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6·食肉国家》 第一节 狭小的木屋四面门窗都密封了,唯有屋顶中央那个细小的天窗打开来。 每天就只有正午时分,一束浮游着无数微尘的阳光自那天窗透射下来。 容玉山勉力睁开伤肿的眼皮,从那仅有的细缝朝上仰望。 从这里看,首都的天空,很遥远。 靠着这束阳光,容玉山才能够在心中默算着日子。 已经是第四天了。 四天以来他只吃过两块东西: 他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 “京都黑道上的第一美男子,就这么完蛋了。” 一只手掌捏住容玉山的下巴,拧过来又转过去。那人仔细地观察容玉山脸庞两边的创伤,仿佛工匠在检视自己的作品。 “听说你玩过不少女人啊?以后没有了。”那人说话的语气中并不带讥嘲,只是冷冷地陈述一件事实。倒是屋里另外三个汉子,不约而同发出齿冷的笑声。 那人又伸出手指,轻轻弹击容玉山已断塌的鼻梁。容玉山的脸反射地扭曲,却没有呻吟半声。 “这副德性,连妓院也不知道进不进得了?”那人放开容玉山的脸,转而提起他的右臂。拇、食二指的断口并没有包扎,只是用草绳紧紧绑着止血。伤口已经变成紫黑色,结着半干的浊白脓液。 化脓的气味令那人皱了皱鼻子。“再过一、两天,大概这整条手臂都不能要了。否则脓毒逆流攻心,神仙也没救。相信我,我从前是学医的。” 那人放开手掌,容玉山的手臂马上软弱地垂下。 容玉山坐在木椅上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绳索昨天已经解开,可是他不可能站起来——左右脚掌各被一枚小指头粗细的铁钉贯穿,牢牢钉在木板地上。 那人走到屋子中央。阳光刚好洒到他的秃头上,映出他瘦得像骷髅的脸。一双大眼珠在眼窝里转来转去,令人担心它们快要跌出来。 他从容地从衣袋掏出烟杆和火石,打火点烟的手指灵活而稳定。他先把火石收好,才慢慢地、深深地吞吐了一口。 “我们还得待在这里多久啊?”屋里其中一名汉子擦着额头说。“这里热得要命。窗子都封死了,想透一口气也不行。” 他的同伴附和着说:“我们老大相信你是这方面的好手,才花银子雇你来,结果弄了这么多天,这家伙连嗝也没打一个!” 那骷髅脸的男人没搭理他们,仍然瞧着容玉山满布伤疤与血污的脸。“你听见他们说吧?对啊。我确是好手。当着谁的面这样承认,我也不会脸红。之前我干过十七个,没有一个到最后不说话。” 他自信满满地抽了一口烟,又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方面我可是很有分寸的。这些粗暴的事情,我总留给雇主的手下自己干。比起让人开口说话,杀人这事儿,太容易了嘛。” 骷髅脸舐了舐嘴唇,然后把烟杆搁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最难搞的一个。我以后会记得你。” 桌子上整齐排列着各种稀奇的刑具,他从中挑了一把小木槌。槌子色泽深沉,似乎已经使用了许多年,可是表面还是保养得很光滑。 “别乱动啊。”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看病的大夫。“否则会打到肋骨。” 容玉山感觉腹部一股深沉的痛楚,仿佛直贯到脊骨。胃囊、食道和嘴巴像给扳动了机括般自动张开,一地尽是呕吐苦水。 比起那股痛楚,更令容玉山感到可怕的,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 “看见了吗?你的身体任由我使唤。”骷髅脸说时显得十分自豪。“人的身体脏腑怎样活动、有什么反应,我全都知道。” 容玉山终于停止了呕吐。他垂头看着地上那堆呕吐物,当中有两根已经给胃液融化了大半的断指,露出森森白骨。 “比如说……”骷髅脸放下木槌,又从桌子上拣来一柄带着锯齿的小刀,在手指间灵活地翻转把玩着。“一个男人身上最受不了痛楚的,是哪个部位?” 容玉山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身体中央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 “这个还用问?”在旁看守的一个汉子狠狠地说,突然就一腿猛蹴在容玉山下阴。 脑袋爆闪出暴烈的白光,下体的剧痛一阵接一阵,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无形魔爪从下方伸进了腹腔,不断地在猛力掏挖拉扯。 容玉山的身体从椅子上向前翻倒,像虾般弓缩成一团,蹲踞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钉子仍然把脚掌牢钉在地。三个汉子一涌而上,又朝他踹踢了好一大轮。 “够了,要死人啦。”骷髅脸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教三人停止殴打。骷髅脸做了个手势,其中两人左右托着容玉山的腋窝,令他身子站直起来。容玉山的身体仍然无法停止颤抖。 骷髅脸缓缓把锯齿小刀伸向容玉山的裆部。容玉山无法看见刀刃,恐惧却更加倍。 骷髅脸在微笑。他观察出,面前这个“丰义隆”年轻干部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 容玉山感觉到冰般的刀刃贴在他下腹皮肤上。 割裂的声音。 束带被切断了。早就沾满粪尿的裤子褪落到地上,暴露出已经肿胀成梨子般大的阴囊。汉子们不禁哄笑起来。 “唉!变成这个样子,还能用吗?” “看见这个,别说女人了,连母猪都吓跑啦!” 骷髅脸却没有作声。他默默从口袋掏出一段细绳,小心地束紧容玉山阴囊的根部。 刀锋在容玉山眼前晃动。“看见上面的锯齿吗?用这个来割,比用普通刀子要痛许多啊,跟前天切手指时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男人的语气并没有威逼的意味。“现在说吧。一旦动手了,到半途受不了痛才肯开口,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得好。” 一阵静默。 就在这沉静的时刻,外面隐隐传来十数记敲击金属的声音。汉子们没有理会,大概是附近哪户人家在补铁锅吧。 ——所有人都看不见:容玉山听到这金属敲打的节拍后,浓浓的双眉耸动了一下。 容玉山的嘴巴在嗡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骷髅脸马上示意汉子拿水来。 容玉山吞不下那冷水,呛咳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弱的声音呻吟:“你……叫什么……名字……” 骷髅脸失笑。“你为什么要知道呢?没有意思嘛。我只是收钱来做事的。他们才是你的敌人。” “我……”容玉山说着,脸上的伤口全都裂开流出血水来。“……我……要杀死的人……我都想先知道……他们的……名字……” 骷髅脸叹息着摇头。“别再作梦了。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会给人家杀了,可那人绝对不会是你。好了,开始说你应该说的话吧。” “不。”容玉山的声音衰弱但坚定。“杀你的人是我……就在今天……” 屋子前后门同时被轰然撞开。 门外闪着兵刃的反光。 三个汉子惊呼着,放开了容玉山,扑向搁在屋角的兵器。 骷髅脸的男人仍然握着小刀,整个人僵住了。 失去支撑的容玉山却仍然站着。 浮肿的眼皮暴睁,露出仍然清亮的双瞳。 吼叫在屋子里回响。 脚掌离地而起。钉子仍留在木板地上,钉头带着撕裂的血肉。 容玉山像猛兽般扑向骷髅脸的男人。 骷髅脸本能地举起小刀,砍向容玉山的头颈。 容玉山伸出左手,准确无比地把刀锋握紧了。锯齿深陷在指掌里,他浑如未觉。 被恐惧吞没的骷髅脸,把一切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柄小刀上,用尽全身气力拔拉。 容玉山左掌尾、无名二指,从此永远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不在乎。 他眼中只有这骷髅脸男人的咽喉。 他张开嘴巴,两排仍然整齐完好的牙齿,他即将品尝仇敌的血肉。 第二节 隐约的马蹄声把容玉山从睡梦中唤醒。他想从柔软的大床上坐起身子,可是腰背的骨头僵硬得像上了锁一样。 守在睡房的侍从听见容祭酒的呻吟声,马上拨开纱帐趋前来搀扶,然后拿起挂在床角的锦织披风,轻轻盖在容玉山肩上。 容玉山眯眼瞧着侍从那圆胖的脸,正想说话,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容玉山犹疑了一会儿,然后无言略一招手。侍从把早已准备好的温热水盆拿来,水面漂浮着淡香的花瓣。 ——从前在帮会里,下至洗马的小弟,我全都记得名字…… 六只指头掏着水,缓缓淋上满是伤疤和皱纹的脸。 ——真的老了吗?…… 外面的马蹄声仍持续,他知道骑者是自己的儿子。 穿上鞋子,拿起了拐杖,容玉山缓缓步出房门。 是初夏的午后,可是室外那阵轻风刮过来,他的身体仍不禁哆嗦了一下。 “午安,容祭酒。”守在房门左右的部下俯首说。 他们的名字,容玉山倒记得,已经在他身边做事有两年多。容玉山盘算着,是不是到了该把他们换走的时候。 自从十年前决心要培养儿子作接班人开始,容玉山便不断撤换身边的部下。从前开帮立道的心腹要员,不是死掉或告老还乡,就是给调到外省的分行去。十年下来,高级干部已换过好几批人。他不希望在自己的班子里存在任何拥有特殊地位的人——任何具有资历和实权、足以在他去世后威胁他儿子的人物。 缺乏了像庞文英“四大门生”般的心腹,后果是大小事务都得容玉山亲自视事。可是他仍凭着过人的魄力,把本系的“丰义隆”组织维持得紧密有条。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比庞老二衰老得多吧——容玉山常常如此想。 他踏前倚着二楼的朱木栏杆,俯视下方偌大的后花园。 容小山赤裸着上半身,策骑那匹西域来的纯种黑马,绕着鲤鱼池尽情地疾驰。汗水在他白得像雪的健美胸膛上反映着点点阳光,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迎风飘飞,人与马都充盈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 容玉山微笑。这孩子实在太俊了,世界上没有比这孩子更漂亮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能够生儿子。 ——自从那一次之后…… 在花园东侧有一块辟作练武场的空地。兵器架旁边竖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黑色的“丰”字旗在夏风中懒懒飘动。 容玉山曾经诚心相信,自己能够为这面旗帜而死。很多次他几乎真的走上了这命运,在最痛苦和危险的关头他也从没有犹疑过。 可是,自从“丰义隆”雄霸首都黑道、垄断了私盐贩卖生意后,他无可避免地涉足了朝廷政治,他的思想渐渐改变了。 所谓忠义不过是一种关系而已,整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人和人的关系,谁的手伸进谁的口袋。 丧失了过去的信念,却促使容玉山更坚信,自己的人生只余下一个意义。 就是正在下面骑马的这个孩子,他的血和肉。他要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留给这孩子。 容小山这时把骏马勒住了,轻松跃下金色马鞍,爱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直侍立在凉亭前的蒙真和茅公雷走上前,蒙真接过了缰绳,茅公雷则递上汗巾和衣服。 容小山瞧见站在二楼的父亲,笑着挥手。 容玉山看着他们,并没有回应。很早以前他就把蒙真和茅公雷派到儿子的麾下,原意是希望儿子能够善用这两个故人之后,建立自己的稳固班底。 ——可是看来不行了,小山并没有足够的气量用这两个人。 “叫公子上来。我有话跟他说。” 容玉山一声吩咐,左面的部下马上奔下楼去。 ——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还能多活几年?五年?三年?就是小山正式接了班,也得我在旁边看着好一段日子啊……不能再等了…… 容玉山默想着时,儿子已经站在身旁了。刚运动后的青春肉体散发出热力,令父亲感到欣慰。他拿过儿子手上的布巾,替儿子抹拭脸上的汗。 “爹,这马儿是义父送的!你刚才看见吗?那步蹄又密又带劲!” 容玉山默然把布巾交给部下,然后举手示意他们离开。容小山知道父亲要说正事,马上收敛了兴奋的笑容。 “于润生……他来京都的日子已不短吧?” “嗯……满一年了。”容小山叠着双臂。“他可赚了不少呢。单是武昌坊跟合和坊的建筑生意,给他包揽了五成以上。还有西南部押盐的抽红……” “我给了他很多了。”容玉山打断儿子的话。“可是他没有替我们做过什么事。” 他别过脸去,俯看花园中央的鱼池。 轻风吹起了一圈圈的波纹,水底下鲤影游动。 “是时候了。” 容小山一双继承自父亲的浓眉耸动了,左手拳头半举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要是他……不听话呢?” “把他的臂膀缚起来。”容玉山用拐杖轻轻拄了拄木板地。“让他知道:我们给他的东西,随时也可以收回来。” “我知道怎么做。”容小山咧齿。 “还有一件事情,你必定要牢记着。”容小山正要转身离开时,父亲又拉着他的衣袖说。容玉山瞄了瞄仍站在花园的蒙真二人,然后凑近儿子的脸。 “爹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是生病也好,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我要是去了,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们两个。” 容小山愕然。他瞧瞧下面花园的两人,又瞧着父亲。“可是他们不过是——” “你记着就行了。” 第三节 弓弦刮过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动听。 龙拜默默把长角弓垂下来,看也没看远方空中那中箭坠下的猎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经驱马前往收拾了。 “这野雉吃得也有点腻。”蹲在旁边石头上的吴朝翼没精打彩地说着,拍拍附在绑腿上的泥尘。 “大概明天就到了。”龙拜把长弓交给随从,抚摸着唇上的须。“回去漂城后,我请你喝酒。” 吴朝翼耸耸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脸胖了不少。攻城兵时代锻炼出来的一身肌肉已经有点松弛,尽管经常指挥马队押送盐货,可是毕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线扑杀的紧张感。 “说回去就回去吗?也得二十来天呢。”吴朝翼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塞子轻轻呷了一口,然后递给龙拜。 龙拜接过来嗅一嗅。“你这筒子造得还不错!这他妈的暑天,这么久了,酒味还没有变。”接着也喝了一口。 “这东西是从前在行伍里学会制法的。”吴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风景,烈日下的树叶和长草绿得发光,五十几个部下都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树干旁的马儿不安分地发出轻嘶。“这教我有点想起打仗那时候……” “是啊……”龙拜点头。“不过比当年轻松多啦。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两人相视一笑。自从一年多前于润生进军首都之后,龙拜和吴朝翼渐渐亲近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总是各自出差——吴朝翼负责押运“丰义隆”的盐货,龙拜则主理私运物资往南藩——但只要同时在漂城,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玩乐。 虽然仍是担任吃重的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开辟新战线的镰首和狄斌,他们在“大树堂”的地位明显是逊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线的后勤。两人并不抱怨,过去卖命的日子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权力。在“丰义隆”的旗帜保护下,押送的工作轻松得很……在道上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 ——尤其是收到叶毅的死讯后,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庆幸……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押货了……”吴朝翼说着,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辆大马车。 有十几个“大树堂”的部下仍然抵着阳光,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子四周。 “要出动我跟龙二爷亲自出马的,这‘货物’可真了不起啊。” “当然了。”龙拜走近吴朝翼悄声说。“‘他’的价值,大概抵得上我们半个‘大树堂’的生意啊……” 马车门这时打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马队里所有人还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车门的高大身影。 龙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经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每次面对这个人,龙拜仍是难以抑制地谦卑起来。他却没有感到难受,这个人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有什么需要吗?”龙拜略垂着头说,没有正视对方双眼。“是不是太热了?” “从前三天三夜穿着铁甲,也都熬过来了。”陆英风大元帅说着时,双眼眺视远处的山峰。“车子总是坐不惯。只是下来舒展一下而已。”他说时左手摆动着,手上握着一卷书。 “请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头的人现在必定已在苏城等着。” “苏城……好怀念啊……你去过吗?” “以前送货时去过一次,满不错的地方。”龙拜微笑回答。“那儿的河虾比漂城的鲜得多。” “我上次踏进苏城,已经是十九年前。”陆英风的视线仍停在远方。“带着八万兵马,接受乱军献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护送元帅再到苏城,是我的荣幸。” 陆英风转头瞧着龙拜锐利的双目,然后略一点头。 马蹄声响,少年部下揪着一只大野雉策马回来。猎物上的黑色箭杆,随着蹄步上下晃动。 “我刚才从车窗看见了。”陆英风用书卷指指那野雉。“你从前是什么军阶?” “步弓手,在先锋营。” “可惜,要是当年我知道万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给你当一个裨将。” 龙拜耸耸肩。“箭法再好,在战场上也不过杀几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头拔出来交给他,他检视着沾满鲜血的铁镞。“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途。” 陆英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龙拜也没有再说话,他内心的感觉很复杂。这次“送货”是老大下达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无敌虎将”的男人,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来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陆英风回身步向车门。“我想快点看见苏城的城门。” 龙拜点点头,挥手示意部下们准备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陆英风在门前又回头。“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还在,我送给你。” 第四节 踏出“万年春”二楼的厢房时,齐楚的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外那四个部下马上搀扶着他,却都给他猛力挣开。 “别碰我!”齐楚满脸泛红,但并不是因为喝醉了。 一名部下好奇地往房门里瞄了瞄。陈设豪华的厢房一片凌乱狼藉,杯盆酒菜撒了一地,四处散着女人的衫裙亵衣。最后头那大床上,三个赤裸的少女横竖伏卧着,没有任何动静,白玉般的背项和臀腿上处处都是瘀伤。 