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4·野望季节》 第一节 最辽阔的空间同时也是最狭小的囚笼。 镰首策马停驻在看不见尽头的旷野上,心头泛起这种无助的感觉。 挟着细砂的寒风仿佛冷得人骨髓凝固。半边缺月升得很高,发光的边缘锐利得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小刀。 借着这稀微月光,镰首仅仅能辨出西面远处那模糊的棱线。那是旷野四周唯一指示出方向的东西。 镰首想象:独自走在这荒野是怎样的感觉?看似永远走不完的野地。风声。酷热的白天与冷彻的黑夜。是恐惧?还是绝望?没有尽头的地方就是世界尽头。 可是镰首并不孤独。在他身后百步处有旺盛的营火,上面烘烤着分辨不出是何种动物的肉干。围坐在火堆前的三十个男人热烈地谈话:美食、酒与女人。在这片一无所有的空茫中,只有这三种东西是他们最怀念的。 镰首从马鞍上跃下来,轻轻抚摸被吹得蓬乱的马鬃。他穿着一件染成铜锈般淡青的宽松袍子,头脸都包裹在漂白过的麻布巾里,只有双手与眼睛暴露在风中。 这身衣服是五天前停留那小镇时,一位茶馆老板送他的。茶馆卖的是一种加了羊奶、糖、姜和其他香料的茶——同行的“丰义隆”人马都不喝,只有镰首喝了四杯。 那老板说:在西方远处的国度里,男人们都穿这种宽袍和头巾。那儿的人们深信,天下大地都扛在一只大海龟的甲壳上,而那海龟则由四头大象扛着。 镰首问:那四头大象的脚底下又有什么? “问问别的吧!”那老板笑着拍拍镰首壮硕的肩膊。 此刻镰首闭上眼睛细听风声。营火在下风处,男人们的谈笑声并没有传到这儿来。镰首在享受这黑暗中孤独的时刻,风在他耳畔唱着意义不明的歌。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随同那歌曲浮现。白豆、老大、龙爷、小四,还有死去的葛老三。他记起他们一伙儿进入漂城的第一夜,六个饿坏了的大男人瑟缩街头,分吃一块热薯……然后老大找到了药铺的工作,把他们带到破石里那座小屋去。小四高兴得哭了,龙爷取笑他,两个打了起来;有一回龙爷偷了白豆辛苦储下来的钱,统统赔光在赌桌上,龙爷吃了白豆狠狠一记拳头,右半边脸肿得半天高;葛小哥偶尔从他干活的饭馆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可是龙拜每次都问老三为什么不顺手偷瓶酒;老四有空就教镰首写字认字,他学得很认真,在门前的沙土地上练字,有时候却画出一些花朵飞鸟来……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于老大这样说过。“请你们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润生手上。” “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镰首曾经这样问狄斌。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狄斌这样说……但这是个答案吗?那时候连白豆自己也不肯定。 镰首胸腔里有股澎湃的感觉,却无法确定那感觉来自什么。是想念兄弟们?是因为双手沾过的血腥?是无数个解答不了的谜? 站在黑暗与空茫中,镰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又深信自己正接近某种真理;他既自卑又骄傲。 天明时他们把帐篷拆下,继续运盐的旅程。四辆满载私盐的马车上都插有金底黑字的“丰义隆”旗帜。 车队的头领叫马光乾,坐在为首的马车上呼呼抽着烟杆,一柄皮鞘残旧的大砍刀平放在膝上。脸皮粗糙得仿佛刮得出盐粒来。 镰首的坐骑走到马车旁,马光乾把烟杆递给他。辛辣的气味进出喉咙与鼻腔,镰首从中找寻到那独特的甘美。 “终于也学懂抽啦。”马光乾咧嘴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自从第一代老板韩东开山立道后不久他已加入“丰义隆”,被派到“噶拉穆分行”也有十二年了。他在噶拉穆的三个老婆十一个子女全都靠这盐运吃饱。三儿子马吉正坐在他身旁驭车。 这次旅程里镰首认识到“丰义隆”力量覆盖之广:从沿海的晒盐场、关中的集散站到西南内陆的噶拉穆城,他眼看着海水晒成的盐如何一站转一站,每通过一道关卡价值就暴升一次。 在晒盐场,镰首初次目睹大海。他感动得流泪,看着拍岸的波涛许久许久。那压倒性的力量,那抚慰心灵的声音,那振奋精神的气味,镰首情不自禁脱去全身衣服,投进反射美丽粼光的蓝色里。 他差点溺死。七、八个晒盐工用渔网把他救上岸,学懂游泳则是半个月后的事。 镰首仍然很怀念那儿的生鱼片味道。 他随同盐场出发的队伍前往关中,途中经过几个跟漂城差不多规模的城市。这时他又会格外想念兄弟们。城市都有相同的气味。在每处的娼馆里他成了最受妓女欢迎的客人。 旅程中他一直带着大铁矛。可是从来没有需要把包裹矛尖的布帛取下的时候。“丰”字旗帜所经之处全是畅通大道。 有两次盐货须移到船上沿大江运送,他自愿加入了纤夫的行列,以粗麻绳把船逆流拉动。麻绳在他两边肩膊遗下了磨痕。他跟纤夫们一起打火煮饭,直至吃饱也没有互相交谈过一句,只是相视微笑。临离去时他留下了一些银子。 关中那个充当集散站的城市据说曾是古代某个王朝的首都。镰首发觉城墙的确很高,有几处因战争而坍塌的地方至今仍未修复。风沙把城里一切蒙上淡黄色。除了看着不断来往进出城门的各种货物外,镰首对这古城没有什么印象。连妓院里的女人都平凡得很。酒很辣,可没什么味道。吃的东西都像隔夜的剩菜。他决定跟随第一支盐运队离开。 前往西南的必经之地是羊门峡。他早听说过,那儿是最后一次“平乱战争”的决胜地。策马而过时他在想象,坐下马蹄踏过了多少个没有标记的坟冢…… 路过山脚处有个叫石宁的小镇。处在如此偏僻的地点,石宁却异常地富足。镰首细心观察,发现几乎半个镇都是铁匠铺子。后来他得知了答案:铺子后面都存放了“关中大会战”遗下的旧兵刃。 镰首从中挑选了上好的几把。有一柄双刃匕首,柄上镶着一颗猫眼石,他准备送给狄斌;一个雕刻得颇不俗的兽脸铜圆盾,挂在老大家是个不错的装饰…… 他感谢老大让他走这一趟。“大树堂”草创之初,葛老三又在“屠房”战役中去了,于老大对四个义弟都亟倚助。可是当镰首提出要走时,老大马上答应了,还说:“顺道去看看人家的盐运生意是怎么做的。” 镰首不是“丰义隆”的正式门生,本来没有资格与运盐队同行。庞文英回答他时却似乎比他还要兴奋:“年轻人,出外面多看看天下,是好事。”更传话下去要部下好好照顾这个充当押运护卫的大块头。 如此镰首离开漂城已快八个月了。到达“噶拉穆分行”与马光乾父子认识时,他已走过了三千四百多里的路途;身体瘦了十一斤;跟九十个女人睡过觉;学会了奏弦琴和吹短笛;增加了十三个刺青图案—— 在左胸心房处是一只三颗头的凶猛黑犬,刺青师说这是异族神话中守护地狱门户的妖犬;左小腿外侧直列一串古怪弯曲的南蛮咒语,能预防肌肉抽筋;左边肩头上有一条跃起的海豚;右腕围绕着三条交缠的细小锁链;左手五指上爬满了荆棘;以肚脐为中心刺着一只愤怒的大眼睛;右大腿长了一丛有刺的蔷薇;从后颈到背项,一个奇特的十字状标记在火焰里燃烧——他听说这标记在西域远方代表光荣的死亡…… 镰首沿途也看过许多佛像:像一座小山高的巨大石佛;在庙里贴满金箔、不断给香火熏沐的精美佛像;当然也有荒废庙宇里或山路上无人打理的许多佛像——缺去了头或手臂的、给蔓藤缠满了的、被风霜侵蚀得面目模糊的……镰首雕刻佛像的手工又进步了,可是他刻的佛像仍然没有脸孔。 “还有多远?”镰首问着,把烟杆还给运盐队的首领。 马光乾从鼻孔喷出烟雾。他把烟杆指向远方的山脉。“快啦。过得这山,就是黎哈盆地。” 镰首察觉马吉露出忧心的表情。他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黎哈盆地的原住民罗孟族,几年前在附近发现了崖盐矿——除了海盐外,盐湖、盐井以至崖岩砂石也有产盐。假如那崖盐矿动手开发,将会严重危及“丰义隆”在西南地区的控制权。黎哈盆地一向是西南私盐的集散站,“丰义隆”与罗孟族有良好关系,所以这矛盾一直没有发作。 “勿害担心。”马光乾仍然平静地抽烟。他已习惯马车的颠簸,身子顺着震动而摇晃。“这族长瓦冯拉共吾是老朋友。恰似庞祭酒共何太师一样。”马光乾与庞文英是同期加入“丰义隆”的,他常常以此自豪。 镰首伸长手臂,把烟杆从他手上取过来,笑着衔到嘴巴上,猛地又抽了一口。 狭隘的山路无法让马车行走,运盐队须在山脚下的小镇停歇,并把盐货卸下改驮上马背,把车子暂寄在镇内唯一的客店旁。 镇口有座木搭的瞭望台,不知过去有什么用途。镰首握住台基试试是否仍然稳固,然后攀上台顶,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眺看这个破陋的小镇——它令他想起破石里。 “大块头!”马光乾站在台下仰首呼喊。“你等在这镇子,勿共吾们进山咯!”那奇异的口音加上隔得远远,镰首仅仅听得明白。出门以来他听过许多不同方言口音,早已习惯靠表情和手势猜度对方的意思。 镰首从台上跃下来,吓得马光乾往后跳开。镰首双足猛然着地,膝盖和臂腿深深屈曲,把大部分力量卸去了。待身体完全稳定了他才慢慢站直。 “你疯上头啦?”马光乾一拳擂向镰首上臂。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罗孟族呢,勿爱见生面目。你面目生。”马光乾说话时眼中有点闪烁。 ——看来“丰义隆”跟罗孟族的事,这老头自己也颇担心。 “勿要闷。吾们回头共你四处耍。”马光乾拍拍他的肩。 镰首沉默。看来我的旅程要在这个小镇终结了,他想。就在这儿待一、两天吧。他要看着这个好心的老头跟他的儿子平安下山回来。 第二节 寒气从形貌奇异的怪石缝隙卷过来,挟带着淡淡的瘴气。树木有如无机物般蒙着一层灰铅。天空郁沉一片,乌云像快要压到眉间。他们沿途看不见一只飞鸟。 尽管已走过这条山路数十次,马光乾仍神色凝重。他长年活在山野之中,深知任何一刻你对山野轻蔑,山野也可能把你吞噬。 三十多人牵着马匹默默前行,没有交谈一句。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子,但每逢碰上拦路的树枝蔓藤都不敢砍斩,只是小心地拨开。 马吉走在最前探路——与其说是探路,不如说是作为一面会走路的旗帜。他换穿上一套黄色的衣衫,胸口绣着斗大的黑色“丰”字。这是双方许久以前订下的规矩。 一条人影在前方左侧的怪岩顶上出现。那人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那男人轮廓深刻,头发剃成三条辫子披在背后。尽管山岩间寒气逼人,他只穿一件毛皮背心,下身只包着一条布巾,没有穿裤子,腰侧挂着一柄短小的弯刀。裸露在风中的臂腿跟面庞涂上了各种油彩花纹。 异族男人从怪岩上纵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山路前方挥挥手。 马光乾松了一口气。 转过山头后视界豁然开朗。长坡之下是一片众山围绕的广阔盆地,中央搭结了数十座大小帐篷与木屋。一条银白河川横贯盆地而过,从高处可见河畔两边筑着粗糙的堤防,人与马在沿河的农田里辛勤的劳动。连天空中盘踞多时的乌云也在盆地上头裂开来了,露出久未见过的阳光。 在那男人引领下,运盐队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进入盆地。同时有一支为数近百的马队从聚落处奔过来迎接。 双方在相距三丈处停了下来。一个个罗孟族骑士坐在无鞍马上,仿佛比用自己双腿站立还要轻松。罗孟族的马比中土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蹄步又密又壮。马光乾却无法在马队中找出老族长瓦冯拉。他皱起眉头,很想抽口烟。 罗孟族马队之中,最高壮的一骑排众踱步而出。 这家伙比镰首还要高两、三个人头呢,马光乾估量。他认出这个魁伟男人是罗孟族年青一辈里的领袖,外号“十狮之力”的侬猜。 侬猜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庞,头戴一顶鸟羽冠,颈上挂着无数兽牙护符。他一跃下马,手持一根铁杆权杖,杖顶上扣着一根粗锁链,锁链另一端是具铸成飞鸟头骨形状的铁制装饰。侬猜每走一步,那鸟头也就摇晃一下。 马光乾感觉口干舌燥。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认出那是罗孟族长的权威象征物。 侬猜有如一条巨柱般矗立在马光乾跟前。马光乾的鼻子只到他上腹。 “瓦……瓦冯拉呢?”马光乾强作镇定地问。 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一颗人头。 马光乾的眼睛不好。可是他知道那颗头颅属于谁。 一只熊爪般大的手掌从高而下,抓住马光乾的发髻,把他整个人提起离地。马光乾感觉头顶有如无数针刺之痛。 侬猜右手把铁杖插在土地上,抽出腰间一柄四尺多长的弯刀。刀刃照出雪白的光华,刃形弯弧异常优美,刀柄和护手镂刻精细。 握刀的手臂往旁挥下。 一匹驮着盐货的瘦马背项血泉激涌。骨肉被相当于十头雄狮同时怒扑的力量破开。四蹄痉挛。包裹货物的油布撕裂。染红的盐飞散。 这种发酵酸果酒的味道有点古怪,像泡了醋的米酒。镰首却仍旧呷着。他想,这酒在附近这么多人爱喝,总有它特别美妙的地方。紫红的酒液染湿他乱生的胡须。 他察觉在客店里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 ——这女孩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少女带着异国血统的脸仍未脱稚气,身体却早已完成青春期的优美曲线;呈健康浅铜色的臂腿上绘着油彩花纹;左手腕上穿戴着几只蛇状的银镯与皮革绳环;色彩斑斓的粗线织厚衣下,胸脯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澄亮的棕色眼睛直视镰首。 少女站起来,步向呆然的镰首。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瞳。 她伸出手掌。 镰首的头巾跌落。 手指拨开乱发。 镰首额上那弯月状的黑色胎记,暴露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前。 “帕日喃……”声音略带沙哑如成熟女子,当中透出无比惊异。 她拔出腰间一柄弯刃匕首,蹲下来替镰首剃去胡须。 小巧的手指抚在他黝黑坚实的脸上。他闭起眼睛。 ——一个温柔如母亲的声音,在哼唱一首久已遗忘的歌调…… 少女把匕首放在桌子上。胡子散落一地。女孩捧着他须根参差的脸。 “帕日喃……” 第三节 三十几颗人头整齐地排列在地上。蝇虫围绕头颅断口处飞舞。每个人头的头发上结着不同颜色与花纹的绳子,代表黎哈盆地里不同的氏族。每个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敌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待整个祭典完毕后,他们会各自把头颅带回本氏族的帐篷,将之剥皮、挖空、洗净、泡药,大约一个月后,药酒会把头骨泡成拳头大小,男丁将它挂在腹前或颈上,作为成年战士的象征。 马光乾父子被皮绳紧缚四肢,俯伏在地上。他们不敢看同伴的首级。 马光乾上一次动刀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从来不习惯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还是旁观者。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罗孟族里年青一辈,自从发现崖盐矿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也对老族长瓦冯拉与“平地人”太亲近感到不满。 ——祖先的历史告诉我们,“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恶的;虽然“平地人”带来的盐治好了我们的肿病,但也不过为了骗取我们的牲口、农作物、矿产、皮革……现在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盐,也拥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马光乾现在只有三个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儿子可以死得爽快点;第二是希望家里的十个孩子不要想报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烟。 整座山林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镰首坐在健马上偶尔回头,看见走过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闭了起来。他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他看看在前头牵着马的异族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说。“我们……都在等着你。”那声音中混有畏惧与狂喜。 “你们认识我吗?”镰首不解地问。少女只是回头微笑,没有作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刺蔓。” 镰首看着她那摇晃的棕色长发,那牵着缰绳的小巧手掌,那强健而曲线美丽的臀腿——他贴着马背的阳具勃起来了。 转过几块高耸灰岩后,一件异物映入镰首的瞳孔:一具裸体无头尸倒悬在枯树上。 镰首右臂抖动,把套住铁矛尖端的布帛挥去。左手像抓住一只小鸽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马背上,坐在自己前头。 镰首倒提长矛,握住缰绳,双腿猛地一挟。两人疾风般驰过倒吊的尸体之下。 马光乾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 因为站在他们跟前的是新族长侬猜。他身上穿着罗孟族祭司的七彩鸟羽袍。马光乾从前只见过瓦冯拉穿着它一次。那场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侬猜抿着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视线最后停留在马吉身上。一只手掌伸进他衣襟内来回抚摸——马吉从没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脏下一刻就要被那只巨大的手掌挖出来。 侬猜的手伸出来了,一把抓住马吉的衣襟。 “不——”马光乾在旁拼命咬住马吉的黄布衣。马吉被“十狮之力”侬猜拖走后,一小片黄布仍留在马光乾齿间。 “妈八羔子!”马吉在地上狂乱挣扎,声音在盆地里回响:“狗娘养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干你囡囡的烂麻屄!有种的一刀砍了——” 一记刺耳的骨折声打断了一切。 马吉反绑背后的双臂呈怪异的角度倒折上头顶。每一下呼吸都是锥心的痛楚。 他想象不到世上有比这更大的痛觉。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两团猛烈的火焰自双足脚心直烧进骨髓。全身神经立时僵硬,唾腺、膀胱、肛门、毛孔全部失控。 马吉竭力睁开眼皮,寻找自己的双腿。 他看见的是两条挂着无数切割成细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亲眼看见自己的骨头裸裎面前,那绝大的震撼暂时盖过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胁,颤震的嘴唇发麻,舌头肿胀苍白,胃酸涌上喉头。 侬猜握住沾血的弯刃匕首,骑在马吉的腰间,压得他紧俯地上。 马吉左边脸贴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亲。 ——爹……想……办法……让我……得个……得个好死…… 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头栽在地上闭目痛哭。 围在四周的罗孟族战士沉静得很。在他们眼中看见的并非血腥酷刑,而是神圣庄严的祭祀。有几个打起手鼓来,节奏不缓不急,嘴巴随着节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马吉的黄布衣被割开撕破,暴露出健壮光滑的背肌。 “瓜罗刺哇,桑帕瓜孟不罗刺哈……”侬猜一边在马吉背后切割,一边念念有词。 “罗日哇,剌都桑……摩苏卡哇!” 侬猜抛去匕首,双掌伸往马吉背项中央一扳—— 呈各种角度扭绞盘结的红白肌肉在阳光下抖动,肌纹上渗满针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梁隐现,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条破船残骸…… 被剥离骨肉的两大片皮肤往横摊开,好像一双被烈日晒得枯干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条状的腿肉则看似雀尾的羽毛。马吉软瘫地上的身体有如一只飞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鸟。 “呀——杀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马吉终于恢复意识,有如一只溺水的蟑螂般剧烈挣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侬猜在旁冷冷看着。 马光乾翻滚仰倒地上,反绑背后的手指紧抓住草与泥土。他的脑中一片混沌。 侬猜手握腰间长弯刀的柄子。他随时准备把马吉的头割下来。可是他想再等一会儿。他要让罗孟族人们记得这惨叫声。这是他担任族长的首次祭礼,是他权威的基石。 鼓声渐急。逾百罗孟族战士高举兵刃,狂乱呼叫。他们是山的儿子。他们只尊敬、崇拜强者。敌人的惨叫是强者的证据。 马吉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思念他仍紧紧抓住——死。他渴求死。 没有尽头的肉体痛苦,比绝望更绝望。 东面山头传来一股尖啸般的破风声,划破了战士的欢叫与祭物的惨呼。 侬猜庞然的身躯翻跳开去。 当他在草地上踏稳时,才发现马吉已停止了一切挣扎与蠕动。 一柄长长的铁矛贯穿了马吉的心脏,把飞鸟状的死体狠狠钉在地上。 当镰首与刺蔓缓缓策骑进入黎哈盆地中央时,侬猜早已脱去了七彩鸟羽缝制的祭司衣袍,露出肌肉丰满如钢铁的身体,拔出了腰间长弯刀,跨上高骏的坐骑,摆出冲锋砍击的姿态。 罗孟族战士聚拢在侬猜身后。有的也骑到马背上,提着弯刀、战斧、尖矛与弓箭。面对这个破坏祭礼的不速之客,他们眼中充满憎恶。 族里许多妇女与小孩也聚集在外。祭典被打断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那是否意味着不祥?还是侬猜不适合当族长?…… 镰首赤手空拳面对罗孟族战阵,脸上毫无恐惧之色。但他心里却在吃惊:敌阵最前头那个脸容英挺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壮许多。 侬猜戟刀指向坐在镰首身前的刺蔓,以土语喝问。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刺蔓竟跟“平地人”亲密坐在同一匹马上。族长有权娶任何其他氏族的成年女子为妻,而侬猜正急切等待刺蔓满十五岁及进行成人之礼。 刺蔓灵活地从马背跳起,像猫般窜爬到镰首后面,双腿挟在他肩颈上。她伸手取下镰首的头巾,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那黑色胎记展现在罗孟族众人眼前。 “帕日喃!”刺蔓高呼。 群众发出哄动的声音。人头如浪耸动,接耳交谈。几个老妇呼叫着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声吟诵神秘的古语,哭着向镰首低头朝拜。站立在前排的人惊恐地后退,后排的却又想趋前观看,乱作一团。 侬猜身后的战士们,有的也悄悄把兵器收起来,其他则显得异常紧张。 钉着马吉尸身的长矛就插在侬猜与镰首之间。镰首的坐骑仍在缓缓前行,侬猜却没有阻止。他握住弯刀的手臂因愤怒而颤抖。 镰首没有瞧向卧倒在一旁的马光乾。此刻他只想把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带走。他不敢让罗孟族人知道他和马光乾是朋友。 镰首镇静地直视面前的巨大男人。 侬猜高举弯刀。 “桑摩哇!”他把弯刀刃尖指向镰首,另一只手掌在自己颈项上迅速划过。“瓜刺伊多帕日喃桑卡哇!” 镰首听不懂他说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在众人面前斩下我的头颅! 镰首明白,因为他在侬猜的眼睛里只看见一种欲念。这种欲念他很熟悉。他在漂城里也曾许多次放纵这种欲念。 镰首的手掌搭在倒插的矛杆上。 侬猜伸出舌头舐舐上唇。身后再次响起鼓声。与刚才祭典的不同,此刻的鼓乐节奏急促,令人心脉贲张。 镰首左手伸向颈旁,拍拍刺蔓的大腿。刺蔓轻轻自他身上爬下来,跳到马旁。她以迷茫的眼神仰视镰首。她的下体仍留有他后颈的余温。他挥手示意她退开。 侬猜配合着鼓声呼吸,双肩应和拍子上下耸动。他在鞍上跳起原始的战舞,动作充满粗犷的美。 ——这是罗孟族战士杀死强敌前致以的最高敬意。 族长冠帽上的鸟羽如风中树叶般晃动。颈项上的兽牙护符相互击撞。 侬猜上半身每一寸都随着战鼓扭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镰首。 ——是残暴。把敌人的血肉吞吃。唯一的欲念。 铁矛从泥土与死尸中拔出,一股血箭喷洒在镰首的马腹上。 侬猜叱呼策马而出,手中银白弯刀斜斜回纵挥舞。 镰首双腿踢击马腹,坐骑惊惶狂奔向前。 两骑接近不足一丈—— 侬猜急勒缰绳,爱驹蹄下生烟猛然跃起,人马合一翻跳到空中。 侬猜乘着跃势,从最高点把弯刀砍下! 在镰首眼中,那空中的一人一马有如变大了数倍—— 金铁交鸣后,两骑擦身而过。 两尺来长一截铁矛,被那股猛击抛到十丈以外。 奔出十多步后,侬猜把马勒转回头。他踏着马镫——整个罗孟族里只有他的坐骑佩了马鞍——站起身子,高举双臂呐喊。 罗孟族人纷纷和应。鼓声更加激烈频密。 镰首也勒止坐骑,垂头看着手上只余四尺的铁杆。断处切口斜向形成尖角,断处甚平滑。 镰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对手:一个无论体格、力量、速度、战斗技巧、骑术,甚至兵刃都凌驾自己的敌人。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什么取胜的方法。 一向崇信肉体与力量的镰首,凝视手里断矛许久。他握矛的手臂因刚才的冲击兀自在颤抖。 ——一旦面对胜过自己的敌人时,强者比弱者往往更容易崩溃。 鼓音澎湃间,侬猜又在鞍上跳起那慑人心魄的战舞,慢慢前进。马蹄踏过马吉的尸体,骨肉为之碎裂。战马带着一条血的轨迹朝镰首接近。 刚才的交击里,侬猜已测试出镰首的力量、速度与技巧都不如自己,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下一刀将斩断镰首的颈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在“十狮之力”的刀刃跟前。 镰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他不敢直视侬猜。他闭起眼睛,许多影象在脑神经中飞快交错。是他的一切回忆。荒野与古城。他仿佛又再看见海。站在沙滨上垂头凝视自己的倒影。燃烧的“大屠房”。樱儿舌头的味道。铁钉贯穿自己的手掌。牢房。尸山。森林。更幽暗的森林—— 镰首满身冷汗。 ——恐惧。 