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8·究竟涅盘》 第一节 一双满布厚茧、手背爬满了蚯蚓般筋脉的枯瘦手掌轻轻合上,朝着土地神拜了三拜。 赤石雕凿成的神像只有两尺来高,躲在一座花岗岩的阴影底下,身上披着一块已经被沙尘染黄的破布。神的五官因为长年风化而崩缺模糊,只隐约可见已变成凹洞的两只眼睛。 祂在看什么?面前那参拜者的虔诚脸容?岩石旁那口一年有五个月都枯竭的水井?那片每十尺方圆只养得活一株野草的黄土?已经三十八天没有下过一滴雨的碧蓝天空?…… 没有人知道。 “干你娘。” 一个年轻的声音自水井那头传来。拜神的中年男人闭起眼睛,假装没有听见,也希望神明没有听见。高瘦的身子仍然跪着,朝土地神叩了一个头,口中喃喃念着愿望。 ——保佑今天吃得饱…… “我说,干你娘!”年轻人边嚷着边走过来。他身上也没比中年男人长了多少肉,那张脸就像饥饿的狼。“什么年头了?还拜什么神?” 年轻人的声音中夹杂着疲倦与愤怒。花了一整个早上找到这口井,往下瞧去还是滴水不存。井底的那道裂缝就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巴。 栓在井旁那两匹马显得比人还要乏力。它们要是倒下来,他们就死定了。 年轻人越想越恼怒,步行变成了奔跑,挂在背后那柄砍刀在剧烈晃动。他伸出穿着破烂草鞋的毛腿,一脚踹在土地神的头上。 早已因风化而脆弱不堪的神像颈项断折,头像飞到干枯龟裂的土地上,带着烟尘滚出十多尺外,才给一块石头搁停了。 “亵渎!”中年男人惊呼,狼狈地站起来,往头像掉落的方向追过去。年轻人却一把拉住他的后领。 “要吃饭,就不要拜神!”年轻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盯着中年男人。“靠这个!”他另一只手拍拍背后的刀柄。 那柄砍刀甚是残旧,柄端和刀锷多处都已生锈,握柄处缠着破布条,连刀鞘都没有,只用两条木片夹着刀刃,再以麻绳绕缠。 他拉着中年男人,往马儿那边拖过去。“给我上马!” 男人的眼睛仍瞧着失去头颅的土地神,却不敢反抗,双腿也开始退后走。 到了枯井前,年轻人往伙伴的马鞍旁解下另一柄同样残旧的刀子,递到中年男人胸前。男人及时把刀抱着。 “世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保佑我们,就只有它。” “小毛子,我明白……”中年男人低着头。“可你也不用那样……我怕我们会有报应……” 小毛子没再答理他,一跃就跨上了马鞍。男人知道不该再说什么,也跟随着上马。 他们不敢把马儿催得太急,只是半踱步地往东南而去,那儿是籽镇的所在。他们当然不敢入镇,但是只要接近城镇,遇上旅人的机会就会增加。 在空茫广阔的黄土地上,两骑犹如蝼蚁般,卑微地朝着食物可能出现的方向慢慢爬行。 他们用布巾覆着头脸,遮挡那毒热的太阳。在布巾的阴影底下,小毛子一双眼睛眯着,不住搜索远方地平线有没有猎物的身影;那个叫哈哥的中年男人则不住在舔着干裂的嘴唇,手掌不时摸向马鞍旁边的水囊,可是他不敢拿水喝。在找到新的水源之前,喝光这最后一壶水是极危险的事情。 小毛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因为热气而浮游不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点黑影。 他跟哈哥相视了一眼。 “还有力气吗?” 哈哥点点头。 两人把刀子拔出来,同时用刀背拍了拍马臀,朝着右前方那黑影的所在急驰。 越是接近,那黑影就变得越大。 果然没有看错,是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徒步。 ——在这样的天下、这样的地上用脚走? 小毛子也不多想了,继续策马向前。两人不约而同都把速度放慢了,还是让马儿多省点力气好。 已经到了那人百码之内,那人显然因为听见马蹄声而停住了脚步。 “要命就给我站住!”小毛子在到达几十尺距离时,才举起反射着阳光的砍刀呐喊。此时,他看见了对方的身姿。 高大得异乎寻常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覆在一件大斗篷之下,背着一个好像箱子的东西。 那人仍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轻松地迎接小毛子和哈哥到来。 两人结伙已经好一段日子,这时甚有默契,先由小毛子上前试探,哈哥在后戒备。 小毛子策骑到了那人跟前。这才看清,那人的身材真的高大得吓人,高度几乎到马鞍上的小毛子喉结。小毛子不禁有点心虚,虽然那人两手空空。 那件古怪的大斗篷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满了花纹,却因长期日晒淋雨而褪色,已经看不清楚织的是什么图案。背上是一个有半个人高的竹编箧子。 从地上的足印可见,那人自正西方徒步而来,每个足印都清楚看得到五只足趾。 那人连鞋子都没有穿。 “放下来!”小毛子用刀尖指向竹箧。 那人的脸藏在斗篷阴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小毛子正想再命令,那人却蹲下了身子,轻轻把竹箧卸到地上。 小毛子跃下马鞍,刀尖仍然指着那人。 “退后!” 那人依言后退了几步。 哈哥见那人没有反抗,这才上前来,也跃下了马,左手同时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右手的刀子遥遥威吓着对方。 小毛子上前一脚把竹箧踢翻,然后才伸手解开箧盖的扣子。他蹲了下来,左手把整个沉重的竹箧倒掀。 从竹箧里跌出来的全是书。大都已很残旧,有线装的,也有绕着绳子的卷宗,还有几部的封皮用不明动物的皮革制造。 小毛子带着绝望的表情,不停翻弄那堆书卷,希望发现当中夹藏了些什么。只有一页接一页的文字。小毛子不识字,却也辨得出,其中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来自异国。 ——见鬼…… “妈的,你背着这许多书干嘛?”小毛子暴怒戟刀指向那人。 那人却慢条斯理地盘坐到地上,他把斗篷的头笠拨了下来。 又长又乱的头发与胡子,把半张脸都掩盖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极分明坚实的轮廓。脸色晒得甚黝黑,颧骨因为消瘦而高高突出。左边脸颊有四道时日已久的伤疤,似乎像给什么猛兽抓过。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 这汉子把手掌伸进斗篷侧的大口袋里时,小毛子和哈哥不禁后退了一步。 汉子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他以纹满了弯弯曲曲刺青的手指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小的火石,和三根手指般长的纸卷。 汉子拈起其中一根纸卷,放在鼻前嗅了几下,然后把纸卷的一头含在嘴巴,用打火石点燃另一头。纸卷着火后他便用力吸啜了一下,然后满足地吐出一股带着香甜气味的青色烟雾。 “书,当然是用来看的。”汉子仰首瞧向空中的烟雾,不经意地说。声音中带着沧桑的沙哑。 小毛子想了一想,才会意对方是在回答自己。他气冲冲上前,劈手把汉子手指间的纸卷打飞。 “口袋里还有什么?”刀子停在那汉子的颈项一尺前。 那汉子慢慢掏出大口袋里仅有的东西:一个剩下小半的羊皮水囊,还有用纸包着的半块硬饼,也都放在地上。 小毛子退后了一步,再次用刀尖指着汉子的胸口。“别装蒜!站起来。” 汉子站了起来。小毛子和哈哥仅及他胸口,他的眼睛平静地俯视两人。 “脱光!统统脱光!”小毛子把砍刀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 汉子乖乖地解开了斗篷的扣子,斗篷蓦然褪落地上。 汉子在斗篷里没有穿衣服,只有下体用一块破布包成“丁”字,全身裸露在火热的阳光底下,身体的肤色跟脸一样黝黑。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两排肋骨有如只包着皮的鸟笼。胸腹、背项和手腿的筋肉虽然幼细却仍很结实,优美的纹理形状清晰可见,可以想象这副身躯曾经多么壮硕健美。全身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不是旧创疤就是已经模糊的刺青。肚脐刺的那个图案好像是只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为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诡异身躯而屏住气息,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 小毛子蹲下来摸索脱落地上的斗篷,里面没有再收藏什么。他丧气地叹息。 哈哥则被那根掉落的纸卷吸引了。他捡了起来,嗅嗅点燃那头冒出的烟雾,然后学那汉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从前也抽过烟杆,可是抽这东西的感觉完全不同,身体好像忽然变轻了,饥渴的感觉也像变淡了。他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小毛子……这个……是好东西……” 小毛子怒瞪着哈哥,“做事”时说出名字是大忌——虽然邻近这几个镇没有不知道他的。 哈哥却似完全看不见小毛子的怒容,仍然傻笑着把纸卷递给他。 小毛子把纸卷夺过来,瞧了一瞧。反正什么也劫不到,这东西,不抽白不抽。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眼睛里的怨怒顿时消失了。 那汉子拾起地上的斗篷,慢慢地穿上,然后又把散落的书卷收回竹箧内。 “哈哈……”小毛子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后用刀指着那汉子。“你还想背着这堆东西吗?书有这么好吗?” “读了书,明白的事情就多了。”汉子一边执拾时回答。 小毛子又大笑了几声,刀子指向大片的黄土。“你看!在这种地方,需要明白多少事情?”他又挥挥手上的砍刀。“明白这个就够了。在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书。” 那汉子把竹箧的盖子合上,然后走到小毛子跟前,拿过他手上的纸卷,也抽了一口。那汉子站得这么近,可小毛子已没有半点警戒心。 汉子把纸卷传给了哈哥,然后瞧着小毛子那张年轻的脸。 “为什么要作贼?” 小毛子失笑,这是他听过最愚蠢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抢别人的。” “你抢了别人的,别人岂不是很痛苦?” “你也可以抢别人呀。”小毛子摇摇头,“没胆子去抢,就只好等别人来抢,怨不得人。” 他坐下来,把砍刀放在一旁,然后拍拍土地。“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这里就是这样。人们口里骂贼,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就是贼。呸,一群没胆子的孬种。” “官比贼抢得还要凶呢。”哈哥在另一头吐着烟雾说。“对,这里就是这样。” 那汉子遥望大地与天空,然后沉重地说:“你们没有想过改变这里吗?大家都不抢,也就可以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毛子和哈哥愕然地瞧着汉子。 ——果然是个疯子。 哈哥举起纸卷。“我说,你抽这东西太多了。” “也许吧。”汉子把竹箧背起来。“那么剩下的就给你们吧,还有水和饼。” 他伸手指往东面。“我没弄错的话,那头是有人家的地方吧?” 小毛子像梦游般点点头。 “我告诉你:你快要死了。”汉子正要举步时,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小毛子。 “什么?”小毛子瞪着眼睛。他被汉子瞧得心里发毛。 “在你死时,会遇上一个额头上有镰刀的男人。”汉子把斗篷的头笠拉上。“那个时候,如果你答应那个男人一生都不再作贼,你就可以活下去。” 汉子说完后,就踏着赤足,以平均而有力的步履继续往东方走。 小毛子心里还是惊疑不定,抢过哈哥手上的纸卷,又猛抽了一口。 两人目送那汉子再次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小黑影。 第二节 徐嫂瞧着那汉子在田里干活的背影,不禁看得痴了。 那汉子精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正背向着她用耙子把泥土扒松。汗水淋漓的背项上刺着一个大大的十字形刺青,但花纹早已变淡模糊了。黝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凄厉的伤疤…… ——他必定拥有很可怕的过去…… 徐嫂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比这汉子矮小得多,但背项同样结实得像块黑铁。每当看着丈夫下田,她就感到一股安慰的暖意,心里焦急地等待夜晚到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紧抱他流汗的身躯…… 徐嫂的眼睛湿润了。她用力地抹去眼泪,摇摇头。眼前这个不是她已死了两年的丈夫,她不许自己再胡想。 两个多月前的下午,当这汉子首次在她家门前出现时,她实在吃了一惊,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乞丐。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胡须沾满了沙、嘴唇干裂得白色的那张嘴巴,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她。“我好渴。” 徐嫂到现在都无法解释,当天为什么会让这汉子进屋里坐。也许是因为那汉子又大又澄亮的眼睛,融化了她的戒备心。 他喝了一整壶水。喝得很慢,好像在仔细品尝那水的味道。她又给了他两块玉米饼,他只吃了一块就停下来了。 “你不饿吗?” 汉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想一些久远的事情。 “饿不死就行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每次吃东西,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她,我就吃不下。” 难道是疯子吗?徐嫂又有点害怕起来,女儿也害怕得很,躲在房间的被窝里不敢出来。 “你从哪儿来?”她不禁瞧着他那件破旧的大斗篷,又看看他一双满是泥尘的赤足。 “……许多地方。”汉子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放在眉间,朝徐嫂躬身。 “谢谢……” 徐嫂正以为他要离去,他又说:“我走得有点累,我想睡。” 听到“睡”字,徐嫂的心马上怦怦乱跳。“可是这里……” “不是在这里。”汉子指了门口。“在外面,有檐遮荫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不嫌弃的话……” 徐嫂没说完,那汉子就步出了门口,在门旁的墙边躺下来,身体蜷缩在斗篷里,不久就沉沉入睡。 徐嫂这时才看看那汉子卸在屋里一角的那个大竹箧。她很好奇,却没有勇气私自打开它。 那一整天汉子就这样睡在门外。 小茉在黄昏时才敢从房间出来,慌张地跟母亲抱在一块。徐嫂做饭时,小茉就把头伸出门口,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瞧瞧那个睡得很深沉的奇异汉子…… 那夜徐嫂搂着女儿睡,她久久无法入眠。枕头旁边放着柴刀。 次晨徐嫂醒来,正要预备下田时,才发觉那汉子早已睡醒,正站在屋外仰视已微亮的天空。 “早。”那汉子没有回头便说。徐嫂不知道汉子怎么知道她正瞧着他。 “你饿吗?这里还有……” “我想答谢你的招待。”那汉子回过头来,那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吗?……” 汉子从那天开始,就每天替徐嫂下田,也从那天起就住在这里。虽然他每夜还是睡在门外,她知道附近的人家也都开始传起风言风语来。她才不理会,丈夫死了之后,这些家伙什么也没有帮过她们母女俩。 汉子仍是吃得很少。他只吃玉米,有时半根,有时一整根。她劝他多吃一点,下田才有气力,否则很容易弄坏身子。他只是摇头。 徐嫂把丈夫遗下的几件衣裤拿给他穿,又替他洗净了那件斗篷,把破的地方缝补好。她把屋外他睡的那个地方打扫了一下,并且铺上一张竹席。他只说了一句:“谢谢。” 到了第五天,她拿玉米到田里给他吃时,终于大着胆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想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记起某个亲人,嘴角展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们唤我‘大黑’就可以了……” 到了夜里,当她把洗干净缝补好的斗篷交回给他时,他满有感情地抚摸着斗篷那麻织的布面。 “你很喜欢它吗?……本来应该是很漂亮的吧?在很远的地方买的吗?” “是我自己织的。”大黑说。“学了很久……” “是吗?……那为什么不也编一双鞋子?” “我想……”大黑又沉入那种深思的表情。“用皮肉接触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徐嫂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也没有问下去…… 此刻,大黑已经放下泥耙走了过来。徐嫂笑着把一块布巾递给他抹汗。 “娘!”小茉这时呼喊着,提着午饭的布包跑过来,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徐嫂也笑了,这娃儿是她一生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小茉那张两颊红得像柿子的脸蛋包在头巾里。阳光照射下,那身薄薄的花布衣带点透明,显出那已经开始呈现女性曲线的娇小身躯。徐嫂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叔叔!”小茉到来后放下了布包。她另一只手挟着一本书。“叔叔,快吃!吃完了教我!” “我不饿,先教你。”大黑微笑,用布巾拭去手上的泥尘。 小茉欢喜地坐在地上,把书打开来放在大腿间,开始仿照书上的墨迹,用手指在地上写字。大黑也坐到她旁边,逐个字读给她听,又解释每个字的意思。 自从半个月前,小茉就不再害怕这个突然而来的汉子了。那天,她趁母亲和大黑都在外面下田,就偷偷打开那个竹箧。当大黑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本羊皮封面的书,站在他面前,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可以……教我读吗?” 大黑当时笑了笑,接过那本书翻看了几页,然后合上放在桌子上。 失望的小茉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大黑却走到竹箧前,翻找了一会儿,掏出另一本书。 “这本浅一点,我先教你这本……” 瞧着女儿专注地在沙土上写字,大黑则蹲在她旁边教导……徐嫂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当大黑温柔地握着小茉的小手教她写字时,徐嫂看见女儿的脸更红了,瞧着大黑的眼神里带着仰慕。徐嫂不感到奇怪,她也曾经是少女。 徐嫂只是想:这种地方,女孩子认得再多的字也没有用。已经十三岁了,小茉的将来就看找不找得到一个好丈夫,一个不太穷又会珍惜她的男人。最好嫁到州府那边,徐嫂一生都没有到过州府。她不想女儿也像她,把人生消磨在这样的穷地方,嫁给另一个穷小子…… 徐嫂本来存了一点钱,预备替小茉请托一个好媒人,也办一些体面的嫁妆。可是连年大旱,田里出的就只够她们两口子吃,官府催收的税粮却半点没有宽免,徐嫂只有忍着眼泪用钱代粮上缴。她知道,那一点点钱,还不够官府里的大人请客吃喝一顿。 到了去年,钱没有了,农作依旧欠收,她只好也跟着村里其他人家,向籽镇的秦老爷借。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因为无法偿还,给秦老爷侵吞了田地,变成替秦老爷耕作的佃奴。更不幸的是徐三石那一家,被逼把老婆卖了给秦府作婢仆,当夜就给秦老爷的小儿子占了,徐三石知道后羞怒得上吊…… 徐嫂一边咬着麦饼,一边仰头瞧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 ——再不下雨,就完了…… 第三节 “娘……”黑暗之中,身边传来小茉的轻唤。徐嫂转过身子来,摸到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抚扫。 “怎么了……睡不着?” “不……”小茉的声音有点紧张。“娘……我想问你……” “什么啦?……” “大黑叔……他……他会不会一直住下去?” “我怎么知道?……”徐嫂平静地回答。可是女儿这一问,令她睡意全消了。她也不是没有想象过,也许哪个早上醒来,门外的男人就不见了。跟出现时一样的毫无先兆…… “娘……”小茉又问:“大黑叔……会变成我的爹吗?” 徐嫂的脸在黑暗中热起来。 “如果他成了我的爹,我们不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住吗?” “小孩子别乱说话。”徐嫂轻声斥责。但她听到女儿这样问,很是欢喜…… 房间外头一声巨响,吓得徐嫂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甜蜜的感觉刹那消散。 是外面正门被踢开的声音——徐嫂在十几天前开始,晚上就没有把门上闩,她暗地里希望,哪一夜大黑会摸进来…… 小茉惊呼了一声,不知所措地抓着母亲的手臂。徐嫂安抚着她。 隔着房间的门帘,她看见外面的灯火。 她悄悄揭开一点儿门帘偷看。五、六个提着灯笼和棍子的男人闯了进来,顿时把屋里都挤满了。徐嫂认出为首的那个。青白的脸皮,鼻头上有三颗痣,是秦老爷的小儿子秦道好。徐嫂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出来吧!”秦道好隔着门帘呼喝。“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秦少爷……”徐嫂叮嘱女儿留在房间,然后才揭开门帘走出来。“这么晚了……什么事呢?吵着邻家不太好……” 其中两个秦少爷的帮闲进了厨房,如狼似虎地翻找,一找到可吃的东西就大口地尝。 “什么事?”秦道好冷笑。“当然是来收债啦!” “不是说好收成之后吗?……”徐嫂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时候讨,是债主决定的吧?”一个帮闲嘻嘻笑着说。 “田里才刚下种,我拿什么……” “没有粮,就用人来还啦……”秦道好不怀好意地微笑。“听说你有个女儿……” 徐嫂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几个月前,秦少爷手下的一个混混儿到了村子里来,碰巧给他遇上小茉,调戏了几句话。那时候徐嫂就担心得很,后来并没有事情发生,她也就渐渐淡忘了…… ——想不到,还是躲不了…… “她还小……”徐嫂的表情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只是个孩子……” “别担心,不过让她到我家里当个婢女而已。在我家保证好吃好睡,快高长大,哈哈!”几个帮闲也跟随秦少爷哄笑起来。 “不行……”徐嫂猛地摇头。“要婢女……就让我去……” “不行呀!”小茉在房间里忍不住呼喊着要冲出来。徐嫂死命拦着房门,用门帘蒙着女儿。不能让这些禽兽看见小茉的样子,否则就完蛋了。 两名帮闲上前想把徐嫂拉走。可是下惯了田的徐嫂气力也不少,半步没有移动。两人扯着徐嫂的衣服,猛地一下就把上衣撕破了,两颗丰满的乳房弹跳出来。六个男人瞪着那双奶子,眼睛里发出欲望的亮光。 “请住手。” 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的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却看不见那说话者的脸。 因为他高大得被门遮掩了面目。 秦道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高的男人,他的额上冒出冷汗。刚才因为天黑,他们进来时,压根儿没有留意到门外那堆像破布的东西。 ——妈的,不是说这户的男人早死掉了吗?…… 大黑低下头要进来,最接近门口那两个帮闲马上用棍子拦住他。可是甫一接触,两人便感觉脚底下像有浮沙,完全站不稳当。大黑轻轻松松就把两人排开,进到屋子里,站在秦道好跟前不够一条手臂的距离。秦道好感觉眼前突然一昏暗。 秦道好打量着一头乱发和胡须的大黑。左脸上那四道爪痕的确很吓人,可是眼睛里丝毫没有威胁之意。 “哪儿来的野汉子?”秦道好为了壮胆子,故意喊得很大声。“你知道我是谁?” 大黑摇摇头。 “这是籽镇秦老爷的公子!秦老爷呀!不晓得?”一个帮闲搭口说。 大黑又再摇头。 “我爹你也不晓得?”秦道好心中的怒气已盖过刚才的慌张。“你可知道,我爹在这方圆百里有多大头面?连州府里大名鼎鼎的戴先生,也是我爹的拜把子兄弟!戴先生啊!” 大黑第三次摇头。 秦道好感到有点滑稽,可是也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戴聪呀!他在州府里谁人不识?是当今州府‘大树堂’分堂掌柜跟前的大红人呀!‘大树堂’你听过了吧?” 大黑这次默默闭目。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秦道好咧嘴大笑。“知道了吧?我不管你这臭要饭是谁,别恃着块头比别人大就乱来!我少了一根毛发,不只要你死得难看,这整条村子保证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跟你走。”大黑说。 “什么?”秦道好愕然。 “你说要找人打工还债,我去。” 秦道好失笑。呸,没用的孬种,原来只有一个唬人的空壳。 村子里的人当然都早已被吵声惊醒了,可是没有人敢劝阻秦老爷的儿子,全部只是围在屋子外头看。 秦道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黑,刚才早说好是要拿人换债,怎么现在真有个人自愿来——虽然并不是他心目中想拿的那个人……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讨徐嫂的女儿。 刚才被大黑推开的其中一个手下走过来,在秦少爷耳边悄悄说:“这野汉虽然看来没胆子,气力可真不小;要是真的惹怒他,在这里开打可不好玩。不如……” 秦道好盘算:先弄走这个男人,日后再来讨那闺女,总会找到借口,反正这对穷母女跑不到哪儿…… “好,你跟我走!” 徐嫂“哇”地哭了出来,再也顾不得所有人的眼光,扑前紧紧抱着大黑。 “不行!不行!”徐嫂一双泪眼仰看着大黑的脸,不住地摇头。 “不要啊!”小茉这时也从房间冲了出来,抱住大黑的腿。