齐楚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踏下木阶。在下面大厅守候的另外八人也走到阶梯下,唯恐齐四爷不小心掉了下来。 大厅里并没有任何客人。“万年春”特别为了招呼齐楚一人而休业半天,最少损失了四、五千两的生意。 站在厅中等候的鸨母却不敢抱怨半句,因为齐楚就是她的老板。“万年春”在九个月前,已经成了“大树堂”的产业。 齐楚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完余下的阶梯。部下们马上替他拉来厅堂里一把有软垫的椅子,齐楚身体乏力地重重坐下去。 涂着厚厚脂粉的鸨母急忙趋前,堆着笑脸正想开口,齐楚那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窒住了。 “你骗我。”齐楚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文,显得沙哑而缺乏感情。 “我怎么敢骗四爷——” “她们没有一个像她。” “我已经尽力找——”鸨母的说话和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狠狠的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四道指痕。 齐楚皱着眉,抚抚有点酸痛的手腕。 “你要不是骗我,就是你的眼睛有问题。下次找不到,就把你的眼珠挖下来喂狗。” 齐楚面无表情地抛下了这句话,然后站起来离开。部众们亦步亦趋,前后把他包围得满满。 朱木漆金的大马车早就等候在安东大街上,前后各有两骑护卫。最后面还有一辆给徒步的护卫乘坐的车子。加上担任车夫的部下,齐楚只是在漂城里走一走就动用了近二十人。 他绝对不想重演上次对付金牙蒲川时的窘态,他更厌倦了像从前般依赖义兄弟们保护,要保护自己就需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一年里齐楚撒下大把的银两,招集了一批亲卫部下——其中有前“屠房”角头老大们遗下的旧部,也有从“大树堂”各单位调过来的人马,总数已接近二百人。薪饷几乎是往日的三倍,又不用怎么劳动,更常常在漂城里威风地穿街过巷,他们都视为求之不得的肥缺,对齐楚甚是恭敬贴服。 可是这么一来,“大树堂”其他的部下子弟不免暗生不满。龙拜察觉出帮会里气氛有些异样,几个月前曾经找齐楚商谈。 “老四,没有必要这样吧。我们在漂城已经没有对头了,花这么多钱值得吗?再说……” “老大的吩咐,在漂城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齐楚冷冷地回答。“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提点。” ——之后龙拜和齐楚再没有说过半句话。 车马在安东大街上往北急驰。行人和商贩远远看见齐四爷的车队,早就仓皇躲避。上个月,齐楚的骑马护卫才撞死了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幼小兄妹。齐楚在漂城衙门花了五百两摆平这件事:孩子的爹给送进大牢整整六天,出来时跛了一条左腿。 车队穿过北城门与北桥,在城郊大道上加速疾行,在日落尽前抵达了新埠头。 自从三个月前新埠头峻工后,齐楚的办公地就从破石里的“老巢”仓库转移到这里。 新埠头的货仓面积接近“老巢”的十二倍,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同时可容纳八艘货船停泊起卸,超过七百名工人日夜轮班运作,俨然已是“大树堂”在漂城的新权力地标,掌控所有经过漂城转运集散的货物——包括“丰义隆”的私盐、往南藩密运的材料物资,以至其他各样私货。 除了“丰义隆”的盐货仍然由“漂城分行”掌柜文四喜主理外,其他所有货物若没有贴上齐四爷亲自签押的封票,即使是一片木板、一块瓦片也不许离开这个仓库。 新埠头营运之初当然也有出过偷窃。齐楚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有一天漂河下游出现了十四名内贼的浮尸,此后埠头的运作即顺畅无碍。 等待护卫们都守在车子外面,齐楚才慢慢从车门走下来。 仓库外是一大片用作停置载货车辆的空地,旁边建了四座喂饲马匹用的草料亭,还有一家给车夫和苦力休息吃喝的饭馆。四处都张挂着灯笼,整个车场亮如节日晚上的庙会市集。 三名仓库的“司簿”手上捧着厚厚的账簿,已经站在车旁焦急地等待。齐楚一边向仓库走,一边听他们读出当天的账项结算。 “四爷。”说话的是林克用,埠头仓库的“襄头”。林克用办事甚为仔细,因而获得齐楚的特别擢用,每当自己不在时,就由他负责仓库内的调度。平日林克用必定在账房里等待,齐楚知道必定是发生了特殊的事情。 “那儿有一个人,要跟四爷私下说句话。”林克用指向饭馆的门前。 一个男人站在门前的灯笼下方。虽然隔得很远,齐楚从身形衣着判断,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是什么人?” “乘货船来的。带着一批棉花,数量不多。”林克用说话十分简洁——这是齐楚欣赏他的其中一个原因。“我看他不是真的作买卖。” 齐楚遥遥看着那男人,脸上满是犹疑。那个男人似乎在灯下展开笑容。 “他什么也没有吐露,只是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林克用顿一顿,看见齐楚迟疑的脸色,又补充:“我派人搜过他,没有问题。” 齐楚想了一想,便带着部下向那男人走过去。在距离十几步处他才挥手,示意部下等在那儿。 “齐四爷好。”那男人微笑着说。 齐楚打量着他,不胖也不瘦,比齐楚稍矮了一些;衣服很整洁,但却是便宜货色,没有任何饰物;略圆的脸与细小的眼睛,恭敬却不特别热情的笑容。普通得你在街上见过便马上忘记的面容。 “你不认识我。”男人又说。“我来是要为四爷引见一个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了漂城,所以差我来找四爷。” “那么他就在附近吗?” “要走一段路,可是并不远。” “找我干什么?” 男人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点。“找四爷,当然是谈买卖。”他瞧一瞧仓库那头,又说:“不过跟这儿的买卖,有点不一样。” 齐楚一脸狐疑。这男人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或故作神秘。 看见齐楚的表情,男人再说:“四爷请放心,正如我跟你的手下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那个人相信,四爷必定会对这买卖感兴趣。” “他是谁?” 男人的笑容依旧不变。简直就像一副面具,丝毫不透露任何真实的情绪。齐楚想:即使这个人被抓来拷问,恐怕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个人,四爷你也认识。” 第五节 狄斌站在合和坊的大街中央,仰头往上瞧着。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封着红纸的“大树堂”金漆招牌,挂上药店的大门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骄傲。 “大树堂京都店”的建坪几乎是漂城“总号”老店的八倍。两层的建筑外表平凡,但所用的砖石栋梁都是最坚实的上乘材料,窗户都装上厚重的栅条,后门更用上夹了铜板的榉木,俨如一座缩小的要塞。 因为除了于润生的府邸(也就是庞文英的旧居)外,这里将充当“大树堂”在首都里的第二基地。 狄斌看看四周街道的风景。合和坊与武昌坊的灾后重建工事,把两地的街道重新规划,这条大街现在还没有名字,要等待朝廷工部和礼部官吏草拟命名,再上奏皇帝批核。重建连一半也没有完成,却已经初具规模。饭馆、旅店、酒家和各式商店都已在闹区开始营业。民居倒还是比较少,周边的地带许多还是没有平整的大片烂地,但是已经开始吸引京官和富户的兴趣了。 看着这样的街景,狄斌忽然感觉像回到了漂城。 ——我似乎正在这儿建造另一条安东大街呢…… 他恨不得齐楚现在就到首都来。指挥建筑工程倒算有趣,可是面对那每天数以百计的大小账目,他感到烦厌极了,要是齐老四在就轻松得多。幸好在花雀五的安排下,狄斌雇到了一批熟练的“掌数”来,他才不必每天对着案上大堆的卷宗账簿。 狄斌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看看四处新建的楼房,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的人生就像乘坐着一辆飞快的马车般,一切的转变扑脸而来。九年前的“白豆”还只是一个躲在深山里、吃着野菜稀粥喝着野雉血的逃兵,每天只想着如何生存,未来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插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 第六节 纹满了荆棘刺青的硕大手掌,轻轻覆盖在黑子那小小的额头上,手指来回抚摸他乌黑柔软而带着微鬈的头发。黑子在日间玩得太累,浑然未觉地继续甜睡。 镰首侧卧在儿子旁边,凝视着他圆鼓而光滑的脸庞。帐篷里一片宁静,只有黑子的嘴巴吐出微微的鼾声。听着这么可爱的声音,镰首心里不禁在喟叹。 这么一个细小、美丽的生命就在自己怀中。那股安慰的感觉,跟拥抱着宁小语时又不尽相同。镰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亲,可是又深深感受到,过去这几年没有理会这个儿子,是错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首都的家里还有七个孩子,有两个还未满两周岁。可是怎么看,黑子都是最像他的一个。才五岁的人儿却已显露出异常宽大的肩架;眼睛常常定着神瞧向远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最初把黑子带出来时,这孩子并没有怎么抗拒,却怎也不愿意亲近镰首,也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虽然听李兰嫂子说,这孩子比谁都早学会走路,可是镰首仍为他异样的沉默而忧心,生怕他是不是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两个月的旅途,让黑子渐渐变得开朗了。好奇的小眼睛不断观察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棵特别的树、一只没看见过的小动物、变幻无常的晨昏天色……都能引起这孩子的兴趣。每次他伸出小手指着哪样东西时,镰首也就向儿子仔细解释,又趁机会说些自己相关的经历。尤其是从前在猴山上的时候:如何一个人从战场活过来,逃进了山中;每天怎样狩猎;怎样遇上五个奇妙的男人…… 镰首有的时候也沉进了往事里,把这些故事越说越长,并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明白。 可是他看见,黑子听着时确实凝神瞧着自己。 不久后,黑子开始愿意跟父亲乘坐在同一副马鞍上了。 有天到了一个河滩,镰首教儿子怎样游泳。黑子学得很快,光滑的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像一条翻滚的鱼儿。那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朝父亲笑了。 镰首知道,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湿淋淋的笑容。 ——虽然直到现在,黑子还没有跟镰首说过一句话。 确定儿子已经沉睡了,镰首轻轻地坐起身子,爬出帐篷。 清朗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他已几近回复往日最巅峰时的体型——自从去年在桂慈坊市集那一战之后,他持续每天都在锻炼。 他知道茅公雷也必定跟他一样。 星光密布的夏夜,天空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感,临压在镰首的头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肃然。每当独自一人面对虚空时,镰首都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孤寂,忘却了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预算,只是强烈感觉到自己存在于此刻。心灵莫名地激烈翻涌,却又一无思念。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谜题,却连题目问的是什么也惘然无知……在每次激烈的搏斗中,镰首也有近似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些什么在那儿等待着我…… 睡在帐外火堆旁的梁桩,察觉镰首走了出来,马上翻身站起。这小子的身材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镰首每天锻炼都由梁桩作助手兼对手。对梁桩来说,那是既辛苦却也快乐的工作。面对镰首那惊人的力量和反应,梁桩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也吃了不少皮肉的痛楚。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请求镰首教他一些搏斗的要诀。 “我不懂得教你。”镰首那时候回答他。“我从来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好像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动。” 梁桩不免感到有些沮丧。直到有一次,狄六爷半开玩笑地叫他跟田阿火比划一下。结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能够跟那个“斗角”出身的狠角色缠斗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还是给田阿火硬生生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现在我知道,‘拳王’有多厉害了。”打完之后,田阿火喘着气,握着梁桩的手说。 “你继续睡吧。”镰首朝梁桩挥挥手。“我只是想看看星星。” 镰首虽是这样说,可是梁桩脸上没有半点睡意。他走到镰首的身后,学着也仰头去看星空。虽然他并不知道镰首在看哪一个星座,也不知道镰首看着星星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只要努力追随他,自己也就能够变强——梁桩心中具有这样的坚强信念。 其余在这野地上栖宿的八十六个男人,他们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许多原本就互不认识,甚至说着无法互相沟通的方言;各自拥有引以自豪的战斗技能,杀人和血斗的经历也都足以说上一整夜;其中二十三人在牢房里蹲过;十一人因为犯了死罪而逃离家乡;三个因为搏斗而丧失了指头;一人瞎了一只眼睛…… 把这么一群危险的男人聚集在一起,本来就像把油酲放近灶火一样的可怕;然而在这旅途上,他们相敬就如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通处:被镰首那强大的光芒吸引,自愿追随而来。 这些人原都是“丰义隆”各外地分行的好手。镰首奉了于润生的命令出门,代表他巡视各州府的直辖“丰义隆”分行——于润生虽已擢升为“总押师”,全权主持多条贩运私盐的路线,但毕竟他在“丰义隆”里资历太浅,难以保证命令能够顺利执行。 镰首知道老大为什么选他。面对这许多黑道的男人——特别是那些长居于气候严酷的偏远地区的汉子——要向他们宣示权威,单纯的力量胜过任何演说。 此外,于润生还给了镰首另一项任务:从这些地方分行挑选出强悍的精英,把他们收服并带回首都来。 这两个任务,镰首都毫不费力就顺利办妥。其间也出过几次手,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可是“三眼”、“拳王”这些传奇的外号,又因为这次旅程传扬到更远更荒僻的地区。 然而私底下,镰首这趟出门还有第三个目的,到现在还是没有着落…… 远处传来马蹄的声音,镰首一听就知道只有两匹。 虽是如此,营地上众人还是马上警觉戒备起来,瞧向蹄声的方位。有的人已经拿起了弓箭。 蹄声之间忽然夹杂了一阵古怪的哨音。 “是班坦加。”其中一个男人笑着呼喊。众人随即放松了下来。 班坦加身体里流的是西部异族的血。据他自己说,他三岁已经懂得骑马了——当然人们都认为那是吹牛。身穿鲜艳而古怪服装的他骑着一匹快马,另外再牵着无人策骑的一匹,不消一会儿就驰到了营地中央。 奇怪的是,那匹没有人骑的马反而显得更疲倦。镰首看见,在马鞍旁挂着一个四、五尺的长布包。 “不用这样子赶夜路吧?”镰首替班坦加牵着马缰,扫抚马儿的鬃毛。“我说过会等你明天回来才出发,要是马儿踏错了步那可多危险。” 班坦加喘着气跃下马鞍。“我找到了一件好东西,心急要带来给五爷看看。”他回头又朝伙伴们说。“你们来帮帮忙,我一个人扛有些吃力。” 两人上前协助班坦加,把那个布包从马鞍卸下来。那两人瞪着互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布包,竟然会这么沉重。 班坦加把布包竖在地上,地面发出了沉沉的声音。包口的绳子给解开来,布帛褪下,露出一根颜色暗哑的短杖。 没有任何变化或装饰,就只是一根简单的圆柱体。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太粗了一点,可是对镰首的手掌而言,那粗细相当于寻常的刀柄。竖在地上时,高度仅仅超过镰首的肚脐。 “这是什么东西嘛……”众人间有这样的批评。 镰首把短杖握在手上,一提起就耸耸双眉。 即使是同样体积的精钢,也不可能这么重。镰首双手拿起它,移近火堆照着看,只见杖上有自然分布的细纹。 “这是什么材料?……”镰首抚摸着杖身。触感很坚硬,但并不冰冷,显然不是金属。 “我也不知道。”班坦加说。“我是在一间村庄的神庙里看见它的。有的人说是木,有的人说是藤。听说已经在那儿放了十几代,谁也说不清从哪儿来。” 镰首把短杖往地上一块石头敲下去。没有怎么使力,动作也很慢,但是石头一碰上杖尖就裂成了五片。 镰首指着其中一个拿斧头的部下。那男人马上会意,抡起斧头就往杖身中央斫下去。沉沉的撞击声后,握斧的手因为抵不住反震而脱开,落在地上的斧刃崩掉了好一块。 镰首检视杖身的碰击处,连半丝花痕也没有。 他又握着短杖的两端,咬牙用尽力量把杖身弯折。短杖渐渐微弯拱起。镰首一放松了手臂的力量,杖身又马上恢复原本的笔直,展示出极强的韧度。 “五爷,怎么样?这东西还可以吧?”班坦加试探着问。“我花了好多银子和唇舌,他们都不肯卖,于是我索性等天黑后,就摸到庙里把它弄到手……那些村民现在还在追我呢……” 镰首双手握着杖的一端,在头上挥转了两圈。可怕的破风声,令这些大胆的汉子也禁不住后退几步。 镰首以微笑回答了班坦加的问题。然后他背向众人,像着了迷般把玩这短杖,尝试各种握把的方式。最后他面对着虚空,摆出了一个定如止水的架式。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空气里浮现出茅公雷握着棒子的身影。 第七节 听见马车的声音,狄斌知道老大回来了。 狄斌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上那叠单据。“今晚就到这儿吧,剩下来的明天再算。” 周成德点点头,仔细地拿纸张印干了刚写在账簿上的那堆数字,合上账簿的那厚硬的牛革封皮,把它交给狄六爷。 狄斌掏出藏在襟内暗袋的钥匙,打开账房里一个黑沉沉的大铁箱,把账簿和账单都塞了进去。铁箱的盖子只打开了少许,但灯火仍映照出箱子里的物件,反射出金黄与银白的光芒。 “六爷,我先回房。”周成德卑恭地说。狄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然后小心地把箱子锁上。 经过二楼的走廊时,狄斌发觉老大的房门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嫂嫂还没有睡吧?狄斌不想打扰她,径自步下阶梯。 狄斌早就察觉,李兰在移居首都后消瘦了,也比从前更少说话。毕竟对她来说,漂城一带是出生的老家,突然搬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城市,确是很难习惯。狄斌已惯于客居异地,倒不易体会那种感受。 从后门进来的于润生穿越厨房,略带疲倦地坐到正厅的交椅上,随行的枣七为他递上湿毛巾。于润生用力抹了抹脸庞,呼了一大口气。 狄斌无言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嗅到于润生的身上散着酒肉气息。傍晚时,狄斌回到府邸已看不见老大,又没有人告诉他于堂主去了哪里,他就知道老大秘密会见的不是韩老板或章帅,就是容氏父子。嗅到酒宴的气味,他猜到是容小山。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于润生说话时,伸出双指揉捏眉心。 “除了一些银子的调度之外,一切顺利。”狄斌回答。“‘搭包’大概三天后就到了,到时候钱粮会宽松许多。” “搭包”就是指由漂城上缴过来的资金。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狄斌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大早点休息吧。” 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于润生却突然说:“白豆,陪我一会儿。” 狄斌皱眉,看来今夜老大与容小山不是普通的会面。 在府邸东侧的院子里,新搭建着一座比屋顶还要高的瞭望塔。这样的建筑在首都内是违法的,有威胁守城禁军的嫌疑。于是于润生花了不少金钱,把城外一株差不多高大的榕树移植过来,巧妙地把瞭望塔掩藏在树叶间。 塔顶上只有于润生和狄斌二人,忠心的枣七守候在树底下。 自从到了首都,枣七就仿佛成了于润生的影子。除了杀曹功那一次之外,于润生再没有指派他干任何工作。 “这家伙,”于润生有一次在狄斌面前说:“就像我时刻藏在怀里的一柄匕首。” 狄斌对枣七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他总觉得枣七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危险家伙。最初把枣七带入“大树堂”时,从没有想过老大会把他收作近身。 走到这瞭望台上时,狄斌已经猜出来,老大要跟他说什么。 “容玉山有命令下来了?”狄斌紧张地捏着拳头问。 于润生点点头,“本来我还希望再拖延一段日子……大概一年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 为什么是一年?狄斌想不透。即使再过两、三年,“大树堂”的实力也无法压倒容玉山或章帅的派系,毕竟对手是“丰义隆”啊,这个国家里最庞大的私盐王国。漂城虽然是个潜力无穷的财源,但是未来十年也不可能超越“丰义隆”那遍及七个州分的私盐网——虽然于润生他们也开始在这网里分一杯羹…… ——难道在老大的预算中,大概一年后会出现些什么重大的形势变化?狄斌无法想象。大太监伦笑与何太师牢固地抓住了皇城的政权,而他们也是“丰义隆”坚实的靠山。一切官僚与黑道的运作,都被纳入一个牢不可破的系统里——狄斌在首都办事这一年多,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得尽快整顿一下人手……”狄斌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老大正直视着自己。 “白豆。”于润生捏着狄斌的手掌,然后往塔外眺视过去。黑沉沉的天空底下,是如海洋般看不见尽头的一排排屋脊。 “这次搞不好,可能真的会死。” 这样的话出自于润生口里,对狄斌而言是格外的震撼。在狄斌心目中,老大的意志比任何一座高山还难以撼动。 “我知道啊。”狄斌苦笑着回答。“从刺杀万群立开始,我们每一次不都是这样吗?” 于润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回以微笑。“说的也是。” “还有杀吃骨头那天。”狄斌白皙的脸上涌动着热血。“自从那一天之后,不是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吗?我没法想象于润生会永远屈服在任何人的脚下。直到打倒最后一个对手为止,我们并没有打算停下来啊。” 于润生无言紧捏着狄斌的手掌。 “我明天就派人把五哥急召回来。”狄斌的面容透着无比的坚定。“谁要杀老大,首先得跨过我狄六爷跟五哥的尸体——能够杀死镰首的人,恐怕今天还没有给生下来。” 于润生笑了,狄斌许久没有看见老大笑得如此爽朗。 于润生接着仔细向狄斌讲解那个已藏在心中许久的计划。听见那自信的语气,狄斌知道老大心里那一丝愁惑早已消失无踪。 第八节 巨大的图卷慢慢在众人面前展示开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除了北面的皇宫内城郭里是一片空白,整个首都的街道布置都绘画得巨细无遗,而且全部符合比例。 蒙真看了看地图,朝于润生露出敬佩的眼神。他没有听说过官方有如此详细的首都图,相信于润生并不是从太师府取得它,而是靠自己的部下量度绘制而成。于润生必定已经成立很完善的情报系统,而制作这地图所耗费的人力与财力亦绝对不菲。 在于润生的书房里列席的共七人:于润生、容小山、蒙真、狄斌、茅公雷、花雀五,还有坐在末席的陈渡——他原本是叶毅的部下,但比叶毅还要大四年;同样是“腥冷儿”出身,从前在军队里已干过斥候探子;因为身材瘦小,在“大树堂”里给人取了个外号叫“猴头”……叶毅去年神秘死亡之后,于润生便擢升他取代其情报工作,结果令于润生很满意。 除了这七人,还有野人般的枣七忠心地守在房门前。 容小山瞄了地图一眼,却似乎兴趣缺缺。 “这事情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于润生首先发言。容小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表示,自己并非收了容玉山的好处却不做事。 “刺杀章帅不是容易的事。”花雀五接口说。“大家大概都知道,为什么人们给他‘咒军师’这个称号吧?” 章帅本人行藏之神秘,早已成了首都黑道的传奇。在当年的帮会战争中,甚至传出他能施展分身妖法的流言。 这一点容玉山当然也清楚。不只是章帅本人,就是他的部下人马,容氏父子至今也摸不透确实的数量和布置,或是有哪几个突出的干部。章祭酒一脉的开支,从来都是从“丰义隆总行”——也就是韩老板本人——直接支领,其他人无从过问调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章帅能动员的数目不会太多,大概不超过五百人,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掩藏得如此周密。 “自去年开始,我不断派人跟踪章帅的行踪,几乎每次在一、两天以后就断掉了,最多只可以确定他是否有出城。”于润生抚着胡子说。 容小山听着微微点头。这些工作他们当然也有做过,结果是同样徒劳。 十多年来,容玉山也多次尝试在章帅身边布下内线,但统统都失败了——不是神秘地死亡或失踪,就是给调到外州的闲职。“咒军师”的警觉令容玉山也不得不佩服。 “那么说,是没有办法啦?”容小山不大耐烦地问。 “不。”于润生直视容小山,微笑着说。 容小山被于润生瞧着,感到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绝对是个危险的男人……也许真的需要用这样的男人才能够搞倒章帅吧?可是不得不提防他…… 于润生伸手抚摸桌上的地图。坐在容小山旁的蒙真看着那只覆盖首都的苍白手掌,眼神闪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我们跟踪的工夫,在大概四个月前得到了成果。”于润生继续。“我们查到了一件事情:章帅在京都里有女人。” 容小山听见后,那双浓眉往上扬起。 于润生的手掌在地图上继续游过、最后停留首都外城的西北角落上。那儿是温定坊的所在,位于皇宫西侧,贴近外郭城墙。 “他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这里。” 容小山对首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温定坊。由于靠近皇宫,温定坊是不少中级官吏的宅邸所在,离城中心较远,环境颇清幽宁静。容玉山在那儿也拥有几座物业。 “这儿很接近城门啊。”茅公雷指一指地图上的城墙西北角处。那道小城门名为济远门,平日甚少人使用。 于润生点点头。“章帅想必是花重金买通了戍守济远门的禁军。每次他去探访女人时,总是先从南面镇德门出城,表面是远行,其实绕路越过京郊西面,从这济远门偷偷回城——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察觉他有这女人。” 容小山一脸狐疑。他和父亲多年来花了许多工夫,都没能掌握如此重大的情报。 “你们是怎样查出来的?”身边的蒙真已代他发问。 于润生瞧着陈渡,示意他代为解释。 “在我们跟踪章帅时,发现他出城的次数比入城的多——断定了他必定有特殊的通道回京。”陈渡说话的声音尖细但清晰。“最初我以为只是部下走漏了他入城的情形。可是累积下来,我发觉这情况大约每隔十天必定出现。我逮住了这日子,加紧派人在各城门牢牢盯住,经过两个多月,终于才有一次发现了他换乘的车子从济远门进来。” 接着当然是凭那车子的行踪,锁定那女人的住处。这一点不必说众人都明白。 “她就住在这儿。”陈渡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根细针,插在地图上温定坊的其中一条街道上。“我仔细查访过了。那女人姓曾,没有人知道出身底细——大概没有京都的户籍,而是外地来的,住在那屋子已经有五年以上。年纪三十上下。屋里只有两名仆妇和一个老杂役……”陈渡继续说出关于这个女人的琐碎资料。 容小山瞧瞧蒙真。蒙真很留心地听,显然已在默默记着。容小山很满意,回去后他便马上派人再去查证,看看于润生的这个重要情报是否真实。 “听起来确实很像章帅会睡的那种女人。”容小山笑着说。 “我们之后密切监视着那幢屋子。”于润生说。“有几辆不同的马车,轮着在不同的日子进了前院。虽然看不见章帅本人,但是与章帅出城的日子和时间完全吻合。” “干得很好。”容小山兴奋地说。“下一次是哪一天?我回去告诉爹,好叫他准备。” “不行。”于润生断然回答。“对付章帅的主力必定要由我这儿担当。这些年来,章帅必已在容祭酒的部下里布了内奸。一旦被他察觉有异动,狡猾如‘咒军师’是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的。” 于润生的手掌移向地图的东面,停在九味坊“丰义隆”总行的上方。“何况章帅一死,容祭酒也必须同时去找韩老板,逼他把位子让出来。” 容小山没有说话,等于默认这正是容玉山的计划。 “那么,就拜托于兄把章祭酒的人头带回来吧。”蒙真说。“容祭酒必定很满意这个安排。” “当然,这是报答容祭酒提拔之恩的时候了。”于润生点点头。 在旁的狄斌听见这句话,心头泛起微微的紧张感,一场叛变已经拍板决定了。 “可是还有一个条件。”于润生收回手掌,再次抚摸着须子。“我希望容公子能够亲身来监督我们这次刺杀,这样我的部下会比较安心。” 容小山略感愕然,但马上听出了于润生话中的意思。以于润生的地位,若独自杀死章祭酒,在“丰义隆”帮众的眼中不免成为大逆不道的行弑者;此举则可表明,刺杀行动是获得容玉山的首肯。 容小山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说:“这得看爹是不是同意啊,我回去再跟他商量。那么,我们什么日子行事呢?” 于润生竖起两根指头。 “两个月后?”茅公雷搔搔那头鬈发。“那可是皇帝老子登极十年的庆典啊。” “庆典期间人多繁杂,正好可以掩饰我们的调度。”狄斌回答说。 “于哥哥想得很仔细啊。”容小山咧齿笑说。他瞧瞧桌上的地图,然后站起来环视室内众人一遍。虽然还没有决定是否亲临监督,可是,容小山心头已冒起一股指挥重大行动的意气。 “两个月后,‘咒军师’将在人间消失。” 第九节 “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在回程的马车上,蒙真冷冷地说。“于润生这人,就像一条毒蛇。” “我同意。”茅公雷用力地点点头。“我们调查了章祭酒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发现;于润生来了京都多久?怎么他一查,章帅就忽然冒出一个情妇来?我不大相信。” 容小山垂头把玩着挂在腰带上一个半边巴掌大的赤色玉佩。“那么你们认为,那一天躲在那屋子里的,不会是章帅?是替身?还是伏兵?” 容玉山很多年前就开始怀疑:章帅能够如此神出鬼没,很可能拥有一个(或者更多)与他相貌、身材相似的替身。 “如果是重用了这么多年的替身,章祭酒绝不会轻易把他牺牲掉。”蒙真分析说。“除非是双生的兄弟,否则尸体总会露出马脚。何况我看不出来,章祭酒假装遇刺有些什么重大好处。” “那么说就是伏兵吗?”容小山笑着摇摇头。“那样的屋子里,藏得了多少人?我多带一些人马,他们就没辙了。” “公子……”茅公雷迟疑着问:“这么说,你真的打算……答应于润生?” 容小山抚着下巴沉思。一直以来父亲都担心,他在接班后将欠缺权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并没有任何战斗的实绩。 亲自指挥击败“咒军师”章帅——任何人能够做到这件事,都将在一夜之间成为黑道的传奇人物。 容小山想到这儿,胸膛间燃起火焰来。 “于润生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只是让我们扑个空吧?如此愚弄爹,他知道会有些什么后果。”容小山抚摸车窗的木栏,夏风透过窗口迎面吹来,他感到爽快极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可是不管如何,章帅很可能确实会出现。只要足够的动员,我想不到他们能够做些什么。” “我恐怕容祭酒不会答应。”蒙真劝说。“公子是我们整个班子将来的领袖。容祭酒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公子身上,绝不容许公子有任何闪失。” “我会说服爹。”容小山的战意已溢于脸上。“这是一口气决胜负的重大机会。” 蒙真一脸忧虑的神色。 当然,只有身旁的义弟茅公雷知道:蒙真的表情与心里所想刚好相反。 “明天你亲自去太师府一趟,找那个萧贤。”于润生坐在书房的虎皮交椅上,从怀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狄斌。“告诉他,我们需要纸上写的这些东西。” 狄斌打开纸片一看,眼睛瞪大了。虽然他早已知道整个计划的每一步骤,可是每当想到其中每个凶险的关节,还是有些紧张。 “把纸上写的记熟了,然后烧掉它。” 狄斌当然明白。纸上的内容要是被官军看见了,那可是杀头大罪。 “还有……请萧贤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太师。” “他恐怕不会答应……” 于润生把书桌上一个小木箱推到跟前,打开盖子来,里面是整齐排列的银元宝。 狄斌点点头,伸手把箱盖合上。 “五哥大概再过十天才回来。”狄斌小心地折起那张纸。“时间很充裕。” “嗯……”于润生带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有他在,无论什么事情的成数都大一倍,他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男人。” ——你也一样啊,老大。 虽然已经结盟了好一段日子,可是佟八云仍然看不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在“总账楼”里自出自入,还任意翻看柜子里的账簿卷宗。 毕竟“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过去一直是道上生意的竞争对手。虽然还不至于是死敌,但彼此间导致流血的磨擦,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现在,“联昌”的头儿却坐镇在“双么四”的心脏里…… 倒是林九仁,对崔丁的才干衷心赞赏。“这小子要不是生在黑道家族,不管做生意或是读书做官,也必定能出人头地。”这是林九仁的评语。 佟八云也不是只会打架的武夫,当然也看得出崔丁的才能:“三十铺总盟”结成的头几个月,崔丁已经把“三条座”之间互相冲突、重叠的业务理顺。其中当然会有某些人因为突然削减了利益而不满,崔丁也适切地在其他方面调动资源以补偿他们。总而言之,不论是管账或人事,崔丁都处理得井然而从容。这个“三十铺”副总管的座位,他很快就坐得牢稳,林九仁这个总管反倒显得像一尊装饰物。 佟八云倒不是真的如此在意崔丁,他想的其实是蒙真这个人。崔丁是蒙真亲自任命的,那是不是就说明了蒙真的眼光…… 佟八云倚坐在“总账楼”的窗前,心不在焉地抛接着飞刀,俯视下方市集的风景。在他正对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木靶,靶子上没有绘画圆心或图形,只是在中央黏了一颗小小的熟糯米。 佟八云没有坐直身子,只是手腕与手肘一抖,飞刀就回转着飞出,“哧”地打进木靶里,刀刃跟那颗糯米只相距约两分。 ——妈的,六步之外还是没有把握。 听见刀刃入靶的声音,崔丁抬头瞧了瞧佟八云,又再埋首于案上的工作。 佟八云看了看天色,已快正午了,今天去找孙克刚一起喝酒吃饭。 比起“联昌水陆”来,“隅方号”的个个都是直性子好汉,佟八云倒觉得比较容易相处。尤其是孙克刚这硬汉,佟八云对他格外尊重。 这时佟八云又想起来:有一次跟孙克刚喝酒,那石匠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小佟,你看上次那场决战……会不会其实是蒙盟主和姓于的……合起来演戏……给我们看……” 佟八云当时有些讶异——原来这孙克刚并不是别人眼中没头没脑的汉子。可是人情世故还是差了一点,这种话想一想还可以,怎么能说出口来? 这种可能性,佟八云当然也有想过。他相信林九仁、崔丁,以至其他一些铺主,事后也必定有如此的怀疑。 更何况蒙真被奉为“三十铺”盟主以来,并未有什么重大建树——甚至连这个盟主名位也瞒着外头,只有“三十铺”的最高层,还有像佟八云这样的少数重要干部知悉此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佟八云想。 重要的是:“三十铺”里所有的人,到了现在还是忘记不了,去年夏天在这“总账楼”下面的空地上,蒙真展示出的那种气魄。 一个令人衷心地向往跟随、相信能够带领他们到达光荣彼岸的男人——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三条座”最需要却又从来没有出现的人物。只要蒙真能够成功扮演这个角色,其他的事情佟八云都不在乎。 佟八云站起身来,走到靶子前把飞刀拔出。他盯着那颗仍然完好的糯米,心里决定要在这两个月里,把命中的距离练到九步以外。可是现在先要动身去吃饭…… 忽然,他瞧见窗子外的天空中,有一件移动的东西。 是一只遍体灰色的飞鸽,直直地朝“总账楼”二楼这边接近。 他当然认得它——这灰鸽以前是他饲养的。 不用阅读鸽腿上缚着的短柬,佟八云已经知道它带来的信息。 他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 ——决战快要开始了。 第十节 迎接镰首返回首都的,是黄昏风中一阵烤肉的香味。 距离城南的外郭明崇门至少还有七、八里。香气乘着夏日的南风而至,很明显是从首都传来。 “是怎么回事……”梁桩不禁嘀咕。整个下午都在赶路,中途只停下来草草吃过一顿干粮,在这肉香的刺激下,胃囊发出了响声。 坐在镰首怀里的黑子,原本因为马鞍的摇动而熟睡中,此刻也因气味醒了过来,舐着干巴巴的嘴唇。 镰首伸手示意马队停下,后面的二十六骑马上一同勒止——为防太过惹人注目,镰首把带回来的部下分成三批,先后从不同的路线回京。镰首的队伍打扮成商贩,马匹旁都挂着载货的布囊,有的是伪装,有的确实载着镰首从各州府购回来的物品。 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是庆典的御猎。” 当今皇上登极十周岁,庆典从数天前开始,一直举行至秋收后为止。 按照开国高祖的遗训,除定期的节日外,一切皇家的庆祝仪典不得在秋收前举行,以免扰乱百姓作息,也可减轻农民进贡的负担;可是延至今日,一朝的作风比一朝奢侈,祖宗的规定早就抛诸脑后。 这次长达三个月的庆典,除了各项祭礼和仪式外,每逢吉日就在皇城北面的御苑森林举行大狩猎——疏的相隔五、六天,密的连续狩猎三、四日。 既是狩猎,必定有猎获物。每次近百的飞禽与野兽就抬到御苑中央的巨大露天祭坛上烧烤,以肉香上祭苍天,继而由陪猎的文武官员分享。皇帝本人则碰也不碰——为了早日修成仙骨,皇帝听从方士的进言,在四年前开始茹素。可是狩猎杀生,他并没有松懈下来——天下万物的生杀权,当然都是握在天子一人之手。 如此频密的狩猎,御苑即使再广大,林间的动物也将不敷应用,于是又要从各州输入大量的野生禽兽来填补,运送的路途遥远,途中逾半动物都不支死去。御猎所虚耗浪费的人力物力,实在难以计算。 镰首昨日在上京的干道里也遇过一支运送动物的车队,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嗅到这烤肉香气方才恍然。 “干你的臭娘,快要饿坏了。”其中一名部下禁不住抱怨。“这香味真他妈的教人发疯。进了京都,非得好好吃一顿肉不可。” “快到了。”镰首微笑,心里已经在回想城门口的模样。虽然也感到饥饿,可是他牵挂着的不是美食,而是小语那柔软的身体和白豆那温暖的笑容。 可是不一会儿,镰首的微笑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想起仍栖宿在京郊那许多流亡的贫民。 ——他们嗅到这阵阵肉香,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镰首脑海里那城门的形象,蓦然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整座首都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食肉凶兽,贪婪地啖吃着大地众生的骨肉精血…… ——而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所干的一切事情,是不是也在喂饲它呢? 