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3·极恶地图》 第一节 漂城善南街老茶馆的门帘被狠狠扯脱了。 掌柜的手指离开了算盘,眼睛惶惑地瞧向门口。他认出了挤进店来的四个凶悍汉子都是“屠房”的人。 晚秋的急风从门口刮进来。四个流氓在左臂上束着的黑布带被吹得飘扬。 茶馆这个月的“规费”早已缴足,可是“屠房”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说的,掌柜想,今天的生意又白干了。 流氓却没有走到掌柜跟前,在茶桌之间徘徊扫视。最后,他们包围着一个单身的茶客,一个穿着红锦袄的胖子。 胖子满额都是汗珠。既不是因为茶太烫,也不是因为衣服太厚。 “早呵。”带头的流氓右眉骨上有一道伤疤,扯得右眼睛的形状都改变了。“你在吃什么早点?” “桃……桃子……甜糕……”胖子怯懦地回答。他想不透为什么,他只是个贩布的,从来没有得罪道上的人,规费和抽红也有缴足…… “好吃吗?”流氓把桌上的甜糕拿起来。 “好……好……不错……” 流氓咬了一口甜糕,咀嚼了一口,然后混着浓浓的唾液吐到胖子的红锦袄上。 “他妈的,不好吃。”流氓把甜糕摔到地上。“你骗我。” “我……我没有……”胖子不敢把身上的甜糕残渣拨去。“大概……不合你爷儿的口味吧……这种……粗吃……” “你这胖猪倒懂说话嘛……”其他三个流氓也哄笑起来。 胖子额上汗珠更多了。 “热吗?为什么不脱衣服?”流氓目中渐渐露出凶光。 胖子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屠房”流氓想要些什么。 “你妈的装聋吗?”另一名流氓喝骂。“叫你脱!”他出手揪着胖子的后衣领,从椅子把他提得站起来。胖子还来不及挣扎,另外两人已把红锦袄脱下了。 “别动粗……我给钱……”胖子得到的回答是拳头。胖子感到胃囊像烧着了,坐倒在地上。 “干你娘!”带头流氓把红锦袄抢过来摔到地上,再踹上几脚。“穿衣服也不懂挑日子?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一名流氓从烧茶的炉子抽出一根燃烧中的柴枝,把地上的锦袄烧着了。 掌柜焦急起来,却不敢去救火,没有一个茶客敢离开,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烫热的茶泼在胖子脸上,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把椅子撞翻了,流氓的拳脚却仍不放过他突出的肚腹。 “你们都给我传话。”带头流氓站到桌子上。“今天在城里,再有穿红戴绿的人给我们‘屠房’的人看见,我们连人带衣服都一把火给烧了!” 流氓走后,掌柜和茶客才敢把火扑灭。胖子已经昏迷了,掌柜让他躺在地上,着小厮到附近找大夫来。 “幸好我今天穿的是蓝衣服……”一名茶客窃语。 “为什么?”掌柜问。 “你不晓得?今天是铁钉六爷跟阴七爷忌月的祭日!‘屠房’的人待会都到大庙那边去。” “已经一个月啦……”掌柜沉吟。 “……‘大屠房’挂着的那两具无头死尸,也该解下来了吧?整条安东大街都刮着尸臭的风……” “屠房”的千人冥祭队伍全数穿上粗麻丧服,头缠白巾,半数骑马前行,由安东大街北端的“大屠房”浩荡出发,缓缓前赴漂城西南区的大庙。 领在最前头的是骑马的铁爪四爷,以白头巾把乌亮的长发包裹着,默默无语地凝视道路前方。 紧贴铁爪左旁的是亲信门生小鸦,他赤裸着黝黑的上半身,下身围着一幅粗麻裙裾,骑马高举大幡旗,赤红的“奠”字以左锋和童暮城的鲜血写成。 铁锤五爷策骑在哥哥的右旁,左臂挟着一只大麻袋,右手从袋里抓出一把把纸钱,沿途迎风抛撒。 金、银二色的纸钱在空中只飘了一会,很快便落在地上,明显比普通纸钱重上许多。夹道观看的群众发现了:纸钱上贴着真金和白银打造的箔纸!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前去捡拾,只等秋风把纸钱刮到足旁时,悄悄把它们踏住。 直至冥祭队伍过去之后,群众纷纷弯下身去拾取金银纸钱。抢夺的咒骂声此起彼落。 当所有人都弯腰时,站在最后头的三个人却仍站得笔直。 正中央是一个脸容温和的中年男人,衣饰作文士打扮,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文士唇上蓄着修剪整齐而微呈棕黄的短须,薄薄的唇片紧闭着,眼睛一直眺视向渐渐远去的队伍。眼神并不锐利,却闪动着一股危险的光采——与于润生的眼神极相似的光采。 “祭酒……”文士左边的壮硕男子悄声说:“我看漂城不宜待太久……” “嗯……”文士说话时露出洁白而细小的牙齿。“看够热闹了。到岱镇去吧……” 第二节 冥祭队伍到达了大庙。 大庙最初由开拓漂洸业的先驱者兴建,取代了原住民的破土庙。自从漂城通商后,大庙香火渐少,因为漂城人心中有了一个新的神祇——金钱。 直至迷信的知事查嵩上任,才下令把残旧龌龊的大庙加以大幅修葺扩建:正门漆成朱红色,加固以粗铜钉;神像裹上了金箔;梁上悬垂着锦织的七色华盖;灯罩绘上精细却俗气的天宫宴会图画;庙顶飞檐每个角落都蹲踞着异兽雕塑……大庙过去的古拙气息荡然无存,却更切合今天的漂城。于是大庙的香火又日渐恢复鼎盛…… 十多顶轿子停放在大庙前。庙宇内部及前、后院都布满“屠房”人马,严禁外人进入。庙祝和几个小厮都被驱赶到庙外回避。 冥祭队伍把大庙四周的街道填塞得满满,再外围处又挤着看热闹的人群。 铁爪、铁锤、小鸦和众多骑马的头目纷纷下鞍。铁锤五爷把空空的麻布袋交给部下后,便紧跟着哥哥前行。铁锤天生就有智障,思考力只相当于八、九岁的孩童。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生硬。 铁爪带着弟弟、小鸦和十余名内围头目进入了大庙的朱漆大门。 老俞伯大爷、吹风三爷和黑狗八爷早就在庙门内等候,正在慰问铁钉和阴七的遗属。阴七没有娶妻,却在城内有好几个固定的情人。她们为他生的八个私生子女都全身披麻,但没有一个哭泣。阴七跟他们根本感情不深。 铁钉六爷是铁氏三兄弟中唯一娶了妻子的。铁爪跟弟妇和两个侄儿说了几句话后,转向老俞伯。 “老大,谢谢你来。” 老俞伯枯瘦的手掌撂着铁爪的肩膊,又拍拍铁锤的臂胳。“我怎能不来?他也是我的弟弟啊。” “屠房”老总朱牙并没有出席这次冥月的祭典。根据“屠房”不成文规则,老总与老俞伯除了在“大屠房”之外,绝不同时出现于任何公开场合,以防两人同时中伏以致“屠房”指挥权陷于瘫痪。 “这个仇……我们必定要报。”铁爪咬着下唇,本已斜飞入鬓的两眉竖得更高,英挺白皙的脸显得肃杀。铁爪是“屠房”里少有的美男子,虽已年近四十,眼角的皱纹仍是很浅。人们很少从他的脸联想起他的两个弟弟。 “你是要……出兵岱镇吗?”老俞伯的声音放轻了。同样是结义的兄弟,老俞伯面对铁爪时并没有面对阴七和黑狗时那种威严。 铁爪颔首。“我要取庞文英的头颅,用我这双手把它摘下来,把头盖骨作成杯子,在弟弟的墓前浇酒。” 老俞伯知道铁爪真的有这决心。除了低智的铁锤外,铁爪一向是“屠刀手”里最没有机心的一个。“屠房”十二年前成功称霸漂城之后,铁爪便带着两个弟弟和一干部下离城,避居到郊外的木料场,而不愿处理帮会的事务。直至近年“丰义隆”进驻,由于“屠房”一直处于上风,铁爪也甚少回城。 “老大,你不会反对吧?”铁爪从部下手上接过一根线香,替老俞伯点燃烟杆。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吐出来。“明儿开会的时候你尽管提出吧。我支持你。老三,怎么样?你也同意吧?” 一直默默站在旁的吹风三爷不知要如何回答。他当然恨透了“丰义隆”,但要离城进攻岱镇是另一回事。“屠房”一直能够压住“丰义隆”,主要还是依靠在漂城的深厚根基。何况“屠房”创帮立道以来,从没有进行这种大规模军事式进攻的经验,虽说在兵力上占了压倒优势,但敌方以逸待劳,胜负未可逆料。 更重要的是军心和士气。除了铁氏兄弟的直系部属之外,“屠房”弟子并没有热切的复仇心。吹风当然了解,黑道是现实的,没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事。如今“丰义隆”已撤出了漂城,“屠房”再度独占城内的利益,又有多少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追击“丰义隆”?也许有些年轻的低层弟子希望乘战斗之机立功扬名,但这种人毕竟占少数。 “我看嘛……”吹风那唯一的左眼并没有直视铁爪,“……这一仗未必能打成,庞老头说不定快要回京都总行了……” “不。”铁爪断然说。他对吹风的犹豫态度有点不满。“我看庞文英驻留在岱镇那么久,必定在准备返回漂城。以他‘二祭酒’的地位,数年前竟被调离了京都的总行到这儿来,不免有点被流放的味道。现在他仍然两手空空,是回不了京都的。” “我倒担心,他们从京都总行那边调来大量人马……”黑狗八爷说。“我已吩咐施达芳留意。”施达芳就是继承了阴七权力的大头目,主掌情报消息。 “所以更要尽早出击!”铁爪说。“要抢在庞文英准备好反击之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铁爪、老俞伯、黑狗的目光都落在吹风脸上。只要四个“屠刀手”都一致同意出兵,朱老总是无法拒绝的。阿桑二爷只是朱老总亲卫,并无实际权力。 看来已没有选择了,吹风心想。他绝不想惹怒他的四弟。他对铁爪的尊敬比对老俞伯还要高。 随着吹风点头,“屠房”就此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决定。然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四个人,心里都怀有不同目的。 明天终于要出城了。狄斌吃着半冷的面条,手掌心渗着汗。 狄斌瞧着坐在“老巢”地牢另一角的樱儿。一个月来她始终是这副痴呆的表情,没有说过任何话。包裹着纤细身躯的破毡已发臭,那臭气里残余着精液的腥味。 “你饿吗?”狄斌把仍剩半碗的面条递过去。樱儿既不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她一直吃得很少,脸颊瘦得可怜。 这个月来狄斌和葛元升一直忙于召集城内的腥冷儿,没法把樱儿带出城。为了安全当然更不能放任她在城里乱跑。 终于也完成了召集腥冷儿的工作了。每一个腥冷儿都是狄斌亲自挑选的。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自铁钉和阴七死后,“屠房”的人对腥冷儿几乎是赶尽杀绝;可是仍敢留在城里的当然都不会是平常角色。在雷义的协助下,其中三十多个在前线拼杀过的硬手都是在牢房找到的。雷义以盘问为借口,把他们逐一带到巡检房,等到没有人留意时便偷偷释放。大牢本已太过拥挤,谁也没有注意囚犯的减少。大牢管事田又青一向只关心“斗角”的博彩收入。 明天早上,这些腥冷儿将会聚集在城南郊区远离官道的一棵大榕树下。每一个都是曾在地狱门口徘徊过的男人。每一个都渴望分享漂城的繁荣。每一个都曾以最恶毒的诅咒痛骂“屠房”。每一个都相信于润生能够带领他们脱离贫穷。每一个都已准备好再一次杀人。 一想到这伙人,连狄斌也感到有点畏惧。在军队里时,身边所有人固然都为了生存而拼死战斗,但现在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他们目前一无所有,不久后却有可能夺取一切。他们正站在两个极端之间的边缘上,那种令人亢奋得快要发疯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能量。 “吃吧。”狄斌把碗放在樱儿身旁。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我带你去找五哥。” 狄斌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张脸的表情变化如此巨大。一股看得见的生命力注入了樱儿的五官。 樱儿站了起来,第一次说话。 “我要……洗澡……”因为太久没有开口的关系,她的声音变得含糊。 樱儿走大水缸旁。破毡滑下,软软跌在她足旁。突然裸裎的女体令狄斌感到昏眩——虽然只是背面。袭击狄斌的并不是性欲,而是一种混杂着妒忌的愤怒。 他看着樱儿瓢水淋浴时,手掌慢慢伸进怀里,摸着了短刀的木柄。他突然有一股当场杀死樱儿的冲动。 但他终究办不到。对于杀人,狄斌早已习惯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女人下手。即使是为了镰首。 当樱儿淋浴完毕,皮肤又恢复了青春的亮光时,狄斌递给她一套干净的男装粗布衣袴。 “穿上吧。扮成男的,出城比较容易。” 樱儿的目光充满感激——既为了衣服,也因为她即将可以再看见镰首。狄斌却别过头去。他觉得那感激的眼神就像尖针。 樱儿很快便熟睡了。狄斌也觉得困,却仍强撑着等葛元升回来。葛元升时常一个人在夜里独自外出,今夜已是第六次了。狄斌没有问,可是仍禁不住心里的疑惑——他发现三哥每一次回来时,脸容都比出外前轻松和平静。大概是去找女人吧?狄斌并不太担心。葛元升的“杀草”一刻也不离身。 狄斌这时想到:自从加入“丰义隆”,他跟葛元升的感情比从前疏远了—— 不,应该说是自从葛元升杀死癞皮大贵那一天开始。葛元升一直独自匿藏着,狙杀“屠房”的头目,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总觉得葛元升藏着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老大知不知道?…… 其实还有一点是狄斌不愿承认的:他对葛元升的敬慕,在不知不觉间已全转移到镰首身上了…… 狄斌下定决心:以后要跟三哥多亲近。直觉告诉狄斌,再继续让葛元升这样孤独下去会产生某种可怕的结果…… 于是他继续睁着渴睡的眼睛等待葛元升。 第三节 这个月来最令漂城人惊讶的事件,表面看来与“屠房”和“丰义隆”都没有关系,而是发生在巡检房。 接任吃骨头古士俊役头位置的,竟然是那个叫雷义的家伙! 在吃骨头原有的部下中,好几个差役都在觊觎这个肥缺,可是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财力把役头的位子买下来,于是纷纷向其他的役头求助。巡检房内遂掀起了一场角力。 现有的十一名役头各想扶掖自己的人选,也不愿对方的人选坐上这个位置。十一人进行过好几次秘密的谈判,都没法达成结果。竞争陷入了僵局。 “屠房”当然也想染指,吃骨头的部下中,有的本身就是“屠房”的秘密成员。可是漂城知事查嵩警觉到,让黑道与巡检房的势力结合是极危险的事,故此向总巡检滕翊下令:不论“屠房”能够拿出多少钱,也不能把这个役头的位子卖给他们。 然而役头的位置不能长期空着,吃骨头原有的管区油水极丰,收贿的系统必须有人来领导。滕翊想过把漂城的管区重新规划,平均分配给现时的十一名役头,但这个计划实际上不可行,只会在役头之间制造更多的纷争。 这个时候,雷义突然到滕翊面前自荐。 滕翊对于这个以廉洁闻名的小差役颇为了解,他知道雷义有足够能力统率这六十三个差役,但是在漂城当役头不单是能力的问题。 “你到底知不知道,当上役头要干什么样的事情?”滕翊半带着不屑地问。 “我知道。”雷义回答时木无表情。 “我恐怕……你的手段不够……圆滑……” “我坦白说吧。”雷义突然把双掌按在总巡检的案桌上。“我受够了,现在我需要钱,许多的钱。” 滕翊不期然瞧着桌上那十根粗短的手指头。他在思索:这个汉子是不是在说真心话?可是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雷义一向置身于漂城的权力斗争之外。除了物欲和尊严,没有其他东西能够驱使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雷义离去后,滕翊仍在思索。渐渐他发现,雷义确实是最适合坐上这位置的人。在微妙的僵局中,雷义是唯一能够平息各势力不满的人选。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查嵩。 “他有这个能力吗?”查嵩问。 “他是个硬汉,常常跟吃骨头对着干,他要是决心干一定干得来。问题是,用这个人总有点危险……我怕他不易控制……” “嗯……”查嵩抚须的姿势缺乏了往日的威严。由于近期沉溺于宁小语的肉体,他的脸明显比从前消瘦了。“既是如此,就让他当个代役头吧。要是不听话,随时也可以换掉。” 于是出乎于润生意料,雷义连一个铜板也不用花便掌握了权力。 这道任命震动了整个巡检房。特别是吃骨头遗下的部下,他们作梦也想不到雷义会有一天骑在他们头上。当然他们最忧心的还是:在雷义的指挥下,他们还能不能如常收贿? 这个问题在第一次的召集会上获得了解答。 “我知道我们管区里的状况混乱得很。”雷义向六十三个新部下宣布:“有别区的家伙也到我们管区里来收规钱。有的店子甚至要交三份规钱:我们的一份、别区的一份、‘屠房’的一份。那样根本作不了生意,只好关门。当中有的搬到了别区再开店。这样子下去,我们区里越来越冷清,我们收的钱就越来越少。” “从前吃骨头都得过且过,现在我不容许这个状况再继续下去。从今天开始,你们看见别区的家伙踏进来收钱,就把他们打回去。” 差役间起了骚动。“自家人动手,这个不大好吧……” “出了什么状况也好,我一个人负责,我会跟他们的头儿摆平。只是有一个条件:你们也绝不能到别区去收。不这么做,我的立场站不住。” 差役间议论纷纷,当中明显产生了不安的气氛。 “按照我说的去办。我保证有你们的好处。” 雷义的话不久就应验。最初确实出现了许多纠纷,甚至爆发了几次同僚间动武的事件,因而惊动了滕翊。可是雷义的立场异常强硬,又向滕翊力陈利害。事实上那些越区收规的情况,都是一些差役私下的勾当,并没有跟公家分账,因此滕翊也同意取缔这些行为。 雷义的命令见效很快。拖欠规钱甚至烂账都大幅减少了;管区内的小摊贩多起来,直接增加规钱的收入。 其他役头都看见了这情形。他们能够坐上这位置都不是笨蛋,渐渐每个役头的管区都开始仿效雷义的做法…… 这时雷义收到了“屠房”送来的升级贺礼:结结实实的三百两黄金。“屠房”的信息简单、直接。 ——只是他们想不到,雷义在更早以前已被另一个人“买”了下来…… 雷义连一句“谢”也没说便把礼金收下。 “屠房”把这个当作满意的答案,至少“屠房”在雷义的管区内仍能如常营运各种行当。当然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们仍想对这位新任的代役头再多加“认识”…… 雷义利用这笔金钱和所分得的其他利益,开始培养自己的亲信势力。 同期间漂城里的恐怖肢解案又发生了六宗,可是雷义已无暇调查了——虽然他偶尔还会想起那根红色的头发…… 第四节 七十七斤重的巨大铁矛,婴儿手臂般粗的矛杆上刻着一圈圈的防滑纹,泛着乌青色的矛刃呈曲蛇状,两侧都有放血的浅坑。那压倒性的体积和重量本身就是杀人的力量。 镰首双手紧握着铁矛斜指向前,矛尖的高度刚好与他额上的镰刀状黑疤相同。矛刃没有半丝颤动——要做到这一点,靠的不单是超人的体力,也要求极专注的精神力量。 镰首就这样凝止不动,心灵再次进入近似冥想的状态。意识仍是极清晰,他在检查自己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状态,他要确定自己是否已完全复原。 在他眼前的黑夜虚空中渐渐出现一个男人的形象。在镰首的眼里,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没有脸孔。 镰首的心脏跳动加速,胃囊像被塞住了一块冰,口腔溢着酸味,两腋凉凉的,瞳孔扩张,紧紧盯视虚幻的敌人。 眼前的身影开始移动了。那身影手中没有武器,却慢慢摆起了跟镰首一模一样的战斗姿势。脸孔渐渐变得清晰。镰首看见了那是谁。 是镰首自己的脸。 “五弟,感觉如何?顺手吗?”一直坐在旁边的于润生问。 镰首从蒙昧状态清醒过来,他收回铁矛,倒插在地上,矛杆兀自在颤动。 “很好。”镰首拾起地上的布巾,抹拭额上的冷汗。 铁矛是庞文英的礼物,在岱镇专诚找工匠打造,用了两个人送来。镰首原有的兵器都留在“老巢”没法带来。 “你……看来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于润生站起来,抚摸这杆巨大得可怕的兵刃。 “我……没事。”镰首的语声有些震颤。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没有听见过的。 于润生凝视着镰首的脸。“你刚才……想到什么吗?”对于镰首的身体状况,于润生绝不担心,他关切的是镰首的精神状态。他了解这颗表面单纯的心,内里藏着极复杂的一面。在即将展开的决战里,镰首将是胜败的关键,于润生不敢想象,若镰首无法出战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什么……”镰首把脸别过去。“对了……庞爷那一边情况如何?” “他已从‘丰义隆’京都总行调来了三百名好手。为了避免让‘屠房’的人察觉,现在仍驻扎在岱镇四里外的桑麻。