于老大异采流漾的眼瞳。 他呐喊。 声音凄厉得教人毛骨悚然,压倒了罗孟族人的呼号与鼓乐。盆地里完全寂静。侬猜的舞蹈动作僵硬凝止。 镰首仰首向天,双臂张开,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标记刺青一样。 健马被骑者的嚎叫惊吓得发蹄狂奔。 侬猜紧握弯刀与缰绳,向前冲锋。 镰首仍然保持仰首张臂的姿势。 侬猜盯视镰首的头颈,举起弯刀—— 两马再次交错而过。 镰首的坐骑继续奔前,人却已无力滚跌马背下,软软摔倒在草地上。 侬猜面对本族群众,把弯刀垂在身旁。他深信刚才一刀已斩飞对手的头颅,胜利的笑容纹丝未变。 玄铁断矛从他下颔刺进,从天灵盖穿出。 刺蔓是族人里唯一有反应的。她惊呼跑向镰首堕马处,吃力把他俯卧的身躯拉起来。 镰首黏满沙土的面庞上挂着两行泪水。惊悸的脸孔扭曲抽搐。泪水流过污秽的脸颊,在下巴聚成乌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还要黑。 罗孟族人的惊恐情绪此时才爆发。战士们一涌而上细看侬猜的尸体,其中一个伸出木棒轻轻戳了一下,侬猜才从马鞍上滚落。他们仿佛生怕尸体附着病菌般远远走避。 更多的女人与老人跪了下来,往天空高声哭泣祷告。 战士们接着包围在镰首和刺蔓四周。刀矛与毒箭的尖锋都指向他们。 刺蔓没有畏惧,一面用土语呼喝,一面拿出织工粗糙的蓝色手帕把镰首的脸抹净,再次拨开他的头发,让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围聚的罗孟战士同时惊呼。 刺蔓用力点头:“帕日喃!” “帕日喃!”战士群中酿起狂乱的波动。鼓声再起。异形的兵刃一一被抛到地上。一双双壮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张张涂着各色油彩的脸孔俯贴地面。 那崇拜的情绪往外迅速扩散。衣饰奇异的朝拜者中有拄着枯枝拐杖、浑身皮肤如大象般皱折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婴孩;有腰大十围,一双乳房松弛垂下的妇人;有高壮魁梧肌肉紧绷的农夫;有眼睛灵动、缺去乳齿的孩童;有目不能见或缺去手足的残障者;有撑着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着仍在颤抖流泪的镰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断吟诵的只有一个名字: 帕日喃。 第四节 刺蔓指向岩石间一条狭小的山路。镰首紧紧跟随,后面还有十几个带着狩猎武器的罗孟族人。 刺蔓挥刀砍去阻在前面的枝叶与蔓藤。山林里的树木茂密得教人呼吸困难,镰首浑身都是黏黏的汗水。 他回首看那十来个猎人。他们都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在注视林木四周,神情凝重得有点异常。 小路消失了,前方的树叶更浓密,野草长及膝盖,每一步都不易走。所有人都沉默着。镰首仿佛听到深山里隐隐传来某种原始神秘的鸣音,似有还无,那频率恰好停在人类听觉的界限上。 ——还是我自己的幻觉? 镰首腰间挂着侬猜的遗物。他这才看清这柄银白色的长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银徽章,同样是那飞鸟头骨的造型。刀柄握处包裹着细细的皮绳。镰首疑惑,这么一个小部落如何能拥有这等巧妙的手工。 刺蔓不时回头看看他,神情很是热切。 ——她想带我去看什么? 镰首忍耐着浑身的疲乏,继续跟着她走。 他嗅到空气忽然变得清新。前面远处传来鸟语。在浓密枝叶的缝隙间隐约透出亮光。 镰首的心跳加速。 穿过一层树叶后,眼界豁然开朗。刺蔓与镰首并肩站在一片悬崖上。下面深谷底处的河溪幼细如银线。浓雾里群山围绕。 刺蔓指向悬崖对面的山壁上。 “啊……” 镰首眼睛瞪大,嘴巴半张,额上汗珠流下。他无法置信。那神情犹如看见山岩快要朝自己崩倒下来。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眼前看见的景象: 山壁正面清晰地雕刻了一个占据了整座山的巨大人像。人像呈安详的坐姿,双手搭在膝盖上。身周被树木和蔓藤包覆。坚实分明的脸部轮廓被风雨侵蚀得有点模糊。鼻梁位置有一小块崩陷了。右边耳朵只余下上半截。 人脸的额头正中央处,突出一道呈弯月状的黑色标记。人脸以冷酷的眼神俯视镰首。 刺蔓兴奋地指着石头:“帕日喃。” 她又指着镰首: “帕日喃。” 第一节 枣七不姓枣。他叫枣七,因为他在枣树底下出生,而且是父亲第七个儿子。 他没见过父亲——父亲在他出生前已经病死了,他只知道父亲跟他一样也是干挑粪。 枣七的妈妈不是父亲的妻子,所以枣七没有家。 为了让枣七吃饱,妈妈每晚都跟村里不同的叔叔睡觉。 村里没有人喜欢枣七母子俩——包括那些跟妈妈睡觉的叔叔们,村里的女人常常指着他们臭骂,小孩子喜欢朝他们掷石头——枣七总是挡在妈妈跟前。 十岁那一年,妈妈也死了。他没有看见妈妈怎样死,只看见她背脊朝天浮在河上的赤裸身体。没人告诉他妈妈怎样死的,他也没有问。 于是他开始挑粪。每一夜赤足挑着两大个空粪桶,走到十里外的岱镇,挨家挨户把粪装满,可以换五个包子;再把满的粪桶挑回村里给农户当肥料,可以换两把米。 每天过了午后又饿起来。枣七便到山上去找吃。能跑能飞的东西他都吃。连骨头都嚼碎吃下去。有一次枣七遇上一头比他还要大的野猪,他用石头把它打死了,左腿给撞得肿成两条般粗,好几天不能去挑粪——幸好那头野猪他吃了三天才吃完。 村里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枣七。那个人叫张牛,和他年纪差不多。张牛喜欢到山上玩,有一次遇见枣七,看见枣七懂得许多新奇玩意儿:抓鸟的陷阱、吹出奇怪声音的树叶、磨得圆圆的石弹子……枣七把玩意都教给张牛,于是他们做了好朋友。 张牛常常对枣七说:“村里的人都说你笨。其实你一点儿也不笨。” 枣七的样子看来确是很笨。村里的人都说他像猴子,他也觉得自己像:两条手臂很长,垂下来时几乎碰到膝盖;四颗犬齿又尖又利;一头乱发枯枯黄黄的。可是张牛没有取笑他,还常常称赞他气力大。 有一次村里几个男孩围着张牛要欺负他,枣七看见了,想也不想就扑过去。男孩们一个个给打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个的手腕还脱了臼。这事情之后,村里的男孩都不敢再欺负张牛,还很听他的话,拿吃的东西来孝敬他。他把一半分给枣七。 枣七跟张牛都已过了二十岁,可是张牛还是不肯娶老婆。有一天张牛对枣七说:“这村子真的闷得人发慌。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你听过漂城吗?听说是个很好的地方。在那儿,只要够聪明的人,可以赚到许多许多钱啊。还有很漂亮的女人,很好喝的酒,也有许多玩意儿。我想到漂城去,可是又有点怕。你肯跟我一道去吗?” “漂城比岱镇还要大吗?吃的花样比岱镇多吗?”枣七问。 “当然啦。漂城比几个岱镇还要大!” 于是他们到了漂城。 踏进城门后,枣七觉得头有点昏。漂城跟张牛形容的相比要美丽太多了。 他们兴奋地在街上四处走。张牛比枣七还要兴奋,他不断指着街上的店说:“我们赚到钱,就到这里花。” 可是他们赚不到钱。到了漂城五天他们都找不到差事。想到店里头问,还没有开口便给人家赶出来,还捏着鼻子骂他们臭。幸好张牛带了一些钱。他们找到破石里一家木搭的客栈,租了一张床一起睡。张牛吩咐枣七睡觉时把东西都抱着,否则会给别人偷去。饿了他们就到市场捡剩菜,胡乱煮一顿吃。 第五天他们在街上遇到一个好人。他告诉张牛可以给他们找到好差事,不过得先给一些钱,好替他们打点。张牛把钱给了那个人。然后他们再没有看见他。 最后还是枣七先找到差事。又是干挑粪。枣七很是高兴。同样是挑粪,现在赚的钱比从前多了许多,够他跟张牛吃饭和睡觉,而且比从前挑粪来回村子还要轻松得多。 张牛却没有再找差事。日间枣七挑完粪回来睡觉时,张牛在街上四处溜,还把枣七剩下的钱拿走了,每天回来时都空着口袋。枣七没有恼他。只要张牛高兴,枣七就高兴。 有一天张牛带着钱回来,还有一只烧鸡。张牛跟枣七说,他认识了一个叫毛春的大哥,是个真正的好人,非但给他差事,还送他钱。枣七问那是什么差事,张牛却不肯说。 不久后,张牛再没有带钱回来,又开始拿枣七的钱。有一次枣七上街去找他,终于在破石里一家赌坊门外找到。 张牛渐渐变得不同了,回来后常常不问情由骂枣七,又自顾拿着酒瓶喝,没有问枣七要不要也喝一口。枣七想,大概是张牛的差事干得不顺利,也就没有恼怒。张牛喝醉了,有时候会大声说自己去娼馆找女人的事,听得枣七浑身发热。枣七对漂城里的女人想也没想过,因为他的身子怎么洗都有一阵粪味。 枣七觉得张牛变了,已经不像从前的张牛。枣七希望张牛变回从前那样子。枣七有许多次想跟张牛说:“不如回村子吧。”可是总不敢开口。 终于有一天,张牛没有回来。枣七很担心。过了三晚,张牛还是没有回来。枣七决定这晚不去挑粪,睡足了后便去找张牛。 枣七从客栈的人口中打听到那个叫毛春的大哥住在哪儿。从前枣七在客栈门外见过他,认得他的样子。枣七到鸡围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毛春。 毛春正跟其他几个男人赌骰子,没有瞧枣七一眼。“张牛那家伙给抓进大牢啦。”毛春说。“他‘溜格子’,失手了。” 枣七听客栈的人说过,“溜格子”就是进别人家里偷东西。 于是枣七一口气跑到大牢,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了牢头,才准许他把张牛带走。 看见张牛的一刻,枣七整个人改变了——他看见的是张牛的尸体,让他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尸体的衣衫全剥光了,给裹在一张破席里,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屁眼插了一根短木棍。 枣七浑身颤抖,慢慢把张牛的尸体抬上肩膊。站在他背后的牢头不知怎地有点害怕起来——枣七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牢头心虚地说。“是毛春。他偷进善南街一户人家,把那闺女奸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家跟城里一个角头老大有交情。是毛春把这小子打成这样,送到衙门去顶罪。那角头老大在牢里的几个手下,前晚把他折磨死了。” 枣七背着张牛的尸体,步过大牢外的荒坟。他要把张牛带回村子里安葬。 他把张牛藏在一座破庙里——那破庙曾经是漂城最凶悍的刀手匿居过的地方——然后到了北临街的市场,偷偷从杀鱼床子取了一柄刀,这是枣七平生第一次偷东西。他用布衣把刀子裹着,走进了鸡围。 毛春早就听到消息,不知躲到哪儿。枣七那一天从早到晚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停下半步,只是不停在城里四处找毛春。 晚上他走到破石里一家赌坊外时,赌坊门前站着的三个男人同时注视着他。枣七没有理会,没有回看一眼,仍然笔直往前走。 就在枣七快要经过赌坊门前时,三个男人突然扑过来,一个从后勒住他的颈项,其他两个各抓住他一边臂胳。“小子,来找麻烦吗?”勒着颈的那男人低声在他耳边说。“拿着什么东西?快放下!” 枣七发出一声震撼整条街的叫嚎,旋身挥臂把三个男人同时摔得倒地。 枣七却没有跑,仍然保持刚才的步伐向前走。 赌坊里迅速又跑出五个男人,与刚才三人一起扑击枣七,其中四个拔出了小刀。 枣七的动作令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像猿猴般猛地一纵,跳得比赌坊前门的框顶还要高,足尖在墙上一踹,然后伸出好像会变长的手臂,攀在赌坊二楼一扇窗的边缘上。 枣七的身体撞穿了木窗格,滚进里面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头只有四个人。一个坐在桌子后,另外三个站着。站着的三个慓悍男人马上反应,分三个方向把闯进来的枣七包围着。他们都赤手空拳,却摆出了枣七从没有见过的奇怪姿势。枣七以他野兽般的直觉看出,这三个人的拳头比山上的野猪还要难对付。 三人并没有发出攻击,六只眼睛紧紧盯着枣七的举动。 枣七半跪地上,视线却不禁投向坐着的第四个男人。 这个男人比房间里所有人都要矮小,穿着白色的棉袍,白皙的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细小的手掌仍稳稳捧着一个茶碗。 可是无论任何人踏进这房间,都无可逃避地要注视这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从容的坐姿;是那头脸微微倾斜的角度;又或是那温和却不失警戒的眼神,都令人无法忽视这个男人的存在。 后来枣七知道这个男人名叫狄斌。 第二节 两天之后,狄斌的手下把毛春找回来。他们把枣七跟毛春一起关在破石里仓库地牢的一个小密室里,关上门之前把一柄斧头交给枣七。 枣七开门出来时,犬齿尖锐的嘴巴间沾满鲜血与肉屑。 然后枣七就住在这座叫“老巢”的仓库里。 枣七毕生第一次泡了个热水澡。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有这种舒服的事情。他急着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张牛——然后他才记起来,张牛已经不在了。枣七泡在蒸气四冒的水缸里,又觉得悲哀起来。 身上那股粪味全都消了,可是穿上干净的新衣服时,枣七还是有点难为情。 晚上他们让他睡在塞满粮草的麻袋上,还给了他一张温软的棉被。那一晚枣七以为自己会作许多恶梦。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他刚刚第一次杀人。 可是他没有作梦,一直酣睡到三更——他平日起床干活的时分。虽然以后也不用再挑粪,可是身体与脑袋这么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仓库里的灯火昏暗下来。许多人都在睡,还有十几双眼睛闪亮着。有的眼睛迅速瞄了瞄刚睡醒的枣七,然后又转移开。 枣七呆呆坐在粮袋上,手指紧抓着棉被。他忽然想起毛春,想起那撕裂了的咽喉,他又想起从前在山里猎杀的那头野猪。没有恐惧、恶心、忏悔。枣七明白了一个将要改变他人生的道理:杀死一个人跟杀死一头猪并没有分别。只要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管那理由是饥饿还是仇恨。 日间他就呆在仓库里,却不觉得闷。仓库四周堆着数不清的货物,已够他瞧一整天。有许多东西枣七连名字也喊不出来——货物外面都标着名目和数量,可是枣七不识字。仓库里最多的是一排排削得光滑的木材跟堆得比人还高的砖瓦,其次就是各种药材。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其他奇怪的东西:泛着淡蓝色的粗糙矿石;不知从什么禽兽剥下来的紫色皮革;一整缸颜色刺眼的活鱼;一堆软软像稀泥却发出树叶清香的东西…… 仓库的人说,这些东西有的远从大海另一头运过来。枣七没有见过大海,却也明白那必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几个月后狄斌再次出现。他跟枣七说,过几天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张牛没有说错——枣七其实并不笨。他在客栈中听过不少关于漂城的事情,他猜到自己要去见的人是谁,他听过那名字好几次。 那个人叫于润生。 第一节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花雀五左手支着下巴,默然坐在车厢里观看窗外风景,不期然回想起四年前“咒军师”章帅跟他说的这句话。 马车行走在当年同一条郊道上,方向却相反了。那时候是晚秋,道路两旁的树木凝成一片灿烂的红黄;如今树叶都散落凋尽了,尤如曾经称雄漂城的“屠房”霸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形貌凄惨的枝桠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颤抖。 ——于润生的那棵大树,却成长茂盛得如此迅速…… 花雀五依旧沉默地看着风景,从前的他从没有这样的耐性和闲情。淡淡的皱纹与刀疤在他脸上渐渐融合,他的面相比四年前稳重了许多。 四年前那个宿命的十一月初三。江五放弃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掌柜地位,回到了京都。那场震惊漂城的黑道战争,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后来从部下口中听到关于漂城与于润生的消息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反倒是在离开岱镇的马车上,章帅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这些日子里总不断在心底里回想琢磨。 “小五,一个人要对自己坦白。”那时候的章帅说。“于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有底。你再否认,事情都不会改变。” 当时花雀五当然听不进耳里——失宠于义父庞文英,又眼看于润生着着机先,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 可是他也不敢反驳半句。花雀五自小就认识这个仅比他年长十年的六叔叔。在庞文英跟前,花雀五的少爷脾气偶尔还会发作,可是在章帅面前他从不敢多说话。 “我尊敬韩老板,却从不害怕他;可是章帅这个人,我倒有点儿怕。”花雀五不只一次,从曾经是“丰义隆”首席战将的义父口中听过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服气。”章帅那时候又说,一边在抚摸唇上修得整齐的棕色短须。章帅看来比花雀五更要年轻,仿佛自从二十八岁登上“丰义隆”六祭酒之位后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把于润生拉上戏台来……” 花雀五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终于了解:像于润生这样的人,到了漂城这样的城市,总会有出场的一天。 “五爷冷吗?”坐在他身旁的“兀鹰”陆隼问。“要不要把窗关起来?”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头。”花雀五微笑摇摇头。从前他绝不会对陆隼露出这种微笑。四年前的战斗里,陆隼在“丰义隆”阵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然而大局定后他却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对于当时失意的花雀五来说,那种感动无法形容。这四年间花雀五几乎没有让陆隼离开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花雀五喃喃说。“很久没见到义父……” 陆隼不知如何应对。 “小陆,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伤感。这次再跟于润生见面,我倒有点儿兴奋。” 在首都的几年里,花雀五只见过韩老板四次——包括两年半前,韩老板病愈后公开会见“丰义隆”众干部那次。 最后一次,就在他动身回来漂城前两天。韩老板特别召见他。就只他一个。连章帅都不在。 韩亮——“丰义隆”第三代老板,却也是真正的创立者。过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日“丰义隆”这般的组织存在。花雀五偶尔会想,需要多大的想象力与胆量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事业。 那次韩老板只问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个叫于润生的……是个怎样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期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茶。 韩老板默默听完了,然后示意花雀五可以离开。由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者说过任何一句评语。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花雀五下定决心回漂城。 ——于润生,就让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还有运气…… 于润生从前当小厮的那家善南街老药店还在,不过在几年前更换了门顶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写着的是“大树堂”三个金漆大字。 这是漂城里第一个挂起的“大树堂”招牌。 ——四年前于润生把这家药店买下来。他跟从前的郭老板说:“我想学做药材生意。”郭老板瞧瞧于润生身旁几个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还要粗;又瞧瞧堆在柜面上的银子。他不情不愿地在契约上押下了手印。 “大树堂”这个名字在人们心目中有两种意义:假若你问刚到漂城不久的人,他们只知道“大树堂”是当今城里最大的生药商,连同善南街这老铺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开在安东大街…… 住得较久的人当然知道真正的“大树堂”不仅仅是一家药店:这几年里,漂城别的药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关门歇业,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胡同那家大药铺则在一夜间变成了“大树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状的那个老板如今还在监牢里…… 这个早上,药店后那小仓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种声音:拳头擂在肉体上的异响;嘴巴被塞着而发出的闷叫。 狄斌穿着他喜欢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炉炭火前伸手取暖。对于那“沾搭子”的凄惨哑叫,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三个随身部下则在仓库一角继续“工作”。一个把那“沾搭子”的身体按着,另一个把他的右腕紧紧拿住,手掌贴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只手掌几乎已分不出手背还是手心朝天——好几片指甲已经剥落,指关节也都扭曲,紫肿的掌肉渗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语,指专门在赌桌上出手使诈的老千。这个“沾搭子”已经永远无法干那种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个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样渗着血水,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尽管磨刀石上那只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还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为狄六爷还没有喊停。 这三人都是狄斌从大牢的“斗角”拳赛中亲自挑选的好手,六只硬拳头都在血肉里淬磨出来。狄斌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因为这三人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仅仅比狄斌高了半个头,前胸后背却厚得异常。狄斌看着他如何一拳一拳继续捶向磨刀石。那动作不激烈,却让人感觉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个死囚。狄斌只看过他在“斗角”中出场一次,那感觉就像看着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怎样把对方压碎。狄斌看完后马上决定花钱把田阿火从大牢弄出来。 狄斌终于站起来。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两人把他抬起来,让狄斌正面瞧着他的脸。 狄斌凝视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回避视线——田阿火马上把他的脸捏住拧过去。 狄斌继续凝视。 那双眼睛里有浓浊的恐惧。 ——不,还没有。 狄斌回头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呜呜怪叫,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但狄斌没有理会他。三名拳手又再继续拷打同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终于熬不住捶打而脱落。田阿火的拳头落下三十一次后,狄斌又再站起来。 之前狄斌已这样重复凝视了三次。每次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无表情地凝视,然后又是不知何时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暴力与不知目的为何的暴力。 这次狄斌终于开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获得解脱一样。 “我只问你一次。”狄斌说着时仍是毫无表情。 田阿火把绑在“沾搭子”脸上的布条扯下,掏出塞在嘴里的布巾。 “……是……金牙蒲川……”狄斌还没有问,他已一边咳嗽一边把答案说出来。“还有……那姓汪的……角头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点点头。两个手下把“沾搭子”放开。那身体像个烂布袋般软倒。狄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三人走出仓库。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来。狄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拇指往后面的仓库门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轻轻划一划。掌柜会意点头。 狄斌四人步出店门。他仰头看着“大树堂”的金漆招牌。他讨厌下命令把一个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洁”掉。然而只要是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还有所有活在这块招牌下的人,他没有任何愧疚。 第二节 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古士俊的宅邸。于润生替他讲了个好价钱。 雷义俯身嗅嗅香苗的颈项。那香味花了他每个月五十多两银子。