花雀五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都被容玉山的人跟踪,他并不在乎。 他没有亲自进入温定坊里视察——这样太容易惹人生疑,而是坐在隔邻赫荣坊一家颇有名气的饭馆二楼,慢慢吃着这儿最出名的红豆烤饼,佐以清澈如碧玉的绿茶,等待手下回来汇报视察的结果。 于润生的地图确实绘画得非常详细,但终究每一部分是在不同的时间编绘和记录,即使只相隔几个月,街道的实际状况也有可能出现变更。花雀五决定亲自确定每一细节,尤其是济远门那一带,更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不可有任何差错。 花雀五呷了口茶,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四周的客人。他不能确定其中谁是容祭酒的探子,也懒得去分辨。 ——反正容祭酒早就知道,我专门替于润生干情报消息的工作,我来打探情况,本来就很正常。 花雀五感觉到:自己四十一岁的人生里,从没有像现在如此充实。从前托庇在义父的羽翼下,虽然获得不少的机会,却始终没能打进帮会的核心;如今跟随了于润生,却能参与“丰义隆”最高权力的战争。 对于于润生的真正计划,花雀五只知道其中的部分环节,因此对于成败之数,实在作不出任何推测。他对于润生的才智与判断力绝无怀疑,可是黑道上并无必然之事…… ——假如于润生失败了……谁会是胜利者呢?…… 容氏父子坐拥难以动摇的厚实“资本”——包括了朝廷里的影响力和帮会里的压倒兵力,安全得就像坐在一辆镶满钢铁护板的硕大重战车里。就算驾车的人如何失误,车子的移动如何笨拙,被压死的还是碰上来的敌人…… 可是花雀五直觉,最可怕的始终还是章帅。 从少年开始,花雀五就从庞文英口中听说了许多“丰义隆”早期的事迹;首都十年黑道战争期间,花雀五虽已开始在帮里办事,可是不擅长战斗的他总是守在二、三线,关于“六杯祭酒”的事情,往往也是从较年长的帮众口中听来。 冷静坚忍的容玉山与果敢勇猛的庞文英,自然是首都黑道上的名人;“三祭酒”蒙俊擅长快攻,嗜好却是种盆栽;“四祭酒”茅丹心略为鲁钝,但每次“丰义隆”陷入困境时,最能激发帮众的士气——传说他自出娘胎到战死为止,一生从来不曾生病;“五祭酒”戚渡江是最不喜欢说话的一个,平素只负责管理帮会的财政账目,直至一次为“丰义隆”追讨赌债,把一个名为“吉发”的小帮会上下四十四人一口气杀尽,人们才见识了他狠辣的手段…… 这些故事里,关于“咒军师”章帅的最少,可是他每一次出手总要令所有人瞪眼——包括被杀敌人的尸体。 “章帅这家伙……”花雀五记得义父这样说过:“当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就是他最可怕的时候。” 花雀五双掌围着茶杯。窗口吹进来的风很热,可是他的背项却冒起了寒意。 木几上放着一个通体为蓝色琉璃、底部镶着白银莲花座的透明花瓶,刚插上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梁上挂了一顶流苏篷帐,以四十几种不同颜色、花纹的碎布缝合而成;各种形貌古怪的贝壳串成的风铃,在窗前摇动发响,教人联想起海岸的浪音;暗绿底色的地毯上,编织了许多遥远的神话人物与异兽图案;青铜制的香炉上,源源冒出带有罂粟奇香的薄烟…… 从边陲带回来的各种奇异器物,把镰首与宁小语的房间气氛完全改变了。原有那太过简朴单调的建筑格式,顿时披上了一层粗糙但充满鲜烈能量的生活气息。 镰首拿起一件绣着飞鸟图案的鲜红披肩,轻轻盖在宁小语的身上。 “这些东西,你都喜欢吗?” 除了披肩,他还给她买了一双用皮革条编成的凉鞋,和一只镶着绿玉石的通花银手镯。 “都喜欢。”宁小语笑着点点头,伸出小巧的手掌抚摸他满是胡须的脸颊。 镰首却感觉她的笑容有点异样,是因为分别太久吗? “真的喜欢吗?”他皱着眉。“你不喜欢就不要穿,我下次再买别的给你。” “从前的日子,什么华丽的衣服首饰都穿戴过了——都是别人要我穿的,那感觉就像个玩偶人儿。”宁小语幽幽地说。“现在我自己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这些东西我都喜欢,不是只因为是你买的,而是……” 她垂头抚摸那只手镯,泪水缓缓流下来。“……它们让我觉得……自己重新做回一个人……” 镰首双手捧着她的脸,俯首把她的泪吻干。 宁小语激动地仰起头,吻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得牙齿相碰。 镰首的手掌沿着她的脸和颈项滑下到胸前,潜进衣襟里,轻轻握着她柔软的乳房,指头捏弄着她粉色的乳蒂…… 从前在这样的爱抚下,宁小语全身就马上变得酥软,可是镰首扶着她腰肢的另一只手掌感觉到,她的身体有点僵硬。 “怎么了?……”镰首停止了爱抚,嘴巴也离开了她的唇瓣。他关切地瞧着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小语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摇摇头。“没有什么……大概……月事早来了……” 镰首伸臂往她背项和双腿后面,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他坐在椅子上,小心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无言抱着她,慢慢地扫抚她的柔发。 积贮已久的强烈肉欲顿时消退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镰首才更深深感觉得到,自己是多么爱惜这个女人。 当狄斌派出的使者找到他,带来了“马上返回首都”这个指令时,他就知道距离决战的日子不远了。 ——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我必定要活着回家。 ——为了她。 窗外的阳光变成了夕照。 宁小语埋首于镰首的肩窝,朦胧间睡着了。 在梦中,镰首牵着她的手,不断地向前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他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前赴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脸颊压在他宽壮的胸膛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第一节 七月的天气一直都很好,直到二十六日这一天,天空却变成了一片渗了铅的银色。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是空气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浊雾。从首都望向北面,远山的棱线全都看不见了。 容小山步下马车时,不住用丝帕抹拭额头和脸颊。热暑的空气带着一种黏稠感,令他烦厌极了。 为免被人发现行踪,他途中换乘了三辆马车,才到来临近济远门的这栋房屋。蒙真和茅公雷恭谨地跟随在他身后。在马车与屋门之间那短短的距离,茅公雷仍警觉地左右察看,确定没有被人注意。 屋子里充溢着四、五十个男人长期挤在一起的汗臭味。容小山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这次行动虽然是他亲自计划,可是事前他从来没有亲自到来视察过。 大厅地上凌乱散着被褥和枕头——这么小的屋子要住上五十人,睡在地上是唯一的方法。厨房也不够大,往往一天有两顿只能吃干粮。茅坑当然也不够用,他们索性就在后院里挖了十几个坑子,解决之后用沙泥掩一掩就算了。 “我的天……”容小山带着厌恶地说:“可不要因为这臭味给章帅发现了……” 有几名休息中的部下听见了,并没有作任何反应。蒙真却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中满不是味儿。 这样的屋子,在附近还有三家,总动员多达二百人。为免让人注意到如此大规模的调动,容小山花了二十几天,分批把这四所房屋一一填满。 于润生虽然说过,容系的人马中可能潜藏了章帅的间谍,不应该作这样大的动员,可是容小山管不了这么多。只有被这样众多的部下包围着,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始终不能确定,于润生会不会玩什么花样。 ——反正要是事情败露了,爹也只会怪罪那姓于的…… 容玉山也赞成儿子多带一些人马,这个宝贝儿子是他人生所有希望的寄托——敌人当然也都知道这一事实。容玉山不会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姓于的……他怎么知道章帅今天会来?”容小山一边步上阶梯一边问。 “那个女人的佣人,今早到市集买的菜,比平日丰富许多。”蒙真回答。“过去有两次这样的情况,结果也侦察到章帅到来的车子。” “呵呵……”容小山到达二楼,倚在一面窗子旁,从窗棂的洞孔向外窥看。“‘咒军师’必定想不到,出卖他的是一桌子酒菜吧?” 从窗户可以看见,由济远门一直延伸到温定坊内的这条大街。下午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外面隐隐传来烤肉的香气。 “今天又是御猎啦……”容小山微笑地说。“皇帝老子要狩猎,我们今天也要狩猎……对了,今天那边是谁指挥?狄斌?还是那个……镰首?” “是狄斌。”茅公雷说。“我没有看见镰首,大概是怕他太显眼了吧?” “那个矮子吗?倒比较好应付……”容小山神情严肃地说。“记着,待会儿他们得手后,我们要赶紧出去,说什么也得把这功劳拿过来。” 蒙真和茅公雷同时点头。 茅公雷心里却在暗笑:章帅还没有死呢,你却净在想这些…… 接着是无言的等待。容小山很明显欠缺了耐性,交叉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又走到下面的大厅,下一些没什意义的命令,比如叫部下们把厅子中央空出来,把兵刃都整齐排列到地上,让他煞有介事地逐一检查……回到二楼,他又亲自监视济远门的情况,可是不一会儿又感到厌倦…… “妈的!”容小山跺跺脚,英气的浓眉皱成一线。“那情报是不是假的?于润生是在骗我们吗?” 茅公雷忍不住说:“公子,伏击就是这样子啊……” “这不用你来教我!”容小山把怒气转移向茅公雷。“我四岁就会读兵书了!你呢?你读过多少部?” 茅公雷瞧向义兄,蒙真摇摇头,茅公雷只好沉默不语。 “车子!”监视的部下一声轻呼,打断了容小山责骂的兴头。 “让我看看!” 容小山凑近纸窗的洞孔,看见一辆只有两匹瘦马拉着、式样十分平凡的马车,驶进了细小的济远门,并没有停下来接受卫士的检查,一直朝温定坊里行走,速度不缓不急。 “看来是了。”蒙真的声音冷静如磐石。 容小山看着车子,全身在冒冷汗——不是因为炎热,他知道今天的行动对自己具有多大的意义。除去了章帅这大患,“丰义隆”里就再没有能够威胁他父子俩的敌人——容玉山已在“凤翔坊分行”齐集了大批人马,一等收到这边成功的消息,就马上出发往九味坊的总行,向韩老板“逼宫”。然后大概再过一年半载,把帮里的一切平定、理顺之后,他——容小山就成为“丰义隆”的新任老板,首都黑道的第一人…… “可以就在这道上袭击吗?”容小山焦急地问。“通知前面那些屋子里的人,先把去路截断了,我们这儿再夹击……茅公雷,你来下手……” “可是,不知道章帅本人是不是在车子里啊……”蒙真提醒说。 容小山的脸涨红——情急之下,竟然连这么基本的一点都忘掉了。 车子在大路上渐渐走远,到了一个路口往右拐弯——确实是前往那情妇的屋子所在。容小山更感兴奋了。 茅公雷走到楼下,命令众人把兵刃挂上,随时候命。 “狄斌会用哨子声通知我们。”蒙真说。“成功了就是长的哨音;假若出了什么岔子就是短音……” 容小山咬着嘴唇,表情仿佛正在等待父亲买玩具回来的小孩子。 “公子,不要太急。”蒙真轻拍他的肩膀。“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等把所有人齐集才出动。那姓于的……也许会弄什么花样……” “他敢?”容小山冷笑。“我这儿有二百人,把他们都砍了!” “可是那个镰首,抵得上一百人……” “我也有公雷啊!”容小山摔开蒙真的手。“在京都里,谁敢跟我们姓容的……” 忽然传来哨音。 连续七、八记短促的尖锐哨声。 “怎么回事?”容小山焦急中索性把窗户整扇推开,伸首往刚才马车消失的方向看。“出了什么事?”他又缩了回来,抓着蒙真的衣襟。“快叫人出去看一下!” 蒙真还没有回答,下面的路上传来急激的马蹄声。 只有一骑,从刚才车子拐过的弯角转出,朝城门这一头迅急驰来。马上骑者的身影渐渐扩大。 白色的衣衫飘飞。 容小山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他从小就认得。 确确实实是章帅本人。 容小山奔向阶梯,一边呼喊:“快去!去追杀他!” 蒙真追在后头:“公子,不要!外面也许有埋伏!” 容小山已到了楼下大厅,气冲冲地捡起一柄刀子:“哪有什么埋伏?城门里外,我们的人早就看过了!有多少匹马?” 一名部下迅速回答:“院子里只有十来匹,另外有二十几匹藏在隔邻几家屋子里……” “都带出来!所有人上马!他要跑啦!” 十多人立刻奔向后面的院子取马,其余所有人也一起涌出屋子。 “谁斩了他,黄金五百两!”容小山激动地呼喊,然后挥手叫蒙真和茅公雷跟随他到后院去。 后院并没有马厩,只是在树荫底下并排拴着马匹。为免马儿的嘶叫声惊动了外面,嘴巴全都勒着布带,部下正手忙脚乱地把布带一一解下来。 容小山对马匹十分熟悉,一眼扫过去就挑出其中最壮健的一匹来,纵身一跃坐在马鞍上,那动作十分利落。他又示意蒙真和茅公雷乘哪两匹马儿。 ——早知道会变成这种状况,就把我那匹黑马带来! 马儿被缚了这么久,一旦解除了布带,全都发出悍怒的嘶声来。 “去!去!”容小山以刀背拍打马臀,立时单骑从后门驰出。蒙真与茅公雷也迅速调缰追出去。 其他已外出的部下也一一骑马从巷道出现,在大路中央的容小山四周集结。可是章帅的马早就越过了屋子,已经到达济远门前。 “追!”容小山点点骑数,集合的已经有三十来匹,于是发出命令。 “可是守门的卫兵……” 容小山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颜色乌黑的木令牌,上面穿着绳子,吊挂在他颈上。“这是干爹给我的,他们不敢阻拦!” 三十八骑同时飞驰向城门。路上的行人和摊贩,早就因为刚才章帅的急奔而躲避在两旁,容小山的马队通行无阻。 “呸,那个狄斌怎么搞的,竟然给他逃脱了!”容小山从齿缝间说,奔驰中只有他自己一人听见。“也好!让我亲手立这个大功!” 章帅已经策马冲出城门。门卫明显都认识他,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可是看见这近四十骑的队伍全速奔来,他们都紧张地提起了戈戟。 容小山当先领头,把手上令牌高高举起。“伦公公亲赐的门令!谁也不要挡路!” 守卫的队目犹疑了。那样的距离怎可能鉴辨得出令牌的真假?可是来者那股气势却假不了。何况要是真的话……伦公公是个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退开!退开!”队目决定了之后,马上催促部下从城门两边后退。 后面又有四骑赶来加入。四十二匹健马没有多少停滞,一气冲过了城门。经过之时,那队目看见骑者全都带着明亮的兵器,愕然张大了嘴巴。 出了城就是首都的西郊,一眼瞧过去尽是平原。容小山领着马队,策骑的姿态娴熟矫健,右手举起银光闪闪的战刀,颇有老父年轻时的风范。 转首向右,终于发现章帅那单骑的细小背影,正往北面逃逸。 “妈的,应该准备弓箭!”容小山调拨马首,引领部下朝北追赶。 “慢着!”蒙真高喊。“那是禁苑的方向啊!今天是御猎,要是误闯了……” 容小山心中一栗。 ——可是离禁苑的边缘还有好大一段距离……章帅的马并不快……追得上的…… 容小山切齿在空中挥了一刀,再次催促部下马上追赶。 “公子……”蒙真皱着眉再次叫喊。 “别阻我!”容小山回头,狠狠地瞪了蒙真一眼,又再注视远方的章帅,双腿紧紧一挟马肚,促使它再加快脚步。 ——皇城御苑有多大,容小山了然于胸,绝不能错过刺杀章帅的黄金机会,最多就追到禁苑的外围地带好了。说不定把慌不择路的章帅驱赶进去,也就借禁卫军的刀子杀人…… 一百六十八条马腿,在西郊的平原上扬起一股沙暴,高速往北方卷过去。 章帅的背影渐渐变大了。 容小山的眼睛因充血而变红。他已经在想象,提着“咒军师”的首级回家时,父亲将会何等高兴…… 越是往北走,树木越是变得密了,双方的速度被逼减慢下来,容小山心里在估量前进的距离。前面的章帅又再近了一些,看来他的坐骑已乏力了。 ——逮着了……快逮着了…… 容小山的眼角忽然瞥见了:右前方的林木之间,似乎掠过金属的反光。 ——是埋伏吗?章帅的陷阱?…… 容小山立时把坐骑减速,让十几骑部下越过,形成前后都有人保护自己。 部下们也都不解地减慢了速度,前方的章帅又把距离拉远了…… ——怎么办?……要放过他吗?还是乘着这股气势,把对方迎头痛击?……要快点决定……快…… 藏在林子里的人马却自行现身了。 亮光反射自擦得发亮的仪仗盔甲,还有式样仿古的乌木杆矛枪与青铜鞘长剑。 一个个身材硕壮的男人,骑在同样经过精挑的健马上,配上那身华丽的军器装备,仿佛是从古老的神话画卷走出来的天兵神将。林间漫着淡薄的雾气,令他们更添一股神秘的威严。 容小山的衣衫顿时被冷汗湿透了。 两边竖起凤凰翅膀形状的金色头盔;造工精细绵密的锁子甲;佩剑的乌黑鱼皮鞘上绣着云朵状的银丝图案;腰间悬挂着刻有古文字的金牌…… 容小山自出生至今二十五年都住在天子的脚下,当然认得出那是什么装束。 禁卫军,而且是最精锐的御驾亲卫队——“神武营”的骑士! “止住!”一个极洪亮的喊声在林间回响。那些卫士全部都戴着半掩面目的战盔,加上那气雾与回音,分辨不出喊话的是哪一个。“速把兵器抛下!” “护驾!”另一个声音紧接着高喊。 容小山已惊吓得目中泛出泪水来,整支马队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撤!”蒙真的冷彻声音,像一盆冰水把众人的意识淋醒了。他牵着容小山的马缰,带头拨转往来路奔逃。 “快逃!”茅公雷挥舞手上长刀,催促部下们跟随蒙真逃遁。“我留后拦阻他们!”接着就策马迎向前方。 四十一骑狼狈地沿着来路逃走。 “怎么办?”容小山的坐骑紧贴在蒙真旁,边哭着边问:“真哥哥,现在怎么办?” “兵器都抛掉!”蒙真高呼,率先把刀子往旁扔去。后面的部下也照着办。 “公子,别担心。”蒙真的面容仍然镇定。“我们回济远门。” “安全吗?城里会不会都……” “我们要回城。放心,天大的事儿,有容祭酒,还有伦公公扛着。” 容小山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他心里暗自骂着:怎么还不见城门?快点回去!要是把我那匹爱马带来就好了…… ——至于挡在后面的茅公雷此刻生死如何,他连想也没有想过。 第二节 章帅再次从树林中出现,缓缓策马过来与那队重装的“神武营”卫士会合。 “可以了。”他轻声下令说。 “卫士”们纷纷下了马,走到林木间一个挖好的土坑前。土坑直径有六、七尺,深达五尺。 他们迅速把身上的甲胄解下来,又把长矛一一折断,然后把一切军器统统抛进坑里,把堆在坑旁的泥土掩埋进去。 章帅亲自监督着部下们工作。这批甲胄和兵器,是于润生透过何太师的亲信萧贤,以重金贿赂买回来的,确实是御驾卫士使用的真货。若是被人发现其中任何一件流进了平民之手,结果将株连极广。 茅公雷仍旧停在原地,一直冷冷瞧着他们。 章帅看着部下完全填平了土坑,又把早已准备的几块草皮掩在上面,然后他才转过头来瞧着茅公雷。 两人四目交视,遥遥互相点了点头。 茅公雷这才拨转马首,急驰离去。 “我们也快走吧。”章帅拍拍白衣上沾染的泥尘。“再过不久,这整片西郊就是禁区了。” 蒙真和容小山等人仓皇逃入济远门的情景,被躲在温定坊大路旁一家房子里的陈渡看见了。 陈渡特别留意众人身上,确实都已没有兵刃。 这就是信号——表示章帅已经成功了。 “灰色。”陈渡下了指令。 身边的部下应声点头,走到屋子中央桌前。桌上放了两个竹制的鸟笼:左边一个关了两只白色的鸽子,另一个则关了两只灰色的。 那部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右边的鸟笼,把两只灰鸽轻轻捧出来,走到屋后的院子,双手往上一抛,释放了它们。 灰鸽振翼迅速上升,一只往城南的方向飞行,把这重要的信息带往于润生的宅邸;另一只则飞向城外西北方,镰首现正停驻候命的地点。 郑式常左右看看,确定长官都不在附近后,忍不住脱下了头盔,掏出马鞍旁皮囊里的汗巾,来回擦抹已湿透的头发。 任职皇城禁卫,怎么说都是份优差。大份的油水当然沾不上,可是平日宫女和下级的阉人,不时都要求他行点方便——通常都是请托他带这种、那种物品进宫。当中郑式常少不免要收一点“掮费”,每个月积下来,比那份少得可怜的军饷要强得多了。 十六年前,郑式常花了四百多两银子才买到这个差缺——这笔钱他花了两年才还清。最初的一个月他有点后悔,禁军的油水并没有想象中多。可是后来听闻了戍守边疆那些同袍的苦况,倒又庆幸自己守在皇城,无风无浪,每顿吃的也差不到哪儿…… 当年上京时怀着那个飞黄腾达的美梦,早已消失无踪。郑式常现在只一心想着:再干个十年八载,退伍时储到的那笔钱,也足够回家乡买些田产了…… “干嘛?” 身后传来队目的叱责声,郑式常慌忙把头盔戴上。 ——这差事样样都不错,就是每逢庆典时最糟糕…… 郑式常重新握起重甸甸的长戟,远远眺望御苑林子中央的大草原。像他这样的重甲骑士分列成一个个方阵,停满在可见的空地上。