遇什么不测,赶紧用刀子扒开这堆骸骨。这堆骸骨已经发黑了,不知道是死了多少年的人,肯定不会是宋姨和猴子。我这才放下心来,大声喊着死人脸,说发现了猴子和宋姨的东西。金丝眼镜原本走在队伍最前面,听到我喊话,也走了过来。一看到簪子,他脸色一下子变了,猛然冲过来,一把夺过翠玉发簪,厉声问我这是哪里来的。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指着那堆白骨头说:“那……那里!” 金丝眼镜一下子发狂了,他跌跌撞撞跑到那堆白骨前,发疯一般用手翻着满地白骨,像是要寻找什么。我搞不懂他要干吗,一下子愣住了,吃惊地看着他。难道这金丝眼镜认识宋姨?想了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宋姨她……她应该没事,我前几天才看到她,按说骨头还不会……” 没想到,一向斯斯文文波澜不惊的金丝眼镜,听到“宋姨”这两个字后,身子猛然一震。他转过身,一把攥住我的衣领,单手差点儿把我给提起来,几乎是在咆哮:“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让我简直透不过气来,更别提说话了。我的嗓子被卡住了,两只手使劲掰他的指头,却怎么也掰不动。 死人脸缓缓走了过来,淡淡地说:“放手。” 金丝眼镜狠狠盯着死人脸,死人脸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金丝眼镜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他的手劲渐渐放松,终于松开了我。 我赶紧倒退几步,退到了死人脸身边。刚才喉咙差点儿被他给掐断,一阵恶心,蹲下身干呕了几声才喘过气来。这他娘的金丝眼镜,平时看着斯斯文文,发起狠来真是要命,果然是个变态! 气氛有些不对,我站起来,看见死人脸和金丝眼镜还在那儿对峙着,互不相让。 一直波澜不惊的金丝眼镜终于动了怒,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仿佛是一只发怒的巨兽,随时都会扑上来。他背后的一干兄弟也都围了上来,将枪口对准了我们。他们显然对死人脸非常忌惮,都不敢将枪口对着他,只齐刷刷地对准了我。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死人脸还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无所谓地站在那里,甚至都懒得看一眼。 金丝眼镜冷冷地看着死人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带他走。” 死人脸轻飘飘地说:“不行。” 金丝眼镜眼睛眯了起来,像条阴险的毒蛇死死盯住死人脸:“为什么?” 死人脸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因为我不同意。” 金丝眼镜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的,他知道她的秘密,我必须带走他!” 死人脸嘴角轻轻翘起,略带些嘲讽地说:“恐怕你带不走。” 金丝眼镜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一定要带呢?” 死人脸还是淡淡地说:“我只说一遍,你今天已经让我破例了。” 金丝眼镜从怀里慢慢掏出了一支枪,缓缓扣住扳机:“我从前,号称东北第一枪。” 随着他扣紧扳机,他身后的兄弟们一下子全端起枪,接着就是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连风仿佛都凝固了,无限肃杀。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想着天杀的死人脸,在这紧要关头你较什么劲啊!让这孙子带走我,又不一定要杀我,大不了以后再救嘛!在这里火并我们铁定要吃亏啊!虽然这样想,但我心中还是很感激他,竟然会为了我跟他们彻底闹翻,甚至还可能搭上自己的生命。 死人脸好像丝毫没有把这十几杆枪放在眼中,甚至还悠闲地看了看远方的雪山,不屑一顾地说:“你没有机会开枪。” 金丝眼镜狞笑着,面孔都扭曲了。他紧紧扣住扳机,咬牙切齿地说:“你就那么有自信?” 死人脸竟然笑了:“好久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了。” 这时候,刀疤脸从前面傻呵呵地跑回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看到这个形势,立马傻眼了,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大……咋啦?这是咋啦?” 金丝眼镜没理他,死死盯住死人脸:“我不会动他,但是我必须要单独问他几句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一定要得到她的消息。” 死人脸点点头,慢悠悠地退到了一边,欣赏着天空上的白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金丝眼镜身后的一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汗,如释重负地放下枪。显然,刚才和死人脸对峙,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他们一定见过死人脸的身手,看来死人脸要是发起狠来,破坏力还是很惊人的。 金丝眼镜收了手枪,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跟我来”,然后背着手向另外一边走过去,站在那儿等我。 我还有点儿紧张,这变态会不会一激动把我给掐死?我看了看死人脸,这死小子浑身轻松,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晒太阳,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提心吊胆地走过去,边走边揉着僵硬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金丝眼镜,怕这变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暴怒起来。 金丝眼镜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雪山,才转过身,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时那种平静。只是他眼神中还是带着一些狂热,让我有些害怕。我的心怦怦跳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这神经病不知道要问我什么,待会儿我得小心回答才好。 没想到,金丝眼镜却又恢复了文雅谦恭的样子,客客气气地跟我道了歉,说刚才实在太过冲动,多有得罪,请我见谅。 这个人变化太快,我搞不懂他到底是不是正常,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他,想问我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好像还带着点儿羞怯,终于急切地问我:“四四……她还好吗?”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四四?” 金丝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这个发簪的主人……宋奇雯。” 我说:“哦,是宋姨呀,她挺好的呀!” 金丝眼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紧闭上眼,又睁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泪溢出来了,他紧张地问:“她……她现在在哪里?” 我说:“她就在拉巴家呀。” 他一下子愣住了:“拉巴?!哪个拉巴?” 我说:“就是那个西藏人呀,刀疤脸给我们介绍的赶大车的那个。” 金丝眼镜脸色变了变,他把刀疤脸叫了过来,让我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确认宋姨是否真在拉巴家。刀疤脸在一旁使劲儿给我使眼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还是坚称宋姨住在拉巴家,而且她还是拉巴的老婆。 