“叔叔别走!” 秦道好这时瞧见出落得如此美丽的小茉,有点后悔,可话已说了出口,只得恨恨地咬牙。 大黑轻轻把母女俩推开,然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破斗篷,披在徐嫂赤裸的身上。 “别难过。”大黑趁着替徐嫂穿衣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一定会再来,你们明早就走,到州府去。带着我那些书,那儿有识货的,卖得好价钱,不要再回来。” “快走!”秦道好和手下早已出了门外。余下两个帮闲催促着,一左一右夹着大黑。他们没有抓住他,他们知道抓不了。 “别担心。”大黑别过头之前又说。“小茉会嫁到好人家的。” 两母女呜咽哭着追出门外。 秦道好跟手下们都已上了马。他们用绳子在大黑双腕绕缠了几十个圈子,再牢牢缚了几次死结,然后才拿长索套上去,另一头则缚在其中一匹马的鞍上。 “我们可不会慢下来。”秦道好挥挥马鞭高声说。“跑不了,就给马儿拖回去,看你捱不捱得了。” 旁边马上的手下悄声问:“少爷,真的带回家去?” 秦道好阴沉地微笑:“呸,弄脏我家的地方,当然是拿去卖了……” 十二个马蹄与两条人腿展步,在月色下扬起沙尘。 徐嫂和小茉继续哭着追过去,一段路之后,终于再也追不着。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奇异的汉子。 次日她们依大黑所言,带着少许粮水跟那个书箧,离开村子往州府去。七天之后到了州府,徐嫂因为没有盘缠,纵使舍不得,也只好摆个地摊叫卖那些书。母女俩在街上捱了三天饿,一本书也没有卖出。最后一个商人偶然步过发现了这些书,问起它们的来历。一年后,小茉成了这个商人的继室…… 第四节 给打得鼻青目肿的小毛子和哈哥,各躺在牢房的一角喘息。 从那个细小的铁格子窗户透射来一束阳光,无数的微尘在那光束里浮游。小毛子勉强睁开肿青的眼皮,瞧着那些缓缓在跳舞的尘埃。 ——哈哈……我的命,也就像这里的一颗尘…… 外面走廊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哈哥一听到,身体就缩成一团。他害怕另一轮的拷打。 “妈的……”小毛子无力地骂着。“有种的,快斩了我……别折磨好汉……” 牢房门锁打开的声音。 “滚出来吧!”其中一个差役把玩着手上的红漆棍子,讪笑着说。“是时候了,凑够数啦。” 另外两名差役进内,猛抓着小毛子和哈哥的头发,把他们拉出牢房。两人本来就只剩下仅能站立的力气,完全无法反抗,像两只羔羊般,被差役连拉带推走过那条阴暗的走廊,到了外面一个大石室。 那儿也有三、四名差役,正围着今天的第三个死囚。那赤裸着上半身的囚徒已经给粗绳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可是,他跪着几乎也有四周站着的人一般高。 看见那同囚,小毛子像突然忘却了此刻肉体的痛楚和即将降临的命运,猛然失笑了,那笑声在石室里回荡。 跪着的大黑静静地瞧着小毛子,没有任何表情。他倒是没有给拷打,大概没有反抗过。 “哈哈……是你?……哈哈……”小毛子无法停止地继续大笑。 “干你娘,吵什么?”一名差役狠狠掴了小毛子两巴掌,他才止住了笑。 “啊?原来认识的?真的是同犯吗?”其他差役哄笑起来。“你们是不是结拜过,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小毛子和哈哥给按跪在地上,也如大黑般开始被绑缚。差役早就替他们预备了连着细绳的木牌,各在两人颈项挂上“贼毛某”和“贼哈某”的牌子。 “你呢?”差役拿着第三个木牌,另一手提着毛笔,朝大黑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那名差役怪叫。可是不知怎的,他跟同僚都不大想惹这个奇怪的汉子。他想了想,就胡乱在牌子上写下“贼胡某”,也挂到大黑的颈项上。 哈哥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以哀求的声音问:“哥儿们……之前不是应该……有一顿好的吃吗?……” “要吃,做了鬼之后,再回来跟我们讨吧!”又是另一轮讪笑。 大黑仍然瞧着小毛子。目中竟有怜悯之色,仿佛他自己是个旁观者。 “那次我说过了,你快要死了。”他说着时,朝小毛子牵起嘴角,那是一种无奈的微笑。 “对啊……”小毛子不屑地回答。“也许你是神仙呢……我记得你还说,在我死时会遇上一个男人……什么头上有镰刀的。他呢?在哪儿?” “就在这里。” 这时石室的前门打开来。一个精赤着粗壮上身、只在颈项围着一条布巾的大汉走进来。差役都跟他打招呼,唤他“孙二”。 孙二那张冷冷的脸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皮肤泛着青白色。他打量着三个死囚,伸手拧拧他们头脸,就像在市肆挑选待宰的猪。 孙二捏捏大黑肩颈的骨头。“这个比较难,好硬。”他心里决定这是第一个,在刀子最锋利的时候。另外两个可能因此要受点苦了。 他又捏住大黑那把又长又厚的头发。“这可不行。碍着刀子。” 差役也拈着那把头发估量着。一般都是把头发盘在头顶打个结。可这一把实在太浓太厚了,结起来可费工夫。“剃光他。” 差役先拿来一把大剪刀,把大黑后面的头发都剪短;然后用剃刀在大黑的头皮顶上粗暴地刮——当然不会刮得多仔细,大黑的头皮出现一道接一道的血痕,可是他没有动一动眉毛。 “啊……这是什么?……”剃头的差役这时指着大黑那原本被长发掩盖的额头。 额头中央有一颗黑色的东西。坚硬而且暗哑,不像是痣。四周有肉芽包围着,形状像把镰刀。 小毛子也看见了。他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再次无法控制地大笑。这次连差役的巴掌也止不了这笑声。小毛子双颊变得更肿大。他一边流着痛楚的眼泪,一边继续放肆地笑着。 第五节 猛烈的太阳,照射在大黑那个血疤淋漓的光头上。 籽镇的衙门连囚车也没有,差役只是把三名死囚双腿间的绳索放长了,然后像赶猪般把他们驱过镇里最大的街道。 街道就叫大街,没有其他名字,已经是籽镇最繁盛的地方,然而还是破屋处处。仅有的商业就是几家吃店和一些卖粮油用品的小铺,主要是做外来旅人的生意,几乎全属于秦老爷和本地另外两名土豪所有。 大群衣不蔽体的露宿者,有老人也有小孩,或坐或躺在吃店旁边的暗巷里,等待偶尔从店内泼出街的残羹剩吃,还有可以乞讨的外来人。 小毛子和哈哥低着头,因为身体被绑缚,加上多次的殴打,脚步走得蹒跚。只有大黑仍然挺直高大的身子走着,半点儿不像带罪的犯人,安然迎接两旁投来的目光。 走在行刑队伍最前头的是孙二。他手里提着一柄沉重的双手砍刀,刀鞘用厚厚的牛皮缝制。他今天清早就起床,花了许久把刀锋仔细打磨好。他对自己这份工作十分骄傲——在籽镇衙门跟那三个土豪的府第以外,他是这儿少数能够靠双手养妻活儿的人。 跟随在行刑队伍后的人群开始增加。 几乎每张脸都泛着没有光泽的蜡黄,脸颊深深凹陷,每条腿走路时都拖着沉重的步伐。若非大白天,外人看见会以为是一群准备迎接新同伴的怨鬼。 终于到达大街中央一片铺着沙石的空地。籽镇没有正式的刑场,所有镇内的集会仪式都是在这儿进行。空地的东角有一根旗杆,是整个镇最高的人造物,此刻杆子并没有挂上任何旗号。 镇知事和手下的文武佐员,早在空地的一座简陋帐篷底下等候。知事那身光鲜整洁的官服,跟四周枯黄的街景与人群形成强烈的对比。 就在行刑队到达时,空地上突然开始刮起几阵罡风。众人都不以为意。在这种关西高原的地方,这是常有的事情。 知事用宽袍掩着脸,以免沙尘刮进眼睛。“快点完事,好回去。”他催促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若不是州府那边摊派下来,要每镇在这个月内杀几个流贼,他才懒得理会——籽镇的衙门只有一队五人的巡捕,好不容易才抓到那对小毛贼。为了凑够交付的人头,他还得自掏腰包跟秦公子买那汉子。知事心里已经在盘算,明天又要立个什么名目向镇民收钱,好填补这笔支出。 在空地四周围观的镇民已经有一、二百人。即将看见杀人的场面,可他们也不是特别兴奋。饿着肚子看戏,总是聊胜于无。他们也都知道,衙门抓得了的,也不会是横行高原的那干马贼。 不过,那个面目身姿皆异于常人的汉子,倒真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绝对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儿来,千里迢迢死在这种穷地方,也可真冤枉…… 差役把三人硬生生按倒跪在地上。小毛子和哈哥的膝头碰上灼热的沙石,吃痛呻吟起来。差役从后面把他们腿上的绳子收紧,再把全身的绳结检查一次,这才退开。 孙二拔刀出鞘。几乎有一掌宽的刀刃反射着猛烈阳光,令人无法直视。他把刀背搁在肩上,张开腿站在大黑旁边,那形貌有如贴在庙宇门口的守护天神。 看见刀光,人群的情绪也不觉高涨起来。 “啊……”排在大黑旁边的小毛子仍在呻吟。他很渴。可是他知道在这种时刻,已经连一碗水都不可奢望。 “……奉州府命,镇衙门日内拿得以下一干马贼,皆犯有杀人越货、奸淫妇女之罪……”知事仍然用衣袖遮着眼睛,嘴巴熟练地念着。 “我想起来了……”小毛子别过头瞧着大黑。“你又说,只要我愿意一生都不再作贼,就可以活下去……” “是的。”大黑点点头,脸上毫无恐惧之色。连在旁看的孙二也感到有些讶异。 “……经本官审问,各判斩首之刑……”知事继续念着。 哈哥垂头闭目,全身剧烈颤抖,口中又再吟着当天向土地神祈求的祷文。 “好……”小毛子竟然露出笑容。“假如你现在可以解开这身绳子站起来,旁边这哥儿又砍不死你的话……我这生再也不作贼!” 孙二听见了,瞪大着眼睛。 “真的吗?”大黑问时的表情非常认真。 “真的。”小毛子的脸容却像在说一个恶俗的笑话。 “……现经本官验明正身……”知事接过文佐递来的行刑令牌。“立斩胡某、毛某、哈某三贼……”他已准备把令牌丢出去。 这时大黑的肩颈关节突然活动起来,本宽横的双肩往下沉到不可能的位置,胸肋的骨头奇诡地往内收缩,整个上半身像骤然变小了一圈。他抖动扭转几下,那原本紧勒在身上的绳索立时往下褪。 知事、差役和围观的群众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小毛子的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孙二呆立原地。 手臂上的绳结也松脱后,大黑的肩关节回复原位。他又伸手扒去腿上的绳索,然后站了起来。 知事猛地丢出令牌,口中猛喊:“快斩!快斩!” 孙二双手提起砍刀,大大吸了一口气,也不管大黑的颈项已经高过自己的头颅,手臂拉弓正想砍出去。 大黑的眼睛直视着他。 风又再刮起来。 这一刹那,孙二从那双深深的眼瞳里,看见了一股超越凡人的力量。他明白了一件事。 ——这不是一个我杀得死的男人…… 他的砍刀软软垂下来。 “你们全部上!”知事惶然向众差役下命令,可是他的声音被猛风盖过了。 阳光骤然消失。 众人仰首。这才看见,一大片乌云掩蔽了太阳。 首先是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降下,瞬间就变成一阵雨幕。 人群欢呼着摊开干瘦的手掌,迎接那期待已久的甘霖。有的开始奔跑往空地中央,簇拥向大黑。 原本还想向大黑围攻的差役们,看见了这一幕,开始慌乱地向后退却。 涌到刑场里的人越来越多。连没有来看行刑的人,也开始从大街两头涌现。 知事手里还紧握着监斩的令牌,仍然想呼唤部下控制这场面。这时才发现身边的部下不知何时全部逃光了。 下一刻,他被人群吞噬。 第六节 黄昏时,大黑仍然盘膝坐在空地中央。雨早已停了。 遥望大街远方的天空,有两处冒起了焚烧的黑烟,是衙门和秦老爷府宅的所在。 仍站在大黑身边的是小毛子、哈哥和孙二,还有几个镇民。他们瞧着大黑的眼神,就如瞻仰庙堂里的神像。 “我们……”小毛子望向衙门那边的焦烟。“……不如明天一起逃吧。” “为什么要逃?”大黑的表情依旧沉静。 “干下这样的事……州府那边的兵马早晚要来。” “我们能逃,镇里的人可逃不了啊!” “可是……官军一来,我们就死定了。”哈哥仍然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声音还带着颤抖。 “世上没有必然的事情。”大黑站起来说。“只有因和果。还有人的意志。” 小毛子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他没有再嘲笑。“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话的?” “你忘了吗?”大黑朝他微笑。“那些书啊,我从里面读懂的。” “那么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小毛子沉默了一轮又问。 大黑蹲下身子,抓了一把沙,让沙在指缝之间溜走。 “已经十年了……” 他再次站起来,伸手指往东面的远方。 “十年前在那儿,我亲眼看见了:在最高的城楼上,换了另一面旗帜。”他的声音有如梦话。“可是十年了,我去过许多地方,发现天下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我看见许多人像这里的人般捱饿。我最爱的亲人就是活生生饿死的,我最害怕看见饥饿……” 他的眼睛似乎超越了遥远的空间,再次看见他手指瞄准的那个地方。 “我明白了。饥饿是不会消失的,直至那儿的主人换了另一种人。” “哪种人?”小毛子问。 “穷人,像你们。” 籽镇的暴民占领了全镇的第三天,大黑亲手造了一面旗帜。 镇里没有染料。于是他用了三种东西来染色:青草的汁液、泥土、牲口的鲜血。 当天,这面绿、黄、红的三色旗帜,高悬在空地旁那支旗杆上,乘着高原的风飘扬。 镰首的旅程,经过十年后终于完结。 接着的,是斗争。 第一节 三艘撑着巨大青布帆的雄伟商船,沿着漂河顺流而行,在两条快船领航下,徐徐驶进位于北岸的埠头。 埠头前早已聚集了三、四百人跟三十多辆马车。其中占多数皆是“大树堂”的汉子,由“漂城分堂”掌柜田阿火亲自率领;其次为漂城知事阮琪玉、总巡检黄铎,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役头及文佐;其他则是本地多名有力的豪商。 他们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等候一个乘船而来的人。 帆船终于停泊稳妥了,中间那艘率先降下了厚实的朱漆船板。十几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奔上了岸,一个个身手异常矫健,成两列站立拱卫在船板两侧。 帆船的主人这时才踏到船板上,脚步沉稳地徐徐登岸。河风吹得他那雪白的丝袍微微飘扬。他的身材几乎比埠头里所有人都要矮,可是他们瞧着他时都带着仰视的目光。 “六爷!” 田阿火那只独目发出兴奋的光采,迈着大步上前迎接。 四只手掌相握在一起。田阿火故意使了点力,却发觉狄六爷的手掌也有股不小的抗力。 “六爷,这么久没见,身手可没搁下呢。” 狄斌以微笑作答。盖着胡子的脸仍旧白,只是比从前略为圆润。身躯却较年轻时宽壮了不少,恰有一股与地位相称的稳重感。 其他来迎接的官商全部焦急地瞧着远处的狄六爷,很想快点上前跟他招呼。但是即连知事大人,亦不敢擅自越过“大树堂”汉子的护卫线,只好呆站在原地,脸上尽量挂着灿烂的笑容,期望狄六爷的留意。 狄斌却仿佛完全看不见他们,仍站在岸边往两旁眺望。漂河的风景已跟往昔大大不同。七年前漂城官府筹集巨资——主要的金主当然是“大树堂”,征购沿岸上下游百里内的大量土地,将之掘去以扩阔河面,并在河道多处施行挖深工程,完工后,漂河埠头的吞吐量增加了接近一倍,河岸两旁更遍植大树以防范沙土流失,外貌已俨如一条半人工的运河。 如此宏大的计划正是出于狄斌的构思。表面上,“大树堂”要向官府借出一笔庞大的资金,但实际上沿河那些被高价征购的土地,大部分本来就是“大树堂”所有,那笔钱几乎就等同从左边的口袋掏出,又塞回右边的口袋;土地当然也不会白出——那笔“官债”将由州府拨款,连本带利分期摊还;而扩阔河道的最大得益者,当然也是拥有埠头的“大树堂”。 至于阮琪玉,除了在工事中可以猛削一笔进自己口袋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重大的政绩,他这新任知事也就坐得更稳了。其他出资或参与工事的豪商,亦各自尝到甜头。 “大家都有好处的,才算是生意。”这是近几年狄斌最常对部下们说的话。 河岸的树木又长得更茂盛了,狄斌瞧着风景时想。就像“大树堂”。 “那伙人是怎么回事?”狄斌皱眉瞧着远处等候的官商。“我早就说了,这次回来,是私务,没工夫应酬他们。” “他们硬是要来接船。”田阿火叹气说。“一群看见屁眼就拼命要舔的家伙。” “叫他们都滚回去。”狄斌的语气带着厌恶。“除了阮琪玉,叫他晚上来吃饭。” 田阿火回头往部下们招招手,一辆四马并驰的大车便驶了过来。狄斌登上马车,连招呼也没有跟那些官商打一个。 今天的他,没有这必要。 第二节 狄斌的第一站并不是进漂城,而是往北郊拜会于老大的丈人。 李老爹早就没有种药田,原来的田舍和仓库也都拆掉了,改建成一座气派十足的庄园。邻近的农家看见这座建筑都不禁感叹:假如当年那个药店的小子来的是我家就好了…… 李老爹早就吩咐佣人在花园里设宴,迎接带着大批礼物到访的狄斌。另外,田阿火也派了部下,把仍然住在城里的龙老妈接过来,一起吃这顿饭。 李老爹仍然很壮健,一看见狄斌的车子到来,就奔出前院迎接,见面时用力地抱着他的肩膀。 “女婿在京都还好吧?兰儿呢?” “都很好。”狄斌紧握着李老爹的手掌说。“不要担心。”虽然见面不多,但他一直也很喜欢这老头。李老爹不仅是家人,也是“大树堂”的恩人——当年进攻“大屠房”之前,就是他借出仓库给于润生作基地。 “我好记挂兰儿呢。”李老爹叹息着说。李兰每年都有回外家省亲,有两次还带着阿狗和镰首的那些孩子回来,李老爹很怀念那些热闹的日子。可是,他舍不得这片几十年前一手打拼开垦的土地,始终不肯搬到首都跟女儿同住。 龙老妈自从儿子死后,身体比从前差了。可是,看见六叔叔时仍然是一样地多话,劈头第一句也是问狄斌什么时候娶亲。狄斌只有无奈地微笑。 至于二嫂嫂冯媚,狄斌深知风尘出身的她必定守不了寡。为免早晚弄出丑闻来,污了二哥身后之名,他索性就给她一大笔嫁妆,把她送到别州,改嫁给一个跟“大树堂”没有任何生意关系的商人,从此割断了关系。 这顿饭的酒菜和果品都很清淡,用的全部是邻近农田新鲜的作物。在晴朗的花园里,狄斌跟两位老人家轻松地边谈边吃,洗去坐了五天船的劳累。 他留意到龙老妈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 饭后李老爹花了很多唇舌,挽留龙老妈在这庄园小住一段日子,也可好好养病。然后两个老人站在前院,送别了狄斌的车子。 狄斌从车窗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不知下次回来,还见不见得着他们呢?…… 狄斌终于进城了。车子前后皆有“大树堂”的部众开路及拱卫,整个车马及步行行列多达五百之众。昔日在漂城,即连朱牙或庞文英也从没有如此的威势。 田阿火也坐在狄斌的车子内,沿途顺道巡视“大树堂”近年在城内的各项改建工事。鸡围大体上还是老样子——一个如何繁荣的都市,仍是需要像鸡围这种地方。 破石里的改变则大得多,连名字也已经改作“普石里”。以当年的“老巢”为中心,整个地区都彻底翻新了,街道变得整齐清洁,成了漂城内一个副商业区。 车子终于驶入安东大街。 一看见两边车窗那丝毫未变的繁盛街景,狄斌心头感触起来。 ——从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梦想…… 久居首都多年之后,狄斌蓦然再看见安东大街,惊觉原来比记忆中狭小得多…… 大街只有两处地方改变了:一是北端“大屠房”原址,已经建起“大树堂漂城分堂”的总部,中间特意起了一座六层高塔,比当年的“大屠房”高楼更雄伟高耸;二是“江湖楼”——龙拜殒命之地——被夷平了,改建一座“善济舍”,定期向城内贫民赠药及派发粮米。这善堂与四周豪华的妓院酒馆格格不入,但没有人敢说一句笑话——它是狄六爷亲自下令兴办的,里面供奉着“大树堂”龙二爷及葛三爷的遗像画卷。 “够了……”狄斌放下车窗的帘子。“我没精神,明天再看吧。”然后闭目养神。在旁的田阿火一心想向狄六爷展示,自己这个“漂城分堂”掌柜有多称职,此刻不禁有点不是味儿。可他没敢再说半句,只是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田阿火本来还想邀请六爷今天晚饭后去欣赏“斗角”,可是现在也打消了念头。他上任掌柜以来的一大建树,就是把“漂城大牢”那地下“斗角”,发展成公开的赌博赛事。城内共建起了三个簇新的“角场”,每日轮流举行比赛,除了成为一大财源外,也是“大树堂”挑选好手以补充新血的地方,田阿火一直对这功绩非常自豪。 狄斌坐在马车上闭目沉思。 今天的漂城已经完全属于他们,而且比从前还要繁盛亮丽;然而一闭上眼睛,狄斌心里的漂城仍是往昔那个样子。 ——在那儿,保存着所有他最珍贵的记忆…… 车子离开安东大街,继续往南行驶,直出漂城南门。 还没有到达南郊那座墓园,远远已经看见山坡上空冒起焚烟。 八年前,当首都的一切都安定下来后,狄斌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漂城,在风景美丽的南郊挑选了一面山坡,把那儿大幅土地买下来,建成了这片围绕着石砌矮墙的墓园,把龙老二和葛老三的坟墓移葬于此。 两座坟头都建得极尽豪奢,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屋子般大小,镂刻精致浮雕的石碑相当于两人高。墓地四周又遍植了搜购自各州各地的奇异花草,伴以各种形貌色泽的罕有奇石。墓园中央挖了一个养着鲤鱼和灵龟的放生荷池。 墓园各处也都立着其他较小的坟墓,葬的是吴朝翼和其他牺牲的“大树堂”部下。他们从前都只是散乱地下葬在漂城内外,如今集合在一起,狄斌一眼望过去,这才蓦然想起: ——为“大树堂”而死的人真不少……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现在这许多坟墓排列在眼前,那视觉的冲击也令他不禁动容。 田阿火的部下早就在两座主坟前焚烧各种祭品。当狄斌到达时,那大鼎炉里已经积了尺厚的灰烬,墓前也已备齐香烛与三牲果品。 狄斌首先站到龙拜的墓碑跟前。他没有心情读上面刻的那几行歌颂的细字碑文,只是从田阿火手上默默接过三根指头粗的燃香,双手举在额前,深深拜了三拜,再亲手插进灰炉里。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回漂城拜祭二哥时,心情异常地激动。可他没有哭。自从镰首离开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哭过。 如今再次站在龙拜和葛元升的坟前,狄斌的心很平静。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变淡的时候…… 他又在葛三哥的墓前依样再拜,就没有多留,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车子。 第三节 晚宴设在比当年“江湖楼”更豪华的新酒馆“东逸楼”的顶层。当然,也是在安东大街上另一座属于“大树堂”的物业。 席上,田阿火提及了雷义的消息。 “那落跑的臭差役,原来逃到了邻州的淌水镇。”田阿火咬牙切齿地说。“去年病死了。他的妻小又回了漂城来,我们才知道这消息。” “这么短命?……”狄斌想起从前那个身材宽壮、指掌粗糙得像锉子的大汉,身体一向很好。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都害怕给清算报复,日久积郁而得病吧? “他的妻儿,给我送些钱。”狄斌呷一口酒后,毫无感情地说。“好好照顾他们。” 田阿火马上就招来一名手下的干部,把狄六爷的指示传达下去。 知事阮琪玉在席上简直像个穿戴得过分隆重的堂倌,不断陪着笑替狄斌添酒。狄斌只问了他一些关于官府的事情,然后就完全不再理会他。阮琪玉几次想打开话匣都自讨没趣,只好转而跟田阿火谈话。 狄斌自顾在喝着酒,菜也没有多吃。他听到阮琪玉提及最近关西那头有暴民结成乱匪,冲击好几个镇县的官府。狄斌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大树堂”在关西拥有十九个分堂和八十七个货站——可没有怎么放在心。亲眼看见过如狼似虎的朝廷官军,他才不相信一群乱民能够干得出什么。 狄斌忽然听到了歌声,从楼下传来。 他伸出手,田阿火和阮琪玉马上停止了谈话。 狄斌继续侧耳细听,很熟悉。 “快找那唱歌的上来……” 两名护卫马上奔下楼去。 不久后,他们带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年轻人上来。那青年手上捧着一个弦琴,露出惶恐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大树堂”的人,心里害怕自己有什么得罪了他们。 狄斌示意部下端一把椅子给他坐。他这才放心了一点,却还是不敢坐上去。 “别怕。”狄斌脸容平和地跟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吕添。”他坐下来了,可是声音仍带着微颤。 “雄爷爷是你什么人?” 吕添的眼睛这时亮起来。“是我师父……几年前去了。大爷,你认识我师父?” “从前是邻居。”狄斌微笑起来。一想到破石里的那些穷日子,他心头一阵温暖。“刚才那曲子,唱一次给我听。”他示意部下掏出一锭金子。 看见金子,吕添心里既欢喜又紧张。“小的……没有雄爷爷唱的那么好……” “不打紧,我只是想再听一遍。” “小的献丑了。”吕添把弦琴放在地上,然后脱去鞋子,一只趾头按在琴弦上。 “这是什么?”阮琪玉怪叫起来。 “你不懂就别他妈的插嘴!”狄斌的怒喝令阮琪玉僵住了,涨红着脸不敢再出声。 吕添也因这一喝唬住了。狄斌安慰他说:“来吧,唱得清楚就可以。” 吕添深吸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然后十只足趾开始弹拨起琴弦来,比一般人的手指还要灵巧。 他的歌声流进了琴音之间。 狄斌闭上眼睛。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淤泥 非我所愿…… 葛小哥回到家里,给他从饭馆厨房带回来一小块猪肉。 他跟龙爷一人提着箩筐的一边,把那堆梨子带到市肆去卖。 他抱着刚出狱回家的五哥。 四哥第一次教会他写六兄弟所有人的名字。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踢跶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熊熊燃烧的“大屠房”,映着五哥的笑容。 三哥的尸体。赤发披散掩住了半边脸。 在赌坊的账房里,他跟龙爷笑嘻嘻地数算着银子。 出发往首都之前,他最后一次听见四哥的咳嗽声。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杀草”刺进四哥的肚腹里。热血泼洒。 五哥站在月光底下的落寞背影。 半边空了的床…… 泪水滴落在饭桌之上。 歌声和琴声都停止了。 狄斌无法控制地流泪。 饭厅里所有人都呆住了,然后识趣地陆续离开。 留下狄斌孤独地伏在桌上继续痛哭。 第四节 那柄沉重的长刀斜斩进霍迁的肩颈之间,强猛的力量把他的锁骨硬生生折断了。霍迁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另一边手紧抓着已深砍在自己身体内的刀锋,不让那刺客把刀再拔出来。 刺客隔着蒙面的黑巾不停在喘气,双手再猛拉刀柄几下,但始终无法把长刀拔离。他放弃了,伸腿把只余几口气的霍迁踹倒。 