从这儿肉眼可见的,少说也有三百骑。 御猎真正动员当然不止此数。郑式常的骑队只是守在禁苑的西南最外围,别说是皇帝的御驾与营帐,就是高等的亲卫士,也在视线以外。 郑式常嘀咕着。出来打打猎,就要动用上千的护卫人马,还有三倍以上的后勤和侍从,陪猎的大小官员和祭祀的僧道神官……单是喂饱这许多人一顿的食物,也够一个小城池整个月的粮食库存了。 还有这看不见尽头的“花园”,整个就只属于一人所有…… ——这大概就是“权力”吧…… “今天还算空闲呢。”旁边的同袍小毕用手掌扇着风说。 “嗯……”郑式常点头。“听说今天陛下在东面放箭。看来我们今天不用怎么动了,就停在这儿摆摆样子。” 小毕微笑。“这个我们也当惯了嘛……皇宫的装饰品……” “别说那么大声……队目又要骂人了……” “啊,好想回家洗个澡呢……可是回宫后要值勤,连睡的时间都没有啦。” “我来替你,三两银子。” “你休想,今晚柴公公那边有赌局呢,我正准备趁休息时去翻本……” “是吗?我也想去啊,上次我可给杀得惨呢……”郑式常说着打了个呵欠,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又是那股烤肉香味。可是这个月来他已吃了太多,嗅着感到有点反胃…… “嗯?是什么声音?” 郑式常听见有人这么说。 “好像有马蹄声……” “听错了吧?” “肃静!” 后面的队目大喊,骑兵们马上全部住口。 马蹄声立时变清晰了,蹄步非常急激,而且最少有数十骑。 郑式常转头瞧向蹄音传来的方向,是西南面的林子。 ——会不会是哪些卫士脱队迷路了? 越来越接近,可是禁卫们毫无紧张感——没有人会来这里惹麻烦啊…… 人马在林子前方出现了。 没有任何甲胄或军服,一个个都穿着平凡不过的布衣,以粗布巾密密包裹着头顶和下半脸。一眼看去大约共二、三十骑…… 手上都闪着亮光。 郑式常的脸绷紧了。 ——哪儿来的一群疯子? “逆贼!”队目也呆住了好一阵子,这才呼喊起来。“哪儿来的叛逆,吃了虎胆吗?竟然敢闯入禁苑重地,还带了兵刃?快快抛掉,然后过来自首!惊扰圣驾,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那神秘骑队最前头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似乎对队目的话充耳不闻,还高举尖刀在头顶上挥了一圈,骑士们马上纷纷掉头。 “要逃了!”一名卫士高叫。“队目,怎么办?” “还用说?”队目“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追赶!” 禁卫们立刻把坐骑调向西南面。可是因为平日主要负责徒步戍守禁宫,缺少了马上的操练,阵式乱成一团。 “别管阵式了!只是一小群贼匪而已!追!全部给我追!” 卫士们于是不管排阵,全体策马,驰向那些正要消失于林子里的匪人。有的卫士因为没有收好戈戟,几乎互相挥打。 另外两个较远的骑阵也发现了异动,随即亦拨转方向,加入追捕的行列。 兵队杀入树林内,又再看见对方的身影。那个高大男人跑在最后头,很明显是在殿后。 原本还是心情悠闲的禁卫们,骤然遇上突变,又带上一身不轻的盔甲、军器和猎具,激烈策骑了一段路已经开始喘气;加上战马背负了如此重量,追赶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轻装的匪人。 兵队终于冲出了树林,进入广阔的西郊平原。眼看那伙匪贼已经渐远,队目焦急不已。 忽然匪人之间有一匹马误踏了凹坑,折腿悲鸣滚倒。骑者被狠狠摔落地上,无法站立。 “好!抓活的!要活的!”队目的声音变得沙哑。 殿在最后的那个高大男人越过了地上的伤者,十数步后方才勒止得住。他拨过马首来瞧向那被遗下的同伴。 那伤者忍痛爬着坐直了身子,瞧瞧追赶而来的禁军,又看看停在另一头的领袖,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的颈项上。 “不要!”那名高大男人虽然隔着布巾呼喊,但那洪亮的声音,整个平原的人都听得见。 伤者握刃的手停住了。 高大男人策动坐骑,往受伤的同伴奔过去。 队目看见了,马上急呼:“放箭!放箭!” 带了猎弓的禁卫立时缓下马儿,纷纷从箭囊抽出羽箭,搭矢弯弓。 高大男人仍在往前奔。 二十五根弓弦同时弹动的声音。 男人迎着射来的箭雨,丝毫没有减速,只是把上身弯低下来。 就像奇迹一样,那男人与坐骑安然穿过了箭雨,最接近的一枚也只是划过他的左肩。 男人掠过伤者的瞬间,俯身舒展右臂,准确地抓住同伴的肩颈衣衫,轻松得就像提起纸造的人偶般,一把就将同伴的身躯横放在马鞍前;左掌单手猛力拉缰,坐骑拐了一个美妙的急弯,又往西南逃走。 禁军再次搭矢放箭时,男人早已离得更远,箭矢纷纷落在他身后的地上。 为了放这两轮弓箭,兵队全都止住了,以免误射同胞;现在再次起动,对方却早就把距离拉得更远,眼看就要失去踪影。 “追!继续追!看不见就跟着蹄印!”队目仍然叫喊着,可是声音里已经听得出没有多大把握。 那匹折了腿的马儿仍在地上挣扎。队目策马走近,挥手朝部下示意。两名卫士刺出长枪,搠进马儿的头颈。 队目瞧了瞧已追赶到远方的部下,然后跃下马鞍,步前检视马尸。马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携带物,马鞍也是已用旧了的平凡货色,没有一点儿线索。 加入追捕的另外两名队目也都到达了。 “怎么样?逃脱了吗?” 队目没有回答,眼中却露出惶恐之色。让如此重罪的犯人逃脱,那可是天大的责任。 “上面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可能也会受苦……” “等一等。”队目突然说。“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 他伸手指向西郊远方的一片林木山坡。大气中虽然漫着薄雾,可是仍清楚看得见,那儿的上空冒着生火的炊烟。 第三节 耐性是容玉山成就今天事业的最大本钱。 此刻他坐在偌大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厅堂内,双手把拐杖拄在跟前,闭着眼睛,把额头搁在拐杖顶上,高大但已衰老的身体纹丝不动,仿佛入定。 在这场战争里,情报就是生命。传信人已经带来最新的情报:狄斌刺杀章帅的行动败露了;章帅单骑从济远门逃出;容小山带着约四十名精锐骑马追击……结果如何却还没有任何回报。 容玉山的脸静止得像木头,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焦虑,比当年黑道决胜时还要忧心——现在犯险的是他视同性命的儿子。 ——不应该答应小山……他怎么这么笨,要亲自出手?太危险了……章帅啊…… 自从在于润生的府邸开会回来后,容小山就不断央求父亲答应让他出动。 “于润生开出这个条件,也算合情合理啊……”容小山努力地游说父亲。 “他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事到如今,他有拒绝这次任务的理由吗?” “没错……可是爹啊,你想想,要是我添了这场战绩,以后行子里就没有人不服我……” “小山,是不是有人怂恿你这样想?”容玉山当时表现出狐疑。“是不是……蒙真?” “不要提蒙真那家伙了。在回来时他就一直在给我泼冷水……爹,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让我去吧!让我证明给人们看,我确实是‘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的儿子!……” 抵不住儿子数天以来的热切要求,又看见儿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容玉山终于也心软了。 现在他却开始懊悔。 这次能否成功刺杀章帅,其实并不是容玉山最关心的事情。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开战的契机,他已不能再等了。 因此他不理会是否会败露行藏,坚决派出达二百人保护容小山;事前他更千叮万嘱儿子:非到必要关头,或是确定章帅死亡之前,绝对不要露面出手。 ——可是小山这孩子……终究没有继承我的耐性…… 于润生。这是他的诡计吗?容玉山想不透。他要诱杀小山,断绝我的希望?还是活捉他来要胁我?不,他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要报复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叫伦笑伸出一只手指头就足够了…… ——而且要对付小山,平日也有机会,何必大费工夫设计这样一个假局?还要章帅以身犯险…… ——章帅不是个容易把头颅伸出来的人。假如这真是个局的话,他愿意这样做,必定是觉得有冒险的价值……那是什么?…… 厅堂里已经站满了带着兵器的部下,有的甚至穿上了皮革或竹片编成的护甲,总共一百五十多人。分行内其他部分,加上附近几所房子又集结了二百余人。 此外,容玉山也在中午暗中派遣两支各五十人的先头部队,一支分布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外探查和戒备,并确定韩老板仍在行子内;另一支则监视于润生的府邸有没有异常状况。两方面回报的消息都正常。 ——太过平静,反而令我觉得不安…… 一名部下急步自厅门奔进来。容玉山睁开了眼睛。 “祭酒!”那人在远处便大呼。“我们的人看见公子了!他们从济远门回了城!” 厅堂里的部众现出振奋的表情,马上交头接耳窃语起来。他们已经是属于容祭酒最内围的一支“亲兵”,但容玉山并没有向他们透露这次“兵变”的全部计划——特别是要用武力威胁韩老板这一节。不过首都“丰义隆”的汉子都不笨,早已约略猜到:既然要“处死”狡猾的章帅,接着当然是走这一步。 ——叛变这回事,要嘛就不做,要嘛就做到底。 容玉山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可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儿子仍然安好。 他举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掌,众人立时肃静起来。 “有没有带着……那个人的头颅?” “没有……” 容玉山的手掌变成握拳。可惜,要把战略变成全面的硬攻了。可是不能死太多人,引起朝廷的注意——现在仍是登基周岁庆典的期间啊…… “那么小山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来这里?” “不知道……”那部下的声音中充满畏惧与犹疑。“不知道到哪了。而且……” “快说!”容玉山把拐杖猛力打在青石地板上。 “而且看见他们的兄弟说:他们似乎很狼狈……全部都没有了兵器。公子,还有蒙真,好像什么都不理,就骑着马儿一直走,拐入另一条街就不见了……” 容玉山半白的浓眉深深压在双眼上。 ——小山在城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异样的事情……是什么……足以让章帅亲自引诱他出去…… 章帅、于润生,你们在搞什么把戏? 第四节 在合和坊的“大树堂京都分店”里,狄斌灌了整整一壶清水,才止得住那因为紧张带来的干渴感。 他跟负责“刺杀”章帅的五十多名手下,在“失败”后就分批回到了这儿。今天店子当然不会作生意,门窗全都牢密地关起来。浓浓的药材气味,在闷热空气中令人头脑清醒了一些。 狄斌又再抚摸一下颈项上的小佛像,他最担心的自然是五哥。镰首这一次不必杀人,却比以往任何一次任务还要危险。摸老虎的屁股,而且要带着所有人全身而退,还不能暴露面目……假如只是正面的决战,不管敌人是谁,狄斌都对五哥有绝对的信心。可是这一次…… 假如出了岔子,那么一切都太迟了。然后,容玉山那压倒性的力量就会开始反扑…… ——老大,希望一切都在你计算内吧…… “六爷……”一个年轻的部下在后面叫他。 是个叫宋吉祥的小伙子,从漂城开始加入“大树堂”已经四年,一向办事很妥当,而且话不多。 ——因此,狄斌早前给了他一个特别的“工作”。 宋吉祥看了看狄斌身旁的田阿火,欲言又止。 狄斌会意了,示意田阿火离开。田阿火带着不解的表情,瞄了瞄宋吉祥才走开。 “……那件事情……我昨天查出来了。可是还没有机会向六爷你说……” “说。”狄斌闭起眼睛,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心情比刚才在温定坊里时还要紧张。 “是……‘拔所’。” “‘拔所’?”狄斌双眼暴睁。“‘铁血卫’的‘拔所’?你确定没有弄错?” “是的……”宋吉祥被狄斌的气势吓唬得脸色变青。“有人亲眼看见……她进去……” 狄斌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仿佛胸膛被人用槌子重击了一记。 他深深呼吸了好几次,面容才开始放松开来。 “这事情……绝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明白吗?任何人!”狄斌努力把声音压低。“包括堂主,包括五爷。” 宋吉祥用力点点头,他额上渗满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查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它。 狄斌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 容小山自出生开始,仪表从来没有像今天般糟糕:头发蓬乱成一团;高价的锦织衣服,不知何时扯裂了左边袖子;裤子和靴子沾满难看的泥斑……原本健康而自信的脸,此刻了无血色。 他疲倦地坐在木椅上,双手搁在桌面,十只手指紧张地交扣在一起。惯于活在父亲的保护网之下,此刻容小山就像离群迷路的幼牲,眼睛不断左顾右盼。 蒙真则站在门里,从门缝察看外面的情形。这儿是位于西都府雷鸣坊深处的一幢平凡房屋,是容玉山在首都不同地点秘密收购的七所“窟屋”之一。 所谓“窟屋”,就是平日不作任何业务用途的空屋,只作紧急时避难之用,而且使用一次后就会放弃。屋子的木地板底下藏着少量应急用的金钱和防身兵器,此外就只有简陋的桌椅。 “为什么我们不回爹那边?”容小山的声音充满焦虑。他急于与父亲会合——只要爹动用政治上的影响力,天大的事儿也能盖得住…… “我们不能肯定有没有给盯上。”蒙真回过头来,那水晶般的蓝色眼珠在微暗的室内显得更明亮。“假如直接回凤翔坊的行子,等于告诉那些跟踪的家伙:我们是‘丰义隆’的人。” 屋里的部下只余二十八人。蒙真刚才已命令半数的手下,把他们骑过的马牵走收藏,然后再买几匹新的回来。另外要雇两辆普通的马车,给容小山乘坐回凤翔坊——其中一辆用作幌子。 “我们先留在这儿一阵子,确定没有人跟踪监视,才再动身。” 容小山点点头。他庆幸在这危急的时刻,心思缜密的蒙真还在身边。 ——现在才发觉,蒙真其实一直是个不错的心腹……平日应该对他好一点…… ——爹却要我杀了他们……不,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了,要跟爹好好谈一谈…… 容小山这才想起茅公雷。“公雷他……不知现在怎样呢……要是他给抓住了,可是个天下大的麻烦……” 蒙真沉默着没有答话。容小山想,他大概比我更忧心吧——他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容小山一拳擂在桌子上。“那儿分明离禁苑的边儿还很远,怎么‘神武营’会出现?而且章帅不是也闯进去了吗?” “说不定皇帝一时高兴,把狩猎的地方转移了……这很难说。也许章帅现在已经给囚在天牢里了。”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算拿了他的命。”容小山的表情这才稍稍宽容了一点。“他可不要连累了整个‘丰义隆’……” “这个倒可放心。章祭酒平日管的事务很少,朝廷里认识他的人根本不多。除了在道上,没有多少人清楚他的身分地位。” 容小山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倒霉?爹平日说的不错:坐在越高的位置,就越是要让别人看不见你……怎么这次却连爹都失算了…… “千算万算,可怎也算不到会惹上皇帝老子。我们一心只是提防有人伏击,以为多带些人就万无一失……” 蒙真听见容小山的话,又再沉默了。 ——这个小子的头脑其实不错,就是自小给老爹宠得太过分。 “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一身都是汗臭。我只想快点回家洗个澡,再躲上几天,等事情都冷下来……” “看来这事情,不是躲几天就可以。”蒙真突然说。 “什么?” “有人来了。”蒙真指指门缝外面。 屋里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几名部下马上走向收藏了兵刃的地板位置,可是蒙真止住了他们。 “不要亮兵器。” “为什么?”容小山急得猛跺脚。 敲门的声音。 要是来追杀的敌人,绝对不会敲门。 蒙真垂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门左右打开来。 黑色的衣冠,腥红衬里的黑披风,短弯刀与棍棒。 “铁血卫”。 容小山整个人像堕进了冷水中。 戴着红缨冠帽的魏一石,排开两名负责开路的部下,当先走进屋子里,面容似笑非笑,扫视着屋里每一个人,那高高的鹰勾鼻就像一柄随时要刺出的尖刀。 在他身后屋外的巷子里,站满了密麻麻的黑衣部众,最少也有三、四十人。 “公子,好久不见。”魏一石那凌厉的目光,最后落在容小山脸上。容小山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这……”容小山的声音微微发抖。“镇道司……怎么……怎么回事,劳您大驾……” 容小山虽然是伦笑的干儿子,但地位并不比魏一石优越。“铁血卫”与容系的“丰义隆”,彼此都是伦公公麾下的鹰犬,在不同的范畴为伦公公办事,谁也不指挥谁。双方虽然认识,过去也曾在事务上互相帮过忙,但谈不上有深厚的关系。 “什么事?”魏一石冷笑。“公子比我清楚吧?这件大事已经在皇城那边闹得沸腾了,不久也要传进京都各处。” ——果然在西郊被人认出了吗?还是济远门的守卫通报了上级?妈的,我还在门前拿出令牌来——所以知道是我吧…… 容小山不知道如何应对,思绪乱成一团。 ——魏一石怎么知道这“窟屋”?怎么找得到来?我们被人跟踪了吗?还是这些部下当中真的有章帅的奸细……怎么办…… “干爹——伦公公他,知道这事情吗?”容小山拿出伦笑的名号,期望魏一石的表情出现软化。 魏一石不置可否。“保护当今圣上,维持京都里的平安,本来就是‘铁血卫’的职责。” ——没有干爹的命令,“铁血卫”会出动吗?干爹他难道……已经放弃了我吗? 容小山已经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屋里的“丰义隆”部众一个个脸泛丧色。面对“铁血卫”,就算是黑道的汉子也要软下来。他们已经开始想象,被抓进那恶名昭著的“拔所”会有怎样的遭遇…… “魏司。”只有蒙真一人仍然镇静如昔。“可否行个方便?我记得魏司在我们行子的生意里投进过一笔银子,到现在颇有盈利——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有……一万两银子。我们待会儿回去行子,就把这笔钱结算了,马上送过去给你。” 魏一石冷笑。哪儿有什么投资?这是贿赂的银码。 他摸摸剃得很干净的下巴,摆出一副考虑中的样子,没有回答。 容玉山眼中闪出了希望,见魏一石似乎不大接受的模样,马上说:“蒙真,你记错了!我说有三万!三万才对!” 魏一石心中暗笑。这小子根本不懂谈判,一下子就把银码提高到三倍。也难怪,他从小就没有缺过钱…… “可是……”魏一石把玩着马鞭。“这么我不就成了共犯吗……这么大的事情,我可担当不起,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他把手掌往自己颈旁轻轻切了一下。 “那就当作今天魏司没有看见我们。”蒙真说。“以后的事情,有我们容祭酒来担当。其实今天也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祸事,只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把误会化解……” “但愿如此啊——朝廷那边可是看得很严重……那么我该收的‘东西’,你们回去后不会反悔吧?” “京都里,没有人敢欠‘铁血卫’的钱。”蒙真微笑说。 “有的。”魏一石盯着容小山的脸说:“死人。” 容小山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全身毛发的根部全部直竖起来。 “好吧。”魏一石回转身来,走到门口拍拍部下的肩膀。“今天抓不到人,不过总算有丁点儿收获。” “铁血卫”的队员哄笑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向巷道的出口离去。 蒙真把门关上之后,容小山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倒在椅子上。 “今天真是撞邪了……” “我们一等车子来就马上动身。”蒙真皱着眉说。“这里已经暴露了,不宜久留。” “蒙真,你说……”容小山犹疑了一阵子。“干爹他……是他派人来抓我吗?我死也不要进牢房……还有,‘窟屋’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地点……难道是他已经去找了爹,要爹交我出来?怎么办……” 蒙真走上前,双手捏着容小山的肩膊。