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镖》 第一章 红粉哀薄命 罗刹逞凶威 镇局这一行,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已经漫不可考了,而这个行业,是何时开始没落的,倒有案可稽,大抵到了大刀王五以后,就开始逐渐式微,清朝皇帝完了蛋,到了民国,镖局有一个时期“回光反照”,但已经相当凄凉,和全盛时期,无法相比拟了。著名的作家老舍,曾写过一篇名为《五虎断魂枪》的短篇小说,就是写弥留时期的镖局和镖师的。 等到钱庄,银行业兴起,铁路铺设,交通发达之后,镖局可以说正式寿终正寝了,到民国二十年左右,大约已没有正式公开营业的镖局存在了。 镖局的业务,用现在语汇来说,就是武装押运财物,这种行业,被称为“刀头上舐血”,运的铁银是人家的,拼命护财的结果只是取得些微的酬劳,而在盗贼遍野的时代里,镖师的生命,毫无保障,自从有镖局以来,究竟有多少镖师,为职业而牺牲,绝对无法统计。 天热得出油,火炙一样的日头,晒在长街的青石板上,闪起一片热烘烘的光芒,逼得人连眼也睁不开来,赤着膊,用力摇着斗笠的过路人,和伸长了舌头不住喘气的狗,不是躲在屋檐下,就是躲在树荫中,所以,当那小媳妇,穿着洁白的竹布衫,跟在一辆驴车后面慢慢走进街道来时,格外令人注目。 河北霸县离北京不过两百里,离天津卫更近,只有一百多里,脚力好的人,起早赶路,天黑就能到,也不算是小地方了,街两边,躲着看日头的人,说起来,谁都不是没见识过,可是这时候,那小媳妇却将他们的眼光全都吸了过去。 那小媳妇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素衣,鬓际还佩着一朵白纸花,多半是一个可怜的小寡妇,当她走上街来的时候,长街两边的人声静了下来,只有那辆驴车的轮子,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阳光下,那小媳妇的脸,看来很白,鼻尖和刘海脚下,隐隐有汗珠渗出来,她的神态很安祥,可是却有一股淡淡哀愁,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是一个凶横的蛮汉,见了她,只怕也会软声软气,凶不出来。 小媳妇在前走着,那辆驴车,跟在后面,拉车的黑驴,油光水滑,车很小,可是很精致,她一直来到了回春堂药材铺前,才停了下来。 回春堂药铺的老掌柜,和几个伙计,一起迎了出来,小媳妇还没开口,长街两人旁的人,都围了起来,小媳妇看到了这种情形,好像有点儿不自在,可是她立时又恢复了安祥,而且开了口:“掌柜的,借问北霸镖局,在那条街上?” 小媳妇的声音又清又软,听在耳里,仿彿连暑气也全消了,立时就有几个人挤了过来,齐声道:“离这里才两条街,跟我来!” 小媳妇向那几个人笑了一笑,那几个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急匆匆向前走了,小媳妇伸手在黑驴身上拍了拍,道:“快到了!” 回春堂的老掌柜,多了一句口,问道:“敢问,你和北霸镖局那一位镖师认识?” 小媳妇却没有再出声,只是摇了摇头,一直向前走了出去,转过了长街,她已经转过街看不见了,可是还有一大半人伸长着颈,呆呆地站着。 回春堂药铺的老掌柜,除下了老花眼镜,哈了一口气,在绸大褂上抹着,摇着头,说道:“这份人才,连北京也见不着,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红颜多薄命啊!” 老掌柜一开了头,七嘴八舌,可热闹得很,不到片刻,刚才自告奋勇带路的那几个人,全转了回来,一个道:“你没见她那声多谢,是冲着我说的!”另一个道:“那算是什么,她瞧我的那一眼,才真是从心里多谢我!”两个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谁,当街就打了起来。 北霸镖局是河北通省,十四家大镖局之一,做出了的招牌,镖旗红底金绣,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霸”字,据说是出自于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手笔,打从乾隆年起到现在,北霸镖局,出过不少著名的镖师,不过如今,镖局外面的围墙,白垩也剥落了,进了大门,院子的石缝中,野草挤着往外长,小媳妇和驴车进门,院子里静悄悄地,并没有人。 小媳妇未曾出声,那头黑驴子倒先叫了起来,一列三进砖屋正门,走出一个年轻人来,那年轻人也赤着膊,腰际扎着一条黑带,膀宽,背厚,浓眉,大眼,看来透着三分傻气,一出门,抬头见到了小媳妇,就是一怔。 小媳妇的声音很低,可也很清晰:“我要见总镖师!” 年轻人上下打量着小媳妇,神情不免有点儿疑惑,他有礼地道:“请进来坐,外面日头太毒!” 小媳妇点了点头,转身在车中抱起了一只坛子来。 那坛子不大,要是用来装酒的话,大约只能装十斤八斤,小媳妇抱住了坛子,脸上的神色,好像更哀愁了些,惹得那年轻人一面带着她向屋里走,一面不住转过头来望她。进了屋,是一个川堂,可以看到后院,好大的一个葡萄架,一张竹椅上,躺着一个大胖子,正在呼噜呼噜,睡得香甜。 川堂中有几个人坐着,一见得小媳妇进来,也全呆了一呆,年轻人招呼小媳妇坐下,有人提过茶壶来,小媳妇坐着,可仍然紧紧抱着那坛子。 年轻人急步来到大胖子身边,用力推了推胖子,等胖子睁开眼来,年轻人俯身低语了两句,胖子懒洋洋地伸手,在地上拾起了芭蕉扇,一面扇着,一面走进川堂来,胖子走得虽然慢,但是全身的肉,还是在不断地抖着,他见了那小媳妇,只不过一双肉里眼,紧盯着那只坛子。 年轻人站在一旁,道:“这就是我们总镖师。” 小媳妇望着胖子,秀眉微蹙,忽然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道:“唉,算了,打扰了!”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所有人都发了呆,胖子却笑了起来,道:“这位堂客,可是瞧不起我杨胖子?” 小媳妇略停了停,道:“不敢,有道是真人不露相,总镖师你可真有本领,不过关系太大,我可不敢冒险!”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可是却分明仍是瞧不起那胖子的意思。这种话,可是出在那么俏丽,人见人爱的小媳妇口里,要是旁人讲了这样的话,镖局里的那些人,当场就能跳起来,拳脚相迎。 那胖子倒寘是货真价实,北霸镖局的总镖头杨光达,武功如何,人言人殊,因为这年头,镖局的生意不怎么好,就算有神通功夫,也是没有什么机会施展,可是他力大无穷,倒是远近闻名,提起“大力杨胖子”的名头,河北、山东,弄枪抢棒的无人不知。 小媳妇虽然使人爱怜,可是那几句话,杨胖子的脸上,也大大挂不住,冷笑一声,已来到了小媳妇的身前,指着小媳妇怀中的那坛子,道:“就算你这里面,有价值百万的红货,姓杨的也保得它去天边!” 小媳妇秀眉微蹙,低低叹了一声,道:“总镖师,你可看走了眼,这坛子,是先夫的骨灰,对我来说,比百万红货更重要,对旁人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两句话一出口,不但杨光达瞪大了眼,镖局里所有人,也一起站了起来。 那小媳妇从进门起,就紧紧捧着坛子,又是来找人保镖的,人人都当那坛子里放的,一定价值百万的金珠宝贝,如今听说只不过是一坛骨灰,这当真是意外之极。杨胖子也闪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笑着,道:“原来你是寻我们开心来了!” 小媳妇幽幽地笑了起来,道:“总镖师,你看我可像是来寻你们开心的?”杨光达眯着眼睛,打量着小媳妇,他闯江湖大半辈子,论眼力,三教九流的人一入眼,就能估量到七八分,可是看来,俏生生站在面前的美人儿,心中的确像是有无限悲伤,说什么也不像是来找人开玩笑的人,他勉强一笑,指着那坛子,道:“既然这里面是骨灰,对别人没有用,你来找镖局做什么?”小媳妇叹了一声,道:“先夫生前,有一个仇家,总镖师你久历江湖,想必也听过她的名字!”这时,那年轻人,和镖局中其他的人都围了上来。杨胖子摇着芭蕉扇,道:“你说,黑白两道上的好汉,只要是有头有脸的,我全知道!” 小媳妇又低低叹了一声,道:“那仇家,心狠手辣,虽然是个女的,可是一样占山为主,山东万龙固的玉娘子毒观音,你总知道吧!” 那小媳妇“你总该知道吧”这几个字还未曾出口,围在一边的镖局中人,巳不由自主,各自后退了一步,杨光达毕竟是总镖师,沉得住气,不至于被“毒观音玉娘子”这六个字,吓得倒退一步,可是他身上的肥肉,却也好一阵发颤。 山东河北,股匪极多,攻围子,掠镇市,官兵全然无可奈何,走江湖的人谁都知道,山东黑道上,男有抱犊固的孙美瑶,聚着上千人;女的有万龙固的玉娘子,人虽比不上孙美瑶多,可是出没无常,专做大案子,那玉娘子听说美艳无匹,多少黑道上髙手,怀着财色兼收的目的,想去占些便宜,去的时候兴冲冲,回来的时候,不是少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大股匪孙美瑶的三儿子,有名风流潇洒,武功超群,扬言要娶玉娘子回来,做押寨夫人,独闯万龙固,才走到半路,不知怎么,就遭了玉娘子的毒手,弄瞎了一只眼睛,削去了一只耳朵,狼狈逃了回去,恨得孙美瑶牙痒痒地,可是也一样无可奈何!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平时真叫人想也不愿去想,忽然由那俏丽小媳妇的口中,道了出来,如何不叫人吃惊?一时之间,连杨胖子在内,竟没有一个人搭腔。那小媳妇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向外就走。 镖局中所有人,眼睁睁地望着小媳妇向外走去,谁也不吭声,眼看那小媳妇快要迈出门去了,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忽然大声道:“等一等,可是,那玉娘子要害你?” 那年轻人说话之际,像是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保护那小媳妇一样,尽管杨胖子在向他连使眼色,满面肥肉一起在抽动,那年轻人也视若无睹。 小媳妇略停了停,并不转过身来,语言苦涩,道:“算了,已连走了七八家镖局,镖师看来,倒全是牛高马大的,可是一听得‘毒观音玉娘子’六个字,就没有出声的了,由得我认命吧!” 那年轻人又连向前跨出了两步,大声道:“没这事,这趟镖,北霸镖局接下来了!” 小媳妇缓缓转身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了那年轻人,并不说话,那年轻人向杨光达说道:“总镖师,我去走这趟镖!” 杨胖子紧皱着眉,缓缓地道:“要说我们北霸镖局害怕玉娘子,那是笑话,不过镖局的规矩,只保财货,不保人命,铁雄,你想过没有?” 被杨胖子叫着“铁雄”的,正是那年轻人,看来他口齿不怎么伶俐,听了杨胖子的话,双手握着拳,额上青筋也现了出来,一派不服气的样子,可是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那小媳妇苦笑着,道:“我要保的,只是这一坛骨灰,我自己的生命,不算什么!” 铁雄直到这时,才说出了一句话来,道:“总镖师,你听到了,骨灰可也是财货,这位小娘子多情,骨灰是她心中的无价之宝!” 杨胖子瞪了铁雄一眼,以他江湖阅历而论,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要不是看着那小媳妇,在俏丽之中,又透着哀怨,庄重,他当场就要骂铁雄,怎知道人家多情了?他略待了一待,缓缓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杨胖子直盯着那小媳妇,又说道,“能与玉娘子为仇的,一定也不是等闲的人物了。” 那小媳妇叹了一声,道:“别提了,灵邱李家,说起来倒是出了好几个英雄人物,可是那一个有好死的?” 杨胖子又陡然吃了一惊,立时换过了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恭声说道:“小嫂子……”他叫了一声,又指了指那坛子,再道,“他是李家的老几?”小媳妇双眼之中,泫然欲泪,道:“老四。” 杨胖子陡地长叹一声,突然扑倒身子,跪了下来。 杨胖子突然向着小媳妇跪了下来,小媳妇一俯身,将坛子放在地上,自己却闪身,避了开去。只见北霸镖局的总镖师,大力杨光达,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向那坛子,叩了三个响头,小媳妇在一旁,早巳窸窸窣窣,啜泣了起来。镖局里的旧人,这时,也尽皆神情肃穆,新来的,却都莫名其妙,铁雄倒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他知道八年前,杨总镖师,保着一帮口外的皮毛商,从北京回大同,半路上遇到了硬邦子的黑道上人物,身受八处刀伤,眼看要死在路边了,就是山西灵邱李家的几个少年英雄路过,救了他的性命。 这时候,杨光达对着坛子叩头,自然是名正言顺,杨光达叩完头起来,神情黯然,道:“嫂子,你不知道,四爷是我救命恩人!” 小媳妇摇着头,道:“他不知救过多少人,从来也不对人说起!” 杨光达满面激动之容,道:“害四爷的人是谁?” 小媳妇叹了一声,道:“别提了,总镖师,提起来,你也不愿听!我只想带他的骨灰回灵邱去!” 杨光达一挺身,拍着胸口,发出“吧吧”的声响,道:“嫂子,你放心,你要是早说是四爷的媳妇,十个玉娘子,我杨胖子也要斗她一斗!玉娘子可是想令四爷死后,也不能还乡?” 小媳妇黯然点了点头,杨胖子一扯起嗓门来,声音宏亮,只听得他大声叫道:“我们那些镖客,全到哪里去了?有贵客到,就躲着不见人,铁雄,你快去,到赌馆将他们找回来,我们明早就得动身!” 那小媳妇道:“总镖师,我想立时起程!” 杨光达略待了待,道:“行,人一到齐就走!” 小媳妇自怀中取出了一个手巾包,解了开来,露出了一叠银票,杨胖子立时沉下了脸,道:“嫂子,我和四爷是什么交情,快收起来!” 小媳妇还是拈了一张出来,道:“你能白走,别的爷儿们,不能白走一趟!” 杨光达推辞着,接过了银票来,一路嚷叫着,被铁雄从赌馆里叫回来的镖师,一个进门一个挨骂,来得迟的,简直叫骂了个狗血淋头。 太阳偏西,北霸镖局的镖队,就出了县城西门,杨胖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虽然汗湿得衣服紧贴在肥肉上,倒也神气,铁雄骑着马,跟在驴车旁边,小媳妇坐在驴车里,前前后后,还有六个镖师。 北霸镖局好久没有这样大阵仗了,镖队在路上长街经过时,满街全是看热闹的人,纷纷猜忖着,这次北霸镖局保的是什么,也是再也没有人想得到,防的是玉娘子毒观音,来抢李家四爷的骨灰。 那几个镖师,也是直到上了道,才从铁雄口中,知道那小媳妇,原来是大名鼎鼎,灵邱李家,小兄弟中老四的未亡人,山西灵邱李家,四兄弟江湖扬名,可是全死在黑道人物手里,老四听说远走江南,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所有人看到那小媳妇这种楚楚可怜,眼中泪花乱转的样子,就算想问,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出城向西,虽说日头巳斜,可是地上蒸上来的那股热气,还是叫人受不了,不过谁也没出怨言,只是骑着马,向前赶着路,铁雄前前后后,不离驴车五尺,驴车插着北霸镖局的镖旗,那一个“霸”字,在日头下看来,格外神气。 太阳渐渐偏西,巳赶了十来里路,前面是一个大镇,路上人,车也多了起来,等进了镇,天色已经渐暗,连续经过了几家客店,可是总镖师未下令停镖,谁也不敢出声,眼看镖队巳到了大街尽头,最后一家客栈也过去了,杨光达仍没有出声,各人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今夜非得连夜赶路不可。 过了最后一家客栈不多久,镖队还在前进,天色已经更黑了,只见迎面,三条大汉,敞着胸,摇摆着走了过来,一个手中,托着一只老大的西瓜,一面走着,一面将西瓜向上一抛,左掌就向西瓜上拍去,“吧”的一声,十五六斤重的大西瓜,竟被他一掌拍幵了三四瓢,另外两个人一伸手,就接住了西瓜,大口啃了起来,那拍西瓜的汉子一抬头,看到了一马当先的杨光达,“咦”的一声,道:“杨胖子,久违了!” 那汉子一掌拍碎西瓜,这种掌力,不是练了十年八年拍木桩功夫,都难以做得到,听他冲着北霸镖局的总镖师叫“杨胖子”,当然也是白道上的人了!杨光达在马上,略点了点头,道:“久违了!” 他一面说,一面仍策着马在赶路,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另外两个大汉,三口两口,已将西瓜啃得只剩下了皮,顺手一抛,瓜汁还顺着口直向下流,各自打了一个“哈哈”,一伸手,就已拉住了杨胖子的那匹马,一个道:“胖子,天黑了,还赶路?”另一个道:“胖子保的是什么镖,要连夜上路?” 杨胖子的马一被拉停,后面的人马,也一起停了下来。 杨胖子的面色,陡地一沉,道:“谁和你玩,还不快放手!” 跟在杨胖子后面的北霸镖局的镖师,对这三个大汉,绝不陌生,那三条汉子,也是镖行中响当当的人物,每年,山西大财主在河北、山东经商赚了大钱,全由他们的通安镖局保着。那伸手一掌就拍碎了西瓜的,曾赤手空拳,连拍七掌,拍死了七个土匪,宛平城里里外外,全管他叫铁掌,铁掌林达三,走在白道上、黑道上的人,谁也不敢惹事生非。 还有两个汉子,自然是他的手下,哥儿俩,练的是地趟拳功夫。 杨胖子一沉了脸,林达三却扬起了眉,道:“杨胖子,端什么架子,什么样的镖没见过,看你,倒像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杨胖子立时涨红了脸,胖子一红了脸,就表示他心中大有怒意了。他冷冷一笑,道:“姓林的,这个镖,你就没见过,我保的是灵邱李家四爷的骨灰!” 杨胖子这句话,讲出来的时候,那份神气就别提了,而林达三居然一怔,失声道:“李四爷死了?” 拉住杨胖子坐骑的两个汉子,也突然松开了手。灵邱李家,在白道上有极大的盛名,从李老爷子起,就行侠仗义,听说李老爷子,还是大刀王五的八拜生死之交,李家四杰,个个功夫出类拔萃,除了家传的短枪之外,谁不是头挑的好汉,镖行中人,多多少少,曾得过李家的好处,李家四杰中的老大,老二,老三,死在仇家手中,老四是追凶手,奔江南去的,这件事,谁都知道,如今忽地听说李四爷也死了,怎能不吃惊。 林达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杨胖子,那就是你的不是了,四爷的灵灰在河北,就该叫通河北的朋友,来吊祭一下,尽尽我们心意!” 杨胖子冷笑一声,道:“你是怕玉娘子找不到,还要下帖子请她来啊?”虽然是在暮色沉沉之中,可是也可以看得出,林达三的脸色,“刷”地变了青白,杨胖子也不理会他,一挥手,催着马,向前就去,后面北霸镖局的镖师,个个挺着胸,连那辆驴车,也一起向前驶去,只剩下林达三等三个,站在暮色之中。 出了镇店,又赶了里把路,天色已全黑了下来,杨胖子下令,点起马灯来,马灯的玻璃罩上,全用红漆,漆着一个“霸”字,点灯后不多久,只听得来路上,人声喧腾,马蹄沓杂,一彪人马,疾追了过来。 马灯映着杨胖子的脸,胖肉在抖动着,他一挥手,镖师自懂得规矩,立时一起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只有那头小黑驴,要铁雄下马拉着,才肯到路边去,杨胖子神情紧张,各键师有的已亮出了兵器,喧腾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灯光闪耀,人影绰绰,看来,总有十七八人! 那小媳妇从驴车中探出头来,道:“有人来找麻烦了?是玉娘子的人马?”铁雄双手捏着拳,急道:“你千万耽在车里!” 这时,两个镖师策骑,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就听得他们大声叫道:“全是自己人!” 而杨胖子也已经看清楚了,来的十七八人,马上挂着马灯,马灯上也全有用红漆写的字,有的是“通安”,有的是“远威”,有的是一个“武”字,有的是“武济隆”三个字。 这些字号,杨胖子一看,就知道全是河北省出了名的镖局,等到人马来到了近前,一眼就看出,领头的一个,正是铁掌林达三! 杨胖子长吁了一口气,可是刚才那一阵紧张,也叫他满头都是汗,由不得埋怨道:“林老三,这算是什么?”他一面埋怨林达三,又边向各镖局的镖师行礼,又道:“各位,真齐全。” 众人一起来到近前,林达三道:“我们五家联保,恰好全在镇上,胖子,四爷的灵灰,要劳你保着回乡,可是毒观音要来生事?” 杨光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毒观音这臭娘儿们,要叫四爷死了也回不得乡间!” 林达三神情异常激动,嚷道:“胖子,你们这几个人,对付得了毒观音玉娘子么?” 这一问,杨胖子心中,又怒又惊,沉着脸道:“对付不了,也只好拼命上,谁叫我受过四爷的好处?” 林达三用力拍着胸口,他练的是掌上功夫,掌心平得像铁板一样,拍在胸膛上,发出“吧吧”的声响来,大声道:“谁没有受过四爷的好处?我们合计过了,反正我们到大同去,灵邱是必经之地,我们一起走,成了六家联保,玉娘子再厉害,也不敢下手了!” 杨胖子自离霸县起,虽然挺着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心里一直似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别提那份担心了,这时一听,心中大喜,略想了一想,道:“你们五家,本来保的是什么,好大的阵仗,要五家联保!” 林达三笑了一下,道:“还不是例行事儿,大同的财主,十几个大客商,也说不尽有多少金珠宝贝,因为钱财太多,所以才请了五家联保的,胖子,你和我们一起,再稳当也没有了!” 杨光达略一沉吟,道:“还得问问四爷的家眷才行!”他一面说,一面向驴车指了一指。 来的那十七八个镖师,本来全是骑在马上的,这时,却不约而同,“呼”的一声,全下了马,那自然是听说四爷的家眷在的缘故了,李四爷得人尊敬,于此可见一斑! 铁雄一直在车旁,抢先一步,拉开了车门,那小媳妇跨下车来,连林达三在内,所有的人,一时之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媳妇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的动听,又带着几分幽怨,说道:“只是劳烦各位!” 十八九个镖师,一起谦逊起来,一时之间,各人说各的,也听不清那许多,小媳妇的脸上,透着感激的神色,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说不上是在望那一个人,可是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在望着自己,她低叹了一声,道:“他生平帮了人家不少忙,毕竟也还有好处!” 小媳妇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她丈夫,灵邱李四爷而言,她说的话,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煽动的意味,可是听了之后,却令人人心激荡,令得这些久历江湖的镖师,人人都想起李家四兄弟,骑着骏马,驰骋江湖,专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英雄形象来,又想起四人之中,三兄弟先后死得不明不白,老四为了追缉凶手,远奔江南,如今又只剩下了一坛骨灰回来,一面追忆李家四兄弟的豪情胜慨,一面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郁闷。 只听得林达三大声道:“四嫂,害死四爷的凶手是谁,我们来替你作主!” 林达三那样说,自然是有意问明真凶,要替李四爷报仇了,这话,杨胖子也问过一遍,可是小媳妇没有回答,这时,小媳妇依然不开口,在暮色之中,只见她泪珠莹然,闪闪生光,众人屏气静息,过了片刻,小媳妇才道:“别提了,不敢再麻烦各位!” 铁雄大声道:“就算是玉娘子,我们拼着不干买卖,也要联合全省十七家镖局的人马,去找她算账!” 小媳妇低叹一声,道:“我只想让他的灵灰回了家,常伴着他,实在不想……” 这几句话,更令人心头沉重,七嘴八舌,又说了一回,大队人马,又往回向镇店进发。 一队人马进镇店,镇口也有几个镖师在等着,立时迎了上来。 杨胖子笑道:“你们全出来了,就不理会那帮客商了?” 林达三笑了起来,道:“我早说过,这趟镖,只不过是应景儿,五家联保,黑道上人不是眼红,可是肥肉在火里头,他们不怕钱财未到手,先烧着了手?” 林达三这几句话,倒也不是自夸自赞,看这些人的阵容,也真没什么道上人敢来动手的。 不一会儿,进了镇上最大的一间客店,本来几个总镖师在上房,立时腾了出来,小媳妇仍然捧着那只坛子,二三十个镖师,恭恭敬敬,跟在后面。 经过了店大堂,看来整间客店,全叫五家镖局的镖师,和那帮客商包下了,大堂中,十几个客商,正在呼喝欢乐,全都衣饰华丽,身边还都陪着打扮妙艳的女人,众人进来,旁人还都不怎样,有七分愣劲儿的铁雄,首先双眉一扬,大喝一声,道:“静一静!” 铁雄一喝,所有人全静了下来,铁雄一挥手,道:“李四爷的灵灰来了,要供在这里,等各路英雄拜祭,各位请回房去乐子嘛!” 铁雄的话,虽然是他自作主张说出来的,可是倒也正合各人的心意。 江湖上人,一听得李四爷,就知道是什么人。 可是那些客商,如何懂得,不过一时间,看到铁雄那样子,倒也不敢发作,只是一起向林达三望来。 杨胖子一进店大堂,心中也暗自佩服,林达三究竟不是等闲马虎的人物,在店堂的一角,叠着十来口金漆箱子,每一口箱子上,都有一个镖师,抓着兵器,或坐或立的在守着,可知道他绝不是没有准备的。 林达三向前一拱手,朗声道说:“各位,这是江湖上的事,与各位无关,不必多问!” 众客商的神情很疑惑,一个年纪较老的,站起来问道:“林总镖师,我们这次,钱财很多,所以才重价请了贵镖局等五家联保,我们可不想有什么意外!” 林达三扬眉,道:“现在少了你们什么?” 林达三大有不乐之色,众客商也不敢言语,各自挟着粉头,进房去了,小媳妇一直捧着坛子,怯生生的站着,这时,铁雄过来,在小媳妇手中,接过坛子,放在上位,各人都恭恭敬敬地行起礼来,小媳妇在一边,低声啜泣着还礼,一直到了午夜,小媳妇说什么也不肯把灵灰留在大堂上,硬要抱回房去睡。 小媳妇一进了房,杨胖子提着一张竹椅,堵在门口,就在门前躺了下来,铁雄在窗下,倚墙而坐,北霸镖局其余的镖师,有的上了房,有的先去休息,等候轮班,其余镖局的人,也各派一个武功高强的,手握着兵刃,在旁附近来回巡逻,一有动静,立时可以惊觉。 大堂上,几个总镖师守着那十几箱财物,还在谈论灵邱李家几兄弟的英雄事迹,眼看在这样的布置之下,真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了。 过了不久,那年老的客商,披着衣服,来到了大堂中,直趋林达三之前,那年老的客商姓阎,是出了名的山西财主,人人都叫他阎百万,这帮客商,自然以他为首。阎百万来到了林达三身前,先叫了一声:“林总镖师!” 林达三皱着眉,阎百万又道:“恕我多口,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那小娘子,可是要和我们一起走?” 林达三点了点头,道:“不错,咱们到大同,她到灵邱,正是顺路。” 阎百万道:“我也听说过灵邱李家,出了几个英雄,不过英雄人物,仇家必多,林总镖师,咱们可没有应允你带着旁人,一起……”阎百万这几句话,已使得各镖师大为不悦,可是阎百万却又断续道,“而且,我看那小娘子,溪跷得很!” 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个性子暴躁的,虽然不致于当面开骂,可是口里,已是叽哩咕噜,而且从他们脸上的神情来看,他们所叽咕的话,也一定不会好的。 林达三脸一沉,道:“阎老板,你这种话,可千万不能再说!” 阎百万也沉下了脸,道:“不管怎样,我们不想有人同行,多惹麻烦!” 林达三凝视着阎百万,冷笑道:“那好,请各位另请高明就是了,我们决定保着李四爷灵灰回灵邱去!”林达三陡然之间,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那大大不合镖行的规矩,阎百万也不禁一怔,不过看林达三的神情,分明是他宁愿落个不是也非这样不可的了!阎百万忍着气,道:“可是有什么人,要来找她的麻烦,尚望明白见告!” 林达三道:“不错,山东毒观音玉娘子要和她过不去!” 阎百万一听,脸色整个变了,他还没有说话,只听得客店的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哗声,像是有几个人,正在争执,而其中又夹一个听来很尖利的女人声音,接着,一个镖师,疾奔了进来! 五家镖局上下人等,不是不知道,带着李四爷的灵灰同行,等于是和毒观音公然为敌,众人的心中,也无不紧张万分,但是为了江湖义气,自然得豁着干,早已打定十二分的精神,一听得有人争吵声,立时全站了起来。 而那奔进来的镖师,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一进来就道:“林总镖师,外面有一个女人,硬要投店。” 铁掌林达三虽然对北道上的路极熟,也自信不致于出什么岔子,可是心里总也有点提心吊胆,因为毒观音玉娘子,究竟不是普通黑道上的人物,做案子一直心狠手辣,劫财之外,不留活口,是以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也未曾有人见过,只知道她美艳无比而已,大股匪孙美瑶的三儿子,吃了玉娘的大亏,可是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由此可知厉害。所以这时,林达三一听一个“女人”在生事,心中就有点发毛,忙沉声道:“你不会告诉她,店巳叫我们包下了?” 那镖师急道:“我们还有不说的么,可是……” 那镖师一句话未曾讲完,只听得两下大声叫,两个人,身子摇晃着,直跌了进来,一个勉强扎稳马步,总算未曾倒地,另一个简直“吧”的一声,直仆在大堂,跌了一个嘴啃泥。 这跌进来的两个人,虽不是林达三的手下,却也是武济隆镖局中,极有分量的镖师,这两个镖师一摔了进来,所有的人,更是紧张,阎百万脸色的那份惊惶难看,更是别提了,随着两个镖师跌了进来,只听得一声冷笑,声随人到,一个身形极髙,刚健婀娜,穿着一身玄色衣服的女人,已经随着走了进来。 那女子一走进来,单手叉在腰上,站着不动,她身形极高,比起大堂中那些站着的大男人来,绝不会矮些,只见她一身玄衣,却镶着颜色极其鲜艳的鹅黄色边,一头乌发,拢在脑后,梳了一个髻,略留些刘海,益发显得她面白如玉,这时,正是满面怒容,一双凤眼,瞪得老大,两道柳眉,向上扬着,虽是盛怒,却也是一个看了令人想入非非的大美人儿。 这女人一进来,又是连声冷笑,说道:“客店原是方便赶路人的,什么叫包下了?” 这时,五家镖局的总镖师全在大堂,连老带少,也还有不少久历江湖的镖师,可是却没一个人认得出这女人的来头,不过,就算是初涉江湖的人,也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样的一个女人,决不是易惹人物,铁掌林达三心中打了一个突,踏前了一步。 林达三踏前了一步,那女子的柳眉扬得更高,林达三心中已定了主意,他暗忖,这种独身闯荡江湖的女人,并不多闻,来的八成八就是他们所担心的毒观音玉娘子了,不怕先礼后兵,看她怎样,反正就算要动手,自己这方面人多,总还不至于怕她。 林达三拱了拱手,道:“真对不起,我们人多,又保着镖上道……” 林达三说到这里,顺手一指,指向插在青砖地上的六面镖旗,本来他们是五家联保,接了杨胖子等人来了之后,又多了一面北霸镖局的镖旗,这是镖行走在道上的规矩,镖旗插着,就表示向黑道上朋友说,请勿动手,要是寘要动手的话,那就是兵刃相见,生死相搏了! 林达三这时,指向那六面镖旗,自然也有着警告对方的意思在内。 那女人顺着林达三所指的一看,又是一声冷笑,唇角向上,微微翘了一翘,道:“这可吓不倒我,我是要投店,店家在哪里?” 店掌柜也早已走了出来,开客店,见的世面多,这琐事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一听得叫唤,忙低头哈腰,走了出来,口中讷讷的道:“多谢光顾小店,只是小店早就叫这几家镖局的爷们包下了,请多多包涵!” 那女子冷笑道:“我倒有怪脾气,非投你这家店不可!” 店掌柜搔着头,林达三等人已经看出情形不对,各自移动身子,占着了有利的地位,准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可以先下手为强。 店掌柜搔了半晌头,才道:“这样吧,我那口子,回娘家去了,要是不嫌弃,就将我这间房让出来,将就一晚,你看怎样!” 那女人一听,居然笑了起来,她刚才满脸怒容,看来巳是艳光四射,这时一笑,梨涡深现,露出雪也似白的牙齿,更是叫人销魂摄魄。 她和那小媳妇不同,那小媳妇美得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就像是上品的宋脂白瓷一样,叫人只想远远看着,想着怎样爱惜它,保护它,可是这女子,却像是一盘异香扑鼻的佳肴,令人食指大动,十个男人之中,只怕八个,一见她这时的笑容,就想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 那女子一面笑,一面道:“好啊,只是麻烦了你!” 店掌柜忙道:“不妨!不妨!” 那女子向前走来,也不知道她是发的什么香,经过之际,人人都闻到一股沁入肺腑的清香。 那店掌柜已经是上了岁十数的人,可是跟在那女人身边,谁也看得出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众镖师互相望着,店主人要留客,他们自然没有说话,可是这女人来得实在蹊跷,他们又极不愿有这样一个人在客店之内,眼看店掌柜和那女人,快要走出店堂去了,那女子忽然伸手在腰际按了一按,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她围在腰际的一条宽约三寸的腰带,巳弹了开来。 那女子身形极高,腰肢却细得可以,原是腰际围着一条腰带之故,那条腰带也是鹅黄色的,解下来时,发出“挣”的一声响,已令得各人一愣,一起看去,只见那条腰带,解下来之后,却弹得笔直,那女子也不转身,顺手将腰带递给了店掌柜,道:“掌柜的,这件东西,寄在柜上,以防有失!” 店掌柜接了过来,连声说道:“是!是!” 接着,两个人就走了进去,他们才进去,铁雄便从另一边走了进来,道:“刚才好像有人争吵:,什么事?” 林达三立时道:“铁雄,告知杨胖子好生小心,有一个俏婆娘硬要投店,掌柜已将她留下了!” 铁雄的神色,也立时变得非常紧张,连忙转过身,急匆匆的走进去,林达三又吩咐多几个人,到那小媳妇住宿的上房附近巡逻,以防万一。阎百万在一旁,一直未曾出声,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又道:“林总镖师……” 他才一开口,林达三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放心,有我们性命在,你们财物就不会失!” 阎百万神色极难看,他心中有一句话,便是:你们死了不要紧,我们的财物失了可是大事。不过这一句话,他倒也不敢说出来,只是道:“我们不想多事,要是为了人家的事,有了麻烦……” 林达三道:“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另外请人,我们双倍还你们的订金!” 阎百万干瞪着眼,再也接不上腔。这时店掌柜已经走了出来,手中仍拿着那条腰带,林达三不理会阎百万,向店掌柜道:“掌柜,给那玩意我瞧瞧!”那条腰带,两头全有扣子,是两个径可四寸的圆环,一抓在手中,林达三神色,就为之一变,他一手握着腰带,一手抓住一个圆环,轻轻一拉,又听得“铮”的一声响,从那条腰带之中,拉出了一柄其薄如纸,雪也似亮,锋利无匹,两面刃锋的利刃来。 这柄利刃一露出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响来。要知道,他们全是刀头上舐血的人,虽然拳头灵活,是保身之道,但是有好的兵刃,杀敌退匪之际,自然也大有用处,谁不想有一口好剑,一柄好刀,这些人,全是对兵刃极其识货的人,可是这许多人中,就没有一个,曾见过这样一柄好刀。 这时,林达三还只将刀拉出了一小半,店堂中的灯光,也不是很亮,可是各人巳觉得耀目生花,而且,发自刀身的那股寒浸浸,冷森森的光芒,真叫人自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寒意来,在惊呼了一声之后,人人屏气静息,一点声音也没有。 久历江湖,独掌劈死过七个土匪的林达三,握着那环,手也有点儿微微发抖,他略停了停,断续向外拉着,将整柄刀,全拉了出来。那条腰带,竟是刀鞘,又软又轻,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织成的,那柄刀,只有两尺不到长,也只有那女人的细腰,才能恰好将它围在腰间。 整柄刀出鞘之后,更是寒气迫人,林达三一手捏住了刀尖,轻轻一扳,刀身立时被弯成了一个圆形,手一松,“铮”的一声,刀又弹得笔直。 众人之中,一个胡子已然花白了的老镖师,忽然叹了一声,道:“这可叫咱们开了眼界了,这是上好缅铁打的软刀,听人说有这种刀,已经听了几十年,可是亲眼看到,却还是头一遭!” 林达三也不出声,只是低头看着那柄刀,突然之间,只见他身形半转,手背震动,“刷”的一刀,向旁砍出,当他挥刀之际,荡起一泓寒光,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只听得“刷”的一声响,那一刀,正砍在林达三身边的一张桌子上,刀身立时透桌而过,虽未将桌子劈成两半,可是众人定睛去看桌子时,老厚的桌面上,有了极细的一道缝,自然是刀透桌而过时留下来,这柄刀竟利成这样,各人更是呆了。 林达三将刀又还入腰带之中,交在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店掌柜手上,立时道:“请杨胖子来!” 店掌柜接了那柄刀在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好。不一会儿,杨胖子摇着芭蕉扇,赤着膊,走了进来,林达三立时将发生的事,对他说了,杨胖子越是听,眼睛眯得越是小,道:“准是这主儿了!” 这一句话一人各人耳中,各人也忘了正是盛暑天了! 林达三像是有点疑惑,道:“听说玉娘子有这样的一柄宝刀!” 杨胖子皱着眉,道:“对玉娘子的事,我们知道多少?” 各人面面相觑,杨胖子这一句话大有道理,毒观音玉娘子的名字,人人皆知,可是对她的事,有谁能说知道多少?达威镖局的总镖师,是一个矮子,姓唐,名登,地趟拳法,河北第一,人又机灵,见识也广,这时问道:“要是毒观音来了,那么,何以她将这柄宝刀,交了下来给掌柜?” 这一个问题,是人人心中都想到了的,不过由唐登说了出来而巳,当然,也没有人回笞得出来。有的道:“或许她不是玉娘子?”有的道:“也许是她表示没有恶意?”有的则道:“哼,我们六家镖局的高手全在,就是毒观音玉娘子,也得见风驶舵!” 各人口中,七嘴八舌,说的话全不一样,但不论是面上装成毫不在乎也好,装成义愤填膺也好,一本正经也好,心中有一点所想的,只怕全是一样,那就是想到,要是能将这样丰满动人的大美人搂上一搂,亲上一亲,那才不枉投胎做男人! 这些人中,天地良心,唯一没想到这一点的,只有杨胖子一个人,这倒不是杨胖子心不邪,人家打趣说杨胖子有别的原因,那也不必细表了。杨胖子翻来覆去,将那柄缅刀看了半晌,才交还了掌柜,只说了一句话,道:“哥儿们,大伙儿今晚小心些!”就走了出去。 杨胖子回到了上房门口,仍然躺着在那张竹椅上,铁雄也仍然坐在窗下,杨胖子对铁雄说了经过,他讲得声音很低,可是等他讲完,只听得房内,传来小媳妇的声音,道:“可是有麻烦了?” 小媳妇进房之后,铁雄就一直守在窗下,小媳妇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只不过时不时幽幽地叹上一声,那种低低的叹息声,就能叫人听了,像是有人用绳子在勒着心一样不好过。 这时,小媳妇一开了口,铁雄反倒觉得好过了些,大声道:“李嫂子放心,没事!” 月色很好,院子里很静,上房四下全有人,看起来,真不像会有什么事发生,赶了一天路,也真够疲乏的,可是谁也不敢合一合眼。 在大堂上,各镖头们在讨论那女人的来路,有几个越想越是熬不住,一个道:“我去探探,或许能探出些什么来!”他一讲完,立刻就走了开去。 林达三想出声阻止,那镖头已走了出去,各人全是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真有人后悔自己怎么先不想到那一着。不过既有人走了先着,再跟着去也就没意思了! 那镖头出了大堂,脚就有一点浮,遇上了一个店伙计,问明了店主人的房在那个院子,直奔了去,到了门口,心里咚咚跳着,先贴着门听了听,里面那大美人,正在低哼着小调,声音甜得发腻,那镖头听得出了神,只觉得哼着小调的声渐渐近了,越听越甜,突然耳上一凉,脸门子里一阵剧痛,眼前陡然发黑,霎间,除了本能地向前冲出去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自然,他更看不见,有一根又细又长,在月光下闪闪生光的长针,在他眼前奔出后,正从门缝之中迅速地缩了回去。 那镖头直冲进大堂来时,大堂中的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看他神情,极其古怪,有人问道:“尝着甜头了?” 那镖头的身子陡地一挺,双眼向前直视,一个老镖头立时道:“不好,他中了邪!” 一个“邪”字才出口,“砰”的一声响,那镖头已直仆了下来,撞翻了一张発子,林达三一跃而起,来到那镖头身边,伸手向那镖头的鼻端便探。 林达三的面色,变得如此难看,以致令得众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达三慢慢站了起来,大堂之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过了很久,才听得林达三的口中,道出了两个字来:“死了!” 镖行中人,保着镖在道上走,生死是寻常事,可是这时,却人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因为这镖头的死亡,来得实在太平静了,他兴冲冲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就闯了回来,没有搏斗,没有任何异动,然而,他已经死了! 几个年长的镖头,在略呆了一呆之后,立时又俯身,将镖头的身子翻了过来,解开了衣袖,前心后心,各处要害,细细看看,可就是看不出一丝伤痕来,那么多人,竟不知道这镖头是怎么死的? 在一度寂静之后,接着,便乱了起来,有的大声叫着,有的双手抱着头,乱打着转,掌柜和伙计也奔了进,店伙计一看到死了的镖头,登时傻了,结结巴巴,道:“他……他刚才还向我打听,掌柜的房间在哪里?” 林达三一听立时喝道:“跟我来!” 他一喝,好几个人,已铮铮地拔出了刀来,跟着林达三,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林达三带着十来个镖头,来到了掌柜的房前之际,吵闹的声音,整座客店全惊动了。北霸镖局的一干人,紧守着上房四周不敢动,几个客商,打开门,探出头来看,也全给镖师们喝了回去。 林达三一马当先,在门口站着,连起两脚,“嘭嘭”两声,踢在门上,喝道:“出来!” 只听得房内“啊呀”一声娇吟,门倒是立即打了开来,那女子站在门口,身上只穿着白绸小衣,长发披散,松松地挽着,分明已准备睡觉了,这种装束神情,看得众人,都是陡然一怔。 第二章 千里胭脂马 闪电秀鸾刀 那女子倒也不怕薄薄的绸衣,令得她肌肤隐现,对着林达三等一伙人,冷笑道:“想怎么样?” 林达三吸了一口气,道:“玉娘子,你杀了人,这次你走不了哩!” 那女子陆地微微一怔,两道柳眉,向上一扬,俏艳粉白的脸庞上,透出一股奇讶的神色来,这时,林达三已疾向前跨出了一步,可是就在此际,那女子身形倏地后退,紧接着,“砰”的一声,门已关上,门关着如此之疾,几乎重重地撞在林达三的脸上。 林达三一声大喝,毫不考虑,一掌就向门上,拍了出去,他号称“铁掌”,这一掌之力,何等之重,只听得“嘭”的一声响,整扇门,已被他击得歪倒在一边。 林达三身边,一个壮大汉子,提脚再踹,整扇门就向着房内,直飞了进去。 这时,整座客店,如临大敌,幸而客店是叫五家镖局包下来的,人虽多,但终究全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虽然人人紧张,倒是一点不乱,每一个客商的住房前后,大堂放置财物的那一角落,仍全有人守护着。 房门一踢开,林达三就准备冲进去,可是,他向前一看里间,却不禁愣了一愣。 原来那女子刚才将门疾关而上,并不是为了逃走,只不过是为了穿外衣,这时,她背着门,刚好穿了衣服,门一踹,她就转过身来,领前还有几个钮,没有扣起,看来更是销魂。 她一转过来,便道:“你们弄错了,我不是玉娘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了出来,拥在门前的众人,在她向外走了出来时,不由自主,一起后退了几步,那女人来到了院中,四面看了一看,又道:“你们刚才说玉娘子杀了人,死人呢?” 林达三和众镖头互望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 那女人一面向前走着,一面扣上了领上的钮子,又道:“死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众镖头中有心急气躁的,厉声喝道:“杀人的就是你,有什么好看?” 那女人脸色微微一沉,道:“我再说一遍,以后不再说了,你们弄错了!” 那镖头手中持的是一根镔铁短棍,那女人话才说完,他一声吼叫,挥棍向那女人的头上便砸。虽然,她曾两次否认,但是的所有的人,仍然认定了她就是毒观音玉娘子,也人人觉得应该和她动手,可是那镖头这一棍去势如此之猛,直击向她的头顶,刹那之间,人人都想到,将这样出色的一个美人儿,一棍打得脑浆迸裂,鲜血满面,那实在是天下最可惜的事情了,连站在最近的林达三,在那一刹间,脑中也有一个冲动,想要扬掌,格开那镖头的一棍,他的手掌,甚至巳向上,翻了一翻,但是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出手。 那镖头的攻势极猛,铁棍呼呼地砸了下来,那女人现出了一股不耐烦的神色,手向上一伸,便已搭住了那镖头右手的脉门,紧接着,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镖头手中的铁棍,便落了下地,铁棍在地上,弹跳了一下,那女人足向前一伸,踏在铁棍上,而铁棍又恰好压在那镖头的左脚的脚背之上。 这一压之力,敢情不轻,那镖头急叫了起来,那女人手臂一振,轻轻一推,那镖头一面向后倒去,跌倒在地,双手捧住了脚背,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痛得脸如死灰。 这一切,实在发生太快,以致众人根本未曾看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女人一推开了那镖头,就疾声道:“快带我去看死人!” 可是她的话,却没有人在意,又是两个大汉,扑了上来,那两个汉子的腰际,全插着皮鞘的短刀,可能他们认为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还要用刀,未免丢脸,所以是挥着拳攻上来的。 那女人一声冷笑,直迎了上去,眼看两个狠霸霸挥着拳攻上来的大汉,随着“吧吧”两下响,身形陡然凝止,那女人却已在他们两人之间穿过,疾步向前,走了出去,再看那两个镖头时,一个左颊,一个右颊,清清楚楚,都有五条手指痕,分明是刚才大家眼睛一花之间,他们两人已然各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女人向前走,在她前面的镖头,全将兵刃拉了出来。 那女人身形略停,一手叉在细腰上,道:“我交在柜上的那柄缅刀,想来你们看过了?” 她突如其来问了这样一句话,众镖头的脸上,不禁全有些挂不住,那女人倏地转回身来,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直视着林达三,手指却指着那已然挣扎起身,但还双手抱着脚背,和那各挨了一记耳光的两人,又道:“要是我这柄缅刀在手,现在是什么光景?” 这一问,连铁掌林达三,也答不上来,他虽然不出声,可是心里明白,要是那女人缅刀在手,这三个人可能早已进了枉死城! 那女人又连声冷笑,道:“那你们还不明白?我要是黑道上的,会这样做?” 那女人不但艳光慑人,而且气慨非凡,围着她的,是十几二十个久历江湖的大男人,但是这时,不但没有人敢动手,就算是说话也不敢,只是互相望着。林达三心念电转,道:“那么,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道:“我不愿人家知我来历,若不是你刚才提起了玉娘子,我也不会管这件事,现在,我可要看看那死人,看是不是玉娘子下的手?” 林达三略犹豫一下,心忖那女人要是打,或许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可是看她的身手,要逃,总是逃得出去,围住她也没有用处,不如带她到大堂上,去看看那离奇暴毙的键头,看她有什么话说。 他主意打定,向各人一使眼色,装成很爽快地道:“好,死者在店堂里!”说着,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人立时跟着,其余的镖头,仍然围在她的身边,进了大堂,店掌柜双手按住了柜,身子在簌簌发抖,开客店的人都知道,店里发生了命案,衙门一层层地来查,这店,整个赔上,只怕还不够哩! 一进大堂,那女人便道:“掌柜的,将刀还给我!” 掌柜的像是没有听到,仍然双眼发直,林达三一听,立时抢前一步,在柜上,将那条腰带,抓在手中,那女人向林达三嫣然一笑,道:“这是女人的腰带,你要来有什么用?” 她说着,伸出手来,林达三望着她雪白丰腴的手,心中正在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将这柄利刃,交到那女人手中,那女人已突然一翻手,中指疾弹而出,“啪”的一声,正弹在林达三的手腕上。林达三只觉得五指一麻,腰带脱手,巳被那女人顺手接了过去,紧接着,“铮”的一声,腰带已扣上了她的纤腰。 那女人扣上了腰带,身形看来更是婀娜,这才转过身来,这时,那死了的镖头,早已被人放在用两张桌子并了起来的桌上,头前,脚后,也都燃上了赌烛。那女人来到桌前,皱着眉,伸手拨了拨死人的头,回过头来,向林达三道:“你来看!” 林达三手指兀自在发麻,勉强走向前来,那女人指着死者的右耳,死者通身没一丝伤痕,只有右耳之中,有一丝鲜血,渗了出来,已经半凝,不是那女人手指着,当真谁也不会在意。 一时之间,各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道:“这一点儿伤,怎能令人致死?” 那女人一声冷笑,道:“这种死法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这是玉娘子下毒手,一根钢针自耳孔直刺脑门……” 她讲到这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各人,脸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气,道:“各位爷儿们,你们之中,谁经得起这样的一剌?” 众人只感到一股寒意,一面用疑惑的神色,望着那女人,一面心头,实在骇然。因为那女人说这是玉娘子下的毒手,那么,玉娘子一定已经来了,可是她在哪里? 那女人的神情,也变得很冷艳,道:“我和玉娘子,有点过节,我看,玉娘子既然能在这里杀人,一定还在这座客店之中!” 这两句话,自然使得林达三等众人吃惊,而那女人接下来的话,却更叫人各人震动,只听得她道:“我要逐间房间搜,将玉娘子搜出来!”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伸手按在腰前的铜扣之上,谁都见过她腰际的那柄锋利无匹的缅刀,一时间,各人仿佛已经看到了一重杀气,林达三忙道:“不必搜房,房中住的,全是自已人!” 那女人“哼”的一声冷笑,道:“你们保的客商,就没带着女人?你们谁见过玉娘子,谁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怎知道她不混在里面?” 林达三瞪着眼,有几个镖头,已经心中活动,大声嚷叫着,林达三一顿足,道:“好!我们一起去!” 那女人在前,大帮镖头在后,真的一间房一间房,搜的过去,搜的自然是那十来个客商所住的房间,客商藏在房间的粉头,全被那女人拉着头发,拖到灯光下细认一番,一时之间,哭叫喝骂之声,吵翻了天,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小媳妇住的上房之前。 