站在轿子旁的陆英风,冷冷看着这个跟随了他近四十年的心腹倒在血泊中,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生已经失去过太多部下,连感到悲哀的力气都早没有了。 下着微雨的湿冷暗街再次静了下来,倒在地上的灯笼早被地上的水洼浸熄。 全身黑衣的高大刺客转过身来,迎向从前的元帅。 是个生手,陆英风想。动作因为明显的紧张而有点僵硬,出刀也失却了准头。可是那压倒性的力量和速度盖过了这一切失误。说不定是第一次杀人吧?经过这次洗礼,明天开始就是没有破绽的战士——假如他能够克服杀人后的罪疚感…… 陆英风现在才看清了刺客那黑布巾之间的眼睛。很年轻,有一股无人能驯服的野性。陆英风竟不禁在心里为这个来取他性命的人喝采。这等素质的战将,他过去麾下也数不出五个来。 这刺客毕竟具有超凡的体能,喘息很快就平复了。他跨过包括轿夫在内的五具尸体,站在陆英风跟前不足七尺处。 陆英风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当再没有战争的时候,他对任何统治者来说都是个威胁,尽管已经快要七十岁。他只是感到意外:他们竟然还让他活了这么多年。 回想起来,十年前带着“裂髑军”进入这城都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其实已经完结了。他没有任何遗憾,那是他人生最光荣的一天。 刺客从腰带处掏出一个灰色的布包,解开布包的绳结,拔出一柄两尺的短刀。 那寒霜般的刀刃令陆英风双眼发亮。 死在这么美丽的刀子下,也不错。 刺客抛下布包和刀鞘,右手握着短刀,左手搭在右腕上辅助,从齿间发出低嘶,拔步朝陆英风冲杀过来。 就在刀尖将及胸膛时,陆英风双掌伸前,准确地按着刺客的双腕。 陆英风发出猛兽般的嚎叫,衰老的肌肉全都绷紧,竟然抵住了短刀的前进。 年轻的刺客也感愕然,继续运起全身的力量往前猛推。 陆英风双臂的关节开始传来酸软的感觉,六十七岁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过,他仍然为刚才短暂的对抗而感到骄傲。 ——虽不能死在战场上,最少我也死在战斗里。 刀刃逐寸地缓缓进入陆英风的心脏。 曾经杀戮万人的意志,随着流泄的鲜血跟冒出的热气而渐渐迷糊消失。到了最后只余心底里一句话。 ——多谢…… 于阿狗早就等待在黑子的家门前。 于阿狗当然不是一个人来。他带着那伙年轻的部下,全都是“大树堂”在首都的干部们的第二代。这些一起长大的玩伴,自从十二、三岁起就视堂主唯一的儿子为首领。 于阿狗当然不再叫于阿狗。满十岁时,父亲给他取了个新名字:于承业。对外人来说,这名字的含意非常明显。 但是在黑子的心目中,他永远是阿狗。 “活着回来了?”于承业双手交在胸前,轻佻地倚墙而立。 黑子早就抛弃了那身沾满鲜血的刺客装束,换上一套不显眼的粗布蓝衣。衣服太短小了一点,令他的身躯显得更高壮。 ——这是最令瘦削的于承业不得不妒忌的一点。 “我没空。”黑子木无表情地说。“进去更衣后,我还要去跟堂主复命。”在于承业面前,他从来不称呼于润生作“伯父”。 “不用了。”于承业微笑着说。“由我去。”他伸出手掌来。“‘杀草’呢?交给我带回总堂就可以了。” 黑子犹疑了一阵子,但始终没有违抗。他从衣襟内掏出那个仍微湿的灰布包,交在于承业手上。 于承业用手拈了拈“杀草”的重量。“真不明白,为什么爹要用它来杀陆英风呢?” 在街上说这样的话太不小心了。黑子没有回答他。 黑子想起于堂主把任务交付给他时说的话: “元帅……只配死在这柄刀子下。” 他知道堂主为什么派他去。这是一个考验,通过了,他才正式是“大树堂”的人,而非仅是狄六爷的义子。特意挑在狄斌回了漂城的这个时候下手,也是因为堂主知道,义父不会赞成。 可是今天的刺杀已经证明了:走上父亲的旧路,是黑子注定的命运。 于承业把“杀草”收进衣袍里,然后拍拍黑子的肩膊。“干得好,辛苦了。”那神态完全是上级对下级嘉许的样子。“我会叫爹好好赏你。” 直视着黑子的那双眼睛,也仿佛在向他说: ——你好好当我身后的影子。 黑子早已厌倦了看见阿狗这种姿态。他指了指家门,仍是没有表情地问:“我可以回去了吗?我很累。” 于承业耸了耸肩,然后回头瞧瞧身后那些手下。众人簇拥着他,登上停在街口的马车离开。 直至车声完全消失后,黑子才踏进家门。 他的两只拳头一直紧紧捏着。 第五节 首都“大树总堂”就座落在凤翔坊,亦即“丰义隆凤翔坊分行”的原址。由于都内一切建筑物高度皆不得超越皇宫,“大树总堂”的楼房最多也只有三层高,却以宽阔的建坪弥补不足。原有的行子被完全拆毁,再并购了四周逾百座房屋及四条街道的土地,全体夷平重建成总堂的建筑群,所占面积比从前的“凤翔坊分行”大了三倍以上。 至于“丰义隆”遗在首都的其他各分行早已一一拆卸重建,唯有“九味坊总行”仍然保留。“丰义隆”这名字并没有在首都里完全消失,这十年来仍以容小山为名义上的老板——实际上,他当然受到严密的软禁和监视。此举是为了抚平“丰义隆”原有部众的反抗情绪。在数年里,“大树堂”已经成功吸纳“丰义隆”原有的全部生意及大部分势力,证明于润生这着“安抚政策”十分有效。另外,“三十铺总盟”的处理方式也是大同小异。 纵使已经再没有任何敌人,“大树总堂”的保安工夫还是异常严密。总堂内外的护卫系统由现任“刑规护法”枣七全权负责,于堂主授予他不经审问即可就地处决任何帮众的生杀特权。而枣七也像一头狼犬般,一丝不苟地执行使命。 “大树总堂”是由五座楼阁组成的建筑群,其中最重要的主建筑就是位于正北面的“养根厅”,单是它已占了整个总堂的一半土地。单层的广阔大厅由八十二根三人合抱的巨柱支撑,圆拱状的屋顶相当于正常房屋三层高,其气势之恢宏只逊于皇宫的金銮正殿。 任何人进入“大树总堂”范围之内,都得经过仔细的搜身,即连于承业也不例外。 今天他却可以带着一柄刀子进来。 因为这柄刀,在这儿不是兵器,而是圣物。 他双手恭敬地捧着“杀草”,走到位于“养根厅”西侧那座巨大的神坛跟前。 神坛长期香烟缭绕,供奉着牲肉果酒。一座相当于半个人高的纯金武神像站立在坛上,三条手臂一握宝刀高举头顶,一拿盾牌收于胸前,一持长戟倒垂向地;神像那镶着西域猫眼石的双睛高高吊起,容貌极是凶悍;头顶不戴冠帽,散着用真人发丝织束成的长发,以朱砂染成火焰般的红色。 于承业把“杀草”放回神像前的架子上,并依“大树堂”规定的仪式燃香叩拜。 在烟雾笼罩下,那尊神像更显得神秘,庄严中带着一种慑人的恐怖感。 虽然因年纪小而没有亲眼见过,但于承业知道,这位“刑规护佑尊”原本是个活生生的凡人。 ——才死了十几年的人都可以得道升天,受香火供奉……还不是因为你的老大是“大树堂”的堂主? 于承业拜祭时的神态虽然异常严肃恭谨,实则心里头充满了轻蔑。 “养根厅”的后门打开来。进来的是枣七。他比以往发福了不少,可是即使穿上华贵的衣衫,给人的感觉还是像一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叔叔……”于承业高兴地上前迎接。枣七咧开那口尖牙,摸了摸于承业的头。别人都很害怕枣七,却只有于承业跟他特别亲近。于承业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大家的童年有点相似吧?于承业还小的时候,枣七就不时跟他提起自己孩提时在山里独自生活的事情。 “明年就要入学了吧?”枣七捏捏于承业的脸颊和手臂。“怎么还是那么瘦?应付得来吗?”枣七比从前说话多了,也学会说一些完整的句子。 “没什么,我应付得来。”于承业笑着回答。他从前进过私塾读书,可是成绩不好;接着于润生又让他跟崔丁学做生意和计算账目,他学了一阵子又提不起兴趣;于是在于润生的安排下,他明年将进入培训武官的“武备塾”。于润生当然不是期望于承业能够成为官军的将领,而是让他及早在军队里建立人脉关系,对将来维持“大树堂”的权势必有很大帮助。于承业也知道,“武备塾”上下的教官都已经用金钱疏通打点,自己入塾后不会吃到什么苦头。 “那就好了。”枣七拉着他的手。“过来,堂主在‘盛叶厅’,他叫你去那儿见他。” 父亲要在“盛叶厅”接见他,这令于承业有点愕然。 “盛叶厅”是“大树总堂”用以接待最高级贵宾的宴会场所,于承业从来没有进过一次。 比起庄严壮阔的“养根厅”,位于东侧的“盛叶厅”又具有另一层次的豪华气象。内里可见的装饰陈设,不是铺了金箔就是纯银的器物。地板用上了从各地搜集十几种不同色泽的玉石交错铺排,全部打磨得光滑如奶脂。高耸的天花板是一幅连绵不断的手绘巨画,画着各种形貌的仙人异鸟和细致的天界景象。 今天在“盛叶厅”的护卫比在“养根厅”还要多。于承业知道,是因为父亲正在这里。 穿过长长而发光的走廊,枣七把面前一道大门拉开。 于承业感到一股热气从门里扑脸而来。 热气,来自许多的人体。 于承业看见门里的景象,顿时停止了呼吸,心脏怦怦乱跳,整块脸也热烘起来。 在这“盛叶厅”最大的宴室内,近百个赤裸或半裸的男女正在疯狂乱交。 男人们因为酒精和情欲的催动,一具具肌肉松弛的身体都泛着通红;女人全是经过挑选的美女,各种高矮胖瘦都有,当中夹杂一些黝黑肌肤或金黄头发的异族女人,也有几个明显还没有完全发育的女孩。 成排激烈摇动的乳房。湿润发亮的毛发。混着汗水和唾涎的精液。掐入背项的指甲。低哑的嘶嚎和高频的尖叫。倾泻的酒瓶。墙壁上猛烈地搏斗的影子。 而于润生独自坐在首座的交椅上,默默地凝视这一切,放在他面前的酒菜没有动过一点。那张比从前还要瘦削、皮肤却开始松弛的脸庞,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 于承业用了绝大的意志,把目光从那堆乱交的男女身上离开,垂下头小心地越过他们,走到于润生身旁。 “爹。”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这个儿子到来。 于承业仔细观察父亲,希望从中得知他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坏。 于润生那一身衣服,就如整座“大树堂”的建筑,表现着他过去从来未有的豪奢。朱赤的长袍处处织着纯金丝线,腰带缝着一片几乎有半个巴掌大的翠玉。右手拇指上有一只镶了大颗黑宝石的金指环。 于承业发觉:父亲那兴奋的表情,跟宴会场中那些男人的样子很不同。那并不是性欲的表现,而是另一种欲望满足了所带来的快乐。 于承业明白了:世上只有一种东西,能够令父亲感到这样兴奋。 “你知道这些男人是什么人吗?”于润生忽然开口,视线却没有移动。 于承业瞧过去,并且尽力不把注意力放在乱交的动作上。他认出了,其中几个都是曾来造访父亲的朝廷高官。 “我知道。” 这时于润生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他抚摸一下那只宝石指环。 “那件事情怎么了?” “那位元帅已经去见他的所有手下败将。”于承业吞了吞唾液才说。 “那就好了。”于润生那微细的点头幅度几乎看不见。“宁王爷会很高兴。” 宁王就是从前的宁王世子。于承业早就猜到,要刺杀陆英风的,是把持着朝政的那干南藩亲王。替死的羔羊当然也早已预备了,大概是几个当年的降将吧? “黑子……他怎么样?” 于承业可没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个。 “没有什么……把‘杀草’交回给我,就自己回家了,很平静的样子。” “嗯……很像他爹……” 于承业没有回答。在“大树堂”,当年的“五爷”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除了狄斌还会定期派人访寻他的消息。 于润生这时伸手指了指守在一角的枣七。 “他们都是这类人,危险的男人。黑子也将是其中一个。” 他直视这个收养的儿子。 “越是危险的男人,你越是要让他知道,他永远都只是在你的脚下。让他相信你给他的东西都是天大的恩赐,让你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于润生拍一拍交椅的手把。 “你若想坐上这位置,就要牢记这一点。明白吗?” 于承业想起那位出走的五叔叔。当时他年纪还小,之后也从没有人跟他谈起过,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听见父亲这番话,他知道了。 瞧着于润生坐着的那张椅子,于承业的眼瞳里涌现出一股欲望。 在群交的嚎叫和呻吟声中,他直视父亲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第六节 黑子的家很小。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钱,他本来就不喜欢空荡的大屋。 倒是后院却广阔得不成比例。院子中央挖了一个又深又长的石砌水池,长年都注满水。除了寒冷得水池结冰的日子,黑子每天早上都跳进池里来回游几十趟。 游泳的时候他感到最快乐,因为这是父亲离去前唯一教会他的事情。 这天早上他又走到水池旁,把衣服都脱光,然后小心地解下颈上那个木雕的小佛像,轻轻放在池边。 这是义父送给他的。 “是你爹从前亲手为我做的。” 黑子那健美结实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弯弧,像鱼儿般跃入池里。彻骨的寒冷令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为了对抗那冷意,手臂不断地向前划,双腿在水底里踢摆的动作柔巧得像鱼尾。 每次进入水里那隔绝的世界,他的心总是平静清澄。可是这个早上,当他潜在水底时,昨夜的影像不断在他脑里翻腾。 刀刃与鲜血。碎裂的骨头。死者那恐怖的眼神。 ——拿着刀子斩在活生生的人体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手腿不自觉加快起来,他拼命想以激烈的动作驱去脑里那些影像。 他游了许久,最后才力竭停在水池边。露出水面的上半身散发出丝丝蒸气。 “这么冷的天还下水?别弄坏了身子啊……” 听见这温柔的声音,黑子才察觉水池旁的花园站着两条身影。 是李兰,带着柔儿来了。黑子一看见她们,那张原本沉郁的脸就放松开来,双眼发出亮光。 她们是世上唯一能够令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两个人。 他急忙从从池边抓起裤子,就在水底里穿上,然后才爬出水池。 看见黑子那湿淋淋的矫健身躯,李兰有点脸红。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属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 柔儿却毫无避忌地走上前,捡起那个小佛像。“哥哥,我替你戴。” 黑子腼腆地半跪下来,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把佛像挂在他颈上。 李兰看见这对兄妹如此亲昵,不禁有点担心。 ——大概是他们年纪还小吧?把感情弄混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再长大一点以后,他们自会明白有些事情不可逾越……不过还是看紧柔儿一点比较好…… 当那些细小柔滑的冰冷指头触摸到黑子的肩颈皮肤时,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戴好了……”柔儿用力拍拍黑子的肩膊,露出纯真的微笑。 才刚过了十三岁,可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女孩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皮肤虽然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因子而带着麦色,却更令人感受到一股健康的美,跟那些弱不禁风的闺秀截然不同,此刻衬在这身雪白的貂裘下,更是显现出一种活泼的吸引力。 “娘。”黑子穿了上衣后,才上前跟李兰点头。只有在她们面前,他才会这样称呼这个养母。特别当堂主在时候,他会更正式地称她作“夫人”。 “我们带了早点来,已经放在饭厅那边。”李兰掏出一块手帕,替黑子抹去脸上的水渍。“你先去换衣服,别着凉了。换完后大家一起吃。” 每次听见李兰那关切的声音,黑子都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是娘亲手弄的。”柔儿笑着说,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皓齿。“弄了好多啊。我们知道哥哥要吃很多。” 她伸出手想握着兄长那宽大的手掌。她那只手腕上戴着一只铜造的手镯,是她满十二岁时他送的礼物。上面刻着一只精巧细小的鸟儿图纹。她很是喜欢,此后就没有脱下来过。 黑子缩开了手,柔儿当场呆住。 “不要弄湿了你。”黑子没有正眼看她,转身步向屋子。 背向她们时,他痛苦地紧紧咬着下唇。 黑子不想握她的手,不是因为尴尬。 是因为这只手,昨夜握着刀子杀了六个人。 虽然就在身边,可是黑子感觉:经过昨夜之后,他跟她们的距离将要越来越遥远。 第一节 第三十一天 在雨中 我一直 站着 站立在山谷口的树荫之下,镰首作了一个梦。可是醒来时,已经忘记梦见了什么。 那顶大竹笠与湿透的蓑衣不断滴着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发疯的淅沥雨声。赤裸的双足陷进了软泥中寸许。他就是这样像株大树般矗立着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压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树林跟雨幕交织成一片。只有直觉告诉他:敌人还没有来到谷口前。 他打了个冷颤。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背项僵硬得像块铁板,只要稍微移动,每个关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他每隔一阵子就咳嗽起来,仿佛因为吸得太多潮湿的空气,胸肺里也有点发霉了。 这是他连续第二天独自站岗。反正在那山洞里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机会让给他仅余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间。刀,还在。黄铜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满布绿锈,皮鞘的表面也铺了霉。 鞘里的刀刃大概也已经生锈了。他不在乎,他从来没有拿这柄刀砍过人,它只是他的指挥棒。 才几个月前,这柄刀的刃尖指划之处,就圈出一片片领土,它是“三界军”的指南针。 美好但短促的光荣,犹如被风吹散的梦。 如今这柄刀能够指点的,就只余最后二十七骑,而且几乎全部都是从籽镇起事开始就跟随他的部下。 而包围在这座袋门谷外的官军最少有三千人,要杀出这样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军也不清楚我们这边的人数,镰首如是想。否则即使有如此险要的谷口地势,加上连续不断的暴雨,对方也必早已强攻进来。镰首和部下轮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斥侯潜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数。 后头传来枝叶的响声,镰首警觉地回头。他辨出了两个最亲信部下的身影——毛人杰与孙二。 “大王,我们来接班。”毛人杰——也就是从前的小毛子——说着走过来。他没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挂战甲。腰间的双刀随着步履摇晃,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弓。两年的战争,已经把从前那个清瘦的小马贼,磨炼成“三界军”堂堂的首席战将。 孙二则跟从前没有多大分别,一样的壮硕而沉静,只是从前行刑用的刽子刀,如今已换成了一把长柄斧头。 “我还不累,可多站一会儿。”镰首摇摇头。“你们回去再休息一下。” “大王……”毛人杰皱眉。“你不能弄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也都完了。” 镰首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可是,起义的领袖不能连像样的称呼也没有一个。籽镇里一个读过点书的老头就提议,冠予他“荆王”的称号。 这个起得有点随意的名号,在继后的两年间,令关西地区乡镇大小官员闻之色变。三色的旗帜如烈风横卷而过,饱受压迫的饥饿农民,也像乘风而起的沙土,结合成一股不断膨胀的尘暴,高峰之时达到两万之数,当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无从抵挡。一个个官家的仓库被打开,一张张因吃饱而露出的欢欣笑脸。壮丁拿起家里任何可充作兵器的东西,兴奋地加入起义的行列,儿童高唱着“天下粮仓迎荆王”的歌谣。 直至“三界军”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动员三千“剿贼旅”讨伐之后…… 虽然只是纠合的农民,但仗着数倍的人数,跟正规官军正面交战,胜负本来尚在五五之数;可是在关键时刻,“三界军”一批将领接受了招安而临阵投诚,义军的翼防不战而自行崩溃,镰首指挥的主力遭侧面突袭迅速兵败,辗转逃亡二百余里,最后只余这二十八骑孤军被赶入袋门谷的死路…… 毛人杰把长弓卸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仍然显得精神强悍。一个月的包围,仅有的粮食已经见底,骑来的马儿也只宰剩四匹。可是早就习惯捱饿的他没有被打垮。 他仰头迎着雨水,手里无意识地弹着弓弦。他的眼睛里像有火焰。 “姓哈的……我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第一个找他,就用这把弓射穿他那颗狼心。”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带头向朝廷投降的义军将领。这事情令毛人杰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孙二无言,他只是念着兵败前寄住在后方永瑞镇的妻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抓了…… 既然两人坚持代为站岗,镰首也就走开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他在谷口山壁间,找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较干爽的地方,脱去蓑衣和竹笠,盘膝而坐。 自从那次当死囚之后,他就一直刮光头。只是现在被围了一个月,头上已长了薄薄的一层短发。倒是那把胡须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修剪,下巴的胡子已几乎长及腹部。 他从衣服最内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层层的皮革与油纸,里面是一本粗线装的册子。 镰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渍都抹干了,才把册子揭开来。里面一页页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古怪文字。 为免这部札记落入敌手而泄露了军情,镰首全都用西域异族的文字来记叙。 他拈起纸包内的一根细小炭条,又继续在札记上写字: “……我做错了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太相信/拥有共同志向的人/不会动摇/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驱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强大的力量/力量并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后的胜利之前/必要违背自己吗……” 镰首指头间的炭条,把他深藏的思绪倾泻在那页粗糙的纸上。身边的雨,还有更远的敌人,全部浑忘了。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解释的直觉,不证自明,这并不是宿命。正如当天他跟小毛子说:只有因和果。果,还没有完成。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当然还是会有人死。死在他身边的人,死在他指挥下的人,死在他怀里的人。 然而要改变一个世界,就必定得承受这种孤寂。 他这时听见一群鸟叫。 这不是真的鸟叫,是毛人杰装出来的叫声。只属于他们的暗号。 当镰首走近过来时,毛人杰早就从石上站起了,与孙二并肩立着,两人的身体静止得比身旁的树还要凝定。 眼睛直视向谷口外的远处。 镰首也循着他们的视线瞧过去。 “看见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毛人杰问。 镰首极轻微地点头。眼睛经过一轮凝视才适应,可是他确实看见了。 在树木与雨水之间,闪亮着不属于这山谷的东西。 是眼睛,而且还有很多双。 “终于来了。”毛人杰的声音很平静。 孙二的身体逐寸地移动,缓缓向后退却。在确定离开谷口的可视范围后,他立刻飞快奔跑回山洞,通知余下的二十五个同志。 ——虽然,这样的结果也只是二十八人能够死在一起……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紧握着毛人杰的手。这接触令毛人杰愕然。 “小毛子……”镰首继续凝视那一双双正向这边缓缓接近的眼睛。“不管怎么样,紧跟着我。” 毛人杰以为,荆王是害怕孤独地死去。 ——毕竟他也只是人…… “好的。”毛人杰答应的声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凶了。 “记得吗?那天……也下了一场雨。”镰首继续说。“那场雨,让我们活到今天。” 毛人杰这才知道:荆王说的是两年前在籽镇刑场发生的事情。 “对呢……”毛人杰微笑。“下雨天,我们就格外好运道……”他说着,却呆住了。 因为他看见:荆王的表情似乎进入了某种狂喜中。 额上那颗“镰刀”似乎在发亮…… 然后他听见一阵遥远而巨大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那是官军终于发动进攻的呐喊与脚步声。 不,那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 毛人杰这半辈子也没有到过大海或江河边,否则他听见这声音,必定会联想起波涛。 他蓦然感觉自己很渺小。比面对三千个敌人,听见这声音还更令他害怕。 他紧捏着镰首的手掌。 第二节 黑子像一匹孤狼般站立在姬王府的前院里,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冷。 真正冷的,是心。 他以茫然的眼神,瞧着王府厅堂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面那场觥筹交错、闹声不绝的宴会,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又是“大树堂”攀上另一个权势高峰的日子。与姬王府结成姻亲,进一步巩固了帮会的政治地位,也替“大树堂”的最大资助人宁王爷,拉拢了另一个伙伴。 