可是很值得。 然后他离开了府邸回衙门报到画押。不过他不会逗留太久。“大树堂”的人昨天通知他,于润生今天要见他。 他猜于润生要跟他谈的是两件事:一是总巡检滕翊快将告老还乡,他要如何竞争那职位;另一件是有关金牙蒲川的动向。 现在雷义出入必定带最少十人。谁都知道他是于润生的人,他的役头职位也是于润生花钱给他买的。现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吃骨头”。 雷义知道金牙蒲川这个人许久。蒲川多年来不过是依靠“屠房”吃饭的私枭,钱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从来不是什么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义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这种人,怎么会成了于润生的对手? 于润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药店距离不足二百步远。 狄斌站在前厅里扫视四周的陈设。跟刚搬进来时没有什么分别。梁栓门墙都漆上让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颜色,桌椅家具只添了两件新的,都是木制品。没有多少字画装饰,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素花瓶,都是把宅邸买下时已经放着的。 龙拜不时劝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东西,“不然我们流血流汗,挣来这许多钱干嘛?”老大通常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不过是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于润生并没有依随漂城的传统,发迹后马上搬进豪宅毗邻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宁静的地段,挑选了这座已经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个木材商(因为“屠房”败亡而无法收回大量货款和借债,一夜间倒产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门、后门对街的房产,也被于润生逐一买下来,供“大树堂”的部属及家眷居住——龙拜夫妇就住在后院对街的屋子里。这个屋阵把于润生的府邸团团包围保护着。 齐楚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东大街的“大树堂”总店旁一家客栈长期租住一间上房;狄斌则多数睡在破石里的仓库“老巢”里——这是齐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与安东大街三处形成互相呼应的指挥点,这是棋盘与战场共通的基本原则。 至于镰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抚摸颈项上那个小小的佛像护符。自从镰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没有离开过狄斌。也许是摸得太多的关系,佛像的雕刻变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园全是光秃秃的碎石地,没有假山或凉亭,连树木也没有种一棵——想循庭院潜进宅邸的人根本无处隐伏,踏在碎石上也难以掩藏足音。 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过,左边鼻孔挂着一行已半干的鼻涕,手里举起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颈项缝口裂开来了,头部跟黑粗绳造的头发,随着男孩的脚步左右摇晃,似乎快要跌下来。 狄斌认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嫂嫂把他唤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着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鼓起圆圆的黝黑脸庞,眼睛定定地看着狄斌。 ——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园中追过来的女孩比黑子还要小一些,踏着刚学会不久的步伐扑到他身上。黑子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盯着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抢回来,却只把布偶的头颅拔了出来,她的哭声因天气冷而颤抖。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这样的孩子在于润生家里养着八个,每一个的母亲都不同,其中有三个还是手抱的婴儿。父亲连名字也没有替他们取一个…… 这些孩子的妈妈当中,狄斌就只认识黑子的母亲。那个只会说一点点官话的异族女孩,外表有点强悍。听说她从西南方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腰间常常佩着一柄弯刀。到漂城来时已经怀着孩子。 她生下黑子后不久就失踪了,遗下这可怜的孩子。狄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刚刚分娩后。当她看着那肤色从浅紫变成通红、头发染着鲜血的胎儿时,眼神里充满了罪疚与恐惧…… “六叔叔,早啊。怎么不坐呀?” 狄斌回过头,看见大着肚子的李兰,手里提着个冒烟的水壶,朝他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李兰因为怀孕而胖了许多,原本颧骨太高的脸庞也变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同样的一种笑容:那种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令四周事物都变得柔软的笑容……当然狄斌知道李兰的笑容并不属于他。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可是那借来的快慰感觉仍足以驱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兰手里的水壶接过,交给身旁的田阿火,再掺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两个部下摆开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佣人呢?”狄斌皱眉。 “他们在弄早饭。叔叔别恼,水壶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几个女佣全是李兰昔日农村里的邻居——于润生不能忍受让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兰从没有认真把她们当佣仆使唤。 在李兰坚持下,三个手下也跟随狄斌一同到厨房里吃早饭。她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过去,也或许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为部下之后才得知他过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数年前,狄斌只会对田阿火这样的男人感到畏惧,更不会放心让他跟嫂嫂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于润生不在家时,李兰都在厨房跟佣妇们一起吃饭,免去她们许多收拾打扫的工夫。特别在冬天,炉火把厨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厅吃饭还要舒服。狄斌看着厨房湿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皱眉,扶着李兰的手不敢放开。 一起来吃早饭的还有龙拜的妻子跟老妈。狄斌每次一看见她们就觉得头疼。 三个部下默默地把热呼呼的面条啜进嘴巴里,默默地咀嚼着。同桌就只有冯媚跟龙老妈在不停说话。佣妇们偶尔才插口一两句。 狄斌看着冯媚那蓬乱的头发,想不通二哥怎么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就为了那双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问你,怎么还不娶妻子?年纪不小了嘛!” 又来了。狄斌装作没听见。 “漂城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六叔叔中意的吗?我早跟你说过,把我几个标致的旧姊妹带给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马上又把脑海中这两字抹去。他不容许自己对二哥有半点不敬,尽管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尽管龙老二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他挟一个肉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你这种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龙老妈半带玩笑地说。龙老妈是半个胡人,肤色比李兰的橄榄色还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见她,才知道龙拜那豪爽的笑声原来遗传自母亲。她对儿子娶了个妓女并没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说:“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过几年下来龙拜还是没能当成父亲。龙妈妈常常看着于润生家里那些孩子说:“该生的生不了,不该生的却生了这一大堆。” 几个孩子早吃饱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李兰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着的糯米粒。 她轻轻把黑子抱在怀里,又抚抚自己的肚皮。“这孩子真好运气,还没出世就有这许多哥哥姊姊等着陪他玩。” 黑子脸贴在李兰胸前,眼睛又瞧着狄斌。那小小的脑袋中想着什么,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抚摸那佛像护符。 佣妇把碗盘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厅等着,然后陪李兰走到后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冯媚在门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会儿。龙爷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负责押运“特别”的私货,狄斌并不知道详情。他只好把一个大概的日期告诉她。 冯媚瞧着他俩走往后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怀疑狄老六对大嫂有点暧昧,否则这家伙怎么连女人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嫂嫂肚子里的…… 好不容易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不,还有抱在狄斌臂弯上的黑子。 李兰低头看着她在后院划出来的一小块田地,看看田里种的瓜果有没有给冻坏了。“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来,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领口上。他没有理会,还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说过什么时候要生吗?” “大概还有两个月吧。”李兰左手撑着腰肢,右掌感受着肚皮底下胎儿的蠢动。先前那笑容又出现了。狄斌把黑子抱紧。这么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怀里。另一个又将来临…… ——我愿意用生命保护这一切。 “嫂嫂,你别怪老大,这种时候还不在家……” “我已经习惯了。”李兰的心在那么一瞬间,飞回城外老家那仓库的某个上午里。阳光晒过的干草堆很是温暖。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于润生赤裸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视仓库的屋顶…… “润生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子了。每次他有要紧的事情,总爱独个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见了……叔叔别担心,我没恼他。我怎么能恼他?” 李兰垂头看着肚子,仿佛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轻声说话:“他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的东西,这孩子都会有;我们从前看过的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他一生都不会看见。’” 于润生的话从他妻子口中说出来,狄斌觉得格外有一种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兰看着狄斌臂弯里的黑子,眼中看见的仿佛是孩子的父亲。“你还在恼五叔叔?” 狄斌把脸别过去,没敢直视她——他怕给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没什么好恼的。他喜欢怎样过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许比我还要失望吧?” 李兰摇摇头。“不会的。几个兄弟里,润生就特别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见他现在这样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说下去,他垂首逗着怀里的黑子玩耍。 “你这小家伙叫黑子吗?”狄斌跟孩子额头互相贴着。“人家叫我白豆。我们刚好凑个一对儿呢。” 在近距离里狄斌又看见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爹。 ——二十六年后,这两个年龄刚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对峙时,狄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眼神。 第三节 茅公雷每到一个城市,必定到那城里最好的娼馆,跟里面最好的妓女睡觉。 昨晚这个叫春美的女人还不错。腰略粗了一点,但很有力。茅公雷习惯在性交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腰上。神情、声音、四肢的兴奋反应都可以假装,唯有腰肢假装不来——蓄意的扭动与不由自主的挣扎有很大的分别。每当女人到达那肉欲的顶峰时,激烈的摇撼自腰肢传达到乳房、头颈、双腿……然后全身瞬间僵硬了。那一刻,女人暂时到了另一个世界。 以身体把美丽的女人暂时送到另一个世界;以刀刃把可憎的敌人永远送到另一个世界——这是茅公雷平生最引以自豪的两件事。 茅公雷喜欢女人。他相信一个城市的女人有多棒,也显示出那个城市本身有多棒。漂城是个很棒的地方。 春美终于醒了。她伏在他坚突如岩石的胸膛上,显得比他还要累。她看看他,没有说什么恭维奉迎的话,只是满足地笑笑,抚弄他那头像被电殛过般、又硬又浓密的鬈曲乱发。 别的男人大多贱视妓女。茅公雷没有。他甚至对她们有点尊敬。妓女有着洞察男人的惊人能力。她们永远知道哪种男人最爱听到什么话——或是什么话都不爱听。 春美起床穿上薄薄的亵衣跟木屐,到房外吩咐小厮打些热水来给茅公雷梳洗。就在她开门时,茅公雷瞥见对面另一个房间也打开房门来。一个妓女穿着跟春美同样少的衣衫,手里捧着个铜盆,从对面房间盈盈步出。春美跟她点头,轻声叫了一句“姊姊”。 茅公雷像忽然被蛇咬到般跳下床,赤着上身和双足冲出房门,从后探视走在廊道上那妓女的背影。妓女似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略一回头,接着又向前行。 他妈的一个好女人,茅公雷心中叹息。白得像雪的脸已不年轻,大概已过了三十,可是细长的眼睛跟丰厚的嘴唇却足以说服人,现在这个年纪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步行时肢体的动静,马上让男人想象着衣服下的身体是如何温暖柔软。茅公雷昨夜经过三次激烈性交的阳具,现在又迅速勃起来了。 这种女人茅公雷过去也见过。是那种天生能教意志薄弱的男人疯狂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通常都不太好。 春美没有因为茅公雷的举动而觉得难受。她也了解“姊姊”的这种吸引力。过去只有宁小语一个能够稍稍盖过“姊姊”。 茅公雷心中暗暗咒骂“万年春”的鸨母。昨晚他很清楚地跟她说过要这儿最好的女人,结果那最好的女人昨晚在对面的房间里。 茅公雷把视线转向那房间。他并不真的恼怒,倒是好奇这房间里是个怎样的客人。 他在房门上敲了三下,唬了春美一跳。 “茅爷,还是不要……房里……”春美也看出茅公雷并不是普通的客人——他的两个随从就睡在左右隔壁。然而跟这房间里的人相比…… ——但世上没有茅公雷不敢见的人。 “你认识里面的客人?” “他不算是客人……他跟琳姊是老相好,偶尔就住在这儿……” 房里没有反应。茅公雷把房门推开,轻松得就像回到自己家里。 那“客人”全身赤裸盘膝坐在床上。 茅公雷过去也见过几个胖得过分的人。有两个是京都里当官的。看见这种胖子时他都会想象,自己的硬拳头捶在那种肚满肠肥的身体上会有什么后果?也许要击倒这么一条肥猪也不是易事…… 可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大胖子。连盘膝坐着也令人感觉到那高度。胖子通常肤色都比较白——常在阳光底下劳动的人胖不到哪里。可是这胖子的皮肤却黝黑得像熟铜。身体与手脚满是斑斑旧疤——高耸肚皮上的那些格外明显。身上许多处都纹着刺青图案,有的明显因为身体长胖了而变形。图案的风格与墨色各自不同——这胖子必定到过许多地方。 他坐着的那张床恐怕是特别订制的,否则早塌了。茅公雷看得出,胖子的脂肪底下还残留过去吃苦锻炼的肌肉痕迹——他必定比另一个与他同体积的胖子重得多。他并不脏,指甲都剪得短短,乌亮的长发与胡须修得很整齐。胖子通常都给人一种意志不坚的印象——连自己的体形都控制不了的人,茅公雷认为没有任何意志可言。但眼前这张圆胖的脸,五官轮廓仍予人坚实得像钢铁的感觉。 胖子额上中央有一点黑得发亮的胎记。形状像弯月,或是镰刀的锋刃。茅公雷马上知道他是谁。 “你好。”茅公雷径直走进房里,坐在小几前的椅子上。几上有一壶昨夜的残酒,茅公雷拿起来,含着壶嘴就喝起来。 “你的女人挺骚的。”茅公雷抹抹嘴角。 “嗯。”镰首点点头,他瞧着茅公雷的神情很轻松,两个男人仿佛早已相识许久。 “叫什么名字?” “曲琳。” “满好。”茅公雷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膊跟颈项,像要准备工作般。“让这女人给我一晚如何?” 镰首耸耸肩。“我不是她老公。她是个卖身的,要跟谁睡觉,我阻不了。” “不见得吧?我看她只跟你一个睡。因为你,没有其他人敢嫖她?” “我不大清楚。你可以问问她。” 曲琳刚巧回来,捧着一盆刚换的热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赤着膊出现在房间里,她捧着铜盆的手没有摇动一下。曲琳微微一笑,然后把铜盆放在床上,拿起盆里的毛巾替镰首抹脸。 “果真是个好女人。”茅公雷这次忍不住说了出口。他毫不避讳地瞧着她的胸脯跟腰臀。看着她细心地为镰首抹拭,他明白了:不是别人怕了镰首而不敢嫖她,是她没有把镰首以外的男人看在眼里。 茅公雷喜欢女人,可是没有喜欢得会为女人跟别人动气的地步。对那些喜欢打女人的男人则除外。有次他在京都街上,几乎徒手把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那话儿扯下来。后来那老婆去偷汉子,那男人当然不敢吭一声。 曲琳正在替镰首抹腋窝。茅公雷步前,右手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正面端详她的脸孔。曲琳没有回避,也没有闭目,镇定地回视茅公雷,仍然是那笑容。 “就可惜太命薄。”茅公雷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的脸放开。 “你会看相?”镰首问。他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茅公雷把几上的酒壶递给他。镰首同样就着壶嘴大口地喝。 “我不会。只是有这感觉。”茅公雷拉拉裤子。“趁还有缘分,多疼她一点儿。” 然后他挥挥手推门离去。 “到下面喝一杯如何?”镰首放声问。 “下次见面再喝。”茅公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胸口刺的那只三头狗很好看,下次我也找师傅替我刺一只。” “他是你朋友?”曲琳搂着镰首的肩问。 他摇摇头。“不过这家伙好有意思。” “嗯。”曲琳点头同意。“这么诚实的男人,这年头快死光了。” 镰首抚摸肚皮。曲琳马上揪住他耳朵:“又饿啦?你这死胖猪!”她笑着轻轻擂在他肚子上。 镰首笑着倒在床上,床架大力震动了一下。他轻轻把身体不及他一半大的曲琳拥在怀中。他嗅到窗外安东大街传来浓浓的烤肉味道。 他决定了今天的早点。 第四节 茅公雷的两个部下早就在廊道上等待——刚才他冲出房门的声音早惊动了他们。三人梳洗更衣后离开“万年春”,找寻吃早饭的地方。 茅公雷昨天傍晚已经到了漂城,本应马上到中正街的“丰义隆漂城分行”打个招呼。可是庞文英对宿娼颇有点厌恶,茅公雷也就先去“痛快”一晚。 三人在一家饭馆胡乱点了些面食和馅饼。茅公雷很是喜欢南方的这些食物,比起京都的东西精致得多。 茅公雷没有穿上袍子,只是撂在肩上。漂城的冬天在他而言不算冷。 吃饱后三人还在安东大街四周闲逛。茅公雷对部下从来没有架子:他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他嫖的时候他们在邻房也有姑娘侍候——老大在快活,作小的却要站在门外喝风,茅公雷觉得那多么没意思…… 是做正事的时候了。手下昨晚已经联络过城里提供消息的人。他们确实见过好像管尝的男人。另外二十三个部下已经守在三道城门——真正同时进行监视的只有九人,其余的则定时换班及负责通信。茅公雷经常都准备充足的人手,以免部下太辛苦。而他信任这二十三人里的每一个。每道城门布置三人已经足够。 当然在要紧关头他还是可以倚仗“丰义隆漂城分行”。只要告诉文四喜一声,随时可以动员一、两百人。可是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功劳。这次追捕行动他已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的距离。 管尝,“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的心腹随参。几年前与陆的另一亲信翼将霍迁三人一同失踪。 ——管尝的头颅值上五百两黄金。这是大太监伦笑在江湖上宣布的暗花。当然,聪明人会跟踪管尝找出陆英风所在。那位旷世名将的首级价值更高十倍。 茅公雷当然不是为了黄金。伦笑与当今“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关系密切。追捕的命令来自容祭酒的长子容小山。 那个只会倚仗父荫的混球…… 发现管尝是很偶然的事:在东淮城一个老乡跟他遇上了,彼此谈了几句话。那家伙两天后犯事被抓,亮出了同乡的名讳官阶来求情——他不知道管尝早已背了逃军之罪。据他说尚有几个男人与管尝同行。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达漂城才追上来。他相信对方到漂城来并不是偶然。也许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自从“平乱战争”以后,商旅繁忙的漂城渐渐成为重要的情报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势力虽然在战后元气大伤,但并没有就此根绝。不论南北双方的斥候和探子,还有为钱卖命的情报贩子,都利用商业作伪装而活跃于漂城。茅公雷知道,因为庞文英也有为朝廷重臣收集情报。这一向是“丰义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钱。 陆英风若想东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尽管他们过去曾是死敌。而伦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南方丰饶的军事资本与陆英风的军事天才结合。 “漂城这个地方真有趣……” 茅公雷又想起刚才在妓院“万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报描述他就是于润生的结义兄弟之一。本来他对漂城这股新冒起的势力兴趣不大,可是看见镰首后他改观了。 ——像这样的男人,于润生手底下有几个? “于润生那浑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说,把茶碗猛地摔到墙角。在成为“戳眼”吹风三爷手下的头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丧胆的翦径强盗,暴烈的性情也跟从前的吹风有点相像。 坐在旁边的鲁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别他妈的嚷着,要让漂河上下的人都听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弯处,新埠头清晨又继续动工。看来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于的家伙,不知哪来这么多钱……”鲁梅超双眉皱得紧紧。“你确定庞文英那老头没有参一份儿吗?”他说时看着金牙蒲川。 蒲川咧开他那一贯的笑容,四支镶金门牙在晨光中发亮。 “我肯定。何况‘丰义隆’要是有出钱,根本不必隐瞒。” 