在逐间房搜寻之际,那女人出手极快,而且下手又狠,总是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头发,脸上冷艳无比,一点也不留情。林达三等众人,一面跟着她,一面心中,仍然不断地在嘀咕,因为他们猜来猜去,仍然猜不透那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客店里尽管乱,可是北霸镖局的人却不乱,杨胖子躺在门口的竹椅上,堵着上房的门,铁雄坐在窗下,有几个镖头想去看热闹,全叫杨胖子喝了回去。 那女人和林达三等一干人走了过来,杨胖子坐了起来,道:“怎么了?”林达三道:“这位大……”他略为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位大姑娘……”他本来想说这位大姐的,因为看那女人的样子,谁都可以看出她早已不是大姑娘了,但是为了怕对方嗔怪,他还是改了口。他道:“这位大姑娘说,突然死了的李老七,是遭了玉娘子的毒手,叫一支钢针,从耳中直刺进脑门刺死的,玉娘子还在,要逐间房搜。” 杨胖子眯着眼,道:“搜完了?” 林达三道:“是,不过,没有找到什么!” 杨胖子道:“那就行了,这里没有事,不必再来搔扰了,走吧!” 那女人却双眉一扬,道:“慢着!” 她一面说,一面伸指向门一指,道:“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林达三道:“是灵邱李家,李四爷的遗孀。” 林达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态度也十分恭敬,可是那女人一听,先是一怔,接着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得腰肢乱颤,极其轻佻,当然也十分动人,胸脯起伏,看得人发怔,只有铁雄这愣小子,陡地大喝道:“有什么好笑!” 那女人陡然止了笑声,向铁雄瞟了一眼,沉声道:“让我进去!” 这四个字一出口,杨胖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别看他人胖得出奇,这一下行动,真是快得出奇,他和铁雄两人,异口同声,喝道:“不行!” 杨胖子还加了一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女人道:“我是什么人,你去问问灵邱李四,自然就知道了!” 各人听得她那样说,都是一怔。 灵邱李四爷已经死了,灵灰在那屋子里,他们也全白手拜祭过了,那女人却叫他们去问李四,这不是幵玩笑吗?而且,那绝不是可笑的玩笑。 杨胖子的眼睛,眯得更细,那女人道:“你让不让我进去?” 杨胖子沉声道:“我们保着李四嫂,你想,为的什么?能让你进去吗?” 这句话,简直透着指眼前这女人,就是玉娘子,只见那女人口角向上一翅,似笑非笑,手一按,铮地一声响,眼前精光疾闪,那口缅刀,巳然掣在手中,各人只看到她掣刀在手,却未曾看到她是如何挥动的,刹那之间,只觉得冷森森的一股光芒,陡然闪了一闪,接着,便是“刷”的一下响和“啪”的一声,又是“铮”的一下响。 众人一起定睛看去,精光巳敛,那柄利刀,已然归鞘,腰带也还扣在她的纤腰之上,她仍然似笑非笑地望定了杨胖子。 而杨胖子在躺在竹椅上的时候,胖子怕热,手中一直在不停地摇动着那柄大芭蕉扇,赤着上身,当他站起身来,对那女人讲话的时候,或者认为挺着大肚子,对着这样的一个美人,很不雅观,是以他手中的那柄芭蕉扇,紧贴在大肚子之上。 刚才那女人闪电也似挥出一刀,就削在那柄芭蕉扇上,将那柄芭蕉扇,削下了一半来,“刷”的一声响,自然是刀锋掠过芭蕉扇之时的声响,而“啪”的一声,便是半柄苗蕉扇落地的声响了! 杨胖子在那女人疾挥刀向他削去之时,看来连一点躲逃的机会也没有,只是泥塑木雕似站着,直到那女人收起了刀,他仍然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眼珠向下,略低了一低。 他手拿着那柄芭蕉扇,是紧贴着他的肚子的,那女人一刀将芭蕉扇削断,可是他的肚子上,却是一丝伤也没有,这一刀之快、准、稳,实在已到了令人骇然的地步! 别看其余的镖头,平时个个威风凛凛,杨胖子看来绝不起眼,只不过是一大堆肥肉,可是他能当上北霸镖局的总镙头,也真不含糊,在人人骇然之下,他反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虽然额上立时布满了汗珠,可是一开口,声音居然很是镇定,脱口道:“好快刀!” 那女人听得杨胖子说了这三个字,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也似白的牙齿,道:“杨总镖头,原来爱读聊斋!” 这话一说,各人更觉得背梁之上,直冒寒意。 山东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三百余则故事之中,有一则便是《快刀》,这一个刽子手,有一柄快刀,一日行刑,一刀将一大盗的头砍下,大盗头在地上滚动,口中犹高叫“好快刀”不巳。刚才杨胖子脱口叫出了“好快刀”三字,恰如聊斋之中,那人头落了地的大盗一样,各人一想及那女人语中的深意,如何不心凉? 杨胖子面上的肥肉也不由自主,跳动了两下,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拍了两下,道:“还好,这吃饭家伙还在!” 那女人扬眉道:“怎么,还不让我进去?” 那女人再一次问杨胖子是不是让她进去,这一次问,和上一次问的口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语音也同样动听,可是有了刚才的那一刀,这再一次相问,人人皆知,实在是大不相同了! 而且,那时候,人人心中,都在纳罕,为什么那女人要一问再问,因为看情形,那女人若是要硬闯进去的话,杨胖子绝对拦不住她! 杨胖子可也豁出去了,他扬起手来,手中的半截芭蒸扇,在额上挥了一下,挥下了一大把汗来,道:“不让。”杨胖子这“不让”两字,是抱定决心,自口中直迸了出来的。那女人在那刹间,身形倏然后退,人人都当她一定要立时再抽刀攻击了,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好几个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守在窗前的铁雄,更怕那女人转向窗前来,是以握住了刀柄的手,紧张得手指节骨,发出咯咯的声响来。 可是那女人后退了一步之后,却忽然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却又人人可以听出她在讲些什么,只听得她道:“为什么坏人,总是遇到好人,而好人总是碰上坏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如此美艳动人的女子,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见她话一讲完,便转过身,向外走去。 林达三等众人,不禁尽皆一怔,他们本来在那女人身后,那女人一转身,他们就变成拦在她的身前,虽然他们心中惊骇,但是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因为死了一个镖头,不明不白,绝不能就此算了! 那女人走了两步,看到这种情形,又停了下来,像是在打算如何对付。而也就在这时,突然听得杨胖子身后的那扇门闩“眶”的一声,门打了开来,小媳妇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站在门口。 一见小媳妇现身出来,北霸镖局中的镖头,莫不骇然,原来在房顶上的三人,身子一纵,立时落了下来,横刀扎马,护在那小媳妇的身前,铁雄更是一声大喝,他为人鲁莽,一心向着那小媳妇,那女人虽然美艳无匹,令得每一个男人看了,都目眩心驰,但是他可不理会那一套,一面喝着,一面仗着刀,奔过了杨胖子的身前,便向那女人直冲了过去。 铁雄直冲过去之际,杨胖子巳心知不妙,疾伸手去拉,可是铁雄的去势极猛,天热多汗,杨胖子的手指,虽然搭到了铁雄的手臂,但是却未曾抓住,一滑滑了开去,铁雄已然来到了那女人的身后。 铁雄的手中操着刀,他是挺着刀向前直冲过去的,那女人并没有转过身来,铁雄到了那女人身后,心中陡然一转念,倒转刀柄,用刀柄向那女人的腰际,直撞了过去。 要是有人问铁雄,为什么这一刹那间,他会忽然倒转刀柄,不用刀尖去刺那女人,愣头愣脑的铁雄,一定瞪着眼,答不上来。 在铁雄的心中,或许认为人家背对着他,他在人背后出刀,不够光明正大,又或许他认为这女人美艳得出奇,一刀杀死了,未免可惜,所以才改变了主意,又或者铁雄根本无意杀人,只想教训一下对方的。 总之,陡然之间,以刀柄向那女人的背后,撞了过去,那女人倏然转身,在她转身之际,又是“铮”的一声响,铁雄只觉得眼前精光一闪,自己的那柄刀,已被对方格住,非但格住,而且一股气劲,反震了过来,连防都来不及防,“啪”的一声,手中的刀,反弹了回来,本来向前击出的刀柄,重重撞在他自己的额上。 那一撞,直撞得铁雄眼前,金星乱迸,大叫一声,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额上立时肿起一个大包。 那女人这一次,并没有立时收刀,只是望着被撞得还看不清眼前东西的铁雄,也看到铁雄手中的刀,是捏着刀身,刀柄向外的! 她脸上透着一股讶异之色,随即“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向着铁雄一笑,道:“你这人,虽然鲁莽,良心倒不错!” 铁雄大口喘着气,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人也立时一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由三个北霸镖局的镖头护着的那小媳妇! 那小媳妇的脸色,看来更苍白,衬得她的眼珠也更乌黑,她声音很弱道:“你终于找来了!” 小媳妇一开口,四周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人人都在心中揣磨,小媳妇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刹那之间,北霸镖局的那些镖头,心中最明白,因为小媳妇找上门来时,就已经说过,毒观音玉娘子要对李四爷的灵灰不利,那么,这一句话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时,那女人只是扬着眉,望着小媳妇,一声不出,小媳妇的声音听来更弱,幽幽地,她那种脆弱的样子,和那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又道:“四爷已经死了,已经成了一坛灰,你还不放过他?” 本来,或许还有人不明白小媳妇刚才那一句话的意思,但等到这句话一出口,却是人人都明白了! 林达三首先一声冷笑,道:“毒观音玉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那女人却像是全然未曾听到林达三的话一样,仍然定定地望定了那小媳妇,忽然开口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迟早会明白的!” 她说着,手略向上一扬,手指在那柄缅刀的刀尖之上,轻轻扳了一下,将缅刀弯成了半圆形,然后又立时松手,“铮”的一声响,将刀弹得笔直,刀尖透着寒光,指着小媳妇,道:“这些镖师,看来全是可怜人,你要是玩什么花样,我决不会放过你!” 那小媳妇像是受了这两句不明不白的话,心中大感委屈,口唇颤动着想说话,可是却又没有发出声来,两眼圈儿则已红了起来。 那女人话一完,立时转身,向前走去,她刚才指着小媳妇讲的那几句话,更是人人莫名其妙,可是她要走,众镖头却也是不依,林达三凝立不动,立时又有四五个镖头,各仗着兵刃,踏前一步,那女人像根本不曾看见一样,手腕翻动,手中的缅刀,闪起一片冷光,几个镖头急忙舞刀自卫,只听得“铮铮铮铮”一连串响,四柄刀早被格了开去,那女人身形婀娜,可是去势极快,已经来到了院子的月洞门前。 林达三急叫道:“快追!”:他才讲了这两个字,那女人已然走出门去了,小媳妇轻叹了一声,道:“算了吧!” 在这一停顿之间,有几个镖头,已经追了出去,但是立即又奔了回来,道:“走了!骑马走的,好快!” 杨胖子眯着眼,直到那女人走了,他想起刚才的情形才真正感到害怕,一时之间,直向外冒虚汗,全身像是被水淋过一样。 那女人一走,所有的人,个个都松了一口气,本来被各镖头拦着,躲在客房里不敢出来的那一帮山西客商,听说人走了,也纷纷推门走了出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店掌柜更是哭丧着脸,也凑了过来,连连顿着脚,道:“各位爷,这可怎么好?唉,这可怎么好?” 林达三大叱一声,道:“谁也别多话,我们自会料理!”他叫着,向小媳妇道?_“四嫂,刚才那位……” 小媳妇的双眼之中,泫然欲泪,点了点头,道:“是,四爷就是死在她手里,我……讲句不知轻重的话,各位斗不过她,还是让我自己上路吧!她今天只杀了一个人,明天就不止杀一个了!” 小媳妇这几句话一出口,众客商立时点头称善,有的还催那小媳妇,快快搬出这家客店去。这帮客商,奔波千里,为的无非是银钱,有能使他们银钱受到损失的事,哪有商量的余地!这和江湖好汉,在江湖上走动,讲的是一个“义”字,截然不同。 在那些客商说话之间,个个镖头全寒了脸,不出声,杨胖子首先道:“各位,你们那些金银,依我看也不在玉娘子的眼里!” 一个年纪较大的客商,闻言立时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还带着红……”他才讲到这里,在他身边,那姓阎的客商,伸手在他的背上,便重重拍了一下,拍得他连声呛咳了起来,想说的话,自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种情形,瞧在久历江湖的众镖头眼里,实在像是肚中有着千百只萤火虫一样,心中雪亮,知道这帮客商,除了那十几口赤金箱子里的洋钱之外,必然每一个人的身上,还有着极值钱的红货在,所谓红货,自然是价值连城,稀世的珍宝!说不定,一颗径有寸许的明珠,拿出来,就比一箱洋钱,值得更多! 本来,客商找镖局保管着财物上路,究竟财物所值多少,一定要如数讲与镖局知晓,而镖局的收费,也视财物的多寡而定,可是几乎任何客商,都不会对镖局直说,一来,可以省下些保镖费,二来,有的稀世奇珍,得到手的人,不是至亲好友,也不会告诉,如何肯随便对人家讲? 那年轻客商,露了口风,数十镖头,人人心中大是不满,林达三也闷哼了一声,但是他却向各人摆了摆手,道:“各位,赊非你们不想回山西去,不然,最安全的,还是跟着我们走!而我们,也一定要设法将李四嫂和四爷的骨灰,送回灵邱去!” 那年轻的客商扬声道:“可是,刚才只来了一个女人,就闹了个天翻地覆!” 林达三冷笑道:“各位爷们可曾少了一条毛?” 这句可是粗话了,那小媳妇立时转脸过去,铁雄也冲林达三瞪着眼,众客商透着一股焦躁不耐烦的神色,那姓阎的道:“各位镖头,等我们商议一下!” 众客商全进了一间大房,林达三、杨胖子以及其余四家镖局的总镖头,也全在商议着,小媳妇已经回到房中,铁雄站在门口,众镖头在商议着什么,他可一点也没有听到,只是听到了那小媳妇自房中隐隐传出来的啜泣声,听得他眉心打了老大一个疙瘩。过了一会儿,一个客商自大房走了出来,道:“请各位总镖头,进去一谈!” 五家镖局的总镖头倶点头答应,那客商又向杨胖子道:“请杨总镖头也……”他话没说完,杨光达已然大声道:“不必了,我又没为你们保镖,和你们有什么话好说的?”那客商碰老大一个钉子,脸涨得通红,可是又对杨胖子无可奈何,只好转过身,讪讪地考了开去。杨胖子又在竹椅上躺了下来,左顾右盼,看他的神情,像是想找一个人来讲讲话,可是看了片刻,他不禁暗叹了一声。 他手下那些镙头,要说遇上了劫匪,奋勇上前拒敌,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但是,若是遇上了什么疑难,想和他们谈谈,那还不如闷在肚子里算了! 旁人看来,杨胖子躺着,扇着那半截芭蒸扇,一副安闲,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他的大肚子顶着,可是他心里那份翻腾,真是别提了! 李四爷的灵灰,他的未亡人,还有那一口如此锋利的缅刀,身手又这样高超的美人儿,毒观音玉娘子,艰险的前途,老婆儿女,一切的一切,全缠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可以什么都不管,让那小媳妇自己走,不理会她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事! 可是他不能那样做,或许这是一个镖头的悲哀,明知前面是龙河潭虎穴,随时随地,就可能肚上开了口子,头上开了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向前闯! 杨胖子虽然闭着眼,可是他实在,一点睡意也没有,已经死了一个人,明天会不会死得更多?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她对那小媳妇讲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四爷的人也死了?为什么玉娘子还不肯放过他?这许多问题,像是要将他一身的肥油,全都熬了出来一样! 在那间大房里,众商客围成了大半圈,五位总镖头,围成了小半圈,恰好围成了一个圆圈。 姓阎的老客商在讲话,他皱着眉,声音很沙,很慢,道:“各位总镖头,我们瞒着各位,实在不该,而且现在看来,还是和各位实说的话!” 林达三冷冷地道:“你们各人又带了些什么了不起的珍宝?” 各客商的神情都很馗尬,还是由阎百万开口,道:“那还是早些年间,我们在北京,搭通了清宫的路子,由太监手里,买到了一些东西,老实说,要不是有这些东西在手,我们那些洋钱,可以票汇到大同去,也不必请各位联保了!” 这年头,请镖局保镖的人,本来就已经不多了,像这种五家联保的大事,直叫五个总镖头想起来都高兴,可是如今一听这话,各人都拉长了脸。 阎百万又道:“东西呢,只有十二件,我们每人一件,是准备带回去,当传家之宝的!” 林达三挥了挥手,像是不耐烦听他解释下去,道:“总共值多少钱?” 阎百万略为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三十六万大洋。” 五家镖局总镖头,一听得“三十六万大洋”这几个字,人人的身子,都不禁向上一挺,外面十几口箱子里的洋钱、金条,他们全验过了,算起来,不到两万大洋,可是这帮客商的身边,却还藏着值三十六万大洋的红货!五位总镖头,越想越气,禁不住全都嘿嘿冷笑起来,阎百万忙道:“只要安然到大同,我们一定照付!” 林达三气得脸有点异样,说道:“你们本领倒大,这些红货,收在什么地方呢?” 众客商面有难色,阎百万伸手在袖中摸了一阵/道:“旁人的我不敢说,也许不愿叫各位看,我的那份,一直带在身边,各位请看!” 说着,他已经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来,他的手指发着抖,解开了那布包,里面是一只小盒子,盒子打开,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只见深紫色的线上,是一块四四方方,足有寸半见方,红得如同才从口中里滴出来的鲜血一样的红宝石! 五个总镖头倒吸了一口气,这样的红宝石,别说亲眼看到,连听也未曾听说过,阎百万的手指抖得更甚,伸手拈起了那颗红宝石来,向着灯光,各人的眼光,一起随着那红宝石,等到红宝石向了光,各人脸上神情之骇异,简直难以形容! 只见那块红宝石的底面/刻着一今雄妙维肖的西洋人,虽然只有一寸半见方,但是那西洋美人,简直像是要从红宝石中走出来一样,这份手工的价值,只怕不在红宝石本身之下! 阎百万吸了一口气,道:“据宫里的人说,这是乾隆年间,波斯国的贡品,一到就叫和坤留下了,连乾隆爷的一生也未曾见过,后来嘉庆抄了和坤的家,才抄出来,又归大内的。我这件最贵,五万大洋,听说若能带到上海,卖给洋人的博物馆,十万也值。” 五位总镖头你望我,我望你,半晌说不出话来,林达三才道:“好啊,什么事全叫我们遇上了。” 阎百万急急地道:“五位看,我们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在身,你们怎能半途不顾而去?” 其他客商,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林达三扬了扬手,道:“这件事,你们可曾漏了风声?” 阎百万连忙道:“没有,只有我们知道!” 林达三道:“和你们搭线的人呢?” 阎百万道:“靠得住的,听他说,钱是那年宫里的下人分了的,再等着有人出宫,不如先偷点值钱的出来卖了,大家得个好处!” 五个总镖头,半生闯荡江湖,也保过不少次镖,可是如今,却第一次感到肩上的重担,非同小可,他们心中全知道,镖局这一行,实在是干不长的了,这一趟镖,要是顺利走成功了,可以说是镖局这一行之中,名垂千古的大事,若是走不成,只怕谁都得成为路边的白骨。一时之间,各人面色不定,心内喜忧参半。 过了半晌,才听得唐登道:“这事,我看得请杨胖子来商议商议!” 另一个总镖头忙道:“李四嫂我们是保定了的!” 唐登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杨胖子主意多,见的世面又广,请他来出个主意的!” 各人一起点头,唐登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和杨胖子一起走了进来,杨胖子听了各人说了缘由,又将那块红宝石,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身上的汗,像是小河一样地向下淌着。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出京,黑道上一定得了信息,各位是想宝物不失,请一起拿出来,交我胖子管着。” 众客商一听,个个大摇其头,阎百万也是面有难色,皱住了双眉不说话。杨胖子一见这等情形,将红宝石还了阎百万,淡淡笑道:“列位要是不肯,那也就算了,如今的情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阎百万欲语又止,终于道:“杨总镖头,你莫见怪,我想,我们这一次,黑道上人,未必知道,倒是那位小娘子,我看会惹麻烦,要是连累了我们……”阎百万不住苦笑,并不再向下说去,却不住地苦笑起来。杨胖子拍着那半截芭蕉扇,回答得倒爽快,道:“那我们就各走各的好了!” 第三章 喜售瞒天法 难释心头疑 阎百万一听,脸上刚有了点喜色,林达三、唐登等五人,已一起冷笑了起来,道:“要我们为了财主的珍宝,坏了江湖义气,那是万万不能!” 唐登说着,还“砰”的一拳,敲在桌上,敲得桌上的茶盏,一起跳了起来,众客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林达三道:“还是一起走吧,总比你们留在这里,等人家来下手的好!”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众客商唯有苦着脸,勉强答应了下来,各人也陆续退了出去。这一折腾,一夜已过去了大半,大热天里,太阳现得早,各人才只打了一个吨儿,天色已大亮了。 林达三留下了两个镖师,照料死了的那个镖师,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又离了那镇店。才上路的时候,晨风清凉,但是过不多久,太阳髙升,又晒得地上的热气,一起蒸了上来,在烈日下赶路,当真苦不堪言。 林达三、唐登及十余个镖头在最前面,另有四个镖头,策着快马,不住驰骋,来回报告前面的动静,众客商的车辆在中间,杨胖子、铁雄和北霸镖局的众镖头,和那小媳妇的驴车在最后,队伍虽然人多,可是却井然有序,一点也不乱,可以看出负总责的林达三,调度有方。 一个上午,急着赶路,走了足有四十来里地,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那四个策着快马通讯的镖师来报,前面有一大座林子,正好歇足,话一传开,队伍的行进,也快了许多。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后面路上,一阵急骤的马蹄响,一匹雪也似白的白马,旋风也似,疾驰了过来。 那匹马的来势,实在太快,等到众人听到了马蹄声,回头过去看时,白马已然在北霸标局的众镖头之旁掠过,日头之下,只见一道精光,闪耀不定,随着马儿飞驰,向前疾掠了过来。 一看到那股精光,所有的人,立时想起了昨晚所见的那柄缅刀,也就在那一刹间,各人才看清,白马上骑着的,正是那一身滚镶红边黑衣的美人儿,可是等到各人看清是她时,已有不少人,不住发出“啊呀”,“啊唷”的惊呼声来。原来那女人一面策骑疾掠而过,一面挥着手中的利刀,所过之处,贴近众镖头的行列,凡是靠近着她的,头上的斗笠,齐被她手中的缅刀,削去了半边,挨着下来,一长列人,竟没有一个幸免,而转眼之间,白马载着佳人,已然掠过了林达三和唐登,继续向前驰去! 镖局各人,连车带马,拉开来的队伍,也足有好几十丈,白马像旋风一样地卷过,却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在各人的惊呼声中,白马已然掠过了头,只见那女人一提缰绳,白马的去势,略顿了一顿,那女人马上,回头嫣然一笑。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唐登大喝一声,在马上,直跳了起来。 白马只不过略一停了一停,立时又向前驰去,而唐登自马背上一跳了下来,落在地上,着地向前便滚,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大肉球一样,滚得路面之上,扬起了一溜笔直向前的尘土,竟向着疾驰的快马,追了上去。 所有各镖局中人,一见这等情形,齐声惊叹,唐家的地趟拳,地趟刀功夫,闻名已久,但是将地趟身法,使得如此出神人化,却还是第一遭见到!跟着唐登一路滚向前,已渐渐追到了白马的后蹄,唐登的身形一凝,横手抽出一条短棍来,向白马的后腿,“呼”地扫了过去。 这一棍要是扫中了,马腿自然非断不可,马腿一断,马上的人,自然也将摔下来。这时,林达三等几个人,也已策骑向前,疾追了过来,追向前来的人,都看得分明,这一棍,实是万无不中之理!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只听得马上的那女人一声长笑,一提缍,白马向前,陡然窜了出去,那一棍,竟还是扫了个空! 一棍扫空,唐登像是自知再追也追不上,一跃而起,手中还捏着铁棍,一头一脸,沾满了尘土,看来就像是泥人儿手下捏出来的一样,林达三等各人也自赶到,再抬头去看白马时,只见尘土滚滚,已经驰远了! 后面的队伍,随即赶到,众客商自车中探出头来,脸无人色,杨胖子傍着驴车,问道:“李四嫂,刚才那女人,就是毒观音玉娘子?” 杨胖子的问话,却没有得到小媳妇的回答,他听到的,只是那小媳妇隐隐的哭泣声。 队伍等了下来,众客商下了车,就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一样,团团乱转,林达三等人折了回来,怒喝道??“乱什么?那女人要是有伤人之心,刚才至少有二十来人,要躺在路上了!” 林达三说这话,虽然透着泄气,但却也是实话。那女人下手,实在太快,她刚才那一阵风也似掠了过来,马上的快刀,要是不削向众人的斗笠,而是削向众人脑袋的话,只怕也没有人可以抵挡得住,一样是半边脑袋,要被削了下来。 客商之中,一个年轻的铁青着脸,“嘿嘿”冷笑,道:“我们只当五家联保,足可一路平安,谁知只不过一个娘们,就闹了个人仰马翻!” 那客商的话,明摆着是在讽刺众镖头不济事,再加上山西话软声软气,听来就像是被人硬逼着喝了一大碗醋一样,实在不是味儿。 各键头都胀红了脸,想要发作,却也无活可说,杨胖子向前走来,道:“各位,我看还是各走各的吧,不然有了什么差错,北霸镖局可担当不起!” 林达三面色踌蹲,唐登一脸是泥,他脸上的神情如何,也看不清楚,待了半晌,林达三才道:“各走各的,也在一条道上!” 杨胖子道:“那不要紧,到了前面林子,你们歇息,我们一直赶路,就能差开一二十里。” 林达三长叹一声,他是抱定了决心,要和杨胖子一起的,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容得他再坚持已见了! 林达三向其余四个总镖头挥了挥手,来到了那辆驴车之前,犹豫了片刻道:“李四嫂……” 他才叫了一声,那小媳妇便已幽幽地道:“林总镖头,你们保着镖的,受人之托,护人财物,天经地义,我反正已经认命了,别为我耽拦了正事!”一听得那小媳妇这样说,各人心头,犹如压上了一块大石,又是好一阵难过。 等到重整队伍,再次上路,已经延迟了不少时间,小半时辰之后,只见前面,郁郁苍苍,好大一片林子,在林子边上,大树荫下,搭着不少席棚,过往客商行人,都在此歇足饮食,队伍来到,众镖头纷纷下马,铁雄和杨胖子吆喝着,带着驴车,继续向前行,就在那时,下了马的各镖头,不由自主,又低呼起来。 众人才一下马,就看到在一个席棚之下,一张桌子旁,那女人侧身坐着,似笑非笑,正望着他们这一批队伍,他们才在路上,吃了那女人的大亏,只当自己这方面人多,那女子仗着马快刀利,倏忽出现,立时离去,再也没想到,对方竟敢在这里等他们! 那女人坐在那里,只见一干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有的也不像是在树荫下歇足,不住在那女人身后打着圈儿。 林达三一见,立时向杨胖子使了一个眼色,杨胖子明白他的意思,是叫自己先走,他们一干人,好在这里,稳住这女人,可是杨胖子却像是完全未曾看到一样,沉声道:“铁雄,跟我来!” 铁雄大声答着,杨胖子滚下马来,肥肉颤动着,巳向那女人直走了过去,铁雄伸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那女人身前,杨胖子也不说话,一矮身,就在桌子旁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他重重一坐,那张长板赛吱咯直响,杨胖子眯着眼,望着那女人,那女人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来像是没事儿人一样。 杨胖子先开口,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姑娘,这条道上,不知道有多少做公的人在找你,要是他们上来,可不像我们,火器的弹子,比你的刀更快!” 那女子扬了扬眉,说道:“多谢你忠告!” 杨胖子又道:“李四爷人也死了,一了百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女人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笑声清脆,响亮,那年头,还真少见有那么动人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间,笑得这样毫无忌惮的,是以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向这边,望了过来。好在杨胖子老谋深算,绝不在乎,铁雄只是瞪着眼,盯着那女人,也无暇去理会旁人的目光。 那女人第一次听到“李四爷死了”之际,也曾这样大笑过,这时又是一阵大笑,倒像是李四的死,对她来说,是极其可笑的笑话一样。 杨胖子任她笑着,只是眼睛越眯越小,那女人笑声陡止,冷冷地道:“我不为死人而来,为的是活人!” 杨胖子立时道:“你开山立寨,也是一号人物,何必跟一个孤苦的妇道人家过不去!” 那女人双眉一扬,看样子又要大笑,但突然之间,像是改变了主意,道:“你见过李四没有?” 杨胖子略怔了怔,立时点了点头。 那女人又道:“你也曾见过李四的老婆?” 杨胖子更是一怔,又摇了摇头,那女人露齿微笑,艳光照人,道:“要是你不蠢,该明白了!” 杨胖子的双眼,眯得更细,可是眼中却是光芒闪耀,显出他的精明,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林达三一干人追了过来,先反手挥了挥手,令各人退后,才道:“照你的说法,眼前的李四嫂……” 那女人沉声道:“不错,她才是我要找的人!” 杨胖子又是一怔。 那女人嘴角向上略翘,道:“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她就是什么人!” 杨胖子陡地一震,看他的情形,险险乎没从板凳上面,直跌了下来,也就在这时,只听得北霸镖局的众镖师,一叠声叫道:“杨总镖头!” 杨胖子转头看去,只见驴车车厢的门打开,那小媳妇像是正要下车来,几个镖师正在劝她,杨胖子忙站了起来,急急走了过去,道:“怎么了?”那小媳妇双眼之中,黯然欲泪,道:“我明白,你们全打不过她,我去和她说,由得她将我宰了吧!” 在杨胖子的身后,铁雄听得小媳妇这样说,不禁热血沸腾,陡然大喝一声,转过身去,“铮”的一声,拔出了佩刀来,扑向那女人。 他凶神恶煞也似向前冲去,将歇足的人,全都吓得傻了眼,等他赶到那女人面前,那女人倏地站了起来,铁雄一刀劈下,刀劈在桌子上,大喝道:“你要杀人,先杀了我,我可不怕你!” 那女人望了铁雄片刻,摇头道:“你不怕我,可是我就怕你这种人!” 她一面说,一面摇着头,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可是忽然又微笑起来,伸手在铁雄的脸颊之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出手极快,等到铁雄想闪开,伸手去拍幵她的手时,她早已缩回手去了! 她在铁雄脸上轻拍了两下,就将铁雄当着小孩子一样,旁观者,一见这等情形,轰然大笑了起来,铁雄涨红了脸,伸手持刀,自桌面上,拉了出来,那女人却又转过身,走向系着白马的树下,看来她又要走了! 唐登大喝一声,道:“别再走,没人和你捉迷藏,留下来将话说明白了再走!” 唐登一叫,那女人倏然转身,柳眉倒竖,伸手指向驴车旁的小媳妇,道:“好,将她留下,就没事了!” 小媳妇听得那女人这样说,一声不响,转身在驴车上抱着坛子,两行泪滚滚而下,就向前走来,林达三等人,立时列成一行,将她挡住,唐登又怒喝道:“那万万不能,你出刀吧!” 那女人冷笑一声,道:“我早说过了,我就是怕你们这样的人,我不会出刀,但是我会一直跟着你们!” 唐登睦地向前,连跨出了两步,铁雄也横刀当胸,就在这时,只见人丛之中,有人突然惊叫了起来,随着惊叫声,“砰砰”两下枪响,那女人身形一转,她本来是站在树前的,那株树的树干上,立时树皮翻飞,紧接着,只见一条大汉,手中握着一柄带着红穗子的大头六响,在他四周围的人,一起散了开来,有的散得实在太急,跌得爬在地,枪子儿上面,没带着眼睛,谁要是不怕,才不是父母养的! 那大汉两枪不中,神色像是有点惊惶,只听得柳树后一声娇叱,一柄飞刀,已似电闪而出,正击在那大汉的手臂之上,那大汉手一松,枪巳落地,唐登着地便滚,滚向前去,身子压住了地上枪,双足踢起,踢得那大汉仰天跌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那大汉的身形也快得绝不含糊,一滚之下,立时一跃而起,推开了两个人,跃上一匹马,向前疾驰而出,大树后,那女人也突然闪身出来,奔向白马,翻身疾上,追了出去,两匹马向着众人的来路,一先一后,转眼之间,便已奔了个踪影不见。 直到两匹马全看不见了,所有的人,仍然呆呆站着,唐登慢慢站起身来,将地上的枪,拾了起来,提在手中,那年头,人人都知道有了火器,可是见过的人,毕竟不多,唐登提着枪,直来到那小媳妇的身前,道:“李四嫂,留着防身,大有用处!” 那小媳妇也吓得脸儿煞白,手在微微发着抖,将枪接了起来。 一干歇足的人,议论纷纷,林达三大声叫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杨胖子道:“不各走各了?” 林达三吸了一口气,道:“李四嫂手中有枪,我们还要沾她的光呢……”他讲到这里,回头向阎百万望了一眼,又道:“是不是,你说?” 阎百万连连点头,小媳妇一手握着枪,一手抱着坛子,虽然一样文弱,但一枪在手,看来便自然凛然。 各客商互望着,也觉得有了火器,总是保险得多,阎百万点了点头,他们也没有话说,各自买了些食物,兼程上路,又赶了一个下午路,到晚上,投店过夜,不在话下。 这一夜的客店,比上一晚的,小了很多,也是一早由打前站的人,将之包了下来的,一切仍和昨天晚上差不多,各人心中,都提心吊胆,用过了晚饭,杨胖子突然召集众客商,五位总镖头,关在房间中,密密商议了许久,才见到杨胖子抱着一大包东西,走了出来,去叩那小媳妇住的房门,小媳妇打开门,他就走了进去,连铁雄想跟进去,都叫他推了出来。 铁雄看到杨胖子的神情,十分严重,他为人耿直,虽然心中很想知道总镖头找李四嫂,是为了什么,但是偷听偷窥这种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他守在门口,只听得杨总镖头和李四嫂两人,像是不断在讲话,但是声音又低又密,究竟在讲些什么,却是一点也听不清楚。 铁雄越等越心急,约莫过了半小时,好几次想要打开门问问究竟是什么事情,但终于忍住没有出手,这才听得开门声,总镖头先走了出来,李四嫂并没有送出来,只是在房中道:“杨总镖头,既然你一定要那样,我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杨胖子一面走出来,一面抹着汗,还在不住口地道:“拜托!拜托!”杨总镖头出来之后,房门关上,铁雄实在蹩不住了,跟在杨总镖头的身后,道:“总镖头,你要李四嫂做什么?听李四嫂的口气,像是答应得很勉强,她心里已经够烦的了,我们不该去打扰她!” 杨光达瞪了铁雄一眼,道:“你怎么忽然话多起来了?” 铁雄的脸上,陡然红了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脸红,可是他在刹那间,他却有心中的秘密,突然被人看破了的感觉,他心中的秘密是什么呢?老实说,他可以指天罚誓,要是他对李四嫂有一丝邪念的话,那一定会遭天打雷劈。 可是,他却知道,他要尽心尽意,去爱护她,去照顾她,铁雄一生之中,直到这时,才感到有一个人,比他自己还重要,这个人要是有了麻烦,比他自己有了麻烦更烦心,这种感觉,几乎是他第一眼看到那小媳妇就产生了的! 这时,他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幸而杨总镖头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淡然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将众客商的一些值钱东西,托她保管。” 铁雄一听,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失声道:“什么?你……你怎能……怎能够……” 他的脸胀得更红,话也说不下去,杨光达却像没事一样,又在竹榻上躺了下来,又道:“不错,客商私自带着值三四十万大洋的红货,照我的经验来看,黑道上人,已经得了信息,是以才会有日间的那些事,所以,我要了来,放在李四嫂那儿!” 铁雄站在竹榻之前,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青,大声道:“这我可弄不懂了,总镖头,毒观音玉娘子,本来就要找她麻烦,你这样一来,黑道上人,更以她为目标,她还能有命吗?” 杨光达打了一个呵欠,看铁雄的样子,双拳紧握,像是恨不得在总镖头凸出的肚子上狠狠打上两拳,可是杨光达说话还是懒懒的,道:“怕什么,她手里有枪,只怕没有人敢近她,放在她那里,比放在我们身上,妥当得多了!连你也想到我们不该麻烦她,黑道上人,自然更想不到了,你说我这计妙不妙?” 铁雄蹩了一肚子的气,陡地转过身去,忍不住道:“妙个屁!” 这三个字,他讲得十分大声,可是杨光达却像是未曾听到一样,铁雄还是愣站着未曾动呢,他倒打起呼噜来了。 铁雄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绕着李四嫂的房间,团团转着,夜已渐深,整座客店之中,除了少许当值的镖头之外,全都睡了,除了一些节奏的脚步声之外,也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铁雄来回走了几个钟头,也有点倦了,绕到了屋角,靠着墙,坐了下来。 这两天,日头赶路,夜晚没有好睡,铁雄的身子虽然壮,也巳是疲倦不堪,不坐下来还好,一坐下来,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硬是要垂了下来,往上用力抬了几下,未能抬得起来,不要多久,他也睡着了。 铁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他是被一阵极度的嚷闹声惊醒的,等到他陡地睁开眼,疾跳起来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色仍然漆黑,可是一眼望去,屋上屋下,满院都是火把,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挥着冷光闪闪的刀,人影闪动,正在动手。 铁雄不由自主,大喝一声,伸手掣刀出鞘,直冲了过去,迎面两个持着铁棍的蒙面人,追了过来,铁雄挥刀,向前直冲了过去。 铁雄挥刀向那两个手持短棍的人砍去,那两个人,只是挥棍格了一下,立时穿身而过,铁雄又向前奔了几步,只见院子中乱成一片,杨胖子舞着竹榻,正将身边的七八个人,砸得东倒西歪,铁雄是从睡梦中惊醒的,虽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照这情形看来,毫无疑问,是有大帮黑道上人,劫镖来了! 铁雄挥着刀,又向前冲出了七八步,这时候,他心中惦念的,只有一件事:来的是哪一个山头的强盗,是不是冲着李四嫂而来的? 他冲到李四嫂的房间的正面,陡然听到,房间之内,李四嫂发出了一下尖呼声,紧接着,便是惊心动魄,四下枪响,随着四下枪响,房顶之上,轰地一声响,房顶的瓦片,四下飞溅,一条人影,自房顶之上,直穿了出去。 在火把的照映之下,铁雄看得明白,那自李四嫂房间之中,穿顶而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几次相遇,身形美丽冶艳得令人人都想人非非的那女人,她穿着一件紧身黑衣,长发盘成了一个大髻,手中提着一包东西,才一上屋顶,便叫道:“扯呀!” 她在房顶一叫,所有在和镖头动手的那些蒙面大汉,本来手中都举着火把的,立时将火把,在几乎同一时间内熄灭,人人都觉得眼前陡然一黑,只见人影乱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化。 铁雄刚才听到李四嫂的那一下尖叫,就如同心坎里扎进了一柄利刃一样,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连多想一想的机会也没有,就在火把熄灭,人影乱窜的同时,他和身向房门,直撞了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他那一撞的力道,也实在太大了些,将整个房门直撞脱了不算,他整个人也直跌了进去仆在地上。 铁雄一进房,房内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却听到身边,发出了一阵细喘声,还有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直透鼻端,铁雄一怔,一伸手,手指却碰到了一条又软又细,滑不留手的膀子,铁雄心头乱跳,忙缩回来,道:“李四嫂,你没有事吗?我是铁雄!” 黑暗之中,只听得一声娇吟,铁雄连忙站了起来,听声音,李四嫂像是跌倒在地,可是,铁雄却不知道如何扶她起来才好。 正在这时,眼前一变,林达三、杨胖子、唐登等几个人,全举着火把,走了进来,铁雄这才看到,那小媳妇头发凌乱,脸色惨白,正扶着炕沿,挣扎着,站起来。 杨胖子等人迸来不久,阎百万等客商也进来了,小媳妇挣扎起来之后,坐在炕沿,低着头,一言不发,只见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在她薄薄的绸裤之上。 阎百万一进来,就直着嗓子叫道:“我们的珍宝呢?” 杨胖子苦着脸,道:“各位全都看见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自然都叫强盗得了手!” 围在房内房外的客商,一起叫起苦来,有年轻的客商大声道:“那可不行,杨总镖头,我们本来是自己带着珍宝的,是你说,要交你保管,你又交给了这位小媳妇,如今被劫走了,这怎么算?” 杨胖子全身肥肉在发抖,苦着脸,声音发涩,道:“还有怎么算的,割了我一身肥肉,也赔不起,我也是为各位好,才会想出这办法来,谁知道强盗来得那么快,又直扑这里!” 众客商显然是拉破了脸,说话也绝不再留余地了,一个客商冷笑道:“杨总镖头,你这样说,正是吃了灯草灰,放出轻巧屁来,我们好几十万大洋的东西,就这样化了水不成?” 在房中的人,有的吼叫,有的着急,吵了个不亦乐乎,只见李四嫂站了起来,低低地叹了一声。 她那一下叹息声,声音虽然低,可是屋子里,却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得那些汉子喘气之声。 小媳妇幽幽地道:“全怪我不好,李家还有点薄产,我赶回去变卖了,能赔各位多少,就给多少吧!” 众人全没出声,铁雄首先嚷了起来,大声道:“那关你什么事?我早就对总镖头说过了,不该来烦你,总镖头说你手里有枪,又说这是他的妙计!”铁雄人直,一见小媳妇受了委屈,也不想想,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无论如何,总该帮自己镖局说几句话,那有反派自己总镖头不是之理?可是铁雄却不顾一切,全给抖了出来。 果然,铁雄的话才一出口,各客商更是理直气壮,吵了起来,林达三等几个总镖头,怎么劝也劝不下,最后,阎百万大声道:“不行,我们要去见官!” 阎百万这一叫,屋子中再度静了下来,各镖头的脸色,极为难看,林达三铁青着脸,道:“各位要去见官,那是存心要砸我们的台了?” 要知道镖局保的镖,路上有了失闪,例不经官,不是自己赔,就是由自己另请能人去侦缉结案,一经官,这家镖局,就算是玩儿完了! 林达三铁青着脸,这样说,自然是表示事情严重之极,可是阎百万冷笑道:“别管你们的事了,不报官,我们失去的东西,怎追得回来?” 唐登“嘿嘿”冷笑,道:“各位,这年头,官儿比强盗,也差不多少,你们的东西落在强盗手里,还能追回来,落在官差手里,那就再也别想了!光是盗卖国家宝物,这条罪名,也能把你们弄得在大牢里,再花上几十万大洋,都赎不了身!” 众客商像是被唐登的话吓呆了,一时之间,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一个人出声,林达三趁机道:“大家出去吧,幸而李四爷的灵灰还在,未受到打扰,这下子好了,保能安稳回到大同!” 众客商听了,尽皆啼笑皆非,那小媳妇又叹了一声,道:“各位,真想不到,强盗来得那么快,又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已经连忙放了四枪,可是这女人 ” 杨胖子摇着手,道:“别再提了,看来,毒观音玉娘子是早得了消息,又知道你带着四爷的灵灰,也走在这条道上,所以才放消息说要对你不利,好叫你找镖局求助,他们再在暗中下手!” 小媳妇抬起了眼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杨胖子,杨胖子又叹一声,道:“也是我一时失策,不知道强盗意在珍宝,咳!完了!完了!” 他一面说,一面连连顿着脚,小媳妇现出了极其难过的神情来,道:“各位,我要走了,连累了各位,我实在无面目再留下去了!” 杨胖子忙道:“我们护着你走!” 小媳妇苦笑着,说道:“不必了,强盗根本就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会有什么危险?” 杨胖子又叹了一声,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小媳妇又道:“各位请出去,我略为收拾一下就走!” 众客商,众镖头,口里咕哝着,一起走了出去,铁雄还愣愣地站着不肯走,是杨胖子一伸手,硬拉出去的,杨胖子和铁雄一出了屋子,就吵了起来。 铁雄额上,青筋爆绽,认识铁雄的人不少,有老资格的人,还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他们从来也未曾见过铁雄那么认真,那么激动过。 这时候的铁雄,就像是一头蛮牛一样,只听得大声嚷着,道:“不行,你们做得出,我做不出,非得保着李四嫂上道不可!” 杨胖子的声音,低沉,有力,道:“不成!” 铁雄的脸胀得更红,声音也大,道:“你管不着我,北霸镖局这碗饭,我不吃了!” 杨胖子也动了怒,大喝道:“浑小子,明摆着玉娘子是为了劫财而来,她再和李四爷过不去,人也死了,还会有什么麻烦!” 铁雄厉声道:“我保定了她,有麻烦,也是我一个人顶着,要你来瞎嚷嚷?” 杨胖子脸色一沉,道:“叫你别去就别去!” 铁雄站着,吼道:“我非去不可!” 杨胖子可也动了真怒,扬手就是一掌,向铁雄击了过去,他那一掌,本来可能是想掴铁雄一巴掌的,可是他人矮,铁雄人髙,掌又挥得急,一掌击在铁雄的肩头之上,不过别看杨胖子人矮,他外号人称大力杨光达,那一掌的力道,也打得铁雄一个踉脸,几乎跌倒。 铁雄也直急了,才一站定身子,立时拉出了刀来,众人围在一旁,本来还只是看着两个人吵,直到铁雄亮了刀子,众人才一起呼喝起来,林达三喝道:“铁雄,你疯了,还不快收刀?” 铁雄瞪着眼,喘着气,道:“你们别逼我,逼急了我,我不下手杀人,难道不会自己抹脖子?” 各人一听得这傻小子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也只有干瞪眼的份,这时,房门打开,小媳妇已换过了衣服,怀中仍抱着那坛子,一手提着一只布包袱,走了出来,铁雄忙迎了上去,道:“李四嫂,我保你回灵邱去!” 小媳妇摇着头,道:“铁大哥,听杨总镖头的话吧,我没事了!” 铁雄大声道:“不行,你还要我保,我押着你走!” 小媳妇望了铁雄片刻,才叹了一口气,道:“也好!” 铁雄自那小媳妇的手中,接过包楸来,还想去接那坛子,小媳妇却闪身,让了一让,铁雄转身,大踏步走向客店后面空地,马匹,驴车,全停在那里。杨胖子还赶了过去,各人又听到后院,传来了杨胖子和铁雄的争吵声。但是不多久,争吵声便已停止,接着,便是驴嘶声、蹄声,杨胖子一个人回来,道:“那浑小子走了!” 众总镖头和客商互望着,互相使眼色,杨胖子向前走着,众客商和五个总镖头,跟在后面,又到了上房之中,其余各镖头,个个无精打彩,垂头丧气,刚才,强盗来得快,也走得快,打得虽然激烈,倒也没有人受伤,只不过失了珍宝,人人心中,却全不是味儿。 一进了上房,众客商忽然都换了一个神情,个个眉花眼笑起来,阎百万向着杨胖子,直竖大拇指,说道:“杨总镖头,你真是再世诸葛亮,怎么就全叫你料到了的呢!” 杨胖子和五位总镖头,神情也和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大不相同,杨胖子眯着眼,道:“只有一点,我没料到,铁雄那浑小子,说什么也阻他不住,竟硬跟人走了,只怕有去无回,唉!” 林达三拍着杨胖子的肩头,道:“胖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我们也不是初出道的雏儿了,怎么就一点儿毛病也看不出来?” 杨胖子挥着手,道:“起先我也一直没疑心,可是等到白天,林子前面那一宗事发生,我将手枪,交到了她的手里,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唐登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杨胖子道:“她一接枪在手,就自然而然,先转着膛,去看子弹,枪这玩意儿,我们都没玩过,可是没吃过肉,也见过杀猪,只有玩枪的老手才那样!” 林达三道:“她打着李四爷的招牌来,李四爷听说娴熟枪法,她会弄枪,也不足为奇!” 杨胖子道:“本来是,可是其他可疑之处,还是很多,一则,震于四爷的名头;二则,她那种样子,也叫人可怜,各位想想,李四爷就算死了,又何致于要火化了才能回乡?” 叫杨胖子一点破,各人互望着,不住点头。 杨胖子又道:“还有那女人,突然出现,说话叫人猜不透,听她的口气,像是那小媳妇才是毒娘子,小媳妇又说她是毒娘子,那女人接连生事,我猜她们是早讲好了的,一定是要我们最后,相信那女人是好人,留她在我们一起,她好趁机下手,可是我干脆来一个送宝上门,宝一在小媳妇手中,他们自然也来个明火打劫算了,总算我没有料错!” 