自从婚讯传出之后,黑子没有再见过柔儿一次,直至今天。于润生指派他负责花轿行进路线的安全。他目送着被凤冠掩盖了脸蛋的妹妹步上轿子,然后亲自护送她到姬王府来。 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黑子从没有见过姬王的四子,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黑子没有恨他,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于润生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把柔儿收作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姬王四子与于阿狗是“武备塾”的同窗。促成这婚事,阿狗也有一份。看见阿狗,黑子更感到愤怒。阿狗在婚宴上显得好像比于润生还要兴奋;招呼贵宾时,那家伙笑得比新郎倌还要灿烂。仿佛他才是柔儿真正的亲生哥哥,为了妹妹能嫁入王府而感到骄傲…… 决定了婚事之后,柔儿派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给黑子,里面是一个已经很残旧、断了头的红衣布偶。 李兰来探访过黑子一次,他把脸埋在她胸脯上痛哭。李兰只是抚摸着这个已十九岁的养子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妹妹出嫁,而且嫁进这么好的人家,你应该高兴啊……” 黑子没有请求李兰什么,他知道养母不可能反对这亲事。 之后,黑子还是如常隔晚往义父的家,陪伴义父小酌。狄斌从来没有住进“大树总堂”,仍然守着吉兴坊那座和他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宅邸。 渐渐狄斌发现,义子的话少了,喝的酒却多了。有一夜,狄斌把酒换成茶。 “年轻人喝太多,伤了身子不好。” 两人相对着喝茶,没有交谈过一句。直至黑子告别时,狄斌才突然说: “假如你不想留在京都,我可以送你到别州的分堂做事。” 这时黑子知道:义父也猜到他心里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的秘密:自从懂事开始,他从来没有把柔儿当作妹妹来看…… 娘和义父明显都知道了。令黑子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责骂或厌恶他,仍然是如此地体谅。 ——也许他们都很了解:爱上不应该爱的人,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不用了。”黑子回答。 他不希望接受另一个男人同情,即使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义父。 黑子知道:自己成为了“大树堂”的暗杀者,此事令义父十分不高兴。“这不是我给你的安排。”义父曾经这样说。可是,黑子四年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他注定要成为另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大树堂”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而是阴暗中的刺杀。对手也不再是什么狠辣的黑道角色,而是政治或金钱交易上的阻碍者。黑子至今已经杀了十三个人(不包括这十三人的护卫随从),而“大树堂”里多数人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过。 ——我已经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爹吗?…… 同时,黑子眼看着于阿狗从“武备塾”以首席生肆业(当然,那是父亲用钱替他买回来的),并且在禁卫军“神武营”谋得官职。 ——而我,除了杀人后做的恶梦之外,什么也没有…… 雨继续下着。厅堂里的人们似乎未被这雨影响心情,宴会的闹声仍然继续。 黑子垂下头来。地上的水洼,仿佛浮现出柔儿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脸…… 一只手掌忽然搭在他肩上。 黑子自从开始杀人之后,从未被人如此接近也毫无警觉。 雨没有再打在他身上,头顶撑了一把伞。 撑伞的是那手掌主人的随从。 “你不进去喝喜酒吗?” 黑子回过头来。他见过这人一次,在“大树总堂”。是宁王爷,今夜到来作客。另有两名随从替他打着另一把大伞。 黑子正要跪叩,宁王把他托住了。 黑子瞧见宁王那威严但亲和的微笑,不禁呆住了。 “本王听过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任谁在十五岁时就能单独刺杀‘那个人’,都值得我留意。” 黑子几乎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可是他忍住了,那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承认。即使他猜想,刺杀陆英风本来就是这位王爷下的命令。 看见黑子那不置可否的表情,宁王更欣赏他了。 “你很伤心吧?”宁王指一指室内的婚宴。“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京都?” 虽然显得甚为无礼,黑子还是没有回答。 “本王有一个任务,希望交托你去做,它正好需要你离开京都一段日子。” “请问王爷……是什么?”黑子目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直到现在最擅长的是什么?” ——杀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宁王拉起黑子的手,仔细看着他那只宽厚的手掌。“比你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一百倍。” 他把黑子的手掌卷成拳头。 “一个人要掌握自己珍视的东西,便需要力量。不是你过去常用的那种,是能够命令他人的力量。” 他放开黑子的手,又说:“你完成这个任务,就是替本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要你活着回来,本王承诺会给你这种力量,你将得到所有你希望的东西。” 黑子双眼发亮。他回头,再瞧瞧那窗户里的灯光。 “你不必马上回答。决定了,随时来宁王府。”宁王说完就转身走了。两个打伞的随从紧跟着,不让王爷的衣服沾一滴雨。 黑子再次沐浴在雨水中。 他仰首瞧着黑暗的天空。雨已变小了,云雾正渐渐散去。他看见一两点孤独的星光。 在宁王离去还未足二十步时,黑子从后追了过去。 第三节 次天早上,狄斌起床后如常到书房办公,却发现书桌上,放着他送给黑子的那个小佛像。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不舍的眼睛瞧着这佛像许久、许久。 黑子进入路昌城外数里的郊野时,简直无法相信:这儿在一个月前才是激烈血斗的战场。 早春的野外盛开着各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黑子离开首都这三个月来才发现:世界原来是这么广大。 ——不,我记得小时候,爹带我出来了一次……可是除了在河里游泳的事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以一块大披肩从头到腰盖着身体,手牵着马儿的缰绳,徒步走过这充满花香的草原。偶尔看见有几片草地被烧成了焦土,他才真的确定这儿曾经打仗。 远远看去,路昌城就像一堆前夜烧尽的柴火。这种距离也可见城池的墙壁和内里都破败不堪。黑子早听说了:路昌城的守将被“三界军”包围数月后,决定与全城上下共存亡,下令军士放火烧城,不留一屋一瓦给贼匪。 结果是又慌又怒的城民自行打破城墙,蜂涌逃出那座火的地狱,投向“三界军”的阵地所在;“三界军”大量派发军粮接济城民,此一美事传遍全州,此后攻打的几个城镇都不战而降,平民自行打开城门倒履相迎。 路昌城已明显不能再住人。可是过了这么久,“三界军”仍把临时的大本营设在此地,很明显就是为了这个象征意义。 众多军民的帐篷也都围绕城池的废墟搭建。在明媚的春日晴天下,群众就在郊外露天席地而坐。有小孩在奔跑着,互相嘻笑追逐;男人们大都赤着膊在晒太阳,只有少数肩上搁着枪刀兵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军人哪些是平民;女人若不是忙于洗衣服或烧饭,就是聚在一起,一边缝补衣衫或兵甲,一边在闲谈……整片营地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倒令已预备进入敌地的黑子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回事?…… 黑子进入营地后,一个赤膊的中年汉子马上迎了过来。黑子正要准备接受查问,那个汉子却微笑说:“高个子,要来投军吗?好,好!”还拍了拍黑子的肩,热情地替他牵马缰。“我来替你引路!像你这样的大块头可不多呀!将来你当了什么大将军,别忘了我这个带路的陈广成啊!” 另一边一个少女趋近来,踮起脚趾头站高,把一个用绳子穿的鲜花环套在黑子颈上。 少女看见黑子那张英挺的脸,有点腼腆地微笑。“这是吉祥的花符,祝福你在沙场上平安啊。” 黑子看着这个不算很漂亮但却充满青春生命力的少女,有一股想牵着她的手说话的冲动。可是,少女已经被一群同龄的伙伴拉走了。女孩们一边瞧着黑子,一边在交头接耳咯咯乱笑。黑子藏在披肩底下的耳根都通红了。 在那个陈广成的带引下,黑子越过营地与人群。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四看,实际却在视察环境。没有任何显著的护卫线,只是一堆接一堆军民混杂的人群。远处一片草地上正放牧着战马,数目少得不成比例——黑子早就打听过,“三界军”的骑兵只占很少数。很好,得手后逃脱的机会又增加了。 黑子沿途不时看见,在人堆中特别有一个人站着讲话,他们手里同样都拿着一本书。坐在地上的群众都听得很专注。 “……天下的土地,本来就是天下人共有的!”黑子听见其中一个男人正发表激昂的演说。那人拍拍手上书本的封皮,又说:“没有天命这回事!没有人生下来就有权奴役别人;也没有人生下来就该给别人奴役!” “是荆王写的话。”陈广成看见黑子疑惑的神色,马上向他解释。“当然啦,原来写在书上的都比较难懂。是他叫这些读过书的人,把那些文字向人们说得明白一点。” “荆王在这里吗?”黑子尽量显得不经意地问。 “你也是仰慕荆王才来投军的吧?”陈广成又再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你今天会看见他的。所有新来的兵,荆王都会亲自接见。” 就在今天,黑子的心紧张地跳动。他本来准备,要混入这里十天八天才能查探到目标的所在,另外要再花个一、两天视察,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难道要在这人群当中、白日之下动手吗?……可是若不在今天,很难说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黑子记起曾听义父述说过,父亲独闯九味坊,在千人跟前差点成功刺杀敌方头领的往事。到了现在,首都的坊间偶尔还是会听到人们提及那个天神般的“三眼”,那是一场公认的奇迹。 ——也许今天,我就要重演一次爹的奇迹…… “我们的旗帜是哪三种颜色?”那个演讲者又在疾呼。 当中一个少年马上举手回答:“是绿、黄、红!” “很好!”演讲者的脸上泛着亢奋。“你们又可知道:这三种颜色代表了什么?” 他指向花草茂盛的野地:“绿色,就是天下的田地作物,养活我们的食粮。” 他指向营地上的帐篷。“黄色,是泥土、石块与木头,也就是我们的家园。” 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红色,就是流在我们里面的血。就是生命。” 最后他指向破败的路昌城,众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正面最高那座城楼上,竖立了一面巨大的“三界军”三色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田地生计,都吃得饱;每个人都可以跟亲人安居在自己家里,没有要害怕恐惧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自由地生活——这些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黑子听得出神了。 战斗的理由。这四年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杀人有什么理由。这种话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首都,在“大树堂”,永远只有一层一层的级别:谁指挥谁,谁听谁的命令。他知道自己正为哪些人的利益而战斗,可是那不能说是“理由”……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始杀人呢?…… 他想起四年前,于润生给予他刺杀陆英风这任务时问他的话: “你想成为我们‘大树堂’的其中一个吗?” ——对。我不断地杀人,理由不过如此:我不愿成为另一个没有人看一眼的闲人。就只是这样…… 黑子听完了演说者这番话,额上渗出汗来。他再看看营地四周平和的景象,又想起那人说的“战斗的理由”。这里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他们全部正在想象未来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而我就是来把这一切摧毁吗?…… “到了。”陈广成笑着说。黑子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年轻男子当中。全都比他矮小瘦弱,但脸上都洋溢着坚定的神色。大部分的衣衫都破烂得不像样,有的连鞋子都没有。有几个跟黑子对视了一阵子,然后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每个人颈上都挂着一样的花环。 “你就在这儿等着。”陈广成仍然牵着马儿的缰绳。“我替你带马儿去吃草。别担心,就在那边,荆王接见完之后,你再过来找我们。” 黑子本想反对,但想到身边的人都没有带马,把马儿留在这儿太碍眼。反正这马太瘦了,他也打算待会儿抢匹壮一点的战马。他向陈广成点头道谢。 黑子挤在那群新兵之间,把身子蹲低一点,尽量不让外围那些“三界军”的士兵看见。在披肩底下,他摸摸收藏在衣襟内那柄短刀,才感到安心一点。 他仍无法决定是否就在今天出手。但是“三界军”警备之松懈实在出乎意料,没有人查问他的底细(当然,黑子早就预备了一堆谎言),也没有人搜身。 ——也许他们会把荆王隔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吧?…… 前面的人群扬起了骚动,一股兴奋的气氛渐渐蔓延来到这头。 “来了吗?”黑子身边的新兵都期待地互相问着。 黑子这时忍不住把身子站直,视线越过众人的头顶。 他看见了。 就在距离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一个穿着斗篷的极高大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往两旁伸出手掌,触摸每名新兵的额顶。在他身旁的新兵一一闭目跪了下来,接受这珍贵的祝福。 这就是传说中的荆王。官府的讨伐檄文中那个劫掠官粮赋税、屠戮官绅良民、奸淫乡镇妇女、毁坏伦常纲纪的匪贼之首。这里所有人仰望的太阳。 “两年前官军在袋门谷围剿匪军,已经把他赶到绝路,却还是给他借着一场大泥崩逃出生路……”黑子想起宁王这样说。“今天想起来,那是一次重大的错误。”他瞧着黑子。“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就不可原谅。现在匪军的势力还仅仅局限在秦州之内,要趁这时候……” 黑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荆王。荆王仍是背朝着这边,看不见面目,但那身躯高度跟黑子不相上下。没有人知道荆王的年纪,只听说人们猜想在四、五十岁之间。 比气力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黑子想。他在十三岁时就在比试臂力中胜了田阿火。当然,身边的大人们都以为田阿火闹着玩,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都用尽了全力。他没有跟别人说过。 黑子一步步往荆王的所在接近。荆王身边的护卫就只有一个:一名身材甚宽横的中年男人,肩头上搁着一柄斧头,这人倒比较难缠。不过看来他应该跑不快,得手后躲开他就行了。 黑子知道:行弑荆王之后要逃出这儿,少不免要再杀不少人。尤其挡着路的这些新兵,他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要抓到一匹马,骑了上去,那就结束了。“三界军”都是作乱的农民出身,不会有多少擅长骑射的士兵。 ——办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着收在胸前。 距离荆王只有不足三十步。 荆王继续伸手按在每个新兵的额头上。 十五步。 黑子这时听见了,荆王按着新兵的额头时,会以沙哑的声音祝福: “为了公义而战斗的人,没有恐惧。” 黑子握着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觉,比当年杀陆英风时还要紧张。 ——不用多想。完成它,然后回去,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总有一天,柔儿会回来…… 十步。 黑子已经准备把披肩掀开抛到荆王头上,利用一刹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颈项。 “荆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兴奋地高呼。 荆王把脸别转过来。 看见那脸庞的侧面,黑子全身像遭电击。 身边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与营帐。小孩与马儿。开满花的草地。黑色的废墟。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只余下眼前这个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从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属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当黑子回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早已被十几个男子擒着手腿和身体。他有能力把他们都挣开,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骚乱与怒骂交错,营地里一片混乱。 “叛徒!杀死他!”黑子身周不断有人高呼这句话。 “放开他。”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高,却神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开了。 荆王拨去斗篷的头笠,露出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与额上那个镰刀状的疤记。 “许久不见了。” 黑子伸出一只颤震的手掌,仿佛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实体,却又不敢真的摸过去。 “……爹?……” 泪水从那双年轻的大眼睛如泉涌出。黑子全身失去气力,软软跪了下来,手掌紧抓着野草与泥土。 “为什么?……爹……为什么抛下我?……” “对不起……”镰首仍然微笑。“当年我心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去寻找答案。我不能带着你去。” “比我还重要吗?……”泪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个小水洼。 “你恨我吗?” “当然!”黑子继续哭着,愤怒的能量却贯注他的身体。他站了起来,红肿的双眼怒视父亲。 “我确实亏欠了你。”镰首说着弯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捡起来。黑子这才发现:比当年瘦削得多的父亲,并没有穿鞋子。 镰首拈着刀刃,倒转把刀柄递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这个在我胸膛刺一个洞。” “荆王!”他身后的孙二吃惊地叫起来,却被镰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还是希望让你明白一件事。”镰首的脸容非常平静。“我不仅是你的父亲。” 他把空着那只手往营地上指了指。“这些你都看见吗?你觉得怎么样?” “……很……平静……”黑子低声回答。 “而且很美丽吧?”镰首说。“这些就是我离开你后所追寻的东西,它将来还会继续壮大下去。假如你相信,你一个人的憎恨比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愿为了报复这种憎恨,而让这些美丽的东西都就此终结的话,你就握着这把刀子吧。” 黑子凝视那刀柄,十九岁的身躯在剧烈颤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围观的众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紧紧拥抱着父亲。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烟。 “我说谎……”黑子在父亲耳边细语。“……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常常作梦看见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样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 镰首也紧抱着儿子的背项,轻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够的……” 他抚摸着黑子的头发,然后别过脸瞧向群众。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的血和肉。” 营地上欢声雷动。新兵们都取下颈项上的花环,高呼着向天抛出。 在漫天飞散的花雨当中,黑子仍然紧抱父亲,把脸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颈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终于找到自己所属的地方。 第一节 “三界军”贼匪声势大张,关西地带官军告急的消息,陆续送到首都的统治者手中。 路昌城被击破后的一年零九个月内,接连又有十七地被匪军攻占。其中又以铜城沦陷最为关键。 铜城扼守着秦州东部山区的险要关口,是把匪军困锁在秦州以内的重镇,官军在此布下了重兵,加上险要的地势,满以为如铁桶般坚硬难攻。 就在这场战役里,“三界军”一名猛将横空出世。此贼不知姓名,但根据情报就是匪首“荆王”的亲生嫡子,封号“小玄王”,其他背景与其父亲一样的神秘。 正当“飞将军”毛人杰领着五万匪军正面攻打铜城之际,这“小玄王”却带着二千壮士,用了七天时间翻越了飞鸟难渡的焦岭,绕到铜城背后,闪电攻破了防守薄弱的东面城门。原本出关迎战毛人杰的守将周重辉,突见城内告急,急于回军抢救,致使阵势大乱。毛人杰乘着对方犯错而全力追击,仅仅一个下午铜城即易手。 匪军取得东进的要道控制权,冲出秦州一地,是朝廷最大的梦魇。皆因东邻的伊州地带,本来就有十数股马贼出身的流匪作乱,到处劫掠烧杀,虽因势力分散而只限于游击战,但极是慓悍难讨。 果然,“三界军”一冲出秦州,这些流匪马上如蚁附膻,“三界军”为了加快壮大的速度亦广开门户。匪军新加入的全是惯战的骑兵,令“三界军”阵容更为完备。 乘着这股锐气,“三界军”把半边伊州都纳入了掌中。投军的农民亦不断增加,兵员总数已突破十万之众。朝廷不敢怠慢,南藩诸王从老家急调三万子弟兵,于伊州东南地带加入布防,方才止住了匪军的扩张。双方在伊州中部形成长达两年的对峙之势,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大规模的战役。 匪乱亦令“大树堂”蒙受重大损失。位于秦州和伊州西部的七个分堂和十六个货站全部要撤走,三座岩盐矿也都被“三界军”控制了,西北路的盐运可说已完全瘫痪。有两个分堂因撤走不及,分堂掌柜及旗下兄弟门生悉数被占领的“三界军”所擒,四百余人遭残酷处决。 为了弥补这损失,加上要支援朝廷的军饷支出,于润生下令抬高其他各地区的盐货价格。这当然激起了民间的不满,甚至有数处地方的农民欲效法“三界军”起义。但由于这些乱民里缺乏了像“荆王”这等具有号召魅力和向心力的领袖,声势甚为弱小,连官军也不用出动,单靠“大树堂”在当地的黑道武力就将之镇压了。只有萝县一地的民乱比较严重,要首都的狄六爷带领三千名“亲兵”在当地分堂坐镇才能平息。 这两年,朝廷与“三界军”双方都在积蓄兵力和密切筹划。所有人都嗅到: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 在只有一点烛光的房间里,赤裸的于柔拥着这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脸上泛着激情过后的红晕,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她可不想沉入梦中,让这晚上就此无声地溜走。 于承业闭着眼睛,却只是假装入睡。他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要叫她等我吗?可是彼此都知道,根本就没有将来……要告诉她以后不再见面吗?他却不希望到了明早告别时,最后看见的是一个流着眼泪的柔儿…… ——为什么呢?……我喜欢的不就只是她的身体吗?她伤心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于承业离开首都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就要出发前赴锐州真阳城出任“马辎督军”一职。虽然那并非前线,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焦虑。 