兵员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庞文英现在苦恼的是指挥的将领不足。失去了童暮城和左锋,令他大失预算。” “说不定他会拨一路人马给老大你指挥。” 于润生摇摇头。“没有用的。我在‘丰义隆’中没有声望,不可能指挥他的直系人马。我要是他,就提拔文四喜和陆隼上来,填补童、左两个门生的空缺。特别是陆隼,他的实战经验不下于‘四大门生’,不过这样做必会引起花雀五的不满。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反正花雀五在这场战斗里不会有什么大作用。这种硬拼根本不适合他。” “可是文四喜不是要担当庞爷的军师吗?” 于润生微笑。“他眼前有一个更好的军师。” 镰首瞧着于润生一会儿,忽然明白了。 这一夜,庞文英确实在为指挥者不足的问题而苦恼。 “兴云馆”现时已停业,变成“丰义隆”的司令部。岱镇镇长已经被庞文英重金收买,目前整个岱镇的治安权都已纳入“丰义隆”掌握之中。五百多名子弟严密布防,又在镇外四周设立了监视的哨岗,以防范“屠房”来袭。另外,花雀五的数名探子仍藏匿在漂城内,监察“屠房”的举动。 庞文英盯着桌子上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反攻漂城的部队编制,加上从首都来援的三百人,“丰义隆”的兵员总数将达八百名,是自从九年前首都黑道大战争以来的最大动员。 花雀五这时推门进来。 “义父……”花雀五的脸容十分紧张。 庞文英对他投以厌恶的眼神。这个义子再一次令他失望。在刚撤退到岱镇之后,他发现了花雀五挪用公款私下购买盐货的勾当——这些私货都没能运出来,相信已给“屠房”吞去。此事令庞文英大失预算。八百人的食宿并不是小数目,而撤离了漂城后他们的收入接近零。庞文英只好再向首都要求援助。 “什么事?” “六……六爷他亲身来了……”花雀五说。“正在客房休息。” 庞文英一时无法会意,花雀五说的“六爷”是谁。他想了一会儿,突然猛力拍击桌子。 “他来了?他来干什么?”庞文英匆匆站起来,推开花雀五走到门外。 站在客房门前,庞文英正要伸手推门,却突然犹豫起来,手掌凝在半空。他一生做事很少犹豫,但是面对此刻在房间内的这个人,他总是尽量保持谨慎。 “是二哥吗?”房里传来一把声音。 庞文英把门推开。客房里有三个人,正坐着喝茶的就是今早在漂城街上观看“屠房”冥祭的那个中年文士,两个壮硕的随从站在他身后。 文士轻轻地放下茶杯,站起来的动作也很轻很慢,仿佛怕一不小心便会弄绉衣服一样。他的一身长布衫的确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绉。 “二哥,许久不见啦。” “老么,你来干嘛?”庞文英的声音有点干哑。 “丰义隆”核心领导层“六杯祭酒”之末、外号“咒军师”的章帅没有即时回答,只微微牵起嘴角。那微笑中表露出极动人的自信。 “我听说二哥撤出了漂城,便想亲身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庞文英抚摸银白长须,神情冷漠。“我自有我的理由。就是这样?” 章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二哥放心,不是韩老板派我来的。我只想亲眼看看,二哥在打什么主意。” “韩老板的病好一点吧?” “还可以。还可以。”一提到韩亮的健康,连章帅也不禁收起了笑容。“二哥,你这一着……不怕太险吗?” “这些不用你管,你爱看便看吧。”庞文英不耐烦地说。 “我今早到了漂城看过。”章帅拿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凝视着沉在杯底的碎茶叶。“依我看,‘屠房’的人十居其九会往这儿来进攻。” “你怕我守不住这里吗?”庞文英豪迈地大笑。“我就是怕他们不来攻!” “不愧是二哥,我也是这么想。这是歼灭对方主力的好机会。” 庞文英早就料到章帅会这样回答。他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战略,章帅也一定想得到。 “没有什么其他事儿了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庞文英转身欲走出房门。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章帅忽然又说。“我听说二哥最近突然又收了一位门生,我倒很有兴趣看看是个什么角色。” “他不在岱镇,再过几天吧。”一提起于润生,庞文英突然恢复了无由的信心。他回首,今夜第一次直视章帅的眼睛。“你一定会看见他。” 章帅也感觉得到庞文英的情绪转变。他暗想,这一趟并没有白来。 第五节 狄斌次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葛元升的脸。葛元升蓬乱的赤发垂了下来,发尖撩在狄斌的鼻头上。 狄斌被唬得往旁一缩,他坐起上半身,张望地牢四周,却不见了樱儿的踪影。 葛元升向狄斌作了一个手势。多年相处下来,狄斌早已明了三哥每个手势的意思。葛元升是在示意“出发吧”。 “她呢?”狄斌问。 葛元升凝视了狄斌一会儿,然后摊开手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难道她自己溜了?狄斌想不透。昨夜他才答允带她去找镰首,她没有走的理由。 现在不论是什么理由,樱儿若是在城里街上出现的话,只会增加狄斌两人的危险。要马上出城。 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狄斌擦擦睡眼,把匕首收藏在靴筒内,然后拍拍葛元升的肩。 直至离开了“老巢”,狄斌仍没有发觉,葛元升的衣衫下摆一角沾染了新鲜的血渍。 这个早上,“大屠房”的议事厅内召开了向岱镇进兵的会议。 神坛上供着燃点的线香,白烟缭绕议事厅半空,令围坐在大圆桌前八个人的脸孔都变得有些朦胧。 八人里资历最浅的,当然是刚接掌阴七地位不久的施达芳。他有着一般中年男人的略胖身材,突出唇外的两支门牙令样子显得有点滑稽,但从眼神可见是一个谨慎细心的人,非常适合管理阴七遗下的情报网。 铁爪和铁锤已经许久没有在这张圆桌前列席。在他们右边放着一张空椅。铁爪不时瞄向那张椅子,神情木然。 “老四。”朱牙对铁爪说话的声音流露出格外的敬意。“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已在这里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稳定了城里的形势和看看庞文英的企图再说。我知道你多么想报这个血仇,我也是一样,恨不得立时把庞文英的头割下来;可是现在主动出击,实在不是上策……” 铁爪站了起来。“我以为今天要谈的不是出不出击,而是何时出、如何出。” “对。”黑狗借机开口。“老总,已过了一个月啦。我们道上最讲究的是威信。有仇不报,我恐怕有污我们‘屠房’的招牌。三哥,你说对吗?” 黑狗的话是老俞伯指示这样说的。吹风三爷被这句话拖了下水,不得不发言。“我说……这事儿……还是由老总决定吧。当然,自家兄弟,什么都可以商量……” “老三,你这话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铁爪有点愠怒。“你老了,三哥。从前的吹风三爷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操你娘,你这是什么屁话呀?”吹风拍桌站了起来。“我好歹是你三哥!你道我怕了那些北佬吗?” “你……你骂我们的娘吗?”铁锤这时也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不断在动,却又想不到第二句话要说什么。 铁爪按着弟弟的肩膊。“坐下来。那句话三哥说惯了,一时溜了嘴。”铁爪接着朝吹风竖起拇指:“好!这才是我的三哥!”他又转向朱牙:“老总,连三哥也烧得旺了,我们这就去把北佬打个稀烂!” “你们都坐下来吧。”老俞伯这时才第一次发言。“还没把北佬打垮,先别乱了自己的阵脚。”老俞伯这句话看似调停,实际上已表明他支持出兵的立场。 议事厅陷入了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老总身上。 朱牙的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痴肥的躯体也没有因不安而挪动。这在他而言是少见的。这姿态更显得他处于弱势。 “好吧……”朱牙终于点头。 “既然大伙儿都这么想,我们就出兵。可是主力出了城,‘丰义隆’可能乘时来偷袭。这次进攻当然是由老四、老五打头阵;老三也带你的部下去协助。” “我恐怕人手不够。”铁爪说。 “我另外再拨一批人给你,凑起来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两百个。” “屠房”的门生弟子以至基层流氓的总数实际达到四千人,但这只是指在城内而言。“屠房”毕竟并不是军队。要整合一支离城出击的部队,一千二百人这个数字已是极限。 朱牙又说:“老俞跟老么就留在城内防范吧。别要让北佬乘虚而入。” 黑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垂下头扮作沉思的样子,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老俞伯则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吹风三爷似乎想挽回一点面子地呼喊:“好!反正我的手也痒了!就这么决定!” 铁爪站起来向朱牙拱手。“多谢你,老总。” “不要感谢我。”朱牙挥挥手。“这不单是为了报仇,这是公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施达芳把“屠房”门生的名册取来,摊开放在圆桌上。众人开始商讨人手的调编。 老俞伯表面仍然沉静,但思绪已经沉浸在沸腾的阴谋中。 他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整个策略很快便成形了:一待主力军离城,便着手进行刺杀朱牙。可以佯装成“丰义隆”的偷袭者,或是在刺杀成功后再发放假消息——反正朱牙一死,“大屠房”的指挥权就落在老俞伯手上。然而关键是要先搞掉老二阿桑。这个偈剌族人触觉之敏锐,身为多年战友的老俞伯自然清楚不过。要设法把他诱离朱牙身旁。 刺杀朱老总成功后,仍然领军在外的铁爪便成为大患。铁爪比他两个弟弟聪明得多,却又同样的死心眼儿。要骗倒他太困难了。铁爪在帮中又拥有无比的声望——当帮会陷入叛变混乱时,声望这东西所能产生的作用是不可预料的。老俞伯绝不想自己辛苦经营的成果在最后奉送给铁爪,更不希望因为冲突延长而令“丰义隆”坐享其成。 ——对不起,老四。看来我们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老俞伯把目光从铁爪转到吹风脸上。他知道必须要藉助吹风来对付铁爪。他有绝对信心拉拢这个独眼的三弟。 老俞伯的视线又转向朱牙。朱牙全神与铁爪商讨,似乎对老俞伯的注视浑然不觉。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老俞伯想。虽然说这是极合理的战略部署,但朱牙难道真的对老俞伯和黑狗没有戒心吗?还是他相信老俞伯不会在这外敌当前的关头进行叛变? 然而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了。老俞伯已不年轻,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即使明知是陷阱,老俞伯也不想就此放过。而且乘着对方的诱敌计策而一口气将之击溃的战例,过去也是多不胜数;只要把一切都算计无遗。 老俞伯这时很想抽一口烟,平静一下亢奋的心情。 第六节 就在于润生与李兰曾经偷情许多次的那座大仓库里,此刻充溢了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的体味。 为了喂饱这一百九十三人,李兰足足忙了一整个下午。他们要分为四批吃饭,当最后一批吃完之后,吃最初一轮的那六十人又已开始感到饥饿。 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已许久没有吃得这样好。一个月来为了躲避差役和“屠房”的人,他们一天也难得吃到一碗冷稀粥。 这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都经过狄斌的严格挑选,当中骑兵、攻城兵、步弓手、探子兵都有,甚至有的也跟于润生他们一样进行过刺杀的任务。有属于“平乱军”的,也有从“勤王师”败阵中逃脱的。然而三年多的贫穷生活,已把过去壁垒间的敌意冲淡了。今天他们只想为自己而战斗。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到这里来。 于润生带领龙拜、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吴朝翼、叶毅进入仓库。众腥冷儿立时交相窃语。 镰首扫视这一百九十三人,然后把视线投向狄斌。 ——白豆,我为你感到骄傲。 狄斌却没有察觉镰首的注视,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于润生。没有于润生的嘉许,狄斌无法确认自己这次的工作是否完全成功。但自从回来以后,于润生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龙拜兴奋地检视这些新招纳的部下,权力感在胸中激荡。纵然知道“屠房”拥有百倍于此的兵力,龙拜却毫无畏惧。他恨不得立时就抓起弓箭,乘夜带着这群好手向漂城进击。他已在想象自己的铁杆黑羽长箭如何贯穿朱牙的颈项——正如当天贯穿“勤王师”先锋将领万群立的颈项一样。 齐楚却始终一副忧愁的表情。他最担心的也就是兵力的大差距。虽然他们背后有“丰义隆”支持,但“屠房”却在人数上拥有极大余裕,兼且据有漂城的地利。他们只能依靠奇袭。 齐楚清楚知悉于润生腹中的奇袭战略——他也有参与策划。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是牵涉的环节太多了。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正确执行。拥有坚厚实力的“屠房”容许犯错——甚至犯错好几次;然而他们不容有失。任何一节出错就是全军覆没。没有第二次机会。 葛元升一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于润生站在一个木箱上,轻轻抬起左手。这个小小的动作令所有人静默下来。 他说话时闭着眼睛。 “我的名字叫于润生。你们有的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还有我的结义兄弟,跟大家一样是腥冷儿。天人共弃的腥冷儿。” “我今天只想跟大家说两件事。第一件我想大家心里都已经清楚:一天有‘屠房’在,我们就不能活在漂城。” “漂城是什么?假如我们是树木,漂城就是泥土;假如我们是鱼儿,漂城就是水。你们以为自己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回家乡的田地干活去?到别的城镇继续乞丐般的生活?是的,那样或许能保证多活十年、二十年。然后到死的那一天为止,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悔恨自己错失了一个多么贵重的机会。” “从前在军队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打仗。现在我却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跟‘屠房’打仗。为了吃饭。为了喝酒。为了女人。为了钱……” 于润生这时睁开眼来。那两股异采震慑在场每一个人。 “……还有,为了证明我们比他们强。证明我们更配当漂城的主人。把对方惊慌失措的脸庞砍个稀烂,踏在渗满敌人鲜血的土地上,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 狄斌的身体悸动了一记。他一向都对于润生怀着畏惧,但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感受到于润生可怖、野性的一面。 ——从此以后狄斌时常想起于润生说这几句话时的那副神情。直至三十年后。 接着于润生和齐楚着手整编这一百九十三人。 首先是弓矢队,共四十七人,理所当然由龙拜率领和调练。硬弓和箭枝早已从岱镇送到,每一张弓都经过龙拜的修整和调节,每一根箭的箭杆和羽毛都经过他仔细地检查。箭簇全被镰首打磨得锋锐,敌人即使穿着鞄甲也无法抵挡。 其次是骑兵队。原本能担当骑兵的有六十九人,可惜“丰义隆”拨来的战马只有四十匹。其中最壮的一匹亦要留给负责指挥的镰首骑乘。由于无法提供足够粮草,这四十匹马仍留在岱镇。 阵容最庞大的是攻城队,共计一百零七人,其中七十八人真正具有攻城经验,其余要在今后加紧练习。他们将是进攻“大屠房”的主力。于润生宣布这支最重要的部队由狄斌指挥,吴朝翼作副手。 狄斌愕然地瞧着于润生,于润生却没有看他。 “还有……”于润生说:“三支部队的总指挥也由白豆负责。当他要指挥整个进攻时,攻城的一路兵由吴朝翼暂代统领。” 龙拜感到一阵微微的不快。他始终是老二。 “老大,你呢?”龙拜说话时尽量让语气显得淡然。“不是由你来统领大局吗?” “我要担当庞文英的军师。老四也要跟我一起去。”他指一指齐楚。“老四不大适合阵前指挥。我必须待在庞文英身旁。我要确保知道岱镇‘丰义隆’那方面的动向,让他们配合我们的行动。否则就是我们把朱牙的脑袋割了下来,把‘大屠房’占领了,也只会成为被围打的孤军。” 他转向叶毅。“小叶,你负责把我的指示传达给白豆,和把漂城的战情传达给我。这是最危险的差事。你只有一个人、一匹马,随时会给‘屠房’的人截击。你将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回岱镇和漂城。马儿若是累死了你就得用脚跑。你做得到吗?” 叶毅连眼也没有眨一眨,用力地点头。 “好。”于润生朝向葛元升。“老三,待会我便安排你回漂城。” “什么?”龙拜抢着呼叫。葛元升反倒没有抬一抬红色的眉毛。 于润生没有理会龙拜。“老三,你必定要回城,我有重要的差事交托给你。就躲在上次的地方。我会用‘丰义隆’留在城里的探子,告诉你要干什么。” 葛元升点点头,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事实上于润生还有一个秘密的理由,不能把葛元升留在农庄。这个理由他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 “老大,刚才你说过有两件事要说。第二件呢?”齐楚问。他的心思总是最细密。 “对……”于润生沉默了一会,转身再次朝向一百九十三名部下。“还有一件事要说:不要以为我是‘丰义隆’的人。我们——我是说包括你们在内——都不是为了‘丰义隆’战斗。胜利以后,我们将会拥有自己的帮会。” 仓库内一阵哄动。除了仍是毫不在乎的葛元升外,几个结义兄弟的脸色都变了。齐楚固然想过这种事情,但他不能相信会这么快发生。 “老……老大……”龙拜轻声说:“这个……‘丰义隆’不会……同意吧?……” “老二!”于润生一把抓着龙拜的臂胳。“不要再这样好吗?你的于老大什么时候骗过你?什么时候说过毫无把握的大话?” “没……没有……”龙拜把于润生的手掌摔开。 “我连帮会的名字也决定了。”于润生双手叉着腰,傲然地抬高头脸。他很少这样表露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他实在无法自已。 “就叫‘大树堂’。” 第一节 那六个曾经喝下彼此鲜血的男人,在田陌上伫立成一线,仰首观看明澄的秋夜天空。星星密聚得似乎带着重量,无规律地悬浮在黑暗的穹苍。十二只眼瞳反射出尖针似的微细光华。 “白豆。”镰首从衣襟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塞进狄斌的掌心。“我说过,在你带着百名部下回来后便送你一份礼物。这是你的。” “白豆可带了两百人回来呵!”龙拜笑着说。“那么礼物该有两份!” 狄斌笑了笑,打开掌心看看。那是一个只有指头大小的木雕佛像——跟镰首过去雕的一样,没有脸孔。佛像两侧贯穿了一个小洞孔,穿着一根细绳。 “这是护身符。”镰首说。“把它戴在颈上,刀子砍不伤你。” “好漂亮。”狄斌仔细地欣赏这细小护符的雕刻。无法想象镰首的粗壮手指会拥有这么精巧的工艺。 “我也要一个!”龙拜向镰首伸手讨。 “二哥,你用不着。”镰首把护符取过,替狄斌系到颈项上。“你的弓就是你的护身符,用不着别的。” 狄斌伸手抚摸胸前的护符,感到一股无由的暖意。 “五哥,多谢。” 镰首拍拍他的肩膊。 “白豆。”于润生仍然仰视着天空。“你怕不怕?” 狄斌收起了笑容。“我有五哥送这东西,我不怕。” “好。”于润生微笑。“老四,你呢?” “在这里,我是最没资格说怕的一个。”齐楚的脸容微带歉意。“兄弟们,要好好保重。” 于润生没有再问其余三个人。他知道他们从来对屠房毫无惧怕。 “好吧。老三要上路了。”于润生把脸朝向葛元升,伸手为他理顺被秋风卷得纷乱的赤发,然后握住那只用来握“杀草”的手掌。“下次我们六兄弟再齐聚,就是在漂城里庆祝胜利的时候。” 其他四人也一一把手掌叠上去握紧。于润生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活命的保证。然而要是没有这个信念,死亡的可能性反而会更大。 “老大,为什么要叫‘大树堂’?”龙拜问。 “是老五提议的。你问他。” 镰首的眼神变得迷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作梦看见一座森林……一座发光的森林……还有每一次杀人时我也看见它……然后我便忽然想起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名字。”齐楚说。 “嗯。不识字的也很容易牢记着。”龙拜也点点头。 葛元升突然把手抽出来。他握拳向兄弟们摇了一下,又拍拍腰带上的“杀草”,然后转身往漂城的方向迈步。 五人都没有再说话,目送着葛元升的背影远去。他们并不太担心。葛元升是一个不用别人担心的男人,正如没有人会担心一柄刀子有危险。 当中只有于润生的心情比较复杂。无力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然而他确实想不到日后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他只知道现在纠缠着葛元升的那种力量是无从控制的。在战斗时这种力量带来了无穷的帮助;然而胜利以后又如何?…… “老三,你已没有选择了。”老俞伯的说话夹带着白烟,从干枯的嘴唇吐出来。“错失了这次机会,你将要后悔至死——那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吹风三爷在他私邸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看看正悠闲抽烟的老俞伯,又看看神色凝重、交抱双臂的黑狗。这两个结义兄弟深夜突然秘密来访,已令他感到不祥。交谈只是肯定了他的预感正确。 “你怎么知道,朱老总确实晓得我们……当年的计划?” “对于朱牙这个人,你应该跟我一样熟悉吧。”老俞伯说。“也许他不晓得。可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这个‘也许’上面吗?” “可是‘丰义隆’又如何?那些北佬还在岱镇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出了事……”吹风把独眼掩藏在手掌里。 “‘丰义隆’要的不过是运盐的通道而已。”黑狗说。“我们完事以后,马上跟庞文英和解。” “这么做,漂城的人,还有下面的弟子会怎么说我们?” “老三,你还不明白吗?”老俞伯把烟杆里已燃尽的残灰拍出。灰粒掉到地上,立时粉碎。“名声这玩意儿是用权势和金银堆砌出来的。我们握住这两种东西便足够了。” 吹风没有再问。他苦苦思索着。数年前他确实曾跟老俞伯、阴七、黑狗共同密谋推翻朱牙,却因“丰义隆”入侵漂城而搁置。这是抹不去的事实。吹风原以为这事情已不再重要——当然他没有天真得去忘记它,而是想一直拖下去,直至朱牙、老俞伯或自己任何一人老死……然而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在战争里可以有中立的一方,在叛变中则永不可能。老俞伯没有说错。吹风已经没有选择。 当老俞伯和黑狗看见吹风脸庞突然泛起杀气时,他们知道这次游说成功了。 第二节 “兴云馆”大厅的一面漆白墙壁上绘画着一幅偌大的地图,范围包括了漂城方圆二十里以内,标示极为仔细,高低地势与树林的分布,所有官道、支道与漂河的每一个弯角都忠实地绘画其上。正中央的漂城是一个以朱漆绘成的四方框,中央打了一个交叉标志。 左面另一幅墙壁上则绘有整个漂城的屋宇街道分布图。红色交叉标志也在这幅地图上出现,分别标示着“大屠房”、知事府、巡检房、兵营和各城门。 “大屠房”所在的壁面有一道小裂缝。是庞文英一拳擂下去的结果。 于润生与齐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两幅地图。然而即使没有了它们,齐楚也对所有地势、街巷的每一细节了然于心。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棋盘而已。 花雀五只略看了地图几眼,便自顾小口地呷起酒来。他根本不在乎。这次战斗他只担当危险性最低的岗位,而只要他继续把情报网抓紧,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 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已在这厅堂里共同渡过了许多天,谋划各种的战术,地图也早已记牢了,此刻亦没有再多看一眼。 只有庞文英仍专注地凝视地图上那细小的、红色的漂城。 “润生……”庞文英询问他的新任军师:“……你有什么看法?” 根据漂城送回来的情报,屠房的大侵攻已经决定了,目前正在编集人马,最迟数天便将出兵。 获得这消息后,庞文英马上派出快马使者,催促从首都来援的三百名精锐尽快赶至岱镇。 “义父!”花雀五抢着说:“我看今次敌方领兵的又是那个可恶的铁爪!这家伙难缠得紧。而且‘屠房’人多,他们动员攻过来的人数恐怕要比我们多一倍,我看还是不如先避其锋,撤到更远的地方蓄养实力;他们远道来进攻,早晚人困马疲,非要撤兵不可,我们就等他们撤退之时乘势追击,杀个片甲不留!”花雀五说完后得意地微笑。 “五儿,这计策本来不错……”当花雀五听见这句话时,心顿时冷了下来。庞文英继续说:“……可是对方真的会‘人困马疲’吗?不要低估铁爪这家伙。我要是他就乘势先抢了岱镇,休息一天后再往我们的所在进攻。到时难道我们又撤到更远的地方吗?然后一步一步地被赶回京都?” “我想‘屠房’来进攻的人数不致比我们多出一倍。”文四喜说。“‘屠房’虽号称弟子六千人,实际上大约只有四千;其中又只有半数是真正的‘屠房’直系人马,其他混饭吃的,‘屠房’不能使动他们出城作战。所以我估计,这次来袭的‘屠房’人马断不可能超过一千两百人——朱牙有必要把相当的兵力留驻在漂城,以防万一。” “这么说,我们可以奇兵制胜。”庞文英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漂城与岱镇间的官道移动。“这一路上,我们设定四路伏兵。兵辰、晓阳、陆隼、文四喜各领一路,等待对方的队伍进入后便一同发动,把对方的长列切断分割,我再从岱镇出击,逐股击破!” 这是庞文英向来的得意战法,虽然己方会有一定损失,但要是成功,把敌人主力完全歼灭的机会极大。 正当所有人都在沉思时,于润生才第一次说话。“这是极佳的阵式。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不要等‘屠房’的队伍进入时袭击。等待他们撤退之时。” “撤退?”花雀五冷笑。“你在说什么?他们怎会撤退?” “‘大屠房’若被攻占,他们必定急于回师救援。”于润生自信地微笑。“就等他们匆忙撤走时,我方的伏兵一股接一股从横方切入。一战即退就可以了,只需要令敌阵慌乱。然后庞爷再从后出兵,集结其他伏兵队伍自后追击。他们有命回到漂城的人相信不足三成。” “哈哈!”花雀五夸张地笑着。“凭你那两百人要攻占‘大屠房’吗?你在他妈的作梦!” “不错。我在梦中看见那情景许多次了。”于润生没有皱一皱眉头。“不过这战法有一个条件:我的兄弟必须夜袭。” “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边必定要把铁爪的队伍拖至入黑?”文四喜问。“那可以用江掌柜刚才的战术,先避其锋,弃守岱镇而转驻到别处。‘屠房’的队伍一进了岱镇,许多人一定大肆抢掠,铁爪也必要花点时间把镇里搜查清楚。” “润生,你真的有这个信心?”庞文英问。他固然了解于润生绝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是仍无法摆脱忧虑。“刚才四喜也已说过,朱牙一定留下不少人在城里……” “有的。因为那将是‘屠房’暴露出弱点的时候。他们真正能动用的城内人马将不会超过六百人。” 回答的并不是于润生,而是突然进入的章帅。他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文士衣服,手里轻轻挥舞着折合的纸扇。 这是于润生第一次看见这个首都黑道的传说人物。 章帅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于润生知道,“咒军师”章帅十四岁已加盟“丰义隆”,二十八岁——也就是于润生现在的年龄——便登上祭酒之位,统领“丰义隆”六分之一的势力。 于润生特别留意章帅那棕色而微微发亮的短须。当章帅微笑时,唇上的须也弯成自信的形状。 两人四目交投只短短的一会儿,却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他跟我是同一类人。 每一次章帅出现,“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所有人——包括于润生——都嗅到危险的空气。 “此话……”庞文英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何来?” “那一天‘大屠房’将会发生叛变。首先‘屠房’将会失去最少一个领导人物,然后城里‘屠房’的人都会因为迷惑、忧心而士气大降。许多人会整夜闭门不出,不愿卷入内斗之中。不论叛变是否成功,‘大屠房’的主人是谁,都将难以指挥底层的人马。” 章帅说的全是于润生心中所想。当然,于润生仍握有许多王牌,是章帅暂时无从得知的。 “为……为什么‘屠房’会有叛变?”花雀五不可置信地问。“还挑在这个时间?” “只有一个原因:老俞伯。”于润生接着回答:“他必定会留在城里。主力队伍离城出击,这是他推翻朱牙的黄金机会。” “等一等。”庞文英说。“你又怎么知道老俞伯跟朱牙不和?不错,我们的探子确实查出两人不咬弦,但他们不至于要冒险,急于在这个时候决裂吧?” “‘屠房’拖了这么久才出兵打我们,已经显示‘大屠房’里有分歧。也许不致于要立时翻脸,可是老俞伯一定在忧虑:假如‘丰义隆’被消灭,在没有了外敌以后,朱牙必会把矛头指向内部作肃清。相信老俞伯已认定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白白放过。” 庞文英沉默着,细心思考于润生和章帅的推断。不错,可能性确实很大。那么铁爪两兄弟又会属于叛变哪一方?庞文英只希望铁爪在失败的那一方。他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左锋和童暮城战死的阴影仍存在庞文英心里。 ——“屠房”出兵远征之日,就是它内部分裂之时吗?……也就是我们与“屠房”最后决战的日子…… 那个宿命的日子,将同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第三节 十一月初七。早上。 “挖心”铁爪四爷在“大屠房”议事厅的巨大神坛前默默上香,然后闭目合什。他祈求神明赐予他一颗平静的心。他知道自己太奢望了。 ——既然如此,就赐给我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吧。 铁爪睁开眼睛,眼球表面像蒙上了薄薄一层无机的物质,眼神不透露任何情感。 神已应许了他的祈求。 漂城知事查嵩仍拥抱着赤裸的宁小语酣睡。这个多月来他都很晚起来。查嵩并不笨,他知道宁小语就像水蛭一样,每夜把他的精力一点一滴地吸啜。可是他舍不得。每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开始期待晚上的来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欲求。日间他把工作都丢给文书官和总巡检滕翊代行,然后计划着新的做爱方式。每一夜他既是皇帝也是囚徒。 终于查嵩也醒过来了。腰肢和双腿仍感到酸麻。他仍然躺着,手指在宁小语柔滑的肩膊上来回磨擦。 他知道今天是“屠房”出征的日子。对于这事情他并不太着紧——只要是在城外交战就可以了。就听庞文英的话,站在一旁观看吧。他已透过滕翊向众役头下令:不论他们与“屠房”多亲近也好,这事亦不得插手,除非战火蔓延到漂城里来。守城军的统领们也收到同样的指令。 他在猜想哪一方会获胜。大概是“屠房”吧。以“屠房”的根基与兵力,查嵩想不到会有什么输的理由…… “剥皮”老俞伯大爷还没天亮便已起床。这一夜他睡得很浅,连在梦中都在盘算整个计划有没有破绽。就是这一天。不是朱牙死就是他亡。在权力的战场上是没有中立地带的。 “缚绳”黑狗八爷整夜没有睡过,这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夜。他比老俞伯要紧张,他知道若是事情败露,朱牙的人会在深夜“来访”。看见朝阳时黑狗松了一口气。 而明天的太阳呢?…… 狄斌无法咽下早点——在战场时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除此之外他仍觉得精神饱满。“屠房”出兵的情报早已经从岱镇那边送来了——这么庞大的行动不可能瞒过“丰义隆”布在漂城里的眼线。 他没有向两百名部下公布这消息,只下令取消早上的操练,好让他们蓄养精力。腥冷儿们乐得休息。几个不怕冷的家伙在鱼塘里游泳。当然也有老兵察觉到战斗已临近。狄斌心想,还是告诉所有人吧,以免在部队里造成不安。 一想起于润生交托的重要使命,狄斌紧张得手指也发麻了。他知道二哥龙拜一定对于润生的安排有些不满——毕竟他是老二。可是于老大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狄斌心里渴望自动退下来让龙拜指挥,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阵前易将不单损害军心,也削弱了于老大的威信。 齐楚呆坐在床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所有布局都已被庞文英接纳;可是他同样地紧张。他知道实战不同下棋:敌对的不只有两方;而每一方在盘算以有限的棋子杀败对手的同时,也在寻求趁对方不察而连下两着、三着的作弊机会。 ——也许不应该把这叫“作弊”。战争是没有规则的,没有规则就没有犯规的人。 齐楚瞧瞧邻床。于润生早起床了,不知到了哪儿去。 雷义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巡检房报到的人——因为他就在巡检房里睡。为了保持威信的关系,他不可能再住在那所破房子。自当上代役头以来,他已积累了颇可观的贿款,即使不能搬到桐台,最少也可以在善南街或正中路买一幢不错的新房子。可是他没有找地方住,他无法说服自己花这些脏钱去享受,于是他索性就在巡检房内的客房居住。 他仍然在坚守自己道德的最后防线:干这一切只为了漂城的长治久安。 雷义在三天前已接到于润生的指示。最初他对于润生所估计的形势半信半疑,然而这几天的情况有点明朗了。雷义感叹自己没有看错于润生。 ——彻底改变漂城秩序的日子就是今天吗?…… 庞文英坐在“兴云馆”的厅堂里,对壁上地图的兵力布置作最后检视。这片南方的土地上,他宁可让“屠房”把他的首级挂在旗杆上,也不愿带着屈辱回首都。 令他感到泰然的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再看见燕天还——在冥府里与燕天还重聚,或是在人间目睹一个新的燕天还诞生。 躲在鸡围破庙里的葛元升,再一次细阅那片薄纸。是“丰义隆”探子昨夜送来、于润生亲笔书写的指令。 然后葛元升把纸片撕成八份,逐一吞进肚子里。 他摸出腰间的灰布包,慢慢地把布帛解开,拔出刃身永远晶亮无瑕的“杀草”。他把刃锋轻轻按在眉心处,然后缓缓往右刮过去。红色的眉毛飘落。 李兰跟三个帮闲的农妇在准备二百人份的中餐。她庆幸每天都有这沉重的差事,让她不用胡想丈夫的事情。 她却已知道“事情”快将发生了——狄斌没有吃早饭已证明这一点。她继续努力不让自己去想。 她明白,要当于润生的妻子就得有这样的本事…… 镰首盘膝坐在仓库的屋顶上,低头凝视双手掌心那两个铁钉造成的创疤。 他无法忘怀那一天于老大说的话: ——把敌人彻底击杀,然后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世上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是吗?难道这就是生存的意义?看着你所痛恨的人死亡、受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镰首无法否定这个说法。每一次杀人时他都有一股轻松的释放感,然后那令他怀念的森林就会在脑里呈现。森林无比的平静,他甚至愿意一生都待在那树丛之间,让穿透枝叶撒下来的稀落阳光温暖身体……这无可否认是一种极端快乐的感觉…… 然而难道要这样无止境地杀戮下去吗?不会有感到厌倦的一天吗?假如有一天再没有敌人又怎么办?快乐必须依附别人的痛苦而存在的吗?…… 镰首脑海一片混乱,无法再想下去。就这样吧。既然想不透,暂且就按照目前的方式去生存。今夜将有许多获取那最高快乐的机会…… 最高的快乐……镰首想起了樱儿。他不知道她到了哪儿——狄斌没有向他提起过找到樱儿的事。镰首并不怎么怀念她,她只是他试图寻找回忆的工具而已。镰首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样,就像每一次射精的感觉都是一样。 所以他无法理解四哥齐楚那一晚为什么要到安东大街去。对于宁小语的脸孔,镰首的记忆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确是很美丽。但他想,那不过也是一团血肉而已…… 镰首忽然很想看见葛元升,他很想找这个三哥谈一谈。他突然感觉自己跟葛元升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虽然一时无法清楚说出是如何相像。可是谈也没用,三哥根本不会说话。镰首想,即使葛元升会说话,恐怕也不愿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镰首又想起了“杀草”。假如没有了“杀草”会怎么样?他的箭将自背后把于润生射杀;他将永远不会认识这伙结义兄弟;永远不会到漂城来——也许今天仍在猴山里吃着野果和生肉;吃骨头、铁钉和阴七也许今天仍然逍遥地活着;李兰将会嫁给平凡的庄稼汉;樱儿仍在岱镇过着迎送生涯;白豆可能回到老家渡过默默无闻的一生,或是继续无休止的流浪…… ——微妙地牵引着世间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第四节 “屠房”集结的一千一百人队伍当然不能一同出城。部队分成了三股,分别由铁爪、铁锤、吹风带领,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分散离城,北渡漂河之后于郊野集合。 “屠房”部队的集结点,距离于润生的农庄仅一里之遥。狄斌从放哨的部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大感紧张,下令所有人及马匹躲藏在仓库内,不得外出。<strike></strike> 假如对方察觉我们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完了,狄斌想。等待是最可怕的。虽然已是秋凉,二百人和四十匹马塞在密闭的仓库内,共同产生的体热令人透不过气。镰首着令部下用布条把马匹的嘴巴缚住,以防发出声音。 龙拜单人进行侦察。他没有带任何武器,以备给逮住时可以扮作无知的农夫。 龙拜贴地俯卧在一堆干禾草后,远远察视“屠房”的营地。他知道仓库里的部下难受得要命,只希望“屠房”部队快快离去。 最先集结的是铁锤麾下的部队。对龙拜来说,“断脊”铁锤五爷最容易辨认,他跟死去的弟弟铁钉长相几乎完全一样。 龙拜远远盯视铁锤五爷那奇异的发式:中央光秃秃地露出浑圆的头顶,四周的头发却硬得直竖。那是个很好的标的。龙拜心想,要是此刻弓箭在手,他有绝对信心在这距离下成功狙杀铁锤。但这是没有战略意义的。就是杀了铁锤,他跟农庄里所有的人都得陪葬。 铁锤的部下迅速在野地上架起一座布帐篷,准备让三位“屠刀手”头领进行攻略商议。 接着出现的是“戳眼”吹风三爷的部队。