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7·人间崩坏》 第一节 浑身乏力的张小棠软软俯伏在宰猪的木桌上。脸颊紧贴粗糙的桌面,嗅着木头散出那阵阵的生肉腥臭气味。 九岁的赤裸身躯雪白而瘦小,细嫩的股臀上遗留了一滩浓浊的精液。 屠户关阿金坐在椅子上喘息,那长满硬毛的肚皮在上下起伏。阳具已经软了下来,却仍然饱胀。 张小棠脑海一片空白,眼睛茫然瞧着密闭房间里那点摇动的油灯火光。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强自撑起身体,离开了肉桌子。全身的骨头关节都发疼。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捡起地上的衣服慢慢穿上。 关阿金把一块用草绳束着的猪肉,连同两个铜钱抛到桌子上。 “快滚。” “娘,我回来了。”张小棠揭开门帘,拖着疲乏的脚步走进家门。“今天有肉吃。” 母亲仍然躺在屋里唯一的床上,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看她一眼,径自把猪肉,还有刚买回来那小包糙米放在炉灶旁,然后蹲下来扭折柴枝生火。 拌着猪肉的稀粥煮好了。张小棠瞧着嗅着,吞了一口唾液。他忍住立刻就把锅里的肉片捡进嘴巴的冲动。肉是给母亲吃的,吃肉,她的病才会好。 他走到床前。 “娘,起来。可以吃了。”他摇了摇盖在薄被下那瘦得像骷髅的身躯。 没有反应。 他摸摸母亲露出被外的手掌。 僵硬而冰冷。 他把手伸到母亲的口鼻前。 他继续就这样保持伸臂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至黄昏完结,屋子里一片黑暗。 直至锅里的猪肉稀粥彻底凉掉。 五天之后,在那宰猪的房间里,张小棠趁着完事后的喘息,把一柄挑骨头用的尖刀,狠狠捅进关阿金的咽喉,然后把猪肉铺子里的零碎银子全部拿走。 他躲了十二天,最后给两个男人找到了。 “小子,你有够狠的。”其中一个男人捏着他的颈项说。那只手掌很大,似乎一用力就能够把他的颈捏断。“你多大?” “十三。”他撒了谎。 “要不要跟我们?”男人不怀好意地微笑。“保准你每天有饭吃。” “好。”张小棠没有任何思索就回答。 “你姓什么?” “姓张。” “是‘弓长张’?” 这次他想了一阵子。 “不,是文章的‘章’。” 他就是这样跟了这两个男人走。 两天后,他烧了一张黄纸,喝了一口混着别人与自己鲜血的酒。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加入的是在东都九味坊崛起的一个小帮会,帮会的名字是“丰义隆”。 第二节 两名老仆人把那张锦织布盖掀开来,“丰义隆总行”的厅堂里顿时扬起一阵灰尘。 露出来的是一把交椅,梨木材料因为年月已久而变成了深沉的褐色。手把和椅背周围刻纹了各种象征祥瑞的异兽与符号浮雕,手工甚是粗糙俗气,跟庙宇里那些廉价的神鬼造像装饰无异,一看就知道椅子并不是什么高级货色。 自从韩亮因病瘫痪了之后,这张椅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坐。 老仆拿起干净簇新的布巾,慢慢地仔细抹拭椅子的每一寸,温柔得就像爷爷替刚洗完澡的孙儿抹身一样。 他们是“丰义隆”初代老板韩东开帮立道硕果仅存至今的两人,五十年来都只是低层的帮员,没有立过任何重大的功劳。维护打理九味坊这座总行,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荣耀。 直至确定椅子已经完全抹干净之后,他们方才不发一言地退开。 章帅朝着这交椅一步一步走近。厅里再无其他人,四周寂静得很,他每走一步,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快了一点。 终于走到椅子跟前,章帅伸出手掌,轻轻触摸到交椅的把柄。 那一刻,他的呼吸屏住了。 章帅闭起眼睛,手掌继续轻柔地沿着把柄摸上去,那简直就像是爱抚。他的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晕,也露出难得一见的衷心笑容,呼吸亦变得急促。 章帅睁开眼睛,一直盯着椅子的座位,视线再也无法移开。手掌终于忍不住,紧紧握着那把手。 “这么多年了……” 章帅无法自已,把心里的话都说出口。 “……终于能够坐上它。” 蒙真轻轻地把房门关上,然后用更轻柔的脚步走过房间。房里的桌子上只点了一盏小油灯,还加上一个米色纸罩,昏昏黄黄的灯光令房间显得很温暖,比黑暗更易令人入眠。 蒙真走得很小心,避免碰上房里的任何东西。他站立在床前。 被窝里的帖娃睡得很熟,鼻翼随着呼吸微微收放,雪白瘦削的脸颊现出红晕,长长而弯曲的睫毛不时颤动,就像小孩子。 ——就像蒙真七岁时第一次看见的她。 他垂头凝视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掌,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受着她的温度。 帖娃醒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身体在被窝里耸动了一下。从那手掌的气味,她知道是自己的爱人。她也伸出手来,按在他的掌背上,令他的掌心更紧贴自己的脸。 “吵醒你了。”蒙真微笑着低声说。 “这么晚?没事吧?” “没有。”蒙真的话中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了。”帖娃睁开眼,看见了蒙真那蓝色的眼睛与围着髯须的温柔笑容。 许多年了,蒙真从来没有如此满足。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地位,也包括女人——那感觉是何等痛快。尤其是经过如此漫长的忍耐与等待…… 帖娃身边发出了声响。是那个已经七岁的女孩,半睡半醒地翻了一下身子,睡相跟母亲几乎一样安静。 帖娃清楚看见,当蒙真的视线转移到女孩身上时,那笑容僵住了。 她放开蒙真的手掌,坐起了上半身,双手抱着女儿轻轻拍哄,有意无意间像是把蒙真挡在外头。 “你别担心。”蒙真收起笑容。“我早答应过,会好好待她。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管她父亲是谁。” “真的吗?”帖娃转回来,紧握着蒙真的手掌,灵动的大眼睛像是哀求。“你不要骗我。” “从小时候开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蒙真感到自己跟帖娃之间像突然多了一层隔阂,可是他仍勉强挤出笑容。“相信我,以后一切都会很好。” 帖娃闭目点点头,投进了蒙真的怀抱。 蒙真轻抚着她微鬈的长发,他的蓝眼睛却仍然睁着,闪出坚定的亮光。 这么辛苦拿回来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手。 骠骑矛    五千零八十四 步战神威矛  二万五千七百六十五 环首铁刀   一万零八百零七 朴刀     三千五百七十整 鬼头木镶铜盾 九千四百四十二 卸雨盾    一万八千七百三十七 “小黄”把这本列满密密麻麻项目数字的簿册放回桌子上,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巨大的仓库里气势森然,四周堆放的全部是杀人与防止被杀的器具:成束的尖利矛枪与箭矢;还没有配鞘的砍刀堆在竹箩里,散放出慑人的寒光;战甲部件和盾牌分类排列在比棺材还要大的木箱中;三人合抱的攻门木桩横卧在地,前端镶着恶兽造型的钢铁突头;还有收卷起来的各种颜色号令战旗…… “小黄”扫视了四周一轮,神色十分满意。能够在短短数年间搜集足够的物资,生产出如此数量庞大的精良军械,大部分都是他的功劳。 他的打扮跟身在漂城时截然不同:一套手工精细的绣织华服;只有贵族才具资格顶戴的金丝冠;柔软的皮靴子;嵌了翠玉的腰带左侧,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黄金令牌,上面镂刻着已很少人看得懂的古文字。 “小黄”坐着默想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搁在案头角落的那个鹿皮信封,封口的火漆印早已撕破。 他其实并不姓“黄”,可是这封信确是给他的。 他的手指头在鹿皮上来回抚摸,脑海里再次出现于润生的样子。 仓库里传来带着响亮回音的脚步声。 “小黄”不用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能够不经通传就进来的,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伯父——也就是这仓库的主人;另一个是他弟弟。从那急密的足音,就知道来者是年轻的那一个。 “王兄,终于找到你了。”比“小黄”矮胖得多的弟弟笑着走到书桌跟前。衣冠的华丽程度不下于其兄长,腰间也佩着同样的令牌,那宽横的肩膀涨溢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这么夜了,还不休息?” “我要再弄一会儿呢。”“小黄”耸耸肩。“对了……那个送信来的人怎样了?” “照你的吩咐。”弟弟抚摸着下巴的胡须。“已经洗过澡,也给了衣服让他换。那家伙真不得了,我看见他吃东西时的样子,比野狼还凶。还有……” “什么?” “……我送去服侍他的那个女人,给他弄死了……听守卫说,女人已经咽了气,他却还在……”弟弟露出恶心的表情。毕竟是贵族,说不出那个肮脏的字眼——尤其在尊敬的兄长面前。 “总之,好好接待他。”“小黄”的视线回到那个信封上。“假如他再要女人就给他,只是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事情,也别告诉伯父。” 弟弟点点头。“竟然拥有这样子的部下……那个姓于的是个怎样的人?王兄似乎十分看重他啊……” “他吗?”“小黄”微笑着,手指来回翻转把玩着那信封,回想起在漂城那段短短的交往。 “……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小黄”的眼睛亮起了特殊的光采。“要不是出身布衣,他今天很可能就是我最害怕的敌人。” 第三节 那个长方牌匾在巨大的火炉里已经烧了许久,下端六个字早已化为焦炭,只余被熏黑的“丰义”二字仍在烈火中可见。 火光反射在穆天养的眼睛里。他壮胖的身躯坐在大交椅上,两只有力的手掌,右边握着牛角造的葡萄酒杯,左边拥着一个丰胸、细腰、长腿、白肤的鬈发异族美女。看着那熊熊的火焰,他呷了一口酒,满意地微笑。 火炉的热力令大堂内的气氛更高涨。三十余人尽情地吃喝,有的围在一起用骰子斗酒。大部分都是穆天养的亲随部下,其余宾客则是邻近的匪帮和私枭头目。宴会的热闹气息,把初冬的风雪完全隔绝在这座曾经是“丰义隆牙州卫分行”的建筑物之外。 厅堂的角落堆放着二、三十件硕大的油布包裹,透出来自遥远地方的海盐气味。原本贴在货包上的“丰”字封条已经撕去,货物如今都成了穆天养的私人财产。 一个身材只及穆天养一半的中年男子走近过来,眼睛禁不住瞄向那异族美女半露在狐狸皮裘外的乳沟,然后才收敛起表情。 “掌柜——不,帮主……”男子一时改不了多年的称呼,伸了伸舌头——幸好穆天养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这批盐货虽然不少,可是脱手了之后……我们怎样找新的货源?” 牙州卫临近北面关外,在整个国家的私盐贩运网里位于最偏远的地点,附近亦无岩盐生产,十多年来都是依赖“丰义隆”从遥远的海盐产区输入——但正因为路途艰远之故,私盐的利钱也格外高。 穆天养又喝了一口酒。“哼,只要是有钱赚的地方,你怕没有人运货来吗?就是‘丰义隆’继续运盐过来也可以。只不过这儿分销散货,改由我们‘牙帮’承包而已。” “帮主,你以为……京都那边的人……会这么容易妥协吗?……” “‘丰义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丰义隆’了。”穆天养咧开嘴巴,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他的左手兴奋地紧捏美女的丰臀。完全听不懂他们言语的美女强忍着痛楚,脸上泛出红晕。 “丰义隆”两大“守护神”:“大祭酒”容玉山与“二祭酒”庞文英,在不足三年内先后去世了——关于容玉山“病死”这消息,外地许多分行的头目都不相信;紧接着是韩老板逊位,由章帅接任;新上场的两名“祭酒”蒙真与茅公雷,虽说都是赫赫有名的“六杯祭酒”后人,属于嫡系人物,但过去十多年来从没听过这两人有什么功绩…… “丰义隆”如此庞大的黑道组织,只是依赖一种东西维系:“权威”。 “权威”是十分微妙的东西。说穿了,它不过是一种信念,或是一种恐惧。在最强烈的时候,它能够驱使服从者为了荣誉而牺牲性命;可是只要出现一丝裂缝,它可以瞬间于人们心中崩溃消失。 如今首都“丰义隆”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权力变化,“权威”也随之动摇。走黑道的男人本来就不是安分的家伙。尤其是干部级的人物,很清楚“丰义隆”的私盐网内流动着多么庞大的暴利。“权威”的绳索稍稍放松,贪婪与野心就如饥饿的野兽出笼了。 穆天养没有一点担心。以他所知,邻近也有三、四家分行的掌柜已经自立门户。他相信这股离心只会随着时间继续扩散。 穆天养不认为这算是“叛变”。“丰义隆”这只老虎病了,已经再吞不下这么大块肥肉,吃不完的肉当然会有野狼来分享。这是自然的规律。 “小张……”穆天养盯着那个中年男子——他的心腹部下张文远。“……你怕什么?大势都变了,只有傻子才会坐着不动,眼巴巴看着银子从手边溜走……胆子这么小,怎么当我的二把手啊?……”他用酒杯指向厅堂里的客人。“你看,麦老虎、刀疤、撒多尔这几个本地的强人都决定了跟我同坐一条船,京都的人能够怎么样……” 火炉的烈焰突然急激摇晃。 是因为大门打开卷进来的寒风。 整个大厅顿时沉默下来。 当先走进大门的是茅公雷。一头鬈发沾满了雪花,上身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狼皮毛背心,袒露出壮硕如两块大石头的肩膀。左手揪着一个大麻布袋负在背后,微笑着大踏步走到厅心,那神态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名汉子,手里全部提着棍棒和尖刀。 穆天养整个人呆住了。怎么回事?行子外明明派了二、三十人守卫,还加上几个土匪头子带来的大帮手下…… “你不认得我吧?”茅公雷的笑容很亲和,但盯着穆天养的眼神就像野狼一样。 原来坐在饭桌前一个脸带刀疤的汉子站起来,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仰头盯着茅公雷:“呸!谁认得你——” 茅公雷上半身几乎没有移动,左腿却已猛蹬在刀疤汉的小腹上。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个一向连“牙州卫分行”的人也惧怕三分的悍匪,瞬间就如泥人般无声崩倒。 张文远仔细打量茅公雷的样子,猜出了他的身分。 “……是……茅祭酒的儿子……” “错了。”茅公雷把那麻布袋重重放在地板上。“现在,我就是茅祭酒。” 他揪着布袋底部的一角,把整个袋子掀翻过来。 首先抖出袋口的是一柄已经浆胶着稠血的斧头。然后滚出的是人头,一颗接一颗,有男的也有女的,年纪不一。 穆天养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看着一张张亲人的脸孔:妻子、老父、三儿子、大儿子、侄儿、二儿子、大女儿、女婿…… 他肥胖的身躯在剧烈颤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茅公雷把空布袋抛到一旁,拍拍双掌。他的笑容早已消失了。 “‘祸不及妻儿亲属’,这本来是道上的规矩。”茅公雷冷冷地指着穆天养。“可是对付叛徒是例外。” 穆天养推开怀中的美女,嚎叫着站起身子,疯狂地扑向茅公雷。 茅公雷的反应迅捷如豹,刹那间已张腿沉身,双手架前迎接。 穆天养的身体几乎是茅公雷的两倍般巨大,速度却比人们想象中快得多。两人之间隔着几副桌椅,全部被他这股冲势压得碎毁。 ——把你这小子压成肉饼! 二人甫一接触,却没有发出旁人预想中的碰响。 茅公雷左手搭住穆天养的臂胳,右掌巧妙地攀在他颈侧,身体朝左急转,腰臀贴上了穆天养的腹部,双手猛力拉扯,借用了穆天养那股冲力,把那肥胖的身躯往横狠狠摔出! 穆天养感觉地面像突然消失了。 他刚好飞到那火炉上,炉子轰然打翻,火星与焦炭四散。 穆天养听见自己的后腰与髋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他的体重变成了破坏自己身体的武器。 须发和衣服多处都燃烧起来,可是他感觉不到灼热,只有腰肢那如插入了尖锥般的刺痛,身体其他部位都已麻痹了。 茅公雷已经走到穆天养上方,左膝跪压着穆天养的胸口,令其无法动弹。 “杀你这种家伙,我才不用兵器。” 茅公雷一咬牙,右拳挟着上身的重量向下勾击,重重打在穆天养身体左侧。 四条肋骨同时折断的声音。两条向内插穿了左肺,穆天养顿时口鼻喷血;另外两条白森森的骨头,突出了他肥厚的皮肉。血水汩汩而下。 茅公雷的拳头化为指爪,往那伤口猛力掏挖。穆天养喷着血沫痛苦尖叫着,声音令在场一个个黑道汉子的腿都发软了。 “现在有点后悔背叛‘丰义隆’了吧?”茅公雷神情有如恶鬼,狠狠把其中一根断肋骨硬抽出来。 茅公雷左手捏着穆天养的下巴,不让他的脸转动;右手如拿刀子般反握着那根肋骨,高举过头。 “看看‘丰义隆’把你养得这么胖!这恩义,你一次还来!” 右手挥下。肋骨准确地插入穆天养的左目,刺穿了眼球和眼窝底骨,直插进脑部。 穆天养的四肢如触电般挣扎了十几下,最后停顿软瘫。 厅堂里没有人见过如此残酷的杀法——包括茅公雷带进来的人,个个脸色苍白。 太长久的安逸令“丰义隆”的人也忘记了:支撑他们这个组织的,就是如此暴烈的力量。 茅公雷站起来,沾血的双手抹擦在身上的狼毛上,染成一滩滩的粉红。 他凝视着张文远。 张文远当然感到恐惧,可是此刻他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他想起的是在“丰义隆”里多年来听过许多关于“二祭酒”庞文英的事迹。那位黑道战将的各种传说,几乎令人以为他不是人类。 而现在他却亲眼看见了:一个年轻了三十年的庞文英。 “张文远?”茅公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想。他点点头。 ——他竟然知道我……不,大概是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吧…… “你在这分行干了多久?” 张文远用力吞了一口唾液,才能开口说话:“九……九年。” “这分行的掌柜,以后就由你当。行吗?” 张文远猛地点头。 ——活过来了…… 茅公雷却似乎不关心张文远的答案,径自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异族美女跟前。 “起来。”茅公雷朝她伸手。眼睛盯在那雪白的胸脯上。 美女伸出手来,颤抖不止。茅公雷握着了,感觉很是冰冷。 他把她整个人拉起来,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她害怕得身体缩成一团。 “太可惜了……”茅公雷喃喃自语。“对女人,我不喜欢用强的。你很怕我吧?”他突然皱眉,嗅到了臭味。 是美女的裙子,渗透出了尿水。 茅公雷放开她。 “算了。小张,这娃儿就赏给你。是升职的贺礼啊,对她温柔一点。”茅公雷扶着她坐回那交椅上,然后转身,再没有看她一眼。 茅公雷捡起倒在地上的酒瓶,晃动了几下,听见没有泻光,还留着一点。他就着瓶口灌了一口,然后抹嘴笑了笑,瞧着穆天养的尸身。 “这胖猪,喝酒和玩女人倒有点眼光。” 张文远也看看尸体,又看看地上那大堆头颅,再瞧瞧轻松的茅公雷。他很难把刚才暴烈的一幕,跟眼前这个亲和的男人联想在一起——虽然一切都在他面前发生。 ——英雄豪杰,就是有这么一股邪气的吗?…… 张文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再看地上那些人头,心中默默数算。 ——少了两颗…… 茅公雷看似漫不经心,却已看穿了张文远所想。他迅疾跳到张文远跟前,硕大的手掌抓着对方的领口,然后把脸凑近,在张文远耳边轻声说话。 “那对小兄妹,你负责保证他们活得平平安安……”声音虽细却甚坚定。“他们长大了要是想报仇,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茅公雷放开手掌,没再理会呆住了的张文远,径自走往大厅的正门。他带来的部下也鱼贯跟随离开。 那些人一个个在张文远跟前走过。张文远发现其中一张认识的脸,猛地抓住那人的衣袖。 “你不是……蔡三子?蒿山岭的蔡三子?”位于东南面三十里外的“蒿山岭分行”,也是最近宣布要脱离“丰义隆”独立的其中一家行子。 那高瘦的男人点点头,“小张,好久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你……”张文远搔搔头皮。“你怎么也来了?” “‘蒿山岭分行’那边,两天前已经给茅祭酒摆平了。”蔡三子耸耸肩。“跟现在这里几乎一样,唐掌柜死得比穆天养还要惨呢。” 张文远的额上渗满冷汗。 “还有一件事。”茅公雷刚要踏出门口,突然又停下来高声说。“来春在京都的总行会举行大典,章老板、蒙祭酒跟我正式就任……小张,你会来吧?”茅公雷回首,目光锋锐如刀刃。“附近其他几家分行的新掌柜也都答应了。” “当然!当然!”张文远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大力点头。 “那就好了。”茅公雷微笑,这才真的离开。 厅里死寂如灵堂,张文远跟同僚们——现在已经成了他的部下——面面相觑。他扫视一下厅内七翻八倒的情景,仿佛被一股风暴卷过一样。 茅公雷在户外的雪地走过,并无登上坐骑的意思。部下们正想跟上,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别过来。 今年北方的气候有点反常,才十一月的天,雪就下得这么凶。 他独自走到雪地中央,仰首看着天空飘飞下降的雪花。太冷了,他讨厌寒冷。他想过,等待自己老了,退下来以后,就到南方买一座小岛,每天躺在海边享受阳光…… 他垂头,看看自己身上和双手的血迹。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手掌擦搓了好一会儿,再看看,手掌仍是红色的,他苦笑。 ——没有那么容易洗得掉…… 第四节 少女惊慌乱抓的手掌,把对方蒙着头脸的布巾整条扳了下来。 官道上所有人——包括劫匪与被劫者——都呆住了,全部的动作都停顿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瞧着那张露出的脸孔: 田阿火的左边额角清楚遗留了铁爪那四根手指的爪痕,缺去眼珠的左眼眶结成了一个“米”字形状的伤疤,余下那只眼睛凶光大盛。 他把头别向后方,瞧向同伙里最矮小的那个男人。 狄斌感到脑袋有一阵子被抽空了。他隔着蒙面巾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其余部下也一一以犹疑探询的目光瞧过来。 “继续!”狄斌挥起手上的砍刀呼喊。 部下们这才回过神来,又继续绑缚那二十几名老少男女,并在三辆马车上搜挖财物。可是狄斌看见了:他们的动作全部变得生硬,显得不知所措…… 他闭起眼睛,左手按在胸口上,隔着衣服抚摸吊挂在那儿的小佛像。 ——要发生的事情,终究都要发生…… 等到所有人都缚好了,嘴巴和眼睛也都绑上布条后,狄斌才睁开眼睛,咬咬嘴唇。 他下定了决心,刀尖指向道路西侧的一座树林。 “全部拉进林子里。” 部下们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含意。 田阿火咆吼了一声。事情是因他而起的,他知道这个漏子应该由自己第一个去补。他当先抓住那个少女的头发,把她的身体往树林拖过去。少女隔着布条发出“呜呜”的悲叫,听得所有人心底发毛。 其他被缚的人开始在地上像虫般挣扎,发出绝望的叫声。 “大树堂”的部众许多都僵住了。 狄斌知道不能够让情况失控。 他的动作快速果断得令所有人吃惊:急奔上前,推开了田阿火,砍刀改为反握,刀尖往下狠狠插进少女的心脏。 刀刃拔出,热剌剌的鲜血喷撒在狄斌身上。 这一幕令部下们再无犹疑。一双双眼睛变得凶狠如狼,连抬带拉地把一干人都带进了那座阴暗的树林,包括那少女的尸体。 看见部下们利落的行动,狄斌这才松了一口气。恶心的感觉随之出现在胸腹,渐渐袭上喉头来。他感到呼吸困难,蹲在道旁的一块石上,摘下了蒙面巾,拼命用力深呼吸,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一生都要背负今天的罪孽。 树林那头又传来此起彼落的闷呼,每一声都令狄斌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声闷呼结束后,田阿火才从树林再次出现,手上的尖刀染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已经完事了。”田阿火走到狄斌身旁。“兄弟们正在里面挖坑。” 狄斌的脸比平日更苍白,他勉强点了点头。 “六爷,对不起……”田阿火歉疚地说,左手习惯性地摸摸左目处的创疤。那次他遭铁爪攻击,其实只是给撕去了一片皮肉,眼睛并没有给抓瞎;可是失去了眼睑后,左目长期干涩剧痛,根本无法入睡,看东西也只是一团团的模糊白光。最后他忍受不了这折磨,亲手把眼珠子挖下来,吞进肚子里。 “算了,已经过去了。”狄斌回答的声音很虚弱。 “六爷,刚才……其实你不用出手,我来便行了……” “兄弟们到了今天还没有离弃‘大树堂’,我已经欠了你们这份情义。”狄斌站了起来。一提到“大树堂”三个字,他的脸又恢复了血色。“假如这种肮脏的事情我不第一个去干,还怕弄污自己的双手……我没有面目再指挥你们。” “六爷!”田阿火垂下头,激动地说:“这种话,我们受不起……” 狄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拍田阿火的肩膀。 有三名部下捧着一堆堆贵重的饰物,从林子里跑出来。他们把饰物收进几个布袋里,连同刚才从车子搜来的财货,统统搬上带来的马儿背项上,用绳子缚牢。他们手脚都很快,干下这样的弥天大案,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失去了漂城这个重大财源,在首都里的生意又全部断绝,“大树堂”要养活大批部下,实在艰难非常。 剩下来就只有这条路。 三个月前,于润生险遭铁爪行弑之后,陈渡马上派密探往漂城调查。 虽然早就预料龙拜凶多吉少,可是当密探带回来二哥的死讯时,狄斌仍是激动不已。 漂城黑道现在已完全被齐楚的势力控制,背后更有章帅的直系部下撑腰——他利用新任老板的名义,完全接管“丰义隆漂城分行”的系统。原本属于龙拜的部下本来也有反抗之意,可是在听到“于堂主已经在京都被斗倒了”的传言后,战意就冷却下来,加上欠缺领军的人物,最后都无声地臣服。 经过金牙蒲川那一役,漂城本土的势力早就给打得七零八落,更无力趁这个机会做出任何举动;漂城知事查嵩,本来就对于屈服在于润生之下不情不愿;至于由于润生一手捧上总巡检职位的雷义,一听闻龙拜和文四喜被杀,就带着妻儿财宝连夜逃离了漂城。 ——那家伙,本来也是个硬汉子,想不到如今软成这个样子…… 如今留在首都的“大树堂”,已经成为无根的一支孤军。钱粮渐渐见底,狄斌所指挥的部下差不多有一半流失逃走——留下来的多数是“腥冷儿”时代已经入帮的老兄弟。倒是镰首那一边,全靠他无双的个人魅力,几乎没有一个逃兵。 ——可是这样撑得了多久呢?…… 仇恨与悲愤并没有影响狄斌的判断能力。他渐渐看得出来:撤出首都,似乎已是唯一的生路。 ——假如集合力量一气攻击,也许能够把漂城抢回来……即使不行,以我们三兄弟的才智和能力,到哪儿也能够再打下一个地盘来——当然,不可能跟从前的江山相比……可是总胜过坐在这里,等待力量和意志一天天地磨蚀消失…… 可是,他没有向镰首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找到宁小语之前,五哥是绝对不会离开京都的…… 于是他只有向老大提出。 于润生断然否决了,原因只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看着一页页红字的账目,狄斌唯一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抢劫。 下手的地方当然是在京畿以外。每次出门总得二十天以上——除了旅程所需,也要花时间打听当地富户的消息情报,还要避开附近匪帮的耳目。每次狄斌都提心吊胆,而所得的也不过仅足够“大树堂”解除燃眉之急。 这只是第二次出门。狄斌不想离开首都太久,让“丰义隆”有可乘之机。碰巧这次打探到两个目标,也就决定连续把两个都打下才回去。 ——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其余部下也陆续从树林走出来,衣衫满是泥污和血迹。他们拉下了布巾,一张张脸都显得很沮丧。 镰首本来争着干这个工作,可是狄斌拒绝了。五哥是“大树堂”重要的精神支柱,令男人们敬慕崇拜的豪杰,不能让这种事情沾污了他的光芒。 “而且你要全力把嫂嫂找回来。”狄斌当时这样说服镰首。镰首无言,感激地瞧着狄斌。这是狄斌第一次以“嫂嫂”称呼宁小语…… 狄斌环视所有部下,他再次想起于润生的话。 ——相信我。 “相信我。”狄斌高举着砍刀,高声地说。“我会记着你们每一个人,记着你们为‘大树堂’所作的牺牲。在我们光荣胜利的时候,你们将会得到最丰厚的回报,还有令人羡慕的地位。今天发生的事情将会洗刷一空。” 所有“大树堂”汉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家上马,我们回家去。” 第五节 蒙真已经不是第一次奉召到访这座位于西都府榆叶坊的大宅邸。 不同的是:今天他不再是陪伴容小山来。 宅邸的建筑有点古怪,像庙宇多于居所,内里的正厅异常高耸广阔,但通向后面内室的走廊却甚隐蔽。厅内的家具陈设极丰富,却只有正面墙壁处一片空荡荡的,好像那里曾经供放着一件巨大的物件,却被匆匆移去。 蒙真当然知道原因:这大宅本来是几名大贪官送给伦公公的一座“生祠”,那空位处供奉的就是一尊十几尺高、全体铺满金箔的伦笑造像——当然那金像的身材比例,比真实的伦笑修长英气得多。 伦公公当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然而伦笑虽然掌握宫中大权,倒还没有骄矜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尤其他深知:皇帝本人就渴望得道成仙,他若抢先立一座“生祠”,不免是犯了大忌。于是他立即命人把金像移去收藏,并把祠堂内里大幅改建并更换陈设,成了这座四不像的大宅。 蒙真已经在这厅堂里等待了整整一个上午,茶也喝过四盏。可是他不介意,从前在这里等待伦公公,他总是站在端坐的容小山身旁,今天坐着等的人是他。 终于传来外面仆役的呼声:“伦公公……到……”尾音拉得又高又长,嘹亮如歌唱。 蒙真马上站起来,整整身上那袭质料上乘但颜色深沉的衣袍,垂首立在正门一旁。 干瘦矮小得像一只老鸡的伦笑,在四名年轻太监开路、一名中年太监轻轻掺扶下进入了厅门,看也没有看蒙真一眼,径自走到厅后的首座坐下来。 蒙真仍在原地垂头站立,脸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伦笑喝过侍从递送来的热茶,又拿丝帕抹了抹嘴巴和双手,这才伸出一只戴着镶翠金指环的食指,朝蒙真勾了一勾。蒙真点点头趋前。 按照皇家的规定,除非得到圣上亲发的手谕或政令,太监绝不得擅出宫门。 这规定对伦笑当然不适用。每次出宫他更悉心装扮,把朴素的太监服扔到一边,平日买得起却用不着的华丽衣服首饰统统穿戴上身。 然而无论打扮如何豪奢,仍无法掩盖阉人那股独有的阴猥气质。 “我认得你。”伦笑的声音尖小而沙哑。“常常跟容小山一起来的那个人。” “是的。”蒙真语气平和地回答,脸容十分恭谨。可是他禁不住内心的喜悦。 ——“容小山”,不是平时称呼的“小山”或“山儿”。也就是说,伦笑已经跟姓容的完全割断了关系。 “今天的‘丰义隆’却在你手上变成这样的局面,连我也看不出来。”伦笑直盯着蒙真的蓝眼睛。“你倒很会隐藏自己啊。” 蒙真知道这时必须正视伦笑,他抬起头。 “在公公跟前,我没有任何要隐藏的事情。” 伦笑咧起嘴巴,露出蜡黄的牙齿。 “你们那条道上的事情,我才不管那么多。不贪心的人,不会干你们这一行。”伦笑再次伸出鹰爪般的手指。“你是个什么人都好,我没空理会,我需要的只是能够办事的人。容小山,唉,我早就不放心由他来管‘丰义隆’,只是我跟他爹的交情……算了,都过去了……你跟在那对父子身边多少年?” “十五年了,自从我爹死后。” “我听过你爹……”伦笑说着咳嗽了起来,侍从太监再次递来茶碗。他喝了好几口,抚了抚胸口,才继续说:“你在他们身边这么久,对一切事情都很熟悉吧?” ——终于入正题了。 “从前他们父子替公公办的事情,我会照办。”蒙真拱拱手。“公公以后得到的,只会比从前多。” “那我就放心了。”伦笑开怀地笑了。“丰义隆”权力重整之后,他最关心的当然仍是私盐贩运的利益输送——这条财脉是他旗下那庞大贪污系统的重要支柱。不管在内宫或是朝廷,权力都是跟着金钱走。 “夏天发生在禁苑的事情……”说到这里,伦笑的笑容消失了,脸容变得凝重而威严,蒙真知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不理会是否跟你们‘丰义隆’有关,总之,我不要看见再发生第二次。” “我保证。”蒙真再次拱手。 “我是服侍陛下的人。”伦笑的脸皮并没有因为蒙真的保证而松下来。“陛下不高兴,就是我的麻烦。陛下最不高兴看见的就是京都里出乱子——不管什么乱子,在陛下眼中都是坏兆头。要稳定,你明白吗?” “我跟新任的章老板,互相都需要对方。”蒙真说时没有眨一眨眼睛。“‘丰义隆’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我们需要的同样是稳定,生意才能够继续做下去。” 伦笑这才再展开笑容,又叹气摇摇头:“容玉山那老糊涂……我要是他,早就干掉你了。” 蒙真微笑不语,他明白伦笑这句话是赞赏。 “丰义隆”的新权力架构已经确立了,现在又重新获得政治的肯定,蒙真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伦笑站起来,抚抚自己身上那套极钟爱的绣织锦衣——待会儿回宫后,又要换上那套难看的太监服了。 ——一切都那么顺利,“丰义隆”里具有最大实权的男人已经收进我口袋里。 “我给你一年时间。”伦笑临走前说。“一年里你令我满意,就是我的义子。” 第六节 脚掌骨碎裂的声音,好像包着布巾的鸡蛋摔在地上。 那个“飞天”教徒发出凄哑的痛苦叫喊,身体在猛烈挣扎,却动弹不得,左右手腕和足踝都被固定在超过三十斤重的厚木枷锁里。 碎骨刺破了早就肿大的足底,深色的瘀血汩汩流出。 独眼的陈宝仁抛去了那根木棍,右眼牢牢地盯着仍在痛呼扭动的那个光头教徒。在镰首从各地“丰义隆”分行带回来的“八十七人众”里,陈宝仁的狠恶肯定排在头三位。在“普江分行”时,他已经是拷问敌人的能手,这“敲脚底”就是他常用的方法。 那锥心的痛楚,不管多壮的硬汉也无法承受。他知道,因为他也尝过。 可是连陈宝仁也没有遇过,把脚掌骨头都敲碎了,还没有得到想要的情报。 甘潮兴一拐一拐地走到那“飞天”教徒前,伸手捏着他的光头。“说!快说!”甘潮兴就是假扮马匪侵扰禁苑那天,在西郊堕马的那人。他的左腿到现在还没有好,也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那名教徒深吸了几口气,才喃喃地说:“神通……飞升之力……护持……恶毒不……能侵……” 甘潮兴放开他的头,狠狠刮了他一巴掌,然后回过头来,一脸无奈地看着陈宝仁。“又是这样……” 陈宝仁也乏力地摇摇头。“跟之前抓回来那三个一样……看来没有用了,套不出消息来。这些疯子,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脑筋恐怕都给扭弯了……”他别过头看看站在大门前的镰首。 这是位处首都最东南角维喜坊内一家废弃的铁器作坊,四周都没有人家,格外适合用作拷问的场所。镰首倚着大门边站立,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著作坊里残留的一个小锤柄子,眼睛忧虑地看着街巷上方晴朗的天空。 ——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儿线索……齐老四,你把她藏到哪儿去? 一想到不知爱人现在是生是死、正受着什么苦,镰首就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他咬咬牙,手里那个木柄轻轻拗折。 “飞升……九天……大欢喜境地……”那个“飞天”教徒还在吟着一大串咒语。镰首听得心也烦了,已经不可能问出任何事情。他伸出一只拇指,倒转向下。 甘潮兴点点头,从腰间拔出弯匕首,爽利地把那教徒的咽喉割断。教徒一身本已污秽不堪的白衣染成赤红。 镰首瞧着那尸体,想起铁爪来。铁爪用了什么妖法,能够如此迷惑、驱使这些人? 或者应该问:“挖心”铁爪四爷在“屠房”破灭、失去一臂之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是镰首第一次跟铁爪交手。跟弟弟铁钉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等级,难怪三哥也死在他爪下——怪物。 而把这只怪物带回首都的,肯定就是章帅。 ——那么早以前就养着一只对付我们“大树堂”的棋子……“咒军师”…… 镰首不能肯定:下次再跟铁爪交锋,有没有取胜的把握——世界上能够令镰首有此疑虑的人物,已经很少。 ——即使加上六弟,或者田阿火……也没有把握…… 茅公雷。镰首忽然想起他。要是跟他联手,必定杀得了铁爪。 可是,那在今天已经不再可能了。 镰首扫视一下作坊内那五、六个部下,他们正忙着把那教徒手足上的枷锁解开,准备处理尸体。 在“大树堂”处于恶劣形势的时刻,这“八十七人众”并没有一人离开。 最初他们跟随镰首,既是慑服于他的力量,也是希望闯入首都这片英雄地,押上自己的身手与才能,赢取黄金、女人与荣耀。 这个愿望如今落空了。可是那次在西郊,他们亲睹镰首如何冒着凶险,从箭雨中拯救甘潮兴。 ——八十七人同时决定了:死也不会离开一个这样的男人。 镰首看着他们,想起了梁桩,也想起四哥。心情很是复杂。 ——是什么驱使我们这样的男人,一个个甘愿跳进这样的游戏里?……我们到底是一群英雄,还是一群笨蛋?…… 镰首的心很乱。自从跟宁小语在一起,他相信自己已经寻到人生的意义……如今她不在身旁,他又回复了以往的迷惑。 ——小语,你在哪儿…… “五爷!”原本守在外面街巷的西域男班坦加,跑进来高呼。“有个人……来找你!” 镰首只是眉目抬了抬,身体没有动一动。“让他进来。”不管是不是敌人,只要是指名要找他的,他从不退避。 一个身穿着平凡文士衣袍的男人,独自步入了作坊前院的正门。 镰首认得这个人,他是替“太师府”办事的。镰首没有跟这人说过话,也从来没有正式介绍过,但他记得这个人名叫萧贤。 镰首不知道萧贤是否看见了作坊里的尸体,但这人似乎毫不关心。 两人互相点点头,已表示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 身子瘦长的萧贤,脸容是一贯的冰冷,似乎世上所有的事情,在他眼中都只是“太师府”文案里的一堆文字与数字。不过镰首知道,这个人也有自己的欲望——那次欺骗容小山用的“神武营”甲器,就是老大用重金贿赂他买回来的。 “我知道你在找你的女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话。很明显,这是他成为何太师亲信的原因。“也知道她在谁手里。” “这事情跟你们‘太师府’有关系吗?”镰首皱眉。他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 “‘太师府’要是向章帅要一个女人,他大概不可能拒绝。” 镰首的眉头略松开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希望的表情。 “交换的条件呢?”镰首装出很淡然的声音。“今天的‘大树堂’,还有你们用得着的地方吗?” “蒙真已经继承了容玉山的一切,包括跟伦公公的关系——他们已经见过面。”萧贤说得很小心,仍然没有直呼伦笑的名字。“‘丰义隆’现在已经往一边倾斜了,太师对这情势很不高兴。” “直接说。”镰首不高兴地说。“你们要什么?” “杀人是你们最自豪的才能吧?”萧贤举起一根食指。“一个长着蓝眼睛的头颅。” 镰首沉默不语。 “要是我问别的人,他们必定答我:‘不可能。’”萧贤放下手指。“可是你,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干咳了一声又说:“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把这建议带给你老大。哪一天你们把那头颅带来,我们就把那个女人还给你。而且太师会动用他的情面,令你们‘大树堂’重归‘丰义隆’。”他眼也不眨地补充:“毕竟在‘丰义隆’里,太师需要能够代表他的人。” 萧贤说完,看也没看镰首的反应就转身离开了。 “为什么?”镰首趁着他还没有步出正门前问。“为什么找我说?不找我老大?” 萧贤没有回头,只是略停下来,耸耸肩。 “那是你的女人吧?” 第七节 宁小语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石壁的房间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那道深锁的铁门下方一个小小的开口,透进来潮湿而带着寒意的空气。她尝试蹲下来往外看,只看见外头走廊对面那堵一样的石壁。她猜想,这儿是座地牢。 桌子上放着一盏孤灯,旁边是一盘吃剩的饭菜。菜倒做得很好,全是她平日喜欢吃的东西,送来时也是热腾腾的。可是她没有胃口。 除了桌子,房间内的器物就只有一张大床、一个给她便溺用的连盖木桶、一具装着衣服的箱子。 一个中年妇人每天都进来五次,每次都进行同样的工作:送来饭菜、果品零食和茶水;拿来洗好的衣服;取走宁小语穿过的;更换那个便桶和床单被子。 只有早上和黄昏的一次有点不同:早上那妇人会顺道把房间打扫一下;黄昏则拿来布巾与一盆热水,替宁小语洗涮身体和头发。 她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从那妇人有如木雕人偶的脸孔,宁小语知道她根本不会开口说话。 宁小语也没有想过逃走:每次那道铁门打开,总有三个高壮的男人站在外面。 每天独自一人时,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袋里有时候一片空白;有时候在回想家里的房间,闭着眼想象自己回到了那儿…… 那并不真的是她的“家”,却是她跟镰首第一次共同拥有的小天地。四周的陈设都是镰首从各处搜购回来,都是她亲手悬挂布置…… 每当这样幻想的时候,她就暂时逃离了这座囚牢…… 胃囊传来一阵强烈的抽搐。宁小语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奔到那个便桶前,把盖子打开。 她干呕了好一会儿,却因为今天没有吃过什么,吐不出任何东西。过了好一阵子,食道和胃部才恢复平静。 满头都是冷汗的她却在微笑。 她抚摸自己隆起的肚皮。 她知道这胎儿很可能是魏一石的,可是她不管,那是她的血和肉。她知道只要是自己生下来的,镰首必定也会当作自己的孩子。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怀孕。早在乡下老家时她就打过胎,在漂城“万年春”时又打过两次。 跟镰首在一起那段时间一直没有怀孕,她就怀疑自己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当母亲。为此她曾经暗自伤心了许久——她很渴望为镰首生一个孩子……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身后的铁门传来开锁的声音,她的笑容消失了。 ——又来了。 她把桶子盖上,回到床边坐下来,身子扭向墙壁的一方,没有看进来的齐楚。 铁门在齐楚身后关上。他穿着一袭干净昂贵的丝袍,外面再加一件绣着浪花图案的棉衣,配上他那虽然阴沉但仍然俊秀的脸,怎么看都像官宦公子多于黑道头领。 他背负在后的双手伸了出来,在桌子上放下一束绳子。 齐楚瞧瞧桌上的盘子,皱了皱眉。 “怎么不吃?我记得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宁小语早就决心,绝不跟他说一句话。 “把衣服脱掉。” 她仍然默默坐着。之前她都依着他说脱去衣服,因为她知道怎么反抗都没有用,只会增加肉体的痛苦。可是,刚才想着腹中胎儿时的喜悦突然被打断了,她此刻特别痛恨这个男人。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齐楚涨红着脸高叫,显然喝过不少酒。“我叫你把衣服脱掉!你这婊子,这句话应该听得最多吧?” 宁小语强忍畏惧,硬是不肯把脸转过来。 齐楚愤怒地走上前,一把抓着她的头发,强把她的脸拧向自己。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齐楚笑着说。“后悔背叛了我!” 宁小语突然展露出笑容。齐楚呆住了。她笑得还是跟从前一样美,美得令此刻的他心痛,抓着她头发的手指松开来了。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最爱的人跟最恨的人,都集中在眼前这美丽的脸庞上。 “我告诉你一件事。”在这儿四个月,宁小语第一次开口跟齐楚说话。“在大概半年前,于润生——也就是你以前的老大,命令我去跟一个男人睡。” 齐楚的胸口像被紧紧捏着。 “那男人带了我到一处叫‘拔所’的地方,那是朝廷的密探拷问犯人的牢狱,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可怕的地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何残忍折磨,只要是你想象得到的方法,在那儿都看得见。而且就近在你的眼前,还有叫声,还有气味。” 宁小语说着这些事情时,仍然在笑。 “那个男人就在那地方把我的衣服扒光,然后伏在我身上。他的腰肢在动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四周那些被拷问的人——这个男人,只有看着这些时,那话儿才挺得起来。我就是这样子跟他干,还干了五次。” 齐楚脸上的血色往下退。他的唇在颤抖,眼睛湿润起来。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去干这样的事情。”宁小语的笑容里甚至带着骄傲。“是为了他,你从前的五弟。我这婊子,看过世上太多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只有他一个。” 巴掌狠狠刮在她柔滑的脸颊上,她带着嘴角的鲜血倒在床中央。 齐楚吃力地把她的衣襟撕破,两颗姣美的乳房弹跳出来。他注视的眼睛里混和着醉意与怒意,脸容回复了冷酷。他回身取来桌子上那束绳子,开始缚上她的脚踝。 宁小语知道这噩梦般的晚上又要开始了,她暂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死物。 可是仍然无法收起那笑容。 第八节 于润生、镰首、狄斌三兄弟坐在吉兴坊府邸的内室——就是上次遭铁爪潜入肆虐的地点——围着那个贴上了“太师府”封条、装满金银元宝的木箱。 镰首瞧了瞧狄斌。昨天带着抢劫的财宝回到首都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憔悴的模样。显然不是因为旅途后的疲累,他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斌看着那堆散发澄光的黄金与白银,心头矛盾极了。有了这笔钱,“大树堂”就暂时解除了财困。他粗略估算,这数目至少可以让他们挺半年——当然,在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工事上,欠下十几个财阀豪商的那屁股债,还是要拖下去…… 可是狄斌不禁也在心里叹息,这些金银早一点送来,在那官道上的事就不会发生…… 七天前把箱子送来的萧贤,也带来了何泰极的话:“这是礼物,没有条件的,放心花用吧。” 于润生早就听到镰首带来“太师府”的建议,可是他还是等到狄斌回来才讨论这事情。 “老大,你怎么看?”狄斌以疲倦的声音问于润生。他原本期望回家后就听到已夺回宁小语的消息,然而只看见了失望无言的五哥。 “不能答应。”于润生没有多考虑就决定了。自从败给章帅和蒙真之后,他有一段时期显然失去了往昔的锐气和自信,但现在似乎已恢复过来。 “老大,我办得到的。”镰首站了起来,巨大的影子投在那木箱上。“下次蒙真露面,我就把他的头割下来。” 于润生却摇摇头。“我不是在考虑有没有把握。” 狄斌看见镰首那激动的表情,心里也想支持五哥,可是他知道老大想到了什么。 “这并不是何泰极想出来的主意。”狄斌手掌抚着下巴。“是章帅在他后面煽风。” “这是‘咒军师’一向的手法。”于润生点点头。“鼓动别人替他除去敌人。用我除去庞文英;用我和蒙真打倒容玉山父子;利用铁爪对付我……我想,当年的燕天还,他也不是亲自动手的吧?大概是煽动了容玉山……” 他从箱里捡起一个金元宝,又说:“我猜想,当年韩亮派庞文英到漂城,也是章帅的主意,借助‘屠房’削弱庞文英一系的势力。只是我们出现,令他改变了计划……从许多年前开始,章帅的眼中就只有‘丰义隆’老板这个位子。” “可是……”狄斌皱着眉说:“‘丰义隆’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动,权威不免大大被削弱,对各地方分行的控制不比从前牢固……按道理,章帅现在也很需要跟蒙真联手,巩固京都总行的威信;要是这时候新任的蒙祭酒又死了,‘丰义隆’也就……” “也许章帅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于润生把元宝抛回箱内。“也许他宁愿让整个‘丰义隆’失去大半的势力,换取一个稳固的老板地位。韩亮曾经向我承诺:章帅这个老板只是过渡的,几年后就给我当。我想,韩亮对蒙真也作了同样的承诺。即使没有,几年后,蒙真完全抓牢了容玉山留下的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以他的年纪和魄力,夺位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我若是章帅,也不会再等待。” 狄斌点点头。“而且,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我们跟蒙真联手……利用我们是最好的,失败了他也不用跟蒙真正面决裂……” “就算是章帅的计策又怎样?”镰首咬着下唇,捏弄双拳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要是对我们有利就行了!杀了蒙真这个劲敌,而且重新得到何泰极的支持,对我们‘大树堂’没有害处!” “杀了蒙真,茅公雷必定发疯般找我们报仇。”于润生摇摇头。“失手了,蒙真也会亲自来算账……这正是章帅最想看见的事情。老五,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想不通吗?” “那又怎么样?”镰首面对老大,第一次如此强硬。他的身体发出慑人的气势。“我们来京都就是要战斗,谁挡着路就杀谁。” “老五,我明白你焦急……”于润生铁青着脸回应。“小语在齐老四手上,应该还很安全。我们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保存实力,等待情势转变……” “老大,我等不了!”镰首在兄弟面前少有地激动,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 狄斌看着他们二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缓和一下。 “我不许你去。”于润生断然说。 “老大,对不起了。”镰首的眼睛中闪出决心。“我就一个人去吧。” “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于润生的声音变得冷冰,令狄斌吃了一惊。老大的身体仿佛也散发出来一股气压,跟镰首的逼力在空气里激撞。“你忘记了你跟宁小语是怎么一起的吗?要不是她跟了你,齐老四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龙老二也不会死。” 老大终于也把这话说出口了。狄斌用手掌掩着脸。 于润生的话像一根针,刺得镰首泄尽了气,他垂下头,两个拳头都松开来。 “你没有说错。”镰首闭起眼睛,那丧气的表情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是我亏欠了大家……” “五哥……”狄斌拍拍镰首的肩膀。“别这样……说……” 镰首深深呼吸,脸容恢复冷静。狄斌松了一口气。 “好吧。”镰首点点头,可是紧捏的双拳并没有松开来。“老大,从今天起,我退出‘大树堂’。” 拳头狠狠揍在镰首那坚实的脸颊上,发出强烈的响声。 镰首巨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头脸也只是略晃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狄斌涨红着脸,左手揪着镰首的衣襟,右手软垂下来,拳头肿大了无力张开。他却浑然不觉那痛楚。“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在这样的关头,你为了自己的女人,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口?” 于润生的脸仍然冰冷,沉默直视着面前的镰首,眼瞳里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 “龙爷去了……齐老四又……”狄斌已是涕泪满面,以吼叫般的声音继续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三兄弟了……你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要走?你忘了当年在猴山我们喝过的酒吗?” 镰首垂下头来。“我只是要离开‘大树堂’,我们还是兄弟。” “那有什么分别?我们就是‘大树堂’啊!”狄斌愤怒得牙齿紧咬。“为了‘大树堂’,你知不知道我干过多少可怕的事情,杀过多少人?你要走,得先问我!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许走!我狄老六不允许!” “白豆。”