金丝眼镜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冷冷地看着我,我有点儿害怕,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刀疤脸在那儿给我不停使眼色,让我不要说了。金丝眼镜终于冷冷地说:“小刀,你告诉他。”刀疤脸一脸沮丧地说:“兄弟,我看你肯定是烧糊涂了。拉巴他老婆都死了十年了,一直都是一个人,我前几天还跟他喝过酒呢!”我一下子愣住了:“不对呀,前些天我们明明是在他家住的……” 金丝眼镜挥挥手,让刀疤脸先回去,自己取了个铁匣子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铁匣子,拿出来一张老式的黑白照片递给我:“你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她?”我只扫了一眼,脑子嗡的一声响起来了,这又是一张背景是深渊大鼎的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金丝眼镜手里为什么也有这样一张照片?他和当年那支黄河勘探队有什么关系?心里乱乱的,但是金丝眼镜还在那儿盯着我,我只好咳嗽了一声,尽量压住心里乱糟糟的想法,避过他的眼神,低头去看照片。当初宋姨拿出照片时,我只扫了一眼就被猴子抢过去了,也没仔细看。现在看看,这张照片比宋姨那张保存得好多了。照片上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人群中间,穿着旧式的学生长裙,笑得一脸含蓄,像一个很有涵养的大家闺秀,看起来还真像是年轻时的宋姨。 我指着那个人,说:“是她,就是宋姨,她现在把头发盘起来了。” 金丝眼镜严肃地问:“你看清楚了?你确定是她吗?”我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错!宋姨手里也有这样一张照片,她给我们看过。”金丝眼镜脸色一变:“她为什么给你们看照片?”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跟我一起来的猴子,他母亲和宋姨是战友。” 金丝眼镜急道:“他母亲是不是——”话到嘴边,硬是被他狠狠咽下去,没有说出来。我急切地看着他,想等他继续说说猴子母亲的事情。我觉得猴子来这里,绝不会是他那个扯淡的理由,应该是和他的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在那儿等了半天,金丝眼镜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望着远处的雪山,喃喃地说道:“他们果然也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是死人脸说的第三支队伍吗?我忍不住问金丝眼镜雪山里是不是还有一支队伍,他没有回答,只淡淡道了声谢,让我回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闷闷地想着,猴子这次来草原,肯定和几十年前那件事情有关系,也许就和那两张照片有关系。 不过好多事情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金丝眼镜听说猴子母亲后,会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他说的第三支队伍是怎么回事?而且,更让我感觉不自在的就是,两张不同年代拍摄的照片,背景为何都是深渊大鼎?照片中他们距离大鼎很近,难道说他们已经进入了深渊,并且打开了大鼎吗?想想深渊中用密密麻麻铁链锁住的大鼎,深渊中传来的一缕阳光,还有大鼎中的不明怪物,都让我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看来这次的若尔盖草原之行,包括马上要进行的大雪山之行,恐怕都和黄河那个深渊大鼎息息相关。宋姨说当年红军过草地时,和猴子的母亲反目成仇,应该也不会那么简单。我怀疑当年她们两个都进入过深渊,也见过那只大鼎。我觉得,这件事情背后一定隐藏了什么内情,也许和猴子母亲的失踪有关。所以猴子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后来才不辞而别,和宋姨两人秘密进入大雪山,也许就是去寻找什么。另外听金丝眼镜的语气,他和宋姨应该是失散许久的恋人——这个倒是也有可能。那个年月,成天打仗,多少恋人天各一方,后来宋姨流落到这里,嫁给藏民也是正常的。可是刀疤脸那个混账为何坚持说拉巴没有老婆呢? 越想心里越乱,而且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担忧——父亲说过,深渊大鼎中的怪物就是死人脸。虽然我始终不接受这件事情,但是一提起深渊大鼎,心里还是挺不舒服的。这次遇到死人脸,他比以前改变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样冷得像块冰,说话也比以前多了一些,甚至偶尔还会开个玩笑。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怪物呢? 我还在想着,刀疤脸在前面一把拉住我,把我拉到一边,说:“嘿,秀才!你小子命够大啊!”我有些生气,气哼哼地说:“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刚才为什么说拉巴没老婆?!”刀疤脸一下子愣了,说:“妈了个巴子的,我还想问你呢,你为啥说拉巴有老婆?”我说:“他当然有!我在那儿住了一夜,就是他老婆给我们铺的床!”刀疤脸说:“嘿,还他娘的铺床?!那小子一辈子就没混上过床!你该不会是上了鬼的床吧!” 我搞不懂他的意思,刀疤脸严肃地告诉我,拉巴确实是个鳏夫,老婆死了将近十年了。他成天喝酒,羊群也跑散了。一个又穷又老的死光棍,就靠着平时给人家赶大车生活!赚的钱全喝酒了,别说床,连顶帐篷都没有!他平时就住在以前关羊的石头棚子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还劝过拉巴找个老婆,规规矩矩过日子,那老小子压根儿不听,还问他借钱买酒。气得他差点儿抽出皮带,狠狠抽这老小子一顿! 我一下子愣住了,按照刀疤脸所说的,我难道真是见鬼了?那个宋姨竟然不是人?那不可能呀,我们不仅和他们一起住了一夜,第二天又遇到了她,还跟她一起上了雪山。她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人,绝不可能是鬼!不过再想想,宋姨进到帐篷时藏獒凄厉的叫声,还有猴子当时分析的,她的汉语流利得不正常,再加上那张照片背后的深渊大鼎,看来这个宋姨还真不一般。想到这里,我更加担心猴子了。猴子这死小子,到底跟她去了哪里? 刀疤脸也有些拿不准,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这鬼地方就是邪啊!”我看着左右没人,问他金丝眼镜为什么对宋姨那么上心,刚才差点儿把我给掐死。刀疤脸听我这样说他老大,吓了一跳,先看看左右没人,在我头上敲了个栗暴,小声骂道:“妈了个巴子,什么人你都敢说呀,小心你的小命!” 接着,他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跟我说,他们老大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军人出身,后来落草了。他开始在云南贵州一片,后来一路北上,最后到了东三省,占山为王。他为人聪明细致,又兼心狠手辣,是当地有名的白面阎王。说来也奇怪,他这人吧,每到一处,先占山为王,然后就找画师按照照片上那丫头画像,让兄弟们拿着画像四处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那个人。 刀疤脸咂吧着嘴巴,感慨着:“你说说,咱们兄弟揍个人还行,去打听人,这事情多邪门!”他琢磨着,那个丫头吧,准是他们老大的老相好,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给弄丢了。老大这么多年来不娶不嫖,就是一门心思找她。整个东三省,他们已经翻遍了,都没有。这次来这里,也是那个狗屁教授撺掇的。老大也说了,这里就是最后一站,要是再找不到,也就死了心,以后再也不折腾了,他们也回东北吃香的喝辣的,酿起白酒,粉条炖猪肉,使劲儿造啦! 我也有些感慨,那金丝眼镜看起来油盐不进,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难得的情种。