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5·黑闇首都》 第一节 那一年,首都的天空盘旋着许多乌鸦。 庞文英仰脸瞧向灰暗的天空,发出一记漫长的叹息。 他的背项沉重地靠在胜德坊外头漆得雪白的墙壁上。 墙壁像白纸般迅速吸染他身上的鲜血。血渍在壁面上缓缓朝外扩张,壁石的纹理如血管般浮现。远远看去,庞文英身周就像燃烧起一圈熊熊的赤色火焰。 他确实感觉身躯在燃烧。肩颈、腰身和四肢的肌肉都像着了火一样疼痛,似乎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干燥的气管有如刚吞吃过炉炭,胃酸在翻涌,耳膜持续鼓动着教人发疯的鸣音。 全身只有一种感觉令他快慰。 右手指掌紧握着刀柄的触觉。 二十八斤重的宽厚大刀,刃长三尺八寸,柄长尺半,刀背呈鸟翅状锯齿,柄缠深蓝色织染棉麻,黄铜刀锷护手上铸满倒刺逆钩,柄首的实心铁铊沉重足以敲破甲胄头骨。大刀每一分寸的设计都是为了杀人——一块充满死亡气息的钢铁,京城黑道上的名物。 此刻握在庞文英手上,它却似变成一具有血肉的活物:原本泛着诡异青蓝色的刃面,给层层干涸的血痂密覆,在稀微日光下没有半点反射;刃脊的锯齿凹处都给肌肉和内脏的碎屑填平了;缠柄的棉麻染成赭红,因吸血太多而微微发胀。整柄大刀还在抖动呼吸…… 是庞文英握刀的手在颤震。 不只是手。他全身肌肉都因疲劳而在发抖。没有背后那面白壁,也许他早已倒下来。 然而他拒绝以大刀插地支撑自己。 ——刀子是用来砍人的。 他的眼睛仰视一群飞翔的乌鸦。 鸦群旋转飞行,渐渐降低,似乎正准备着陆觅食。 “你们饿了吗?”庞文英盯视乌鸦群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对不起,我还死不了……再等一等吧……”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才把脸垂下来,再次扫视围聚在他身前的部下。只余四十六人,泰半的身上都裹缠着沾血的布带。 “多少……?”庞文英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沙哑难闻,每吐出一个字喉头都像被针扎一样。 身旁的门生左锋指头动了几下,默默计算了一轮。“我记不清了……大概二百七十人……”左锋嘴巴的肌肉一牵动,脸上那道横贯的刀口又再裂开来,血水如泪滚下。旁边的师弟卓晓阳急忙拿一片白布按在上面为他止血。 庞文英点点头,围着花白胡子的嘴角微微牵起来。 ——这样的杀人数字,在黑道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次吧…… 庞文英又视察一下两旁的街巷。他对胜德坊这附近的环境颇是熟悉。大约十年前,他曾跟坊里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个月总要来这儿五、六次。当年他刚登上祭酒之位不久,也曾兴过立家室的念头,可是最后还是厌弃了她。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打发回故乡。 庞文英知道,自己无法拿出人生的任何一部分,奉献给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东面的巷道传来一阵急促足音,四十七人的神经马上绷紧起来。 一条斜背着长刀的身影从巷口奔出来。庞文英宽心了。是负责情报侦察的童暮城。 “好消息。”童暮城说着时,脸上满布的皱纹全都在活动。“‘溢兴号’的常老九被章祭酒刺杀了。他们全数投降。” 众人发出低声的欢呼,庞文英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第三次了,章帅的攻击竟能如此精准——他施了什么妖法,能够查出对方大将的藏身地点?真不枉“咒军师”的称号。 可是庞文英知道形势仍未扭转。余下的六个敌对帮会得到这个消息,只有更决心加紧攻势。 “还有个坏消息。”童暮城吞了吞唾液。“我回来时途经兰怡坊,看见坊门顶上挂着……蒙祭酒的首级。” 众人马上回复沉默。 庞文英再度闭目。“丰义隆六杯祭酒”在一天之内就死去一半。除了稳实的容玉山负责守护韩老板外,前锋线上就只余下他和章帅二人…… ——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 “燕师哥呢?”沈兵辰发问时,眼睛仍在检视手上双剑的崩口。“有他的消息吗?” 庞文英“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已经是“丰义隆”的最后希望。他在正午时分单骑突围出城,决意把败逃城外的残兵重新聚集编整,回首都作最后的逆袭。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渺无音信…… 童暮城瞧瞧沈兵辰,又瞧瞧庞文英,然后缓缓摇头。 庞文英的眼睛此时再次睁开。 只要想起燕天还,他就像急急灌饮了一帖猛药,五十三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背项终于离开那堵白墙。 壁上清晰遗下庞文英那宽壮身躯的血红印记。 “我们出城去迎接他吧。”庞文英挥振手上的大刀。“顺道把敌人的主力都引到京郊,然后与天还前后夹击,把他们一举歼灭。” “可是……”童暮城的脸上充满犹疑。 “他必定会回来的。” 庞文英语气坚定地预言: “我最宠爱的门生,最终将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京都,决定这里所有人的命运。” 第二节 于润生的呻吟声音压得很低,被轨轨车轮声所掩盖。只有耳朵贴着他嘴巴的李兰才听得见。 ——那叫声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于润生的头脸埋在李兰的颈肩处,没有看着她的脸。她紧咬着下唇,眉目都皱成了一团,仍然结实的大腿吃力地紧挟他的腰肢。她压抑着要用指甲抓他背项的冲动。 流产至今已近四个月了,她仍觉得子宫的创伤没有复元。 可是她强忍着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为这是在李兰怀孕之后,他们第一次再做爱。 于润生的身体突然变僵硬了。他从胡床爬起身子来,俯首坐在床边,伸手按着左边的胸口。 李兰也马上爬起来,拿一件棉衣披在于润生又白又瘦的赤裸背项上。“别着凉了。”然后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于润生干咳了几下,然后抬起脸来。车厢的纸糊窗透来白蒙蒙的日光。看来下午还没有过去一半,车子仍在颠簸着。 李兰伸出她皮肤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于润生的后颈。“又开始痛了吗?”她的脸容已缓和下来,忘记了自己刚才私处的痛楚。“让我给你看看,是不是裂开了?” 于润生摇摇头。那箭创早在两个月前已愈合干结了,现在血痂也都差不多脱尽,可是胸口偶尔还是会出现那阵带着阴寒的痛楚。不算很剧烈,却总是冷得连背脊也紧缩起来,手脚都失去力气。大夫亦无法解释,只着他多吃一点温补的东西。 兄弟们都劝他完全康复后才上路。可是等不及。已经是三月了。庞文英亦已在京郊下葬多时。 李兰还是轻轻拉开他的衣襟,低头细看那个拇指粗细的伤口有没有再裂开渗血。 她怜惜的表情忽然转变成讶异。 “润生,你有没有发觉,这疤痕好像……” “我知道。”于润生冷冷地说,也垂头凝视自己的胸口。 这是一个月前还在漂城时,他从澡盆的反映里发现的:那伤口疤痕结成的形状与纹路,活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的人脸。 他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创疤的表面。疤上两点像眼睛的凹洞,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会不会是……”李兰的泪水沿着鼻侧滚下来,可是她并没有抽泣。“……会不会是我们的儿子?……” 于润生的脸没有动一动。他只是默默伸手拭干妻子脸上的泪,然后把衣袍合上。 ——是我的儿子吗? ——还是庞文英的亡灵? ——你们这么渴望跟随着我吗?要看看我牺牲了你们之后将要得到些什么吗? 那股寒痛似乎变得更冷。他伸臂搂着李兰。他需要她的温暖。 ——很好。我会让你们看得到…… 停在低岗上方的马队共一十七骑,当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马是来自漠北的“喀库尔”品种,矮小但肢壮步密,甚耐长途奔行。 骑者亦一如马儿,短小而骠悍。一身沾染黄土的白袍,口鼻前围着遮尘的白布巾,那身影在春雾中半隐半现。 其余骑士亦同样蒙着下半脸,携带各式弓矢刃物,一副随时预备从岗上冲锋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岗顶朝下眺视。 浓雾散去少许。为首的骑者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什么东西。他的眼睛讶异地睁大。 “不得了……” 他旋挥左臂,马上带领骑队回头向来路奔驰。 在道上急跑半里后,插着黑色“丰”字旗号的车队才在前头出现。骑者远远便吹起哨音,并且高举手掌示意车队停下来。 矮马的奔势未停,直到第二辆马车的厢旁才灵巧地回转勒止。骑者拉下布巾,露出他一贯白皙干净的脸庞。 坐在车子前座车夫身旁的是叶毅。“六爷,堂主还在休息……” 狄斌没有答理他,等待车尾的竹帘卷起。 于润生只是隔着纸窗说话:“白豆,怎么了?” “老大,我们得暂时停歇。”狄斌的脸上露出忧虑。“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说着时瞧向最后尾的那辆马车,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狄斌皱眉。 ——跟她在睡觉吗?…… “前面有什么,非得绕路不可?马贼吗?”虽然车队挂上了“丰义隆”的旗号,可也难保没有不卖账的山野贼匪拦路,因此才要狄斌的骑队在前方探路。 狄斌摇摇头。“马贼?我才不怕。是饥民,不知怎地流窜到了这地方……” “六爷不怕马贼,却怕饥民?”叶毅讪笑。 狄斌没有动容。“你看见那个数量,就不会笑。” “好。”于润生的声音透露出感兴趣的语气:“我们就去看看。” 第三节 “大树堂”的车队共计四辆:最前一辆开路的原本给狄斌坐,可是他坚持要亲自负责指挥探路的骑士,只有在晚上露宿时才会进车子休息;第二辆是于润生夫妇的座驾,除了叶毅之外,车顶和车尾各坐着一名护卫,两侧也有骑马的部下沿途保护;第三辆用来载运粮水、衣物、器皿、野营用的帐篷和其他必需品;押尾的车子则是镰首和宁小语乘坐。加上车夫和其他骑马的护卫,整支车队多达七十四人,每到一个城镇就要把当地最大的旅店包下来。若非有“丰义隆”的旗帜,加上各地分行预先招呼照应,他们早就成了显眼的劫掠目标。 可是这样一支大车队驰进这段官道时,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在森林中。 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无法看不见人。 蚂蚁般的饥民,在破布搭成的帐篷四周围成一堆堆,或是几个搂成一团互相取暖。触目可见都是形貌凄惨的光秃树木,叶子和树皮早就变成他们胃囊里的苦水。 车队和马匹都走得很慢。田阿火骑马走在最前头,不断驱赶坐卧在道路中央的人。他们大半都已无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边,仅仅躲过硕大的车轮。 狄斌策马紧靠在于润生的车子右侧。他左手握缰,右手按在插于鞍旁的环首钢刀上。然而他知道刀子只是安慰——这数以千计的饥民假若真的一起发难,不消一刻就足以把整个车队吞噬。 他沿路扫视每一张凹陷的脸庞。没有一个人哭——也许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快要干竭了。每副龟裂的嘴唇都半张着,似乎在期待些什么。是救济?还是死亡? 狄斌已派部下查问过:这大批难民来自直辖州(首都所在的州府)西部三个村镇。因为去年大旱导致严重欠收,可是还得把过半的田产交纳,到了冬天时不得已连谷种都吃掉了;过年后一待天气稍暖,就离乡上京求恩恤,可是还没到首都十五里内已被禁军驱赶回头,流窜到此地时已饿死了半数。 狄斌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不是没有见过穷人。几年前他自己也穷得要命。可是在漂城那种大地方,穷人至少还有饭吃——从那些豪户和权贵的手指缝溜出的一点点也足够养活许多人。漂城的穷人还可以养狗…… 比起过去在破石里的日子,这里更让狄斌想起战场,那枕藉的尸丛。 ——至少士兵还要死得体面一点…… “白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于润生的声音隔着车厢响起。 “是要让我们……回想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日子吗?” 狄斌没有看见车厢里的老大在摇头。“是要看看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知道吗?” 狄斌再看四周。一张张蜡黄的脸。都是普通不过的农民。狄斌的老爹是猎户,可也不比农家好上多少。他想象自己假如还留在老乡,今天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他们虽然都已经饿得半死,可是这儿这么多人,要是都涌过来的话,我们车子里所有的东西也都得献出来了吧?不,他们可以干脆把我们干掉……今天又将多一顿肉食。”于润生干咳了几声。“对啊。我想他们早就开始吃人肉了……”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狄斌听着,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冒出冷汗。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不错,为什么他们没有走过来?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从出生到死亡,他们都相信自己是个普通人。除了偶尔的运气之外,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些什么。他们相信世上许多东西是不可违背的。他们永远在等待别人告诉他们做什么和不许做什么。他们也曾经作梦,并且很轻易就把这些梦放弃、忘记了。当灾祸降临的时候,他们怨恨自己的命运不好,而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作过选择。” “你不相信吗?你看看。他们快要饿死了,而最需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他们仍然不敢伸手去拿。我要走这条路,就是证明给你看,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堂主说得太好了。”车前的叶毅微笑着说。 狄斌瞪了叶毅一眼。这个他亲手带进“大树堂”的小伙子变得有点不安分,自从给于老大升作近身之后,叶毅的态度有点高傲起来,尤其是去年冬天老大“遇刺”的事件后更甚。穿衣也比从前讲究,以显示自己跟其他帮众地位有别。 狄斌没有答理他,别过头再瞧向那些饥民。里面夹杂着几个孩子,手腿瘦得可怜,肚皮圆圆地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话中还有其他意思。跟漂城比较,首都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面对的将不止是黑道上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将要做一些事情,或是作出一些决定,令许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犹疑。不可同情他们。 不能因为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而失败。 ——狄斌知道这是老大真正想说的话。 “停车。”于润生忽然在车中呼喊。狄斌顿时变得紧张。虽然他相信于老大的话,可是这毕竟太危险了。 车后的帘子卷起。身穿厚厚黑色棉袍,手上握着一根短步杖的于润生慢慢走出来。 看着老大的脸,狄斌很感忧心。大夫说那箭伤已经完全康复。可是他总觉得老大跟受伤前有点不同——又说不出哪儿变了。 ——就像刚才。从前的老大很少说这么多话……只是一些可怜的农民而已,何以他要这样说?…… ——是因为失去儿子的打击吗?…… 叶毅马上跳下车座,紧随在堂主身旁,另外四个带刀的部下也下马来护卫。 于润生走向刚才狄斌看见的那群孩子。其中两个男孩有气无力地拥抱坐在地上,面目颇是相似,看来是一对兄弟,可是已瘦弱得分不清哪一个年纪比较大。 于润生拄着短杖半蹲在他们跟前。他左右看看两张稚嫩干枯的脸,然后问右边那个男孩:“你是哥哥吗?” 男孩点点头。 “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 “死了?” 男孩看了弟弟一眼,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结着血痂的嘴唇:“大概是吧。”声音粗哑得不像孩子。 附近一些还有点气力的饥民,开始好奇地聚拢过来。狄斌更紧张了,示意田阿火也下马,保护在堂主身旁。他则领着八骑走近了一些。他已决定,必要时不惜策马冲杀过去——不理会死在马蹄下的是老人、女人或是小孩。 “想坐上我的车子来吗?”于润生问。 两个孩子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可是我只能让一个人坐。”于润生说时脸上异常冷漠。“谁要来?你们自己决定。” 这对兄弟再次对视,互相拥抱的手掌握得更紧。幼小的眼睛透着复杂的感情,两张嘴巴半启,久久无法说话。 “怎么样?决定了吗?” “我要坐!我要坐!” 一个比这对兄弟还要小的男孩从中间走出来,硬生生把两兄弟拨开,在于润生面前呼喊。 于润生单臂把那孩子抱起来,然后转身步去。地上那两个小兄弟马上嚎哭起来。 其他围观的饥民想跟上前向于润生讨求,可是都给带刀的壮士拦阻。其中一名刀手把兵器出鞘寸许。那寒光像一道无形的墙,令饥民不敢再移近半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于润生一边步回车子一边问。 “没有。爹爹只叫我阿狗。” “堂主。”叶毅紧跟过来。“不如让我来抱。这孩子好脏,看来长着蚤子。” 于润生没理会他,仍然看着男孩说:“我就且叫你阿狗,改天再给你取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姓于。我就是你爹。” 孩子用力地点头:“爹。” 狄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于老大的意思。正如老大刚才所说,这个孩子有勇气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生和死的分别。 ——可是这不太残忍了吗?不可以把三个孩子都带走吗?…… ——其他孩子呢?这里一眼看过去至少也有七、八十个。总不成都带走吧?只带走三个的话,跟现在三个里带走一个有什么分别?…… 于润生已抱着孩子回到车厢里。狄斌正准备指挥部下再次起行,发现又有人下了车。 从最末那一辆。 狄斌急忙策马奔过去。 披散长发的镰首穿着一件宽松的褐色袍子,肩上披着一块织有彩色花纹图案的西域毛毯。虽然衣服掩盖了身材,但明显比几个月前清瘦——当然仍未能恢复以前那坚实完美的容姿。 他手挽着宁小语一同下车,两只手掌一黝黑一雪白,十指交缠紧扣。宁小语仍然美得令人呼吸加速——连那些饥民看见她时也短暂忘记肉体的痛苦——但不施脂粉下已减了从前的风情,乍看还像未出阁的闺女。身上只穿着一袭素蓝的衣裙,仍不掩美好身段。 “五哥!上车吧,我们还是快走。”狄斌勒住马儿同时催促说。 镰首虽只站着,也几乎与马上的狄斌平视。他瞧着狄斌的眼里有一股哀伤——那是狄斌过去从没有见过的。狄斌因这眼神呆住了,没有再说话。 镰首朝宁小语轻声说:“等我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掌放开。独自向那群饥民走过去。 骑马的护卫里有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青年,马上跳下鞍跟随过去。这小子叫梁桩,是漂城那一众“拳王”崇拜者之一,自去年冬天一役后,镰首让他加入了“大树堂”。 镰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叫梁桩别跟过来。梁桩以尊敬的眼神凝视镰首的背影,裹缠着布带的右掌握住腰间刀柄,守候在“拳王”身后二、三十步处。 镰首走到一名躺卧地上的老人跟前。老人的破衣翻开,鸟笼般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全身的皮肤像被风干过,已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眼睛因痛苦而暴突。瞳珠色浅而混浊。 镰首跪下来,解下身上的毛毯卷裹着老人脆弱的身躯,然后把他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环抱着他的胸肩,左手掌则温暖着他的脸颊。 老人的眼睛仰视镰首的脸,仍旧暴睁着。不能确定他是否还看得见。 镰首温柔地拥着这濒死的老人,一如拥着情人。他像无意识地张开嘴巴,唱出一段歌谣。 月投水——光影何来? 石投水——波——何去? 世道网 人心惘 一宿一食 又尘土 往生无门 一念即至 候百岁 莲花绽开无色香…… 整片野地忽然都静默下来。连马儿也没有嘶叫。狄斌、宁小语、“大树堂”众部下、车夫以至附近数百饥民,全都在听镰首的歌。 他们没有人听得明白,镰首自己也不大明白。歌词是用关外口音唱的,他已经忘记是在当年旅途上哪一站学会。 老人的眼神随着歌谣声变得和缓了,原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他倚着镰首的大腿,表情变得有如婴孩。 镰首继续反复唱着这唯一记得的段落,手掌仍然来回抚摸老人的脸颊。 直至老人的眼睛终于闭合。 第四节 “他要来了。” 章帅左手握着一管颜色古旧的烟杆,右手负在背后,脸容懒洋洋地瞧着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经心地说。 那字匾长四尺多,木制的框架黑得发亮,上面以苍劲潦草的笔划书着“仁义”二字,每个都有人头般大小。 章帅抽了一口烟。那是异国的贡烟,烟雾里带着橘子般的清甜香气。他略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听了有什么反应。 那人隔在一方书桌之后,背着章帅而坐,仍然握着一本书册在细读,眼睛并没有离开。 手指把书翻过了一页,阅读数行后,那人才把书合上。 “我知道。”声音略带阴柔,不表露任何语气情感。那人检视一下手指甲,又玩弄着左手上一只刻花的白银手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准备为他接风。”章帅把烟杆搁在书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们会给他开些什么条件。” “那是什么?” “是好得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章帅微笑着说。 “他会接受吗?” “当然了。”章帅侧首瞧向书房外的花园。“他不会拒绝任何权力。这是他来京都的目的。” 那人点点头,但不确定是表示同意还是赞许。“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顿了一顿又说:“否则庞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说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变得低哑。 