于润生把手掌按在狄斌的肩上,狄斌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五,你再说一次。”于润生双眼仍旧没有离开镰首的脸。“想清楚,再说一次。” “老大,老六。”镰首别过脸去。“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去做。你们反对,那么我就只好一个人去。” 于润生闭起了眼睛。 狄斌整个人颓然跪在地上。 镰首皱着眉头,铁青着脸。他开始转身,一步步朝门口走过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踏出门口时,镰首停下来,略略回转了脸。 “祝我成功吧。”他的声音中夹带着哽咽。“不管如何,我还有命的话,必定会回来。我说过:我们还是兄弟。” 第一节 新年刚过,整个首都内外四周都热闹了起来。 趁着春季天气回暖而从各州县涌来的客商团队,沿着京郊四条主干官道络绎而至,载着人与货物的骡马与车子,犹如血液源源流向首都这个心脏。 首都里的小商户当然也不放过这个机会,纷纷在城外官道旁搭建起简陋的茶寮、酒家和吃店,吸引疲累的旅人进餐歇息。也有商人在路上碰上同行旧识,把车马靠在道旁,互相打探情报,甚至就地展开买卖。京郊顿时像冒起一个个临时的小市集。 即使多年来惯于赶这场春季贸易的老客商,也对今年路上格外的盛况感到讶异,尤其沿途遇上不少陌生的旅团,总有众多带兵刃的汉子随行护卫,看来绝不似是商队。直至接近首都后,他们打探到当地的江湖消息,方才恍然。 一些老经验的客商知道这期间首都必定拥挤,心急得连跟家人团年也放弃,提早十天八天已经抵达,却发现城里所有比较象样的客店旅馆,打从新年以后整个月都给包下来。平日财大气粗、吃香喝辣的商人愤怒地打听过后,全都乖乖不敢吭一声,只有再找差一些的旅舍落脚。 因为他们知道了:把房间统统包下来的,是“丰义隆”。 今春在“丰义隆”首都总行举行的接位大典,是创帮立道以来的最隆重盛事——十六年前,“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时,虽然也举行过庆典,但当年的“丰义隆”外地势力远远不及今天,加上当时三名“祭酒”新丧,仪式庄严但规模并不大。 这次章帅正式接掌“丰义隆”的庆典,分布六州近百家分行的掌柜都亲自上京道贺及谒见新任“老板”,再加上他们的随行护卫及侍从,宾客数目预计超过两千人。 章帅、蒙真、茅公雷组成“丰义隆”新领导层此一任命,早在去年夏天容玉山“病死”后已宣布;然而为了避讳皇上登极十周岁的庆年,正式的接位典礼延至过年后才举行。 “这几年,‘丰字号’也真的多事呢……”熟悉黑道与私盐消息的客商,在首都的酒家饭馆里聚头时,不免都谈起来。“首先是庞文英,然后又是容玉山……” “他们也都老了吧?终究都是要交棒的啊……”说话的客商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去,里面总有点‘情节’吧?……” “听说容祭酒去了后,边陲的一些行子有点动作……”另一人插口说。“不过看现在掌柜们都来朝见,我想都摆平啦。这新任的‘左右祭酒’,看来也不是脓包……” 这消息其他人倒没有听过,邻桌马上又有两个商人靠拢过来打听。那名客商脸有得色,微笑着呷了口酒。 “那么你看……章帅这新老板,压不压得住这两个小子?” 那人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咒军师”章帅道上名头虽响亮,但人们却又数不出他有过什么战绩。 “不过明天的大典……”那人故作神秘地说:“假如发生些什么事情,我是一点也不会惊奇……” 众人又聊了一阵子,话题渐渐又回到生意上。 “今年进货贵得多了。天杀的,这趟不用赔本我就心满意足。” “对呢,尤其木材铜铁都没得做了,南方的价钱给抬得又高,不知道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客商突然拍了拍桌面。 “对了,上次这样涨价,我还跟着老爹走……就是在叛乱之前……” 众人的脸色随即变了,也都噤声不语。毕竟是在森严的首都,这些事情最好不要谈。谁知道哪一张桌子坐了“铁血卫”的密探呢? 外头天已暗,进来饭馆的客人渐多,有好几桌更一看就知道是从外地“丰义隆”来的狠角色,客商们也就不再谈那些黑道传闻,只继续聊着买卖的行情。 来吃饭的几个“丰义隆”掌柜虽然并不相识,但从饭桌上摆放的杯阵看出了彼此身分,也就互相介绍寒暄起来。所有“丰义隆”人物的左臂上都绑着一片白巾,以示哀悼刚去世的“大祭酒”容玉山。明天的大典之后,他们也会陆续往京郊的墓地拜祭容玉山、庞文英和其他“丰义隆”先烈,然后才返回本籍。 这时有一行七人进入馆子,令在座所有人侧目。 当先是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矮瘦但甚结实,一脸在山野行走多年的风霜。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玉石造的密封坛子,左右各有一个壮健的部下近身护卫着。 更惹人注目的是跟随在他后面那四个人:四副异常高大的身躯,却从头到脚都包藏在四件连着斗笠的宽袍里。袍子以粗麻织成,各处滚边编着色彩斑斓的诡异符纹。四人脸上挂着黑色的布巾,斗笠的阴影掩盖了眼睛;加上袍子的袖口长过手指尖,四人连一寸皮肤也没有暴露人前。 他们挑选了馆子里最角落的一张大桌坐下来。为首的汉子小心地把那坛子放在桌上,这才向店小二叫酒菜。左右部下拿出杯筷,在桌上摆起“丰义隆”识别用的杯阵。 其中一个“丰义隆”的掌柜搔着头发在想,突然拍了拍大腿,然后步向那七人的桌子。 “你是……噶拉穆的马家大儿子吧?我认得你!记得我吗?凉城的老允啊!” 那汉子站起来拱拱手。“吾认得。七、八年前,你把过货来。”他的话带着一口古怪方言口音,老允只是仅仅听明白。“吾是马宏。” “对,对,马宏。”老允咧起镶着几只银牙的两排黄齿。“你老爹马光乾身子还好?他怎么不来了?” “来啦。”马宏伸手指向桌上的坛子。 老允想了一下才会意:坛子里盛的是骨灰。 老允一脸尴尬。“啊……节哀、节哀……” “勿丧心,爹去了有一年咯。”马宏说时语气平静。“临去前,爹吩咐吾们勿要给落土,要吾带他来见庞祭酒的坟。吾新接下了行子,勿得空,今次进京都,正好带爹来。” “原来如此……”老允拍拍马宏的肩膀。“孝子,孝子,真难得,这么远的路……”他又看看桌子前那四个神秘的麻袍人。“他们是……” “是罗孟族咯。”马宏说。“他们许多年来得‘丰义隆’的恩惠,说要来贺大典,共带了族里的宝物,贡献给新老板。” 他看见老允脸上的疑惑之色,又说:“罗孟族有老例,出山十里外就得穿这衣裳,勿得给人看面目。” 老允露出恍然的表情,朝那四名罗孟族使者拱手。四人站了起来,略一点头。老允猜想他们只会说土语,也就没再理会。 “尽管吃喝,你这桌酒菜,我买了。”老允热情地拉着马宏粗糙的手掌。“就当我老允敬给马老头子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相约明天一起前往九味坊的总行,老允这才回到自己的桌子。马宏拿起酒杯,遥遥跟其他几个不相识的“丰义隆”掌柜互相敬了酒,这才坐下来。 四个罗孟族人从袖口伸出手掌来,原来连指掌都包缠着布条。他们不会拿筷子,就用手来抓食物,伸进脸巾底下送进口里。 马宏没有吃,只是干喝酒,眼睛瞧着父亲的骨灰。 带着父亲的骨灰千里而来,不只是为了拜祭庞文英和谒见新任的章老板,还要圆父亲一个秘密的遗愿。 来还马家一个大恩。 那恩人现时也身在首都。 第二节 蒙真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过清淡的早点后,他泡了一个飘着花瓣的热水浴。然后妻子谢娥很细心地替他梳好发髻,又把胡子修得整齐。 蒙真穿起了一个月前已经做好的那套翠绿色锦袍,谢娥为他整理衣领和腰带。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原本属于容小山的房间里一片宁静。半年前入住“凤翔坊分行”时,蒙真已把房里所有豪华的装饰移走,换上了雅淡的陈设,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 他垂头看着比他矮小得多的谢娥。他心里很感激这个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却从来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打从成婚开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并不是爱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责任。 当蒙真把帖娃接回来时,谢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过去。她甚至衷心觉得,那个令她成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点可怜,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时都很客气,甚至亲自买了一批衣物用品送过去。 反倒是有点内疚的蒙真向谢娥作出了承诺:“她永远不会取代你。”并且把帖娃安置在最远的一间房里。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蒙真握着谢娥的手说。 “没有。”谢娥脸色镇定地耸耸肩。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蒙真当然听出是谎话。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蒙真拨一拨妻子的头发。“今天只是个仪式吧。凶险的早就过去啦。” “你说的对。”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说的一句。“我也想不起来,你有遇过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 谢娥的话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无言抚摸着她的脸,比起美丽的帖娃,她的样子确实很平凡,可是却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松。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后,蒙真却意外地发觉,彼此分开了八年多,年轻时的激情原来已经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这个发妻,蒙真这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她,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来接他的时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会尽量喝少一点。”蒙真按着谢娥的手掌。“宴会一完我就回来,等我。” 假如不是“丰义隆”与朝廷关系密切,这样的情景绝不容许在首都里出现:以“丰义隆总行”为中心,充塞着近二千名到来观看典礼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柜与随行部下外,还有首都内的豪商,及与“丰义隆”私盐生意有直接关系的官吏。 建筑宏伟的“凤翔坊分行”本来更适合举办这次盛典,但韩亮坚持仍要在九味坊举行。此决定的含意不言而喻:“丰义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换,需要像“九味坊”总行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创立圣地,加强新领导层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印象。 “丰义隆”早已把总行四周五条街方圆的所有食肆酒馆都包下来,可是仍不足够招呼所有观礼的宾客。章帅与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负责礼宾的部下,临时从首都其他地方集合来大批桌椅,布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让客人歇息,并来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几条街道全都化为露天宴会的场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来就好了。”一个分行掌柜满嘴都是饱食后的油腻,也喝得面红耳赤,用筷子敲着碗得意地说,附近的同门兄弟也都哄笑起来。 还没到正午吉时,像他这样喝得半醉的家伙已经为数不少。也有在帮中素有嫌隙的同门在这典礼上重逢,不免吵起架来,幸好都给其他人按下去,没有真的演变成冲突。 原本缠在众人臂上的白巾,在进入九味坊时也都解下烧掉——今天是新老板的好日子,总不成还戴着这不吉利的东西。但也有不少从前得过容玉山与庞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帮众,脸上仍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坐下来聚头时,不免聊起两位祭酒的英雄事迹和其他帮中掌故逸闻。 “章帅当老板,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如果由庞二爷来当……那该多好啊……” “庞祭酒就算还在世也太老了吧?还能干多少年?找个年轻一点的也是好事,往后十年八年也不用担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江湖事,谁说得准呢?……” 街上每个人都不时瞧向“丰义隆总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弯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楼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那座细小的建筑物。 今天真正能够进入总行里观礼的人不足五十个。其中当然包括何泰极与伦笑的代表:何太师派来了萧贤;伦公公则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里的一名礼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进入总行的宾客,还包括首都内最有力的五个豪商、三名刑部高官、“丰义隆”十三条“盐路”的“押师”……等重要人物。 围绕总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铺满雪片般的纸钱。正门外的街口立着一个雕铸着虎豹造型的大铜炉,上面密麻麻插满了焚燃的香烛,烟雾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帅自从获得韩亮的任命后,就长期驻宿“九味坊总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礼服,等在行子的正堂里。 总行的两个老仆人今天穿着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装,手上握着铸满祥瑞兽纹的铜刀与摇铃,在行子门前主持传统的帮会仪轨,半唱半吟的祷文伴以铃音,仿佛在招唤四十多年来为“丰义隆”伟大事业牺牲的所有英灵。 在总行东面远处的街巷传来起哄的声音,即使没能亲眼看见的人也知道是什么事。 蒙真和茅公雷进入九味坊了。 街巷两旁的“丰义隆”汉子,朝着经过的两位新任祭酒兴奋地夹道欢呼。气氛如此热烈,一半是因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预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里带头呼叫而引起。 领在队伍最前头的却并不是蒙、茅二人,而是两名特别挑选的壮健部下。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劲装,头上包覆着布巾,并各自捧着一柄兵器:左边是一把套在破旧羊皮鞘里、柄头刻成羚羊头颅的宽刃短弯刀;右边则是一柄没有带鞘、半像锯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属哑色而带着波浪般的自然纹斑。两名壮汉捧着兵器的姿态甚为恭谨,踏着沉实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丰义隆”老将们认出了:它们就是当年“三祭酒”蒙俊与“四祭酒”茅丹心爱用的兵刃。 ——就像章帅坚持使用“九味坊总行”举行大典一样,蒙真也要借着这次盛事,强化自己一方继位的合法性。身为“丰义隆”英烈的后人,是他与茅公雷的一大资本。 骑在精挑的骏马上,蒙真把穿着翠绿礼服的身体挺得笔直,在道旁的帮众眼里更显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执掌权柄的另一大本钱。 与他并排骑马而行的茅公雷则明显轻松得多,偶尔跟街上一些认识的部下微笑挥手。名义上他虽与蒙真平起平坐,但帮众都知道他是蒙真的义弟,并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较常亲身与“丰义隆”的下层接触共事,也不时赴外地处理盐运的纠纷,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欢呼还要比蒙真热烈一点。何况他最近才平定了边荒地区几家分行的叛乱,在“丰义隆”低层部下间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汉子,当然更倾向崇拜简单的武力。 两匹马后头还跟随着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举着巨大的黑色漆金“丰”字旗帜。 街上的群众渐渐随着蒙真的队伍行走,不一会儿队伍已变成二、三百人,并且继续聚集增加。越是接近总行,队伍越是寸步难行,可是,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丰义隆”帮众仍忘形地拥上去。 当中包括了紧紧抱着父亲骨灰的马宏,跟那四个全身包藏的罗孟族使者。他们在人群里穿插挤前,尽量朝着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丰义隆”的老将原本怀着淡然旁观的心情到来出席典礼,可是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心头也热起来,不禁回想当年的风光日子。 “那时候……韩老板立‘六杯祭酒’,虽然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我的心情可跟这些小伙子一样啦……” “那个嘛,我太迟进来,可惜没有亲眼看见……当年的庞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还拍过我的肩头呢……” “不过我看,茅祭酒的这个儿子也不差啦,有点儿庞老的风范!” 九味坊街巷的气氛异常高涨,不断涌近蒙真的人群已几乎失控,幸好队伍终于抵达了“丰义隆”总行的正门外。 守备在总行外的护卫,把随同拥过来的帮众都挡在外围。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后把香交回部下,代为插进那铜炉内。 两人又接过父亲的兵器,高举过顶跪了下来,口中吟念着祷词,但内容全被鼎沸的人声掩盖掉。 马宏跟四个使者已经走到外围的最前头。负责挡驾的护卫瞧着这些打扮古怪的家伙,立时生出怀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马掌柜。”马宏举起那个白石骨灰坛子。“带先父的骨头来看这台大典。” “他们呢?”护卫指指那四个罗孟族使者。马宏却不回答。 他闭起眼睛,牙齿咬着下唇,下定了决心。 双手把坛子往地面猛力摔下。 白色的粉尘往上空与四方飘扬。护卫们眯着眼睛退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瞬间就在白雾里倒下。 四个高壮的罗孟族人全速奔过了防线,借着白雾的掩护朝总行正门跑过去。四人的粗麻袍子都染上了倒下者的鲜血。兵刃仍收藏在袍子底下。 第一个警觉有异的是茅公雷。原本还跪着的他矫捷地跃起回身,就看见从白雾间冲出来的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镰首? 茅公雷双手握持锯刀,嚎叫着迎了上去。 四人都从袍底下亮出染血的砍刀。 茅公雷一时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镰首。 他把锯刀挥往肩后拉弓,准备拦腰一刀把四人都斩了! 街巷里原本沸腾的欢呼声,变成了怒骂和惊叫。 蒙真已站起来,手掌握在父亲的弯刀柄上。他保持镇定立在原地,数以千计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不可露出半点畏缩的模样。 但他同时以关切的眼神瞧着茅公雷的背影,他对义弟的战力具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刺客要是镰首…… 护卫与帮众也都拔步赶来救助。 茅公雷与四人相距已不足十尺—— 茅公雷突然一个急煞步,马上又旋身奔回蒙真这一边! 曾经跟镰首全力交手的茅公雷,在刚才的短短瞬间,已经从对方的跑姿与战斗态势判断出来: ——四个都不是镰首! ——他们是要把我引诱离开哥哥身边! 茅公雷宁可把背项卖给那四个凶悍敌人,也要全速回头。 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顶点。 在闹哄的人声里,他听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破风声,自上而下越空而来。 茅公雷双手猛地往上方虚空处挥出锯刀。凭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与本能的计算。 撞钟般的金属交鸣。 茅公雷感到那件飞行物的力量从刀柄传达到手臂和身体,仿佛连脏腑也震得发麻,锯刀因反撞力而荡开了。 很熟悉的强横力量。 那飞行物因为锯刀的阻挡而稍微偏离了路线,恰恰越过蒙真的脸侧,直插到他身后的土地上。 是一枚酒杯口般粗细、如臂胳一样长、通体钢铁打造的巨大箭矢,箭头已深没入土中看不到,但箭杆却可见铸满了荆棘般的尖刺倒钩。 四名罗孟族战士仍不停步,举刀朝茅公雷背项冲杀过去。 茅公雷的战斗本能已到达了极点,他借着刚才与劲箭交击的反荡力量,顺势把锯刀朝后水平反砍,头也未回。 一股血浪横向卷过他身后。 茅公雷却根本没有理会这砍斩是否命中,把锯刀也抛掉,前跃抱着蒙真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数圈。 “进去!”茅公雷半跪着,以怪力把蒙真整个人举至站立,又一把将他推往总行正门的方向。蒙真已不能再顾虑形象,也就顺着这一推之力奔往那门口。 茅公雷也已站了起来,跟随在义兄身后,但却面朝相反的方向,整个人倒后着跑,准备再接下续来的箭矢。 他手中已无兵刃,假如射来的是一样的巨箭,势难空手挡下。 不过他估计:即使以镰首的怪力,要在蒙真进入门内之前再射第二枚这样的劲箭,也不大可能。 果然,这次射下来的只是普通箭矢。虽然同样准确瞄向蒙真的背项,但却给茅公雷如猿猴般的手掌挥打击落了。 这次有所准备,茅公雷已能看见箭矢的来源所在。 他伸手戟指往东侧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所有“丰义隆”的愤怒眼睛都顺着指头的方向瞧过去。 蒙真已然奔入“丰义隆总行”内。茅公雷以眼角瞥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把刺客揪出来的时候了。 人群都开始往那座楼房拥过去。负责守备总行的护卫人马则先到附近的房屋,拿取预先收藏的兵刃——毕竟是隆重的典礼,他们没有随身佩挂凶器。 茅公雷此时才有空看看四周的情况:那四个罗孟族战士全数倒在血泊中,三个一动不动,只有一人的身体还在蠕动。刚才完全凭着本能斩出的一刀竟然如此精准命中,连茅公雷自己也有点意外。 至于浑身沾满白灰的马宏,早就被“丰义隆”群众围殴至奄奄一息,正被两名护卫踏牢在地上。 茅公雷跑过去,挥手喝退那两个护卫,俯身揪住了马宏的衣襟。茅公雷不认识马宏,但知道他的老爹马光乾,是第一代老板韩东时代已入帮的老臣子。如此忠诚的家族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举,茅公雷甚感奇怪。 “为什么?”茅公雷摇着马宏的身体喝问。 马宏濒临失去意识,可是他脸上仍挂着骄傲的微笑。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茅公雷放开马宏,再次起步奔跑,却不是走往那座楼房,而是到达总行西侧的一座小屋。 茅公雷推开屋子的正门,内里充满着一阵热烘烘男子气息。 “该你们上场了。” 刺客所在的楼房四周已被人群迅速包围,却没有人敢率先攻进去。 虽然这是在首都的头儿面前建功的好机会,但是既不知内里藏着何等厉害的敌人——刚才那枚劲箭实在慑人,而且前来观礼者都没有兵器在手,根本不知道有多大把握。 何况这些来自各分行的掌柜,多年来庇托在“丰义隆”旗帜下,早就安享权位与丰厚收入,贸然为了首都黑道的斗争而犯险实在愚蠢。 带着兵刃的护卫这时赶到来,没有等待茅公雷的命令就把房子的正门踢开,一拥而上攻进里头。围观的帮众紧张地屏息观看,整个场面反而寂静了下来。 楼里传来叱喝,接着是激烈的打斗声,物件的粉碎声音,接连的惨呼,刀子与身体从高处堕地的声音。更多的惨呼,木梯上急激的奔跑声,不知道是什么破裂的声音,愤怒的叫骂,绝望的求救,更多粉碎声音,木阶梯坍塌的响声,更多身体堕地的声音,惨叫…… 三楼顶层的一口窗子,赫然出现一条人影,外围所有人仰首观看。 那人影提着似乎是棍子的武器,猛地就从三楼一跃而下。群众同时合和发出一声惊呼,窗户下方的人们纷纷退开。 人影隆然半跪着地,身体四周扬起一阵波浪般的土尘。 尘雾落下后,人群这才看见那着地的人是谁。 “是他!”有十几人惶然指着被包围的镰首——他曾经两次周游各州的“丰义隆”分行,在场许多人都还没有忘记这个雄伟的奇男子。 “他不是自己人吗?”认识镰首的人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对于首都近年的详细状况他们所知不多,只听说镰首的老大是一个姓于的家伙,在帮中冒起极快,但去年又突然被逐出…… 但回心一想,既然连庞文英和容玉山都在几年间先后死得如此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内乱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镰首以木杖支地站立起来,冷静地瞧向街道前后两头堵塞着的厚厚人阵,心里却仍在想着刚才那一箭。