“公子,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你只要专心想着,怎样安全回去。” 容小山伸手按着蒙真的手掌。“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这一关……回去我会告诉爹,你的功劳有多大!” “我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丰义隆’的将来。” 蒙真说话时直视容小山,那双晶亮通透的蓝眼睛,闪出意志坚定的光芒。 第五节 当朝太师何泰极领着三十多名高级官吏,进入皇宫正殿恢元门前的广场,那气势犹胜过许多曾在沙场拼杀的武将。 广场中央是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从皇城内郭的镇德门延至正殿门前阶下为止,长达三百六十步,道旁两侧每隔十步之距,就竖立了一双二人合抱的雕龙石柱,每一根上面的祥龙张牙舞爪,姿态各不相同。地上的石砖每一块都刻纹了各种吉祥符号,砖块数目亦暗合天地之数。 气势恢宏的皇宫正殿就在前方,因为薄雾而有点朦胧。何泰极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四十年前,它曾经是何泰极人生的最高目标,现在他已没有心情再多看一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检视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顶上的官纱——由于入宫过于仓促,他没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细整理。 殿门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团团围着几名高级的内侍太监,焦急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什么地方?”何太师以威严的声音叱喝。“尔等乃是社稷栋梁,天下官员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杂交谈,成何体统?” 众官马上噤声,自动在广场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极领着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监的跟前。 太监们散开退后了少许,何太师方才看见伦笑也在其中。 伦笑虽然已经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惯于哈腰弓身的内侍还要矮一个头。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却透着红润的血色,乍看就像一个老妇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颜色与式样跟部下并无分别,但走近细看就知道,材质和裁工都要高档许多。 伦笑也看见了何泰极,把一双鸟爪般的小手合起来打个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举止仪态都甚猥琐。 何泰极常想:伦笑能够得到两朝陛下如此宠信,靠的除了揣摩圣意的工夫之外,这副样子也帮助不小——身旁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侍从,任何一个主子都格外显得英明伟岸…… 每次跟伦笑见面,何泰极就像喉头哽了东西吞不下去:伦笑不过官拜五品“统侍监”——这已是开国高祖皇帝订定赐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来说,比太师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见,伦笑都在礼数上轻慢带过……对于视道统礼节甚重的何泰极,这是一种无形的侮辱。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当今天下乾坤大权,乃是由太师府的文官系统与伦笑领导的太监集团平分掌握;而近年来,伦笑一方在开拓财脉上更见积极(去年“东部大火”后的“禳纳”就是一例),其党羽已渐渐渗入、扩张至文武官吏之间,形势上已隐隐凌驾太师府…… ——没廉耻的阉人,做事总是不加节制。他这样子胡搞下去,难保不会点起暴民哗变的星火…… 何泰极的表情却没有透出半点厌恶,微微点头朝伦笑回礼。 “伦公公,陛下已回宫了吗?” “早就回来了。”伦笑的声音尖得像鸡啼——这样的声音,却具有决定万人生死的权力。“可是陛下谁也不愿见,除了我。” 何泰极没有理会伦笑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逆贼惊扰圣驾,这件事……是流言还是真的?” “我问过禁军的王统领了,千真万确。他的部下曾经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们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伦笑皱着眉,故作忧心地说:“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围出现,陛下也是事后才得知,并未亲眼看见,否则……恐怕必定有人头要落地呢!” “有没有抓到逆贼?” “我只知道,禁卫们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儿……带了好些人头回来。是不是真的逆犯,还有待查明。” 伦笑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贼。必定是禁军追捕真正的匪人失败了,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极皱眉。他已想象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红。他并非可怜那些贫民,而是登位庆典期间,却弄出这么一个血流成河的场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为不快。 伦笑像看透了何泰极所想,又说:“陛下最不高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现此等叛逆……天子脚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变——假如陛下这样怪罪下来,许多人也脱不了关系啊……”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一在内宫,一在朝廷,长期严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权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亲政的决心(纵使只是维持一段时日),两人虽然也能够使出许多蒙蔽工作,但毕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现有的官僚利益系统。皇帝毕竟仍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一旦脱离了控制,任何变化都可能产生。 “还有一件事……” 伦笑轻轻拖着何泰极的衣袖,把他拉往广场无人的一角。何太师极厌恶跟太监接触,但此时也忍了下来。 “出事之后,魏一石来向我报告……”伦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或许跟‘丰义隆’有关系。他还在城里查探。” 何泰极表情没有大变化,心里却在翻腾。 ——想不到竟然连你也知道…… 一听到禁苑的事变消息,何泰极第一件事就是召萧贤来问话,看看是否和于润生那边有关。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压统治下一直稳定,南藩的叛逆难以渗透,民间更不可能组织起什么反抗;只有两种力量突然不稳,才会制造出这样的事件来:一是近年来在城里兴起的某些狂热教派,其行径无法预测;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丰义隆”内部出了乱子…… 萧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阅人无数的何泰极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 ——一定跟于润生有关系…… 为了赶忙入宫,他还没有机会召于润生来审问,可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你那对容氏父子,早就想当‘丰义隆’的老板了吧?也许他们做过了火……” 何泰极这话,原本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伦笑那一边,怎料伦笑马上同意。 “太师,既然你也说明白了,我也不拐弯儿啦。这次的事是不是跟‘丰义隆’有关都好,我们得作一些对策……” 何泰极也点头。“这样下去,难保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这样子?”他摊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条界线。 “就这么决定吧。”伦笑的面容,在已经开始转暗的天空下显得更阴沉。“以后的一切,待这场风暴过去了,我们再看着办。” 何泰极再次点点头,然后回身离去。他一别过身,心里就开始咒骂着于润生。 ——这天杀的小子,这就是你希望的后果吧? ——这次就当我甘心给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胜,以后好好地替我赚回来;要是失败了,不用再指望见到我…… 第六节 自从下午收到那只灰鸽之后,于润生就一直坐在书房的虎皮椅子上,没有站起过一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斜照进来的阳光夹带了一层雾气。 枣七蹲在书房角落里,像只猴子般无聊地拨着那头硬直竖起的乱发。到了现在,他还不习惯坐在椅子上,反倒觉得蹲着最舒服。 长期担当于润生的近身,枣七从旁听见了主人与所有人的对话,他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整个计划弄明白。他只知道有一个地位很重要的人今天非死不可,只要于润生下一个命令,枣七将会毫不犹疑地出发去杀了这个人。于润生并没有命令,也就是这件事不需要他去做。 ——他觉得自己只需要明白这么多便足够了。 敲门的声音。 于润生的眼睛蓦然发出异采。 “进来。” 推门入内的是李兰。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碗碟饭菜。 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刹那消失。 “你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李兰把盘子放在书房旁的几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冒着蒸气的陶碗。“我想你大概没有胃口……所以煮了胡椒鱼汤。” 李兰小心地把汤碗放在丈夫跟前的书桌上。汤面浮着辟腥的香草,汤色浓得像牛乳。 “还有那些饭菜,是给枣七吃的。” 枣七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烤鸡香味。他舔着嘴唇,露出胡狼牙齿般的尖牙,以请求准许的眼神瞧着于润生。 “你吃吧。” 于润生摆摆手,枣七马上跳过去,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起烧鸡块塞进嘴巴里,连肉带骨嚼碎吞下。 “这汤我待会儿会喝。” 李兰听见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身正想离开,又听到身后于润生的呼唤:“兰。” 于润生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轻轻握起李兰那双粗糙的手掌。他的表情还是有点阴沉,可是声音却很温柔。 “不用担心啊。” 李兰心里有点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要丈夫浪费精神来安慰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将要掉下的泪水收回来。 六年前李兰就已经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作他的妻子就注定得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实在无法不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他们在渐淡渐斜的阳光下,继续这样轻拥着良久…… 有人急促踏步奔上二楼的声音。 花雀五看见房门开了,便径自进内,想不到看见的却是正在狼吞虎咽的枣七,还有拥抱中的于润生夫妇,不禁呆住了。 李兰羞惭地想挣开,于润生却没有放开她。 “不打紧,说吧。” “我的眼线回来报告。”花雀五的喉结紧张地吞了一下。“容玉山把布在城里的所有部下撤掉解散了,包括监视着这儿的那一批,还有驻在‘凤翔坊分行’的人也散去了大半。” 于润生眼中的光采再次出现。 “看来他已经得知皇宫那方面的消息。” 发生了逆贼惊扰禁苑的事件后,假如容玉山仍然继续集结大量部下,将引起极大的嫌疑。而短期之内,他也不能再作庞大的调度。 “还有,凤翔坊那边三次派出了快马使者。我们害怕暴露了监视,没法派人跟踪,但是可以确定全部都往北走。” 北面,皇城的方向。 李兰感觉到,于润生抱着她的手掌因兴奋而捏紧了。她有点痛,但忍受着没有作声。 “容玉山必然正在请求跟伦笑见面。连续派了三趟,也就是被伦笑拒绝了。” “我也这么想。”花雀五用力点点头。 行了,西郊那一幕戏生效了。 长期保护着容玉山的有两层厚实的装甲——强大的政治连系与压倒性的人数优势。现在这两层装甲都给卸下了,暴露出那软弱的肉体来。 而此刻在首都黑道里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镰首那支秘密部队,还有蒙真领导的“三十铺总盟”。 “今夜之内,我们就决定一切。”于润生目中异采大盛。 李兰没有看于润生,她知道丈夫的面容每到这种时刻都变得很可怕。 她看着仍放在书桌上那碗已变凉的汤。 一具女性的无头尸体,赤裸的身躯插满了乱箭,被倒转穿刺在一柄骑兵长矛上。 矛尖从颈项断口处插入,由阴户向上穿出。悬空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血液早已沿着矛杆流尽,通体皮肤苍白得凄惨,在夕阳照射下却成了麦子般的黄色。 女人的头颅与其余四百八十七个男女老少的首级,每五个头发结成一堆,成长列排放在天牧谷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禁卫军开始了收集、焚烧尸体的工作。烧尸的气味,与原先充溢在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混和起来。守在长矛底下的郑式常嗅到了,想起这么多天以来都在吃烤肉,胃囊不禁翻涌。 他蹲下来休息,想压抑着那反胃的感觉。可是一俯身,那渗满了鲜血的土地就近在面前。血液浸得泥土湿透,冒出混浊的泡沫。那强烈的腥气扑面涌来,郑式常马上呕吐。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之后,他抹抹嘴巴,身体软弱乏力地站起来。 烧尸的黑烟噗噗上升往越来越暗的天空。郑式常顺着烟柱往上望,空中群集着数以百计的乌鸦,如一片黑云盘旋不去,在等待人类的兵马离去后,才降下来享用残余的肉食。 郑式常感到头脑昏眩。 四周的一切景物,就像是一场太逼真的噩梦。 第七节 镰首换了三次马——其中一匹跑得吐白沫累死了——才赶得及在首都全部城门封锁之前回来。 为了保证完全摆脱追踪,他在“袭击”禁苑后向西南方向驰出了十二里之遥,方才下令部众停下。把那受伤的同伴交给部下照料后,他立刻换上预早藏在隐匿地点的后备马,独自一人往东南急行。 如此再在两个转折点换马,他等于以首都为圆心的十里外,足足绕了大半圈,最后才抵达正东面城墙下的显仪门——由于事变发生在西郊,这边的守备和检查比较粗疏。 在禁苑出事之后,皇帝得知并匆匆摆驾回宫,然后立即发出封闭城门的皇命;然而禁卫军中的官僚习气积重难改,加上并非战争时期,命令花了许多时间一重一重下达,直至近黄昏时分方能实行。可是镰首出示太师府手令,加上银两贿赂进入城门时,距离封门仍只不足半刻。 进入市街后,镰首方才松了一口气。能否及时赶回首都,一直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为了这一点,他跟老大和白豆商量了许久:白豆提议与其冒险,倒不如派遣别人指挥侵扰御苑的任务。老大没有作声,但镰首看出他非常重视计划里的这一节——惊动圣驾,罪株九族,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于是,镰首直到最后都坚持亲自出马。 ——我知道,白豆反对,其实是害怕我会落在禁军手上吧…… 一想到这儿,镰首心头泛起暖意。 ——我没有让义兄弟们失望。 他把马儿转入一条无人小巷,下了马鞍,把缰绳系在一家屋子后的门环上,摘去了一身商人伪装,然后急步穿过巷子。 梁桩早就守候在两条街外那小屋之中,手上一直捧着给镰首换穿的衣服。 镰首一边穿上那套蓝色的粗布衣,一边问:“那些兄弟都就位了吗?” “只等五爷过去。”梁桩说。“兵刃也都运到那边去了,随时可用。” 镰首没有说话,满意地拍拍梁桩的肩膊。对于这个青年来说,这已是最好的赞美。 “胜利就在眼前。”镰首穿好衣服,兴奋地握着拳头。 梁桩点点头。“我不会丢了漂城人的面子。” “这一战确是重要,可不是最后的啊。”镰首微笑。“小心点,除了拳头和刀子之外,记得也要用脑袋,以后还有更多仗要打呢。” 他们从小屋离开,左右看看确实无人跟踪之后,迈步前往凤翔坊的方向。 茅公雷自从父亲战死之后,托庇在容玉山之下已经十六年,而正式为容氏父子奔走做事也超过十个年头,对于“凤翔坊分行”的布置、守备强弱点和附近四周的环境,当然都了如指掌。 他跟佟八云和孙克刚,还有近三十名“三十铺总盟”的精锐,此刻正埋伏在分行东北侧约七十尺外一家油粮铺里。这铺子并非“三十铺”所有,但与其中一位铺主有直接的生意关系。茅公雷之前已多番查察过,判断此地点绝对安全。 更有利的是:铺子二楼其中的一扇窗户,正好可以穿透其他楼房之间,看见“凤翔坊分行”的正门情况。 在二楼的房间里,佟八云再次检视插在后腰皮鞘里那一列九柄飞刀,确定每一柄都能随时拔到手;然后又拔出左腰上那柄勾尖宽刃的短刀,看看刀刃有没有崩缺。 “小佟,你已经看了五次啦。”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孙克刚笑着说,可是他的铁锤和尖凿子也没有离手。 佟八云回视孙克刚,露出无奈的苦笑。 “茅兄弟,怎么盟主到现在还没有来?”孙克刚转个头,看着茅公雷的宽阔背项。茅公雷仍专注地监视着分行正门的状况。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回头地说。“已经到了预定的时间,大哥他应该早就回来这里……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镰首也应该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假如大哥还没有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进攻的命令……” 佟八云和孙克刚都皱着眉。最初得知这次将要跟可恶的“三眼”并肩作战,他们心里老大不愿意——毕竟“三眼”曾经杀死了“二十八铺”和“隅方号”这么多兄弟;可是一想到这次对手是权倾首都的容玉山,而且要以少数兵力攻入城堡般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又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感——有“三眼”这样的怪物在自己这一边,没有什么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何况这一战也关乎“三十铺总盟”的未来…… 虽然容玉山已因禁苑的事而遣去大部分部众,但留守在分行里的最少还有过百好手,而且占有守备之利。加上朝廷正在密切注视首都的秩序,这次突袭绝对不能拖长,务必闪电攻入行子里,其余的战斗才能关上门解决,以避免惊动禁军的耳目。 蒙真和于润生双方已经约定:今夜一从东北方、一从西南面,同时偷袭容玉山的大本营。镰首那边主要负责正面硬攻,引诱分行里的守备者;蒙真和茅公雷熟悉行子内的布置和容氏父子的所在,将会长驱直入取下两人的头颅…… 茅公雷表面十分冷静,可是全身的血液都在翻腾。 ——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 佟八云忽然站起来。 “好像听到马车声……” 茅公雷点头。他看见分行正门前守卫的六名“丰义隆”汉子似乎紧张起来。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辆马车在门前出现。 “是容小山回来了……大哥他怎么搞的……” 预定的计划是:在逃离“窟屋”时,蒙真与容小山各自乘坐不同的马车离开——表面上是蒙真替容小山引开可能追踪的敌人,实际上则是乘机脱离容小山,并到这边来指挥突袭。进攻一旦开始,所有的掩饰都要揭开,蒙真不可能留在容氏父子身旁。 “大哥,你在哪儿……”茅公雷说着,突然全身耸动了一下。“等一等……驾车的人是……” 他仔细看清了:驾驶着那辆马车的是个相貌堂堂的胡须汉。不是别人,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蒙真。 ——为什么? 难道大哥无法说服容小山分头离去?不可能。以那小子的性格,如今已经给惊吓得失去魂魄了,只有对大哥完全信任的份儿…… 佟八云和孙克刚也都急忙凑到窗前观看。 “盟主他怎么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们还要不要出手?……”孙克刚猛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下颚那几条与镰首战斗后留下的伤疤,因为紧张充血而通红。 远处的蒙真左手举起马鞭,在空中转了三个圈,似乎是叫守备的“丰义隆”打手开门。 可是对茅公雷来说,这动作有另一个意义。 ——是暂缓进攻的暗号。 “马上派人去镰首那边,请他不要出手。”茅公雷向佟八云说。“要他等待我们这边发出哨音。” 佟八云下了楼后,茅公雷的脑袋仍不断在转,眼看着蒙真驱车进入“凤翔坊分行”的大门。 ——大哥,你在打什么主意? 第八节 “什么?魏一石?”容玉山说时面容在颤动,乌黑的须发都耸起来。 “我也不明白,他那么快就找到我……”容小山哭丧着脸说,表情像个小女孩。“爹,那一刻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幸好蒙真把他打发了……” 书房里一片静默。只有容氏父子与蒙真三人,其余的部下全都给容玉山遣出去了——他要清楚知道儿子究竟干了什么,遇上了谁,尤其是在西郊误闯御猎的事情,绝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容玉山满腹疑团。儿子的口供,加上朝廷方面的反应,碰上禁军此一事件大概假不了——虽然地点确有些奇怪……可是这分明是于润生的布局啊——走了黑道近十年,容玉山不相信有巧合这回事。 ——难保魏一石不是被于润生收买了…… “爹,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要找干爹好好商量啊……他那么疼我……” ——傻孩子,对那些朝廷中人来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可供使唤的鹰犬,你以为他真的当你是儿子吗?只要能够替他带来猎物,随时换哪一头猎犬也没有分别——是我,或是章帅、于润生…… ——既然魏一石知道是小山,伦笑也很可能知道……这事情不尽快摆平,对我们大大不利…… 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刻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儿子的安危。容玉山心里下了决定。 “明儿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京都,你先到栋城那边躲一躲,然后,再走远一些……” “不!我不走!这里是属于我的!”容小山高叫的声音,连守在书房外那十几名近卫都听到了。 “别担心,爹会摆平这件事情。可能得花一段日子,可是你必定能够回来……” “不要!不要!我逃了,人们还不更加认定是我?这不行……”容小山跺着脚说。 “这是爹的命令!小山。你要听爹的去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容玉山皱着浓眉说。“蒙真,你先带公子回房间。” 蒙真却没有动,一双碧目瞧向容小山。 容小山似乎受到了鼓励,马上又向父亲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不用逃走也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只要爹马上把祭酒之位传给我便可以了!我当上了‘丰义隆’的祭酒,干爹也就不会为难我!魏一石那些人也会顾忌啊!……” 容玉山愕然,怒视蒙真。 “这是他教你说的吗?” 容小山犹豫了一下,父亲并不喜欢蒙真,如果承认了,父亲铁定不会答应这个主意,于是又提高声调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小山,没有用的!何况祭酒的职位不是世袭的啊,从来没这样传位的……” “从前没有,现在可以开先例啊!规矩都是人定的吧?‘丰义隆’的老板宝座还不是父亲传给儿子吗?你传位给我吧!” “小山,别喊那么大声!外面的人都听见了!”容玉山从齿缝间轻声说。 “爹,你为什么不答应?”容小山上前拉着老父的衣服,声音并没有降下来。“反正你也老了,这是早晚的事!传给我,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答应啊!你为什么不肯……” “我早说过,传给你也没有用!伦笑才不会……”容玉山说着,又再怒视蒙真。“你出去!” 他却发现:蒙真的眼神改变了。 目中有杀气。 容玉山的视线下移。 蒙真的右手衣袖底下闪出寒芒。 感觉到危险的刹那,容玉山作出身为父亲的本能反应:他抱着儿子,身体移转,以自己掩护在容小山跟前。 蒙真的右臂像反手投出了些什么。 一条银色的横线,准确地划过容玉山的颈际。 那短促的时刻,容玉山想起一个人。 儿子的娘,那个婊子真的很美。可是容玉山的儿子,生来就是一个尊贵的男人,注定要站在万人之上,不能有个这样的母亲。容玉山让她消失了,他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关于她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她…… ——可是,原来我还念着这个女人…… 容小山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僵住了,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蒙真横切了一刀后,身体迅疾地往后跳开。手上的匕首只沾了少许鲜血。 容玉山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头颅无力地朝左垂下,把右颈动脉上的创口张开来。 血液带着冬夜寒风般的嘶声,如喷泉般涌射而出。容小山感到脸上和胸口一阵热暖。 瞧着父亲失去生命力的眼瞳,容小山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伟大的父亲。“丰义隆”的“大祭酒”。 死了。 容玉山的尸体在儿子身前滑落,拐杖跌在地上。 容小山无言俯视地上父亲的尸体,他的嘴巴张大至塞得进一个拳头。 金属的响声。容小山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有件反光的东西,是蒙真抛过来的匕首。 他蓦然清醒过来,发出凄然的呼叫。 外面的部下听见了,却不敢进来。没有容祭酒的指示。何况里面正在进行如此敏感的对话…… 容小山捡起那柄匕首,瞧向站在房间角落的蒙真。 蒙真的神情冷淡依然,仿佛一个局外人站在一旁看戏。 容小山感觉到四周的世界轰然崩溃了。他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一切发生的突变超越了他的常识。 不可能的,爹就这样突然被杀死了。一个拥有如此强大权力的人。而杀死爹的竟然是蒙真。这十几年来陪在他身边玩,替他拿衣服、牵马的蒙真;替他斟满酒杯,替他安排妓女的蒙真;让他咒骂发泄而不敢吭一声的蒙真;被他占了未婚妻也没有说一句话的蒙真…… 此刻容小山却第一次看见,蒙真朝着他露出冷酷的微笑,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要杀了你!” 容小山嚎叫着,举起反握的匕首扑向蒙真。 这声杀气充盈的叫喊,终于令外面那十几人忍不住开门进来。 ——看见了他们崇拜如亲父的容祭酒,倒在一滩浊得近乎黑色的血泊中。 还有满身都是鲜血的容小山握着匕首,在房间四周追杀着身上没有沾一滴血,手无寸铁的蒙真。 加上刚才在房外听见容小山的喊话,任他们再笨也能够得出一个结论。 其中四人扑向地上检查容玉山,其余的则一涌上前,制服了发狂般的容公子。 “死了……”其中一名检查尸体的近卫凄然说。有几个人已经流下了眼泪。 “是他杀的!是蒙真杀的!”容小山带着哭泣喊叫,头发乱成一团,容貌活脱是个疯子。 谁也不相信这样的话——他们不久前才亲眼看见,蒙真冒险亲自驾车,安全护送公子回来分行。蒙真因被容小山夺妻一事,一向给行子里的人讥笑,可是此一功劳令他们对他另眼相看。 近卫把容小山手上的匕首夺去,又七手八脚将他四肢牢牢扣住。容小山仍在呼喊,近卫们怕外头有更多部下听见,只好从衣服撕下一片布条,把他的嘴巴绑住。 “怎么会这样……”他们呆呆看着容祭酒的尸首,不知所措。 “强敌也许就在外边包围,此刻绝不可动摇军心。” 蒙真那镇定的声音,正好解了他们心中的焦虑。 若论帮会中的地位,蒙真并不比他们高;可是由于容玉山轮调亲信的政策,这一批亲随没有一个具有独当一面的经验。而且论及留在容系势力核心的日子,他们也都比蒙真短得多——虽然蒙真其实只算是隶属于容公子。 “不能把事情公开,就暂时当容祭酒得了急病,容公子要贴身照顾父亲。”蒙真假扮出思索的样子——其实所有台词早已想定了。“我对‘三条座’的人有恩,之前已经派了茅公雷去请求协助,他随时会带着援兵过来,告诉守门的兄弟迎接他们。” 此际“凤翔坊分行”——以至整个容系势力——出现了权力真空,他们急需一个能够挽救危机的指挥人选。 所有人不约而同,把期许的目光投向蒙真。 第九节 镰首盘膝坐地,那根沉重的木杖平放在大腿之上。他闭着眼睛,心神归于虚空,让身上每一条肌肉与所有脏腑完全放松休息。 倒是藏身在屋内的其余三十四人,全都焦虑地在踱步,或是抚摸检查手上的兵刃。他们有大半都是镰首刚从“丰义隆”各州城分行招集回来的好手,其余则是从漂城就开始跟随他的“拳王众”亲兵。此战要求以寡击众,行动迅捷,个人的战力与身手是最重要的因素,每人都由镰首亲自挑选和调练。 比约定进攻的时间已经迟了大半刻,可是茅公雷那边的哨音还没有响起。本来以镰首的可怕战斗力,即使率领仅三十余人,要独自强攻“凤翔坊分行”也并非没有胜算。可是这一来战况必将惨烈异常,时间也必定拖延,恐怕会引起朝廷禁军的注意和镇压——在刚刚发生逆匪扰驾的情势下,禁卫们具有就地正法的特权,打压扰乱首都治安的嫌犯绝对不会手软。 “有古怪啊……” 梁桩焦急得咬着牙,年轻的他最讨厌就是开战前的等待。这是他第一次的真正战斗——以往都是跟随在镰首后面,踏着镰首开出的血路。他渴望为“大树堂”立下首次战功。 屋子外忽然传来数记竹木交击的响声,三短三长。 是陈渡的线眼所用的暗号。镰首睁开眼睛。 进来的正是陈渡本人。一套隐匿用的紧身黑衣,把他瘦小的身躯包裹着,脸上也涂了炭灰。 他就是于润生的“眼睛”,潜伏在附近监察战况。 “五爷,不妙啊。”陈渡的额上流下汗水,令他脸上的炭灰脱了几条痕。“茅公雷跟‘三条座’那边的人马……已经进了‘鸡笼’里。”“鸡笼”就是代表“凤翔坊分行”的暗语。“而且是‘鸡笼’外面的守卫,自行开门让他们进去的。” 镰首猛然拔起身子,把木杖握着重重插在地上。杖头刺进了地面的石砖,深达两寸。 “怎么会这样?”梁桩愤怒说。“不是约定一起进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是蒙真。”镰首脸上的怒意一瞬即逝,回复了冷静的表情。“他改变了主意。” 镰首别过头向部众急喊:“离开这屋子!这儿已经曝光了!退到南面三条街外!”他自己却拔起木杖,独自往屋子的正门走过去。 “五爷,我也去!”梁桩拿起砍刀,把刀鞘插进腰带。 “不,你暂时负责领着大伙儿,在我说的地点等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跟你们会合。” “五爷要去哪儿?” 镰首没有答话,独自一人推门而出。 外面冷清的街道很暗。在这非常时期,饭馆酒家全部没有开店,寻常百姓的住家也都不敢点太多灯火。禁卫军甚至“铁血卫”随时也会巡经任何一条街道,人们害怕会惹起这些恶煞的注意。 镰首沿着黑暗街巷,一直朝着“凤翔坊分行”的方向走。到了下一个街角,他终于看见预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茅公雷手上那根黑棒仍藏在布囊内,随便地搭在右肩上。他神色轻松地朝镰首接近。 两人接近至十五步的距离,同时止步。他们之间有一家已经休息的纸扎祭品店,二楼一顶小小的红灯笼是他们头上唯一的光源。 “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茅公雷说。“还好吗?” 镰首点点头。 “啊,看来你找到一件新玩意儿呢。”茅公雷指一指镰首的木杖。“要是跟我的宝贝比试起来,相信必定很好玩。” “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我没有空。”茅公雷摇摇头。“虽然我确实很想试试……下一次吧。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大概已猜到一丁点儿吧?” 镰首只知道,如今“凤翔坊分行”已经由蒙真指挥。他想不出那个男人到底使了什么把戏,能够迅速把整个形势改变…… ——难怪老大如此看重他…… “容玉山父子呢?” 茅公雷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那对父子在这场斗争中的角色已经演完了。 “为什么不带人过来攻击我?”镰首表面上仍然冷静,可是心里却充满挫败的酸苦味。 “上一次在桂慈坊市集里的‘决斗’,我总觉得亏欠了你。”茅公雷的笑容依旧,但也失去往日的爽朗。“现在还你这个人情。以后再遇见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了你。” “好。”镰首挥一挥手上的木杖。“就这么约定。” 茅公雷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往后走。 镰首一直目送着他,直至那背影消失于黑暗的街心里。 第十节 狄斌回到吉兴坊的宅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部下加强屋子里外和附近四周的守备。 他已从陈渡的部下口中得知凤翔坊那边的事情,可是现在没有时间顿足或沮丧。原来的盟友变成了斗争对手——虽然这是早已预计会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想到变化会来得这么快。 在前厅里,他看见于阿狗和黑子蹲在地上玩。阿狗执着黑子的小手,教他各种打石弹珠的技巧。 “已经晚了,快去睡吧。”狄斌蹲下身子,摸摸阿狗的头发。 “可是叔叔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睡不着。”阿狗把玩着彩色的弹珠说。“六叔叔,爹爹他好像……很不开心呀……” “没关系的……”狄斌说时若有所思,捡起一颗弹珠来看。“你爹爹……是个很强的人。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都能够解决。” “长大了后,我要帮爹爹做事。”阿狗咧齿笑着说,声音虽然稚嫩,但是语气十分认真。 狄斌捏一捏他的脸颊。“有一天你会的……” 花雀五带着“兀鹰”陆隼,从屋子那边走过来。 “狄兄弟……”花雀五犹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真是……想不到。我认识蒙真那小子也许多年了,可是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 “老大他一定想到。”狄斌满脸信心地说。“也必定预先想定了要怎样应付这种情况,不要担心。” “对,对……”花雀五看看跟在狄斌身后的田阿火,还有其他“大树堂”的部众在场,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败阵啊……其实也没有什么损失。何况还有漂城这个大后盾,怎么说也能守住好长一段日子。” ——不错,还有漂城,还有二哥和四哥。我们仍然拥有强大的作战本钱。 “我还要指挥手下继续去外面探消息,这里有足够人手吗?我把陆隼留下来帮忙好吗?” 陆隼朝狄斌垂首。“六爷尽管指挥我。” 陆隼虽然不算是顶尖的好手,但是在“漂城分行”时累积了丰富的指挥经验——特别是从前常常要抵御“屠房”的攻击,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狄斌微笑拍拍陆隼的肩。“有劳了。”又与花雀五互相点头道别。 狄斌在宅邸里外走动,沿途下了好一些指示之后,不知不觉到了镰首的房间前。 他用手掌揉着眉心,心里挣扎了好一轮,最后还是决定伸手敲门。 开门的是满脸欢喜的宁小语,可是她看见门外的并不是镰首,笑容僵住了。 “可以进里面跟你说几句话吗?” 宁小语感到很意外,可是没有拒绝,把门再推开了一点。 狄斌示意田阿火和陆隼先离开。他走进房间里,回身把门关上。这一举动更令宁小语感到不自在。 “六叔叔……要喝茶吗?”宁小语走到房间中央的几子前,提起一只镰首从边荒城镇带回来、造型像一头大象的铜茶壶。 “你……”狄斌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像下定决心般说:“你爱五哥吗?” “当然。”宁小语的回答毫无矜羞犹疑。 “那么你告诉我……”狄斌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把双手按在几面上。“五哥不在家那段时间,你为什么会在夜里去‘拔所’?” 铜壶落在地上,热茶漫开了一滩,冒出白色的蒸气。 宁小语的美丽面庞完全苍白。嘴唇在颤抖,牙齿微微互击。她双臂紧紧交抱在胸前,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狄斌的白皙脸孔涨红了。他愤怒地推去几子,走上前抓着宁小语的肩。“告诉我!为什么?” 宁小语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里冒起了火焰。 “为什么?”她失笑说。“没有什么原因,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婊子!” 狄斌的手掌凝在半空。看见她激动而痛苦得扭曲的脸,他打不下去。 “你不会这么笨吧?你以为单是用金子,可以收买魏一石那种地位的男人吗?”宁小语像洪水突然决堤般继续说:“男人除了黄金,只有另一个弱点!” 狄斌感到呼吸困难。 ——是老大叫她去的。 “你……你为什么不拒绝?京都里没有别的女人吗?” “干这样的事情,没有比我更有把握的女人。”宁小语的眼泪把胭脂都染化了。“你认识你老大多少年了?他是个让人能够拒绝的人吗?而且……我……我确实欠了他……欠了你们义兄弟的债……” ——是四哥的事情…… “我做的跟你做的事情有分别吗?”她猛地摔开狄斌抓着她的手。“我……我告诉你,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我们没有选择啊……” “那么……五哥他……不是很可怜吗?” “我就是为了他才答应的!我只希望他快点完成这里的事情,然后带我走……”宁小语像是已经耗尽力气,整个人跪下来痛哭。 狄斌呆呆瞧着她。他这才发现:宁小语其实比他心目中坚强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李兰嫂嫂。她们两个都是为了深爱的男人,忍受着其他女人不必忍受的痛苦。 ——当黑道男人的妻子就是这么辛苦吗…… 狄斌把宁小语扶起来。 “五哥他快要回来了,你先洗个脸。”狄斌温柔地说,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五哥知道!答应我,你一生也不要告诉他!” 宁小语以感激的眼神瞧着他,用力点头。 狄斌把几子和茶壶收拾好,打开房门步出。 ——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 这句话在狄斌心里不断回响。 他回身把房门轻轻带上。这时他发现手上染满了混着胭脂的泪水。 像血迹。 第十一节 于润生仍然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书房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唯一能看见的,是蹲在旁边的枣七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反射着窗外透来的微微月光。 于润生仍然睁着眼,瞧着前方那片漆黑的虚空。 他仿佛在那儿看见一切权力的混乱流动。流动渐渐往一个方向聚合了,开始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对“大树堂”不利的流向…… 他把手掌伸向书桌底下一个柜子,拉开来找出当中一只小木盒。