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2·恐怖乐园》 第一节 轨轨车轮辗过黄土道路,划下两条混杂了金黄与血红的痕迹。 令马车印下深刻轮印的,是车上透出海风似腥咸气味的厚重包裹,层层浸油厚布包藏着数百盐块。雪白眩目的盐。晶亮如金刚钻的盐。人类生存的必需品。财富与权势的来源。 车顶竖了一面金丝织造的细小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黑色的“丰”字。 六十年前创立这面旗帜的人,毕生也没有梦想过,有一天它会具有如此巨大的权威。 苛重的盐税相当于盐价数百倍,贪婪王朝的血盆巨口吞噬着内陆人民的膏血。 而私盐便成为与国家分享财富的伟大事业。 十四匹慓悍快马在山林小路间奔驰,穿过了遍地枯叶的树林,到达官道旁的一幢木舍。 木舍有如遭龙卷风吹袭过般崩塌。碎破的板块和椽梁四散,底下压着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另外两具尸体倒卧在舍外的火红落叶上。 当先两名骑士,一个是皮肤黝黑、身材胖短的黑狗八爷,另一个是身体瘦小得像孩童的男子,唇上蓄了稀疏的鼠须。 黑狗八爷挥动束着一圈圈细麻绳的右腕。尾随的其中八名部下立即跃下马鞍,四散奔入林间。 八人很快便折返,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朝黑狗八爷摇摇头。 黑狗八爷跳下马来,走到其中一具死尸前方,蹲下来细心察看。 鼠须男子也下马走过来。 黑狗八爷翻动尸体。“七哥,好重的手法。”他站起来,扫视另外四具尸身。“死状都是一个模样。他妈的够邪门……” “七哥”——“屠房八大屠刀手”排行第七、外号“窒喉”的阴七抚抚唇上须毛。“嗯……是同一个人干的……呢……”阴七的语音柔弱得像拖拉着一根幼丝。“……连哨站……也被砸成……这个样子……恐怕……此人兵刃……有七十斤以上呢……” 黑狗看着一根断柱,额上已渗出冷汗。“‘丰义隆’竟来了这种高手!我怕只有四哥他们三兄弟才对付得了啊……” “嗯……”阴七说:“回去……请示……老大……” “干你娘!给我说个清楚!” 马千军坐在昏暗的窑子里,感到像处身蒸笼中,背项的布衫已被汗湿透。已经是仲秋,窑子内的空气却教人快要窒息。马千军的脾气也因炎热而暴躁起来。 马千军是黑狗八爷的门生,跟不明不白地死去的癞皮大贵是拜把兄弟。大贵四个月前的死亡令他至今心情仍无法平复。为此他曾特地走到城里的土庙,用尖刀刺破指头,把鲜血滴在黄纸上,在神像前烧掉黄纸立誓,要手刃杀死大贵的元凶。 鸨母被马千军骂得更慌,张大了嘴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说话吧,白妈。”马千军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地上一具尸体前。死者的喉咙深深钉着一枚黑色短箭,“告诉我,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鸨母白妈听出马千军的情绪缓和了。“一个月前我到了……破石里里赌了几回——那是‘丰义隆’的地方……” “为什么?鸡围这儿没有给你赌的地方吗?干嘛到‘北佬’那头去?” “……我在这边的赌场……欠了债……你们的人不许我再进去……”白妈战战兢兢地说。“……可是我总要翻本的呀……唉,始终手气还是差,我又欠了‘丰义隆’三百五十两银子……” “那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马千军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今天,他们那边赌场一个叫小洪的混蛋来找我收这笔钱。我怎也想不到‘丰义隆’的人也敢进鸡围来讨债……他身后还带着个高瘦的家伙,黑色的帽子拉得很低,我以为是小洪的手下,也没有多留意,想不到这家伙……” “说下去!” “刚好马二哥在这里找乐子,我当然拉他出来……二哥正想对小洪那浑蛋动刀子时,那家伙就在小洪身后动了一动……好像是把手举了起来……我什么也看不清,那家伙跟二哥中间足有六、七尺远,可是那家伙就这么样动一动,二哥没有作半点声就倒下来了……我给唬得尿也撒在裤裆里了,只好把窑子里的钱都拿出来……” 白妈已死定了,马千军心想。她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家窑子的老板就是“屠房”的老板。他没有说半句,也没有对她存有半点同情。 亲弟弟被杀当然令马千军感到锥心刺痛。他正在苦恼要怎样告诉母亲。 但是现在另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绪。 把这件事马上向黑狗八爷报告:“丰义隆”来了一个用箭的高手。 第二节 五十一岁的吹风三爷,虽然一只右眼早在四十年前被仇人打瞎了,成为掩藏在黑眼罩底下一个肉窟窿,但上天似乎有意弥补他的缺陷。他的左眼具有比常人狠厉尖锐了三倍的目光。 然而这不足以消弭他失去一目的恨意。故此落在他手上的敌人,总是在失去了光明后才失去生命。 “戳眼”吹风三爷的名号由此而来。 现在吹风三爷看着倒卧在鸡围西区一条小巷内那四具被砍得肢断腹破的尸体,再次恨不得把偷袭他部下的敌人的眼球戳破。 恨意并未令他失却冷静。 他看出了:四名部下当中最强壮、搏斗经验最丰富的两人,都是先中了咽喉致命一刀,才再被乱刀砍斩。 两人喉间那笔直、幼细却深刻的刀口,在其他刀斧伤痕间格外显现。 从两人中刀的方位、角度与刀口的深浅变化,吹风三爷在脑海中迅速作出分析,重构他们中刀时情景,赫然得出结论: 一刀。一刀水平横斩,同时杀死两人。吹风想起癞皮大贵的头颅。 “操你娘的臭屄!”吹风切齿顿足:“好久没有遇过这种‘尖挂子’啦!” “尖挂子”是江湖黑语,指得了真传、下过苦功的武家高手。 吹风不自觉伸手掩着右眼。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气从那窟窿里渗透出来。 雷义从巡检房的停尸间匆匆走出来,站在后院的阳光底下深深吸入一口秋凉的空气,才感觉到脑部的血液循环恢复正常。 雷义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死尸。今个下午他知道自己错了。 仵工仍留在停尸间内,尽力把女尸的内脏塞回胸腹的原位,然后用针线缝补尸身的裂口。 雷义想不透她为何被杀。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在短暂十四年生命中没有见过世界半丝光明的雏妓,没有任何值得被杀的理由——而且以这种仔细、漫长、残忍的手法解剖,掏出仍然湿暖的内脏…… 雷义想呕吐。不是因为雏妓的凄惨死状,而是凶手那种完全把人类当作死物的态度:仍连接着血管的心脏脱离了胸腔,完好无缺地塞在她已僵硬的阴道里;双眼的上下眼睑皮肉被精细地切割下来(凶器锋利得可怕),眼球表面却没有半丝创痕;乌亮的头发被刮光;双乳以乳首为中心割下十字状伤口,然后如香蕉般被剥去外皮;十片趾甲全被挑出,齐整地排列在尸身旁……凶手想传递些什么信息?他花了多久时间?…… 雷义心想:连这种事情也能够发生,今天的漂城究竟变成什么样的地方? 四个月前役头“吃骨头”古士俊“失踪”时,漂城曾经出现了近二十年来从没有被执行的纪律。全城的差役愤怒了。他们知道吃骨头到了哪里。就在大白天。不是“丰义隆”便是“屠房”干的。这种事情没有他们的命令不可能发生。多数差役都相信是庞文英的命令。雷义不在乎是谁干。他庆幸不用出席吃骨头的葬礼。因为连葬礼也没有。 第二天漂城总巡检滕翊,与余下的十一位役头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命令在傍晚传达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找到杀害吃骨头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凶手之前,城墙以内所有赌坊、窑子、私货买卖、高利借贷、勒收规钱都要完全停止运作——不论是属于“丰义隆”还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东大街例外。安东大街是黑白两道都默许永不侵犯的圣地。只有它能幸免于这场风暴之外。 这道命令无疑宣告了凶手的末日——雷义当时这样想。出乎他意料之外,“丰义隆”和“屠房”都没有交出人来。其中无辜的一方当然不愿背上这口黑锅。但另一方呢?凶手是什么人,值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来保护?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鸡蛋。失去了平时营生的勾当,数以千计的流氓和混混儿像疯狂而盲眼的苍蝇往八方乱钻,偷窃抢掠案子的数字一夜间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们混进安东大街的范围;大街的赌坊和妓院因为太过挤迫闹出几次小事件,有一个赌客活生生在人丛中闷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数比容纳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动守城军捕杀城外道路上的盗贼……那段时间雷义几乎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然而他知道这种情形不会延续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牵涉在内了——拥有权势的人。查知事频频轮番召见“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和“屠房”老总朱牙。雷义看出了和缓的迹象。他大概猜到查嵩与这两个黑道老大的对话。查嵩是不可能与“屠房”决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变成修罗场。而查嵩的恩师——目前权倾朝廷的太师何泰极,与庞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个月后终于解决了。雷义早已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镇“目击”过吃骨头和他的部下。关于吃骨头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传闻,在漂城坊间迅速出现了几十个版本。 终于总巡检滕翊签发了手令,以贪污渎职之罪查封役头古士俊位于桐台的府邸。 没有任何人会对手令提出抗议。损失金钱的不单是“屠房”和“丰义隆”。差役了解了,为一个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台执行“抄家”的,刚好是一向与吃骨头不咬弦的两名役头徐琪和黄铎。 公门内有得过吃骨头恩惠的差役,预先向古家报讯。吃骨头三个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带同豪宅内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离开了漂城。不过古宅余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黄铎满足。而吃骨头拥有的田产和几幢房子,都经知事府的文官“处理”,悄悄拨归查嵩的私人名下。 这次“抄家”,巡检房每一个人都得到好处,只有雷义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进公门时,他把三个向他行贿的混混儿丢进了牢房。那三个人都在雷义的拳头下永远失去门牙。他们两天后便出牢了——当时雷义明白自己处身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差役跟他谈话。他在巡检房中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他认识的同僚都有姘妇,但是他连妻子也没有娶。漂城里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不肯收贿的差役。那比挑粪汉还要受人鄙夷。 在原讼人从缺之下,吃骨头悬案的卷宗悄悄收进了巡检房的文案库,从此再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许多年后于润生忽然想起了这个卷宗。他的部下夜间走进漂城巡检房的文案库,找到这个早已铺满灰尘的卷宗,交到于润生的手上。于润生并没有打开来阅读,亲手把它抛到炉火里。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这样恢复了秩序——最少表面看来如此。 