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的一头长发因为刚才楼子里的激斗而散乱,发丝黏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刚才爆发激战的楼子,几个侥幸生还的护卫陆续从正门出来。其中一人头颅侧凹陷了一个印痕,极艰苦地用四肢爬出来,脸上七孔都冒出了血珠,明显已经意识模糊;其余几个不是手臂就是腿足被打折了,断骨插破了肿胀成紫黑的皮肤,一个个在痛苦呻吟。 看见的帮众皆为之瞠目,又想象楼里的状况必定更加凄惨。这样的情景简直不像打斗,而是天灾。 未随同攻进楼内的那些护卫,心底不免暗地庆幸。如今这刺客已站在光天白日之下,但他们空自握着刀子,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攻过去,一时都远远站在帮众之间。 镰首立在街心,提着那根沉甸甸的木杖,却也未决定要如何杀出去。 一人与千人,就这样对峙着。 其中一边的人群突然往两旁分开,空出来一条通路。 是茅公雷。他手里已经拿着那条爱用的古怪黑棒,带着十三个人穿越人海而来。 其中十二人以孙克刚为首,全部是“隅方号”的精壮石匠。他们拿的武器却并非锤子,而是十二面一式一样的大盾牌,通体以精钢铸成,全部等身般宽长,厚达两寸,每个恐怕都有六、七十斤重。 最后一人是佟八云。他没有带那柄勾尖砍刀,但身上的飞刀却加倍了,三、四十柄满满插在腰间和大腿的皮鞘里。 他们排众而出,直走到镰首跟前十步外才停下来。这时,孙克刚与十一个同伴把盾牌一字排开,形成一堵铁墙。他们紧抓着盾牌后的皮革手把,开始按照预先排练过的速度,向前整齐踏步,朝着镰首的所在逼迫过去。 镰首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怪阵,一时愕然立在原地。 ——他们早就准备了对付我的方法…… 趁着还有些距离,镰首飞快踏步向左,试图绕过这盾阵的侧翼——他看出来,这阵势移动缓慢是其最大缺点。 却在快要越过最边缘那面盾牌时,两柄飞刀旋转呼啸着迎面飞来,封住了镰首的去路。是躲在盾阵后面的佟八云,他双手指间又已挟住了四柄待发的飞刀。 镰首煞步躲过了那两刀,本来还可以再次前冲,却瞥见茅公雷举起黑棒,已经站在盾后准备迎击。镰首收住了步伐。他面对过茅公雷的棒子,即使接得下,佟八云的飞刀也必定乘隙袭来,到时他再没有躲避的把握。 镰首知道即使绕向另一边侧翼,茅、佟两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封锁;他当然有能力从上方跃过盾牌,但人在半空,更容易成为黑棒与飞刀的靶子…… 在镰首思考如何战斗的时候,盾阵又再逼近了好几步。他开始后退,争取多点走动的空间。 ——这是镰首第一次在战斗中后退。 他渐渐退向街道后头的人群,如此腹背受敌更大为不妙。他改为往左后方退却,背后是一堵砖砌的房屋墙壁。 孙克刚等十二人从盾牌的缝隙看见镰首的移动,也相应移转了阵式的方向,始终用盾阵的正面朝着镰首。 不一会儿镰首已被逼退至几乎背贴墙壁,盾阵也已到达他跟前不足七步处。后方的茅公雷喊了一声:“变!”盾阵随即从一字渐渐变化成弧形,更紧密地把镰首两侧包围。 无路可走的镰首露出愤怒的表情。他抡起木杖,猛地挥打向盾阵。 木头与钢铁发出沉实的碰响。接下这一击的那名石匠虽然仗着沉厚的盾牌,抵消了那根重木杖的杀伤力,但镰首那非同常人的蛮力还是令他退后了半步,盾阵裂开了空隙。 一道银光间不容发地从那条空隙穿进来。 镰首半旋身子闪躲,左肩深深钉进了一柄飞刀。 那石匠缓过了一口气,又再握盾补上。 盾阵的空隙消失了。 阵后的佟八云兴奋异常,毕竟他是首都里第一个令“三眼”流血的人。 ——桂慈坊里兄弟们的血债,你就在今天一次偿还吧! 镰首的背项终于也紧贴着墙壁。盾阵已化为半圆形,两边侧翼同时碰在墙壁上,像半个铁桶子把镰首围在圆心。 茅公雷双腿大张,身体坐成一个骑马步。佟八云随即踏上他的大腿,叱喝一声跃起,身体高于盾阵之上,双手同时挥出,四柄飞刀自高而下狙击向镰首不同部位! 镰首没有多少闪躲的空间,只得挥旋木杖,击落其中两柄飞刀,另一柄射向头脸的侧头仅仅避过,但最后一柄飞刀却又钉入了左大腿。 佟八云着地后冷笑:“比射靶子还容易。”双手却没有停下,又拔出三柄飞刀。 镰首中刀的两处血流如注,浑身浴在汗水中。他再次挥杖击打面前的盾阵,但现在“隅方号”的大汉已经站定不动,并把沉重的盾牌牢牢立在地上,木杖撼击之下,盾阵只是略为动摇。 “我本来很想让你投降。”茅公雷冷冷地说。他极力保持木无表情的脸孔,然而眉宇间仍是透出一点哀伤。“可是这是大哥的命令,你今天就死吧。” 另一支“丰义隆”的护卫此时排众出现。其中半数带着弓箭,还有一面带着倒钩的捕兽用罗网。 镰首有如堕入陷阱的受伤野兽,呼吸变得浊重,但眼瞳仍然闪亮。 他突然在笑。 “我的义弟说过一句话。”镰首那镇定的声音令茅公雷意外。“他说:‘能够杀死五哥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 镰首接着猛然发出一声吼叫。 在场的千人都感到心中一震。 镰首急激转了半圈,双手握着木杖顺势反劈,把身后的砖墙硬生生轰出一个洞来! 听见那爆炸般的声音,茅公雷马上叱喝:“散开!” “隅方号”的十二大汉马上散开盾牌来,茅公雷及时看见镰首窜进那洞穴。 十几名“丰义隆”箭手奔前,火速搭箭拉弓往墙洞里射击,佟八云同时也朝洞内接连掷刀。 刀箭越过沙尘烟雾,飞进黑暗的洞穴,没有传来命中肉体的声音。 茅公雷愤怒地前奔,同时喊叫:“所有人都别跟着来!”进入墙洞前,他先挥了一记乱棒开路,身体才跳了进去。 那是一家粮米店后面的仓库——因为“丰义隆”举行庆典的关系,当然没有开门。室内颇是漆黑,尤其茅公雷刚从外面正午的街道进来,眼睛一时未能习惯。 他听见前面又发出另一记爆裂声响,显然镰首又破开了另一堵墙壁。 ——妈的,他从哪儿找来这根棍子? 因为那股震动,屋顶的瓦片纷纷掉下。几线阳光从屋顶的破洞射下来,茅公雷才能瞧见刚越过另一个墙洞的镰首。 镰首早已把腿上的飞刀拔走。此刻他心神无比地专注,完全感觉不到大腿的伤痛,双足无间疾走,手上的木杖则摧枯拉朽,把所有挡在前头的物体破坏或轰飞。 镰首就这样硬生生穿越了三所并排的房屋。但接连破墙毕竟太耗气力,他朝右拐了个弯,在那屋中穿房过厅,终于找到了正门。 镰首就用前冲的身体把那木门撞开。门身比他想象中脆弱,他冲出街道后余势未止,只得在地上翻滚一圈,卸去那道冲力才能跪定。 刚好有五名“丰义隆”护卫守在那个街角,看见这头突然出现眼前的怪物,一时呆立不动。 镰首连想也不用想,木杖就横挥向最近一人的头侧。重击带动那人整个身体离地横飞,鲜血与脑浆泼散,眼珠脱眶而出,飞到墙壁上黏附着。 目睹这么恐怖的攻击,其他四人惶然后退,当中一个更错步扭伤了足踝,重重摔在地上。 镰首也不理会这四人,虚抡了木杖一圈就径直奔过。 茅公雷这时也追出了那个门口,却看见镰首的背影已在三、四十步外。 ——他的腿伤了,再跑下去我一定追得及…… 镰首此时却突然停下步来。他转身遥遥与茅公雷对视。茅公雷也没有再向前走。 镰首把木杖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因为肩头中了飞刀而软垂。血珠从指尖滴下来。 “五爷!”一声呼喊夹带着马蹄声,从侧面的一条支道传来。“终于找到你了!” 是“八十七人众”里最擅骑术的班坦加。他还牵了另一匹马来,策骑到达镰首的身旁停下。 “为了躲避那些家伙,我拐了好多弯,几乎迷路了……”班坦加说着,却发觉镰首没有看他。他又看看另一面街上的茅公雷,也是一样地凝立着,没有半点追击的意思。 “五爷,快上马,那些家伙快要追上来……五爷……我可不想给乱刀砍死啊……” 镰首听见班坦加这话,才仿佛从梦中醒来,视线离开了茅公雷。他瞧着班坦加一会儿方露出苦笑。 “嗯……我也不想死。”说着,便跃上班坦加为他预备的马儿。 “镰首!”茅公雷远远发出洪钟般的呼叫。镰首正要策马,又回头看他。 茅公雷身后的街道开始出现人群。 “回去吧!”他又再呼叫。“回去你的‘大树堂’!我跟大哥很快就要过来!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手!我就让你跟你的兄弟死在一块儿!” 镰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张开喉咙。 “谢谢!”说完,双腿就踢了踢马腹。 茅公雷把黑棒搁在肩上。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悲哀的眼睛目送着两骑绝尘而去。 第三节 镰首与班坦加一路沿街疾驰,没有任何拦阻就到达九味坊的北门。 镰首发现,在北门前横七竖八倒卧着十几具尸体,地上散着一堆兵器,有的则仍握在死者手中。 一群人马等候在北门之外,为数三、四十人,其中十余人骑着马匹,全数都带着刀枪弓矢。 “五爷请放心,是自己人。”班坦加收慢了马儿说。镰首也已辨认出门外那些人,全部是他的“八十七人众”部下。 镰首的坐骑踱出北门时,从那十数骑里找出了那个矮小的白衣身影。 狄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无言瞧着接近过来的五哥。 “五爷!”部下们同时兴奋地呼唤。 当中独眼的陈宝仁以怪责的语气说:“五爷,怎么这次杀人不带我们一起去?是看扁我们了吗?”他侧首看狄斌。“幸好六爷带我们过来接应!” “你们没有人受伤吧?”镰首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关切地问。 “没有啦!”另一个没有骑马的部下说。“我们本来就是‘丰义隆’的人嘛,就索性装作来观礼,趁着他们不留意,从后面一刀砍掉一个,哈哈……”其他人也哄笑起来。 狄斌这时策马踱前了数步,其他人都静下来。 “你来了。”镰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嗯。”狄斌也只是点点头。 “我失手了,只差一点点。” “可惜啊。” “白豆……”镰首犹疑着不知该说什么。 狄斌把马儿再驱前一些,伸手握着镰首的上臂,仔细察看肩头上那仍插着飞刀的伤口。 “要紧吗?” “还能动,大概没有伤到骨头。”镰首感到狄斌那只手掌很温暖。“我……” “别说了。”狄斌放开手说。“你不是以为我跟老大真的恼了你吧?这伤口等回去后再料理,行吗?” 镰首点点头,咧开嘴巴笑了。狄斌那宽容的表情与声音,令他忘却了失败、伤痛和疲倦。 “所有骑马的人一起回去。”狄斌高声下令。“徒步的在街里散开,回头再在武昌坊集合。” 部下们点头呼应。 “武昌坊?”镰首奇怪地问:“我们不是回家吗?” “老大今早已经决定了:放弃那大宅,所有人转移到‘大树堂’店子。”狄斌神色凝重地说。“经过今天,蒙真必然全力来复仇,那是我们最后的城堡。” 典礼很快就完结了。因为刚才一场刺杀的扰攘,萧贤和其他官员为免惹上闲话,没有观礼便匆匆离去。简单的仪式进行过之后,蒙真和茅公雷也在加倍人马的保护下立即离开,打道回“凤翔坊分行”,而原定接着举行的盛大宴会也都取消了。 可是这一切章帅都不在乎,他只是要在众人的目光前坐上那张沉黑的交椅。 此刻他仍然坐在那椅子上,“丰义隆总行”的正堂再无其他人。下午的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但偏偏老板首座的那个位置却沉在阴影中。 章帅闭起眼睛,背项紧紧贴着椅背,手指抚摸着两边的椅把。 他从来没有坐得像今天般舒服。 右面的阶梯传来声音。那两个老仆仍没有脱去刚才祭祀用的道服,其中一人把那带着滑轮的椅子抬了下楼,另一人则抱着韩亮拾级而下,然后很小心地将他放在椅上。 韩亮干咳了数声,然后向扶着轮椅的老仆挥手示意,老仆把他推近到章帅的跟前。韩亮再挥了挥手,两名老仆躬身行礼后,自正堂的后门离开。 “为什么不上来?”韩亮的表情十分严肃。“听不到我在上面摇铃吗?” “我想多坐一会儿。”章帅仍然闭着眼没有看他。 韩亮又咳了一会儿。两人没有交谈。 “为什么?”韩亮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干这种事?” “跟我没有关系。”章帅的表情仍旧很轻松。“是于润生。” “你说谎的专长,留给对着别人时用吧。”韩亮皱起稀疏的双眉。“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三十年?” “太久。”章帅的嘴角牵起,却并不是真的在笑。“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一切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韩亮那五官细小的圆脸显得通红。“‘丰义隆’的交班已经完成了,你不是已经坐上这个位子了吗?跟蒙真好好合作吧,再这样胡搞下去,‘丰义隆’就要散了。” “你已经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吧?”章帅这次是真的笑了。“这感觉很舒服。” “小棠,听我的。”韩亮虽然恼怒,但声音仍是那样柔和。“当了老板,还不是一样?我的爷爷跟我,还有你们,当初还不是为了吃一口饭?为了不给人家欺负?现在这样也足够了吧?好好把‘丰义隆’守下去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坐这个位子太久了吧?”章帅睁开眼的同时收起了笑容。“坐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而且是你爹爹传给你的,你从来没有尝试过,站在下面仰望这个位子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亮的表情突然变了。单眼皮的双瞳射出久未现过的光芒,圆滑的双颊因为抽紧而凹陷了。从前“丰义隆”的每一个人,最害怕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你忘了那些日子吗?”韩亮继续说。“整个京都里满是想我死的人。爹留给我的,不过是个在几条街道收‘规钱’的小角头。那十年,我没有一晚睡得好。没有我,就没有今天这样的‘丰义隆’。” “善忘的人是你。”章帅自椅子站起来。从高俯视着韩亮。“那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有多少事情是我替你策划的?多少计谋是我替你想的?” 他上前一手搭在轮椅的背上。“人家都说:‘丰义隆’的第三代韩老板是个天才。没有人知道那个‘天才’后面还有我这个影子!容玉山跟庞文英,在台前风风光光,帮里的人都竖起拇指说是英雄;我呢?在他们眼中就像是妖怪。” “我不是在低贬你。你确实也有你的才能。你很有用人的眼光,而且你敢用,这是京都里其他那些帮会输给你的原因。可是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给你用,一样也没有今天的‘丰义隆’!” 章帅放开椅背站直身子,回头再次看着那个老板的宝座。“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已经拿到应该属于我的那个位置了。不是容玉山跟他那混账儿子,不是庞文英跟燕天还,是我。” “既然你坐上了这位子,就当个称职的老板吧。”韩亮的脸容软化了。毕竟章帅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如此坦白。“好好地用蒙真。” “我九岁时就明白了一件事。”章帅背对着韩亮说。“世上只有两种人:奴役别人的,还有给别人奴役的。我很早就决定了,这一生要做其中哪一种,而且死也不要再变回另一种。” “小棠……” 章帅重重地坐回那交椅上。“你大概忘记了:现在你已经不是这儿的老板了,你的戏已经演完了。” 他在椅上俯低身子,满含深意地朝着韩亮微笑。“毕竟都一起那么多年了。你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我们就还是‘朋友’。” 第四节 茅公雷凝视着父亲的遗物。 那柄锯刀的刃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跟那枚巨箭碰击造成的。 那枚箭如今放在刀子旁。箭簇是一片像蛇舌般分叉的精钢,厚达两分。加上足以造成那道凹痕的力量,还有箭身在空中飞行的旋转,这一箭假若真的射中蒙真的身体,肯定带着大片撕裂的肌肉与内脏,透背而出。 “大哥,对不起。想不到会这么险。” 蒙真负手站立在窗前。回来“凤翔坊分行”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妻子。她必定已经知道正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暂时不想看见她担心的眼泪。 “算了吧,是我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像你说的,真是想不到。”蒙真没有回头。“镰首,果然很可怕,连我们预备好的队阵也给他破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也杀不了他,总是个祸胎。” 茅公雷脸上泛出愧色,幸好蒙真看不见,他开始有点后悔把镰首放走。毕竟大哥冒了这么大的危险把镰首引出来,结果空自折损了许多部下。 “那个马宏……”蒙真又说:“……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派人向其他来自西南那边的掌柜打听过。原来镰首几年前去过噶拉穆——那时候于润生还在漂城,是庞祭酒让他去的,大概是在那时候跟马家有了交情。至于罗孟族为什么也来协助他就不知道了。真奇怪,那些人应该都知道,这样子的任务必死无疑……” “镰首这个人,确实有一种很独特的力量,让别人拼命地跟随他。”蒙真回头瞧着茅公雷的眼睛。“是吗?” 茅公雷知道大哥看透了他对镰首的敬佩,不发一言。 “蒙祭酒,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花雀五。 还只是下午时分,江五却已经喝得微醉,手里仍然握着酒杯。自从正午知道竟然杀不了镰首,他就一直靠着喝酒镇定心神。 蒙真瞧着这个带着“镰首要来行刺”的情报前来投诚的家伙。他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旧识,蒙真对花雀五离开于润生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个人连自己的义父庞文英都出卖了。而且现在首都的情况已非常清楚,“大树堂”根本就没有将来。 “你看呢?”蒙真凝重地问花雀五。 “镰首能够混入这么接近总行的地方,更加证明了背后的是章帅。”江五的刀疤脸虽然已经涨红,但脑袋仍然清醒:“不管镰首是否得手,章帅都有好处:蒙祭酒你死了,自然遂了他的心愿;即使失手,你必定大举进攻‘大树堂’。于润生虽然必败,但他们仍保留着一批强手,这一战我方必定耗损不小,章帅也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收拾成果。” “可是我们没有选择吧?”茅公雷叹息。“大哥在这么多各地帮众面前被行刺,假如也不还以颜色,我们下不了台。这些章帅也必定早算定了。” “他就是这样可怕。”花雀五苦笑点头,又呷了口酒。 背叛于润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自从决定了之后,花雀五每晚都睡不好。原本以为过了今天,于润生失去镰首这条右臂,自己可以安心一点,没料到茅公雷竟然失败而回。花雀五心里暗地在咒骂他无能。 “但这样一来,章帅也暴露了他的心思。”茅公雷抓起桌子上的箭。“他根本容不下我们。” “即使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情,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蒙真说。“章帅就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时露出微笑。虽然今天差点被射杀,蒙真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愤怒。 “大哥,你决定要怎么做?” 蒙真抚摸着胡须,蓝眼睛里透出只有于润生堪比的异采瞳光。 “等那些分行掌柜都离开了京都。我不要借助他们任何人,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自己可以摆平这件事情。”蒙真握住一只拳头。“现在开始筹备集结所有直系的人马。这次刺杀,我正好可以利用它,令容玉山留下的各路部下归心,另外再加上‘三十铺’的全体兵力。用十倍的数量压倒他们,这样才能够尽量减少我们的折损。只要一举取胜,乘着那股信心士气,章帅在我们面前也只是一只蚂蚁。” 茅公雷听得热血沸腾,站了起来,双手不自觉用力,把那枚铁箭拗弯了。 “春天结束前,我们把‘大树堂’夷为平地。” “大树堂京都店”的四周都满布了守护的汉子。光天化日的武昌坊大街之上,他们当然都不能佩兵刃,但狄斌在筹建药店之时,早已在四边的外墙设计了许多收藏兵械的暗格,守卫们只要发觉有异,随时都可以武装起来。 店后的院子有一半划作马厩,共可容纳十五匹马,另有一辆镶有铁板的马车随时备用。镰首和狄斌在这儿下了马,在部下们护卫下匆匆进入店后的仓库。 “快!拿刀创药来!”狄斌紧张地呼喝着,一边硬把镰首按到椅子上。 “白豆,别这样,我没事。”镰首微笑坐了下来,表情显得轻松,可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姿态流露出罕有的疲倦。 镰首环视仓库,这才看见另一头的李兰。她手里抱着他最小的女儿,于阿狗、黑子跟其他孩子也都围着她。 “嫂嫂……”镰首一脸歉意地站了起来,狄斌又再把他按下去。 “五叔叔不要起来。”李兰把女孩放下走了过来,孩子们就像一群小鸭般跟在后头。“你没打紧吧?” 镰首叹息着摇头。他看见李兰的脸上溢满了焦虑不安,突然放弃了家园移到这儿来,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镰首低下头不敢看她。 部下把药物拿来时,狄斌早把镰首的衣袖割开。他先用一块布压在伤口旁,才慢慢把那柄飞刀拔出来,镰首没有皱一皱眉。 狄斌用那块布压住伤口好一会,确定血已经流得慢了,这才移开,把药粉仔细撒下。 “嫂嫂……”镰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这时他感到右边的尾指被人抓住了。 是黑子。他握住那只手指,圆滚滚的眼睛瞧着父亲的脸。镰首朝儿子报以微笑。 “我也来。”班坦加蹲在镰首身前,同时替他治理大腿的刀伤。 “嫂子,没有事的。”狄斌一边包扎镰首的肩头,一边说。“五哥回来了,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们。” 李兰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有两个孩子看见血就哭了,她蹲身把他们都抱住,用身体挡着他们的视线,轻轻拍着他们的背项,哭声变小了。 三名部下匆匆过来,协助李兰把孩子们抱到另一处。只有黑子仍然握着镰首的手,留在他的身旁。看见鲜血淋漓的刀口,这个孩子却没有害怕。 于阿狗比黑子还要大,也早就看过死人,可是看见镰首的伤口,也不禁被吓得脸色苍白。然而看见黑子那样勇敢,他强忍着没有哭,但也跟随着妈妈远远走开。 这时附近几个部下都站直了。镰首抬头,看见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镰首站了起来,也不顾班坦加还在包扎他的大腿。 于润生的脸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瞧着镰首不发一言。 “老大……”镰首低下头来。 “老大,他已经回来了……”狄斌手挽着镰首的臂胳。“你就别恼他吧……” “我像在恼他吗?”于润生伸出手来,搭在镰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头。“我从来没有答应让你退出‘大树堂’啊。只要你仍然叫‘老大’,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再说。” 狄斌松了一口气,笑着看看镰首,又看看于润生。 ——就算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大树堂”仍然存在…… “而且你令我很骄傲呢。”于润生继续说。“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几乎就把整个形势改变了。有个这样的弟弟,是我的光荣。很可惜,只差了一点点……” “他们早就预备了对付我的方法。”镰首压低了声音。“老大,我恐怕消息走漏了,‘大树堂’里……” “我知道。”于润生没有显出意外的表情。他瞧了瞧狄斌。“花雀五,他已经倒向蒙真那边。这是当然的事,江五从来都不笨。” “接下来……”狄斌的笑容消失了。“会演变成怎样?” “蒙真必定倾尽力量来攻打我们。”于润生放开了镰首的肩头,双手负在背后。“就算他知道是章帅的计谋也没有办法。这样给公然行刺,他不来讨这个仇,‘丰义隆’里再没有人会服他这个新任祭酒。” “会派多少人来?”狄斌忧心地问。 “五弟还在,蒙真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要尽量减少折损——因为下一个敌人就是章帅。我若是他,必定发动所有的兵力,由茅公雷指挥作战。容玉山直系的人马,加上‘三十铺总盟’,我猜至少有一千二百人。” 狄斌的眉皱成了一团。“大树堂”如今只剩下大约二百人——其中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人是拿刀子的“硬手”,即使加上镰首的八十几个亲兵,连三百人也不到。 虽然守在这座坚固的“大树堂京都店”占了地利,但对方兵力多达数倍;己方有镰首,但对方也有一个旗鼓相当的茅公雷;再加上“三十铺”那些强手…… 一想到自己的指挥能力将决定这一战的结果,狄斌不禁又紧张起来,胃也缩成了一团。 “太危险了……”狄斌摇摇头说:“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打斗。这里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地盘。对方围过来打,我们赢不了就统统都得死在这儿……老大,你想清楚啊……”他别过头,朝部下们挥挥手,所有人离开了仓库。除了黑子仍然站在原地。 “白豆,你想说什么?”于润生等最后一人都出去后才问。 “有些想法我一直不说,是不想打击大伙儿的士气……”狄斌吞了吞喉结,又说:“可是现在……老大,说实的,我们在京都已经输掉了。虽然我也不想承认,而且还有二哥的血仇没有报。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了。不如趁着我们还有些本钱时离开吧。以我们三兄弟的力量,到哪儿也可以从头干起……” “白豆——”镰首咬着嘴唇。 “五哥,我知道你还念着她。”狄斌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也得为大嫂,还有那些孩子着想啊!还有那些死心塌地跟着我们的好兄弟……你要送他们去死吗?小语的事情,等我们在别的地方安顿了之后,回头再想办法。” 镰首无言,他知道狄斌说的话都正确。他当然想留在首都拯救宁小语。但没有了他,“大树堂”要安然撤退就危险得多了……他垂头看看黑子。 ——这个没有母亲的儿子,我已经亏欠了他许多…… “不,我们不走。”于润生此时却断然说。“走了,我们过去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 “可是……”狄斌知道要说服老大不容易,但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是时候利用药店里的“那个”了…… “白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相信我吗?” “我记得。”狄斌回答。“我永远都相信老大。” “那就好了,继续相信我。”于润生眼瞳中又再出现那种异采。狄斌记得每次看见这光采后,奇迹就出现了。 ——每次都出现的,那就不再是奇迹。 可是狄斌无法想象,“大树堂”还有什么别的活路。 “只要我们留在京都,胜利最终将会属于‘大树堂’。”于润生直视着狄斌说。“那些背叛我们的家伙,全部都要付出代价。” 他仿佛看穿狄斌的想法,又说:“白豆,最初建这药店时,我决定造‘那个东西’,不是给我们逃走时用的。” 狄斌怔住了。 ——这就是说,老大在很久以前就另有计划…… “那么……” “反正已经快到最后关头了,我就把一切的安排告诉你们吧。” 狄斌和镰首听见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 三个结义兄弟把头聚拢在一起,于润生开始讲解他深藏已久的计划。 第五节 崔丁坐在桂慈坊“总账楼”里,一边拿手帕抹着脸上跟手掌的汗,一边听取部下们的报告。 今年春季回暖得格外早,才二月末的空气已经带着闷意,一阵黏湿的感觉。可是,崔丁流汗不只是因为天气,也因为紧张。 “三条座/三十铺总盟”已经十多年没有筹备过如此大规模的动员了。崔丁年纪轻,没有怎么亲历过当年的首都黑道大战,但当年老爹崔延力保“联昌水陆”的战况如何凶险,少年的他仍印象深刻。 崔丁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蒙真发出的动员命令。下面虽然有佟八云和孙克刚协助组织人马,但要安排这次调动也不是容易。食宿和兵器方面倒还易办,最要命的是这次“三十铺”出动的兵力接近整个组织人数的七成,在备战期间仍要维持各种生意的正常运作才最困难。崔丁不得已,只好把许多较不重要的生意暂停了。当然他知道“三十铺”在这期间的损失,蒙真事后必定动用“丰义隆”的资源完全补偿。 比起许多“三条座”的老一辈,崔丁可说义无反顾地支持蒙真的指挥。他明白:“丰义隆”这条大鱼翻翻身子,首都黑道就涌起了轩然巨波,像“三十铺”这群小鱼若不顺着大鱼来游,只有给冲走的份。 经过一个月前“丰义隆”接位大典那起事件,谁都知道“三十铺总盟”是蒙真的一支亲兵。这事情并没有引起“丰义隆”内的反感——“三十铺”本来就是“丰义隆”的附庸,如今蒙真能够直接指挥,更显示了他的权威。 而“三十铺”成为“丰义隆”实质最大权力者的直系势力,在黑道上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崔丁当然知道:待一切形势都稳定下来后,蒙真把“三十铺”直接并入“丰义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得到合理的地位与回报就行了,帮会的招牌算得了什么? 崔丁这个“三十铺”副总管,已经在蒙真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干,他深信将来自己加盟“丰义隆”后,前途只会更加光明…… 听了报告之后,崔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总账楼”的窗前,俯视那片不久前才令“三条座”的命运发生大转折的空地。 超过三百名“三十铺总盟”的战士已经齐集在空地上,其中以巴椎为首那群壮硕的石匠特别显眼,一个个的身体硬得就像他们每天雕凿的石块一样。“隅方号”的八十余名石匠几乎全数出动了,巴椎也是唯一亲自出阵的“三条座”头领。 佟八云当然也在人群中,亲手检查部众手上的兵器和身上的竹片护甲。崔丁知道,佟八云这一年来花了偌大的心血调练这群部下。上次杀不到“三眼”,佟八云足足在桂慈坊市集里喝了两天闷酒。现在机会又来了,他的情绪明显十分亢奋。 佟八云这时也看见了楼上的崔丁,他朝崔丁高高竖起拇指,表示一切准备都已完成。 只等“丰义隆凤翔坊分行”那头传来的进攻命令了。 “丰义隆”的人马也已在四处不同地点集结,崔丁当然不能确定数目,但他估计必定超过一千人。对手是那只已经名震首都的“怪物”,蒙真不会吝啬兵力。 在首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蒙真当已取得伦公公的批准。崔丁猜想,伦笑定然不喜欢这件事情。然而蒙真确实险遭刺杀,伦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这场战斗早已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崔丁听闻了,在首都的街巷里有人开出赌局。赌的当然不是“丰义隆”跟“大树堂”谁得胜,而是一旦开打“大树堂”能够挺多久。 又有另一名部下上了楼子来,向崔丁报告在首都街上的准备。从桂慈坊出发往武昌坊路途并不短,而为免造成混乱,所有人都只能徒步。因此,崔丁在路上预备了两个休息点,以尽量保持部下们在战斗前的体力。 “记着,有的家伙可能想喝酒壮胆,绝对不要给他们。只能喝水。”崔丁吩咐着说。 那名部下点点头又下楼去了。 这时崔丁听到楼下雷动的欢呼声,他马上走到窗前。 果然,三人骑马进入了空地,其中一个手里握着黑底金字的“丰”字小旗。“三十铺”的汉子个个把兵器提在手里,随时准备出发。那三骑却没有在空地上停留,继续驰来“总账楼”的正门。佟八云瞧着那三人在门前下马,心里感到不妥。 崔丁匆匆奔下楼,在地面的前堂迎接三名使者。 “是盟主——不,蒙祭酒下令进攻了吧?”崔丁心急地问,却发觉三人脸色沮丧。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握旗的那个人开口。 “蒙祭酒下令你们所有人解除武装,然后散去,各自继续平日的干活。” “什么?”崔丁很少这样高声叱叫。“你在开什么玩笑?” “‘丰义隆’这边也是一样。”那使者叹了口气后说。“今天的进攻取消了。” “改日子吗?” 使者摇头。“我也不知道。” “总有原因吧?”崔丁的声音接近呻吟。“你要我怎么向外面这许多兄弟交待?” “蒙祭酒也是不得已。”另一个使者回答。“刚才魏一石过来找他,带来了伦公公的命令:京都里一滴血都不许流,任何人都不得生乱,否则‘铁血卫’就要做事了。” 崔丁脸色大变。“铁血卫”。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伦笑要求首都里绝对平静,也就是发生了关乎朝廷甚至皇帝老子的事情…… “又要打仗了,南方的乱军又来了。” 第一节 轻轻抚摸那顶跟随了他十八年的战盔,彭仕龙满怀感触。他蓦然了解当年陆英风的心情。 战盔的造型有如某种深海古鱼的头部,满布半像鳞片、半像尖棱的逆角,通体以薄铁打造,表面又镶了打磨得像黄金的铜片。 彭仕龙也不知道这顶头盔有多久的历史。是当年他父亲驱逐西北蛮族时,从敌将的首级上取下的。虽是如此不吉祥的来历,父亲却从此视为至宝,并传给了他这个继承父业的长子。 是时候了。两名侍从兵替他戴正了战盔,并缚好下颔的皮革带。彭仕龙提起佩剑,步出元帅的营帐,登上高大的战马。 在众参谋、传令兵和一百名亲卫重骑兵的包拱之下,一身澄亮金甲的“平乱大元帅”彭仕龙昂然出阵,策马离开中军帐营地的棚寨,进入了主力野战军的阵势中央。 他放眼望去,在前锋军的防线以外,藤州鹿野原遍地翠绿,一片春夏之交的蓬勃生机。但他深知再过不久,这片美丽的平原就要化为血肉激荡的场所。 战阵的正前面乃西南方向,清晰可见草原尽头的地平线。敌军还没有进入视界之内,然而皇军将士早已完成临战的准备。 二十万兵马的浩大军势在鹿野原东北部完全展开,前、中、左、右、游击五军布成了森严的迎击阵式。数千不同颜色的旌旗,在和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摇动。各种形状的戈矛长兵垂直高举,密密排列连成一里之长,远看有如一条反射着近午阳光的巨大长蛇。 就在前锋的盾阵之后,步弓军之间升起了一股股黑烟。是弓兵生起了炉子,准备开战时用以点燃火箭。 每一兵阵的战鼓手合和敲击出不徐不疾的节奏,动人心魄的鼓声在平原上回荡,掀动了所有将兵的情绪。 军阵的最外围,游骑兵策马来回巡弋,卷起一阵接一阵的尘雾。 彭仕龙与亲兵带着巨大的褚红帅旗出阵,随即在军中引起哄动。他高举提剑的左手,回应众兵的欢呼。 在阵中安顿后,他眺视众部的阵势,确定一切都按照他的指示布置后,这才满意地点头。 “元帅,看来士气很不错。”旁边另一骑的心腹军师杨逊兴奋地说。 彭仕龙没有表示赞同,只是继续眺望。他当然明白:如此庞大的军势里,将士互相感染,情绪必然高涨;但到了真正对敌交锋时,可能又变成另一回事。 ——何况朝廷拖欠军饷的问题,到了今天还没有解决…… 彭仕龙不是没有带领过这么大型的部队。当年“关中大会战”之后,就是他奉着圣旨(他当然知道实际上是伦公公的主意)接管陆英风的帅印。虽然当时战争已近尾声,他也曾领大军三次清剿敌方的残余,好歹也算是有了实战经验。 当然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够拜帅,靠的不是什么显赫战功,而是伦公公的一力提拔;加上当时年资尚浅,他自知在军中人望并不高。战后他出任镇抚经略戍守北面边关,多年来一直谨慎经营防务,令夷族不敢进犯,才真正渐渐累积起实绩与声望来。这次战事再起,朝廷马上视他为元帅的不二之选,除了看中他政治上够可靠,也因为他确实具有领军的才能。 彭仕龙一边听取斥候的回报,一边继续瞧向前方那仍未看得见的敌人。他并不紧张:不同来源的情报都证实了,南藩这次起兵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实际大概只有十万人;再撇除远道行军所需的辎重支援,真正的战斗兵员恐怕不到八万。 这与彭仕龙还未收到情报前的估计相差不远。南藩上回“平乱战争”惨败后距今才满十年,再次兴兵大概只限如此。己方兵力既多出一倍以上,加上以逸代劳,战场又定在如此适合大军正面交战的鹿野原,皇军无论怎么看都占尽上风。 倒是南藩出兵的时机令彭仕龙有点纳闷,跟过去三次战争不同,这回乱军选在春季而非秋收后出兵,显然是汲取了过去的教训:南方军士无法适应北方秋冬的寒冷,是每次战争落败的其中一大因素。 可是这么一来,乱军的粮草也相应不如秋收后充裕,虽然争取来较长的“战争季节”,但一样无法持久作战。乱军这次不取道关中,而改走较平缓快速的关东路,而且大军整体同行,没有分散行军再会合,显然十分渴望速胜。 因此,这次会战我方不必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只要把乱军牢牢牵制,旷日持久之下,对方将不战而败。 彭仕龙知道自己不是另一个“无敌虎将”,这一战他只求迎头压制,不求一举全歼敌军主力。只要令对方的推进受阻一段时日,其战志将随着粮草不继而自动瓦解。 这套战略他早已多次跟旗下众将讨论,结果都是一致赞同。当然,他深知这堆将领一半以上都是伦笑和何泰极安插进来的马屁精,根本不会说反对意见。因此,他又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诸位参谋推敲了许久,最后仍断定这是最稳当的战略。 当然,彭仕龙也不是毫无私心,他没有忘记陆英风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胜得太漂亮,京都里的家伙就会开始害怕你…… 一切都已在计算之内,只有一点令彭仕龙感到不安:细作与探子直到今天还是调查不到,南藩的乱军由谁挂帅。 当然还是有几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是南部十四藩里势力最大的“靖安王”亲征;一是“宁王”的大儿子领军;也有说是海盗出身的名将岑大航…… 几个说法他都十分怀疑,除了“宁王子”——他听闻过此人甚有手腕…… 彭仕龙冷笑。南藩联军出动,指挥本就不容易统合;如今连总帅人选也没有确定,更是自制弱点,己方又多了一项取胜的本钱。 皇军前锋的号角声蓦然响起。 出现了。 在鹿野原尽头的地平线上,仿佛浮起了一条耸动的巨虫,是南藩的先锋军。 彭仕龙清楚嗅到了,身周全体二十万士兵一同冒汗所透出的气味。 弓队已经开始把箭矢搭上,原本脱下了战盔喘息的近战兵也都再次整装。战鼓手停了下来。乱军出现,皇军的阵营反倒静默了下来。 侦察兵的快马接近彭仕龙。 “如何?” 侦察兵身手极灵活,还没完全勒住马儿已从鞍上跃下,奔到元帅的跟前。“乱军主力到达九里之外,即停驻不前。两边侧翼暂无动静。” 彭仕龙的眼眉耸起。为何停了下来?他迅速想到两个可能:一是有诈;一是行军疲乏,需要争取歇息…… “怎么看?”彭仕龙问身边的诸参谋。 “贼军远道赶来,或许要重整阵容。”副总参骆大祖跃跃欲试地说。“我们正好给他迎头痛击!” “我反对。”年轻的杨逊说话十分直接,骆大祖露出不悦的反应。“停驻可能是计策,引诱我方深入。” “可是探子回报,两翼并没有异样啊!”骆大祖抗议说。 “没有看见,而不是没有。”杨逊的回话尖刻但正中要害。 此话正合了彭仕龙心意。还是宁可放敌人喘息一阵子,也不该冒堕入陷阱的风险。反正在这边待阵,怎么看也立于不败之地。 “传令下去:各军坚守原地,看敌方的动静再行应变。” 彭仕龙知道,等待会令军士生起不安与紧张。他指示中军帅阵的鼓手击起三声号令,众军马上和应,扬起兵械高呼三声,呼声响遍山谷,再度提振了士气。 然而远方的敌阵仍是没有移动。 “那是什么?”骆大祖以马鞭指向前方。 远处的乱军中央,升起了一股烟雾,四周旌旗在摇动,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但对方的先锋始终仍未接近。 彭仕龙在纳闷。侦察兵并未发现对方有结营立寨的迹象,那么今天的交锋势在必行。拖延战事虽然令我方不安,但对于主动来犯的乱军影响更大…… ——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风中隐隐传来锣鼓喧嚣的声音,接着是一曲万人的合唱。唱词当然不可能听得出来,可是仍能辨出那圆转细微的南方音律,乱军阵中似乎在举行什么重大仪式。 “哈哈,是在阵前祈求神鬼庇佑吗?”骆大祖讪笑。“太迟啦!” 前锋军的传令兵突然到来帅阵。 “元帅!我们看见乱军有三骑使者,正朝这边过来!”传令兵边喘着气说。 “恐防有诈!”骆大祖高呼。 “只是三骑,能使什么诈?”彭仕龙平静地说。我方堂堂皇师,兼且兵力倍于敌人,假如竟不敢接见三骑来使,只会助长对方的士气。 尽管口里这样说,彭仕龙仍是非常谨慎,先令三十名卫兵拿大盾在前方和左右筑起一道移动的护墙,这才亲自在阵中前移,到达前锋军阵的最后头即行停下。另有一支已上好箭矢的强弩兵,守在这盾阵的前头,随时射击到来的使者。 三骑使者并未下马,停在皇军前锋线仅十步之外,与彭仕龙相距不过四、五十步——当然中间隔了许多剑拔弩张的人马。 中间一骑上的是个穿戴着轻甲的中年军官,看那战甲的质材和佩饰,军阶显然不低,必就是使者之首。左右两骑皆是身高肩广的壮士,三人都没有兵器,只有右面那骑,手上高举一面黑色旌旗,上面织满了十四南藩的家纹。 不知怎地,彭仕龙觉得那军官有点眼熟,但因距离太远而无法辨认。 “我方诸位藩王终日忧心国事,眼见朝政日衰,深知乃奸佞所致;为清扫君侧,不得已起兵勤王……”那军官循例覆述南藩的讨檄文告。“……今与贵师会猎于鹿野原,我军统帅命末将前来,与彭大元帅见礼,以合自古‘先礼后兵’之风。” ——所谓“会猎”,当然是会战的委婉之词。 “末将又替我方元帅传话:望彭大元帅以社稷苍生为念,退兵让道予我军;若能悔悟,加盟我等勤王之行列,更是万幸。”军官气量甚足,每句呼声彭仕龙皆清晰可闻。 这套说话早在意料之内。彭仕龙也懒得亲自回应,只是朝嗓门最大的骆大祖招招手。 “尔等擅自聚兵作乱,心中岂有王道?遭遇我堂堂王师,竟还敢求让路?如速退还本籍,解甲归田,朝廷尚可从轻发落!滚回去吧!”骆大祖得意地高喊。最后那突兀的一句,当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彭仕龙听了也不禁失笑,其他参谋却已忍不住哄笑起来。 这当然也是预料之内的回答。那军官只是微笑着又喊:“末将离开了一段日子,想不到今日北陆将士里,只余下这等粗鄙之人!” 彭仕龙和杨逊皆听出话中似有玄机。 杨逊立时接口:“贵师统帅是何名讳?我军尚未得闻!” 那军官咧齿笑了。 “我军刚才停驻良久,正是举行登台拜帅之礼。延误多时,尚请见谅!” 彭仕龙愕然。竟在会战的阵前方才正式拜帅,这可是千古未闻的奇事。 ——这样大胆行事,只为了把元帅的身分保密,必定有古怪…… 他透过盾阵的空隙,再次细看那名军官。确实在哪儿见过他…… 回忆场面在彭仕龙脑中飞快转过。突然停在某一天…… ——是那天……我奉伦公公命令去接收帅印那天…… 彭仕龙的战甲之下,蓦然冷汗淋漓。 ——他是……管尝! “我元帅名讳,诸位早已听闻!”管尝特意再提高音量,好使皇军整个先锋阵的将士都听得见: “‘无敌虎将’陆英风元帅是也!” 第二节 齐楚与从漂城带来的二十名部下正要步入“丰义隆总行”正门时,被守在门前的护卫拦阻。 齐楚怒然瞪视那些护卫。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他们进不得。” 齐楚虽然知道如今“大树堂”的人马都只能龟缩在武昌坊内,但仍然非常小心——毕竟被镰首这样的怪物盯上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每次出外他都要带着这许多人马,否则那感觉就像没有穿衣服走在街上一样。 可是现在他只得顺从。“你们都等在这儿。”他再也没看那些守门护卫一眼,径直就走进门里。 正堂之内,章帅依旧安坐于他钟爱的那把交椅上闭目养神,左右两旁各有十五名壮硕的守卫。“咒军师”过去从来没有摆过如此大的架势,但今天的他已不是从前经常藏在阴影之下的“六祭酒”。 齐楚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直接就朝章帅喝问:“怎么到了现在,于润生还没有死?” “他会的。”章帅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齐楚顿了顿足,秀气的脸涨红了。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人了。”章帅微微失笑,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小孩。“你也履行了你的承诺。京都里已经再没有要拜托你的事情,为什么还不带她回漂城?那边的生意你已经丢下了许久。” “你放心,漂城那边的钱还不是源源送过来吗?”齐楚把手臂交叠胸前。“在亲眼看见于润生他们的尸体之前,我不会离开。” 章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当然十分倚重漂城这个大财源,可是齐楚在漂城的势力同样也需要“丰义隆”的支持。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我是来问你一件事。”齐楚的情绪仍然忿忿不平。“我早就告诉你于润生跟南面勾搭的事情!还有那个陆英风,龙拜也亲自把他送过去了——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个一等的情报!现在仗都开打了,为什么你不向何太师告发他?‘勾结叛逆’这罪名一揭发,于润生就是有一百条命也得死!” 章帅叹息着摇头。“齐四爷啊,你以为这儿是漂城?摆平查嵩一人就万事皆通?这京都里的事儿可不这么简单。” 齐楚这才稍稍平复。“说来听听。” “于润生跟南藩私通时,仍然是‘丰义隆’的人。这事情揭发了,你以为‘丰义隆’可以完全脱得了关系?”章帅的语气像是教训。“何泰极这个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还不是个头号大贪官?伦笑收拢了蒙真,何泰极在私盐贩卖里占的甜头已经减少;看见漂城这个金矿,他还不借这个借口把它没收?别忘了,查嵩也是他的人。” 一想到可能失去漂城的生意,齐楚心头凉了一截。他知道自己公然背叛“大树堂”的义兄弟,仍然能够维持这一大群部下,只因为手头上财帛充足;要是再没有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 章帅看见齐楚已冷静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爱女人多于爱兄弟的家伙,他完全操纵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没有向朝廷密告于润生,当然还有些并未告诉齐楚的原因。如今战争才刚刚开打,皇军与南藩鹿死谁手,没有人能够肯定,万一南军真的直捣京都“勤王”,朝廷的大权易手,岂非随时查究起他这个告密者?那时候,最后胜利也就轻松落在蒙真的手上…… 更何况蒙真与于润生目前仍然势成水火,虽然碍于朝廷的干预而没有开打,但早晚还是要拼个死活。何必急在此时就改变这局面?当然章帅知道齐楚绝不会赞同这一点,他眼中就只有于润生。 “齐四爷,你要是想留在京都看完这场戏,我也不勉强你。放心吧,无论如何,于润生只是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你就安心在京都等一阵子,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有一件事情。”齐楚的脸色一阵阴沉。“别再唤我什么‘齐四爷’,我不再是谁的老四。” “对、对……”章帅带点嘲弄地笑着说。 一名部下匆匆进入了正堂,手里拿着一个火漆密封的厚信封。 “老板,这是萧文佐派人送来的。”部下恭敬地双手把信封递上。 章帅接过信封时,脸容变得严肃。左边一名卫士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给章帅割开漆封。 是萧贤送来前线的最新战报。为了跟朝廷同时取得军情,章帅向萧贤送了一堆不少的金子。 章帅把信封里那折叠的纸打开来,战报只有简短数语。 但已足够令章帅的心跳加速。 率领南藩乱军的元帅竟然就是出走多时的“安通侯”陆英风,此一消息震动朝野上下。“陆英风”三个字的威力,当然不止于政治上。 彭仕龙率领的“平乱军”众部,一听闻对手就是当年威镇关中的“无敌虎将”,军心大为动摇,这场“鹿野原会战”还没有开打已经决定了胜负。 由于溃败太速太突然,“平乱军”许多现况都未能确定,只知彭仕龙成功撤退到藤州城死守时,所带回来的兵马只余三万。估计在鹿野原战死的皇军将士,约在三至四万之数,另有四万余人被俘或投降,皆已投诚加盟南藩乱军;其余都在乱局中亡命溃散,能否再次集结仍是未知之数。 至于乱军在会战中折损多少人马则更难以确知,但有估计可能在一万以下。由此可见,陆英风不仅仅依仗威名,其用兵才能与彭仕龙相比确有天壤之别。 ——而彭仕龙已是当今朝廷唯一能寄予厚望的大将。 坏消息还不只这两个。陆英风再次施展大胆奇策:把大部分主力留在藤州,继续牵制彭仕龙的残部,不让他喘息和招回逃散的士兵;自己则亲身率领约三万名精锐,号称“裂髑军”,全速长驱北上,直指首都。 此举简直违反了一般的兵学常识。然而人所共知,陆英风任朝廷主将多年,对各地布防驻军的虚实了如指掌。他这次急袭是否疯狂,很快便有分晓。 平乱主力溃败,首都告急……朝廷有如被推翻了一样。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把战报带回皇城的使者——皇帝盛怒之下,下令把这带来不吉利消息的人推出斩首分尸。 接着的几天,皇帝都躲在后宫中,拒绝上朝与群臣商讨应对之策。他认为战事不利,完全是因为去年御猎祭天的仪典,受贼民干扰以致损害了国运所致。 极少向“铁血卫”亲自下令的皇帝,从后宫直接下旨予魏一石,再次搜捕清剿贼民的余党。京郊的贫民早就被杀光,哪来什么“余党”?魏一石只好在首都内胡乱剿捕一批毫不相干的平民,以残酷的拷问制造出招认的结果,在供词上签了字后,痛苦才得以解脱。 伦笑和何泰极在每次的“平乱战争”都异常团结。南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君侧”当然就是他俩。朝中有提倡跟南藩议和的声音,全部被何太师压制了下去。 伦笑则知道,首都因为陆英风来犯的消息,早已人心惶惶,皇帝再在城内胡乱滥杀,难防民心思变。他好不容易劝服了皇帝终止对“铁血卫”的命令,并马上筹备另一次大祀禳,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 何太师同时也入宫求见皇帝,极委婉地陈述目前形势和各种利害。加上伦笑在旁的协助,皇帝方真正明白事态有多严重,这才发出诏文,号召守备北方边关的诸将领,尽快带兵回首都勤王。 ——距离最初收到战报之日,这决定足足拖延了七天。 伦笑与何泰极也都知道,陆英风那支如狼似虎的军队来势甚急,勤王的边将未必赶得及到来救援——更何况戍边的军队被拖欠军饷多时,守将说不定故作拖延以还颜色,有必要准备守城了。 首都禁卫军约有二万五千之众,跟陆英风指挥的“裂髑军”数目相差不远。但何泰极深知,这些表面精挑细选的禁卫军大多虚有其表,缺乏野战经验,战力根本成疑。 他马上再奏请皇帝下另一道圣旨,在京畿之内紧急征募壮丁,组织“义勇民旅”协助守城。何泰极预计,若征得三、五万人,加上原有的禁军,配合首都那坚固的防御工事,要抵抗陆英风的三万人并非不可能。 征集“民旅”的工作如火如荼进行。临时拉入军旅的平民男丁,当然难以期望他们有多勇猛;但伦笑跟何泰极都知道,在民间仍有一支隐藏的武装力量…… 黑道…… 第三节 欧兆清拖着疲乏的身躯,跟一身已经给汗湿透了的衣服,随着老大返回凤翔坊。 同行的二十几人都没有说话,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服都是泥尘。其中一人刚才被跌落的石块砸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老大倒是最干净的一个。他没有亲自做工,只是指挥着手下干活——不,正确点说,是听从禁卫军派来的监工,把指令传达给他的手下。 紧跟在后面的欧兆清看得见:老大虽然不疲倦,可是表情跟后头二十几人一样,显然满腹怨气。 “操他妈的,累得要命……”后面不知谁在抱怨,声音也不低。老大听了却没有回头。 欧兆清走着,边看看自己给磨得粗糙的手掌,从前不是拿刀子就是掷骰子,现在却是捧石头。 首都的城郭表面高耸壮实,其实除了最主要的南面城壁比较稳当外,其余三面都有多处崩塌。朝廷当然有定时拨款修筑,但是层层官僚的贪污盘削,真正发到工事上的银两,只够作一点门面的修整,表面上簇新坚固,若真是打起仗来,比豆腐渣还要软。 现在真的要守城了,官僚们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才真正紧张起来。陆英风的“裂髑军”听说已打到去云州,越过了屯泥江,途中遇到极少反抗,恐怕不出一个月就兵临京郊了。朝廷马上下令招集民工协助禁军赶快修补城郭。 工事实在太过赶急,民工不敷应用,于是连被征入“义勇民旅”的“丰义隆”人马也要加入。欧兆清等人就是其中一伙,负责修东墙的北端部分,跟那些他们平日极鄙视的“獐子”混在一起干活——“獐子”是黑道中人对普通平民的暗语称呼。 欧兆清越想越不是味儿,当初他拼了命加入“丰义隆”,是为了赚钱喝酒玩女人,为了走在街上的威风。他知道要得到这些东西便要付出代价,想不到现在却要干这个。 ——妈的,要干这种粗活,我入“丰义隆”干嘛?不如去当个脚夫什么的,至少不用杀人,也不用怕给人杀…… 一行人回到“凤翔坊分行”,从一道侧门进内。