刀疤脸看看左右没人,跟我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唉,俺们老大是被那个女人给折腾坏了啊!这么多年了,连个女人毛都没碰过!女人害人呀,兄弟!”他邪恶地一笑,“不过呢,也有兄弟怀疑,老大是不是那方面不行……这个……这个嘛……嘿嘿!” 听着刀疤脸邪恶的笑声,我怎么也不能将他和刚才一脸泪痕的汉子联系在一起,勉强笑了一下,还是坐到一边去了。 第十章 第三支队伍 终于进入了大雪山,想着前面未知的旅程,以及死去的兄弟们,我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伤感。经过巨鹰一战,队伍只剩下十多个人。上山前,金丝眼镜让人将行李全装在了几只牛皮袋子里,也都被巨鹰带了上来。现在人少了那么多,装备更加充足。 天色渐渐晚了,大家简单巡了一遍山,发现这里虽然堆了不少骸骨,但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小山谷,并没有野兽出没的迹象。而且刀疤脸也说,这里既然是巨鹰的巢穴,肯定不会有其他野兽胆敢闯入。倒是要多点些篝火,防止有其他的巨鹰来袭。 自从发现发簪后,金丝眼镜一直心神不定,反复在山谷中搜索着。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宋姨的发簪既然掉在这里,说明她一定来过这里。要是这里没有,那她能去哪里呢?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要是这里没有什么密道之类的东西,恐怕她已经遭遇了不测。 山谷中找不到柴火,刀疤脸动手拆了几个帐篷,浇上一点儿煤油,篝火熊熊燃烧。耙子拖来几只巨鹰,在篝火上烤熟了,大家分着吃。我一想这些巨鹰不知道吃过多少人,就恶心得要死,死也不肯吃鹰肉,自己老老实实躲在一边啃牦牛干。我呼吸着雪山上特有的冷冽空气,看着干干净净的天上的星辰,倒也别有一番兴致。 刀疤脸拎着一瓶酒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把酒瓶子递给了我。我也没说话,两个人相互递着酒瓶子,不一会儿半瓶酒就空了。 刀疤脸枕着双手躺在地上看着满天星斗,有些感慨,说他小时候就喜欢躺在木头房子上看星星。那疙瘩也是这样,天空像被洗过一样,瓦蓝瓦蓝的,星星都他娘的像狼眼珠子!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夜空。夜空下的雪山超凡脱俗,仿佛仙境。好久,刀疤脸突然叹了一口气,用胳膊支起身子,满口酒气地对我说:“秀才,你真不该跟我们上来!”我笑了:“我要不上来,早就被蛇咬死了。”刀疤脸认真地说:“咬死也比在这儿好。”我说:“啊,死了还比活着好?”刀疤脸苦笑着:“有时候吧,这人想死都不容易!”他仰起脖子,将酒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像是作了决定,对我压低声音说:“秀才,小心点儿大哥!”我说:“没事,他应该不会再掐死我。”刀疤脸冷笑着:“嘿!你知道啥!俺们那些兄弟跟了他快十年,还不是说死就死了。”我疑惑了:“那帮兄弟不是被巨鹰杀死的吗?”刀疤脸冷笑着:“是大哥!大哥给他们吃的药丸有毒,巨鹰吃了那些人的肠子肚子,才给毒死啦!”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些人从牛皮中冲出来后,竟然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像是喝醉了酒;难怪那些凶悍无比的巨鹰竟然在短短几分钟内相继死亡——原来金丝眼镜竟然用了那么狠的招数,将自家兄弟当成毒饵,去毒死巨鹰。难怪刀疤脸要心寒! 看着刀疤脸颓丧的样子,我也有些感慨,想安慰他点儿什么,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一时间愣在了那里。再回想一下,在我要吞服毒饵时,谢教授专门提醒了我,不让我吞服。难道他一开始就知道这药丸有毒吗? 想了想,我起身寻找谢教授。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我也不想藏着掖着了。我就想直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来雪山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手里为何又有那样一张以深渊大鼎为背景的老照片? 谢教授也远离了那些闹哄哄的人,他弄了点儿柴油倒在一个凹陷的石头上,用棉线搓了根灯芯,做了一盏简单的油灯,正在灯下仔细记录着笔记。见我来了,他起身让我坐下,亲切地问我这次没受伤吧。我心里憋得难受,也没跟他说什么客气话,直接将问题抛了出来,想着他应该不会回答。没想到他略微考虑了一下后,竟然告诉了我原委。 他说:“还记得上次我跟你们说过,我姓谢,祖籍在河南安阳,是当年显赫一时的谢安家的后人。谢家自东晋起便是累世公卿,巨富累累,可以说势力遍布全国。后来满清鞑子入关,谢家一些老人因为不齿汉人被夺权,鞑子当道,便将家族很大一部分势力移居海外,触角继续伸延,虽非官非商,但却比官商威势更甚。 “其实说起来吧,像我们家这种传承了几十代的贵族,绝不会喜欢财色等俗物。他们都会有一些特殊的癖好,比如有人喜欢收藏古董,有人喜欢收藏美女,有人喜欢收藏各种金币。我们这一支的祖上爱好比较奇特,喜欢收集大乌龟壳子,越大越好,越古怪越好。” 我有些好奇,问他为何他祖上那么热衷于收集大龟壳,是因为甲骨文吗? 谢教授却转而问我:“小白,怎么看古代的贵族?” 我说:“按照书上说,古代贵族都是四体不勤,不学无术的人……这个,当然了,谢教授您当然不是了……” 谢教授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社会对我们这些大家族确实是这样看的。”他看了看墨绿色的天空,缓缓地说,“不过我要纠正一下这个错误。在中国民间,有种很荒谬的看法,认为名门望族子弟都很蠢很笨,不学无术。这个不对。真正的世家子弟,其实是很讲究传承的。比如我们谢家,从东晋谢安始,几乎每一代都会有状元或者武将。满清鞑子入关后,谢家举家外迁,在海外也发展了很多产业。这些都是家族传承的人脉和根基,庞大到难以想象,根本不是随便一个党派、一个政权可以撼动的。你想想,欧洲好多贵族衰落了,但是好多暴发户还拼命想去和他们联姻,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古老贵族传承的不仅是钱,更重要的是世家积累了好多个世纪的隐秘文化。这些东西,是暴发户绝对不能比的,也是用钱买不到的。” 他问说:“小白,你觉得每个朝代最大的贵族是谁?” 我一下被他问住了:“是谁?” 谢教授笑了:“是皇帝!” 我也恍然大悟,确实,皇帝是每一个朝代中最大的贵族。 谢教授说:“自秦始皇始,中国各朝皇帝都热衷于寻找不死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皇帝享受尽了荣华富贵,当然是想不死的。反正权势倾天,就死马当活马医呗!” 谢教授说:“不对。我要说的是,太子一出生就由最博学的人教导,任何一个朝代对于太子教学都很看重。如果太子不好好学,不仅要挨板子,可能连日后的皇位都保不住。你想想,这样严格教育下出来的皇帝,怎么可能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大费周章呢?” 我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就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说:“在我们谢家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当年秦始皇之所以派童男童女东渡寻不死药,是因为在当年发生了一件怪事。在秦始皇登临皇位后,去泰山拜祭时,从渤海之滨漂来了一只白色巨鼋。巨鼋身长数十丈,鼋甲坚硬如铁,上面雕刻着古怪的文字。最古怪的是,它身上用铁链绑了一个老人的尸体。老人鹤发童颜,已然死去很久,但是尸体不腐,面色依旧栩栩如生。后来,秦始皇广发皇榜,寻高人破译鼋甲上的文字。后来聚集了一堆最博学的儒生,将文字破译了,大意是这只巨鼋在巴掌大小的时候为一海外炼丹的高人收养,高人孤零零活了几百年,终于耐不住寂寞,将自己绑在了鼋甲上,希望巨鼋可以背负自己重归故土。再后来,秦始皇就派人去寻找不死药了。为了不泄密,他将那些儒生的笔记都焚烧了,并将儒生们都活埋了。这就是后人所说的焚书坑儒。” 