阎百万连连点头,道:“他们为什么早不下手?” 杨胖子笑了起来,道:“他们不知各位爷将珍珠宝贝,藏在什么地方啊,明来抢,我们人多,哪能保证一定得手?非得布下局,弄清楚了再动手不可,还好各位肯听我劝,虽然也真叫他们弄走了万把大洋的珍宝,可是比起那十计,巧妙无比。”阎百万又问道:“那么,这两个女人,哪一个才是毒观音玉娘子?” 杨胖子待了一待,道:“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那女人和小媳妇,全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儿,谁知道她们谁是谁?不过总是这一伙,旁人也不敢在五家联保上面动这个歪主意!如今她们得了珍宝,以为就是那些,这下半条道,可保平安了!” 阎百万嘘了一口气,道:“原来江湖道上,这样险恶,可算是长了见识了!” 杨胖子摇着头,道:“现在只求铁雄这愣小子能平安无事就好了,他要走,我也不敢拉,怕是露出了马脚,叫她知道那是我们布下的局,就后患无穷了!” 林达三道:“也亏得有这浑小子闹一闹,看来真是天衣无缝,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是凭什么传消息出去呢?” 杨胖子“嗨”了一声,道:“黑道上传递消息的方法可多了,说不定桌后上,横放竖放,就代表了什么,她们自己人,是早约定了的,自然一看就懂,我们怎么弄得明白?” 杨胖子巧使妙计,支走了大敌,众客商的心中,都十分髙兴,又商量了一会儿,由阎百万出头,向杨光达作了一拱,道:“杨总镖头,我们本来是五家联保,现在想再请杨总镖头……” 阎百万的话未曾讲完,杨胖子已摇手道:“不必客气,我不想到大同去,但是还有几天可以在一起,我要到灵邱李家去走一遭。” 众总镖头立时会意,齐声道:“可是去探听一下李四爷的下落?” 杨光达点头道:“是,四爷于我有大恩,他到了江南,音讯全无,想来他家里总有信息,我想去探听一下!” 一个客商冒冒失失地道:“那李四不是死了吗?” 唐登没好气的说道:“这是那小媳妇说的,那小媳妇不是好人,说的话怎作得准?” 灵邱李四,行侠仗义,白道上人没有希望他死的,唐登抢白那客商,自然大有道理,那客商讪讪地道:“真看不出,那么文静清秀的一个人,会不是好人!” 各人又闲谈了一会儿,才散了开去,这一晚,众镖头没了负累,睡得极甜,第二天兼程赶路,一路无事,到了第三天下午,来到岔路口,一条大道,直通大同,另条路则通向灵邱县,杨胖子带着北霸镖局的一众镖师向另一条道上走去,临别之际,阎百万的出手,还算阔绰,送了杨胖子一百大洋。 两队人马,到这时候,才算是分道扬镳,这一天多,在路上,杨胖子不断打听铁雄的下落,可是却什么也打听不到,他心中实在不是味儿,心想灵邱回来,好歹要到玉娘子的巢穴去走一遭,虽然江湖上将万龙冈看得比龙潭虎穴更可怕,但是杨胖子却不是怕事的人,他在下决心之前,也早已盘算过,要是闯万龙冈有了结果,那自己就不枉了一生行走江湖了! 杨光达早年走这条道,每逢经过李家,总要去一次,是以这是熟路,他带着几个人,带着马,进了灵邱县境,一直向西,过了几道冈子,跟着夕阳西下,晚风吹来,倒有一丝凉意,前面已可以看到一道河,环河两岸,全是郁郁苍苍的林子。 一看到那道河,和那座林子,杨胖子心中便不禁一阵难过,马走得更快,他的心头也更沉重。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李家几兄弟,连李家老太爷全在,可是以后,每来一次,李家就少了一个英雄人物,如今要是李四也没了的话,那么,李家的人,只剩下李家老太太了!提着缰,来到河边,上了木桥,穿过林了,便是一片田地,麦子正绿得像出油一样,麦穗起伏,犹如波涛,夕阳之中,李家的大宅已在望了。 杨胖子连连下着鞭,一行七八个人,疾驰过田野,天色未黑,晚霞变成艳紫色时,来到了李家大宅的门口,杨胖子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那大宅看来,是如何辉煌,但是现在,巨宅依然耸立,那种破败之感,却是再也掩饰不住的了! 一来到了门口,杨胖子更是一震。 大门紧闭着,可是门上,却挂着白,又悬着蓝灯笼,那分明是有了丧事!杨胖子心中嘀咕着,要是李老太太死了,那么,李家还有什么人?他一翻身下了马,来到门前,开门的是个老仆人,杨胖子见过几次,那老仆人满面泪痕,一见杨胖子,红肿的眼中泪水又涌了出来。 杨胖子忙道:“别哭,谁死了?” 老仆人抽抽搭搭地说道:“四……四少爷……”他说了这句话,再也讲不下去,杨胖子更是呆了,原来李四爷真的死了,他抬头向前望去,老大的一个天井,过去是厅堂,全换了灵堂的打扮,而当他看清楚灵堂中的情形时,他真的傻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色虽然已经黑了下来,但是由于大厅中,燃着手臂粗细,明晃晃的白烛,只见那坛子供在正中,李四的灵牌,放在坛前,这还不奇,令得杨胖子直了眼的,是被他认为,就算不是玉娘子本人,也必然和玉娘子一伙的那个幽静美丽,令人一见生怜的小媳妇,一身素衣,坐在灵旁,低着头,正在默默垂泪,明听得门外有人声,也不抬起头来。 这实在是杨胖子万万不到的事! 在客店之中,他将计就计,算是自己识破了那小媳妇的真身份,只差未曾当面道穿而已,他还一直在为铁雄安危担心,甚至要去闯万龙冈,他到这里来,为的是想讨一个有关李四爷的信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小媳妇! 这小媳妇既然在这里,那么,他所料的一切,自然全料错了,可是一切全料错的话,为什么发生的事,会和他预料的完全一样,那么吻合? 杨胖子双足如同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张大了口,出不了声,在他身后的几个镖头也呆住了作声不得,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人,高个子,浓眉大眼,从大厅旁的角门处,走了出来。 杨胖子一看那人,更是连声苦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认为,该在玉娘子手里,凶多吉少的铁雄! 铁雄大踏步走了出来,看到杨胖子,也呆了一呆,大声道:“总镖头,也来了,我们昨晚才到。” 他大声一嚷,厅堂里的小媳妇,也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仍是那样澄澈幽怨,使杨胖子看了,刹那间,认为自己竟将她当作了玉娘子的一伙,简直是一种罪过! 铁雄又道:“李老太太说,她不想发丧报,就静静地算了!” 杨胖子直到这时,才算是迸了一句话出来,道:“李老太太呢?” 那小媳妇盈盈站了起来,对在一旁的一个仆人,吩咐了一句,杨胖子等众人,一起进了厅堂,不一会儿,只听得拐杖拄地的声音,李老太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杨胖子忙行礼请安,李老太太颤声道:“免了吧!” 杨胖子这时,心中实在有一句话想问李老太太,保以肯定坛子里的骨灰,是他儿子的,可是当着小媳妇,这话又问不出来。而且,那小媳妇如果是玉娘子的一伙,岂肯得了手,又到这里来守孝?杨胖子心里极乱,自然而然哭丧着脸,看来倒真像是为了李四爷的死在难过。 李老太太的脸上,满是皱纹,叹了一声,睁着红丝布满的眼,望着杨胖子,道:“真是想不到,他们年纪轻轻的,一个接一个去了,倒是留下我一个老朽物丨”杨胖子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又实在说不出来。 第四章 惊闻诡秘事 恍悟佳人行 李老太太唏嘘了一阵,才指着那小媳妇道:“老四还连累了凤姑娘,唉!”自从那小媳妇找上北霸镖局之后,杨胖子只知道她是李四爷的妻子,而且据她所说,李四爷已经死了。还说毒观音玉娘子,要和她过不去。当时,杨胖子绝未曾有丝毫怀疑,一则,是由于他曾受过李四的救命之恩,二则,玉娘子是黑道上心狠手辣出了名的人物,镖局这一行的人,一提到她,就深恶痛绝,自然同仇敌忾。事后,杨胖子一面淌着汗,一面细细想着,才想起自己对这个俏生生的小媳妇,来龙去脉,一无所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才渐渐生了疑心,终于安排了客店的那一幕的。而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小媳妇闺名之中,有一个“凤”字。 他在李家大宅之中,又见到了小媳妇,心中本就已然七上八下,一见面,所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到以前的一切全料错了。然而他毕竟久历江湖,心念电转,想来想去,自己没有料错之理,是以心中,仍然存着疑惑,这时一听,他心中一动,叹了一声,才道:“是啊,四嫂年纪轻轻,竟遭了这等不幸……”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老太太,四爷是什么时候娶的亲,我们江湖上朋友,竟一点也不知道,真是惭愧得很!” 他一面说,一面偷觑着那小媳妇,他这样说法,虽然表面上,是对未曾赶上这场热闹,表示遗憾,但是骨子里,却仍然是在对那小媳妇的身份,表示怀疑,他希望对方会有一点震惊,可是看那小媳妇时,却只是低着头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长长的眼睫毛,都未曾抖动一下。 李老太太想是未曾想出杨胖子话中的骨头,伸开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小媳妇的头发,也叹了一声,道:“凤姑娘是江南大侠,秦令雄的姑娘,我们李秦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李老太太是在说感叹的话,可是这话,一听在杨胖子的耳中却像是半天响起了个焦雷,霍地站了起来,在那片刻之间他当真恨不得自己重重打自己两个耳括子。 他满面肥肉颤动着,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铁雄在一旁,望着杨胖子,不知他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子。 杨胖子口唇发抖了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来,道:“原来四嫂是秦老爷子的姑娘,怪不得那么能干!”他一面说,一面仍然忍不住苦笑,那小媳妇到这时,才抬起头来,望了杨胖子一眼,她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分明已将杨胖子的心事看透了,杨胖子的脸上,不由得热辣辣地红了起来。李老太太又道:“是啊,是老秦的么女,名头虽大,可是也得罪了不少人,我看凤姑娘跟着她爹,就没有过过一天安乐的日子,现在又落得这等情景,唉……” 小媳妇和李老太太的眼圈,一起红了起来,杨胖子唉声叹气,又顿足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提起秦令雄秦老先生,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虽然秦令雄早年,在同治皇帝才死去不久,就因为身在青帮,而和青帮掌舵人闹翻,刺臂滴血,离了青帮,凭他自身的侠义仁心,自闯天下,曾有过誓言永不再到长江以北,可是北路上江湖的人物,提起他的名头来谁不竖大拇指,比起山西灵邱李家来,可以说有过而无不及! 杨胖子一面抹着汗,一面有点结结巴巴地道:“凤姑娘,凭令尊威望,玉娘子竟敢和你过不去?” 凤姑娘低叹了一声,道:“世上的事,可真难说得很,现在新出道的人,为了要闯名立万,那里还管这一套,越是谁有名,越是要找谁碰!” 这种回答,可以说是入情人理之至,听得杨胖子不住点头,凤姑娘讲完了话,又低下头去,李老太太不住晞嘘,杨胖子觉得自己再坐下去,也实在不是味儿了,他搭讪着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老太太命凤姑娘送出来,一直到了门口,杨胖子才忍不住问:“四嫂,在道上,几次生事的那女人,后来又带了那么多人,明火打劫,得手而去的,究竟是什么人?” 凤姑娘压了声音,道:“当时,我不敢怎么说,现在说也不怕了,她就是玉娘子!”这样的回答,倒也在杨胖子意料之中,可是杨胖子总觉得心头,还有老大一团疑云,他又道:“那么,她何以不劫灵灰,而劫走了客商的金珠宝贝?” 凤姑娘黯然一叹,道:“谁知道,或许,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杨胖子疑团未释,但是也无话可说,只好道:“如此,四嫂,你还要小心!”凤姑娘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杨胖子等一行人,牵着马,走了出来,铁雄跟在最后,连连回头,杨胖子招手,叫铁雄过来,问起他路上的情形,原来铁雄和李四嫂是连夜赶路,是以早到了许久,杨胖子又细细问起,李四嫂和李老太太见面的情形,据铁雄说,她们婆媳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照铁雄所说的情形看来,那小媳妇是认识李老太太的,她的身份,实在是再也不用怀疑的了。 杨胖子心中的疑团,仍然未曾解开,因为一切事情,照那小媳妇不是好人来发展,可以说是件件合情合理,而如今,却可以说,没有一件事是说得通的! 他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地不断摇着头,不一会儿,穿过了那片林子,铁雄突然道:“总镖头,玉娘子见财起意,说不定还会和李四嫂过不去,我们……” 杨胖子像是根本未曾听得铁雄在说什么一样,只是自顾自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出了林子,众人纷纷翻身上马,杨胖子也上了马,回头看铁雄时,却还站在地上不动,杨胖子道:“铁雄,你又在打什么愣主意?” 铁雄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有点不放心,我想留下来,保护她们!”杨胖子叱道:“少胡说!” 铁雄蹙着气,不说话,不过他虽然不出声,可是他脸上那股倔劲儿,谁都看得出来,他又犯了牛脾气,就算是拉着他走,他也不会走的了! 杨胖子皱着眉,望着铁雄,他是看着铁雄长大的,深知铁雄的为人,明知他绝不是对守寡的秦凤姑娘,有什么分外之图,他一定要陪着秦凤姑娘,这时又打定主意留下来,杨胖子自然明白他的心意,是因为他对秦凤姑娘有着一份极纯的感情之故。 杨胖子待了半晌,才道:“你硬要留下来,怎知道人家一定要你?” 铁雄一听,咧着大嘴,笑了起来,道:“我早跟老管家说好了,反正粗活我总能干,留我下来做长工,他们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 众键头听得铁雄这样说,知道他真是下定了决心,铁雄为人,愣头愣脑地,一直不讨人喜欢,不过他待人至诚热心,一想起铁雄这一留下来,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见面,心中也不禁黯然。 杨胖子叹了一声,道:“好吧,什么时候你想起了我们,到北霸县来走走丨”铁雄答应得一声,飞身上马,已经疾驰而去! 铁雄转眼之间,又驰进林子,看不见了。杨胖子领着各人,向前驰去,看到日头偏西,早已上了大路,杨胖子一句话也不说,各人看出总镖头神倩异样,也不敢作声。一路上,热是够热的,不过杨胖子将整件事情,翻来覆去地想着,想得出了神,天气热也不觉得了,只看他脸上的汗,像小河一样,向下淌着。 将近天黑,来到了一个交岔路口,远远有一座小客店,孤零零地在一个山埤之上,杨胖子勒定了马,刚在想,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只见土坡之上,一匹健马,哗啦啦地放了下来,那匹枣红马,一望便知道不是普通的马匹,再加上马上的那壮汉,一件密扣上衣,钮扣齐齐敞着,露出肌肉堆叠的胸口,看来更是神气。 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到了北霸镖局一众人之前,马上的那壮汉,翻身下马,向杨光达一拱手,道:“杨总镖头,我家姑娘有请!” 那壮汉来得突兀,所讲的话,更是突兀。杨胖子却是坐在马上,纹风不动,沉声道:“你家姑娘是谁?” 那壮汉一笑,道:“总镖头一见就会认得的。” 杨胖子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有事要赶回去,恕难从命了!” 那壮汉双眉一皱,也不说什么,只是一转身,将手放在口边,撮唇一下呼哨,那“嘘”的一声响,听来真是穿云裂石,将几个人吓了一跳,马匹也一起急嘶起来,随着那一下忽哨声,只见土坡之上,客店之后,又有十来匹健马,负着人,扬起一片老大的尘土,转眼之间,便冲到了坡下,立时散了开来,将杨胖子等一众人,团团围住。 旁的不说,单说这批人马上的功夫,已颇令人咋舌,等到这些人一勒定了马,众镖头莫不惊怒交集,手按住了刀柄,杨胖子究竟老辣,而且他一看到那些壮汉,心中巳然雪一般亮。 只听得他“呵呵”一笑,道:“各位,我们早就见过面了,是不是?不道上次见面时,各位全蒙着脸,今日何以皆以真面目示人?” 杨胖子这几句话一出口,各镖头心中,更是骇然,立时想起,数十蒙面大盗,在那美艳得出奇的女子带领之下,抢劫客商的事,自然也有人认得出,这十来个大汉之中,有几个人的身形,正是那晚和自己动过手的人,差不了许多! 首先下坡的那壮汉笑道:“总镖头果然好眼力!” 杨光达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事情已然了结,我们保镖不力,给你们劫了镖去,也不想追回来,各位自己请便吧!” 那壮汉却上来,一伸手,拉住了杨光达的坐骑的缰绳道:“总镖头,我家姑娘有请!” 他拉住了缰绳之际,杨光达的一手,仍然握着缰绳,杨光达沉着脸,听他讲完,立时一声冷笑,顺手一扯。别看他这一扯看来没用多大力,实质上,他号称“大力杨光达”,那一拉之力,能拉动三百斤的石辗子! 可是在他一拉之际,那壮汉仍然钉在地上,竟未曾将他拉动分毫,反倒是那根皮缰,发出了一阵吱吱声响来。 杨胖子子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看那壮汉时,身子仍然直挺挺站着,并未因为对抗他的那一拉之力,而扎定马步,由此可知,那人气力,决不会在他之下! 在一旁的北霸镖局各镖头,一见这等情形,也不禁呆了,杨胖子的脸色,连变了几次,手上的劲道,也加强了好几次,可是对方始终只是纹丝不动,围住北霸镖局镖头的众大汉之中,有一个身形高大,络腮胡子的,陡然一声大喝,道:“杨总镖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一面吆喝着,一面翻身下马,腾腾地向前走来,他身形特别高大,气势汹汹向前走来,脚步极其沉重,几乎每一步踏下去,都发出“嘭”的一声,有一大蓬尘土,扬了上来。 他向杨光达走去,众镖头看出,杨胖子和对方在拼力,并未占住便宜,若是对方再添上一人,非吃亏不可,所以立时有两个镖头,身形闪动,疾迎了上去,不让那络腮胡子再向前走。 那两个镖头,肩并肩站定,挡住了络腮胡子的去路,络腮胡子却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眼前有人一样,仍然向前,疾走了过来,那两个镖头一看情势不对,不动手也不行,不约而同,一起伸手去推。 他们两人手才扬了起来,络聴胡子老髙的身子,巳然撞了过来,那两个键头,只闻得一股汗臭味,眼前人影压了过来,“砰”的一声,被络腮胡子,撞了一个正着,那一撞,令得那两个镖头,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才站定了身子。 而当他们站定身子之际,只听得众镖头齐声发喊,杨胖子和那大汉,仍然各拉住缰绳的一端,络腮胡子走过来,双手紧握在缰绳中间,双臂用力一分,“啪”的一声响,竟然将缰绳,生生扯断。 缰绳一断,那络腿胡子,立时松手,杨胖子正在用力,一个收势不住,身子在马背上,向后一仰,若是换了旁人,胖成他那样子,一下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死也得瘫了,可是杨胖子毕竟不是等闲人物,向后一仰之际,顺势一翻,足有两百来斤重的肥身躯,竟然在半空之中,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稳稳站在地上! 那大汉才一站定,在缰绳子一断之后,也由于力道收不住了向后连退了七八步,那大汉才一站定,便向络腿胡子叱道:“不得无礼!”他叱了一句,立时又向杨胖子拱一拱手,道:“杨总镖头既然已下了马,那么,还是请赏光吧!” 杨光达站着,别说自己这方面人少,就算人数相若,只怕也未必能敌得过对方,看对方这许多人,坚持“请”自己前去相会,而又不用强,事情之溪践,真是一生闯荡江湖,从来未见,他略一沉吟,已打定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主意,随即“呵呵”一笑,道:“既然你们一意相请,只好讨扰了!” 他在一个“请”字上,特意另重了语气,那汉子居然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杨胖子说得出做得到,话一出口,一挥手,和众镖头一起上了马,由那些大汉拥簇着,一起向土坡之上驰去。 这时,天色更黑了,两队人马,才驰上一半,便听得那座客店之后,传来一下接一下,密密的枪声,传了过来。在旷野地方听来,枪声分外惊人。 枪声一传来,双方的坐骑,便分出了髙下,那些大汉的坐骑,仿佛听惯了枪声一样,全然不惊,照样泼刺刺向上驰去,可是北霸镖局众镖头的那些坐骑,却全为枪声所惊,有的人立起来,有的一面急嘶,一面乱奔,若不是众镖头身手高,几乎弄个人仰马翻。 一众人来到客店之前,枪声稍停,全下了马,众镖头都知道情形不妙,自己处于劣势,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杨胖子也沉着一张脸。 可是偏偏对方却十分客气,道:“列位镖头,我们家姑娘,在屋后练枪,请总镖头,这就过去!” 杨胖子心想,事情到了这地步,反正是祸也躲不过了,乐得放大方些,是以并不踌躇,立时跟着那大汉,转到了屋后,他们两人,才一转过屋角,密集的枪声,倒又接连响了起来。 一转过屋角,到了屋后,暮色之中,杨胖子首先看到一口井架之上中,打横绑着一根竹竿,在竹竿上,用绳吊着十七八只瓶子,每一下枪响,就有一只瓶子,应声而裂,一枪接着一枪,绝无虚发,那瓶子,不过拳头盘大小,乃是半斤装土酒的陶土瓶。 杨胖子心中,暗自吃惊,忙又转头看去,只见在三十步之外,站着那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紧身绸衣,玲珑浮凸,在暮色中看来,身形格外颀长,一手叉着腰,一手平举着盒子炮,盒子炮柄上的红穗子,在随风飘动,她不断扳动枪机,吊在竹竿上的瓶子,也不断破裂,直到二十发子弹放完,才见她手臂向下一沉,“啪”的一声响,弹夹弹了出来,紧接着,枪柄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又是“啪”的一声,新的弹夹,已然上了膛。 杨胖子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更是吃惊。他自然从小练武,从不沾火器,凡是自幼练武的人,几乎个个全是那样,认为拳脚,刀剑上的功夫,才是真功夫,火器杀人,虽然容易,但是小孩子抓在手中,一样可以杀人,是以非但不用,而且极度卑视。 但是杨胖子究竟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物,而且他以保镖为生,他自己不用火器,难得人家不用,是以也颇知道一些高下,他当日一见秦凤姑握了那柄大头枪在手,就是摔开枪膛来看看有没有子弹,便知她是玩枪的行家。此际,他看到那女子单手替换子弹,便知道这女子枪上的功夫,可以说已然是登峰造极!凡是能单手添子弹的,就必然能双手同时发枪,照这女子刚才弹无虚发的那种情形来看,她要是双枪在手,只怕三五十人,近不得她身体。 杨胖子吸了一口凉气,幸而天色黑了,看不到他脸上那种惊异的神情。那女子上好了子弹,顺手将枪插在腰际,身形锕娜,向杨胖子走了过来,来到近前,只见她俏腮泛红,艳丽无匹,颈际的钮扣松着,露出雪也似白的一段颈子,她一来到近前,那陪杨胖子来到屋后的大汉,立时低下了头,杨胖子毕竟是老江湖,心中虽然惊骇,但却不动声色,“呵呵”一笑,道:“玉娘子,做你的手下,当真也难得很,打你主意又不敢,不打你主意,又熬不住!”杨胖子一开口便称那女子为“玉娘子”,而且接着还说了一大串打趣的话,若不是胆色过人,也绝讲不出口,只见那大汉的神情,极其尴尬,那女子反倒若无其事地笑道:“杨总镖头好幽默。” 杨胖子的背心和手心都在冒汗,可是他还是打着“哈哈”。杨胖子之所以直冒冷汗,是因为那女人对于他冒冒失失“玉娘子”的这个称呼,并没有否认!要是那女人不是玉娘子,那么,玉娘子在江湖上声名如此之坏,一定会否认的。而且,秦凤姑也说得很明白,那女人就是万龙冈毒观音玉娘子!那女人微笑着,又道:“请到堂中说话!”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杨胖子却并不跟着她走,只是道:“等一等!”那女人转过头来,将一条松松的大粗辫,拔到了脑后,勾魂摄魄的大眼睛,望定了杨胖子,口角微微向上翘着,现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来。 杨胖子一开口,那一句话,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钻了出来的,他沉声道:“你是玉娘子?万龙冈玉娘子?” 那女人两道眉,向上略略一扬,说道:“你刚才已经那样叫我了,还有什么不是?” 杨胖子双手紧握着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失陪了!” 杨胖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神情紧张之极,不由自主,身形一矮,以待对方的进攻! 自然,他心中知道,这种准备,是没有用的,要是对方用拳脚功夫来进攻,他自然可以防御,可是玉娘子腰际,就悬着盒子炮,不论他摆什么架势,就算是武当祖师张三丰,又有什么用? 玉娘子半转过身来,望着杨胖子,杨胖子直淌着汗,过了好半晌,只听得客店之内,隐隐有哄笑声,传了出来,杨胖子简直觉得自己像是胶在一大桶牛皮胶熬成的水中一样,这才听得玉娘子缓缓地道:“杨总镖头,我也是人,是不是?” 杨胖子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勇气,一挺胸,道:“不错,你是人,可是人在黑道上,我在镖局行,有什么好说的!” 玉娘子吸了一口气,道:“不错,这两人年来,我干了不少案子,可是我从来不乱杀人,从来不抢穷人……” 她才讲到这里,杨胖子只觉得气往上冲,厉声道:“住口!” 不住大喝一声之后,只是不住地喘着气,那是因为他实在太激动,实在太紧张了,是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毒观音玉娘子从来不杀人,天下还有比这更无稽的话吗? 杨胖子静着不出声,玉娘子又开了口,道:“你自然不信我的话,是不是?” 杨胖子定过了神来,道:“自然不信,广济隆镖局的那位兄弟,不就是死在你手中的!那一晚,你还假充好人,说这人是死在玉娘子之手,现在你说没有杀过人,这话谁信?再说,这两年来,北道上的好汉,死在你手里的还少?连李四爷都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胖子越说越是激愤,一张肥脸,胀成了通红,大口喘着气。 玉娘子却只是静静听着,天色更黑,等杨胖子讲完,她才道:“我要是杀人,你们十个人不到,我只要伏在道边,早就了结了。我要杀人,你们六家镖局联保,我也能叫你们一个不剩!” 杨胖子瞪着眼,他无法不承认玉娘子所说的是实情,可是叫他相信玉娘子从来不杀人,那却也是无论如何没有可能的事情。 玉娘子又道:“别站在这里了,跟我到店堂里去,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还要请你帮忙!” 玉娘子的话,听来十分诚恳,杨胖子的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决定才好,而客店中的哄笑声,不时传了出来,听得出其中有的是各镖头的笑声,可见在店内,没有什么事发生,杨胖子待了半晌,仍然决定不下…… 玉娘子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杨胖子极近,她身穿紧身绸衣,胸脯高耸,几乎就要碰到了杨胖子的身子。幸而杨胖子是个胖人,不然只怕就要受不住了!玉娘子道:“我对你明说了,你信,自然就肯帮我,不信,你们的人全走,我决不留难,若是说了话不算数,叫我死在枪子儿下。” 玉娘子起了这样的毒誓,杨胖子倒也爽快,他只回答一个字,道:“好!”玉娘子的行动更快,一听得那个“好”字转身便走,杨胖子跟在她的后面,那大汉走在最后,三个人一起进了店堂中。 店堂中立时静了下来,杨胖子才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酒香,肉香,那些大汉和众键头,在这一段时间中,已经喝得有三四分的酒意了! 杨胖子心中十分奇怪,何以这几个不跟着自己的镖头,会在如此惊险的情形下,开怀畅饮,哄笑无忌,就算他们不知那女子人是玉娘子,也必然知道这些人来历不明,自身在险境,那样放心,似乎太不合情理了! 玉娘子,杨胖子和那大汉,三个人一进了店堂,店堂中的哄笑声,便一起静下,人人都向他们三个,望了过来。杨胖子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下一个得力的镖头,一手搭在那络腮胡子的肩上,一手还端着一大碗酒,那份样子之亲热,简直就像是十几年的老交情,哪里还有丝毫的敌意在内?杨胖子心中的疑惑更甚,他沉声喝道:“你们……” 他才说了两个字,只见店堂中所有人,都让了开来,这间客店,本是山野小店,店堂中的桌椅,也都残旧不堪,众人齐都让开之后,杨胖子就看到一张桌子,靠墙放着,在那张桌子之上,斜拦在墙上的,是一块木板,那块木块,约有两寸来厚,是一株大树横剖下来的,约有一尺直径,木板光滑无比,想是不知经过多少人抚摸之故。 店堂中的灯光很暗,但是杨胖子还是看得到,那块木板之上,用火烫出一个“大”字,烫得很深,不因木板已然陈旧而变色。 杨胖子一看到那块木板,先是陡然一呆,接着,横了玉娘子一眼,随即扣上了上衣的扣子,将上衣拉直,向前走去,来到了桌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双手合十,慢慢伸向前,从那块木板上面摸起,沿着木板的边缘,慢慢摸了下来,摸到底部,又缩回手来,然后后退一步,又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这才转个身来,用十分庄严的口气,问道:“哪一位大字辈的龙头在此?” 杨胖子一见那块木板,对于刚才心中的疑惑,已经完全释然。 那一块木牌,在不明究理的人看来,可能根本不当一回事,但是在走江湖的人来说,却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青帮之中,代表着极高身份的一个人的标志。木板上,炙着一个“大”字,就表示这个人,在青帮之中,是“大”字辈子的。“大”字辈的人,在世的,巳然寥寥可数。莫不是德高望重,受尽江湖人物钦仰尊敬的大老,而且也不是每一个“大”字辈的人,能有这种木牌,可以向人展示,他还必须是帮中有过“龙头”封号的领袖人物。 而这块木牌一展示,就表示这位“大”字辈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一定在场,或是他自己不在,将木牌托付给最亲信的人,代他行事。这种北路青帮的规矩,杨胖子虽不是青帮中人,但凡是走动江湖的人,都将青帮中的弟兄,当作好朋友,那些镖头,忽然之间,和这些陌生大汉,成了朋友,自然是因为了见这块木牌之故。可是,这许多人中,哪一位是“大”字辈的人物呢? 杨胖子一面发问,一面转动眼珠,四面望着,在他看来,这许多人中,没有一个像是在江湖上有着那么崇高地位的人,而他这一问,如果竟得不到合理回答的话,那么对方可以说是犯了青帮的大忌,是以杨胖子的神情,也显得极其严肃。 店堂之中,静得鸦雀无声,只见玉娘子踏前一步,伸手拈起了一只酒壶,一看她拈壶的手势,杨胖子的心中,又是一凛,尾指、无名指向上微翘,大拇指按住了壶盖,那是青帮中敬客的礼数,如此说来,毒观音玉娘子,竟是青帮中人了。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她是青帮中的人物,以她在江湖上的行为,青帮又不是没有能人,怎能容她放肆至今? 杨胖子心中在疑惑着,玉娘子的另一手,又已拈起了一只酒杯,倾壶斟酒,酒才半满,便已递到了杨胖子的面前,杨胖子毫不犹疑,接过杯来,一口喝干。 如果杨胖子也是帮中兄弟,那么他必须以规定的手势,将杯子拈回给敬酒之人,但是他不是,所以他喝了酒之后,将杯子放在桌上。 玉娘子也放下酒壶,道:“杨总镖头,这一杯酒,是代先父敬你的!” 当玉娘子将酒斟到半满便止,杨胖子便知道,那是她代人敬酒的了,如今玉娘子这样说,杨胖子自然并不讶异,他所奇怪的是,照这样说,玉娘子竟是青帮“大”字辈人物的后人了。 玉娘子随即又道:“惭愧得很,先父姓张……” 她只讲到这里,杨胖子便应声道:“久仰了!” 须知道,“大”字辈的人物,已然屈指可数,姓张的总共只有两个,一个是大河以南的张镜湖张老太爷,在大河以北的是什么人,谁都知道,只提姓张,便已足够,若是等对方说出名字来,再来说“久仰”,那简直表示自己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了! 玉娘子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下去,只是指着那些大汉,道:“这里十七位,全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杨胖子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要照传说中的玉娘子,毒观音的行为来说,真是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做,但无论如何,杨胖子也可以肯定她决不敢假冒是青帮中大字辈人物的女儿! 然而,何以张老太爷的女儿,竟会聚啸山冈,做了强盗,而且声名如此坏? 眼前的玉娘子是强盗,那是再无疑问的事,不但是她,连那十七条大汉也是,那晚客店抢劫,直扑秦凤姑房中,抢走了足值五万大洋的金珠宝贝的,不就是他们这一伙人嘛。 杨胖子心知,事情一定有极大的隐秘,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听玉娘子怎么说,自己还是少开口的好。 杨胖子一言不发,同时沉着脸,他那样做,只表示愿意听玉娘子说些什么,而并不一定赞成玉娘子的行为。也只有杨胖子这样的老江湖,才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保持着如此不亢不卑的态度。 店堂中很静,玉娘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来似乎格外迷人,她手下那些大汉像是早已习惯了,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轮急酒,巳有了几分酒意的几个北霸镖局的镖头,灯下看美人,而且又美得如此冶艳,不禁都有点心猿意马,心神荡漾起来,若不是有那一块青帮大字辈的名牌在,只怕都不免丑态毕现了! 玉娘子未开口之前,先低低叹了一声,道:“杨总镖头,你一定以为我不是好人了,是不是?” 杨胖子一听,心中不禁一凛,若是在未明白玉娘子的身份之前,这句话再容易回答也没有了!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玉娘子的这句话,等于是在考问他的态度,究竟是敌是友,这正是最难回答一个问题! 杨胖子略想了一想,才装得毫不在乎的神气,淡然一笑,道:“好人还是坏人,这是最难分辨的事,我可不敢胡乱说什么!” 玉娘子一听,立时格格娇笑了起来,道:“杨总镖头不必忌讳什么,直说也无妨,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带着百来个汉子,占山为盗,若说我是好人,那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是真笑还是假笑,直笑得柳腰乱摆,看来更是荡人心魄。 她笑了好久,北霸镖局的那些镖头,个个睁大了眼看着她,心痒难熬,不知如何才好,杨胖子皱着眉,只是望着她不出声。 玉娘子笑了半晌,才又道:“在有些人看来,我简直是毒蛇,我不在乎什么贞节,有我喜欢的男人,我一定要设法勾引到手,就像男人看到了喜欢的女人,一定千方百计要弄到手一样。为什么男人那样做就可以,就是风流韵事,女人那样做,就是淫荡?” 玉娘子虽然是在发问,可是也说不定她是在问那一个人,在那种年代里,听到了这样的问题,只怕每一个男人,背脊上也会冒冷汗! 杨胖子待了片刻,才缓缓地道:“玉娘子,你不见得会看上我这个胖子吧?” 店堂中的气氛,本来很紧张,可是杨胖子这句话一出口,不论是玉娘子的手下,还是北霸镖局的镖头,一起哄然笑了起来,连玉娘子和杨胖子两人,也不禁哈哈大笑,这样的话,出自任何人之口,都可以引起极严重的后果,唯有出自杨光达这样的大肚子之口,才可以成为笑话,不知道为什么,胖子似乎是介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另一种人,没有什么人会将一个大胖子和美女联想在一起的。 玉娘子一面笑着,一面扬着眉,一手叉腰,道:“也可以说是看上了你!” 她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是看上了你对李老四的那份死心塌地!”杨胖子立时正色道:“我曾受过李四的救命之恩!” 玉娘子像是未曾听到杨胖子的这句话一样,自顾自道:“当然,要一个死心眼的人,相信我的话,并不是容易的事,但是还是值得对这种人说,因为他一旦相信,就不会再半途改变!” 杨胖子皱着眉,眉心之中,起了老大的一个肉疙瘩,玉娘子倏然转身,指着那块名牌,道:“杨总镖头,当年,秦令雄脱帮的事,你一定知道了?”杨胖子心中一凛,秦令雄脱离青帮,那是三十年前,轰动江湖的大事,杨胖子当时才初出道儿,而且身不在帮,可是这样的大事,人人津津乐道,杨胖子自然知道,如今他忽然听得玉娘子提起这件事来,心知其间的隐秘曲折,一定多得难以言喻,这种事,最好不要置身其中! 可是杨胖子也知道,玉娘子一找上了自己,自己想脱身也不可能了! 他仍然不开口,眉心上的肉结更高,抿着唇,点了点头,玉娘子又道:“那么,杨总镖头,你可知道,秦令雄何以要刺臂滴血,脱离青帮?” 杨胖子望了玉娘子一眼,缓缓地道:“当时北路青帮,掌舵的是令尊,他是和令尊不合,所以才甘冒大不韪,脱了帮,并罚誓有生之日,再不过大江之北的!而他也确能遵守诺言,虽然身不在帮,三十年下来,一样羸得江湖好汉的崇敬!” 杨胖子说到后来,那几句话,是纯粹在为秦令雄辩护了。他未曾见过这位江湖上的传奇人物,但是秦老爷子,和灵邱李家是亲家,他自然而然,站在秦令雄一边。何况,秦令雄脱离青帮,本来,这样的事,一定为江湖人物所不齿,但是秦令雄远走江湖,仗义疏财,结交江湖好汉,一样得人敬仰,却也是事实,像秦令雄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江湖上绝无仅有例子! 玉娘子一面点着头,一面冷笑着,又问道:“那么,他为什么和先父不合,你可知道?” 这句话,问得很严峻,杨胖子立时道:“江湖上言人人殊,也不一而定,两个当事人,始终未曾说过什么,玉娘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胖子立时反问玉娘子,一则是为了应付玉娘子一个紧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一方面,他也真想知道,为什么当年在青帮之中,交逾生死,两个顶儿顶尖的人物,会突然闹翻的真正原因,那可以说是江湖上的一大秘密!玉娘子又冷笑了几声,她的声音倒很平淡,道:“秦令雄借酒行凶,想要侮辱我的母亲!” 这句话一出口,杨胖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口发呆。 秦令雄虽然身在江南,但是侠名远播,有到过江南的人,一提起他的名头来,谁不竖大拇指!真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早年曾做过这种不要脸的事! 杨胖子一身肥肉,全紧张得在抖动着,伸手指着玉娘子,像是要指责玉娘子在胡说八道,可是他也紧张得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过了好半晌,杨胖子才镇定下来,垂下了手,道:“玉姑娘,我不敢不信你的话,但是秦令雄当年,要是有这样的罪行,在青帮戒律而言,难逃一死!” 玉娘子道:“是,他本来非死不可,是我爹救了他,而且还给他留了面子,不将他逐出青帮,算是他自己滴血脱帮,远走江南,永不追究!” 杨胖子待了半晌,才叹了一声,道:“人一生中,总难免有点错事……”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忽然掉了一句文,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照秦老爷子脱帮后的行为来看,他也没有辜负了令尊的一片厚爱之心!” 杨胖子这几句话儿,听得所有的人,都感慨不巳,可是玉娘子却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是尖声,真笑得声震屋瓦,人人心头,都起了一股寒意! 杨胖子在玉娘子放声尖笑之际,倏地睁大双眼,紧盯着玉娘子,他虽然一样未曾出声,可是那种神情,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质问玉娘子,有什么好笑! 玉娘子的笑声,也戛然而止,自她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其鄙夷的神情来,而且,在她双眼之中,也可以看出她心中的恨意,她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当时,秦令雄身为司库,掌管北青帮十三省的财物,在他走时,竟将库存的银两,全托山西银庄,汇到了上海,以他自己的名义,存进银号。” 玉娘子讲了这几句话,店堂中静得连透气的声音也没有,玉娘子又道:“他和灵邱李家的关系,就是那时搭上的,他走了之后,我爹才发觉他卷走了库银,真实数目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但是青帮的雄厚,历代相传,至少有几百万两银子。” 玉娘子又顿了一顿,店堂中仍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又缓缓地道:“事情一发觉,爹守着‘永不追究’的诺言,将一切全搁在自己的身上,从掌舵的位置上栽了下来,甚至大家疑心,是他吞没了库款,他也不加分辩,一直到死,他才对我说出来,而秦令雄挟着巨资,到了江南,广收人心,嘿嘿,侠名也是可以用钱买得到的丨”店堂中仍是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玉娘子扬着俏脸,看她的神情,像是想哭,但是又不想泪水从眼睛之中流了出来,是以才扬起了脸的。 过了好半晌,除了客店外的呼呼的风声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灯火摇曳着,映得这许多人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杨胖子首先打破沉静,道:“玉姑娘,为了这样,你就占山为盗,这也未免太害苦了自己!” 杨胖子对玉娘子所说的一切,全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就算这一切,全是真的,那么,他一样不赞成玉娘子的所作所为! 玉娘子一声长笑,说道:“杨总镙头,你说得是,可是,在我爹死后,有人就不让我过安稳日子,这一点,只怕你想不到吧!” 杨胖子心中已然料到了玉娘子接着会说出什么来,但是他还是问道:“谁?” 玉娘子竖起了两根青葱也似的手指,道:“一个是秦令雄,另一个是李老四!” 杨胖子的眼不断翻滚着,他陆然转过身,背着玉娘子,道:“玉姑娘,若是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这些事,全与我无关,我要告辞了!” 玉娘子也不出言留杨光达,只是冷冷地道:“杨总镙头,若是你认为江湖上的是非仁义,与你无关,那你只管走,我绝不敢留你!” 杨光达本来巳然一面说,一面在向外大踏步走了出去的,可能是他的心中,十分激动,是以一面走,一面挥着手臂,碰翻了两三张桌子,店堂之中,响起了一片“兵兵乓乓”之声,北霸镖局的几个镙头,一见总镖头要走,也立时跟了出去。 玉娘子这句话一出口,杨胖子却突然站定了身子,他一站定,胖大的身躯,就像钉在地上一样,甚至当他缓缓转过身来之际,鞋底和地面磨擦着,发出“吱吱”声来。 玉娘子又道:“秦令雄已成了江南的首富,他早年脱帮,现在,又倒转头来,用钱收买帮中的大老,杨总镖头,十万大洋,存在北京的银行里,只要报出名字,就可以拿到手,要是你也有份,你去不去?”杨胖子深深吸着气,十万大洋!这是任何闯荡江湖的人循规蹈距,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十万块白花花的大洋钱,堆在一起该有多少!这简直是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事情,杨胖子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在黄昏的灯光之中,似乎见到了银洋的闪光。 在他耳际响起的,却不是银洋相碰的叮当声,而是玉娘子冷峻的声音,玉娘子道:“可是偏偏有十七个人,不愿意要那十万大洋,宁愿跟着我,远走万龙冈,去落草为寇,你说,他们是为什么?” 杨胖子在陡然之间,只觉得一阵发热,汗珠子从他的脸上,四处迸了出来。 他望着店堂中那十几个大汉,那十几个大汉,倒有一大半以上,在这时现在出忸怩的神色来,像是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偏叫玉娘子给抖了出来一样。他想起自己刚才心中自然而然的种种想法,口唇掀动着,不过没有发出声音,只不过是积在脸上的汗,顺着口角,直滴到地上。 玉娘子又道:“秦令雄人在江南,可是巳倒过来控制了北青帮,杨总镖头,你明白了吗?” 玉娘子的话,像是有千万斤的重量一样,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杨胖子直压了下来,压得杨胖子不但没有机会躲避,简直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立时点头道:“我……我明白了!” 玉娘子叹了一声,道:“他们为的是什么呢?也无非是江湖上是非和仁义!”杨胖子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挥了挥手上的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半晌,他将玉娘子刚才的话,全想了一遍,才道:“玉姑娘,不过这两年来,你在江湖上所做的事,也很够瞧的了!” 他语意之中,仍然对玉娘子带着谴责之意,玉娘子也不发怒,仿彿这一点,也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只是冷冷地道:“我的坏声名,是什么时候开始传出的?” 杨胖子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她这一问,是什么意思,接着才道:“有两三年了吧!” 玉娘子却立时应声道:“三年,整整三年!” 第五章 独闯万龙冈 倩俘玉娘子 杨胖子道:“不错,是孙美瑶的老三说要娶你,吃了亏回抱犊冈以后的事。”玉娘子又问道:“你可知道孙小三是听了谁的掇窜,才来找我的?” 杨胖子瞪大了眼,玉娘子一个字一个这,自齿缝中迸了出来,道:“李四!” 杨胖子又陡然一震,挥着手,玉娘子也不让杨光达有多问的机会,立时又道:“秦令雄在北十三省的一切活动,全是灵邱李家代办的,他们两家的关系,越来越深,李老爷子死了之后,事情就由李四四兄弟接着办,可是四兄弟中的三个,不明不白,遭了毒手!” 玉娘子讲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天气很热,一身是汗,可是杨胖子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道:“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死的?” 玉娘子缓缓地道:“我认为,他们是被两个人合谋着害死的。你可要知道我在怀疑什么人?” 杨胖子急忙摇了摇手,神情骇然,像是生怕一时阻止不及,玉娘子就说了出来。杨胖子这样做,自然是表示,他心中巳知道玉娘子在怀疑的是什么人了。 玉娘子谅解地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杨总镖头,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只不过是怀疑,并不责备任何人的,只不过是怀疑!” 杨胖子心中,乱到了极点,他一生在江湖上走动,可是从来也没有在一夜之间,听到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武林隐秘,他所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不知有多少问题,堵在口中要问出来。 他拼命将其他问题挤下来,问道:“李四爷是不是死了?” 玉娘子又扬起了头,望着灯火,缓缓地道:“这话,要从三年前时观……”杨胖子略呆了呆,他问的是“李四爷死了没有”,事实上发出这一个问题,已经表示杨胖子的信心,因为玉娘子的话而开始摇动了!不然,他才从李家来,眼看到灵堂,再听到白发高堂,弱小寡妇的哭声,李四是不是死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而这个问题,实在也是容易回答不过的,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没死,何必要从三年之前说起? 但是杨光达却也没有表示异议,玉娘子既然说要在三年前开始说起,那就从三年前开始吧。 年年都有盛暑,三年前的夏天,热得也够呛的,那是一个大阴天的下午,闷得一丝风都没有,闷雷隆隆晌着,人人都盼着一场大雨,好洗一洗暑气,可是老天只是布云,就是不肯下雨。 万龙冈远远望去,全是一座接一座的山头,根本找不到入山的路,若是一到近前,经过几座零零落落的村子,就可以看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直通到山里面去,那条小路,看来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究竟通到何处才止,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在小路旁,一口井旁,两个大汉赤着身子,分别自井中打起水来,向自己身上淋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就在这时,在闷雷声中,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马蹄声来得好快,那两个汉子赶紧抓起衫子,才一套上,一匹健马,就到了近前。 那两个汉子,向马上的人望了一眼,就不禁喝一声采,别看这两个汉子,这时一身褴褛,落魄得紧,但他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可是就未曾见过这时在马上,那年轻人那样神采飞扬的样子! 健马上骑着的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白绸劲装,那样的大热天,一身密钮,居然全扣着,一条金闪闪的链子,横在上口袋和胸襟之间,还悬着一只翡翠坠子! 