章帅无言抚摸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棕色短须。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叹息着说。“死去那么多人,也不过换来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这么快又再开始了……” “这次不同。”章帅回答。“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内。” “幸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你在。”那人连同椅子转动过来——椅子下方安装了一大一小两对车轮。“我的‘咒军师’。” 章帅略垂下头,神色恭谨地说: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板。”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第五节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下当然已没有带兵刃——全都早收藏在马车里。除了“杀草”——狄斌用一片上等的柔软锦织把它包裹,贴身藏在衣袍底下。 检查卫岗的景象与其他城市无异。真正令狄斌留意的是城门内侧,分成两列挺立的那五、六十名禁军甲士:一副副擦得发亮的纹花铁甲、手上竖得笔直的矛枪、硕大的方形盾牌皆纹风不动;每一张木然的脸,眼珠子凝定地直视前方。狄斌发觉这些甲士连身高都几近一样,显然是经过特别挑选。 上过战场的他看得出,那些外表威风的胄甲兵器都是不合实战的货色。他明白那并不重要——把这些卫士派驻在这里,纯粹用来表现一种东西: 权威。 狄斌马上感受得到:首都是一个与漂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见在最后面,镰首也走下了马车,牵着宁小语的手来到城门。 “于哥哥,其实你们不用下车,直接过去就可以……”花雀五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于润生的眼神。 “白豆,你过来。”于润生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城门内。 狄斌走到于润生的身旁时,老大的左手马上握住他的手掌。他感到有点尴尬——直至他发现老大的眼神。 狄斌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双异采流漾的眼瞳。可是每次看见还是有一股无法自已的惊讶。 他不禁也跟随老大的视线瞧向前方:从首都外城郭南面明崇门直贯进内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街道——镇德大道。宽达百余步的路面全程铺垫了坚厚的青砖石,两旁齐整地植着成列的高大槐树,朝北延绵达十里长,直抵皇城内郭的镇德门为止。它就如首都的脊梁,把全城划分成东、西二都府。 狄斌尝试眺望大道的尽头,但远方都给春雾掩盖了。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看得见皇城的轮廓吗?…… “老五,你也来。”于润生头也不回的伸出右手。后面的镰首放开宁小语,走前主动握着老大的手掌。 狄斌握着于润生的手掌在冒汗。 ——京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大……这城壁怕有三丈高吧?城门比老五的身体还要厚。还有这条大道——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 从前对于“丰义隆”的权势有多大,狄斌心里有一个大概:看见首都的规模后,他知道有必要重新估计。他心里更在疑惑:这么巨大的城市里面,会不会住着比老大更厉害的人物?…… 狄斌侧过头偷看隔在老大外的镰首。镰首同样在看着他,嘴角在微笑,并没有半点紧张。 狄斌知道五哥的心为何能如此宁静。他嗅到那阵女体的幽香——宁小语已悄悄站到镰首身后。 ——她在你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吗?…… “我们要进去了。”于润生左右紧握狄斌和镰首的手掌。“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猴山结义的回忆突然在狄斌心头泛起。他多么希望龙拜和齐楚此刻也在这里。他摸摸藏在腹处的“杀草”。 ——至少我也把三哥带来了。 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如此森严壮阔的首都。他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可是绝不能就在这儿停下来。 三个各怀着不同心思的男人,携手一起踏出第一步。 踏进一个他们永远也无法离开的世界。 第六节 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乳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胄贵公子的模样,狄斌不禁对他的脸多看几眼。 在那公子右侧的一骑则坐着一名身躯宽壮、相貌堂堂的汉子,国字脸的下巴围着剪得齐整的髯须,长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浅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左侧的骑者狄斌则已经在漂城见过——是长着一头鬈发的茅公雷。三人身后跟随着约十骑部下,比起“大树堂”的人马来,衣着都光鲜讲究得多。 那名贵公子驱马到鹰勾鼻身旁,微笑着向他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鹰勾鼻没有露出半点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举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队黑骑士拖着竹笼车子往西转入街角消失,但是笼内男女的悲叫声仍隐隐可闻。 “五哥。”贵公子下马走到花雀五跟前。虬髯汉与茅公雷也下鞍紧随在他身后。“于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错愕——想不到他会如此称呼于润生。“就在车上……” 同时车帘揭起来,于润生拴着手杖下车,那贵公子急忙上前搀扶。 狄斌有点紧张地趋前。他也觉得很意外,这公子的身分他已经猜出来,意料不到此人竟对老大如此热情相待。 “于哥哥慢走……你的伤不碍事吧……”于润生已经着地,但那贵公子仍紧握着他的手掌。 “托福,已经痊愈了……公子别这样称呼姓于的。我入帮日子尚浅,受不了这称呼。” “哥哥别对我客气。”公子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没有在城门接你,作弟弟的真该死……”接着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于哥哥已到!还有,在楼子里摆开酒菜,为哥哥和众位洗尘!”数名部下应和着,拉转马首向北驰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哥哥,你才不必客气。”贵公子微笑直视于润生,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透着深意。“这里是京都。哥哥一天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会为哥哥打点一切。” 于润生回视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话里的意思。 第七节 狄斌在灯光底下看清了:那个虬髯汉的眼珠是水蓝色的。 是异族的血统,狄斌想。他在漂城也见过,几个从西方来的舞姬,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虬髯汉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倾满了,轻轻地放下酒壶,然后恭谨地坐回容小山右旁。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后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后,又把胸腹略微收缩,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显得矮一点。 “于哥哥,”容小山朝于润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齿,把酒杯举起来。“一路辛苦了。弟弟先敬你一杯!”说着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于润生拿起酒杯回敬,只浅啜了一口。“伤虽已好得多,大夫还是嘱咐我少喝。失敬了。”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间,短暂显露了一阵不悦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气氛僵了一会儿。容小山打破沉默说:“爹很快就来了……哥哥喜欢这儿吗?漂城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吧?” 刚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们一行先到位于东城九味坊“丰义隆”的“奉英祠”,拜祭祠里“二祭酒”庞文英的灵位,把丧麻脱下烧掉后略作梳洗更衣,然后转往这“月栖楼”进餐歇息。镰首从席前站起来四周看看:确实是比“江湖楼”豪华得多。单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饭馆旅店都大上数倍,二楼的宴会厅就有六个之多——李兰、宁小语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个厅子里吃饭休息,叶毅则带着部下在楼下的厅堂吃喝。 反而在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没有怎么动过。 ——因为设宴的主人还没有来。 镰首倚着窗口,瞧瞧外面夕阳下的花园与水池景色,然后才回头坐下来,眼睛盯着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识般把目光移开。 ——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在妓院里那个豪迈男子…… 镰首纳闷着,又自斟自饮了三杯。然后他想起曾经应允小语以后吃喝都要减量,于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则一直连筷子也没有提起过。只有花雀五显得比较轻松地吃了一些——毕竟算起来,他是看着容小山长大的兄辈。 “我身为庞祭酒的部下,第一次进京都,按照规矩应该率先谨见韩老板。”于润生说。“这样……是否欠了礼数?……” “不打紧。”容小山轻松地回答,没有解释,只是笑着直视于润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里,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见我爹爹,比见韩老板更重要。 厅门这时自外打开来。宴席的所有人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门外来者。 “都坐下,都坐下。”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一只皱得如大象皮肤般的左手举来,缺去了无名、尾二指,其余三只手指穿戴着大如眼珠的镶金晶石戒指——每一块都不同颜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大祭酒”容玉山的脸,都难免有一股震慑的感觉。即使是于润生也不例外——一个能够与庞文英齐名、并称“丰义隆”守护神的男人,本该就是如此长相。 除了一头仍然浓密乌黑、不见一根杂毛的头发,容玉山的长相比几乎同龄的庞文英要苍老得多。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年轻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儿子,那双粗浓的眉毛就是证据。右颚那道长长的陈年伤疤、被打击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梁、扭曲成一团古怪肉块的左耳、软软下垂的眼皮……这一切风霜与折磨令他的脸容变得模糊,可是只要再多看几眼,你无法不想象,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个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于润生领着狄斌和镰首上前垂首行礼。容玉山笑着抱抱于润生的肩膊。“行了。行了。”狄斌这时瞧见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只手指同样戴着颜色斑斓的指环。 “我每一根指头都是为守护‘丰义隆’而失去的。”容玉山忽然垂头瞧着自己的手掌说。显然他察觉到狄斌的视线所在。狄斌对这个似乎眼也睁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惊。 “我相信那些斩下容祭酒指头的敌人,每一个都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镰首在另一边插口说。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他上下扫视镰首好一会儿。“你……叫镰首是吗?我听过。庞老二在京都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过五哥在庞祭酒眼中有这样特殊的地位。 “不错……”容玉山眼皮再次垂下来。“看见你,让我想起庞老二……”他走到宴席的首席坐下来——行动时右腿有一点瘸。他示意跟随他到来的五名护卫退下。 众人重又围坐在桌前。“庞祭酒在漂城出了事,实在是我的过失。”于润生说。“请容祭酒降罪。” 容玉山以左手三指拈起桌上的酒杯,无言把酒倾倒在地上。“这杯是给庞老二喝的。”接着把空杯放回桌上。那虬髯汉欲为他添酒,被他挥手止住了。 “我是个老人。”容玉山扫视桌前每一个人的脸。“老人总爱怀念从前的日子、过去的事。可是我不。我认为一个人越年老,在他前面的将来就越短,更不应该把生命、时间浪费在过去的事情。我只想将来的事情。” 狄斌听得动容。这个老人几句话已令他敬佩不已。 ——“丰义隆”今天的地位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润生,你也是这样想的人吧?”容玉山轻拍于润生的肩膊,无论称呼和手势,似乎已经把于润生当作自家人。 “我只是想:庞祭酒生前还有很多未实行的大计,将要为‘丰义隆’增加许多利益……”于润生回答。“若是因为他离去了就把这些计划放弃,那未免太可惜了。庞祭酒的事业,必须有人承担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于润生话里的意思:那无疑是要求容玉山支持自己,正式承继庞文英的权力。 “这方面我已经有打算。”容玉山似乎早已准备了答案:“我会向韩老板提出,由于润生你任职南面和西南路的‘总押师’。” 花雀五的眼睛瞪大了。“总押师”一职相当于私盐贩运的总管,在“丰义隆”的职司里更在“掌柜”之上,是一等的重要肥缺。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花雀五插口说:“于兄弟他至今还没有‘登册’,我怕其他人有意见……” “五哥不必担心这个啦。”容小山挥挥手说。“爹已决定了,下个月举行‘开册’。于哥哥到时候当然榜上有名。” 花雀五听得笑逐颜开,举杯朝于润生敬酒:“兄弟,那真的恭喜了!”倒是狄斌和镰首不明白,花雀五听到“开册”何以如此兴奋。 “开册”所开的就是“丰义隆”的“海底名册”:“丰义隆”帮会虽号称拥有徒众数以万计,但是下层的占了多数只是挂名入帮的外围分子;只有经过仪式,把名字登录在“海底”,才算是真正的“丰义隆”成员。凡已经“登册”者,帮会暗语称为“宿人”。 “登册”而成为“宿人”,对“丰义隆”中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对于下层与外围的黑道人物,“宿人”是不可触碰的“贵族”;即使你的生意干得再大,若没有“登册”,遇上与“宿人”的纠纷也只有哑忍。 更重要的是跨过了“登册”的门槛,“丰义隆”的职司也往往随之而来;得到稳定而丰厚的收入,自然可以组成自己的“角头”班底。换言之“登册”就是在黑道上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今天的于润生当然不需要这些。可是花雀五明白:只要于润生正式“登册”,在往后争取更大权力的道路上将减少许多阻力。这一步原本一直是花雀五最伤脑筋的,不料容氏父子马上就主动送上这份大礼。 “不只如此。”容小山又说。“这次可是‘大开册’呢!爹已经正式递了帖子,把于哥哥一口气升作‘执印’!” 花雀五暗感诧异。这在帮会里简是史无前例。“执印”在帮中相当于“祭酒”的副手,如容小山、沈兵辰就是这个级别。花雀五本人“登册”已经超过二十年,又是庞祭酒的义子,但也不过晋升至次于“执印”的“旗尺”一级而已。 “能够当‘总押师’的,当然不会是个普通的‘宿人’。”容玉山说着,示意虬髯汉把桌上一盆鲜果递过来。他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咀嚼——容玉山自从十五年前的黑道大战之后就只吃素。 于润生脸容严肃地站起来,俯首向容玉山揖拜。“感谢容祭酒提拔的恩典。姓于的铭记于心。” 狄斌看得有点不是味道,但也和镰首一同站立起来走到老大身后,向容玉山作揖。 ——从前老大对着庞祭酒也没有如此谦卑…… “我已经老了。”容玉山转头瞧着自己的儿子,拍拍他的手背。“我这个不肖儿子,日后有许多事情要跟润生你学习。你能够帮忙他,我就高兴了。” 容小山仍然优雅地微笑,但看着于润生时的表情带着微微的优越与高傲。 容玉山等于在说:不仅是我,我儿子的话你也得听。 “帮会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安排……”容玉山把果核吐出来后说:“可是庞老二还留下其他方面的关系,那并不好办……” 于润生知道容祭酒说的是当今太师何泰极。何太师与庞文英乃识于微时的知交,而庞祭酒也是他在“丰义隆”里的利益代表,他绝不可能不过问庞的死因。而于润生早已从花雀五得知,容玉山在政治上属于大太监伦笑的一系——容小山更是伦笑的谊子——与太师府隐隐对立,容玉山不可能在这方面帮助于润生。 “这个容祭酒不必操心。”于润生只说了一句,没有作解释。容玉山听见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不禁又打量他的神情好几眼。 “于哥哥,关于‘登册’那一方面,还有一个小问题……”容小山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经意地说:“听说在漂城,你另外立了一个字号叫什么……”他搔搔耳朵,然后转脸询问身后的虬髯汉。 “‘大树堂’。”虬髯汉不带表情地回应。 “对,对……于哥哥,别介意我说,可这是犯忌的事儿啊……” “‘大树堂’不是什么帮会字号。”站在于润生后面的狄斌代为回答。“只是我们在漂城开的一家药材店,不过是我们许多生意之一,没有什么特别。公子可以问问江五哥,或是漂城的文四喜掌柜。” 花雀五正要加入辩解,却给容玉山打断了。“这些小问题,小山你就别提啦。润生自会处理。我不相信他,就不会举荐他。” 这一答一唱,花雀五都听得明白。容氏父子在告诉于润生: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够把你踹下去…… “还有一件事……”容小山说话时指一指茅公雷。“你们几个月前见过面吧?他那次是奉了爹爹的命令到漂城找一个人……结果没有找到。漂城是于哥哥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什么头绪……” 狄斌听见这话时脸上没有动一动,可是心底里不禁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人?”于润生的声音没有半丝动摇。“其实不必茅兄走那一趟。只要容祭酒通知一声,于某就是把整个漂城掀翻了,也必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那件事暂时算了吧。”容玉山再次开口。按朝廷对外的公布,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并非失踪,只是离京外游;内务府大太监伦笑发出的追捕令更是机密,容玉山不欲让于润生知道太多。反正即使拿到陆英风的首级,也不过是送给伦笑的礼物而已,对容玉山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 容玉山继续说:“好了。你们一路风霜,也该回去休息一下。落脚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打点好了。”花雀五回答。“就在松叶坊那一排屋子暂住……” “那怎么行?”容小山失笑说。“那种地方怎能住人?按我说,不如就住进庞二叔的宅邸吧!爹你说好不好?” “好,就这么决定。” “可是……”花雀五焦急起来。“……我怕帮里的人有话说……” “是我的主意。谁敢说什么话?”容玉山站起来。“小五,你这就送他们去。” “容祭酒,改天再到府上拜访。”于润生领着两个义弟向容氏父子行礼,便在花雀五带引下离去。 容玉山重又坐下来,从盆中拿起一个橘子。那虬髯汉替他剥去了果皮。他静静地吃,没有说一句话,容小山在一旁又喝了三杯。 “爹,我们也走吧。”容小山站起来,被父亲左手三指捏住手腕。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小山,还要我教你多少遍?”容玉山的手指丝毫没有放松,但瞧着儿子神情充满爱惜。“‘大树堂’那种事情,你不该提。” “为……什么?”容小山想挣扎脱离父亲的擒握,可是那三根手指就像铁铸的一样。 “不要让你的对手了解你。”容玉山说着,低垂的眼皮下发出光芒。“也不要让你的对手知道,你对他有多了解。” 第八节 “我还以为容玉山是最难缠的一个。”花雀五说着,瞧向车窗外傍晚的街景。 比较漂城的繁华,首都又宽又长的街道静得异样。沿途路人并不少,可是个个都脸色木然地快步行走,没有人站在路旁谈话。偶尔经过饭馆吃店,里面也不算冷清,但是食客都静静坐着,并没有如漂城饭馆那股酒酣耳热的气氛。首都里每个人仿佛都背负着一种无形压力。 在首都长大的江五,当然知道那压力来自什么。 坐在对面的于润生,一路上没有说半句话,只是独自沉思,花雀五当然明白他的忧虑:容玉山如此厚待,绝不会没有代价。他是要借于润生收拾庞文英遗下的权力,同时也把于润生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庞文英死后,“丰义隆”的权力版图变得更明显了:“六杯祭酒”只余下容玉山与章帅二人;而韩老板也不会永远活下去。一旦没有子嗣的韩老板去世,不论地位或权势章帅皆非容玉山之敌,“丰义隆”的继承权就是容玉山(也即是容小山)的囊中物了——假设于润生没有倒向章帅那一方…… 花雀五想:于润生要怎么衡量?