他的队伍中骑马的人较少。这次攻击虽然总动员一千一百余人,但“屠房”能够集合的马只有约六百匹。 由于岱镇四周并没有围墙,只有几道断续的板壁,“屠房”进攻时将以骑兵为正面先锋,徒步的则负责保卫己方阵势的两翼和后面,并在攻进岱镇后进行街巷混战。徒步的人马之中也有三支弓队,但主要是以掩护射击来支援前方的骑兵冲锋。正面闪电突进一向是铁爪四爷的得意作战法。 吹风跃下马鞍,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右“眼”上的皮罩,然后走到铁锤跟前问好。 “老五,我看你哥快要到了。”吹风说。铁爪所领的部队规模最小,只有三百名,却全数骑马,而且全部是铁爪亲自培养的精锐。由于他们行动最快,所以被分配在最远的南门出城,在城墙外绕道北上而来,结果反而最迟抵达。 事实上铁爪的部队可以比吹风的更早到达。可是一路上他竟罕有地显得满怀心事,放任坐骑轻松地踱步。整支骑队也只有跟随领袖的步伐。 铁爪的心腹小鸦依旧是穿着那条仅及膝盖的短袴,露出毛茸茸而皮肤黝黑的双腿。他有点不耐烦——自己用双腿跑也要比这样骑马快啊。 小鸦把坐骑移近铁爪。 “四爷,有什么事情吗?” 铁爪摇摇头,看了小鸦好一会儿。 “小鸦,你今年多大?” “二十。” “好,很好。”铁爪无意识般喃喃说着。“这是个不知畏惧是什么的年纪……” “四爷也没有畏惧的东西吧?” “我?”铁爪整理一下被秋风吹得飘飞的乌亮长发。“我唯一害怕的就只有我自己。” 小鸦不解,但他没有问。他只惯于接受铁爪四爷的命令。 “小鸦……”铁爪迟疑了一下。“……我有一件事情不想亲手去做,你代替我吧。” “四爷也不愿做的事,我恐怕做不来。” “你的刀子够快吗?” 小鸦微感愕然,接着肯定地点点头。 “好。”铁爪从鞍旁解下一柄环首钢刀,连着破旧的皮鞘抛给小鸦。 小鸦右手仍握着缰绳,左手稳稳地把沉重的钢刀接牢了。 “带着它,不要离身。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使用它。” 老俞伯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跨进“大屠房”那厚重宽大的玄铁大门。可是他肯定没有一次像今天般怀着如此的兴奋与感叹。 他站在主楼的正门前,仰首观看这座漂城最高的建筑物。五层高的铅灰色石砌大楼,一如以往地静静矗立在晴朗的天空下,以压倒性的气势呈示于每个仰视者的眼前。 ——从今天开始,这座城楼就是属于我的。 ——谁掌握了“大屠房”,谁就掌握了漂城。 老俞伯降下视线,迅速扫视一下大楼外头、围墙以内的护卫布置。一如施达芳所提供的情报,护卫方式和人员并没有变更。 老俞伯已在暗中掌握了“大屠房”三分之二的护卫,只有老二“拆骨”阿桑亲自指挥的人动不了。 黑狗和他的亲信部下已在“大屠房”外戒备和接应,阻止朱牙的直系人马进入大楼。 至于已经出城的部队,当中也安插了老俞伯和黑狗的人;只要吹风成功收拾铁氏兄弟,再干掉他们的几个亲信,应可稳住整个部队。待吹风把部队带回漂城后,大局便可决定。 当然老俞伯知道,在掌权之后最少还会有两、三个月的不稳定期,但“屠房”究竟也只是黑道的帮会,只要施以怀柔,让部下知道仍然有钱可捞,权威很快可以重建。所谓道义,不过是大家合作捞钱的借口而已。 ——朱牙,你这挡路的臭胖子,去死吧。到了我跟“丰义隆”合作,在盐运上赚来更多的钱时,“屠房”里不会再有人记得你。 第五节 龙拜感到很渴,他吞下唾液,喉结发出连自己也吓一跳的怪声。幸好距离仍远,“屠房”营地的守卫不会听到。 随着铁爪的骑队抵达,“屠房”集结的部队又增加了。营地的戒备圈也因而扩大。龙拜拿干禾草铺在自己的身体上,以防被发现。 从干草的空隙间,他看见铁爪带着小鸦、铁锤和吹风一同进入了帐幕。吹风是个独眼的,很容易辨认;铁爪则是第一次看见。 ——这就是赤手杀死左锋和童暮城的男人吗?…… 龙拜有点意外,不是因为铁爪的长相跟弟弟差异太大,而是因为铁爪的外形、举止都这么沉静优雅,走路时就像在地上滑过一样。虽然是重要的敌人,龙拜却发觉自己无法对铁爪产生厌恶。 龙拜想起了镰首。最初他们相遇时也是互相欲把对方置于死地的人。 反之,龙拜对“丰义隆”的人都没有多大好感,特别惹他讨厌的当然是花雀五。 因此龙拜看见“屠房”的庞大队伍时并没有皱眉。反正与这些人正面交锋的是“丰义隆”。最好“丰义隆”多死一些人,那么日后腥冷儿的重要性就相对高了。 龙拜唯一担心的是于润生的安全。 ——老大,千万不要死在岱镇那种窝囊地方呀…… 三名“屠刀手”都已看不见了,其余“屠房”人马也没有什么值得观察的地方,龙拜暂时让身心松弛下来。还要在这儿躺好一段时间啊……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中央的帐幕发出异声,淡黄色的帐幕内壁被喷洒了一大抹血红。 假如这时老俞伯看见远在城外的那抹血渍,他绝不会踏进“大屠房”四楼的议事厅。 因为他知道吹风计划使用的是毒酒而不是兵刃。 可惜老俞伯并没有千里眼。他兴奋的心情仍没有改变,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当看见坐在大圆桌前的只有阿桑时,老俞伯的情绪蓦然冷却下来。 ——没道理……施达芳说朱牙早已到了,也没有离开过……在哪儿?…… 老俞伯在盘算:是不是要先发难把阿桑宰了,再把朱牙搜出来?这样做比较耗时间,但也比较安全。毕竟先除掉阿桑,胜算就最少高了一倍。 “大哥。”阿桑少有地先说话。“为什么不坐下来?” “老总呢?”老俞伯说着,背负在后腰的手指同时朝跟在身后的三名部下打暗号,示意他们假装离去,然后把负责暗杀的二十人召来。 阿桑没有回答,却反问:“大哥,我们八兄弟结义有多少年啦?” “嗯?”老俞伯因为分神,一时没留意阿桑的问话。“你是说……哦,对了,让我想一想……人老了,脑袋不灵光……” “既然脑袋不灵光,就不要它吧。” 老俞伯身后的三个部下确实行动了,却不是退出议事厅外,而是自内把议事厅的厚门关上。 老俞伯的身体连颤动一下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 “我可以抽口烟吗?”老俞伯从绵衣口袋里掏出烟杆。 “既然是最后一次,你便抽吧。”阿桑站起来,从神坛拔出一根燃着的线香,替老俞伯点烟。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真爽哪。我原本想,待坐上了老总的位子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这厅里抽烟。” “你办到了。”阿桑把线香插回神坛的香灰炉子里。 “是施达芳吧?是他出卖了我——不!我想他早就是朱老总的人。” “不愧是我十六年的结义大哥。” “你的颈还会痛吗?”老俞伯再吸一口烟。 阿桑摸摸颈侧的浅红刀疤。“春天的时候。幸好现在离春天还远。大哥,不论如何,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惠。” 阿桑当年颈子被砍了这一刀,就是老俞伯亲手缝合和治愈的。擅长把敌人剥皮的老俞伯,也是当年“屠房”的医师。 “不用谢。那不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屠房’。就像今天。”老俞伯叹息。“我也是为了‘屠房’好。你相信吗?” “不要再说了。”阿桑听出老俞伯还想做最后努力游说自己,不禁感到一阵厌恶。 “老总呢?他在哪儿?他也该出来见我最后一面嘛?” 阿桑摇摇头。“大哥,算了吧。” “好。”老俞伯轻轻把烟杆放在圆桌上。“老二,答应我,照顾我的家人。” “这个当然。”阿桑拿起神坛上供奉的那柄生锈崩缺的宰猪刀。 第六节 暖暖的鲜血从环首钢刀的刃尖滴落下来,迅速冷却凝结。 小鸦握刀的姿势不变,凝视着地上已身首异处的吹风三爷。 小鸦作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亲手杀死“屠刀手”之一。可是当铁爪四爷以手势下命令时,他没有半分犹豫地拔刀砍斩。 吹风已死亡的左眼暴瞪着,满带惊疑与不信。这眼神令铁爪一阵痛心:小鸦的刀还是不够快,三哥死时还是感到有些痛苦…… 铁爪坐在权充椅子的石头上,垂头以手支额。 “为什么……”铁爪喃喃说:“老三,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我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铁爪从来只想简单直接地过完这一生:快意恩仇,看见敌人便毫不留情地杀戮,然后与兄弟和部下分享胜利、财富、威望,终身也不必向谁屈服低头,也不必干任何违心的事…… 可是当朱老总突然私下来访时,铁爪这个不算奢侈的愿望被粉碎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叛变里是没有中立者的。 朱牙要对付老俞伯本来有许多机会。他等到现在,是要确定吹风三爷的意向——朱牙一直无法知道吹风是否密谋叛变的一伙。 现在都已过去了,铁爪想。余下来的就是为弟弟报仇。朱牙原本吩咐他,在解决吹风之后暂时把部队调回;但铁爪知道一旦这样做,就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出兵。 小鸦倒转钢刀,把刀柄递向铁爪。 “四爷,请。” 铁爪站了起来,把钢刀接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杀了我。”小鸦说这句话时脸容平静得可怕。“然后宣布我是内奸。只有这样才能立即稳住军心。快!趁他们还不敢进来。” “你要我……亲手砍你?” “我只愿死在四爷一人手上。”小鸦走到帐幕中央的小几前,拿起几上的一杯酒。“要是四爷下不了手,我就喝这个吧——可是我还是希望四爷了结我的心愿。” “呸!”铁爪猛地反手刮了小鸦一个巴掌。小鸦被打得几乎昏倒,却坚毅地站牢着。手掌却已握不住酒杯,毒酒全被泥土吸收了。 “记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铁爪把钢刀倒插在地上。“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不配当我铁爪的部下!” 铁爪转朝铁锤说:“老二……”铁爪一向以“老五”称呼次弟铁锤,以示把结义的情谊看得比血亲还重;可是自下令诛杀吹风那一刻起,结义之情已烟消云散。“把吹风的头拿出去示众,宣布他图谋叛变而被处决。懂得怎么说吗?” “懂的。”铁锤捡起吹风的首级,以头发牵着。他不在乎断颈的血水滴在自己的牛皮靴子上。“说:图谋叛变……被处决,对吗哥哥?” 铁爪点点头。“屠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铁锤天生智障。正因如此,只要是铁锤说的话,没有人不相信,也没有人敢反驳——除非他想吃一记六十八斤重的大铁锤。 正在鸡围南端临近“大屠房”处戒备的黑狗八爷,紧张得两掌手心都渗满汗水。 黑狗总共集结了一百七十多名好手,全都是趁着“屠房”组织攻击部队时暗中召集的。 “还没看见吗?”黑狗不耐烦地问负责侦察的部下。他与老俞伯约定,一旦成功诛杀朱牙和阿桑,就在“大屠房”城楼的窗户挂上一面白旗。 “看不到。”部下的回答中也透着紧张的情绪。 “老大,搞什么玩意儿……”黑狗在盘算着:是否要率众一举杀进去援助老俞伯?可是也许老大已败亡了。那么就趁现在逃吧,还来得及…… “看见了!”黑狗的部下这时低呼。 黑狗走出藏匿用的屋子,走到北临街市肆的街角,远远仰看“大屠房”。 白色的旗帜,中央有一个红色的圆圈。这暗号代表了:老俞伯已成功暗杀朱老总和阿桑,但“大屠房”大楼低层及外围的护卫仍未制服。 “好!攻进去!”黑狗嘶哑地叫喊。 一百七十多人从附近的房屋纷纷涌出,迅速结成阵势。北临街市肆上的摊贩和行人因看见这杀气腾腾的景象而争相走避。 “杀!”黑狗对四周的人毫不理会,现在时间就是一切,闪电进攻稳定“大屠房”的形势,确保掌握领导权是当务之急。 黑狗的部下个个手提闪亮的刀刃,急踏过满是水洼的市肆街道,奔向“大屠房”正面的玄铁大门。 “开门!”黑狗高呼。“我是黑狗老八!朱老总出事了!我们来救人!快开门!”黑狗想,如果这计策行不过,只有以人叠人的方式强行攀过丈高的围墙。 玄铁大门带着金属磨擦的声音从中央打开,开门的是两个一脸疑惑神色的护卫。 “八爷,这是……” “别挡路!”黑狗当先领着部下,冲过了铁门的缝隙。 刚进入铁门内时,黑狗呆住了。 站在“大屠房”主楼正门前的是施达芳。 “小施,你在这儿他妈的干么?”黑狗怒吼。“操你娘,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岗位?”在计划中,施达芳本应负责控制城内的所有消息管道。 “黑狗,已经了结啦。”施达芳木无表情地说。 当听到施达芳不以“八爷”来称呼自己时,黑狗已感到强烈的不祥。 这时黑狗看见施达芳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体型太庞大了,施达芳的身体遮盖不了他的三分之一。 所以黑狗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屠房”老总朱牙。 朱牙只说了一句话。 “叛首黑狗按帮规处刑,执刑者可得免罪。” 下一刻,“缚绳”黑狗八爷被自己的部下斩成碎块。 第七节 “他妈的……老大,你可真够邪门……”看着“屠房”部队拔营起行时,龙拜不断喃喃说。 刚才他目睹了铁锤五爷呈示的吹风首级,然后整支“屠房”部队默然无声。 铁爪接着也走出了帐幕,向一千一百名部下说了几句话。龙拜只能隐约听到其中几个字。 然后整支部队就以井然的秩序收拾营地,重组刚才的列阵,不徐不疾地鱼贯往岱镇的方向而去。 ——好厉害的铁爪四爷。 等到最后一批“屠房”人马也离开后,龙拜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抖去身上的干草,然后仰卧在地上休息。 ——老大果然没算错。“屠房”出兵之日就是叛变之时。究竟这次死了几个“屠刀手”?吹风一定不是独自叛变。按老大的说法,朱牙或老俞伯其中一人现在也必定已死了。 于润生另一样算准了的是铁爪的个性。他知道铁爪在这情况下必定继续朝岱镇进兵。在漂城市井隐伏的一年间,于润生一直在收集“屠房”及其重要人物的情报,现在终于发挥了效用。 现在城里“屠房”的人必定一团混乱吧?龙拜知道朱牙有能力迅速收拾这乱局,但他也知道于润生早就伏下暗着,阻止朱牙这样做。 ——老三,记紧要活着回来。 老俞伯原本有一个儿子俞立,是“屠房”第二代的中坚人物,老俞伯曾对他寄望甚殷,可惜俞立在三十八岁那一年,终因酒色而罹患重病,成为瘫痪的废人,长期卧居在桐台的府邸已有六年。 俞府中除了老俞伯父子之外,还有俞立的妻房、两个妾侍、一个还未出嫁的么女,还有唯一的儿子俞承,今年二十六岁。 老俞伯于是把对儿子的寄望转移到孙儿身上。老俞伯策划叛变,一半固然是为了满足自己未了的野心,另一半则是为了俞承的未来铺路。可惜俞承只继承了父亲性格中放浪的一面,虽然因为爷爷的严厉管束而没有步上俞立的后尘,却把精力尽花在狩猎、斗犬、骑马、弹琴这些玩意儿上,对老俞伯分派给他的事务爱理不理。 可是俞承因为个性豪爽,对部下甚是宽容优待,所以在帮会里也有一定的人望;而他并无掌握多少实权,故此在“屠房”中也没有树立任何敌人。 这时老俞伯、吹风和黑狗图谋叛变失败的消息已流传出来。“屠房”的低层组织较松散,朱牙知道消息很难封锁,故此索性以大义名分宣布出来,并扬言三人在城内的旧部只要继续稳守岗位不动,足以表示对“屠房”的忠心,朱老总绝不进行查究和肃清。 虽有这样的公布,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部下仍是处于极惶恐的状况。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头目都有参与谋叛,只是因为朱牙的反应太快而未及行动。这始终是每个人心里的刺。天晓得朱牙的脸色哪一天又会转变? 然而现在鸡围、安东大街、正中路、北临街、平西街、平西石胡同、善南街等重点都布满了朱老总和阿桑的人马,城外又有铁爪的强大部队随时回城,要是稍作异动都只会被抓着肃清的把柄,于是只有隐伏不动,不过亦在暗中派人互通消息。 于是直至下午,在表面上朱牙都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知事查嵩在听到“屠房”发生叛变时,才急忙赶返知事府,召见了总巡检滕翊了解情况。当知道朱牙的人马满布城内主要街道时,查嵩虽感到恼怒,但也知道这不是火上加油的时候,着令滕翊指示众役头,不要理会“屠房”的任何行动。 “朱牙,你这臭胖子!”查嵩愤怒得把纸镇摔破在地上。“别要把局面搞垮了,否则有你好看!” 查嵩当然没有忘记“丰义隆”。要是庞文英这时回来漂城,可就糟糕透顶了……查嵩第一次祈求铁爪的攻击部队能把“丰义隆”彻底击垮。他现在只顾虑城内局势。 雷义在巡检房内轻松地喝茶时,接到了滕翊下达的指令。雷义索性把所有旗下的差役召回巡检房,暂时撒手不理管区里的事,也好让部下们休息一下。 ——因为今晚将会很长…… 由于老俞伯的旧部都按兵不动,俞承只能把自己的二十个亲随部下召来桐台的府邸护卫。 府邸外没有任何冥丧的布置,只偷偷在大厅里架设祭台和灵位。 全身披麻的俞承留在父亲的房间里,坐在俞立的床旁。俞立虽然瘫了,脑筋仍一直清晰,也能够断断续续地说话。然而此刻父子俩四目对视,不发一言。 俞承并不太忧心。爷爷虽是失败的叛徒,但不应祸及家眷——这是黑道中人也遵守的铁则。何况自己在“屠房”人的眼中一向是个不思进取的公子。 可是俞承的心此刻起了变化,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激动。他忘记了许多事,也记起了许多事——他记起了爷爷生前跟他说过的许多往事,那些创帮立道时可歌可泣的拼杀岁月。俞承忽然发现他爷爷原来是个英雄,他从没有像今天如此崇拜他。 老俞伯遗传下来的强悍因子此时才终于在俞承身上显现了。 ——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我要尽快令自己强起来。 ——我要报仇。不管任何代价。 “爹爹,我知道了。”即使不说话,俞承也从父亲的眼神明白他所想。“不用担心,有机会我就离开漂城。我要到别的地方去,我会创立另一个帮会。然后有一天,我会回漂城来——在朱牙仍在生之时。” 俞立的眼睛亮起来了。他相信儿子的每一句说话。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房门两次。 “什么事?”俞承步向房门。他猜想不是妹妹就是母亲——他的部下都守在府邸四周,不会直接进到内院来。“是不是有人来祭——” 一抹光芒贯穿门板中央,向俞承的腹部突击而来。 善长骑马狩猎的俞承,身手和反应都极佳。可是这攻击太快了——快得俞承的眼睛无法分辨攻击过来的是什么。 俞承的身体只往后退了半分,便完全僵硬了——因为刀刃已经接触他的肠脏。 短短的锋刃朝上撩进,像切豆腐般割裂俞承的肚腹,垂直破开胸骨与气管,直至喉头才停止。热血喷撒满房间四周。 俞承仍残留着丁点的意识。那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明白了一件事:意志其实是依附肉体而存在的,肉体却又何其脆弱…… 这时门板已破坏了,俞承却来不及在断气前看清杀手的脸孔。尸体崩倒地上时,才把断裂的内脏从破腹的伤口震了出来。 卧在床上的俞立,身上沾着儿子的鲜血。他发出绝望的嚎叫,声音很大,外面却没有任何人呼应赶来。 俞立勉力扭动头颈,终于看见杀人者的面目。 杀人者的布衣上染满了血渍,是个跟俞承年纪相若的男人。眉毛胡须和头发都剃光了——所以俞立无法知道,这个男人原本长着红色的毛发。 葛元升冷冰冰地走到床前。他把“杀草”仔细地抹干净,然后谨慎地收回鞘内。 “你……是……你……这……”俞立的脑袋无法组织一句有意义的话。 葛元升慢慢地把脸凑近到俞立眼前,好像要让俞立看清、记忆着自己的脸孔。 “鬼……你是……鬼……”俞立凄然地说。“杀……了我吧……杀……” 葛元升依旧毫无表情地凝视了俞立好一会,然后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转身,踏烂了俞承的内脏离去。 第八节 “祭酒,对方已接近到一里半内,刚刚越过了沈师哥的伏兵地!”一名负责侦敌的部下急奔进入“兴云馆”大厅,向庞文英简要地报告。 “很快……”庞文英沉吟。幸好是末秋,天色已开始转变了。估计铁爪攻到岱镇时是黄昏。 现在庞文英扼守岱镇的兵力不足三百人,其余人马都分配给了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分别埋伏在“屠房”进兵的沿途。庞文英着令四人远离官道埋伏,以免被铁爪预早发现。铁爪是个轻视不得的敌人。 “铁爪行军这么快,你的情报是不是出错了?”花雀五责问于润生。 “吹风之死是我结义兄弟亲眼看见的。”于润生淡然回答。“我这个兄弟曾在差不多半里之外用箭射杀过一名敌将。” “哼,这牛皮可吹得大!