但是雷义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个巡检房里再没有任何人有兴趣的问题: 杀死吃骨头的是谁?他(他们?)凭什么能够杀害公门中人却安然全身而退? 雷义瞧着后院地上自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于润生。于润生就是在吃骨头“蒸发”的前一天开始,再没有在善南街的药店打工。雷义至今再没有见过他。 ——于润生到了哪里? 雷义从没有忘记于润生的野性眼神。 第三节 “那个……于润生最近怎么了?”花雀五坐在“江湖楼”顶层的厢房中,把一块甜糕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问。 虽然花雀五的话音因为嚼食而显得含混,文四喜仍然听得出:花雀五在提到于润生的名字时流露着焦虑。 “一天到晚都躲在破石里那头……听说他召集了好一伙‘腥冷儿’,最少已经有……”文四喜审慎地想一想,搔搔半白的头发。“……四十人。” 花雀五把甜糕的残渣吐到桌子上。 “有这个数目吗?好家伙,短短几个月……他有钱养活这么多人吗?” “那些腥冷儿在城里大多找不到工作,穷得连替换的裤子也没有。他们要的只是每天能够吃饱粗饭,还有……”文四喜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会。“……一个值得他们信任的人。值得让他们随时掉命、坐牢的人。看来那个姓于的当得上。何况他跟他们一样出身。” “这么说……他的名气开始响起来啦?” “不。他的保密工夫干得很好。现在破石里里面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屠房’的人也不晓得。看来他并不急于在道上打出名堂来。我想是为了不让‘屠房’防备。看来他是真的要干大事……” “看来你对他也很佩服嘛……”花雀五呷着茶,眼睛凝视文四喜的脸。 文四喜脸容没有动一动。“掌柜,我想你应该找那姓于的谈一谈。” 花雀五极力压抑不满和愠怒,没有爆发到脸上。他知道文四喜从来不会说出未经思考的话。 “为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姓于的的确是个危险的角色。可是他跟他那几个义弟的本事真的不小。姓于的没有说大话。要是我们能够配合,打垮‘屠房’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这是为了帮会的利益。” “说下去。” “他们一伙腥冷儿都是亡命之徒。打通运盐的道路全靠他们。现在盐货虽然运出了,但是每次数量不多,我们很难把自己的货混在行子的‘公货’里运出,否则很容易给庞祭酒发现。” 最初花雀五随同庞文英到漂城,还以为取得了一个大肥缺。主管贩盐营运一直是花雀五渴望坐上的位置,因为除了可以在“丰义隆”公家的盐货中抽红之外,也可顺道私下营办盐货,混进“公货”之中运送,这方面的收益将以十万两银子计,可惜漂城的盐运一直被“屠房”封锁,花雀五也就无从展开这个计划。 文四喜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跟姓于的合作,打开私货的生意,我们的收入将比目前增加几倍。这是对我们的好处。当然也得让他尝些甜头。” “那不是让那姓于的小子坐大吗?” 文四喜早就知道这是花雀五最大的忧虑。“我们的力量也会同时增强啊。我们有足够的消息线眼,能够密切监视他们的情况。也可以收买几个腥冷儿混进去。他们逃脱不掉我们的掌握。何况跟‘屠房’展开火拼时,庞祭酒必定派他们一伙打先锋。我们就站在后头看着形势办。最好是他们全军覆没,‘屠房’也元气大伤,我们就捡现成的便宜;就是一口气撂倒了‘屠房’,他们实力的损耗必定比我们大得多。没了‘屠房’,也就不需要于润生。那时候我们就把他的首级排在朱牙的头颅旁。” 花雀五站起来,负手在厢房内来回踱步。他思索着文四喜提出的一切利害。 “要是我找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一定会答应。”文四喜肯定地说。“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同时防备‘屠房’和我们。庞祭酒给他的钱,现在恐怕花得差不多,他也在为财源伤脑筋。我没有猜错的话,姓于的现在也正在想,怎样找个机会跟你谈一谈。” 文四喜把花雀五杯中的冷茶泼去,添进热茶。“掌柜。不管你多么讨厌这个姓于的,也应该见见他。这是为了帮会。” 花雀五四岁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为了在仇人的利刃下活命,他曾经喝尿。直接从仇人的阳物激喷出的暖乎乎的尿。四岁的他强忍着满脸刀创的伤痛,跪在地上,仰首张开嘴巴。只为了多活一会儿。就因为多挺了那一会儿,他的义父庞文英赶来了。仇人在庞文英刀下被斩成七段。四岁的江五仍然跪在地上哭泣,呕吐出混着胃酸的尿液,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到了今天,花雀五仍偶尔在睡梦中尝到那尿液的味道,感觉到尿液撒在脸颊刀创时的刺痛。那是他最深的秘密。连庞文英也不知道——庞文英以为只是仇人在江五的头上撒了一泡尿,不知道江五曾经像一条口渴的狗般爬在地上张开嘴巴。 可是他并不感到羞耻:人为了生存而干的任何事情都天经地义。 只是四岁的他在那一刻立誓:绝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自从吃骨头死了以后,我们似乎交上了厄运啊……” 巨室空阔而幽暗。这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却没有往返回荡,而被四方软绵绵的壁面吸收。灯火呈暗红色。一种奇怪的刺鼻药水气味充塞室内。墙壁的色泽十分诡异。烟雾在半空中构成虚幻的图腾。 烟雾来自这个瘦小老人手上的烟杆。他长长呼了一口烟,白色的云雾升到他头顶上,与稀疏的缕缕白发仿佛融为一体。 老人姓俞。 漂城每一个人都只知道他叫老俞伯。 “缚绳”黑狗八爷与“窒喉”阴七站在巨室正中央。他们从不敢站近这座巨室的墙壁,怕触碰到壁上铺着那层软绵绵的“东西”。 老俞伯却走到一面墙壁前,伸出枯朽如鸟爪的指头,轻柔抚摸壁上的“东西”,感受它的弹性,回忆当年自己亲手把它们从原来的主人身上剥下来时的快感。 仇敌的幽灵,这十多年来一直在这巨室中陪伴着“剥皮”老俞伯大爷。 “这几个月下来,我们折损了多少弟子?”老俞伯说话的同时,把肺里残余的烟雾吐出来。 黑狗惶恐地回答:“从癞皮大贵算起,城内中伏的弟子有……五十七人,其中有十六个是头目。听三哥说,在城里伏击我们的敌人里,最少有一个是用刀的高手……我想干掉大贵的人就是他。城里弟子传出了许多不吉利的谣言,他们说那不是人干的……” “城外呢?” 阴七的声音像呻吟:“城北路上……十多处……哨站……都给一口气……捣了……我们折损……的部下超过……一百人——” 老俞伯手中烟杆断折。脸容平静如常。阴七却留意到,义兄的嘴角在微微颤动。 “对方干了我们百多个兄弟,在我们鼻子底下来去自如,我们却连敌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吗?” “也有……一点点头绪……”黑狗急忙回答。“现在看来起码有三个厉害角色:一个是刚才说的刀手,专在城里伏击我们的人;一个捣了我们的哨站,手法重得可怕,连人带屋子都打得稀巴烂;有一个用袖箭的人,不久前在鸡围的窑子里干掉了我一个手下,看来也是那一伙的人。这三个人里可能有一个是头儿,又或是另有人指挥。从前‘丰义隆’没有这样的人物。” 阴七忽然插嘴:“老大……会不会是……章帅……亲自……来漂城……了?……” 黑狗动容。“丰义隆”首都总行核心人物六祭酒章帅,黑道上外号“咒军师”,据说是连其老二庞文英也畏惧三分的狠辣角色…… “不会。”老俞伯肯定地说:“这么重大的调动,逃不过我们的线眼。庞文英一下子找来这么多好手,只有一个方法。是腥冷儿。” 黑狗想起来了,大贵和吃骨头生前都曾在北临街市肆露面,据知曾经和一伙腥冷儿闹起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线索,因为“屠房”中人都有一个重大的盲点:他们根本不把腥冷儿当作人类。 “派人到破石里查探。腥冷儿都聚在那儿。看看能不能花钱套点口风来。”老俞伯闭起眼睛。“一发现可疑的人就干掉。” 黑狗和阴七的眼神仍有犹疑。老俞伯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焦虑的原因。 “去找老四他们三兄弟回来。” 阴七和黑狗笑了。 第四节 桐台中部一座豪华却怪异的宅邸:两尊麻石雕刻的灵兽盘踞守护着漆红的正门,神容凶恶;宅邸的顶椽、飞檐、梁柱、门框都满是吉祥图腾和蛇、龟、蝙蝠等动物形貌的雕刻;正门顶上的横匾,写的并不是宅邸主人的姓氏,而只有“神威”两个字;进入正门不足三步处横亘着一条人工开挖的狭小河流,水流源自一个二十人合抱的巨大瓦缸,每天要由人手添水三次令河水长流不息;过了河便是前院,左边是一座铺满了金箔的小祭坛,右边则长期摆着七桌无人的酒宴,每张桌上放满了天天更换的新鲜果品、鱼牛猪羊美食八大碟和暖酒,从来没有人吃喝过一口…… 一切的建筑陈设,都是由高价雇请的卜算灵者精心设计,根据他们说能够抵挡所有戾邪气息,迎进财官两运…… 宅邸的主人——漂城知事查嵩,正在内厅接见一位身分特殊的客人。 庞文英对桌上精巧的糕饼小吃和带有橘子香气的热菜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庞祭酒……”查嵩捋着乌亮的长须,一双细小的眼睛似闭非闭。“……我近来很不安心。睡也睡得不稳。自从古士俊走了以后,贵行的动作似乎……有点过火了……我知道你们干的不是普通的生意,可也不能坏了本城的秩序啊……” “查老弟也太胆小了吧?”庞文英的笑容带着神秘。“我再管束不了行子里的人,他们也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查嵩知道对方在敷衍。“我怕的是,漂城若是乱起来,我的位子也保不了……” “只要何太师在,查老弟不必过虑。” 查嵩早知道不出三句庞文英便会提起何太师来。当今太师何泰极,在首都皇廷中位极人臣,多年前已与太监集团联手架空了皇帝的权力,身分相当于摄政王。查嵩年轻时几乎耗尽全家的财产,远道上首都求学,拜入何泰极门下,其时何泰极仍未从政。正是凭着这师徒关系,查嵩得以在会试、殿试中过关斩将,获提拔登上漂城知事的肥缺。 当然,世上一切利益都是有代价的。查嵩每年向何太师的私人进贡,足以购买八座这样的豪华宅邸。 “丰义隆”既是首都黑道第一大势力,当然与何太师结有深厚关系——没有他在政治上的保护,私盐贩运半步难行。而庞文英与何泰极更是知交。这是查嵩一直在漂城黑道争战中没有倒向“屠房”的最主要原因。 查嵩知道庞文英又在借助何太师之名向自己施压。“庞祭酒,可不要让我为难啊……唉,这个漂城知事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我只想弄个明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要下雨,鸡要下蛋,这是谁也阻不了的事。我们既是道上的人,就不会每天只顾喝酒吃饭。‘丰义隆’到漂城来,不是为了欣赏南方的山光水色。这个查老弟早应该明白的吧?”庞文英与何太师平辈相交,故此私下从不以官阶称呼查嵩。“我不会教你太难做的。我知道你跟朱老总的交情。” 查嵩微笑,没有回答。 八年以前,查嵩到漂城上任不久,却已遇上官途一次大危机。当时何太师在朝廷仍未完全独揽权力,首都政战异常激烈。何太师的政敌为了削弱他的势力和打开攻击他的缺口,上奏取得旨令,派遣钦差密探往漂城查核知事府税收和府库账目。查嵩透过何太师的使者获得了消息,却无法及时填补府库中亏空的钱粮。他的家人已准备收拾行装。他不舍得这一切。但没有了头颅,一切也没有意义。 这时查嵩见识了“屠房”真正的力量。“屠房”老总朱牙派出一队精锐杀手,星夜赶赴州界附近,假扮山贼把钦差人马全数截杀。就因为这一阻延,何太师在首都得以运用其政治力量把危机化解了。第二批钦差到达漂城时查核的都是“干净”的账目。 因为朱牙这个特殊的人情,也因为“屠房”至今在漂城仍然实力雄厚、根基深稳,查嵩亦没有因为何太师的关系而倾向于来自首都的“丰义隆漂城分行”。 他只怪朱牙太贪心。假如“屠房”能够与“丰义隆”合作,打开漂城盐运,他私人的收益说不定要连翻好几倍…… “这么说……庞祭酒,你希望……” “我只希望漂城官府不要偏袒任何一方。”庞文英现在连笑容也消失了。“查老弟,你就站在一旁看吧。” 查嵩在心中盘算了许久,最终发觉自己别无选择:假如协助“屠房”把“丰义隆”逐出漂城,将会严重损害与何太师的关系,如要联合“丰义隆”把“屠房”连根拔起…… 没有这个可能,查嵩这么想。 在他心目中,“屠房”是无法击败的。可怕的朱牙。还有不败的“八大屠刀手”…… “好。可是我有一个条件:安东大街上不能发生任何‘事情’。” “行。”庞文英站起来。他已达到了今天的目的。