那年轻人勒住了马头,微笑着道:“请问两位,到万龙冈去,我走对了道?” 那两个大汉互望了一眼,踏前一步,道:“阁下到万龙冈去,麵……”那年轻人一笑,道:“想见一见当家的!” 那两个大汉又互望一眼,继续道:“阁下是哪条路上的朋友,想见当家的,是为红,为黑?” 那是江湖上的切口,为红,是有求而来,为黑,是来生事的。 那年轻人淡然一笑,身子一偏,人影一闪,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站在那两个大汉身前,一拱手,道:“原来两位就是万龙冈当家玉娘子手下,失敬,失敬。我姓李,行四,祖籍山西,灵邱。” 他姓名籍贯,分成几次读出来,态度、语气听来是如此之冲和,可是就是那几句,在平常人听来,毫无出奇的话,在江湖好汉听来,却是力比千钧,那两个汉子肃然起敬,道:“原来是李四爷,失敬,失敬!” 李四微微一笑,道:“听说要见万龙冈的当家人,人人都要过几道关口,请两位指点丨”那两个大汉一听,不禁踌躇起来,不错,占山为王的大当家,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规矩,轻易不见外客,若是有人来求见,非要照规矩,显示功夫不可。万龙冈的玉娘子,仗着山寨的地形险要,根本与其他股匪,不相往来,也不欢迎有人前来,所以立下的规矩,一直未曾有人,能按照规矩,直达山寨,见到玉娘子的。 若是这时来的是别人,这两个看山寨路口的汉子,只冷静地将手一摆,说上一句“请向前去”就够了。前来求见的人向前去,自然有人会将各关口的情形,说给他听,他们的责任也完了。 这时前来求见的,却是大名鼎鼎的灵邱李四爷,若一定要李四也照着规矩,一道一道关闯过去,当然人家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得罪了这样一个朋友,可有点犯不上了! 那两个大汉,正是当年张老龙头的得力手下,见识广,心思密,当时倶是一样的心思,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立时转身,身子略弯,立足弹了起来,直上直下,跃起了六七尺,一伸手,自一棵两枣树上,摘下了一只硬弓来。那只硬弓挂在枣树枝上的时候,看来黑漆漆地,和树枝无异,拿下来取在手中,也不过两尺来长。 那大汉握弓在手,手在弓弦上弹了一下,发出“铮”的一声响,面上颇有得色,斜眼向李四,望了一眼。李四立时道:“好弓,我看开这张弓,得有一百八十五斤的气力!” 握弓在手的那大汉,现出极其惊讶的神色,要知道,能认出这张硬弓是好弓!那也不难,要估出这张弓,需要一百八十斤左右的力度才能张得开,也不很难,可是要精确地道出一百八十五斤这个数字来,那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那大汉又伸手,自树桠之中,取了一只响箭在手,搭上弓弦,一声大喝。 随着那大汉的一声大喝,双臂一张,那张硬弓,便被扯了个满,那汉子举弓向上,道:“李四爷,我通知当家的,好让他派人来接!” 那大汉这样一说,等于是说,灵邱李四,要见玉娘子,可以不必按照万龙冈订下的规矩,自有人来引进去,这是对来人极是尊敬的一种礼遇! 李四一听,双眉一扬,看来他像是有话要说,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出口,“铮”的一声弦响,那支响箭,带起“汪”的一下怪声,已然脱弦向上,劲射而出,要一百八十五斤力道才能张得开的硬弓,果然不同凡晌,那支箭,一脱弦便毕直向上,弦声未绝,少说也升高了十来尺! 而也就在此际,只听得李四一声大喝,手一抖,那两个大汉,只看到他手中红穗子一闪,一下枪响,四面山谷,尽起回音,直飞向半空的那支响箭,突然音响尽绝,断为两截,斜斜飞出了一程,落了下来。 再看李四时,他手中握着一杆快慢枪,枪口正有股青烟,在袅袅冒出来,李四将枪口凑到口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青烟吹了开去,那两个大汉,骇异莫名,手握硬弓的那一个,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又惊又怒。 李四的神态,仍然那么悠闲,道:“真对不起,这位仁兄太心急了些,万龙冈有万龙冈的规矩,我不想占什么便宜,还是照规矩……” 他才讲到这里,突然听得一阵蹄声,一匹枣红马,自两个山冈的夹道之中,疾驰了出来,马上骑着一个,一身月白色紧身衣,婀娜刚健,面白如玉的大美人,正是玉娘子,枣红马像一阵风也似,驰到了近前,玉娘子在马上手一挥,别看她的手又白又腴,手指如同青葱一样,指甲修得尖而整齐,在她一挥手间,那两个大汉,立时向后,一起退了开去。玉娘子翻身下马,俏生生地站在马旁,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望定了李四,李四也不由自主,徒然吸了一口气,玉娘子双眉略扬,道:“好枪法!” 那两个大汉忙抢着道:“当家的,这位是灵邱李四爷!” 那两个大汉深知玉娘子向来不服输,李四刚才露这一手,虽说是不想坏万龙冈的规矩,但总是有炫耀之意在内,只怕双方说僵了不好收场,是以赶紧提醒玉娘子对方是什么人,以免误会。 玉娘子听了,也不禁怔了一怔,但立时又“咯咯”笑了起来道:“久仰了!” 李四盯住了玉娘子,又吸了一口气,才拱了拱手,说道:“当家的见谅,献丑了!” 这时,在一旁的那两个大汉,真看得呆了,玉娘子美艳无匹,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敢正眼看过她,倒不是怕她嗔怪,而是怕自己忍不住这份心跳。可是这时候,李四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玉娘子,这连玉娘子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她脸上那股似笑非笑的神气,看来也格外迷人。 李四的行动,虽然无礼,难得他那样雍容冲和,玉树临风,看来也只有那一个男人,够资格这样逼视玉娘子!李四双眼的视线,仍然停在玉娘子的身上,那种眼光,像是能看穿玉娘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一样,只怕也只有玉娘子一个女人,能够在这样眼光之下,仍然保持着镇定。 李四缓缓地道:“献丑了,我是不想坏贵寨的规矩,依规矩拜山求见,请别见怪!” 玉娘子“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生气,随着那一下冷笑,巳然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又向前疾驰而出。玉娘子的行动,突如其来,可是李四的动作,也快得出奇,那两个汉子,只留意了玉娘子,竟未曾留意李四是什么时候上了马的,只见尘土扬起,枣红马才冲进了山坳,李四也策着马,冲进了枣红马扬起的尘土之中,转眼之间,已经只闻蹄声,不见人影了! 那两个大汉互望了一眼,已经知道今天山寨之中,必然有热闹可看,只不过他们却还猜不透,大名鼎鼎的灵邱李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在迤逦崎岖的山路中,玉娘子和李四,一前一后,正在策骑飞驰,李四始终紧跟在玉娘子之后,沿途只见山冈起伏,有的山冈,全是形状古怪的石头,荒凉之极,玉娘子的马驰在前面,不一会儿,驰过了一道山溪,溅起老髙的水花来,李四仍然紧紧跟在后面。 驰出了一里许,只见前面,有七八条汉子,一起靠在大树荫下乘凉,枣红马未驰近,他们已一起站了起来,玉娘子向他们挥了挥手,一刻不停,李四也随即在那几条大汉的旁边驰过,直向一个山冈之上驰去,路越来越斜,两匹马竟仍首尾相衔,等到驰上了山冈,极目望去,只见数不尽的山峦,一个接着一个,山不是很高,可是峻险莫名,这正是著名的鲁南山区的中心部份,若不是熟悉路途,可能打上三个月的转,也转不出来。 上了山冈子,玉娘子仍在向前驰,片刻之间,来到了一道石梁之间。 那道石梁,看来是天然的,直通到对面的山冈,大约有十七八尺长,最阔之处,不过五尺,窄的地方,看来只有两尺许,石梁之下,是两个山冈之间的一个山壑,向下望去,虽然不是很深,可是林木苍苍,要是跌了下去,身手再灵巧,也不能活命。 玉娘子一驰到了石梁之前,一声尖啸,反手在马股之上,“啪”的打了一下,她胯下那匹枣红马,竟然去势不减,直向前冲了过去,眼看着马儿实在是没有法子,在这条石梁之上,驰过去的,可是转眼之间,玉娘子和枣红马,;却已一起到了对面的山冈顶上! 李四一直跟在玉娘子的后面,相隔也不过两丈许,他早巳看出,前面没有了去路,是以勒慢了马,等到玉娘子策马驰了过去,他刚好在石梁前,将马勒住。 而玉娘子一到了对面山冈,立时兜转马头,面向着李四,仍是那股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四一看这样情形,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糟糕”! 这道石梁,要是他下马步行,通过去是绝无问题,可是要他也学玉娘子那样带马骑而过,他却是没有把握! 刚才他若是未曾收缰,也跟着一股作气,冲了过去,这时候,他也可能早在对面山冈之上了,而如今在石梁之前停下,向下一望,人总是人,就算他是灵邱李四,又怎能不生怯意? 他抬头,向玉娘子望了一眼,玉娘子丰满诱人的嘴唇,正向上微微翘着,分明含有“看你怎么样”的心意,李四将心一横,纵声一笑,突然兜转马头,往回驰去,驰出了好远,玉娘子在对面山冈上,巳然望不见他了,才陡然听得马儿长嘶,蹄声大作,转眼之间,只见李四伏在马背之上,冲了过来,来势快绝,直冲到石梁之前,马不停蹄,竟效玉娘子刚才一样,直冲而过,恰在玉娘子的身边,勒住了马,马儿人立了起来,李四的身子后仰,脸儿几乎就在玉娘子的鬓际掠过! 玉娘子一转头,李四已坐定在马背之上,两人互望着,谁也不说话,玉娘子拨转马头,又向前驰了出去,李四仍然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下了山冈,山冈脚下,搭着几间草棚,大树下也有着不少人,玉娘子来到了草棚之前,翻身下马,李四也跟着下马。 那些在大树下的汉子,一起迎了上来,玉娘子俏脸绷着极紧,指着李四,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灵邱李四爷,你们过来见见。” 那七个汉子一听,神色皆是微微一变,然后,一起向李四拱手为礼,李四也拱手回答。玉娘子一伸手,拉住了李四坐骑的缰绳,将李四的坐骑,和自己的马,一直拉了开去,拉到了树下,俯身摘起了一朵黄花,插在鬓际,才慢慢转过身来。 那七八个大汉,已有两个,直来到李四的身前,又向李四拱了拱手,李四脸上的笑容,看来虽然还在,但是也可以看到他多少有点戒备。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李四自然知道,自己若是胜不了眼前这八个人,那就无法再和玉娘子谈正事了,这是最难过的情形,虽然考较武功,并不是真正的搏斗,不会有人动刀动枪,可是虽是拳脚过招,眼前这些人,谁不是在拳脚之上,下了十年八年苦功的?一拳击中要害,一样是致命之伤,要是真伤了对方一个人,那么事情就难说得很了。 如果在动手之际,手下留情,那也是绝对行不通的事情,因为学武之人,谁不好胜,你手下放慢一些,人家一放紧,你就非得吃亏不可了! 李四一面心中转着念,一面淡然道:“请先出招!” 那两个大汉声声道:“四爷远来是客,先请!” 李四也不再客气,双手握拳,向着两个大汉,晃了一晃,他双拳虽只是一晃,可是手腕随即一拉,荡起了两圈拳影,一出手虽然不是急攻,可是看这拳势,也是不同凡响,果然名不虚传。 那两个汉子在李四一出拳之际,立时分了开来,一个自左,一个自右,避开了李四的拳势,直欺近身来,各自出拳,直取李四的上三路,从他们一出拳就攻向李四的头部来看,他们显然绝不留情面。 李四的身子突然一挺,只见他双拳突然向外一分,竟是直勾勾两拳,分向两旁击出,他在双拳分击而出之际,双眼却向大树之下的玉娘子望来。 霎间,只听得“砰砰”两声响,那两个大汉急攻而出的两拳,在李四张臂发拳之后,一起击在李四的双拳之上,竟变成了拳头对拳头,硬接了一拳! 这种打法,在场的几个人,虽是久历江湖,也是见所未见,不禁大是错愕。 就在众人错愕间,只听得那两个大汉,各自发出了一下吼叫声,不约而同,一起“腾腾腾”向后,连退了三步,看他们的神情,虽然竭力忍着,但是仍是满面痛楚,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李四的双臂,仍然向左右平伸着,双手也仍然捏着拳,所有的人,都看得很清楚,他双拳握着,指节骨根凸出,看来是如此之有力,简直不像是一双人的拳头,而像是一双铁钟! 再看那两个大汉时,右臂下垂,右手巳捏不成拳,指节红肿,显然刚才,虽然是硬碰硬的一拳,毫无取巧的畲地,但是功夫却不如人,自然难免吃亏了! 李四始终望着玉娘子,在树下的玉娘子,也已然转过身来,看到了这等情形,双眉略略向上一扬。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喝,一条大汉,越众而出,那大汉向前连跨了几步,身子突然跃起,身在半空,双脚便向李四的脑门前踹去。 李四头向后略略一仰,右手觑准了对方一脚的来势,伸手向上便托。 这一下,李四自度,必然可以将对方托得连跌几个筋斗,倒翻出去,如果不是性命相搏的话,那么对方在翻出之后,也就不应该再攻,应该认输了! 双方的攻势都很快,李四的手一托上去,那大汉的身子,果然向后翻去,李四力透右臂,向前用力一抬,那大汉在半空中连翻了三四下,如同风车一样。 这一切,全在李四的意料之中,但是出乎李四意料之外的是,那汉子身在半空之中,连翻了三个空心筋斗,但是却并不是向后翻去,而就在李四身前。 李四一看这情形不对,“呼”的一拳,巳然击出,那大汉也在同时,身子向下一沉,一腿扫向李四的下盘,李四身子跳起,那汉子一腿扫空,身形更矮,单手按着地,身子连连旋转,双腿不断横扫,李四要是落下来,非被扫中不可! 李四心中,也不禁暗自吃惊,他刚才跃在半空,自然无法久留,非落下来不可,他一咬牙,闷哼一声,喝道:“真好脚法!” 一面喝,一面他身子陡然向下沉来,他双足才一落地,那汉子的双脚,已然扫到,“砰砰”两声响,正踢在李四的小腿之上。 李四一落了地,就像是钉牢在地上一样,虽然那汉子横脚扫中了他的下盘,可是他身子,仍然直挺挺地站着,竟是丝纹不动! 旁观的所有人,一见这等情形,不由得齐声脱口叫起好来,那汉子手在地上一按,一跃而起,李四半转身,虚晃一拳,那汉子慌不迭转身,李四又是一拳,已击在他的肩上! 那汉子一中拳,身子踉踉跄跄,直跌出了两三步,方始站定,脸胀得通红,李四微微一笑,道:“阁下旋风腿法,真不同凡响。” 看来,他这样说,倒真是由衷地赞佩,而不是在奚落对方,那汉子定了定神,道:“惭愧得很!” 在双方对答间,又有两个大汉,大踏步走了出来,可是在树下的玉娘子,突然娇声道:“行了,你们都不是四爷的敌手,还不多谢四爷手下留情?”和李四动过手的三个汉子,一起向李四拱手,李四向玉娘子望去,玉娘子巳然翻身上马,同时一拍李四的坐骑,李四也一声呼哨,马儿奔过来,李四也上了马,两匹马,又向前驰了出去。 本来,李四是应该和眼前八个汉子,一一动手的,不过从动手的情形来看,那几个人的武功和李四相比,差远了,实在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李四紧跟在玉娘子后面,一面向前驰去,又驰出了三五里,翻过了几个冈子,只见一列大木筑成的房子,依山而筑,屋子之前,是一列木栅,栅门关着,但玉娘子驰到近前,栅门立时被几个大汉,一起推了开来,两匹马,一先一后,直进珊内了。 木栅之内,是好大一片平地,两匹马驰得飞快,直来到了正中一间屋前,才一起停了下来。 李四看这一间屋子的形势,知道自己,已然在万龙冈的大寨之中了。江湖上传说,。要进万龙冈的大寨,至少要过七关,而他,连和那三个汉子动手算在内,也不外过了两关,看来,多半是玉娘子知道难不住他,所以乐得放弃交手算了! 玉娘子翻身下马,大踏步向前走去,李四也下了马,但是却并不跟进去,只是在门口,拱着手,朗声道:“灵邱李四,有事拜见万龙冈当家,请赐一面!” 在这时候,屋前的空地上,三四十条大汉,已排成了几列,站着不动,烈日之下,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李四连说了两遍,才见一个汉子,身形瘦削,衣着整齐,和其余那些粗矿豪迈的大汉,大不相同,自屋中走了出来,向李四拱手道:“请进!” 李四吸了一口气,他是有目的而来的,可是在他未曾来之前,他只听得人说玉娘子美艳无匹,不过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只当是江湖传言渲染过甚。然而,在他见过了玉娘子之后,只觉得玉娘子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不禁就在想:要不要改变原来计划? 李四一面想,一面走了进去,只见屋内是一个大堂,正中一张交椅,两旁两列椅子,全制造得十分粗糙,显然是自己在山中伐木,草草制成的。 在正中交椅之后,靠墙一列长案,点着红烛,竖着一块炙有一个“大”字的木牌,玉娘子已坐在正中的交椅之上,她神情虽然严肃,不过坐在那里,柳腰隆胸,看来仍然使人想入非非。 李四就当是未曾和玉娘子见过面一样,伸手拍了拍衣服,屈一膝,便跪了下去,他一向下跪下,玉娘子身形一闪,就闪了开来。 李四一上来就行大礼,玉娘子自小在江湖上混,自然知道,以李四的身份而论,自己是绝没有资格受这样的大礼的,而李四以所以行大礼,自然是冲着那一块“大”字辈的木牌而来。 玉娘子一闪开,李四双膝下跪,叩了一个头,才站了起来,玉娘子这才归座,又是一叠声吩咐看座,等李四也坐了下来,十几条大汉,也一起走了进来,分成两列,身形笔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虽是大热天时,可是大堂之中,气氛森严,令人的心头,也不禁有点寒森森的感觉。 李四的态度,仍然那么从容,道:“张当家的,在下有一句说话,不知当不当说?” 玉娘子的俏脸,也十分严肃,道:“四爷既然来了,自然非说不可,何必多此一问。” 李四笑了一下,道:“礼不可废!”他说了这一句,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张当家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令尊在侠林中的地位,你率领着他的老部下,占山为王,未免有沾他一世的英名!” 李四的语气,虽然听来好像并不严重,可是他讲的话,却是极其严厉的指责,尤其他身在万龙冈的大寨之中,竟敢一开口就说那样的话,真是胆子大得可以! 玉娘子柳眉一扬,脸上已有怒意,可是转眼之间,却又笑靥陡生,娇笑了起来,道:“江湖上全说四爷英雄了得,果然名不虚传。” 李四一笑,道:“张当家的,金玉良言,难免刺耳!” 玉娘子也是一笑,道:“那么,照四爷来说,应该怎么样?是不是我们也受了银子,去听从早已脱了帮的倥子,来指挥我们?” 玉娘子这两句话,也十分尖锐,李四听了,长叹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李四一站起来,大堂中的气氛,登时紧张了起来,李四目光四射,在那两行大汉身上,转了一转,沉下了脸,道:“说句不中听的话,玉姑娘,你自己可以任性胡为,不该拖累了别人!” 玉娘子不怒反笑,道:“好一个任性胡为,到今天才有人对我讲这句话!”李四一点也不让人,立时道:“正是太迟了些!” 这一句话,实在口气太重了些,不但在责怪玉娘子的不是,而且连张老太爷也有了不是,等于是在指责张老太爷的家教不严了! 一时之间,大堂之中,虽然仍是静得鸦雀无声,但是那两行大汉的脸上,都有了极度的怒意,有几个脾气不好的,面部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显是他们的心中,已经怒到了极点。 玉娘子本来一直是若无其事在微笑着的,但这时,俏脸也不禁拉了下来,冷冷地道:“你凭什么,能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说话?” 李四一声长笑,道:“凭我一腔不想眼看你日益沉沦的热情!” 玉娘子陡地提高声音,道:“我与你何干?” 李四的行动极快,陡然向前跨了两步,已然来到了玉娘子的身前,目光炯炯,直视着玉娘子,疾声说了两句话,他那几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堂上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听到他讲了些什么,只见到他的口唇掀动而已。 而李四的话才一讲完,玉娘子的俏脸之上,立时现出了一股又喜又嗔,极其优雅,难以形容的神情来。而李四仍然一直望着玉娘子,众人不知道李四说了些什么,心中十分纳罕。 只见玉娘子和李四两人,僵了半晌,大家都不出声,而在那片刻之间,玉娘子脸上的神情变化,简直是变幻莫测,不知道转换了多少神情,突然之间,只见玉娘子扬手一掌,掴向李四的脸颊。 那一掌,来得突然之极,玉娘子一扬手之际,人人都等着听那“啪”的一声,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李四脚未离地,身子倏地向后,退出了一步,玉娘子一掌已然掴空,玉娘子的动作,也快得出奇,一掌掴空,一脚已然飞出,李四的身子腾空而起,反在玉娘子的头上,跃了过去,玉娘子旋风也似一转身,李四还未曾转过身来,玉娘子一拳巳然打出,这一拳,去势如风,人人都可以看到,李四实是非被击中不可了! 那倒并不是说大堂中人,以为李四没有能力避开这一拳,而是李四在玉娘子头上跃过之际,巳到了玉娘子的交椅之前,他要避开这一拳,非向前跨出不可,而向前跨出,自然得撞在那张大椅子之上,只有处境更为不利! 大堂中的那些汉子,有的嗔怪李四出言太不留余地,都希望能挫一挫他的气焰,有几个,甚至巳准备脱口叫出好来了。 眨眼间,只见李四身形一矮,双手一举,已将玉娘子的那张交椅,举了起来,双臂反向后,竟将那张椅子,恰好挡住玉娘子的拳前,玉娘子一时收拳不迭,“砰”的一声响,一拳正击在椅背之上,别看玉娘子的手,捏成了拳头,就像是粉团一样,可是从那一下声响听来,这一拳的力量,显然不轻。 李四一挡开了玉娘子的那一拳,身子转动,放下交椅,巳然斜向外,掠了出去,掠开之际,还向玉娘子笑了一下,玉娘子一声闷哼,立时跟了出去,两人一先一后,转眼就出了大堂。 这时,在大堂中的那些大汉,虽然人人都想跟了出去,可是当家的不曾,吩咐,他们也不敢妄动。 李四出了大堂,一直向前奔着,转眼之前,巳然奔出了老远,到了大簇野草之中,玉娘子追到近前,道:“怎么只是逃走?” 李四站定了身子,笑嘻嘻地说道:“玉娘子,我刚才所讲的话,可是出自肺腑之言的!” 玉娘子的脸上,陡然红了起来。 刚才,李四在大堂上,在她的面前,低声所讲的那几句话,又在她的耳际,响了起来,李四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听来也格外动人。 玉娘子可以一字不漏地想起那几句话来,李四说的是:“玉姑娘,我小时候,曾见过你一次,只怕你不记得了,打从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娶你为妻子!” 玉娘子是一个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美人,天下的美人,都有一件很麻烦的事,就是她太美了,以致令得男人不敢作非分之想。玉娘子带着那么多男人落草为寇,恩威并重,谁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从来也没有人,敢对她讲过这样的话。 然而,她究竟不是一个小姑娘了,是到了需要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了!正因为如此,李四的那几句话,才格外令得她心头狂跳,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突然向李四出手的! 玉娘子俏脸飞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李四忽然又叹了一声,道:“我的话,全是真心话!” 玉娘子只觉得心头评抨乱跳,她心中不知骂了自己多少次,别心跳,没出息的丫头,心跳干什么?可是实际上,她的心却越跳越甚,她连说话也变得一个蠢丫头一样,没头没脑地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了……”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就后悔起来,灵邱李家和秦家联手,收买北青帮中有头脸的人物,将她逼上万龙冈,她不是不知道,眼前的李四,明明是自己的敌人,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李四的回答却来得极快,根本不容许她有反口的机会,李四陡然向前,跨出了几步,直来到了她的身前,当李四来到她的身前之际,她只觉得李四的身子像一大团火,不是有一个人在向她逼近,而是有一团烈火,在向她逼了过来,她被那团烈火,逼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李四的话,更令她头昏目眩。 李四直视着她,道:“玉姑娘,我决心要娶你为妻,不论怎样,我是下定了决心!” 玉娘子急速地喘着气,胸脯起伏着,她感到不知如何应付李四的话才好,她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应付这种场合的经验,她可以任何强敌,面对面地生死拼斗,而毫无所惧,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年轻男子,这样的几句话,会令得她如此之不知所措。 令得她更料不到的是,李四一面说着,一面竟已伸手搭了过来,当李四的手,一搭上了她的纤腰之际,她不由自主,发出了“嘤”的一下呻吟声,一身的气力不知去了哪里,腰肢柔软像棉花一样,身子向后仰去,李四一出手臂,她和李四的身子,就贴到了一起。 野店中的灯光,依然昏黄,外面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天气艮闷热,店堂中的各人,全都热得一身是汗,人人都屏住了气息,只有玉娘子一个人在说话。 而玉娘子的声音,听来却是那么轻柔,那么平静,就像她在说着的,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而是另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杨胖子的声音,听来也很细,他道:“玉姑娘,李四爷可是娶了秦家的凤姑娘的!” 玉娘子略停了一停,望着昏黄的灯光,神情很茫然,道:“当时还没有娶,或者,已经娶了,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我也没有时间去想,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李四,他要娶我,我就相信了他!” 杨胖子吸了一口气,很难从他的神色上,看出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他道:“以后呢?” 玉娘子缓缓在道:“他在万龙冈住了一个月才下山,临走的时候,吩咐我将所有原来不是青帮的人遣走,将原来青帮的弟兄,带着回青帮去,吿诉我,要将万龙冈落草一事,当作一场梦,当时……”她讲到这里,抬头向在店堂中的十来个大汉,看了一眼,才又道,“当时,他们全曾劝过我,可是我却完全听不进去,只问他们是不是跟我走,他们之中,一大半宁愿留在万龙冈,只有几个,怕我会上人家的当,跟着我下山,我们才下山,还没走出一百里地,就听到了孙美瑶的三小子吃了亏的那件事!” 杨胖子和所有北霸镖局的镖头,全愣了一愣,杨胖子忙道:“我不懂……”玉娘子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凄然,道:“杨总镖头,你当然不懂,一直到今天,孙美瑶的三小子,脸儿是长是短,我也没有见过!” 杨光达陡然抽了一口凉气,这真有点不可思议之极了!人人都知道,孙小三的眼睛,毁在玉娘子的手里,江湖上人说起这件事来,活龙活现,而如今,传说中的玉娘子本人,竟然未曾见过孙小三! 杨光达毕竟是老江湖了,虽然玉娘子的话,越说越是令人难以相信,但是他至少已经想到一点,那便是:如果玉娘子所说的全是属实,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心中也约莫有点数了。 第六章 玉娘子吐隐密 凤姐露奸情 杨光达缓缓点了点头,道:“你们再向前去,一定更听到了许多玉娘子做案的事?” 玉娘子道:“杨总镖头果然料事如神,越向前走,我们越是心惊,一直到了通州,我们无法再向前走去了,因为北青帮的几个巨头,齐集在青州等我们,那一仗……”玉娘子讲到这里,现出了极其痛苦的神情来,停了半晌,才道,“跟着我去的六个人,一个也没有逃出来,他们舍了命,才保我能够逃走,可是,我还不相信这一切全是李四安排的!” 杨胖子沉默无言,半晌,讶然问道:“那么,秦凤姑费了这么多的安排,她要的又是什么?” 玉娘子沉着声,道:“她所要的,是那帮山西客商的全部家产!连他们祖先传下的金窖、银窖在内!” 杨胖子皱着眉,道:“我仍然不明白,她要打那帮山西窨商的主意,来找我干什么?” 玉娘子又冷笑了一声,道:“若不是我出现,她早就成功了,她也知道把戏玩不下去。她原来的计划是,和你们一起到了灵邱,将你们所有人,全用药毒死,然后扣留那帮山西客商,遣人去送信,用金银来赎,总镖头,随你怎么想,你可想得到,被掳的肉票,会在山西灵邱李家?” 杨胖子吓得心口枰怦乱跳,照玉娘子所说的,这条毒计,并不是不能够实行,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玉娘子又道:“天叫我找到了她,她一看毒计难行,自然变了主意!” 杨胖子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他疑疑惑惑地问道:“有一个镖头,死在那客店之中……” 玉娘子道:“就是她下的毒手,当时,我无法和你们讲这些曲折。” 北霸镖局的一个镖头忍不住道:“玉姑娘,你这话可不对了,那位死了的键头,是想去找你——闲聊的!” 玉娘子扬了扬眉,道:“或许是,当时,我正在洗澡,她或者已躲进了我的房中!” 杨胖子和众镖头互望了一眼,只觉得事情越来越离奇,玉娘子的话,也越来越难令人相信了。 玉娘子像是也觉察了众人怀疑的神情,低叹了一声,又道:“后来我再次出现,特意留下一柄枪,那是为了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我怀疑的人。”杨胖子“嘿”了一声,道:“原来你仍未曾肯定,冒你名行事的是她!”玉娘子一挑眉,道:“要是我已肯定了,还用费这些周折吗?我只是从李四身上想开去,想到李四的搭档,除了她之外,不会有别人!我知道你会将枪交给她护身,晚上我又来劫客店……”玉娘子讲到这里,向一个大汉一挥手,那大汉立时转身,提过一个布包来,向桌上一放,将布包打了开来。一时之间,宝光夺目,布包中全是金珠宝贝。 玉娘子指着桌上,道:“那晚我得到东西,全在这里,你可以带回去,我原是想逼她出手的,谁知她聪明得很,只是胡乱放枪,看来她早已知道我的来意了!” 杨光达缓缓站了起来,他真是越来越胡涂,然而他却明白一点,自己越快不要理这件事越好! 杨光达挺直了身子,道:“玉姑娘,或许你所说的,全是真话,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她本来的计划,也难以实行,这件事——”他讲到这里,干笑了两声,又道,“也不关我们北霸镖局的事!” 玉娘子转身,望着窗外,像是全然未曾听到杨胖子的话一样,只是自言自语地道:“这场雨,不知下得多?要是天亮前雨停了的话,五家联保的镖局,和那帮客商明日正午可以到灵邱,必然会到李家去……” 玉娘子讲到这里,杨胖子心头,立时狂跳了起来,他明白玉娘子的语中之意,那是说,毒计还是可以依照原来的计划进行! 这帮客商,杨光达对于他们的底细,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但到底和他们在一起,走了两天,从他们的排场,气派看来,分明全是大同府一等一的富商,要是将这十几个富商扣了起来,一个个要他们拿银子来赎,这笔钱会达到什么数目,谁也算不上来,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身上所带的那三十二万大洋买来的清宫宝物,与这笔数字相比较,简直是不值一提! 杨胖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冒汗,因为这件事,已不能说是和北霸键局全然无关了。 自然,他要是置身局外的话,也根本没有人会派他的不是,然而他自己却会感到极度的不安!因为这条毒计,不实行便吧,真要照玉娘子所说的那样,实行起来,首先遭殃的,就是五家联保镖局的镖头,三十余个杨胖子的同行,在杨胖子有危难之际,义无反顾,挺身而出的江湖汉子!如今,他们的处境是如此之凶险,杨胖子他能够撒手不管吗? 杨胖子淌着汗,他也不去抹,只是呆立着,雨仿佛越下越大,玉娘子转过身来,道:“那五家镖局的镖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些客商,就算倾家荡产,也不关我的事,我所要做的是,将李四的真面目揭露出来,好令江湖上全知道他的阴谋,叫姓秦的事情败露!” 她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本来,先父弃世,我对于帮里的事,已经心灰意懒,但是既然有人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对付我,我就要斗到底!”玉娘子在很长的叙述过程之中,一直是声音轻柔动听,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可是她竭力隐忍的激动,终于爆发,讲到这里,她陡地激动了起来,一拳打在桌上,拳头紧紧地按在桌面之上。 玉娘子的拳头,真正像是玉琢出来一样的细腻柔滑,可是这时,她的拳,有力地按在桌上,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个拳头,可能做出震惊江湖的事来。杨光达吸了一口气,道:“玉姑娘,你的意思是怎么,愿听指教!” 以杨光达的身份而论,这样的话讲出来,已经是极其客气的了,玉娘子立即道:“不敢,我就算到李家庄去,也没有人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五家镖局的镖头,还会联手将我赶走,但是你就不同了,杨总镖头,你可以去揭露他们的阴谋!” 杨光达喃喃地重覆着玉娘子最后的一句话,道:“他们的阴谋!” 他抬起头来,抹了抹汗,道:“玉姑娘,你的意思是,李四还在人间?”玉娘子抿着嘴,点了点头,她的神情虽然坚决,可是也许是在那一刹间,她想起了李四在万龙冈的那一个月,她多少带点茫然的神色。 杨胖子陡地吸了一口气,北霸镖局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头儿,已经有了决定。 果然,立时自杨胖子的口中,闷雷也似,喷出了一个“好”字来,接着道:“我们再到李家庄去走一遭,这就走,但望能赶在他们的前头!” 玉娘子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杨总镖头先走,我会即带着人来接应!”杨光达一面点着头,一面已向各人挥了挥手,走到了门口,一伸手,拉开门来,门才一开,雨水像是迎面泼了过来一样,杨光达只一站,前面的身子已经湿透了,然而他也只是那一站,立时就向外走了出去。杨光达一出门口,北霸镖局的镖头,一起跟了出来,外面雨大得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在没有闪电的时候,只是一片漆黑,人一到了雨中,就像是跌进了一条河水湍急之极的河中一样。 杨光达走出了几步,脚高脚低,连自己的牲口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接着,玉娘子手下的十几个大汉,也冒雨走了出来,替他们牵来了牲口,杨光达和北霸镖局的众镖头,翻身上了马,牲口不安地跳动着,一撤缰,就向前冲了出去。 杨光达回头看时,小店的灯光,已只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点,转眼之间,身子的四周围,全被黑暗包没,什么也看不见,而雨仍然那么大。 雨下得真大,雨打在瓦顶上的声响,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淌,落在阶石上的声响,令铁雄睡不着。 铁雄躺在床上,睁大着眼。本来,他是个遇事想也不想直性子人,可是这时候,他脑中却乱七八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睡的这间房间,李老太太说,原来是她大儿子的,铁雄自然知道李家的老大,在生之日,比起李四来,名头更加响亮。房间的壁上,还挂着一柄剑,那可能是李大生前用的兵刃,不过铁雄拉开看过,剑已经生锈了。不论怎么锋利的好剑,归根结蒂,总是要生锈的,就像是不论怎样的英雄,总归会死一样。 然而,铁雄真是在想着这种深奥的问题么?当然不是,他躺着,可是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立时浮起秦凤姑的倩影来。那样水灵灵的大眼睛,比玉还细白的肌肤,那么细的腰,那种令人什么也不想做的声音,这一切,令得铁雄这小伙子,感到说不出来的烦躁! 雨越下越大,他陡地站了起来,推开门,向外走去,一面脱了上衣,那么大的雨,到大雨下去淋上片刻,或者可是淋走一点杂念,好好地睡一觉了! 他走出房间,在走廊,他就停了下来,望着一扉紧闭的房门。 这条走廊,一共有四间房间,李老太太告诉过他,她四个儿子,曾经有过一起住这里的日子,而现在,四个儿子全不在了! 铁雄这时望着的那间,就是李四的房间,现在,铁雄知道,秦凤姑在里面。 铁雄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他禁不住在想,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有没有做梦?铁雄又问自己,要是自己偷偷走进去,轻轻抚一下她的脸颊,或者将她柔软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吗?其实一点没有什么不对,那只不过是出于自己极度的爱慕之意,要是有一念恶意,就叫雷打死! 雷声隆隆,铁雄仍然站着不动,尽管他心中思潮起伏,但是他还是站着不动。 他自己也不知站了多久,才发出了一下无声的叹息,继续向外走去,雨声仍然噪耳,不过,就在他跨出一步之际,他忽然听到,就在他刚才停留的房门内,突然传出了一阵轻笑声来! 那阵轻笑声,毫无疑问,是秦凤姑发出来的,笑声是那样动听,叫人不得不站定了脚步,希望再听一次。 铁雄一站定,又是一阵笑声,自房间中传了出来,然而,那却不是铁雄想再听一次的笑声,却是一个男人的笑声,千真万确;是男人的笑声! 铁雄整个人都呆住了,像是刚才,那一阵一阵震耳的雷声,全打在他的身上一样! 秦凤姑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 铁雄张大了口,几乎立时要大声叫了起来,他要叫的是一个“不”字,然而,雷声才过,那男人的笑声,和秦凤姑的笑声,混在一起,又传了出来!第一次是听错了,第二次就绝不可能又是听错了! 铁雄只觉得自己的气息粗了起来,在那刹那间,他像是自己最喜爱的一样东西,陡地被人家用最卑劣的手段破坏了一样,他的心中,感到了一阵绞痛! 他无法自己控制自己了,他的身子剧烈地发着抖,双眼瞪着那间房,眼珠像是要突了出来一样,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心中只想到一件事:那是不应该发生的,决不应该发生,像凤姑那样的人,决不会在丈夫死了之后回到家中,而另外又会有男人在她的房间中!决不会的,凤姑就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决不可能有任何来沾污她的! 雨依然很大,但是在铁雄的耳际,却再也听不到雨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声,他不由自主,向前跨出了一步,气息更强。 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但是刚才传出来的声音,却已经像是利刃一样,在铁雄的心头,划上了两道口子,似乎再难愈合了。 他跨出一步,又跨出了一步,终于,手按在门上,陡地发力,用力一推,将门推了开来。 他那样用力地推开了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房间中很黑暗,但是他还是看到凤姑陡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天热,凤姑身上的衣服很少,身上也没有盖被子,她坐了起来,双手掩在胸前,眼瞪得极大,而且,立即发出一下尖叫声来。 铁雄在凤姑的尖叫声之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根本无法再去看清房间中的情形,他只是也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接着,一个转身,便向前奔去,“砰”的一声响,撞在对面的一扉门上,将那扉门疾撞了开来,整个人扑了进去,他在冲进了那间空房间之后,一停也不停,又向前奔着,在将到窗前之际,身子跃起,整个人又撞在窗上,将几扉窗子,撞得粉碎,人也跌了出去。 铁雄跌出了窗子,外面就是院子,瓢泼大雨向他淋了下来,可是那并没有令得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整个人的身子,仿佛是被一团烈火在燃烧着,他不住在喘着气,向前奔着,奔过了几个院子,闯进了马厩,马儿被突然闯入的铁雄,惊得嘶叫起来,铁雄拉过一匹马,也不及去安上马鞍,飞身上马,抓着马鬃,就向外直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自己要走,走得越远越好。 雨是那么大,以致他听不到蹄声,他伏在马背上,马蹄溅起的泥浆,溅在他的身上,又被大雨冲刷干净,他拼命催着马,马儿在一片水雾的大雨之中,一直向前,疾驰了出去,一人一马,似乎是直向世界的尽头奔去。 铁雄在陡地推开了房门之后,立时转身扑了出去,接着就走了,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了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在铁雄扑进了对面的房间之后,在睡房里的凤姑,立时拉过一件衣服披上,来到了门口,她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望着对面房间被撞倒的门,和被撞碎了的窗,从她的神情看来,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铁雄一直策马向前驰着,他策的是一匹健马,但是健马也渐渐慢了下来。 铁雄伏在马上,在马儿渐渐慢下来之际,他忽然哭了起来,他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但这时,他却真正哭了起来,哭得极其伤心。雨巳渐渐小了,但是他脸上的泪水和雨水,还是交溶着,一起在淌下来。 铁雄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委屈,这样伤心过,他不顾一切,离开了大家,他愿意为了保护凤姑而牺牲性命,但是,在凤姑的房中,有一个男人,她几乎没有穿衣服,坐在床上! 天色渐渐由浓黑而变得灰暗,天亮了,雨也渐渐小了下来,铁雄在马上,挺了挺身子,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马儿已经自动停了下来。 渐渐地,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浓灰色,铁雄怔怔地骑在马上,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更亮了,他听到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才震动了一下。 他循声望去,只见七八骑疾驰而来,马蹄溅着路上的泥浆,在细雨中驰来,当前一人,身子像是普通人的两个,伏在马上,正在拼命打鞭。 那熟悉的人影,使得铁雄陡地感到一阵心酸,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铁雄的哭声,蹄声,交杂在一起,一行七八骑,迅速地驰到了近前,带头的正是北霸镖局的总镖头杨光达,后面跟着的,是北霸镖局的镖头。 所有的人,身上全透湿了,没有一丝地方是干的,他们在铁雄身前勒定了马,有的抹着脸上的水,有的连水也顾不得抹,只是怔怔地望着铁雄。 人人都呆住了,他们之中,有不少是看着铁雄长大的,每个人都知道铁雄是一个愣小子,他们可以想象铁雄会做任何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不能想象铁雄会哭! 这时,铁雄的确是在哭,哭得就像是一个小孩一样!他们并不奇怪会在这里遇到铁雄,因为,赶了大半夜路,他们本就知道,离李家庄已经不远了,而铁雄是留在李家庄上的。 杨胖子也有点儿手足无措,看来比突然遇上了髙手突袭更无法应付,他翻身下了马,停了一停,大喝道:“铁雄,哭什么,你这浑小子?” 铁雄抽噎着,道:“王八蛋才哭!” 没有人笑,因为人人看得出,铁雄实在是不想哭的,他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伤心事,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杨胖子沉着声,道:。“究竟什么事,你说!” 铁雄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但是他还是立时叫了出来,嚷道:“她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她……根本连衣服也不穿,躺在床上!” 这几句话,听得人莫名其妙,一个镖头一把摔开脸上抹下来的雨水,大声道:“浑小子,什么人,是谁老婆在房里另外有男人吗?” 铁雄一声怒吼,瞪大了眼,望着那镖头,看他的神气,就像是要和人拼命一样,但是他随即低下了头,叹了一声,道:“我说的是李四嫂。” 杨胖子陡地一怔,忙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又怎知她房里有男人?铁雄,是不是你不规矩?” 铁雄双手握拳,“砰砰”的捶着自己的胸口,叫起撞天屈来,将经过的情形,讲了一遍。杨光达立时问道:“那么,你瞧见那男人没有?” 铁雄瞪大了眼,他没有瞧见那男人,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只是看到凤姑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吃惊的神色而已,铁雄呆了一呆,摇了摇头,杨光达也没有再出声,只是系皱着眉。 一个镖头道:“总镖头,看来玉娘子讲得不错!” 杨胖子苦笑了一下,他宁愿昨晚上所听到的一切,全是玉娘子在胡说八道,但是现在,铁雄是一个决不会说谎的人,他竟应该相信那一方面的话,实在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情了。 另一个镖头道:“这件事,得和这浑小子说说!” 杨胖子再苦笑了一下,道:“这件事,这样曲折,这样复杂,和铁雄说,如何说得明白!” 不管怎样,说自然是非说不可的,所以他伸手,在铁雄的身上,拍了一下,道:“你听着,凤姑不是好人,我们现在,再上李家庄去……” 铁雄立时摇头道:“我不去了,杀我头也不去了!” 杨胖子略想了一想,道:“你不去也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去,你到前面镇上去等我,不可生事!” 铁雄呆呆地点了点头,杨胖子飞身上马,道:“走!” 所有下了马的人,全都又上了马,抖着缰,一起驰了开去,马蹄溅起老高的泥浆,不一会儿,就全驰远了。 铁雄怔了片刻,也策着马,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上了一个土坡,经过了一夜大雨,那土坡上干净得像是刷洗过的一样,浮土全被冲走了,露出了原来埋在浮土之下的石块来,铁雄才一上土坡,就看到土坡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人! 铁雄也没有去看那是什么人,他只是策着马向前走着,可是,当他快接近那个人时,那人突然转过身来,向他笑了一下,叫道:“铁雄!” 铁雄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朗目,笑容可掬,三十上下年纪,一身衣服,上面只有几处雨迹,不过,铁雄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铁雄勒定了马,他也没有心思去问对方是什么人,何以会认得他,只是“嗯”了一声。 那人笑了,又道:“铁兄弟,刚才过去的,是北霸镖局的人?” 铁雄又点了点头,还是只有“嗯”了一声。 那人又道:“你下马来,我有话对你说!” 铁雄听见这句话,才愣了一愣,道:“我又不认识你,有什么话说?” 那人又笑了起来,道:“你快认识好了,如果有人问你,你是被什么人杀死的,你就该说是我!” 铁雄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他真有点弄不清楚那人的这句话应该如何去理解! 铁雄一面想,一面道:“要是你杀了我,我怎么对人说是谁杀我的?” 那人接着道:“要是我杀不了你,杀你的也就根本不是我了,这很有趣,是不是?” 铁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我没有空儿和你说这些绕弯子的话!” 他一面说,一面又抖动缰绳,待策马离去,可是也就在这时,那人的身子,突然扑向前,他的动作好快,一欺到近前,刀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经插进了铁雄的上腹,直插到刀柄。 铁雄陡然一愣,那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以致他在刹那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地低头一看,看到了落在自己小腹之外的刀柄,和看到了顺着刀柄在滴下来的血。 在那一刹间,他仍然不感到痛,他甚至不相信那人真的出手,杀了自己。 那只是极短,极短时间的事,接着,痛楚突如其来,迅速地蔓延开来,铁雄要开口讲话,可是他一张口,自他口中,吐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又浓又腥的鲜血,他依稀还觉得那人正在笑着,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了,他的视线在迅速地模糊,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全变成了鲜红色,而那浓郁的鲜红色,是不过如同电光一闪,接着,便变成一片黑色。 铁雄的身子,自马背上栽了下来…… 那人踏前一步,一脚踏住了铁雄的身子,俯身握住了刀柄,向外用力一拔,一股鲜血,随着刀身的被拔出而涌出来之际,那人抬起头一脚,铁雄的身子,被踢得骨碌碌的滚了几滚,滚进一个沟壑中。 那人的动作极快,迅速地踢动着沟旁的浮土,不一会儿,就将铁雄的身子,完全遮住,看他神态轻松的样子,全然不像是一出手就杀了一个人,他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尘土,伸了一个懒腰,吹着口哨,吹的是山西青楼妓女惯唱的一支小调,然后,拉着马,下了石岗。 铁雄被杀的时候,杨胖子带着众镖头,又巳驰出了里许,就算他回头看,也看不到铁雄被杀的情形了,而这时候,雨早已停了。