半里?那张弓是什么造的?”花雀五轻佻地笑。 花雀五布在漂城内的探子虽然传来了“屠房”三人叛变失败身亡的消息,也不能排除这是诱敌的伪讯。然而龙拜目击的事已印证了消息属实。 “好了,别吵闹。”庞文英从椅子站了起来。“准备撤出岱镇吧。” “等一等,义父。”花雀五说。“既然‘屠房’阵前发生叛变,他们军心一定不太稳,倒不如现在就连络那四路伏兵,一同夹击铁爪,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如何?” “千万不可。”于润生断然说。“铁爪刚杀了自己十多年的拜把兄弟,却仍毅然继续来进攻,我认为他气势反而甚盛。我们兵力少,包围夹攻不可靠,很可能反被对方逐股击破。” “你是怕你的兄弟功劳少了吧?”花雀五嗤笑。 “五儿!”庞文英怒叱。“不得说这种话!现在是争功的时候么?” “义父,争功的可不是我——” “你再说一句,我就马上叫人带你回京都!” “义父,你好偏私!”花雀五终于按捺不住。“我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耳朵;这妈的臭小子说的,你就句句点头!” “我不在乎哪一句话谁说!”庞文英怒然一掌劈向茶几,把几面击得破碎,杯盘飞散一地。“我只在乎战胜!你还不明白?” 花雀五气得脸也涨红。最教他愤怒的是原本是他亲随的陆隼和文四喜,如今竟隐然比他更吃重;于润生坐上庞文英军师之位就更不消说。 “好!义父,我这就回京!”花雀五拂袖欲去时,章帅却刚好进来。 “哦?小五要回京都吗?正好我也要回去了。一道走吧。”章帅边说着,边挥手拨去衣袖上的沙尘。岱镇街上的风沙颇大。 “老六要走了吧?”庞文英的话中有松一口气的意味。“不亲眼看看我怎样夺下漂城吗?” “二哥的胜仗我已看厌了。”章帅微笑说。“何况我此行要干的事都已干了。” “哦?”庞文英想起来,章帅提起过他此行的两个目的:一是要看看“漂城分行”退守岱镇是怎么一回事;一是要看看于润生是个什么人物…… “小于。”章帅走到于润生跟前。“‘大屠房’里要是藏着什么珍贵的玩意儿,记着留一件送我。” “好的。”于润生的答话中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恭谨。可是章帅似乎并不介意。 “一言为定。我们在京都见面。” 章帅说这句“我们在京都见面”只是漫不经心的话。他从没想过这约定在数年后实现了——而且具有极不凡的意义。 老俞伯全家惨遭屠戮,只余废人俞立生还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漂城。 最震惊的当然就是老俞伯的“屠房”旧部。杀手竟然连老俞伯的小孙女儿也不放过——她的死状凄惨得连惯见流血的黑道中人也忍不住流泪和呕吐。他们已顾不得朱牙的命令,先有近百人拥到桐台的俞府,保护唯一生还的俞立;从俞立口中得知凶手的相貌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四出搜寻杀人者所在。 拼命寻凶的不单有老俞伯的旧部,也有朱牙和阿桑的部下。此事大出朱牙意料之外。他想到杀手必定是“丰义隆”派出的。特意留下俞立这个活口,就是要公开凶手的样貌和制造人证,令朱牙无法随便宰一个替死鬼来平息老俞伯部下的情绪。 ——这一着好狠、好准…… 朱牙很是焦急。不同派系的“屠房”人马在城内乱窜,早晚要出现磨擦;更令朱牙担忧的是,老俞伯的人会把这惨案算在他头上…… 于是一个荒谬的情景发生了:黑帮在城内疯了似地追缉命案的凶手;差役却反倒躲了起来袖手不管。短时间内已有十多个光头汉无辜送命。 雷义就在这时行动了。 他派出几个跟“屠房”交好的部下散播这样的谣言:屠杀老俞伯一家的凶手,正是早前专躲在鸡围里狙击“屠房”头目的那个“恶鬼”,而幕后主事者正是朱老总…… 流言传得极快,而且内容越来越丰富:朱牙一直利用这“恶鬼”,铲除帮会内的异己分子,而现在又斩草除根把俞承干掉了,朱老总恐怕快将进行“大清洗”,把老俞伯、吹风、黑狗遗下的部属头目一次翦灭…… 于是连城内吹风、黑狗的旧部也不安起来,与老俞伯旗下的头目互通消息,准备必要时连结与朱牙对抗。 可是这三系的兵力加起来仍然少于朱牙的直系部众。现在若果开战,仍可能有大约一半胜算;要是铁爪的大部队回了城,则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那么是不是要先下手呢?…… 这时雷义一方面为入夜后更重要的行动做准备,另方面却又想到一件事:诛杀老俞伯家眷凶手的手法,跟这几个月鸡围里那凶残杀人者很是相似……难道是同一个人? 雷义并没有见过葛元升,他只知道这宗惨案的主谋是于润生。事实上于润生并没有把这计划预先告知雷义,却预料雷义一定在获知案发后把这事件加以最大的利用。雷义亦没有令他失望。 雷义心里这时生起了许多疑惑:那个病态的杀人魔很可能就是于润生的人——而且是托付以重大任务的亲信;那么日后我若要缉捕这个人,恐怕会与于润生正面冲突…… ——不行。不惜一切也要阻止这“恶鬼”继续他的暴行……那么我今夜是否还要继续帮助于润生?于润生要是取得了真正的权力,必定全力包庇这个可怕的刀手……不可以。不可以让这“恶鬼”留在世上…… 雷义苦思了一轮后,决定还是要继续按计划行事。如今漂城黑道已成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结束这个局面是当务之急…… 为免遭到非理性的报复,朱牙已把自己的家人移送到城外暂住。阿桑仅余的几个亲人都远居在西域;铁氏两兄弟并没有娶妻生子。 可恨铁爪并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回城,反而继续向岱镇进攻。否则有了他的精锐部队,加上铁爪的忠义名声,必定能迅速稳定局势。 朱牙每隔一段时间即派出快马往铁爪部队处,传达大军折回漂城的命令,可是铁爪连指令也懒得接,只透过回城的使者告诉朱牙: ——我必定带着庞文英的首级回来。 朱牙知道铁爪仍未与“丰义隆”交战——战斗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能展开。即使闪电取胜,也要让部队休息和重新整编,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城。朱牙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派阿桑到部队里,在诛杀了吹风后即强行下令回军。 如今平息城内乱局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把杀俞承的真凶擒下及公开正法,以安抚“屠房”内部的情绪。 朱牙把这任务交给施达芳处理。施达芳点起近二百名下属,四出追寻凶手的线索,却至今毫无头绪。他连饭也不敢闲下来吃。他知道要是能立这大功,自己的“屠房”第五把交椅地位便更稳固了。 这样,朱牙一方面要严密监察三名叛徒旧部的动向,另方面又要派员缉凶,“大屠房”的防卫力量几乎减弱了一半…… 第九节 铁爪四爷也是同样地焦急。 在到达岱镇半里外时,铁爪即下令全军布成预定的进攻阵式:徒步的刀手呈缺口向上的马蹄状,拱护两翼及后方;使用弓石的队伍夹在正中央,随时准备做援助射击;正前方则为最强的三支骑队,铁爪亲领一支居中央先锋,左右则以铁锤五爷及小鸦率领翼锋。 接着整个“屠房”兵团缓缓向岱镇进逼,尽量保持这个阵势不乱。 这样一直推进至岱镇外围,竟还没有遇上“丰义隆”的前哨人马。 当岱镇就近在眼前时,铁爪明白了原因。 “他妈的!”小鸦在右方大声咆吼。“看来北佬已撤走啦!” 铁爪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他立刻派小鸦率领三十快骑,在岱镇外围绕了一圈,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敌踪。 ——看来是真的撤出了岱镇。可是还大意不得。 铁爪再派小鸦领一百骑人马进入岱镇。镇里街道一片死寂肃杀的气氛,镇民早已风闻“屠房”攻来的消息,不是暂避到别处就是闭户不出,所有商店也都早在午后关门。连赌场和妓寨也不例外。 岱镇的差役总数才不过三十余人,当然无法也不敢阻止小鸦的骑队长驱直进。小鸦早在出征数天前已熟记了岱镇街道图,他直接策骑到镇长的府邸,把镇长揪了出来,放在一名部下的马鞍上。他留下五十骑守在镇内要道,其余人马挟持着镇长回到镇外大军集结处。 年过五十、身体瘦小的岱镇镇长罗崎,站在铁爪四爷面前时惊慌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瘦鸟。 “‘丰义隆’的人在哪儿?”铁爪阴冷的语气令罗崎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大肯定……他……他……我是说庞祭酒——不,庞文英,刚走了,好像是到了桑麻……我看见只有两三百人,其他的……都在早上一批批地离开了……” “四爷,我们要不要马上往桑麻追?”小鸦问。 铁爪知道庞文英是首都黑道的名将,未战而撤退必有计策。恐怕就是要引诱我方追击吧?否则真的要逃走的话,应在今早甚或前几天便逃了。 对方大部分兵力分成数批离开,显然是想设下伏兵;加上对方休息了大半天,我方则整日在推进,部队已稍显疲态,要是追进必定大为不利。 “不。我们就在岱镇停驻一晚,也好让兄弟吃饭休息。”铁爪说。“我宁可等北佬们再重新集结,然后正面交锋,胜算还比较大。” 铁爪的命令一下,“屠房”人马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日间他们都怀着紧张的心情进兵,身体特别容易疲倦。 大队人马鱼贯进占了岱镇,铁爪谨慎地在岱镇四周设下轮班防哨,才批准吃饭和休息。带来的粮水已余下不多,原本井然如军队的“屠房”成员又恢复了流氓本色,强闯进饭馆和民居抢掠食物。 其中一批人找到了数月前麦康招待镰首等人的窑子。看见美丽的女人,他们连胃袋的饥饿感也忘却了。窑子里充斥妓女的惊叫和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一个正要骑到赤裸雏妓身上的流氓被整个揪起来,摔到了墙上。流氓吃痛爬起来,正要咒骂一连串脏话,却发现眼前的是铁爪身边的大红人小鸦,登时吓得噤声。 “大敌当前,你们还搞女人?”小鸦的怒骂令一根根本来硬挺的阳具都软了下来。“统统给我滚出去!还有,通告镇里所有兄弟,一滴酒也喝不得!违令者帮规处置!” 部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心里都在暗骂。 小鸦离开前冷冷扫视窑子里衣衫不整的娼妇,然后说:“在我们离开以前,你们都不许走出这儿半步。只要你们听话,没有人会再来骚扰。” 占领岱镇所造成的胜利假象开始对“屠房”部队产生了影响。他们边吃饭,边把“北佬夹着尾巴逃走”拿来当作笑话,因为吹风被阵前处刑而一度低落的士气,固然因此而得到恢复,但同时,轻敌的心态也像隐形的病菌在队伍间蔓延。 铁爪以“兴云馆”作为临时的指挥部,晚餐只匆匆吃了两个夹肉馒头。他发现“兴云馆”大厅其中两面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黑,上面显然曾经书写或绘画过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地图吧,铁爪想。 已经入黑了。铁爪拿起油灯,走进其中一面墙壁细看。他发现墙壁中央有一道凹陷的裂缝。裂缝不深,而且凹窝很平均。看来是用拳头擂成这样的。 铁爪想象得到庞文英一次又一次用拳头击打在那凹陷位置时的情景。那儿无疑就是庞文英重视的战场。 ——这面墙壁上绘画的到底是哪儿的地图?那凹陷处所标示的又是什么地方? 铁爪愿意用一根手指换取这个情报。 在北郊的农庄上,狄斌的奇袭队于入夜前已整理好一切的装备。 李兰花了很大的工夫把二百人喂饱。这是最丰富的一顿,她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禽畜宰光了。鸡毛堆成一座小山。 吃完饭后,狄斌在田野上召集所有的部下,最后一次讲解这次奇袭的计划细节及各队伍的任务分配。由于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奇袭成功的先决条件便是时机的巧妙配合。他们已在农田上演练过好几次。腥冷儿都牢牢记得军队中的号令方式,因此演习的成绩令狄斌很满意。 但是狄斌明白,不管演练得多完美,在紧张的实战场上也不能保证不犯错;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有人都换穿上全黑的衣袴——就像四年前于润生所率领的“平乱先锋军”刺杀部队一样。手掌和脸庞也用柴炭抹成灰黑色。 龙拜下令他的弓箭手把箭囊内每一根羽箭拿出来,再一次仔细检查箭杆有没有裂纹。不能浪费任何一次射击的机会。而且这样做有助于平静情绪,提高箭矢的准度。 镰首亲自检查所有四十匹战马的鞍辔是否稳固。每匹马的鞍旁都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藏着骑队突击的两件特殊用具——主意是齐楚提出的。 终于一切也准备妥当了。现在等待的是于润生的出击命令。 狄斌直至入黑都还没有吃东西,却也不感到饥饿。一想到二百人的生死——其中包括龙拜和镰首——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他实在无法把任何东西咽进食道,除了清水。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摸摸前胸,只有知道镰首送给他的佛像护符仍安然挂在颈上,狄斌的心才能稍微放松。 “‘八大屠刀手’现在只余下阿桑、铁爪跟铁锤。”龙拜对镰首说。“最难缠的铁氏兄弟由庞老头那边负责。老五,你就对付阿桑吧。朱牙可要留给我啊。” 镰首点点头。“好。跟对付吃骨头那次一样,朱牙就让二哥你吃定。” 龙拜笑了。“这次可不同。我这次不扮女人啦,哈哈!”他又收起了笑容。“我这次要让朱牙在临死前看看我慢慢拉弓。我要看那臭胖猪吓得拉尿的模样。” 对于于润生的指挥权安排,龙拜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是他渴望亲手干掉朱牙的原因。 “来了!来了!”负责放哨的一名部下急步跑过来高呼。 原本盘坐在田陌上的狄斌用腰刀支在地上站了起来,远眺向西方。他听到细微的马蹄声。 他知道是全速驰马到来的叶毅。 ——是,老大。我们这就出发。 ——到“大屠房”去。 第十节 入夜后漂城的情势更形紧张。 老俞伯、吹风、黑狗的旧部更活跃了。朱牙的部下多次传达老总的禁足令,可是都没有效果。 双方曾在城内多处险些爆发了冲突,但在激烈的口角后都各自退却。朱牙固然不希望在这关头出现内哄,另一方也因为人数较少而不敢妄自决裂;可是对立的情势已隐然形成了。 苦恼的朱牙接到施达芳一次又一次的通报,都是说仍在搜索中。杀害俞氏一家的凶手就像平空消失的幽灵。 派往城外催促铁爪回师的快马也回来了,呈报铁爪已驻留在岱镇,今天之内都不会回城。朱牙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定要捱过这一夜啊…… 庞文英的部队事实上没有进入小镇桑麻,而只在野地上暂时停驻,准备随时再向后撤退或做出反击。 庞文英也开始疑惑:铁爪的部队会否一如于润生估计匆忙撤退呢?假如这估计错误了,铁爪继续快速追击,庞文英将会陷入极大的困境。铁爪的千人部队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灭这儿的二百余人。 幸好已收到铁爪停驻岱镇的情报。不过这也意味着,“屠房”千人将获得休息,为接着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在明晴星空下的荒野结营,耳中听着马嘶声和风声……庞文英有一种回到壮年热血时代的错觉。然而此刻“四大门生”全都不在身旁,庞文英加倍感到孤寂。 “润生。”庞文英瞧向坐在旁边的这个新门生。“你的兄弟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漂城啦?” “嗯。”于润生点点头。“现在应该已绕到了漂城的西南方。希望在他们抵达南城门前不会被发现吧。” “假如你的兄弟都在这一夜死光了,你会怎么样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于润生微笑。“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从来不想的。” “很好。很好……”庞文英点点头,捋着银白的胡子。“润生,有这样的兄弟,你好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唉……”庞文英叹了一口气又说:“润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大弟子燕天还的事?” 于润生摇摇头。“可是我听过卓哥说了一些。燕师哥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吧?真是可惜。” “嗯。要是他活到今天,漂城也许早就是‘丰义隆’的了。可恨那枚流箭……” “庞爷,你有没有想过,燕师哥也许是给自己人杀害的?” “你说什么?”庞文英捋须的手僵硬了。 “就是说,也许有人不希望看见你的阵营太强……” 庞文英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以他的智慧想不到,而是在潜意识中不往这个方向想。这要是事实便太可怕了,也因此从没有部下向他提出过这个可能性。 ——嗯。回到京都总行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虽然已是九年多前的事情,可是找起来应该还有一些线索…… ——要回京都,就必先把眼前的“屠房”打倒!天还,你在天上看着我取胜吧! 漂城南门的八名守卫都是已年过三十的老兵。 冬衣还没有从兵营发过来,秋风一卷过,卫兵都在发抖,终于也忍不住向在附近看守的“屠房”流氓讨酒喝。 卫兵和流氓有说有笑。“屠房”经常要从城外输入私货,与城门卫兵的关系极佳。 “嗨,听说你们自家儿快要开打起来了?”一个老兵向流氓打探。他的家眷也住在城里,当然不想看见城内出现流血混战。 “那种事,谁也说不定。都是那老俞伯大爷捣的鬼啦。”一个流氓叹息着说。他虽属于朱老总直系,但说到老俞伯时也没有流露鄙夷或不敬的语气。混在黑道久了,早就明白一切斗争都只是为了利益。 “可是朱老总这次也太狠了些。”另一个流氓的话,透露了朱牙直系人马也开始对老总不满。“连女的也不放过……” “不。我看这不是朱老总下的手。”老兵反倒看得透彻。“说不定是‘丰义隆’嫁祸。我看哪,这内情不太简单……” 老兵这时看见了一群人正从对街急步走过来。 “屠房”二十多个流氓立时生起警戒,正要拔出刀子,却发现来者是一群差役,大约三十人。 “干什么?差爷们不是全躲起来了吗?……”一个流氓嘀咕着,认得差役中领头的是这管区新任的代役头雷义。 “雷爷,有什么事情吗?”由于雷义的管区包括南门在内,守兵跟他亦颇熟稔,连忙恭敬地打招呼。 雷义对守兵没有看一眼,冷冷瞧着“屠房”的人马。 “你们都给我滚回家去。” “雷爷,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流氓登时愕然。 “听不懂吗?还是要到大牢去吃吃饭?”雷义一招手,三十名部下差役立即拔出棒杖和腰刀,有的则手拿绳索。 “这个……雷爷,我看是有点误会了,不相信的话请到‘大屠房’去问问,我们可是朱老总亲自派来这里看守的,也是为了避免事情闹起来……” “我的管区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雷义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怎么样?别不识抬举。” “屠房”流氓面面相觑。朱老总严令他们尽量不要引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差役。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请示朱老总。”领头的流氓挥挥手,带领众部下往安东大街的方向离开,边走边在心里暗骂:“狗蚤子大的臭役头,还是个暂代的,他妈的摆什么官威?我这就去跟朱老总告状,明儿他跟查知事说一句话,要叫你这臭小子卷铺盖!” 直至“屠房”流氓从视界消失后,雷义等差役仍站在原地不动。 “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老守兵漫不经意地问。他知道城内黑白二道就是闹翻天,也不干军队的安危。 “没什么。”雷义说着挥挥手。差役一拥而上,把八名守兵统统擒住,迅速用绳索把手足给缚起来,又在嘴巴里塞进布条。 守兵从没想过差役会对他们动粗,还来不及反抗已一个个给缚成螃蟹般。 