“可是……‘大屠房’就在大街北端。这个我们无法保证。” 查嵩的笑容略带着轻蔑。 “当有一天你们去‘探访’那座黑色的‘大屠房’时,‘事情’也差不多要了结了吧?……” 查嵩拿起茶杯,朝庞文英一敬,小心地拨开下巴的长须呷着香茶。他同时在思索:庞文英似乎满有自信的——是过去几年也没有的自信。最近“丰义隆”怎么凶起来了?庞文英取得了什么秘密的撒手锏吗?搞掉吃骨头的手段又狠又利落,那跟他现在神秘的表情有什么关系?…… “那一天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了双臂的雄爷爷坐在枯死的树下梦呓般说着几十年前的江湖见闻,围在四周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破石里内唯一的空地。正中央那棵枯死的大树,像是恶魔从地底伸出的手掌。它在许多年前被一道旱天雷轰死了,树干从中央裂开,却仍没有倒下来。破石里的居民都认为邪门,纷纷从大树四周的房屋迁走,无人的屋子乏人修葺,多年来一一崩坏,人们索性把屋子的木材拆回家当柴木,才形成了这一片荒地。但那棵枯树没有人敢动分毫。 “……我跑到平西街那边,想把刀子抛掉,喔,放开了手掌,刀子却仍在手里。你道为什么?是血哪。血都把刀子黏在手里啦……我看见贾老五蹲在地上。我以为他在吐,走过去才看见,他肚腹都开啦,正拼命把肠子塞回肚子里……那时候我还迷迷糊糊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还要吃饭嘛,没了肠子怎么行?’” 四周或站或坐的人都哄笑,却没想到这是个悲惨的笑话。 “怎么啦?你妈的走路不带眼睛吗?”一把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来。 人群退后了一步。喝骂的是个身材高壮、脸色赤红的汉子。粗脸上筋脉突现。一听口音便知是来自外地的腥冷儿。 误踏了汉子脚掌的男人高度只及他胸膛。男人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干你娘,哑巴吗?你这臭龟孙子,要大爷揍揍是不?” 男人这才抬起头。脸孔看来仍十分年轻,皮肤却又黝黑又粗糙。身材虽然不高,胸背却很厚,肩头宽横得有点奇怪,双肩与颈项几乎呈直角。 “对不起。”年轻男人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仍很稚嫩。 “臭小子,别再让大爷碰见你!”汉子愤怒地狠狠踏了年轻男人足面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轻男人被踏时身体连动也没有一动,亦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雄爷爷又表演他用足趾弹琴的绝艺了。人群没再留意那年轻男人,又围拢起来听雄爷爷弹琴。 “走。我们跟着他看看。”狄斌轻细的声音在人群一角响起。 “是那个高个子吗?我看他有点力气。”一名手下说。 “不。”狄斌的视线没有离开那个年轻男人。他也急步离去了,走的却是跟高汉子同样的方向。“是他。” 第五节 当狄斌带着两名手下跑到窄巷时,高汉子已失去三颗门牙,痛苦地在墙旁打滚。 年轻男人站在他跟前,额头沾着鲜血,还有一道与汉子的牙齿撞击的伤痕。 年轻男子转身,看见了狄斌等三人,正想拔腿逃跑。 “等一下子。”狄斌平静的声音引起了年轻男人的好奇。 “你不是跟他一伙的?” 狄斌摇头。“这种货色,还不配。”他走到正想爬起的汉子面前,狠狠在他下巴蹴了一腿。汉子吐血翻倒。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狄斌其实早知道答案。他只想确定一下。 “我怕人群里有他的同伙。” “很好。”狄斌露出欣赏的笑容。“可是有一件事还是做得不对,我要是你,索性把他给干掉了。” 年轻男人失笑。“就因为他骂我、踏了我一脚?” 狄斌再次摇头。“是因为你撞掉了他的牙齿。他现在心里一定在想:下次一定抓住你,先拔掉你六颗牙齿,再把刀子往咽喉里送……” “不……不是……”汉子语音含糊地呻吟。 “怎么了?要不要干?”狄斌拍拍襟口。“我有刀子。”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年轻男子的表情有着浓厚的警戒意味。 “很好。”狄斌第二次说。“好汉子,你也是腥冷儿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 狄斌大笑,朝两名手下说:“这小子倒很喜欢问为什么。”他转头面向仍在地上乞怜的汉子。“如果你要在这城里混下去,就要学会不要问太多。” 在毫无先兆之下,狄斌闪电从靴筒抽出一柄短刀,搠进了汉子的颈项。狄斌快速跃开,不让汉子颈动脉激发喷出的热血沾上白衣服。 年轻男人看得呆住了。 狄斌的一名手下走到汉子尸身旁,拔出了短刀,用汉子的衣摆抹净,交回狄斌手上。狄斌把短刀谨慎地收回靴筒内侧的刀鞘。 “我要带你去见的这个人,能够教你怎样在这城里活下去。活得比现在好一百倍。” 破石里东南部是漂城旧区,在漂洸业最兴盛的年代,这里曾是这个日渐茁壮的小镇的中心。直到现在,这儿许多在那个时代兴建的房屋尚没有拆卸。它们是漂城历史一个段落的证据。 狭窄街巷上有一幢较大的旧石屋,外表看来已有七、八十年历史,曾是当年镇上最大米粮商的住宅兼店铺。 狄斌带引着那个叫叶毅的年轻男人,跨进了石屋的大门。大厅里很阴暗。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散布在四周。有的坐着闲聊和赌博。几个围着一张圆木桌在吃饭。叶毅留意到他们都吃得很凶,好像恐怕吃完了这顿饭以后,便不知道下一顿要到何时才能吃。 叶毅知道:这是在战场上培养的习惯。 当年“勤王师”为了动员最高军力,把征兵年龄由十七岁降至十四岁。十五岁的叶毅被强征入伍,由于年轻而只担当粮草搬运兵,磨练出现在这副能够吃苦熬痛的硬骨头。“勤王师”战败后,他没有返乡的旅费,只好跟随着四个年长的同袍流浪,沿途以抢偷维生,最后辗转流落漂城。 就像其他许多腥冷儿,叶毅看过了漂城目迷五色的灯光后,再也无法回头。他不甘心回乡一生当农夫,却又被困在漂城这座华丽的监狱里,拼了命也找不着逃脱贫困的出路…… 狄斌一直带着他走往内厅。四周的男人没有一个打招呼,只有一双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叶毅。叶毅看见了。全都是饥饿的眼神。他回忆起在战场上的情景。 内厅有一条通往地底仓库的石阶,下面透出灯光。狄斌略一回头,挥手示意。叶毅随着他走下石阶。 宽广的地底仓库很空洞,没有任何货物。叶毅听到珠算的声音,眼睛随着转过去,看见了仓库角落一盏油灯前,齐楚面对桌子而坐,左手不停打着算盘,右手翻动一页页像是票据的薄纸,眼睛不停在纸张间来回转动。 叶毅察觉仓库内还有另一个人。就在另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人坐在一张铺着斑纹虎皮的椅子上,上半身向前俯倾,双肘支在膝上,十指交扣,以指背托着下巴。脸孔藏在阴影中,叶毅看不清。 叶毅却毫无来由地感到紧张。他知道狄斌要引见的就是这个人。 “老大,我带了一个人来让你看看。”狄斌走到虎皮椅旁站着。 于润生放开手臂,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苍白瘦削的脸庞显露于灯光下。 叶毅挺直地站在于润生面前,那姿势就跟当年在军中检阅时一样。 “你今天吃饭了没有?”于润生问。 叶毅摇摇头。 于润生的眼睛在叶毅身上扫视,又凝看着他双眼许久。叶毅的视线没有动一动,却也没有跟于润生的眼神相对,只是直直地看着于润生上方的墙壁。 于润生与狄斌对视了一眼,一起微笑。 “你可以在这里吃饭。” 叶毅这刻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改变了。他找到那梦想了许久的出路。但他并没有亢奋。他知道这条道路要走得很小心,否则将要付出最大的代价。 第六节 镰首闭起眼睛,盘膝坐在床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作出这个姿势,心灵就能立时进入一种奇妙的平静境界。他知道这是自己在很久的过去学会的方法,但始终无法记起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人教导他。 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他跟龙拜、狄斌的床外,只有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几个镰首亲手雕刻的小木像。简朴刀法刻出的人像,坐姿和镰首现在一模一样,双掌在胸前合什,但都没有脸孔。 镰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雕刻的是什么人像,也不记得从何学会雕刻的手艺。直到有一天龙拜看见了说: “这是佛像啊……怎么都没有脸孔……?” 房间打开了。镰首张开了眼睛,看见进来的是狄斌。 “五哥,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镰首解除了盘坐的姿势,轻轻舒展腿膝的关节。“只是在想……” “想什么?”狄斌走到小几前,拿起一个木像细看。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干这些事情?” 狄斌愕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是为了吃饭嘛。要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就要钱。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啊。” “我就是想不通:吃饭、穿衣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找饭吃、找衣服穿吗?” 狄斌一时无法回答。他端详了镰首的脸许久。他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人质疑吃饭。可是他没有感到可笑。确实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么要活着。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而且……也不单是为了吃和穿。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我们现在干的事情,就是为了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满足了就快乐……对了,就是为了活得快乐,就像老大说过……” “算了。”镰首站起来。“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我想许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的。” 镰首的话再一次令狄斌愕然。他感觉自己原来从没有透彻了解这个外表像野兽的义兄。 ——为什么他会思索这些?是因为他了解的事情太多还是太少? “对了,五哥,刚才我正好找到一个很喜欢问为什么的小子。是个好家伙,正在外面吃饭。你一定要见见他……” 房门又打开来。狄斌警戒地回头。 他怎也没有想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全身裹在粗布斗篷里的少女站在房间内,痴痴地凝视着镰首。狄斌认出了,她就是那天在岱镇的妓院里曾和镰首上床的那个雏妓。 随后进来的是个肥胖的男人。狄斌认出是岱镇“兴云馆”掌柜麦康。 “要是我不把她带来,她活不过几天。”麦康哈哈大笑。“她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你。” 镰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以看着死物般的眼神与少女对视。 麦康拍拍狄斌的胳膊。“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吧,哈哈!” 狄斌双腿不情不愿地移动。在离开房间前,他再看看少女的脸。那张本已尖细的脸庞比那天更瘦削,皮肤仍然光滑却失去了血色,眼眶有浅浅的黑印。 狄斌对于少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愤怒。 关上房门后,麦康再次拍拍狄斌。“嗨,带我去见你老大,他有事情要跟我谈谈。唉,我也不想把她带过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根本接不了生意。嘻嘻,我告诉你,你的兄弟他妈的真厉害!