他会维持与章帅的承诺吗?可是与容氏父子正面为敌是不可能的……他能保持这个危险的平衡吗?…… “下午我们遇上的那队人马是哪一路的?”于润生的问题令花雀五有点意外。原来他并不是在想容氏父子的事情。 “那就是‘铁血卫’。”花雀五说到这名字时,声音变得格外小。“是一群绝对碰不得的家伙。领头那个脸色白净、长着鹰勾鼻的,正是‘铁血卫’的头儿——‘镇道司’魏一石。伦公公的铁杆心腹之一。” 于润生早已听过“铁血卫”。此部队源起自开国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仍在南征北讨之时,一次险遭部下暗杀,故设“铁血卫”负责帅营的保安;太祖登极后仍将之保留,改编为独立于禁军之外的部队,渐渐演变成首都的一个情报机关。 及至约五十年前,其时外戚势力坐大,占据禁军绝大部分要职,连“铁血卫”亦纳入掌中,并借助之诬陷诛戮异己,展开长达十年的恐怖政治;当朝帝主深感皇位受威胁,最终密诏南方诸藩会师首都勤王,将外戚“清洗”殆尽。 斗争平息后,禁军与武官系统的政治影响力随着外戚而衰落,皇帝转而重用文官及阉人;同时又为了打发南部诸藩,遂封赏三位异姓王及数十爵位,又解除各藩许多禁制及赋税——这些举措正是造成近代中央积弱、地方坐大、太师府与内务府把持朝政等形势的远因。 “铁血卫”仍然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了,重新成为直属皇帝的密探组织,原意是藉它来钳制、平衡朝中各势力;无奈接着的两朝皇帝皆软弱而疏于政事,“铁血卫”渐渐落入太监集团的控制中。 “京都的平民百姓,平日对这个名字连提也不敢提;要是犯了事的都求神仙庇佑,被差役抓也好,给禁军杀了也好,千万别落在‘铁血卫’手里——他们有个叫‘拔所’的地方,有许多犯人给送进去之前,都想办法自尽。”花雀五说着时,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黑道的比起他们来,简直就是圣人……” “我对朝廷和京都的情形还是认识不够。最好能找一些局中人来谈一谈。比如一些下级官吏、太监之类。” “这个我可以安排。”花雀五回答。 于润生点点头,又默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 “刚才那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是谁?” 这次花雀五更感意外。他想了一想才确定于润生指的是谁。 “他叫蒙真。是当年战死的‘三祭酒’蒙俊遗下的唯一儿子——他的两个哥哥都跟父亲一同阵亡。那时候他才十八、九岁。” “这么说……他跟我同年?”于润生抚抚唇上的须。 “大概是吧……蒙祭酒其实是北方蛮族人,原本姓‘蒙札孚’,后来归化了……你看见蒙真那眼珠子的颜色吧?” “再告诉我多一点关于这个男人的事。” 花雀五不明白,何以于润生对这个二线人物如此感兴趣。“你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当时蒙真已经是容小山的部下——没有办法,一个孤儿,父亲的部下也都战死得七七八八,不托庇在容氏之下实在很难存活。另外那个茅公雷也是一样。” “当时他有一个已订亲的表妹,名字叫帖娃,也是来自北陲的。这个娃儿可真是个大美人,皮肤白得像雪,水灵的大眼睛,还只有十四、五岁……” “那时候容小山这小子毛也没有长齐,已经是个好色痞子,看见这样的姑娘还得了……有一晚就借醉把她强占了,还带回自己家里软禁。蒙真给人家抢了老婆,你道他有什么反应?” “马上娶另外一个女人。”于润生说。 花雀五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对,他娶了一个部下的女儿,在那事情之后不到一个月。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吧?” 于润生沉默着没有回答。 镰首一踏进庞文英的故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令身心放松的亲切感。 他踩踩门前那平整的石阶,抚摸一下那宽大门框的古旧木质……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家”的感觉。 镰首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家”。当兵以前的事情他已记不起;军营、猴山的石洞、破石里贫民窟里的破木屋、漂城大牢的囚室、阴暗的“老巢”地牢……都不是“家”;然后是那次漫长的流浪;回到漂城后,每天睡在不同的妓院或旅店……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够让他的心灵静下来。 可是这座大屋有点不同。那布置与色调;厅堂灯光的明暗;室内空气的味道……他似乎都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牵着宁小语的手在厅房之间穿插观看。第一次进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带引,他也知道每一道门通向哪儿。经过几个没有点灯的房间,他摸着黑暗来去自如,庞大的身体没有碰上任何家具杂物——倒是小语把一个花瓶碰倒跌碎了。 小语看着爱人那童稚般的兴奋表情,大惑不解。 “五哥!你在哪儿?”狄斌站在前厅呼喊。叶毅、田阿火等指挥着部下,把车子上的各种日用品、器皿和暗藏的兵器都卸下来搬进大宅里。于润生、花雀五与抱着阿狗的李兰则坐在一张圆几前,一个仆人为他们沏茶。 “这儿有三个老仆,跟随义父二十多年,可以信任。”花雀五呷着茶说。“还有其他用品,陆隼已在外面为你们打点。” 狄斌环视厅堂四周。那朴素的陈设风格,与老大在漂城的家很相像,打扫得一尘不染,花瓶上更插着新鲜桃枝,好像这所大屋从来就没有一天失去过主人。 “自从进军漂城以后,义父留在这屋子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花雀五看看四周的梁柱和家具。“可是我知道他挺喜欢这儿的。几年前有个本地的粮油商出了个好价钱,义父也不肯卖。” 这屋子虽然大,总不成七十多人全都住进来。幸而庞文英也一如于润生在漂城时的作法,把宅邸附近许多物业都买下来,给部下居住,同时作为护卫之用。花雀五已通知其中部分家眷暂时搬到客店,把屋子腾出来,以后再作安顿。 镰首和宁小语这时才回到前厅来。狄斌看见五哥那孩子气的脸,不禁也笑起来。 “白豆,这屋子我很喜欢。”镰首说。“后面还有个很棒的花园。嫂子要是喜欢,可以在那儿种点什么。就像在漂城时一样。” 李兰微笑:“五叔,现在知道有个家是好事情了吧?”然后满怀深意地瞧向宁小语。她又转过脸朝丈夫说:“润生,我们安顿好以后,我想把在漂城的那些孩子也都接过来。” “就按你的意思。”于润生拍拍她的手,又伸手轻抚她怀抱中的阿狗。 狄斌看在眼里,心头生起一阵暖意。龙爷和齐老四虽然不在,可是他们现在又渐渐恢复一家人的模样……特别是嫂子,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部下们把器物搬停妥当后,齐集在前厅里外,喝着茶水歇息,听候堂主的指示分配。 “有人来访。”站近大门的田阿火忽然说。厅子中央的家人都收起了笑容。 首先踏进厅门的正是满脸髯须的蒙真。他换了一袭深蓝色的文士褂服,与那雄奇的相貌与宽壮的身躯不大相称。比他身体更高壮的茅公雷则跟在后面,再后头带着四名精悍的手下。茅公雷脸容带笑,明显比早前宴席上轻松得多。 花雀五侧头瞧瞧于润生的反应。他记起刚才在马车上的对话。于润生直视蒙真,嘴角微微牵起,仿佛早已预料对方的来临。 “于兄。”首先说话的是茅公雷,他与于润生早在漂城庞文英的丧礼上见过面。“刚才没有机会向你问安,失礼了。”茅公雷声音洪亮,说话时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豪气。“让我介绍,这位是我拜帖义兄,姓蒙名真。” 于润生注意到:茅公雷在介绍义兄时,语气显得异常地自豪,一语听得出这对兄弟的主从关系。 于润生起立行礼,没有说一句话。蒙真同样不发一言,两人只是相视微笑,好像彼此都看穿了对方些什么。 “是容公子吩咐我们来的。”茅公雷继续说。“漂城的众多兄弟远来京城,我们必尽地主之谊。公子着我带各位去找找乐子,一洗旅途劳顿。” 对于男人——尤其是黑道的男人,“找乐”的地方没有多少种。 众多“大树堂”的部下听到,心头不免一热,可都没有说话,只把兴奋与期待放在脸容上,等候堂主的准许。 蒙真扫视了他们一眼,浓浓的双眉一扬,对他们的纪律显得颇为欣赏。 “好。”于润生没有多想便回答。“盛情难却,你们都去吧。” “是!”部众齐声回答,可是那语气像欢呼更多于复命。 “他们全都去,会不会……”花雀五悄声在于润生耳边说。于润生摇摇头。“不要紧。” 茅公雷示意后面的四人带路。“你们先走。我聊一聊,接着就来。” 田阿火走到狄斌面前,脸上带着犹疑。 “你也去吧。”狄斌的回应令田阿火的脸一下子松开来。“别玩得太过火。看照一下其他兄弟。”田阿火猛力点头,随着众人鱼贯步出厅门。 叶毅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于润生后面。他心里不是不想去玩,可是察觉到堂主对这个姓蒙的态度十分特别,宁可留下来看看他俩会面的情形。 “又见面了。”茅公雷走到镰首跟前伸出手掌。镰首也伸手,与他有力地一握。“你不去吗?我预备了很好的地方。京都的女人绝不比漂城的差,我亲自带你去玩玩。” 镰首摇摇头。“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茅公雷皱眉想了一想。“是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 镰首再次摇头。 茅公雷瞧向仍然牵着镰首的宁小语。在漂城时他已见过她几眼,现在仔细端详,仍然不禁为她的美貌而感叹。 ——是因为她。 “太可惜啦。”茅公雷故作叹气状,但其实掩盖不了眼中羡慕之色。“那些女人,只好我代替你去应付吧!” “酒馆我倒还会去。”镰首说。“改天我们去好好喝一顿。” “就这么说定。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茅公雷说着把衣襟扳下,露出丰硕的胸肌。 在右边的胸口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刺青,是一只在火焰中腾舞的鳞甲异兽,四只足爪仿佛紧抓着周围的肌肉,动态十分生猛。墨色仍然新鲜,刺下去还没有多久。 “好看吧?刺的时候痛得我直喊娘,差点要哭出来!”茅公雷的话引得镰首和宁小语都哈哈大笑出来。 狄斌在一旁看着,也忍俊不禁。他对茅公雷这个男人很有好感。 另一边蒙真已经在于润生对面坐下来,两人互相敬茶,没有谈半句话。 伏在李兰怀中的阿狗已经抵不住疲倦睡着了。李兰抚抚他的头发,然后向丈夫说:“我把他抱上床去。”她抱着阿狗站起来,带点害羞地朝蒙真略一点头。 “你也先睡吧。”于润生说着目送妻子离开厅堂。 “关于你儿子的不幸……”蒙真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跟在宴席上很不同,没有那股深沉与卑恭,倒像跟一个许久没见的好友闲聊。“我听说了,可怜的孩子。” 于润生知道,蒙真口中的“儿子”不是这个从饥荒中逃脱的于阿狗,而是在漂城没有出生那个婴儿。这是他进首都以来,第一次有人慰问他这件事——其他人都只是关心他胸口的箭伤。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润生像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口创疤的部位,到察觉后又强自把手垂下来。“孩子是属于将来的。然而要是我过不了那一关,根本就没有将来。” 蒙真点点头。“我明白。我也有孩子。” “多少个?” 蒙真竖起两个指头。“都是女的。还有一个,今年夏天就要来了。” “恭喜了。这个必定是男的。” 于润生面对蒙真的笑容,令旁观的狄斌有些诧异——过去老大只有对他们几个义兄弟和嫂嫂才会笑得这么灿烂。 “满月的时候,我得送他一份礼。” “那先谢了。” 叶毅和花雀五感到纳闷:两个在黑道打滚的大男人,首次正式见面尽在谈家事。 “多谢你的茶。”蒙真站了起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吧?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或是想知道京都里的事情,随时来找我。” “这个当然。”于润生离座,略一点头道别,神情很是轻松随便。 瞧着蒙真与茅公雷离去,狄斌忽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方脸虬髯、胸膛宽广的异族人,似乎长相与身材的每一部分都跟于润生相反……他感觉老大待蒙真就像对待一个朋友——而老大从来没有朋友。 “老大,你怎样看?”待蒙真二人离开已一会儿之后,狄斌才低声在于润生身旁问:“你要收服他吗?” 花雀五听见了也说:“如果能够在容氏父子身旁布下这只棋子,确是不错的一步……” “别小看这个男人。”于润生说,视线仍留在蒙真离开的门口。“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只要这个机会一到来,他将变成一个可怕的家伙。” 镰首点头同意。“茅公雷站在容小山身边时,神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对于蒙真他才是真心佩服——不只是因为两人一起长大的关系。能够令茅公雷真心佩服的,不会是个简单的男人。” “我看你倒像在说自己和老大的关系啊。”狄斌笑着说,众人也不禁微笑。“不过那倒是真的。老大,你要怎么做?” “我就给他那个机会。” 于润生把杯中剩余的茶喝光。 “要令一个人按照你的希望去行事,不一定要把他臣服。只要知道他的欲望就可以了。” 第九节 “老大,你怎样看?”几乎在同一时间,茅公雷轻声问了跟狄斌一模一样的话。 “跟你形容的一样。”蒙真回答。 两人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各拿着一只酒瓶,不时浅啜一口。 “他不会等太久。很快就会动起来。”茅公雷预测。“形势也不容许他等——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们也等了很久啦。”蒙真说着大大喝了一口。“太久了。” “我们要怎样做?” “于润生……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只要知道他想得到些什么就可以了。我们就顺着他的方向,借着他的力量向前走。” 蒙真仰着头把整瓶酒也干了。 “章帅,你真他妈的好眼光……” “小叶,以后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叶毅听见后一阵愕然,但尽量不把失望流露在脸上。 这儿是二楼的书房。于润生就坐在庞文英常常坐的那张玄黑色的铁木交椅上——不同的是,现在交椅上铺垫了那块他们六兄弟结义纪念的斑纹虎皮。 房里只点了书桌上一盏油灯。于润生的脸半掩在阴影里,眼袋因为欠缺睡眠而显得浮肿,但目光仍然锐利。 “是因为……枣七后天就要来了吗?”叶毅压抑着心底的嫉妒。 “这是原因之一……”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小叶,你跟了我多久?” “快要五年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对。你很年轻就入伍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吗?” 叶毅清了清喉咙。他可不敢在于润生面前自夸。“讲究力气,我远远不及五爷;讲头脑谋略,我也比不上四爷、六爷;杀人的本事,我也许连吴朝翼也及不上,更别说二爷或是枣七……我不知道。” “我欣赏的是你的忍耐力。”于润生靠向椅背。“许多人都忽视了忍耐。因此他们犯下许多不必犯的错误,错过了许多看似琐碎的细节。忍耐也是一种才能。”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新的工作。” 叶毅的双眼亮了起来。 “过几天我会先派二十个人给你。以后还会增加。你将会拥有自己的班子。你也可以在京都里招一些新人,不过要很谨慎。” “你的工作就是:在京都里替我收集消息,还有调查几路不同的人。” “这些事情不是有江五爷来做吗?”情报消息一直是花雀五的强项,更何况首都就是他的老家。 “花雀五,你也要替我看着他。” 叶毅马上会意——只依赖单一情报来源,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要调查些什么人?” “先从今天下午那件事开始。”于润生拿起桌上一个雕刻成飞鹫的纸镇,放在手上把玩。“那支‘铁血卫’是什么样的编制?有多少人?还有他们的指挥魏一石——那个鹰勾鼻——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包括家室、喜好等等,还有他跟伦公公的关系如何?” “另外那个叫‘飞天’的教团也给我调查一下。有多少人?信徒都是哪几类人?教主是什么人?” 叶毅想不通堂主何以对这两帮人马如此感兴趣,但只是默默点头。 ——我在“大树堂”终于成为真正的人物了…… 楼下厅堂突然传来人声哄动,叶毅惊觉步向房门。 “小叶,不必理会。”于润生挥挥手止住他。“有五爷在,你担心什么?” 第十节 狄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把砧板上的葱切得很细。葱的切口传来一阵阵刺激的气味。一个月来的旅途上虽然也有住客店,可是吃到新鲜菜的机会总不多。这气味令狄斌感到满足。 回想起来,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厨——自从去年冬季那个要命的日子之后……有空的时候——特别是难得和结义的兄弟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喜欢弄菜。这令他回想起从前住在破石里的日子……他们六个大男人挤在那狭小的破房子里,虽然穷困,但能够每天都见面、谈天;他在屋外的灶上,尽力把那些仅有的菜肴煮得好吃一点,炊烟才刚冒起,龙爷就开始催促着喊饿…… ——那种日子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是感觉到,而是嗅到那阵香气。他的脸紧张起来。 “六哥……”宁小语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的。“……这么晚了,你还做饭?” 他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想起齐老四来。这个女人令他们兄弟间出现了一道难以修补的裂痕。他不能原谅她…… ——可是他心底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恨她,而是妒忌…… 他回转头来,眼睛盯着宁小语的脸。她急得把脸垂下来。过去她从没有一次不敢直视一个男人。自从十二岁那年她已经知道自己美丽到什么程度——那足以保护她免受任何男性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恐惧。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发现当自己只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她害怕失去他——而当你开始害怕一件事时,其他的恐惧也就接着出现…… 看见宁小语的脸容再没有往昔的媚态,而变得像一头可怜的小动物时,狄斌有点儿心软。可是他当然记得,她是个婊子——什么都有可能假装。他再次想起在“万年春”的大厅里,她与镰首在血泊中交欢的景象……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话:“刚才那宴会里,老大跟五哥都没有吃多少东西。我准备弄一点给五哥。如果老大睡不着,也可以吃一点。”他说时尽量控制着语气平缓些,然后回头继续切菜。 “我可以帮忙吗?”宁小语像个不得宠的孩子般,轻声地询问。 “随便你。”狄斌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回地答。 于是宁小语就把衣袖折起,站在狄斌身旁洗菜、淘米。狄斌斜眼偷瞄了她几眼,发觉她也很熟练。 “我小时候也是农家人。”宁小语说。她毕竟是个有阅历的女人,对于别人投来的目光十分敏锐。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合作煮饭,没有再交谈一句。 当镰首发觉这情景时,他双手交叠着倚在厨房门旁,露出温暖的笑容。 狄斌发现五哥看见他们时,感觉有些尴尬。“快弄好了。你饿了吧?” “饿得可以把你们俩都吃进肚子里。”镰首笑着走进去,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膊。 “都是青菜,没什么肉。”宁小语有点腼腆地说。 “临睡前少吃点肉比较好。”狄斌探头看看白粥沸了没有。 “我好高兴。”镰首说:“白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干的一切事情是为了什么?你记得你怎么答我吗?” “是为了吃饭。”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镰首露出狄斌没有见过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疑惑和孤寂,而像仿佛瞥见了某种真理。“我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好喜欢这个屋子。好喜欢看见你们在厨房煮饭的样子。”镰首转头瞧瞧厨房四周的杯盆和灶床。“我要拥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像这屋子一样。” 他把搭着宁小语肩膊的手滑下去,变成搂着她的腰。“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共同拥有它。”然后他吻了她的脸一下。 狄斌侧头瞧着跃动的灶火,没有让镰首看见他的脸。他感觉自己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掌抓紧了。 “白豆,我知道过去我曾经让你很失望。可是以后再不会了。”镰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血色。他正沉醉在未来的想象里,没有察觉狄斌的身姿变得僵硬。“我再没有疑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我会杀掉任何阻碍我们达成梦想的人。直到最后……” 狄斌干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拭脸。“这柴有点湿,烧出来的烟呛得很。” 抹过他双眼的衣袖湿了一片。 ——狄斌已经听出镰首的意思:五哥已经决定,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寄托在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上。 ——而有一天“大树堂”再没有敌人;当老大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也许就是他带着她离去的时候…… 宁小语也是第一次听见镰首表白。顾及狄斌就在旁边,她压抑着心头的喜悦。 “对……这烟很呛眼。”她抹着泪说。 只是她心头还是蒙着一层阴影: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带我走?黑道上风高浪急,将来的事情谁也没法保证……可是她知道他的想法:要他在此时背离兄弟的情义——特别是现在于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曾经发誓要把性命交给老大。”