雨过天青,日头升出来,天一样是那么地热,身上的衣服,立时变成半干不湿,贴在身上,再加上一夜雨中赶路,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和困顿,但是他们仍然咬紧牙关,向前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小路和大路汇合的交岔口上。 路口有几株树,就着那几株树,搭着一个茶棚,一众人驰到茶棚之前,都勒定了马,杨胖子先翻身下了马,其余各镖头,都涌进了茶棚之中,卖茶的老头子,还带卖点心,各镖头都拿起来就吃。 杨胖子却并不走进茶棚去,只是站在路上,路经过一夜的大雨,泥泞不堪,在路上,有许多交错的车辙,有的陷得很深,泥浆在车辙中冒着泡。 杨胖子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向卖茶的老头子道:“是不是刚才有一帮客商,很多镖局中人经过?” 卖茶的老头子抬起头来,道:“正是,好多人,有几个想下来歇歇脚,被一个人催着,说到了李家庄,还怕没茶喝吗?那些人也没下来,唉,眼看上门的生意,都全没了,真……” 老头子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杨胖子陡然一声大喝,道:“快走!” 他一面叫,一面腾地就上了马。他的那匹坐骑,已经是千里挑一,能负重的好马了,可是他上马上得太急了些,两百来斤的身子,陡然压了上去,也压得那马一下急嘶,差点没有跪了下来。 北霸镖局的众镖头,一见总镖头上了马,也连忙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理会卖茶老头的大呼小叫,一起上马,立时向前驰去,泥浆四溅,卖茶老头弄得一身全是泥浆,气得破口大骂。 杨胖子在目!],众键头在后,一起向前急驰,不多久,李家庄的房屋,已然在望了,杨胖子将马赶得更急,转眼之间,巳看到大屋前的空地上,停着多辆马车,几个镖头,正在照料着,看来各人才到了不久。 杨胖子直策马驰到了大屋的门前,身子跃起,“砰”的一声,撞在门上,直撞一扇大门,向内直飞了过去,越过了天井,撞上了厅堂的窗扉,将几扇窗扉,撞得碎裂了开来。 杨胖子这时,也显出了真功夫,只见他硕大身躯,直飞了进来,着地便滚,一下滚过了天井,立时跃起,身已在大厅之中,一声大喝,道:“别动!” 大厅之中,坐满了人,五家镖局的各镖头全在,再加上十几个客商,饶是厅堂宽大,也显得济济一堂,李家的仆人正在替客人斟茶,秦凤姑也在亲自动手,招呼这一帮贵客,林达三端起一碗茶,正要喝下去,杨胖子就冲了进来,林达三愣了一愣,仍然将茶碗向口中送去,杨胖子反手一扯,拉下了一片窗扉,向林达三劈面抛了过去。 杨胖子这一下,来得更是突兀,林达三一个错愕间,木板巳然飞到,锵乡一声,击在茶碗之上,将茶碗击得粉碎,热茶也溅了他一身。 林达三疾跳了起来,喝道?。“杨胖子,你疯了吗?” 这时候,大厅之中,虽然只有林达三一个人说了出来,可是每个人瞪着杨胖子,从他们的神情看来,他们不开口则已,开口讲的一定也是那一句话。 杨胖子并不说话,只是大踏步,来到了秦凤姑的身前,秦凤姑从杨胖子一撞破了门,飞身进来时,就已愣住了。这时,杨胖子直向她走来,胖人虽然和善,但杨胖子这时,脸上也有一重煞气。看秦凤姑情形,像是想微笑迎接,可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她却也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是以只是瞪大了眼,望着杨胖子。 霎间,大厅之中,静得出奇,只有陆续走进来的北霸镖局镖头脚步声。 杨胖子一伸手,虽然没有发招,但是会家眼里,一看便知,那是阻住了秦凤姑的去路,秦凤姑只要一动,他立时可以出手。 秦凤姑看来,那样纤柔弱小,而杨胖子却是如此庞然大物,没有人可以想象,要是大力杨光达,突然一掌扇了过去,秦凤姑中掌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杨胖子一面伸出手,一面巳然喝道:“老唐仔细看看,茶水里有什么花样!” 被杨胖子叫着老唐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这老唐@山西唐门,稍有一点渊源,而山西唐门,擅使一切毒药,天下驰名。 老唐手中也端着茶碗,听得杨胖子那么说,他低头向茶碗中一看,伸手指进去,取出手指来,伸舌在手指上舐了一舐,这时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唐身上,只听得老唐陡地石破天惊,叫出了三个字来,道:“蒙汗药!” 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像是一个火把,投进了干柴堆中一样,大厅中所有的人,都轰地一下,叫了起来,一时之间,乱得什么人说话都听不见,而杨胖子也早巳一伸手,抓住了秦凤姑的手腕。 秦凤姑的手腕被杨胖子紧紧抓着,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林达三大声吼叫道:“他妈的谁也别出声,老唐,你他妈的有没有弄错?” 在秦凤姑的面前,讲惯了粗话的武人,本来谁都自我约束几分,可是这时,事情实在太意外了,林达三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了! 老唐听得林达三那样说,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脸胀得通红,道:“林总镖头,要是有错,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正在乱着,忽然又一个仆人奔了出来,叫道:“不得了,不得了,老太太挂了绳子啦!” 大厅中本就乱得可以,那仆人进来一叫,更是乱得可以,一个镖头冒冒失失,大喝一声道:“哪一个老太太?出去!” 那仆人倒傻了眼,李家大宅中,本来就只有李太太一人,别人不明白,那仆人听得镖头这样喝更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被杨胖子紧紧抓住了手腕的秦凤姑,一直脸色苍白,身子发着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突然尖叫了起来,道:“大家全静一静!” 大厅中的那种混乱法,本来看来,是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之平静下来的。可是秦凤姑那突如其来的一叫,却在霎间,整个大厅之中,静得鸦雀无声。 自然,那是有原因的,一则,秦凤姑那一下叫声,尖锐得像是一支箭一样,刺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之中,使得人人的心头,都为之一震,只怕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这样文弱纤静的小媳妇,会发出这样凄厉惊人的呼叫声来。 二则,秦凤姑是以主人的身份,在这里招待各人的,如今在茶水之中,竟然发现了蒙汗药,这干系自然在秦凤姑的身上。各人之所以静,实在是由于这种叫声,实在无法想象之故,当然都想听一听,最有干系的人,秦凤姑要讲些什么,所以陡然静了下来。 可是,当各人静了下来之后,秦凤姑却并不是向各人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看来不知有多么深邃,望定了杨胖子,道:“杨总镖头,我走不了,也不会走,老太太出了事,我想去看看她!” 她刚才的那一下叫声,听来是如此之凄厉,但这时几句话,却讲得十分轻柔,而且有无限幽怨,令人听了,任是铁石心肠,也不禁心软。 杨胖子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他刚才抓得那么用力,以致这时一松幵了手,在秦凤姑白玉也似的手腕之上,出现了五个极深的手指印。 秦凤姑转过身,向外走去,杨胖子向林达三使了一个眼色,林达三立时道:“大家在这里,别乱走,也别乱碰这里的东西。” 秦风姑在前,杨胖子和林达三两人在后,那仆人满头大汗地跟着,出了大厅。 他们几个人,才一出大厅,只听得身后的大厅之中,又轰然地吵了起来,显然是几十个人,每一个人都在争着说话,是以才会变得一个人的话都听不清,变成了一片嘘然之声。 再向前走去,却静了下来,李家的大宅很深邃,只是几个仆人,慌慌张张,奔了进来。 杨胖子和林达三两人,跟着秦凤姑进来,自然是来监视秦凤姑的,可是看秦凤姑的神情,这时除了神色苍白得可怕以外,却并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反倒紧抿着嘴,现出一股严肃的神情来。 不一会儿,已然进了一间大房,只见几个男女仆人,正呆若木鸡地站着,梁头上,挂着的一圈绳子,还在摇晃不已,老太太已经被抬了下来,直挺挺地在床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早已断了气。 秦凤姑一声不出,来到了床前,望着老太太的尸体,也不流泪,只是默默地站着。整间房间中,静得出奇,只有那几个仆人,偶然发出几下抽嗒声来。 秦凤姑呆了片刻,才伸手拉过了床单,慢慢向老太太身上盖去,当床单快盖上老太太的脸部之际,杨胖子陆地叫道:“慢一慢!” 秦凤姑住了手,杨胖子踏前一步,眯着眼,但是自他眼缝之中,却射出十分精明的光芒来,盯在老太太的颈子上。老太太是挂颈子死的,样子之难看,自然别提了,劲际有一道相当深的绳痕,看来更是骇人,杨胖子一面看,一面往下淌着汗,他一脸的胖肉,忽然抽动了起来,道:“秦凤姑,你太狠心了!” 秦凤姑却还是那种神情,而且她一开口,竟像是眼前的事,全然和她无关一样,她的眼皮略抬了一抬,道:“你看出了什么?” 杨胖子只觉得气往上冲,在那一刹间,他直恨不得扬手掴上秦凤姑几掌,可是他却忍住了没有那么做,只是咬牙切齿,道:“老太太不是挂绳子死的,是被你们勒死的!” 秦凤姑听得杨胖子这样说,陡地抬起头来,杨胖子指着老太太的绳痕,又连声冷笑,道:“你别赖了,你看看这绳痕,老太太死前,还曾挣扎过,是以绳痕有交叠着好几道!” 秦凤姑又低下头去,将老太太的脸盖上,这才缓缓地问道:“你说‘你们’?我自然是一个,还有什么人?” 杨胖子闷哼一声,道:“还有一个,当然是李四!” 第七章 一错终身恨 再生满腔仇 秦凤姑又倏地抬起头来,这一次,和刚才抬起头来,脸上神情一片茫然,大不相同,却是充满了怒意,连理直气壮的杨胖子,也不禁呆了呆,也决没有想到,纤弱文细的秦凤姑,发起怒来,神情竟也如此可怕! 秦凤姑直视着杨胖子,一字一顿,道:“你们将什么事全推在我身上好了,可别拉上已经死了的人!” 这两句话,倒是说得锵然有声,连杨胖子立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在一旁的林达三,立时“哼”了一声道:“茶水里的蒙汗药怎么说?”秦凤姑双手掩住了脸,过了好半晌,才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杨胖子厉声道:“一声不知道就算了吗?告诉你,你的底,我全知道了!”秦凤姑像是完全未曾听到杨胖子的话一样,又低下了头,喃喃自语着道:“好恶毒的阴谋,好周密的布置,好可怕的圈套,不论我怎么闯,也出不了去的!” 她那几句话,讲来声音虽然低,但是杨胖子和林达三,却全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两,也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杨胖子沉着声,道:“好了,别打哑谜了,李四在什么地方?” 秦凤姑后退了一步,望着杨胖子,道:“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杨胖子冷笑一声,道:“玉娘子对我说了很多事,连你冒她的名,犯了这么多案子的事全说了,李四和你,想替你祖父,收买北青帮的人,玉娘子带了十几个有地位的人不肯就范你就定下了这毒计!” 秦凤姑的双眼睁得老大,等到杨胖子一口气讲完,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说:“老四已经死了!” 杨胖子一声冷笑,道:“他要是死了为什么不将遗体运回来,而要运骨灰?” 秦凤姑仍然望着杨胖子,从她的神情看来,她像是全然不想解释这件事,但是她还是道:“他是被烧死的,我找到他的时候,巳是……” 秦凤姑的声音哽咽起来,没有再说下去。 杨胖子又冷笑了几下,道:“好了,要是李四已经死了,那么,昨天晚上,在你房里的男人,又是谁?” 杨胖子的话才出口,秦凤姑巳扬起手一掌掴来。 杨胖子做梦也想不到,秦凤姑会突然出手,这一掌,等到他想避时,如何还避得开,“吧”的一声响,早已掴了个正着,别看秦凤姑的手又小又软,这一掌的力道,却着实的不轻,杨胖子的脸上,睦地起了五道红印。 就算是胖子脾气好,也不禁按耐不住,一声怪叫,反手向秦凤姑抓来。 杨胖子的反应极才挨了一巴掌,立时出手;那一掌,秦凤姑下的手重,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也将他仅存的一点对秦凤姑的怜惜之心打走,这时一出手,倒是他毕生所学的一招精着,五指如钩,抓出之际,隐隐带起一股风声。这一招,叫作“老鹰抓小鸡”,杨胖子使来,又隐又快,连苍蝇在他面前飞过,他若是使出这一招,也一样逃不过去。 可是这时,他一抓向秦凤姑的肩头,疾抓了下去,眼看一定可以将对方抓断,陡然眼前一花,耳听得林达三疾声喝道:“小——” 林达三叫的是“小心”,而且,两个字也是一口气叫出来的,只不过杨胖子却只听到了一个“小”字。 他才听到了一个字,“砰”的一声,胸口又已中了一拳,那一拳,打得两百来斤重的杨胖子,身子晃了一晃,耳际嗡的一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林达三在一旁,看得十分清楚,杨胖子在使出那一招“老鹰抓小鸡”之际,秦凤姑身形一晃,紧接着,双拳已一起向前,撞了出去。 林达三还不是十分知道秦凤姑的来历,但是他却是会家,一看到秦凤姑出手,便知道对方也是行家,这两拳一撞,只怕杨胖子更受不住,是以才大叫了一下。 当他叫出来时,已经慢了一步,杨胖子已经中了拳,而秦凤姑两拳一击中杨胖子,身子陡然向后,弹了出去,一个转身,向窗便扑。 杨胖子还未曾定过神来,林达三一见秦凤姑要走,一声大喝,道:“别走!” 他一面叫,一面身子拔起,也向窗扑了出去,秦凤姑在窗槛上站了一站,反脚踢出,林达三在向前扑来,只当秦凤姑心急逃命,防不了有此一着,秦凤姑脚一飞起,“砰”的一声,正踢在他的下颊之上。 林达三的身子向后一仰,若不是他身形矫健,立时翻了一个筋斗,几乎直挺挺跌了下来,等他站定时,只见秦凤姑巳然迅速地攀上了髙墙,上了屋顶,身法极快,转眼之间,便已看不见踪影了! 杨胖子这时,也定过神来,和林达三两人,相视苦笑,他们两人,也算是北五省极有名的人物,现任的总镖头,可是非但眼睁睁地被人逃走,而且还各自吃了亏,这正是从那里说起! 他们两个站着发呆,只见有一个镖头,奔了进来,大声叫道:“杨总镖头,我们究竟怎么办?客商等得不耐烦了,吵着要赶路!” 林达三和杨胖子俩互望了一眼,林达三道:“就来了!”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在房间中几个仆人,看样子都是在李家十几二十年的了,一起哭丧着脸,一个老仆道:“杨总镖头,这事情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去报官?”杨胖子想了一想,就事论事,人命关天,若怀疑老太太不是自己上吊死的,自然该去报官。可是杨胖子转念一起,李家一世英雄,英名在外,普天下钦仰,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到这一地步,事情若是报了官,必然传开去,李老英雄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想到这里,杨胖子不禁长叹了一声,道:“我看还是别惊动官府了!”那老仆口唇掀动着,但是又没有发出声来,杨胖子知道他的心意,道:“你放心,以李家的威望,官府还不致于来麻烦你们!” 那老仆双眼流下泪来,道:“杨总镖头,我不是为这个难过,老太太要是……” 杨胖子伸手在老仆的肩头上拍了拍,道:“你更不必担心,我总得尽力就是,要是老太太的死,真是被人所害,定然为她报仇雪恨!” 那老仆一阵抽嗒,双膝一曲,几乎就要跪了下去,杨胖子忙将他扶住,也不禁大是唏嘘,一径向大厅走去,一进大厅,便听得那年轻的客商,扯直了嗓子在嚷嚷,道:“林总镖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带着我们来到了贼窝子里,怎么还不让我们走?” 林达三脸涨得通红,答不上来,杨胖子平时也不是那么坏脾气的人,可是这时,一听得那客商这样讲法,陡然气往上冲,大喝一声,一掌击在一张茶几之上。 他号称“大力杨光达”,这一掌,真不含糊。只听得“吧”的一声过处,那张茶几,竟自稀里哗啦,散裂了一地,杨胖子接着吼道:“谁再将这里叫贼窝,我可要对他不客气了!” 那年轻客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他的情形,心中着实不舒服,但是却一点声也不敢出。 其余各人,也不知道杨胖子为什么忽然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之间,全静了下来,杨胖子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远而近,疾传了过来,转眼之间,已听得一阵吃喝声,马蹄声停止,人影闪动,十余人,一起大踏步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锕娜动人,面如白玉,发如乌丝,唇不点而朱,眼波流动,有勾魂摄魄之神,不是别人正是玉娘子! 玉娘子会来,在杨胖子和北霸镖局众镖头而言,一点也不觉得出奇,但是其余人却十分讶异,玉娘子他们不止见过一次,这时见了她,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她又会闹些什么花样,喜的是这样的美人儿,见多一次,也觉得心泰神怡。 玉娘子一进来,叫了杨胖子一声,杨胖子立时朗声道:“各位,我及时赶到,列位幸而未中奸计,全是靠这位张姑娘的指点!” 厅堂之中,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杨胖子又道:“这位张姑娘,就是山东万龙冈的玉娘子!” 杨胖子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又全都静了下来,众客商更是骇然互望。 杨胖子冷冷地道:“各位要是想听其中的原委,不妨暂留片刻……”他讲到这里,向刚才嚷嚷的那年轻客商,瞪了一眼,道,“要是不耐烦的,只管先走!” 那年轻客商涨红了脸,不敢出声,众镖局中人,早已连声催促,要杨胖子说出来。 要知道,玉娘子又号称毒观音,提起她的名头来,谁不打冷战?尤其是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人,因为这几年来,玉娘子所犯的案子,实在太多,下手又狠,当真是畏之如同蛇蝎一般。 如今,俏生生的大美人就在眼前,又明知她是玉娘子,却偏偏又是她揭发了阴谋,这正是江湖上的一大奇事,谁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委? 玉娘子却淡然一笑,说道:“只要大伙儿没事就好了,多提什么,各位请上路吧!” 玉娘子叫各人离去,不但镖局中人不肯听,连那些客商,也一起大摇其头,表示不肯离去。 杨胖子道:“反正讲起来,也不要太久,但有地方坐的,只管坐下,小霸子,去烧一桶茶来,看看有什么干点,拿来充饥!” 胖子胃口大,折腾了一日夜,倦还可顶,饿却难忍了! 被杨胖子叫作“小霸子”的,是一个镖头,立时向后面走了过去,和李家的仆人叽咕几句,他自己却在大厅门口,再也不肯走出去,杨胖子快讲玉娘子的事了,谁还肯向外走去? 杨胖子清了清喉咙,将如何和玉娘子相遇,如何知道了玉娘子的来历出身,如何在倾盆大雨之中,听玉娘子说及李四认识的经过,以及种种可怕的阴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杨胖子一面指手画脚,一面说着,厅堂之中,一百畲人,个个屏气静息,鸦雀无声,而人人的心头,却是评抨乱跳,这许多人中,尽多久历江湖的汉子,可是他们也决计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曲折! 当杨胖子讲到后来,他如何兼程赶来,刚好及时赶到,阻止了众人喝有蒙汗药的茶水之际,人人更是心头骇然,口干舌燥。 这时,早已有人提着大桶的茶水进来,也有人捧着大叠的碗,日头高悬,虽然晒不进厅堂来,但是天气,巳热得出奇。再加上心情紧张,一碗在手,人人都在桶中,捧水痛饮,杨胖子讲了这许久,更是口渴,一口气尽了三碗,抹着口角,道:“照玉姑娘说,可能这一切,全是李四和秦凤姑策划的勾当,但是秦凤姑却一口咬定,李四早已死,玉姑娘,究竟怎样?” 杨胖子的叙述,虽然曲折动人,人人用心听着,但在杨胖子讲话的时候,仍然有不少人,不时偷偷向玉娘子瞟上一眼,那是因为玉娘子长得实在太动人了! 这时,玉娘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杨胖子叹了一声,心中在盘算着,秦凤姑走了,她一时之间,难回江南,必然到北青帮去寻求庇护,这样看来,事情是越闹越大了!照玉娘子所说,北青帮中的人,巳全受了秦老爷子的收买,那么,自己要为这件事出头不知要多费少手脚! 杨胖子在想着,只听得有人大声道:“各位,茶水又来了,还要不要?”杨胖子心事重重,听到了呼叫声,抬头看去,只见玉娘子的两个手下,又提着两桶茶水,走了进来,自己吩咐他去取茶水的那个小霸子,却站在柱前,怔怔地望着玉娘子,差点连涎沬都流了下来。 杨胖子心中有气,高声喝道:“小霸子——” 他才喝了一声,忽然之间,玉娘子咯咯地娇笑了起来,笑声极其动听,可是听来,笑声却像是从远处传来一样! 杨胖子陡然一怔,向玉娘子望去,只见玉娘子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他正望着自己,杨胖子道:“玉姑娘,这件事,还未曾全部了结,你看……”玉娘子又是“咯咯”一声娇笑,道:“虽然还未曾全了结,但也差不多了!” 杨胖子听得玉娘子那样说,又是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玉娘子那样说,是什么意思,而他在那时,只觉得思绪麻木不灵,人感到十分疲倦,一面想着玉娘子的话,还想不出头绪来之际,一面巳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只听得玉娘子又柔声道:“杨总镖头,这几天来,你真是疲倦得可以了!”杨胖子点了点头,更感到倦意涌了上来,忍不住又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玉娘子身形纲娜,直来到杨胖子的身前,前后不过几句话工夫,杨胖子只觉得眼皮比铅还重,几乎连眼也睁不开来了,他看到玉娘子来到自己的身前,又打了一个呵欠,不好意思地道:“真是不行了,十多年前,我曾连赶五天五夜的路,也未曾觉得眼困,现在……不但人老了,也胖子很多……” 他一面讲着,一面又连连打了几个呵欠! 玉娘子笑貌如花,说道:“杨总镙头,不单是你一人,你瞧,大家全倦得睡着了!” 杨胖子呆了一呆,笑了起来道:“玉娘子……这是什么话,红天白日,就算疲倦,也不能全睡着了!” 玉娘子一直站在杨胖子的身前,杨胖子倦意涌了上来,连头也懒得转动,大堂上别人的情形,他也看不清楚。这时,只见玉娘子的身形一闪,娇声道:“杨总镖头,你要是不信,自己看看!” 玉娘子一闪开身,杨光达自然看到了大厅中的情形,他的眼皮虽然越来越重,可是在那一刹间,他也不禁尽力睁大眼厅堂中的情形,简直看得他呆了,他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梦乡之中! 只见厅堂中,有十余个人,挺着身子站着,可是那十几个人,却全是玉娘子手下的彪形大汉。除了那十几个大汉之外,其余的人,不论是各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还是客商,几乎全睡了,有的就歪倒在椅子上,有的伏在地上,有的压在旁人的身上。 杨胖子望过去,恰好和林达三打了个照面,只见林达三眼珠转动着,眼皮也阁了上来,也睡着了。 一看到了这情形,杨胖子就像是胸口,突然被人刺了一刀一样,身子一挺,居然给他站了起来,开口发出一下大叫声。 他才一站起来,玉娘子青葱也似的手臂,就在他的肩头上,轻轻一推,娇笑着,道:“杨总镖头,你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那一推,实在是一点力量也没有的,杨胖子若是在平时,站在那里,犹如半截铁塔一样,谁能推得他动?可是这时,在玉娘子的“咯咯”娇笑声中,他居然被玉娘子推得坐跌在椅子之上。 他坐下去的力道,倒十分大,坐得那张椅子,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他在坐跌下去之后,已再也没有力道站起来了,他勉力睁着眼,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在迅速的模糊之中,他依稀看到,玉娘子带来的那些汉子,突然散了开来,一个人,自外面走了进来。 杨胖子的双眼,只剩下了一道缝,而这一道缝,还是他用尽了生平之力,才能保持着的,所以,他实在无法看清那进来的人,是什么模样的了! 他只看到,那进来的人,直走向玉娘子,而玉娘子也立时迎了上去。 接着,杨胖子的耳际,便响起了一阵阵的笑声。这时,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合上了,笑声也完全听不见,杨胖子也“睡”着了。 杨胖子在“睡”着之前,并没有机会将所有的事,好好地想一想,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疲倦得连想上一想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被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从昏迷中弄醒过来,他感到窒息,他想好好地吸一口气,可是,当他张开口来时,松而湿的泥土,涌进了他的口中。 不但有泥土的腥气,而且,还有血的腥气,他双手向上用力地爬着,身子扭动着。 剧痛像是烙铁一样,炙着他的小腹上的伤口,他拼命挣扎着,过度的剧痛,反倒使他变得麻木,他并不记得什么,也不能肯定自己那样挣扎有什么用,但是有一点,却是他的本能,他需要吸进一口气! 他双手向上扒着,劲向上伸,终于,他看到了一片亮光,他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泥土的细粒,全随着他贪婪的吸气,而吸了进来,他又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那一阵呛咳,牵动了伤口,发出了阵阵剧痛,那实在使他无法挺受下去,他头向后仰,希望看清眼前的情形,但是他却看不到什么,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血红,血好像是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将他埋没在内,他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声响,便又昏死了过去。 这时,正是白天,而地点,是在一个小土坡的道旁,自松软的浮土中挣扎出半个头来的人,满脸全是土,他的双手,一半是土,一半是血,虽然太阳髙照,但是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实在够骇人了。 看到这种情景的,只有一个人。 四周围十分静,又热又静,远处传来的蝉鸣,若断若续,只有一个人,恰好站在这个土坡上,而且就在路边,这个人,身形纤细,一头乌发披着,站着一动也不动,脸色比她身上的白绸衣服还要白,正是自李家大宅,击倒了两个总镖头,逃出来的秦凤姑。 秦凤姑来到了这个小山坡上之后,就呆呆地站着,她不知道自己已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再会站多久,直到她看到了前面的路沟子上,泥土忽然在动着。 秦凤姑并不以为是自己眼花,她以为那是大雨之后,田鼠在弄松洞穴上泥土。 接着,她却看到了一只满是泥和着血的手,从土中伸出来,痉挛着,挣扎着。大日头下,秦凤姑也陡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轻微地发起抖来。接着,她又看到了另一只同样的手,从土中伸了出来,手指伸屈着,像是在向她招手。 秦凤姑张大了口,但是她并没有叫出声来,因为泥土拱起,她又看到了一个人的头,自泥土中拱了出来,那人只拱出了大半个头,一阵呛咳,又不动了! 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秦凤姑只觉得手脚冰冷,她先是踏前了一步,接着,立时又后退了两步。 她自己的事情,已经不知如何了局,她实在没有能力再去管别人的事了。可是,当她后退了两步之后,泥块从那个人的脸上,逐渐落下,秦凤姑已经看清,从土中拱出头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北霸镖局那个对她死心塌地的镖头铁雄! 这一次,秦凤姑叫出了声音来,她急急向前走去,也顾不得她自己一生,如何喜欢干净,蹲下身,双手用力扒着,将铁雄的头,全扒了出来,接着,又去扒盖在铁雄身上的泥土,一刻不停地扒着。 当秦凤姑将铁雄身上的泥土扒开之际,有一半土,是和着鲜血的,那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端,秦凤姑要尽力忍着,才不致呕出来。 她终于扒开了泥土,也看到了铁雄的伤口,她伸手放在铁雄的鼻端,几乎巳没有气呼出来,可是铁雄的心口,还有着轻微的跳动。 她将铁雄拖出来,扶起他的身子,拂去他脸上的碎泥,铁雄看来,已经完全像一个死人。但是秦凤姑却知道他没有死,而且,她知道,像铁雄那样,粗壮如牛的小伙子,不但不会死,还可以活回来,还可以活很久! 她拉下了几把草,垫在铁雄身下,又盖了些草在铁雄的身上,然后,走下了土坡,不多久,她就赶了一辆驴车回来,将铁雄搬上了车。 这辆驴车,当然不是她带着丈夫的灵灰,进霸县的那一辆,看样子是当地乡下人的。而在日头正中时,驴车就进了灵邱县城。 灵邱县城里有一所医院,办医院的人,是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医院里的女人,全穿着长得拖地的白衣服,和戴着片儿面一样的白帽子。 这所医院,当天中午,接受了一个奇怪的病人,那几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一面摇着头,一面叽哩咕噜地讨论着。 他们还是继续不断地诊治这个奇怪的病人,这些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可能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将病人送来的,那纤弱美丽的女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一直到天黑,病人才有了微弱的呼吸,秦凤姑仍然坐在医院的走廊中。 一个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从急救室走出来,全身像是被水洗过一样,都是汗,他一出来,就用毛茸茸的手,握住了秦凤姑的手,用力摇着,大声说着话。 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一旁,道:“寇克大夫说,你是对的,他活着,没有死!” 秦凤姑的声音很低,但是她的声音,仍然很坚定,她道:“我知道他是活的,知道他的伤会好,他还会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洋人侧着头,他连手臂上的金毛上,也全是汗珠,他可能听不懂秦凤姑在讲什么,但是他一定知道秦凤姑在讲什么,不然,他脸上不会有这样欣赏的神情。 秦凤没有再说什么,她的事,杀了洋人的头,洋人也不会明白,不但洋人不明白,谁又能明白? 天渐渐凉了。 风更劲,一阵风过,漫天都是细细的尘土,街上全是落叶,小孩子在街上追逐着落叶,嘻嘻哈哈地笑着,可是却突然停止了。 那傻瓜又在土墙前站着,瞪大眼望着他们。 小孩子并不怕傻瓜,因为他们认识这个傻瓜,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开始,傻瓜只能拄着木棍,慢慢移动,后来,这个傻瓜可以不要木棍,扶着墙走了,再后来,他连墙也不必扶了。 有一样不变的是,这傻瓜从未开口,那么多孩子,没有人听到他讲过话。 和这个傻瓜在一起的,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媳妇,大一点的孩子,管那小媳妇叫傻瓜的婆。 那小媳妇和傻瓜一样,没有人听她开过口。两个多月前,他们在县里最僻的地方赁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傻瓜病得很重,每天都有大夫上门,全是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渐渐地,傻瓜的病像是好了,一直到现在,他已经可以走动了! 孩子们在傻瓜面前跳着,叫着,傻瓜只是直勾勾瞪着眼,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站了不久,傻瓜就走了回去。 屋子很小,进门一间房间,只有两张竹椅,傻瓜就在竹椅上坐了下来。傻瓜当然不是傻瓜,他以前,可能有点愣头愣脑,但是决不傻,不过现在看来,他真的像是一个傻瓜,他已经快有三个月未曾开口说过话了,以致他有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口唇颤动着,竟不知道该如发出声音来才好。 这个被街上的孩子当作傻瓜的人,就是在土里爬出来,终于养好伤的铁雄。 他的确已经有点忘记该如何说话了,就像这时候一样,当他在竹椅上坐下来之后,秦凤姑就坐在他的对面,他望着秦凤姑,口唇掀动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秦凤姑望着他,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想起当日,在大毒日头下,将铁雄从泥里扒出来的情形,那时,铁雄简直是个死人,她真担心,没将他送到医院,他就会开始发臭! 她的信念,终于使铁雄又活了转来。然而秦凤姑不明白的是,铁雄为什么一直不开口呢? 他非但不开口来多谢她相救之恩,而且,为什么他的双眼之中,一直带有拒绝的神色呢? 秦凤姑记得很清楚,铁雄在伤势渐渐有好转的时候,眼中的神色,简直是仇恨,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眼中的仇恨,也逐渐消失,但是铁雄始终不是以前的铁雄,那种冷漠,在以前铁雄的身上,是找不到的,秦凤姑甚至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她看到铁雄口唇掀动,想说话而又发不出声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好久前就想问,可是却一直也没有开口,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是压在她心头的重担,实在太重了,重到了使她任何话都不想说的地步。 这时,她直视着铁雄,铁雄像是在躲避她的目光,低下头去,秦凤姑第一次开口,声音很细,细得几乎听不见,她道:“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她的声音虽然细,但是铁雄显然是听到了的,铁雄不但听到,而且他的反应,是如此之强烈,他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像是要从椅上跳起来。 铁雄仍然偏着头,但是他终于也开了口,他的声音,听来是如此生涩,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讲出来的,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秦凤姑待了一待,忽然之间,她感到极度的疲倦,这两个多月来,为了铁雄,她做了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做过的事,现在,仿彿所有的疲倦,一起涌了上来,她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但是她知道,她必需支持下去,为了她自己,她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做! 她并没有回答铁雄这个问题,只是慢慢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伤好了,我也该走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她真正感到疲倦,所以要双手扶着竹椅的柄,才能站直身子,她才一站起,铁雄便突然道:“别走,有一件事,我……我要是不弄明白了,死都不闭眼睛!” 秦凤姑望着他,道:“你可是不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那我实在没有法子替你查了,我自己,有许多许多事要做,太多了!” 铁雄瞪大眼,摇着头,道:“不是,我想知道,那天,大雷雨晚上,在你房里的男人是谁?” 刹那之间,秦凤姑脸上的那种讶异的神情,真是难以形容,而在看到了秦凤姑的那种神情之后,铁雄也像是在胸口被戳了一刀一样,不过他还是倔强地道:“我没有听错,我清清楚楚听到的!” 秦凤姑紧蹙着又眉,看她的情形,像是在想,铁雄所说的是哪一个大雷雨的夜晚。 过了好久,秦凤姑才缓缓地道:“你说的是你在李家大宅,最后的那一晚,下大雨的时候?” 铁雄点了点头,秦凤姑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那天晚上,你见到了什么人?” 铁雄道:“我不是见到什么,只听到……”他渐渐有点儿激动起来,道,“我听到,在你房间里,有男人的笑声,和你的笑声,传出来!” 铁雄讲到这里,额上的青筋,已一根根现了出来,他大伤初愈,人很瘦,青筋一现,看来有点可怕。然而秦凤姑看来,却极其平静,她缓缓地道:“我不敢说你听错了,不过这一晚,我根本没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老太太有点不舒服,我在陪老太太!” 铁雄陡然一怔,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再站了起来,张大了口,道:秦凤姑苦笑着,道:“古怪的事情太多了,你信不信也没有关系,我可真要走了!” 铁雄双手紧握着拳,哑着声,道:“你……我早就该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我早就该知道!” 秦凤姑望着铁雄,神情很像是在可怜他,道:“你别太相信人了,我只不过说了一句,或许我是在说谎呢?你千万别太相信人家的话!” 铁雄苦笑着,秦凤姑已转身向外走去,她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来,说道:“我也有件事不明白,就算是我房间里有男人的笑声传出来,你为什么要恨成那样子,连我将你从土堆中扒出来,日夜不停地伺候你,你却一直到今天,才肯和我说话?” 铁雄的脸陡然红了起来,双手在身上擦着,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秦凤姑叹了一声,说道:“我倒知道的!” 她讲了那句话之后,略顿了一顿,才又用轻柔的声音道:“谢谢你,铁大哥,真的,谢谢你!” 铁雄又抬起头来,秦凤姑望着他,铁雄突然走了过来,张开双臂,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将秦凤姑紧紧地抱在怀中,可是一来到秦凤姑的身前,双臂又垂了下来,喃喃地道:“杨总镖头,一定弄错了,你不是这样的人!” 秦凤姑陡然一怔,道:“你遇见过杨总镖头?” 铁雄道;“是,当时,我不知为了什么,一听到你房里有男人的笑声,拉着一匹马就跑,到天亮,才遇到了杨总镖头他们,杨总镖头告诉我,你,你……”他凝望着秦凤姑,犹豫着,未曾再说下去。 秦凤姑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她道??“杨总镖头对你讲了些什么,你一定要源源本本告诉我!” 铁雄的神情有点异样,秦凤姑直视着他,呼吸有点急促,可是却并不惶急,铁雄也凝视着秦凤姑,他只觉得秦凤姑的双眼,越来越深邃,在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之中,似乎有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令得人不能不照她说的话去做。 铁雄叹了一声,缓缓地道:“那天,我遇到杨总镖头的时候,雨已经止了,杨总镖头正带着人,冒雨走了一夜的路,他告诉我……” 铁雄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他仍然望着秦凤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摇头。是为了怪自己愚蠢,当时根本不该相信杨胖子的话呢,还是他的脑中,实在装不下那么多错综复杂,曲折离奇的事? 铁雄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将杨胖子在那天早上,匆匆对他讲的话,一起讲了出来。 秦凤姑本来是准备离去,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在铁雄开始说的时候,她又缓缓走了回来,她坐得很挺,明澈的双眼,也一直望着铁雄。 铁雄讲完之后,神态仍是十分疑惑,也带着几分傻气,问道:“杨总镖头所讲的,可是真的吗?” 秦凤姑也不说什么,只是苦笑涩地一笑,道:“你自己可以下判断!”铁雄也苦笑了起来,道:“我不知道,可是当时,因为我只听到了你的房中,有男人的笑声之后才出来的,所以我相信了!” 秦凤姑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她道:“你是应该相信的,连杨总镖头那样的老江湖都相信了,你怎么能不相信,可是……可是……” 秦凤姑讲到这里,紧皱着双眉,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真厉害,安排得真周密,她一定有人帮着她,可是,那是谁呢?” 秦凤姑虽然是在喃喃自语,铁雄却可以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只不过铁雄的脑筋一直很简单,他无法明白秦凤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秦凤姑又待了片刻,才又道:“你和杨总镖头分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被人刺伤了,埋在土里?” 一想起那天接二连三下来所发生的事,铁雄的双手,不禁紧紧地握着拳,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来,双眼睁得老大,眼珠几乎要跳了出来。 铁雄用力挥着拳,道:“杨总镖头约了我在镇上见他,我才想走,就有一个人骑了马来,这个人,好漂亮!”秦凤姑听了心里一震,但是没有开口,铁雄伸手抓了抓头,道,“他跟我说了些我不明白的话,说什么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不过如果我死了,我也就不能告诉任何人是他杀死了我的了,他还说这很有趣,奶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有趣!” 铁雄越说越是激愤,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等到话说出了口,他才胀红了脸,几乎不敢向秦凤姑望去,过好半晌,未听得秦凤姑有什么反应,才抬起眼皮来,向秦凤姑望了过去。 一望之下,他不禁陡地吃了一惊。秦凤姑像是根本未曾在听他说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虽然她的身子,仍然坐得很挺直,但是她的的确是在发抖,那情形就像是暴风雨之中,孤零零的一株白杨一样,尽管挺直的枝干,在力抗着暴风雨,不想屈服,可是,仍然不免剧烈地摇摆。 铁雄吃了一惊,愣了一愣,失声道:“你怎么啦?” 被铁雄大声一喝,秦凤姑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 她仍然在发着抖,然而一开口,声音居然很平静,她问道:“你说的那个很漂亮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铁雄立时说道:“那男人真漂亮,一身衣服,干净得一点泥浆都没有,讲起话来,笑嘻嘻的,方脸,高鼻,一对眼睛,活得像会说话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帅的男人。” 铁雄一面说着,一面在回想当日和他说话的那人的样貌,一时没有留意秦凤姑的神情,等到说完,才向秦凤姑望去,只见秦凤姑的样子,已经不对了,不但脸色苍白,而且口唇也成了灰白色,她眼向上翻,双手在空中抓着,像是想抓到些什么,然而在她面前,却什么也没有,她的身子在向旁侧去。 等到铁雄看到了这种情形时,只听得“咕咚”一声响,秦凤姑已然连人带椅栽倒在地! 铁雄吓得呆了,站着,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才好,只是望着秦凤姑,秦凤姑倒跌在地上,显然已经昏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铁雄才大叫了一声,向前奔了过去,扶起秦凤姑来,叫道:“凤姑!凤姑!” 他想这样叫秦凤姑,不知道已经想了几千百次,这时是自然而然叫了出来的,只可惜他虽然叫着,秦凤姑却一点也听不到,铁雄略待了一待,拦腰抱起秦凤姑来,走进了左首的那间房间之中。 铁雄在这间屋子之中,虽然住了两个月,可是却未曾进过秦凤姑的那间房,这时,抱着秦凤姑进来,一看之下,不禁又是一愣。 那间房间中,除了地上有一张席之外,连张炕都没有,简直是一间空房,难怪秦凤姑可以说走就走! 铁雄蹲下身子,放下了秦凤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先解开了秦凤姑的领子,转身待出去取凉水,他才一转身,便已听到秦凤姑发出了呻吟声,他忙又转回身来。 铁雄忙又转回身去,道:“你……怎么啦?” 秦凤姑已勉力坐了起来,手撑着头,半晌,她才抬起头来,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她喃喃地道:“天教我将你从泥堆里扒了出来,不然我只怕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丨”铁雄望着她,也不知道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秦凤姑苦笑了一下,在她的额上,好像忽然平添了几道皱纹,她慢慢站了起来。 铁雄也有点知道,秦凤姑之所以会昏过去,一定是和害他那个人有关,可是为什么呢?他问道:“那个冷不防刺我的是什么人,你可是认识他?” 秦凤姑的口唇发着抖,却好半晌没有声音。 铁雄仍是怔怔望着她,又过了好一会儿,秦凤姑才道:“是,认识他!认识他好深,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根本不认识他!” 这几句话,又将铁雄听得如堕在五里雾中,不知道秦凤姑在说些什么。 秦凤姑突然昂起头来,在她的脸上,重又现出了那股令人折服的神色,她一字一顿地道:“铁大哥,这个人,姓李,行四。” 这几个字,极其简单,天下叫李四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一听在铁雄的耳中,却犹如焦雷轰顶一样,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只觉得耳际嗡嚷直晌。 过了好半晌,铁雄才从极度的惊讶之中,开了口,仍然不免结结巴巴,他道:“李……李四不是……死了吗?你……一直抱着……他……的灵灰!” 秦凤姑的神态变得更平静,说道:“他若是能和你讲话,若是能将你刺中,再埋你在土中,那当然是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铁雄只觉得心里越来越胡涂,怔怔地站着,不住地道:“那怎么会呢?那怎么会呢?我说得不好,或者是记性不好,那人不会是李四爷!他为什么要杀我?” 秦凤姑叹了一声,那一下幽幽的叹息声,其间包含了无穷的哀伤,令得正在不断自言自语的铁雄,也立时住了口,秦凤姑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铁雄连连点着头,他就是不明白,李四在江湖上出了名的英雄豪杰,是铁雄一直所钦仰的人物,为什么要杀他呢?这是他无论如何想不通的事。 秦凤姑道:“在你走了之后,李家宅子中,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你或许不知道。” 铁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全不知道。” 秦凤姑道:“那天晚上,大雨,老太太不舒服,我一直在陪着她,天亮不久,外面一阵吵闹声,长工来敲门,说是五家联保,和许多客商来了,我就出去,吩咐准备茶水,款待客人,和客人说不了几句,杨总镖头就带着人,冲了进来,而茶水中,有蒙汗药!” 铁雄失声道:“真的有蒙汗药?” 秦凤姑点了点头,道:“真的,不过铁大哥,讲给旁人听,或者不相信,你应该相信,不是我放的。” 铁雄几乎连考虑也不考虑,道:“是,我相信!” 秦凤姑又叹了一声,将接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铁雄越听,双眼睁得越大。 秦凤姑道:“后来,你一直躺着,李家大宅中,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自然更不知道了!” 铁雄的呼吸有点急促,道:“凤姑,你快说!” 秦凤姑道:“我是在事后,你虽然还在医院里一动也不能动,但是洋大夫说你一定可以活回来之后,才探听到的,当天,李家大宅就起了火!” 铁雄失声道:“起了火?” 秦凤姑点头道:“是,好大的火,十几里地外,都能见到浓烟,火太大了,根本没法子救,等到第二天火才熄了,有人进火场看过,足足烧死了一百多人,尸体都被烧成了炭,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铁大哥你也在李家住过,总共才多少人?” 铁雄的声音在发抖,他并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种剧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他道:“最多……也不过三五十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秦凤姑发出了一下近乎呻吟的声音,道:“自那场大火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五家镖局和北霸镖局的人,一个也没有。” 铁雄直跳了起来,喉间“咯咯”作声,他实在想大叫,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秦凤姑的声音越来越低道:“他们全被烧死了,铁大哥,他们全被烧死了!” 铁雄在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只是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来,叫道:“火起时,他们为什么不逃?” 