自从那次以后,她跟其他客人干时就像尾死鱼,客人都来找我臭骂……嘻嘻,说不定你兄弟那话儿比驴子的还要大……你看过了没有?——” 狄斌怒然把麦康的手掌拨开。 “说笑而已……嘻嘻,去吧,去你老大那边……” 少女疯狂地吻着镰首的阴囊,长发在他腹部与腿间扫过,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抓住少女的头发,把她的脸从自己胯间拉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唾液从少女嘴角滑下。“樱儿。” 镰首的手掌放开了。樱儿的裸体在镰首身上攀爬。爱液流溢的大腿磨擦着他的阳具。她俯伏在他胸脯上,用牙齿轻轻咬啮他的乳头。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我忘不了你。”少女的舌尖滑入镰首的左耳孔,轻声地说:“我爱你。要是没有你,我只有死。” 镰首没有再说话。他想说:“可是我不爱你。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是需要女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樱儿跨骑在镰首身上。膣腔感到许久没有的快感——混合着痛楚的快感。 在激烈摇动中,樱儿又说:“让我跟着你。不管到哪儿。让我作你的女人……啊……不管你有多少其他女人……喔噢……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给你最大的……啊……快乐!” 当镰首射精时,他仍然在思索着: ——什么是快乐? 第七节 “这可是真货!好软的毛……”麦康抚摸于润生坐着那块斑纹虎皮。“颜色也没褪……不错……是买回来的?” “这是我们兄弟结义的纪念品。”于润生抚着椅把上的皮毛。“在最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想过卖掉它。” “是自己打的啊……”麦康仍贪婪地凝视虎皮上的黑纹。 “上次说的事情,考虑过了吧?” 麦康笑着摇头。“不用想啦,没门儿。太冒险。” “没想到麦掌柜会说出这种话。大生意当然要冒险。可是我有把握。” “这私货……要瞒过行子里的人还可以,可是‘屠房’……我们既不能够打着‘丰义隆’的旗号运进来,更不能明着派人保护货物,这个太难啦……” 于润生正说服麦康打开私货生意:皮毛、胭脂、香料等等。岱镇与漂城虽只有数里之距,可是这些货品物价却相差多倍,全因为漂城官府的课税和“屠房”的抽红。假如能够打通门路,把私货从岱镇偷运进漂城,即使只以城内市价一半脱手,盈利也十分可观。当然这只相当于盐运利益的零头。 目前于润生仍然依靠庞文英的财脉支持,要扩展力量受到其制肘和监视,所以于润生正急欲打开自己的财脉。麦康虽主管“丰义隆”在整个岱镇的生意,但始终油水不多,于润生知道麦康必定对这合作计划甚有兴趣,只是对于实行仍然存有顾虑。麦康最害怕的其实是被庞文英或花雀五揭发,其时自己不但“兴云馆”掌柜的地位不保,甚至会被指控背叛帮会。 “麦掌柜不必担心。这条通道将全部由我的兄弟打开和管理,行子里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城内和城郊的接货点我都已经掌握,也有掩护的办法,‘屠房’和官府也不会知晓。现在只等掌柜阁下点头,我们就可以开始发财了……” “脱手呢?”麦康心中其实蠢蠢欲动,却装出一副像老师看着学生的表情,苦笑看着于润生:“你有脱手的门路吗?这个关节才是最危险。城里的货突然多了,‘屠房’难道不会察觉吗?” “这个我也能够料理。”于润生没有被麦康的表情激怒。 “你很有本事嘛。可是你神秘兮兮的,要我怎么相信你?有什么方法,说出来听听。”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们其实不用多说。先尝试一趟。要是此路通行,麦掌柜不至于有银子不赚吧?” “好。”麦康从椅子站起来。“我就替你办一批货。可是我不能太冒险。第一批,先给了银子才能离开岱镇。” 正在仓库另一角计算的齐楚这时才第一次转过头来,瞧着于润生。 于润生迅速和齐楚对视了一眼。 “就这么决定。”于润生仍没有站起来。“我们预备好了,决定了货量以后,会派人通知你。” 麦康离开后,于润生走到齐楚的桌子旁。 “数目都计算好了。”齐楚把一张纸交给于润生。“把所有人手和抽红的开支计算在内,这批货最少要值九百三十两银子。高于这个数目的就是我们的赚头。” 于润生对这个准确的数字报以满意的微笑。 “老大,有把握吗?” “城郊李老爹的农庄没问题。药店那一边,我今天会去跟老板谈。我知道他生意不大好。他会答应的。” “可是货要如何脱手?”齐楚也认同麦康的话。把货卖出才是最难的一关。“还有银子。我们要从哪儿弄来?是不是要……硬干?向谁抢?” “不必。”于润生说。“那种事是下等的混混儿才会干的。我们可以借。” “可是我们不能问庞祭酒啊……”齐楚焦虑地皱眉。 “去问花雀五。” 齐楚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我看他很讨厌我们……特别是老大……” “不要小看江五。”于润生把纸张放回桌上。“庞文英不是老糊涂。江五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定有他的本领。只要有好处,他不会给自己的好恶左右。何况他身边有一个人物。” “是那个文四喜?” 于润生很欣赏齐楚的记忆力。“我猜他们正想着怎么找我谈谈。” “可是我们不要去找他们,对吗?要让他们先开口。”齐楚感到兴奋。一切关口都有打开的机会了:麦康从岱镇供货,运到城郊李老爹的农庄,把私货收藏在药包,利用善南街药店的名义送进漂城来,再透过花雀五脱手…… 齐楚不期然又想到安东大街那个人。有了银子就能够去见她,把藏在心里的话都告诉她…… “老二还没有回来吗?不会出事吧?”于润生问。“我早叫他别去。” 龙拜潜进了鸡围,去察看仍躲在里面狙击“屠房”部下的葛元升。龙拜早前曾经在鸡围的窑子里杀人,于润生担心他行藏败露。 “别怪二哥。三哥一个人在鸡围这么久,我也很忧心……”齐楚已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葛元升。只有每次听闻“屠房”头目被杀的消息时,才能确定他仍然活着。 “辛苦老三了……可是除了他,谁也干不了。”于润生眼睛瞧向空虚,仿佛又看见了“杀草”的锋芒。 “我不明白,这么做有用吗?”齐楚不了解葛元升的暗杀行动的真正作用。这种小小的刺杀,不可能动摇“屠房”的架构。 “是为了庞文英。”于润生回答齐楚的疑虑。“我要是他也会下这样的命令。不愧是‘丰义隆’的名将。要打倒‘屠房’,必先撼动它在漂城人心中的地位,打破人们口耳相传的‘屠房’不败神话。也令‘屠房’的人恐慌和愤怒。” 于润生提起桌上的毛笔。“当然,只有决定与‘屠房’正面交战,这方法才有效。” 齐楚知道于润生仍有话说。 “与其自己打开缺口,倒不如寻找‘屠房’早就存在的缺口。” “‘屠房’的缺口?”齐楚默想了一轮。“是什么?” “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利用这个缺口。还是先为眼前的事打算吧。我现在就去药店。你把我的话告诉老二。” 齐楚对于能为于润生传达命令,感到一种拥有特权的光荣。“是什么?” 于润生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着他今后带几个人到平西石胡同和北临街。我要这三个字写在这两条街的墙壁上。每一个要有人头般大。” 第八节 龙拜刚从鸡围一家赌坊中走出来,身上的银子少了五两。 自从加入“丰义隆”之后,龙拜多了银子,手就开始痒起来。可是于润生为了保持行动秘密,严禁部下出外玩乐。龙拜只好在石屋里赌。可是狄斌、镰首、齐楚都不好此道,其他新加入的腥冷儿金钱有限,总是赌得不痛快。 这次到鸡围察看葛元升途中,龙拜想到了:破石里的赌坊都属“丰义隆”,进去一定给于老大知道;可是鸡围的赌坊是“屠房”开的,自己偷偷进去赌几手总没有人知晓吧…… 为了进入鸡围,他早把胡子剃掉,用灰把蜡黄色的脸色涂得暗些,又换穿了一套像普通市肆摊贩的布衣服,戴了一片不起眼的头巾。赌坊内不会有任何人留意他。赌钱时他没有作声,每次只默默下注半两银子。进赌坊前他已决定,不论赢了或输掉五两银子便离开。 虽然输了,龙拜步出赌坊时仍有一种刺激的满足感——特别是在敌人的地盘里赌。他也并非只顾玩乐,同时也在仔细观察赌坊的布置和运作。他想这些知识将来必定用得着。 他决定下次再来。但现在首先要去找葛元升。 这并不容易。为了保持行踪隐密,于润生为葛元升在鸡围里安排了三个藏身处,要时常转换,以免引起居民或“屠房”的注意。 龙拜今天运气果真不佳,要走到第三处地方才找着葛元升。 那地方刚好就是四个月前诛杀吃骨头时,葛元升曾经藏身的那座破庙。 “老三……”龙拜悄声说:“别动刀子。是我。老二。”他知道自己在庙门外时已经被葛元升的超常听力察知。 进入破庙时,龙拜嗅到一股臭味。神桌底下堆着便溺。葛元升为了隐匿,一切生理事情都只能在藏身处解决。 “老三,我带了好吃的东西给你……有鸡翅膀,还有酒……”龙拜借着破庙顶洞孔透下的阳光,辨别出葛元升的身影。 葛元升披散着许久没有梳理的赤红长发,嘴巴四周也长出了暗红色的胡子。像刀的眼神令龙拜再次想起战场。 “老三,你的样子好吓人……没有生病吧?”龙拜放下盛着食物的油纸包,打开酒瓶,自己先大大灌了一口,再递给葛元升。 葛元升摇摇头。龙拜不知道这是回答刚才的问题,还是表示不想喝酒。他又仰头喝了一口。 “老三,真有你的。可是也实在太难为了你,要住在这种地方,天天吃那些狗吃的东西……我们把命也豁出来,至少也是为了吃喝享受啊……” 龙拜打开纸包。葛元升对香气有了反应,伸手抓了一只烤鸡翅膀。龙拜却因为庙里太臭而没有食欲。 “这比战场还要糟……可这是老大的命令……其实我搞不明白,杀那些小喽啰有个什么臭屁用?要杀就杀‘八大屠刀手’!”龙拜放下酒瓶,在虚空中作出拉弓搭箭的动作。手指放松了那条不存在的弓弦时,龙拜从嘴巴轻轻吐出“嗖”一声。 “老三你想,要是我们联手干掉几个‘屠刀手’,到时一定声名大噪啦!道上的人总爱起个外号,人家到时就叫我‘无影箭’,你呢……你喜欢叫什么?什么‘刀侠’好不好……呸,还是不要叫侠,听着就讨厌……就叫‘刀神’!这威风多了!‘漂城刀神’葛老三,多响亮!哈哈,他妈的……” 葛元升笑了。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微笑。上一次是狄斌来探望他。 葛元升抓起酒瓶,只浅呷了一口,连着嚼碎的鸡肉吞下。他向来吃饭嘴嚼得很仔细。 “老三,你这样不是太辛苦了吗?要不要歇歇?我去跟老大说说,让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才再出来干他娘的几个‘屠刀手’吧!我看你这个样子,活像住在山洞里的野兽,就跟老五那时候一样……” 葛元升想也没有想,连续摇了三次头。 龙拜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离开了,避免给人经过看见而惹起怀疑。 “好啦!‘无影箭’龙老二要回去啦!‘刀神’葛老三好好保重!下次来看你时,也顺道给你带个夜壶来,哈哈!” 暮日刚刚落尽。秋夜的罡风卷起地上百千落叶,纷扬到半空中,复又像褐黑的雨点飘降而下。 二十三骑快马冲破这阵叶雨,急驰于城西八里外的官道上。 马队抵达一座杉木林。树林迎官道之处有一个入口,竖立了个手工粗糙的木牌坊。夜色晦暗,只隐约看见牌坊上刻着因年日久远而变得模糊的字体。 率领马队的黑狗八爷招招手,带着部下策马进入林中泥路,不一会便遇着守卫。坐在灯亭前的守卫看见来者是黑狗八爷,慌忙吹起响号,然后朝黑狗鞠躬。 这家木料场是“屠房”在城外拥有的众多物业之一。 黑狗看见远方林间透出灯火处,十多人急步跑了过来。他认得其中一个浑名叫“小鸦”的部下。 ——四哥曾经好几次提起这个小子。 秋风虽然寒冷,年轻的小鸦却只穿一条仅仅覆及膝盖的短袴,踢着草鞋走到黑狗的坐骑前。小鸦的肤色比黑狗八爷还要深,仿佛融进了黑夜中。黑狗猜想他有西域人的血统。 “四爷他们三兄弟在哪里?”黑狗没有下马,俯身朝小鸦问。 “禀报八爷,四爷跟五爷早几天接到信,他们在西山的恩师生了病,立刻赶了过去,恐怕最快要七、八天才回来。现在只有六爷留守,正在林里练功。”小鸦回答得不徐不疾,说话每一个字都清晰。黑狗也有点喜欢上这小子。 他随着小鸦手指的方向瞧过去。 “我就去找他。不用你们引路。回自己的岗位去。” “不打紧,八爷。我不过在吃饭。”小鸦伸手挽着黑狗坐骑的缰索。 黑狗笑了。“你还年轻,吃饭也是要紧的事。吃饱才有气力。回去。” 小鸦放开缰索,点点头,然后领着同僚回到木料场。 黑狗的马队驱进杉林。 进林后没多久,左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记雷鸣似的轰响。 马儿纷纷人立惊嘶。黑狗和众部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了坐骑,没有给摔下鞍来。 “在这儿等我。”