我心里大不以为然,这样一个天方夜谭一般的故事,难道谢教授也会相信吗?我小心措辞:“谢教授,这件事情……是不是有点儿太传奇了?”谢教授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情确实很像是民间传说,不足为信。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谢家的所有人都相信,包括我。”我不明白了:“这又是为啥?”谢教授用手指头轻轻叩着石壁,说:“你忘了我们这一支祖上最喜欢收藏什么?”“大龟壳子。”我一愣,惊道:“啊,难道说那只大白龟壳——”谢教授点了点头:“确实,后来那只大白龟壳机缘巧合下被我们谢家祖上收藏,至今还在谢家海外的子嗣手中。” 我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忍不住在那儿来回走了几步。这故事一旦成真,那就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了!我本来想问问谢教授那大白龟壳子上到底记录了什么,那个老人又是谁,但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了下来。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我考虑了半天,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谢教授为什么会来这里? 谢教授说:“还记得之前你给我的那个大白龟壳吗?”我点点头。这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和猴子从黄河龙窟的一口棺材中挖出来的。谢教授点点头,说:“我们祖上专门搜集大龟壳,我也略懂一些。要知道,这世上的白龟非常稀少,因为这世上的龟中根本没有白龟这个品种。谁也不知道白龟是从哪里来的,甚至不知道这种东西究竟真的存在,还是仅仅存在于古籍上。要知道,在古代,白龟被称为圣物,都是被神化的。据古籍记载,人祖伏羲在定都淮阳后,从蔡水中得到一只罕见的白龟,日夜端详,最后从它背上的花纹得到启示,才绘出了先天八卦图。虽然我们谢家收藏有大白龟壳,但是那物太过珍贵,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亲见过。当时我看见你那个白龟壳,非常震惊。我是研究古代宗教文化的,对古代文字也有一些研究。当时我就怀疑,这个白龟壳子上的花纹,是否是一种古代的文字。所以我后来问你,那个白龟壳是从哪里发掘出来的。”确实,谢教授看到白龟壳时有些激动,问我们那龟壳是从哪里发掘出来的,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结果猴子说那里还有一条被铁链子绑住的龙,谢教授听了后,就带着白龟壳急匆匆地走了。 谢教授说到这里,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这白龟壳确实非常珍贵,我当时太想得到它,又怕你们知道它的价值后不肯给,所以就没告诉你们……”我忙说:“没事,没事,要不是被您发现了,可能我早给丢到黄河里了。”谢教授说:“回去后,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那些花纹像是自然长成的,实际上还是有不同。”我忙问有什么不同。 谢教授说:“你看,古籍上是将这白龟给神化了,将五行八卦天干地支都安在了它的头上。说它的甲壳中央覆盖着五块甲壳,象征‘五行’的金、木、水、火、土;顺着五块甲壳外还有八块,象征着乾、艮、震、巽、坎、离、坤、兑八卦之说;在龟甲边缘处还有二十四块硬壳,象征着二十四节气;腹底十二块龟甲代表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我听他讲得云山雾罩,好不容易听完了,忙问他:“谢教授,那这白龟壳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教授说:“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白龟壳确实神奇,纹路什么的确实对应了这些。但是我怀疑这些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被人刻上去的。”我说:“刻上去的?”谢教授点点头,说:“对,开始我也没注意这些。后来有一次,我在黄河边清洗龟壳时,发现在龟壳浸入水中后,经过光线和水流的折射,会出现一行蛇状的花纹,一扭一扭地动。我怀疑这应该是一种古代的文字。” “蛇状的文字?”我听得晕乎乎的,这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谢教授起身翻开他的工作日记,给我看。日记的一页上绘制了一条条古怪的花纹,果然像是一条条扭动的小蛇,看起来非常别扭,却又让我感觉非常熟悉。 谢教授给我看了一下,合上笔记本,说:“三十年前,我随一个黄河考察队来过这里,在大雪山下发现了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在那底下竖着一个高大的石碑,石碑上就雕刻着这样古怪的蛇形文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这次才愿意加入这支队伍,再一次闯入大雪山。”谢教授果然来过这里,但是他的说法却和刀疤脸不同。刀疤脸是说,是谢教授主动找的他们,他们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而听谢教授现在的口气,他应该是被动加入队伍,不得已才来这里的。这种事情,我当然不好和谢教授核对,只能在脑子里想着,不知道是谁骗了我。不过谢教授说三十年前有支黄河勘探队来过这里,这让我很感兴趣,因为那支黄河勘探队很可能就是照片中的那支勘探队。要是谢教授当年真加入了那支勘探队,可能我的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我兴奋地问他:“谢教授,三十年前那支队伍来这里做什么呢?”谢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说:“抱歉,这件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是我在加入队伍时曾立下过誓言,绝对不能将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希望你能理解。”我非常沮丧,娘的,眼看着终于有点儿眉目了,却被他这么一句话给憋回去了。我迂回地问他:“谢教授,那你能否说一下,探险队员都有谁呢?”谢教授叹了一口气,说:“抱歉呀,小白,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是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我实话对你说,当年的勘探队是突然间召集起来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而且每个人的信息都要严格保密。大家都是独立行动,只负责自己的一块,不准打探别人的信息。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上次勘探队的成员到底有谁,甚至不知道行动的目标是什么。每天都有人神秘消失,也每天都换人带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走到了哪里,只记得后来有人带我去看了一块石碑,让我研究那石碑上的文字……” 我失望地张大了嘴,看来三十年前那支神秘的黄河勘探队究竟在大雪山里经历了什么,他们又在寻找什么,恐怕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了。不过也不一定,也许宋姨会知道些什么,猴子应该也知道些什么。所以他们这次才奋不顾身地闯入大雪山,继续寻找那件东西。谢教授见我半天不说话,沉吟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其他事情我不好说,我只能说一个。在咱们现在这支队伍中,还有三十年前的勘探队队员。”我吃了一惊,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死人脸,然后是金丝眼镜。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可能来过这里?