雷义掏出八锭银子,逐一塞进守兵的衣襟。 “你们就好好睡一会。”雷义知道这批守兵才刚换班,下一班要到黎明前才来接替。“换班前我会叫手下放了你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只要你们不说出去,我自会给更多的好处。” 差役把守兵藏进附近一所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 “开城门。”雷义下令。 差役点点头,全力把沉重的木闩卸下,然后缓缓把坚厚巨大的城门往内打开。 全副玄黑武装的吴朝翼蹲伏在城门外一角,此时才跳了出来。雷义急步走向他。 “可以进去了。”雷义轻声说。 吴朝翼略一点头,转身朝向城门百码外道路旁的树林挥臂在头上转了三圈。 隐匿在树木后的黑色战士,像月光映出的人影般缓缓出现了。二百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四十匹马全部被布条缚着嘴巴,马蹄也裹上了厚布。 雷义很少惊慌。过去在狭小的屋子内赤手面对三个持刀悍匪时,或在屋顶上急跑追逐盗贼时,他也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 但是现在他看见这支幽灵般的奇袭部队,清楚感受到二百人一同散发的悍烈杀气时,他感到有点害怕。 ——果然是杀过人的腥冷儿。 奇袭队无声地鱼贯穿过城门。 雷义看见牵着坐骑走过的镰首时,已猜到他就是打死铁钉六爷的人。他们过去从没有见过面。 真是一个奇异的男人,雷义想。也只有于润生能够把这样的男人收为己用。 狄斌经过雷义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必。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晓得。”狄斌再没有看雷义一眼,立刻又忙于用手势指挥部队的去向。 雷义发现这个矮小的男人,似乎跟上次见面时改变了许多。而那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雷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那是什么改变—— 狄斌的身上正显现出于润生的影子。 部队全部进城后,雷义又指挥差役把城门关上。看着城门关妥之后,雷义转过身来,看见最后的几个腥冷儿也迅速隐没进黑暗的街巷里,跟刚才现身时同样地神秘。 那二百人就像根本从来没有在这一夜出现过。 第十一节 这一夜连安东大街也静了下来,灯光比平日黯淡了许多。就是最爱夜生活的漂城人,也因为预感风暴来临而躲在家中。 赌坊还有生意——真正的赌徒只要听到骰子摇动的声音,即使生命的安危也可无视于眼内。他们早已习惯了随时输掉一切的刺激感。 酒馆、饭馆压根儿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在日落前已统统提早关门。妓院“万年春”只有几个大胆的熟客,已准备在院内留宿,也想趁机居高观看可能在大街上爆发的战斗。 朱牙的直属部下一直沿着安东大街站岗,每隔六、七幢建筑便布置了十来人,从北端的“大屠房”一直延续到南端的善南街为止,集结着大约四百人。这一夜的大街上,“屠房”暂代了巡检房的职能。 在安东大街中段西侧的正中路口守备的十六个“屠房”流氓,聚成圆圈蹲坐在地上,轮流呷着两瓶暖酒。自老俞伯伏诛到现在,他们已戒备了大半天,身心都已疲惫。他们原以为等铁爪四爷的大部队回城坐镇后就可以回家休息,可是早前又接到消息说,四爷最快要到明早才回来,失望和怨愤又令疲劳感倍增。 流氓不时瞧向对街的“万年春”。他们从没尝过踏足这等高级妓院的滋味。 “嗨,我们明儿就到‘万年春’去。”其中一人说。 “呸!你有钱吗?我怕你就是把家当都押了,也不够给鸨母的打赏!” “他奶奶的,我看过那个叫小语的出入那儿,真是美得没话说……要是跟她睡了,折三年寿也愿意!” “凭你那贱命,就是亲个嘴也抵不上!你不晓得么?那娘儿已经是查知事的女人啦!你?提鞋还不配!” “这娘儿可真有够厉害的!听说铁钉六爷的死跟她有点关系,就是因为她跟了查嵩,才没人敢动她……” “什么没人敢动她?查嵩不是每晚都‘动’她一次么?” 流氓哄笑起来。“一次?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次、三次?” “那老家伙,行吗?”“对着那么个水灵灵的姑娘,我怕一晚十次也行!”“那话儿不行,用手搞搞也蛮过瘾的!”“别说了,心也痒了!明儿我们到上次那窑子去!我爱死了那儿的大澡盆!在水里干的滋味,你们不也尝尝,那可真是白活了……” 一名流氓正笑着,忽然感觉正中路里有点异动。他收起笑容,站在路口朝里面观看。自从“丰义隆漂城分行”被铁锤毁了后,正中路一直变得冷清,这夜路上连半点灯火也没有,流氓的视觉陷入了泥沼般的深沉黑暗中。 ——是看错了吧?也许是野狗……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就近在他面前五尺。 一个完全黑色的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脸和手掌。手里拿着漆成黑色的藤盾和包裹了黑布帛的腰刀。他是狄斌。 流氓来不及发出呼叫。 狄斌迅速跨前了一步,腰刀自右上方斜斩下去。 流氓听到自己的鲜血从颈动脉破口喷出的声音——今夜漂城的第一滴血。 三十个同样黑色武装的男人同时从黑暗街道扑出。余下的十五个“屠房”流氓还没能看见敌人从哪儿出现,已经每人捱了两刀——第一刀先夺去战斗和逃走的能力,第二刀夺去性命。 伏击的配合十分精准。三十人对十五人,每两个人砍倒一个。完全没有使用藤盾的机会。 当然,要每个目标都即时断气绝命是不可能的——也不是狄斌所希望的。他需要对方发出的惨呼声,来惊动大街上其他“屠房”的守备。 暴叫和脚步急踏的声音瞬间充塞大街。 “在那边!在正中路!” 最接近正中路的百多人,像遇上了缺口的洪水般迅速涌来。 狄斌挥舞腰刀一圈,示意立即撤退。三十一人转身,全速奔向正中路深处。 “在里面!追!”“屠房”百多名流氓纷纷高举兵器,追击进正中路内。由于铁爪的部队已几乎掏空了“屠房”的兵器库,这伙人只有少数使用腰刀、长刀、长枪等正规兵刃,其余有的拿切菜刀,有的拿木匠用的小锤子,甚至只有带钉的棍棒。 正中路虽然比城内一般街巷宽阔,但最多也只能容纳十人并排行走。百多人布成长列,红着眼朝狄斌等人疯狂追击。眼看对方只有三十人,他们仗着数倍的兵力,没有一点惧怕。 正走到正中路的中段时,人丛中一个叫小孔的流氓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看,第一眼就瞧见唐阿三。唐阿三长得特别高,在人丛中总是突出一个头来。 下一瞬唐阿三的头就消失在人丛中。他的身体滑倒了,被同伙踏过。 因为一枚黑色的羽箭刺破了他的左眼,直贯到脑袋里。 箭雨这时连环从正中路左旁一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射下来。 “箭矢!退!”“屠房”人群陷入了慌乱中。在前边的人转身想逃,后方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继续朝前奔跑,结果两头的人潮拥成一堆。已有十多人中箭倒下了。更多的因为混乱而被推倒和踹踏。 “哈哈,比起射靶子还容易!”在二楼指挥弓矢队的龙拜豪笑,下令再射一轮。 下面的人群仍在互相推挤着。有的乱舞兵刃挡箭,也不管把同伴砍伤了。 “他妈的,别乱来!”被砍伤的愤怒地扑向对方,扭作一团。 “停止!”龙拜号令。“改用石头!” 窗户前的弓矢队部下放下了弓,从布袋掏出石块,用力抛掷向下面的人群。 龙拜本人没有闲着,他再次握起长弓,朝下瞄准放箭。每一箭都命中头部。 “屠房”的人在恐慌中根本无法分辨射来的是什么,仍然想拼命逃脱。前头的十多人知道无法往回走,只好再次向前方冲杀。 就在刚脱出人丛时,向前面奔跑的这十多人同时仆倒——吴朝翼指挥部下在街头两边架起的绊索产生了作用。 藏在横巷的吴朝翼带着二十人,手握长枪跑了出来,迅速把倒地的人解决,然后又退回巷内。 这时“屠房”人群中站着的不到五十人。空间增加了,他们终于能往后逃命。 “五哥,上场!”狄斌呐喊。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残址上,镰首和三十九个骑兵部下同时脱去了马嘴上的布条。 被拘束已久的四十匹健马一同发出震动黑街的怒嘶。 镰首高举铁长矛,带领部下牵着坐骑奔出颓垣破瓦之间。进入正中路之后,四十人边跑边跨跃上马背,舞起兵器朝前冲锋。 每一匹马的鞍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帜,腹下又缚着一块随着奔驰而发声的响板,在黑暗中,四十骑的声势彷如百骑。 镰首吼叫着当先策马奔前。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放任野性的本能操纵自己的身体。 败逃的几十个“屠房”流氓终于脱出了路口,与已经聚在路口上的二百余同伙混成一堆。这几十人一个个脸色青白,没能说得清楚一句话。无形中他们已把恐惧的情绪传染给所有人。 “屠房”的人根本无法确定来袭者的正确人数。更可怕的是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已进入了漂城的核心地带,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剿灭了己方五十多人。 “说不定是‘咒军师’章帅来了!听说他会妖术……” 听到正中路内的奇异声响时,最大胆的其中数人探头朝路口内观看。 “是骑兵!骑兵!” “有多少?” “不知道!看不见!” 镰首的骑队瞬间冲锋出路口,硬生生把“屠房”的三百人切断为两股。在掠过之际,镰首单臂横挥沉重的铁矛。镰首的力量、铁矛的重量再加上马匹奔驰的冲力,那不是人体骨骼所能承受的。连续三个人被击至身体飞起半空中。他们在着地前已脊骨断裂。尸体坠落在人丛里。 接连掠过的每个腥冷儿都惯于马背上作战,懂得藉助马匹的冲力砍杀。长刀锋刃过处,肌肉就像豆腐一样。 在前排的“屠房”流氓这时看清了,来袭者才不过几十骑。可是在后排的人都被声音和气势所震慑,开始往大街两端逃命。 镰首把马首拨转向左,领着骑队朝北面又再冲锋。前方数十码外便是“大屠房”所在。中间唯一的障碍是大约二千斤人肉。从这里杀出一条通道就是镰首的任务。 镰首双腿夹紧马鞍,双手左右迅疾挥旋那可怖的铁矛。有人在无处躲避下绝望地用手上刀子格挡,结果只能延续自己的死亡十分之一秒。 “砍马!先把马砍倒!” “屠房”的人想到这战法,可是却只有少数人敢执行,无法配合一拥而上。擅长骑兵战的腥冷儿当然明白这是个弱点,一看见有人冲过来,便把马头拨向那一方。来人不是被健马扑得翻倒和被马蹄踹过,就是在千钧一发下闪避到马侧——结果也难逃鞍上人的刀锋。 一个腥冷儿的刀子不巧卡死在敌人的骨头间,对方临死前把他拉下了马鞍。腥冷儿立即被乱刀斩死。 一个流氓乘机抢上了马背,策马向骑队攻击。可是“屠房”中只有已出城的铁氏兄弟一系部下受过严格的马战训练。这个夺马者还没有平衡身体作出一次攻击,便被两个腥冷儿的回马刀砍落鞍下。 镰首知道在大街后段的另一股敌人必将反击,必须尽快开出通往“大屠房”的血路,于是不管拥过来的敌人,把铁矛指向前方,全速驱马奔前。 战马撞击上一堆流氓,马的脚力无法支撑,两只前蹄屈倒了,惯性令镰首的庞大身躯朝前飞出。 镰首在半空中把铁矛插进地上,双手紧握矛杆末端,头下足上地翻起,再放开矛杆,巧妙地转身卸去冲力,安然双足着陆。 镰首迅速拔出腰间钢刀,同时水平斩倒一人。这柄环首钢刀为他特别打造,握柄较一般刀子长。镰首双手握刀,身体不断旋转,在敌丛中卷起一股血腥的漩涡。 自从“万年春”那次几乎被杀的一战后,镰首似乎又比从前强了。现在即使被全方位包围,镰首亦没有被击中过一次。他了解被围之时不断移动位置是活命的要诀。当然这种战法对体力的消耗极巨,但体能本就是镰首最强的武器。 断肢在镰首的身旁渐渐堆积。地上聚起了血渍。有的流氓边战边呕吐。他们渐渐退却了。缓缓戒备后退的步伐又逐渐加快,终于变成转身奔逃。 ——那不是人!是冥府派来惩罚世人的鬼! 当镰首终于停止下来时,手上钢刀的刃身结着半分厚的浓稠血浆。 骑队部下牵着一匹空马来接应。镰首收刀回鞘,拔起倒插地上的铁矛,然后跨上马背。 “我们折了多少?” “只有四人。” “好!跟着我!”镰首扯动缰绳,拨转马头朝大街另一方奔过去。 另一半的“屠房”流氓原本往后退却了数十码,但重新组织后又朝前边的马队攻击过来。可是狄斌已及时率领一百人的步战队横里杀出来,在大街中央布起藤盾防御阵。“屠房”的人冲击了好几次,却因为缺乏长枪一类武器而无法突破。 “屠房”人马正准备再一次冲击时,突然发现前方的藤盾阵全都蹲了下来,露出身后由龙拜指挥的箭矢队列。 在笔直的大街上,面对密集又缺乏防具的敌人,龙拜的部下几乎不必瞄准。惨呼声盖过了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龙拜把箭矢队分成两排,前排的一放完箭便退下来再搭箭,另一排同时补上射击。在这种经过真正战场测试的精密战法下,只习惯街头乱斗的“屠房”流氓成了羔羊。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纯粹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多数流氓都已觉悟败了。头目们带头逃跑。 “停止!别浪费了箭矢!”龙拜看见敌人全体逃命后立即下令。 镰首的骑队也已到来会合。 “这里由五哥守着!”狄斌呼叫。“二哥看着北临街那头。” 吴朝翼解散了藤盾阵。步战队中半数人把盾牌交了给箭矢队的人,然后纷纷从行囊掏出攻城的用具。 “我们去了。”狄斌朝镰首说。 “别用‘去’字那么难听嘛。”龙拜笑着插嘴。 “去吧。”镰首用布帛把铁矛上的血渍抹净。“把‘大屠房’打下来后,我们一起在里面喝酒。” 第十二节 “大屠房”里,朱牙和阿桑早已听到外面的战斗声音。 阿桑奔上大楼最顶层,俯看大街上的战况。他看见了全身黑色的神秘敌人如何闪电击溃己方在大街上的布防。 ——绝不是“丰义隆”的人。是腥冷儿! 假如阿桑及时到“大屠房”外亲自指挥,还有希望抵挡对方的攻势。对方总数不过二百人,只要抵住第一波的猛攻就能取胜。可惜敌人的行动实在太快。 “守住围墙四面!绝不能让对方攻进围墙内!”阿桑下令。“把所有弓手集合到这儿来!”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但阿桑没有一点紧张惧怕。十多年前他就曾经比今天更接近地狱的门口。自从颈项中过那一刀以后,他没有再想过死亡的念头——反正每一天的生命都是捡回来的。 肥胖的朱牙这时才气吁吁地跑了上来。 “怎么样?”朱牙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快要攻到这儿来了。”阿桑冷静地回答。“对方跟这儿的人数相差无几。不过我们有围墙保护,还可以抵挡好一会儿。希望在这段时间内,外面的兄弟会到来援救。” “他们……会来吗?”朱牙疑惑。 当安东大街爆发战斗的消息传出后,城内各“屠房”据点同时燃起了火头。 朱牙的直系部下都怀疑,叛变一方的余党是发动这次奇袭攻击的主谋;而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则早就是惊弓之鸟,他们深信朱牙正趁今夜发动肃清。 最先爆发流血冲突的是鸡围东北区里。这儿双方各有三、四十人一直对峙着,气氛随着月亮越升越高而越渐紧张。然后大街战事的消息传来了。双方开始展开骂战。其中叛变余党一方的一名流氓破口大骂出一串异常恶毒的脏话。朱牙一方的一名部下忍耐不住,把手上的短斧掷过去,砍伤了对面那咒骂者的大腿。 这柄斧头一掷出去便无法收回。 混战展开了。战火迅速蔓延整个鸡围,然后又把平西石胡同、平西街、善南街等地卷进去。“屠房”的组织架构出现了永难弥补的裂纹。同门内哄永远比战争还要狠。因为战争还可以媾和,内斗却只能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连投降也不可能。 朱牙的指挥权力,瞬间由全漂城缩小到只余下“大屠房”。而“大屠房”即将面对它建成以来的最大危机。 “可以准备反攻了。”在郊外的营地上,于润生向庞文英说。 “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庞文英问。 “刚才我的手下叶毅回来报告,奇袭队已经安全进了漂城。”于润生说。“只要他们进了城墙以内,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们。” “屠房”弓箭手从“大屠房”的城楼顶层窗户,朝下面狄斌指挥的攻城部队发射一丛接一丛的箭羽。 然而攻城经验丰富的吴朝翼早有准备,把半数仍然持着藤盾的部下平均分布在整队里面,高举盾牌抵挡敌箭。这种坚硬的藤盾是庞文英特别购入的,只有西南蛮区的罗孟族才有生产——罗孟族所居住的黎哈盆地,一向是“丰义隆”在西南内陆地区的重要盐运关卡。 只有少数角度准确的羽箭能够射进硬藤里,其余的箭矢全被盾牌弹开了。狄斌的攻城队就像一大群撑着纸伞避雨的旅人般,在盾阵拱护下缓缓一起前进。在到达“大屠房”南面围墙下时,只有一人中箭死亡和三人轻伤。 一百个攻城兵立即散布成横向长列,紧贴在围墙外侧。大楼上的“屠房”弓手根本已无法看见敌人,遑论发箭攻击。 “预备油瓜和火种!”狄斌下令。 其中二十名部下从行囊处各掏出一个人头般大的油纸包裹,解开后出现的是一个个大瓜,顶部被削去小片,但切口却用蜡封住了。 同时另有五名攻城兵取出了火石和点火引子,熟练地燃起了火种。 在这面围墙内,“大屠房”的守备也已集结了近百人,布好了迎击的阵势,随时诛杀越墙过来的敌人。 假如没有隔在中间的那道丈高围墙,双方早已到达了能够互相踏着对方脚背的近距。 “抛!”狄斌喝令。 二十个部下同时踏离围墙三步,然后准确地把手上的大瓜抛越了围墙。抛掷点集中在围墙中段一处。 墙内的防守者突然看见大堆异物越过墙顶坠下来,都不敢伸手去接,纷纷朝外走避。 大瓜堕落地上便即破裂。瓜内所藏的灯油四溅,一些站得较近的“屠房”兵员都给油溅到衣服上。 这种火攻武器是吴朝翼想出来的:把田里摘下的一种硬皮大瓜削去顶部,掏空了瓜肉,把瓜壳晒干,然后注入灯油,再把切口蜡封。 “火!”狄斌再呐喊。 另一批部下朝同一处抛掷数十块小石头。每一块都缚着一根燃烧中的棉绳。 “是火!不要给烧着了!他妈的——” “屠房”的人慌乱地喊着,却毫无对策。 围墙内瞬即燃起熊熊火光。有几个“屠房”的人因为衣服沾了油,也被火烧着了,顿时疯狂地乱窜和地上打滚。 “屠房”众人的惊慌叫声,掩盖了铁钩搭上围墙顶的声音。 三十个最精悍的腥冷儿,牙齿咬着腰刀,在臂上穿戴钢打的护腕,像影子般从墙头跃下来,趁着“屠房”的人仍陷于混乱之际,布下已演习多次的防守阵式。 这是攻城战中最危险的一节:假如这三十人被短时间内击倒,那么随后越墙攻入的同僚便会成为逐一待宰的猎物。 “屠房”的守卫当然也看出这一点,立刻向三十个闯入者作出猛烈的三面围攻。刀刃与刀刃交击出火花。腥冷儿只做出最少程度的反击,而全神贯注于守住越墙的通道,争取时间让墙外的同僚攻入。 守备“大屠房”另外三面围墙的人也陆续拥至,迎击的人数增到一百五十多人。三十个腥冷儿在面对五倍兵力下顽抗,直至其中五人倒下时,第二波的腥冷儿成功越墙到来。 “快!”仍在墙外的吴朝翼催促着部下加速攀爬钩索。狄斌听到墙内侧的杀声,心里异常焦急。 这时“屠房”与腥冷儿之间的兵力差距仍达约三比一。但是曾经出入战场的腥冷儿,对互相协防的战术相当熟习,而第二波到达者又携来了一批藤盾,加强了防御的力量,战斗渐渐变得胶着,这当然对攻城的一方较有利。 “砍死他!操他娘的臭屄!”“屠房”流氓不断呼喊以激励己方的杀气,当中夹了一半都是粗话。腥冷儿则大多默不作声地专心防守,只偶尔互相呼喊出短促的号令。双方的战斗姿态成强烈对比。 腥冷儿都是等待对方冲杀而来并砍出第一刀时,才准备用盾、刀或护腕抵挡,然后作出一次的反击,不论斩中对方或失手都绝不再追击,以保持防守阵式不致散乱。 “去吧!”吴朝翼当先率领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人攀越过去。“进去!就是死也要死在里边!” 墙内已经有十四个腥冷儿倒下了,黑衣服渗着看不见的鲜血。在敌人三方夹击下,腥冷儿的防御阵已渐渐不支了。 “杀杀杀!”“屠房”中一个特别高大的汉子嘶叫着,挥动两条铁杖猛力攻打。这个汉子浑号叫狠头,是朱牙直系中一个小头目,十二岁已第一次杀人,从前专门替赌坊讨债出身,街头搏斗经验十分丰富。此刻他一个人便杀伤了六个腥冷儿。沉重的铁杖一敲下去,刀子打得崩缺,护腕也无法保护臂骨。即使用藤盾抵挡着,整个人也被打得退后三步。 就在腥冷儿快要被狠头打出缺口之前,吴朝翼的后援队及时到来了。防御阵得到新力军补充,组织又立时恢复了;但同时“屠房”的守卫也开始掌握围攻的方法,攻击变得更绵密和更致命。