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她却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 “那很好。”狄斌回过身来,用力地与镰首拥抱了一下。“直到最后,我都跟你在一起。”他拿起搁在砧板上的菜刀,盯视那晃动的刀锋。“一起去杀人。” “叫于润生那混蛋滚出来!” 外面的厅堂响起了这一句洪亮的喊骂。原本填塞满狄斌胸中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暴怒。他提着菜刀冲出厨房——可是他的五哥已比他快了一步。镰首抄起拦在门旁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迅速夺门而出。 从大厅正门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有二、三十人,门外还有丛丛人影。这些人都双手空空,可是镰首一眼扫视过去就知道,每个人衣服底下或衣服袖内都藏着短兵。 刚才喊话的是站在人丛前方最中央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带着黑道老手独有的悍气。他站立得有点不自然,左边腋下支着一根沉棕色的木拐杖。镰首垂头看下去,男人的衣袍之下缺去左腿。 进入厅里的这群人原本还闹哄哄的,已经一片准备打架的气氛。可是镰首那魁伟的身姿一出现,他们就马上静默下来。有的开始不安地摸摸收藏的兵刃,确定它的存在。 “我给你一个机会。”镰首空着的左手戟指那名跛子。“收回你刚才的话。” 跛子发觉自己这一边的气势,竟然给对方孤身一人就压下去,感到又羞又怒。“在这里我要骂谁就骂谁!你,还有姓于的,谁准许你们进来庞祭酒的故宅?” 拿着菜刀的狄斌此时从后面出来了,他看了几眼,从对方跛了一腿的特征已猜出其身分。他悄声在镰首耳边说:“这家伙就是曹功。” 镰首略一点头。他之前也听花雀五提起过:曹功是庞文英在京都的最重要部下,职位虽然不算高(大概与文四喜平起平坐),可是论资历和声望,在庞系的势力里只仅次于“四大门生”。他投拜庞祭酒极早,曾参与当年首都的大决战——这条左腿就是当时给砍去的——为“丰义隆”的霸权建过血汗功劳。也由于行动不便,庞文英没有带他远征漂城,而任用他处理旗下势力在首都的日常事务。 “曹功不是格外干练,但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无能之辈。”花雀五在于润生面前如此评价。“否则义父不会派他负责与太师府联络。还有,沈师哥跟卓师哥死了后,他们在京都的旧部恐怕全都倒向了他。” “怎样了?”曹功焦急起来,不想挫了闯进门时的气势。“你们两个都不姓于吧?他在哪儿?不敢见我吗?心中有鬼吧?” “我们于老大是庞祭酒的门生。”狄斌骄傲地回答。“他上京来,住在庞祭酒的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他大可亮出容玉山的名字,说“是容祭酒叫我们来住的”。可是狄斌知道,在这种时候倚仗容系的势力只会令场面更糟糕。 “他什么时候拜入门了?呸!我跟在庞祭酒身旁三十年,可不知道他这号人物!”曹功讪笑一轮后又变成愤怒。“还有,庞祭酒、沈帅哥和卓帅哥在漂城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算!这事他以为捱了一箭就脱得了关系么?以为‘丰义隆’的都是三岁孩子吗?” “姓于的敢情就躲在上面!”其中一名最接近阶梯的汉子呼喊。他腾身扳着栏杆,登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那汉子突然感到有一阵风声从右面袭来,他本能地停步,那阵风掠过他鼻前仅仅一寸,然后他听见左侧的墙壁发出一记“夺”的怪声,他侧头瞧过去。 一柄劈柴斧头嵌入了墙中。 他知道要是刚才没有停步,那斧刃现在不是砍进泥砖里,而是他的脑袋。 木阶梯发出滴答声响——那汉子吓得失禁了。 镰首没有登上木阶梯,而是站在阶旁,直接伸手越过栏杆,把那汉子像小鸡般单手抓下来,随意一挥掷向那群人。 曹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力量——那名部下不是“跌”,而是真的“飞”过来。就像腰间绑着隐形的绳索,被人在半空中猛力拉扯。 试图接下同伴的八人统统倒地。 “这是我们到京都的第一天。”狄斌负手说,悠闲地把菜刀收到身后。“我们不想今天就杀人。”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同门的人。” 曹功瞧瞧眼前这两个人。那大块头固然可怕——他正后悔没有多带一倍人来——可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矮子竟也有一股莫名的威势。 ——他们真的只有两个人就如此托大吗?难道还有手下留下来,都躲在二楼?有可能…… 曹功闷声不响就拴着拐杖转身离去——既讨不了便宜,折了的威风也不能靠嘴巴抢回来,不如什么也不说。其余手下也都退了——当然有不少还是留下几句威胁的脏话。 待脚步声远去,狄斌方才舒了口气。刚才对方要是一涌而上,他倒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局面——虽然他对镰首拥有绝对的信心。另外他刚才也不是说大话——刚到首都来就杀伤“丰义隆”的同门,对于老大的地位和名声都可能有坏影响。 “这姓曹的背后必定有人撑腰。”狄斌瞧向门口严肃地说。“老大会知道是谁。” 然后他发现,镰首站在一边,双手交叠胸前,微笑瞧着自己。 “难得你还有心情在笑。”狄斌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察觉了一件事。” “什么?” 镰首眼里闪出洞察的光芒。“当老大不在时,你说话的样子和语气都很像他。” 第十一节 两天之后,于润生、镰首、狄斌、叶毅、田阿火与另外二十名“大树堂”部下再次穿起丧麻,在花雀五的带领下出了首都,到城郊三里外的墓场正式拜祭庞文英的坟冢。 这位于山岗的墓场是“丰义隆”特别雇了四名占算师挑选的福地。历来为了“丰义隆”的霸业而牺牲的英灵都安息在此。 “义父很早以前就选定这个位置。”花雀五指着刻了龙虎图案的石碑。“就在燕师哥的旁边。” 于润生好奇地瞧向燕天还的坟墓。碑石的刻痕已因风霜而变得模糊。他从庞文英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关于这个夭折天才的事迹。 “不管是谁杀死他,我很感谢那个人。”于润生摸着石碑说,他的坦白令花雀五惊讶。“假如他还活着,恐怕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不。”镰首在后面插口。“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是那样,我觉得老大还是会以另一种方法到京都来。” 于润生微笑没有回答。 田阿火将一把把纸钱撒向天空。狄斌默默站着瞧向山岗下的官道,任那吹飘的纸钱落在身上。 于润生无聊地在墓园里走着,扫视每一个坟冢。终于他看见了“三祭酒”蒙俊的坟墓。墓旁的杂草除得很干净,前面插着一束还没完全凋谢的白黄鲜花。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拜祭过。 ——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了…… “来啦。”狄斌指向山下的道路。于润生眺视过去,看见那几点黑影,眼中露出喜色。 到来的二十多人里就只有枣七一个徒步——他至今还没有学会骑马。可是从漂城一路到此,他都没有喊过累。 他们中间押送着两辆载货的马车,车上的“货物”是几口大箱,全都用油布紧裹着,外面贴满已被雨水溶化的封条。 枣七一看见于润生就跑过去跪在他跟前,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前额。这举动其他人看见都觉得夸张,可是枣七毫不在乎,而于润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主,我把东西送来了。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车子。晚上也伏在那些箱子上睡。解手也只是蹲在车旁……” “我知道。”于润生抚摸枣七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 狄斌知道车子载的是什么——整整十二大口箱子载满了黄金、白银跟其他值钱的珍宝。也有比等重黄金还要贵重的罕有药材,和几卷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画。 把这些财宝另行押送是狄斌主意——老大若与它们同行,难保没有不能预见的危险。狄斌原本希望由自己押送的,老大意外地把任务交给枣七。 “他要是知道这些箱子的价值,会带着它们一走了之。”出发前狄斌曾这样抗议。 “其他人会,他不会。”于润生肯定地回答。 即使以于润生今天的地位,这笔钱财还是惊人的。漂城新埠头的工程还没有完结,锁住了“大树堂”不少的资金;接管私盐生意还没有多久,积存的“油水”有限……于润生没说,可是狄斌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 ——那个从南方来叫“小黄”的男人…… “白豆,待会你负责把车子押回去。”于润生说。“然后把钱分成四份。” 狄斌知道其中一份必定是正式上缴给“丰义隆”的“拜门礼”;另外一份私下给容氏父子;一份留作在首都调度支用,而最后那一份…… ——太师府…… 于润生拖着枣七的手在墓碑间走过。“这儿也一定预留了容祭酒的地方吧?”他不经意地问花雀五。花雀五指向一株槐树下的空地。 于润生瞧着那片空地好一会儿。 ——很好……足够埋葬两个人…… 内室只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显得更见深沉。 狄斌双手捧着镇堂刑刀“杀草”高举过额,神情肃穆地走过站在两侧的部众,最后把刀安放在那新造的神龛中央的木架之上。 镰首早已拿着三支点燃的清香站在旁边,此时马上把香插进刀前的炉子,然后双手猛力合十——那掌声震撼整个静默的厅堂。 “谢本堂副堂主、刑规护法葛三爷英灵,护佑我等平安进京。”狄斌庄重地宣讲。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去,确定每一名部下的脸容都诚恳恭敬——即连与葛元升素未谋面的枣七也诚心地合十——心中很是满意。 狄斌和镰首都退到部众之间,只余于老大一人站在神龛前面向所有人。 于润生的脸抬起来,视察这些卑恭而又显得跃跃欲试的兄弟与部下。他忽然记起四年多前,在漂城北部那个属于他岳父的仓库里,他站在一个木箱上向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讲话的情景。 那一年他发动了一场战争。现在,他要发动第二次。 舞台已经设定好。 ——开始吧。 第一节 赵大伦感觉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雾笼罩在广场上空。潮湿而郁闷的空气,令他额头冒出汗珠,再沿着脸颊与衣领滚下来,把写在衣服上那些字体渗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一样,把那件写满了斗大墨字的白纸衣披在身上,额头缠上一根白布带,走到位于东都府衙门前这个小广场,跟其他农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号 冤 天道昭昭 赵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纸衣的胸前写着这样的字——是赵大伦亲手写的。这已经是第三件。第一件给雨水淋坏了,另一件给差役撕破了。这一件再破掉,他还是会再做第四件。 ——从进首都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平安回乡的打算。 其他农民有的也开始自己做起纸衣来,然后请赵大伦为他们写字——在他们当中,他是唯一识字的人。 赵大伦上京快满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头或是牢狱里,还是松林乡赵氏村的人先饿死。 在这一年里,他眼看着这些跟他一起在广场上伸冤的农民一天天地增加,当中有许多来自比他更遥远、更穷困的乡村。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别无选择。 沉重的赋税他们可以忍受;从州里、县里、乡里一层层压下来的种种苛捐杂项他们也可以忍受;各种无理的强迫劳动,还有地方官吏进乡里“视事”如同抢掠,他们也都忍受了;开一口井、宰一头老牛、生一个孩子、葬一个亲人都有种种不同名目的“抽征”,他们从没有吭一声;当年“平乱战争”赵氏村有十四个被强征的壮丁没有回来,遗属们连半分钱兵酬都没有收过,县里却先索取兵酬的抽税——他们一样没有反抗…… 他们知道:自己生为农民,注定就是要给别人欺侮。就算连最后那一口饭也没得吃,他们都能忍受。 去年由于欠收严重,四个村民在村长首肯下到了县城衙门,请求暂缓税项。 那四人在县牢里关了五天才回来。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走路;另一个的右手变成了软巴巴一堆肉;其他两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赵氏村的人咬牙强忍,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 两天后县里来了十个人,硬说是村长煽动村民抗税而要“严加查问”。他们待在村长的屋子里一整夜。门锁上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村长的十三岁女儿雅花的尸体。每道伤痕都暴露出来——因为衣服都撕破了,长有稀疏阴毛的下体结了血痂……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赵大伦每次想到那具尸体,心里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愤怒,而是像结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这些来自其他农村的人认识以后,他才赫然发现:这许多人家乡里发生的许多故事,赵氏村并不是最悲惨的一个。 他的心里更冰冷。出发上京时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经死掉。他总算读过一点书,比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雪亮: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只是向着一道钢铁铸造的墙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无法放弃。不是因为赵雅花那具尸体常常在眼前出现;不是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难友;也不是因为他知道,县里的人也许已经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乡等着他。 他不放弃,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纸衣上的字。他的脑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广场的中央,什么也没有想。 ——直至现在这一刻。 他蓦然预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脑里一部分猛然活过来,恐惧与想象同时燃点。 令赵大伦感到不安的,是广场跟平日有点不同。过去每次集会时在外围虎视眈眈的差役和禁军都不见了,连平日守门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赵大伦更清楚感觉到隐形的压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个人上京,而是赵氏村七十三人全体到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不只这样。还有广场上二、三百个来自不同村落的人……还有许多没能够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经绝望回去的、病死或饿死的……这些伸冤的人,他们家乡的农民统统都朝首都这儿进发……那将会是什么光景? ——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疲倦饥饿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掌……成千成万…… 赵大伦想象着在广场上漫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不属于他们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丛之间,全身从头到脚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他拥有赵大伦平生见过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头顶仍及赵大伦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头,似乎发现了赵大伦的目光。他看了赵大伦一眼,又马上把脸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赵大伦看见了:这个男人好像有三只眼睛——额顶上多了一颗…… ——他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惊的方式,实现他刚才的想象。 赵大伦恐惧得全身颤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还能呼吸走路的时候回去家乡。他想再看一眼乡里高大的松树,还有赵氏村的美丽田野。在夕阳之下…… 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第二节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计于润生的实力——毕竟曹功是庞文英器重的头领,不是个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侥幸的人。 曹功不是没有想过与于润生开战——尤其是对方进京还不足一个月,连脚步也没有站稳的时候。以现时的兵力来说,曹功一方可说是压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确定己方的胜利要付出多少代价——单是那个镰首就十分难缠。更令他担心的是,容玉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平息纠纷”的名义直接插手。 他已下了决定:首要是争取成为何太师认可的继承者。一旦确立那个地位,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光是借助太师府那近乎没有限制的庞大政治力量,剿灭于润生的势力就如捺死一堆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识京都的可怕…… 曹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得把眼前这事情做好。他抬头看看半隐在云雾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知道这些不断聚集在首都伸冤的农民,令朝廷大感头痛。东都府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放让各地平民“进状”申诉,原本只是开国以来订立的象征性政令,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有的也只寥寥十数宗,亦不过发些公文,责令地方官府调查而已,结果如何则从不过问。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灯火吸引飞蛾般,引来如此众多的伸冤者;他们更长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两个相连的贫民区,不管衙门如何拖延也不肯回乡。 以何太师为首的朝廷文官当然极力掩饰隐瞒。那位对来生他界比对现世更有兴趣的年轻皇帝,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可是伸冤的农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渐渐挂不住……是时候来一次“清场”了。 ——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曹功在出发前已把计划告知手下:先扮成农民发出不满的哄动,吸引部分真农民附和起来;接着引起推撞,继而拿几个农民来殴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紧;把火煽起来后就马上撤退。藏在衙门里和邻近街道的禁军自会适时出现“善后”…… 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曹功开始搜寻适合的起哄地点。既不能距离出口太远,也要找人群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轻的农民较多的地方,他们容易冲动……手下们都藏着护身的兵刃,但非到无法脱身时不会拔出来,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着人丛,忽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足十尺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很容易便看得见,因为他比四周那些干瘦的农民最少高出一个头。他的头脸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来。 那个人正盯着他。 他想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对敌方帮会的伏击时一样…… “他……好像……”身后的手下也留意到那个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声呼叫。 ——不错,好像是…… 那个人把斗篷掀开来,露出凸出在额顶上那乌黑的胎记。 ——镰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时指向镰首,合呼出一记短促的惊叫。四周的农民马上全把脸转过来注视他们。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功与手下们五十四只眼睛,全都集中注视着镰首的黑脸,而没有留意来自后方的赤足奔跑声。 一个怎么看也像乡巴农民的男人赤着两条毛腿,在人丛间跑了七、八步,然后如猿猴般猛力纵起—— 身体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功感觉到一团热暖的东西朝自己后脑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扭转头颈,已感觉到双肩各有一股重压。 