秦凤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自然是他们全被做了手脚,吃下了连唐门出来的人,也辨认不出味道的蒙汗药,火起时,他们根本全是不能动!”铁雄摇着头,一直摇头,过了好久,才道:“为什么有人要烧死他们?” 他在讲到“他们”两字时,声音哑得可怕,那些总镖头、镖头,趟子手,全都等于他的亲人,是他的兄弟、师长,尽管他有时可能和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打得面红耳赤,但这时,他却感到像是挖心镂肺一样地痛苦! 第八章 蛰伏逃虎伥 雪夜闯龙潭 秦凤姑忽然抓住了铁雄发抖的手,道:“那十二个富商没有死。” 铁雄陡然抬起头来,望定了秦凤姑,秦凤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也益发衬着她那对眼睛,既黑且深,她的声音,在铁雄听来,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那是因为秦凤姑所讲的话,全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之故。 秦凤姑缓缓地道:“这十二个客商,全是山西大同的巨富,他们被人带离了李家大宅,不知带往何处,但是他们的家人,到现在为止,每一家已付出了四十万大洋,人还是没有放回来,还要继续付下去!” 铁雄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手冰也似的,口唇好像也有点不听使唤,他喃喃自语道:“这……些事,究竟是谁干的?” 秦凤姑的情形,看来和铁雄也差不多,她道:“毒观音玉娘子,还有……”秦凤姑在说出玉娘子的名字之后,顿了一顿,口唇抖得更厉害,好一会儿,道:“还有李四,他们是合谋!” 秦凤姑讲到这里,手剧烈地发起抖来,铁雄不由自主,向着秦凤姑发抖的手,伸出他的手来,铁雄重伤初愈,手指节骨突得很出,手背上全是青筋,粗犷的手,看来很是丑陋,和秦凤姑柔软滑腴的手,简直不能相比,当他的手,快要碰到秦凤姑的手时,陡然一震,立时缩了回来,又立时涨红了脸,像是想解释什么,可是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凤姑幽幽的叹了一声,道:“铁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他要是有你一分的心,我也不致于这样了!” 铁雄神情陡地变得激动,道:“那不是人!对你起坏心的,那不是人!”秦凤姑低下头去,长睫毛在跳动着,半晌才道:“你不也两个多月,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吗?” 铁雄的脸胀得更红,结结巴巴地道:“那是……那是……因为……因为……”他一向口拙,这时,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秦凤姑凄然笑了一下,道:“别提过去的事了!” 铁雄慢慢地镇定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明白,你是秦老爷子的女儿,你和李四,是正式结了婚的,总有长辈作主,何以会……” 秦凤姑抬起头来,泪水在她眼眶之间打着滚,就像是夏日清晨,露珠在荷叶之上滚动一样,看来那么晶莹,那么动人,她眨着眼睛,泪水随着她睫毛的眨动,而慢慢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缓缓地道:“是的,我和李四的婚呈,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件大事,不知有多少贺客来,流水一样的车,潮涌一样的人,每个人都说着吉利话,每一个都在羡慕我们,那真是我永不会忘记的情景。” 铁雄怔怔地望着她,听她说着。当秦凤姑说着当日的情景之际,铁雄仿彿自己也置身其中,也在分享着秦凤姑当时所感觉得到的幸福和甜蜜。 秦凤姑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甜蜜,虽然她仍然带着泪,但是真的笑得很甜蜜,她当然是想起了那一段甜腻的时光,才会泛出这样笑容来的。 她的笑容随即凝止了,她双肩之间起了结,接着道:“不过,这种日子,只过了短短的半年……” 铁雄立时急急道:“我不明白……” 秦凤姑苦笑了一下,道:“事情是突如其来的,那天,爹有一个老朋友,从河北来,谈起了北青帮的事,爹是从北青帮出来的,自然关心帮中的情形,讲起张老爷的女儿,带着人,亦落草为寇,都不胜难过,他就自告奋勇,说是要到山东去走一遭,劝那位姑娘,改邪归正,以保持张老爷子的名声。张老爷子和我爹是好朋友,他的话,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秦凤姑的话中,提起了两次“他”。她没有说明“他”是什么人,铁雄虽然有点儿愣头愣脑,但是他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那是李四。 秦凤姑叹了一声,道:“他走了!” 她只讲了三个字,又静了下来,现在极其哀切的神色。 铁雄看到了秦凤姑的神情,有点怯怯地问道:“他去了山东找玉娘子?”秦凤姑点头道:“或许那时,我和他一起去,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那时我的脸嫩,没有出声,他就一个去了,他去了半年才回来,一回来,我就发现他整个人都变了,他……他不再像是以前那样,他做什么都心神恍惚,好像整个人的心神,都不在这里,而是在极远的地方!” 铁雄紧紧地握着拳,瞪着眼。 秦凤姑的声音听来很轻柔,道:“我起先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但是我至少可以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在他的心中,已经根本无关重要了,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直到有人又从北边来,才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来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怎么说,可是我却已知道了,他在山东半年,和玉娘子好上了,听来人说,玉娘子貌比天仙,任何男人见了她没有不着迷的!” 铁雄愤然地道:“那妖精,简直不是人!” 秦凤姑苦笑道:“或许,男人就喜欢妖精,或许是他喜欢妖精,那我就不知道了!”铁雄虽然愣头愣脑的,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不是很清楚,而他对秦凤姑的那一份深情,也全然是由爱护而产生出来的。 男女间的事,别说铁雄这样愣头愣脑的人不明白,就是秦凤姑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又何尝明白,事实上,世上没有人能明白,在旁人看来,好好的一对男女,忽然分手了,旁人谁能说得出道理来? 当然,身在其中的男女,是可以知道的。 李四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重回到了秦凤姑的身边之后,会那样魂牵梦萦地想念玉娘子。 玉娘子的种种风情,那种冶荡,那种美丽,那种狂放,那种撩人欲醉的媚眼,那种使人欲仙娇喘,全是良家妇心目中,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她是一个真正的活色生香的美人,没有一个男人能不俯伏在她的脚下,甘心称臣。 李四算得上是英雄人物了,但是他完全变了,在玉娘子的身边,他才感到做人有生趣,回到了秦凤姑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玉娘子在那家林县小店中,对杨胖子所讲的话,有一半是实情,她和李四在万龙冈上,如胶似漆地过了三个月,然后,一起离开万龙冈,一直在河北、山东做案子,有李四相帮玉娘子更是如虎添翼。 在幵始的时候,李四也惊讶着,自己竟然会跟着玉娘子一起做案子,而且手段又是如此凶残,但是久而久之,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离开玉娘子了,他越来越欣赏玉娘子的那种气概,那种丰采,当玉娘子敞着花领,露出半截丰满的胸脯,拉着刀,闪电也似地杀人之际,他简直就想俯伏在她的脚下,向她膜拜。 这一切经过,秦凤姑是不知道的,可是作为一个在丈夫心目中已经没有了地位的妻子,她自然可以知道自己的处境,她忍着不说不问,可是有一天,李四无缘无故忽然大发脾气,秦凤姑终于忍不住。 那时,正是盛暑时分,一只才从井中浸得透凉的西瓜,被李四一掌拍得粉碎,望着李四面肉抽搐的脸,秦凤姑开了口,说道:“你想怎么样,只管说,可别闷在心里!” 李四倏地转过身来,额上的青筋,绽得老高,秦凤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丈夫有这样可怕的神情,以至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只听得李四吼叫一声,叫了一句:“让我去死!”那一句话,更令得秦凤姑的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也一阵发黑。 铁雄的双拳握得更紧,道;“他……怎么了?” 秦凤姑低着声,缓缓地道:“我再也没见过他,七天之后,有人来报,说是在镇江附近,有人看到他和几个人动手,被人围攻,受了伤,叫人放火烧死了,我和爹连夜赶去,只看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来报的人又说和他动手的人中,有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尸体根本辨不出什么,可是他常戴的一只戒指,虽然烧焦了,却还在他的手上,我只当他死了!” 铁雄眨着眼,秦凤姑苦涩地笑了起来,道:“我真当他死了,我已经知道他和玉娘子的事,但是我还是当他想和玉娘子决裂,所以才和玉娘子动了手,结果遭了她的毒手,我们将他的尸体火化了,我爹有过誓言,有生之日,不能过长江往北,他要派人陪我,我不要,是我一个人带着灵灰北上的,一路上,我只是在想,他有千不好万不好,最后总是好的,他要是不想回到我的身边,又何必去和玉娘子决裂呢?” 秦凤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凄然道:“这本为是我最后的希望,谁知道这一点……这一点……” 她语音哽咽起来,铁雄搓着手,忙道:“或许,杀我的那个,不是他!”秦凤姑缓缓地道:“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那是他,一定是他,他为了要离幵我,布下了局,以为他死了,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他在那样做的时候,只怕绝未曾想到,我会带着灵灰,千里迢迢地到山西来!” 铁雄面肉抽动着,他想起大热天,秦凤姑和驴车,一起走进北霸镖局的院子中来的情形,那好像就在眼前,但是却又像是隔得那么久远,算起来,那还不到三个月,然而对铁雄来说,像是足足过了一世,在这三个月中,他经历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 铁雄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一想到了这一点,他也不禁长叹了一声!秦凤姑又凄然地笑了起来,道:“我本来只想一心一意,带了他的灵灰,回到他的老家,从此青灯古佛,只想他的好处,不想他的坏处,了此一生的。我也没有想到,我一路北上,却会打乱子了他们干大案子的计划!” 她讲到这里,声音之中,已有了相当程度的激愤,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他们也真聪明,结果一石二鸟,不但利用了我,而且,还使我蒙了不白之冤!连你也给他们利用!” 铁雄的手捏着拳,当秦凤姑望着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陡地挥拳,“砰”的一声,在自己的胸口,击了一拳,表示他心中的悔恨。 他打了一拳之后,还想打第二拳,但秦凤姑已突然伸手,接住了他的手。铁雄在刹那间,全身都震动了起来,望着秦凤姑,张大了口,那样子,十足是一个傻瓜。秦凤姑心中,暗叹了一声,她知道铁雄为什么忽然会这样,她也知道铁雄的心意,这时,她为了不使铁雄太难以应付,是以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装成极自然地缩回手来。 秦凤姑的心情,也很矛盾,将李四和铁雄两人,排在一起比较,那简直是没有法子比的,李四漂亮,潇洒,见闻广博,出言风趣,武功高强,身世煊赫,像李四这样的男人,只要他随便对那一个少女微笑一下,那少女就会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但是铁雄却愣头愣脑的;粗旷不文,笨手笨脚,武功平常,只是北霸镖局中的一个小镖头,决不是女人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但是,秦凤姑在经历了这样的沧桑,在被李四害得如此凄苦之后,她却已经知道,只有铁雄这样的人,才是最靠得住的人,才是一个女人真正需要的男人。可是她虽然知道这一点,又如何能向铁雄表示呢? 秦凤姑不但无法向铁雄表示自己的心意,而且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别说李四还没有死,就算李四真的死了,又就算人人都知道李四如何阴毒,如何对不起她,如何和玉娘子一起合谋害她,她还是不能向铁雄表达自己心意的,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在侠林中有着崇髙地位的秦老爷子的女儿,她不能给人家讲闲话,她的下半生,已经是注定了的。 秦凤姑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难过,鼻端也一阵发热,她忙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令她烦恼的事,缓缓地道:“其实,你们也太粗心了些,第一晚在客店的时候,不是已死了一个镖头嘛,何以没有人疑心玉娘子?” 铁雄苦笑了一声,道:“别提了,杨总镖头还以为你和那妖精是同伙的!”秦凤姑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实在安排得太周密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玉娘子,可是那晚我在客店中,一看到她,就知道她一定是玉娘子,她是那么动人,只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才会使他着迷,她真是能使每一个男人都为之着迷的女人!” 铁雄直视着秦凤姑,道:“我还是说她是妖糌!” 秦凤姑勉强笑了一下,说道:“铁大哥……” 她叫了一声,就停了下来,铁雄也不说话,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静了很久,才听得秦凤姑幽幽地说道:“我们也该分手了。” 铁雄一怔,道:“为什么?” 秦凤姑苦笑了一下,她知道铁雄是一个实心眼的人,和他解释,他也不会明白,所以她只好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平淡,道:“我还有事,不能再照顾你了。” 铁雄几乎连考虑也没有考虑,道:“不是你照顾我,是我要照顾你!” 秦凤姑又苦笑了一下,铁雄的神情,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急急地说道:“当日,你找上北霸镖局来,北霸镖局就有责任保护你,虽然,杨总镖头他们已经死了,但是,我没有死,我是北霸镖局的镖头——”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干我们镖局这一行,除非不答应保护人,不然,一直到死,都得做下去,风姑,这就是我们镖头的责任!” 当铁雄这样讲,而且越讲越激动之际,秦凤姑一声也不出,只是听着,铁雄讲完,胸口起伏着,喘着气,望定了秦凤姑,秦凤姑心头感触,思潮起伏,呆了好半晌,仍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铁雄喘了几口气,又道:“不论你到那里去,我都要送你到那里,跟定你!” 秦凤姑也不禁双手握着拳,她的心绪十分激动,她实在想伏在铁雄的身上,痛哭一场。但是她忍住了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道:“你可知道我要到那里去?我已经决定了,一等你好了,我就到万龙冈去找他们!” 铁雄陡然震动了一下,但是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之所以震动,并不是因为他刚才讲过他跟定了秦凤姑,自己也要到万龙冈去,而全然是为了担心秦凤姑的安危。 秦凤姑立时又道:“你看,你跟去是没有用的,别说你的伤才好,就算你没有受过伤,你去了也没有用,李四、玉娘子的手下,你全不是他们对手!”铁雄的心中极其难过,道:“那么,你……” 秦凤姑镇定地道:“我一定要去,我非去不可,李家老太太死了,李家大宅烧了,十二个富商被掳,这些事,通北五省,都以为是我做的事!” 铁雄怒得额上青筋,根根绽起,秦凤姑望着铁雄,觉得有几句话,实在是非说不可了,在她考虑如何开口之际,她心头巳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实在是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是为了不让铁雄到万龙冈去,她还是非说不可。 她先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缓缓地说道:“铁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是一样,要是我没有嫁过人,我一定……” 秦凤姑还在想着该如何说,才能使铁雄明白,所以慢了一慢,可是铁雄却已然突然叫了起来,道:“嫁不嫁过人,还不是一样,凤姑……”说到这,他叫了一声,却再也不出声,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显然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好了,而这时候,他心中那份兴奋,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秦凤姑听得铁雄那样说,心头更是乱跳,急忙道:“你要是真对我好,就该听我的话,回霸县去!” 她急急讲出了这一句话,犹如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因为她看出铁雄的情形,要是自己再不立即那样说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连她也不能控制,要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果然,铁雄的双臂,本来已经张了开来,看情形像是想将秦凤姑紧紧拥在怀里的,但是一听秦凤姑那样说,他张开的手臂,便缓缓垂了下来,现出了极其失望的神色,低下了头,一声不出。 秦凤姑心中,也十分难过,像铁雄这样的人,要是失望了,那就是真正的失望。但是秦凤姑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也是抱着必死之心到万龙冈去的,她明知铁雄决不会为了危险而皱眉,但是她何必去害他送死? 秦凤姑硬了硬心肠,道:“铁大哥,再见了。” 铁雄垂头丧气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秦凤姑慢慢向前走着,在铁雄的身边经过,铁雄才转了转身子,颤声道:“凤姑,让……让我抱一抱你!” 秦凤姑陡然一震,向铁雄望去,在铁雄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这个要求,一定是鼓着了最大的勇气,才提出来的,秦凤姑也知道,铁雄决没有别的意思在内,只不过想抱她一抱! 秦凤姑的心中,又一阵激动,她实在无法拒绝铁雄这个要求,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缓缓的点了点头,愣头愣脑的铁雄,这时的动作,却温柔得出奇,他慢慢张开双臂,轻轻地将秦凤姑抱在怀中。 秦凤姑低着头,也垂着眼,她曾经被另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热烈地拥抱过,比较起来,铁雄简直是冷漠得出奇,但是当秦凤姑靠着铁雄的时候,她可以感到他剧烈的心跳,她也可以领会到铁雄对她那股真挚至诚的感情,可以领会到铁雄对他那种难以言喻的爱护,更可以领会到在铁雄的心目中,她比他自己还要重要!秦凤姑一直不动,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热,鼻端一阵发酸,她本来想忍住眼泪的,可是泪水却像是山泉一样,涌了出来,转眼之间,铁雄胸前的衣服,就已经湿了老大一片。 铁雄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臂,秦凤姑一声不出,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略停了一停,慢慢向前,走了出去。 当她慢慢向外走开去的时候,她听到铁雄抽泣的声音,秦凤姑没有再停,反倒加快了脚步,疾步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屋子。 铁雄仍然呆呆地站着,他也在哭着,他哭得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当他刚才,轻轻抱着秦凤姑的时候,他已经想哭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这样伤心,但是他却真正的感到伤心。 秦凤姑走了,忽然之间,天地之间,变得如此之空虚,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铁雄站了好久,秦凤姑叫他回霸县去,他是记得的,可是他却连想也不去想,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去的地方,他一定要去。 落叶在道上,随着秋风打着转,一匹骏马,上面骑着一个身形高大,骨骼粗壮,但是却相当瘦削的年轻人,那就是大伤初愈的铁雄。 铁雄巳一连赶了近半个月的路,仆仆风尘,使他的神情看来格外憔悴,但是在他的双眼之中,却有着一股无比坚决的神色,那种神色,表示他要去的地方,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 山东的道旁,除了白杨树,就是枣树,在夜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道上已经很荒凉,道也很狭窄,两旁全是起伏的山峦,铁雄一直向前赶着路,这半个多月来,他每当歇足时,总向人打听秦凤姑的行踪。 他知道秦凤姑是到万龙冈去的,而他也正在走通向万龙冈的道上。照说,像秦凤姑那样的人,走在道上,谁见到她,都会留上深刻的印象。 奇怪的是,他和秦凤姑的离开,相隔两个钟头,然而秦凤姑就像消失了一样,他一路前来,不论怎么打听,都没有人见过秦凤姑。 铁雄向前赶着路,心情十分沉重,前面重重叠叠的山冈,已经是万龙冈了。 铁雄自己也知道,就算他到了万龙冈,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可能他会见到秦凤姑,更大的可能是,他见到秦凤姑那时候,秦凤姑已经死了。但是不论如何,他总是要去,他一定要到万龙冈去的。 越向前去,道上越是荒凉,铁雄所骑的那匹瘦马,已经很疲乏了,马蹄声打在路面上,发出零落的声音,听来格外寂寥,他转了一个弯,两边的山冈更陡峭了,突然间,前面有一阵哭声,隐隐传了过来,铁雄待了一待,勒定了马,哭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车声辚辚,一辆马车,自山中转了出来。 马车的两旁,各有一个壮汉,而哭声则是从马车传出来的。 赶车的和旁的两个壮汉,看到了铁雄,也怔了一怔,赶车的勒定了车,那两个壮汉的脸上,充满了悲愤的神色,瞪着铁雄。 铁雄勉强笑了一下,仍然策马向前走去,走到了近前时,他搭讪着道:“两位从那里来?” 他才问了一声,马车的车厢门,突然推开,一个哭得双眼红肿的妇人,直扑了出来。 那妇人自车厢中一扑出来,就在地上拾起了一块大石,一面大叫着,一面向铁雄直抛了过来,那石块未曾击中铁雄,却打在铁雄所骑的瘦马上,瘦马立时尖嘶了起来,那两个壮汉,也立时下了马,拉住了那妇人破口大骂了起来,山西的土腔,骂得急了,铁雄也不是十分听得懂,但是“强盗”、“土匪”、“畜生”、“禽兽”这些字眼,他却是听得懂的。 铁雄给那妇人,骂得发了半晌愣,才苦笑道:“大嫂,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样骂我作什么?” 那妇人的声音都嘶哑了,但仍在顿足骂之不休,一个壮汉冷冷地道:“朋友,你们要钱也就是了,为何要了钱还不放人?反倒将人杀了?” 铁雄待了待,道:“你在说什么?” 那妇人又嘶叫了起来,道:“你自己去看!” 她一面说,一面向车厢指去,铁雄向车厢看去,不禁吓了一跳,车厢中,还挺着一个死人,双眼瞪得老大,瘦得可怕,脸上有许多伤痕,一道刀痕,看来还是新割出来的,死状十分可怕。 虽然那死人死得十分可怕,但是铁雄还是可以认得出他来,他是那一帮富商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最多嘴的年轻客商,曾经和杨总镖头顶过几次嘴的那个。 铁雄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你们从万龙冈来?” 那妇人挣扎着要向前冲来,看他的神情,像是要将铁雄的肉咬下一块来。 铁雄心头,一阵难过,摇着手,道:“你们误会了,我是北霸镖局的镖头,我到万龙冈去,是去杀强盗的,也要救被强盗掳去的人,想不到这位先生,已遭了不幸。” 那妇人听得铁雄这样讲,先静了下来,而那两个壮汉,瞪大了眼望定了铁雄,看他们的神情,像是当铁雄是个疯子一样。 过了半晌,一个大汉才道:“你……一个人到万龙冈去抓强盗?” 铁雄苦笑了一下,道:“我……应该还有一个帮手,她是一个看来很纤弱的女人,你们在万龙冈,可曾见到她?我一路正在找她!” 那两个壮汉一起叹了一声,道:“没有!” 铁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丈许,忽然听得“飕飕飕”三下箭响,接着,便是两下惨叫声,铁雄忙转过头去,只见那两个壮汉和那妇人,已一起倒在车旁,三支箭,直贯穿了他们的脖子! 铁雄简直呆了,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三个人,这时却已经死了,一个人的生与死,所隔竟只是一线之间! 就在这时,只听得有人笑道:“你看我这连环三箭,准头怎么样?” 另一个极其甜腻的女人声音,也传了过来道:“不错,我也要耍一手你瞧瞧!” 那男人的声音道:“等一等,这人不是要上万龙冈去杀强盗吗?看来有点儿门道,过去看看再说!” 一面说着,一男一女,已自树丛之中,走了出来,男的长身挺立,剑眉朗目,真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刚健婀娜,脸如春花,艳丽无比,真是好一对俊俏人物,连铁雄乍一见这样的人才,也不禁待了一待,但是那只不过是极短时间的事,突然之间,他已经认出来了,那男的,就是那天早上,大雨初停,在那土冈子上,一刀子插进了他小腹的那个人!而那个女的,就是他见过好几次,人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玉娘子! 当铁雄一看到这两个人时,双手紧紧地握着拳,简直不知道如何才好。铁雄认得玉娘子,也已经从秦凤姑的口中,知道了那男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名闻江湖的少年英雄李四,也是如今和玉娘子结成了一伙,十恶不赦的恶棍! 铁雄实在想破口大骂,但是他却愤怒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李四和玉娘子两人。 李四和玉娘子却和铁雄全然不同,两人笑嘻嘻地,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面向前走来,一面还在小声说话,大声笑着,不一会儿,来到了铁雄的面前。 铁雄的愤怒,实在已到了顶点,以致他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来,但却一句话也讲不出。玉娘子凤眼斜飞,向铁雄望了一眼,又对李四道:“你没听他刚才说什么?他是北霸镖局的镖头,好像北霸镖局里,没有他这号人物!” 李四望着铁雄,也笑道:“是啊,不像有这个人!” 铁雄只觉得脑际嗡嗡直响,也没有听见他们两人,在讲些什么。要是他听清楚人家在讲些什么的话,他心中或者会奇怪,何以自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得自己。铁雄少说也有三个月没有照镜子了,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在重伤之后,变得多么厉害,别说玉娘子和李四两人,对他的印象本来就不深,就算是杨总镖头在,只怕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了。 李四一笑,道:“看他有什么本事来捉强盗!” 李四这一句话才出口,铁雄只觉得一股烈火,陡然升了上来,李四这时,就在他的身前,他也顾不得自己的武功和人家相比,究竟相去有多远,一声大喝,一拳便已直击了出去。 李四就在他的身前,看来,这重重的一拳,实在非击中不可的,可是他一拳击出,眼前一花,李四不见,他一拳已然击空。铁雄一拳打空,用的力道太重,身子向前,冲了出去,跌出了一步,他还没有站稳,李四倒又在他身前出现,简直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伸手在铁雄的肩头上一推,笑着道:“你站稳了!” 铁雄给他一推,果然站稳了身子,他心中怒火中燃,又是一拳,向李四迎面击出。李四一偏头,铁雄一拳又已击空,李四哈哈一笑,按在铁雄肩头上的手一用力,铁雄整个人,立时向后,跌了出去,连跌出了两三步,坐倒在地上。虽然他立时站了起来,可是那一跌,却也跌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四哈哈一笑,指着铁雄,道:“别充英雄,还是快回去吧!” 铁雄喘着气,他决没有回去的念头,这时,他所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拼命。他双眼直视向前,眼中好像有火要喷出来一样。 李四也望着他,脸上倒颇有钦佩的神色,道:“人总是活着的好,看来你到也是一条汉子,还是快走吧,别在这里送死了!” 铁雄仍是僵僵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在一旁的玉娘子,突然又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叫我们散散心,倒也不错!” 李四笑了起来,道:“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玉娘子道:“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怕死,我想看看,一个人,要是不怕死,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怕死?” 李四转过头去,望定了玉娘子,玉娘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铁雄可能还不明白,但是李四却是完全明白的,他明白玉娘子并不是要杀这个人,而是要用种种方法,使到这个人怕死求饶! 李四望了玉娘子一眼之后,又向铁雄望去,他虽然和玉娘子在一起,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李四了,但是他至少还懂得尊重一个不怕死的汉子。 是以他伸出手,拦住了向前走来的玉娘子,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走吧!” 他一再叫铁雄走,铁雄反倒笑了起来,自然,他笑得十分凄凉,十分悲痛,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我怕什么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铁雄这句话一出口,玉娘子首先“咯咯”地笑了起来,一个人自称已经死过一次了,这倒真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可是李四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他一听得这句话,陡然一愣,道:“你——” 他说了一个字,目光炯炯,紧盯着铁雄,铁雄也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记得了吗?就是你一刀,将我刺于马下,又将我埋进了土中的!”铁雄这两句话出口,李四更是面上变色,不由自主,腾地向后退了一步,指着铁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当日一刀刺进了铁雄的小腹之中,实在想不到,铁雄竟然没有死,而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玉娘子看到李四吃惊,心中也不禁一凛,她自从和李四在一起,从来也未曾见过李四有过这样惊骇的神色,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还只当是对方武功实在高,所以李四才会吃惊,在那样的情形下,玉娘子只想到了一点,先下手为强! 玉娘子的行动极快,才一想到这一点,已然出手,只见她手臂一振,身子滴溜溜转了三四转,行动快绝,原来缠在她腰际的一条绸带,巳然被她抖了开来,绸带一抖开,她手臂再一振,那条绸带,就像是一条蛇一样,“刷”的一声,贴地窜了开来,铁雄还在瞪着李四,玉娘子手中的绸带,已然缠住了铁雄的脚锞。 玉娘子一出手就得手,一声娇呼,身子一转,向前便奔,铁雄虽是老大的一条汉子,可是给玉娘子一扯,身子也立时向后,仰跌了下去。 他一跌倒,想在地上,抓住一些什么,可是玉娘子向前飞奔而出,他就被拖倒在地上,拖了出去,连抓住一块石头抛向玉娘子的机会也没有。 玉娘子向前奔出的架势极快,奔出了十来步,身子突然跃起,灵巧之极,一下就上了一枝枣树,在一根横枝上,略停了一停,立即越过了横枝,又跃了下来。 她人一起一落,绸带穿过了横枝,被绸带缠住了足踝的铁雄,虽然在不断挣扎,但是立时也被头下脚上,吊了起来,动弹不得。 玉娘子一松手,铁雄人重,绸带立时向下落去,眼看铁雄可以落地了,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间,玉娘子一柄飞刀,已经电射而出! 那一柄飞刀,“吧”一声声响,系在绸带上,又钉进了树干,绸带一被钉住,铁雄便不再向下落,头向下垂着,离地不过两尺许,玉娘子的出手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玉娘子飞刀出手,笑嘻嘻地来到了铁雄的身前,举脚在铁雄的脸上,踢了一下,铁雄被倒吊在半空中的身子,立时荡了起来。 李四也走了过来,向玉娘子做了一个手势,等铁雄的身子荡回来时,他一伸手,抓住了铁雄的腰,道:“你已经被我埋进土里,是谁救你出来的?” 铁雄被倒吊着,额上青筋暴绽,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样子极其可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李四的问话,他陡然骂了起来,厉声道:“狗男女!”玉娘子双眉一扬,一脚便踹,这一脚,踹得铁雄的身子,直荡了起来,他的身子一面荡起,鼻血一面向外涌,等于是洒起了一股血雨,等到他的身子又荡了回来,玉娘子第二脚又待踢出,李四忙道:“等一等,他能被人救出,又能养好了伤,其中必有溪烧,我们不是正在找一个人嘛,我看……”玉娘子双手插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嗔道:“我不准你提这个人!”李四笑道:“不准提就不提,但是只要她还在,但我们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总是个麻烦,是不是?” 玉娘子一声冷笑,道:“这人就知道吗?” 李四道:“你不记得他是谁了?他就是杨胖子手下的铁雄,当杨胖子自作聪明之际,他就是跟着那女人走的,在李家大宅,他忠心得像一条狗一样。”铁雄又厉声骂了起来,他骂的还是那一句话:“狗男女,狗男女!” 李四像是未曾听到铁雄在骂一样,笑着,道:“这小子,可能还不怀好意,我早就看透了这一点,那天大雷雨晚上,我在房间里扮男扮女的声音,他果然发疯一样,走了出去,我知道他必会在半途遇上杨胖子,那么,杨胖子就更信你的话!” 玉娘子伸出春葱也似的手指,在李四的额上,戳了一下,道:“难得你诡计多端,我问你,你回到家里,难道连老太婆也不知道?” 李四笑道?。“后来当然知道了,她是气得上吊死的!” 玉娘子“咯咯”笑了起来,道:“这倒好,图个干净,由得我们快活。”铁雄听得全身像是被火在烧一样,陡然大叫了起来。 铁雄在叫着,李四沉声道:“愣小子,你听着,要少吃苦头,实告诉我,她在哪里?” 铁雄忽然不出声了,他被倒吊着,脸上又挨了两脚,鲜血淋漓,样子十分可怖,不过,当他闭上嘴,抿着唇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就算将他整张嘴都撕开来,他也不会再出一点儿声的了! 李四和玉娘子互望了一眼,李四笑了一下,道:“真不错,真是实心眼的硬汉子!” 玉娘子“咯咯”一笑,道:“你那天算准了要是他连夜走,准能遇上杨胖子,所以才在房里弄上那些玄虚,你怎知他一定会走?” 李四道:“哪还有不知道的?这小子放着镖头不干,宁愿留下来当长工,谁有这份傻劲?有这份傻劲的人,他心里想着些什么,还不容易明白?” 玉娘子双眉一扬,道:“你倒说得明白,不过你想想,是谁救了他的?” 李四皱了皱眉,道:“我本来以为,那些人能将她当场了结,谁知会走了那女人,自然八成是她经过那冈子,我又埋得不够深,让她给拉了出来。”玉娘子连声冷笑,道:“这就是了,他伤得那么重,几个月才能养好伤,由她在服侍?” 玉娘子讲到这里,伸出手指来,在李四的额上,重重戳了一下道:“我看你啊,老四做了活王八,你还不知道啦!” 李四一听,不禁面上变色,大凡男人,全是一样的,自己舍了老婆,搂着七八个陌生女人,就是“艳福”,但一听到了自己的老婆也有了“艳遇”,那份难看,就真是马尾穿豆腐——别提了。 李四面上变色,铁雄又突然破口大骂起来,道:“放你娘的屁,臭狐狸,骚狐狸,你当人人全像你吗?” 玉娘子仍是笑嘻嘻地,一俯身,顺手拔起了一株草来,挥手将那棵草,进根带泥,向铁雄抛了过去,铁雄要是像刚才那样,紧抿着口,到还好些,这时,他正在破口大骂,“扑哧”一声,连泥带草,一起塞进了口中,玉娘子用的力还十分大,泥团不但塞进了他的口,而且直钻进了他的喉咙之中。 人本倒吊着,本来已是极其痛苦的事,这时,想呛咳,口中也是泥,根本咳不出来,一口气蹩了上来,只听得“扑哧”一声响,两股血,自铁雄的鼻孔之中,直喷了出来,射出老远。 那时候的铁雄,只觉得一阵镂心刺肺的奇痛,双眼向上翻,不但鼻孔中有血涌出来,连眼眶之中,也有血渗了出来,使得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他在被秦凤姑从土中拖出来的时候,根本已经昏死了过去,也不觉得怎样,后来,在伤劳渐渐痊愈之际,虽然也感到痛苦,可是和现在相比,却还是不能并提。在那一刹间,铁雄只觉得眼前的李四和玉娘子,简直已不是两个人,而是两条血影,这两条血影,正向他扑过来,要将他全身的精血,完全吸干,要将他身上的皮和骨,逐寸逐寸地剥下来。 他想叫,可是叫不出来,泥和着血,在他的喉间打滚,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双眼向上翻着,几乎已看不到眼珠,只看到渗着血丝的眼白。 人对于痛苦的忍受,是有极限的,铁雄虽然是一等一的硬汉,可是也不能例外,当他无法再受那种痛苦之际,他就昏了过去。 李四望着铁雄,脸上倒居然有一丝可惜的神情,道:“这次他真的死了!”玉娘子笑着,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一个雏儿,连死人也没有见过!”李四裂着嘴一笑,凑向玉娘子,在玉娘子的耳际低声说过:“在你的身上,我才是雏儿,谁能想得到,你会有那么多花样?” 玉娘子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那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李四的脸上,淸脆凌历,可是李四非但不怒,反倒耸着肩,哈哈笑了起来。 玉娘子俏脸一沉,道:“笑!有什么好笑的,我记得你说过,她看起来,好像很文弱,实质上,秦老头儿的一身本领,全在她身上!” 李四也陡然止住了笑声,道:“我听得几个人全那么说,不过究竟怎样,我也没知道,她在我面前,可从来也没有露过功夫!” 李四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不论她怎样,我们两人联手,决不会怕她!” 玉娘子冷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四笑了起来,道:“听你这样说,倒像是她已经来了一样!” 玉娘子一声冷笑,指着铁雄,道:“你以为这小子怎么会来的?” 李四怔了一怔,她究竟是聪明人,立时明白了玉娘子的意思。 李四的神情也变得严肃,道:“就算她真来了,我们也有办法应付。” 玉娘子四面看看,他们两人一不说话,四周围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自铁雄鼻孔中跌出来的血,落在地上的“滴滴”声。可是看玉娘子那种充满了警惕的神情看来,好像已经有什么强大仇敌,已经在附近出现一样。 李四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髙手,一见到玉娘子这等情形,也立时神情略紧,四面看去,可是除了已枯黄的野草,正在随风起伏之外,并没有什么动静。隔了片刻,李四才低声道:“她已经来了?” 玉娘子也压低声道:“我想她一定来了。” 她讲了这一句话,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她要是来了,我们见不到她,她见得到我们,我们可大大吃亏!” 李四沉下了脸,和秦凤姑新婚的那一段恩爱日子,他不是不记得,甚至和玉娘子相识之后,他有时,偶然也会想起来。 当他想起秦凤姑的时候,玉娘子的万种风情,便浓得将秦凤姑淡淡的影子,盖了过去。他虽然没有见过秦凤姑的武功,但是在他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之中,出现了唯一的漏洞,就是秦凤姑竟然逃走了,由此可见秦家的人,说秦凤姑已尽得秦老爷子的真传,那并不是一件虚假的事情。 李四迷恋着玉娘子,对这些日子来,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也没有后悔之意,可是这时当他一想到秦凤姑可能就在旁窥视着他的时候,他的脊梁之上,也不禁起了一股寒意! 玉娘子像是看透了李四的心意一样,瞪了他一眼,道:“别心慌,我有办法,引她出来。” 李四望着玉娘子,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玉娘子每一件心思,都是匪夷所思的,他自己已经算是心思灵活的人了,可是比起玉娘子来,还是自叹不如,旁的不说,单说这次,将五家联保,声势煊赫的镖队,一网打尽,将十八个山西富商,一起掳持这件事,已经使河北,山东两地黑道人物,人人侧目。万龙冈的名头,提起来谁人不知?抱犊冈的孙美瑶,曾当着人,咬牙切齿,说一定要干一件比玉娘子所干的更“漂亮”的案子,但是至今为止,还未曾见他有什么干出来。 。这时,李四还未曾想到玉娘子有什么法子,玉娘子已轻松一拉李四,道:“我们走!” 玉娘子说走就走,身形掠起,接着便是一声呼哨。 随着玉娘子的一声呼哨,一匹胭脂红的骏马,扬鬃自矮树丛中,奔了出来,人奔向马,马奔向人,玉娘子一掠而起,上了马背,兜转马头,向李四驰来,来到李四的身边,李四一纵身,也上了马背,搂住了玉娘子的纤腰,两人共骑,泼刺刺地向前,奔了过去。 转眼之间,马已然奔得看不见了,山中的风更劲,倒吊着的铁雄,随着劲风,在晃晃悠悠,他好像已经有点醒了过来,如果离得他近的话,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在做轻微的跳动。 这时,并没有人离得他近,离得他相当远的人,倒有三个。 两个是李四和玉娘子,李四和玉娘子策着那匹健马,一转过了山角,两人立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临翻下来之际,玉娘子还在马股上踢了一脚,那匹马仍然在向前奔去,蹄声渐渐地远了。 李四和玉娘子两人,却已掠了回来。就在山角处的一块大石之后,伏了下来。 他们离铁雄,约莫有三五丈远近,相隔那么远,他们当然看不到铁雄眼皮的跳动。 另一个人,离铁雄更远,少说也有十丈来远,她躲在一株大榆树上,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花点的衣服,简直就像是树叶一样。 她躲在那株大榆树上,已经有很久了,不但看到铁雄的来,也看到那几个人死在箭下,更看到李四和玉娘子,如何虐待铁雄。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一点儿声也不出,一动也不动,只是双手紧握着树枝躲藏着,虽然已开始落叶,但是交岔的树枝,还足以遮住她身子。 这个人是秦凤姑。 李四和玉娘子骑着马走了,铁雄还被倒吊着。秦凤姑当然也看不清铁雄的眼皮在动,可是血自铁雄的鼻中一滴滴落下来,她却可以看得到。 她心中几千遍几万遍在叫着:不要死,铁大哥,不要死,上一次你没有死,这一次,你也不能死! 她知道铁雄没有死,她更知道,若是铁雄再被这样口中塞着泥吊下去,不必多久,他就一定会死的,她必需尽快现身去救他。 秦凤姑可以在半分钟之内冲出去,将铁雄解下来,而且,这时,四周围已如此之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不过秦凤姑也知道,四周围的寂静,可能是假的。 那匹马已驰走了,马蹄声也越离越远了,但是那不等于李四和玉娘子两人巳真的走了!秦凤姑对这两人了解得太深了,对任何人了解得太深,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随时可以提防,但是坏处却在根本无从提防起。 秦凤姑的心跳得很厉害,自从和李四结婚之后,她的生活,和以前简直成了两个人,以前,她是秦老太爷的宠女,日子过得那么平静,那么舒适,简直就像是在薰风垂柳之下,轻湖荡舟,但是现在,却完全是在惊风骇浪之中,独自抱着一段枯木在挣扎,一切全要她自己作出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秦凤姑这时在考虑的是,要是李四和玉娘子在一旁没有走,那么,她现身出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秦凤姑考虑下来的结论是:唯一的结果是死! 李四从山东回上海的时候,曾不自觉地不知多少次提起过玉娘子,提起过玉娘子的武功,提起过玉娘子的枪法。秦凤姑自然知道,自己从李家大宅逃了出来,是李四和玉娘子两人计划之中的唯一漏洞,她是他们两人的眼中钉,只要她一现身,就算李四会有一刹间的犹豫,不忍下手,玉娘子是决不会的! 如果她不现身的话,那又怎样呢?一直等下去,等到肯定李四和玉娘子已然不在?然而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每多等一分钟,铁雄就接近死亡一分,自然,她可以不理会铁雄,和李四、玉娘子拼下去,使她一直处在暗中的有利地位。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她这时的心情,就不会这样紧张了。 她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她更无法忘记,离开铁雄的时候,铁雄那轻轻的一抱,以她目前的处境而论,她是应该将之忘怀的,然而她是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不论她已经有了丈夫,或是还没有丈夫,都绝对无法忘怀一个异性,充满了如此诚挚的爱情,但是又表现得如此之轻柔的拥抱。 秦凤姑到万龙冈来,一路上只抄小路走,而且行藏,十分隐秘,所以铁雄沿途,根本打听不出她的消息来。而她会到万龙冈来,也只有铁雄一个人知道,如是不是铁雄也跟了来的话,玉娘子和李四两人,再也不会想到,她非但不避开他们,还会找了上来。 现在铁雄来了,而且,铁雄已经落在李四和玉娘子的手中,那情形已大不相同了,李四和玉娘子,一定已经料到了她的行踪。 时间在慢慢过去,天色更黑,铁雄仍然倒吊着,一动也不动,秦凤姑也一样躲在树上,一动不动,而李四和玉娘子,也一样在山角后,一动不动。 这是一场耐力的比赛,谁的耐心好,谁的耐力强,谁就可以赢得胜利。 三个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李四,他的声音极低,当然只有在他的身前,被他搂住细腰的玉娘子,才能听得见。李四一直搂着玉娘子的纤腰,那令得他有点心神不定,所以讲起话来也不怎么连贯。 他低声道:“天都黑了,我们总不成在这里过夜?” 玉娘子转过头来,李四忙趁机在她丰满的唇上,亲了一下,又在玉娘子的耳际,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玉娘子扬起眉来,好像有点怒意,但是她那种嗔意,却使她在朦胧的黑暗中看来,更是诱人。 李四忙又低声道:“我们明天一早再来看,要是这小子还吊在这里,那就是她根本没有来,逃回上海去了,要是这小子被人救走了,那我们再提防也不迟。” 玉娘子冷冷地一笑,道:“你怎么知道到时再提防,还来得及?” 李四笑了起来,道:“鲁东山区,盘踞的股匪,不知有多少,谁不想吞了你,结果怎么样?成团的官兵都难过那几道关口,怕什么!” 玉娘子听得李四这样说,也不禁笑了起来,在她甜腻的笑容之中,多少有着几分骄傲。 真的,鲁东鲁南,群山连绵,不知窝着多少股匪,可是到现在为止有谁及得上她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可是她却比什么人都强,自然,使得她感到得意的事,就是河北山东闻名,人人崇仰的少年英雄,谁提起来都要加上一个“爷”字的好汉,都成了她的不二之臣,任由她搓捏指点! 玉娘子一面笑着,李四又在她的耳际,低声讲了两句话,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惹得玉娘子“咯咯”的娇笑起来,道:“瞧你,我看你快连走都走不动了!” 李四挺着脸,道:“走有什么用,走不动,爬着也就行了!” 这一阵笑声,和那两句话,他们讲得声音稍为高了些,刚好一阵风过,隐约传进了躲在树上的秦凤姑的耳中,秦凤姑心头,又狂跳了起来。 果然除了她之外还有人!她不现身是对的,而现在,应该是她可以现身的时候了! 