攻城一方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站在墙头上的狄斌居高看清了这一切,迅速判断出这形势。 ——这样子下去不行! 狄斌怒吼一声。 然后“猛虎”狄斌诞生了。 他拔出腰间钢刀,迅疾地沿着只有一尺多宽的墙头奔跑。 下面的“屠房”守卫全都专注于混战,没有人发现狄斌在上方的异常举动。 在大楼顶层上的阿桑却看见了。 ——那家伙想干什么? 阿桑瞧着狄斌全速在墙头上朝西面走。阿桑再瞧瞧位于西壁的“大屠房”巨大铁门。 ——他想攻击正门! “射倒他!”阿桑立刻向弓箭手下令。 由于狄斌居高于墙头上,弓手不必顾忌会伤及己方人马,瞄准狄斌发射。 听到羽箭“嗖”地从身旁擦过,狄斌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仍专心保持平衡和笔直的奔跑路线,双腿没有慢下半点。 ——来吧!你们射不中的!我有五哥造的护符! 不知是因为护符的功效,还是狄斌的跑速实在太快,大部分的羽箭都只落在他身后,但亦有数箭刮破了他的黑衣服,划出一道道凄厉的血痕。其中一箭刚巧击在他手上的钢刀刃身反弹开去。 狄斌跑到了围墙的西南角上。此处已远离南面围墙下的混战场。狄斌从墙上跃下,进入了“大屠房”的前院,无声无息地向守在大铁门内的十二人奔近。 “不好!”阿桑暗叫。己方虽然拥有十二对一的绝大优势,但阿桑仍无法安心——尤其在刚才目睹过镰首单骑杀戮的场面后。他立刻点起九名亲随刀斧手,奔向通往楼下的阶梯。 当狄斌奔近至八尺距离时,守门的十二人才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偷袭者。站得最近的一个手上握着一柄短斧,正要朝狄斌砍击—— 狄斌的身体水平飞跃起来,腰刀自外朝内横抹,准备把持斧流氓的颈动脉割破。 ——狄斌不知不觉间竟成功模仿了葛元升的得意攻击动作:身体与刀刃合而为一,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命中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斩出这一刀后连狄斌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南壁那边的部下已到了崩溃的界限。 持斧的流氓捂着颈侧创口,身体仍没有倒下时,第二个迎击者又出现在狄斌眼前,手里使用的是一柄狄斌从没见过的奇怪兵器,外形有点像锯,看来必是个会家子。 流氓的怪兵刃水平横砍向狄斌的头颈。 狄斌的身体却突然半蹲下来,双足交叉,身体随即作出一百八十度旋转,钢刀从低处朝外横斩而出,砍中了对方右膝关节的内弯。 刃锋划过,把流氓的腿筋腱切断了。那种剧痛比腹部捱了一刀更甚。流氓抛掉兵刃,抱着痉挛的右腿在地上哭叫。 余下仍站立的十人因为这连串迅速的刀招而犹豫起来。狄斌却没有借机喘息,反而立刻又向第三人扑过去。那种击倒一人后立即迅速攻击下一个目标的动作和野性战意,跟镰首十分相似。 第三个人连攻击也没有做过一次,便又被狄斌第二次凌空斩击砍中了咽喉。 狄斌气喘吁吁地站在剩下的九个敌人跟前,黑色战衣因为刚才在墙头上所遭遇的箭羽攻击而破损处处,露出了他白皙而带血渍的肌肤。在暗夜里看起来,狄斌就如一头长着白色斑纹的黑老虎。 “恶鬼……!”九个守卫里,其中一个突然惊叫。“他就是鸡围里那恶鬼!” ——他们错把狄斌当作葛元升,也并非全无根据。狄斌根本就在使用葛老三最擅长的招术。 九个人开始逐步后退。 ——人是打不过鬼的…… 事实上狄斌的体力此刻已消耗极大,只要九个人一拥而上就能把他分尸。 后退的脚步渐渐变成逃跑的脚步。九人奔到南面的大伙同伴后边。 狄斌把钢刀倒插在地上,双手托起了大铁门的闩栅,花尽最后的力气把左半边铁门往后拉开。 “五哥!”狄斌以他平生最大的声音呐喊。 镰首披散一头狮鬃般的长发,挽着铁矛策马奔进了“大屠房”的前院。麾下三十五骑腥冷儿也紧随杀进。 镰首看见了浑身伤疲跪倒地上的狄斌,乘着骑势俯身探出左臂,把狄斌整个人揪起离地,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仍挽着大铁矛。 狄斌骤然与镰首的肉体如此接近,本已衰竭的身躯突然又贯注了一股新生的力量,能够在鞍上坐稳。 镰首掖扶狄斌的左手如拥抱爱人般温柔;挥舞铁矛的右臂却贯满了能瞬间绞碎骨肉的杀戮能量。他不必握持缰索,只用双腿夹紧马背。 镰首、狄斌、铁矛与马仿佛结合成一体—— 一尊拥有三头、四臂、四腿的极恶战神。 阿桑正好在这时打开了“大屠房”城楼的正门,远远与镰首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交投了一瞬间。 就像被反射神经驱策一般,阿桑把大门隆然合上。然后他才在脑海中暗问: ——我在干什么? 阿桑以为,自己在捱过十多年前颈上一刀后便再没有惧怕的东西。但此刻他清楚记得:刚才与镰首对视的刹那,确实感觉到一股不明的强烈恐惧。 ——我……我在怕什么…… 阿桑却久久无法提起勇气把大门再次打开。刀斧手部下不解地瞧着阿桑二爷颤抖的背项。 镰首当先杀向南面“屠房”部众的后方。“屠房”守卫早已听见马蹄声。连正门也被攻破了。己方腹背受敌,刚才的优势一瞬间逆转。 “大屠房”正面铁门被打开,对“屠房”守卫的心理打击,比实际战斗的影响还要大。他们毕竟也只是唯利是图的流氓,敌人已攻到了主城楼的门前了,朱老总跟阿桑二爷亦自身难保,他们要是死了,一切的命令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屠房”领袖多年来在他们心里建立的权威,如今迅速瓦解。 就在“屠房”部众心灵最软弱的时候,狄斌想起了三年多前那一夜,于润生曾对三十一个刺杀兵说过的一句话。 “等一等,五哥!先别打!”狄斌在镰首胸前说。 镰首已经高举的铁矛缓缓放了下来,霍然勒止坐骑。三十五名骑兵部下也在他身后停住,布成尖锥般的阵式,随时准备朝前方十码外的敌人展开大冲锋。 狄斌从镰首的坐骑跃下,瞧着前面的敌阵。“屠房”守卫对攻城腥冷儿的围打已不知不觉间停止下来,变成静默的对峙。本来杀声震天的场面顿时化为更可怕的宁静。 然后狄斌向“屠房”的人问了一句话——与那一夜于润生所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屠房”的人同时变得呼吸重浊,百多颗心脏的跳动一起加速。 不知当中哪一个首先把刀子丢到地上,接着又是另一柄短斧,跌在地上的兵刃迅速增加。 “不想打的人,给我离开。”狄斌小心地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以免把“屠房”众人已丧失的斗志再次激发起来。 这时龙拜也带着弓矢队冲进了前院。大局从此决定。 已抛去兵刃的“屠房”部众,因为恐惧而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成群地慢慢走向大铁门的方向。直至已接近门口,又确定对方无意追杀时,便低头拔腿逃出大门。 最后在腥冷儿的包围网中央只余下六个人。双手仍紧握染血铁杖的狠头是其中一个。 “你们还是走吧。”狄斌叹息说。 狠头舐舐已干裂的嘴唇,决绝地摇摇头。 “好!”镰首跃下马鞍,抛去了大铁矛,拔出腰间钢刀。“我就一个跟你们打!” “不可以,五哥!”狄斌的喝声中透着过去没有的威严。“现在不是说道义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冒险。” 他挥挥手,示意吴朝翼发动最后的攻击。 第十三节 一个“屠房”使者策马全速奔驰在漂城西北的官道上,目的地是铁爪四爷所在的岱镇。 他要传达的消息只有一个:“大屠房”受到敌人的攻击。 面前还有大半的路程。使者不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 狄斌指示部下把“大屠房”的正面铁门关上后,便下令所有人贴近包围在城楼四壁下,以免受到楼上窗户射出来的羽箭攻击。 狄斌知道,要说服朱牙和阿桑投降是不可能的。两人必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投降就是死。 但是要强攻进城楼内也不容易。首先是无法确知里面的建构和有没有机关布置;此外也不能确定楼内敌人的数目。 于润生当然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也预定了对应的计策:火攻。 攻城队很快便把城楼正、后及两边侧门燃着了,又从前院采集枯草和花卉,烧着了后便往楼下的窗户投进去。 “大屠房”楼下的正厅烧起了大火。热力迫使腥冷儿撤退到前院。他们仍不忘架起藤盾阵,以防敌人从上面窗户做垂死射击。 吴朝翼趁这时点算部下,然后向狄斌报告:“刚才共折损了四十三人。” “死了这么多吗?”狄斌露出难过的神情。 “这已不算多了。”吴朝翼的语气比早前要恭谨得多。在最初知道由这个“白豆”作阵前总指挥时,吴朝翼也曾觉得不妥当。然而经过今夜他已对狄斌完全信服。“我们可是击退了比我们多几倍的敌人啊。比起打仗那时候……” “算了。不要再说了。”狄斌凝视眼前的火光。 “大屠房”最低一层已经完全燃烧。浓烟像不断改变形貌的猛兽般,迅速朝上层爬升。 铁爪只在“兴云馆”的客房里假寐了一阵子,便又点起灯火,研究岱镇与桑麻之间的地势布置。 小鸦没有敲门,便径自跑了进来。 “什么事?”铁爪端详着亲信的脸色。 “漂城那边……好像有事情发生了。四爷还是过来亲自看看。” 小鸦带着铁爪走到“兴云馆”二楼的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面朝东的窗户。 “在那边。”小鸦指向东南偏东方向的天空。 晴朗秋夜里的月色十分明亮。铁爪清楚看见了,漂城所在处的上空冒起了一大股烟雾,在月光反映下显成深灰色。 “那一定是很大的火。”小鸦说。“漂城恐怕出事了。” “这儿交给我弟弟。”铁爪转身。“立刻把我们直系骑队点起来。我们马上赶回去看看。” 雷义同时也站在安东大街的南端,遥遥仰视“大屠房”城楼的火光。 在他眼中所见的,是一场葬送漂城旧权威的祭礼。 “于润生……我们明儿见。” 正在城内各处爆发的“屠房”派系内哄也暂时平息下来。双方都在观看“大屠房”的大火。 ——朱老总已经死了。 “屠房”的人都已深信不疑。 朱牙和阿桑的部下在计议,是不是要援救“大屠房”。 “根本就不知道敌人实力如何,要送死吗?” “朱老总都死了,要救也救不及!” “还是等铁爪四爷回来,再组织所有兄弟反击!” “我们要是现在去救‘大屠房’,说不定叛徒会趁机在后面打过来!” 同时,这些头目当中也有不少开始生起私心:“屠房”原有的领导层已崩溃了,现在是自立山头的好时机!还是应当在这时保留实力……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朱老总! 于是朱牙的部属之间也开始产生了猜疑。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之间。朱老总既已倒下了,便再没有人追究他们叛乱之罪。心理的压力减轻之后,野心又趁机冒起了。黑道中人总是把自己的利益和安全放在最优先之处。 于是“屠房”原本分裂为二的架构,因为“大屠房”的火焰而进一步崩解。 第十四节 “大屠房”楼下正门终于打开来。 三个衣服都烧焦了的“屠房”部下,从火场疯狂地逃亡出来,立即被腥冷儿抓着。 “朱牙和阿桑在哪儿?”狄斌迫问。 三人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狄斌招招手,一名部下把水壶递给俘虏。三人吃力地抢着水喝。 “说!”镰首把钢刀架在其中一名俘虏的颈项上。 “二爷……不,阿桑不知怎的,像呆了般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不肯走,现在……唉……大概已经烧成灰了……” 镰首愕然。他猜想,阿桑是不想死在敌人的刀刃上吧?无法跟“屠刀手”对决,镰首感到无由的遗憾。 “朱牙呢?”狄斌再逼问。 “老总……好像在顶层……我没有看见……他……” 又有十多名“屠房”守卫从正门奔出来,其中两个刚踏出门外便昏死了。他们也遭一一俘虏。可是仍未看见朱牙的踪影。 “是老总!在那儿!”其中一名俘虏指向上方。 狄斌仰头看见了:一具肥胖的身影攀爬出“大屠房”四楼的一扇窗户外,双手扳着石造的窗台,一对胖腿在空中无意识地乱踢。 “哈哈……”龙拜笑得捧腹。“那就是雄霸漂城十多年的黑道老大吗?” 龙拜拍拍狄斌的肩,又说:“白豆,你知道吗?这是天意。看看朱牙这副模样!他奶奶的,怎么看也不配压在我们的头上。是上天派我们来取代他的!看我把他赶下来!” 龙拜挽起弓箭,走近那一面城墙下,朝窗户上的朱牙高喊:“臭猪猡!你不下来,我可要把箭射进你的屁眼啦!” 朱牙侧首朝下观看。恐惧的眼睛瞧见龙拜正向自己弯弓搭箭。 “我现在数三声!一!” 朱牙的双臂已经麻痹,他仰头瞧着已逐渐迫近窗户的火光。 “二!” 朱牙又低下头来瞧向地面。到了这种绝境,他却仍然不想死。 就是这种在任何情形下也不放弃生存希望的意志,令他坐上漂城地下王者的宝座;可是如今也是同样的一种意志在折磨着他的心与肉体。 “三——” 朱牙的手指因为汗水而滑落窗台。痴肥的身躯沿着楼壁迅速坠下,接连撞破了三楼和二楼的瓦檐,背部重重着地。 龙拜立即收起弓箭,奔跑过去察看;狄斌和镰首也随之到来。 朱牙仍没有断气。他只感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意识也渐渐模糊,因为脊骨已经断裂。 狄斌半蹲在朱牙身旁,端详这个敌首的苍白脸孔。胜利的快意在狄斌的瞳孔里闪动。 “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朱牙迷惘地凝视狄斌。“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我没有见过你……他妈……的……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谁?……” 朱牙的凄绝声音更激刺起狄斌的兴奋心情。他决定开一个玩笑。 狄斌把脸更靠近朱牙。 “看着我,在你断气前好好看着我。记着这张脸,也记着我的名字,我叫于润生。记得吗?” “于……润……生……”朱牙像刚学会说话的稚童,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很好。”狄斌轻轻拍拍朱牙的脸颊。“好了。现在你可以死了。” 狄斌站起来,瞧着龙拜微笑。“二哥,万群立与吃骨头都是死在你箭下的。看来这会带给我们好运。我看还是不要打破这个习惯比较好。” “哈哈,我等了这一天好久啦!”龙拜弯低上半身,近距离搭箭瞄准朱牙的头部。“嗨,瞧过来这边!记着是谁杀死你的!” 朱牙的头颈却已无法移动。 “他妈的!”龙拜把弓放松,走到朱牙身旁,左足踹在朱牙的肚皮上,从正上方把箭簇对准朱牙双目之间。 朱牙看着那箭簇的尖端,发出激烈的恐惧呼叫。 弓弦弹动。 第十五节 铁爪率领着六百骑部下,在午夜时分驰出岱镇的东门,以最高速度赶往漂城的方向。 一刻钟后,铁爪接近了“丰义隆”在道旁所设的第一路伏兵。这一路由卓晓阳带领。 卓晓阳知道眼前的就是杀害他两个师哥的凶手。他紧咬牙齿,耐心地等待铁爪的骑队通过。 卓晓阳一边看着敌队越过眼前,一边点算。 与于润生的预期一样,铁爪为了尽快回城,只带着骑队。“丰义隆”未费一兵一卒,对方已自行把兵力分成了两半。 “太好了……”卓晓阳暗想。他伸出左手,命令麾下的百余部众静止不动。他的伏兵队伍全数徒步,现在杀出去便难以脱离,必须等待与其他三路伏兵配合行动。 卓晓阳目送铁爪的骑队进入第二重伏兵的攻击范围。 第二重伏兵共有两路,左侧的由文四喜率领,右侧则是“兀鹰”陆隼。 文四喜第一次阵前带兵,心里不由紧张异常,到了这时仍在心里重复检核预定的战术有没有漏洞。 陆隼则把铁链握得紧紧。五年来在漂城里吃过许多败仗,眼前终于有了击败“屠房”的绝佳机会。但是每当想到要跟铁爪对阵,陆隼心里还是存着忧虑。他深知“四大门生”的实力有多强。而铁爪却是举手间便杀死左锋和童暮城的高手。 幸而他知道率领最后一路伏兵的沈兵辰,一向比三个师弟强得多,说不定足以与铁爪一拼。只是沈兵辰已有多年没出过手,他的实力是否仍然保持? 在道上全速奔驰的“屠房”骑队成长列而行。铁爪也深知这样极不安全,可是已没有时间调整阵势了。回城是首要之务。 他心理涌起千百个念头:那火灾怎么回事?难道朱老总出事了?城里还有上千的兄弟,就是敌人来偷袭,凭着“大屠房”的地利也应当守得住吧?何况对方不可能无声无息间潜进城里——除非“丰义隆”在城内有一个权力不小的内应。是查嵩吗?不,也许只是城里某处失火了…… 一丝不祥的预感闪电般划过铁爪脑海,他猛然勒止了坐骑。 小鸦的马儿冲前了十多步才能停止下来。其余部下也随即勒紧缰绳。后段的骑士因为勒马较慢,险些儿与前边的同僚撞上了。幸而铁爪的直系骑队都久经调练,才没有造成混乱。 “四爷。”小鸦忧心地看着铁爪。 “有伏兵。马上布阵。” 就在铁爪此话一出时,道路前方就出现了人与马的剪影。 “点子在前头!”小鸦呐喊。“人数看来不多!我们冲过去!” 铁爪看见了:前方敌人之中有一个特别的影子:一个背项上交叉负着双剑的骑士,铁爪听过沈兵辰的名字。 “不!防御两侧——”铁爪呼叫的同时,左边文四喜的弩箭手从树林间发射出一蓬箭雨。铁爪的长列骑队就像一面张开的渔网般接受箭矢的近距射击,在狭窄的道路上根本无处闪避。 接着卓晓阳的步刀手呼叫着从道路后方出现。“屠房”骑队后段的战士立即拨转马头,准备迎接卓晓阳的攻击。 此时铁爪的部队前半正面对沈兵辰,后半的则已转迎向卓晓阳,中段由于文四喜的弩箭攻击而出现空隙。整支骑队的指挥出现裂缝。 陆隼的攻击进一步把这裂缝扩大。他挥舞着杀人的铁链,带领百多名在漂城征战多年的亲随部下,拦腰向敌方中央突袭。 由于在狭道上转向较困难,骑马的“屠房”战士,反而在灵活性上输于陆隼的徒步队伍。 陆隼的队伍像尖刀般插进了“屠房”骑队的中央。同时前方的沈兵辰和后方的卓晓阳也正在迫近。文四喜的部下则趁机把弓弩换成近战兵器。 陆隼的徒步队伍冲入敌阵时尽量低下身子,以闪避鞍上敌人的攻击,却把攻击目标放在敌人的坐骑上。刀子和斧头的锋刃砍断了一条又一条的马腿。陆隼的部下没有对堕马的敌人作追击,而是乘势向对方发出一个缺口,遵从于润生那一击便即脱离的战术。 文四喜的队伍紧接着也发动攻势,从反方向沿着同一个缺口冲杀,再脱离进入对面的树林。这两波攻击成功把铁爪的骑队分裂成两半。 “不要理会!全体向前方冲锋!”铁爪愤怒地吼叫。可是后半的部下此时已开始与卓晓阳的队伍缠战了,同时陆隼在树林中稍微调整阵势后,也加入围剿这半支骑队。 铁爪已无法顾及后面的部下了,他此刻心里只有“大屠房”。铁爪领着约三百骑全速朝前奔驰,迎着沈兵辰展开大冲锋。 沈兵辰所领的二百人也全是骑士,他迅捷地拔出了背项的两柄长剑,膝盖挟紧马鞍,也带领部下与铁爪作正面硬拼。 “铁爪!还我师弟的命来!”一向冷静得可怕的沈兵辰,此刻神情完全改变了。长发随着急驰而飘飞,露出仍然肃杀但却呈现赤红的脸庞,连额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见。 沈兵辰与铁爪的坐骑相遇。 铁爪双掌捏成爪状。 沈兵辰双剑交叉如剪刀。 铁爪在交接的刹那从鞍上飞起来,跃到了沈兵辰的上方,头下足上,疾速伸出左爪攻击沈兵辰的脑门! ——这攻击方式,与击杀童暮城的招术一模一样。 ——沈兵辰的速度却比童暮城快得多。 沈兵辰没有转动视线,看也不看便挥起左剑撩削向铁爪攻过来的左掌,右剑同时笔直朝上刺击铁爪的脸孔! 然而沈兵辰没想到,铁爪在这完全凌空的情形下仍能变招。 铁爪的腰肢剧烈扭动,身体急激翻转,闪过了沈兵辰那两柄杀气腾腾的长剑,同时右腿朝后猛踢,踢中了沈兵辰的背项! 铁爪这一踹之力朝前再次飞跃,杀进了“丰义隆”的骑兵阵中。 同时沈兵辰咯血堕落鞍下。 一个“屠房”骑士想捡现成的便宜,驱马向翻倒地上的沈兵辰踏踹。然而沈兵辰着地后身体毫无停滞,往旁翻滚闪过踏来的马蹄,顺势一剑反撩,先斩破了马腹,刃上的余势再把骑士的右腿砍断! 铁爪跃往最接近的一骑敌人跟前,双爪在胸前拨转,左爪夺刀,右爪同时扯脱敌人颚骨。铁爪身子一旋便坐上了马颈,右肘反打把已重伤的敌人击落鞍下。 双方的骑队正面交接。马匹撞击马匹。长枪贯穿胸膛。刀刃砍断刀刃。马蹄踹碎骨骼。马血与人血混合。缰绳断裂。骑士堕马后脚掌仍穿在马蹬上,被不住拖行。失去头颅的骑士仍安坐在鞍上,仿佛仍懂得策骑。 脸颊和右腰被割伤的小鸦,成功带着二百骑冲过敌阵,与铁爪四爷会合。 “四爷,没事吧?”小鸦连脸上的血渍也懒得抹去,让它滴落在马鬃上。 铁爪眺望过去。后半的部下早已被卓晓阳、陆隼和文四喜三面包围攻击,余下不到一百五十骑。 沈兵辰在部下的协助下重新登上马鞍。他指挥残余的一百骑重组阵势,拨转过来与铁爪对峙。 “四爷,怎么办?”小鸦的心乱极。他从没想过铁爪四爷率领的部队也会如此狼狈。 是要救援被围攻的兄弟?还是趁这机会全速赶回漂城?可是己方的马匹早前已奔跑过许多路,对方却一直以逸待劳,现在即使脱走,终究也会在回漂城前被赶上…… 然后小鸦看见了一个更令他绝望的情景: 在西首的路道末端,又有另一路敌人追赶到来了。 庞文英、于润生和齐楚率领着的二百多名主力,在这时终于抵达。