然后是肩颈肌肉被擒住的感觉——是那个男人的一双赤足踏在他肩上,长得古怪的足趾如兽爪般抓紧。 只剩一条腿的曹功无法承受这股重压,身体向前仆倒。 男人双足乘势巧妙地挪移,变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继续发力向下猛烈蹲压。曹功来不及伸手支撑,脸庞重重摔在广场冷硬的石砌地砖,鼻骨立时歪裂,鼻孔冒血。 蹲骑在他背项上的男人双手合握高举过头。人们这才看见,男人拿着一块比人头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运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两膝之间狠狠砸下—— 在场许多人平生第一次听见,人类头骨被压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低沉。 以曹功的头颅为圆心,广场的地面散溅出一幅如太阳般的血红图案。 男人放下沾满鲜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尸身作跳台再次跃起,然后在农民之间以惊人的速度穿插奔逃,却没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丰义隆”汉子全都像给钉死在地面般,没有移动半步。一切突变实在发生得太快——从发现镰首,直至那凶手离开曹功的尸体,他们没有人眨眼超过四次。 只有一个最接近曹功的护卫来得及反应。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凶手追过去。 镰首如铁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举刀刺向镰首的腹部。 刀尖到达镰首的衣服数寸前无法再前进——镰首像跟对方心灵相通般,右手准确无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镰首踏前半步,左掌砍击那护卫伸直的肘弯内侧,那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时反转了方向,镰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护卫的胸口。 镰首杀人的动作轻松得就像在搔痒。 他伸出刺满荆棘图案的左手,指向地上两具尸体,然后瞧着那二十五个活人,略一摇头。 ——别来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头顶,然后转身隐没在惊惶的农民之间。 这时在广场边沿开始传来马蹄声,前方衙门的正门也打开来。农民们看见门里整齐排列着明亮的刀枪。 ——在首都军队陆续出现,展开“清场”的工作时,枣七和镰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广场附近、由陆隼负责驾驶的马车。 第三节 挂在颈项上那个细小的佛像护符,因为抚摸得太多,雕刻已变得平滑模糊。木质因为长期吸收体汗而变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贫民窟的街心,不经意地轻抚胸前这佛像,悲怜的眼神瞧向四周。 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里的日子。可是当年他们终究还有象样的屋子可住。而这里聚居的外地农民,只有用薄得像纸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还要像蜂窝般密麻麻挤在那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气比漂城冷得多,他想象不到他们如何渡过冬天。 有的农民再无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别人的屋顶上。最稠密的是东面那一带,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层,四周满布着蛛网般的绳索木梯;有些角落倾斜了,就随便找根木头钉在下面支撑着;似乎只要风稍大一点就要一口气塌下来;木材因为雨雾而发胀变软,所有屋子结合起来仿佛一只会呼吸的庞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着腥臭的肚子里…… 这天仍留在屋内没有到广场的,都是因患病或残废而走不动的人。偶尔有几个农民发现了狄斌这个外来者,都以惊恐而绝望的眼神窥视着他。 这些外来伸冤的农民,当然还未至于把整个武昌坊和接邻的合和坊都占据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儿。狄斌很清楚这一点:贫民窟是每一个城市必然生长出的毒瘤。不管是多么繁荣的城市。不管是漂城还是首都。 矮壮得像颗铁球的田阿火交叠着双手,紧随在狄六爷身旁。 “六爷……想不到京都里也有这种地方。”田阿火搔搔头脸。“我还以为,皇帝老子脚边的屋子,他妈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这是什么世道……” 狄斌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一个在垃圾堆中寻找剩饭的老人。 ——简直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们仅有的东西也夺去吗…… 然后他听到了:西面隔在一条街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急密的铃声,迅速接近又再远去——是一匹挂着铃铛的快马疾驰而过。 那就是信号。 五哥和枣七那边已经完事了吗?…… 田阿火瞧着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闭着眼睛,双拳在大腿侧握得血管贲起。 “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于润生的声音再次在他心里响起。“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没有犹疑的余地。 “点火。” 正午时分,东都府武昌坊与合和坊内总共十七处地点,同时燃烧起熊熊烈火。 根据正史记载,这一年春季发生的“东都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完全扑灭,武昌、合和两坊被彻底夷为焦土败瓦,死者三百四十余人。 大火起因于半刻之前,聚集在东都府衙门前广场的外省流民爆发流血斗殴,禁军出动了三百兵马镇压平暴,期间逃逸的暴民遂纵火抢掠泄愤。从暴动发起至大火熄灭为止,军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余名暴民,经审判后于三个月内一律处斩。 大火后受伤、患病、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并无统计。后按坊间稗史记录,有一于姓药商出资赈灾,施派药品、衣服、米粮等达百日之久,传为佳话。 千载谷丰登 忠义贯乾坤 气运永昌隆 日月鉴此盟 黄纸中央以朱砂书写了这首似通非通的诗,四周绘画着花纹般的弯曲符咒。纸张最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与生年月日。 刚被斩断的雄鸡颈项流淌出鲜血,混进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只手伸进碗里沾上血酒,再往黄纸弹下数滴。 黄纸被送往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白蜡烛上点燃,然后马上投入一个大铜盆,顷刻间化作灰烬。 一本外表十分残旧、以细绳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册给打开来,揭到中央还没有写满的一页,在烛光下扬起了一股微尘。另一只手掌提笔蘸墨,在空白处添上刚才写在黄纸上的那个名字: “于润生”。 第四节 位处东都府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是一座比任何人想象还要残旧矮小的建筑物,与“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私盐生意遍达六州的显赫地位甚不相称。 然而它就是四十七年前第一代老板韩东的发迹之地,可见当年开帮立道之艰辛。许多年来经过无数修葺,但主要的建筑格局并没有大改变而保存至今,原因当然是避免破坏帮会的气运。 “丰义隆”日常运作的事务,早已全部转移到西都府那边的“凤翔坊分行”——那是一座比总行大上八倍、坚固雄伟的两层建筑,单是住宿在“内院”的部下已达五十人,素有“第一分行”之称。 而总行这儿平日已不开门,只留下四名老帮众负责日常打理。凡举行如“开册”等重要仪式时才会使用。 于润生在章帅的引领之下,登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每一步都发出木板磨擦的响声。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红印,是刚才“登册”仪式时用那混有鸡血的酒捺上去的。 章帅是这次仪式的执行人。他穿着一袭半僧半道的古怪长袍,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脸容跟刚才进行仪轨时一样木无表情——这次仪式容玉山父子也有来观看,他不想让他们看出他和于润生的特殊关系。容氏父子似乎没有异样,看完仪式后跟于润生说了几句恭贺的话就离去。 到了二楼,章帅把一道窄小的木门打开,然后朝于润生招招手。于润生点点头跨进门内。 于是他终于与韩老板见面了。 书房里颇是昏暗,只有几道纸窗透入阳光,微尘在光柱之中静静飘浮。房间的最深处有一张书桌,桌面空空如也,显然很久没有人使用。 桌后有一个端坐的人影。 于润生进到房间中央,半跪在地上,朝那个人影低头。 “起来。”声音柔软得令人无法与一位黑道霸者联想在一起。“抱歉无法起身迎接你。自从那次大病后,我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再动了。” “韩老板不必为任何人站起来。”于润生起立,直视那人影。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才看得清韩老板的面目:一张白净而红润的圆脸,没有蓄胡须,眉毛也十分稀疏;耳朵、鼻子和嘴巴都长得细小,在占相学说上绝不是手握大权的特征;单眼皮的双目细长,眼瞳大而眼白少,显得有点混浊;整张脸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带着予人安慰的一股慈祥气息。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爷爷坐在这里的样子。”韩亮的细目四周看看,又伸手轻抚一下桌子。“那时候我不敢进来这个房间,只是站在门外偷看。常常有许多人在这里出入。每一个进来时都带着焦急的表情,也大多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去。我常常在想:这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吸引那么多人进来?” “后来爷爷去世了。这个房间的主人变为我的爹。这时候我也长大了,已明白许多关于生意的事情。我看见那些进来这房间的人比从前还要焦急,但离去时却没有那副满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们是亲生的父子,为什么会差这么远?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相信血统这回事。我虽然没有半个孩子,也不觉得遗憾。” 于润生回头瞧瞧章帅,又看着韩老板。“容祭酒的想法显然跟老板的不同。” “‘丰义隆’是我的心血。”韩亮伸掌按着胸口说。“它确是我爷爷创立的,可是他死时,‘丰义隆’不过是京都几十个帮派里其中小小的一个;我爹更不用说。” “像今天的‘丰义隆’这样的帮会,过去从来没有;假若‘丰义隆’倒下了,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这么壮大的事业,如果因为一个人的愚蠢想法而被毁掉——不管那个人曾经为它贡献了多少——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很庆幸,庞祭酒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材。啊,但愿他在土下安息。” 这些事情于润生早已知道,去年章帅透过花雀五传达了韩老板的意思。要不是有这么重大的契机出现在眼前,于润生不必决定刺杀庞文英——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庞文英心目中的继承人。而现在只是听韩老板亲自再一次允诺。 “我将会得到些什么?”于润生的询问异常直接。韩老板露出欣赏的表情。 “在一切平定之后,我将宣布退位,由章祭酒继任‘丰义隆’老板。”韩亮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说。“而你则晋升祭酒之位。你的义兄弟也都论功赏赐各重要职司。在章帅一人之下,你将拥有指挥万人的权力。” “我只是一个过渡的角色。”章帅补充说。“两年后我会正式宣布你为继承人。然后我将在五十五岁时逊位。这是韩老板的意思:为了保持‘丰义隆’的活力。” 于润生沉默着。 “你还需要考虑吗?”韩亮微笑说。“难道你认为屈居在容小山之下,比我开出的条件还要好?” “我是在想代价的问题。”于润生抚着唇上的须子。那动作有几分像章帅。“从我踏进这条路上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杀死一个人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承受杀死那个人所带来的后果。” 韩亮和章帅都明白,他所指的是大太监伦笑。政治的强大力量不是任何黑道中人能够承受的。 “这正好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韩老板抚弄着腕上的银手镯。“你到京都来,是为了继承庞祭酒拥有的一切,而不是仅仅他的府邸和部下吧?” ——当朝太师何泰极。能够与伦公公对抗的人就只有他。而能够取得何太师支持的也只有于润生。 于润生进入首都仅仅一个月,就站立在这场权力风暴的风眼位置上。 ——虽然他早已有这样的准备。 即使远在首都的黑道,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在南方的漂城有一个叫“拳王”的家伙。关于他的传闻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这些传闻只有一个共通的说法: ——他是一只杀不死的怪物。 这一年,首都的人终于亲身体验了这个传说的真实。 第五节 桂慈坊接近镇德大道东侧的中段,交通便利,再加上它本是早期“旧城”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很自然发展成为首都最大的市集。 因为规划比较古老的关系,桂慈坊内的街道又狭窄又弯曲,布成一个迷宫模样。临街的房屋九成都是商贩店铺,卖蔬菜谷类的、肉食禽畜的、粮油杂货的、布料衣物的、器具家当的……等等各自聚集在同一区,井然有序。 在市集的外围则满布帐篷搭建的摊贩,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家制的甜糕饼、用四种动物内脏烹煮的浓汤、来历不明的旧桌椅、伪冒的玉石古玩、彩绘的春宫秘画……摊档的排列每天都在改变。今天你看见的这个贩子,明天再去同一地点也许就找不到。 每天傍晚时分,整个市集都收市以后,这些临时摊贩还没有离开。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已收拾一空的帐篷前,静静等候代表“二十八铺总盟”的“袋主”来收取规钱。 谁都知道桂慈坊市集就是“双么四”——“二十八铺总盟”在首都街头上的昵称——的根据地。他们每天派出八名“袋主”,各在肩上挂个装得下小孩的大布袋,沿街向这些摊贩每人收取二两七分的规钱——这个数目往往等于他们每天赚的一半。 不管你那天生意如何、生病或受伤了、死了老婆还是孩子……你交不出那二两七分,以后就不得再在市集摆摊子。没有讨价还价或拖欠的余地。要是你偷偷再来,在市集里被“二十八铺”的人看见,保准你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出市集的大牌坊。 这一天收市比往常要晚。天色还很亮,夏季已经悄悄接近。身为“袋主”之一的罗茂芬如常肩负着那个残旧的厚厚大布袋,沿着一个个帐摊走过去,点数每人交过来的规钱,然后抛进袋口里。 他很喜欢听银钱跌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对于“袋主”这份工作他异常地自豪。他从来没有伸手进袋子里偷钱,他觉得就是拥有这份自豪和忠诚,“二十八铺总盟”才能如此团结,在“丰义隆”的阴影底下生存这么多年。 罗茂芬继续在收钱,一边在想:上天对待我真好,不用怎么干活就每天都有钱花;虽说也是“道上”的人,但这工作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危险……大概我可以干到六十岁吧…… 他微笑着低头,瞧瞧袋子里越积越多的银钱,头也不抬地伸掌向下一个收取。 握在手里的不是那熟悉的硬梆梆、重甸甸的东西。 而是柔软、湿润、微暖…… 罗茂芬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 拿在手指间的是一只刚斩下来的耳朵。 罗茂芬惊吓得朝后跌倒。那袋子也翻过来,碎银与铜钱散落在污水遍布的地上。 他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去—— 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他。 罗茂芬看了几眼才辨别出:那不是一只真的眼睛,而是一个绕着肚脐的刺青。 他沿着肚子向上看。那个赤裸上半身的人刚好背向太阳而立,罗茂芬只看得见他头脸的黑影。 ——好巨大。 罗茂芬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座山。 佟八云步进市集西门的三号巷口时,那视觉的震撼令他一阵晕眩。 三号巷是专门贩卖猪牛肉食的地区。“二十八铺”许多出身屠户的好手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整个桂慈坊市集镇守武力的第一关。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化作屠场。东歪西倒的帐子和招牌、店子的墙壁门板、铺石的狭窄巷道上……四周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鲜血。佟八云沿着巷子走进去,每一步都感觉到靴底被黏胶着。 目光可及之处就有七、八具尸体像死猪般躺着。有的断去手腿,有的暴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左边的水沟里滚落了一个头颅;道路中央散着一堆牙齿和指头;一只断掌仍握住钉在砧板上的切肉刀——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刀拔起就被斩断;还有被踏得稀烂的不明内脏…… 首都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如此惨酷的血斗。 佟八云继续走了数步,才发现他的五个部下都没有跟随进来——他们全逃到巷口外俯身呕吐。 他拔出腰间一柄刃尖如弯钩、刃身宽达一个拳头的单手砍刀,左手又从后腰掏出一把形状粗糙的飞刀,往巷子里深入。 佟八云垂下头,专注地在地面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敌人离去的血脚印。 佟八云双眉一扬,紧咬着牙齿,右腮上那道三寸长的旧伤疤因为充血而发红。 脚印共有两列:一列的脚印异常长大,步幅亦比常人宽许多——显然是一个身材极高壮的男人;另外有一列细小得多,前掌部分的血迹深色得很——是用跑的来跟随那个高个子。 ——只有两个人! ——不对。所有人都被杀伤在同样的兵刃、同样的重手法之下。 ——出手的只有一人——那个高大的! 佟八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亢奋。身为“二十八铺总盟”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桩手”,他身体里战斗的血液在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很快便会跟这个敌人见面。 第六节 洪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颤抖,背靠在货仓的木板墙上一动不动。 他吃力地压抑着呼吸的声音,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疯马一样狂乱跳动,仿佛快要从胸口爆炸开来。 在这“联昌水陆”的仓库里灯光昏暗——四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建材,为了防止火灾发生,灯火都尽量减少。“联昌水陆”预备在“东都大火”后的重建工程里大捞一笔,这个月从外地输进了大量物料。洪棚主持的这个仓库就是其中储存量最大的一个。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经混了二十多年。十五年前的帮会大战中他也在阵前为“联昌水陆”立过汗马功劳,才换来今天这个“仓主”的地位。许多年来他最爱教训年轻的部下:“咱们咧,这些走在道上的家伙,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于非命——你们都得有这个打算咧,要不现在就给我卷铺盖。”说时一脸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这一夜,他实在无法压抑那巨大的恐惧。 ——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板壁也染湿了。呼吸平缓一点后,头脑才开始回复过来。他发现外面已经静下来。 ——走了吗? 洪棚用最微细缓慢的动作侧过头,把右耳贴在板壁,探听仓库外面。确实已听不到任何声音。部下们都被杀尽了吗?他希望他们当中有些人逃得掉。就算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好……他开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门把—— 在距离他鼻子不足三寸前,板壁被轰然洞穿,一段又长又尖的银白弯弧刀刃突进到仓库内! 洪棚不由自主发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双掌猛按板壁,朝仓库的深处没命似奔逃,被横放在地上的一条枕木绊倒了,重重摔在几叠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处割伤,他浑似未觉,只管爬起身子,然后惶恐地回头看。 那柄长弯刀“嗖”地一声消失了,空余板壁上一个菱形的小洞。 洞穴后面出现了一只眼睛,直视跪在地上的洪棚。那只眼睛的神情异常的凶厉,但在瞳孔深处带着一点有如看着将死之人的悲悯。 