也有其他几批行子里的兄弟回来了,正在后院露天淋浴。欧兆清加入了行列。 几十个汉子赤身露体默默地在洗身,相对无言。他们的想法都跟欧兆清大同小异,也有的不是在想干不干粗活的问题,而是不久之后将要上城墙守城…… ——我们是不是正在建自己的坟墓呢?…… 首都“丰义隆”的士气跌至前所未有的低点。自从伦笑下命令,要蒙真派人加入“民旅”开始,陆续就有出走的人。虽然并不算多,但对留下来的兄弟却已造成了影响。 走黑道的家伙还未至个个不怕死,可胆子也不会小。但是一想到要打仗,要为那些平日舒服安全地坐在府邸或官衙里的人冒死亡的危险……总觉得不是味儿。尤其他们知道: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那些官宦子弟仍然不用从军。 “真不甘心……”终于有人忍不住喃喃说。 一个人开口了,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把郁藏在肚子里的怨气吐出来。 “为什么我们要干这种事?”欧兆清也加入了。“再过一阵子,可能还要打仗……要是死了,可真他妈的冤枉!” “我可不要死呢。”身旁的人苦笑说。“街上还有几千两银子,我还没有收回来。” “唉,有什么办法?都是上面的吩咐。”一个比较年长的帮众叹息。“朝廷一句话,就是让我们去挡刀枪。人家的性命是框金包银,咱们的……” “为什么蒙祭酒不跟那些狗官儿们说几句?”欧兆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打仗,我不怕。我就是不要干这种狗屎般的活!” 他的老大瞪了他一眼,可是他没有察觉,还是自顾自地说:“蒙祭酒就只管巴结那条老阉狗,忘记了我们……” “你吼什么狗屁?”老大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喝止了欧兆清。 欧兆清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原本挺起的胸膛缩了回去。 这时一个人从楼子的后门步出到了后院,是“右祭酒”茅公雷。众人的脸都变得苍白,他们不知道茅祭酒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茅祭酒,这其实……”欧兆清的老大上前,想为手下的失言说几句。 茅公雷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欧兆清跟前。 “你刚才说不怕打仗?” 欧兆清惶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其他人都紧张地瞧着他俩。 茅公雷这才露出微笑,用拳头轻轻擂了擂欧兆清的胸口:“很好。” 茅祭酒似无责难之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我倒是有点怕呢。”茅公雷失笑地说。“到时候,城墙对面的敌人是那个陆英风啊,听说他真的好可怕。”众人也哄笑起来。 茅公雷不顾衣服被淋浴的水弄湿,左右伸臂搭在另外两人肩上,脸容变得严肃。 “朝里那些官爷们怎么想,我不知道。大概他们想:平日的私盐给了我们那么多好处,现在有难自然也要找我们来消,好像我们平日都是白吃白拿的。我们在他们眼中就像夜壶:没事儿就搁在床底下,急起来才赶忙拿来用。” “丰义隆”汉子的情绪都给牵动了,一个个捏紧了拳头。 “茅祭酒,我们要怎么办?”欧兆清大着胆子问。“假如那些叛贼真的攻陷京都……天都变了,‘丰义隆’会变成怎样?” “这次确是个难关,我也不瞒你们。”茅公雷诚恳地回答。“可是,兄弟们无论如何也要咬牙挺过去。蒙祭酒必定会想到办法。相信我,也相信他,我们绝不会让你们送死。” 众汉子听到这话,又看见茅公雷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这才宽慰起来。茅公雷又掏出两锭金子,吩咐手下们买些酒食回来。首都里因为备战,物资食料都很紧张,价钱涨了不少,他们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痛快吃喝。看见这些金子,众人欢呼起来。 茅公雷见部下们的情绪都好转了,这才离开后院,回到分行的楼子里。他登上了二楼,进入原本属于容玉山的那间书房。 蒙真正在里头批阅一大叠账目,眉目紧锁着。因为战事的关系,好几条私盐的运输线都断掉了,上缴回首都的资金减少了许多。 他看见义弟进来,放下了那叠账单。 “兄弟们怎么了?” “还好。”茅公雷把门掩上,却掩不住脸上的愁色。“应该不会再有人开溜了。” “那就没问题了。” “大哥,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茅公雷走到蒙真的书桌跟前,神色极是凝重。“是于润生。他之前明明已经败了,却死也不愿离开京都,我想他就是在等这场仗。” “于润生……”蒙真叹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抚摸着胡须。“我得承认,这个人真的很厉害……” 关于于润生和南藩勾结,蒙真早就从花雀五口中得知了。 蒙真默想:当他与章帅都在这场黑道斗争中费煞思量时,原来于润生的思虑早已跳出了这个框框,眼光落在另一个更庞大的、规则完全改变了的游戏上。 蒙真又疑惑:难道于润生当初刺杀庞文英以晋身京都,根本志不在“丰义隆”?……不,他必然是两手准备,夺取“丰义隆”的权力固然重要,但失败了也有别条路可走…… “他跟南方的藩王如此关系密切,不单单协助他们筹备军资,更送了陆英风这个大礼……”蒙真沉静地说。“假如乱军真的攻陷了京都,朝廷改了主人……” 蒙真不说下去,茅公雷也知道后果:新政权必然倚重立了大功的于润生;首都黑道成为他的天下;“丰义隆”将从历史上消失…… 形势就是如此微妙:于润生勾结叛逆,只要一通告发就可以让他罪诛九族;但只要乱军得胜入城,改朝换代,他就是贵不可言的新霸主;而知道此中内情的蒙真和章帅,却又不敢告发他,否则他日很可能受新政权的清算…… “难道我们什么也做不到吗?”茅公雷一拳擂在书桌上。 “有的。”蒙真肯定地回答。“伦笑、何泰极也好,将来南藩王爷们也好,当政的人想法都是一样。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供他们差使的猎犬。只要会咬人,那头猎犬是熟悉的还是新养的,名字叫于润生或蒙真,对他们都没有分别……” 茅公雷眼睛一亮,他明白了。 ——只要在南军入城之时,我们是京都里余下唯一的那头“猎犬”,他们也就没有不养的理由…… ——要在城破之前,消灭于润生与“大树堂”! 难处是:现时首都军情更紧急了,已经实行宵禁,满街都是禁军士兵。要再进攻“大树堂”,比两个月之前更不可能。 “有什么办法吗?”茅公雷恨恨地说。“假如那次杀得了镰首,现在也还好办——我领十个八个人去偷袭,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现在……” “章帅也应该了解现在的形势吧?”蒙真忽然说。“那个背叛于润生的齐老四仍在他那边。” “大哥!”茅公雷惊讶地问:“你要……找章帅?可是他……” “我们毕竟都是‘丰义隆’。我当然没有忘记,上次的刺杀是他在背后煽阴风。可是现在情势变了,让于润生活着,我们两个都要死。”蒙真的蓝眼睛闪出智慧的光芒。 “他可是‘咒军师’啊,一定有办法的。” 第四节 位于首都东南四十八里的绳山瞭望台,卫戍兵程文三原本正在打盹,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那声音隐隐如江海的浪涛。然而不可能,绳山距离最近的二响河也有五十多里远。 程文三站了起来,手掌虎口贴在眉上以遮挡下午的阳光,俯瞰山谷底的原野。视线转向南面,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的眼睛瞪大了。守卫这个瞭望台已经十五年,程文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 一股滚滚如潮的尘雾,正逐渐朝这边卷过来。 程文三想起了儿时在乡下的农田,曾经见过袭来的蝗群。当时他站在田里,也像今天般忽然听见古怪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接着看见一团像乌云的东西从地平线冒起,朝着他渐渐变大…… 那是跟现在一样的感觉。 更接近了,尘雾后出现了一团巨大的耸动黑影,声音也更清晰,是无数动物的足音。 黑影当中闪烁着金属的反光。这时程文三当然知道:不是动物。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惶然看着这大支兵马,在他下方的原野奔过。 开路的是一支庞大的骑兵,全数都穿着漆成黑色的铁甲,无数矛枪随着马蹄的奔驰而晃动。战马之间高高竖起了十多面黑色的巨大旌旗,迎风激烈飘扬。 瞭望台实在太高,程文三看不清楚旌旗上印了些什么图纹,只能辨出是银白色。 假如他身处山谷里,以现在的距离应该看得到:每面旌旗上是一个以白漆绘画并镶织了银线的巨大图案,画的是个破裂的骷髅。 程文三仍呆在原地。骑兵越过之后,接着是近百辆马车的行列,全数是四马并驰的大车,车内明显载着各种军械和辎重粮草。 殿在最后并且人数最多的是步兵,同样穿着黑色的盔甲,携带各式的兵刃盾牌。士兵步行速度甚急,全体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与无可阻挡的破坏能量。 ——像蝗群…… 程文三不由自主地跪伏了下去,惊恐地躲在瞭望台的栏栅之后。 直至听到急行军的声音渐往北面远去,他才再站了起来。 谷底除了大股未散的尘雾之外,回复了原有的宁静。 程文三这才想起自己的职守。他急忙攀下阶梯,走到西北端的山崖前,在长燃的柴堆之中拿起了一根,投进一个巨大的铜台里。 铜台内堆积的渗油木柴迅速点燃,升起了向首都示警的烽火。 当今世界最繁荣的都市,如今仿佛化为一座死城。 一切商业活动都已停顿,所有店铺重门紧锁,即连最大的桂慈坊市集也都全体停业。寂静的街巷上只有偶尔步过的流浪犬。 城内唯一仍在活动的就是军队。精锐的三千员“神武营”军士留在北面的皇宫,于内郭宫墙布下最后一道防线;其余禁卫军全体动员,率领近期征集的“义勇民旅”,合共五万六千人,往各城门及外郭墙头调动布防。各处城门顶及墙头上早就积聚了大量守城用的兵器:箭矢、沸油、落石……预备与攻城的乱军一决死战。 “裂髑军”突破了京畿的最后警戒线,到达首都正南明崇门以南十二里外,在战争上只是一步之遥。他们却停驻不前,在京郊安营结寨。也许是因急行多日而需要休息,亦可能等待黑夜才正式攻城。 在首都街上,大队的兵马调动经过,一具具渗汗的身躯,一副副紧张跳动的心脏。初夏街头的空气中有一股浓稠的张力,仿佛能用刀子划破,呼吸也变得比平日吃力。 其中一支为数近二百人的禁军铁甲步兵,却没有奔赴城墙的任何防守据点,而是从镇德大道转入东都府内,往武昌坊的方向走去。 尽管上次“丰义隆”与“三十铺总盟”的大进攻,因为战争爆发的消息而取消了,“大树堂”部众并未有任何松懈,三个多月来,仍然紧守武昌坊“大树堂京都店”及其四周街道。 那支步兵甫从街头出现,已经被“大树堂”的哨卫发现了。 “怎么回事……”守在那边的是陈宝仁,他那只独眼瞪得大大的。他既非出身首都,也不像“大树堂”里那些打过仗的腥冷儿,看见官军总不免特别紧张。 “我去告诉堂主!”他身旁的班坦加马上往药店飞奔。 步兵队确实朝着药店这里接近过来。陈宝仁也带着同伴往药店这边退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是要来把“大树堂”夷平吗?……是蒙真的人马还可以跟他们拼过,可是这些是禁军啊…… 在法禁森严的首都,即使是平日对禁卫军动一个指头也是叛逆的死罪,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争期间? 那支步兵一直进逼过来,却似乎未有动武之意,终于到达了“大树堂京都店”前的街口。士兵往两旁分散,迅速形成一个圈子,把整家药店团团围住。原来守在外头的“大树堂”部众不知所措,只有呆立原地,也不敢去取收藏的兵刃。 部队中只有两人骑马而来,都在药店正门前下了鞍。左边那人全身战甲,腰间佩刀,很明显就是队目;右边那个却不是军人,一身文官服饰。 “任何人不得妄动!”队目发出威严的呐喊。“否则立斩无赦!” “开门吧!”那名文官也朝药店内呼唤。“我等是奉太师之命前来。你们不开门,我们就只有破开它。” 药店四周静默良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厚重的木门上。 那文官等得不耐烦,正要再发话,却已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木门左右开了一线。 “进去!”队目一挥手,数十名拿刀的甲兵马上涌进去。 士兵闯入之后,除了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喊声,并没有什么其他声息,也不似有人反抗。队目跟那文官互相看着点点头,便也一起进内。 店面的四周都有士兵守备着。“大树堂”的部众全都给赶到了店后的仓库集中看管。 两名官员穿过店后,越过同样有刀兵看守的中庭,进入了管账房。 孩子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他们拥着李兰缩躲在账房的一角,李兰不断抚拍他们,哭啼才稍稍止住。 镰首和狄斌各自抱着黑子与于阿狗,站立在端坐于桌案后的于润生两旁,以身体把士兵的砍刀阻隔在外。镰首不断扫视那些士兵,随时准备一有异样就动手。狄斌则狠狠盯着进来的两人。 戴着铁皮眼罩的田阿火则守在狄斌身旁,两个婴儿头颅般大的拳头捏得紧紧。 “别担心。”那队目冷冷地说。“只要听话,没有人要捱刀子。” “谁要是敢乱动,我保证,第一个死的人是你。”镰首的视线落在队目的脸上。 队目的脸色变了。最接近镰首的两名士兵恼怒起来,其中一人晃了晃砍刀,喝骂说:“他妈的混混儿,不认得禁军吗?你有多少颗头颅?” 镰首的视线立时转向那士兵,“第二个就是你。” 那士兵被镰首森然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再骂。 队目咬牙切齿,正要再开口,却给那文官按住肩头,文官直视坐在正中的于润生。 “于先生?” 于润生点点头。从禁军闯入药店开始,他一直只是坐在原位冷冷看着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叫林静之,是‘太师府’的人。”文官拱了拱手,又补充说:“本来应该是萧贤来的。可是现在情势非常,他要紧跟在太师身边,所以由我来找于先生。” “太师有话要告诉我,不必带这些禁军来,召我到‘太师府’就可以了。”于润生耸耸肩说。 “情非得已……”林静之顿了一顿,又说:“今天京都的情况有多紧急,于先生必定都了解了,我也不拐弯儿说话,何太师希望向于先生借兵。” 于润生失笑。“我还有什么兵给太师借?看看现在。” “应该说是借将。”林静之目光转移,落在镰首身上。“太师听闻,于先生有位义弟,具有万夫不敌之勇——之前在九味坊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现在城外告急,要借这位镰首老兄一用。” “要我干什么?”镰首颇感意外。 “今夜出城,乘黑偷袭,取下乱军元帅的人头。”林静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老兄可以带这里‘大树堂’众人一同出击。当然,也包括这位兄弟。”他指一指狄斌。 “兵器盔甲也都在东门那边替你们预备了。”队目接上说。“若是不够人手,守门的秦琳将军会再调拨些军兵给你。” “不行!”狄斌断然说。“我们还有敌人。我跟五哥一走,那就等于邀请他们来杀我老大!” “所以我才带这些兵哥儿来。”林静之马上回答。“两位出城突袭的期间,这支兵队会一直守在这店子,确保于先生一家妻小的安全。” 这根本就是要胁。 “用我来换陆英风首级。”于润生微笑说。“我的性命倒很值钱。” “这一战关乎朝廷的存续。只要一战功成,他日天下安定后,何太师必定保证‘大树堂’在京都的地位。”林静之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请不要拒绝太师的请求。拒绝了,请求就会变成命令。” 第五节 已经穿上全副黑漆铁甲的陆英风坐在元帅营帐里,陪伴他戎马生涯多年的五尺长铁剑横放于面前几子的羊皮地图上,剑柄旁搁着他的虎头形状战盔。 从帐篷空隙透进来的夕阳光芒渐渐变淡了。 放弃爵位出走;江湖间逃亡躲藏;然后远从千里回来,等的就是这夜的来临。 十年前的“关中大会战”,陆英风以为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战,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另一个创造历史的机会。 ——而给我这个机会的,竟然是一个流氓混混的头儿…… 他苦笑。 眼前要攻下的,是世上最大最坚固的城市,拥有最高耸厚实的城壁,保护着天下最高的权柄……对于一般的良将,这简直是天大的噩梦。 可是对于百年一遇的名将,这却是美梦成真。 身在皇军多年,陆英风早就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攻打首都;他不必看地图,也对首都的各处防守强弱与城内布置了然于胸。 ——然而,他却选择了正面攻打最坚牢的南面明崇门。对方守将看见这阵势,必然大惑不解…… 差不多是时候了,陆英风向帐外的传令兵呼唤。 “带他进来……” 进入帅帐时,枣七的嘴巴里仍咬着一条烧羊腿子。他蹲在陆英风的对面,牙齿猛烈咬啮,连皮肉带碎骨都吞进肚子里,站在陆英风左右的管尝和霍迁不禁皱眉。 “你吃得饱吗?”陆英风满带兴味地问。 “差不多。”枣七说话本来就不太灵光,现在边吃边说更难听得清楚。幸好,他会说的话通常都很简单。 “那就好了。今夜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知道。”又吞了一口羊肉。 “你清楚记得那个地点吗?” “记得很清楚。” “你要在黑夜里走路啊,肯定找得到吗?” 枣七用力点点头。 “这次你要为七千人带路,是我们军队里最强的七千人。”陆英风脸色凝重,仔细瞧着枣七的脸。“他们的性命说不定都在你手上。你肯定能办得到吗?” 枣七吞下最后一截腿骨,“办得到!” 陆英风满意地笑了。枣七像一头狼狗多于像人类。陆英风喜欢这样单纯的家伙,他们是最好的士兵。 枣七看见陆英风的笑容,也咧嘴报以笑脸,露出那四颗异于常人的尖长犬齿。 “那就好。”陆英风挥挥手掌,“出发吧。” 在首都东部的显仪门前,镰首、狄斌与包括“八十七人众”在内的近三百名部众,在整理身上的战甲与佩挂兵刃。 他们在战甲外套上黑色的宽袍,面部也用炭灰涂黑了,好使全身都能隐藏在夜色中。 狄斌瞧着这情景,不禁回想当年被选入刺杀部队,跟着于老大、龙爷和葛小哥一同出击…… ——现在却只剩我跟五哥了…… “过了这么多年……”狄斌苦笑着说:“……现在我们又当兵了。” 镰首也报以同样的笑容,“对呢……可是那时候我们却身在敌对的两边。” “还记得那天你射的箭吗?”狄斌叹息。“假如当天你把老大射死了,一切都改变啦。” “我射的箭矢,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还是龙老二比较厉害。”镰首自嘲说。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切都妥当了,众人一一登上马鞍。 狄斌在马上牵住缰绳,又再瞧着旁边的镰首。 “五哥,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上战场了。” “嗯。”镰首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狄斌知道他仍在记挂宁小语的安危。 狄斌回头瞧往武昌坊的方向。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只有田阿火一人能留在于堂主身边。他很是担心“大树堂”那儿的安危。 狄斌不再说话。现在不是怀念或忧心的时候,要集中精神。 不管是成是败,今夜一切都有个了结。 要活着,这是战场唯一的铁则。 城门打开。 第六节 镰首和狄斌并未察觉:在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与茅公雷正在目送他们策马出城。 蒙真一身披挂,把头盔捧在手里,站在城楼的边缘,他的水蓝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身居高处,夏风飒飒刮脸而来。 朝廷临时授予蒙真“抚顺将军”之衔,责令统率“义勇民旅”二千余名“丰义隆”及“三十铺总盟”的民兵,戍守首都东面城墙。 今天下午他曾经登上南郭明崇门,遥视“裂髑军”驻扎的营寨。当时他想:假如自己是守城的统帅,必定考虑马上出城袭击敌军。对方急行多日赶至,人马必定疲乏,又未及布置阵势,正面击之,大有取胜的可能…… 可是蒙真也知道,现今首都之内,没有具这等胆气的将领。 ——陆英风必定也看穿了这一点…… 陆英风一支孤军如此深入,蒙真猜想,他必然有信心能够迅速攻陷首都——否则一旦演变成漫长的攻防战,只要拖延多数天,北边的勤王援军就会陆续赶到,“裂髑军”随时不战自败…… ——那是什么厉害的杀着呢?…… “今夜一旦开战,我们要尽量避开攻城军的锋锐。”蒙真吩咐说。“不要让太多兄弟折损。假如形势变得不妙,马上全体撤退,在‘凤翔坊分行’再集合。” 茅公雷站在蒙真身旁,凝视着镰首骑马的背影。 “可是……假如我们撤退后形势改变了,陆英风最终攻城失败,我们就要背上逃兵的罪名。” “到了某个时候,总要赌一赌。”蒙真回答。“陆英风跟城里这些家伙比较,我宁可押在他身上。” 镰首等人终于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中。 “他们此去必定是向陆英风投诚,然后加入攻城的行列吧。”茅公雷皱眉说。 “到他们回来时已经太迟了。”蒙真抚摸下巴的胡子。“失去了老大,他们就失去一切希望。” 茅公雷点点头,他很了解,正如他也不能失去蒙真,否则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只懂冲杀的武夫而已。 蒙真再俯视下方的东郊一会儿,确定镰首并未折返。 “行了。通知佟八云,他们可以出马了。” 佟八云沿路不时瞧着这个跟着来的独臂怪人:一身宽长的白袍,却白不过那死尸般的肤色,衬得那头披散的黑发更乌黑,没有带任何兵刃。可是佟八云发现了,此人走路竟是全无足音,高手。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章帅派来的。他当然听说过首都里冒起那个叫“飞天”的邪教,也知道他们的纸符上画的那个仙人就是眼前这家伙。他不知道章帅跟“飞天”有什么关系,也不想深究。 佟八云唯一肯定的是,这家伙跟于润生有很深的仇恨。因为他至今只说过一句话: “那个姓于的,留给我。” 佟八云倒无所谓,直到现在,他连于润生的脸也没有亲眼见过。今夜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佟八云只是可惜,这次又没有机会杀那“三眼”。不过他知道,只要于润生死了,将来必定有很多机会。 ——要把他额上那只“眼”挖下来,祭告“双么四”兄弟们在天之灵…… 佟八云和孙克刚领着的五十余人,大多都是“双么四”出身的好手;九个是“隅方号”最强猛的石匠;两个属于“联昌水陆”。他们早就给蒙真藏起来,没被征召入“民旅”,现在方可自由行动。 他们已经进入武昌坊之内。上次的大进攻虽然胎死腹中,但“三十铺总盟”的人都因而熟记了武昌坊“大树堂”附近的街道布置,如今在全无灯火的暗街中仍然行走自如。 他们依照计划停留在“大树堂”的两条街道外,先派两人前去侦察。 “没有问题吗?”孙克刚趁着等待时问,他把玩着手中的铁锤。“只带五十几人……” “盟主已经收到确报,‘三眼’跟所有部下都出城了。”佟八云肯定地说。“于润生除了妻小之外,身边只有一个人。假如我们这也对付不了,就该死。” 他又瞧瞧铁爪。“我们只杀两个人,于润生跟他的护卫。女人和孩子尽量不要杀伤,明白吗?” 众人都点点头,唯有铁爪完全没有表示。 佟八云看见了:铁爪的眼睛里闪现出一股疯狂的亢奋。 ——疯子…… 佟八云只好期望,待会儿不会出现什么失控的场面。 探路的两人回来了,其中一人竖起一根拇指。 佟八云左手拔出短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三柄飞刀,领着众人出击。 终于看见了“大树堂京都店”。四周一片死寂,店外空无一人。守卫药店的那些禁军步兵果然依约撤走了。 “妈的。”孙克刚露出鄙夷的神情。“其实他们干脆把于润生干掉就行了,不用我们来出手。” “何泰极不想弄污自己的双手。他怕‘三眼’万一活着回城,必定找他报复。”佟八云微笑说。“他不是没有听闻上次九味坊发生的事情,知道‘三眼’即使一个人也有多可怕。” 佟八云并不知道,这其实也是章帅和蒙真的政治考虑:假如于润生死在禁军之手,万一首都被攻陷后南方藩王执政,必然有人查究起来,“丰义隆”难脱告密者的嫌疑;现在亲自动手,那就只是黑道斗争的层次,面对将来的新主子也容易解释…… “那就动手吧!”孙克刚心急地说。“还等什么?假如给于润生溜了就不妙!” 佟八云点点头,已经再没有隐藏的必要。他猛地一挥手,五十多人一拥奔往“大树堂”的正门。 这次行动早就排演过了。开路的是孙克刚跟五名石匠,他们同时前冲挥锤,猛击在那道夹铜板的厚实木门上。门板仍能抵受着没有断裂,但门闩和活栓都被震得松动了。孙克刚等六人以犹如划船的整齐节奏,一同提起铁锤、拉弓、挥打,如此再合击了三次,木门终于朝里轰然崩倒。 佟八云先朝门内的店面射出飞刀开路,再带着十多人一拥而进,各据店面的有利位置。仍没有遇上任何人。 这时铁爪有如没有实体的鬼魅,在这许多挤在一起的壮健身躯之间,硬是从仅有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一下子就越过了店面,从店后进入露天的中庭。 佟八云和孙克刚看见铁爪这等妖异的身手,不禁也呆了一呆。他们随即领着众人紧随铁爪。 “大树堂”店子前后没有一点灯火,中庭三面的窗户全部漆黑无光。 “他必定躲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佟八云说着,把砍刀高举。 这是早就决定的手势。站在中庭中央的众人会意,同时放尽喉咙猛吼一声。 然后在正前方管账房里,传来一记孩子的惊叫,叫声被一只手掌迅速掩盖。 “是那里!”佟八云兴奋地擎刀指向账房。 铁爪领着孙克刚与众人,全速朝那房间奔杀过去。 账房前门两边的窗户突然整排打开。 窗内似有金属的反光。 铁爪是飞奔最速的一人,但亦是最快发现有异而改变方向的一个。他的身体硬生生往上拔起。 孙克刚高举铁锤,仍然想向房间冲过去。他发出夹杂了愕然与愤怒的吼叫。 ——可是他的锤子永远也挥不出去。 成排三十枚强劲的弩箭从窗户齐射而出。 箭簇不是深深贯入肉体,就是撕破肌肉继续飞行。中庭内血雨纷飞。 中伏的悲叫。 孙克刚胸腹中了三箭,他仍然站立。 但他身旁的战友全部倒下了。 铁爪的身体仅仅越过了箭雨。可是在他着地之前,窗里已经换了第二批弩手。 夹在人群最中央的佟八云,因为四周部众用身体把箭矢都挡下了而毫发无伤。他奋力把飞刀掷进一扇窗户内,窗里有人应声倒下。 但这无法阻止第二轮的弩箭袭来。 更多人悲叫倒地。 铁爪右手旋挥,以惊人的反射神经拨走了迎面射来的两箭,但右腹还是给另一箭贯入了。 “于润生!”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左右两侧的屋顶上又各出现十名弩手,强弩指向中庭,这次没有齐射,却一一瞄准仍然站立那十余人才扣下扳机。 