但是无论我怎么问,谢教授都再也不愿意吐出一个字,挥挥手说很晚了,让我快点儿回去休息。 我闷头走在回去的路上,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我猛然一愣。娘的,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些小蛇花纹了!是在太行山下的深渊中,那里用粗铁链吊起了六只大鼎,大鼎上就雕刻着这样古怪的花纹!还有,还有,爷爷经常端详的那块白石,从某个角度看,也能看到像这样扭动的小蛇花纹! 谢教授说,他当时在大雪山中,也见到过这样古怪的蛇形文字。这样说来,这种蛇形文字一共出现在这样几个地方,分别是三门峡鬼窟、太行山龙窟、若尔盖大雪山,分别出现在古鼎上、大白龟壳上、大雪山下的石碑上。还有一个就是我们家那块白石头,不知道爷爷当年从哪里寻来的。 再想想,我先是稀里糊涂被卷入三门峡那支神秘的知青队伍,后来又跟猴子莫名其妙地去了太行山黄河考察队,现在又跟着死人脸他们来到了若尔盖大雪山。要是说其中有什么联系的话,恐怕就是在这几个地方都发现了这种古怪的蛇形文字。这几样东西之间,有什么联系吗?难道说,我这几次稀里糊涂参加探险,以及来若尔盖大雪山,都是被人秘密安排好的吗?要是这样的话,这股势力也实在太强大了,几乎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而且还渗透了各个权力中心,可以轻易操控一切。 再想想,好像这几个地方都有死人脸的参与。三门峡不必说了;太行山下炸营的那个晚上,我分明看见他走到了水中;还有这次,我和猴子失散后他突然神秘出现,还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让我也觉得巧合得难以置信。难道说,这一切真像死人脸说的,他就是幕后操纵者吗? 第十一章 黄晓丽还没有死 我摇了摇头,看着天上灿烂的星空,始终不愿意这样去想他——也许是因为他连续几次救过我,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想拥有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死人脸一路上很少出手,但是就从他几次出手时面对危险无所谓的态度,也能看出来,这个人深不可测。我甚至很难想象,如果连他这样的人都对抗不了一股势力,要偷偷摸摸进行,那股势力会强大到何种地步! 我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雾,前面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前面还是白茫茫的,像是突然降下一场浓雾,把这块地方全给遮住了。我吓了一跳,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我使劲儿揉着眼,怕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边往前小心摸索着,边小声呼唤刀疤脸他们。 磕磕绊绊地走了没多远,旁边有人抓住我,低声喝道:“别动!”是刀疤脸的声音。我忙问他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到东西了。刀疤脸说,没事,是雾。妈了个巴子的,哪来的这么浓的鬼雾?我也有点儿吃惊,什么雾能来得这么快?刚才还是朗朗的晴天,像是突然从地下渗出来一样,铺天盖地,甚至让人连一米外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刀疤脸显然有经验多了,让我蹲在地上——这雾气飘浮在空中,越往下越少。我试着蹲下身体,发现确实是这样,贴近地面处几乎没有多少雾气,能看到远处几团亮光,应该是火堆。刀疤脸催着我赶紧去火堆那儿,说他们在沼泽中遇到过几次这样的鬼雾。这鬼雾很邪门,吃人不吐骨头,人一旦被白雾罩住,那就活不了啦!我想起宋姨说过,草原上飘着一种怪雾,被怪雾笼罩住的羊群整个都会消失掉。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寒战,赶紧猫着腰,跟着刀疤脸迅速转移到了火堆处。在回去的路上,我还想去叫一下谢教授。刀疤脸却冷笑,说就是谢教授教我们的办法,在地上蹲着走。放心吧,就算是咱们都死绝了,老梆子都会活得好好的! 火堆旁,兄弟们也都陆续回来了。我看着谢教授和死人脸也猫着腰回来了,才安下心。那白雾果然怕火,火堆旁的白雾明显稀薄很多,朦朦胧胧能看清楚周围十几米雾气中的情况。这些白雾看起来很古怪,不像是平时看到的白雾,反而像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结成了一堵厚厚的白雾墙。白雾越积越厚,在附近游荡了一会儿后,竟然朝着我们这边的火堆慢慢推移过来。 我觉得这白雾有点儿不对劲儿,一般来说,雾气虽然潮湿,但是也没有这样怕火的,这些白雾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我看了看死人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谢教授眉头紧锁,死死盯着这些白雾,仿佛在担心什么事情。我小声问谢教授,这些白雾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教授摇了摇头,突然捡起地上一支挺大的巨鹰小腿,朝着白雾扔了过去。耙子一向看不惯谢教授这种知识分子,这时就奚落着,说谢教授真是书读多了,把脑子给读残了。这白雾吃点儿破布就成了,哪能还吃肉?!大伙儿捧腹大笑,但是笑了没几声,却一下子停住了。那鹰腿本来是好好的,现在正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迅速变小,最后变成了几块骨头,散落到地上。耙子吓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他娘的,出邪啦!”谢教授死死盯着那几块白骨头,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叫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赶紧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教授说,我们其实都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白雾,而是虫子!“虫子?”刀疤脸不明白了。“对,是虫子,非常非常多的虫子。”谢教授解释,“你们看,这些白雾并不冷,还怕火。这并不是白雾的特性,而是生物,特别是飞虫的特性。这些白雾其实是由非常多的白色飞虫——起码有亿万只白色飞虫——组成的虫墙。这些飞虫非常微小,小到人眼几乎看不到,数目又特别多,聚集的密度也特别大,它们聚集在一起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堵浓浓的白雾墙。” 我还是有点儿不理解,问:“要是这些白雾是小飞虫,它们怎么能把鹰爪子变成骨头架子呢?”谢教授说:“我估计吧,这些小飞虫应该像白蚁一样,能喷射出一种腐蚀性很高的酸,酸液能将人的肌肉溶解成营养液,它们就靠吸食这种营养液生存。数以亿计的飞虫瞬间能喷射出大量的强酸,能制造出非常可怕的腐蚀性,也许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能把一个人化成枯骨。”我大吃一惊,难怪宋姨说大草原中有一种白雾,人兽一旦走到雾中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都是被这些小虫子给吃掉了。谢教授摇摇头,说:“你说的那种情况还要复杂一些。因为这些虫子虽然能将人的血肉溶解掉,却并不能溶解人的骨骼。大草原发生的人畜消失事件,不仅是人畜的血肉消失,甚至连骨骼都消失了,是完完全全地消失。” 谢教授也有些不解,按说这么多的白虫子聚集在这里,每天要消耗大量的营养液。这里是大雪山的腹地,人兽罕至,怎么可能养活得了它们呢?我想起这里满地的人兽骨骼,提出了一个观点:巨鹰将许多不必要的猎物,比如一些小兽等带到这里来,或许并不是为了它自己,而是为了喂养这些古怪的白虫子。 谢教授摇了摇头,说应该不会。生物界中确实有寄生共存现象,一种生物为了更好地生存,选择为其他生物提供食物等帮助。但是巨鹰应该不会,第一,它已经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就算藏马熊来了,它也丝毫不惧,不需要鬼雾的保护;第二,这些鬼虫数量巨大,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喂养够的,恐怕要花去巨鹰的全部精力才能够喂饱它们。