黑狗瞪着圆圆的眼睛,舐了舐下唇,从马鞍跨下。部下也一起下马,其中一人把黑狗的坐骑牵着。 黑狗深入密林内,穿插于杉树干之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大丛极茂盛的枝叶。 黑狗绕往枝叶右侧,才看清那是一株折倒的丈高大杉树。重量惊人的树干倒下时扬起的尘土尚未消散。 借着稀微月光,黑狗透过黑夜与烟尘,看见大树断折所残余的根干前,站立着一个体形宽壮、浑身汗水的赤膊巨汉,正像打铁坊的鼓风箱一样猛烈地吐纳喘息。巨汉赤手空拳。 “六哥。”黑狗微笑。 巨汉转过身来,盯着黑狗。那满含戾气的眼神,教“缚绳”黑狗八爷也感到不寒而栗——虽然这眼神并不陌生。 次天早上,早起的北临街市肆摊贩,发现街道一面既凹凸不平又肮脏的灰色墙壁上,不知何时给人用红漆写上三个字,每个字都有人头般大。旁边还斜斜放着一根削尖的长竹竿,竿尖插着一个猪头。 即使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摊贩也认得那三个字。 屠房死 第一节 于润生与花雀五会面的地点挑选在破石里一家隶属“丰义隆”的赌坊里。 于润生带着齐楚和龙拜,悄悄从赌坊后门进入。 守在门内的花雀五部下示意要向三人搜身。龙拜宽阔的两袖里藏着短箭。他退后了一步。 “不用了。”花雀五掀开一道门帘出现。“小于跟我是同门兄弟,哪有信不过他们的道理?” “兀鹰”陆隼紧贴在花雀五身旁。缺去了鼻头的脸毫无表情。于润生第一次上“江湖楼”就留意着这个男人。于润生知道“丰义隆漂城分行”处于劣势仍能维持到现在,不单是靠首都的财力、关系、人手与庞文英的策划,陆隼的阵前指挥也为“丰义隆”坚守着不少地盘。 “请进。”花雀五向于润生等三人招招手。 众人穿过一道铁门,进入了赌坊的银库。四周堆着一口口木箱,上面贴着号码和清单,内里收藏的是各种典当物品。一盆盆的银子和钱币按价值分类,以布帛覆盖着,上面贴了纸封条。几个已上了年纪的司库正忙着点算成堆的银钱。文四喜在旁监督着。 花雀五坐下来挥挥手。文四喜下令司库回避。室内只余下于润生等三人、花雀五、陆隼、文四喜和另外两名打手。其中一名忙着把酒杯递给于润生、齐楚和龙拜。他们没有接下——虽然龙拜嗅到酒香时喉结动了一动。 “于老弟,近来你们可真是惊天动地嘛。”花雀五呷了口酒。“义父没有看错人。” 于润生的神色没有半点不耐烦,也没有说话。 “这次请老弟来是为了帮会。在盐运方面,如果我们能够多加合作,一定更顺利。” 于润生已大约猜到原因。盐运通路现在由庞文英亲自主持,绝没有统筹不当的问题——除非有的盐货不能让庞文英知道…… 于润生能这么快猜出这关节,因为他自己也正想着同样的勾当。 “假如我们押盐的,跟你们开路的好好合作,那么运出的数量可以增加。”花雀五说得很谨慎。 这个人情不能卖得太便宜,于润生想。 “现在可不一样。‘屠房’已经有了警戒,也加强了封锁道路的人手。要打开缺口没有从前一样容易……”于润生顿了一顿,然后展露出花雀五最讨厌的微笑。“幸好行子里积压的盐货也运出了七成多了……” 花雀五与文四喜对视了一眼。 “不不不……”花雀五想了一想。“那账目有的地方弄错了……” 于润生这刻确定了:花雀五私下购入不少盐货没能运出,正使他十分焦急。一方面资金周转不过来,另一方面又怕庞文英发现。 “是么?……”于润生瞧瞧齐楚。齐楚这时也知道了花雀五心中所想。 “我想长远来说这也不是办法。只出不进。有进有出的才能叫‘货’。”于润生以满怀深意的眼神看着花雀五。 文四喜比花雀五更早会意于润生的话:他留意到于润生只说“货”而不是“盐货”。他轻拍花雀五的前臂。花雀五知道文四喜想说话,点头批准。 “你们有什么?”文四喜问。 于润生想:对方既已先把底子露出来了,便不妨直说。“我有货源,有城内外的接货处。当然也有能够担当的人。我保证是好价钱。” “我们可以在城里把货脱手。”文四喜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字。“这个最危险。我们要占三成。” 齐楚在心中默算,然后举起两根指头。其中食指半屈曲着。 文四喜俯首在花雀五耳边低语。花雀五沉思好一会。 文四喜再次向花雀五耳语:“这是好价钱。” “好吧,”花雀五又挂起虚伪的笑容。“就这么敲定。我们占一成半。可是盐……” “我们需要那个。”于润生的眼神扫向桌上的银子。“要打通盐道,就要增加人手。无粮不聚兵。” “要多少?” “三千两。” 这个数目令齐楚心里吓了一跳。最初他以为只拿一千两。可是他再想想:既然现在涉及盐货,三千两便不是个过分的数目。 “还有……”于润生又说:“盐货方面我们也要占两成。这三千两就当作跟五哥你借,以后从那笔利润里扣除。” 文四喜愕然。他想不到这个四个月前仍是泛泛无闻的腥冷儿,靠的不单是刀子和胆色。 “半成。”文四喜冷冷地说。 “一成。”于润生立即回应。 花雀五站了起来。但他并不是动怒。 ——反正盐货的账目都操纵在自己手里,把半成利钱当作一成不过是动动指头般的易事。即使被他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能向义父抱怨么? 花雀五走到桌子前,提起一盆银子,检视封条上的数额,然后把盆子倒转过来,再撕断封条。银子全倾进了布帛里。花雀五把布帛的对角结起来。 “收下。”花雀五把重甸甸的布包递向于润生。“这是我们合作的见面礼。从今以后,我们兄弟俩一起发财。” 于润生站起来,亲手接过布包,轻轻拍拍花雀五的掌背。 “我不会让你后悔。” 第二节 雷义现在确定了:他要追捕的不是人类。是一只恐怖的怪物。假如是人类的话,绝不会对一个只有两个月零五天大的婴儿施以如此残酷的肢解。 这次连仵工也无法把尸体缝合。切割得太细碎。唯一完整的是头骨。 更令雷义的心灵震撼的是:婴儿与上次死的雏妓绝无关系。凶手只是随意挑选猎物。这种凶案他听说过。好像已是三十多年前发生在漂城的事。但也只是勒杀。凶手据说着了魔,因为被刽子手砍下的头颅仍在笑。 是的。是着魔。 这次雷义从尸身上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一根赤红色的头发。 雷义许久没有感到这样疲倦。他决定提早回家休息。 他的家在一条连接善南街的巷弄里。一座好像随时要坍塌的木板小屋。他连门也懒得锁上,因为根本没有值得偷的东西。 雷义到达门前,却突然停下来。他轻轻抽出腰刀,交到左手上。他并不是左撇子。腰刀只是用来挡敌人的兵刃。他真正的武器是右掌。 他用刀尖轻轻把门推开。 躲在屋里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不是平日有过节的同僚。不是被他抓过而要寻仇的流氓。等在屋里的是于润生。 “对不起。”于润生笑着把买来的酒从热水盆中拿起,斟进两个小杯子里。“我不想站在街上等你。” 雷义打量一下站在于润生身旁的狄斌。他不认识这个白皙的矮子。 “好久不见。”雷义把腰刀收回鞘里,然后关上门。 他坐在于润生对面,仔细打量这个其实相交不深的朋友。他发现四个月来,于润生身上多了一种气息:一种活力充沛又混杂着愉快的疲倦气息。他立时了解一切:吃骨头就是于润生杀的。把风暴带来漂城的就是这个男人。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雷义把杯中酒一口喝干。 “不。只要你还有想要的东西,我们就有事情可谈。”于润生替雷义的杯子添酒。“我一向尊敬你。我来是要给你一些东西。” “如果是银子的话,请不要拿出来。现在就给我出去。” 狄斌感到愤怒,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他记着于润生的教导:不要随便把感情表现在脸庞上。不要让对方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我说过:钱有的时候并不单是钱。”于润生放下酒瓶。“钱也是力量。我来给你的就是力量。有了力量你就能够干你想干的事。” “我没有什么想干的事。” “哦?你为什么还要当差役?不要告诉我只是为了生活。要是为了生活,你第一天进巡检房时就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拿钱。名誉吃不饱人。” “你想说什么?”雷义的容忍已快到达极限。 “你进公门是为了维持漂城的秩序与和平吧?可是你一个小小差役能够做到多少?‘屠房’和‘丰义隆’任何一方一天不倒下,这城里一天都有血斗。你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和改变这个形势。可是我可以帮助你逐步取得这力量。第一步是当上役头。坐上吃骨头空出来的位置。到时候你能够做的事情比现在多一百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雷义口中这样说,可是脸色已和缓下来。他对于润生的话产生了兴趣。 “我不妨告诉你:‘丰义隆’跟‘屠房’不久就要展开真正的对决。那是无法避免的。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促使这场血斗尽快有结果。然后漂城便太平了。” 于润生自信的表情和话语令雷义愕然。 ——他凭什么说出这些话?看来他应该是属于“丰义隆”那一边的。可是短短几个月,他在帮会中不可能坐上什么高位——尤其他是腥冷儿出身。 “不要犹疑。役头是肥缺,现在许多人都觊觎着。当然我可以找别人取代你。可是只有你值得我相信。” 于润生站了起来。 “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多考虑几天。我会再来找你。” 离开雷义的家后,狄斌终于忍不住在路上问:“老大,这个人什么也不贪,很难打动他。我看还是白费心机吧?” 于润生忽然哼起雄爷爷的歌曲。狄斌从没有听过于润生唱歌。 “雄爷爷说的对。”于润生说。“老虎是老虎,猫是猫,错不了……” 一条筋脉暴突的粗壮手臂,指掌紧握成拳头,在屈曲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挟着一枚五寸长的粗铁钉。钉尖锐芒闪动。臂胳贯满澎湃劲力。肌肉贲张得赤红。 “喝!” 随着猛烈的吼声,拳头直冲向一堵厚土墙。爆响间拳面陷入土墙半分,泥尘飞扬。 拳头松开,收回。 粗铁钉深深贯在土墙里。 “穿腮”铁钉六爷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身型极宽厚,一双及膝的长臂格外粗壮,仿佛是从另一个比他更高大的巨人身上砍下来,再接到他双肩上。 铁钉六爷并不年轻,但脸皮仍然紧绷。胡须剃得精光,狮子鼻显得更大更高。 “还没有消息?”铁钉六爷不耐烦地问。 站在一旁观看的阴七摇摇头。“没有……四哥跟……五哥……还没有……回来……吗?” “什么?我一个还不够吗?对方他妈的有多大能耐了?” “可是……总要……小心……” “别瞎说啦,快把点子找出来,我的手痒得要命!”铁钉六爷走到土墙前,把墙上的钉子拔出来。 “六哥放……心。”阴七抚摸唇上的鼠须。“我们的……耳目……没躲懒……点子要是……不动……我们也……没办法……有什么异样……嘻……” 第三节 四辆普通不过的木板车子上堆着渗出浓烈菊香的包裹,以骡子拉到善南街中段的药店。 赶驴的四名汉子一声不响地把车上货物卸下,搬进药店的仓库。午后街上路人穿插而过,谁也没有留意这件平凡的事情。 但是在对街暗角处,龙拜和狄斌一直注视着卸货的进行。龙拜目中闪出兴奋。两人双视一笑。 桌子上堆放的金银碎块令人目为之眩。于润生冷冷地凝视着,伸出手在金银堆中推拨,发出沉厚的碰响。 龙拜再也按捺不住,也伸出手抓了一把银子,放在鼻前细嗅金属独有的淡淡腥气。 “我们发财啦!”龙拜高叫。“这儿恐怕最少有四、五千两银子吧?” “是六千三百九十两。”齐楚笑着说。“全都是我们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看见这么多金银。从前在家中他已看见过。 只是这一次不同。他知道有了银子,就能够达成那个想了许久的愿望…… “还有顺道办进城的那批药材。”于润生抚摸下巴。“最少还可多赚五百两。” “可惜三哥还在鸡围。”狄斌说。“刚才裹着钱的布包,如果用他的‘杀草’割开,才真的有意思呢……”他忽然发现,站在一角的镰首到现在仍是沉默无声。 狄斌的眼睛寻找到镰首那茫然注视金银的眼神。 “五哥……你在想什么……”狄斌轻呼。 镰首仿如未闻。其实他的心也在怦怦跳动。只是他想不通这些金属为什么具有这样巨大的威力。那种光华令他回忆起在大牢里“斗角”时的情景:包围在四周的人就在匆忙交换着这些东西……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睛…… 当然他不是单纯得以为黄金和白银就只是金属。他知道它们能够换取许多东西。他不了解的是,人对钱的反应竟是这样直接。仿佛是天生的本能。就像男人看见裸女便会勃起一样。仿佛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金钱能够换取的东西,而是这些吃不进肚子的金属本身…… 仓库内只余下龙拜着魔般的声音:“我们再干下去,再多赚十倍,一百倍……把整个漂城都赚过来……” 今天他们终于真正属于这座城市。 