跟高壮的汪尚林与精悍的鲁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里面最镇定的一个。 他们坐在漂河“合通埠头”二楼一个账房里。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安全。金牙蒲川拥有这漂城唯一埠头的三成权益。另外三家合资者里,两家分别是漂城最大的米粮行与酒庄,各占两成半。余下的两成原本属于“屠房”,三年前三家股东同意把它转送给庞文英作贡礼。 “合通埠头”也像往常般繁忙。埠头的小规模跟漂城的商业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几乎通宵运作。也因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够把装卸货物的费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头建成后,一切也将改变…… 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个老大都是“屠房”崩溃后独立的新势力,几年来一直负责照保蒲川的私货买卖,经常出入埠头。三人在这儿聚头不会惹人生疑。 “于润生怎么忽然答应跟你谈判?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汪尚林尽量压低声线。“要是失了先机,跟那些腥冷儿硬碰起来,谁也不晓得结果!” 这句“腥冷儿”格外突兀:自从四年前那一役,城里几乎再没有人用这称呼形容于润生跟他的势力。除了仍然眷恋“屠房”辉煌时代的前干部,偶尔还会把这贬称挂在嘴边。汪尚林正是这类前“屠房”干部中最顽固的一个。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没有改变。“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是想动手,根本就不用答应跟我见面,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跟我们开战了。是我们把他逼到谈判桌子上来了。” “说不定他只是借这次谈判作幌子,让我们松懈下来。”鲁梅超从前替“窒喉”阴七爷做事,性格比较谨慎。 “那么我们就要更小心。”蒲川说。“不过我想他没有这个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谈判时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笨得以为我会全无准备地赴约吧?” “那么……”汪尚林焦急的问:“我们原来的计划……” 蒲川伸出舌头舔舔金牙。“当然继续准备。不过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是个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颗牙齿在他十五岁时给邻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岁发迹后才补上四颗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间,他靠着一张缺牙的嘴巴打滚于黑白二道之间。 在“屠房”全盛时期,蒲川仗赖与“剥皮”老俞伯的关系,包揽了全漂城私货贩运的四成,住进了桐台的豪华宅邸,一口气娶了三个小老婆,在安东大街开了两家娼馆、八所饭馆酒家。他经手的各种私货:木石、布帛、皮革、粮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标记。 借着私货生意的资本加上“屠房”的拳头,他半强逼地取得“合通埠头”的半数权益——事实上他掌握那三成拥有权,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权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并不太忧虑,反而庆幸自己并非“屠房”的正式从属。只是黑道换了个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谁当家作主,始终会需要他——还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贩销网络。 在霸权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顿。“丰义隆漂城分行”正式巩固在漂城的地位后,他才能透过知事查嵩拉线——当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与庞文英交涉成功,重开所有私货买卖,当然“丰义隆”的私盐生意是不会让蒲川这外人占半点便宜的。 “屠房”原有势力分裂成为几十个新的帮会角头,他们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争取财源而不时爆发冲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机把其中最大的几股势力招揽了过来——私货买卖,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难行。他与几个角头老大可说互相依存,不过当角头老大之间出现重大分歧时,蒲川俨然成为了当中的决策者与仲裁者。比起过去对“屠房”唯命是从,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时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树堂”。 于润生的“大树堂”。从前漂城黑道上没有人听过这名字。现在却是城里仅次“丰义隆”的新势力,仿佛从天空降下来一样。 “屠房”朱老总是谁干掉的,“大屠房”是谁攻破烧掉的,从来没有人正式承认过,可是全漂城的人心里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经过,确实目击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丰义隆”的漂城,同时平空冒出一个“大树堂”来。 “大树堂”这几年在私货上的迅速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现在于润生又在漂河岸上兴建比“合通埠头”大一倍的新埠头,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货王国心脏插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听于润生的口气,希望能够谈一谈合作事宜——他深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双方经营的界线画清。出乎意料的是于润生竟然拒绝了一切谈判,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蒲川是对头人。这教蒲川甚为恼怒。在蒲川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分别只是谁占的利益比较多。他许多次暗暗咒骂那不懂“生意”为何物的小子。 当然这不足以令金牙蒲川下定对抗的决心。蒲川是个很实际的人。不过预先作一点“准备”并不是坏事。 他花了很长时间不着痕迹地把城里众多反“大树堂”的势力拉拢到一起。最初他只是想增加日后谈判的筹码。然而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越来越深信要打倒于润生并不是做梦。 当然他也知道:除了掌握足够的力量,客观的形势更加重要。主宰这形势的人在漂城有两个。庞文英与查嵩。 “姓于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倒是事实,可是还不至富有得能独资建这新埠头吧?”鲁梅超担心的始终还是“丰义隆”的立场。“你确实跟庞老头谈过吗?他真的不反对我们……除掉那姓于的吗?” 蒲川点点头。 事实是:两个月前蒲川曾拜访庞文英,暗示要与“大树堂”对抗。庞文英当时只是神秘地微笑,没有怎么回应。蒲川相信那微笑代表了默许。 谁也没法确定“丰义隆”跟“大树堂”的关系。“大树堂”成立之初肯定有“丰义隆”出资,但此外这几年来两帮的合作生意甚少——比起来蒲川跟“丰义隆”的生意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庞文英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于润生是他的正式部属;而“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新任掌柜文四喜,与于润生也交往甚少。 可以说,这四年里“大树堂”只是借着“丰义隆”权威的庇荫而独自壮大扩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从没有人证实过——过去“大树堂”几次遇上对抗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丰义隆”从没出手协助。 如今于润生建新埠头,跟“丰义隆”的生意更有直接的冲突…… 江湖上“兔死狗烹”这种事并不新鲜。“屠房”既已不存在,于润生在庞文英眼中的价值是个疑问。 至于漂城知事查嵩,蒲川跟他本来就是老朋友。更何况查嵩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于润生——听说起因是于润生的四弟抢了查嵩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蒲川更觉得于润生欠缺火候。为了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自己的女人——得罪查知事这样重要的人物,这简直是愚行。 蒲川与查嵩已经协议:一旦他动手,查嵩必定会站在他这边。要是“丰义隆”那边有不满,查嵩会出面摆平。 然而蒲川并不希望全面战争,那对生意的损害太大了。 ——要是能够直接把于润生这个人从权力的地图上剔除…… 蒲川对自己这个想法,最初也有点惊讶。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把一个人杀死。可是自从“屠房”消失后,漂城的规律似乎时刻在变。蒲川感到不安。他要尽快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律…… “我看没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汪尚林是最渴望看见血腥的一个。四年前“屠房”失败的屈辱他仍未能吞下。“就趁他去赴约的途中……” “太没把握了。”蒲川考虑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的脑袋经常也在衡量风险与报酬。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能。 “那么万一谈判不成,就马上做掉他几个义弟!先砍掉他的左右手!”汪尚林始终坚持。 “‘拳王’那家伙最容易动手。他已胖成那个样子,要跑也跑不动。他几乎每晚都宿娼,而且没有护卫。”鲁梅超的手下负责盯住“大树堂”每个干部的行踪。“还有管账的齐老四,每天出入的都是相同的地方,要在路上截击也很容易。” 汪、鲁两人都跃跃欲试,他们期望成为前“屠房”众势力中复仇的先驱,这名声在道上将成为一份重大资产。要是顺利,甚至可能再次升起“屠房”的大旗…… 蒲川沉思。干掉于润生两、三个部下,也许能打击他于一时……不行,风险还是太大。蒲川时常提醒自己:他要面对的是把“大屠房”烧毁的人。要么就在第一击把他杀掉,要么就不动手。 要是成功刺杀于润生后要怎么办?也许趁着消息未传开去前,再干掉他一、两个强悍的义弟。余下的再跟他们谈判。他们最初的反应必定是全力报复。可是只要于润生不在,他们很快会看清现实,甚至为了争当老大内哄起来。 同时城里其他懂得看风向的小势力也会迅速聚拢过来,蒲川作为牵头人将水涨船高。其时他可以一边侵吞“大树堂”的利益,一边与“丰义隆”讨价还价。要撂倒“丰义隆”是这辈子也办不到的事,但起码能够分享漂城。蒲川知道那将是他人生的顶峰…… 他努力要自己不受那想象的诱惑影响判断。他瞧向漂河。曾经漂洗出各种彩色布织的河水,多年前已变得如此混浊。越是混浊,像他这样的人才越容易生存。 “我们继续准备一切的手段。”蒲川说。“可是先听听于润生开出什么条件来。记着,这是生意。” 第五节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念吗?”狄斌问他的三个部下。 三人无语看着栏栅另一头那人丛。田阿火从来没有败过一场。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许能够打破“拳王”的记录。当然,要是你这辈子离不开大牢,那不过是无聊的虚荣。所以他感激狄六爷。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枣七,枣七包裹在斗蓬中以掩藏面容。田阿火想起在赌坊二楼看见枣七从窗口跳进来的情景,他很想试试能不能赤手杀死这个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个月已经被撵出帮会——连凶悍著称的“屠房”也容他不下。因为他不要命,人们甚至觉得他其实想死。他没有一次赌钱不跟人家吵得差点儿动刀子;有几个陌生人给他打得半死,只因为走路时碰到他的肩膊。他就像一片没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见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过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阶。 他们在石阶上迎面遇见齐楚。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唤了声“四爷”,垂首站在一旁。枣七有点不知所措,也站到旁边去。 枣七仔细看着这个“四爷”:瘦瘦的脸秀气得有点像女人,没有蓄胡须,鼻子和嘴唇红得像发亮似的,不时咳嗽出一团白烟——他右手拿着一块白丝巾,咳嗽时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趋前,轻轻擂了齐楚的肩膀一下。“四哥,那么早啊。” 齐楚显得有点腼腆,侧身想闪过那拳头,手里抱着的账簿和卷宗几乎跌下。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皱着眉。“别累坏了身子。吃早饭了没有?” 齐楚边咳嗽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那表情倒像个给哥哥问得不耐烦的弟弟。 “那家伙是谁?”齐楚下巴朝枣七扬一扬。 “他是我找回来的……”狄斌自豪地微笑。“这家伙……搞不好是另一个葛老三。”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他比较像老五……” 一提起镰首,狄斌脸色变得阴沉。 “我先走了。老大在等你。”齐楚没有挥手,垂头拾级离去。咳嗽声在大牢石壁间回响。 在地底最尽头的铁栅前,有两个狱卒跟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狄斌远远已认出那是叶毅。那两个“狱卒”事实上也是“大树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爷。”叶毅鞠身。狄斌拍拍他肩膊。他一向把这个自己亲手拉进帮的小子当作弟弟看待。可是近来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俩见面比从前少得多。 “雷役头正在里面跟堂主谈话,六爷稍待。”叶毅带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紧,就是胆气还欠一点磨练——狄斌心想。 左边有一个开了门的牢房,打扫得格外干净。狄斌示意枣七待在里面。 这是枣七第二次进大牢来。他又想起张牛那凄惨的死状。他不愿多留在这阴森的石室中。可是他也不愿回头。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认清自己命运的时刻。对枣七来说现在就是那时刻。 第六节 一头老虎在里面沉睡。 ——这是雷义进入牢房时的感觉。 地底的空气很冷。石壁与铁栅结着水珠。这儿不完全在地底——正对铁门那墙壁上方有个小窗口。冬晨的阳光透过发锈的铁枝射下来。那窗外面就是荒坟吧,雷义心想。从外面是永远无法窥视这牢房的——里头永远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扫得异常洁净,摆放着桌椅与杯碗。左面墙壁立着一个塞满了账簿和卷宗的大书架。放在角落那张床很软,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棉被跟寝具。 于润生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那块巨大的虎皮。 认识于润生也有五、六年了,雷义回想。他记不起于润生的样子有哪儿改变了。除了盖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须令他的脸变得更令人难忘——五官的轮廊仿佛都变得深刻了。 三十二岁的于润生看起来像三十二岁,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岁。 包裹着虎纹的身体,周围飘浮着淡淡的雾,乍看仿佛发出热气一样。 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护卫。雷义知道于润生在大牢里绝对安全。于润生就是透过雷义结识大牢管事田又青。在于润生的协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赌博业务扩展到牢房以外。喜欢新鲜事物的漂城人对这种刺激的赌博方式有莫大兴趣——把金钱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钱人则更有兴趣临场观看那残忍的搏斗。有的甚至开始提议自己豢养拳手参加。田又青的财富因此一下子暴涨了好几倍。他亲切地称呼于润生作“老哥”。 “坐。”于润生摆摆手。那声音跟神情里再没有过去那种尊重。雷义已经习惯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边怎样?”于润生马上便问。没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决定了。下个月就辞官。”雷义回答时也毫无表情。 “他跟查嵩关系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说要走时,查嵩没有多挽留。那就是说查知事对这老头很放心。” 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会送滕翊一份礼。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点。安心准备当总巡检吧。多找查嵩谈谈话,吃个饭之类——他不答应也不打紧。让他对你安心便可以。你们以后共事的机会多着。”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那个我会解决。” 于润生说完便挥挥手。 雷义站起来,转身面向铁门。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余地,他想。今天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渎职的役头,而且有了不愿失去的家人,他已经没有资格跟于润生并肩说话了。他不过是于润生手上另一件资产。而资产是可以随时交换和买卖的。 ——他甚至没有跟我谈金牙蒲川。 有的时候他会怀念从前的自己,然后讨厌现在的自己,然后开始喝酒,其时只有香苗的脸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吗?”于润生忽然又在背后问。 “还好。”雷义点点头。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雷义等了一会,便敲门示意叶毅来开门。 ——雷义始终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两个孩子,全是于润生安排的。 “小四你觉得吗?漂城好像已经变得太小了……” 于润生这句话仍在齐楚脑海中响着。 离开大牢后,齐楚到了破石里的仓库“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会亲自点算存货一次。这当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认真点算整个仓库的货物,最少也得花上一个上午。他只是要让仓库的部下看见自己出现。让他们知道:齐四爷随时从背后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他知道在“大树堂”众兄弟心目中的齐四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永远只有像龙拜跟狄斌那种战将,才能真正获得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讨厌他。他知道在一个成功的组织里,总得有一、两个让人讨厌的人,负责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他想起刚才碰见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认对这个六弟确是有一点妒忌。不过是几年前,狄斌还是那个容易给人家看轻的小矮子。在当时“腥冷儿”的眼中,温文的齐老四与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远;今天的狄六爷每走一步都蕴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树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齐楚离开“老巢”,经过一条湿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马车。齐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经过这条窄巷都有被伏击的可能,可是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袭,就意味于润生、狄斌跟“大树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时受到攻击——单单齐四爷一条性命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其时已经是整个“大树堂”存亡的问题了,个人的恐惧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齐楚坐在车厢中,随从马上递来一块布巾让他抹脸。齐楚用布巾掩着嘴巴,又再咳了起来。 他瞧着街上的风景,默默盘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须到城外视察新埠头的进度,要赶在出城前把店里几条大账目计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赌坊的上缴日子——那是他们拥有四家赌坊里最兴旺的一家。总数不会多,可全是零碎银钱。齐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东大街的总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钱调到“承馆”的监工手上,还有聆听手下打探到什么房产买卖的情报…… “老巢”里积存的木材跟砖瓦都不足,他已经派人催促货源。桐台那边有四座宅邸几天内就要动工。更要命的是新埠头用的建材比预期增加了许多…… 自从七年前“平乱战争”以后,朝廷对战争物资(包括铜铁、木料、建材等)大加监控,供应不足上加上滥征赋税,官货的价格完全超出常理,造就私货迅速蜂起。 各样私货中,当以“丰义隆”独占多年的私盐利钱最丰厚;其他货色,在漂城一向由“屠房”及其保照的私枭(如金牙蒲川之流)把持。四年前“大树堂”成立后,首务正是接管“屠房”遗下的私货网,其中主要集中在木料及砖瓦等建材上。于润生借助已有的药材贩运渠道,不久即把走私生意建立起来。 同时于润生又成立了“承馆”,表面上是承接建筑工程及招募工匠的行馆,实质上却逐渐把漂城内的工匠师傅全部掌握在手——最初过半的工匠都拒绝加入,这是在十几根指头被敲断前的事。 不久后,漂城里任何人要建造屋子,都得于润生点头。用的建材当然也全是“大树堂”进口的私货。其他走私者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齐楚则为建筑生意添上神来的一笔:在工程中渗进低价的劣料,或是指使工匠作些外行人看不见的手脚。结果是屋宇建了不到两年又要修修补补。没有靠山的屋主当然不敢讨赔偿——谁都知道“承馆”背后就是“大树堂”,而承接修补工程的当然又只有“承馆”的工匠…… 车子往东驶出了破石里,在平西石胡同口停下来。齐楚跟手下步入胡同里的“大树堂”分店。 “四爷好,药煎好了。”药店掌柜早在店前迎接,陪伴齐楚直走到店后的仓库里。仓库中央生起一炉炭火,上面温着一个瓦罐。齐楚深深呼吸那温暖的药香。 齐楚跟手下围坐在炉火四周,伸出僵硬的指掌取暖。他瞧着掌柜把药倾到碗里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一个老仆人。那印象很模糊,同样是这种天气,齐楚小少爷半卧在床上,老仆人用皮肤粗糙的指头剥开柑子,把柑肉送到他嘴边…… 药汁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那苦味像要从鼻子涌出来。 齐楚看着火光。 于老大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响起了。 ——漂城变得太小了?…… 当于润生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齐楚从堆满桌面的卷宗和账簿之间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老大。 齐楚在结义兄弟里是唯一在城市出生的一个。那时候他家里还有钱,他的爸爸还每天穿着官服……那个城市曾经是少年齐楚人生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却发觉,那城市跟今日的漂城相比,简直只算是个穷地方。 牢房壁顶那个小窗透射淡淡的阳光。于润生躺在床上,身上仍披着虎皮,仰视粗石砌成的天花。 齐楚疑惑地瞧着他。 “我已经看见了……”于润生的视线一动不动。“两、三年后的‘大树堂’是怎么样……” 于润生的王国真正有多大,每个月调度的资金真正有多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齐楚一个人清楚知道。他俩每次见面时从不打招呼。于润生也很少对四弟说什么勉励的话。