书房里一切东西的布置他都记在脑袋里,不必用眼睛去看。 木盒的盖子上有个小小的铁锁。于润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拣出其中最细小的一支,把盒子的锁打开。 盒子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个以火漆密封、用羊皮缝装的厚信封。 他把信封拿出来,手指来回抚摸着羊皮的表面。 握着这信封,于润生的心平静了许多。 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里,“六杯祭酒”现今硕果仅存的一人,慢慢地享受着一杯葡萄酒,以缓解这一天的紧张与疲劳。 毕竟他已过五十岁了。 “小帅。”韩老板仍然坐在他的轮子木椅上,那张古怪的干净圆脸笑得安详。“看来是我押赢了。” “可是没有我的于润生,他也没有可能成功吧?”章帅的语气半像在抗议,半像在说笑。 “人,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韩亮叹息着说。“能够把别人利用到最大的限度,就是一种才能。” 他瞧着墙壁上那面写着“仁义”的字匾,又叹了一口气。“十六年了……这么长久才终于收成……” 十六年前,他把蒙真和茅公雷放在容玉山的身旁——当时他没有什么清晰的念头,只知道这一着总会在某个时机产生某个效果…… 十六年后,蒙真一举控制了容氏父子的全盘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一夜之间成为了首都——以至天下——黑道上权力最大的男人。 这结果,连韩老板本人都有点讶异。 令人更赞叹的,是整场注码庞大的斗争,只死了一个人——容玉山。 ——干得太漂亮了。 “尽快把余下的事情了结吧。”韩亮瞧着他最信任的部下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下命令了。” “早就准备好了。”章帅把杯中酒一口喝干,吁了一口气。“就等待老板你这句话。” 他放下了酒杯,走到韩老板的轮椅旁边,轻轻抚摸韩亮那张光滑的脸。 韩亮眼神温柔地看着章帅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掌。 章帅俯下身子,在韩亮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两人轻拥良久之后,韩亮才放开章帅的手掌。他揭开放在桌上那本厚厚的“海底名册”,翻到最后写了字的一页。 他提起毛笔,蘸了点墨,在名册排列最后的那个名字上,涂划下一条直线。 第一节 龙拜今天的心情很好。 下一批经漂城埠头转口陆路的货物,定在十八日之后,他有好一段时间可以留在老家,好好享受轻松一下;他打理的那家位于鸡围的赌坊,今天不知何故运气特别好,一个下午开了四次“通杀”,人流也极畅旺,到了月底他那分账的红包又将要厚一些…… 他带着十个精悍的手下,走在夜晚的安东大街上。每一次他出来城中心玩乐,都特别多带一点人。不是为了保护他——安东大街,大半不是属于“大树堂”,就是“丰义隆漂城分行”的物业,他在这儿走路跟走在自己家的大厅里一样安全。 他只是喜欢路人投过来那尊敬而羡慕的眼光。回想九年前初到漂城,他也用过同样的妒羡眼光,看着灯火通明的安东大街上走过的那些“屠房”头领,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像他们那样…… 现在“屠房”这名字在漂城已经再没有人提起,“大树堂”成了新的传奇。 而他就是人所共知的“大树堂”龙二爷。 外人并不清楚,龙拜在“大树堂”里的实权其实已经旁落,以为他既排行第二,必然就是仅次于堂主于润生的人物……对于这种误会,龙拜也乐得接受。从外地过来漂城“拜码头”的黑帮或匪盗,也对他这“二把手”特别恭敬。 想起从前被人贱视如泥的“腥冷儿”日子,龙拜蓦然发觉:他跟义兄弟们抛出性命来奋战,当然是为了钱、女人、权力、成就感……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尊严。 ——所有不甘平凡的男人那股强烈的尊严。要嘛就得到它,要嘛就在争取它的途中死去。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到了“江湖楼”。吴朝翼约了他今夜在这里吃饭。当然,这一夜不只吃饭那么简单——待肚子塞满了鱼肉和美酒之后,下一站就是“万年春”。美食、烈酒与女人,怎生离得开。 踏着“江湖楼”的大厅,龙拜却找不到平日惯常招待他的那个堂倌小阮。一个生面目的店小二堆着笑迎上来。 “龙二爷,欢迎光临啦!”那店小二热情的呼喊。“吴爷已经在三楼等候了!” “小阮呢?” “小阮他病了,在家休息。小的叫李清,是新来的,有什么招呼不周,龙二爷别见怪!” “我没有见过你……” “龙二爷在安东大街——不,在全个漂城,有谁不认得呢?” 龙拜满意地笑着,向身边部下招招手。那部下从钱囊掏出一锭银子赏给李清。 龙拜在漂城行走,身上半两银子也不会带——“大树堂”的头领,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不用当面结账。 龙拜瞧瞧厅子,只看见三、四桌客人。 “今天怎么这样冷清?” “我也在奇怪。”李清的笑容没有改变。“大概是二爷的赌坊今天生意太好,人们没钱上来吃饭了吧?” “你这小子,嘴巴倒比得上小阮。”龙拜笑着,指示部下们都待大厅里。“厨房里有什么最好的,全都端出来招呼我这些兄弟。不过别上太多酒,我待会儿醉了,还得要他们扶我回家!” 众人都哄笑起来。部下们特别喜欢跟随龙二爷做事,因为他既出手豪爽又没有架子。 龙拜独自登上楼梯,步往三楼的内厅——就是当年于润生初次跟花雀五会面的地方。 ——他们六兄弟的命运,就是在那儿开始决定了…… 龙拜一把推开了门,笑着说:“小吴,怎么这么静?找些歌女来助兴嘛……” 厅堂中央的十二人大桌,早就摆满了酒瓶酒杯,还有各式的佐酒前菜与小吃。 但是桌前没有人。 ——去解手了吗?…… 龙拜突然感觉头顶中央好像被一根隐形的尖针刺了一下。 全身的神经瞬间活跃。 龙拜是最顶尖的刺客。对于刺杀陷阱,他当然也具有异于他人的直觉。 他迅速冲前一步,左手往上一举。 黑影从他左袖里向上方射出。 一柄锐利的长矛掠过他后脑三寸前,刃尖仅仅削过他的衣服领口和背部。 矛杆却已失去了力量。握矛的人全身蜷曲,撞破了天花板跌落地上。 胸口钉着一枚黑色羽毛的铁杆短箭。 龙拜转身欲逃向厅门,可是那儿已经被四名大汉的身体完全封住;再想奔向面对大街的那列窗户,可是后面的屏风又闪出八个人来。 包围的圆圈已经形成。 “来人!”龙拜以声音的极限高喊。可是他并不抱希望——对方连他相熟那个堂倌都换掉了,“江湖楼”肯定已完全掌握在敌人手上。 他没有想吴朝翼到了哪里——刚才那个“李清”既然说吴朝翼来了,那么他大概已经变成了尸体。 他也没有想,这些生面目的刺客来自哪儿——“大树堂”在漂城早已没有敌人。“江湖楼”又是“丰义隆”的重地…… 龙拜只是想:漂城这儿既已出现内奸,老大他们在首都必定出了大事…… 十二名刺客提着刀斧,一同上前进逼。 龙拜右手往侧后方一摔,另一记飞射的黑影。 踏得最前那名刺客抛去兵刃,双手捧着自己中箭的咽喉,吐着带沫的鲜血跪倒地上。 其余十一人惊疑不定,全都立在原地。 龙拜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双手神秘地垂在两侧,淡淡地说:“下一个不怕死的人是谁?” 刺客毕竟也是人,谁也不想替别人挡下这幽灵般的箭矢。 只有龙拜自己知道:身上的袖箭就只有这两枚。 ——要冷静……装作好像不想再杀人的样子……就这样拖延着,救兵随时会来。 ——这里是安东大街啊,属于我们的大街…… 龙拜微微踏出一步。那边的刺客马上后退了一点,仿佛龙拜身周数尺的空气里都带着无形的尖刺。 曾经亲手结束漂城黑道最强霸者性命的龙老二,其身姿此刻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慑逼力,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就令包围他的敌人的神经跳动了一下。 ——我不能死……现在是我人生最快乐、旺盛的日子,我不能就这样死掉…… 终于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刺客,悄悄向前踏了一步。 龙拜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人也踏前一步,两步。 龙拜依旧没有动作。 刀斧再次举起来。 龙拜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可是身周那无形的逼力已经崩溃了。 刺客再踏前两步。 龙拜闭起眼睛。 凄楚的微笑。 ——“漂城刀神”葛老三,“无影箭”龙老二来跟你再会了。 十一人同时喊杀的声音。 刀斧落下。 漂城又一个传奇终结了。 第二节 比预计的日子足足迟了十六天,来自漂城的“搭包”才运到首都来。 “搭包”就是定期由漂城上缴而来的“大树堂”资金,以药材为掩饰运送。 狄斌一直非常担心“搭包”是否出了什么意外。首都虽被封锁了,但药材是必要的物资,还是能够进城。他只怕车子被敌人半途拦截掉,现在看见了它,狄斌才放下心来。 由于门禁仍然十分森严,狄斌无法出京郊迎接车子,只有等在正南明崇门内数十尺处,亲眼看着它进城及接受检查的情况。接受了贿赂的门卫禁军并没有怎么认真检视,稍看了两眼便放行。 狄斌亲自带着手下,在镇德大道上把车子接管,一直押送回吉兴坊的府邸里。 今天已是“凤翔坊分行”事变之后的第七日。由于首都里的禁军仍旧戒备森严,“大树堂”、“丰义隆”、“三十铺”等各方都没有什么动作。 四天之前,“病逝”的容玉山正式发丧。 同一天,“丰义隆”总行正式宣告:韩亮因患病已久而逊位,老板的名位由章帅接掌;“丰义隆”领导层全面改组,蒙真、茅公雷分别晋升为“左、右祭酒”;容小山服丧期间暂任“供奉”一职,但不必管理任何实务……同时,于润生因“舞弊营私、侵吞公款”的罪名,被“丰义隆”逐出门墙,革除一切帮会职务及“海底”内的名字…… 在府邸中,狄斌指挥部下把车子上的药物卸下,余下那个贴着齐楚签名封条的巨大箱子,转抬上另一辆木头车子,推进大宅里的内室安放好。 狄斌瞧着部下抬那箱子,显然并不轻。看来今次的“搭包”数目不少,应该可以让“大树堂”在首都挺好一段日子。 于润生已经暂时弃守“大树堂”在首都里的大部分生意物业,把兵力集中在吉兴坊府邸及合和坊药行两处据点。 失去“丰义隆”押送私盐的工作,其他的生意又停顿了下来,现在首都“大树堂”唯一的财源就是漂城。幸好自从漂城新埠头启用后,收益比一年前增进近倍——特别是向南藩输出的私禁物资,利润颇丰。 于润生带着枣七与陆隼,早就在那内室里等候。平时他不会花时间亲自点算“搭包”,但今日的“搭包”比从前变得重要了许多,于润生急于知道实际的资金数字,以决定继后的策略。特别是朝廷方面,如果能够腾出一些财帛,向太师府提供可观的贿赂,无疑可对“大树堂”多加一些保障。 ——虽然何泰极仍然拒绝接见我…… 时间对“大树堂”甚为不利。这形势拖得久了,朝廷对“丰义隆”的监视就会开始松懈,蒙真能够调动的兵力也就越多;到了能够完全控制容玉山遗下的势力时,也就将获得伦笑的肯定,那很可能就是他大举进攻“大树堂”的日子…… 狄斌进入内室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神龛前,点燃了香烛,插在“镇堂刑刀”前膜拜,感谢护法葛老三的英灵保佑“搭包”安全运到。 “打开吧。”于润生挥挥手。他的容貌神色跟以前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大树堂”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堂主的声音和举止都缺了往日的锐气…… 两名部下上前把封条撕去,解除箱子上的木栅和绳索,把盖子打开来——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抓断了气管。 血花飘飞的刹那。 白色的影子从箱里弹射出来,飞向于润生的方向—— 五只手指的黑影,反映在于润生的眼瞳上。 听见呼叫的一刻,镰首迅速抄起搁在身旁的木杖。 他与梁桩身在屋外院子上方那个瞭望台上,正在视察对面的街道房屋,看看有哪个地点需要加强守备。 ——有刺客! “你去替我保护小语!”镰首向身后的梁桩抛下这句话,随即自等同三层楼高的瞭望台一气跃下。 第三节 指甲尖利的手爪切入了血肉。 是枣七交叉在前的手臂。他一瞥见有异,即如猛兽般扑出,挡在于润生跟前。 枣七感觉到手臂上那热辣辣的痛楚。 在山里居住时,他也曾经许多次给猛兽袭击,身上留下了各种锐牙利爪的伤痕;可是此刻被抓,他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指爪,就像刀子。 枣七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他那单纯的脑袋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双手双脚都失去了,用牙齿也要护着主人! 他全身跳起,如滚球般向后翻腾,赤裸的双足往前猛蹬! 那白影却仿佛纸片般轻薄,往右一飘就闪过了这强烈的蹴击。 除了枣七,站得最近于润生的就是“兀鹰”陆隼,他伸手摸向卷在腰间的杀人铁链。 ——可是他永远无法再把铁链挥出来。 腰间一阵古怪的感觉。 手爪洞穿了陆隼的腹腔,切断了肝肠,突破了横隔膜,自肋骨底下钻入胸腔的脏器之间—— 第一个能够做出攻击反应的是田阿火。他从后面扑向白影,矮壮的身体微微沉下,药煲一样大的右拳,配合了跨步与摆身的力量,狠狠勾击对方的后脑。 白影如有后眼,不必回头即转身侧首闪过。田阿火的拳头仅仅击打在一把飘飞的乌黑长发上。 那只手爪迅疾拔离了陆隼的身体,手腕遥距朝着田阿火摔挥。 一件热暖湿润的东西掷在田阿火脸上。 陆隼的心脏。 田阿火本能地闭目。他虽然看不见,但无数拳斗养成的直觉警告他:向后退! 他全身往后仰。 左边眉角的大片皮肉,随着闪电划过的四根手指而飞脱。 ——那只利爪仿佛是恶魔的手掌,接触之处即带来破坏与死亡。 白影回身朝向于润生原本站立的位置。可是趁着刚才田阿火制造的空档,枣七已经把于润生整个人抱起,跃避到内室的一角。 白影诡异地平地飞升,追击向二人,那动作简直不像人类。 这一刹那,他左眼角却瞥见侧面闪起了寒光。 短短两尺的霜刃。 白影全身似乎颤抖了一下,已在半空的身体仿佛违反重力般,硬生生改变了飞行的方向,退缩到右方数尺外,踏在满是血污的陆隼尸体上。 田阿火捂着左眼,右目仍吃力地睁开,瞧着此刻才静止下来的白影。 全场除了已死的陆隼,只有他一个以前曾经见过这个白衣男人。 ——因为他曾经加入过“屠房”。 “……铁爪!”田阿火像呻吟般呼叫。 室内所有来自漂城的人,身心都震栗了一阵。 ——铁爪四爷。“屠房”的铁爪四爷。仍然生存。 ——而且,就在这里。 只有狄斌一人,面容平静得很。 他浑然忘我地握着“杀草”,朝铁爪发出连环斩击。那运刀的方法,以至那无视生死的漠然表情,跟当年的葛元升几近一样——虽然刀锋的速度只及葛老三的一半。 铁爪却似乎对狄斌的刀招异常顾忌,失去刚才像恶鬼般高速来去、予取予携的气势,无法反击或防守,身体只在左闪右避。 ——是因为深印在记忆中,对葛元升与“杀草”的恐惧。现在的狄斌,仿佛就是葛元升的影子。 “杀草”从下向上反撩,削中铁爪左边那长长的衣袖,无声割去了大片白布。 看见那飘飞的衣袖,铁爪仿佛看着自己的左臂再一次给斩断。 原本慌张的表情变成了暴怒。 狄斌左右两刀交叉砍出,铁爪却准确无比地抓住两招之间的短促空隙,欺身闪入刀锋的路线之间,凶恶的右爪伸向狄斌面门。 指爪的阴影盖在狄斌脸上。 已来不及回刀—— 轰然巨响。 铁爪收手,身体往下缩成一团。 一根平凡的木杖,带着慑人心魄的破风声,挟着破裂门板的碎片,掠过铁爪头顶仅仅一寸。 镰首那硕大的身体跨进了门槛。双手握着木杖一端,挥击半圈又回转过来,变成垂直劈击。 铁爪的身体急激旋转闪避。 木杖挥空落在石板上,发出爆竹般的响声,击出一条深刻的裂痕。 镰首利用击打在地板上的反弹力收回木杖,双掌在杖身上滑动,变成握着木杖的中央,像撑船桨般以杖尾横向反扫铁爪的头部。 铁爪借助刚才的旋身,右腿后踹而出,准确地蹬在镰首双手之间的杖身,阻止了这一击。 他这一蹬击却无法完全止住镰首那强横的力量,身体从反方向跌出。 狄斌上前,欲乘机以“杀草”刺穿铁爪的身体。 但是,拥有惊人平衡力的铁爪不单没停止那跌势,反而顺着它再次飞起,穿破了旁边一扇窗户。那种移动的方式,仿佛一只没有重量的幽灵。 “保护老大!” 镰首向狄斌吼叫的同时,身体跃出窗外追击。 短短的战斗已经令狄斌大汗淋漓。他看看室内:枣七仍死命护在于润生身前,双臂上的爪痕深可见骨;陆隼死状凄惨,肠脏散了一地;田阿火放开了捂着左目的手掌,可见左眼皮整片失去了,眼珠几乎完全暴露;另外两名部下则失去了大片的咽喉…… “大树堂”战力最强的数人全聚集在这房间里,却无法制住一个独臂的对手,还被杀伤了五人。于堂主几乎遇刺,而对方却毫发无损地逃掉了。 ——这就是铁爪四爷。 狄斌瞧瞧手上的“杀草”。 他又看看室内中央那个空空箱子。 “铁爪竟然仍在人间……他怎么会躲在‘搭包’里?”狄斌跺着脚说。 于润生站起身子的动作似乎有些蹒跚,可是他的声音仍然镇静。 “当年歼灭‘屠房’时,谁在漂城?” 狄斌咬破了下唇。 ——是章帅。 “要马上派人去漂城,叫四哥再送另一批‘搭包’来,多派些人保护车子。若不快一点,我们京都这边再也撑不下去……”狄斌努力组织着思绪,却看见老大摇了摇头。 于润生指向地上。 狄斌循着那手指看过去。 被撕下的封条。这封条的纸质经过特别挑选,一旦贴上了,撕开后绝难保持完好,不能再封上第二次。 狄斌把那断掉的封条拾起来细看。 上面确实是齐楚的签名和押印。 “漂城已经失陷了。”于润生闭起眼睛说。 室外此时传来女人的尖叫。 第四节 木杖横扫而过。骨头粉碎,内脏爆破。 那五名剃光了头、身穿白衣的“飞天”教徒,有如纸造的人偶般飞散出丈外,未着地之前已然断气。 可是他们的脸上仍残留着疯狂的笑容。 更多的教徒如蚂蚁般涌上来。另一排六名男女再次给扫飞。 第三排已在面前了。 镰首以绝望的眼神,瞧着步履如飞的铁爪,在街道的远方渐渐变小。 铁爪的右肩上,扛着一个穿着鲜艳服饰的娇小身体,衬在铁爪的白衣上格外显眼。 鲜红色的披肩,绣着飞鸟的图案。 镰首一边挥杖,一边逐步前进。可是,那一波波的人海仍然不畏死地拦在他跟前,他有一种陷入泥沼的感觉。 铁爪的身影消失了。 镰首全身都黏满了“飞天”教徒的碎骨、肉屑与鲜血,继续这没有希望的前进。 狄斌踏进镰首的房间。地上凌乱散着杂物,蓝色的琉璃花瓶已砸得粉碎,香炉翻转泼了一地,贝壳风铃被扯断四散…… 绿色的地毯上溢着血泊。 一个年轻人在血泊上匍匐着。狄斌急忙上前蹲下,把“杀草”放在身旁,把那人上半身抱起,搁在自己大腿上。 梁桩因为血液倒流进入鼻子而呛咳。他张开嘴巴,牙齿之间拉着血丝。 任何人看见他被破开的胸腹,都知道他已活不长了。 “六……六……”梁桩的声音极细——此刻他仍然能够说话已经是奇迹。狄斌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六……替……我……告……五……已经……尽了……对……不……” 声音变成渐渐缓慢的呼吸,最后停止。 狄斌放下梁桩的尸体,伸掌替他合上眼皮。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然紧紧握着那片封条。 现在他当然知道,铁爪为什么要把宁小语抓走。 封条上的签名字迹,因为狄斌指头上的血污而融化了。 枣七伸出包缠着染血布带的双臂,战战兢兢地接过于润生手上那个羊皮信封。 “你马上就出发,我会派几个人协助你。”于润生说得很慢。他要让枣七记住每一个字。“可是在交到那个人手上之前,这东西绝对不可以离身。不管是谁向你要,就算是同行的伙伴,就算是你认识的人——绝对不要交给他。除了我告诉你的那个人。” “要是你受了重伤,或者将要被抓住或杀死,设法把这东西毁了。烧掉它也好,撕碎它吃进肚子也好,用一切的方法。记住了吗?” 枣七把信封塞进衣服内,贴着肚皮收藏。他猛力地点头。 “记得,交给那个姓黄的人。” 一支六十多人的车队,快速行走于北上首都的官道上,走的是一年多之前于润生上京的同一条路。 齐楚独占了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一辆车子,前后左右都有骑马的刀手拱护。 在他跟前的空位上,并排放着三个木箱子。 三个头颅。 文四喜。 吴朝翼。 龙拜。 自从马车起行开始,他的下体就一直在勃起。 因为他知道,在目的地有一个人在等他。 自己也对这身体状况有点惊讶,可是齐楚无法压抑这自然生起的欲念反应。 他瞧向车窗外。道路旁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再远一点就是半隐在雾中的山棱。 那山的形貌,跟猴山有点相像。 齐楚忽然想起一些无关痛痒的往事:在猴山里的洞穴匿藏时,龙拜教他玩那个关外的棋戏——没多少盘后,他已倒过来把龙爷杀个片甲不留,龙爷瞪着眼、胡子直竖的那个样子很好笑……他又教白豆和镰首在沙土上写字,他们认真学习时,样子专注得像小孩子…… 在破石里那木屋里,每次狄斌把煮好的稀粥端进来,大伙儿就争着舀最大碗,最后总是变成打闹…… 有一次,龙爷不知从哪儿弄来少许银子,买了一双新布鞋给他——他的脚天生有点毛病,鞋子的底穿得薄了,走路就会痛…… 车子继续往首都的方向前进。 齐楚仍然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下体继续勃挺,眼睛同时流着没有哭声的眼泪。 稿于二○○五年十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