因为他们终于有了钱。 齐楚爬上了地库的石阶,探头寻找上面发出异声的来源。 石屋内堂一片幽暗。已吃过晚饭,除了在外堂守门的几名部下,其他人都已入睡。 齐楚听到了窃语声。他认出是其中一名部下吴朝翼。他过去是“平乱军”的攻城兵,拼过好几场地狱般的城市攻防战。因为受过攀爬城墙的训练,身手很是敏捷,因而才获得于润生挑选加入。 “……可是……于爷出门前下令……不可以……” “他自己可不是到了嫂子那儿找乐去了?”龙拜打断他的话。“他妈的,好不容易才有了钱,熬了这么久,你憋得住吗?” “可是……” “怕个什么?干你娘的,胆子小得这个样子,还在道上混?我们偷偷溜出去一会儿,谁晓得?哪有这么容易出乱子?” “嗯……说真的,二爷,口袋里有了点钱,心里痒痒的……今夜也是睡不了的啦……好,一起去,不过——” “二哥,也带我去。”齐楚急忙爬出来说。 “嘘——”龙拜吃了一惊,伸手按着齐楚的嘴巴。“别让白豆听见了。那小子死心眼儿,一定拉着我们不肯放。” 齐楚拨开龙拜的手掌。“怎么样?带不带我去?” 吴朝翼看着龙拜。龙拜点点头。 “你这小子真棒!”李老爹看着堆在农舍角落的布匹和大包小包的礼物,又看着于润生带来的五个部下。“小于,真有两下子,几个月就阔起来啦!” 于润生微笑着呷了一口土酿米酒。李兰从灶子旁走过来,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于润生瞧着她。她看见了,慌忙低下头来,捧着碗盆走开。 “老爹,从前蒙你老关照了。最近田里怎么样?” “多亏你租下了我的仓库,我才可以雇几个人帮忙。唉,老了,身体不大好,小兰又是女的……这年头雇个人也不大容易,小伙子都往城里跑了。也难怪,就看你……” “老爹,我这次来是要跟你谈生意。”于润生喝光杯中酒。“我想买下你这庄园,扩大我的生意。价钱方面你尽管开口。” “真的吗?”李老爹的眼睛发亮了。 “你老人家也该享享福了。还有一件事。”于润生看着灶子那边。李兰已不在。“我想向小兰提亲……我看她不大适合城里的生活,还是住在这儿好一点。” “好呀!”李老爹拍拍大腿:“太好了!买卖的事迟一点再提,我们这就敲定你跟小兰的婚事了!” 正躲在房间里的李兰,欢喜得哭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命途从此改变。 ——只是她不知道,这改变竟将如此激烈。这一年李兰十九岁。她知道的事情很少,只知道自己深爱于润生——爱得足以原谅他一切的错误。在她往后三十年的人生里,这种宽容所能承载的悲哀一步步到达极限。 第四节 镰首心里不知为何焦虑起来。连闭目打坐也不管用。 ——是因为今天看见那些金银吗?…… 他抓起一对石锁,以各种姿势动作不断伸展、收缩着完美的肌肉,不一会已浑身汗水。他放下石锁,把上衣脱了下来。 狄斌和樱儿同时以痴迷的眼神,在一旁凝视镰首的身躯。 狄斌急忙寻找布巾,却被樱儿抢先一步。 樱儿的步履有点蹒跚。自从跟镰首一起后,她的双腿从没有停止发软。 镰首高举双臂,漠然地任樱儿抹拭身上的汗水,在狄斌面前没有半点难为情。 狄斌的心头仿佛失落了什么…… “他们都睡了吗?”镰首的问题把狄斌从忧郁中唤醒。 “他们……” “不。”樱儿说。“我刚才出去买东西,好像看见二爷跟四爷走过,还有一个人我不认得……” “什么?”镰首抓住樱儿的双腕。她痛得轻呼。痛楚却也带来愉悦感。“他们疯了?忘了老大的吩咐吗?” “他们到了哪儿?”狄斌也紧张起来。 “不……知道……”樱儿痛得额头冷汗直冒。“我想……多半去了附近的窑子……” 镰首放开樱儿,拾起上衣匆忙穿上,从壁上的兵器架拿来一柄短斧,抢去樱儿手上的布巾包裹起来。 “白豆,带把刀子。”镰首皱着浓眉。“我们走。不带兄弟了,免得惊动了‘屠房’。” “去哪儿?”狄斌拿起桌上一柄两刃匕首,插到靴筒里。 “去把他们抓回来!”镰首已奔上石阶。 晚秋的夜空,繁星如千眼密布。田陌间的长草因冷风纷纷弯腰。于润生和李兰就在草间漫步。 “你怎么不作声?冷吗?”于润生关切地问身旁的李兰。她一直默默垂头走着。 “不……” 于润生停下来。李兰也站住了。她回头看着远处跟随着的五个男人,然后仰头凝视于润生的眼睛。 “你也知道我在干着什么吧?” 李兰虽然生长在城郊,但至今没有进过漂城多少次。她对城里的一切都感到无由的害怕:那快速的节奏、恶意的眼光、放肆的叫嚣……可是她了解城里的事。她听过许多关于“屠房”的轶闻。那是农村父母用来唬吓不听话的小孩子的。 李兰点点头。“危险吗?” “很危险。”于润生仰视星空一会儿,又垂下头来,凝视李兰明澄的眼眸。 “可是我一定能成功。” 李兰再次点头。她绝对相信他每一句话。 “我需要你。”于润生搂着李兰的肩。她害羞地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身体完全僵硬。“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才可以全心全意去闯。” 他顿了一顿,语声又恢复温柔。“我要你为我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健康聪明的孩子。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当于润生的妻子,于润生孩子的母亲。” 李兰闭上眼睛,整张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妈八羔子!”龙拜揪着袴带,连跌带滚地被狄斌拖出窑子的房间。“干你娘,你看那妞儿多细白,抓我出来干嘛?” 狄斌一言不发,也不管窑子里娼妓的讪笑,吃力把龙拜拖到大门,揭起鲜红色的绸布门幔,把龙拜推了出去。 “去你的,推什么——”龙拜看见镰首脸色阴沉地矗立在门外,立时住了口。 “二哥,别再闹了。”镰首紧握着包在布巾里的短斧,不断左右察看有没有被人注视。“忘了老大的话吗?我们回去吧。四哥呢?” “老四?他没回去吗?” “什么?”狄斌抓住龙拜的手臂,声音都发颤了。 龙拜的脸色也变了。“他……嚷着要到大街去,我当然不依,那太炫了嘛……他后来说怕窑子脏,不进去了,自己先回‘老巢’——他没回去……吗?……” 镰首转身,眺看东边远方隐透着亮光的那一角不夜的天空。 “安东大街!”镰首从齿缝吐出这四个字。 是的。那儿是安东大街。 第五节 富丽豪华的气氛予人一种突然而至的不真实感。齐楚感到窒息。即使从前仍身为贵公子时,他也未曾看见过这样的地方:每一盏镂金的小灯上都精绘着各种花鸟图画,置灯的位置异常巧妙,构成柔和如春天黄昏的照明,在漆光鲜亮的墙壁和梁柱上,反映出层次分明的绯红与桃红色;厅堂地板上撒满了刚采摘的七色花瓣,踩在上面有一种踏在云上般软绵绵的感觉;远从关外运来的异族桌椅胡床,每一部位的造型都呈优美的弯弧,铺上梦幻般的深紫色细绒,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裸体的女人;阁楼朱栏下悬着成列的金漆鸟笼,说不出品名的鸟活跃地在笼里跳跃,啾啾歌咏出任何乐器也演奏不了的音乐…… 当然,对客人而言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女人。 齐楚随便扫视过去,看见的都是粉色而柔滑的颈项、剃得干净却仍散发诱人微膻的腋窝、仿佛收藏无限秘密的乳沟……几次有艳妓挤身而过,柔发撩在他脸颊和耳朵上…… 这座厅堂就是一个巨大的美女,把齐楚紧紧拥抱着。 可是齐楚的心并没有悸动。他还没有看见他要见的人。 穿着一身淡蓝布衣的齐楚为了进入这家“万年春”,把身上一半的金子都掏了出来。他清楚看见黄金如何瞬间改变了鸨母的脸色。 齐楚坐在椅子上彷徨得像一只突然遇上暴风雨的鸽子。他一动不动地握着已冷的酒杯,没有喝过一口。几个站在阁楼栏杆前的妓女发现了他俊秀的脸。他只回看了一眼便垂下头。他感觉自己像市肆里被妇人挑选的鸡只。 他坐着许久,完全想不到办法。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时客人间不知为何骚动了起来。他顺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瞧过去。 厅堂其中一方建成了一个细小戏台的模样。木台有三尺多高。每一个男人都微仰着头,凝视台上正慢慢往两边张开的幕帘,那眼神就像看着处女的阴唇张开。 齐楚站在人群的最后头,却也感受到台上传来的微微暖热气息。 出现在台上的是一个木制的大澡盆,里面发出热水搅动的声音。菊花的淡香从澡盆散发出来。 一个女人正在澡盆中沐浴。但是没有人看见女人的容貌和裸体。一顶薄纱华盖从上面把澡盆完全罩住了。台后方打着灯,客人透过薄纱清晰看见女人的剪影。 女人在澡盆中站起来了。客人哗然。他们看见了乳首的侧影。赤裸的侧影完美无瑕。那简直是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美丽。一个富商模样的客人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 在客人眼中这层薄纱仿佛就是处女膜。没有比这更大的诱惑。五十多个男人同时勃起,脸色赤红。身体散发出的热力令整个厅堂的气温上升。 齐楚看见:女人的侧影在笑。他认得这天真得令人心碎的笑容。 是她。 齐楚恨不得立刻亲手把在场所有的男人杀掉。 一辆窗户密闭的马车缓慢行驶,排开安东大街上欢快兴奋的行人,到达全大街最豪华的妓院“万年春”门前。 “老么……”车里“窒喉”阴七问:“真的是……点子……没错?” 坐在阴七身旁的黑狗八爷,看看对座正闭目养神的铁钉六爷。“他们说其中一锭金子有足一两重。就算不是我们要的人,或许也知道些什么。先抓了再说。只有一个人,外表看来不是强手。我已经派了十二人监视。毕竟也是大街,我不敢多派人来。” “嗯……六哥……”阴七看着铁钉:“我怕……惹官府……的麻烦……我们不能……张扬……你在这儿……等着……我跟……老么去抓……他……” 铁钉六爷闭目不语。 琥珀色的酒液倾注在布满优美瑕纹的小杯里。 “请喝一杯。”一把比倾酒声更动人清脆的声音说。 坐在“万年春”三楼一间小厅里,齐楚低着头什么都不看。耳朵赤红得像发光。 “为什么不喝?” 齐楚像犯了过错的小孩,急忙抓起放在小巧几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匆匆放下酒杯,却又垂下头来。 “好。我也喝一杯。”一双白皙的手拿起酒壶,把醇酒添进刚才齐楚喝过的酒杯。 半透明的酒液流进了淡红唇片之间。酒气在皓齿上蒸发。 齐楚想到与她共用一只酒杯。心脏跳动得更急更乱。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说出来会舒服一点。” 齐楚仍然沉默。 “怎么啦?” “你……你……”齐楚的牙齿在颤抖。“你叫……小语?” “嗯,宁小语。嗨,不是你指定要找我的吗?” “……” “我们从前……见过面吗?” “……” 小语稚气地笑。“不问啦。还是喝酒吧。多喝一杯啊。这酒可不便宜……奇怪,你不像来这种地方的人……” “我有钱!”齐楚惶急地说,却发觉自己站了起来。坐在对面的宁小语惊异地看着他。 他这才真正第一次近距离瞧见小语的脸容。浓厚的胭脂掩不了少女气息。青春也盖不过令任何男人心动的风情。这种稚气与艳惑的完美结合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人间。这种美丽本身就是灾祸。 齐楚再次有遇溺窒息的感觉…… “好吧。”小语的笑容令齐楚快要疯狂。“我看你喝多了。我要走了。”她站了起来。“别桌的客人在等着呢,我叫干娘——” “别走!”齐楚的声音像绝望的哀叫。刚才的紧张与惶恐感觉已被小语的亲切态度融化了。 “怎么啦?……干娘说过,我只能够每张桌子陪喝一会儿。你又不肯说话——” “我……我要娶你!” 齐楚也不相信自己竟说出这一句荒谬的话。 小语呆住了。 齐楚说了这句话后,仿佛已耗尽气力,无力地跌坐垂头。 小语无言走到门前,正要把门打开。 齐楚抬起头,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脑袋无法组织任何有意义的思想,也无法分辨自己正身在何处,在干着什么。希望破灭了。既然再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生存与死亡就再无分别…… 小语忽然回首,嫣然一笑。 “别忘了你这句话。” 她转过身,把门打开—— 一团黑影迅速地从门隙滚进小厅。 小语还没来得及惊呼,来者以左手紧掩她嘴唇,右手拿着一根幼长麻绳,以极快手法绕转了五圈,像缚猪般把小语的手腕足腕都紧捆在一起。 齐楚惊怒莫名。他就是身体被斩成碎片也要扑前抢救小语—— 一根幼得接近隐形的丝索自上方套在他颈项上。丝索收紧,齐楚眼睛暴突,气管窒息。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在门前,身穿黑衣的“缚绳”黑狗八爷掏出一片布巾,塞住了小语的嘴巴。他伸出腥红的舌头,狠狠舐在小语的颈上,然后才把她轻轻放下,又轻轻把门掩上。 小语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她不相信世上有任何男人忍心杀她。 