秦凤姑知道,对方既然出了声,那就表示,在他们的心中,以为已经没有人! 秦凤姑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她看到对面的山角后,昏暗之中,两个人影闪动了一下,接着,就向外掠了开去,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秦凤姑不禁苦笑了一下,在她和李四新婚的那一段时间中,她并没有在李四前展示过自己从小就苦练的武功,但是李四却是日日练武不辍的,秦凤姑自然可以知道李四武术根本是何等之深厚,就算是一对一,要她和李四动手,她也没有把握。 而现在,看来玉娘子的武术造诣,更在李四之上! 秦凤姑只有一个人,没有帮手,如果硬要说有帮手的话,只有一个铁雄,不过事实上,铁雄不但帮不了她什么,还是她的一个大累赘! 秦凤姑叹了一下,她没有再等,双手在树枝上推了一推,立时纵身,向下跃了下来。 树相当髙,但是秦凤姑落下来的时候,几乎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她一落地,立时奔向铁雄,先托起铁雄的头时,她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是松了下来。 铁雄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而且,在他还全是血丝的双眼之中,在一眼看到了秦凤姑之后,迸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光采。 秦凤姑松了一口气,将塞在铁雄口中的那一大把连根带泥的野草,一起拉了出来。 她知道铁雄会有什么反应,是以一面拉出了那一大团野草,一面立时托着铁雄的头向旁侧,铁雄“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吐出来的有泥土,有草根,有他吃下去的食物,有血,也有胆汁。 等铁雄吐得差不多了,秦凤姑才用力一扯,将吊住铁雄的丝带扯开,将铁雄放了下来。 铁雄也直到这时,才缓过气来,一面喘着,一面直撅撅的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的。”秦凤姑沉着声,道:“谁叫你也到这里来的?” 铁雄挣扎着站了起来,用袖子抹着口边的秽物,道:“没有人,我、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我来可以帮你的忙,所以我……” 铁雄的话还没有讲完,秦凤姑的脸色,已陡然一沉,她还没有开口,铁雄已经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秦凤姑发怒的! 然而秦凤姑是真正发怒了,秦凤姑还没有开口,铁雄已陡然向后,退出了一步,他根本站立不稳,一向后退,就一跤跌倒,忙又站了起来。 秦凤姑已然道:“你快走,到上海去,去见我爹,告诉他,要是我不回来了,就是已经死在万龙冈了。你在这里,只有坏我的事!” 铁雄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秦凤姑略顿了顿,又道:“你已经坏了我的事,使他们知道我已经来了!” 铁雄仍然木头人一样地站着,可是看他的神情,却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秦凤姑虽然板着脸,可是她心中已然软了下来,她实在不是会发怒的人,尤其对着铁雄,她更不忍发怒,可是她实在又非要铁雄离开不可。 不过,突然之间,铁雄态度的转变,也是出乎秦凤姑的意料之外的。秦凤姑沉声说了那一句话之后,铁雄摇着头,道:“不,我不走,你打不过他们,我是镖头,当日,是你自己找上北霸镇局来的!” 秦凤姑气得一跺足,道:“我该让你吊在树上,不将你放下来。” 铁雄一开口,更叫秦凤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所说的话,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浑小子,或许,当一个人,对一件事下了极大的决心之后,这个人的一切言语和行为,就全会改变了。 铁雄竟然道:“或许你不该解我下来,或许,当日你更不该将我从土里拉出来。让我死了,也就完了,只要我没有死,只要你来过北霸镙局,只要你当日,讲过玉娘子要害你,我就不走!” 天色已十分黑了,秦凤姑不再出声,只是望着铁雄,铁雄也不出声,只是望着秦凤姑。 过了好半晌,秦凤姑才道:“好的,那么,你跟我来,听听我告诉你,我们要如何才能对付他们!” 秦凤姑一说完,就转身向前走去,铁雄几乎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跟在她的后面,山风是如此之劲,将秦凤姑的头发,全吹得飘了起来。 走出了半里许,秦凤姑拔开了一大丛矮树,出现了一个山洞的洞口,走了进去,铁雄仍然跟在她的后面。山洞里是漆黑的,秦凤姑道:“你坐下来。”铁雄立时坐了下来,秦凤姑叹了一声,道:“我是昨天就到的,躲在这里,怕被人发现。” 铁雄道:“只是躲着……” 秦凤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听我说,不能点火,不能吃热东西,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曾有人来过的痕迹,我们要躲着,等着。” 铁雄面上的肉抽动着,他五脏六腑,仍像是有人拿着一根棍子在搅动着一样那样不舒服,可是更让他不舒服的,还是秦凤姑的话。 秦凤姑要他等着,忍着,叫铁雄这样的汉子去上刀山,下油锅,他或许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是若要他等着,忍着,那实在比什么都难过。 山洞中很黑暗,秦凤姑和铁雄之间,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但单是在呼吸声中,秦凤姑已经可以知道,铁雄的心中在想什么。 秦凤姑低低叹了一声,道:“刚才你昏了过去,被倒吊在树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自然不知道!” 铁雄的声音中充满了不服,道:“发生了什么事?” 秦凤姑的声音很沉静,道:“他们知道我来了!” 铁雄大声道:“就该让他们知道你来了,我和你一起来了,来找他们算账!” 黑暗之中,铁雄感到秦凤姑柔软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之然后,他听到了秦凤姑轻柔的声音,道:“铁大哥,迟早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找他们算账来了,可是现在,我们打不过他们!” 铁雄大口在喘着气,是的,打不过他们,他自己是不必说了,两次都差点死了,他也知道秦凤姑的话实在的,打不过他们,打不过李四和玉娘子。 打不过李四和玉娘子,又如何找他们算账呢?铁雄只觉得体内一股气蹩着,几乎要炸了开来。 秦凤姑的手巳缩了回去,她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全然不像是没有办法的样子,这种轻柔平静的语调,使得铁雄的心情,也变得略为平静了些。 秦凤姑道:“他们本来,只不过是怀疑我可能来了,但当他们明天一早,发现你已经不见了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肯定我已经来了,他们一定会派出所有的人来找我们,所以我们只好躲着。” 铁雄还是不服气,道:“要是让他们找到了呢?” 秦凤姑道:“找不到的,只要我们不过人的日子,只是像野兽一样地伏着,他们一定找不到我们的。”铁雄没有再问什么,但是他的心中,仍然横着一个问题。 秦凤姑像是知道铁雄心中在想的是什么问题一样,立时又道:“你想问,我们躲着,有什么用,怎么找他们算账,是不是?” 铁雄的声音听来很粗,道:“是!” 秦凤姑沉缓地道:“躲着是有用的,我们要等到他们日夜不停地找我们,一天又一天地找,可是找一找去也找不到,一直等到日子越过越久,他们认为我们早就不在山里,完全放心了,我们再动手!” 铁雄听了不出声。 黑暗之中,秦凤姑的声音听来更轻柔,她在问道:“你有没有这一个耐心?” 铁雄的回答很干脆,道:“你有,我就有!” 秦凤姑也没有再说什么,当山洞中完全静下来之后,秦凤姑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但是接着,她也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不错的,等着,一直等到对方完全不提防时才下手,是唯一的办法!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靠着坚硬的岩石睡去的,而惊醒她的,则是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和四面八方传过来的马蹄声。 秦凤姑一睁开眼来,山洞中有一些朦胧的光芒,她看到铁雄已经站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双眼瞪得老大,瞪着山洞外面。看他的情形,像是只要有人用手指轻轻向外一指,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一样。 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令得秦凤姑也不禁有点心慌意乱,她立时低声道:“快进去!” 她一面说,一面向内直走了进去,铁雄幵始时,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一样,但是他并没有呆立多久,就跟着秦凤姑,一起向内走去。 那山洞原来十分深,越到里面越窄,侧着身子才能挤进去,秦凤姑身子娇小,挤进去还容易,铁雄已被石角挤得生疼,但是秦凤姑还在向内挤着。 当他们在向里面挤去的时候,只听得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叫道:“舵把子说了,他们绝对走不远,一定就在山里,所有的山洞,全要搜!” 那人的语气才止,就听得一阵急剧的马蹄声,接着,便是玉娘子的声音,叫道:“一见有山洞,就用烟熏,一个洞也别放过!” 铁雄一听,不禁陡然一震,心头评伴跳了起来。 秦凤姑压低了声音,道:“快向前挤过来,跟着我!” 铁雄也没有问,要是用烟来熏的话,他们怎么办,他只是跟着秦凤姑,一直向前挤去。 一直挤到了山洞的尽头,秦凤姑才停了下来,这时,眼前更黑了,秦凤姑像是伸手在前面摸索着,过了一会儿,秦凤姑反手将一样东西,塞进了铁雄的手中,低声道:“这一只土薯,你要慢慢吃,可能要吃三天,或者更久!” 铁雄没有出声,他想将那只土薯塞在怀中,可是他站的地方,实在太狭了,根本无法再动手臂,所以他接了过来,仍然只好那样捏着。 秦凤姑又慢慢移过一枝很细的细竹来,又道:“我早已料到他们会用烟来熏,这枝竹管,通到外面,要是烟熏进来了,咬着竹枝。” 铁雄低声道:“你呢?” 秦凤姑道:“我也有,他们一定会找到这个山洞的,你千万别沉不住气!” 铁雄想点头,但是他的头也被两面山岩夹着,没有法子可以点,所以只好哼了一声。 外面的号角声,马蹄声,人声,一直不断,间中听到人的呼喝声,时间慢慢地过去,他们藏身的那个山洞,好像一直未被人发现。 那样夹在石缝中的滋味,实在不很好受,有一个时期,人马的喧腾声渐渐远了,铁雄真想挤出去,稍为活动一下,但是秦凤姑没出声,他却不敢动。 铁雄只好胡思乱想着,来打发时光,他不能不佩服秦凤姑,秦凤姑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在感觉上,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一样。 突然之间,人声又近了,有人大叫道:“这里还有一个山洞!” 铁雄无法转过头,只好斜过眼,向外看去,依稀看到一点火光闪耀,秦凤姑立时道:“咬住竹枝!” 铁雄咬住了竹枝,呼吸着,吸进来的气是凉飕飕的,山洞中依稀的火光,时熄时灭,人声嘈杂,大量浓烟,涌了过来,转眼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都看不见,并不是因为烟遮没了一切,而是因为在浓烟的刺激下,泪水如泉涌了出来,铁雄只有紧闭着眼,浓烟还是不断向他的鼻孔中钻。 他屏住了气,只是不时用口吸一口气,吸进来的气是清新的,在这时候,一口清新的空气,实在比任何东西,都来得重要! 铁雄和秦凤姑不知道时间,也无法看东西,他们只是听得人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漫山遍野地搜索他们。 李四和玉娘子,是一早就发现了不见了铁雄的踪迹的,秦凤姑已经来了,他们可以肯定。秦凤姑和铁雄,一定还在山中,他们也可以肯定。 山岳起伏,在万龙冈附近的荒山僻野之中,要找寻两个人,是十分困难的事,但是玉娘子已经发了狠,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 整个寨中,除了必要留守人之外,全出来了,两百个人,足足找了一个上午,每一个山洞,哪怕洞口小得只有土狗才爬得进去,也用烟熏过了。 每一个回来向玉娘子和李四报告的人,都是一样:“没有,找不到人。”天色渐渐黑下来,玉娘子勒着了马,脸色很难看,下了一道命令:“晚上留一半人搜,从今起,日夜各派一半人出去搜。”玉娘子的命令传了开来,漫山遍野,全是答应声,暮色朦胧中,李四策骑驰了过来,道:“这样找法都找不到,我看不必了!” 玉娘子忽然向着李四笑了一下,在暮色中看来,玉娘子的这一笑,在艳媚之中,显得十分诡异,李四的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玉娘子一字一顿地道:“找,继续找,日夜不停地找!我知道,她是想等着,等我们以为她不在了,才在暗中下手,可是我一定要将她找出来!”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娘子又道:“昨天晚上,我认输了,可是输了一次,不能再输第二次!” 她这句话一出口,一提缰,马便向前,直窜了出去,李四紧跟在她的后面。天色更黑,漫山都布起了火把,东一簇,西一簇,有的排成一长阵,看来像一条火龙,有的围在一起看来像一团火球。 整夜的搜寻,整日的搜寻,真的一直没有停过,到后来,被派出来搜寻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叫喊着,说自己不是在找两个人,是在找两枚针。 真的,就是找两枚针,也应该找到了,每一个山洞都被烟熏了十次八次了,也都有人进去看过,进去的人都被烟熏得受不住而退了出来,山洞里又怎么会有人? 直到头场雪下了下来,搜寻才停止。 头场雪下了足足一夜,山里积雪有半尺多深,一片银白,极目望去,如果是如此纯净,一片丑恶,全被皑皑的白雪所掩盖了。 在大雪之下看来,所有的山岳好像全是一样的,看来全是一堆一堆白雪,只不过有的大点,有的小一点而巳。雪和北风是一起来的,雪片大朵大朵地从山洞的洞口中卷了进来,在洞中打着转,然后又在山洞中低洼的地方堆成了一大堆。 铁雄小心着,缓缓地,从山洞中的深处,走了出来,来到山洞中的积雪之前,捧起一大捧雪,塞进口中,雪化为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喉流向下,他不知自己已有多少日子没有这样的享受了! 这些日子,真不知是怎样挨过来的,他和秦凤姑,简直不像是两个人,而只像是两只土虱,而他们比土虱更可怜,因为土虱虽然昼伏夜出,但决不会遇到满山遍野都布满了的人和猎犬。 在这些日子中,山野间的搜索者,一点儿也没有停止过,他们只好躲避着任何火光,吃任何能找到的,可以充饥的东西,肥大苦浬的草根,生硬的土薯,生剥连血带肉的野兔子。 铁雄决不是好出身的人,他小时候的日子也很苦,更听过很多人讲他们的日子是怎么样熬过来的,但是在这以前,他却想也想不到,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活下来。 而更令他惊讶的是秦凤姑,居然和他一样,忍了下来,一句怨言也没有,一点儿想要屈服的意思都没有,一点儿想要退缩的表示都没有。 铁雄不知道自己已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当他摸着自己起骨的脸,和满脆的胡子之际,他可以想得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山魈野魅差不多了。 而秦凤姑显然也消瘦了,她的双眼看来更大,更有光彩,但是眼中的那种忧郁,却在渐渐加深,铁雄可以感到这一点,但是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这些日子来,铁雄也完全学会了如何来掩饰自己的行踪,他连塞了两捧雪,然后,再用手将雪拂平,向洞外望去。 大雪之后,一切看来好像特别明亮,铁雄的心中十分焦急,秦凤姑是在昨晚午夜,最大雪的时候出去的,她曾说过,在雪停之前,一定会回来,雪上就会留下她的足迹,那等于告诉别人,这山洞里有人躲着,可是,她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秦凤姑临走的时候,曾吩咐铁雄无论如何,不能走出洞口,但是铁雄越来越着急了,他拉了拉身上的野兔皮,狐狸皮胡乱缀成的“衣服”,慢慢向外走去。 劲风卷进山洞来,在山洞在打转着,铁雄慢慢走近洞口,身子冻得瑟瑟在发抖,来到了洞口,他向外望了一望,一片雪白,平整得像是经过刻意整理的,积雪之上,连一个鸟爪迹都没有。 劲风在呼号,铁雄实在忍不住,想开口叫秦凤姑,可是他才一张口,一股刺骨的寒风,向他的口中,直倒灌了进去,使得他接连打几个寒战,也清醒了许多。 他心中千百遍地在说:秦凤姑不会有事的,她决不会有事的。可是他又在心中自己问自己:她说过雪停之前回来的,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呢? 她一定遭到了什么意外,不然,她不会不回来的! 尽管铁雄在心中,千百次地安慰着自己,但是当他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就好像在滚油中煎熬一样,陡然向洞外,跨出了一步。 他一脚跨了出去,就踏在积雪之上,脚向下沉去,铁雄吃了一惊,连忙提起了脚来,雪地上,已经留下了一个很深的脚印。 望着这个清晰的脚印,铁雄不禁呆了半晌,他不能出去,他一出去,只要有人经过,就立时可以知道这些日子来他们藏匿的所在,要是秦凤姑在他出去之后回来,再被人找到,那就糟糕了! 铁雄一面想,一面忙俯身用一根枯枝,将洞口外的脚印,扫得不留痕迹。 他向外望着,心中又开始安慰自己,同时盼望看到秦凤姑,可是极目望去,却一个人也没有,洞口的风格外劲,格外冷,铁雄的整个人都几乎麻木了,但是他还是恪守着秦凤姑的吩咐:无论如何,不能出洞口一步。虽然他心中想到,秦凤姑可能遭到了意外,要不然,她一定早已经回来了! 感觉到秦凤姑有了意外,他还只能缩在山洞之中,铁雄的心紧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他紧紧地捏着十根红肿的手指,已然不觉得痛。 秦凤姑是昨晚午夜,大雪纷飞时出去的,当雪停之后,她还没有回来的,她并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她遭到了意外事情。 在躲藏的那些日子中,秦凤姑早巳预料到了头场大雪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秦凤姑也早已料算,自己要在头场大雪之际,开始行事,她的估计是,若是玉娘子坚持搜来,日夜不停,在两个月之后,仍无所获,尽管她还不死心,她的那些手下,一定也将之作为应景,不会像开始那样紧了。 而且,要是雪够大,风够劲,她走过的脚印,立时会被雪盖没,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她早在趁着每天晚上偷偷出去的时候,采集了足够的茅草,编成了一件草斗篷,可以连头带身遮起来。 昨天午夜,她就是顶着这顶草斗篷出去的,万一遇上了人,她只要伏下来,雪积上来,谁也不会发现她。 而她也的确是准备在雪停之前回来的,只不过,她遇到了意外。 她顶着草斗蓬,在大雪中向前走着,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一直等她看到了灯光,来到了进万龙冈总寨的第一个关口之前。 那地方,在夏天,只是一个凉亭,但是在天开始冷的时候,早已搭了一间小小的屋子。 大雪在飞舞,从那小屋里透出来的灯光,闪耀不定,看来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大雪狂风之中,舞着一根快要熄灭的火棒一样。 这时,秦凤姑已走出好几里路了,一个人也没有遇上,她可以肯定,搜索已停止了,至少,今晚搜索是停止了。秦凤姑向着灯光,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小屋子前,转到了小屋背风的一面。 一路向前走来,尽管她低着头,可是利刀一样的风,还是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直到来到了屋子背风的一面,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屋子是用山间的松木搭成的,才一站定,一股酒香、肉香和燃烧松枝混合的香味,就从木缝中,传了出来,对于过了那好多天野兽也似生活的秦凤姑而言,这种香味,简直是令人发狂的。 秦凤姑用冻得僵硬了的双手,在木屋上抚摸着,木头很粗糙,连树皮也未曾脱去,她摸到一个凹缝才停手,然后,凑在这个凹缝中,向内看去。 那道缝,只有一线宽,但总算可以看清屋中的一些情形,她先看到一堆松木在燃烧着,木上烤着不少野味,又看到人在走来走去,在说话,说的话她听不清楚,她只是在用心计算着看到的人。一共是三个人,她可以肯定,屋中只有三个人,秦凤姑吸了一口气,顺着屋角,来到了那间小屋子的门前。 当她慢慢向前走去的时候,她的心中很难过,她必需杀人了! 她实在是不想杀人的,可是,这些日子的躲藏,是为了什么?要是自己和铁雄让他们找到了,他们会怎么对付自己?秦凤姑在这以前,绝未想到自己会用自己的手去结束另一个人的性命,但是现在,她非那样做不可了! 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手不有禁点发抖,但她一转到屋子的正面,她已镇定了下来。 这是计划了那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的事,是绝对不能不镇定去行事的。 她来到了那木头搭成的门前,在劲风下,门虽然紧闭着,但是仍然被风撼得发出吱吱声来,她背靠着门站定,双肘撞向门上。 此时屋中传来了一下粗声粗气的骂人声,秦凤姑再撞了一下,门打了开来,屋内有人叫道:“要进就快进来,你瞧瞧这风!” 风自然是瞧不见的,但是门一打开,劲风一卷了进去,屋子中的一切,几乎都在震动,劲风来得如此之快,不过秦凤姑的动作更快,门才一开,秦凤姑右肘又已撞出,开门的那人,只闷哼了一声,身子便向后,倒摔了出去! 对木屋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到了极点的事,一个大汉疾飞了进来,秦凤姑还站在门外,仍然披着那件草织的斗篷。 摔过来的大汉,身子直撞在桌上,将桌上的一切,撞得稀哩哗啦,一起倒了下来,桌子也被压塌了半边,他的身子倒了下来,恰好压在那一堆火炭上,一阵焦臭难闻的气味,不多时就传了出来。 另外那两个大汉,忽地跳了起来,其中一个的动作,也当真快得出奇,一直跳到了秦凤姑的背后,扬拳便击,但也在这时,秦凤姑倏地转过身来。 那大汉一看到秦凤姑转过身来,像是再也想不到对方会是看来如此纤弱的一个女人一样,陡然愣了一愣,而就在那一愣间,秦凤姑已经出了手,她手指闪电也似戳向前,戳在那大汉的咽喉上,使得那大汉发出极为古怪的“咯”的一声,势子还未使老的拳,立时收了回来,捂住了嘴吧,双眼瞪得老大。 秦凤姑也不是出一下手就算了,她的手指才一缩了回来,立时又向前戳去,戳进了那大汉的双眼之中,那大汉发出了一下惨曝声,身子向前扑来。 秦凤姑的身子一闪,那大汉的身子,在秦凤姑的身边,疾掠了过来,奔出了屋外,一面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嗥声,一面向前奔着。 秦凤姑并没有回头看那大汉。一来,是为了她的面前,还有一个强人,二来,她知道那大汉绝奔不远的,她刚才使的那两招,只要一招,已经足以致人死命的了,何况那大汉是两招齐着。 果然,那大汉惨嗥着,只不过奔出了七八步,就倒了下来,惨嗥声消失在劲风的呼号声中,那大汉的身子,在倒下去之际,就埋进了积雪之中,大雪纷纷扬扬地盖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乎连他的身子也看不见了。 秦凤姑站着不动,屋中还有一个大汉,也站着不动,互相盯视着。 秦凤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像是不由自主地在抽动着,她想,现在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是她实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她在这时所想的只是她父亲在教她习武时所讲的话。 她还可以清楚记得父亲的神情,她父亲从来也不是那么严肃的人,可是一到了那时候,冷得简直就像一块岩石。 她父亲曾不止一次这样说:“学武不是为了杀人,但不是为了杀人,学武来作什么?当你必需防身,必需保护你自己不为人所杀的时候,你就非杀人不可了。你是一个女孩子,而且生得那么瘦弱,你一定紧紧记得,除非你不出来,一出手,一定要叫对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除非不出手,出手就要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这是秦凤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所以,她现在不出手。 在她对面的那个大汉,忽然现出极其古怪的神情,在秦凤姑的迫视下,他的声音,竟然有点发抖,他道:“你……你就是玉娘子要找的人!” 他一面叫着,一面顺手拉起倒在身边的桌子,疾挥了过来。秦凤姑什么声音也没有出,只是在那大汉动手的同时,她身子疾跃了起来,当她身子在半空之际,还在那大汉横挥着桌过来,她在脚下掠过的桌上,点了一点,紧接着,一脚飞起,已经踢在那大汉的鼻子之上,双眼之间。 这一脚,踢得如此之劲,如此之准,那汉子并没有叫得出声来,“啪”的一下响,只是他鼻梁骨断折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断骨刺进了他的脑门,身子向后倒去,而秦凤姑已经撞破了窗,穿了出去。 秦凤姑又来了屋后,屋后有墙挡着,风没有那么劲,秦凤姑看了一看自己的手,她的手上满是血,那是因为刚才,她的手指,曾直插进一个人的双眼之中的缘故,秦凤姑只觉得一阵恶心,她赶紧俯下身来,将手插进了积雪之中,用力地捏搓着雪,好将手上的血污洗去,直到手冻得几乎麻木。 她苦笑了起来,手上的血渍可以洗得净,但杀人的心念,难道也可以用雪擦去吗?不但不可能,而且她必然要继续杀人,非杀不可! 秦凤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在她身后的屋子,已经燃着了,发出劈劈拍拍的声响,浓烟、火舌,迅速地冒了起来。 秦凤姑慢慢向前,走了开去,她并不急于要离开,因为她知道,就算有人看到了火头立即赶来,她也有足够时间准备。 她心头沉重的是,刚才一刹那间,她杀了三个人,而又是不能不下手的,她早已知道自己变了,变得可以如同土虱一样,在山洞里躲上几多个时日,但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变了,她已经懂得,虽然在外貌上看来一样是人,但是有的人是非杀不可的,要杀那些人,不单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简单,而且为了能保护更多的人! 秦凤姑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甚至有的地方幵了拆,血渍已经没有了,她一直向前慢慢走着,直到听到了一阵喧哗声,随着强烈的北风,传了过来,她才立时转过身,伏了下来。 雪下得如此之密,她伏下来之后不久,整个人就看不见了,她透过草蓑的空隙,看到四五个人,策骑来到了已经燃烧了一大半的屋子之前,大声叫着。 雪花飘飞得厉害,她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但是从他们的那种惶急的动作之中,可以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慌。只听得有一个人叫道:“快去报告玉娘子!” 一个人随着叫声,倏地翻身上马,向前疾驶了过来。 要是说秦凤姑这次外出,是遇到意外的话,这时,才真正是意外的开始。 秦凤姑绝未想到,那人会策骑,就在她伏着的旁边掠过,而且那时,其余三个人,恰好全转到屋子前面去了,在那一刹间,秦凤姑陡然腾身而起,落到了马背之上,在马背上那大汉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当着一大团雪,凌空洒下来之际,秦凤姑已经紧紧抓住了那大汉颈上的一根大筋,抓得连手指都陷下进去。 那大汉发出的一阵闷哼之声,和马嘶声混在一起,秦凤姑在那大汉的身后,只简单地讲了一句话道:“带我去见玉娘子!” 那大汉的身子一挣,秦凤姑的另一只手,又巳捏住了他胁下的一根筋,那大汉又闷哼了一声,身子事实上巳不能动弹,可是他的骑的是一匹好马,还是四蹄翻飞,蹄下的积雪,溅起老髙,和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混在一起,两人一骑,又是在大团雪花之中细分不清,向前滚驰出去的。 一口气驰出了两里许,前面是一条十分狭窄的道路,劲风从峡谷中倒卷了出来,连健马也有点儿经受不住,“嘶聿聿”一声长嘶,马和人立了起来。 那马负着两个人,又疾驰了近两里,一人立起来之后,再落地时,马前腿一曲,跪了下来,使得马背上的秦凤姑和那大汉,一起滚了下来。 秦凤姑才一翻落地,立时一跃而起,一脚飞出,她是准备在那大汉挣扎着站起身来时,立时将之踢倒的。可是她这一脚,只踢到了一半,就缩了回来。 因为那大汉自马背上滚了下来之后,手脚痉挛,摊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珠睁得老大,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而他的脸色,也青黑得可怕,分明是已经死掉了! 这一点,连秦凤姑也有点意外,她刚才一上来就捏住了那大汉颈旁和胁下两条总筋,而且是出死力抓着,为的是防那大汉出声挣扎,但是她却未曾料到,在这样的严寒之下,那大汉两根血脉被制住,血脉难以流通,这半晌,竟巳然气绝了! 秦凤姑刚才一跃上马,原是突如其来的一时冲动,是并不在她周密的计划之内,因为她听得那大汉的同伴说,他是去报告玉娘子的,所以她跃了上去,她也知道,要见到玉娘子,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这时,她站着,望着那匹挣扎着站了起来的健马,心头在犹豫着。 她所犹豫的是:自己应该回去了,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向前,那道峡谷约莫有廿来丈深,秦凤姑犹豫了并没有多久,就伸手拉过了那大汉的尸体来,就剥下了那大汉身上的一件山羊大衣,换过了自己的草蓑,飞身上马,拉上大衣的风帽,冒着雪,又一直向前驰去,屏住了气息,驰过了峡谷,只见迎面,又有两骑,缓缓冒着风雪,驰了过来,秦凤姑的心情,紧得像拉开了弓弦一样,越向前去,越是接近她的敌人,她也越是紧张! 秦凤姑仍然急驰着,迎面来的两骑,迅速接近,对面马上的两个人,和秦凤姑一样,都披着老羊皮大衣,等到双方来得近了时,那两人略一勒马,大声叫了一句什么,可是风实在太劲,他们叫的话,全叫呼号的北风,顶了回去,秦凤姑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叫什么。 这两个人,或许是在骂秦凤姑,或许是想叫秦凤姑勒马,因为这时,秦凤姑正策着马,要在他们的两骑之间直冲过去。但是,却再也没有人能知道这两个人想叫些什么了,因为秦凤姑已经策着马,在他们两骑之间,穿行了过去,同时双拳齐出,“砰砰”两下响,击中了他们的面门。 秦凤姑的那两拳,力道并不是太大,可是她骑的马,向前冲去的那股冲劲,却使她这两拳的力道增加了不知多少倍。 那两个人身子向后一仰,自马背上直栽了下来,秦凤姑也觉得自己的双拳,一阵剧痛,好像所有的指节骨全都断裂了开来一样,她的身子,也因为双击中了那两个人的冲力,而向后一仰,一样从马上滚跌了下来。 秦凤姑站在雪地上打着滚,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那两个人,也正在挣扎着站起来,秦凤姑向他们望去,不由自主,尖叫了起来。 她从来也未曾看见过如此可怕的情景,而她也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情景,竟然是她亲手造成的! 她看到的那两个在摇晃着身子站起来的人,脸上全是一团血肉模糊,血水向下直淌,其中一个,只不过略站了一站,就倒地不动了,另一个,站了起来之后,伸手向腰际,像是想取什么。但是,他的手才一探到腰际,人也就倒了下去。 秦凤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她又看见自己的双拳,然后,又是一下尖叫声,她将双拳深深地埋进了雪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那样做了,可是和上一次一样,她将拳埋在雪中,转动着,身子却把不住发着抖,绝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她的内心害怕。 第九章 雪夜现雏凤 火窟走铁龙 秦凤姑甚至将脸也埋进雪中,她心中在叫着:“算了,到这里为止,算了!” 但是,她却又立时抬起头来,迎着强劲刺骨的北风,紧抿着嘴,屏住气息,又站了起来。她不想杀人,可是也绝不能就此算了,她踏着积雪,向前慢慢地走去,三匹马在大雪纷飞中挤在一起,秦凤姑来到了一个人的身边。 那人血肉模糊的脸上,早巳覆盖了积雪,看起来好像很平静,秦凤姑略停了一停,俯下身,拔开了那人的大衣,不出她所料,那人的腰际,带着一把枪,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枪柄了,可是没来得及抓住它,就已经死了,秦凤姑慢慢的自那人的腰际,取下这柄枪来,她极需要这柄枪,她的父亲教她武艺,没教她用枪。她父亲的武艺闻名于世,人家说武艺越是高强的人,就越是憎恨火器,真是一点也不错,她父亲从来也不准人提起火器来,秦凤姑只是偷偷地,好奇地看见过几次枪,直到有一位师兄教她用枪,她才偷偷地练了好久。 她不敢说自己的枪法好,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实在需要一柄枪! 她的手指扣在枪机上,觉得有点僵硬,但是她仍然紧握着枪柄,将握住枪的手,伸进大衣里,掩住了大衣,向前走去,来到了一匹马前,身形拔起,上了马。她用一只手牵着缰绳策着马,继续向前去。 早在灵邱县那里,她陪着铁雄养伤的时候,她已经千方百计,向人打听万龙冈的途径,可是,就算是在这一带出生的人,也不能说出鲁南山区,究竟有多少小径,究竟有多少山峦来。 秦凤姑只是约略知道一点途径,她听李四讲起过去万龙冈的情形,是玉娘子带他进总寨去的,沿途过了很多关,玉娘子说,有人来拜山生事,就带人走这条路,自己人,就另外有路走,秦凤姑当时,根本没有去留意这些话,她当时只是注意着自己的丈夫,在提起“玉娘子”这个女人的名字之际,眼中有一种异样的光采,显得很特别而已。直到事情演变成这个地步,她拼命搜记忆,想从当日李四的话中,拼凑出到万龙冈总寨去的途径来,却已经无法做得到了。 不过,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要通到总寨去,一定要经过很多关卡,刚才那木屋是一个,可是为什么已经过了那么久,还未曾见到第二个呢? 秦凤姑勒定了马,用手遮着眼,向前看去,远远近近的山影,仿彿全在大雪之中晃动着,除了山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完全无法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而当她继续向前驰着,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之际,她知道,自己迷途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迷失在错综复杂,千条百道的山区小径之中,要是这样乱走的话,根本到不了万龙冈的总寨了。到这时候秦凤姑只担心一个人:铁雄。 秦凤姑并不担心自己,因为她既然能在山洞里过了那么久,自然也有办法在雪地里求生。她担心的是铁雄,她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曾对铁雄说过,叫他千万不可离开,在雪停止之前,她会回来。 现在,她回不去了,她完全迷途了! 雪仍然那么大,秦凤姑策马到一片断崖下,在一块大石后,背着风,靠着大石。 她担心铁雄,如果在雪停之后,还不见她回来,会怎么样?那间木屋烧了,死了好几个人,玉娘子和李四,一定会接到报告,如果铁雄躲在山洞里,至少还是安全的,要是他一出来,那就完了! 秦凤姑闭上眼,她的眼皮在跳动,雪花在她的头上,簌簌地向下落,她只好等着,企盼铁雄听她的话,千万不要离开山洞。 秦凤姑料得不错,玉娘子很快就接到了报告。 万龙冈寨里的屋子,也全是粗大的木头搭出来的,在外面看来,极其粗糙,可是玉娘子住的那几间,里面却是华丽无匹,几盆炭火,烧得屋子里暖和得像百花齐放的春天一样。 玉娘子只穿着一套湖水绿的夹袄,细长的手指,挟着一枚黑棋子,正在考虑怎么个下法。坐在她对面的李四,简直不是在下棋,而只是傻傻地望着她。 玉娘子瞪了李四一眼,李四立时握住了她的手,也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接着,有人在外面疾声叫道:“舵把子!” 玉娘子倏地站了起来,道:“什么事?进来说。” 门推开,厚厚的棉帘子掀开,一股风和三个大汉,一起走了进来,那三个大汉的脸色,全难看得像老婆叫人抢走了一样。 玉娘子在那三个大汉进来之后,倒也喜盈盈地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扬着眉,道:“有事快说,我不喜欢看你们这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三个大汉齐齐地答应了一声,道:“是!” 玉娘子连瞧也不瞧他们,李四在一旁,看出要不是有急事,三个人也断不会进来,他问:“怎么啦?” 一个大汉抢着道:“四爷,第一站的哨子,叫人拔了,三个兄弟全死了!”玉娘子口角牵动了一下,道:“还有呢?” 那大汉吞下了一口口水,又道:“我们四个人,死了一个,竟瞧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李四立时向玉娘子望去,只见玉娘子丰腴的手,托着腮,看她的样子,还像是在考虑怎么走下一步。 她若无其事地道:“一定不止这些,还有呢?” 那大汉道:“是,凌老三他们一批,两个人,也全死了,是叫人……好像是叫人用铁钟在脸上重重撞了一下才死的,连五官都分不清了!” 玉娘子抬起头来,向李四望了一眼,声音仍然很平稳,道:“原来你老婆还学会了她父亲的开山拳法,我们倒真是小看她了!” 李四觉得十分尴尬,以他这样聪明的人,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秦老爷子的“开山拳”,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据说当他盛年之际,功夫在登峰造极的时候,一拳可以打碎一块半尺厚的石碑。 李四也实在不能想象,秦凤姑那样纤弱的手,也练得成这种要靠十数年苦功才练得成的硬拳法。 李四当然不知道,那两人是在双方都放马疾驰之中,被猝然出拳而打死的,自然,秦凤姑的拳力,也定是不轻,可是当时双方急冲,使拳力变得不知猛了多少倍,却也是事实。李四是因为玉娘子说这话,不好回答,所以在沉吟,但是玉娘子看到了李四这种情形,心中陡然一凛,面色也为之微微一变,道:“你是在想,你丈人也来了?” 李四乍一听得玉娘子这样说,不禁吓得陡然一跳,直直地望定了玉娘子,一时之间,更是说不出话来。 天地之间,要是还有一个人,能使李四害怕的话,那么就只有青帮大佬——秦老爷子一个人了!李四虽然怕着玉娘子,但是那是因为他对玉娘子实在迷恋的缘故,并不是害怕。而如果他即使有如今这样多的坏事,而没有用这种卑鄙的办法对付秦凤姑的话,他不会害怕。然而,现在这样的情形下,玉娘子一提起了秦老爷子,李四就觉得,整间屋子之中,像是根本没有燃着火,一股凉意,自心底深处,直透了出来! 他过了好半晌,才道:“我看不会吧,他当年发过毒誓,绝不过长江,别说来到山东了!” 玉娘子皱着眉,道:“要是为了女儿呢?”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看也不会!”他略顿了一顿,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根本,她不会对她父亲去说,她宁愿自己来!”玉娘子“嘿嘿”地笑了起来,道:“原来有男脾气,嘿嘿,难得很!” 玉娘子一面冷笑着,一面又向那三个大汉望去,道:“是不是还不止这些?”一个大汉道:“就是这些了,第二道卡上,没有事发生,连人影也没有见过,真是奇怪得很!” 李四道:“这倒奇怪了。照说,在这样大雪天……” 他才讲到这里,便陡然停了下来,那是在这一刹间,他已经想到发生了什么事了! 他想到发生了什么事,玉娘子也想到了,玉娘子立时“咯咯”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高兴,一面笑,一面伸手,将一局棋,搅得乱成一团,又陡然止住了笑声,道:“玩完了!” 这一句话,李四倒不明白了,他知道玉娘子笑,是因为她也想到,秦凤姑一定在此过了第一道卡,又杀了两个人之后,在大风雪中迷了路。 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在大风雪中迷了路,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是十分危险的事,但是对秦凤姑来说,如果她从此完了,那就太低估她了! 李四望着玉娘子,玉娘子伸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这两个月来,有一件事,你一直不知道,不但不知道,只怕你连想也没想到过!”李四听说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不禁有点愕然,但是看到玉娘子那种得意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事情一定是对他有利,而不是有害的。 李四也笑了起来,道:“什么事?” 玉娘子缓缓地道:“这些日子来,我一面派人,在山中到处找人,也叫人到处放狼。”她讲到这里,昂起头来,道:“已有多少头了?” 一个大汉立时道:“也数不清,有时喂迟了些,就自相残杀,但少说也在两百头以上!” 玉娘子又咯咯笑了起来,道:“我早就料到,她一定还躲在山中,我找不到她,算她本事,可是她不会躲着不动,一定会出来,我也料定,她一定在等头场大风雪。”玉娘子又抬起了头,道,“是不是自天阴起,就没有喂过它们?” 那大汉道:“是,嗥得鬼哭神号!” 玉娘子挥手道:“行了,一起放它们出去,让它们去找人,比我们去找,好得多了!是不是?” 玉娘子一面笑,一面向李四望了一眼,她的眼色是如此之媚,如此之荡,可是李四却呆呆地坐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玉娘子竟然养了一群狼! 养了一群狼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心思如此之缜密,想得如此之周到,而且,事情还完全照她所想的那样发展!这两百来头饿狼,放了出去,在大雪封地之后,要找寻食物,自然不易,而凭狼的嗅觉,十里八里之内有人,它们也会赶了去! 一个人,无论武功如何之高,是决计无法独力抵抗上百头饿狼的! 玉娘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四,道:“怎么样,可是不舍得老婆吗?” 李四笑了起来,道:“看你,不叫玉娘子,该叫醋娘子,到这时候,还来讲这种话!” 玉娘子又娇笑了起来,一笑投怀,李四紧紧抱住了她。以前,李四一抱玉娘子丰腴软柔的身体时,只想到一件事,可是这时,他想的却不是那一回事。现在李四在想:她这时,心中在想什么呢?她对我做了一些什么安排呢?是不是也有料事如神,极其周密的安排呢? 李四觉得,自己根本不能想下去,因为若是向下想去的话,实在太可怕了,他只好不想,只好将玉娘子抱得更紧,那三个大汉,见到了这等情形,互望了一眼,一起退了出去。 房间内一片春光,万龙冈的总寨之后,大雪纷飞之中,响起了一片可怕的狼曝声,两百来头饿狼,直窜了出来,一窜出来,立时隔着木寨,反扑了过来。 在木寨内的人,早有准备,一排火枪轰了出去,火光夹着浓烟,将狼群吓得四下奔逃了开去,木寨上立时燃上了熊熊的火炬。 饿狼群窜开去的足迹,不需多久,也全被落下来的雪花盖住了。那一阵狼曝声,和在山谷中响起阵阵回音的火枪声,秦凤姑也没有听到。 秦凤姑在的地方,离万龙冈总寨,还有三个山头,回声也传不过她在的地方,她料到玉娘子一定已经接到了她出现的报告,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倒也不怕玉娘子的人会找得到她。 她所担心的,还是铁雄! 她将岩石后的积雪扫清了一些,裹着老羊皮大氅,躺了下来,望着灰蒙蒙的天,望着自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有时,一片大雪花在她的睫毛上,溶了开来,令得她要不住地眨着眼,在她的一生之中,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也从来没有这样关切过一个人! 铁雄一直在洞口等着,乌云似乎在渐渐散开去,天地间更明亮,眯着眼,可以看出去老远,铁雄只希望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只要看到一个小黑点,他就有希望了,可是他极目看去,只见一片明亮得耀目的白。 乌云渐渐散开,终于看到了一线阳光,阳光照耀在积雪上,更令人不由自主,要眯起眼睛来。 洞口正是当风的所在,一阵阵劲风,卷着地上松软的积雪,向铁雄直扑了过来,铁雄的全身都冻得麻木了,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只有他的一颗心,却越跳越剧烈!秦凤姑还没有回来,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总得设法去找找她,她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铁雄真的觉得自己无法再等下去了,虽然他还记得秦凤姑临走时的吩咐,但是他也肯定,秦凤姑一定遭到了意外,他不能一直等下去,必需要有点儿行动。 这时,秦凤姑最担心会发生的事发生了,铁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向洞外跨去。 他跨出了一步,略停了一停,又跨出了一步,接着,他踏着积雪,大踏步向前走去,等他想到,要回头看一看之际,他看到了一列清晰的脚印,在他的身后,一直伸展到他躲了近两个月的山洞洞口。 铁雄苦笑了一下,他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心,他只是盼望能找到秦凤姑,所以他又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尽力向前张望着。 寒冷刺骨的劲风,使得他的身子摇晃不定,积雪是如此之深,有时候,一脚下去,整个人的身子,会陡然向下,陷了下去,直到腰际,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铁雄只希望能遇到秦凤姑,然而,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实在是一个大傻瓜,他根本没有法子,在遍地积雪的山峦起伏的冈岭之中,找到任何人! 铁雄挨到了一块大石之前,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望着眼前地上的一片积雪,一?动也不动。 他应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应该怎么办的话,他也不会停下来。 铁雄当然不是一直低头坐着,他终于抬起了头来,而当他抬起头来时,他发现,在他面前,已经站着三个人,铁雄陡然站了起来,他全然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他面前的,那令他吃惊得发不出声来。 铁雄才一站起,那三个人中的两个,已伸出了粗大强劲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铁雄被那两只手一按,身不由已,又坐了下来。这时,他已经认出那三个人来了,他见过他们,那还是在天最热的时候,当他们五家镖局的镖头,在半途的茶棚中歇足,遇上了袭击的时候。 这三个人是玉娘子的手下! 铁雄在霎间,觉得自己的心也停止了跳动,他一挺身,立时又想站起来,可是按在他肩头上的两只强劲有力的手,手指一紧,却已将他的肩头,紧紧抓住,仍然按着,不让他起身。 两个人按住了他,另一个人走了过来,大皮帽下的双眼,锐光四射,打量着铁雄,看得铁雄心寒,好半晌,那人才道:“你是姓铁?” 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了那样的问话,铁雄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那在他面前的大汉却又说道?。“大号是一个雄字?” 铁雄陡然哑着嗓子,大叫起来,道:“是,我是铁雄,你们将凤姑怎样?”那大汉道:“铁先生,你真行,比兔子还行,我们满山遍野,找了你两个月,你倒躲在什么地方?” 铁雄用力挣扎,可是那两个大汉的手是那么有力,紧紧地按着他,不让他动弹,铁雄还想用力挣扎,在他前面的那汉子,已陡然扬起了手。 那汉子出手极快,铁雄看到眼前掌影一闪,立时想偏过头去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吧吧”两下响,口中立时泛起了一阵咸味,眼前金星乱迸,一时之间,也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泛起了阵阵乌云。 他耳际只听得一个人说道:“别打得太重了,带他回去见当家的,怕没有他受的?” 另一个大汉道:“小心别再让他跑了,找不到他!” 铁雄才开始有点儿痛的感觉,身子已被人推得向前一仆,便倒在雪地上,正好在这时候,一颗牙齿,和着一口鲜血,“哇”的一声,吐在雪地上。 他手在按着,想站起来,但是背上,立时有一只脚,重重踏了下来,那一脚,踏得他整个人,都陷进了积雪之中,当他的脸颊碰到积雪之际,那种才开始的热辣辣的疼痛,倒减轻了不少。可是他的心头,却像是有一千根一万根针在剌着一样。 他落在玉娘子手下的手中了,这一点,他并不难过,他想的只是:秦凤姑怎么了,是不是也和他一样? 铁雄是双手被紧紧所缚着,一路受着拳打脚踢,像是畜牲一样,被赶进万龙冈的总寨来的,当他出现的时候,居然引起了一阵哄动,几乎人人都奔出来,争着看他们找了那么久而没有找到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看到铁雄的人,显然个个都失望了,因为铁雄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他又瘦,又干,鼻青目肿,面上全是血污,头发和胡子纠在一起,看来简直不怎么像人。 