自从黑道大势平定后,十五年来孙克刚的生活规律都没有改变过:每天从清晨到中午在石场干一个早上的活,然后与伙伴们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记”饭馆吃午饭,喝一斗淡酒。即使首都刮起风沙或下雪的日子也从不更改。 每天从石场走到“何老记”,孙克刚也必定经过镇德大道中段两尊“镇恶祀灵持护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两尊石像高达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剑,右法王持蛇鳞鞭,无生命的眼睛俯视着大道以南的所有车马行人。它们的雕凿工程孙克刚也有参与一份,每次经过时他都站着仰望它们一会儿,露出自豪的笑容。 劳动、米饭与淡酒——他深信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在石场里,他雕凿的方石与碑石比谁都工整。他相信人也是一样——规律是最重要的。 当年的黑道混战里,孙克刚是“隅方号”名声最响亮的战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里最崇敬的人,是曾经一度敌对的“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他敬佩的并非仅是庞文英的勇猛,而是庞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躯表现出这等勇猛。孙克刚当时已立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今年四十五岁,但外貌、身材和精力与三十岁时无异。 现今竖在城郊那庞文英的碑石,就是孙克刚亲手造的。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这天他又和五个“隅方号”的石匠伙伴一同坐在“何老记”中央的木桌前,把从不离身的铁锤搁在椅子旁,然后用他长满厚茧的双手拿起饭碗和筷子,准备吃第一口饭—— 这时他看见镰首站在饭馆门前。 待在镰首身旁的是仍旧以布带缠扎额头和双拳的梁桩,他双手抱着一柄四尺多长的巨大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飞鸟头骨形状的银徽章。梁桩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够为“拳王”提刀是令人骄傲的事情。 在两人身后还有二、三十名“大树堂”的部众,把整个街道都封锁了。孙克刚看见这阵仗,知道“何老记”的后门必定也有人。 他把饭碗和筷子放下,看着镰首的脸。“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镰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获得的称号——原因当然就是他额上的黑点。“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先后遇袭,孙克刚早已听闻。 镰首没有回答。没有这个必要。谁也看得出他来干什么。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柜都呆呆地一动不动,他们都恨不得马上逃离饭馆。直至镰首举手挥了一下,他们立即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何老记”里就只剩下六个人。 镰首踏入门槛一步。除了孙克刚,其他五个石匠都已提起脚边的铁锤。 “我可以等你们先把饭吃完。”镰首说时并没有嘲弄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不必了。打完我再吃。”孙克刚笑着说。“我们可以去外面打。你们这么多人,这里似乎挤了点。” 镰首摇摇头:“他们站在这儿,只是不让你们逃。”他回身从梁桩处缓缓拔出弯刀,然后往饭馆再踏进一步。梁桩按照镰首的吩咐,从外把饭馆三道大门一一关起来。 孙克刚笑了出来,站起以双手猛力拍在饭桌上。他身高虽比镰首矮了一个头,但厚硕的躯体更显得稳实如岩石,双臂格外发达,从肩头到手指每一个关节都隆起如树根。其他五人的身材也不比孙克刚差了多少——毕竟他们都是日夕与石头“战斗”的男人。若非如此,部众最少的“隅方号”早就从黑道的版图上消失了。 孙克刚也提起铁锤,瞧着它若有所思。 ——嗯,想起来许久没有杀人了…… 他的五个伙伴——“隅方号”内部并没有很严格的阶级,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只笼统地按资历排辈——一边盯着镰首手上的弯刀,左手从背后腰带拔出六寸来长的尖锐凿子。 右手的沉重铁锤加上左手短小的凿子,是“隅方号”的独有战法:铁锤重击威力惊人,但动作幅度大而回击缓慢,故此在每一锤之间以轻巧的凿刺来填补,并且防止对手贴身纠缠。 杀气充盈于饭馆每一角。每个人的皮肤都已经绷紧。 孙克刚是六个石匠里脸容最轻松的一个。他举起铁锤,轻轻把锤杆搁在右肩,似乎无甚准备——左手突然抓起桌上的饭碗,一拧手便把它摔向镰首的脸门! 站在最近镰首左面那石匠似与孙克刚心灵相通,就在饭碗快将击到镰首脸上时,从上而下垂直把铁锤挥向镰首的脑门。 铁锤和饭碗同时击向镰首头部—— 雪白的刀光闪起。 三记声响先后爆发: 首先是饭碗在镰首额上砸碎的声音——他不闪不避。眼睛完全无视于那旋飞来的饭碗,仍然死盯着那名来袭者。右臂水平反手挥出。 接着的两记声响都发自饭馆的上方。两件东西高速飞升撞在木板天花上。 一件是被斩断了柄杆的锤头。 另一件是带着血尾巴的人头。 石匠的尸体自断颈喷洒出大量鲜血,向前俯倒。 六个男人的喊杀声在“何老记”室内同时响起。站在外头的梁桩和“大树堂”部下全部不禁身体一震。梁桩十指紧捏着刀鞘——虽然他对“拳王”拥有绝对的信心。 五柄铁锤与一柄弯刀视饭馆内一切桌椅杯盆如无物,不断狂乱地回转运行。碎木与瓷片或如雨雪翻飞,或因强烈的冲击而四处激射,在各人皮肤和衣物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破口。没有人感觉疼痛——特别是“隅方号”的汉子,平日干活已经对石屑弹射习以为常。 他们原本吃饭的桌子早被兵刃绞碎。六人不断走动着变换方位。惯于孤身击众的镰首步法最迅捷,经常往斜方移动,利用一个敌人来抵挡其他敌人。“隅方号”五人一时无法围攻他,又怕铁锤误伤伙伴,攻势渐渐放缓。 一条握着铁锤的手臂自肘部给砍断,因为离心力而飞出去,锤头在砖墙上撞凹了一个大洞。 那个脸色煞白的断臂者强忍着痛楚与恐惧,左手反握铁凿,欲扑前和镰首近身缠斗,却被镰首一腿重重蹬中心窝,整个身躯蜷曲向后飞去。 孙克刚因为那些碎木和瓷片无法挣眼,只有垂头半闭着眼睑,瞄着地上的足腿来分辨敌我所在。 他发现镰首接近了自己,马上往斜下方挥锤击向镰首右膝。正忙于招架另外两柄铁锤的镰首,像真的有第三颗眼睛般,看也不看便及时提膝缩腿避过这一击。 孙克刚的铁锤扑个空,击打在砖石地上。但他巧妙地利用这撞击的反作用力,极迅速把铁锤拉起,由下而上撩打镰首下阴。 镰首以双手握刀,利用坚厚的刀背挡架一柄上路攻来的铁锤,继而把刀刃回旋,引动那锤头继续往下,刚好挡住孙克刚的撩击,两柄锤子交击出激烈的火花。 握锤的两人同时手掌激震。镰首趁着这空隙,把第三人的脸劈裂。 孙克刚心头一懔:这个“三眼”拥有如野兽般的战斗本能,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浪费! 一直在外围待机的另一名石匠终于逮到这个时机,横挥的铁锤已临镰首左肩数寸前,眼看他无法闪避—— 镰首硬是把弯刀反转架在左侧,把刀面当成盾牌般接下这一锤。 被锤子重击的弯刀剧烈地颤动,镰首几乎抓不紧刀柄,无法控制刀身。那名石匠看准这点,立即弃锤跃起,左手凿子猛刺向镰首左目。 ——教你这“三眼”变成“二眼”! 镰首那纯粹的力量在对方的估计之外。他左手揪住刚被劈开头脸那人的头发,仅以单臂之力便把整条尸体挡在自己面前,凿子插入早已停止呼吸的胸口。 镰首右掌同时把弯刀重新控定,咬牙一抽一插,长长的弯刃一口气把那尸体和那握凿者两人的脸部贯穿! 孙克刚和余下一人这时才把交击的铁锤控制收回,发觉又失去一个伙伴,同时发出愤怒的悲鸣,朝着镰首的后脑和背项挥锤攻击。 插着两具尸体的弯刀无法立时拔出。镰首双手果断地放开刀柄与头发,往前俯身翻滚,仅仅躲过后面两具铁锤。 然而镰首在战斗中从来不作单纯的闪避:他在翻滚间已瞄到地上一柄敌人掉落的铁锤。他顺着滚动的势道,一探手便把锤子抄到掌中。 石匠哭叫着继续向地上的镰首追击——孙克刚在后面大声喝止已来不及。 身躯偌大的镰首翻滚起来灵活得像猫,石匠的铁锤只能在砖石地上击出一个凹洞。镰首顺着滚势变成半跪蹲,左手握铁锤朝后反挥,准确无比地把石匠的左膝彻底粉碎。 石匠惨叫着横身倒地的同时,镰首的身体已经站起,双手举锤正准备向他补上致命的一击,另一柄铁锤呼啸着旋转飞袭而来,镰首及时把攻击路线由纵变横,把那飞锤击去,双手震得发麻。 他瞧着前方双手空空的孙克刚。 “为了救你的同伴,你甘愿舍弃自己的兵器?” 孙克刚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刚失去了三个伙伴,他不想说任何话。 镰首左手垂下铁锤,紧握着仍在震颤的右掌。他低头瞧着拳头。 “这种又沉重又粗糙的打法……你们令我想起从前我杀过的一个敌人……” 镰首摊开拳头。掌心处有当年被铁钉六爷打穿的伤疤。 他把铁锤抛去,双掌伸前摆起格斗的架式。 “继续吧。” 孙克刚也举起双拳来,因为那些隆起的指节,他的拳头握紧时也有如一具布满菱角的武器。 他呐喊往前冲,右拳高高架到肩头上方准备挥出,动作粗糙一如挥锤。 镰首算准了距离,左腿回扫蹴向孙克刚举臂露出右肋。他心里已在预计对方退避之后的三种追击方法。 孙克刚竟不闪不避,硬接这一腿。两根肋骨登时被扫断。他强忍着痛楚,右臂往下把镰首蹴出的腿挟着,同时以左拳击向镰首右太阳穴! 眼看单足着地的镰首已无法闪躲,他却放松了左腿的力量,只用站立的右腿舍身跃前,腿膝迅速屈曲,右膝轰然顶在孙克刚的下巴上! 孙克刚仰天吐出鲜血与两颗牙齿,身体朝后倒地。镰首也顺着这个冲势堕落,重重骑乘在孙克刚的胸口上。 以这样的体势,镰首要把孙克刚的脸打成稀烂是很容易的事。他只俯视着孙克刚那已半昏迷的脸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子。 “今天我的心情很好。”镰首找回自己的弯刀,猛力从两具尸体上拔出,然后检视一下刃身上被锤打过那位置。刃面丝毫无损。“不想杀像你这样的汉子。” 他把刀背搁在左肩上,转身步向正门。那轻松的神情和身姿就像刚完成一天的干活、担着锄头归家的农夫。 镰首推门步出了“何老记”。原本紧张地站在店外的“大树堂”众人看见如此轻快地走路的头领,又瞥见店内横竖躺卧的敌人,禁不住同时向天振臂高呼。 “拳王!” 镰首微笑着把刀交给梁桩,梁桩把刀子收回刀鞘,然后仔细看着镰首的身体。衣服被碎瓷和木片割破了许多处,但皮肤上被擦过的地方,还有被碗砸过的额头都没有破损,只遗下浅浅的红印,沾着的鲜血都是属于别人的。梁桩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慕。 ——他真是个被鬼神庇佑的男人…… “今天天气真好。”镰首仰视正午的阳光。“我们走路回去。” “大树堂”众人一路走过冷清的街道——附近的店都早已被吓得关门闭户。直至三条街外,市面才算正常,可是路人也都给这气势唬得缩在两旁。 镰首突然驻足在一家卖仕女饰物的店子门外。他大步踏进去,掌店的老板惊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镰首扫视桌上陈列的饰物,然后拿起一支钉着紫色珠饰的发钗,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要这个。”镰首朝着嘴巴张得大大的老板说。 店外一名部下马上进来,从钱袋掏出银子。老板久久不敢伸手去接。那名部下只好把银子硬塞进他掌中。 镰首步出店子,在阳光下把玩着那发钗,瞧着它反射出的紫色光芒。 他把发钗收进衣襟,继续向前走,心里想象着发钗插在宁小语髻上的样子。 第七节 镰首甫踏进庞文英的府邸——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于润生的府邸——就看见两个孩子蹲在前院空地上玩石弹子。那是于阿狗和黑子。两个孩子都穿着簇新漂亮的衣服,头发整齐地结成朝天的辫子。阿狗比黑子年长几岁,正在耐心地教黑子游戏的规例。只有四岁的黑子长得比一般孩童都要快,身高跟阿狗也相差不远。他静静地瞪着圆眼睛,瞧着地上滚动的石弹。 阿狗一看见镰首就兴奋地奔过去。“五叔叔!”镰首笑着把他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镰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抚抚他的头发,然后走向黑子那儿。黑子站起来,嘴巴吮着拇指,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个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镰首看着这个很少看见的儿子,心里感到异样的复杂。他上前蹲下来,想摸摸黑子的脸蛋。可是在接触之前黑子已经走开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门,又站在阶前,回头定定地看着镰首。 镰首站起来,以无奈的眼神回视他。 ——他心里想着什么?……母亲吗?…… ——他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他长得很像我……他会怨恨我吧?…… ——我可以给他什么……当我和小语有了家之后,他会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吗? 黑子终于也走进屋子里。镰首茫然地站着,又隔着衣服抚摸一下怀内的发钗。 他开始明白:从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树堂”,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驱策他们。 ——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每逢季节变换的时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缝店“常宝记”的老板就会亲自带着二、三十套衣衫到访容祭酒的大府邸,让容大公子试身和挑选。 各式轻薄的夏服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仔细地审视试穿身上那件青铜色文士袍。常老板很紧张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与襟口。这已是容公子试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这次能看得上眼。两个身材小巧的娇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后,为他细心地梳理头发和戴上冠帽。 蒙真与茅公雷进来睡房后一直没有说话。容小山继续细看镜里的自己,然后才似乎记起了两个部下的存在。 “还不说?”容小山不耐烦地说。 蒙真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瞧着常老板。 容小山察觉了,失笑地说:“你担心什么?他听到又怎样?老常,你不会出卖我吧?” 常老板不知如何回答,笑得十分勉强。 “还是先请老常出去比较好。”蒙真坚持。 “你再不说,就马上给我滚。”容小山转过头来直视蒙真,原本轻松的俊美脸庞立时变得铁青,那喜怒的变化快得令人吃惊。 两名婢女被吓得身体微震了一下,脸上强装着镇定,站在原地不敢动。她们都知道一个发怒的容公子有多可怕。对付这场面最好的反应就是不要做任何反应,否则惹起他的注意,随时就变成他发泄怒意的对象。 蒙真和茅公雷的脸没有动一动。他们早就习惯了容小山的脾气。 “好吧。”蒙真略一点头,开始向容小山报告近期于润生的动向。 最重大的消息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联昌水陆”和“隅方号”接连遇袭的事件。半个月内就发生了十六宗,其中“联昌水陆”更有两个仓库在同一天先后遇到袭击,一座给放火烧掉,另一座内里的货物全给抢光。桂慈坊市集隔天就有一次流血事件,由于地方实在太大,“双么四”的人马根本无从捕捉敌人的来去。 “现在道上的人都在谈论关于那个镰首的事情。”蒙真说时声音并没有起伏。“已经开始有人拿他跟当年的庞祭酒相提并论。” 容小山继续看着镜子,侧过来瞧瞧衣袍是否合身。“他有这么厉害吗?公雷,你曾在漂城亲眼看过他出手吧?怎么样?” “我可以说,他比现在人们心目中所想还要厉害三分。”茅公雷回答。 “哦?”容小山好奇地问:“那么你有把握打倒他吗?” 茅公雷笑而不答——他不爱说谎。但是要他承认自己有打败可能,是他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于润生为什么要挑衅他们?”容小山对着镜子拨拨发鬓。 “显然是为了抢夺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生意。”蒙真说。“那是很大的工事,‘三条座’本是志在必得,也许早就为利益分配谈判妥当。可是横里杀出一个于润生来,一下子就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到现在都来不及还手。” “三条座”就是“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个帮会的总称。当年首都黑道的十年大混战,这三个帮会在最后关头臣服于“丰义隆”之下,并为“丰义隆”的霸业立过功劳。正因为当年订立的盟约,十五年来“三条座”得以在“丰义隆”羽翼之下继续存活,经营首都内各种较次要的生意。韩老板集中精力于拓展利钱丰厚的私盐贩运,也懒得把它们吞并。 容小山听得兴味索然。他根本不把“三条座”放在眼内。比起财雄势大兼且拥有朝廷人脉的“丰义隆”来,“三条座”的力量即使结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构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他们不是来不及还手,而是不敢。”容小山说。“于润生是‘丰义隆’的人。他们敢动吗?” 蒙真点点头。“因此我估计不久之后,‘三条座’必定派人来向容祭酒求助,请求准许他们向于润生宣战,甚至想得到容祭酒的兵力援助。”蒙真顿了一顿,瞧瞧容小山是否在用心聆听,然后才问:“公子会作什么打算?” 容小山那双浓眉一扬。“你呢?你会怎么办?” “于润生若真的垄断了两坊的重建工事,将会捞到好大的一笔。而且他能够借着这长久施工的机会,把自己的人马渐渐安插进京都来。”蒙真把自己的分析说出。“于润生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要是让我来决定,我会借‘三条座’来挫一挫他的势道,别让他这么轻易在京都里站稳。” “笨蛋。”容小山说时展露出优越骄傲的微笑。“那不是跟爹的吩咐相反吗?爹就是要扶植他来对付章帅。要养一头咬人的狗,能不给它吃饱吗?听我说:‘三条座’的人要是来求见,你就给我挡回去。我才懒得理会他们的死活。” 被揶揄的蒙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低头说句:“是。”容小山挥挥手,他和茅公雷便知趣地退出房外,留下容公子继续试穿新衣。 两人走在廊道时,茅公雷忍不住偷笑。蒙真看见了,皱皱眉头。“别在这儿。”他悄声说。茅公雷马上收敛。 可是茅公雷心里忍不住在想:刚才的对话和结果,全部都早在大哥的预料之内吧?…… 他们走过一个荷花池塘。在池畔树荫底下,一个高贵的少妇坐在草地上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玩耍嬉笑。在初夏阳光的映照之下,这对母女的皮肤更显得雪白,像是身体周围都散发着光芒。她们笑得眯着同样灵动的大眼睛。 茅公雷看见这母女,脸色沉了下来,偷眼侧瞧蒙真有什么反应。 蒙真只是负手站在廊道上,远远瞧着那对母女。她们自顾自在玩,并没有看见他。 蒙真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茅公雷亦无言紧随在后。 “不用再等多久了。”蒙真忽然悄声地说。 只有茅公雷这个多年的义兄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第八节 朱红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顶朝着东、西二方伸延,其气势尤如鹫鸟展开宽长的羽翼,远隔在数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拥有如此气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选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兴建,位置接近皇城内郭的西门,当然是为了方便太师上朝办公。在宅邸正门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条街道,这儿每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停满了各式豪华的马车,全部都属于当天等候谒见太师的官员或商贾。 这一天下午,于润生的马车也夹杂在其中。 “太师要召见你。”萧贤昨天这样告诉他。 身材瘦削、一脸冷冰冰的萧贤是何太师五个心腹的“文佐”之一。于润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就确定他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太师托我跟你说:那件事你办得很漂亮。”于润生当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广场血案和二坊大火——没有太师府的指示和配合,于润生也不会发动这次事件。 可是直到这天之前,何泰极还是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听到萧贤的通知后,于润生马上沐浴更衣,带着枣七和狄斌登上了马车——后面还有另一辆车子跟随着。 然而在太师府门外轮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其他等待的车子已陆续减少,于润生还是在等。 狄斌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低声咒骂着。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指挥部下在火灾现场搭起临时的“大树堂”药行;运送粮食、药物、衣服等筹划……现在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于润生显得极安静,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枣七则像一只驯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时为于润生递来茶水与面巾。 过了中午后,车厢外终于响起敲声。 “可以进去了。”是萧贤那一贯无感情的声音。 何太师这个狭小的书斋,与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颇不相称:两边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都是书架,密密排满了各样经史刑法的书籍和卷宗;地上各处堆满了等腰高的文书与纸张,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书桌凌乱不堪,笔墨文具和各种批示文件散满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头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儿放着一碗只有青菜的热汤面。 