无法呼吸的齐楚双手愤怒地乱抓,越挣扎颈上的丝索却越紧。他已进入昏迷的边缘。 “太容易了……早知如此不必我们亲自动手……”黑狗从手腕上解下另一根麻绳,一步步走到齐楚面前。“七哥,别下手太重。我们要活的——” 小厅一扇精致的窗户轰然破碎。一件东西带着急啸声旋转飞行进来。 黑狗反应及时,惶然抱头下窜—— 来物把半空中紧绷的丝索斩断。齐楚仆倒。那东西去势不停,继续往前旋飞,直至砍进一根柱子才顿然停止。 一柄锐芒闪烁的短斧。斧刃深陷在柱身之内。 齐楚的心只记挂着小语。他发挥出比平时高几倍的体能,迅疾翻身起来。黑狗仍抱头蹲在他面前。 齐楚踹出愤怒的一腿。 黑狗还没有弄清楚变故,不敢胡乱闪避。他以肩头硬吃了这一腿,身体顺势往后滚跌。他的眼睛不忘瞧向那扇破开的窗户: 一条壮硕的手臂从窗户伸进来,扫去窗上残余的木碎和纸片。来人以沉重的步伐跨过窗口进入小厅。 是杀气充盈的镰首。 “撤!”躲在梁上的阴七尖声呐喊。接着传来穿破瓦顶的声音。 黑狗胖圆的身体继续在地上滚动,撞开了厅门奔出。 齐楚转身,扶起仍侧卧在地上的小语,替她取下嘴里的布巾。 小语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却看着野兽般闯入的镰首。 “四哥,快走。”镰首朝齐楚招手。 “等我一会儿。”齐楚仍蹲着,替小语解开手足上的绳索。 小语的眼睛仍没有离开镰首。“他是你的……弟弟?” “是拜把子的兄弟……”齐楚的手指触摸到小语手腕的肌肤,感到兴奋莫名。但不一会脸容又忧愁起来。“对不起,连累了你……” 绳结解开了。小语抚摸着手腕上的赤印。“你们是……道上的人?” 齐楚正怜惜地看着她双手的肿痕,被这句话问得呆住了。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镰首连瞧也没有瞧宁小语一眼。“四哥……走……吧……!”句子末尾的语气突然生硬起来。 齐楚也察觉出镰首语音有异。“老五,怎么了——”他看见镰首恢复了战斗的眼神,紧盯向半掩的门。 齐楚也瞧向门口。毫无动静。他再看看镰首。镰首仍牢盯着门,仿佛能透视门外的东西。 齐楚正要扶着小语站起—— “四哥别动——” 就在镰首说这句话的刹那: 齐楚与小语仍以半蹲的姿势,凝止在门口与镰首之间。 左半边门板猛地往内摆荡,鼓起一阵风。 镰首双腿发力。足跟离地。 门板继续荡过来。 齐楚不明所以地瞧着镰首。 镰首的巨大身躯扑出。 齐楚惶然低头,掩护在小语的身体上。 门板出现裂痕。 镰首的身体越过齐楚和小语的上方。他身在半空,左臂举起保护左脸颊,右臂往后拉弓。 齐楚搂着小语伏下。 门板破裂。碎片爆飞。 镰首暴吼。右拳像流星般击向门板。 破门板后透出一股锐风。 木屑纷扬。 “轰!” 齐楚拥着小语滚开。 木屑降下。 齐楚和小语惊恐地回头,望向门前。 两条几乎同样高壮的人形,一在门内,一在门外,相对而立。 在门内,镰首左臂仍保护在脸颊前,前臂处赫然插着一枚粗铁钉。钉尖入肉深达一寸,鲜血自创口汩汩而下。 在门外,横壮的“穿腮”铁钉六爷嘴角有一抹血渍。他伸手擦去鲜血,冷笑。 铁钉六爷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他料想不到,刚才的一击竟被对手接下了。 他的信心却无丝毫动摇。他不单是征战黑道十多年的“屠房八大屠刀手”之一,更是八人中最令人丧胆的铁氏三兄弟中的老么。 至今仍有许多人深信:没有铁氏兄弟就没有“屠房”。在十三年前的漂城黑道争战里,“屠房”好几次被赶入绝境,敌人的刀刃已几乎递到朱老总的胸口。那时候铁氏兄弟做出最简单的事:闯进敌对帮会的巢穴,把对方的头领迅速杀掉。 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城里流传着各种荒诞甚至互相矛盾的说法:有的说他们会咒杀术;有的说他们跟剑仙学过艺,能够御剑飞行,千里取人首级;有的说他们懂得请神灵附身,刀剑火焰不侵…… 但是铁氏兄弟知道:当时没有老总朱牙与老俞伯大爷的策谋,这些奇袭反击不可能成功。 当然,多完美的策划也需要贯彻的执行者。而只要是敌人数目不超过己方五倍的搏斗,铁氏三雄从没有败过一次。 铁钉六爷此刻扬起眉毛。他许久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对手。“我还有很多根钉子。你希望我把它们钉在你身上哪些地方?” 镰首左臂垂下来,右手摸着了那牢牢插着的钉头。“你败了。” “哦?”铁钉六爷只觉有趣。他从腰带上掏出另一枚五寸长的铁钉。 镰首紧握左拳。“我已经看清了你的招数。” 铁钉六爷冷笑,再掏出第二枚钉子。双手各握一枚。“那又怎样?” 镰首右手二指捏住左臂上的钉头,咬牙把长针从创口拔出。 “没有人能够把同一招数用在我身上两次。” 沾血的钉子跌在地上。 铁钉六爷怒瞪的眼睛里爆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火花。他紧握双拳。钉尖从食、中双指之间突出。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镰首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铁钉六爷把胸中气息用力吐出。 镰首凝立,闭起眼睛。全身都是空隙。 铁钉六爷再次长吸一口空气。气息仿佛不是吸进了肺部,而是注进了双臂里。臂肌缓缓膨胀,与铁钉六爷的躯干更显得不成比例。 齐楚和小语跪坐在厅里,感觉呼息有点困难,就像厅里的空气已被铁钉六爷吞去了大半…… 镰首似已入定。 ——脑海里再次燃点起那绿色的火焰…… 铁钉六爷的一双长臂已经膨胀至极限,准备发出震怖的一击。 镰首仍然闭目。脸容松弛,仿佛还带着笑意。 ——绿色的火……森林。看见了。是一座会发光的大森林。光与影。树木的排列。枝叶交错的角度。叶上千变万化的纹理。树叶边沿的弯弧形状。叶上露珠反射的水光。水光倒映出压缩了的森林……绿色的火—— 铁钉六爷原本一直盯视着镰首闭起的双眼,视线却不知何时开始转移到镰首额上那镰刀状的黑疤…… 镰首:森林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地呈现眼前…… 铁钉六爷的眼神变得茫然。镰首的黑疤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够隔空接通铁钉六爷的思绪,洞悉他的意图…… 镰首:森林一点一滴的微细处,都呈示出敌人心中所预想的一举一动……无处可遁…… 铁钉六爷有一种全身衣服被脱光的感觉…… 镰首:你逃不了…… 铁钉六爷感到冷了…… 镰首:来吧…… 铁钉六爷终于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镰首睁开眼睛。 铁钉六爷惊醒。 齐楚和小语同时闭目。 铁钉六爷暴喝。 厅内物件晃动。 铁钉六爷双拳挟着锋锐坚硬的五寸长钉,以轰断丈高巨大杉树的可怕力量,呈牛角状左右两边勾击向镰首! 镰首不动。 钉尖带着划破空气的锐音,接近镰首两腮—— ——镰首递出双掌。 一切动作停顿。 铁钉六爷错愕无比。 长钉穿透了镰首的掌心。刚猛无俦的拳劲也化解在宽厚的肉掌内。 ——铁钉六爷没有想象过,有人会以这种方法徒手接下这必杀攻击。 镰首双掌牢牢包覆着铁钉六爷的拳头。铁钉六爷苦修三十多年的最强兵器被完全封锁。 镰首冷冷地说: “你死吧。” 铁钉六爷的心已沦落在恐惧的深渊。 镰首高壮的身体形成巨大的阴影,降临在铁钉六爷头上。 黑暗吞噬了他。 第一节 阴七穿破琉璃瓦片,蹲踞在“万年春”楼顶上。他撮起嘴巴,吹出尖锐的哨音。 包围在妓院各处的十二名“屠房”精锐部下都听到了。是进攻的号令。 其中一个是马千军。丧弟之痛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他把包裹着兵器的布帛解下,露出一根小腿般粗长的木棍,其中一端束着防滑的皮绳,另一端满布钉子。马千军每次厮杀都使用自制的武器,用过后立即抛弃。 十二人同时从前街后巷现身,冲进了“万年春”。豪华厅堂顿时一片惊惶混乱。谁也没料到安东大街上也会发生这种事。 阴七看见部下都已进内后,从口袋掏出另一根窒喉丝索。还是让六哥解决这事吧,阴七心想。他一向只擅长偷袭杀敌。 阴七伏下身来,正要把眼睛凑向瓦面的洞孔观看下面的情况,却听见一声巨响。 然后他目击了十二年来歌舞升平的安东大街从没有发生过的慑人景象: 双臂被硬生生折断、一对眼球爆破、满身鲜血烂肉碎骨破皮的铁钉六爷,撞穿了“万年春”顶层小厅迎向大街的一面墙壁,坠落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心。 惊怒无以复加的阴七紧接又听到,下面的小厅里传来连环惨呼声。 齐楚躲在厅内一角,勇敢地以自己的肉身保护在小语跟前,却不敢直视厅内残酷的血斗。 躲在齐楚身后的小语反而看得真切: 愤怒、疯狂、凶猛的镰首,仿佛正是为了这一场战斗而生下来。他并没有把贯穿在手掌上的铁钉拔去,反而把它们当作短兵相交的武器。血,浓稠的血花呈各种怪状飞洒半空。衣服破裂,碎肉飞溅。黑狗八爷指挥着十二名部下把镰首团团包围。刀刃带起会发光的急风。金属与肉体交锋。肉体与肉体交锋。镰首受创了,但动作没有一刻停止下来。身体在迅速旋转。掌、肘、腿、膝、肩、额……全身可供运用的部位都是杀人的凶器。每动一次便是一股血的漩涡。人体动态的极致毫无保留地表现。横蛮的力量把骨骼绞碎。惨呼、哀鸣、悲叫、惊嚎互相重叠。镰首没有吭一声。血与汗水混合。健美而受伤的肌肉挣出衣衫的破口,在灯光下映得晶亮。美极了。是视觉上最原始的美感。 小语看得痴了。下体私处因亢奋而湿润。 她昏厥了。 在距离“万年春”只有数十步的“江湖楼”顶层上,正独自喝酒的花雀五被那一记巨响吓了一跳。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召来“兀鹰”陆隼保护自己。 马千军一跛一跛地在安东大街上走着,手里还握着半截折断的木棒,满身血污令途人侧目。 为了逃脱死亡,他从墙壁上那个被铁钉六爷撞穿的洞孔跳下。右脚腕痛楚得像火烧。恐怕骨头也裂开了。可是跛总比死要强。 他没有回头去看铁钉六爷倒卧街头的尸身,只管拼命以最快的速度朝大街北端的“大屠房”走。 他想起黑狗八爷。马千军记起在自己跃下之前,好像听到八爷的痛苦叫声。但是他不能确定。马千军不敢再想。他哭了。因为恐惧。也因为羞耻。黑狗八爷一手提携他,他却在这生死关头弃八爷而去。 马千军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回“大屠房”。现在他只想回家。他想起母亲每天煮的那锅热腾腾的、浓得舌头与牙齿胶住的牛肉汤。他想起汤喝进胃里的暖和感觉。他想起弟弟小时候嗅到牛肉汤气味时的笑容…… 马千军这一刻决定了,今生再也不动刀子。 宁小语在齐楚怀中清醒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俯卧在地上喘息、满身创伤的镰首。他的肌肉因为剧烈的痛楚在微微抽搐。 龙拜、狄斌领着叶毅、吴朝翼等六名手下守在镰首身旁。 狄斌半跪下来,泪已盈眶。他后悔不应该与镰首分头找寻齐楚。 ——死也要死在一起! “赶快把老五抬走吧!”龙拜焦急无比。“‘屠房’跟差役快要来了!” “这个还活着!”吴朝翼忽然俯身,察看地上俯卧的另一人。 龙拜瞧过去,表情立时变得奋亢。“我认得他……是‘八大屠刀手’的老么黑狗!” 吴朝翼的眼睛亮了。黑狗八爷的头颅肯定值不少钱。他举起刀子。 “不!别杀他!”狄斌站起来冷静地说。“待会逃走时可能会遇上‘屠房’的拦截,就拿他当作肉盾牌!” 龙拜有点惊讶:想不到白豆的心思这样细密。看来他在战术攻略上仍潜在许多未知的才能…… “快动身吧……”龙拜催促着。“要是老三也在便好了……老四,我们走吧!” 龙拜这时才发现了齐楚怀中小语的绝艳容姿。 “噢……”龙拜一时浑忘了危机,心脏怦怦乱跳。“好美……不得了……” 齐楚仍沉醉在温香软肉抱在怀里的感觉,没有听到龙拜的惊叹声。 第二节 “屠房”布在安东大街各处的部下纷纷涌出来看个究竟,一时间在街上聚集了三、四百人。 “听说六爷被干掉了……” “不……不可能吧?是铁钉六爷啊!你看见了尸身吗?” “他们都这么说……我也不太相信……” “六爷也是人而已……可是谁有这本事?” “天晓得……说不定又是那……躲在鸡围的恶鬼……干的!现在已到了大街来啦……而且死的是‘八大屠刀手’……” 安东大街上所有赌坊、妓院、商户同时关上了大门。铁钉六爷的尸体四周围着一重又一重的人群。“屠房”的流氓四处奔走呼叫着噩耗。 差役也已赶来,可是只有四十多人,对“屠房”的人束手无策。 雷义是其中一个。在得知铁钉六爷的死讯之前,他已有不祥的预感。 现在他看着街上一个个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的“屠房”部下,感觉到整条安东大街渐渐被染成血红色……街上所有人也无处逃避,一一沾染了血腥…… 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对的。无法避免。只有战争能结束战争。 有较高级的“屠房”头目知道,这次行动六爷、七爷和八爷都有参与。铁钉死了。