他知道以父亲的力量,让他留在首都“神武营”,甚至干脆辞去军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毕竟是“大树堂”堂主的唯一儿子,不言自明的未来继承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在一场战争中遇险,那可就太笑话了。 “阿狗,放心去吧。”于承业接到任命状后,父亲这样对他说。“我不会让你在一场为别人而打的战争中,不明不白地送死。” 那时于承业就明白:都是父亲的安排。战争是难得的契机,过去每一次于润生都从中得到重大的收获。这一次也不例外。父亲必然是希望趁着军队内部在战争期间发生的急激变动,扩张“大树堂”在军中的人脉关系。于承业就是这任务的执行者。 于承业不是对父亲的判断没有信心,可是毕竟是在军中啊。“三界军”匪贼也活生生在另一头。这可不是游戏。 ——可不要真的叫我去打仗啊…… 于承业睁开眼来,没有再装睡。他想再看看怀里这美丽得不可能的女人。 于柔的肤色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却更令男人产生一种要呵护怜惜她的冲动。自从搬离了姬王府之后,她很少走出这个房间。 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过病死的丈夫。姬王子并不是个差劲的男人,可是成婚不到一年就得了那个急病,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认识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姬王府与“大树堂”的政治姻亲关系,随着王子病死而无声无息地夭折了。被视为不祥人的于柔失去了一切价值,两边都好像想尽量忘记她的存在。若是寻常人家的寡妇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人生,但是亲王家族的寡妇,只能守到老死的那一天。她被赶离了王府,跟两个婢女住进水明坊这座冰冷的宅邸。 等待在于柔面前的只是漫长的黑暗。从十九岁开始。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除了义母李兰之外,唯一关心她的竟是这个意想不到的人。于承业一年间几乎隔天就带着礼物来探望她。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从市集买来的小巧饰物或有趣的玩意儿,但都显出花过心思挑选。在她被世界遗弃了的时候,却有这么一个男人如此重视她,虽然不是一个怎么出众的男人。原本筑在她心灵前的围墙,就像沙堆遇上浪潮般崩决。 于柔发现于承业睁开了眼睛,伸手摸摸他的脸。 “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他抓住她那细软的手掌。“问吧。”毫不犹疑地答应。于承业在柔儿跟前,总是显得格外自信。他感觉有她在身边,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很少跟我说话?甚至很少瞧我……”于柔说时没有一点腼腆。一个从十二岁开始就知道自己很美丽的女孩子,没有需要腼腆的时候。 于承业呆住了。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从前的于阿狗也不过是另一个少年,怎会对身边一个美得这样出众的女孩视而不见?只是他很早就知道:父亲不会喜欢。那完全是出于直觉。 后来年纪渐长,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也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柔儿这美人胚子注定是属于“大树堂”的资产;而他自己将来也必定是娶某个豪商或高官的女儿作妻子。对柔儿的幻想完全断绝了,也刻意地疏远她,连一点点爱慕的痕迹也不能让父亲看见。他在姬王府的婚礼上,甚至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不做任何可能惹怒父亲的事情,是他的生存之道。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的姓于。在真真正正坐上堂主的位置之前,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在瞬间消失…… “其实也没什么……”于承业决定说谎。“也许从前我还没有发现,女孩子是这么重要……”他把于柔搂紧一点。“……直至你进了王府之后……” 于柔笑着把脸埋在他胸口,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于承业的胸膛薄薄的,也不大宽阔,但至少很温暖。她的脸紧贴上去。 这温暖也快要离她而去了。她决心这一夜绝对不要露出伤心的表情,她希望他能没有顾虑地出门。 然而在贴着于承业的胸膛时,于柔无法控制地想起另一个拥有宽广胸膛的哥哥。 ——此刻他在哪儿呢?…… 在知道了男人是怎样一回事之后,每次想起那个哥哥的雄伟形貌,她都不禁脸红起来。 她抚摸着手上那只飞鸟铜手镯。 ——假如……他还在……假如常常来探望我的人是他…… 在火焰般的情欲与背叛的罪恶感交战下,于柔闭上眼睛,伸手抚弄于承业的身体。 于承业受到这刺激,不禁满足呻吟起来。她常常取笑他,呻吟的声音有时像小女孩。 她脱下了那手镯,然后握起他的左手,把手镯戴上去。 “我送你这护身符。不要脱下来啊。”她把他那只手掌拉到自己形状姣美的乳房上。 于承业爬起来,猛地拥着她的腰肢。两具火烫的裸体翻转了。 他再次压在她的身体上。 第二节 微雨中的伊州府石笼城,四周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气氛显得格外森严肃穆。 石笼城内除了负责后勤工务的平民之外,大半的居民两年前都被强逼迁移到其他镇县,整座城市化为“三界军”的纯军事要塞兼总司令部。 与当天攻破路昌城后,城外那有如节庆般的营地相比,石笼城外头的情景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围绕城池半里之内,“三界军”加挖了一道壕沟及建设了大量防御工事。全副披挂的五千余名步兵与巡骑组成“屏卫营”,在城外日夜不息地轮班警戒。整个城市像时刻处在备战状态之中,毫无往昔的生活气息。 这一天,石笼城的警备更加严密了:“三界军”的所有主要将领,包括两年前才加盟的那十几伙伊州流贼的头儿,将齐集城内召开一次重大的军事会议。 黑子没有穿着他平时出征用的玄黑战甲,只套着一件灰布袍,站在石笼城的正面城楼高处,俯视下方那些陆续进入城内的骑兵。 他当然早料到,这些马贼出身的将领绝不会单身来赴会。不过,如此的装备也实在太过分了:身穿的全是野战用的重盔甲,明晃晃的刀枪银刃在雨中闪亮,大半都带着弓箭。全然不把石笼城禁带兵刃进入的规矩放在眼内。 一名卫兵快步奔上城楼。 “小王爷……”卫兵的脸上满是紧张。“那些将军们带来的兵……不肯在城门前交出兵刃,守门的正在跟他们吵架……” 黑子回过身来,那姿态带着往昔没有的威严,但脸相仍然带点稚嫩,显得有些不相称。 “算了……”黑子挥挥手。“传下去,就看这次,破个例。” “可是……!”黑子身边的部下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们当然都是担心荆王的安全。 “就这么办。”黑子完全没有理会他们,部下也没再作声。自从铜城大捷,没有人再把这小玄王仅仅视作荆王的儿子。即连高傲的毛将军也率先宣布,该役的首功应记在这位小主公之上。 黑子拾级步下城楼,正好遇上其中一支入城的骑队。 为首的将军邵寒有着一张豺狼般的脸。他的右颊上有几道斑斑的疤痕,据他对人说,是年轻时跟差役打杀受的伤;但也有人说是他曾经给官府抓过,脸上被刺了囚徒的“金字”,后来他自己用刀子划了几道来掩盖。 邵寒看见了地位特殊的小玄王,竟也不下马,就这样骑着马过来向下俯视着黑子(其实,黑子这样站着,也不过比马鞍上的他低矮了一个头而已),手更反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姿态十分倨傲无礼。黑子身旁的部下看见也都心中有气,但全不敢先作声。 “小娃子,许久不见啦!”邵寒半像开玩笑地说。“脸蛋儿还是这么滑!哈哈!” 黑子这张稚脸,在军中确是给了他不少麻烦。最初领兵时,军士都对他很怀疑。于是,他索性在战盔底下再戴一个木雕的面具上阵,结果顺利地连战连捷。本来已不必再掩盖面目了,但他认为面具是好兆头,上阵时依旧戴着,不过变成了铁片造的黑色面具。果然在进攻铜城东门时,它替他挡了一枚流箭。 若在平时,黑子已经伸手把邵寒那坐骑给掀翻了。可是今天的他出奇地平静,只是伸手指往路口。“王府在那边。”也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倒令邵寒有点自讨没趣,只好又干笑几声,就领着部下往荆王府那边进发。 荆王府前身就是石笼城知事的官衙。当然在占领之后,衙门外围也都加筑了各种护卫设施:粗糙的土墙、竖着削尖木材的栅栏,与竹搭的高塔。 一轮商议后,各外来将领带同的兵马只能停驻在五条街开外;王府原有的护卫也都撤走了。同时,城外大批“屏卫营”士兵亦调进了城里,与那些骑队隔着街道互相监视。 这种紧张的气氛已非今天才开始。“三界军”长期无法东进,固然因为官军布下了巩固的防线;但同时也因为“三界军”膨胀过速,许多内部的矛盾仍没有解决。 最严重的是:伊州马贼出身的部队军纪不明,多次攻城略地后都发生烧杀抢掠事件,大大污损了“三界军”的名声。而原来农民出身的士兵,从前也深受马贼之害,虽然如今同在一面三色旗之下作战,但实在难以由衷合作。有两次与官军作遭遇战,更是因两派互不合作而反胜为败。 荆王宣布召开这次会议,正是要把这些问题一气解决,重整指挥系统,然后往东向官军再次宣战。 在王府大厅里,七名将领分左右两排而坐,卫士都站在身后——每人只许带同两名护卫进入王府内。 他们也不等荆王到来,就开怀大嚼摆在跟前的酒菜。有的狼吞虎咽一轮之后已经吃饱了,捧着肚子在打嗝。一个个不时瞧着空出来的王座,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本来都不大愿意来开这会议。原来是逍遥自在的马贼首领,他们并不喜欢受人约束指挥,只是想借着“三界军”的庞大声势,扩阔劫掠的范围,继续聚积财物而已;暂时奉侍荆王,也因为他们自己之间互相都不服对方。 其中有几个头脑比较清醒的——包括邵寒——早已经想定了:这次开会不单不要放出丁点儿兵权,更要争取更多自主。以后跟官军作战,硬的就留给那些农夫,自己专捡软的、有钱的地方来打;一旦“三界军”呈现劣势,就随时接受官府的招安,回头再在背后捅荆王一刀子,说不定还捞个一官半职…… “我那边女人不够……”一名将领跟身旁的同僚说:“听说你在鲁中县捞了一票……卖我些怎么样?” “好,反正都玩厌了……七十两银子一个!” “太贵了吧……先看看货色再算……” “嫌贵吗?上次你跟我借那批箭,还没有跟你算账!” 两人越吵越大声,几乎就要马上开打了。 荆王却在这时进入大厅。 镰首依旧赤着双足,走过中央冰冷的石板地。天气早回暖了,他身上却裹着一条织花的大毛毡子,头上也用布巾包得紧密。虽然穿得厚重,但他的身子显得比从前还要瘦弱,也好像矮小了一点。脸上泛着一层蜡黄。 自从黑子之后,这四年间他又经历过五次刺杀。其中两次是下毒,可是吃下那足以毒死马儿的分量,他都活过来了,只是身体间歇就会发寒。铜城之役进行时,他都睡在病榻上。 陪在他左右的,是只在腰间挂着长剑的“飞将军”毛人杰和两手空空的孙二。众将看见毛人杰,倒是露出比看见荆王更戒畏的眼神。他们都亲眼见过他带兵作战,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 看不见小玄王的踪影。 镰首坐在王座上,伸出枯瘦但仍然稳定有力的手掌。 “诸位将军,辛苦了。” 将领们虽然心里并不真的尊敬这个“王”,但都放下了酒杯。 “我军进入伊州界内,转眼已有……两年。”镰首放下手掌继续说。“这段日子,我们跟朝廷对峙,虽无寸进,但仍然稳守据地,未给官军动摇分毫……回想当初我起事时,曾被围袋门谷,身边只剩下二十七骑……”他左右瞧瞧两名忠心的将领。“今天有这样的光景,就像做梦一样……” 镰首扫视七名将领。“可是,我们不能就此安于这割据一方的成就。大地上还有许多捱饿的人,正在等待解放……本王已经决定,三个月内,‘三界军’总体向东面进攻。” “三个月?”邵寒冷笑。“荆王也坐在这石笼城太久了,不知道外面我们兄弟是怎样打拼吧?三个月是做梦。” 邵寒说完,顿了一顿。他知道打断荆王说话,旁边那毛人杰必然忍不住斥责他。可是没有。毛人杰没有做一声,只是冷冷地瞧着他。这反倒令邵寒有点心虚。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依我看,大王应当再多拨些粮饷,充实我们这几支马军,让我们多打一些游击偷袭,逐少削弱那些狗爪子……再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了,才看看要不要大进攻……”其他将领也起哄赞和。 镰首瞧着那一张张沾满酒菜油脂的嘴巴不断在动,他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他只听见雨声,很大的雨。在袋门谷,孤军被围困的那最后一天。他躲在岩石底下,用颤震的手指握着炭条,在札记里写下自己的决心…… 他高举的手掌止住了所有声音。 “我明白了,好吧。” 听见这句“好吧”,邵寒和众将领都有点愕然,但也不无兴奋。 ——这家伙的意志就是这么薄弱吗?早知道再要求多一点…… 镰首伸手进毛毡底下找,掏出来一个羊皮袋子,抛掷到大厅中央的石地板上。 袋口打了开来,泻出一堆金币,当中还夹杂着几颗指头大的宝石。 “就这么一点点?”邵寒失笑。“还不够我打一仗啦!” “可是,够买你们后面那十四个人。”镰首说时,脸上的肌肉没有多动一根。 一个人同时从正门出现,自内把门紧闭上,并把横闩放下来。 一个穿着灰布衣袍的身影,脸上戴着没有表情的玄黑色铁面具。肩上搁着一柄五尺多长的双手砍刀,刃身泛着寒月般的淡蓝。 “你们。”镰首的手这次指向那十四名卫士。“要选择这些金子……”再指向门前的刀手。“……还是选择他?” “妈八羔子!”邵寒怒然站起。“先毙了你这屁王——”他的声音兀然而止,站在原地的身体流遍了冷汗。 其他六个将军也都站起来,然后露出跟邵寒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同时垂头瞧着几上的酒菜。 “毒……!” 站得最接近门前刀手的一个卫士,无声无息地伸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并顺着拔刀之势水平横砍向那刀手,整个动作连贯一气,迅捷而毫无预兆。 可是那刀手像会妖术般,身体往右后飘移数寸,刚好就让那弯刀的刃尖掠过身前。 刀手耸肩,利用那肩膊之力辅助,五尺长刀以极短的弧线斩出,把那卫士的上半身从肩颈开始斜斜斩裂。血柱激射到半空,又如雨洒降回来。点点血雨滴打在那铁面具上。 其他十三名卫士都被这一刀震慑了。 刀尖指向被杀那卫士的同袍,那人第一个反应本来也是要为伙伴报仇。可是整个身体此刻像被那刃尖隔空钉死了,没有任何动作。 卫士们再看看地上那袋财宝。 兵刃逐一掉落石地板的声音。 刀手这时把铁面具脱了下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你们……你们全部要死!”邵寒看看身后已背叛的卫士,又看看荆王,最后才瞧着黑子,“忘了我们布在外面的兵马吗?我们少根毛发,他们就马上杀进来!” 毛人杰冷哼了一声,这才第一次说话:“你们以为等在外面的那些人,比你们带进来贴身护卫的这些家伙还更忠诚?” 邵寒的脸色发青了。 黑子把长刀垂到地上,拖着它一步步向前走,刃尖与石板地磨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知道在城门时,为什么我不跟你说话吗?”黑子直盯着邵寒。“跟快要死的人,没有什么好多说。” 他双手举起长刀。 “你,第一个。” 镰首一脸冷漠地瞧着这场即将展开的屠戮,那面容跟从前在路昌城郊接见新兵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有点像于润生。 完成这次肃清之后,荆王镰首重新完全掌握“三界军”的指挥权。 跟朝廷之间短暂而有限的和平,也因此宣布结束。 大地即将卷起一阵带腥的风。 第一节 宁王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然而这一年他开始有点后悔:太早让陆英风死了。 “三界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农民兵的战力强不到哪儿,可就是数目太多。“三界军”自从突破了伊州的防线后,所过之处就有无数人加入起义,兵力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如今已经蔓延四个州。 宁王这十多年来确实有心整顿朝廷及地方政治,纾解民间的种种不平情绪;可是,伦笑和何泰极遗下的腐败流毒实在太深,改革所耗的时间实在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加上又要顾及南藩诸王之间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还要填补上次“勤王”的军事支出,处处不能下刀…… 其中进行得较有效率的一项,是借助“大树堂”取缔了全国私盐,改原有的“官盐公卖”为“专卖制”,由“大树堂”专营贩运,有效控制盐价,然后准备逐步降低盐税,以解民困…… ——可惜还是来不及…… 匪军声势虽大,但以朝廷的总兵力,假如统合出击也具有绝大的优势。问题是在夺取了政权之后,南藩诸王这些年间为了追逐权力而明争暗斗,早生嫌隙;如今各自拥兵,都不愿意当先剿匪。 宁王终于也忍不住要召开会议,对诸王痛陈利害。 “我们有必要像当年般再次团结在一起,否则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成果,都可能白白输掉。我们将成为另一个伦笑,另一个何泰极。” 诸王这才醒觉匪乱的严重程度,可是,彼此的矛盾不是一席话就能化解的。经过两个月的商议、政治交易与讨价还价,他们才答应各自释出部分兵权,纠合一支大规模的平乱大军。来自各地的部队以锐州为集结点陆续调动,会师已即将完成。 继而令宁王头痛的却是“平乱大元帅”的人选。经历两次大战,新旧政权里较突出的将领都消磨殆尽,从战争中磨炼出来的新星却寥寥可数。 ——而两场战争中唯一的主角,也都死在那条暗街里了…… 这时,宁王想到一个军队以外的人选。 “大树堂”的狄六爷。此人的统筹能力,在管理“大树堂”时表现无遗;虽然长期只担任于润生的执行者,但对现场形势的判断和应变都极出色;气魄胆色虽然并不突出,却以稳健和耐性补足了。 更令宁王欣赏的是:这个黑道男人,在统合部下和激励士气这两方面,具有罕见的奇妙才能,还拥有一股不可思议亲和力……这些全都是这支“平乱军”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宁王还是把这想法放弃了。要说服诸王任用一个黑道人物当统帅,是绝不可能的事。贵族都是血统和出身的坚定信仰者,当年他们对出身寒微的伦笑和何泰极具有共同的仇恨,亦是根源于这种思想。 最后经过多次商议,宁王爷也只好妥协,同意拜黄漳为“平乱大元帅”。十多年前的“勤王战争”里,“鹿野原会战”之后,陆英风率“裂髑军”闪电北攻,就是留他率领南军主力守在藤州,继续围剿彭仕龙的残部,最后逼得彭仕龙投降。 黄漳是南藩的旁支贵族出身,又是南军子弟兵里培养出来的将领,诸王皆无异议。 宁王知道,虽然黄漳过去亦立了不少军功,但才能与陆英风,甚至当年的文兆渊相比,完全是两个层次。不过,“三界军”至今也未曾打过一场真正的大会战,其将领亦未受过考验。宁王只寄望,“平乱军”精良的装备、有素的调练与大战的经验,能够确保胜利…… 这样,整片大陆的眼睛都把视线投在锐州一地,看着“三界军”的奇迹是否会延续下去。 第二节 于承业骑在马上,回头看看后面行进缓慢的辎重车队,不断在叹气。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离开首都已经三年了。 在于润生的疏通下,他长期留驻在大后方:先是锐州真阳城;“三界军”攻克全个伊州后,锐州成了主战场,他又退到更东面的培州,跟兵凶战危的前线隔得远远的。 可是,他没有一天不想家。 营中的生活还是好好的——上面的将领都知道他的特殊身分,几乎是排着队来巴结他。起居饮食全部不缺,差事也全是最轻的,甚至还有女人。培州由“平乱军”接管之后,所有物资皆由军方控制,民间黑市的物资价格飞涨。不少女人就只为了吃几顿好的,都愿意向军士献身,像于承业这样的高级军官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三年来玩过的女人,比在首都时还要多。甚至对柔儿的挂念也早就变淡了…… 不过,他还是戴着那个铜手镯。他靠它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他很快就会回去,再次拥抱柔儿,也再次拥抱首都…… 锐州的大会战将要爆发了,他只渴望快点完结——死多少人也跟我没有关系。把那些臭农夫杀光,或者赶回田地里也好,结束这一切混乱,耕田的便他妈的滚回去耕田吧,让我回去当我的“大树堂”继承人…… 车队仍是走得缓慢。没办法,这儿运载了足供三万人马吃饱一个月的粮食。当然,他跟上司也从中扣了不少,再拿到黑市倒卖。钱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按照父亲的指示,收买军队中的人脉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战场——所谓“接近”,其实也不是真的很近,只要把粮草运到位于州界的璞和城交付,就可以马上回去,那儿距离大战的中心真阳城还隔着百多里地。原本负责的那个同僚疽疮发作,他就自告奋勇接手了。也许是因为在军营里待得太闷,想出来走走;也许是因为知道同僚在背后都讥笑他这个“少爷兵”,忍不住要干点事情给他们看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出来后他就后悔了。行军吃的苦是其次,最可怕是长期在野外露宿的感觉,没有了在城市里那种熟悉的安全感,空荡荡的四面都泛着危险的气味。他夜里甚至回忆起,童年在京郊与饥民露宿的那些遥远的日子…… 他巴不得手上有一条鞭子,亲手驱赶车队加快前进。守卫他的那队轻装骑兵,在大热天的太阳底下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于承业再次拿起鞍旁的水壶,大大灌了几口。战甲底下渗湿了汗水,他感觉身体像长期浸在一条暖暖的污水沟里。他决定了:回去之后,要泡好大的一缸飘着花瓣的冷水,还要在水里跟两个姘妇做爱…… “好像……”身边的卫士长突然说:“听到些声音……” 于承业从想象中清醒过来。他瞧向官道前后和两旁的平原,什么也没有看见。 “别唬吓人嘛……”他轻声斥责。“这儿又不是前线……” “大概听错了。”那卫士长耸耸肩,又继续向前策骑。 突然他又拉住了缰绳。 这次连于承业也听见了。 像是远方打闷雷的声音。可是和雷响不同,那声音是持续不断的。 “什么?……”于承业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那边!”一名卫士指向北面的平原尽头。 于承业跟所有人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股尘雾。 “是什么?”于承业策马到卫士长身边,猛地拉着他的手臂在摇,另一手指向那股烟尘。“看见了吗?是什么?是什么?” “好像是……”卫士长干哑的声音像呻吟。“骑队……” “是自己人吧?”另一个卫士高叫。“这儿离州界还有五十多里,贼匪不可能在这儿出现!” “对呢……”于承业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多于让部下安心。“是友军,不会是别的……也许是璞和城那边来接应的人……” “可是……”那卫士长皱眉说:“……自己人为什么不走官道,要走野地?……” “天晓得?”于承业朝卫士长吼叫。“妈的,说不定他们迷途了,走了远路……” 烟尘极迅速地接近。已经开始辨别得出骑队的影子了,但无法确定是不是官军。 守卫辎重车队的骑兵全部极度紧张。所有官军护卫的眼光都投在于承业身上,等候他发出迎战的指挥号令。 于承业扫视身旁的部下。 这原本应该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千人正在等待他的领导,这许多男儿的命运都握在他手里。 就如将来继承“大树堂”的一次演习。 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却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来,我办不到…… 踏着马镫的双腿开始发软。 这段珍贵的时机,就这样被脑袋一片空白的于承业浪费掉了。 骑队已达五百步之距。 最前方的一骑,高高提着一根旗杆。 绿、黄、红三色的飘扬旗帜。 辎重车队发出恐惧的呼叫。 ——不可能的!匪军不可能平空在这里出现!就像鬼一样…… 车队完全没有做过任何防备的态势,仍然维持前进时的长列。成尖锥阵形的“三界军”骑兵队如利刃直插车队中央。翻飞的马蹄与刀枪,散射的血肉。 骑队直贯而过,车队被拦腰一分为二。 在这首趟冲锋中,就有五分之一的官军卫士丧生在金属与马蹄之下。 于承业在这时刻只做了一件事:猛踢马腹向前奔逃,把所有部下和辎重都抛到后面。 ——我不要死在这里! “三界军”骑兵熟练地把阵式一分为二,从两边再次卷袭而来。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与官军作肉搏野战。官军卫士本来还有二千余人,对着这支约三千人的骑兵并非不可相抗,无奈兵力摊得太薄。更致命的是指挥官率先奔逃,士气完全崩溃,战斗很快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戮。 有近半的官军士兵索性抛下兵刃投降。但这支偷袭的“三界军”根本无心久留,更不打算带走任何战俘,投降者亦被一一处决,半数的粮草马车也都点燃着火焰了。 “三界军”里独有一骑,如箭矢般离群射出,倒提着一口长长的砍刀直往于承业追杀过去。 于承业回头看见了:那是个全身黑色铁甲的高壮骑士,连面目都包护在黑色中,简直有如大白天下冒出一只恶鬼。他心里更慌,加紧驱赶马儿。 奔逃一大段路后,他再次回头。 那黑骑士更接近了。 就在于承业回头之际,马儿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马鞍一阵颠簸。于承业的骑术从来就不大好,身体怎么努力也保持不了平衡,滚跌出马鞍之下。 ——他妈的,连运气也输了吗?…… 左足踝传来锥心的刺痛。他的身体蜷伏在官道中央,双手紧抱着那扭伤的足踝,紧紧咬着牙齿。战甲底下的热汗早变成冷汗。 那黑骑也放慢了战马,徐徐踱了过来。于承业急促地呼吸,瞧着他的索命使者渐渐变大的身影。 ——我不要!不要死在这种臭地方!我是于承业!将来的“大树堂”堂主! 黑骑士停在他跟前。那口凶锐的长刀却没有举起。 “等……等!”于承业忍耐着足上的痛楚,举起一只手掌。“不要杀……我!抓我回去!我……我不是个普通军官!我是‘大树堂’的人!你听过‘大树堂’吧?我是里面很重要的人物……我保证,用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们换许多军饷!” 骑士的脸仍隐藏在那张冰冷的铁皮面具底下,于承业无法分辨对方听不听得见。 