单是这份信任已经足够。 “大树堂”旗下业务有三大支柱:私货贩运(以建材为主);“承馆”的建筑生意;大牢“斗角”博彩。新埠头建成之后,河运则将成为“大树堂”的第四项主要财源。 其次是“大树堂”在漂城里直接拥有的四家赌坊与十二家娼馆。骰子与婊子从来都是黑道赚最多最快的工具,“屠房”各残余势力几乎全部都专注于这两门行业,城里的竞争异常激烈。 倒是“大树堂”药店的药材生产和贩销,虽然毛利不丰,但因为在漂城及邻近乡镇都形成垄断,整盘生意的盈利甚为可观。 齐楚原本建议尽量利用这垄断形势,把药材价格抬高。但于润生断然反对,相反更每月向城里穷人赠药一天。齐楚明白老大的意思,也就没有异议。 “大树堂”最下层的生意包括三家饭馆酒店与一家客栈,还有十几条街的商铺摊贩定期奉纳“规钱”……这些就是于润生手上所有“可见”的生意。 这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齐楚想。最初那两年他时常失眠。这么大量的金钱在自己手底下流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生怕自己会出错,现在已经习惯了。 齐楚手边有一叠契约,上面押着好几家大商号跟船运号老板的手印。他们都已答应弃用“合通埠头”,转用于润生的新埠头起卸货物。 两人在牢房里沉默着。“漂城太小了”,老大的意思是把生意从漂城扩张开去吗?首先是四周的镇县,再来就是州内其他大城。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许要花上十几年。但是绝对值得。 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一切都如此顺利,为什么老大忽然有这样的喟叹? “关于金牙蒲川……”齐楚迟疑了一会儿。“对方已经答应会面了。” 于润生似乎早已知道。他仍旧躺在床上,身体在虎皮下蜷曲,侧过脸对着齐楚。 “小四,你赞成我们跟这家伙合作吗?” “合作对我们有利。这个蒲川是道地道地的生意人,而且很有办法。有了他,可以稳住很多人事:河运、私货、从前‘屠房’那些人,甚至……查知事。” 提起查嵩时,齐楚仍禁不住有点难为情——毕竟“大树堂”就是为了他而得罪漂城知事。他继续说:“那就是说稳住了整个漂城。然后我们可以专心去干其他生意。”这当然包括往城外扩张的计划。 于润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金牙蒲川……这个人确有点价值……” 齐楚感觉老大有别的想法。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有什么遗漏了? “那一天你不用跟我去。”跟蒲川的谈判定在五天后。“然后我要跟你详细商量。所以你要好好休息。那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就留在客店里等我。也正好陪陪你的女人……” 眼前的炭火发出破裂的脆响,齐楚的脸通红,药味在喉咙里翻涌。 他在想念宁小语。有的时候他忙得好几天没法见她,就用想象来满足。那眉毛,那手指,那腰腿,那嘴唇,没有一个部分不完美。人们在想念自己的爱人时,脑海里的形象总是把对方美化。可是齐楚没有。他闭起眼时看见的她,与睁开眼时看见的她完全一样。宁小语就是那么可怕的存在。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喝酒会叹息会做爱的梦,看见她你会马上想象到失去她时有多心痛。 失去她……齐楚不敢去想。 “你一定会娶到她……”为了这句承诺,为了这个女人,于润生和“大树堂”牺牲了许多。 第七节 自从宁小语离开以后,查嵩每天都起得很早,就跟宁小语还没有来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他起床后吃过早点就要喝酒。 总巡检滕翊庆幸自己快要退休了,查嵩这样喝下去只会变成越来越可怕的酒鬼,有一个酒鬼当自己的上司可不是好玩的事。 当金牙蒲川来到桐台的知事官邸拜访时,查嵩已经半醉。蒲川没有陪他喝。 蒲川自从计划对抗于润生开始就很少喝酒。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明快。 他们坐在前厅里,只是闲聊着城里最近发生的琐事。查嵩大概每说三句话就喝一口。幸好他说话不多,否则早就躺到地上了。 金牙每次拜访查知事都不会空手而来。这个早上带来的是一对小巧的羊脂玉马。查嵩收礼时只略瞄了一眼,也没有什么笑容。 ——看来这家伙真的想那女人想惨了…… 两人聊天时没有谈及女人,也没有谈及于润生。 然后仆人进来通传:雷役头求见。 蒲川亲眼看见查嵩本来已红透的脸变成紫色。酒杯摔得破碎。 “那姓于的养的走狗,还敢来见我?赶他走!叫他少作梦了,这总巡检的位子,他下辈子也别想!”查嵩毕竟是仕人出身,喝醉了酒骂人仍没有半句脏话。 “老爷,真的要我这样说?……”那仆人迟疑着。 蒲川按着查嵩的肩让他坐下,再吩咐仆人,推说查知事抱恙在身,请雷役头改天再来。 仆人退下后,查嵩又再发作。“那姓于的,你不给我面子,为什么我要给你面子?我要你在漂城没有一天好日子!” 心爱的女人竟然从自己府邸出走,跟了黑道一个小白脸——查嵩至今都没能吞下这口气。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了漂城街头巷尾的笑柄,更不能忍受失去宁小语。 他好几次向于润生施压,要他把人交出来。甚至有一次连庞文英也来劝于润生:“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然而于润生没有动摇过。“那个女人是我义弟未过门的妻子。那是家事。” “你道他派人来传话怎么说?”查嵩这般失态,蒲川过去从来没见过。“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他说:‘下次查知事召我见面,要是又为了争一个女人,我不会来。我不想跟查知事这样重要的大人物一起浪费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他晓得漂城谁才最大吗?” 是庞文英,蒲川心想。他心里暗喜,却不动声色,让查嵩继续发泄下去。 “蒲老弟,我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她。我坐在这样的位子,却连一个小混混都够胆抢我的人?这算是哪门子的官啊?……”查嵩的语音开始含糊。“小蒲,你上次说的什么时候干?” 蒲川慌忙掩住查嵩酒气满溢的嘴巴。 查嵩把他的手掌拨开。眼睛已快睁不开来,却也懂得把声音降低:“你要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放胆去干……” 蒲川的心怦怦乱跳。查知事说出这样的话不可能收回——即使是在醉中说出口。他手上的筹码又增加了。可是他仍未拿定主意。 金牙蒲川又再露出四只金牙。他失笑。假如于润生最后因为一个妓女而掉命,那确是很可笑的事情。 蒲川想:待一切了结后,他倒有兴趣去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烤肉确实很香。包着肉块的油纸仍然温暖。但是烤肉不是曲琳吩咐“万年春”的小厮买回来的,而是宁小语亲手带来的。 宁小语坐在大厅里,把大包小包的礼物分派给姊妹、鸨母、下人们。姊妹们轮流触摸她雪白棉袄领口上的貂毛,然后她们围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前吃早点,面前摆满了宁小语买来的各样肉食果品。早上的“万年春”很少这么热闹。 春美收到的礼物是一条镶着琥珀的银项链。她一边高兴地戴上,一边奔上阶梯。 “琳姊你看,这项链好美……你也下去啊,小语姊说有礼物送给你……” 当看见镰首站在曲琳身旁时,春美马上住声,伸了伸舌头。 镰首倚在二楼廊道一根柱子旁,从廊道栏杆前俯视大厅。他只披着一件黑色锦袍,手里握着已点燃的烟杆。曲琳双手手肘支在栏杆上,双掌托腮,同样看着下面的热闹。 几个鸨母围着宁小语吱吱喳喳,争着要她想起她们往日给她的好处。她微笑虚应着,一直没有抬头看楼上的两人。 “小语真有本心!你看其他姑娘,嫁了好人家就不认得人……” “对了,还记得上次我在街上碰到爱娟,那臭婆娘连滚带跑地躲开,好像生怕惹上痲疯病一样……” “小语妹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啦?四爷还没有提亲吗?……” 宁小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微笑。 “你看她给缠得惨了……”曲琳笑着说。“你还不下去看看她,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你在说什么?”镰首抽了一口烟。 宁小语终于仰起头来,视线却只瞧向曲琳。曲琳朝她挥挥手。宁小语笑着,招手叫曲琳下来。曲琳摇摇头。宁小语又垂下头,喝了一口茶。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镰首。 “你以为她真的来找姊妹们聚旧吗?”曲琳又说。“她是想来看你。” “胡说。”夹着烟雾的声音很小。 曲琳笑着没有反驳。 镰首转身回到房间里。 宁小语继续跟姊妹们谈笑,可是那笑容有点僵硬。 第八节 狄斌进入牢房时,于润生正蹲在牢房角落的炉火前,拿起温在炉上的水壶。 狄斌把桌上的账簿收拾到一旁,摆开两个茶碗,从一个铁罐子里掏出茶叶放进去。 “这茶是老五送我的。”于润生比见齐楚时神情轻松得多。他慢慢把沸水冲进碗里。“很昂贵啊。就这两碗里的,从前够我们吃两天。” “老大,跟金牙蒲川的约会你别去。那叛徒供出来了。是蒲川和汪尚林。” 药店内那个被拷问的“沾搭子”在漂城已经住了六、七年,早就因为面目太熟而无法在赌桌上混。“大树堂”约一年前雇了他,负责监视赌坊里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家伙收了他们的钱,泄露我们几兄弟的日常行踪。”狄斌呷了口茶。“金牙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金牙蒲川?他没有这个胆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有的时候干的事自己都不明白。” “蒲川若是这种人,不会像今天那么有钱。” “人心会变。”狄斌说这话时眼中有些许的哀愁——他想着镰首。他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若是坚持要去谈判,就让我来安排护卫。” 于润生断然摇头。“那天你如常工作就可以。让叶毅陪我去。雷役头也会在场。” “不是我不相信他们,可是——” “我已决定了。”于润生的声音告诉狄斌,他不想解释自己的决定。“说下一件事吧。” 狄斌叹息。“是‘丰义隆’。京都的总行有个叫茅公雷的人来了漂城,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查出来。” 于润生听过这名字:据说“丰义隆”还没有雄霸首都前立有“六杯祭酒”,当中三个在一场大战中丧生了。茅公雷就是其中一人的儿子,现今“丰义隆”总行年轻一辈的好手…… 于润生右边眉毛扬起。狄斌察觉了。于老大很少表现出这种关注,看来他对首都“丰义隆”比对漂城的事情还要关心。 “他带了多少人来?” “最少有二十人。看来都是硬手。这茅公雷,单看外貌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几年黑道上的功绩已经证明了,狄斌的眼光与直觉值得于润生的绝对信任。 “不要理会他。”于润生说时没有表情。“也不要跟得太紧。只要知道他是否还在城内就足够了。” 狄斌终于忍耐不住。“老大,你对于‘丰义隆’总行的人真的这么顾忌吗?就因为……两年前那一次?” 于润生仍然没有表情。 两年前——正确来说已经过了两年半——突然有许多生面目的外地人涌到漂城来。他们既不是来做生意,也没有光顾赌坊或娼馆。有的住在安东大街的旅馆客店里,特别是临近正中路口那一家——“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里。其余的散布各处,特别是破石里和善南街一带——“大树堂”的主要活动范围。 他们全部是男人,有的两、三人结伴而来,有的单身。多数操着北方口音。日间他们挤在酒店饭馆里,或在街上来回闲逛,彼此很少谈话。 三天后于润生才知道:在首都,“丰义隆”的韩老板生了重病。 大概二十天后,这些人又陆续离开漂城。这时于润生知道,韩老板的病好了。 于润生从来没有跟义弟们谈论这事情。漂城大部分人也渐渐淡忘了。可是狄斌没有忘记。他也知道老大从来没有忘记——谁会忘记自己头上曾经悬吊着一柄利剑? “白豆,你是说我害怕了?” 狄斌抬头仔细看着面前的老大。披着虎皮的身体有点消瘦。鼻孔与嘴巴喷出白雾。脸色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为了某种神秘的亢奋而发红。 然后又是那种眼神。 跟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已经相隔差不多八年了。一想起那个刺杀的黑夜,狄斌的背脊又渗出汗珠来——是恐惧的神经反射。战场上那个夜晚,于队目的眼睛异采流漾,权力欲的瞳光镇住了步弓手狄斌的恐怖感。 现在这种瞳光又再闪现了。于润生似乎想掩藏它,但是不可能骗得过他的六弟。每一次看见这种眼神之后就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每一次狄斌都记得。每一次刺杀,每次夺取更大的财富与权力,每一次澎湃涌上脑袋的恐惧,每一次战胜恐惧后的快感。 于润生腹中必定藏着某种计划。那眼神已经证实了。可是狄斌看不透——尽管今天漂城的一切形势他熟知如自己的掌纹。他想象不到,金牙蒲川与首都“丰义隆”可以有怎样的关系? 可是他不会问。他知道于润生自有隐瞒的理由。 “大树堂”的组织制度这几年来完全成形了。安排一切岗位与权责,对于润生来说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于润生的意志可以迅速传达到“大树堂”每一个角落。 各种生意的运作也都熟练掌握了。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有拳头和刀子在背后支持,任何生意也稳赚不赔。 可是这一切对狄斌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大树堂”就是他们六兄弟——包括死去的葛元升。 ——而老大却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于润生握住狄斌放在桌上的手掌。那突然的肉体接触令狄斌愕然。纵是过命的兄弟,狄斌很少跟他们握手与拥抱。 于润生的眼神变得柔和。那异采隐去了。“白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懊恼。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怀疑我。即使我叫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即使我有许多事情不对你说。” “老大放心吧……我没有……”狄斌脸颊通红,急欲转换话题。“刚才我探望过嫂嫂,她很好。要不要多派一些人到你家?或者送嫂嫂出城外静养?” 于润生摇摇头。“一切照常就可以。” 又是这样的反应。狄斌猜出了一些端倪。每当一头老虎快将扑向猎物时,总是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履,避免扰乱山林的宁静……可是对付金牙蒲川这种家伙有必要这样吗?先发制人岂非更直截了当?难道对手不是金牙?然而除了他,“大树堂”在漂城还有其他的敌人吗?…… “你看看。”于润生指向墙壁前那书架。那一排排的卷宗和账簿,就是“大树堂”累积至今的一切财富与权力。 “我想,京都‘丰义隆’总行必定也有一个像这样的房间。不知道那儿的卷宗数量是这里的多少倍?” 瞧着于润生的表情,狄斌明白了他为何要住在这个牢房里。于润生正在享受一种他人无法理解或形容的东西,也许连他自己无法解释那东西是什么,他亦懒得向别人解释,所以他宁可独自一人。 狄斌又想起镰首。自从那次旅行回来以后,几年来镰首完全改变了。直觉告诉狄斌,镰首在那趟旅程中遇上一次很大的冲击。那也许同样是无法解释的东西。所以镰首从来没有说。 “老大……五哥不能再这样子……你有跟他谈过吗?你可以劝劝他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让他听话。” “是吗?”于润生微笑,满有深意地凝视狄斌的眼睛。“真的只有我一个?” 狄斌把红透的脸别过去。 “白豆,还记得四年前你攻打‘大屠房’时的心情吗?” 狄斌记得。那夜在胸中沸腾的热血,至今还未冷却。那一夜,他灵魂深处某一个“我”苏醒了。那个“我”成为了当今黑道的“猛虎”狄六爷。 “世上有种答案是别人无法告诉你的。只有靠你自己领悟。这个道理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现在是让他去体验的时候了。” 第九节 镰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 他的马车比查知事的座驾还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车厢后,里面顿时变得狭小了。车底的台架跟轮轴被那重量压得吱吱作响。车厢内铺着厚厚兽毛皮,车窗下排着各种酒瓶。 镰首朝“万年春”二楼瞧一瞧,便把头缩回车里。曲琳在阳台上朝看不见的他挥了挥手。 在安东大街另一头,宁小语站在一家布匹店里,默默目送车子离去。 车子沿途惹来无数的注视。道上的混混儿们总想瞻仰“拳王”的风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经攻进“大屠房”正门的男人。 这等盛名只有从前的铁爪四爷可堪比拟。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铁爪与镰首要是单挑,谁会打死对方? 当然这种话题都在镰首变成大胖子之后渐渐消失。可是镰首还是个值得景仰的家伙。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车子,睡最软的床——其他事情什么也不干,就这样过了三年。对于在道上混的人来说,这又是另一种神话。 然后就是出卖身体吃饭的女人。“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里也是罕见的。否则像曲琳这种级数的妓女不可能让他当入幕之宾。城里没有一个富商敢跟镰首争女人,免得最后连面子也丢了。 然而用最热切的眼神观看这辆马车经过,盼望镰首的脸从车窗出现的,还是漂城里的少年。 他们有的学着镰首抽烟杆,强忍着喉管里辛辣的呛味,装出轻松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时赤着胳膊,希望晒成跟镰首一样的铜色皮肤;有的模仿镰首把头发披散不肯结髻,下巴盖着稀嫩的幼须……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当然,谁也不敢刺镰首刺了的图案。 自从大牢的“斗角”成了半公开的博戏以后,少年们又憧憬成为未来的“拳王”。门牙脱落了。鼻子打塌了。在“斗角”里出场还是很遥远的梦,可是每次互相把拳头挤往对方身体时,他们在这座只有赤裸欲望的都市里,暂时找到一种很切实存在的感觉……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视同神祇的男人,独自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眼神却很落寞。 马车停在鸡围的木围栅外——鸡围里的街巷太窄,车子走不进去。那儿就在北临街的市肆口,几十人聚集着,远远观看镰首。 ——其中一个扮成卖橘子的,就是鲁梅超的线眼。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唤镰首,只是远远热闹地看着他胖得过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谁比较胖?”一个鱼贩子突然出口。 没有人回答。从前很少人有机会亲眼看见“屠房”的朱老板,现在更不可能比较,朱牙已经变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头。 镰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着的锦袍虽然宽松,隐隐还是看得见上下跳动的赘肉。 他没有带随从或护卫。在“大树堂”干部层里,只有他一个没有任何直属部下。他甚至不能算是干部头领。“大树堂”成立的四年里,当龙拜亲自千里押送贵重的私货,或是狄斌领着大队刀手四出抢夺地盘时,镰首却在温柔乡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亲的孩子。 然而于润生从没有责备他半句。 镰首穿过鸡围的陋巷。他的宽广肩膊几乎挤不进去。 鸡围里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见到衣着比较光鲜的人经过便缠着讨钱。可是他们不敢去缠镰首。 倒是镰首主动走了过去。他摸摸其中几个的头发,然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小孩们仍然犹疑地瞧着他手上的钱,不敢伸手去拿。直至镰首把钱撒到地上转身离去,他们才蜂涌低身争着抢拾。 “大树堂”在鸡围的唯一根据地处在东南角,他们唤它作“穴场”,一幢两层高的木搭楼子。下层的前面是饭馆,也卖酒。门前叠着十几个竹笼子,里面囚着蛇、猴子、狸猫和各种唤不出名字的野味。几条已经挖清了内脏剥光了毛洗得白净的狗挂在旁边。 饭馆后面隔着一重布帘就是十几张赌桌,跟厨房紧贴着。人群的体温加上厨房的热气,熏得人人脸红耳赤。可是赌客看来并不在乎。 “穴场”二楼的娼馆占了全层,用木板跟布帛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最前面近着阶梯的那十几个房间最小,里面连床板也没有,只有椅子。在这种房间里妓女只用嘴巴和手。可是价钱比后面的房间便宜一半。 饭馆的店小二远远已看见五爷到来,马上出门迎接。镰首微笑接过小二递来的热毛巾,然后直走进后面的赌坊。 负责保护这“穴场”的干部叫陈井,当年跟随狄斌越墙攻入“大屠房”的其中一个腥冷儿。那次死战的功劳得到了回报——“穴场”的三十名部属和一成收入都归他。 上午还没有过,赌客很是稀疏。可是即使只有一个赌客,赌坊一天到晚都开门。陈井坐在赌坊一角,一边呷茶一边监视着赌局。镰首一进来他马上恭敬地迎上去——凡是四年前那一夜亲眼见过镰首杀人的人,都难免对他格外地尊敬。 “妈的臭小子,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说话的不是陈井,却是坐在其中一张骰子桌前的一个中年赌客。他身旁每边有两个妓女陪着他赌。 “这地方是我老大的,我要来就来,你这混蛋还管得着?”镰首拍拍陈井的背项示意他退下,然后走到那赌客跟前,不跟他打招呼,却先拧了他身旁妓女的屁股一下。那女孩吃惊娇呼。 “来,先喝了它!”那赌客把一碗酒递向镰首。“不喝,你休想离开这里!” 那碗酒几乎没有碰到镰首的口腔,直接就从喉管一口气灌进去。 下一局骰子快要揭盅,那赌客随随便便地押了注,又跟镰首聊起来,似乎不理会输赢。 他确实不必理会,即使是安东大街最贵的酒和女人他都付得起。可他偏偏只爱“穴场”这种地方的气氛。 他叫小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从南方来。在漂城里,只有很少人知道小黄干的是什么生意,他的钱从何而来。 像小黄这种男人,在漂城里有一大把,只是跟他相处得久的人全发觉他有点不同:他的暴发相,总好像刻意装出来的…… 小黄揪住镰首的衣襟。“小子,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斗角’呀?这次我要坐近一点。近得血花喷到我鼻尖上!” 镰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明知小黄来漂城不会只是为了看人打架,是为了查收龙拜押回来的货吧?一想到快将见到二哥,镰首又笑了起来。 “愣小子,自己在傻笑什么?”小黄把玩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指环。他突然收起笑容,悄声在镰首耳边说:“我的人告诉我,有一批京都来的人。‘丰’字号的。” “我今早见过。”镰首从容地说。“很有意思的家伙。” “为了什么来漂城?”小黄的眉头显现少许忧虑。 “不知道。” 镰首知道小黄有担心的理由。贩运军资品予南方的藩属是株连同族的叛逆死罪,像他这等贩子买办,当然要小心首都来的密探。 在三次“平乱战争”里战败的南方十四藩,藩主为保存本族财富和地位,集体领罪而喝下皇帝赏赐的毒酒,并且贡献巨额的赔偿。 然而把持当今王政的权力者已经习惯于享受传统军事优势的保护,欠缺防患未然的政治远见。南藩长期向北方派来的官吏施以贿赂攻势后,原本加诸于战败者身上的苛刻条款都疏于执行。众藩主藉助丰庶的天然资源和肥沃多雨的土地,又渐把元气恢复过来。而上代藩主含屈而死,更强化了他们复仇的决心。 镰首不清楚于老大跟小黄合作的生意有多大,龙老二每次秘密押运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这生意才是“大树堂”现今最大的财脉,而且秘密得连庞文英也不知情——庞祭酒与当今太师何泰极是知交好友,他极可能反对这盘威胁朝廷的贩运生意。 “这次的货不少。”小黄说。“这些‘北佬’要是冲着我们而来,倒是个大麻烦。你替我查一查对方的来意,行吗?” 镰首耸耸肩。“你也知道,我这个‘大树堂’的五爷,连个部下也没有。” “狄六爷总会查出点什么来。这漂城里他不知道的事情恐怕很少。”小黄说。“你替我问问你义弟。” “你会留多久?” “最少留半个月。然后要到州府走走。” 镰首知道,“大树堂”不是小黄唯一的合作伙伴,更不是最大的一个。他怀疑小黄本来就在南方某藩里当大官,甚或具贵族血统。 “州府里的女人跟漂城的比怎样?” 小黄把手臂搭在右边的女人肩上,亲了她的脸一下。“每次我离开漂城都觉得心痛。” “别再赌了。跟我上去喝。”镰首说着再次捏了那妓女的丰臀一下,然后拉着小黄的手登上二楼。 陈井早已为他们准备了最大的房间。桌上摆着一整窝狗肉,当然还有酒。三个妓女脱得赤条条地躺在大床上等着。 小黄那四个女人也跟随进来,在狗肉与烈酒之间,柔软的手把两个男人的衣服褪去。 镰首已不知喝了第几碗酒。窗外好像更亮了,大概是正午吧。小黄已经不见了,脑袋跟胃同样地胀。他感觉发丝搔着他肥胖的肚腹,两手不知抓着哪个女人的哪一部位,血气在翻腾。脑海一片空白。他闭上眼。 不行。他看见的仍然是宁小语那张美绝的脸。 第十节 地窖墙壁的粗石呈暗红色,像血。也许这里过去曾经是个屠宰场,蒲川却嗅不到半点腥。 下面的石室并不大,长宽不过十步,顶却很高,蒲川不用弯腰。 室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三个男人的身影完全静止。蒲川看得出,那种“定”是经过严格训练得来的。 坐在中间那个男人先动。右手把握在左掌里的书卷翻过一页。他就着灯光继续阅读。 “那是兵法?”蒲川趋前,坐在桌子的对面。 男人摇摇头。书卷合上,平放在桌上。书旁横放着一柄五尺长的大铁剑。乌黑的皮革剑鞘很破旧。 灯光之下,男人半闭的双眼四周皱纹满布。 “是诗。许久以前一位朋友送我的。” “待在这儿难受吗?” “我曾经露天席地在雨里睡了四天。” “酒和肉合胃口吗?” “是好酒。”既是好酒,肉也必不差。 “不要女人吗?” 左边的男人一拳擂在桌面上。右边传来呼喝:“无礼!”几乎让蒲川以为两人是孪生兄弟。他们当然不是。他知道他们一个姓霍,一个姓管。 “我已经对女人没有兴趣。”坐在中间的男人挥手止住部下,然后淡淡地说。“不是因为身体不行。” 他伸手抚摸桌上铁剑的长柄。“从前好几次带兵攻城,我为了激励士气,向麾下士卒应许:一旦攻破城池,他们可以肆意奸淫城内妇人三天。” “我不后悔。只是我自此立誓不再沾女色。” 蒲川沉默一会儿,然后略一鞠身。“对不起。是我说话太轻佻了。” 他看看石室角落。两坛酒还没有开封。食物也没有动过。 “为什么不吃?” “我在城外的旧部,现在正饿着。” “我们不是来当客人的。”右首姓管的部下急切地说。“我们是来借粮。” “你们有多少人?需要多少钱?” “十多人马。白银十万两。”姓管的清晰地回答。 “他日起事成功,自当十倍奉还。”中间的男人说。 “行。”蒲川说时没有皱眉。“这数目不小,我可先准备一半,交付你城外的人资用。” “谢。” “而且这钱不用还。” 那男人一边眉毛扬起。 “你们要借粮,我却要借人。你和你那十几人。” “你要杀人?” 蒲川点头。 “谁?” “有关系吗?”蒲川微笑。 那男人沉默。他提起桌上的铁剑。“呛”的一声,两尺寒光从鞘口吐现。 剑光映得蒲川眼睛半闭。他心里有股寒意。他知道这柄剑饮过多少人的鲜血。 刃光返回剑鞘。石室又复昏暗。 男人点头。 “多谢元帅。” “我已经不是元帅了。” 当今世上,曾经拥有“元帅”称号而仍然活着的,只有一人。 第十一节 大牢管事田又青有时候会想:自己要是没有当官,也必定是个成功的商人。 漂城大牢建成至今七十余年,只有一人成功逃狱,就在田又青升作管事之后不久。 田又青不知道那条地道挖了多少年。许多年来一个接一个囚犯用手挖掘,他们还没有完成,就已经死了或被释放。最后挖通它的囚犯叫冯华,入狱前喜欢狎玩男童。田又青至今仍记得这名字。 田又青把这事件压了下来。没有多少人知道,大牢地底那个小囚室有一条直通城外的地道。可是他也没有把地道封死,他知道有一天,这个秘密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对了。买家是于润生。 于润生穿着一件洁净的浅蓝棉布衣,骑在普通的棕马上,看来只像个偶然经过城郊道的旅人。叶毅策马跟随在后。 枣七没有骑马。他不懂骑。他走在于润生鞍旁。马儿跑得不慢,枣七用两条腿却竟跟得很轻松。 连叶毅也对枣七投以惊奇的眼光——四年前的大战里,叶毅负责在岱镇和漂城之间来回奔走传送命令和消息,一天间用腿跑过的路程足以围绕漂城三圈。 “你知道我是谁?”于润生把马步放慢。 枣七点点头,他不敢瞧向马鞍上的人。他是个挑粪的,而挑粪的遇上任何人也只能垂下头。 “你那位朋友的遗体,我已派人送回你家乡安葬。我的人替他换过一套新衣服。他的家人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枣七突然跑到马前十几步外,朝着于润生跪地叩头。于润生和叶毅慌忙勒住马,恐怕会踏伤他。可是枣七对马蹄没有一点害怕。 枣七额上沾着黄泥。泪水和鼻涕流到下颔时变成灰黑色。 于润生跨下马鞍,掏出一面丝帕。起初枣七想躲开脸——从来只有别人躲他这个挑粪的。于润生替他把脸抹净,把他扶起来。 壮硕的枣七缩起肩膊,脸孔挤成一团,用力想收住泪水。那模样活像个被父亲责骂的孩子。 “你有什么打算?”于润生问。“想回家乡吗?” 枣七张开口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没有家……”语音很是生硬。 于润生指一指远方的漂城。 “那么你就住在我的地方吧。把这儿当作你的家。” 于润生重新跨上马背,俯视着枣七。他的表情很轻松平静,就像跟自己的亲人谈话。 “跟我走。” ——跟我做朋友好吗? 这是当年张牛对枣七说过的话。现在的枣七和当年一样激动。 一辆马车此时从郊道远方另一头缓缓驶过来。 “他要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嗯。” “不后悔?” “不。” “你知道,只要开始了便不能回头……” “我知道。” “……值得吗?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吗?你已经赢得了许多,你不害怕一夜间再次失去一切吗?” “自从答应替你杀人那天开始,我已经没有选择。” “……嗯,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 “?” “他还想问你:你还记得上次跟他道别时,他对你说过那句话吗?” “我记得。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我们在京都见面。’” 第一节 李兰感觉肚子很和暖。昨晚于润生的手掌整夜放在她肚皮上,他、她、他们的孩子,三人的血肉在漆黑中紧紧贴在一起。那暖意直至白天似乎还留在她腹间。 于润生几天前回家了。她看见他轻松的脸容,而家里也没有增加护卫的人数,她知道丈夫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她亲手弄了一窝老母鸡炖汤,他喝饱后睡得像个孩子。 这是李兰最自豪的事情:于润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够完全放松。 漂城每年冬天总有几天要下雨。冷得像冰的雨点仿佛石头般重。李兰昨晚就知道今天要下雨。她是农家出身,看天气很准。于润生还没有起床,她已为他准备了蓑衣和加厚的棉袍。棉袍是李兰亲手做的,外面用上最贵的丝绸,织得很密,不容易渗水。 于润生出门时,李兰为他披上蓑衣。叶毅就站在身旁,于润生却突然低下头来,在李兰腮边吻了一下。李兰满脸通红。纵使他们已做了几年夫妻,于润生却很少对她如此亲热。尤其是在部下跟前。 李兰就在这时候感觉腹中一阵冲击,因为脸红的关系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强忍着,没有跟他说。她知道他今天有场很重要的谈判,她不能令他分心。 她尽量放轻呼吸。紧握的拳头收在腰后。当于润生踏出家门时,李兰仍然微笑。 “已经出门了。”鲁梅超的手下报告说。 金牙蒲川在桐台拥有三座宅邸。这是最小的一座,也最少使用,位处东桐路旁,跟安东大街相隔不足百步。 谈判地点就在安东大街的“江湖楼”里。“丰义隆”的地盘,对双方来说是中立地,何况谁也不敢在“丰义隆”的地方妄动。 蒲川准备比于润生晚到一点到达。正午的安东大街太繁忙,汪尚林和鲁梅超的人要多花一点时间,确定街上没有埋伏——至少没有足以致命的埋伏。 鲁梅超和另外四个“前屠房”的角头老大也都在宅邸内等候消息。汪尚林则在自己位于鸡围的地盘里,集结着大量的部下随时应变。 另一名线眼又传来通报:“已经进入安东大街的南口。没有坐车。”雨不断下着。街上撑满大大小小的伞,车马根本不能通过。 “有多少人?”鲁梅超问。 “大约十人。”那线眼说。“里面没有他的义弟。” 这与蒲川另外获得的情报吻合。他已掌握于润生几个义弟的行踪——除了还没有回漂城的龙拜。 “别忘记,还有雷义的人。”鲁梅超总是最谨慎的一个。 这次谈判早已通报了查知事,他派遣差役来维持场面是很平常的事。查嵩刻意没有指派雷义,可是这个不听话的役头还是自行带着管区里的三十个部下到来。鲁梅超的手下早已发现他们,而雷义显然并无意掩饰。 “那狄老六没有来,反而用上雷义来护卫……”蒲川想了一会儿。“看来他倒有点来谈判的诚意……” “决定了吗?”鲁梅超问。 蒲川点点头。“等他到了之后,我便出发。” 蒲川正准备入内室更衣时,第三名线眼回来了。他呼吸重浊,一身湿淋淋,似乎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跑回来。 脸色却白得像纸。 罗寿志看见了流星。白天,在大雨里。 那时候他正坐在安东大街“茗真寮”地下临街的桌子前,呷着第二盏龙井。刚吃过午饭后,没有比舒舒服服坐着呷热茶更快乐的事。 罗寿志举起茶碗,头向上微仰。 然后就看见流星。 只要你看的方向对,没有可能看不见。可是走在街上的人有多少个会仰头上望? 罗寿志当然知道那其实不是流星。他见过真正的流星——一个常常赶夜路和在山头露宿的茶叶商人有许多机会看见。真正的流星没有飞得那么低,也不会发出声音。 可是那划过安东大街上空的东西,罗寿志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像流星。那种令人屏息的速度。 “流星”在雨中穿过,带着激烈的水花,还有一种像轻轻划破薄纸般的微细撕裂声,急坠向街心的人丛里。 罗寿志手上的茶碗几乎跌下。 接着就是许多男人惊惧而愤怒的呼叫声,从“流星”的坠落处传来。几乎整段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茶寮里的伙计与客人也都同时转头,呆呆瞧向怒叫声传来的方向。罗寿志感觉身边的世界像突然静止了。 街上的人开始朝那“坠落点”聚拢,很快就积累成五、六层人墙。罗寿志完全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走出去看热闹的意思。他不想把衣衫弄湿。 在他的视觉记忆里仍残留着刚才“流星”飞行的轨道。可以确定它是从大街北面某座高楼上的窗户飞出来。然而这是安东大街啊。随手一指就是一座高楼的大街。 罗寿志放弃了。他低头正想继续喝茶,却又看见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那人没有理会街上的骚动,默默低头走着。这并不奇怪。这样走着的人在街上就有几十个。城市里本来就充满冷漠的人。 那人是个身穿深蓝色粗布衣的孕妇,撑着一把油纸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罗寿志感到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也许只是走路时臀部摇摆的幅度;也许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姿态;也许什么都不是,而只是奇妙的直觉……总而言之,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 他跟“孕妇”四目交投了一刹那。 这次罗寿志手上的茶碗真的跌了下来。跌得粉碎。他低身窜到桌子底下,却不是为了捡拾茶碗的碎片。 只是不想再看见那个“孕妇”。 他的背汗湿透了。冷汗。他感觉刚才自己双眼给两枚利箭射穿了…… 嗯。这时罗寿志明白那“流星”是什么东西。 第二节 四个跑回来的线眼证明了同一个事实。他们当时站在大街不同的地方,从四个不同的视角同时看见一个情景: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枝暗箭,射中了于润生的胸膛。 蒲川几乎无法呼吸,他已不用更衣了。 “他有没有死?”鲁梅超焦急地喝问。“射中了左胸还是右胸?有没有血?” “有!”其中一人肯定地回答。“我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眼!有血从他胸口喷出来!”这个手下过去曾参与过“屠房”跟“丰义隆”的拼杀,见过真正的流血场面,不会看错。 “是右胸。”另一人说。其余二人也点点头。“可惜他的手下马上把他包围着,我们再也看不见。” 蒲川却只关心一件事——是谁下的手? “会不会是……汪老大干的?”鲁梅超说。他的目中也有兴奋之色,他已憋着“屠房”破灭的那口怨气许久。 不论是谁干的,蒲川只知道一件事:那人等于用柄刀子架着他上战场了! “现在……我们要发难吗?”其中一名角头老大问。 大厅内异常沉静,只有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所有人都默默注视金牙蒲川。蒲川没有露出金牙来。这时候他怎么笑得出。 ——这是难得的时机。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以前…… 可是蒲川还有三件担心的事情:第一当然是谁想暗杀于润生,那人的目的是什么?第二是于润生现在是生是死?若没有死,伤得重吗?还能不能指挥? 最后也是最担心的,是“丰义隆漂城分行”有什么反应? 然后蒲川就得到其中两个答案。 仆役到来通传,外面有人求见。 蒲川很少发怒。可是现在他几乎忍不住要一拳擂向那仆役的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要我见客? 可是他还没有失去冷静。 ——知道他所在的人根本不多。此时此刻要来见他的不会是个普通的客人。 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客人。两个的脸容都有缺陷。 当先那个高大凶悍的男人鼻头上缺了一块肉——在场的人都认得他是从前“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头号打手“兀鹰”陆隼。 随后的那个中年人则满脸都是刀疤。 蒲川张开了嘴巴,几乎失声了。 “江……掌柜!” “我没当掌柜好久啦,蒲兄。”花雀五微笑着说。一般人都称呼蒲川作“蒲老板”。然而凡是“丰义隆”的人都不会这样称呼他。在他们心目中,“老板”只有一个。 “江……江老兄,许久没见……” “蒲兄,于润生已经倒下了,你还在等什么?”花雀五目光里有一种狂热的火焰。“过了这一天,我们兄弟俩便平分漂城!” 平分漂城——多么美丽的几个字,很少生意人能够抗拒。 蒲川那灵活的脑袋飞快地转,把他手上一切的资本与面对的一切风险重头再计算衡量一次。 他瞧向鲁梅超,对方也朝他微微点头。 没有回头了。 昨晚“万年春”盛宴遗下的残羹剩菜满布桌子和地上。镰首睡醒后已忘记了,自己昨夜请过些什么人。他只感觉全身乏力,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好臭!”伏在他胸口的曲琳捏住鼻子。 镰首不在乎地笑。“拿些酒给我漱口。” “就是因为每晚酒肉不停,你的嘴巴才会那么臭。怎么一觉醒来又要喝酒啦?” “怎么了?开始管我啦?” 曲琳突然坐起身子,跨骑在镰首肚脐那变了形的眼睛刺青上。她没有笑。曲琳很少时候不笑。她不笑的时候样子都变得很认真。 “我可以永远跟你一起吗?” 镰首沉默。 曲琳却笑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死胖子的什么吗?”她又伏下来,发丝搔得他下巴好痒。“在这城里,就只有你一个从来不对我说谎。” 她的指甲轻划在他肩臂上。“你逃不了。我跟定了你。你再胖,我也跟定了你。” 镰首坐起身子,把曲琳整个人抱起。她看见他澄澈的眼神。 ——这个女人,也许可以成为我生存的理由…… “你知道现在你最需要什么?”曲琳挣开他的臂胳跳到床下,匆匆穿上衣服。“一缸热腾腾的洗澡水。你要好好洗一洗。” 他卧倒床上,侧过脸瞧她走出房门的背影。 他忽然很想看见狄斌。他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狄斌笑了。他想再次看见那笑容。 第三节 狄斌整整有两个月没有跟镰首见过面。他怕一看见五哥又忍不住动气。 “你看你像什么?像头猪!像个废物!” 那次一开口说出这句话他已马上后悔。更难受的却是:镰首听到他这样骂自己,只是耸耸肩,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连我怎么看他也不在乎…… 虽然没有见面,狄斌还是不时派人去探探镰首,看看他够不够钱花用…… 狄斌瞧着窗外的雨想得出神。 田阿火等三个亲随以为,狄六爷神情恍惚,是因为忧虑于堂主与金牙蒲川的谈判。现在已过了正午,谈判已开始了吧? 楼下的赌厅并不热闹。冷澈的冬雨令赌客也却步。外面平西石胡同行人冷清。只有雨声。 田阿火也瞧向窗子。他想起几个月前从这窗口跳进来的枣七。 “那个怪家伙……我还会看见他吗?” 狄斌知道他说的是谁。自从几天前把枣七送到大牢后,狄斌也没有再看见他。显然于老大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干……是什么…… “暂时不要再提起那家伙。不论对任何人。”狄斌说。于润生没有明确这样下令,但狄斌意会到老大不想太多人知道枣七的存在。田阿火也马上明白了,没有再问下去。 负责打理平西石胡同这赌坊的部下叫杜秋郎,两年前才加入“大树堂”,本来在州内几个城镇间流浪,偶尔干干诈骗的勾当维生。狄斌发现了他精细的心思和干练的交际手腕,把他拉进了帮会。果然杜秋郎也把赌坊的生意管理得很好。狄斌已经准备提拔他经营城里的部分私货买卖。 ——狄斌知道“大树堂”还会不断扩张下去,插手的生意也将越来越多,他每天都在留意身边有什么值得吸纳的人才。 杜秋郎此刻也在这二楼的账房里,随时准备回答狄六爷的任何问题。 “最近蒲川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虽然也许已问得太迟。 杜秋郎思考了一轮。赌坊除了是赚钱的门路外,对“大树堂”来说也是收集情报的场所。 “好像是这几天的事……蒲川旗下一家商号买了一批马,是中上货色。” “有多少?” “不知道。可是既然传出消息,最少也有十来匹吧?……最近马儿的价钱没有什么浮动,也没听闻有什么大买家,这倒奇怪……” 狄斌沉思。这消息也许根本没有意义。十几匹马的价值,在蒲川的生意王国里微不足道。可是当过兵的人总是对某些东西特别敏感。狄斌一听见马,不禁就会联想到战争…… 狄斌突然脸容收紧。 “我好像……听见马蹄声……” 田阿火走到窗前观看。 “没有啊……我只听见雨声。” 狄斌闭上眼睛一会儿。“没有了。也许是我听错。” “要不要派几个人到外头瞧瞧?”杜秋郎问。“毕竟今天……” 这次真的有声音。是脚步声。比雨声更急。 狄斌站到窗口往下俯看。两个“大树堂”的部下出现在胡同里,全速朝赌坊跑过来。 狄斌脸色变了。他认出这两个人是他派到安东大街监视的手下。 狄斌用两步跃下了阶梯。那两个人就站在赌坊门里。身上满是雨水和泥巴。背项冒出水气。口鼻吐着白烟。 其中一个才刚加入不久的小伙子只有十七岁。稚气的眼睛里溢着泪水。 ——不、不要…… 那小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支地。既因为疲倦,也因为心灵的打击。 随后下来的杜秋郎迅速“请”二十几个赌客离去。 狄斌突然无法控制自己。他扑前抓着那小子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揪起来——别人绝对想不到矮小的狄斌有这样的力气。 “说!快说!”狄斌的口沫吐到那小子的脸上。 “堂主……堂主他……他中了暗箭!……在胸口……” 狄斌感觉自己整个人像给抽空了。抓住部下的手放开来。 “叶毅哥护着他,撤到了总店里。”另一名回来的部下补充说。“总店”就是安东大街的“大树堂”药店。 狄斌咬着牙,无意识地不断摇头。他无法冷静思考。一种巨大的恐怖感从脊梁升上脑袋。 ——要是于润生死亡,一切也从此结束。 他已许久没有尝过这种紧张的感觉。双手十指因缺血而麻痹。他要驱走这种感觉。他要克服恐惧。否则他又会变回从前的白豆…… “金牙蒲川已经是个死人。” 狄斌急步走向大门。 “六爷,先等我把手下点齐!”杜秋郎急忙呼叫。他恐怕狄斌已失去理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保护中箭的于堂主——除非堂主已经没救了…… 狄斌没有停下脚步,直走出大门外。寒雨迎头洒下,他浑然不觉。 没有人敢拦阻他,田阿火和另外两个拳手已赶到他身旁。 杜秋郎已不必下命令。愤怒的气氛在赌坊里迅速扩散。可是没有人呼喝,一个个静默地分派兵刃,聚集到门前。 他们一致瞧着门外狄斌的背影,眼睛里带着无比的信任。 狄斌和三名亲随已经走到石胡同上。狄斌一心一意想着蒲川的头颅。 左方街角有声音。 马蹄声。急激而密集。 狄斌顿时清醒。 狭小的街道上,一支骑队挟着飞溅的泥水急袭而来。每两骑一排的队形把整条街的阔度都霸占了,攻势犹如河道里突然暴发的洪水,根本没有逃避的地方。 田阿火等三人挡在狄斌身前。没有时间躲回门内了。他们赤手空拳摆出迎击的姿势。 狄斌却知道他们抵挡不了,拳斗与马战完全是两回事。 当先两骑冲锋而至。骑士一身蓑衣和斗笠,看不见面目。手臂握持尖利的长矛枪。单是看那策马握矛的姿势,狄斌已断定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军人。 站在巷道中央的田阿火与狄斌及时偏身。两股迅猛的力量自狄斌身旁左右飞快掠过。 然后护在他左右的两个拳手同时消失了。 ——左边那拳手迎向骑士刺来的矛枪。矛枪刺得并不快,拳手凭着过人的反射神经,两手交叉轻易擒住枪杆。然而矛枪上夹带的冲击力却远超过他想象——里面包含了骑士跨下健马四条壮腿的力量。枪杆突破了拳手的握力。强烈摩擦带来火灼般的痛楚。这是拳手最后的感觉。串刺着拳手尸体的矛枪,直至狄斌身后十尺外才不胜负荷而折断。 ——同时右边的拳手仅仅把矛枪挡开去,却无法消解那夹带的冲力,失去平衡跌倒了。马蹄把他膝头踹碎。他惨呼翻滚。 “六爷——”田阿火仍然无惧站在狄斌身前,头也不回地呼喊。 没有时间。第二排双骑又已来临了。骑士手里拿的不再是矛枪。田阿火没有上过战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柄宽刃的大刀。狄斌见过,也知道它的威力。 狄斌从后扑到田阿火身上。两人往前伏倒。 刀锋削去狄斌脑后一缕湿漉的发丝。 马蹄在身畔踏过。狄斌压着田阿火,静止不动。 刚才被撞倒那拳手给这一轮马蹄踹得脸骨破裂。 在第三排骑士杀过来之前,赌坊里的部下终于冲到街外了。 几只手掌搭在狄斌和田阿火身上,硬把他们沿泥泞地拖进大门内。 另外十几人根本没有打算战斗,就用自己的肉体抵挡骑队。 狄斌的眼睛给马蹄溅起的泥水撒得睁不开来。他只听见许多令人震栗的撞击声。还有沙哑的马嘶。 血与雨水混合。其中一人身体平平飞出,撞到胡同的石墙上再反弹着地,腰肢扭折。 平西石胡同中央躺满了死伤的肉体。有人类,也有马。 紧接而来的第四排骑士来不及勒止。两名骑士叱喝着收紧缰绳。八只马蹄跃起。两匹马的腰身在空中撞碰了一下,左面那那匹因而失去平衡,着地时折断了左前足。人与马朝前翻滚仆倒。 继后不知数目的骑者停止了。 从赌坊涌出的“大树堂”人马此刻已超过五十人。 骑队一旦停止了冲锋,在狭窄街巷里马上暴露出移动不便的弱点。 骑队中有人吹起四记尖锐的哨音。骑士纷纷下马,抽出腰间的短兵刃。有的还提着盾牌。 狄斌已给手下扶了起来,站在门边看见街上的景象:身穿蓑衣的刺客团朝着“大树堂”众人冲杀而来。 ——刺杀者的每一步都井然有序。对方必然拥有一个很可怕的指挥。金牙蒲川从哪儿找到这种帮手? 刃光反射。一个“大树堂”部下当先而出,低头横斩一刀。速度和时机的掌握都极佳。 被攻击那刺客却不闪不躲,以腹部硬受那刀刃,同时挥起铁鞭还击。 刀刃先命中,却没有把肚腹斩开。 铁鞭沾满了脑浆。 蓑衣被刀砍得破裂,露出下面的金属。 “小心!他们穿着胄甲!”狄斌高呼。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混战已经爆发。“大树堂”人数虽众,却因缺乏准备而陷入劣势。刺客的行动配合无间,再加上精良的装备,正朝狄斌推进过来。 “六爷你先走吧!”杜秋郎在他身后喊叫。“田阿火,你沿路护着他!” 狄斌一把推开田阿火。他捡起地上一柄大刀。他当“大树堂”的狄六爷,不是为了在危险时有部下保护他逃走。 敌阵里一人排众而出。他比现场任何一人都要高大。斗笠的边缘露出满布半白髭须的坚实下巴。蓑衣被那壮躯撑得满满的。双手横握着一柄仍在鞘里的长剑。 那一瞬间,狄斌以为他看见了没有变成胖子前的镰首。 ——原来与镰首为敌就是这样的感觉。狄斌后颈像有一阵寒冷的风吹过。 银白的寒光自鞘口吐出。那人缓缓把剑锋拔出。五尺的铁剑。 四周激烈的血斗似乎与他无关。他从集体的暴力中央走过来,就像缓步在轻风中一样自然。 很少人能够慑住狄斌。可是他知道眼前这个拔剑的男人,平生杀人的数字在自己的数倍以上,从那从容的姿势就看得出来。 男人把剑鞘交给身旁的部下,双手握柄把锋刃高举。狄斌却仍然没有反应。他感觉动弹不得。 那斗笠抬高了少许。狄斌看见男人的眼睛。他想象不到,世上有人在杀人时仍能露出如此高贵的眼神。 那双眼睛像在跟狄斌说话。 ——对不起。请你死吧。 剑长,路狭。除了躲回赌坊里,没有其他的退路。 可是狄斌不愿退,这里几十个部下的战意随时会崩溃。 田阿火已准备用一条手臂挡下这一剑——就像刚才狄六爷用身体挡在自己上面一样。 狄斌却已看穿他的想法,伸腿把他踢开。 剑光像一道变慢了的闪电从高落下。无声。 狄斌右手握住刀柄,左掌抵着刀背,仅仅把刀刃架在脸前。 铁剑把那刀刃从中砍断,却因这挡架而改变了路线,斜斜砍入了门框五寸内。 田阿火趁对方手中剑卡死了,从旁跃起朝男人头侧施以肘击。 猛烈的撞击,就像刚才闪电延缓了的雷音。另一个蓑衣刺客出现在剑手的身旁,用一具铜盾挡下了田阿火的猛击。盾牌中央凹陷了一大记。握盾者身材厚壮,跟田阿火有点相像。 握剑那高大男人放松了斩击的力量,慢慢把剑抽回来。他的剑根本没有卡死。那厚实的门框在这剑锋下有如朽木。 狄斌看着那斗笠底下的脸。大概已有五十岁。头发和胡须泛着霜白。仍是那种漠视一切的高贵眼神。 狄斌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父亲手上。每一次严酷的虐打,回想起来时仿佛背项又生起火辣的痛楚。 而父亲打他的时候表情同样的冷漠…… 于是狄斌就像小时候一样,拼命地想逃。 可是剑很长。他来不及退。 剑锋再次高举。 两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环绕狄斌的腰身,把他整个人抱起。是田阿火,他比狄斌高不了多少,力量和体重却远超于他。田阿火硬生生抱起狄斌奔逃回赌坊里。 握剑的男人迈步追前。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跨得比常人远。其余的蓑衣刺客布在他两侧和后方,专心地防御和反击杀过来的“大树堂”众人。他似乎对部下们有绝对的信心,视线紧紧盯住向内逃走的狄斌跟田阿火。 整队刺客虽然不足二十人,但阵势井然坚实。狄斌的部下拼命想把他们阻截下来,但面对胄甲与盾牌却徒劳无功。 狄斌已挣开了田阿火的环抱,却仍被田阿火牵住手臂继续往里面走。他回头看过去。镰首的攻击方法若是像猛烈的风暴,那么眼前这男人就像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厚重乌云。 铁剑把第三张赌桌绞碎。在那五尺锋锐下,赌厅内满地是桌椅的残破碎片。狄斌却不记得听见过任何声响。那破坏的过程像是静静地进行。 狄斌二人逃到了通向二楼的阶梯。田阿火正想踏上去,那木搭的阶梯却崩塌了。田阿火的脚要是迟一点点儿缩回,五根趾头都会给削去。 已经到了死角。狄斌背项贴着墙壁。那道砖墙很冷。 他低头。 看见手上的断刃。他至今还没有把它放开。 断刃只余两尺,跟葛元升的“杀草”同一长度。 ——我不再是从前的白豆了…… 狄斌的神情变了。刚才的恐惧消失无踪。断刃斜斜指向握剑男人的喉颈。 他感觉葛老三再次活在自己体内。 他眼中已看不见那五尺剑锋,他只看见自己手上的两尺断刃和敌人的咽喉。 这就是葛元升的刀法。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他没有。他微笑。 “嗯……”那握剑的男人第一次开口,似乎喃喃说了一句,狄斌听不见。 然后铁剑垂下来。 他的部下也似乎有某种神秘感应般同时住手。“大树堂”的人受那奇怪的气氛感染也停止了攻击,但仍然严密包围着这十几个敌人。 刚才提盾挡下田阿火肘击的那名刺客,把剑鞘恭敬地交回主人的手上。寒光隐没。 男人恢复了垂手横握长剑的姿势。他回顾自己的部下,然后又瞧着狄斌。 “即使我杀了你……”男人的声音带点沙哑,语气不卑不亢。“我也难免要受重伤。” 狄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问话,却也点点头。 “要是我受了伤,我的人恐怕无法全身而退。我跟你并没有私仇。可是这些人跟我却比血亲还要密。” “请。”狄斌伸出左手。右手却仍紧握断刃不放。“我们不会追。” 男人略一点头,不知道算不算是道谢。 蓑衣刺客们慢慢地往后撤退,行动整齐而紧密,途中仍不忘互相掩护。 “大树堂”的人恨恨地咬着牙。可是六爷既已承诺,他们没有一个敢再动手。 刺客退出了赌坊大门,把几个受伤的同伴扶起,然后接连跨上马背。其中一个给砍断了一条臂胳,却连呻吟也没有一声。 那男人把长剑斜背在身后,领着骑队往平西石胡同的西口奔去,消失在依旧绵密的雨里。