铁雄被推进了玉娘子的屋子,才一进屋,当他脚步还踉跄着,未曾站稳之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使得他几乎窒息过去,接着,暖意自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使得铁雄的全身,生出了一阵奇痒难熬的感觉。 他喘着气,定了定神,看到了坐着的玉娘子和李四。 玉娘子和李四两人也正望着他,脸上都有几乎不相信的神情,但是这种神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已经认清了,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正是铁雄! 玉娘子半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望了李四一眼,李四完全可以知道玉娘子这一眼之中的含意,心中极不是滋味,只好嘿嘿地干笑起来。 玉娘子先不理铁雄,只是问道:“你们是在那里找到他的?” 推铁雄进来的一个大汉道:“我们在雪地上看到了一列脚印,跟着脚印,先找到了一个山洞,那山洞里,倒看不出有人躲过的痕迹,再跟着脚印向前走,就看到了他,坐在一块大石上发愣哪!” 玉娘子冷笑一声,道:“他是从那山洞出来的,怎说那山洞里没有人躲过的痕迹?” 那大汉忙道:“洞里虽然有点干草,可是绝没有生过火的迹象……”那大汉才讲到这里,玉娘子巳然“咯咯”地娇笑了起来,又望了李四一眼,道:“打干草铺,倒也委屈了尊夫人!” 李四一张俊脸,陡然红了起来,霍地起身,来到铁雄身前,厉声道:“那贱人在哪里?” 铁雄先是一怔,接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舒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李四这样问,那就是说,秦凤姑不回来,并不是已落在他们的手中了!只要秦凤姑没有事,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铁雄一面喘着气,一面自内心笑了出来,李四一伸手,抓住了铁雄的胡子,又喝道:“那贱人在哪里?” 铁雄望着李四,不但微笑,而且大声笑了起来,李四撩起手一巴掌掴了过去。 李四出手,和别人出手可不同了,“吧”的一声过处,铁雄几乎是整个人,全被这一击之力,打得飞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在地上,被反绑的双手,恰好压在他自己的身下,那一阵彻骨的疼痛,令得他尖声叫了起来,他一挺身,未曾站起来,眼看李四的额上,青筋暴现,又向他大踏步走了过来,铁雄一侧头,看到一盘熊熊的炭火,就在他的身边,他根本没有多想一想,飞起脚,“当”的一声,踢在那盘炭火上,满盘火炭立时向李四飞了过去。 李四显然未曾料到会有此一着,身子一闪,立时向后,疾退了开去。 李四退得够快,致铁雄踢起的一盘炭火散了开来,刹那之间,只听得“嗤嗤”响声不绝,整间屋子中,都冒起了浓烟,烟中立时夹起了火舌。铁雄还在地上打滚,已听得玉娘子尖叫道:“快拿水来灭火!” 玉娘子的叫声,是如此之尖厉,好像是一支利针,直刺进铁雄的身中一样,令得铁雄陡然一挺身子,跳了起来。等到铁雄跳起身来之际,满屋的浓烟,火舌,已经到了对面不见人的地步。 铁雄愣了一愣,他绝想不到,自己在绝望之前的一下挣扎,踢翻了炭盘,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而就在他一愣之际,浓烟巳然直扑了过来,铁雄一阵呛咳,身子摇摆着,向前冲了过去。 他的双手仍然反缚着,所以向前冲去的时候,简直是直跌了出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冲向何处,到处全是烟和火,他眼看自己扑出去的地方,是一大团烈火,转眼之间,“轰”的一声响,屋顶上已然塌下了一大幅来,屋顶上厚厚的积雪,一起滑了下来,哧嘛之声不绝,火头稍熄,变成了一大团浓烟。 铁雄人虽然愣,但是到了这样的危急关头,逃生的本能却还是在的,他一见到火头稍熄,立时扑地,向前滚了过去,滚进了那团浓烟,又滚过了那团浓烟,直到整个人又到了外面,才挣扎着,挺身站了起来。 而当他挺身站起来之际,他更加呆住了。 人在他的周围,跑着,叫着,一时之间,看来也不知有多少人,铁雄从来也没有看到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乱成这样子过,有好几个人,撞在他的身上,但是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一样,每一个人的口中,都在大声叫着,但是谁也听不清谁在叫些什么! 这许多人中,最镇定的,怕是铁雄了,他随即发觉,每个人在极度的慌张之中,根本没有人再去注意他,他在人丛中挤着,向前奔出了十来步,倚着一株树,喘了几口气,突然之间,只听得树上,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铁雄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株大树的树枝,已经全烧了起来,变成了一株火树。 铁雄再向前看去,玉娘子所住的那一列屋子,早已变成了一片火海,而且,火苗乱飞,火头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着,也有人提着桶,在向火头泼水,可是等到水从那被冰封了口的井中提起来,再泼进火窟去,火头早已蔓延开来,所有的人,都在叫着,向后退,暧得异样的热气,随着劲风,卷了过来,不但人叫着,马也在撕着,在杂乱之极的人声之中,终于听得有人哑着嗓子,厉声叫道:“大伙快走,这场火救不熄了!” 所有人之中,最先走的,也是铁雄,那倒并不是他最听话,而是他完全没有牵挂,这场火,烧不掉他的什么,却给了他逃命的机会。 他转过身,向前拼命奔了出去,不知碰撞了多少人,也看到不知有多少大汉,像发疯一样,非但不避开大火,而且还号叫着,反向烈焰飞腾的屋子中扑去。铁雄当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去找死,这些人,当然不是找死,他们要闯进屋子去,是因为几年来,他们用尽了手段,杀人掳掠,所分得的财物,全在屋子里,他们不舍得弃了那些财物逃走! 要是铁雄不是双手被反绑着的话,他可能会出手将几个人从火窟中拉出来的,但这时,他却有心无力,只好眼看着那些人,勇不可当地向前扑过去,扑进火窟中,明知只有死无生,他们自己却好像全然不觉一样。 铁雄一直向前奔着,来到了一度极髙木栅之前,才停了一停,当他再转过身去看时,整个万龙冈总寨,数百间大木搭成的房屋,已经全陷进了一片火海之中,挟着有木头焦香味的暧风,直扑了过来,一大团火,凌空落下,木栅也迅速烧了起来,在这一列木栅附近,只有铁雄一个人,铁雄急速地喘着气,火头顺着木栅,烧了开去,烧出了一个缺口来。 铁雄来到了那一缺口之前,用尽生平气力,向上跃起,跃过了那缺口,跃出了木栅。他那一跃的力道十分大,足跃了五六尺远,却未料到,那一道寨后的木栅,是紧贴着一个陡坡竖着的,所以他一跃了出去,脚才落地,身子便已骨碌碌的滚了下去。 铁雄的双手被反缚着,在他向下滚去之际,全然无法止住下滚的势子,那陡坡约有五六丈高,临到坡尾时,被一块大石,略阻了一阻,使得他的身子,直弹了起来,这才又笔直的摔下丈许来高的峭壁,落进了积雪之中。 如果不是他落地之处,积着那么厚的雪,这一下直摔下来,怕是得骨折筋断。现在,他的身子,直陷了积雪之中,四周的雪又泻了下来,将他整个人都埋在雪内,铁雄几乎要闭过气去,他竭力挣扎着,打着滚,总算从雪中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他踏着积雪,跌跌撞撞,向前又走出了几步,抬头向崖上看去,耳际只听得轰然作响的火声,风声,连那么嘈杂的人叫声和马嘶声,也盖了过去。 万龙冈的总寨,巳全陷在火海之中! 铁雄忽然张开口,想大笑起来,可是他才一张口,一股寒风,直扑了过来,使他赶紧转过身去,全身发颤,向前不断奔着。 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奔出了多远,才停了下来。_当他停下来之际,他发觉自己,真的巳奔出了很远,因为四围静得出奇,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铁雄在没命也似向前奔出去时,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向哪一个方向奔出的。可是这时,他站定之后,却可以知道万龙冈的总寨,是在什么地方。 他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一大蓬浓烟,在远处的一个山头上升起,万龙冈的总寨,还在烧着! 铁雄靠着一棵树站着,喘着气,树上的一团积雪,落了下来,跌进了他的衣领之中,冷得他激灵灵地直打寒战。这时,他双手巳被绑得麻木,而受尽了拳打脚踢,滚跌折磨的身子,全身每一处,都说不出来的疼痛,可是,他心里的髙兴,却真是难以形容! 他大笑了起来,由心底深处,直笑了出来! 这时,如果有人看到铁雄,看到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样子,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定以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了。 铁雄却一点儿不疯,他真有着难以形容的髙兴,这是绝想不到的,他踢翻了一盆炭火,而那盆炭火,烧了整个万龙冈的总寨! 铁雄一面笑,一面仍然跌跌撞撞的向前走着,这时,天色巳渐渐黑了下来,在天色渐黑之际,看万龙冈总寨上冒起的那一股浓烟,可以看得出,在浓烟之中,夹杂着无数闪亮的,飞跃的火星铁雄仍在笑着,好几次,几乎笑得闭过了气去,但是他仍然笑着,他真希望这时,秦凤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好将万龙冈失火的情形,讲给秦凤姑听,和秦凤姑一起来大笑。铁雄的笑声,是突然间停止的,那时,天色已经相当黑了,他陡然看到前面,有三个蹲着的黑影,每一个黑影,都有两点暗绿色的圆在眨动着。当他发现了那三个蹲着的黑影时,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一起站了起来,那是三头大青狼! 铁雄在霎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眼睛盯着那三头狼,身子向后退着,那三头狼,却在渐渐向前迫来,铁雄心评抨跳着,我要生一堆火,他告诉自己。,可是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有什么办法,能在雪地之中,生起一堆火来呢? 他实在需要一堆火,不然,当那三头青狼迫近来,发现他全然没有抵抗能力时,他就完了! 他抬起头来,天色更黑,万龙冈总寨冒起来的烟柱,简直已成了火柱,可是那离他太远了,而那三头狼,却离得他越来越近,闪眨着的,暗绿色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他。铁雄一直退到了一株大树之前,背靠着树,他才一停下,一头青狼,已经直扑了过来。 铁雄一闪身,“哗”的一声响,狼爪抓在树干上,将树皮抓下了一大块来,铁雄闪身闪得急了些,一个站不稳,另外两头狼,巳一起扑了过来。 铁雄发出了一声大叫,可是他那一下叫声,被突如其来的两声巨响,一起震散了开来,那两头狼,扑到半空,向下直跌了下来,另一头跳蹿着跑开了去。 铁雄整个人都呆住了,刚才那两下是枪响,是谁在他性命交关的时候,发枪毙了那两头狼,救了他的性命? 他急速地喘着气,慢慢站起来,在他对面不远处,也有一个人,慢慢站起来。 天虽然越来越黑,但是借着雪地上反映的微光,却可以使铁雄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对面站起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凤姑! 铁雄的口角发着颤,这时“凤姑”两个字,就在他的喉间打着转,他竟然叫不出来。而秦凤姑已向他急步走了过来,一直到秦凤姑来到了他的身前,铁雄才带着哭音,叫了出来,道:“凤姑!” 凤姑也直扑到铁雄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铁雄,他们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就像是他们身边的枯树一样。 铁雄的双手,不断地拧着,抖着,渐渐地,他的指尖,总算有了点知觉,那像是千百根针一起在轻轻刺着的感觉,表示他体内的血,巳开始流到了他冻僵了的,又红又紫的手指上。 他们没有生火,铁雄将他在万龙冈总寨之中,踢翻了那盆炭火,引起了一场不可收拾的大火这件事,说了又说,一面说,一面还不住地笑着。 秦凤姑只是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出声,铁雄说到后来,她只是拿着枯枝,在地上画着。 云层仍然很厚,但是日光偶然透过云层射下来,映得积云闪起一片银辉,铁雄止住了笑声,望着秦凤姑,道:“凤姑,你不觉得高兴?” 秦凤姑抬起头来,月色和雪光交溶之中,她的脸色看来格外苍白,她缓缓地道:“可怜那些山西富商,受尽了折磨,到头来还是不免死在火窟里!” 铁雄低下头来,心里也一阵难过,过了半晌,他才道:“我……我不是故意放这场火的。”秦凤姑忙道:“我不是怪你,没有人会怪你的,也根本没有人能怪你,我只是在想,夏天的那一趟镖,现在,所有人全死了,只有你和我,还在世上!”铁雄并不能完全体会秦凤姑心中那份伤感,但是他想起了杨胖子,想起了那些粗犷豪爽的镖头,他的心中,也不禁一阵难过。 他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秦凤姑站了起来,她个子很纤小,站在铁雄的身边,要比铁雄矮上大半个头,可是铁雄望着她的那种神色,却是无比尊敬的,就像她是天上的神忤。 秦凤姑道:“万龙冈中,一定有很多人逃了出来,他们……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铁雄怔了一怔,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他只是觉得这场火,烧得十分痛快,直到秦凤姑问起,他才“啊”地应了一声,抬头看去。 上半夜,万龙冈总寨所在的那个山头,火星子还在直向上冒,老远都可以看得见,但是到了下半夜,已经什么也望不到了。 这场大火,决不是人力所能救得熄的,自然是能着的都烧完了,烧成灰炫,才自行熄的。铁雄搓着手,道:“我看,他们的情形,也比我们好不了多少,说不定在哪一个山坳里藏身!” 秦凤姑道:“是,现在我们要找他们,可容易得多了!” 铁雄听得秦凤姑这样讲,陡然兴奋了起来,立时道:“我们这就去!” 秦凤姑望了铁雄半晌,才道:“虽然容易多了,可是他们人多,就算他们只剩下了两个人一样很难对付,你还是……” 铁雄用力挥着手,道:“你别再多说了,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随你说什么,都是一样!” 秦凤姑低下头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真不该再遇见你,这样下去,何时是了局?” 铁雄瞪大了眼,道:“什么何时了局,我总是跟着你,也就是了!” 尽管秦凤姑满腹心事,可是听铁雄将事情说得如此的简单,她也不禁笑起来。 万龙冈的那一伙人,从火窟里逃了出来的,虽然不致于如秦凤姑所说的那样,只剩下了玉娘子和李四两个人,但是十停之中,却也去了八停。 本来,火起得再快,连缚住双手的人,都能逃了出来,人人都可以有机会逃生的。可是,更多的人,想在烈火中抢出财物来,反倒扑进了火窟之中,结果,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黄金白银,分烧成了溶汁,漏进了石缝之中,这些人,都变成了焦炭,他们总算和他们为非作歹抢来的财物在一起了。 另有一批人,从火中带了财物出来,可是全受了伤,其余人非但没有去帮助他们的同伴,反倒想起自己已经丧失的财物,趁机打劫起来,从万龙冈下山的几条小路上,倒满了被火烧伤,又死在他们伙伴手里的人。到最后,跟着玉娘子和李四,一起来到了那个小山坳里,只不过是十五个人。 第十章 几番生死苦 一生血水欢 十五个人,和十五匹马,全是伙在一起,看出情形不对,抢了牲口飞奔的那一批人,其中大多数是玉娘子的亲信。 山坳里生着几堆老大的篝火,寒风虽劲,倒也冷不着在篝火旁的那些人,只不过被篝火冒起的浓烟,薰得双眼发红而已。这些人之中,有的已跟了玉娘子好几年,但不论跟了玉娘子多久,他们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像玉娘子那样,千娇百媚的美人,也会变得如此难看,如此可怕! 在闪动的篝火照映之下,玉娘子的一张脸,简直是铁青的,她的额上,青筋一直绽着,可以看得出,青筋还在隐隐地跳动着。 他们一伙人,到这里停下来之后,天色才黑,现在,天可能已快亮了,不过玉娘子自从一停下来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但玉娘子未曾说过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全不曾说过一句话。上半夜,他们都怔怔地望着直冲向半空中,通红的浓烟,飞扬的火星,好些人的喉中,都发出一阵阵奇异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咯咯”声来。下半夜,火星子也望不见了,他们又个个低下头来。 李四一直陪在玉娘子的身边,山坳里的那种沉静,实在太难堪了,李四终于开了口,道:“不要紧,我们还可以从头来过!” 李四一开口,玉娘子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剧烈,李四又说道:“我还带了些银票在身上,几个大银行,我们都有钱存着,呆守在这里干什么,走吧,先上济南去 ” 李四一面说,一面在征求玉娘子的同意,玉娘子蓦地抬起头来,在她双眼之中,射出一股极其尖锐的光芒,她语音低沉,仔细听来,可以听得出她所说的字,每一个字都在打着颤,但是她所说的话,却又那么坚决,她道:“我不走!” 她在讲了那三个字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她所发出的笑声,不再是那么甜腻得叫人有荡心蚀魄之感,反倒像是夜猫子在叫着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她陡然止住了笑声,道:“我要抓住他们,将他们的肉,一片片的割下来,在火里烤熟了,塞进他们自己的口里去!” 李四打了一个寒战,他实在笑不出来,连他想将话说得轻松些都做不到,他的舌头仿彿麻木得不听使唤,他呆了好半晌,才讷讷道:“那王八蛋只怕已经烧死了呀!” 玉娘子立时接口道:“保佑他能够逃出去!”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娘子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围在篝火边的那些人,叫道:“全站起来!” 虽然经历了这样的巨变,但玉娘子还是玉娘子,她说“全站起来”,就没有人敢坐着,一下子全站了起来。 玉娘子的神情,似乎已渐渐恢复了常态,只不过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听来,仍然是那么凄厉,她一字一顿,道:“说出去可别再见人了,我们竟会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 那十来个大汉,人人都望着玉娘子,不出声,玉娘子又道:“你们放心,四爷刚才已说了,我们还有很多钱,饿不死我们!” 那十来个大汉,齐声答应着,玉娘子的声音,听来更凄厉,道:“有带了枪出来没有,连子弹全给我!” 玉娘子和李四,全匆忙得连枪也没有带出来,但玉娘子一说,倒有五个人,一起走向则来,将枪和子弹带,一起放在地上。玉娘子俯身,先选了两柄,抛给了李四,自己又选了两柄,还余下一柄,指着一个大汉,说道:“你枪法最好,拿去带着!” 那大汉走向前来,佩好了枪。玉娘子抬头看着天,明月才被一团乌云遮住,云边现出淡黄色的光辉来,玉娘子的俏脸,在昏黄寒黯的月色下,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森,她陡然扬起手来,向着不远处,秃枝撑天的一株枣树,连射了三枪。 震天动地的六下枪声过处,六根树枝,也半天中飞舞着,落了下来,那接连的六下枪声,似乎令玉娘子的心情,开朗了一些,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转过头,望着李四,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真一点也不错,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下一次不会那么蠢了!” 李四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出声。 当初,他和玉娘子的计划,动那十二个请了五家联保的山西富商的脑筋之际,并不曾预算秦凤姑会突然插手进来,后来秦凤姑突然出现,他们将计就计,一切原来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在最后关头时,他们两人,有过一次未为外人所知的小小争执。玉娘子坚持要杀了秦凤姑,当时,不但李四已经潜回了李家大宅,玉娘子也有两个心腹手下,潜了进去,李家大宅有好几百间房间,李四又是从小在大宅中长大的,躲在大宅之中,当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在玉娘子的两个手下,下手杀了老太太之后,玉娘子曾吩咐他们,觑机也暗算秦凤姑的,可是却为李四所阻,他们事后曾吵了几句。 即使是玉娘子,当时想到秦凤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也不能有多大的作为,是以只争持了几句,也没有再继续吵下去。 如今,就是因为当时的那一下疏忽,闹出了这样的大事来,连经营多年的万龙冈总寨,也付之一炬! 李四为人何等聪明,他自然知道玉娘子这时,又说这样的话,是在旧事重提了,他除了诈作听不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李四低着头不出声,却不能平息玉娘子的心头之恨,她仍然望着李四,连声冷笑起来。 玉娘子的冷笑声,在李四听来,简直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想找一些话,好将玉娘子的话头调开去,因为他知道玉娘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讲出来的话,一定十分难以应付。 李四还未曾想出该说些什么才好,玉娘子已然开了口,道:“当日我已经吩咐,将她一起杀了,你连老娘都不放在心上,为什么不舍得我的人杀她?”李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却不望着玉娘子,道:“当时若杀了她,一定惹人起疑,何况,她一身武功,下手也没有那么容易!” 玉娘子“嘿嘿”冷笑着,道:“算了吧,这全是找出来的理由,不说你心里还是舍不得她?” 李四缓缓转过头来,望着玉娘子,他的声调更沉缓,道:“阿玉,现在你还说这种话?为了要和你在一起,我简直已成了另一个人!” 玉娘子双眉一扬,“啊”的一声,道:“四爷觉得委屈了,是不是?” 李四又呆呆地望了玉娘子半晌,才低叹了一声,道:“要是我感到委屈,我早就走了,就是因为算下来,还是化算,所以才跟着你,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玉娘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凭自己的美貌和手段,能令得李四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做出他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来,这可算是她一生之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了,她这时的笑,实在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一点做作也没有,所以看来也格外甜媚。 她一面笑着,一面和李四,背靠着背,坐了下来,看她的神情,像是对一切事,全然无牵无挂一样,和那些愤怒不安的大汉相比,她看来是悠闲。但是任何人都知道,玉娘子绝没有闲着,她一面在甜媚地笑,一面心中一定在盘算对付敌人最狠毒的办法! 秦凤姑和铁雄也没有闲着。 玉娘子的那六发子弹声,撞在重重的山峦上发出了阵阵回音,终于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他们从雪地上直站了起来,互望着,铁雄立时低声道:“是枪响!” 秦凤姑点着头,再全神贯注地听着,可是在回音沉了下来之后,山野间却静得出奇,秦凤姑沉声道:“他们离开了万龙冈总寨之后,一定就近藏身!”铁雄紧张了起来,立时道:“我们去找!” 秦凤姑缓缓地摇着头,眉心打着结,显见得她正在思索什么,铁雄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这些日子来,铁雄早已习惯了,他不必出主意,主意全是秦凤姑提出来的,他只要照着秦凤姑所说的话去做就行了!秦凤姑一面摇着头,一面道:“这一带,有那么多山坳子,找不到他们的!” 铁雄搓着冻得有点发僵的手,神情很焦切。 秦凤姑接着又说道:“可是我断定,他们之间,一定还会有人,回到万龙冈的总寨去!” 铁雄瞪着眼,道:“照我看,火冲得半天高,总寨除了焦木头,什么也没有了,还回去作什么?” 秦凤姑的声音很轻柔,也彳艮缓慢,道:“金子银子至多烧溶了成水,可是烧不化的,这一场大火下来,不知有多少金银化成了汁,流进了石缝之中,火一熄,他们之中有贪财的,一定会回去找!” 铁雄在秦凤姑未说及这一点之前,做梦也想不到,这时听秦凤姑一说,他陡然兴奋起来,道:“对,我们先去躲着,来一个对付一个!” 秦凤姑高兴地笑了起来,道:“正是这样,我们到总寨去,还有两个好处,一是玉娘子不容易想到,因为你虽然烧了她的总寨,总是她人多势众,她知道我们不会放过她,也想不到我们会找上门去。第二,要是我们抓到了活口,还可以知道他们的栖身之所!” 铁雄的神情更高兴,他身上其实又冻又痛楚,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已渐渐开始在占上风之际,他仍然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秦凤姑俯身,拾起了一束枯枝来,道:“保不定他们也到处在找我们,我们尽可能别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她说着,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枯枝,在雪地上不断地扫着,扫得积雪飞了起来,将她踏出的脚印,一起盖没,铁雄也学着她的样子。 他们一直向前走去,夜越深,朔风越是猛,有时走在顶风的小径上,呼啸而来的北风,简直令人气都喘不过来,但是他们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等到他们来到了万龙冈总寨后的那一片断崖之际,正是快天亮之前,最黑的一刹那。 万龙冈总寨大火起时,铁雄就是从那片山崖之上,逃出来的,这时,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到黑压压的一片,想起当时连跌带滚的情形,没有摔死,真是好运气之极。他们抓着枯藤,向上攀去。 秦凤姑和铁雄两人,攀上了断崖,来到了万龙冈总寨的背面时,恰好是黎明时分。 天色仍然很阴霾,看来正是酝酿另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他们走前了几步,鼻里仍是充满了一阵焦味,来到了一块大石之后,蹲着身子,向前看去。 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能看清万龙冈总寨原来的地形,那是一个山头上的石坪,四面全是陡峭的上山小径,这样的地形,再加上坚固的木寨,真可以挡得住千军万马的攻击。 现在,木寨全都成了一团团的焦炭,凌乱地倒在地上,有的还在冒烟。所有的屋子,全成了平地,一间也没有剩下,在焦味中,还夹着一股闻了令人很不好受的臭味,那可能是葬身火窟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幸好北风很劲,不然只怕无法存身。 整个山头上很静,除了还未曾烧净的木头,不时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之外,就是劲风的呼号声了。 秦凤姑和铁雄两人,看了半晌,秦凤姑才道:“还没有人来!” 铁雄看到了这等荒凉静寂的情景,信心多少有点动摇,说道:“真会有人来的吗?” 秦凤姑道:“一定会有的,他们做强盗,杀人放火,为的是什么,明知金银不会烧成灰,怎么不来找?趁他们还没有来,我们先做点事!” 秦凤姑说着,离开了那块大石,迅速向前,奔了出去,铁雄紧随在她的身后,来到了总寨中心,铁雄顺手在几块大石上按着,石头还是烫手,秦凤姑略站了一站,她站的地方,铁雄还记得,就是当他被反绑着双手,像野兽一样被赶到这里来时,玉娘子那屋子前面的空地。 铁雄指着不在冒烟的木头,道:“玉娘子就住在这里,我一进屋,就看到了她和李四……” 铁雄没有再向下讲去,因为他看到秦凤姑一听到李四的名字,神色就变得十分苍白。 秦凤姑指着一块大石,道:“趁土被火烧松了,将这块大石推起来!” 铁雄双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着,大石渐渐松动,不一会儿,就被推得翻了起来,地上现出一个大坑来,秦凤姑已用脚路踢着,将一段一段,显然还未曾烧尽的木头,踢进坑中,那些木头,在坑中又噼噼啪啪烧了起来。 秦凤姑踢开了焦木,用力捧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大泥砖来回头道:“你来看丨” 铁雄转过头去,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那块大花砖被推幵之后,下面竟然是一层金银!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混杂在一起,那自然是本来藏着的金银,被大火烧熔成汁,自砖缝中漏进了去的,现在又凝了起来。 秦凤姑道:“这里下面,只怕全是金银,你说他们会不来取?你爬高些,一看到有人,就爬下来!” 铁雄忙不迭答应着,向一处高地奔去,秦凤姑就在坑边坐了下来。自坑中冒起来的热气,被劲风吹散,暖洋洋地荡漾着,秦凤姑伸手在脸上抹着,她觉得疲倦,真正的疲倦,这种疲倦之感,当她开始进山来时,开始躲在山洞中时就有,与日倶增,一点一点在滋长着,究竟她还能支持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只是既然已支持了那么久,就得再支持下去,直支持到达目的! 她抬起头看,着在髙地上伏着的铁雄,隔着冒起来的热气看出去,所看到的景象,有点模糊,也有点颤动,但是铁雄却是实实在在的。 秦凤姑心中苦笑了一下,她在想,以自己的出身,环境而论,如果不是遭到了重大变故,是决不可能和铁雄这样的人在一起的,但是现在,她深切地的感到,像铁雄这样的男人才是靠得住的男人! 每一个少女,都曾有过梦想,将来在我身边,长伴着我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呢?每一个少女,也都会模拟出一个理想的男人来。秦凤姑也不例外,以前,当她独自遐思的时候,她模拟出来的男人,和她后来嫁的人,可以说一模一样的,潇洒出众,无论在多少人的场合中,首先受人注意的就是他,有本领,有名声,有使任何少女为他颠倒的一切条件! 秦凤姑的确是嫁了一个这样的人,可是,想象和事实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秦凤姑怔怔地想着,连铁雄是什么时候奔过来的,她也不知道,直到铁雄来到了她的身后,她才陡然抬起头来,道:“来了多少人?” 铁雄忙道:“四五个,快到了!从那边来。” 秦凤姑拉一拉铁雄,两人一起靠着大石,向前看去,不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人声,从陡峭山路上上来的人,像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一样,一个,两个,三个,四条大汉,一面大声讲着话,一面走了上来,当他们上来之后,先是怔怔地站着,其中一个,用力吐了一口唾沬,骂道:“她奶奶的!” 另一个大汉一起脚,踢得一段烧焦了的木头,直飞了起来,飞出老远,落在地上,扬起一阵子白灰和火星来,那大汉也道:“嘿,烧得真叫干净!” 另外两个大汉,向前走了过来,道:“散金散银,是找不到的了,自然,只有原来堆放着的金银才找得到。几位,怎么说?” 那大汉“怎么说”三字一出口,其余三个大汉,全都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之间,没有出声,过了半晌,一个大汉才眨着眼,道:“什么怎么样?”最先说话的那大汉道:“舵把子叫我们来找熔了的金银,我看准有,要是找到了,怎么样?”刚才那大汉仍然眨着眼,又道:“什么怎么样?”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你要是不明白,那就算了!” 那大汉的眼眨得更快,道:“又不是傻瓜,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你要是起了私心,只怕逃不出去!” 那大汉“嘿嘿”笑了起来,道:“现在可不同了,昨天一场大火,烧死的,踩死的,去了十之八九,只剩下我们十来个人,老实说,本来我就不想干了,你们要是还想干下去,就请高抬贵手,我也不要多,够我一个人拿得动的,也就行了,这些交情,总还有吧!” 那三人又互相望着,另一个人道:“我跟你一起!” 另外两个苦笑了起来,道:“树还未倒你们就想散了?叫我们怎么办?”那两个笑了起来,道:“两位是不答应……”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陡然一使眼色,出手也真快,两人多半是路上早巳商量好的,不然焉能此际,一起出手,而且出手如此之快。 他们话未曾讲完,身子突然一转,只听得“扑扑”两声响,直向另两个大汉,只见那另两个大汉的腹部,巳然各露出了一个刀柄来,看来是两柄短刀,直刺进了他们的肚子,一直没到刀柄! 那两个中了刀的大汉,身子晃了一下,一个立时仆倒在地,另一个勉力站定,正是那个在讲话时不断眨着眼的汉子,这时,他还想说些什么。 他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面皮抽搐了一阵,伸手向腹部的手,还未曾碰到刀柄,喉间发出一阵极其难听的“咯咯”声音,身子向前一仆,在地上翻了一个身,双眼睁得老大,已然不动了! 那两个飞刀的大汉,互望了一眼,也不出声,一起走向前去,踏住了死人,握住了刀柄,将刀抽了出来,刺进那两个死者体内的短刀,足有一尺来长! 铁雄在大石之后,看到了这四个人,两个对两个,这样自相残杀的情形,立时张大了口,若不是秦凤姑立时反手掩住了他的口,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叫出声来了! 另一个道:“这种事人越少越好!” 那一个怔了一怔笑道:“说得是!” 两个人一面向前走来,离铁雄和秦凤姑藏身的那块大石,已越来越近了,秦凤姑就在这时,突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来。 秦凤姑一叫,首先吃了一大惊的,是在她身边的铁雄,但是铁雄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呼”的一声,一个大汉,已然跃上了大石。 秦凤姑也立时出手,伸手一抓,抓住了那大汉的小腿,用力一拉,那大汉才跃上大石,脚步还未站稳,就被秦凤姑抓中,拉了一下,一个站不稳,向下直仆了下来,秦凤姑一侧身避过,那大汉的身子,直仆进了坑中,只听得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铁雄立时回头看去,只见那大汉仆进了坑中,正在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坑内,全是烧着的火炭,叫他一挣扎,炭火更旺,全冒起青焰来,那人的身上,全沾满了火炭,滋滋之声不绝,那人像疯了一样在尖叫着,真是惨忍不睹,铁雄看得呆了。 这时候,秦凤姑巳然站了起来,与那大汉,隔着大石互望着,那大汉手里握着短刀,刀尖上还在滴着血,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剧烈地颤抖,双眼睁得老大,口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跌进火坑去的人,并没有挣扎多久,声音便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只有吱咬作响的声音传出来了。 秦凤姑望着那仅存的大汉,冷冷地道:“这种事,人越少越好,是你说的?” 那大汉腾地后退了一步,秦凤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喜欢杀人,虽然你们全有该死之由,玉娘子在什么地方,告诉我!” 铁雄也站了起来,厉声道:“还不说,也将你扔下去活活烧死!” 那大汉的神情,仍然十分凶横,可是谁都看得出,他心中实在是十分害怕,真正地害怕! 秦凤姑又冷笑一声,身子一侧,已绕过大石,走了出来,铁雄一旁道:“你要是不杀了那两人,还有的打,现在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面说,一面也走了出来,那大汉陡然叫了一声,转身便奔,铁雄也大叫了一声,一跃而起,直扑了过去,扑中了那大汉,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那大汉伸手推开铁雄,扬刀便刺。 他的手中才扬起来,秦凤姑的脚,已然踢中在他的手腕之上,那一脚,看来力道并不强,可是劲道十分阴柔,“扑”的一声响,那大汉的腕骨,立时被踢得脱了臼,手向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铁雄一伸手,夺了刀子在手,一跃而起,那大汉也挣扎着站了起来,铁雄兜脸便是一脚,踢得那汉子仰天直摔了出去。 这些日子来,铁雄一直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过着的日子,不是像兔子般地躲着,便是被人毒打,万龙冈上的一把火,虽然使得他心中痛快,但究竟不如这时,一脚踢在强人的下颊之上来得直接。 当那汉子的面骨,随击打发出声响,连同惨叫声,和喷出来的血珠,在向后倒去之际,铁雄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身子一蹦,起在半空,落下来时,双足又重重在那汉子身上,踏了下去! 那汉子再发出一下惨叫声,身子滚到了一堆焦木之旁,缩成了一团。 秦凤姑走了过来,冷冷地道:“你们的头儿,在什么地方,你照实说!”那汉子抬起头来,他全身的肉,都在蔽篏地发着抖,颤声道:“我……要是说了,是、不是可以饶我不死?” 铁雄向秦凤姑望去,秦凤姑脸上的那重寒意,简直比朔风更甚,只听得她斩钉断铁地道:“不能,不过你却可以少受许多活罪!” 秦凤姑一面说,一面伸手,自铁雄的手中,接过了那柄尖刀来,伸指在刀身上一弹,发出了“铮”的一声响,那汉子陡然一震,慢慢站了起来。 他自知必死,反到镇定了许多,吸了口气道:“他们在东面第二个山坳里。” 秦凤姑补了一句,道:“全在?” 那汉子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有了一线生机一样,急忙道:“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 秦凤姑冷笑一声,道:“我信一一”随着一个“信”字,尖刀已然出手,“扑”的一声,刺进了那汉子的心口。 秦凤姑算得是言而有信的了,她说不叫那汉子受活罪,真的一刀就刺进了那汉子心口,那汉子一中刀,低头向刀看了一眼,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来,身子倒了下去。他可能在还未曾倒地时就咽了气,因为当他身子还未倒地时,那古怪的神情,就凝止在他的脸上了。 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死之际的那个古怪神情,是因为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他在想:杀了那么多人,结果也被人杀了,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了!那汉子倒下去之后,秦凤姑和铁雄都站着不动,朔风掠过,卷起刺耳的呼晡声,秦凤姑首先开口道:“我们该去了!” 奇怪的是,她在那样说的时候,并不显得如何兴奋,反倒有一股莫名的倜怅之感,而铁雄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为了报仇,尝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苦,现在可算是渐入坦途了。仇人的巢穴烧了,剩下来的人不会当这种情形真正降临时,反倒觉得不过如此了!铁雄呆立着不出声,秦凤姑勉强笑了一下,伸手在铁雄的手臂上拍了一下,道:“走吧!” 山坳,虽然不远,但是为了避免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他们还是故意兜了些圈子,冬日日短,当他们终于看到玉娘子和李四时,已经暮色四合了! 铁雄和秦凤姑两人,是翻过一个山头,居高临下,看到那个山坳的,他们看到山坳中,生着几堆极大的篝火,篝火头高窜,也已经搭起了几个棚,当他们看到篝火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玉娘子。 玉娘子就站在一堆最大的篝火之旁,从上面看下去,可以看到她颀长的身形,在不住地走动,有几个人,从山坳中奔进来,来到玉娘子的身前,像是对玉娘子说些什么,玉娘子又挥着手令他们走开去。 风十分劲,风声将其他的一切的声音,全盖了过去,铁雄和秦凤姑当然听不到玉娘子在讲些什么,但是天色渐渐黑下来,和风声如此强劲,对他们两人,大有好处,他们可以从高处渐渐向下移,而不怕被下面的人发觉。 他们渐渐向下移,已经来到了纵身就可以跃到地上的地步,玉娘子仍然站在火堆前,火光映着她的脸,看来极其阴森,和仇人相隔如此之近,秦凤姑的身子,把持不住在微微发抖。 蹲在秦凤姑身边的铁雄,伸手握住了秦凤姑的手。他觉察到秦凤姑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他心里真想将秦凤姑紧紧地拥过来,但是他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他低声道:“凤姑,你不是有枪吗?” 秦凤姑震动了一下,是的,她有一柄枪,而这时,她离玉娘子如此之近,就算手指被冻得有点儿麻木不灵,也万没有射不中之理,只要枪声一响,就什么都结束了!然而,什么都过去了之后,又怎么样呢?她吃了那么多苦,难道就为了求那枪声一响的刹那间的满足? 秦凤姑想到这里,心中其实还并没有想到该如此做,但是她却肯定了一点!枪声一响,那实在太简单了,她要慢慢地找回她忍受艰难时的痛苦的代价。 她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铁雄有点儿不明白地看着她。就在这时,山坳口子上传来一阵人声和蹄声,一个人策着马,疾驰了进来。秦凤姑又震动了一下,马上戴着大皮帽子的那个人,正是李四。 李四一驰近就下了马,神色显得很紧张,玉娘子立时疾声问道:“怎么样?”李四略为有点儿气喘的,在篝火的照映下,他一开口,就有一股白气,跟着喷出来,他道:“去的四个人,全死在万龙冈上了!” 玉娘子震动了一下,眯起了目,眼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在闪动着,道:“她已经到过万龙冈?” 李四摇着头,伸出双手,在火边搓着,道:“看来到像是他们自相残杀的!”玉娘子双眉陡然一扬,厉声道:“胡说!” 李四望着玉娘子,先是口唇掀动了一下,道:“别再耽在这里了,我们走!到济南,转北平,哪里都能去,我们有的是钱,一辈子花不完!” 玉娘子发出了连声冷笑,听了她那种冷笑声,感觉上比北风吹上身来更冷,她道:“你要去,就只管去,我要在这里等她!” 秦凤姑口唇掀动着,发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来,道:“我已经来了,玉娘子,我已经来了!” 李四苦笑了起来,道:“上万龙冈去的人死了,出去巡逻的人怎么也没有回来?我看他们全走了,这些人——”李四向近在山坳中的七个人指了一指,道,“我看他们,不出三天,也全会跑了!” 玉娘子的脸色,渐渐青了起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想溜,是不是?”李四又叹了一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有的是钱,可以到各处去享福,你要是高兴,我们可以到外国去,放洋出海,坐大火轮,不知有多舒服……” 李四的话没有讲完,玉娘子陡然扬起手来,一掌向李四掴了过去,那“啪”的一声,令得离他们相当远的那几个大汉,一时转过头来看,那几个大汉,只回头看了一眼,就立时想到,最好的办法,还是装看不到和听不见好,是以立时又转回头去。玉娘子的这一掌,掴得突兀,李四的出手,也真够快的,他才被掴,身子一晃,已经伸手,抓住了玉娘子的手腕,两人互望着。 这时,他们两人互望着,显然巳不再和郎情妾意,轻怜密爱时那样子了,李四松开了手,道:“你是个傻瓜!” 玉娘子转过身去,冷冷地道:“我就算再傻,也看得出你要离开我了!”李四大声叫道:“我不是想离开你,我是想离开这里,和你一起!” 躲在大石后的铁雄和秦凤姑两人,对玉娘子和李四的一切争执,都看得十分清楚,听得十分清楚,甚至比就在玉娘子身后的李四,还要清楚,因为玉娘子背对着李四,李四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铁雄和秦凤姑却是面对着玉娘子的。在那一霎间,他们两人,心中都极其吃惊,因为他们都想不到,一个人脸上神情变化,竟可以使一个人看来完全不像是他自己! 玉娘子这时的脸上,充满了阴毒和愤恨的神色,面部在抽动着,只见她双手在前,伸进皮大衣中,又缓缓抽了出来,当她的手抽出来之际,手上握着了一柄枪。 声来,但又无法闭上口。 玉娘子握着枪,声音冰冷,道:“我要是不走呢,你是不是在这里陪我?”李四显然不知玉娘子已做了什么事,他低着头,将几根枯枝踢进了火堆中,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是很蠢的事,我——” 李四的话还未说完,玉娘子已陡然扬起枪,转过身来,而令得铁雄更吃惊的事,也同时发生,在他身边的秦凤姑,陡然发出了一声叫声,站了起来,叫道:“小心!” 接下来的所有事,都像是霎间,同时发生的,秦凤姑出声一叫,身子站起,铁雄伸手要去拉秦凤姑,手才伸出来,才转过身去的玉娘子,已经转回身来,接着,一下枪响,铁雄只看到黑暗之中,玉娘子枪口里冒出来的那一朵火花,秦凤姑的身子,已陡然向前扑了出去,扑过了大石,向下滚去。 和那一声枪响紧接着的,是另一声枪响,第二声枪响,在玉娘子的身后响起,火光从李四的手上冒出来,玉娘子的身子,一个旋转,踉跄摇晃着,她还未曾倒地,第三下枪响,又传了出来。 这一下枪响,又在斜坡脚下响起的,当枪声响起之际,铁雄看到,滚到了山脚下的秦凤姑,人还斜卧在地上,手中持着枪。随着第三下枪响,李四一声怪叫,左手立时捧住了右腕,他手中的枪,也向外甩了出去,玉娘子身子倒地,秦凤姑却已一跃而起,她显然未被玉娘子击中,她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李四,身子迅速向前移动,来到了玉娘子的身旁。 玉娘子躺在地上,双眼睁得极大,她看来还没有死,因为她的眼珠还在转动着,秦凤姑望定了她,笑声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 玉娘子的面容开始扭曲,她没有法子闭上眼,因为正当她的眼神,扭曲到了使双眼无法闭拢之际,所有的一切,全凝止了。 秦凤姑的笑声,也在这时候静止,陡然抬起头来,正在后退的李四突然站定。 秦凤姑并没有出声叫他站住,但是秦凤姑手上的枪,却等于会说话一样,告诉李四,最好站着不要动! 铁雄在这时候,如梦初醒一样,跑了下来,大声喝道:“要命的就别动!” 他一声叫,却起了相反的效果,那七八个在远处站着,眼看着玉娘子倒下去的样子,本来呆愣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这时陡然发出一声喊,一起向窜逃了出去! 秦凤姑仍然不出声,但是她手中的枪,却又在告诉李四,他不应该沉默,应该说些什么了! 李四先是干笑了几下,道:“凤姑,看到那四个人死在万龙冈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 秦凤姑仍然不出声,李四望着她手上的枪,只觉得口干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一定要不断地说话,一直说到自己能保全性命为止。他舔了舔唇,又道:“凤姑,事情全过去了,你想,要是岳父看到我居然又活了回来,而且和你一起回到上海,他会怎样?” 秦凤姑依然不出声,铁雄站在秦凤姑的身边,屏住了气息,李四的声音更干涩,他甚至不顾右腕还在滴血,挥了挥手,道:“凤姑,是我委屈了你,不过,过去的全别提了,是不是?我们还有很多好日子!” 秦凤姑还是不出声,她非但不出声,而且渐渐闭上了眼睛,李四的身子陡然一震,像是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可怖,道:“凤姑,一夜夫妻百夜……” 他这句话未曾讲完,永远不能讲完了,也没有人知道他还想说些什么,巨大的,听来像是震天动地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身子一侧,倒在离玉娘子不远之处。 秦凤姑的手剧烈发起抖来,眼紧闭着,可是泪水还是从紧闭双眼之中,一滴一滴的滚了出来,顺着她的双颊,滚跌到地上。她的双手越来越抖得厉害,终于到了她无法握住枪的地步,当手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之际,铁雄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大步走了过来。 这一次,他并没有征求秦凤姑的同意,一来到了秦凤姑的身前,就紧紧抱住秦凤姑! 当铁雄和秦凤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微明的时分了,酝酿了一夜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雪花那么密,那么大,简直无法看清十步以外的东西。 他们冒着雪,向前走着,铁雄好几次张开口,都未曾发出声,终于,他道:“凤姑,你回上海去,我还是跟着去,跟定了!” 秦凤姑没有回过头来,继续向前走着,道:“我不回上海去,你到底是哪儿的人?” 铁雄并没有回答,只是大声叫着,跳了起来,不断地跳着,叫着。这一次,傻小子好像并不傻,是不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