他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说:“除非……除非……”我问:“除非什么?”谢教授说:“除非这些巨鹰是被人给驯化的,它们把巢穴建在这里,就是为了喂养这些鬼虫子。”我又问:“它们喂这些鬼虫子又想做什么呢?”谢教授苦笑着:“确实没有理由,所以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这时候,那面厚厚的白雾墙朝着我们缓缓压了过来,仿佛要将我们包围在里面。刀疤脸叫道:“坏了,老先生,这些小虫子应该尝到烤鹰腿味道不错,这回要把咱们兄弟给烤着吃啦!”金丝眼镜下令,让大家把帐篷都拆了,扔到火堆里,把篝火烧得旺旺的,好把这白雾逼走。帐篷被一个个投入到了篝火中,火苗一下子蹿出几米高,噼里啪啦响。偶尔有火星儿爆开,溅到白雾中,白雾就突然薄一块,然后整体退后一些,像是非常惧怕火焰。 刀疤脸故意捡了一个烧着的布条,朝着白雾扔过去。白雾轰一下散开一大块,露出了一个大口子。刀疤脸哈哈大笑:“嘿,这鬼雾倒像个怕羞的娘儿们,一见火就害怕啊!”其他人也学着刀疤脸,朝着白雾不断扔着布条,把白雾墙一步步逼远。 那白雾开始分散开来,一大块一大块围绕着我们游移着。刀疤脸叫道:“妈了个巴子的,这些死虫子还想跟老子玩游击战!好吧,看老子怎么收拾它!”他指挥人用刀子挑着着火的布条,朝白雾抡着,很快将周围大块大块的白雾驱散了,然后它们又重新聚集成了一堵白墙。刀疤脸这招虽然管用,但是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我们目前在山顶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里也就有这几顶帐篷可以烧,要是帐篷烧完了,我们可就只能以身喂虫子了。 金丝眼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让刀疤脸将火灭小点儿,将燃料全部聚集在一起,争取多坚持一会儿。这些白虫子来得快,走得也快,大家要一直坚持到它们自动散去。 没想到,那些白虫子见我们的篝火小了,在那儿盘旋了一会儿,竟然变换了阵型,不再是一面巨大的城墙,而是组成一个巨大的球体,朝着我们缓缓压过来。 谢教授脸色变了,说:“坏了,它们在学白蚁冲火!” 我们忙问他,啥是白蚁冲火。谢教授说,生活在亚马孙丛林的白蚁群,要是遭遇了森林大火,就会抱成一个巨大的白蚁团,朝着外面滚出去。白蚁团滚在大火上,外面一层的白蚁会被烧死,但是在最里面的白蚁却会幸存下来。这些鬼虫子看来也懂这个,现在是要孤注一掷,和我们拼命了。 刀疤脸脸色也变了,嘴巴里却还骂骂咧咧的,说这年头到哪儿说理去,连狗日的鬼虫子都懂兵法了,难道它们是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吗?妈了个巴子的! 那巨大的白雾团果然像只皮球一样缓缓滚了过来,刚靠近火堆,就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头发被烧焦的味道。大家都被这敢死队一般的鬼虫子给吓怕了,纷纷往后退,有胆小的已经撒腿往后跑了。刀疤脸在那儿狠狠骂着,才拦住了几个人。眼看着虫子已经压过火堆,马上要逼过来,火堆旁边突然嗖地一下腾起了一条高高的火焰。火焰围着火堆转了一个圈,朝着里面迅速蔓延,将白雾整个包在了里面,紧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大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回过头来看,发现死人脸手里拿着一个火把,旁边是一个倒空了的油桶。没想到死人脸早料到了鬼虫子会有这招,所以早在火堆四周挖了一道沟渠。刚才他在沟渠中倒满了柴油,来了个火烧七军,顺利将鬼虫子困死在了火堆里。 大家一片叫好声,纷纷大声赞美死人脸。正说着,从那火堆中突然冲出来一股白雾,一下子将火堆旁最近的一个人笼罩在了里面。那人哀号着,身上的皮肉迅速褪去,很快成为了一具血淋淋的骷髅。 这时候,又出现了那恐怖的一幕,这只骷髅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会儿,竟然站了起来,然后开始歪歪斜斜地往前走。 谢教授叫起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些鬼虫子在作怪!”他解释着,这些鬼虫子体积特别小,可以钻到人骨骼的各个缝隙中,通过一系列近乎完美的协调,一起牵引着骨骼行动。这样在我们看来,那具骨骼就像是活过来一样,可以来回走动。他惊叹着:“难怪白雾过去,连人的骨头都剩不下,原来那些鬼虫子竟然驾驭着人骨头走掉了!” 我们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些看似低级的鬼虫子竟然有这么高的智商,它们先吃掉人的皮肉,再将人的骸骨占据,最后成为草原上最诡异神秘的骷髅怪。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些鬼虫绝对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它们从开始围攻,到后来控制人的骸骨,都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样。看来这些鬼虫子并不简单,它们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占据人的骸骨,一定有原因。再一想,那个在我们身边活活化成一堆骸骨的兄弟,应该也是被这些鬼虫子给杀死了。 虽然谢教授已经作出了解释,知道是这些鬼虫子在作怪,但是看到来回走路的骷髅,大家还是胆战心惊,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时候,死人脸却突然说了句:“跟上它!”他跟在那具骷髅人身后,往前走。 金丝眼镜给刀疤脸使了个眼色,刀疤脸也抽出大刀,低喝一声,带着兄弟们跟在死人脸身后。 骷髅人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我们一行人跟在它的后面。看着那具骷髅人,我不由得产生一个错觉,这具由鬼虫子控制的骷髅人,像是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不由得浑身发冷,在这样神秘的地方,这些古怪的虫子要带我们去哪里呢? 走了一会儿,骷髅人在前面一处石壁旁停下。石壁已经裂了,张开了一个个大口子。那骷髅人将手伸入大口子中,竟然抽出来一截铁链,那铁链大约有手腕粗细。骷髅人往外抽着,抽了没几下,铁链子就绷住了。 铁链那么粗,底下还不知道有多长,这骷髅人明显力气不够。金丝眼镜小声说了句什么,马上有一个兄弟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想帮忙抽铁链。那骷髅人突然不动了,接着从它身体中蹿出一股白烟,径直奔那人过去。随着一阵阵痛苦的惨叫声,那人很快变成了一具骷髅。骷髅很快站了起来,和那个骷髅并肩站在一起,共同拉着那根铁链子,但还是拉不动。 底下的兄弟一下子全炸开了,叫道:“操,干他娘的!”刚说完,金丝眼镜上去一枪,将那人打死了,低声道:“抬过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金丝眼镜竟然让人将这具尸体扔给鬼虫,让鬼虫也将他变成骷髅人,好增强拉动铁链的力量。 剩下的兄弟们面面相觑,在那儿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过去后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骷髅人。 金丝眼镜冷冷地掏出手枪,看着大家说:“骷髅人已经够了,但是我不介意再多一个。” 他盯着刀疤脸,刀疤脸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并没有起身。人群中一阵骚动,还是站出来几个人,联手将那具尸体架起来,远远抛向那边,很快又多了一具骷髅人。 三具骷髅人的力量明显大了许多,它们将铁链子缓缓拉了上来。铁链子吱呀吱呀响着,在地上盘成了一堆,突然又绷直了。 我还在看着,金丝眼镜低低说了声:“对不住了,兄弟!”我只觉得后脑处猛然一疼,回过头去,只见金丝眼镜冷冷地看着我,手中倒提着一把刀。