他们尤如一股突然刮来又远去无踪的暴风。 “留十人在这儿照顾受伤的兄弟,其余的统统跟我走!”狄斌的脸容并没有放松下来。他头发散乱,一身白衣染成一滩滩灰黑色,在雨里单手握着断刀,仰视天空的眼睛泛着愤怒与焦急。 于润生中箭后生死未知。 还有快要临盆的李兰。 还有文弱的齐楚。 还有镰首——狄斌知道自己在这儿遇袭的同时,必定也有人去“招呼”五哥…… 这几年里,狄斌第一次有无助的感觉。 天空很灰暗。 第四节 阵痛变得更强烈。 李兰咬得嘴唇流血,豆大的汗珠凝在额头上,她没有呼叫。于润生随时会回来,她不要让他听见而担心。 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只是孩子提早来了。这小家伙急不及待要见爹爹。已经派了三个护卫的部下出去找大夫和稳婆回来。很快便会回来。 三个人还没有回来。 于润生也没有回来。 李兰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了——现在这座大宅没有人能够出去,也没有人能够进来。 痛楚快要教她昏迷。 赤裸的齐楚紧紧拥抱着赤裸的宁小语。他把温暖的被褥蒙过头,不想去看外面的情景,不想去听外面的声音。 宁小语娇巧的身体却像蛇般脱出他的怀抱。她瞧向客栈房间的门。透过门的糊纸她看见几个站立的人影。她想象着,何时那糊纸会染成血红。 “你还要窝在这里多久?就靠那几个家伙保护你吗?” 齐楚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回被窝里。他没有回答。除了知道于老大中伏外——这客店就在安东大街上,他听得见——他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要想,他只要搂着她。要死,就死在她怀抱里。 “你连老大的生死也不理啦?” 齐楚知道她刻意这样刺伤他,她明知他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力量。他继续把头蒙在被窝里。 宁小语瞧向窗外。大街上的行人都消失了,只剩少许大胆的站在两旁看热闹。 “大树堂”总店和这客店只隔几间铺子。她伸出头观看。店门紧紧关着,没有人影。看来于润生已不在里面。 “没事的……”齐楚隔着被褥喃喃说。“……只要庞祭酒出手便没事……他看待老大就像自己的儿子……他没理由不出手……” 然而街上连半个“丰义隆”的人马也没有。正中路那边的“丰义隆漂城分行”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群男人在南面出现了。大街马上变得异常宁静。 那群男人快步走过,脚步声引得齐楚凑近窗口。“不是……我们的人啊……” 宁小语的眼睛瞪大了。 他们正走向“万年春”。 她裸着身子从窗口跃出,站到檐蓬上,再跳到地面。 “小语,你干什么?快回来!你给我回来!你想死吗?”齐楚半身伸出窗口呼叫,却又不敢放尽声音,怕惊动了那群杀气腾腾的男人。 宁小语没有任何感觉。齐楚在呼喊。寒冷的雨水淋得她全身皮肤冒起疙瘩。右脚底给尖石子扎伤了。街上的旁观者发出哄笑。她统统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笑声停止了,大街两旁的人怔怔地看着。繁华的安东大街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丽女人,在阴冷的冬雨中不顾一切地奔跑。全身因寒冷显得雪白,只有脸颊红得像桃子。结实浑圆的乳房随着每一步而跳动。湿发缠贴在背和颈项上。纤细的双足一步一步地继续跑着。 她正奔向什么?没有人知道。 查嵩的脸在颤抖。 他想不到金牙蒲川真的出手了。难道他真的不怕惹怒庞文英? 官衙内室的桌案上堆满了等他批示的文件,可是他无心翻阅。 查嵩当然记得上次喝醉了说过的话。他庆幸是在自己的府邸里说。他肯定没有第三者听见。即使有,也只是他的人。 ——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 蒲川难道就是因为这句话而下定了决心?于润生要是知道自己因为一个女人而中箭,必定哭笑不得。 宁小语。一想到她,查嵩的胸口发热起来。不错。于润生要是倒了,小语就会回来…… 滕翊就在他身旁。这个即将退休的总巡检脸色也不好看。就在他快要回乡享福时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雷义呢?他当时不是在大街吗?”查嵩问。“他抓不到那刺客?” “有点奇怪……”滕翊说。“雷义除了派人掩护受伤的于润生,什么也没干。徐役头的手下原本正要到射箭的方向搜查,却给雷义的人阻止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 查嵩皱眉。雷义的行动确是奇怪……难道这家伙也有份儿?他知道自己一天跟着于润生,一天也不可能升官吗?……查嵩有点后悔。上次应该接见雷义,探探他的口风。查嵩最感奇怪的却是“丰义隆”。庞文英竟然没有半点反应。查嵩知道蒲川想依靠自己去安抚庞祭酒。查嵩为了得回宁小语也十分乐意这样做。可是庞文英还没有表态,甚至连人是不是在城内也不能确定,这教查嵩无从插手。 于是他只能坐在这里,默默地期望于润生死在那一箭之下。 第五节 那凄惨的声音并不响亮,像叹息。 镰首却还是听见了。也听出了是谁发出的。他感觉一股冰般的悲哀,渗入身体每一个毛孔。他感觉肉体与心灵分离了。他的灵魂很想相信,那叫声只是梦。再睡吧。睡。不要理会。睡了,一切都很好…… 身体却已冲出了房门。 “万年春”大厅充满肃杀的静。 镰首从三楼廊道的栏杆探出半个身子俯看。十指陷进了栏杆的木头里。甲缝渗出鲜血。呼吸停止。流不出泪的眼睛像蒙上一层哀伤的薄霜。 曲琳仍然站着,双手仍然紧握着阶梯口两旁的木栏杆,她决心直至自己停止呼吸的一刻都不让任何人登上去。 她的衣衫给扯破了。袒露的美丽胸脯上立着一个粗糙的刀柄。刀尖透出她同样美丽的背项。 镰首的十只手指仍然紧握着栏杆。这些手指曾经爱抚那胸脯和背项。许多个晚上。温暖的触感。而她永远不再温暖。曾经给予他无比欢愉的优美肉体,将要腐烂消失。 十八个男人仰头看见了镰首赤裸的胖躯。为首那个——也就是那柄刀的主人——伸腿踹在曲琳腹上。僵硬的手指松脱。没有生命气息的女体颓然而倒。 那人踏着曲琳的胸口把刀子拔出,然后登上阶梯。随后的人也踏在曲琳的死体上。他们仿佛把她当成地毯。 ——踏进一场血腥祭典的地毯。 镰首一直看着。他凝视踏在曲琳身上的每一脚,凝视那停止流血的刀口,凝视那没有生机的眼睛。每看一眼他都像往自己的心狠狠扎了一针,他要惩罚自己。 正登上楼梯的十八个人脸上没有表情。冷得就像他们手里的十八柄凶刀。十八颗心脏却怦怦乱跳。镰首是个会呼吸会走路的传说。他们将要亲手结束这个传说。然后他们自己也将成为传说……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他们头顶。 他们悚然抬头,看见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从楼上凌空跃下来的男人。一个很胖、很胖的赤裸男人。 “为什么?全漂城的男人都想要我!为什么你不要我?” “……” “我不管!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可是谁死了我也不管!我只要你……” “……” “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个邪恶的女人!我不理会!只要你抱着我,我才不要做什么好女人!” “你走吧。我只是个灾祸。你看她……她甚至不是第一个……” “抱我,一次也好,我愿意死!” “可是……” “你什么也可以说,但是求求你不要提你那四哥!你现在还不明白?我跟他,也只是为了多见你……我从来眼里只有你……只要你点点头,我现在就马上去跟他说,你不用开口……” “……” “你在怕什么?你能够赤条条对着这许多刀子,却害怕抱我?害怕我爱你?害怕承认你爱我?” ——太美丽的东西,我害怕得到。因为我害怕失去。 狄斌还没有踏进“万年春”的前门,已经嗅到那浓浓的血腥气。强烈的不祥感令他加快了脚步。三十多名部下也从后奔跑跟随。 “万年春”漆成朱红色的大门前聚满了人。全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其中许多袒露出两条手臂,上面有粗劣的刺青图案。一双拳头缠着黑色的布条。狄斌知道他们都是“拳王”的拥护者。 他们一个个背向大街,呆呆地站着观看“万年春”前厅里面的情景。血腥更浓,狄斌扳着其中一个小伙子的肩头。那小伙子转过脸来。一张被惊吓得煞白的脸。 那小子赫然看见狄六爷就在眼前,还搭着自己的肩头,马上感到膝头发软,慌忙叫同伴让开一条路。 然后狄斌看见“万年春”里发生了什么事。 血。地板上洒满都是鲜血。还有桌椅上、窗纸上、阶梯上、栏杆上……甚至大厅上方高高垂吊的那顶大灯都染满了血。 尸体。 曲琳的尸身仍然在梯口躺着。惨白的身体上有几个清晰的鞋印。胸前的刀口在收缩。 而她是这些尸体里最完整的一具。 最接近门口的那个,狄斌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个死人。就像给一颗大岩石来回辗过了许多次一样,有的部位给压成只有寸来厚。 另一个失去了头颅。正确来说是大半个头颅。只余下耳朵和下巴。整条舌头暴露在外。狄斌想象到那是怎样造成的:一只力量极大的手掌伸进这男人的嘴巴,掀起他的上颚,硬生生把他上半边头颅撕走。 狄斌没有再看。他已知道这许多人是谁杀的——要把尸体弄成这样子,只有一个身体很重的人才做得到。 他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差点滑倒了——他踏着一块不明的内脏。 但令他呼吸停顿的却是大厅中央的画面: 在尸丛血海里,镰首赤身盘膝而坐,闭起眼睛在剧烈喘气。同样赤裸的宁小语背向坐在他腿上,双臂高举搂着他的颈项,乳房的尖锋朝众人高高挺起。镰首的手掌扶着她缓缓扭动打转的腰肢。阴部密贴阴部。爱液与血液混和。她咬着下唇,从齿间发出像小孩哭泣的细微叫声。 这一黝黑一雪白的两具肉体,在填满死亡的厅堂里静静交缠,呈现一种原始而慑人的美丽。崇拜“拳王”的年轻人们都感受到了,一根根年轻的阳具在裤子底下兴奋勃起。 一瞬间狄斌感觉似乎脑袋一片空白,却又像给各种情感充塞得快要涨裂:宽慰、妒忌、憎厌、不安、失望、羞惭…… 狄斌慢慢走过去。地上的血泊黏住他每一步。他脱下自己污秽的袍子盖到两人身上。 “五哥……” 镰首和宁小语看来陷入了失神状态。对身边一切也没有知觉。 “五哥……”狄斌摇了摇镰首的肩膊。 第六节 火。绿色的火。 很热。阴影在摇动。丛林。丛林更深处。 女体。光滑的女体。腿间的阴影。很热。在摇动…… 禁忌。快乐。…… “老大中了暗算!也许已死了!” 镰首睁开眼睛。 他发现狄斌正抱住自己。 他把身前的宁小语举起。她因为强烈的高潮而腰腿抽搐。 镰首站了起来,用狄斌的袍子包着宁小语的身躯。他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没有看一眼周遭的凄惨情景,仿佛不知道那是谁干的。 他左臂托着宁小语的臀腿,把她像孩子般抱在怀内。她的手依然搂着他的颈项。镰首另一只手牵着狄斌的手掌。 “走。我们去找老大。” 狄斌的手下早在“万年春”门外准备好车子。是镰首专用的那辆大马车。 当镰首踏出大门时,四周年轻的崇拜者一个个投以敬畏的目光。镰首代表了他们一切被压抑的青春欲念,他们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会成功。 在“万年春”外的檐前。茅公雷半倚着墙壁站立,双手交叠胸前。镰首看见他顿时明白了,为何刚才自己在里面屠杀那十八人时,对方的后援没有进来。 “谢。”镰首朝他略一点头。 “我来迟了。”茅公雷叹气。“否则她不用死。果然是个薄命人。” 镰首的眼神又悲哀起来。 “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你有机会还的。”茅公雷微笑,转而瞧向狄斌。“后巷那些死尸,麻烦你派人去收拾。” 狄斌点头,匆匆拉着镰首前行。他心里只惦记着于润生。 “很奇怪啊……”茅公雷也举步离开,同时在他们身后喃喃说:“庞祭酒竟然没有出手……他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车门打开时镰首才发现,齐楚早就坐在车厢里。他的脸比平时更苍白。他看着镰首抱着宁小语。她也清醒了,却没有回视齐楚。 狄斌拍拍镰首的背项。“待眼前的大事解决了,再好好谈你们的事情吧。老大在等着我们。” 车子颠簸驶往破石里方向。狄斌的几十个部下,还有那群“拳王”的崇拜者徒步跟随。 镰首、狄斌、宁小语、齐楚挤在车厢里。沿途四个人没有互相看过一眼。 金牙蒲川瞧向窗外。雨停了,天空却开始暗下来。已是下午的后半。冬季的白天特别短。 他知道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离开桐台这宅邸。“大树堂”的杀手说不定正埋伏在门外。 汪尚林已经来了,带着四十多个手下。宅邸外围的护卫加强了,这是现在少数能令蒲川感到安慰的事。 汪尚林和鲁梅超都显得很兴奋。他们等待这个机会许久了。手下接连来报捷,“大树堂”许多赌坊、娼馆和几十处私货摊子都给捣破了,最少也折了三、四十人。善南街的于润生府邸也已围得密不透风。“大树堂”在漂城里的据点只余下破石里。汪、鲁二人正在纠集势力,准备发动最后的进攻…… 蒲川却没有笑容。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的胜利。于润生除了中了一箭以外,至今还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而连那一箭都不过假手他人。 蒲川看着汪尚林,他正在大厅另一头跟鲁梅超埋首商量。蒲川很想破口大骂。汪尚林显得志得意满,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下三十几人死在“万年春”的事情。事前他还夸口他们是自己帮会里的精锐,他会亲自把那额上有黑胎记的首级带过来…… “拳王”最新的奇迹正在漂城街巷间迅速口耳相传。蒲川无法估计,原本陷入混乱的“大树堂”人马的士气因此恢复了多少;他只知道本来还有机会截杀从“万年春”开出那辆大马车,然而与蒲川结盟的众多角头老大竟都慑于“拳王”的威势,没有一个敢出手。 更令蒲川顿足的是连刺杀狄老六也失败了。狄斌是“大树堂”前线真正的指挥者,假若于润生死了,他便是最有力的继承者。 蒲川原以为自己派出的那支骑队有十足把握,结果现在连那群装甲骑士也失踪了…… ——啧,那老家伙,还说曾杀过几万人,连个市井的流氓头儿也斩不了…… 过去的让它过去,明知追不回来的债就忘了它。这是蒲川做了几十年生意养成的积极想法,还是看看眼前有什么赚钱的方法——或是减少亏蚀的方法…… 现在唯一令蒲川感觉振奋的事实是:“丰义隆漂城分行”果真没有任何干预的举动。花雀五做了些什么工夫,能令庞文英袖手旁观? 蒲川认识花雀五许久,很了解这前任掌柜的性情。可是谁也想不到他会重踏漂城吧?而且是以这么致命的方式。他跟于润生争宠是连外人也知道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如此突然? 听说这几年花雀五都留在首都的“丰义隆”总行。难道他在总行里找到强大的新靠山?那么这次便不止是漂城里的事了。如果涉及“丰义隆”内的斗争……蒲川紧张起来。他可不想被牵进这么大的舞台里。 蒲川开始觉得事情脱出自己的掌握。并没有多少实际的迹象,可是直觉如此告诉他。他开始盘算有没有其他的路。 ——现在求和也许还来得及…… 最重要的是于润生还没有死。蒲川不禁失笑——不久之前他还在祈求那姓于的伤重不治。 蒲川想到去找查嵩。只要花钱——许多的钱——查嵩必定愿意出头。或许不能求“和”,但至少保住自己的安全。还有家人和家产。辛苦建立许多年的生意也许要奉送他人了,可是蒲川觉得做生意押错了本钱而赔光,是一件很公平的事。只要没有赔掉身家性命就可以。 至于这些角头老大——叫他们去死吧,我又没欠他们什么。 汪尚林和鲁梅超仍然兴奋地在商讨进攻破石里的计划,不知道在厅堂的另一头,他们的领袖已经想好了退路。 第七节 马车经过“大树堂”布在破石里的三道守备关卡,才驶到“老巢”门前。沿途狄斌从车窗看着一个个凝神戒备的部下,感到很是满意。于堂主猝然遇刺,各个地盘又接连受到袭击,部下们仍然没有出现混乱,迅速聚集在破石里重组阵形。这都是平日严谨调练和训示的成果。 一身战斗装备的吴朝翼早候在“老巢”大门前。下过雨的傍晚极寒冷,他却露出一双满布伤疤的结实臂胳,掌腕缠着厚厚的皮革,腰间挂着环首钢刀,跃跃欲试的神情令狄斌想起当年进攻“大屠房”前的气氛。 ——现在我们却是被攻击的一方…… “老巢”的保安一直由吴朝翼打理,新入帮的年轻部下也会被送到这里住宿一段时间,由他亲手训练。 狄斌首先跳下车,这才看见“老巢”仓库两旁的道路上,放着用削尖的木材搭制的障碍物,防止车马硬闯进入。他再仰看,四周的屋顶和二楼窗户都布满了弓弩手。他朝吴朝翼点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堂主呢?”狄斌走到吴朝翼跟前焦急地问。有部下递来布巾与热茶。狄斌挥手拒绝了。 “在里面。” 回答他的人不是吴朝翼。 “二哥!” 狄斌奔入“老巢”的前院,用力地跟龙拜拥抱了一下。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刚。”龙拜的声音跟狄斌的比起来显得冷淡。“刚好来得及。是我帮叶毅把老大带回来的。” “老大他……” “大夫已看过他。箭也拔出来了。幸好不是射中心窝。”龙拜说。“死不了。可是流了不少血。现在睡了。” 狄斌紧握拳头。无论那一箭是谁射的,他发誓要那人付出代价。 “什么事?……”龙拜皱着眉问。狄斌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看。镰首、宁小语和齐楚也一一下车了。宁小语步履仍然不稳,镰首在旁扶着她的腰。齐楚一直垂头走在最后。 “这个……迟一点儿再谈。我们先去看老大……”这时狄斌才发觉,龙拜的胡须刮得很干净,这有点不寻常。从前龙老二出外押货总懒得刮胡子,回来时一脸都是乱生的硬毛。 ——最初在军队里面认识时,龙爷已经留着须。狄斌记得二哥上次刮光胡须,是刺杀吃骨头那一天…… “来吧。”龙拜招招手。“老四、老五也来。”他看一看宁小语,再没有说话。 狄斌拊耳对吴朝翼说了几句话,然后跟随三个义兄进入仓库。他一直瞧着龙拜的背影。 ——二哥连半句脏话也没骂,他看来一点也不焦急。 看着于润生昏睡的脸,四个结义兄弟默然无语。 叶毅仍然紧紧守护在堂主床边,狄斌看见他几乎马上动气了,可是他知道不是时候。 四人里显得最自然的却是镰首。他趋前俯身,一只手握住于润生的手掌,另一只手抚抚他额上的头发。那温柔的神情与照料生病的情人无异。狄斌看得有点不安。 于润生仍然没有苏醒,呼吸浅而短促,本已白皙的脸更无半点血色。包扎在胸前的布帛渗着赭色的血痂。 龙拜轻轻清了清喉咙,然后低声说:“老大清醒的时候说了,由谁暂代堂主的位置……” 除了镰首,其余的人眼神都紧张起来。连自知没有能力当堂主的齐楚也是。平日老大健在,一切权力的分配都理所当然;然而现在即使谁也没有野心,这仍然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老五。”龙拜拍拍镰首的肩。“这是老大的吩咐。他还说:要是他死了,堂主以后也由你当。” 狄斌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原本以为代堂主不是自己就是龙拜。他并不渴望那位置。兄弟里哪一个来当他也没有意见,只是老大的决定令他很意外。五哥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颓废日子,真的有这个能力吗?在这种关头,他们可付不起犯错的代价……可是狄斌另一方面还是感到欣慰:老大并没有放弃五哥,相反地,更认定他拥有别人所没有的能力…… “哈哈……”齐楚在旁边冷笑。“老五,恭喜你啦……” “你病了吗?”狄斌牵着齐楚的手臂,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四哥与五哥之间。“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说笑……”齐楚的表情像在笑,脸色却很苍白。“我真的很羡慕老五……他什么都不用干,各种各样的东西却都手到拿来……你看不见吗?看不见刚才跟着我们马车跑的那些小伙子吗?还有刚才……”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连老大也这么看重他,我能不羡慕吗?……” 齐楚说着时神情变得激动,眼中已溢出泪水;龙拜在旁叹气摇头;镰首垂下头来,没有正视齐楚。 狄斌呼叫两名部下到来把齐楚扶出去。那两人还以为,齐四爷因为看见堂主受创而过于伤心。 “老大还有一个命令。”龙拜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在‘丰义隆’没有出手以前,我们一直守住这里。” “不!”狄斌断然说。“现在应该反击!再守下去,漂城的人怎么想?还有兄弟们的士气。最少要拿汪尚林的头颅来消那一箭的恨!” “照老大说的去做。”镰首仍坐在床前,握着于润生的手掌。 “可是……” “现在的堂主是我。”镰首并没有命令的语气,但足以令狄斌顺服。 “善南街那边呢?”看见老大平安后,狄斌这才想起李兰。 “被包围了。可是应该不会有事。对方知道我们几兄弟没有一个在那儿。” “可是嫂嫂们……”狄斌咬牙。“他们现在也许还没有生坏念头,可是一到紧急关头,说不定会抓她们作人质!还有龙老妈啊!让我带一队去解围!” “不行。”龙拜冷然地说,仿佛困在善南街包围网里的不自己的母亲跟妻子。“这样做会削弱这儿的防守。还有不少手下散在城里各处。先把他们都聚集回来再说。” “那是我们的家人哪!”狄斌不自觉高呼起来,这才想起不应弄醒老大。 “我只知道要是老大没有受伤,他也会这样决定。” “由我去。”镰首说。“反正这里阵前指挥都只是靠你们两个。我不懂得防守。” “不行。”龙拜仍然坚持。“老五现在是代堂主,也就是‘大树堂’的支柱,更不能亲身犯险……” “正如你说……”镰首站了起来。“我现在是堂主。这是我的决定。” 他垂头瞧瞧于老大。双手各搭着龙拜和狄斌肩膊,把他们拉到一起。 “我已休息了这么久,是时候为兄弟做点事了。” 第八节 天将黑尽,漂城的人都知道这一夜将很长。 安东大街里就只有客店旅馆仍然点灯营业,但都合上了正对大街的前门,只让客人用后门出入。其余的商店、酒家、娼馆等全都关门,除了“江湖楼”——谁都知道“江湖楼”是“丰义隆”的产业,没有人敢碰。 三层高的“江湖楼”,最高一层只供“丰义隆”的干部或是与帮会有关的显要使用。今夜则连中间一层也关闭了,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因为没有生意。 整座“江湖楼”就只有一桌客人。 小黄坐在一楼临近大门的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摆着五、六样精巧的小吃,当然还有酒。他没有吃,只是喝。 就像“江湖楼”一样,他也知道没有人敢碰他。 与金牙蒲川结盟的那些角头的人马就在大街上来回巡视,街角处也站着差役,却仿佛对流氓们手上的兵器视而不见。这是查知事的命令:不要干涉,只要监视。 小黄并不真的关心于润生的生死,即使是要砍头的买卖,只要暴利当前,总会找到另一个愿意冒险的人。 可是小黄还是希望于润生别死。再找第二个可信任的人固然麻烦,但真正的原因是小黄有点喜欢这姓于的。他看得出,于润生不会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城市的地下霸者。这种人就像“斗角”拳赛里一个值得押注的好拳手。而且越早押注,赢的就越多。 “大树堂”的下层里有他的线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于润生早就知道。要是你投资了许多钱在一盘生意上,当然希望尽量了解那生意。 所以小黄已经知道镰首暂代“大树堂”堂主的消息。这也不坏。对于镰首,小黄总是觉得摸不透。这家伙明明是小黄平生见过最纵欲的人,却又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欲望…… 安东大街的气氛突然转变了。众多流氓全都变得肃然。 小黄看见了:在安东大街与正中路的交接处,一群人鱼贯而出。他们并没有带着可见的兵刃,只提着灯笼。步履间没有杀气,却似乎带着一种焦急。 金牙蒲川旗下的人都自动让过一旁,但眼神充满警戒。 这群人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走到安东大街中央就往四方八面散开。 小黄握住酒杯,神情有点纳闷。 ——是“丰义隆”的人。终于出动了。他们却似乎无意干预这场斗争。反而好像在急于找寻某些东西。找什么? 吴彪加入“屠房”已经十多年了,至今仍以曾经身为“屠房”门生而自豪。他为“屠房”杀过人,也为“屠房”失去了两根手指。 鲁梅超不算是个好老大——怎么比得上当年的“八大屠刀手”?可是他没有选择。他喝惯了辣的酒,玩惯了辣的女人。除了继续在道上混,你教他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像同门的莫三子般每天清早起床,肩着担子捱户叫卖油饼吗?不。 所以吴彪敢说一句,自己不怕死;所以当听到消息“拳王”要到这边来,他没有像同伴一样紧张。他倒真想看看“拳王”有多可怕。 他没有见过“拳王”动手。可是他亲眼看见过一次“挖心”铁爪四爷杀人。他想象不到有谁会比铁爪四爷更可怕。要是四爷跟“拳王”在“斗角”里比试,他必定毫不犹疑把注码押在四爷身上。 “屠房”倒下以后曾经有各种各样的巷里传说:有的人说铁爪四爷没有死,还曾经在鸡围出现。有的人说看见他长发白衣的鬼魂站在“大屠房”的瓦砾上哭泣…… 哭泣。吴彪再次瞧向那大屋。屋里女人的哭叫声停止了。之前他跟二十几个同伴,还有几十个其他角头的人一起默默听那痛苦的哀叫声。 吴彪苦笑。他想象自己的母亲生他时也是叫得这么惨吧?她那时候要是知道,自己吃那么大的苦头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是个这样的坏家伙,她会怎么想? 那是于润生的老婆。假如鲁梅超命令攻进去,吴彪不知道要怎么办。拿敌人的家眷作人质?根本就行不通。不是什么道义上的问题,而是没有一个黑道老大会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手下。这样心软的人根本不会当上老大。对方不肯屈服,你要拿那些家眷怎么办?真的杀了他们?杀其中一个以表示决心?一样行不通。一旦结下了亲族的血仇,对方更加不可能就范。 最可笑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方法还是不断有人用。当面临败亡时,有些不肯面对现实的家伙做得出任何没有道理的事情来。 所以当“拳王”来到的时候,吴彪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自己不用当残杀妇孺的刽子手。 尽管吴彪已有心理准备,“拳王”驾临的场面仍然令他吃了一惊。 真正保护在代堂主身边的“大树堂”人马只有十人。镰首骑着一匹异常壮硕的棕马,头上缚着黑色布带,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他身周的部下一个个举着火把,把他的脸照得有点诡异。一人一马有如一座会走路的山。 跟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人。把善南街塞得满满。全都是小伙子,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也有还未开始发育的男孩。衣着全都不同,有的甚至在这寒夜里赤着膊。 相同的是每个头上都绑着黑布带,双拳缠着麻布条。 “我操……”吴彪目瞪口呆。“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吴彪有个哥哥,是个老实人。他的大儿子今年十三岁。不知他是不是也在里面? 马蹄停下来。 “拳王”振臂高举。 十支火把紧接也高举。 然后是数百个血气旺盛的声音合和呐喊。 吴彪正在思考怎样最快地撤退。 第九节 这次大进攻,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人决定亲自领军。在他们的坐骑后,一个壮硕的手下抬着一根粗长的旗杆。一等队伍推进到破石里外围,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便会高高举起——虽然在这黑夜里没有多少人看得见。 他们已得知善南街那边的情况。正好,趁着“拳王”不在,用闪电攻法把“大树堂”的其余核心铲除掉。 除了他们亲自带领的六百人外,其余角头老大分作十几股,同时从不同方向朝破石里进发。总数最少也有一千二百人,在人数上占有压倒的优势。 金牙蒲川却拒绝随队。他只是躲在那宅邸里,把“大树堂”领导层每个人的头颅定下价码:于润生——白银十五万两整;镰首、狄斌——十二万两;龙拜——十万两。没有包括齐老四。他要齐楚活着,好跟他谈条件。 “妈的,有天我比他有钱,我也坐在家里,找人剥了他那几只金牙!”汪尚林不屑地说。鲁梅超却心想:像你这种老粗,好色好酒,一生也不会比蒲川有钱。 他们等这一天等好几年了。“丰义隆”在漂城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但打倒那些腥冷儿,最少也为本城人争回一口气。更何况“大树堂”现在掌握的那些生意,他们都将分一杯羹…… 漂城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场面。也许是他们有生之年看见的最后一次了。上千人的大交战。金牙蒲川为此准备了五十万两,用来摆平查知事和各级官员差役。 “汪老大!”其中一骑从前头回转过来。“前面有人拦阻!” “他奶奶的!我不是说过的吗?谁阻着去路就踏扁谁!” “可是……那是雷役头……” 雷义?他来干嘛?不是想替于润生出头吧?要是真的,他倒是蠢得可以。雷义在没有当上役头前,汪尚林已听过他的硬功夫和硬骨头。结果还不是一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人能够忍耐多久?想不到雷义从前那牛劲却还留到现在。他看不见现在这阵势吗?他想变成第二个吃骨头吗? 雷义只带着四、五个公人,而且都只拿着水火漆棍棒,连腰刀也没有一口。他们的官服还没有干,看来自从中午于润生中伏以来就没有更衣。 可是他的神情并不落拓,反而好像充满了把握。 “滚吧!”汪尚林策马到来,劈头第一句就是喝骂。“你的主子也快没命了!识相的日后还有口饭吃!” “等等。”鲁梅超止住愤怒的同伴。“雷役头,形势看清点比较好。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 雷义却似乎听不见,只管往那队伍里扫视张望。 “你找人?”汪尚林已感到不耐烦。他不想误了与其他势力围攻的时机。 “你们的线眼跑腿还没有回来?”雷义问。 汪、鲁两人感到奇怪,相视了一会儿,又瞧向雷义。 雷义双手把玩着棍棒。“那么说,你们还没有收到消息吧?” “什么消息?” “找到了。‘丰义隆’已经找到了。” “他妈的!”汪尚林“呛”的拔出了刀子。“你好好地给我说!找到了什么?” “庞文英的尸体。” 在“老巢”仓库一角堆放着比人还要高的瓦片,外面蒙着一大片麻布。 狄斌蹲在瓦片堆后面。吴朝翼把一根箭递给他。箭杆给从中拗折,却还没有完全断掉。 箭簇很奇怪,并没有逆刺,只是一个跟箭杆一样粗细的光滑圆锥,尖端磨得不很锋利。 “这是我从后巷的角落找回来的。”吴朝翼说。 “你肯定就是这枝?” 吴朝翼点点头。“堂主给送来时,它还没有拔出来。” 狄斌再看:箭杆前端呈焦黑色。有人用火焰烫过箭簇。 狄斌闭上眼睛,手掌仍紧握着那断箭。 第十节 于润生中箭时是中午时分。 然而很少人知道,这血腥的一天早在清晨已经开始。 这一天的清晨还没有下雨。 可是庞文英嗅到雨云临近的气味,他微笑。经验,老年人就有这个优势。 他看着卓晓阳把马儿牵出来。这个最小的弟子也已经四十二岁了。五个师兄弟里他是最能吃苦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勤快。这么多年来庞文英的起居都是由他贴身照料。 是时候为他安排退路了,庞文英想。几年后当于润生接掌了权力,卓晓阳在那新班子里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家乡吧。“五大门生”里最少有一个可得善终…… 沈兵辰把马首拉定,让庞文英登上马鞍。噢,这种感觉。在马背上庞文英又感觉到那种力量,所以即使快要下雨,他仍没有放弃今天清早的城外策骑。这已是他六十六岁的身体能够享受的少数乐趣。酒已经不能多喝。女人是很遥远的事…… 两个弟子也登上马鞍。庞文英看着前面的沈兵辰。那交叉背负的双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用过。可是庞文英知道这个二弟子至今仍未疏懒练功。他在于润生身边还会有用。 问题是沈兵辰能不能接受这现实。庞文英知道沈兵辰自小没有什么野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江五在才能上的缺陷很清楚易见,沈兵辰也一定曾作出继承庞文英权力的打算。如今他会对于润生有什么想法? 不能有别的想法。假如沈兵辰成了于润生接管权力的障碍,庞文英会毫不犹疑地亲手除掉他。这不是因为偏爱,而是权力的现实。 ——他知道沈兵辰也明白这一点。 三骑缓步经过正中路与平西街的交口,沿街前往北城门。庞文英尽量把马步放轻放慢。他不想在这天还未明的时分吵醒街道两旁酣睡的居民。虽然他知道漂城里没有人敢对他的马步声抱怨。许多年前庞文英已明白:建立权力的要诀就是不滥用权力。 远方传来断续的更响。庞文英已有点按捺不住。他只想在冬晨的旷野上逆风快奔。让寒风刮得脸庞麻木的同时汗流浃背。再回行子里浸一个冒着蒸气的热水澡,让卓晓阳洗刷他那仍旧肌肉结实的身体…… 前面有个挑粪的汉子拦住去路。他身上穿着一件残破的棉袄,用布包裹着口鼻。 庞文英没有掩鼻。他尊重每个用劳力吃饭的人。何况他许久前已习惯这种臭气——在家乡,他六岁便开始下田浇肥。 他想起家乡。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离乡差不多五十年,只回过去一次。那穷得要命的农村,他没有半点好感——否则当年就不会跑到京都里闯。 可是忽然之间,一些蒙昧的官能记忆回来了:田里的阳光很暖;宁静的鱼塘;树上刚摘下来石榴的甜味……也许应该回去一趟,庞文英想。就在完成一切以后…… 然后他才惊觉:这些都是一个快死之人的思想。 “它”又在告诉我了。“它”是那种直觉。过去几十年刀头舐血的日子里许多次救过他性命的直觉。 就在他们三骑走过那挑粪汉身边时,那汉子正抱歉地垂头,肩着那两个大粪桶躲在街旁。 那一刻庞文英还是屏住了呼吸。毕竟那气味并不好受。 他再次呼吸时却发觉那臭味浓了许多倍,从鼻子直冲上脑门。他有少许昏眩。 接着是一大滩黏浓、冰冷的液体淋到身上。庞文英本能地闭目低头。 淋满他身上的是收集自平西街三十九户人家的粪便尿液。 庞文英接着听到一记沉重的钢铁交击声,一记闷叫。 庞文英感到身体多处有钉刺般的痛楚。那泼洒的粪水里还夹着其他东西。 当他睁开眼时,赫然看见沈兵辰已死。 沈兵辰的双剑中段崩缺扭曲,交叉砍在他自己的头脸上。面门血肉模糊。 那挑粪汉手臂异常地长,右手挽着一柄粗短的六角柱状铁棒,握柄缠着皮绳,攻击的一端满布圆钉。铁棒同样沾满了粪,明显刚才还藏在粪桶内。 沈兵辰能在那瞬间拔出双剑招架,全靠近四十年每天不辍的苦练。可是不论经验如何丰富的高手,给一桶剧臭的粪尿迎头泼下,还是不可能面不改容,反应不可能没有半点延缓。 沈兵辰因为头骨受重击而暴突,左眼跌出了眼眶。他的身体从马鞍倒落时仍维持交叉架剑的姿势,双手没有放开那两柄仍砍在他脸上的剑。 卓晓阳悲叫着,朝刺客策马冲击。 那挑粪汉双腿像装着机簧,竟硬生生拔地跳起,越过了骑在马上的卓晓阳头顶! 卓晓阳无法相信,“四大门生”里功夫最硬的沈师兄竟然一招之内被击杀;但眼前刺杀者那有如猿猴般的运动能力,更令他不可置信。 挑粪汉的身体在空中像球般向前翻滚,顺势双手握捧挥下,重重击在卓晓阳背项。 卓晓阳第一次知道,破裂的脊骨刺进脊髓神经是如此痛苦。 “庞爷……走……”卓晓阳每喊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他还想转身抱住翻到他后面的刺客,可是脊髓遭破坏的身体已不听意识的使唤。 当“不可能”的念头烙印在脑海里,那渐渐就变成思想的死角。在庞文英所生活的世界里,这是最危险的恶习。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忘了。他老了。他的弟子也老了。瞬间倒在马下的两具尸体就是证明。 庞文英催策坐骑时闭着眼睛。他没有心存侥幸。他知道自己犯了黑道上两个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他人的野心;高估了己方的能力。他知道犯这种错误只有一种惩罚。 果然,他跑不动。身上多处的刺痛更强烈。有东西勒着他头颈和肩膀的皮肤。 那夹在秽物里一起撒向他身上的,是一面挂着几十个尖刺倒钩的渔网。 那挑粪汉左手扯着渔网的末端,竟令庞文英的马儿无法前奔。那是野兽才拥有的气力。 马匹吃痛嘶叫,往上人立而起。挑粪汉乘势再猛拉,蒙在网里的庞文英给扯离了马鞍,狠狠摔在地上。马儿也翻倒了。 庞文英还想挣扎站起,可是在满布粪溺的地上滑倒了。 挑粪汉倒拉着渔网,奔入一条黑暗的窄巷。庞文英被渔网包裹着,仰坐在地上任由对方拖行。 他透过渔网仰视还是灰蒙蒙的天空。 忽然他知道了,是谁想要他的命。 他忘记了将要死在粪堆中的屈辱。他微笑。一种满意、嘉许的微笑。 渔网迅速收缩。“丰义隆”历史上最强的战将无声地给那暗巷吞噬。 第十一节 确实已经完了。 掌柜文四喜所发动的复仇迅速、简单、直接。 原本汪尚林和鲁梅超还想反抗。所以最先死的就是他们两个。 为了巩固漂城这个私盐贩运的重镇,首都“丰义隆”总行派驻到来的人马数目是从前的三倍,势力已经超越了当年全盛时期的“屠房”。 当汪、鲁两人的部下知道要面对的敌人从“大树堂”突然变成“丰义隆”时,士气崩溃如被海浪冲击的沙堆。那支骑队还没有走过两个街口,留在两人身边的部下只剩不足五十人。 他们相视的眼神充满悲凉。两个都是老江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他们的世界是如何运作,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结束,就在他们将要冒起的时候。 “丰义隆”的复仇杀手出现时没有说半句话。没有劝降。没有容许他们辩白。只有包围与杀戮。 街道旁的水沟流成鲜红小河。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最后抛弃到哪儿,没有人留意。 两个角头老大的家人事后连辨认尸体也办不到。 其余的十几股小势力则由狄斌逐人扑杀。他已忍耐了很久。眼前每个都是想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的可恨敌人。没有任何仁慈的必要。狄斌把所有投降的要求当作听不见。 城里其余的黑道小帮会都纷纷庆幸没有加入金牙蒲川的阵营。他们站在旁边,再一次观看狄六爷为何拥有“猛虎”的外号。 这是一次完美的肃清。这一天以后漂城里再没有任何“大树堂”的反对者存在。 “我发誓!”金牙蒲川绝望地呼喊。“我真的看见花雀五!我家里的人可以作证!” “有分别吗?”查嵩对蒲川已经失去了兴趣。“看看外头吧。” “查兄……查知事,你想想办法……”蒲川几乎像在哭泣。“我……我把一半身家分给你!还有埠头!我保证,只要我的命保住,你不会少收一分钱!我……我可以离开漂城,你以后也不会看见我,以后也不会有麻烦!……” 查嵩叹息着摇头。 “别这样嘛,查兄……”蒲川考虑了一轮,然后慎重地说:“别忘了,上一回你跟我说的话……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关系……” “我说过些什么?我忘了……”查嵩说时毫无表情。他也很想接受蒲川的建议,那可不是小数目。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 查嵩正在苦恼。他的恩师何泰极——当今位极人臣的太师——与庞文英识于微时,查嵩不知要如何向太师解释,庞祭酒竟在他管治的城市里遇害。 蒲川沉默了下来。他没有再申辩。他不想在这重要关头惹怒查嵩。“知事大人,这样吧……我给你七成,怎么样?我所有的七成……我们说的是最少一千五百万两!一千五百万哪!你想,要多少年才积存到这个数目?现在只要你派人送我出城,我一安定下来就把钱给你……我出城前先给一半,怎么样?” 查嵩的双眉扬起。他在盘算怎样把这笔钱先骗到手。至于保护蒲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龙拜就在这个时候到来,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他身后跟着雷义。查嵩知道府邸外头还有更多“大树堂”的人。 蒲川几乎马上昏倒。 “蒲老板,你好。”龙拜露出残忍的笑容。“我特意把你留到最后。” 蒲川拉着查嵩的衣袖,仿佛一个在极力躲避惩罚的受惊小孩。 “蒲老板,这太难看了。”龙拜也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二爷……”蒲川的脸半掩在查嵩身后。“有的事情是谁干的,我们心知肚明。” 龙拜的脸僵硬了一刹那,没有人察觉。“那又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仇。大家都是生意人。谈一谈如何?” ——愚蠢的家伙。 “你知道你跟我老大的分别吗?” 蒲川疑惑地摇摇头。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愿意冒着失去所有的危险吗?他愿意。” 查嵩厌恶地挥袖把蒲川拂开。“你们之间的生意纠纷,我没有插手的理由。” 龙拜嘴角微笑着抚摸没有胡须的上唇。他听出查嵩的声音在颤抖。 查嵩朝雷义摆摆手。“雷总巡检,请你送蒲老板出门。” 他转过身。他毕竟只是文士出身,不忍心再看蒲川那绝望的眼神。 第十二节 狄斌回到“老巢”时已疲倦不堪。 早晨又再下起蒙蒙细雨。狄斌那染满了血渍的白衣变得湿淋淋。最后一个敌人也收拾了。与金牙蒲川结盟的角头老大,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天亮。 ——是时候把事情弄个明白了。 那枝断箭仍藏在他衣襟里。 他的三个义兄就在“老巢”的账房里等他。 镰首在抽着烟杆,烟雾掩盖他的神情。 齐楚瞧着狄斌苦笑。这一刻狄斌知道,齐楚已猜出了一切,他的四哥并不是笨蛋。 只有龙拜站起来迎接他。 “白豆,辛苦了。”龙拜却没有胜利的笑容,账房里有一股异常的悲哀气氛。 “姓蒲的……” “你永远不会看见他。”龙拜说。 过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蒲川服毒自杀的尸体。 大局已定。狄斌忍耐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极力保持理性的语气。 “认得这是什么吗?”狄斌把房门关上,然后掏出断箭。 龙拜沉默。镰首和齐楚也显得没有兴趣。 “给这样的箭射中不会刺得多深吧?而且很容易拔出来。”狄斌盯视龙拜。“何况射箭的人事前用火灼过它,伤口不容易肿烂。” “白豆——” “叶毅事前也知道吧?”狄斌截住龙拜的话。 “小叶贴身跟着老大,不用担心他泄露。” “可是却不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四哥跟五哥?” “这是老大的决定。”龙拜按着狄斌的肩。“他知道你们太老实……” 狄斌知道不是这样。“只有在我们毫无提防时,金牙蒲川才会敢动手吧?我们是饵,而且是差点就给吃掉了的饵。” “这个倒是意料之外。”龙拜仍是面不改容。“袭击你的那些家伙。没想到蒲川手上有这样的人。我们很快会找到他们。” 狄斌冷笑。“龙老二,你倒说得轻松。站在街上几乎给一剑砍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妈的!”龙拜一时忍耐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语声回复平静。他从狄斌手上拿过那枝断箭。“这一箭交给你来射,你会怎么想?” 狄斌语塞。他想象得到龙拜射那一箭时的心情。假如偏了一点怎么办?他想象沾满汗的双手挽着弓箭,屏住呼吸,闭起一边眼睛,只听见雨声与自己的心跳声……假如射中了心脏怎么办? “为什么?”狄斌用手掩着额头。 “为了我们的将来。” “值得这样做吗?连庞祭酒也……他待老大就像儿子啊……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们没有资格决定。”龙拜说。“记得吗?我们早就把性命交了给他。他这次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这一箭?” “还有……”说话的是镰首。“他的儿子。” 李兰就躺在于润生的身边。他们无法相拥而睡。两人的身体都太虚弱。只有贴近的一只手紧紧互握着。 他们都在假装睡觉,李兰闭着的眼皮在颤抖,泪水沿眼角流下。她感觉下腹处有一种冷冷的空虚感觉。那亲密的小生命永远离开了……她强忍着不放声哭泣。她不想惊动受伤的丈夫。她也为了难产而感到羞愧。她无法忘记几个月前,当大夫断定她有身孕时,于润生那忘形的笑容——他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罕有的事…… ——而我竟保不住这孩子…… 于润生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仰视空无一物的黑暗屋顶。 他没有看见孩子的遗体。镰首把那头脸变成紫黑色的胎尸抱走了。脐带缠住了颈项。 于润生什么也没有想。他不想再想,要是他的家那时候没有给包围,要是及时把大夫请过去……不,也许结果都是一样。 也许。 然而于润生已决定:这一生也不会把事实告诉妻子。 他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的敌人。不是因为庞文英。不是因为李兰。更不是因为自己。 他只是无法接受,世界上有他不能控制的事情。 第一节 “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的丧礼就在他死后三天举行,是漂城历史上最大的冥仪。漂城里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散满纸钱。州内邻近城乡的官吏都到来吊唁,轮候鞠躬上香的人龙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一直延伸出安东大街。赌坊娼馆这一天都乖乖歇业,全城的妓女都穿着素服。致祭者送来的奠酒一一放在分行大门两旁,堆得跟墙壁一样高。最高兴的是城里的乞丐——“丰义隆”施派的五大窝素菜米饭是他们久未尝过的美食。 可是庞祭酒不会在漂城入土,“丰义隆”的中兴功臣只能葬在首都,掌柜文四喜已打点好运送棺木的准备。至于保存遗体则很简单,那是“丰义隆”拥有最多的材料——盐。 唁客直至深夜方始散去。守灵的晚上,庞文英的棺木停在“漂城分行”后堂的中央,左右伴着他两个门生。 于润生倦容满脸地坐在交椅上,那箭伤仍间歇地作痛,可是作为庞祭酒权力的继承者,他必须主持这个丧礼。 灵堂里其他的人都站着,成半圆围绕着三副棺木: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叶毅、吴朝翼、枣七、雷义、文四喜、陆隼,还有花雀五。 花雀五一身孝服装扮,他毕竟是庞文英的义子。 “茅公雷……”于润生以虚弱的声音问。“你确定他已回京都去?” “嗯。”文四喜点点头。“他要把消息尽快带回总行。” 于润生环视他眼前的这些男人。他们是他权力的基石。 在这灵堂里所有人都分享了一个秘密。 他们都尊敬庞文英,可是这事情跟尊敬与否无关。 狄斌想:也许自从两年多前那次“丰义隆”韩老板生病的事件开始,于老大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没有人知道身体羸弱的韩老板还会活多久。要是他比庞文英先死,“丰义隆”的权力斗争就马上要在“三杯祭酒”之间展开。年老的庞文英不可能再激起争雄之心——于润生很清楚这点。消灭“屠房”一役已把庞文英这位老战将最后的一点野心耗尽了。即非如此,精力大不如前的他能否抗衡势力最盛的大祭酒容玉山与年轻的六祭酒章帅是个大疑问。不能坐等庞文英把棒子交过来。真正的权力并非赐予的。 花雀五把一只手放在棺盖上,闭目沉思好一会儿。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义父,你安息吧。 他走到于润生面前半跪下来。其他人全都感到意外。骄傲的江五竟向当年他亲手提拔的那个腥冷儿下跪。 于润生却毫不动容。 花雀五双手紧握于润生的右手。“我从今天起发誓效忠于你。”声音响亮,说得直接而简单。“我也把自己的性命前途交在你手上。” “我接受。”于润生的语气有如理所当然。“我上京都谒见韩老板的事,就请你作准备。” 花雀五站起来。 “待伤好了以后,我就上京。” 于润生深呼吸一会儿,等痛楚过去后再说:“我会带老五和白豆去。小叶也会跟着我。漂城就交给龙老二、齐老四和文四喜一起管。别以为我不带你们去就是不重视你们。漂城是我们的后方要塞,必定要坚守着。雷总巡检会密切看着查知事的举动。你们好好地干。” 龙拜有点儿失望。可是他没有抱怨。他知道于老大需要他留在漂城,维持与南藩的军需品走私生意。更何况三分一个漂城将归他。他将比现在富有许多倍。 齐楚的脸毫无表情。他似乎已平静了下来。 文四喜早已知道于润生的安排。他瞧向花雀五——他从前的主子。花雀五朝他露出嘉许的微笑,文四喜松了一口气。 ——江五是真的变了。 镰首一直默默地看着庞文英的棺柩。 他跟这个老人认识不算深,甚至没有说过多少句话。可是镰首总感觉自己很有点羡慕庞祭酒。 现在镰首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庞文英对于自己六十六年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秘密?当我到了这种年纪时能不能也像他那样满足? 镰首很想知道这些答案。 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带同宁小语一起到京都。 狄斌明白老大的安排,也是为了把四哥跟五哥分开。老大已经知道宁小语的事情。 当然狄斌也庆幸可以跟镰首一起…… 狄斌感到安慰。于老大看来已经克服了丧子之痛的打击。镰首也重新振作起来了。 而面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首都。权力的核心。更多的征服在等待他们。 面对不可知的未来,狄斌的肩膀不禁微微颤抖。他感到有点害怕。当然“猛虎”狄斌不会把这种情绪暴露于任何人面前。就像过去一样,他相信自己能够克服任何不安与畏惧。 为了每一个他爱的人。 除了枣七伴在身旁,其他人都已离开。 第二节 三个男人进入灵堂里。他们既没有鞠躬上香,也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于润生跟前。 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最高大,个子跟镰首不相伯仲,但发鬓斑白,看来已过五十。他显得有点不自在。因为没有穿着胄甲。那柄五尺长的铁剑也不在手。 左右两边的男人戒备地盯着枣七。 “我有伤在身,只能够坐着。”于润生说。“元帅请见谅。” 陆英风点头。“听说从前你曾经当兵。哪一方?” “无论当时身在哪一方,生死都掌握在元帅手上。” 陆英风首次露出笑容。 “可是现在我的生死却掌握在你手上吧?” “元帅是我们的贵客。” “元帅要走要留,谁敢拦阻?”站在右边的随参管尝傲然说。 “京都有人来过。” 左边的翼将霍迁听到于润生这消息,脸色微变,忧心地瞧向陆英风。 “请放心,你们绝对安全。陆元帅是当世英雄,让你死在连卵蛋也没有的阉人手上,太教人遗憾了。” 陆英风没有动容。一路向南逃亡以来他已三次遭旧部出卖,险些被缚回首都。他更不会轻信市井黑道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大。 “给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了。”陆英风苦笑。 于润生了解,眼前这个五十四岁的“平乱大元帅”为何放弃侯爵之位出走:在这个曾经肩负百万人生死的男人眼中,对世上一切都不屑一顾,只有尊严是他唯一珍视的东西。“关中大会战”本来应该是他人生的高峰,却在最后给别人夺去了光荣。他不可能默不作声就此渡过余生。 陆英风大元帅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必要告诉你吧?”管尝冷笑。 “你们收了那姓蒲的多少钱?那家伙不太慷慨吧?二、三十万两?你们这么多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何况你们若要起事,比如攻打一村一镇,没有上五十人不行吧?” “什么攻打村镇?你把我们当作马贼啦?”管尝愤怒地说。 “这也不失为积存军费的好方法。” “别把我跟你们这种人相提并论。”陆英风说。“陆某一介武夫,半生戎马,仍知廉耻,俯仰天地而无愧。” “我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于润生并没有给这豪语慑住。“我们吃的米都不是自己亲手种的。我们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都是靠杀人得来。” 陆英风安静地垂头凝视于润生。 “也许……你说的没错。杀人……我最擅长、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杀人。”陆英风喃喃继续说。“我要是生在太平盛世,也许就此一生默默无闻,当个农夫或屠户,顶多也不过考个小小武官……所以我不后悔。我的剑沾过千万人的血,才会发出那种光芒。” 他的视线没有改变,跟于润生那充满神采的眼瞳对视。 “你也跟我一样吧?你也为了自己了得的杀人伎俩而自豪吧?”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 然后所有人都离去了。 于润生的眼神带着落寞。 像陆英风这种人究竟是个傻瓜还是疯子?于润生唯一确定的是,这个男人是一件宝贵的资产。 陆英风想得到些什么?取回那失落的尊严?像南藩般举起“勤王旗”,斩除王政四周的奸臣?要是如此,当年他又何必领朝廷大军平乱,把数以万计的人头斩下来?他在跟那几万人开一个疯狂的玩笑吗?那几万人的死亡岂非变得连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于润生没有再想下去。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些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来的人,不论死去多少也不会动摇这个世界。真正能动摇世界的只有像陆英风这种人。 当然还有像于润生这种人。 他勉力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庞文英的棺木跟前。他双手按着棺木两侧,上身俯伏在棺木上,脸颊贴着棺盖。 他闭着眼睛,嗅到像海洋般的盐味。 两个生命。一个六十六岁。一个还没有出生。已经牺牲了这两个生命,于润生不能却步,更不可能回头。 于润生微笑,亲吻棺柩。 首都。 没有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能够抗拒这样光荣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