他忽然想起来:在后方好像听说过,匪军确实有一个这样戴面具的猛将,好像叫什么“玄王”的…… 于承业的眼睛朝着那面具,露出哀求的眼神。 骑士这时才伸出左手,把铁面具拉了下来,垂挂在胸前。 “不认得我了吗?阿狗。” 于承业那双惊愕的眼睛涌出泪水。 ——怎么会……是他?他?那个黑子?那个许多年来给我踏在脚下的家伙?现在成了匪军里的“王”?…… “你?……怎么……为什么……你在这儿……是你?” “娘,还有义父,他们身子可好?”黑子的声音很平和,似乎没有杀意。 “好得很!很好!”于承业不敢告诉黑子,自己三年都没有回家。从刚才黑子的语声中,他听出一丝希望。 黑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鞍上俯视着他。虽然黑子的脸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多大改变,但于承业仍是无法把眼前这个散发着威严的将军,和从前那个只会默默听命的小子联想起来。 过了一阵子,于承业实在无法再忍耐,他试探着问:“黑子……你不会杀我吧?我们……说什么也一起长大……我知道,从前待你不好……” 黑子冷笑了一声。 于承业突然曲起双膝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响头。 “是我错了!我认输了……我承认是你比我强!我的好兄弟……放我一马好吗?” “你记得一个叫花雀五的男人吗?”黑子忽然微笑着问。 “……我记得那个花面叔叔……”于承业感到奇怪。“你那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了……小时候他有跟我们玩过……” “我都是后来听义父说的。”黑子说着,心里怀念起狄斌来。“他跟我说过很多往事……你知道关于花雀五的事情吗?” “我知道……都是听‘大树堂’里的叔叔说的……” “你很像他呢。”黑子冷冷看着于承业,收起了笑容。“于阿狗,你以为自己将会成为第二个于润生,其实你只是另一个花雀五罢了。” 若是在平时,于承业听见这样的话,脸色早就变了。现在他却只有陪笑。 ——我要回去……回到“大树堂”……总有一天让你好看…… “你滚吧。”黑子说着拉起缰绳。“你不值得我杀。而且我是看在娘的面上。” 于承业笑得灿烂,再次流下泪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庆幸了。上一次,是孩提时,被于润生从饥民之间抱上了“大树堂”的马车…… “谢谢……谢谢……”他再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勉力用单足站起来,双手高举过顶不停向黑子拱手。 ——我果然是注定要当“大树堂”堂主!这样子都死不了……黑子,你会后悔的!走着瞧…… 黑子正要拉缰回马,突然脸上的肌肉收紧了。 眼瞳中有一股肃杀的寒气。 他从马上单手挥出长刀,准确砍在于承业的左臂肘弯上! 热血喷洒,断手飞出落在地上。 原本浴在狂喜中的于承业,直至瞧见左臂的断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骨般软软崩倒,右掌按在那断口上,鲜血从掌缝间继续流泻。 他感觉这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黑子飞跃下马,捡起那只断手,然后一步步走到于承业跟前,把断手的腕部伸到他眼底下。 “为……什么……”黑子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为什么……你会戴着这个?” 于承业已迷糊的眼睛,瞧着那铜手镯上刻铸的飞鸟。 “当然是……她……给我的……”断臂的痛楚这时才开始阵阵传来,反而令于承业清醒了一点。 ——我快要死了…… 黑子再把那断手伸到于承业的脸颊上。“你用这手……碰过她?……” 于承业竟然在这时候笑起来。 ——快要死了……哈哈……就是这样吗?…… “回答我!”黑子的怒叫在荒野中回响。 “什么碰过?……”于承业的声音很微弱,却每个字都像擂在黑子心中的铁锤。“她全身……每一寸……我都摸过……她早就是……我的……女人……” 黑子抛下刀子,伸手把那铜手镯从断手上扯下来。他把断手抛去,双手不住痛惜地抚摸那只手镯。 “哈哈……你……妒忌……我吧?……” 黑子一腿把于承业踢翻,然后像只疯兽般爬到他身上,双掌紧掐着他的颈项。 黑子失去了一切理智,他本来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柔儿现在怎么了?为什么已经嫁入王府的她会……可是这一切他都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许多年来朝思暮想却无法触摸得到的东西,竟然让阿狗这样的家伙得到了…… 黑子手里还挟着那只手镯,铜铸的镂纹深深陷进于承业的颈项皮肤下。 因此到了最后,于阿狗不是因为断臂失血而死,而是给黑子的双手扼死。 因为脑部缺血,于阿狗在死前做了一个短促的梦。 在梦里,阿狗回到还只有十岁的时候…… 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娘亲带着他们这群孩子,回去漂城郊外的娘家住了一个月。 某个下午,黑子偷偷带着柔儿到漂河边一个沙滨,说要教她游泳。不会游泳的阿狗偷听到了,悄悄地跟踪他们。 躲在后面远处的树木旁,阿狗看着他们站在及膝的水中。柔儿看见脱得精光的哥哥,也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她那还没有发育的身体像一条光滑的小蝾螈,麦色的皮肤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光华…… ——其实,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第三节 狄斌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白衣。 傍晚时分站在“大树总堂”的正门前,他仰头瞧着那个巨大的牌匾。“大树堂”那三个金漆字,每个都比马车的轮子还要大,书写的字体,跟二十七年前漂城第一家“大树堂”药店上的招牌一模一样。是狄斌专诚找来三个临摹的好手写成的。 牌匾两旁各悬挂着白色的巨大灯笼,映照出狄斌那头有如长年沾了雪片的斑发。他的身体仍然结实,可是这天失去了往日那笔挺生风的步姿。微微弓着背的身躯,一下子像老了十年。 他默默进入大门里,随来的部下都没有跟着进内。这是狄六爷早就命令的。 步过放满巍峨奇石的前院,狄斌轻轻推开“养根厅”的正门。守在厅门前的护卫都朝他点头,他却浑然没有看见。 宽广的大厅比平日阴暗了许多,许多灯都没有点上。 正对大门的尽头处,堂主的虎皮座椅空着。 而那具棺柩就安放在厅心。 棺木坚实而泛着光泽,手工都是最上等的,接口紧密得不露一点缝隙。八个角都包镶着镂刻的纯银片,棺盖顶放着一个仍透出香气的新鲜花环。 可是,棺柩始终是棺柩。 待在棺旁的只有三个人。崔丁默默地站着,垂头看着两名部下不断把纸钱投向火盆,直至发现狄斌进来才抬起头。 两人伸手相握了一下。狄斌这些年来在“大树堂”里比较谈得来的,偏偏就是这个投降的前“联昌水陆”少主。他欣赏崔丁在生意上的才能和那低调实干的作风;这种尊敬也马上得到崔丁的感激——身为降将,四面都是从前的敌人,却又担任吃重的职位,那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他由衷地感谢狄斌的赏识,也明白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怎么能够当上“大树堂”的第二号人物。 “堂主……他回房间休息了。”崔丁瞧了瞧于润生的空椅说。 狄斌伸出手掌,抚摸那棺柩光滑的表面。 于阿狗的棺柩,几乎跟官军在真阳大败的消息一同到达首都。崔丁是第一个收到死讯的人,他马上打点部下把阿狗的遗体领回,雇最好的殡葬师把尸体修补好,买最好的棺柩安放,再用最快的马车送回来…… 接着,崔丁办了一件他加盟“大树堂”二十一年来最难办的事情:告诉于堂主,他唯一的儿子死了。 狄斌也是收到崔丁的通知,才从外地赶回来。他很庆幸有崔丁在这儿办理一切,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是要由自己来告诉老大和嫂嫂会有多难受。 他的手停在棺盖上。他承认自己一向并不太喜欢阿狗,尤其跟健康又纯真的黑子比起来,阿狗就更显得不惹人喜爱。他毕竟不是于润生亲生的,不能期望他承袭老大那种魅力,但作为“大树堂”的最有力的次代继承人,却真的有点不够格…… 可是,自从老大给阿狗改名为“承业”之后,狄斌就决定了:只要自己活得够久,必定全力扶助这小子当下一任的堂主。狄斌告诉自己:阿狗还年轻,还有机会成长起来。当知道阿狗将要被送进“武备塾”时,他觉得有些高兴——军队对男人来说是最好的磨练场…… “老大……他怎么了?”狄斌终于开口。 “刚才看来,还好……”崔丁想了想之后回答,实在很难找一个形容词。于堂主刚才坐在厅里瞧着棺柩时,根本没有露出过任何表情。 狄斌想起当年老大的亲生儿子胎死腹中时的情形。那时候,老大也没有对任何人(也许除了嫂嫂吧?)显出过一丝哀伤…… “嫂嫂呢?” “夫人她……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狄斌瞧着棺盖。“不能打开看看吗?” 崔丁脸上露出难色。“还是不好……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野外曝晒了一天。我已找了最好的师傅……可是脸还是没办法完全补好……” 狄斌点点头。他蹲了下来,从部下手上抓过一把纸钱,亲手撒进火盆里。 在火星翻飞中,狄斌站了起来。瞧着崔丁的眼神有如两把利刃。 “干两件事。一是派人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那里?确定有没有人出卖他。有的话,先别动手,告诉我。我亲手来。” “第二是替我约宁王爷,我要亲自见他。” 主责盐货专卖的崔丁,与宁王府有较紧密的接触。但宁王本人,他也只见过两次——这么高层的交涉,过去都是由于润生亲自处理的。不过崔丁想,以狄六爷的名义约见,应该没有问题。 “六爷……”崔丁有点愕然地问:“你要跟王爷谈什么?……” “这场已经不止是朝廷的战争了。过去任何一个牺牲的‘大树堂’兄弟,没有一个我们不能为他报仇。” 狄斌的脸容在火光中显得更白,脸上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 这是久未出现的“猛虎”狄斌。 他再次垂头瞧着那副沉重的棺柩。 “何况,他是姓于的。” 第四节 狄斌敲了三次门,里面也没有答应。他鼓起勇气把门推开来。 第一眼看见李兰,狄斌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嫂嫂必然哭得断肠,可是此刻她却是如此沉静,满布皱纹的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嫂嫂,是我……”狄斌轻声说着进了房间。这才发现中央的小桌子上,铺放着几件小孩的旧衣服。 除了失踪的黑子和独守空帏的柔儿,镰首的另外五个儿女也都在外面成家了,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早病死了。他们,还有于阿狗,曾经好一段日子填满了李兰那空虚的心灵。这些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她至今都保存完好。 桌上这一套,是第一天进首都时,李兰给于阿狗买的。现在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 “嫂嫂……” “阿狗这孩子,不大讨人喜欢……”李兰拿起一件衣服,放近眼前细看。两年前开始,她的眼睛就不大好。“可是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他太害怕失去罢了。你也知道,那样的出身……而且他一直都念着,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 “不,你们都待他很好……” “傻孩子。也好,好歹他也已经活了近三十年。比我那个儿子要幸福……” “嫂嫂!”狄斌走到李兰跟前,挽起她一只手掌。“别这样,你是怪责老大把阿狗送进军队吗?他也没料到会这样,没有人料得到,别恨老大啊。我知道,老大现在也一样心痛……” 李兰凝视着狄斌许久。 “六叔叔……你跟着润生有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 “可是你……”李兰苦笑着说:“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老大。” 李兰这句话令狄斌的脸色变了。 “不……”李兰继续说:“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不敢去想……六叔叔总是心肠最好的一个……” 狄斌握紧李兰的手掌。“嫂嫂……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阿狗死了,润生会伤心吗?不会,最多他也只是有点气恼,自己的安排出了差错……” “嫂嫂怎么说这话?”狄斌有点恼怒。“阿狗好歹是老大的儿子啊,老大怎会……”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就不能再生孩子。”李兰这话令狄斌的怒意消失了。嫂嫂说出这话来,确实很清醒。“可是这么多年,润生也没有另外找个女人,替他留点血脉,就只有阿狗这个养子。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狄斌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尤其于阿狗根本不是未来堂主的材料。 “也许只是因为老大疼你……” 李兰摇摇头。“他要纳妾,我有反对的余地吗?他可是‘老大’啊。何况在大夫断定我不能再生育后,我也曾经叫他找个女人替他生,他没有理会我。他一手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却没有留给自己儿子的打算吗?” 狄斌哑口无言。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真的不在乎。” “怎么会……”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最多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是世上唯一满足他的东西。” “嫂嫂……” “他死了之后,‘大树堂’是传给你也好,给阿狗也好,给一个陌生人也好,甚至整个倒了也好……他全部不在乎。” “这个世上他爱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们兄弟。不是我。” 狄斌呆然放开了李兰的手掌。 他想起许多年前宁小语说过的那些话,跟李兰说的何其相似。 “六叔叔,趁早离开吧。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保护的东西了。” ——“白豆……离开吧……”齐楚临死前也这样说过。 “不!”狄斌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离开老大啊!” “没有办法。”李兰的脸上涌现了积存多年的苦涩。“在我了解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之后,我却发现……我仍然爱他。我会一直看着他,直到最后。” 狄斌不停地摇着头,倒退向后。 “离开吧。你要是不走,我预感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李兰再次拿起那件孩子衣服,把脸埋了进去。 狄斌奔跑逃离了这个沉浸在哀伤中的房间,直走到中庭的院子里。他低头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心乱。 呼吸平息了之后,他仰首。 明澄的月亮挂在中空,把他的身体洒成淡蓝色。 和镰首临走前那夜一样的月光。 ——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再次看见五哥那体谅的笑容。 仿佛听见雄爷爷那首歌。 他瞧着月亮,无声地流泪。 第五节 四天之后,“大树堂”又在办第二件丧事。 于柔跳井死了。 黑子静静地伏卧在夏娜那两颗丰满的乳房之间,睁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满身都是汗水的夏娜双手环抱他那厚硕的肩背,不住在轻轻扫抚。她咧着两排泛着微黄的牙齿,满足地笑着。 “你刚才好厉害……待会儿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还早呢……” 营帐里充溢着刚才激烈交欢遗下的热气,外面喧闹之声依旧不绝。 黑子离开了夏娜的胸前,背对她坐在竹床的边缘,低下头依旧不发一言。 夏娜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她爬起身子,从床旁的几子上取来烟杆和火石,熟练地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松地躺回床上。她以左臂作枕,露出长满了鬈毛的腋窝。 “你不到外面坐坐吗?他们都在等着你。” 军营里为庆贺“真阳大捷”举行的宴会正在高潮中。这是一场梦幻般的胜利:决定性的大会战,“三界军”与近十万官军正面交锋。结果是欠缺粮草的官军阵营,被饱足而又充满锐气的“三界军”迎头痛击,“平乱大元帅”黄漳败走培州时,只带着狼狈的四万人。 主帅毛人杰的表现依旧夺目。但正如铜城之役,带来胜利的真正功臣,是领着一小支骑兵冒险潜入敌后,截杀官军多条粮草输送的小玄王。 然而,这个主角却整晚都没有在庆功宴中露面,只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夏娜已经三十岁,比黑子还要大四年。在“三界军”的领地里,主动向小玄王献身的女人有不少,黑子也睡过十几个。部下们也都不明白,小玄王到最后为什么还是回到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身边,还带着她出征。听说,她之前还跟好几个军官有过一腿…… 夏娜爬到黑子背后,双臂攀在他颈项上,把烟杆伸到他嘴边。“你不抽?” 黑子把她那黝黑的手臂拨开。夏娜拥有不知是哪儿的异族血统,一身肌肤都呈麦色。 她低下头舐他的后颈。 “滚开。”他伸手一推,她就倒在床上,像只母鸡般“咯咯”笑起来,一身的肉都在乱颤。 “没事吧?”黑子从床上站起来,有点忧心地瞧着夏娜。他害怕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他试过有一次交欢时太激烈,把她一根肋骨压断了,过了两个月才治好。 夏娜没有再笑,放下了烟杆,拉着他的手掌。 “这该我问你。你回来之后,就跟以往不一样……” 黑子沉默着,再次坐了下来。 夏娜从床底下拿出水盆,用布巾浸透了冷水,替黑子抹拭背项。 “你有生过孩子吗?” 夏娜的手停住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拿布巾往水盆沾水。“没这么幸运……” “如果你的孩子死了,你会怎么想?” 夏娜抹着自己的身体。“大概……会很伤心吧……很伤心……” ——她没有告诉黑子:年轻时她怀过一次胎,四个月时流产了。她哭了好几天。 “我在想……我的娘……”黑子说时有点哽咽。“我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 他说着时,背脊开始渗出冷汗。 “几天之前,我杀死了她的儿子。” 夏娜从后紧抱着黑子。 黑子在抽泣着。他回忆起阿狗死前那双暴突的眼睛,同时又感觉夏娜的拥抱很像李兰。 她的手臂交抱在他胸前,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掌细看。虽然皮肤粗糙得多,但那颜色跟柔儿一模一样…… 黑子放开夏娜的手掌,摸到自己左腕上那只铜手镯。 ——什么时候会再看见她?在我攻进京都那一天吗?…… 第六节 “……那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在归羽城的正门前,荆王亲自替一群穷人治病。有个瞎了三十几年的人来找荆王,荆王在掌心吐了口涎,在那瞎子眼皮上揉了几下……他马上就开眼了!当时人人都说,荆王的身上散发着三色的光彩……” “不错!还有更惊人的!当时我们已经奇怪,怎么荆王身边看不见一个‘屏卫营’的卫士……后来才知道,荆王当时一直都在石笼城坐镇,亲自调兵遣将!在归羽城出现的是他千里外的分身!……” “你们以为‘三界军’这名字怎么来?军旗里三种颜色,绿色的在最上,是青天;黄色的是泥土,也就是地府;红色是血肉,也就是我们。天界、冥界、人界,三界都合该荆王束管!荆王受命于天,下凡来就是要建立一个人间的王国……” “……可是那天上的王国,比这大地和江海还要阔!为‘三界军’战死的勇士,都会到那儿享尽极乐!……” 在真阳城府衙前的大广场上,一个个身穿三色道袍的“道师”,分站在人群里不同的角落,在声嘶力竭地宣讲荆王的种种奇迹和预言,还有他将要君临三界的天命。 这场“讲道”聚集了逾两万人,大部分都是真阳城的百姓,也有在战事中被俘或投诚的官军士兵。 这些最初都是毛人杰提出的主意。自从石笼城的“大肃清”以后,为了加强“三界军”的统合及领地内的凝聚力,巩固军民对荆王的绝对崇拜,他招集了各领地原有的大批占卜师、灵媒与方士,编造了许多荆王超凡入圣的事迹,和一套简单易明的神人信仰,在控制圈各地努力宣讲。 “这都是为了胜利。”毛人杰说服荆王时这样说。“在非常的时候,少不免要做一些权宜。到了我们胜利之后,再宣扬真正的道理也不迟。” 镰首想起了铁爪四爷,想起曾经杀死和拷问过的那些“飞天”信徒。 ——假如我们拥有一支那样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挡…… 镰首同意了。结果证明这是成功的策略。比起镰首讲的那一套现世的道理,诉诸神秘的单纯崇拜更为军民接受。“三界军”的膨涨速度和高居不下的士气就是明证。 此刻,镰首正站在真阳城一座瞭望塔上,静静瞧着下方的万人宣道,身边只有孙二。他是悄悄地前来,身上穿着乞丐般的一袭大斗篷,用布巾包着下半脸。要是让下面那些人看见他,必定引起轩然的骚动。 镰首又转往另一方向。真阳城的城墙上密密竖满了三色军旗和每支部队的徽纹旗帜,那些高耸粗壮的旗杆毕直而整齐地排列,像一大队永不会疲倦的仪仗卫士。在城墙外,驻扎军占据了东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未来的战事而进行演练。 镰首回过头来,俯视真阳城里数不清的楼房与纵横街道。有几片地因为早前攻城的破坏而成了空白,但无损那繁华壮观的气象。 ——比漂城还要大……可是这儿还不是京都…… 镰首一生中从未拥有这般巨大的权力;这样阵容的麾下战士与广泛的领土;如此众多把他视作神祇的崇拜者……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渴望。假如只是渴求单纯的力量,二十一年前他继续留在“大树堂”就可以了。起义这么多年来,除了与黑子重逢那一天,他从来没有真正笑过。别人都认为“三界军”的一切是个奇迹,他却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进行得这么缓慢。毛人杰和黑子都在享受着每一次胜利,但是他对胜利毫无感觉。他仍然在等待胜利后所带来的东西。 那个全新的世界……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宁小语。比起今天占据他生命的东西,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何等渺小。对一个人的爱,抵敌不过对千万人的爱。一个人若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那是一种罪恶。 ——像于润生…… 下方正在听道的群众,在“道师”的带领下,开始合唱出一首只是不断重复着三句的歌谣: 天无边 地无疆 天下三界归荆王 那万人合和的歌声震动整个真阳城。连在城外面守护巡逻的大军也都全部停顿了下来,全部军士望向城内的方向。 唱歌的群众情绪异常,许多人进入狂喜的状态,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有的手舞足蹈,甚至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挥舞。 那巨大如浪潮的崇拜能量,连镰首也不禁动容。 ——我现在掌握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力量吗?…… 镰首有点害怕。他忽然问身旁的孙二:“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铁将军”孙二这几年长伴不离荆王身边。长期的战争证明了,这个前刽子手的勇猛绝不下于毛人杰,但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才能。他跟着镰首这些年,常常在听镰首的倾诉,他了解镰首的一切想法。 孙二沉思了许久才回答。 “荆王是我认识最伟大的一个人。” 镰首知道这不是奉承。 可是再伟大的人,也都只是人。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 不能停下来,要再快一些。卷过这片大地的每一寸,扫去一切旧有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再没有杀伐。 ——京都,你等我回来…… 第一节 在狄六爷亲自策动下,“大树堂”全国十万兄弟终于投入了这场战争。 仍然潜伏在“三界军”势力圈里的“大树堂”力量,进行了各种破坏、刺杀与策反活动。虽然没能够接近荆王父子或毛人杰等重要人物,但各地共有十多名“三界军”的中层将领遇弑。另外,“大树堂”又投下了大量金钱,成功煽动六名将领分裂自立或接受朝廷招安,在背后向“三界军”倒戈攻击。其余制造的恐怖混乱更不计其数。 但这一切活动仍然动摇不了“三界军”那股停不下来的滚滚势道。小玄王带着一支亲兵走了共一千九百里的路程,一口气把所有叛变都镇压了;同时,毛人杰率领的主力军继续向东扩张,吞下了培州及更东的波州,终于打到东面的海岸,完成东西的连横,把北面首都圈里的南藩诸王,与他们南方老家的联系完全切断了。 小玄王在平息叛乱的多场战斗里,又收编许多降兵,并顺道在后方再招募了大批新军。他带着比出发时多出一倍的兵力,重新返回主战场,与毛人杰的主力会合。五十万双眼睛把视线集中向北方。<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 “大树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不过把“三界军”的总攻击延迟了三年而已。 从荆王站在籽镇的广场上伸手遥指首都的方向开始,至今经过了十四年。 起义大军终于要进行最后的北伐了。 狄斌猛地一击掌,那声音在空荡的“养根厅”里回响。 他合十闭目,在葛元升的神坛前深深拜了三拜。