我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恍惚中听见刀疤脸大声喊着,朝我这边冲了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醒了过来。周围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在哪里,只觉得后脑突突地疼,脑子像是被搅过一样,昏昏沉沉的。喉咙里还有一股腥甜味,我坐在地上吐了几口,感觉好多了。 黑暗中很静,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我想起在昏倒之前,金丝眼镜明明是想敲晕我,然后让虫子吃掉我,控制住我的骨架牵动铁链,我怎么又来到了这里? 虽然金丝眼镜可能对我不利,但是我没有选择。被困在这鬼地方,还不如去喂虫子爽快。我扯开喉咙喊了几声,先喊死人脸,再喊刀疤脸,最后也不管谁了,就在那儿拼命叫着有没有人。喊了一会儿,口干舌燥,也没有半点儿回应,累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候,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老……白?” 开始我吓了一跳,再仔细听听,好像是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很微弱,像是受了伤,就叫了那么一声就停下了。我忙叫着:“谁?!有人吗?有人吗?!”我小心摸索着朝前走,走了没多远,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下摸了摸,那轮廓分明是个人!我使劲儿摇摇他,丝毫不动,再仔细一摸,身子都冰冷僵硬了,看来这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我吓得连连后退,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在一个人身上。我以为又是一具尸体,吓得叫起来。没想到那人被我一压,却咳嗽了一声,接着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小白……”这像是谢教授的声音,我忙摸过去,叫着:“谢教授?!”那人剧烈咳嗽着,在黑暗中缓缓坐了起来,果然是谢教授。谢教授身上还有一支手电筒,他递给我,让我省着用。我赶紧打开,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实在太过压抑,要是再没有点儿光亮,估计我神经都要崩溃了。我用手电照了照,周围空荡荡的。手电照不了多远,只能模糊看到远处巨大石壁的轮廓,估计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朝里面照了照,手电筒的光柱消失不见了,看来里面应该还挺大。再往地上照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都是跟我们一起上山的兄弟。我小心地挨个看了看,他们全都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为了省电,我关上了手电。在黑暗中干坐着,旁边都是死人,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只好不断地和谢教授说话。谢教授不知道受了什么伤,说话有些费劲,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说:“唉,我们都错了,这里还有一支队伍……”“还有一支队伍?”我弄不明白了。谢教授说:“说起来真是让人不敢相信……当时你被金丝眼镜打倒了,他要把你扔给鬼虫,谁都拦不住。好在刀疤脸死活护着你,差点儿跟金丝眼镜动了刀子。其他人有护着金丝眼镜的,也有替刀疤脸求情的。这时候……这时候,唉,突然山洞里传来一阵什么声音,像是笛子的声音,然后山洞自己就裂开了,接着那帮鬼虫像疯了一样冲向金丝眼镜他们,当时就死了几个人。大家没有选择,只好往山洞里跳,跳下去就遭到了人的伏击。当时死了好几个人,我也被人一棒子敲在脑袋上,晕了过去……”我更加惊讶了:“那不对呀,我、我怎么没事?”谢教授苦笑着:“事情就邪乎在这里……当时刀疤脸见鬼虫过来,以为跑不掉了,想要拉着你跳崖。没想到那些鬼虫只攻击其他人,根本不攻击你……后来刀疤脸拖着你进了山洞,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使劲儿挠了挠头,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白,我觉得事情可能和你有关系。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些鬼虫子为什么偏偏守在这里?为什么又要驱使骷髅人去拉开锁链?”我惊道:“你是说,它们是被人控制的?”谢教授叹息着:“恐怕真被我说中了,这些巨鹰、鬼虫可能都是被什么人控制的。”我惊道:“这怎么可能,有什么人能控制住它们?”话刚说完,我突然想起黄七爷以前说过,金门后人都有一种特殊本事,就是可以控制虫蚁鸟兽。难道说这些也是金门干的吗?还有,谢教授说刚才听到了一阵神秘的笛声,然后石洞从里面裂开,鬼虫开始攻击众人。我记得黄晓丽当时就是吹奏着一支古怪的笛子,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着急地问谢教授,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悠长的有些伤感的笛音。谢教授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样的,就是感觉非常神秘。 我沮丧地坐在地上,又想起一件事情,问他:“死人脸哪儿去了?怎么刚才没看见他?”谢教授说:“他又消失在这里了。”我说:“又一次?”谢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三十年前,他也在队伍里,上次他也是这样突然消失的。”我一下子激动了,死人脸果然来过这里!我又疑惑了,三十年前?!看他现在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三十年前他应该还不会走路,怎么可能加入勘探队? 谢教授没有说话。 我忍不住问他:“谢教授,你们三十年前是不是到过这里?你们怎么出去的?” 谢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叹息了一下,说:“算了,算了,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怕说出来了。不过你要答应我,要是这次能出去,这件事情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也绝对不能说出去。”我赶紧答应他,保证不说出去。谢教授想了想,再次开口,他说:“现在说起来,上次我们来到这里,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是一闭上眼,我还能回想起当年的每一个细节。那真是一件,唉……真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上次好不容易出去,这次又回来了,看来是回不去了……” 他显然是动了气,大声咳嗽着,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接着说:“那时候,新中国还没成立,我还在大学教书。有一天,来了几个没戴肩章的军人,由校长陪着。他们找到我,让我马上把工作交给别人,然后参加他们的一项活动。那年月活动多,三天两头搞活动,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敢问,就按照他们说的,收拾了行李,坐上了一辆军用大篷车。坐了几天几夜,最后到了一座喇嘛庙里,那里有一支队伍。队伍很奇怪,有男有女,有严肃的军人,也有奇装异服的民间人士。大家没有相互介绍,就让我跟着他们,一起来了若尔盖草原。若尔盖草原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忍不住问:“你们也是靠巨鹰进入山洞的吗?”谢教授说:“这倒不是,他们中有高人在水里撒了一些什么东西,就聚集了好多鱼。大家做了一个木筏子,跟着鱼走,就发现峡谷中隐藏着一条暗河,暗河中有一些特殊的标记。我们跟着标记顺着暗河七拐八拐,就到了大雪山。” 那些高人在水里发现的标记,应该就是死人脸所说的“水书”之类的东西。