为了避过在岱镇驻守的铁锤,他们必须绕往北面另一条官道行走,再南下到来。幸而于润生对时间的掌握够准确,提早了出发的时间,恰在这重要时刻赶上。 “丰义隆”兵力已骤增至七百人。除非在岱镇的铁锤五爷率领那五百人在短时间到来救援,铁爪的骑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铁锤率领的全是徒步的兄弟,而且当中有三分之一仍在睡梦中。 “四爷,你回城吧。”小鸦忽然说。“这里由我挡着。” “你说什么?”铁爪怒然说。“你要我放下这些兄弟不管,独自逃生吗?” “四爷,是为了大局。城里还有过千的兄弟,要是朱老总他们有什么不测,只要你能回城去,就能把兄弟召集起来。”小鸦说话时显得极冷静。“五爷或许能够守住岱镇。那时候我们集合所有的力量,对上‘丰义隆’仍在人数上占便宜。” “不。我在这儿挡着。”铁爪激动地说。“你回城去找救兵。朱老总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最少比你多杀三、四十人!” 小鸦摇摇头。“四爷才是‘屠刀手’。全帮上下没有人不敬佩四爷,而且四爷不应该牺牲在这种必败的仗里,接着的反击才更需要你来带领。” 小鸦的每句话,铁爪都无从辩驳。 “四爷快走吧!别像个娘儿般,他妈的在这儿拖拉!”小鸦骂着时嘴唇在颤抖。 “你这浑小子……”铁爪把马首拨转了。他回头又说:“不要死掉!”他再扫视一下其他的部众:“你们也是!” 铁爪迅速返首,不让部下看见他的眼泪,然后低下头来,臀部离开马鞍,驱策坐骑往漂城方向急奔。 沈兵辰大感意外。 ——绝不能让铁爪回漂城! 他立刻组织起部下,准备第二轮的冲锋。 小鸦号令骑队尽量往横扩张。 “不要让任何敌人冲过去追四爷!用一切方法把北佬挡下!枪杆、刀子断了就用马儿去撞!马儿死了就用身子去挡!” 这时在庞文英的主力部队加入下,被围攻的半支“屠房”骑队被迅速剿灭了。道路上只余下小鸦所率领的二百孤军,无畏地面对七百个敌人。 第十六节 查嵩原本想出动守城的军队压制漂城内的乱局,然而狄斌的行动实在太快,查嵩才刚召来军官,便收到“大屠房”被攻破的消息,而城内各派系的“屠房”人马也已休战。现在出动军队已经毫无意义,反倒可能引起朝廷的注意。 在收到南门军官的投诉后,查嵩马上召见了雷义。 “你这小子!我不该让你坐上这位子!”查嵩怒瞪着表现得毫不在乎的雷义。“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可以依军法立时把你处斩吗?” 雷义仍是神态自若,似乎对“处斩”这词充耳未闻。 “知事大人,还是算了吧。你应该知道,一切都已完结了。” “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放进城内的那伙人是‘丰义隆’吗?” 查嵩皱眉。“不是‘丰义隆’又是谁?” “是腥冷儿。”雷义微笑说。“一伙与‘丰义隆’结盟的腥冷儿。” 查嵩愕然。他在心里盘算:最初以为雷义被“丰义隆”收买了,那么把他除掉也没相干,以后还可以直接与庞文英谈;可是现在多了一班可怕的腥冷儿,实力足以在短时间内把朱牙给毁了,那不免是个大患…… “你……你跟这伙腥冷儿……走得很近吗?” 雷义神秘地笑了一会,才慢慢说。“他们的头儿跟我是好朋友。” ——那么还必需藉助这小子来稳住这些腥冷儿…… “雷义,你给我听着:再有这种擅作主张的动作,就是找庞老头出面也保不住你!” 雷义早就摸透了查嵩的想法,对于这恫吓完全不为所动。不过表面上还是要对这个上司尊敬一点。雷义俯首说:“是。” “还有……等城里的事情全平息了之后,你就正式升为役头吧。” ——哼。我早就是役头了。 雷义在心中冷笑。 狄斌的部队仍然驻守在“大屠房”的前院上,其中半数在四侧围墙及铁门内戒备着,另一半的伤者经过包扎后围聚起来歇息。 “小心!”狄斌指向仍在焚烧的城楼。“别给上面跌下来的东西打中了!” 龙拜很是忧虑:后头是烧得正旺的“大屠房”;围墙外是满街的敌人。 “白豆,我们不如趁这时候撤出漂城再说吧。” “不。”狄斌决绝地摇头。“现在城里的局面还未完全定下来,‘屠房’仍有许多部下。要是其中一系的头目到来,夺回‘大屠房’,有可能重新把‘屠房’的部众集合起来。我们必须死守这儿,这是老大的命令。” “大屠房”城楼虽毁,但其地点仍具有权威的象征意义。事实上城内不少“屠房”头目都想过进攻“大屠房”的念头——要是亲手替朱老总报仇,便能迅速树立自己的威信。然而“屠房”两派刚才互相敌对,此刻也产生着互相牵制的作用,谁也不敢再胡乱出阵。 如今除非有一个在“屠房”里具有压倒性威信的人出现,才能够改变这个局面。 铁爪四爷单骑在官道上奔驰。因为是末秋的关系,天色久久还没有转明,前路一片晦暗。 铁爪从未感觉像此刻般孤寂。 这时他听到了从对面传来的马蹄声。铁爪马上提高警觉,高举从敌人手上夺来的腰刀,在鞍上作出迎击的姿势。 来者却也是孤单一骑。 “四爷!”骑者呼叫着。原来就是从漂城来的“屠房”急使。 “有什么事?” “‘大屠房’……”使者气喘吁吁地说:“‘大屠房’被敌人突袭啦!我刚才看见城里冒着烟火,恐怕情形很凶险……” “不要跟着我!向南面逃!有敌人追来!”铁爪马上驱策马儿,然后朝漂城急奔。 ——朱老总真的出事了…… 铁爪不欲再多想,可是始终无法摆脱强烈的懊悔。要不是因为被私仇冲昏头脑,违抗了朱老总的回师命令,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铁爪一边策骑,一边发出苦闷的吼叫。 小鸦的头颅穿在枪尖上,被卓晓阳高高举起。 这一仗“丰义隆”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又成功运用了伏击围剿的战术,但是折损亦达到五分之一。铁爪的直系精锐战力之强,出乎庞文英意料之外。 于润生却也料想不到,铁爪会抛下部众独自突围逃亡。铁爪的性格比于润生想象中还要冷静、理智。 庞文英、沈兵辰、于润生早已率领二百名精英骑兵,全速向铁爪追击。绝对不可让铁爪回到漂城。铁爪的威望与漂城“屠房”残部的兵力结合,将产生未可预计的力量。 第十七节 就在到达漂城北面半里外时,铁爪的坐骑终于不支仆倒。铁爪及时翻身离鞍着陆。 天色微明,漂城北门已近在眼前了。铁爪感到很疲倦,却仍足下不停,朝城门所在奔跑。 这时铁爪看看漂城上方冒起的浓烟,已确定焚烧的是“大屠房”所在…… ——我要复仇! 铁爪奔上了跨越漂城下游的北桥,牛皮靴子在石桥上踏得登登作响。 铁爪却在这时停步。 因为他看见了,紧闭的北城门前出现了一条身影。 一个像刀子般的人。 铁爪已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杀气——虽然敌人仍站立在三十多尺之遥。那甚至不是一般的杀气,当中隐透着对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无视于眼内的魔性。 然后铁爪知道,这人就是“屠房”部下间流传的那个鸡围“恶鬼”。 但那确实是人。铁爪一向深信,对方只要是人,他就能够杀死。 铁爪像被一股磁力吸引般,缓缓步向北城门,终于看清了葛元升的脸孔。 一张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胡须的脸。干净得就像今夜的月色。 铁爪却看不见葛元升的兵刃。葛元升右拳反握刀柄,刃锋藏在臂后。但铁爪可以断定对方兵刃甚短,最多不满两尺。 敢用这样短的兵刃的人,第一击必定非常精准、致命。铁爪知道已不容试探对手虚实。双方第一次攻击也将是最后一次攻击。 铁爪因此抛弃了腰刀。他必须在一开始就使用他最强的武器:双手。 葛元升同时也朝铁爪接近。 就像名棋士能够记忆自己奕过的每一局棋一样,铁爪也深刻记得他生命中每一场搏斗的过程——即使是年轻时与恩师和两个弟弟练习的情形也不例外。这是他至今不败的秘密。 反手握刀和使用短兵刃的敌人,铁爪过去杀过不少。就在与葛元升互相拉近距离时,铁爪迅速回忆过去每一个相近的战例,再把每个敌人与眼前葛元升的身材、姿势、神态作出比较,然后开始预想葛元升可能作出的各种攻击动作,设定每一个动作的应对招术。 在这样精确的计算之下,铁爪已迅速决定对付葛元升的战法。 然而还有一个因素是永远无法估计的,那就是速度。葛元升的刀有多快?铁爪不能断定。 可是铁爪对自己的速度也有绝对的信心。 两人接近到五尺半时便同时停步。两人心目中的最佳攻击距离竟不谋而合。这时铁爪肯定了,葛元升也是习惯以快取胜的高手。 双方一时都无法出手。铁爪知道后面的追兵很快便要赶来,他努力警告自己绝不能焦急。在实力这般接近的对决中,心理上的一点点漏洞都足以致败。 “你……叫什么名字?”铁爪问。 葛元升只是摇摇头。 “我叫铁爪。” 葛元升点点头。 “你知道就好了。” 铁爪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发动,比葛元升稍早了刹那。 铁爪的左手往葛元升握刀的右腕抓去,右手则化为插指,疾速攻向葛元升的喉咙。他以挺直的指尖代替屈曲的爪尖作出攻击,因为他必须争取每一分毫的距离优势。 他看出葛元升以反手握刀,攻击必定以弧形进行。自己只要使用直线攻击,便能够弥补因为没有兵刃而在距离上的不利。左爪攻向对手握刀的腕部只是虚招,以图延缓对手出刀。 一切都在铁爪的计算之内。葛元升一如他预料,从斜下方反撩攻击向他的左腰间。 ——胜了……? 当铁爪的眼角余光瞥见“杀草”闪动的寒芒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葛元升挥刀的速度,超乎铁爪猜想的一倍多! ——不可能的! 铁爪在十分之一刹那判断出:葛元升的刀将比自己的手指更快击中目标! ——同时铁爪也了解葛元升的快刀的秘密:他的动作根本全没有自保的意识。眼前是一个连自己的生命也无视的人。 ——不行!要变招!不变就是死! 铁爪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把左臂迎向“杀草”的刃锋! “杀草”爽利地切进了铁爪左前臂的皮肤与肌肉,就在将要把骨头也砍断时,铁爪的臂肌却强烈地紧缩,从两侧把“杀草”的刃身挟住了! 葛元升首次露出愕然的神情。他从来没想过,世上竟有东西能够阻止“杀草”的刀刃前进! 铁爪却知道这方法阻遏不了多久,葛元升的刀招仍在运动中,“杀草”比铁爪预期更要锋利,那寒霜般的两尺锋刃还是快要把他的手臂连同身体斩破。 因此铁爪放弃了对葛元升咽喉的攻击。右掌化插指为爪状,自上而下划出一个美丽的弯弧,抓住了葛元升握刀的右手臂! 葛元升愤怒地把所有的力量贯注在刀刃上,终于把铁爪的左腕完全切断! 然而“杀草”已再无法前进。 因为铁爪的右爪已陷进了葛元升握刀手臂的肌肤。 铁爪强忍着断臂之痛,双足发力朝上翻,把全身翻旋的力量集中在一只右爪上,硬生生把葛元升的右拳拔得断离手臂! 而那只右拳仍握着“杀草”。 两人的热血同时喷洒到石桥上。 铁爪着地时一阵昏眩,左膝因乏力而跪倒。他仰起苍白的脸瞧向对手,却发现葛元升的身姿已崩溃。 葛元升刚才的充盈杀气完全消失,体势软弱得像突然衰老了三十年。所有的分泌都失控了:眼泪、唾液、冷汗、粪便、尿液……眼睛失神地瞧向天空。 铁爪不知道:葛元升的身心彻底崩溃,不是因为失去了手掌。 而是因为失去了“杀草”。 葛元升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父亲的声音:“升……我说过了,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铁爪作出最后的攻击,把手里的断掌猛地搠向葛元升的咽喉。 于是葛元升终于完成了家族的神秘宿命:他死在自己的手掌紧握着的“杀草”上。 而他那短促生命中所有黑暗的秘密,也随着他的死亡湮灭,成为永远无法解答的哑谜。 铁爪瞧着这个奇异对手的尸体,一时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西面传来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在铁爪耳里,那蹄音就如带来绝望信息的丧钟。 ——一切就这样完结了吗……不,我要活下去!只要活着,这个仇总有一天能报!我不能死在这儿!我的命已经不单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所有的兄弟…… 铁爪勉力俯身,捡起自己的断臂,塞进早已沾满血的衣襟里。他接着攀过石桥旁的栏杆,纵身跃入漂河。 铁爪的身体在漂河上随水漂浮了一会儿,然后便沉进了混浊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漂城黑道的权力交替,就在一夜之内完成了。 第一节 因为忙于收拾漂城内黑道局面的关系,于润生足足等了五天才能为葛元升举行葬礼。 冥仪在破石里的“老巢”里秘密进行。龙拜曾经坚持要公开发丧,并把葬礼办得隆重一些,却遭到于润生的反对。 “现在不是张扬的时候。”于润生断然说。“老二,耐心一点,等两年吧。两年之后,每一年老三的死忌,全漂城的人都会知道,没有人会敢在那一天办喜事。” 在返回漂城后,于润生又取回了“老巢”为根据地,并且进一步招纳更多城内的腥冷儿。“大屠房”一战,令于润生和他的结义兄弟在腥冷儿之间成名。如今“屠房”已瓦解。漂城又充满了机会。腥冷儿都希望寻求靠山。于润生的部众在短短时日内已增加到三百多人。 冥仪十分简朴。庞文英送出的一口上好棺木放在正中央。灵牌前供着香烛果品,还有横放在木架上的“杀草”。 全身披麻的狄斌跪在火盆前,不断把纸钱撒进火焰里。自从那天黎明得知葛元升的死讯后,狄斌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攻破“大屠房”的最大功臣,理应在这儿享受赞美与荣誉。但是他一闭起眼想到的就是在战场上葛元升的身影;还有葛小哥拯救了自己性命的情景;在猴山里一起喝血时那滋味;葛小哥耐心地教自己用刀…… 镰首这几天以来也沉默着。他心里生起了一点不必要的自责:要是有我在,三哥不用死。三哥跟我联手必定可以击败铁爪…… “于爷,”吴朝翼问:“铁爪的尸身还没有找到吗?” 于润生摇摇头。“‘丰义隆’的人沿河找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 “铁爪还没有死。”镰首忽然说。 “总有一天我会跟他相遇。他杀了我一个义兄。我也杀了他一个亲弟弟。” 铁爪的另一个弟弟——仅余的“屠刀手”铁锤五爷,也在激战的次日被部属刺杀了。 驻在岱镇的“屠房”人马,早就对于个性暴烈的铁锤不存好感。在得知“大屠房”陷落,朱牙、阿桑与铁爪相继被诛杀,他们知道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向“丰义隆”献上铁锤的首级。 此外在已焚毁的“大屠房”里也找到了阿桑二爷烧焦的尸体。那柄象征“屠房”权威的锈蚀屠刀遗留在他颈侧,也已烧得焦黑扭曲。 于润生派叶毅把这柄已经再无人重视的屠刀捡回来,作为葛元升的陪葬品。 龙拜是众兄弟中比较开怀的一个。他当然也因葛元升的死亡感到哀伤,但同时心里也暗地为胜利和权力而狂喜。他在冥仪中尽量压抑着亢奋的心情。 然而龙拜仍有点不快的是:自己明明是亲手取朱牙性命的人,但部下间的赞扬却一面倒地投到了狄斌和镰首身上…… 此刻的龙拜暂时抛开了这些烦恼。他从祭台上拿起一杯酒,自己仰首干掉了,又拿另一杯倾到地上。 “‘漂城刀神’葛老三,‘无影箭’龙老二现在敬你最后一杯……” 齐楚的愁苦神容不下于狄斌,却有一半不是为了葛元升之死。 在知道宁小语成为了查嵩的女人后,齐楚哭着去找于润生。 “老大,完了……我完了……” 于润生在得知原因后,苦笑着拍拍齐楚的头。 “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老大,这个女人不同……” “你担心什么?忘记了老大的承诺吗?你一定会娶到她。” “可是,对方是查知事……” “查嵩不过是个玩偶人儿。”于润生冷冷说。“老四,你要振作起来。现在我才最需要你的才能。我们兄弟好好干,几年后整个漂城都是我们的!查嵩算是什么?他的女人又算什么?那时候我们要讨,他连自己老婆也要给我们!” 虽然有于润生的承诺,但齐楚一想到心爱的女人正被别的男人拥抱在怀里,便痛苦得发疯…… “雷役头。”自撤离漂城后,于润生这时才首次与雷义再见面。“恭喜你升官啦。” “不用多说。我想问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我已经掌管城里一半的腥冷儿了。”于润生点头。“而且是最强悍的一半。” “好。”雷义在祭台前上香,忽然又问:“你这位兄弟的刀法很快、刀子很锋利,是吗?” “嗯。” “他长着红色的头发?” 于润生感到一股不安。在葛元升死后,于润生固然感到哀伤,但他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无法想象,日后在掌握了大权时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 而铁爪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现在于润生却发现,雷义似乎也知道葛元升的秘密。 “人都去了……”于润生淡淡说:“头发长什么颜色也没有关系了吧?……” “嗯。”雷义点点头,然后告别于润生而去。 等雷义离去后,于润生走到棺木旁。 “白豆。”于润生俯首向仍在下跪的狄斌说。“够了。” “三……哥死了……我……也难过得想死……” “老三没有死。” 狄斌霍然抬头。全场人的目光也落在于润生身上。 于润生从祭台上挽起“杀草”,向众人展示。 “他仍活在这里。” 狄斌站了起来。 “我现在宣布……”于润生朗声说:“……追封义弟葛元升为本堂副堂主兼刑规护法。另外家传配刀‘杀草’封为镇堂圣刀,一切违反堂规者皆以此刀处刑。” 于润生把“杀草”拔出鞘。他凝视那仍然晶亮的寒芒。 “葛老三在天之灵,必定护佑本堂不断壮大……” 狄斌也瞧着“杀草”的刃锋。每一次看见它,他就感到那强烈的不祥。 ——现在连三哥自己也死在“杀草”上了……谁会是下一个…… 这时首都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突然失踪,侯爵府的书房内整齐地摆放着爵袍和冠帽,却没留下任何信函。 于润生不久后也听到这消息,但并没有多加留意。 ——他无法预测,这事件日后将令他的命运产生极大的转变。 第二节 “丰义隆漂城分行”已被铁锤摧毁,庞文英只得暂以安东大街上的“江湖楼”为根据地。 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忙于重新布置城内的兵力,及与查知事和城里几个富商进行交涉。 漂城黑道的形势已经明朗了。“丰义隆”重返之后已成为单一的最强势力;而“屠房”残存的旧部已分崩离析,散作二十多个山头,一时间新帮会名字纷纷冒起,城民连记也记不完。 要收拾这些小势力,最快也得两年时间。不过靠着现有的力量,已经能够展开漂城盐运的生意了。等稳定一切后,庞文英还要回首都一次,到总行向韩老板正式报捷。 他知道经过这次漂亮的战役后,自己在首都的威望又完全恢复了。因此他更加倍渴望回去享受这些赞誉。 于润生这时登上“江湖楼”的顶层来探访。 “坐下来,润生。” 庞文英笑着把一杯酒递到于润生面前。“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就是在这儿看见你。” “不。”于润生把酒杯接过。 “是在那天的早上,在北城门。你经过时曾经跟我对视过一眼。只是你不记得我的脸了吧……” “是吗?”庞文英叹息。“怎么说也好……你拜进我门下才不过半年,就成了今天的气象……润生,我没看错你。” “这都是我们应得的。”于润生呷了一口酒。“朱牙不配活在漂城。我早已说过了。” “说起‘屠房’……”庞文英皱眉。 “……那些原本属于‘屠房’,现在自立山头的小帮会,要一一收服很是麻烦。润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于润生微笑放下酒杯。 “你这小子!”庞文英笑骂。“我早猜到你已想定了法子!” “祭酒,全漂城的人都晓得,击败‘屠房’的是‘丰义隆’。你打着‘丰义隆’的名号去吞并那些原属屠房的人,当然比较困难。他们心里不服气嘛。” “我看最好的方法,还是另立一个帮会的名堂。这个新帮会,也许人人都知道附属于‘丰义隆’,可是只要名堂不同,‘屠房’旧人也有一个下台阶。” “嗯……你是想领导这个新帮会吧?”庞文英问。 于润生断然点首。 庞文英想,这不失是个好办法。他当然了解,于润生这个提议多少也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力;但庞文英就是欣赏他这种野心。 “好。我答应。新帮会的名字有了吗?” “就叫‘大树堂’。” 历史是用鲜血奠基的。 “大树堂”的历史也没有例外。 于润生在渡过二十九岁生辰之前成为了“大树堂”的于堂主。 他同时正式跨进了历史。 稿于一九九七年六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