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伸手取下供奉在黄金神像前的“杀草”。他拔出那两尺霜刃,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插进腰间那预先订制好的皮革刀鞘内。他兀自不愿放手,左掌仍按在刀柄上。 ——三哥,保佑我。这是我为“大树堂”最后的战斗了。即使要死,也让我把敌人一起拉走……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那身白漆战甲发出了微响。 厅堂后方传来脚步声。他回头。 是带着枣七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比三年前似乎又更苍老了。今年他才五十九岁,但衰老松弛的脸却像七十多岁的老人。狄斌虽然也已头发花白,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看来却更像是于润生的儿子。 于润生走路也很缓慢,双腿显然失去了往日的气力。狄斌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个箭伤的影响,令老大生了好几次病的缘故。 “白豆。”于润生说时,眼睛里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光芒。 ——是因为对今天的危机再无把握了吗? “老大……” “要出发了吗?” 狄斌点点头。 “是不是老天的玩笑呢?……三十几年后,你又要上战场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于润生说着,眼睛瞧向狄斌,但又好像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遥远的过去。“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当时龙老二跟葛老三都在……现在……” “他们还在。”狄斌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我就只剩你这个兄弟了……活着回来啊,别丢下我一个。” 狄斌听着于润生这话,心里却再没有往昔的激动,脸容平静如止水。 “在我有生的一天,不会让人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 他就只能回答这一句。 狄斌忘不了李兰的话,还有宁小语和齐楚的话,还有五哥离开前的话。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老大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大树堂”。“大树堂”是他们六兄弟间那份情义曾经存在的证据。猴山结义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个而战斗,为了这个而存在,不可以让人毁掉,否则他这三十四年都是白活。 于润生别过脸,走向“养根厅”最后头,拾级步上台阶,坐在那张只属于他一人的虎皮大椅上。 他伸出一只虚弱但仍然掌握巨大权威的手掌。 “狄老六,去吧。把胜利再次带回来‘大树堂’。” 第二节 黎明时分,全身披挂玄黑铁甲的黑子,和他那穿得像乞丐的父亲,在经河城的王府里做临别的拥抱。 现在黑子正是从前镰首最壮盛勇猛的年纪,堂堂的身姿比当年的“拳王”、“三眼”还要雄伟。可是不知道是遗传自罗孟族的母亲,还是受到义父的熏陶,他的脸容比镰首要温柔许多。 镰首的身体又比数年前萎缩了一些,仿佛他那太强大的精神意志,把肉体也一点一点侵蚀了。瘦如柴枝的手臂环抱着儿子,摸到的却是满布棱角的冰冷铁甲。 良久之后,黑子放开了父亲。 “爹……这些年来,我有没有一件事情令你不满意?”黑子问时,脸容十分紧张。 镰首却没有回答。 “爹……”威震大陆的小玄王,此刻竟急得有点像受责备的孩子。“我有让你失望吗?” 镰首摸摸他的头发。“……没有。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是这世界给我的最大恩赐。” 黑子激动得欲上前再拥抱父亲,可是镰首止住了他。 “儿……不要再一心成为另一个我,你就只是你自己。” “我……”黑子低着头。“想成为像爹这样的男人,这也有错吗?”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二十几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吗?”镰首抚摸着儿子的脸,就想起他的母亲,想起罗孟族。想起那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决斗。想起山上那巨大的神像…… “你要是真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那也是你最必须去做的事情:寻找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黑子想起了柔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腕上那个铜镯。然后他直视父亲,用力地点头。 ——属于我的东西…… 父子俩最后两手相握。然后黑子从侍从兵手上接过战盔,默默地戴上了,再挂上那个镶了黄金镂纹的黑色铁面具。面具的额顶位置雕了个弯月记号,父亲的疤记。 镰首瞧着儿子那张温热的脸孔掩盖在冰冷的铁面之后,心里在默祷。 ——这是最后的战争吧?…… 黑子背着父亲踏向王府的大门,镰首凝视儿子渐小的背影。 在王府外的广场上,早有上千兵将在等待着。成列的旌旗迎风舞动,无数战马低嘶,盔甲与盔甲互相轻碰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兵马,黑子想起从前在首都里的日子:每次刺杀之后,他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家,烧掉染血的衣服,清理用过的兵刃,然后独自默默作饭…… 如今,这许多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汉子,却都甘心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 ——原来,这才是我天生要干的事情…… 小玄王站在府门的台阶上,只是轻轻举起右拳示意,下面的军士马上发出热烈的喝采欢呼。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美妙的呼声。黑子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众兵以仰慕的眼神,注视着这位神祇般的铁面猛将登上坐骑。 他俯身向一名侍从低语,那侍从点头,跑到众骑兵之间,取来一面“三界军”的旗帜,把旗杆交到小玄王手上。 小玄王在马上高举绿黄红三色旗帜,带领着这群狂热的战士,踏上离城出征的路途。 在经河城的大道上,无数平民抵着清早的寒冷夹道欢送。他们大都是想亲睹那副传说中的铁面具,这将成为年老时向儿孙炫耀的话题。 一个女人忽然自人丛之间奔出,直跑向小玄王的坐骑,薄衣底下那两颗丰满乳房在上下弹跳。侍卫骑兵本来想拦截她,但认出了她是谁之后,都向两旁退开了。 夏娜气喘吁吁地站在黑子的坐骑旁,吐出一阵接一阵的白气。 黑子透过无表情的面具上那两个洞孔瞧着她。 “你……要回来啊……”夏娜那张圆脸仍是如往日般红润,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肚腹。“你……要当父亲了……” 面具掩盖了黑子的表情,但他握着旗杆的手在微微颤抖。 夏娜满怀期待地凝视那张面具。 过了一阵子,黑子的话才透过铁皮传来: “我们的孩子,会在京都里出生。” 第三节 “京畿镇守军”的营寨驻扎在首都以南八十里的八雾滨,东面借昭河的天险为防御,是迎击“三界军”的极理想地点。 但这也是“镇守军”仅有的优势。“平乱军”残部、京畿原有的守军加上首都禁卫军中挑选的精锐,总动员达十五万人,却还是跟“三界军”五十万北伐雄师有好一段差距。 “镇守军”的元帅还是起用黄漳。他在锐州大败后曾经被贬回京,可是“平乱军”三度易帅加速了败势,更突显黄漳的统合才能无可取代。当日要他这个擅长防守的将才作主动攻击,失败实在非战之罪。 第一线曙光已经从东方的云端露出,照射在“镇守军”的营寨上。 “镇守军”里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三万人全非军人,不受黄漳以外的各级将领节制,由一个没有正式官阶的男人率领。 在帅寨进行的战术会议里,身穿白甲的狄斌坐在最角落处,只是默默地听着各官军将领和参谋的发言。他们不时也用奇异的目光瞧着他,但从来没有人敢对狄斌表示不敬或质疑他的资历,因为这个男人是由宁王亲自任命的。 狄斌听着各参谋将官的分析,又不时看看那幅绘画得极详细的地图。他正在心里思考着,手上那三万“大树堂”精锐如何能够最有效运用。他们若论个人战力绝不输于正规军,但没有受过任何战阵的训练,所以只适宜作单纯的偷袭或快攻冲锋。 细作传来的情报说,经河城那边有大规模的调动,决战肯定就在今天。“三界军”将踏着跟当年陆英风“裂髑军”相同的路线到来。不同的是,这次首都的守军把战场设定在此,八雾滨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这儿的“镇守军”失败了,只余少量禁军的首都将只是一颗待摘的果子。 黄漳一双眼满布红丝。昨夜接连不断送回来的情报,令他几乎完全没有睡。当然,即使没有情报,他也很难入睡。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战,能够与陆英风齐名的唯一机会。 只要击败“三界军”一次就够了,他想。“三界军”把大陆割裂的东西连横,表面上是把首都圈和南藩大本营割断了。但只要遏止了“三界军”的气势,反过来就随时能演变成南北挟击。需要的只是一次胜利,把传说击破。 ——我才不要死在这异地,我还要回南方终老…… 黄漳听完了各参谋将领的建议后,才把视线投到狄斌脸上。他记起宁王爷的嘱咐:“别因为他不是将军就小看了他,这个人会产生意料之外的作用。” 黄漳清了清喉咙。“……狄兄……你怎么看?” 众将官全部转过来瞧着狄斌。他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狄斌对这许多目光不以为意。他站了起来,更让人感觉他的矮小。 “对于打仗的战略,我没有诸位般熟悉。我是个走黑道的。我最注意的,不是计策,是人的想法。”狄斌的坦诚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些年来,匪军真正只靠一个人取胜。”狄斌继续说。“就是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小玄王。我看过自从铜城沦陷后的所有战事记录,这个家伙从来就只用一个战法:趁着主力吸引了我方的注意,另带一支精锐,快速绕到侧面或后面偷袭。” 狄斌拨摸他那头花发。“以我所知,这个小玄王还很年轻。年轻人有一个毛病:太过自信。他们若是用一个方法成功了,就会一直用下去,直至失败为止。” 他的左手按着腰间的“杀草”刀柄。那发亮的双眼,很像盛年的于润生。 “今天,我们就把这个失败送给他。” 第四节 迎着寒风策马急驰的冷意,跟战甲底下因昂扬战意而上升的体温互相抵消。 黑子倒提着长刀领在最前头,与四万精锐铁骑离开主寨出击,但却非直接挥兵北上,而是一开始就绕道向东。 敌军傍着昭河这屏障来结寨,他就偏要从东面渡河偷袭。冬天的昭河水位下降不少,虽然有堤岸的阻碍,但以这支骑兵的机动能力,黑子相信绝对能越得过。 骑兵已绕道驰过了近百里地。虽说是偷袭,但如此庞大的军势,黑子早就预计会被敌方的巡哨兵发现。关键是要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布防,所以他一刻也没有让部下休息。更何况,毛人杰的主力军已经从正面北路开始进发,若慢下来就会延误了配合的时机。 京畿的土地在马蹄下滚过。黑子这才想起来:虽然在首都住了这么多年,都城以外的郊野都几乎没有去过。 ——出来以后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现在,我带着这个世界回来了…… 阴沉的天空之下,昭河东岸的景色在前方出现了。黑子的心在狂乱跳动。 在河岸上守备的官军也发现了这大支骑兵的来临,正忙乱地在各种栏栅工事之间准备迎击。黑子一眼瞧过去,敌人在岸旁的防守兵力果然很薄弱。他高举长刀,下令骑兵采取尖锥阵形,全速冲锋。 官军射出那阵稀疏的箭矢,对猛冲而来的四万“三界军”骑兵简直有如搔痒,冲势一点也没有给阻缓下来。 黑子身先士卒率领在那尖锥的最前头,当先杀入敌阵。他左右斩拨掉三根迎来的长枪,战马同时穿过了尖木栅栏间的缝隙,撞飞了一名官军步兵。其他守兵也都被这股气势吓得退开。 紧随他之后的亲兵早有准备。在长枪骑兵的掩护下,二、三十名骑士撒出一根根连着长索的铁钩,把栅栏勾住了。他们驱马往两边一分,把栅栏硬生生扯倒,扩大了敌阵的缺口。随之而来的刀枪骑兵源源从这缺口冲了进去。 同时黑子已到了敌阵中央,策马来回左右冲杀,眨眼间已有十多名敌兵成了长刀下的亡魂。那种速度、力量与气势,简直有如地府爬出来的魔神,跟当年自内攻杀首都南崇门的父亲不遑多让。 “三界军”骑兵大半还没有抵达,河岸上的官军守备线已经完全崩溃。黑子领着三十多骑,马蹄跃下冰冷的河水中,在仅仅淹及马腹的河中向对岸奔驰。 黑子才刚下了河,就感到不对劲。马儿的四蹄像被什么缠着了无法提起。四条腿绊在一起,战马失去平衡仆倒。 黑子在那一刻及时跃离马鞍,跳到了河中心。他这才发现,河底下布了一张粗眼的绳网。马蹄就是给这个绊倒的。 下了河的骑兵也接连纷纷落马。人和马都发出受伤的悲叫——河底里不单布了网,还撒了大堆蒺藜尖钉。 ——敌人早有准备…… 这时,对面的堤岸树丛间出现了大量人影。整排的矛兵居高站立,八尺尖锐长矛朝下齐指向被困河心的骑兵,形成一道森然的屏障。矛兵之间又夹杂着弩兵,开始射击被困河中的骑士。河水被染红了。 后续而来的“三界军”骑兵不知就里,也冲进了河中。被困在水里的人与马越积越多。 黑子知道若骑队持续被困河里,将陷于极度危险。机动力是这支急袭军最大的武器。马儿要爬上对面堤岸本就不容易,在长矛和弩箭之下,更几乎像是不会动的稻草人…… 黑子咬着牙,把长刀垂直向下插在水中,以他那惊人的力量对抗着水底的阻力向前奔跑。穿着铁甲战靴的双足,所过之处把水底的铁钉都踢开或踏平了。 黑子在水里奔跑的速度出乎守备官军的意料。穿着这样子的重铁甲,在满布陷阱的及腰河水里,他像奔牛一样冲向对岸,倒转的刀刃把绳网的粗索一一割断。 “跟着我!”他一边前冲一边命令后头的部下。 黑子一离开水面踏到堤岸的泥土上,已有五柄长矛朝他招呼。他双手举刀横扫,把四根矛杆清脆斩断。黑子闪身躲过第五柄,顺势以腋窝挟着矛杆,身子一拧就把那矛兵摔飞进后面的河水里。 附近其他矛兵挡在黑子跟前围成半圆,全力阻止他登岸。但黑子双腿又长又灵活,左右跳了三步闪过刺来的矛尖,已经踏上昭河西岸的土地。 黑子一登上平地,攻防顿时逆转。断矛抛飞,破裂的动脉,流泻的脏腑。黑子的人与刀仿佛结合成一股不断滚动翻涌的金属旋风,把一切眼前的阻碍物辗平、绞碎。那副面具上沾满了点点血花。 他就是这样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在昭河西堤开出一道缺口。部下骑兵也沿着他开出的通道一一登岸,然后再次展开马蹄,把“镇守军”在沿岸的防御士兵都杀退了。由于同袍还没有完全集结,他们放弃追击那些亡命奔逃的矛兵与弩兵。 而“镇守军”的主营寨已近在不足五百马步之处。骑兵把堤岸完全控制之后,一名部下把小玄王的坐骑牵来。它身上只有数处被铁钉刺伤了皮肉,仍然步履矫健。黑子拍拍它的颈,重新跃上马鞍。骑兵在堤岸的空地上已集结有二、三千骑。由于黑子只开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渡河甚是缓慢,大部分骑兵都还在对岸等着,或是小心地开辟其他河中通路。 黑子等不及了,他下令向营寨展开攻势。 在颠簸的马鞍上,黑子透过面具的洞孔,看见敌方的八雾滨大本营,感觉就像看见即将记载的历史。 ——以后二百年、三百年……人们都会记得我、谈论我…… 在空地上冲锋时,黑子忽然看见:走在他前头的部下,有十数骑突然平空消失了。 他发出减速的手势信号,然后走近细看:那些部下全部摔进了一个布满尖木倒刺的坑洞里。 围绕整个营寨挖坑,在这么短时间内是办不到的。然而把坑洞伪装得好,只要不规则地挖,不必很多就足以逼使骑兵放慢速度,无法展开冲刺。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小王爷!”一名亲随劝说:“不能慢下来!那正是敌人的希望!陷阱不会太多,我们全体冲过去,虽然会折损一些兄弟,但胜过失了先机!” 黑子恨恨地咬牙。过去每战均大捷,他的亲兵在“三界军”里,一向是阵亡率最低的一支部队。他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没有速度的冲锋,等于向敌阵送死。 “好!回复全速,我在最前头!” “不!”那名亲随伸手拉着黑子的马辔。“小王爷不能在真正的决战前出事!让部下们先把陷阱都探出来!”他另一手挥舞砍刀,发出再次冲刺的号令。 骑兵在黑子两旁滚滚驰过,奔赴敌寨。 偶尔有同袍惨叫着,连人带马在眼前消失,也有的为了闪躲坑洞而乱撞到一团。 这坑洞阵造成的真正折损其实并不多,但对士气和心理却带来甚大的打击。接连的设伏,令小玄王的亲兵前所未有地虚怯起来。 黑子怀着沉痛的心情,飞快策马跨过部下的尸体前进。 因为连环的陷阱和埋伏,中间开出的安全通道十分狭窄,黑子麾下的骑队阵形被拉得很长。 ——只要杀到营寨就行了……官军的主力都已出去迎击毛人杰的大军,寨里的守备必定很有限…… “镇守军”营寨的北门忽然打了开来。大批步兵一涌而出,转过营寨的角落,奔跑着朝“三界军”骑队的右侧翼中央拦腰冲杀过来。 那些步兵的军容不似官军般整齐,也没有什么阵形。士兵的战甲和手上的兵刃也各自不同。是“大树堂”的民兵。“三界军”骑兵因队列拉得很长,虽然面对缓慢得多的步兵有很充裕的时间,却无法有组织地改变方向迎向来敌。 “大树堂”民兵因早就知道空地上坑洞的位置,加上散阵前进十分灵活,成功在对方还没准备好时就抵达。 双方一接触就形成白刃混战,这对于步兵更为有利。身在骑队前段的黑子还来不及回头指挥,已被“大树堂”战士从中切断了队阵。 黑子与仅约一千骑,跟后面仍在渡河的大量部下完全被隔绝了。 “镇守军”又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打开了面朝敌骑的东寨门。 一名身穿漆白战甲的将领,带着半数骑士半数步战手的另一支“大树堂”部队,从这门出寨迎击。 黑子的孤军,突然就陷入了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黑子双目却反而露出兴奋之色,盯着远方寨门前那白甲将军。 ——终于露面了……就是你吗?第一次让我陷入苦战的敌人…… ——既然你自己打开寨门,我也就不客气了! 黑子单手把长刀在头顶旋了三圈,示意部下不要理会后面的混战,全力向前突击。 两军已接近至一百步的距离。 黑子紧盯着对面领在最前头的白甲将军,预备在第一回交锋就把对方的头颅斩下来。 突然他觉得,那个马鞍上的矮小身影有点眼熟…… 五十步。 他看见了白色战盔底下的那张脸。 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毫无指示之下,黑子猛地把马首拨向左面,倒提长刀转往南面脱走! ——为什么会是他?…… 黑子的骑队,只有接近他那十数骑来得及跟随。其余骑士因没有看见指示,仍然向前冲杀。双方激撞在一起。 虽然只有约一千骑,但“三界军”部队仍然勇猛,一下子就贯穿了“大树堂”的队阵中央。 “大树堂”部队却似乎早有准备,被分裂成左右之后仍没有失去组织力,从两边向骑队展开混战;“三界军”骑队的冲势一衰弱下来,发现失去了小玄王的踪影,顿时变得混乱,无法再次组起阵势来。 黑子此刻却浑忘了他遗留的部下。 ——怎么会这样?……不行……不能碰上他…… 全身白甲的狄斌见己方正处于优势,马上就领着近百骑突出混战圈,向南往敌方主将追击过去。 他心里也是满腹疑问:为何这小玄王临阵脱走?…… 黑子等人的坐骑经过这多番折腾,已见有些疲乏。追兵开始拉近了距离。 “小王爷!”后面的部下猛喊。“我们要回去!兄弟们还在后面作战!” 黑子却充耳不闻。 他只要离开这儿。 ——不能让他看见我……不能让他们知道,阿狗是我杀的…… 黑子不是没有想过:只要攻入首都,总要面对养母和义父。可是这一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罪疚感,淹没了他。 终于,接连有数骑被“大树堂”的骑士追及,他们虽都是马贼出身,惯擅马上作战,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不一会儿就被斩下马。 有二十几名“大树堂”骑士在鞍上搭箭拉弓,他们都是许久以前就从关外招募回来的好手。 再有三名“三界军”骑士中箭堕马。 黑子身后只余孤伶伶的七骑。 他回身瞧过去,“大树堂”的追兵来势汹涌。 ——这不是办法…… 他突然拨转马首,回头越过跟来的部下,往追兵冲杀过去。 那些骑射手本来还在准备再发第二轮箭矢,敌将突然杀回来,全部措手不及。 长刀过处,弓裂、弦断、血溅、肉飞。 黑子乘余势再斩掉对方两个提刀的骑士,又斜向脱出,敌人连他的影子也踏不着。 黑子这惊人的一击阻吓了“大树堂”的追兵,令他们勒止了下来。 却有一骑突阵而出。 狄斌单手提着一管矛枪,把枪杆紧挟在腋下,驱马追杀黑甲的敌将。 枪尖瞄准了黑子的后心。 黑子叹息了一声,再次拨转战马。 枪尖将及时,长刀自下向上斜撩,把两尺长的一截枪杆削断。 两骑擦身而过。 狄斌勒得马儿人立,他同时抛掉断杆,拔出腰间佩刀。 狄斌的坐骑比一般战马要小,却更强壮而灵活。两只前蹄翻过来,重新踏上土地时,已再对准了敌人的方向,随即又发力奔前。 狄斌的脸容带着当年葛小哥的肃杀。 ——“大树堂”的仇人,都得死! 单刀成水平状,乘着马儿的冲力向前斩击。 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坐骑,以左侧半身面对那刀锋。 ——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间,他耸起左肩挡在颈项前。刀锋硬斩在坚实的肩甲上。 强烈的冲击,令两人都堕马。 刚才的马战扬起了大股沙尘,远处的“大树堂”骑士都看不清楚两将交锋的情形。 狄斌在地上翻滚卸去堕马的冲击力。他仗着比黑子矮小,早一步爬起了身子。 可是那柄单刀已经脱手,跌在十多步外。 而那黑甲的巨大的身体开始站了起来。 狄斌跑过去拾刀。 手掌才刚摸到刀柄,一只漆黑的铁甲靴轰然踏在刀刃上。 狄斌仰头。 巨大的黑影投在他头上。像死神。 双手握持的长刀高举过顶。 却迟疑着没有砍下来。 ——三哥…… 狄斌有如无意识般,左手反握拔出腰带上的“杀草”。 全身朝黑色的盔甲扑过去。 “杀草”横斩向黑子的头颈。 长刀降下来。 却不是斩向狄斌,而是垂直挡架向“杀草”。 两片刀刃成十字形交锋。火星弹射。 在火花照亮的刹那间,狄斌近距离看清了铁面具那两个洞孔里的眼睛。 又圆又大的纯真眼睛。 很熟悉,他二十六年前就见过了。 “杀草”却已无法收回来。 “杀草”那锐利无比的霜刃,斩断了长刀,继续向前行进,斜斜割破了铁面具,切入黑子颈侧的动脉。 热血喷洒。 在这时刻,黑子的心里异常地平静。 “她这个早上在干什么呢?跟丈夫还睡在床上?在喂孩子吃早饭?她这一刻开心吗?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还是仍在想念阿狗?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呢?胖了?老了?还是一样的美丽?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笑吗?笑容还是一样吗?……” 破裂的铁面具跌落。 破裂的脸在苦笑。 ——这时他明白了:当天扼着阿狗喉咙时,为什么阿狗还在微笑…… 眼睛最后一次凝视久违了的义父。 那具在战场上创造过无数传说的巨大身躯终于崩倒了。 脸庞染满热血的狄斌,心里却比冰雪还要冷。 那最后一刀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跪倒,双手支在地上。“杀草”早已掉落,果然是好刀,刃身没沾一滴血。 但这一刻狄斌却希望,自己一生从来没有拿起过这柄刀。 他没法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心里早已知道的事实。 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大树堂”的部下这时驰了过来。有几个提起矛枪,想在黑子身上再补几个洞孔。 “别碰他!” 狄斌的吼声震撼每个人的心坎。 他这才站了起来,走到黑子的尸身旁边。 狄斌盘膝坐下,竭力扶起黑子的上半身。他突然想起从前在漂城,在老大的家里,抱着这孩子那情景。那身体比起现在是多么瘦小。 狄斌脱去黑子的战盔,把他的头肩搁在自己腿上。狄斌一只手抱着他,另一手来回轻抚他的乌黑长发。 就像当年拥抱着将死的齐楚一样。 他始终没有哭泣。 五天之后,“京畿镇守军”的使者把小玄王的遗体送回经河城的荆王府。 连同尸体送交荆王的,还有一个穿挂在绳子上、刻纹因为年月久远已经模糊、木色因为长期佩戴吸收汗水已变成深褐的小佛像。 第一节 狄斌独自踏过黑白夹杂的积雪与泥土,慢慢爬上那座土坡,进入一片树叶凋零的林子里。 他经过一排接一排形貌凄凉的秃枝。阴沉的天空零星飘降下像羽毛的细雪,落在他那袭白色毛裘上。 进入树林的中央,他发现镰首已经比他更早到来。 狄斌每前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点。 接近之后,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光头长胡、赤着双足、裹着斗篷与毛毯披肩、瘦得像一副会行走的骷髅的男人,就是五哥。 ——那一夜,我曾经拥抱、爱抚过的那具完美的胴体,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这二十四年来,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镰首手里握着那个小佛像,一直低头在看。直至狄斌走近,他才抬起头来。 “白豆。”镰首那把像金石磨擦的沙哑声音说。“许久不见了。” 一听见那句久违的“白豆”,狄斌已几乎要哭出来。他按捺住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之前的一夜狄斌完全没有睡过。他一直在想象,过了这么久跟镰首重逢,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我会一开始就激动得忍不住抱他吗?他还会给我拥抱吗?他会想杀死我吗?还是只用仇恨的眼光瞧着我?或者已经把我当作陌生人?…… 没想到的是,两人都只是这样冷静地站着对看。 “嗯……许久……”狄斌擦了擦发酸的鼻子。“这二十几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你找不着的……”镰首伸开手掌。“没有人会再认得我。” 狄斌点点头。他深呼吸了几口,最后才决定呼唤:“五哥……” 镰首却没有因为这久未听过的称呼而动容。 “你……改变了许多……”狄斌继续说。 “不只是样子。我也再没有往昔那种气力了。”