我又问:“你们去大雪山到底要做什么?”谢教授却一下子激动起来,慌忙说:“这个……这个就不能说了,这个是死都不能说的。”我还不死心,反复追问,还诱惑着谢教授,说他要是说出大雪山中的事情,也许我们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了。谢教授却苦笑着说,那件事情要是说出来,才真正是怎么也出不去了呢!这人这么轴,我也没了脾气,在那儿干坐了一会儿,又问他:“那死……金子寒呢?他开始就在那支队伍里吗?”谢教授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苦涩的嗓音说了句:“他不是我们队伍中的人……”我一下愣了:“你不是说他也来过这里吗?”谢教授说:“在我们进入大雪山之前,他就已经在那儿了。我们在大雪山里遇到了危险,死伤惨重。他突然出现,救了我们……” “啊?!”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十年前,在谢教授他们进入大雪山之前,死人脸竟然就已经在大雪山中了。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真像我父亲所说的,是一个从深渊大鼎中出来的怪物?!谢教授也苦笑着:“不敢相信吧?其实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事情确实就这样……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儿也没变……”我犹豫地问:“那他……他在大雪山中做什么?”谢教授苦笑着:“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说:“你们没有问过他吗?”谢教授说:“当然问了,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过话。开始的时候,我们甚至以为他是哑巴,还专门找了一个女队员去开导他。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说话。开始我们以为他是怕生,到最后才知道,他根本是不屑于和我们说话。”听谢教授这么一说,我眼前又浮现出死人脸那标志性的扑克脸,一贯嘲笑的说话口气。这确实符合他的个性。 我再问谢教授,他们当时是怎么回去的,他说的还有一支队伍又是什么意思。谢教授开始还支支吾吾地掩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坚持自己不能违背誓言,让我什么也别问。 没办法,我只好再次打开手电筒,想四处看看,能否发现个洞口什么的,好过在这里等死。结果我用手电筒往下一照,脑子里顿时“嗡”地一下,看到地上竟然有两个猩红的大字:老白。 那两个大字是用一滴滴的鲜血组成,紫黑色的鲜血像豆子一般滚落在地上,淋淋漓漓,触目惊心,一直朝前方延伸着,不知道有多远。 是谁在用鲜血指引道路,这条道路又通向哪里? 我刚想告诉谢教授,身子却一僵。这血迹还是新鲜的,明显是刚留下不久。那人一定听到了我和谢教授的对话,但是竟然一声不吭,反而用血留下字迹,明显是不愿意让谢教授知道。 我想了想,决定这件事情还是先瞒着谢教授,随便跟他扯了个谎,说去前面探探路,便小心翼翼地沿着血迹一路追下去。 这样做很危险,首先,我并不能确定这个人是敌是友;其次,这样浓烈的鲜血可能会吸引一些猛兽。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来不及多想。与其被困死在这里,还不如索性跟着血迹走,说不定能遇到自己人。 我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紧紧握住那把刀子,顺着血迹慢慢走去,同时用手电筒左右照着,希望那个人可以看到。 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老白?” 我一下子愣住了,想起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后来我找到谢教授,光顾着问东问西,却忽略了这个声音。 老白?这样叫我的只有猴子,难道是猴子给我留下的记号吗? 我再也不担心,赶紧循着声音急走。没走多远,我就看见前面一个黑影,有个人蹲在地上,朝我艰难地招着手。 我激动起来,赶紧跑过去。那人果然是猴子,他浑身是血,用手紧紧捂着肚子。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流在地上。地上有一串鲜红的血点,原来是猴子用鲜血做的标记,指引我一路走过来。 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猴子到底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包扎伤口,还要用血给我留下标记? 猴子却毫不在意伤口,也不回应我的问题。相反,他还非常兴奋,笑容显得异常灿烂,让人觉得古怪又悲伤。他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老白,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才是猴子,和我从小玩到大的猴子,我的那个兄弟又回来了! 猴子的伤口显然很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老……白……你终于来了。我……我也终于要完成那件事情了……我很高兴,真的……”猴子脸色潮红,非常激动,他这样更让我感到害怕。我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想让他不要说话,赶紧跟我回去。我们有药有装备,能救好他。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他活下去最重要。 猴子却坚决制止了我,他说:“不,不,老白……你不懂的,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能活到今天已经算很幸运了……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活得很难受。唯一让我高兴的,就是拥有了你这样一个朋友……”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头也低低地垂了下去,仿佛随时会死去。我让他睁开眼,要他坚持住。我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让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我……我大声喊着谢教授、死人脸、刀疤脸、耙子,甚至还有金丝眼镜,恳求他们过来救人,但是却始终没有人回应我。 猴子又一次睁开了眼睛,艰难地说:“老白,你要活下去……因为……只有你活下去……才能解开黄河这个秘密……”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说:“别说了,别说了……我先救你出去!”我转身要去敲打铁链子,猴子却用那只一直捂住伤口的手死死抓住了我。他的手上全是鲜血,有些已经凝固了,黏糊糊的,有些干燥,又有些滑腻,让我怎么也不敢抽出来。猴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明显很紧张。他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兄弟,你听我说,没有时间了,黄河的秘密就是……” 这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猴子被子弹打得飞了出去。手电筒高高飞了起来,照亮了他身后——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深渊。猴子仰面跌入深渊。手电筒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满足的笑容,也带着些不甘,带着些遗憾……我大叫着扑向深渊,只看见手电筒撞在铁链子上,四下里跳动着,照亮了深渊下密密麻麻的铁链子,最后落到下面那个仿佛无穷无尽的虚空中。虚空中,猴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黄晓丽……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