其中一箭斜下贯入孙克刚的颈项,他终于带着不甘心的目光倒下来。 佟八云只感到身体一阵阵火灼的感觉,也无法确定自己哪些部位中箭。 铁爪却仗着流星般的速度朝来路急退,弩手一时无法瞄准这个迅速移动的目标,纷纷射空。 最后一枚箭才刚射出,右面仓库那头的木门即向外打开。 枣七与田阿火率先奔出,后头跟着数十个全身黑甲的战士,如饥饿已久的狼群一拥而上。 佟八云感觉双腿已无法逃跑,只能原地站立,他染血的右手伸向腰间欲拔出飞刀。 ——至少多带几个敌人一起下去…… 可是右手根本不听使唤。他侧首才看见,右肩被一枚箭矢深深钉入。 而田阿火已经奔到他面前,双拳穿戴着一对镶有铁片的皮革手套。 田阿火的独目中闪出积藏已久的暴烈火焰。 佟八云勉力举起左手的砍刀,却被田阿火双手擒住了握刀的手腕。 田阿火双手一扭一挫,佟八云腕骨碎裂。 田阿火仍未放手,扯着那条手臂把佟八云硬生生拖前。佟八云双足无法再站稳,头脸狠狠仆在地上。 田阿火的右拳从高轰下。 在那铁拳与地面的挤夹之下,佟八云头骨爆裂。鲜血从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同时激喷而出。 田阿火仍未满足,再伸腿在佟八云的脑袋上狠狠踏了几下。佟八云的身体全无反应。 还余下几个侥幸只有轻伤的“三十铺”打手。但即使没有受伤,要正面跟这些全身披挂、习于野战的“裂髑军”战士对抗,根本不可能。 单方面的屠杀很快就结束,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人都给补上一刀。 枣七眼里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他一直追赶铁爪,进入了药店的店面。 在黑暗的店铺里,铁爪本来全速向正门逃逸,却突然毫无先兆地回身,一爪挥向枣七的脸庞! 枣七就如上次保护于润生时一样,双臂交叉护头,挡住那只魔爪。 这次却没有皮肉破裂之声,代之以金属鸣响。 枣七伸腿猛踹向铁爪的腹部。铁爪及时缩腰闪过,却被枣七的脚踢中了钉在腹间那枝箭杆,肚子里有一股被翻搅的剧痛。 他的爪子往下一捞,枣七反应亦速,把腿缩回来。 枣七这时才把穿戴着铁皮甲片的双臂放了下来,朝铁爪露出狞笑。 他如猴子般全身猛扑向铁爪。那完全出于野性的动作,连格斗经验甚丰的铁爪也无法分辨是用身体哪部分攻击。 不必分辨,铁爪只要伸出他那五只能毁灭一切的手指就够了。 爪影已投在枣七的脸上。 枣七那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应却也在铁爪的意料之外。他在间发不容中堪堪侧首闪过了那魔爪,头脸顺势猛地一摇,咧开那两排尖利的牙齿,近距离噬向铁爪的手臂! 铁爪却没有缩手,而是把独臂弯折躲过利齿,同时化为肘击,手肘如斧刃横打向枣七的太阳穴! 枣七及时低头缩下闪过。 铁爪的手臂屈而复伸,五指狠狠抓住了枣七的头发。他以此为圆心,身体平空翻腾,以全身的力量扭扯枣七的头颅! ——硬拔头颅。铁爪最得意的招术。 枣七怪叫着,他那异常粗壮的颈项抵住了铁爪的拔扭。枣七猛力以全身回拉。 铁爪的手指上,只余下几把粗硬的头发。 枣七凶怒地盯着铁爪。 “裂髑军”的黑甲步兵已经在枣七身后出现。铁爪再有自信,也知道在这里跟这许多军士拼斗必死无疑。他再次运起双足,朝药店正门全速奔逃。 枣七和众步兵却并没有追出去。 越过门槛之时,直觉告诉铁爪有危险。但他没有任何选择,继续奔出。 原来站在左右屋顶上那些弩手已经聚集在正门顶上,并已提着第二批预早扳了弦上了箭的强弩。 二十柄弩弓一同瞄准逃到街心的铁爪。 同时扳机。 铁爪的白衣变成了红衣。 他的身体却竟然没有停滞下来,带着一条血路迅速逃进了对面黑暗的街巷。 门顶上的弩手都呆住了。在战场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这种齐射之下仍然能够活命。 枣七在门前看见了,正要再追出去,却听见后面一声呼喊,“别再追了。” 只有这个声音,枣七绝对服从。 于润生已经站立在中庭里,低头瞧着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陆续又有士兵从“大树堂”的仓库门口走出来,已达二、三百人。药店里已经挤不下,部分军士开始分批走出药店,占据邻近的房屋。 一名军官指挥着部下:“把这些尸体也搬到后院,跟那些禁军一同堆着。” “你们共有多少人?”于润生问那军官。 “七千人。” “不可能等他们都到达才出动吧?” 军官点点头。“大概有二、三千人,就开始进攻。”他顿一顿又说:“不过有一个人,元帅说必定要等他。” 于润生微笑。“我知道。” 继续有“裂髑军”的士兵,从仓库的那个秘密地牢源源而出。他们穿戴全副装备,摸黑穿越那条近三里长的地道到来,一个个显得颇疲乏。于润生吩咐田阿火,指示军士们取用早就安排在仓库里的粮水,士兵洗了脸喝了水之后才比较清醒。 这条地道就是“东都大火”之后,乘着兴建“大树堂京都店”及重建武昌、合和两坊时,以工事作掩饰暗中挖掘的。地道耗费的金钱和时间,几乎相当于两坊所有建筑工程的总和。 ——但是现在它带来的回报却不只百倍。 从“大树堂”涌出的战士越来越多。武昌坊自大火后才刚刚重建,完成的楼房未及一半,居民本来就不多,“裂髑军”士兵轻易就把大半个武昌坊占据了。 于润生一直站在仓库里等待。 终于自那地牢的出口,出现了他等待的人。 狄斌策马出城后,立即奔赴位于京郊那个隐蔽的地道入口,然后又马上徒步走过漫长的地道。虽然经历这一番奔波,身心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疲倦。每当到了这种重要的关头,他总感觉身体里生出一股连自己也惊讶的潜在能量。 紧随在他后面的镰首,当然更像有耗用不完的力量。 狄斌一看见老大,立即上前紧紧跟他拥抱。 “我还担心枣七赶不及……”狄斌大大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于润生。“嫂嫂和孩子们呢?” “都还在账房里,没事。”于润生拍拍狄斌的肩头,他瞧向镰首,“老五,上次在九味坊堵你的那些‘三十铺’的人,都死了。” “只有他们来吗?”镰首问。“茅公雷呢?” 于润生摇摇头。“他没来,倒是铁爪出现了……” “死了吗?”狄斌立时紧张起来。 “不晓得他搞的那个‘飞天’,是不是真的招了鬼神来保佑他……逃了。可是受了很重的伤,不会活多久了。” “很好。”狄斌恨恨地说。“三哥的仇,我们还有机会亲手报。” 其余“大树堂”的部下,还有“八十七人众”也都陆续自地牢现身。他们一个个比“裂髑军”的士兵还要精神,齐向于堂主问安。 “现在不是想报仇的时候。”于润生说。“没有时间了,你们准备动身。” 刚才那名军官走近过来。他后面跟着两个士兵,各自捧着一整套铁甲的部件和一具虎头状的战盔,还有一柄五尺长的铁剑。全部跟陆英风那套一模一样。 “这位是五爷吧?”军官朝镰首说。“元帅希望你能够穿上它,令城里的人以为,他已经亲自带兵攻进来。” 镰首接过那柄铁剑,拔出尺余,细看那剑锋。铁剑颇沉重,对他而言却正好称手。 “好。”镰首微笑。“那我就当一夜的元帅吧。” 那军官也不禁开怀笑了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但他听元帅说过,此人在上次的战争里,也曾是南军先锋队的军人;而且这男人的身姿气势,一眼就看得出不是平凡人,甚至真的隐隐可与陆英风相捋。 “你们去吧。”于润生目中又再闪现那股慑人的异采,那语气和表情跟当年进攻“大屠房”前一模一样。 “去收取属于我们的胜利。” 第七节 首都南郭明崇门守将艾岚一直在想:自己接下了一件最不愿意的工作。 参军多年来一直巴结、贿赂伦公公,仕途步步高升,他可没想过有一天要打这样的硬仗。 更没想到的是:就是因为长久以来获得伦公公的信任,防守正南城门这个最吃重的位置也就支派了给他。 艾岚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对于首都的防务,他比任何一个禁军将领还要紧张。人人都知道艾岚是“伦系”在禁军里的头号人物,乱军若是攻陷首都,他即使不战死也势难得免,胜利是他唯一的活路。 艾岚带着亲卫队站在明崇门顶的城楼上,远眺黑暗彼方透出亮光的敌阵。 ——最好他们今夜不要过来,多延一天也好…… 他很了解,守城的禁卫军与“民旅”根本不可能正面战胜陆英风这支“裂髑军”。但凭着这高耸的城墙,死守几天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等勤王的边戍军赶来…… 可是艾岚的愿望落空了。 “动了!”身边一名参领指向前方高呼。 确实是在移动,“裂髑军”大队正朝这儿接近。 “备战!”艾岚拔出佩刀朝天一指。整座城楼顿时由紧张的宁静变成更紧张的噪动。工事兵在四周忙碌着,不是为燃煮沸油的火堆添柴,就是把落石推近城墙边缘。长弓手把沾了油的火箭燃着,其余守城步兵戴上战盔,手里紧紧握着兵刃的柄杆。 艾岚也指示传令兵,把消息通知其他方面的守军。可是,他没期望他们会派多少支援来:谁都知道陆英风用兵鬼神莫测,不敢轻易分薄自家的兵力。 “裂髑军”就如远方卷来的一股黑浪,尤在远处时仍不觉其势,但越是接近就像前进得越快。 ——真的是正面来攻城吗?…… 敌军前锋快要进入射程。据在城墙高处,弓箭是守军占有的一大优势。 成排的弓手,一条条准备拉弦的手臂紧张得发抖。 “裂髑军”却突然停止,刚好在守军箭矢的射程以外。 艾岚顿足。陆英风明显对首都防卫武力的各种界限了如指掌。 敌军突然又全无动作。情势一张一弛,令城楼上的八千名士兵情绪更紧张。 ——难道这就是陆英风的策略?…… “将军,是否军情有误?”一名参谋向艾岚说。“现在接近一看,乱军的数目并没有预计中多啊……” 艾岚仔细一看。他虽然没有怎么打过仗,可是带兵出巡各种仪式的机会倒不少。“裂髑军”看去果然不像有三万人之多。 “不……不是消息出了错……”艾岚想到了其中关节,战甲底下渗出了冷汗。“是对方分兵了,有一支不知到了哪儿……” 突然传来如雷的哄动声。艾岚瞧过去。“裂髑军”的主阵众将士向天高举军械,一记接一记地发出呐喊。 城楼上所有士兵都不禁注视。 “将军,我们也要喊几声。”那参谋说。“否则士气就给比下去了!” “好!”艾岚指示鼓手打起节奏。全军随即和应,也发出整齐的喊声。 绝大部分守军都把注意力放在这隔空的心理战上。只有在城墙后面一些负责搬运的民兵,发现墙后城内的附近街道有点不对劲。 “刚才好像看见有人……” “是不是别处的禁军过来帮忙?别吓人啦,敌人明明还在外头。” 潜入首都内的“裂髑军”战士,已经有接近二千人,成功进入明崇门后数条街外。从武昌坊到这儿,途中只遇过一些零星的发现者,全都被无声无息地消灭掉了,其中有守军,也有平民。 那几名民兵商量了一阵子,觉得还是去探看一下比较好,就沿着镇德大道向前走去。 突然他们听见,前面有马蹄急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只有一骑。 民兵们好奇地向前看。 一个身材雄伟的黑甲将军,策骑着同样通体黑色的西域骏马,单独沿着这条世上最大的街道急驰而来。 将军单手提缰,另一手高举一柄巨大得吓人的长剑。剑锋反射着月光,泛出令人胆颤的寒芒。 数名民兵被这诡异的情景所慑,呆呆站立在原地。那黑甲将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像是人类,像是一股能量。 死亡的能量,如瘟疫。 铁剑乘着马儿的冲势水平挥出,两颗带着血尾巴的头颅旋飞而出。 黑甲将军接近明崇门时,所过之处的道路两侧立时冒出人群,同样身穿黑色的盔甲。在剩下的几名民兵眼中,这些敌人有如平空出现的鬼魅。 他们迅速被黑甲战士的浪潮吞噬。 策马的镰首当先杀向明崇门后,守备城门和城楼下方的皇军士兵尽皆震惊。 “‘无敌虎将’在此!”镰首勒住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东城门已破!” 数以千计的“裂髑军”自他身后奔跑而来。最初他们得知,要让这个连军籍也没有的男人穿着元帅的盔甲领导他们,心里都很是不满;可是第一眼看见全身披挂的镰首后,他们没有话说了。 ——他们感觉自己就在跟随着真正的陆英风。 镰首跃下了马鞍,领着众兵向城门冲杀过去。 压倒性的数目,加上这突然从意想不到方向袭击而来的气势,守在明崇门后面那三百余名皇军连考虑投降的机会也没有,更不用说抵抗。 热血与碎肉泼洒在明崇门内侧那古老的木材上,门前土地漫成一片血海,血水渗流到门外。 黑甲兵已开始着手拆除城门后面的加固工事,另有一队占据了门侧的巨大绞盘,随时准备开门。 城楼上的守军原本还沉醉在呐喊之中,到这时才发现下方门口的变乱。艾岚大惊失色,马上指派最接近楼阶的步刀队下去反攻。 ——绝不能让他们开门! 镰首察觉上方守军的反应,当先奔上阶梯迎击。跑在最前那个步刀手预料不到敌将身手竟然如此迅猛,还没来得及举盾,颈项已被铁剑斜向劈裂! 在狭窄的城楼阶级上,镰首的铁剑卷起一道接一道血红的旋风。没有闪躲的空间,也没有任何人或物件能够阻挡那剑锋。 镰首不断挥剑前进,眨眼已经斩杀三十余人,这速度破了他以往的杀人纪录。 有两人为了躲避剑锋而失足跌出了阶级,一个当场肝脑涂地,另一人跌断了腿,马上被一堆“裂髑军”的矛枪刺死了。阶级形成一条小血河汩汩往下流淌,跟随在镰首后面的黑甲兵有的险些滑倒。 同时在城外的“裂髑军”又开始前进。艾岚分神应付下方的敌人,一时没有察知,敌方大军冲近了好一段距离才下达放箭的号令。 “裂髑军”早有准备,停下来齐把盾牌向天高举,挡下了这第一阵的箭雨,只有甚少士兵中箭倒下。大军马上又继续冲锋。 因为艾岚的延误,结果只能射这一轮箭矢,就给“裂髑军”到达了城下。 守军根本没有前后同时抗敌的准备,城楼上的情况异常混乱,艾岚更是缺乏了处理如此乱局的才能。每支部队都不知道要如何分配抵抗前后的敌人,有的甚至因为胡乱反应而互撞在一起。 镰首登上了城楼。他的铁剑已经砍得多处崩缺,上面沾了六、七十人的鲜血。 “降者不杀!”镰首高举铁剑呼喊着,他身后随着登上的黑甲兵也都同样和应呼喊。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然而他们已经冲了进去,手里的兵刃没有停止过一刻。 城楼上的守军士气已接近完全崩溃,无法做出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城下的“裂髑军”主力陆续把攻城梯子搭上来,可是还没有士兵爬上来。 ——因为他们在等待一条更直接的通道。 明崇门后的最后一道加固工事也都拆除了,二十名黑甲兵合力把门上重达百斤的横闩抬起。 绞盘开始转动,铁索一寸接一寸地收进盘轮里。 听见那绞盘和铁索的声音,艾岚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明崇门打开了一线的同时,镰首斩杀了今天第一百人。 城外第一个“裂髑军”先锋兵从明崇门的缝隙踏入首都内。 严格来说,这场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宣告结束了。 第八节 在东郭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看见首都中央多处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光映照在他失却了神采的蓝色眼瞳里。 其他守城的将士也都看见了,惊慌地议论着。 “是哪一边给攻破了?” “这么快?先前艾岚才派人来请援……” “就算明崇门破了,也不可能这么快深入到那儿……” 蒙真一直不言不语。他眺望了火光一会儿,便率先往城楼的阶级走过去,茅公雷和“民旅”的“丰义隆”与“三十铺”部下也无言紧随。 “你去哪儿?”镇守显仪门的秦琳将军从后面呼喝。 蒙真彷如未闻,开始拾级下楼。 “阵前怯逃,你知不知道是死罪?”秦琳把腰间佩剑拔出了一半。 茅公雷停了下来,回身狠盯着秦琳。那将军反倒被这黑道流氓的气势慑住了。 “笨蛋,看不见吗?”茅公雷指向首都腹地的火光。“这场仗不用再打了。” “军令如山,你……”秦琳气得说不下去。 茅公雷把手上的黑棒略提起少许。 “你是要死在这儿,还是待会儿死在入城的乱军手中,随你选择。” 秦琳的胸膛向后缩了。 茅公雷没再理会他,回头又紧随在蒙真的身后。 茅公雷从旁瞥见了蒙真那冰冷的脸容。 蒙真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看见首都里的火焰,而佟八云等人至今都未回报,茅公雷已经知道义兄心里在想什么。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伴随蒙真走下这座已经士气崩溃的城楼。 到达下面的显仪门前,茅公雷终于忍耐不住。 “大哥。” 蒙真这时才停下步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蒙真没有把脸转过来。“没有意思的。走到天涯海角,他终究也会把我找出来。当了那对父子的走狗那么久,我可不想又当一条被人追赶的丧家犬。” 蒙真说完又再迈步,朝着回“凤翔坊分行”的路继续走。 茅公雷只觉得,义兄的背影从未显得如此矮小。 在“猛虎”狄斌带路下,三千余名自地道潜入的“裂髑军”于首都中央各处冲杀放火。 城内居民惶恐逃走,到处散播乱军已经攻占整个首都的消息。其实,陆英风的主力大军此时才刚刚攻破了明崇门,仍在收拾艾岚的残余,只占领了首都南面一部分区域。 其他三面城郭的守军知道已经无城可守,士气顿时崩坏,有不少将士乘机逃散。西面昭礼门的守将陈智平更主动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往西郊逃逸——半个月后,他又领残部回京投降。 其余两面的守将也都没有准备死战,正焦急地等待“裂髑军”到来,好就地投降。 到了午夜,艾岚的首级被高悬在明崇门的门顶上。 把三千余名投降的残余绑缚了后,“裂髑军”主力在明崇门前稍作歇息,并且整顿重编军阵,然后以勇猛的镰首为先锋,整齐地在宽广的镇德大道上行军,朝着首都北面仅余三千“神武营”坚守的皇城进发。 第九节 返回“凤翔坊分行”之后,蒙真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独自走到儿子的房间。 谢娥还没有睡,正坐在儿子的床前。蒙真进来时,她并没有表示惊讶,似乎早就预料丈夫会在这时回家,并且到这个房间来。 谢娥才刚刚站起身子,蒙真就一把抱住她。她感觉他抱得很紧,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之后,他才把她放开,到床前看看儿子。 根据蒙札孚家族的惯例,孩子到五岁之前都不会正式起名字,现在只是暂时唤他“小三子”——在关外,男女孩子都是一同排辈的。 不过夫妇俩早已决定,儿子将来要改名做蒙越,他期许这个孩子将要成为人上之人。 “他睡得好吗?”蒙真抚摸儿子的额头。 谢娥点点头。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问:“你……不过去看看她吗?” 蒙真知道妻子在说帖娃,她就是一个这么宽容的女人。 他摇摇头。 “这一夜,我要跟你和孩子在一起。”蒙真的视线没有离开这个还未满两岁的儿子。“把女儿也带过来。” 谢娥抑压着忧伤的表情,匆匆步出房间。 蒙真把儿子从床上轻轻抱起来。儿子因而醒过来了,半睁着小眼睛,跟父亲一样的水蓝色。 “爹……”仍是牙牙学语的儿子,最先会说的就是这个字。 蒙真再也按捺不住,泪水滴到儿子的脸颊上。蒙真马上伸手抹去。 “你继续睡吧……” 不知道儿子是否真的听得懂。但在那宽厚温暖的手掌抚拍下,他又合上眼睛,在父亲怀里再次沉入睡梦中。 皇宫的金銮正殿宽长得惊人,平日是文武百官列位朝觐的地方,于今却是空无一人。 陆英风元帅独自一人从殿门步进,五尺铁剑佩在腰间的鞘上。除了殿前禁卫,能够带剑进入金銮殿的人,过去一个也没有。 陆英风把战盔抱在左臂上,右手则垂下揪着一件湿淋淋的东西,从殿中央直走而过。 正前方的黄金龙椅上并没有人。 陆英风一直走到皇座下的殿阶前才止步。 “臣下回来了。”他朝着那空椅说话。 龙椅微微动了一下。 “别……别杀朕……”一个声音从椅背后传来,当中充满惊惶的颤震。“人来……人来啊……” 当然没有任何人来。 陆英风无法忍耐不笑,这是他人生最高峰的时刻。 “大逆不道之事,臣下是不敢做的。这次回京,早就说过是为了‘清扫君侧’……” 陆英风说着,把右手上的东西往金銮一掷。那东西落在殿阶上,又滚滚而下,最后停在阶级的最下方。 伦笑的头颅。 龙椅后面的声音被吓得惊叫。 “奸佞之首,已除其一。”陆英风即使亲手斩下伦笑的首级,但积藏多年的郁愤似未全消,眼睛仍狠狠盯着地上伦笑那张僵死的丑脸。 “南方诸位藩王,日内亦将到京都来,助陛下重扶社稷秩序。”陆英风继续说。“臣下立了如此大功,陛下不赞臣下几句吗?” “要……要朕……说什么?……” “臣下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胜利。古往今来,有像臣下这般的将才吗?” “没有、没有……陆卿家用兵,古今第一……这江山多年来都是仗赖卿家撑着!只怪朕误听奸臣……” 陆英风突然“锵”地拔出铁剑,那声音顿时被唬得窒息。 陆英风以剑尖指向伦笑的人头。 “轻蔑陆英风的人,下场正是如此!” 龙椅后的声音不敢再发一言。 陆英风这才满意地收回铁剑,回身从来路步出殿门。 宫外的广场上,逾万“裂髑军”仍然整齐列阵。他们看见这个从大殿昂然步出的高壮男人——这个曾经是他们最可怕憎恶的敌人,如今又是他们尊崇到极点的男人——同时发出震动整个皇宫的欢呼声。 陆英风仰首,瞧向已经微亮的天空。 ——天,这次你也看见吗? 第一节 不知道是谁开始传出了消息。 那些在战争的晚上惊恐地锁门闭户躲在家中的朝廷高官,次天清早就纷纷涌往吉兴坊。 在吉兴坊的于润生府邸外,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豪华的马车,一直排到三、四条街外,府邸四周守备的“裂髑军”士兵都对这奇景感到意外。这些平日连多走几步路也嫌辛苦的高官,全部下了马车,亲自提着各种名贵礼物,争先恐后地向守门的“大树堂”护卫报上名字官衔,谦卑地请求通传让于润生接见。 谁要在新政权里活下来,就要找于润生谈——这就是他们听到的消息。 于润生昨晚虽然彻夜未眠,但仍然从最高品位的官员开始,逐一接见他们。 见完了于润生出来的官员,有的满脸欢喜,有的仍然满腹疑惑不安。 因为这个事迹,一年半载之后,“大树堂”堂主于润生在道上渐渐拥有了一个外号,名为“荫天下”。 狄斌与田阿火跟一队部众进入了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大门。 狄斌这也是第一次进来——那次于老大“登册”的仪式,他并不获准观看。 看见威镇天下的“丰义隆”发迹之地竟是如此残旧狭小,狄斌不免感到意外。 他并不需要寻找章帅。 一踏进门口,他已经看见了这位“丰义隆”最后的老板。 就坐在正堂最后头那张古老的交椅上。 失去生气的眼睛直视前方,却不是瞧向狄斌,而是看着面前的虚空。 身体没有任何动静。 鼻孔和嘴角沾着已干的血渍,在完全苍白的脸上更红得刺眼。 狄斌上前细看章帅的尸体。田阿火则带着手下奔往楼上。 一名部下在章帅的交椅旁,捡起一只摔落的杯子。 良久之后,田阿火下了楼。 “韩亮也死了,一样是服毒。” 那个部下抛掉杯子,猛地用裤子擦拭手掌。 狄斌抚摸着自己的左腰。在袍子底下,“杀草”斜斜插在腰带里。 他本来还在期待手刃章帅时的痛快,如今颇是失望。 “六爷……”田阿火问:“听道上的传闻,‘咒军师’可能有面貌相似的替身。你说这个会不会……” 狄斌看了章帅的脸庞一会儿,又瞧瞧那张曾经象征黑道最崇高权力的椅子。 他回想: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座位而死去? ——包括了二哥…… 狄斌摇摇头。 “是他。” “你怎么知道……” “就如老大说过,章帅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就是想坐上这个位子。失去它,他不可能活下去。” 这时陈渡从正门匆匆奔进来,用谨慎的语气向狄斌说:“已经抓到了齐……楚。” 狄斌脸容一紧。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问:“是你们抓到他的吗?” “不,是他的那些手下缚住了他,等我们过来。就在隔壁街的一幢屋子里。” “找到宁姑娘吗?”狄斌紧张地问。他害怕听到可怕的答案。 “没有。我问过他,他不肯说话。” 狄斌叹息。“先把他押回药店。” 陈渡点头。“那些人要怎么处置?我是说齐楚的手下……” “全部给我杀光!”狄斌断然说。“那伙人里,也许有下手杀二哥的人。就算没有,这种叛徒没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让我干!”田阿火切齿说。“把头颅斩下来之后,我会用‘丰义隆’的私盐腌好,留待带回漂城祭龙二爷!” “好。”狄斌拍拍田阿火的肩头。“不过待会儿才干。先让陈渡拷问他们,看看是不是问得出宁姑娘的下落。而且你还要跟我到一处地方。” “去哪儿?” 狄斌从衣襟掏出一封信笺。“有人今早送了这封信给老大,我代老大去见他。” 狄斌吩咐陈渡把章帅和韩亮的尸首包好,送回去给于润生亲自检视,然后就步出这座阴郁的楼子,跟田阿火和部众上马离去。 狄斌带着陆英风元帅亲授的令牌,整支近五十人的马队在戒备森严的首都街道上通行无阻,飞快疾驰到西都府敬利坊里。敬利坊是个中等人家的住宅区,并无什么特别的军事价值,在昨夜的战事里几乎没有任何损毁。 狄斌等人停在一座甚不起眼的平凡楼房前。若不是房子面对路口一株大杨树,狄斌也找不出来。 他只带了田阿火和三名部下,走到房子的正门前,敲了三下。 开门的人是萧贤。 两人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萧贤只是开门,示意狄斌等人进内。 非常简陋的厅房陈设,而且有一股霉味,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 坐在厅里的就只有一个人。昨夜之前,他还是朝廷数百文官之首,首都里——以至这个国家——最具权力的两个人之一。 “为什么是你?”何泰极捋着长须,坐姿神态仍是极威严。“于润生呢?” 狄斌忍不住咧嘴微笑。 “老大正忙着见你从前的那些下属。” “你是……姓狄的那个吧?”何泰极仍是一脸高傲的表情。“你作得了主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别拐弯抹角了,没有时间。”何泰极以有如命令的语气说。“替我安排出城。” 狄斌听着,没有作任何反应。 何泰极显得不耐烦。“怎么啦?忘记了从前你们得过我多少好处吗?忘记我雪中送炭的那箱财帛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又说:“我这又不是要你们白干!为官多年,我在外面存的钱可不少。安全离开京都之后,我会分一份给你们。金子亮得于润生眼睛也睁不大。” 狄斌失笑。“说完了吗?” 何泰极脸色变了。 “太师,你知不知道,第一次陪老大见你时,我觉得很浪费时间?”狄斌拨开袍子。“这次也是一样。” 他把腰间的“杀草”连鞘拔出来。 何泰极惶然站起,哇哇猛叫。 “等一等……” 狄斌拔刀出鞘。 “别叫,死在这柄刀子下,是你的光荣。” 何泰极想逃,但狄斌的两个部下早扑上前,左右按住他的肩膊。 “杀草”的两尺锋刃,如烧热的铁条插进雪堆里一样,轻松贯穿了何泰极的心脏。 狄斌刺完马上跃开了,不让何泰极胸膛溅出的热血弄污他的白色衣袍。 两名部下也把何泰极放开。何泰极仰倒在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屋顶,身体没有怎么挣扎,就渐渐失去了生命力。鲜血从胸口扩散,把那身华贵至极的衣衫湿透了。 ——权力再大的人,死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 田阿火上前踏着何泰极的尸身,很轻易就把“杀草”拔出来。他略挥了一下,刀锋上不沾一点血渍。 “真是好刀。”田阿火敬畏地双手把“杀草”交回狄斌手上。 狄斌一边还刀入鞘,一边已瞧向脸色煞白的萧贤。 “何泰极的钱藏在哪些地方,我都知道。”萧贤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很好。”狄斌微笑。“跟我们回去。老大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他会在那些藩王跟前举荐你。” 萧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带走他的首级。”狄斌瞄一瞄地上何泰极的尸体。“是老大送给陆元帅的礼物。” 第二节 看见包围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外那批“裂髑军”,镰首惊怒地跃下马鞍,他身后的“八十七人众”也紧紧相随。 “裂髑军”都认得这个昨晚穿戴成元帅模样的勇猛男人,不禁一阵紧张。镰首马上高举陆英风给他的令牌,另一只手提着那根沉重的木杖。 他认出带兵的正是昨夜送给他盔甲和长剑那名军官。 “是谁叫你们来的?”镰首的质问近乎吼叫。 “是于先生的吩咐……”军官犹疑着说。“他怕五爷你……意气用事,会有危险,所以要我们先来替你清扫障碍……” 镰首隐隐听见,分行的楼子上仍然有叱喝打斗的声音。 “住手!所有人住手!”镰首的叫声震撼分行内外,连能征惯战的老兵也为这喝叫而震慑。 镰首奔进正门内,匆匆跑过“凤翔坊分行”的前院。院子地上横竖躺卧着十几具尸体,大多是中箭身亡。 ——到了最后,仍然死守在此的“丰义隆”部下就只有这么多人。 镰首没有看这些尸体,径直走进了分行楼子那宽广的正堂。里面守着一队拿着刀枪弓弩的“裂髑军”,视线全部集中在正堂右侧通向二楼的阶梯。镰首马上拾级奔上去。 一到二楼,就看见走廊上堆叠的那些身穿黑甲的尸体。全部都死于极重的手法,甲片破裂,肢体飞脱,鲜血在走廊上积了近一寸深。 “你们全部在下面等!”镰首向“八十七人众”下令,然后踏着尸体步过走廊。 在一个房间的门前,他终于看见走廊上唯一仍然呼吸的人。 茅公雷半跪着以那根黑棒支地,多处插着弩箭的身体因喘息而急促起伏。身上几道刀口深可见骨,胸口那个地狱犬刺青也都被砍得模糊了。 “你来了。”茅公雷半睁的眼睛看见镰首,干裂的嘴唇微笑起来。“我撑到……现在,就是要等你来。” “为什么?……”镰首很想上前掺扶他,可是他知道这个汉子必然会拒绝。 “你要是……我,里面的是……于润生,你也会一样……”茅公雷说着,呛咳了几声。 镰首咬着下唇不语。 “可惜……”茅公雷咳完了又继续说。“到了最后……我们还是没……有……痛痛快快打一场……这里……又没有酒……”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虚弱。 镰首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快点吧……我快……不行……”茅公雷用了最后的力量站起来。“我不要死……在这些……杂鱼的手上……只有你……我才甘心……” 镰首眼眶已经红了,可是他知道怎么做才是茅公雷的希望。 他抛掉手上的木杖,从地上一名士兵腰间拔出一柄匕首。 镰首上前紧紧拥抱着茅公雷。茅公雷也放开了黑棒,双手交抱着镰首的背项。 镰首感觉茅公雷的身体已经很冷,并且渐渐软下去了,双臂也从镰首背后滑落。 镰首的眼泪流下来了。 可是他知道茅公雷已经等不了。 镰首把身体移开少许,左臂环抱支持着茅公雷的腰背,右手的匕首准确地从右肋间的空隙贯进心脏。 茅公雷的头脸伏倒在镰首肩颈上,咳出几口鲜血。 最后一次呼吸之后,脸上凝成永远的笑容。 镰首慢慢拔去匕首抛掉,然后把茅公雷轻轻放回地上。 房间的门这时自内拉开。 蒙真步出,又回身把房门紧关上。 他蹲了下来,瞧着义弟的尸首,轻轻抚摸那头鬈曲的头发。 “你为什么不投降?”镰首哀痛地问。“他就不用死。” “我很清楚这个弟弟的性格。”蒙真没有流泪。“只有这样,他才没有遗憾。” 镰首不其然点点头。 “我的妻儿都在里面。”蒙真站起来直视镰首。“可以放过他们吗?” “老大吩咐过:你的妻子和孩子,还有你的另一个女人,保证他们以后都活得好。什么都不会缺,他们会给送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那就好了,替我多谢你的老大。”蒙真没有笑。“我也有礼物回送给他:容小山我没有杀,还关在行子的仓库里。” 镰首知道蒙真的意思:将来收编“丰义隆”的人马时,容小山这傀儡仍然有利用价值。蒙真此举当然也是希望,于润生不会为难“丰义隆”遗下的兄弟。 “花雀五呢?” “他上吊了。”蒙真淡然说。“之前他来找过我,叫我带一句话:‘没有信任于润生到底,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镰首沉默了一阵子。 “这话你可以亲自带给老大。” 蒙真苦笑摇头。 “我们之间没有可谈的事情。” 镰首很明白。 “还有什么愿望吗?” 蒙真低头瞧瞧茅公雷。 “我会厚葬他,在你的旁边。”镰首会意地说。 蒙真以微笑致谢。 “到另一个地方吧,不要让我的孩子听见。” “好的。”镰首捡起地上的木杖。“跟我走。” 第三节 在“大树堂京都店”的管账房里,齐楚木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脸容一如以往,像经常带病的透红。 田阿火双臂交叠在胸前,一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盯着他。两人当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房门这时打开来。 狄斌手里提着镇堂刑刀“杀草”,独自进入账房里。他把“杀草”放在书桌上,然后瞧着田阿火。 “你先出去。” 田阿火担心地看着狄斌。 狄斌威严地瞪了他一眼。“出去干你要干的事情,陈渡已经问完了。” 田阿火这才点头走出门口,离开前自外把门紧紧带上。 狄斌站在齐楚的跟前。 “他呢?”齐楚懒洋洋地问。“他不来?没有脸来见我?” “你说谁?” “你的五哥。” “没有脸见人的是你。”狄斌皱眉,神情悲痛多于愤怒。 “是吗?”齐楚的声音像嘲笑。 “你有好好葬二哥吗?” 一说到龙拜,齐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点点头,“在漂城的东郊。他的头,我带来给章帅看过后,就命人送回去入土。” 狄斌强忍着眼泪。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女人?兄弟都不要了?” “什么兄弟?”齐楚倾侧了头脸质问说:“那家伙?那个抢了我女人的家伙?还有你们——我的女人明明给他抢去了,你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样就是兄弟?” 狄斌一时为之语塞。 “那当然了,镰首是我们‘大树堂’的第一战将嘛!”齐楚继续嘲弄地说。“我不过是个管数的,找谁都干得了。” “她喜欢的是五哥,你也知道的……” “哈哈,黑道的人,什么时候把女人的想法看得这么重了?”齐楚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我是老四,他是老五!我的女人就是他嫂嫂!” “那就是你杀二哥的理由?” 齐楚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有点哽咽地说:“二哥……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只有他一个,不是于润生。不是其他人……” 狄斌愤怒地揪着齐楚的衣襟。“你在漂城吃饱穿暖,是因为谁?你敢说没有欠我们?记不记得还是逃兵的时候?不是老大,老三已经砍死你了!还有那次在‘万年春’!不是老五救你,你现在在哪里?没有大伙儿冒死打拼,你有什么‘齐四爷’可当?” 狄斌流着泪继续骂:“你说那是你的女人?你的银子从哪儿来?没有银子你进得了‘万年春’?你睡得到那样的女人?没有兄弟,你根本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没有!” “白豆,你骂完了吗?”齐楚却似对这一切对话都不再在乎。 “不准你喊我这个名字!”狄斌把齐楚推回椅子上。“只有我的兄弟可以这样喊我!你已经不是!” “你说的对。”齐楚闭起眼睛。“都是为了银子。我们其实都把命卖了给于润生,所以别再说什么兄弟了。” “不是这样的!”狄斌激动地喊叫。 “是不是这样,将来有一天你也会知道。”齐楚乏力地说。“再怎么说,我也得死吧,你也就别再说什么了。” 狄斌看见齐楚这完全放弃的表情,情绪倒是冷却下来。 “我只想问你:你把她藏到哪儿了?” “又是为了你的五哥吗?”齐楚这时睁开眼直视狄斌。“也对……你跟镰首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对你来说,小语不在不是更好吗?” 被齐楚看穿他的秘密,狄斌满脸通红,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尴尬的时候。陈渡已经彻底拷问过齐楚的手下,似乎他们真的不知道,看来齐楚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信任他们。 “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吧?你也不想她受苦……”狄斌的语气像哀求。 齐楚的眼神如冰般冷。 “我只知道她是属于我的,永远都属于我。” 狄斌在齐楚的注视下有点心寒,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齐楚的动作却毫无先兆,他从椅上扑向书桌,手掌已经抓住“杀草”。 狄斌绝没想到平生最软弱怕死的齐老四会有这样的反扑。然而走黑道多年,他早已对突然而来的危险养成了过人的神经反应。齐楚才刚把“杀草”拔离鞘,狄斌已经双手擒住齐楚握刀的手腕,往外翻扭。 齐楚吃痛,手指放松了,狄斌劈手就把“杀草”夺下来。 这却正是齐楚的希望。 他以身体迎向刀锋。 狄斌来不及收回刀子,只能往下略垂,避开齐楚的胸口,但“杀草”那锋锐无比的两尺霜刃,依然爽快地洞入齐楚的腹内。 狄斌感到热剌剌的鲜血涌到他握刀的手上。 刀子也像割开了狄斌心里包藏的记忆,无数回忆画面流泻不止。 齐楚握着他的手指,教他在沙地上写字。 齐楚回到破石里木屋,笑嘻嘻地掏出一块从市肆偷来的猪肉。 齐楚在“老巢”仓库里睡觉时,像孩子撒娇的梦呓。 齐楚每逢冬季生病时的咳嗽声。 在往首都进发前,最后一次看见齐楚那张冰冷的脸…… “四哥!”狄斌痛哭着拥抱齐楚,白衣袍早染成滩滩血红。“为什么我们兄弟……要弄成这样子?……为什么?……” 腹肠被金属贯穿的痛苦程度,齐楚前所未尝,他却还在笑。双手十指紧抓着狄斌的衣袖。 “白豆……其实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只是对你一个说……不是他们……”齐楚每说一段话也要喘好几口气。他那秀气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口,又苦笑说:“白豆……看……我喝过你的血……现在都还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狄斌猛地点头。 “真正的兄弟……就只有……你……还有二哥……啊,龙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齐楚的意识已经模糊,脑海生出许多幻觉。 “三哥的刀……好邪门……”他以沾满血的手掌抚摸狄斌的脸颊,似乎他已经看不见了。“白豆……离开吧……别像我……” “四哥,告诉我!她在哪儿?她在哪儿?”狄斌用手托着齐楚的后颈,在他耳边问。 “啊……很美……很美……”齐楚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向上看,狄斌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抓着狄斌衣袖的手指终于也无力松开了。 第四节 十五天之后,南藩“勤王师”主力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首都。 但其实京畿一带的情势早已完全平静。北来救援首都的那些边戍将领,赫然发现难攻不落的首都已经被陆英风闪电攻陷,现在变成了“裂髑军”固守的要塞,无不震骇。要反攻陆英风本就极困难,加上众将没有统一的指挥,谁也不肯也不敢率先出兵。 然后,彭仕龙已在藤州向南军主力投降的消息传来。众将商议了一会儿已有决定:烧掉原来勤王的讨檄文,换成歌颂陆英风元帅胜利的贺文。 为表向新政权效忠,他们更自愿解除部队的武装,把军械全部送入首都,然后远远停驻在二十里外,等候南藩诸王的发落。 南藩大军由宁王世子率领,军容整齐地操进大开的明崇门,在镇德大道耀武扬威地前赴皇宫。数以万计的首都百姓夹道欢迎,挥舞着各种自制的小旗帜。 有的民众激动地哭泣,当然其中不乏伪哭的人。但也有人是真心期待,新政能一洗伦笑、何泰极所制造的种种腐败颓风。 宁王世子的坐骑经过大道的同时,一个看来表情痴呆的白衣“飞天”教徒到了吉兴坊,送了一封信给镰首。 信里就只有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一个地点,还有一个血红的手印。 那手印指节异常长大,就像鸟爪。 镰首当然认得。 镰首和狄斌奔下那地牢的阶梯,就看见铁爪盘膝坐在地牢狭窄的走廊中央。 走廊里充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来自铁爪的身体。他身上那许多箭伤都没有治疗过,全在结脓发臭,或变成了紫黑色,有的更有蛆虫在爬行。 铁爪穿的仍是当夜那件已然破烂染血的白袍,长发散乱黏结成一团团。 他伸出右爪抓往墙壁,轻轻松松就挖去一块石砖。他的手指在那洞里掏了一把湿冷的泥土,里面还有一条蚯蚓在爬。他伸指把泥土送进嘴巴里,连泥土带虫都一口气吞下。 狄斌想:这个人真的已经彻底疯了。 镰首把木杖支在地上。 “她在哪儿?”他直视铁爪那疯狂的眼睛。 铁爪指一指自己的后头。“在那道铁门后面。”他又抚抚自己的肚腹。“铁门的锁匙,给我吞进肚子里。要拿出来,只有一个方法。” 镰首踏前了一步,却被狄斌扳住肩头。 “没必要。”他指向后面随来的部下。“他们有带弩箭。在这么窄的地方,他死定了。五哥不要冒险。” 镰首却把狄斌的手掌拨开了。 “让我自己解决。” 狄斌瞧着镰首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他从腰间拔出“杀草”。 “你那木杖,在这种地方不好使。用它,三哥会保佑你。” 镰首把木杖抛落地上,接过“杀草”,一步步朝铁爪逼近。 铁爪看见“杀草”的寒光,整个人一下子像清醒了。他站起来迎向镰首。 就在镰首冲到六步内之前,铁爪又再抓出壁上一块石砖,近距离狠狠朝镰首掷去! 镰首不闪不避。石砖击在他胸膛上,破裂粉碎,却丝毫没有阻慢他的冲势。 ——镰首不在乎受伤,他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击杀铁爪。 ——她还在里面等他。 “我来了!”镰首朝铁门那边呼喊了一声,同时偏身成一直线,“杀草”全力猛刺铁爪的心胸! 铁爪的右手化为掌形,在胸前自左至右划了半个圆弧。那极巧妙的几何轨迹,牵带着镰首的手臂,把其强猛的力量消弭于无形。 镰首的右臂给带到了左侧,于是顺势把刺击化为反手劈刀,“杀草”斜斩铁爪右颈! 这种程度的变招完全在铁爪的估计之内,那只魔爪早等在镰首劈来那手臂的肘部位置。镰首这刀不单给消挡,肘外侧更被撕去一片皮肉。 镰首浑如未觉,空出来的左掌拍压着铁爪的独臂,右手刀再次反砍而出! 铁爪那只手却敏感异常,马上翻转反擒住镰首的左腕,往上猛地一拉,刚好用镰首的左臂交叉挡着握刀的右臂! 镰首双臂竟就这样被铁爪一只手封住了。他立时反应,腰肢急挺,右膝顶向铁爪的下阴! 铁爪缩起腹部,镰首的膝尖仅仅未及。 镰首的右腿伸直,膝击化为前蹬! 铁爪却始终未放开镰首的左腕,此际猛地再往下拉扯,镰首顿失平衡,那一腿被无形化解了。 镰首只是单足站立,却仍然发出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把左手从铁爪的手指间拉脱。当然左腕不免又血花四溅。 铁爪没有放过这机会,手爪顺着镰首的拉势伸前,袭向镰首的脸庞。 镰首回转“杀草”,在自己脸前挥过。 仍是迟了一点。铁爪的手已经带着指甲缝上的皮肉收回,“杀草”只斩了个空。 镰首左脸颊多了四道鲜烈凄惨的血痕。 铁爪得意地微笑。 镰首定下神来,回想刚才的几下交手。不论速度和应变,铁爪都在他之上。他只有力量一项能够胜过对手。 狄斌忧心地站在后面观看。他已暗中吩咐身后的部下听他的号令,五哥一有什么闪失就放弩箭。 镰首知道不能焦急。他把呼息压下去,脸容恢复平缓。 铁爪感觉镰首身体发出的气息突然不同了。 镰首悠然合上眼睛。 铁爪愕然。从来没有敌人敢在他面前多眨一眼——因为一次眨眼之后,头颅就可能脱离了身体。 ——他竟敢闭目? 镰首仍然握着“杀草”,但双臂自然下垂,胸腹大开,似在邀请那只魔爪攻过来,这违反一切格斗常识的架式。 可是镰首的身姿却是何等自然。铁爪无法确定应否进攻。 这时他好像看见了:镰首额上那颗黑点,发出了一点亮光…… 镰首把“杀草”直刺而出。非常平凡的动作,不快也不慢。 却逼使铁爪退后了。 镰首仍然闭目,前进了一步,“杀草”再次刺出。一样的动作。 铁爪咬牙,他决定了。手爪一把准确擒住了镰首的右腕,猛地往外扭动。镰首的手指无法发力,松开了刀柄。 “杀草”离手坠落,插进石板地上。 狄斌紧张地准备下命令。 铁爪兴奋地看着掉落的“杀草”。 ——上次那个刀手,失去它之后,就死了…… 镰首却不动容。 他左手迅速把铁爪的手掌压住,将之困在双手之间。铁爪的独臂无法收回来。 镰首跃起来,整个下半身凌空踢向铁爪。 铁爪偏身闪过了双腿。 但镰首根本不是踢击。 镰首整个人在半空横成水平,右腿后弯勾在铁爪的头颈上;左腿则穿越铁爪腋下,压在其胸前;双手仍然力擒铁爪的手腕,挟在双腿之间,裆部刚好抵在肘弯外侧。 铁爪额上渗出冷汗。 镰首腰肢在空中猛地挺直。 他全身的重量与力量,全部集中压逼在铁爪被锁的手肘与肩膊关节上! 擒锁的动作已完成,被擒的手臂完全伸直。无可脱逃。 铁爪想移动全身以卸去那强大压力,但已太迟。 两个关节同时发出骨头与筋脉断裂的可怖爆响。 两人缠成一堆跌在地板上。 镰首放开铁爪那条已经完全软瘫的手臂,身体朝后翻滚半圈跪定,反手把“杀草”从石板拔出。 铁爪如一条昆虫般在地上痛苦挣扎,勉力想用双腿站立。可是就在他跪起身子时,镰首已在面前。 “对不起。”镰首冷冷地说。“今天能够替兄弟报仇的人,是我。” “杀草”横贯在铁爪的太阳穴里。 铁爪双眼翻白,舌头不受控制地长长伸了出来。 镰首拔出“杀草”,把铁爪的尸体往后踢翻,然后用刀尖割开他的腹部,左手五指伸入仍热暖的脏腑内掏挖。终于在破裂的胃囊里,摸到了金属。 镰首左臂猛地拔出,手里多了一把沾满血的钥匙。 镰首放下“杀草”,急奔到那面铁门跟前,猛力拍打。 “小语,我来了!我要开门了!你等着!”铁门上满是他的血手印。 然而门内没有任何回答。 镰首握着钥匙欲插进门锁里。可是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钥匙无论怎样也插不准。他越是焦急,越是抖得厉害。那颤抖更渐渐蔓延全身。 “五哥,我来!”狄斌已站到他身后,伸出手掌。 镰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瞧了义弟一眼,才把钥匙交到他掌中。 狄斌从来没有见过五哥这样子。他心里不停在默念着愿望,把锁匙插进去,扭动了三圈。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打开来。 镰首看见牢室里的情景。 他完全窒息了。 狄斌则整个人跪了下来。 镰首无声地流泪。 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入牢房里,在地上的宁小语跟前蹲了下来。 他抚摸着她已然干枯的头发。 宁小语那已经凹陷得像骷髅的脸,却仍然带着一股难言的美丽。那双眼睛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眼瞳里仿佛还有生气。 可是镰首知道,这双眼睛永远再也不会看他。 他伸出指头,触摸她那已经龟裂的嘴唇。 很冰冷。 ——以后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哪儿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就去一处别人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吧……你不用再杀人、也没有人认得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得见海的地方。你说你喜欢海啊……要远得那儿的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的话也没有人听得懂……我们要在那样的地方变成老人…… 镰首的热泪滴落在宁小语脸上。 在宁小语怀间那个初生婴儿,至死仍把嘴巴凑在母亲干缩的乳房上。婴儿没有睁开眼,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曾经睁开眼。 镰首的嘴巴张得很大,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他把母子俩一同抱进怀中。 宁小语已经变得这么轻。 轻得让镰首觉悟了,自己的人生原来什么也没有握到手。 第五节 于润生与“小黄”一同登上了明崇门雄伟的城楼。 先前攻防战造成的损毁都已修复了,城楼上下的斑斑血渍也都清洗干净。朝向门外的一边高高竖立了南部十四藩的军旗,在夏风中激烈飘扬。 “小黄”背负双手,面朝城内的方向,观赏黄昏时分首都街道的景色。 “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看。”“小黄”感叹说。自从入城以后,他就有很多工作要做,直至现在才有空闲跟于润生叙旧。 他的工作包括了:参考于润生所提供的名单与情报,决定京内各级文武官员的任免;肃清伦笑及何泰极的余党;对嫌疑者进行彻底的拷问…… ——官员当中能够安然续任者,包括了“镇道司”魏一石。他将率领“铁血卫”,为新的主子继续发挥他的专长。当然,魏一石以后也会记着于润生这份恩情。 “我也是第一次走上这城楼。”于润生走到“小黄”身旁,一同俯视那宏大的街景。 成排的房顶在夕阳映照下,就如一片黄金的海洋。 “比漂城真的大得多。” “收复漂城,要我的军队帮助你吗?” “这种事情也要你帮忙的话,我就不再是你需要的人。” “小黄”满意地微笑。 ——没有看错你。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皇宫的方向。 “你知道吗?”“小黄”指向皇宫。“终有一天,我的子孙会坐在那里。” “到了那一天,扶助他的人必然是我的子孙。”于润生微笑回答。 两人伸出右手,在这整座首都的最高处紧紧相握。 这一年,于润生三十五岁。 所有阻碍他攀上人生巅峰的障碍都已经肃清殆尽了。从这一年起,“大树堂”将继承“丰义隆”遗下的一切事业,并且继续壮大,成为拥有十万之众、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巨大黑道组织——这一切都已经在于润生的预计之内。 然而世上还是有些事情,连于润生这样的人也无法预计。 满月的光华清朗得很,庭院里一花一木都清楚看得见。四周一切都沐浴在那诡异的月光中,令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只有划破午夜空气的夏蝉鸣声,让人辨出这不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镰首赤着双足,踏过庭院的碎石走到中央。他披散长发,头脸朝上仰视月亮。那身宽袍在月光下单薄得犹如透明,隐隐可见袍下那完美的身躯。 心,却是空洞无一物。 那四道爪痕永远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他不在乎,那不是他一生受过最痛的伤。 在他后面传来碎石被踏的声音。 “五哥?……”狄斌也只穿着单薄的寝袍,从后面走过来。“你……睡不着?” “嗯。”镰首没有回头看他。 “五哥,别再折磨自己了……”狄斌露出痛心的表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没有。”镰首的脸容在月光下很祥和。“真的。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五哥……”狄斌听见镰首的语气,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跑上前,从后紧紧抱着镰首的腰肢。 他的胸膛跟镰首的腰背,隔着薄薄的衣袍,贴得很紧。 “你……不能走……”狄斌的眼泪弄湿了镰首背后的衣衫。“为了我……” “白豆,你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镰首依旧仰望月亮,那微笑很温柔。“遇上小语后,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我错了。” 他回转身子,双手搭在狄斌的肩上。 “我明白了,虽然我还没有知道那答案。可是,人的生命不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活,那终究是空。” 他把狄斌的头脸抱进怀里。“我跟你也是一样,我们跟老大也是一样。” “我不管!”狄斌在镰首的胸膛上嚎哭。“我只要……你……” 镰首捧起狄斌的脸,以谅解的眼神直视他。 狄斌激动得再无法控制。他嗅到了镰首的鼻息,他感觉到他发出的热气。 他双手攀着镰首的颈项,往上吻在镰首那厚实的嘴唇上。 第六节 第二天清早,当狄斌还熟睡在那张凌乱大床的一边时,镰首已经站在明崇门的跟前。 “请开门。”他朝守门的黑甲士兵说。 “裂髑军”人人都认得这个猛者。他们只是奇怪:他怎么不骑马?又没有带一个部下,而且穿戴成这个模样。 连鞋子也没有穿。 可是他们仍依言转动绞盘,把城门打开一线。因为镰首手上有陆元帅的令牌。 镰首微笑点头致谢,然后以那根木杖作手杖,踏着赤足走向城门。 出门之前,他把令牌交在一名军官的手上。 “替我还给元帅,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不回来吗?”军官讶异地问。 镰首没有回答,就这样步出城门。 他站立在城郊一个草坡上,南方卷来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与宽袍。 他眺视郊外三面的地平线,然后随手把木杖往空中一抛。 木杖落在草地上,镰首上前捡起来。 然后就朝着刚才杖头指引的方向走去,开始这段连自己也不知道多久的旅程。 首都,还有首都里的一切,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了。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稿于二○○六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