镰首举起一只有如枯枝的手掌,握成拳头又放开,指间那些荆棘刺青也早淡褪了。 “可是现在的你,却拥有更令人吃惊的力量。” “力量……”镰首瞧向旁边光秃秃的树木。“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上的佛像,然后抛给狄斌。 “还你。” 狄斌接过,他用手指痛惜地抚摸着木纹。 “这个我本来送了给黑子。在他离开京都的那天,他还了给我。”狄斌的脸失去了血色。 “谢谢你……”镰首说。“替我养育了我的孩子这么多年……” 这句话有如一柄比“杀草”更锋利更冰冷的刀子,插进狄斌的心坎。 “没能把他挽留在京都里,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不。”镰首断然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狄斌直视五哥的眼睛。仍然的明澄。里面竟没有任何恨意。 ——阿狗死时,老大的眼神也是这样吗?…… 狄斌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我.杀死了.五哥的儿子。 ——这是永远的事实…… “我……我……”狄斌失语了好一阵子。“本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来见你……”狄斌垂下苍白的脸。“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是于润生叫你来见我的吗?” 狄斌整个人像僵住了,一股澈骨的冷渗入心坎。 他第一次听见:五哥直接呼唤老大的名字,这里面的含意非常清楚。 “老大希望我……跟你说:‘我们都各自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狄斌哽咽了一声。“‘假如你还对兄弟的情义有一丝珍惜,我希望在还没有做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跟你和解,结束这一切疯狂的事情。’” “和解?……”镰首那凹陷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恶的表情。“是于润生希望跟我和解?还是那些藩王呢?” “有分别吗?”狄斌这次是以自己的身分说。“这些年来,你的‘三界军’毁了多少个‘大树堂’的分堂?” “别骗自己了。”镰首冷笑。“事实是:这个朝廷要是崩倒了,‘大树堂’也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 “真的吗?”狄斌直视镰首,眼神里带着点恼怒。“在你打倒了藩王们,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大树堂’也要毁灭吗?不能和解吗?不能让‘大树堂’成为‘三界军’的盟友吗?” 镰首凝视了狄斌好一会儿。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在我追求的那个世界里,没有‘大树堂’这样的团体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忘了吗?”狄斌跺着脚。“创立‘大树堂’,你也有一份儿!” “我来,就是要弥补自己从前犯过的错。” 狄斌的心更冷了。 “你是说:我们兄弟过去的一切都是错误?”他一字一字地问。 镰首沉默着。他回想直至二十四年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还是那么鲜烈。每一次并肩作战,那份火般燃烧的感情,那绝对的互相信赖,并不是虚假的。 截杀吃骨头那条黑暗的鸡围街巷。 灿烂燃烧的“大屠房”。 挤满了“拳王众”的安东大街。 第一次看见首都的明崇门。 跟白豆最后一次带兵出京的情景。 镇德大道上的冲锋。 宁小语饿死的那张脸…… 就是在看见那张脸的一刻,他醒觉了…… “不……”镰首幽幽地说。“只是……今天我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绝不想跟五哥为敌。”狄斌又说。“这样子下去,我只会杀死你,或是给你杀死。” 他走到一棵枯树旁,折下了一根秃枝。 “然而要是不可能和解,我也别无选择。” “你有的,白豆。”镰首温暖的眼睛瞧着狄斌。他把双臂张开。“加入我这边。”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哥的眼神,再次令他想起那一夜。已经过了那么久,那拥吻的触感仍是这样清晰…… 他看着镰首的怀抱,他是多么渴望再一次投进去,再次感受那股温暖。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我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狄斌说时,嘴唇在颤抖。 “我说过,我现在眼中有更重要的东西。”镰首又再露出许多年前那体谅的表情。“比我的血亲还更重要……” “也比我们兄弟的盟誓更重要吧?” “我也跟你一样:希望我所追求的东西,能够跟我和你的感情并存。”镰首双眼更亮了。“白豆,我很挂念你。” 狄斌听到这一句,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镰首那句“加入我这边”代表了什么。 在他脑海中,出现了被烧成灰烬的“大树堂”招牌,出现了老大被斩下的首级…… 狄斌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视线从镰首怀中移开,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他双手把树枝折断。 “我一生都在守护着一件东西,它是我们几个兄弟曾经存在的凭证,我不会让任何人毁灭它。包括你,包括我自己。” 镰首目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失望地垂头。 狄斌把那个小佛像戴上颈项。 “我知道,我所相信的东西也许都是虚假的。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还能够呼吸的时候,我不愿意看着它破灭,否则我的人生就一无所有。” 狄斌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泥土的雪。 “五哥,你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吗?你一直在努力把它实现吗?你有回头看看,这些年里你创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你希望的样子吗?你所追求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他问完了,就狠下心不再看镰首一眼,转身开始往来路迈步。 因为他害怕:再看一眼,以后都不舍得。 要他为了老大或五哥任何一个杀死另一个,他无法办到。 解不开的死结。 他已经有了在下次战斗中死去的准备。 他背着镰首而行,滴下的眼泪吹散在空中,每一颗都很快跟飘雪融和在一起。 镰首失落地瞧着那背影。他的表情就跟当年失去宁小语之后,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样。 这是白豆第一次弃他而去。 镰首孤独地在枯林中央盘膝而坐。 轻细的雪片继续飘降在他身上。 他闭着眼睛,继续想着白豆问的话。 许久。 第二节 “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 两个暮年的男人互相对视了许久。 “我看见了……”镰首突然张开嘴巴。“我看见了……一切。” 镰首的身体动了动,手足的铐镣发出鸣声。 “我看见了……在七塘镇,我看见了那儿的‘三界军’守将建了一所新房子,比从前那儿的知事府邸还要豪华,旁边的房屋依旧破落……” “我看见了……在彰城外的田野,一个个农民弓着背像奴隶般耕作,为了生产‘三界军’的粮食……” “我看见了……在铜城,人们为了私怨互相告密,没有钱贿赂将官的,就被当作官军的奸细吊死在城门上……” “我看见了……草洞乡的田地因大旱失收之后,‘三界军’领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来救援,有孩子活活饿死了,父母交换着婴儿来烹吃……” “我看见了……在秦州府赵城,‘飞将军’毛人杰的家乡,他的亲戚穿戴着他在各处攻城掠地抢夺回来的金银首饰;他们老家宅邸里堆积着来自各地府库的财宝;他们家的婢仆都是从各处掳劫回来的官家或军家妻女……” “我看见了……有一个穿着三色衣服的‘道师’,在一大群人中间谈论着我,但所说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着我做不到的奇迹;说着跟我的主张相反的教条;散布着我从来没有宣扬的仇恨……最后他拿出一个布袋来,那些群众都惶恐地把铜钱抛进袋里……然后我问他:‘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不敢说谎,只是微微笑着,悄悄在我耳边说:‘有关系吗?’……” 镰首说话时,脸容和身体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看见了……这一切。然后我便决心回来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结束。” 于润生笑着问:“你是希望……和解吗?” 镰首摇摇头。“没有关系……胜利的是谁也好,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 于润生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权力欲的异采再次出现。 ——假如结合“三界军”的力量,把一切推翻……“大树堂”可能会攀上从前没有想象过的更高峰…… ——一个国家的权力…… 可是不一会儿后,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又消褪了。 “对不起……”于润生俯视镰首说:“像我们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 他转头朝右侧的屏风招手。 “我已经问完了,把他带走。” 那面屏风向后移了开来,露出守在后面的大量护卫。 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已经年老但脸容仍然精悍的“铁血卫镇道司”魏一石。 魏一石露出阴沉的笑容,瞧着镰首说:“想不到,在我老得快要辞官时,竟然还有这种荣幸。” 第三节 无鞘的“杀草”,静静平卧在狄斌面前的木几。 外面“镇守军”的八雾滨营地一片平静,士兵之间连交谈的心情都没有。击杀小玄王一役,虽然令官军的士气提振不少,但毕竟那四十几万匪军还是活生生地驻屯在经河城对岸。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多月来都按兵不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随时在哪一天卷土重来…… 狄斌独自坐在自己的专属帐篷里。把所有“大树堂”部下都逐离帐篷之前,狄斌跟他们说:“假如我在战场上死了,你们就不要再打下去。逃吧,逃到哪儿都好,可是不要回京都。” ——大概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到了最后,尸体会葬在哪儿呢?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杀草”。这柄刀,不能落在别人手上。 ——先着人把它带回“大树总堂”…… 他站起来,在帐篷的杂物之间翻找,结果找到一块布巾和一张油纸。 他跪在木几跟前,把布巾摊平,双手轻轻拈起“杀草”放在上面。 折起布巾之前,他再一次凝视那造型平凡但透着一股冷酷美丽的刀刃。 再次回想所有曾经死在这柄刀下的人。 也回想它三十四年前,割过自己左前臂的感觉。 那一天,他品尝那带着血腥气味的酒。 六个人的鲜血。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为什么?…… 然后,在秋夜的星空下,六只手交叠紧握在一起。 就是在那个时刻,“大树堂”这个名字决定了…… ——为什么还是记得这么清晰?…… 正当狄斌把油纸包在已卷合的布巾时,外面突然传来雷动的人声。先是从远处出现,迅速地渲染蔓延过来。 狄斌奔出帐篷外看,众多士兵正陷入忘形喜乐中。有的大笑着互相拥抱,有的挥着兵器跳舞,有的继续向营地其他地方奔走相告。 在战场上,能够令士兵如此兴奋狂喜的,只有一种消息。 在完全漆黑的“拔所”囚室里,镰首躺卧在冰冷的石地上,全身被铁镣捆锁着。 只有心仍然自由。 在不知道被囚禁了多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很多事情。思想飞越过很多地方,逐一想起他曾经杀死或拥抱的每一个人。 曾经那么真诚地追求的东西,曾经失去的东西。 至少,所有经历过的快乐和痛苦都是真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我没有遗憾。 就这样想着时,他的记忆突然停留在某一处不肯离去。 他记得,那儿站着许多人。可是四周却非常静,没有人说话交谈。 他挤在中间,嗅着无数人体一起发出的汗臭,是一种只有最平凡的人身体才会发出的气味。 他们的视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都在盼望着某种东西。 他记起来了,是东都府衙门前那个小广场。他藏身在人丛之中,准备伏击那个叫曹功的人。这在他过去那惊涛骇浪的经历中,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此刻他却记得无比清晰。 是那些农民。一个个地站着,全都面向衙门的大门。一张张长期营养不良的瘦脸没有表情,但都非常沉静地等待着。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但集合在一起时,却似乎凝聚出一种无形的东西。 ——力量。 镰首突然全身冷汗淋漓。 他想象着:假如当天我在籽镇开始,使用的是这种力量,会变成怎么样?……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一百万。一千万……如果我当初发起的不是另一场战争,而是像广场上那些人一样,只是默默地集合在一起……一起到首都来……会变成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吗?…… 囚室里回荡着他苦涩的笑声。 “我以为自己在带领羔羊对抗着豺狼。”他自言自语起来。“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我把羔羊培养成了另一群豺狼……我还为了他们的胜利而感到自豪……” 他彻悟,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误了。 可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世界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 囚室的铁门打开来,透进的亮光令镰首睁不开眼睛。 是时候了。 镰首的心反而宽慰起来。 至少,不必再在这无止境的黑暗中等待。 第四节 这一天,在首都明崇门最高的城楼上,执行了这个国家已废止三百年的“首恶剐刑”,全城内外的人都亲眼目睹。 按照刑律,受刑的死囚被整整切割一千二百刀方才断气,由六名刀手轮流执行,另有一名助手高喊报出刀数。从胸背开始,至手腿、生殖器、五官……全身皮肉被割成宽不过指的细条,最后连同内脏曝于城郊之外,供乌鸦及兀鹰啄食;骨头则挫成灰粉,分别撒于东南西北的江河中。 行刑完结后,流渗在明崇门顶上的血渍,不知何故怎样也无法清洗,长期遗留成远远也看得见的一滩红印。此后明崇门在民间多了一个称号,叫“赤门”。 那滩红印,是狄斌快马回京时,在城外第一样看见的东西。 白茫茫的庭院地上,有一行孤独的足印。 全身白衣被冰雪打湿的狄斌,一直打着剧烈的寒颤,走进“大树总堂”内的堂主府邸里。他是唯一能够不经查问通传,就能深入这儿的“大树堂”人物。 他站在那座楼子跟前,仰头瞧着老大位于二楼的房间。窗户仍然透着灯光。 “老大,还没有睡?”他那颤震的声音并不特别大,但在这静夜中却异常响亮。 纸窗出现了一个侧影。 狄斌看见那熟悉的影子,心头一阵剧烈的激动。 “老大……我有事情要问你。” 纸窗上的影子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天,你要我去找五哥……”狄斌因为寒冷,那张脸更显得像纸般苍白。“……你是不是真心想跟他和解?……” 那影子仍是没有回答。 “老大,告诉我……我只是要亲耳从你口中听见一个答案。假如我们还是兄弟。” 过了许久,窗上的影子才说话。 “你还问这个干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狄斌双眼里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终于也熄灭了。 他摸了摸斜插在腰间的“杀草”,脑海里一片空白。 “对……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说。 右手握在“杀草”柄上。 ——三十四年……一切都是个谎话…… “老大……我可以上来看看你吗?” 那个影子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幽幽地说:“假如你真的要进来,那便进来吧。我最后的义弟。” 狄斌左手握着颈项上那个佛像。握得好紧,好紧。 “好的。” 他右手反握拔出了“杀草”那二尺寒霜般的刀刃,用柄头推开楼下的大门。 他犹疑了一刻,然后踏进大门一步。 另一条腿却已踏不进去。 枣七跟十几个部下,像鬼魅般从阴暗的前厅里出现,迅速阻挡在狄六爷的跟前。 枣七闪电伸出手爪,擒住了狄斌握着“杀草”的手腕。 狄斌想把手腕挣脱,但枣七的握力并没有因年月而消退。 枣七默默瞧着狄斌的脸,摇了摇头。 狄斌会意了,他闭目放弃反抗。 “杀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静得可怕的夜里格外令人心寒。 其余的护卫把狄斌团团包围着。他们都没有动手抓他,他毕竟仍是“大树堂”的狄六爷。 被押出大门时,狄斌回身仰首,再次瞧向窗上那影子。 三十四年来的一切。 以后,国家继续兴起又崩倒。山岭夷平,江河干竭。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那份曾经生死以之的情怀,不会记载在任何历史或故事里,不会再有人谈论,然后悄悄消失在黑夜的风中。 “老大……让我见你一面。” “白豆,你会的。”那影子没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会一直看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舍利子 那颗黑色的念珠,最初是给魏一石收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做,大概觉得会带来运气吧。他把念珠收在一个雅致的古玩首饰盒子里,放在自己家中。 几年后,正当魏一石将要辞官时,他因故得罪了平王爷,加上多年来在官场积下的仇怨,他被革职清算,最后处决抄家。魏府里比较值钱的东西都被侵吞了,那个装着念珠的盒子则连同其他不起眼的东西,被一股脑儿送进皇宫府库内,在那儿静静放着许多年。 之后有一年,某位南蛮国王亲自到首都来朝贡。那个盒子也和其他东西当成了回礼,被送上国王的帆船仓库。 船队开到大陆南方一个港市,短暂停泊以进行贸易。不知怎地,南蛮国王的侍从把那个盒子也当作货物,卖给了城内收买杂物的商人。那个商人见这盒子颇为别致,也就自己收起来,回家时送给刚满十四岁的女儿。 那少女发现了盒里那颗古怪的念珠,觉得满有趣的,就用一根细绳穿过念珠中央的洞孔,像手镯般戴在腕上。她越看越是喜欢,连睡觉也照样戴着它。 两年之后,那商人因为被伙伴骗光了财产,欠下一大堆债,女儿也被卖到了妓院抵债。就在她出卖初夜那一晚,粗暴的客人把那念珠从她腕上扯脱了,滚跌到床底下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直至年末时,妓院里一个小厮把那颗念珠从床底扫了出来。他马上把它收进口袋,两天之后,他把它连同其他从妓院偷来的东西摆在市集上叫卖,最后卖了一个铜板。 买下它的是个造冠帽的工匠。他最近为一个士子造一顶帽子,正好欠了些点缀物。这颗念珠的颜色正合意,他便把它缝到帽子上。那个士子看了也很满意,就付钱买下来了。 那士子接连考了三年的县试,结果都不能上榜。他放弃了读书当官的念头,向朋友借了一笔钱,学起做生意来。听说南面的蛮国有好些货物利钱不错,他便收拾了行装,戴起这顶最爱的帽子出门去。 为了节省花费,一路上他只乘便车。有一次他坐在一辆牛车的后头,不知不觉便在那堆货物中睡着。缝着念珠的丝线本来就有点松脱,这一路颠簸中,念珠掉了下来,跌在货物之间。他直至下了车也没有发现。 牛车继续走着,穿过一条在森林中央开辟的道路,终于到了一个城镇。驾车的商人打探过,知道这里能卖得好价钱,也就雇人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搬动货物时,那颗念珠摔出了车子,滚到街巷一角。 一个小男孩这时正纳闷经过。这个早上,他跟邻居的孩子们打弹子,却连最后一颗也输光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忽然发现这颗又黑又圆的小木珠,捡了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回头跑回孩子堆中。 这天他靠着这颗念珠赢了好大一堆弹珠,别的孩子都羡慕地瞧着他。有个孩子拿出一把小刀,说要跟他交换这念珠,可这男孩不愿意。 家里的母亲不喜欢男孩打弹子,说这是赌博。可是不打紧,他有一个秘密的地方。 男孩赶在入黑之前,跑到村镇边缘那座已经许多年无人参拜的荒寺里。 他爬上了佛坛,从那尊已经爬满了蔓藤、身上崩缺多处的破佛像后面一道裂缝里,取出一个布袋来,里面装的全是他的宝贝。男孩把赢来的弹珠都放进了布袋,然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那颗念珠也放进去。 把布袋塞回佛像的肚子之后,他从佛坛爬了下来,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泥尘。 临走之前,他瞧了瞧半掩在蔓藤叶底下的那张佛像脸孔,闭起眼双手合十,祈求明天也得到胜利。 男孩离去以后,黄昏夕阳斜射进空荡荡的佛寺里,照得那张佛脸泛出温暖的光华。 就跟许多年前一样。佛,仍在笑。 稿于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后记 故事到这里,说完了。 我的确是想透过这部书,表达一些我对世界的看法。这部书的其中一大主题就是关于“权力”。人类社会的关系,其实也可以化约为权力的关系来看,不管是令别人服从的权力或是消灭别人的权力。这些在严家其先生的《首脑论》一书里有很清楚的剖析,此处不赘。 不过直到最后,我没有给读者什么明确的答案。 我从来相信:文学必须关乎人和社会;可是小说作者最重要的责任,就只是说一个动听的故事而已,不是试图为人类开药方。 最重要的答案,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去寻找的。 最后这一卷,说的主要是关于革命。 只要是比较关心外面世界的朋友都得承认:这个世界到了今天,还是存在许多严重的问题,许多的不公平与贫穷。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至于改变的方法是什么?过去曾经很多人尝试过革命这手段。可是流血革命的代价太大了。而且历史很多次告诉我们,成功的革命最后带来的,往往是一个更极端、更不宽容的世界。 用暴力建立的东西,试图以另一种暴力来改变它……结果就是白白折腾一回。 然而我们是否就此放弃改变,接受现在的一切都是常态,甚至宿命? 佛家只讲因缘,不讲宿命;把这部书命名《杀禅》的我,并不是佛教徒,但同样无法接受命定这回事。我深信必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去改善这世界。而且也有了成功的例子。 尤其在这个信息技术飞快扩散、平凡人掌握了越来越大发言力量的时代。基本上,我是乐观的。 我很喜欢一句说话:“假如地球是一艘太空船,我们每个人都是驾驶员。” 当很多人同时改变自己,也许这个世界就会改变。 最后引用我最喜欢的一首歌,Bob Marley的《Redemption Song》里的两句: Emancipate yourselves from mental slavery 把你自己从精神的奴役里解放吧 None but ourselves can free our minds 没有人能够释放我们的思想,除了我们自己 给所有酷爱自由的人们。 乔靖夫 二○○六年七月三日 志谢 感谢关于的所有人: 原作者Mario Puzo、导演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还有所有出色的演员们。 感谢《Conan the Barbarian》(王者之剑)这部电影,触动了我的许多灵感。 还有Basil Poledouris棒透的配乐,陪伴我度过无数笔耕的夜晚。 感谢李碧华小姐的短篇小说,给《杀禅》最初的启发。 感谢我读大专时的赖兰香老师,你是第一个鼓励我尝试写小说的人。 感谢所有曾经教导过我的武术老师和同门。 你们不止影响了我的动作描写风格,也教会了我追求真诚。 感谢我的父母和家人,养育了一个这么任性又古怪的我。 感谢我三十三年的好朋友柠檬,还有你喜欢追看《杀禅》的老爸。 感谢米云。有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龙爷其实就是你啦,哈哈! 感谢Gavin。《杀禅》原稿的第一个读者。 感谢我所有其他好友玩伴。玩,就是我的灵感来源。 感谢老板娘。 如果没有认识你,我的写作事业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展开。 感谢东。我至今仍然怀念从前那些互相砥砺的日子。 感谢替我抓过无数文字毛病的陶先生。 感谢康卡斯。期待有天真正跟你合作啊。 感谢“全力图书”的所有人,长期给予我重要的支持。 感谢“美亚印刷”同人,对我们这样的“蚊型”出版者也如此关顾。 尤其每次书展前,劳烦你们常要为我的书赶工。 感谢“次文化堂”社长彭志铭,第一个给我公开发表机会的前辈。 感谢某人。虽然我们不再是朋友,但我得承认,当年开始写《杀禅》,是得到你很大的鼓励。 感谢V。你是我力量的泉源。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感谢我的挚友袁建滔。 没有你,《杀禅》恐怕到了今天只是藏在我抽屉里一个永不会完成的梦想。 You made all of these happened.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