何泰极的外貌与于润生想象中一样:既为太子师,必然具有非凡的气度威严。太师今年已六十二岁,可是皱纹满布的脸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双鬓、唇侧和下巴的胡子蓄得甚长,修剪得尖细齐整;这样的天气下,坐在这等狭小局促的房间里,他仍是一丝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无论外表如何威严的人,吃相还是差不多。 于润生静静站在书斋的一角,看着何太师把那清淡的汤面吃完。何太师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细,不时又停下来,拿一方丝巾印印额上的汗珠。 吃完以后他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丝巾拭拭嘴角,然后才第一次直视于润生。 “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午饭都只吃一碗青菜汤面。”何泰极说话与吃面同样地缓慢。“我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来应殿试,耗尽了盘川,几乎就要饿死在街头。我在街上遇上这个人,他就请我吃一碗青菜汤面。他只请我吃这个,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我还记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为了接济我,他一直替我张罗。有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肚子拿东西给我吃;有的时候他为了少许钱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险;直至我进入试场为止……” 何泰极说着时闭起了眼睛。接着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个面碗弹跳起来,剩下的面汤溅到旁边的文件上。他暴睁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于润生。 “四十年后,我收到了这个人的死讯。他死在漂城。” 于润生没有作声。 “别跟我说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么把戏也好,要瞒谁也好,别以为瞒得了我!你竟然还有胆量来京都?你凭什么?” 于润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等待何泰极的怒容缓和了少许,然后才开口。 “因为我相信太师是一个生意人。”于润生微笑着说。“太师放弃曹功而选择了我,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何泰极的脸迅速放松开来,但仍带着一股令人慑服的严厉。“我还没有‘选择’你。” “太师并没有很多选择。除非你愿意看见‘丰义隆’逐渐落入伦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说出实情。”于润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极当然也知道——否则他就不会接见于润生。“丰义隆”是极为重大的财脉,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极要维持在朝廷官场上的权势就变得吃力;更坏的是如果伦笑真的垄断了“丰义隆”,在政治上则对太师府构成极大的威胁——在庞大的官僚贪污系统里,忠诚永远也随着利益走。 何泰极急需找人来填补庞文英遗下的空缺,继续在“丰义隆”里代表他的利益。连庞文英也敢弑杀的于润生,显然具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担当这个任务。 ——这个小子都算准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萧贤踏进了书斋,没有看于润生一眼,径自走到书桌旁,向何太师耳语几句。 何泰极听见了,眼中发出光芒。 于润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带来贡献给何太师那车子的“见面礼”,萧贤已经在外面点算过数额,现在向太师报告。 萧贤离开后,何太师才微笑着说:“看来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捋着胡子考虑了一会,然后又说:“好吧。你去干吧。” 于润生明白太师意思,是把大火后重建的工程交给他去干。当然这不仅是建筑的生意。首都重建时国库必然要拨出大额的公帑,只要在造价的账目上花点工夫,又是另一条可以吃上几年的财脉。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不必来见我。”何太师把碗挪开,开始握起朱笔批阅文件。“萧贤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记着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略一抬头盯了于润生一眼。 “我不是庞文英。” 第九节 在马车上听完老大的指示后,狄斌才露出笑容来。 何太师的支持,对于“大树堂”未来的发展是极重要的一步。这次得到二坊的重建工程生意,不单是工程本身赚钱,更重要是取得采购物料的官方批文;弄到这些批文,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各州征购走私往南藩的军需物资。狄斌估计在几个月内,漂城埠头的私货流量就会上升三、四成。 “老大,太好了。各方面都这么顺利。我进京都以来一直在担心。” “现在看来是很顺利。”于润生的神情并不特别高兴。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每一个都很需要我。”于润生说时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说:我要是没法满足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也有可能被干掉。” 林九仁坐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宽大的外堂里已经一个时辰,脸容紧张的他不停用手帕拭抹额上的汗水。 林九仁的外貌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平凡矮小的糟老头,外人无法想象他就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领导人——跟随他来的十五名护卫,无论哪一个看来都比他还有威势。 “二十八铺总盟”,顾名思义就是市集里二十八家最大商号结成的势力,从粮食、屠宰、布匹、香料、家具……种种的买卖都包揽在内——当然在“二十八铺”势力壮大之后,也扩张到其他利润更丰厚的“生意”。 七年前初代盟主孔道财病逝以后,“双么四”里实在找不出一个格外突出的人物继位,几乎陷入分裂的危机;最后在各方的妥协下,就由林九仁这个野心不大而又通晓联盟内部运作的“执数人”暂时充当头领,遇有重大决策时则召集各铺的“铺主”会商。这个原属过渡性的安排却一直沿用至今。 佟八云在林九仁跟前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他坚持要陪同到来,因为恐怕往返途中又再遇袭。他的担心不无理由:桂慈坊市集近月来已被“三眼”突袭了八次,“双么四”的大本营显得就像没有关上盖子的鸡笼般,任由敌人来去自如。 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讨出个说法来。可是“二十八铺”来求见这么久,连容小山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妈的,还要等多久?”佟八云终于也忍耐不住咆哮起来。林九仁听见吓了一跳,马上叫佟八云噤声,又瞧瞧守在堂内那些“丰义隆”的人马。他们一个个站在堂内四角,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林九仁无法断定他们是否听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蒙真和茅公雷才第三次从内堂步出。林九仁看见他们身旁并没有容小山,不禁失望皱眉。 “很抱歉,我们已经派人请容公子来,可是……”蒙真十分恭谨地朝林九仁拱手。“我不肯定,公子今天会否回来办公……” “那么……”林九仁急忙站起来回礼。“我们可否直接面见容祭酒?此事十分紧急,蒙兄请代为通传……” “容祭酒有公务在身,现在也不在行子里……”蒙真皱着眉,浅色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的歉意。 “这么大一家行子里,就没有半个可以拿主意的人吗?”佟八云切齿说。林九仁在旁试图按捺着他,但佟八云把对方的手拨开,继续说:“你呢?你在这里没有说话的身分吗?” “别太过分。”站在蒙真身后的茅公雷从齿间吐出这句警告。 蒙真止住了他,然后向佟八云拱手:“佟兄请别动气。我再派人催促公子就是。”他转头朝堂内的部下吩咐:“再拿些酒茶果食来。” “不必了。”佟八云打断他。“我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的时间里,也许市集里又死去几个兄弟。我喝不下。” 蒙真肃然瞧着佟八云。 ——如此爱惜部下的人,如今在黑道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们走吧。”佟八云又说,拉着林九仁的胳膊。“这还不明白吗?那姓于的根本就是他们放出来咬人的狗!还指望他们干什么?” “别乱说!”林九仁斥责说。“堂堂‘丰义隆’,难道会背弃当年的血盟吗?” 当年首都的黑道混战历经十年之久,到了末期,“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股势力眼看“丰义隆”已具称霸之势,便先后向韩亮称臣求和,结成互不侵犯的盟约,亦在最后的大决战中予“丰义隆”不少助力,这是“三条座”能够在首都存活下来的关键;“丰义隆”建立霸业后亦一直遵守盟约,其中主要原因是“丰义隆”专注于利润惊人的贩盐活动,对于“三条座”那些规模细小的买卖缺乏兴趣,倒不如就借他们稳住首都内的地下治安,而“三条座”每年只需向“丰义隆”缴纳数额甚小的象征式“孝敬”。 蒙真知道林九仁这句反话,其实是向他这个“丰义隆”干部说的。 ——这只老狐狸也不简单…… “‘丰义隆’当然说话算话。”蒙真说。“可是这事情……”然后露出一脸难言之隐。 佟八云冷笑一声。“即然你们背信弃义,我们‘二十八铺’也不是束手待毙的孬种!” 接着左手往上一摔,一道寒光闪现。 茅公雷迅速挡在蒙真身前,却判断出那光芒并非向前而是向上射出。 相当于普通楼房三层高度的木天花发出异声。一柄飞刀狠狠钉在上面,刀柄仍在弹动。 茅公雷双眉扬起。佟八云这手飞刀显得极厉害:一般飞刀的攻击距离不过七、八步,但佟八云这一掷不但远超这长度,更是逆着重力垂直向上发射,刀刃仍深入木头内。 守在四角的“丰义隆”人马立时拥上。 “这是什么意思?” “竟敢暗藏兵器进来‘丰义隆’的行子?” 蒙真举手着他们退下,同时佟八云也挥挥手,示意部下离去。 “林老,你不跟来也无妨——要是待会儿你有胆量独个儿回去的话。”佟八云说着便扬长而去。其余十四人看看林九仁,又看着佟八云的背影,全都跟着往大门走。 林九仁忙向蒙真陪不是,然后也硬着头皮随众人离开。 过了不多久,门外又传来佟八云的声音:“这柄刀子留在那儿,是让你们记着:我死不了的话,一定会回来!” 蒙真仰头瞧着钉在大堂天花中央的飞刀,暗地感到一阵喜悦。 ——对。你不要死…… 这柄飞刀一直钉在那儿六天之久,直至“丰义隆”的人买到一把特别订造的长梯后,才能爬上去把它拔下来。 第十节 一只由二十人合抬的巨大纸扎白虎,领着一支达千人的庞大队伍,沿着镇德大道巡行而过,无数民众(包括大火中失去生计的灾民)夹道站立观看。 队伍中夹杂着各式古怪人等,当中以僧侣及道士最多,也有穿着鲜色异服的修行者、满身挂着符咒布条的占算师、装扮成神仙或天兵的儿童、脸上布满刺青的蛮族巫师、金发曲鼻的西方教士…… 按照御用占星师的说法,首都发生火灾的原因是祥星晦暗、火妖凶星上升所致。依照大太监伦笑的禀奏,皇帝下旨集合四方有能之士,举行长达一个月的“祀禳大会”,祭告苍天并安慰凶灵。 在武昌坊灾场,一切重建工程都暂停下来,集中人力全速兴建一座雄伟的“慰灵殿”,日夜赶工之下及时在“祀禳大会”最后一天落成——而在殿宇四周露宿的灾民,头顶仍然没有半片瓦。 为了填补举办“祀禳大会”及重建武昌、合和二坊的府库支出,另一道圣旨又颁下来:天下农田每亩加征“禳纳”七文钱。 这本来并非一个大数目。然而伦笑得到御令后亲点了五十一名太监担任“外纳使”,派往各地州县直接监督收取这份额外的税款。各“外纳使”同行的亲信爪牙少则二、三十人,多则近百人,到达各地后又与地方官吏及强豪勾结,借收纳之名进城下乡大量搜掠,私下横加各种巧立名目的费用,所经之处强索酒食财物,以至奸淫妇女,稍有反抗者即严酷拷打甚至当众虐杀,此后两年间在皇土上刻出一道道血腥的轨迹。其中三地因而爆发民变,有二名“外纳使”被群众包围杀死,但最终全遭官军武力镇压,诛杀及处决暴民达三千余人…… 狄斌借这“祀禳大会”人流复杂的时机,将漂城“大树堂”三百多名精锐部下顺利调移进首都内部署,其中多数安插在灾场工地里装扮成外地民工。兵员增加之后,再加上镰首的猛烈攻击及太师府的支援,灾场里七成的工事都落入于润生手上…… 黄昏时分,那只纸白虎在皇城外的祭坛上点燃焚化。在熊熊烈火的催激下,夹带着纸灰的黑雾飘升往高空,整个首都的人都看得见。 五个竹织的鸡笼。四个装着米酒和酸渍菜的瓷缸。吃店门前的红色大灯笼。六种颜色的锦帛。十四条木柱。八个帆布竹棚。烘烤红烧肉的炭炉。晒干辣椒的盘子。两排共十一个香料瓦缸。七张椅子和三张桌子。十六块吊挂的猪肉。二十六个杯子。八个酒瓶。十一个饭碗。两尊木雕的神像。七束香烛。十八具纸扎的奴婢和马匹。一头看门的黑狗。两窝炸油条用的沸油。四幅廉价的字画。十二包胭脂粉。三束合抱大的木柴。七盏油灯。二十二件挂卖的衣服袍子。三对鞋子。九箩筐瓜果和蔬菜…… 还有二十七个男人的身体。 它们是从桂慈坊正门到市集深处五条街巷之间,被镰首的长弯刀斩断、绞碎、打翻、砸破的东西。 这股狂暴的破坏力量仍在继续前进。 “‘三眼’又来了!”那个前来报信的“双么四”汉子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气吁吁地在门前呼喊。 叫声在二楼偌大的厅堂内回响不已。堂里东、西两面墙壁上各有一列十四个比人还要高的大柜,全部以水火不侵的钢铁打造,柜门上挂有拳头大的铁锁。从东面左首第一个到西面右首最后一个,分别用红漆写着“一”到“廿八”的大字,代表“二十八铺”所有账目、卷宗、契约存放所在。 这座“总账楼”位于桂慈坊市集中央,正是“二十八铺总盟”的司令部。齐集在堂内的众人原本还在激烈争论,听到“三眼”这两个字时都马上沉默下来。 坐在正中长桌首座的是林九仁,左右次席则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和“隅方号”头领巴椎,其后则是“二十八铺”各铺主;佟八云、下巴仍然戴着一副木架子的孙克刚,以至“三条座”其他头目好手则站在厅内各处,一个个在凝视着那名报信汉子的脸。从他的神情,他们都感受到他所目睹的恐怖。 “他妈的!”巴椎那硕大的拳头擂在桌子上。“早晚不来,偏就是这个时候来!早知道我就把石场的兄弟都带来!”巴椎的方脸与粗颈上贲起血红的筋脉。他那暴烈的脾性,比他年轻时的锥子杀人功夫还要有名。 佟八云走到南面的窗前,俯视下方正门前的空地。还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部下正在市集的巷道里流血。他想象得到,那个可怕的“三眼”握着一柄巨大的弯刀,在店铺间狭窄的街巷里狂乱挥舞前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在前面。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佟八云的声音仍然冷静。“这次才是真正的攻击。他必定带来人马。” “不错!”报信汉子确定了佟八云的推测。“我看不清楚……恐怕最少也有二、三百人!我们已经失去大概三十个兄弟——现在也许更多……” “对方的折损呢?”林九仁问。在市集里“二十八铺”占着地利,正面开战也未必没有胜算。 那汉子苦笑着摇头。“没有。只有‘三眼’一个人在前面开路。他的部下只是跟在后头,踏着我们兄弟的尸体前进……不管我们多少人都挡不下来……”他说着时声音已变得哽咽。 “那家伙是怪物吗?”崔丁怪叫着,黑瘦的长脸异常紧张。自从老爹崔延因病瘫痪,崔丁已经接手“联昌水陆”五年之久。可是如此惨烈的战斗他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在“三条座”里,“联昌水陆”最会做生意,可是战力却最弱。在于润生的攻势下,“联昌水陆”甚有可能成为最先被吞灭的一方,这次会议正是崔丁发起的。 “怎么办?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攻到这儿来……” “我们‘三条座’好歹也在京都立足二十几年,那姓于的才来了几个月,难道就这样给他打垮吗?……” “不如再派人去‘丰义隆’……” 厅内众铺主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没有用的。”佟八云冷冷地说,打断了他们的声音。“‘三眼’过去好几次来生事时,你们看见附近有半个禁军的影子吗?这次更出动了这么一大票人……这实在明白不过:是容玉山在后面替姓于的撑腰。” 厅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马上静默下来。他们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只是没有人说出口。 “我们不可能与‘丰义隆’对抗。”林九仁神色凝重地说。“跟姓于的议和吧。看来这是唯一的活路。把武昌、合和两坊的肥肉让给他,他应该愿意收手……” “不行。”佟八云反驳说。“他绝对不会讲和的。这次大进攻,很明显是看准了我们‘三条座’的头领都聚在这儿,而‘联昌’和‘隅方号’兵力却没有集结到来。我要是他就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崔丁和巴椎都点头同意。 “他必定派了另一支伏兵在市集外守候。”佟八云继续说。“我们要是逃走,也只有被扑杀的下场。” 在座的人全都佩服佟八云的分析。他们注视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出一丝希望。 “说得不错。”说话的却是孙克刚。他的声音很模糊——每吐出一个字下巴都传来刀切般的痛楚。他站起身子,拿出一柄铁锤。“我明白了。就在这儿一决胜负吧。” “把市集的兄弟都召回来吧。他们在街巷里,只有继续给‘三眼’屠宰的份儿。”林九仁马上会意。“在下面的空地摆阵迎击,才可能压制‘三眼’的蛮力。” 佟八云点点头。“杀死他,我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林九仁马上下达命令。“二十八铺”的众铺主急忙离去,准备招集其本铺在市集里的兄弟——即使只是多几十个人也比没有好。他们知道正如佟八云所说,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几个铺主率先下了楼,不一会儿却全都慌张地奔回楼上来。 “什么事?”林九仁紧张的问。 一个肥胖的铺主大口吁着气,指向窗口的方向,“你们看看外面!” 佟八云抢到窗前向下俯视,视线再转向东面的街巷。他看见了,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第十一节 在“总账楼”正门前的空地,出现了极为奇妙的形势: 在空地南面摆开了一个尖锥状阵式的是“大树堂”的人马,而站在战阵尖端上的当然就是镰首。他赤裸着满是刺青的上身,长发以布带束成了马尾——那容姿很像他当年在漂城大牢的“斗角”里出战时的模样。两个年轻的部下站在他身旁,用湿布巾替他抹拭胶结在胸腹、两臂和头脸上的鲜血——别人的鲜血。梁桩在他身后,半蹲着用清水洗涤那柄刚斩杀过三十八人的长弯刀。 镰首的部众们一个个气势逼人。他们毫发无损,甚至连一刀也没有砍过就攻到“二十八铺”的核心,靠的就是前面这个神祇般的男人。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战时的紧张,他们仿佛都沉醉在某种神秘的气氛中。他们目睹了刚才市集街巷的一切。他们虔诚地相信,只要跟着这个男人的脚步,他们不可能受伤或死亡。 这二百多人里接近一半还未满二十岁。他们是来自漂城的“拳王众”成员,每一个都整齐地以黑色布带束缠额头和拳头。自从去年冬季漂城那一役后,镰首亲自挑选这百人,半年来交给吴朝翼调练,一个月前才由狄斌安排送到首都来,成为镰首的一支亲兵。这是他们首次实战,虽然还没能看得出战力,但纪律和胆量并没有被其他“大树堂”的老兵比下去。 有的“大树堂”老将是自从“腥冷儿”时代已经进帮,看过“关中大会战”的阵仗。他们最初也对这些新兵很是担心,可是现在都露出满意嘉许的表情。毕竟在集团战斗里,士气和纪律比个人的战力更具决定性。 ——当然镰首本人是个例外。 在空地北面背向“总账楼”的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阵容,另加上“联昌水陆”和“隅方号”的护卫十数人。他们成长列排开,与“大树堂”正面对峙。 站在长列正中央的是佟八云和孙克刚。佟八云左手反握宽短的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两枚飞刀;孙克刚右手上的大铁锤垂下腿侧,锤头搁在沙地上。两人并肩站着没有交谈。他们过去没有正式见过面,可是彼此都听过对方的名声。在这时刻,能够与一个公认的好手并肩作战,总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情。 孙克刚扭了扭颈项,却总觉得下巴那个木架子碍着动作。他咬咬下唇,然后用左手把那架子猛地扯脱。原本已经痊愈了一半的碎裂颚骨发出格格声响,紫青色的肿伤处又再扩张。孙克刚把那剧烈的痛楚当作催生战意的一帖猛药。他狠狠盯视着数十尺开外的镰首。 在整个首都里,就只有孙克刚一个人曾经面对“三眼”的弯刀而死不了——因此没有任何人敢取笑他那碎裂的下巴。 孙克刚是老江湖,不是个轻易相信传说的人。他亲身参与过许多血斗,亲眼看见过许多好手倒在血泊中。无论多强的人也只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也只是一堆骨头和血肉而已。世上假如真的有杀不死的男人,孙克刚认为只有两个:年轻时的庞文英;还有幽灵般的章帅。 ——可是他却开始相信,眼前的镰首就是第三个…… 在“三条座”的众头领里,就只有巴椎一人没有留在楼子上观战。他没有带锥子来,就从“二十八铺”的兵器库里挑了最重的一柄六角形铁棒,可还是觉得太轻。 孙克刚知道,要叫巴椎站在战阵的最后方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没有作声。可是头领毕竟快六十岁了。要是待会发生混战,他决意要紧随在巴椎身边。 其余那近三百个“二十八铺”的汉子也都紧握着各式兵刃。他们近三分之一都已上了年纪,挺着一个养尊处优的肚子。“三条座”自从臣服于“丰义隆”后,十余年来对于欲走上黑道的年轻人已失去吸引力,再无法补充新血,现有的年轻一代,大都只是上一辈成员的子侄或亲戚。 “三条座”的人一直相信:自从十五年前黑道大战结束之后,首都的地下秩序已稳定,他们有生之年也不会再看见另一场战争。“二十八铺”的部众,许多自进帮以来只是干市集买卖,拿刀子砍人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干过。他们不是不知道帮会的权力来自暴力,可是长久的和平令他们遗忘了黑道的本质。 即使如此他们并没有恐慌,士气亦没有涣散。桂慈坊市集是他们的家。为了保护这个家,他们已作出战死的打算。佟八云先前在忧心,部下的骨头是否已被安逸泡得酥软,现在他为他们感到骄傲。 佟八云也是因为继承父业而成为“二十八铺”的“桩手”。因为年轻而错过了十五年前的大战,他一直感到上天对他很不公平,自己的身手和统率能力被和平埋没掉了。他甚至曾经暗暗祈求另一次战事。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想法如何幼稚。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希望看见这场可能令“二十八铺”覆灭的战争出现。 佟八云更深刻领会了另一件事:他曾经如此渴望在战斗中展示自己的能力;可是当真正的战争来临时,自己却显得如此无力。 他瞧向空地的东面。足以左右这场战争的人就在那儿。 东面的第三个战阵最小,只有寥寥二十多人,全部都骑着马,看来只是这场战事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可是他们的出现却令南、北双方的对峙者久久站在原地。 因为领导这支骑队的,正是数天前令佟八云痛恨得想用飞刀射穿心窝的那个异族男人。 蒙真带着茅公雷和一干亲随,静静坐在鞍上不动。他们的兵器没有拔出,只是挂在腰间、背后或鞍旁。茅公雷的鞍后放着一个巨大的长形黑色布包。 蒙真发现了佟八云投来的视线,与他遥遥对视,长满胡子的嘴巴作出令人感到镇定的微笑。佟八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略一点头。 蒙真抽一抽缰绳,单骑往“三条座”这边的阵营接近过来,直到十步外才停住。 “对不起。”蒙真并没有呼喊,但那响亮的声音却让“三条座”的人都清楚听见。“我就只能带自己的人来。只有这么多。” “你来是为了什么?”佟八云说话时带着警戒的神情。 “为了‘丰义隆’与‘三条座’之间的盟誓。” 蒙真说着就把马首拨转,没有理会“三条座”众人惊奇的眼神,径自又朝镰首的阵营接近过去。 “请你收兵吧。”蒙真直视镰首,语气不卑不亢。“今天流的血已经够了。” 镰首挥挥手,示意替他抹血的两名“拳王众”退下。“这是‘丰义隆’的命令吗?还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蒙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摊开双手。“没有关系。今天在这里,你要杀我身后的那些人,请先跨过我的尸体。” 佟八云、孙克刚和巴椎以热得像在燃烧的眼神,凝视蒙真坐在马鞍上那摊成十字的背姿。他们和其他部下都感到,原有的恐惧与紧张似乎减退了许多。 ——能够跟这样的男人一块儿死去也不错…… 镰首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梁桩抱着弯刀急步上前,把刀柄伸向镰首的右侧。镰首却摇摇头。 “你这样是在为难我。”镰首冷冷地说。“这次进攻是奉了老大的命令。我要带三十一颗人头回去。”他指的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各铺主、林九仁、崔丁和巴椎。“除非有更好的收兵理由,否则我只好把你当场斩杀。”镰首说时轻松得像在跟蒙真聊天。 蒙真只是搔搔腮胡,微笑回应:“好吧。我就给你一个理由。那就是:你继续打下去,在你身后那些兄弟将会大量折损。” 镰首右边眉毛扬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语气中充满强烈的自信。在他身后的“拳王众”也都笑起来。 “这是可能的——假如这里有一个你打不倒的人。” “你?” 蒙真摇头的同时,茅公雷已经策马到达他身边。他从马鞍跃下来,脱去身上的衣袍,袒露出圆浑而呈淡褐色的肌肉,胸口那个异兽刺青因为汗水反射出亮光。 他取下鞍后的黑布包,把袋口的绳索解开,亮出一根形貌古怪的棒子:全长四尺余,握柄的一端只有酒杯粗细,往上却渐渐变粗,直到顶端大如人头;黑色棒身的形貌异常丑陋,像长满了肿瘤般凹凸不平,有数处更突出有如畸形的器官;通体色泽沉哑,看不出是什么物料制造。 “许久没有在战场上挥动这东西了。”茅公雷单手握棒,轻松地舞了几圈。可是那呼呼的破风声却显出棒子甚为沉重。 镰首咧齿而笑。那笑容就像看见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他伸出右手,梁桩再次把刀柄递过去。 蒙真也下了马,左右牵着自己和茅公雷坐骑的缰绳,返回东面的阵地。刚走了数步他又停下来,回头说:“公雷,小心点。” 茅公雷拨拨鬈曲的长发,点了点头,但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镰首。 镰首也向后挥了挥手,示意部下再退后一些。 空地上和“总账楼”上的数百双眼睛,都在注视中央这两个赤裸上身的人。镰首感觉好像又是另一场“斗角”——只是这一场的赌注比他过去打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高。 “你认识茅公雷吗?”佟八云紧张地注视那两人,悄声问身旁的孙克刚。 “只在街上碰过几次。没听说他有什么战绩。”孙克刚回答时,下巴又传来痛楚。“只听说他老爹茅丹心是个硬汉子。当年被敌人抓住了,用尽各种方法拷问,到咽气时没有吐过半个字。” 巴椎听着十分担忧。他清楚知道孙克刚的斤两——因此也了解“三眼”的可怕;茅公雷假如真的拥有对抗“三眼”的能耐,早就该震慑首都黑道了,怎么到今天还没有打出什么名堂来?人们就只知道他是跟在容小山屁股后的两条狗之一…… 镰首和茅公雷眼也不眨地对视。在人们没有察觉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镰首把弯刀架在胸前,刀尖斜斜指向茅公雷的眉心;茅公雷则把黑棒收到左肩侧,左手轻轻托着棒子中央,随时准备横挥。 两人以极细微的足步继续向对方接近,手上兵器的长度相差无几,即将到达非攻击不可的距离—— 同一刹那,镰首与茅公雷以完全相同的动作,反手挥动兵器劈向对方的头颈! 弯刀与黑棒在半途猛烈撞击。两只右掌都感到酸麻。刀棒各自反弹开去。 两人就像约定了一样,同时借着这反弹的力量往自己的左边旋身一圈,变成正手水平斩击,动作仍是一模一样。 刀棒再次交击。场上数百人同时发出惊叹声。 这次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才把那强烈的反撞力卸去。他们同时惊异地瞧着对方——自己的全力攻击被对手硬接下来,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极罕有的情况。 ——可是镰首的惊讶比茅公雷要小一些。毕竟他曾经面对“十狮之力”侬猜,拥有对抗比自己气力更大的敌人的经验。 就因为这微小的差异,镰首的恢复比茅公雷快了少许。他跃前一步,双手握着长弯刀垂直斩向茅公雷头顶! 茅公雷已来不及回招,只能双手托着长棒横捧在头上,硬生生把刀刃架住。 “糟糕了!”佟八云忍不住脱口呼喊。 在远处看着的蒙真却显得异常镇定。 刀棒再次交击,这次却没有反弹开去。 刀刃正好砍在黑棒中段一个凹槽里,给卡住动弹不得。 镰首判断出这不是偶然的——是茅公雷准确地以黑棒那个部位来迎挡。 茅公雷以古怪的手法,双掌紧握黑棒两端,像摇船橹般前后扭绞—— 弯刃“啪”的一声自中央被扭断了! 镰首愕然瞪大了眼睛,身体往后急退。 茅公雷显然对这扭锁招式十分精熟,黑棒并无停滞,在身体右侧旋了半圈,垂直朝前面镰首的头颅压下! 棒头的黑影已临到镰首的额顶。他知道已后退不及。双腿马上煞止蹲成弓步,右手抛去断刀,双掌往上迎托—— 黑棒仅仅在镰首头顶一寸前停止。在他身后传来“拳王众”的惊呼声。 这次吃惊的是茅公雷。镰首双掌捧成杯状,托接着黑棒的中段部位。虽说这样已经卸去了棒子前端的杀伤力,可是以肉掌接下这刚猛的棒击,仍是令茅公雷难以置信的事。 镰首趁这个空档猛蹬后腿,身体急促欺前,双掌顺着棒身而下,擒住了茅公雷握棒的右腕;他马上向左旋体蹲身,背负着茅公雷,双手狠命拉扯,把茅公雷朝地面重重摔出去! 茅公雷的反应亦十分惊人:当被镰首抛到半空时他放弃了黑棒,腰腿迅速朝后弯拗,在极短距离下变成以足底着地。 镰首在施展摔技后仍没有放开茅公雷的手腕。他左手把茅公雷猛拉回自己跟前,右臂则屈曲成肘,横向挥击其脸庞。 茅公雷却也把左臂肘屈曲收在面前,仅仅把镰首的攻击挡下来。骨头与骨头撞击,两人的脸却没有动一下。 镰首的右臂连续伸出,好几次想攀擒茅公雷的喉颈,却都被茅公雷扭转头颈避过去。茅公雷还趁着镰首分神时,把右腕的擒拿挣脱。 两人就这样近贴站立着,四条手臂交缠扭打,都想拿着对方的肢体关节。镰首三次趁空隙施以膝击,但茅公雷机警地用腰臀把它们都卸去。第三次时,茅公雷更借机踹踏镰首站立那条腿的足趾。镰首忍受着痛楚,近距离用额头撞击向茅公雷的面门。茅公雷及时把头脸垂下,以额头硬接这一击。 在碰响声中,两人的身体朝后荡开,都因晕眩而脚步跄踉。 他们隔在数步外面对站立,胸背上汗水淋漓,发出粗浊的喘息。 “已经够了。”蒙真在东面远处呼喊。“我说的不错吧?” “我还没有打败。”镰首的呼息渐渐恢复了平缓。 “我没有说公雷能够打倒你。”蒙真说。“我只是说,他是你打不倒的男人。” “我们还没有打完。” “即使你打倒他,接着的战斗你已经没有气力了。” 镰首沉默瞧着茅公雷。茅公雷从战斗状态中松弛下来,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没有直视镰首,只是看着遗在地上那根黑棒。 镰首不再说话。他伸手抹抹额上的汗水,又瞧瞧双掌——因为刚才接下那一棒,掌心的肌肉都肿起来,蓄着紫色的瘀血。 他默默走回部众之间。看见梁桩仍然抱着弯刀的皮鞘,他语气平静地说:“扔掉它吧。” 在“三条座”众人的振臂欢呼声中,镰首带着“大树堂”的部下从原路离去。 第十二节 在同一天的午夜时分,镰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盘膝坐在城郊庞文英的墓碑前。 在他身旁地上排列着十八坛各种的酒。他伸出包裹着草药的手掌,拿起其中一坛,打开了泥封,先把半坛倾倒在庞文英的坟上,然后仰首把其余半坛喝光。 他一直在喝,一直等待着。直喝到第三坛,他等待的人终于在山岗下出现。 包裹着额头的茅公雷朝镰首笑了笑,然后坐在他身旁,也拿起一坛酒喝起来。 这两个在早上曾经激烈对打的男人,就这样一起喝酒,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一眼。茅公雷偶尔仰头凝视将满的月亮,似乎看得出神。 直至大半的酒都已进肚子后,镰首才首先说话。 “恭喜你啦。你的大哥得了许多好部下。”镰首说时只瞧着沙土地。月光映照下,一草一石都看得很清楚。 茅公雷回应以一声叹息。他思索了许久,然后才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我不起?” “今天早上……我没有留手。” “我也没有。”镰首这时才直视茅公雷,微笑着说。 “不……不一样的。”茅公雷说话有点结巴,失去了平日的爽朗。“我是说打向你头上那一棒……” 镰首没有再笑。他继续喝酒。 茅公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是我大哥的意思。他叫我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能够杀掉你。” 镰首只是耸耸肩,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茅公雷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说:“我大哥说:‘于润生拥有太多好部下。我有点妒忌他……’” 茅公雷没法再说下去,只好再喝酒,却发觉坛子已经空了,带点生气地把它摔得远远。他默然想了想,然后瞧着镰首说:“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你的老大。” 镰首把自己手上的酒递给茅公雷。 “我答应你。” 茅公雷重现了那豪迈的笑容,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人间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茅公雷打开另一坛酒说着,声音中略带醉意。“假如你先认识我大哥,那是多么好的事……” “我也是这样想……”镰首嗝出了一口酒气。“假如你先认识我的老大……” 茅公雷苦笑。“没有办法呢……”他瞧瞧镰首包裹的双掌。“也许以后我们会再打一次……而且是玩真的……” “那也不错。”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头大笑。 “那么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茅公雷说时,眼睛露出微微的哀伤。 镰首在余下的酒坛中挑选了最烈的一种。 “既然是最后一次,就喝个烂醉吧。” 第十三节 十天之后,“二十八铺”、“联昌水陆”和“隅方号”通过了秘密的决议:“三条座”合并为“三十铺总盟”,并暗中奉蒙真为总盟主。 再过两天,蒙真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的。 于润生果然送了这个孩子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偌大的破屋中央生着一堆熊熊的柴火。摇动的火光掩映。四周的阴影里,隐隐可见几十具赤裸的肉体在交缠、翻转、蠕动。圆浑的乳房与臀股因汗水反射着光芒。粗浊的呼息,受刑般的呻吟,交媾中散发的独特馊味。 叶毅站在大门前忍受着这股气味。看见屋内乱交的景象,他无法自制地勃起。毕竟他还年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视线投向那火堆。火上正烤焙着一具动物。叶毅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猪、牛还是羊。他再看清一点…… ——好像是人…… 烤肉的气味钻进叶毅的鼻孔,他感觉胃酸涌上喉头。他猛力吞着唾液,以压抑呕吐的冲动。 “飞天”教派的祭礼场这副光景,完全出乎叶毅的想象。他回想那天刚进首都,目睹“铁血卫”围捕“飞天”教徒时的情形。那奇异的纸符,狂喜的信徒,舞蹈与鼓声……当时已感到这些人有点邪门。没料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除了男女的气息和烤肉的味道,叶毅还嗅到第三种气味:带着某种陌生的香甜,令他有点晕眩…… ——是药吗?…… 叶毅往门口退后了少许,并且努力控制着令呼吸浅一些。他要保持头脑清醒。这是一次重要的会面。 他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调查到“飞天”教徒较常活动的地方;又花了另一个月,与其中几个教徒接洽,另加上总计超过二千两白银的“奉献”,对方才答应给他“谒见”教祖的机会——但仍然坚持叶毅必须单身到来。 他也是到了今天傍晚才知道这个会面地点。“飞天”教派被朝廷明令禁绝,因此经常转换举行祭礼的地方。根据叶毅的调查,“飞天”尽管不断受大力封禁,但自从三年多前出现后仍然如野火蔓延。看见眼前这纵欲的景象,叶毅明白了是什么吸引这些首都的年轻男女。 没有人过来迎接叶毅,他仍忍耐着站立原地。笼络“飞天”教派是于润生给予的重要任务。叶毅不肯定于润生的想法,可是他了解:“飞天”信徒众多又易于控制,总有它的用处…… 虽然呼吸着这些难受的气味,叶毅心里却有一股兴奋:只要办好这件事,自己在于堂主心目中的地位又必提升。这段日子里叶毅组建的情报班子已初具规模,权力虽然还远远及不上狄斌和镰首,但近在堂主身边,地位已隐隐高于留在漂城的龙二爷和齐四爷,成为“大树堂”干部中的第三把交椅。 而他预测在未来的斗争中,自己这情报头子的角色只会日益重要——在首都这样复杂的地方,许多事情已不是纯粹武力就足以解决。叶毅仿佛看见,一条光明的道路已经铺在自己前方…… 终于在那丛乱交的男女当中,有一个人看见了叶毅。那个光头肥胖的男人离开伴侣的双腿之间,赤条条地朝叶毅走过来,仍然拔挺并沾满了淫液的阳具在左右摇晃。叶毅尽量不往下方看。 “你来了啦……”男人的眼神像喝醉了,嘴角吐着唾液的泡沫。“肚子饿吗?那边有烤肉,你随便撕来吃吧。在祭礼里,我们喜欢无私地分享一切……”他舐舐嘴唇又说:“女人也是。你看见喜欢的就爬上去。还是你喜欢男的?那边也有……”他指向屋子的一角。 “我来是为了谒见教祖。”叶毅的脸容很平静,没有透露半点内心的厌恶。 男人双手合起来,脸色变得亢奋:“你那么急于得道吗?太好了!是天赐的慧根……你知道吗?我们这个祭礼,就是要‘填欲’;欲念填满了以后,才能静心听道。你却比我们走得快许多啊!教祖必定很喜欢你!你听过教祖讲道,就知道什么是无上的喜乐——” 叶毅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教祖在哪儿?我只是代表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来见教祖,并且作些功德奉献。” “你不知道啊……”男人仰起头,夸张地双掌朝天举起。“教祖就在天上。他在看着我们。也在看着你。” 叶毅再也无法忍受。“你究竟——” 他忽然语塞了。随着男人的视线他才看见,在屋顶破瓦的洞孔间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可以请教祖下来说话吗?……” “成道之路是不易走的。”男人摇摇头说。“是人求道,而非道求人。” 叶毅叹息,他无法再忍受这些疯言疯语。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左右瞧瞧有没有爬上屋顶用的梯子,又到屋外绕了大大的一圈。没有。那个“教祖”是怎样上去的?难道真的会“飞天”?叶毅失笑。 在东南面的墙角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容易攀爬的位置。有残存的窗格子和空出的砖石。毕竟是搬运兵出身,爬墙还不太难倒他。可是衣袍却被破瓦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皱皱眉,这件新衣服可花了不少银子。 叶毅手足并用地蹲在屋脊的南端。眼前一切豁然开朗。正好是月圆的日子,月亮似乎显得格外巨大,表面泛着一种诡异的黄色。 “飞天”教祖背朝着叶毅,笔直地站立在屋脊最远的另一端。叶毅想起那道贴满墙壁的纸符。教祖的打扮衣饰就与符上绘画的仙人一模一样:披散的黑长发,高瘦身躯裹在一袭白袍里,右手的衣袖仅及肘子,左袖却长得几近触地…… 叶毅看了一眼教祖的背影,脑里就有一记像微微触电的感觉:这个背影他仿佛见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一时无法想起来。 他仔细端详着教祖的身姿。从这里看,连对方是男还是女也没法确定。教祖的头似乎微仰着,正在观看月亮。 叶毅小心翼翼地沿着狭小的屋脊爬过去。他再看看教祖。教祖的身体纹丝不动,站立在那只有寸许宽的屋脊瓦面上,表现出极惊人的平衡力。 叶毅爬到了屋顶中央,却发现前面两边的瓦面有破缺,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也就没有再前进。反正已到了能谈话的距离。 “我姓叶,在此谨见教祖猊下。” 教祖并没有任何反应。叶毅顿了一顿,只好继续说:“我实在是代表我家主人来的。他十分仰慕贵教宣讲的道理,希望作一点功德奉献,并且与教祖交谊论道。” 教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但似乎含糊地发出了“嗯”一声。叶毅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也仍然分辨不出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他注视在月光之下教祖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暴露在短袖外那条手臂很苍白,五条手指格外修长。不对。整条手臂都长得有点怪,似乎能碰到膝头…… “教祖猊下,不知是否听过于润生这名字?” 教祖有动作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臂。在右手五指的捏弄下,左臂的形貌在那长长云袖底下显现出来:自前臂中段以下断去了。 ——这件古怪衣服就是为了掩饰这缺陷吗?…… 叶毅微微失笑。原来只是个独臂人。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许多。可是他再仔细看教祖那五只手指——指甲蓄得很长,却打理得干净,并且修成尖形,像某种猛兽的爪…… 他再次细看教祖的背影。他笑不出来了。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 冷汗瞬间渗满了叶毅的背项。记忆开始回来。他勉强作出镇定的表情。 ——是那一年…… “教祖猊下……”叶毅吞了吞唾液后,尽量令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似乎不想给打扰呢……我就此别过……我会着人把奉献金银送来……” 叶毅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努力不发出声响。他恨不得就这样跃下地面去。忍耐。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忍耐就能挺过这一关,可是他无法压抑那如潮的回忆景象。 ——在漂城和岱镇之间的官道上。黑夜。许多人。杀戮。有一条身影在来回飞跃。白衣。飞…… 叶毅像一条狗般四肢爬行后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教祖的背影—— 可是一刹那间,教祖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 ——是跃下去了吗?还是…… 叶毅朝天空看,月亮里有一个人的剪影。仿佛凝在空中,仿佛会飞天,很美。叶毅流下泪来。 那人影掠过月亮,再度消失。 叶毅发狂般拼命往后爬。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 “你认得我吧?” 叶毅咬着颤抖的牙齿,他没有胆量转头看。 “认得认不得,也没有分别。我本来就要杀你。只要是跟于润生有一点关系的人。” 叶毅惊叫着,跃向屋顶一个破洞,可是人在半空却没有落下去——后颈被一只强壮的手掌捏着,指甲深陷入皮肉内。 叶毅在半空里失禁。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身体突然又在快速下坠,脑袋为之昏眩。头脸和胸腹传来剧烈的撞击,鼻骨和三根肋骨断掉。他知道自己已经着地,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背项上。 接着传来的是颈项肌肉撕裂的剧痛。叶毅如被宰的猪般发出凄惨的嚎叫,头颅被左右扭动,颈动脉破裂后他的痛楚才减少。 意识失去之前,他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叶毅的头颅被硬生生拔离颈项,断口处一片模糊狼藉。 白衣的身影再次飞回屋顶上,右手揪着叶毅首级的头发。 他蹲在屋脊的最前端,再次仰视月亮。夏风把白袍与黑发吹得飘飞,展露出他飞扬入鬓的双眉和煞白得像鬼的脸。 他把叶毅的头颅放在身旁瓦面上,然后把沾满血的右掌伸往嘴巴,舐吃指头上的鲜血。血液沾污了他乌亮的髭胡。 在黑夜的空中,“飞天”教祖——那个曾经名叫“挖心”铁爪四爷的男人——瞧着圆月的眼神充满疯狂与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