阴七和黑狗在哪儿? “六哥……竟也……败了……” 阴七狼狈地躲在安东大街东面一条阴暗窄巷内,一动不动。他没有确定情况。难道是“丰义隆”布下的陷阱?假如是真的话,他便不能直接返“大屠房”。敌人一定在这路上截杀。 “那个……大块头……是什么……怪物……” 这时阴七听到外面大街上的鼎沸人声。有的人在惊呼、哀号。多半是“屠房”的子弟。而且过了这么久,差役也必已赶到。大街已安全了。 阴七推倒一列盛着剩菜残羹的木桶,步往安东大街的方向。 他这时忽然看见,前面阴暗处出现了一朵红色的东西。 就像一把鬼火。 “什么……东西……” “鬼火”在黑暗的空间中飘浮,越来越接近。 阴七无声无息地用左手拔出了一柄短刀,右手则握着勒喉用的丝索,手指迅速把丝索结成圈套,抛向那团“鬼火”。 就在丝索将要套在“鬼火”上的刹那,黑暗中闪过一线极细的青白光束。“鬼火”消失。丝索只套上空气。 阴七把丝索抽回,却赫然发现已缺去一大段,显然被刚才的闪光凌空斩断。 谁也不会比“窒喉”阴七惊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根丝索有多柔韧,要多么锋利的刀刃才能砍断它。 “是……谁?……”阴七这时想起了:部下间流传那躲在鸡围里的恶鬼…… 阴七不相信鬼。凡是像他杀过这么多人的人也不会相信。 但他更不能相信自己的窒喉索被凌空斩断的事实! ——在哪里? 阴七像有预感般回头。 出现在阴七眼前的,是一蓬狂乱如狮鬃的赤发,和一柄寒光熠熠、式样十分平凡的两尺短刀。 潜逃离开了安东大街的灯光照及的范围后,狄斌才吁了一口气。 主要还是多得叶毅。惯当搬运兵的他,扛着镰首的硕大身躯,仍能跑得比龙拜快。 “小叶,换换人吧。”狄斌说着,协助叶毅把镰首卸下来,不忘探索一下镰首的脉搏。“还有很多路要走,别累坏了。” “‘老巢’不是就在前面吗?”龙拜问。 “不能回去!”狄斌断然说。“说不定那儿已露了光。而且留在城里太危险了。我们要出城去。一切等会合了老大再作打算。” “丰义隆”在西面的城墙打穿了一个通往城外的秘穴,庞文英、花雀五和于润生都是利用它自由进出漂城。不过由于保密之故,穴洞大小仅容许一人通过,出城必须预先在外面准备接送的马匹。现在当然没有这个时间。只能用双腿跑。 于润生只把秘穴的位置告诉了齐楚和狄斌,以备紧急时使用。 齐楚无言。他因为自己导致镰首重伤而歉疚万分,同时却又无法摆脱宁小语的音容。 他已暗自决定:不管任何代价,必定要娶她为妻。 “刚才五爷杀的人,我想就是传闻中的‘穿腮’铁钉六爷……”吴朝翼说。他正背负着仍然昏迷的黑狗八爷。黑狗手脚都被自己的麻绳捆着,眼睛和嘴巴也都蒙着布巾。他的身体也不轻,吴朝翼背得颇为吃力。“我们这么在大街上一闹,日后……” “管他个臭奶奶!”龙拜气喘吁吁地骂着。“初来漂城时,实在受够了他们‘屠房’的鸟气!见他一个,他妈的砍成两个半!可惜我没有带弓箭来……” “二哥,别多说话。”狄斌回头说。“小心给黑狗那家伙听见了我们的底细——”狄斌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 一行人停止了脚步。前面是一个小巷弯角。 “好像……有点子……”吴朝翼喃喃说。 龙拜的右手搭在刀柄上。 狄斌走到镰首旁。他决心即使拼掉了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镰首。 所有人盯视着前方那黑暗的街角。 一件东西忽然从那儿滚出来。 其中一名腥冷儿唬得跳了起来,拔出了短刀。 “慢!”龙拜低喝。众人中以他眼力最锐利。这是身为神箭手的先决条件。 他看清了那件东西,是一颗长着鼠须的细小头颅。 一条高瘦的人影从前方街角现身。 狄斌看见那赤红的头发,就像在阴冷的井底仰首看见了光明。 第三节 雅致的房间中央,放着那个表演用的巨大澡盆。宁小语赤裸浸浴在热水里,清洗身上的汗污和血渍。 蒸气氤氲间,她闭上睫毛浓密鬈长的眼睛。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短暂的梦。唯一的证据是此刻放在小几上那锭金子。 “我会再来找你。”齐楚临走时凝视着她,把金子交到她柔软的掌心里。“等我。” 她睁开眼睛。 在弥漫的蒸气里,她看见的是一具雄壮魁伟的身躯。 她把手指伸向双腿之间。 整个漂城仿佛都陷入了疯狂之中。 在安东大街上,“屠房”百多人把“江湖楼”团团包围,仰起头不断叫嚣着所有想得出的脏话。 花雀五惶恐地躲在最高层的饭厅中。连同陆隼在内,“江湖楼”只有四十四人把守。三十多个无辜的客人也被困在楼里,被“丰义隆”的人赶成一堆躲在二楼中。 “怎……么办?”花雀五紧张地握着一柄腰刀。“他们……不会冲进来吧?义父快点派救兵来……” “不行。”陆隼仍然镇静。“假如行子那边的人过来,立时会演成混战。何况行子那头恐怕也被堵了。现在只有等官府出手。他们不会让大街变成战场。” 其他“屠房”人马则四散到城内各处,追捕刺杀铁钉六爷的凶手。有的则闯进了破石里。“丰义隆”在毫无准备下,几个场子都被掀了。也有五个腥冷儿被不问情由地当场砍死。 在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庞文英也没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大门生”和文四喜应变甚速,召唤了三百多人在行子内外戒备。“屠房”的人一个个红着眼,远远包围监视着分行。然而没有上级的号令,他们不敢对“丰义隆”总部发动攻击。 漂城知事查嵩原本在宅邸大开酒宴,这时已怒气冲冲地赶回知事府,听取总巡检滕翊的报告。 “他妈的庞老头!”查嵩愤怒之下把一块玉纸镇摔碎在地上。“这个烂摊子要如何收拾?” “无论如何要压制着‘屠房’的人。”滕翊诚惶诚恐地说。“看来可能要出动守城军……” 查嵩盘算着:绝不能让“丰义隆漂城分行”就此倒下。假如庞文英人头不保,不单会惹怒何太师,首都“丰义隆”总行更可能大举前来报复,其时只会引起更大的一场战争。 守城军是漂城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要压倒“屠房”的人不难。可是查嵩又害怕,一旦动用军队,势必引起朝廷注意,大大危害了自己的仕途…… 同时,在安东大街上,“屠房”的人终于发现了阴七的无头尸身。 “七爷也死了!” 这句话就像燃点了炸药桶上的药引。包围在“江湖楼”外的“屠房”部下开始冲击大门。 “为六爷跟七爷报仇!杀光那些北佬!” 蝗群般的石块把“江湖楼”低层的纸窗全砸破了。一腿接一腿踢在前后木门上。 “住手!”役头徐琪和黄铎带着近百名差役奔过来,手上都拿着腰刀和木棒。“住手!住手!全部给我散去!”徐琪叫喊得喉咙也哑了。 包围“江湖楼”的人数已增至两百多人。他们仗恃人多,没有理会差役的制止。其中有的头目比较清醒,知道如此闹下去势必跟差役动手,也高呼部下住手。然而复仇的火焰一时间难以浇熄。 花雀五在楼内听见下面的冲击声音,露出绝望的眼神。 ——想不到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不甘心!一定是于润生搞的鬼!是他故意的!要借“屠房”的手干掉我! 陆隼也没有再说话。他解下腰间的铁链。他只希望能多取几个敌人的性命陪葬。 另外五名役头这时刚好赶来了大街。他们带着的部下有三百多人,其中约一百人更是巡检房的精锐,有的挽着弓箭,有的骑着马提起长枪。 这个阵容终于慑住了“屠房”的人。可是他们仍不肯撤退,远远跟差役对峙着。 “再不散开,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里!”黄铎呼喊。 “大牢”这两个字生效了。流氓中有一半都进过牢。那是一处你去过一次便宁可死也不愿再进去的地方。“屠房”人马渐渐往后退了。 “你奶奶的狗爪子!”人群仍在喝骂。有的把衣襟掰开了,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呀!有种的拿箭矢射我嘛!操你妈的屄!没种的臭狗爪子!回家喝你爷爷的洗脚水吧!” 站在差役队伍间的雷义知道不会开打了。流氓的话越是骂得凶,心里就越毛。 突然间连骂声也静下来了。“屠房”的人有秩序地一个个转身步去。 不只如此,就连包围在“丰义隆漂城分行”外的和正在破石里里寻衅的“屠房”部下,也全部撤退了。 他们全都朝着安东大街北端走。 雷义知道,这是直接自“大屠房”下达的命令。 第四节 于润生坐在农庄的仓库里——他每一次与李兰欢好的那个地方——埋首于双掌之间。 “老大,你……恼我吗?”齐楚坐在他对面,满怀歉疚地问。 “不。我只是要把事情想清楚。” 于润生并没有感到愤怒。他只是有点吃惊。 于润生了解自己的才能,也清楚自己的欲望。然而这是不足够的。世上没有事情能够完全控制。宿命却每一次都刚好把他推往他想前进的方向。对于从不倚仗幸运的于润生来说,这种情况总是令他惊异。 第一次是在刺杀万群立那一天。他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两个能独当一面的好伙伴:葛元升和龙拜。然后齐楚和狄斌也渐渐展露出他们的潜能。他的野心取得了根基。 于润生想到了一个解释:好的领袖自然能够吸引好的人材。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可是第二次于润生却无法解释了。那是与镰首的相遇。 直到现在于润生仍感觉对镰首的了解太少。于润生一向认为要了解一个人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知道那个人的欲望,就能了解他心里所想最重要的一切。可是镰首例外。他几乎是个没有欲望的人。他唯一表现出的强烈欲望就是想寻回自己的过去。然而那是完全与他人无关的欲望,也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满足的欲望。在于润生眼中,镰首就像是不可知的生物,同时也是一股贵重的力量。镰首的肉体本身就是能量。 第三次是葛元升杀死癞皮大贵。于润生相信这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并不特别觉得惊讶,即使没有这次事件,他们六个人的才能也终会被发掘出来。 现在是第四次。于润生正在全速向前奔跑时,宿命又在他背后大力推了一把。一夜之间,他们击杀了“屠刀手”中的两人,又生擒其一。虽然这次事件一下子打断了他许多的计划,但他早已具有随时修正更改原有策略的准备。能够自己制造契机当然是一种特殊的才干;但是当契机就在面前,能够把它作最大限度的利用,取得最多的利益,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才能。 “老四,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于润生终于把手掌从脸庞移开。“‘屠房’本身就有个缺口。” 齐楚想起来了。“那是……?” “是老俞伯大爷。”于润生说。“‘八大屠刀手’之首。他与朱老总之间的关系……‘屠房’表面看来是铁板一块。可是它本身的组织就有这个缺陷: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大爷’。老俞伯跟其他‘屠刀手’是拜把子兄弟,关系当然紧密。他却又位居朱老总之下……” 齐楚明白了。“可是现在‘屠房’大敌当前,他们不会笨得在这个时候内斗吧?” “有办法的。”于润生接着说的话,齐楚在许多年后才了解它的真正意义。 “一句谎言的力量,胜于十万大军。” 齐楚在反复咀嚼这句话。 于润生又补充说:“这事能不能成功,还要看庞文英的胸襟,好了,叫老二把黑狗带过去那边的农舍吧。记着,不要解开他眼上的布巾。不要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齐楚点头,转身离开。 “老四……那个女人一定很美吧?” 齐楚回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老大,对不起……”齐楚突然跪了下来。“老五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我……” “老五……”这是于润生唯一担心的事。镰首受的伤很重。假若不是把大半精力都用于击杀铁钉六爷,他本应能轻松对付“屠房”的喽啰。“八大屠刀手”的铁氏兄弟果然货真价实。 镰首要是死了……于润生不再想下去。他从来不去想超乎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 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再渗出血来。镰首的呼吸急促而浅,带着镰刀状黑疤的额头热得似在燃烧。 狄斌默默看着李兰照料镰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李兰,立刻便明白于老大为何选择了这个女人。她的容貌很平凡,但只要细心观察,可以看见内里蕴藏着一种能镇定人心的奇妙力量。 狄斌想说话,却又不知要如何称呼李兰。 李兰看了他一眼,已猜到他想说什么。 “伤口都不在要命的地方。”李兰说着,把沾满鲜血的布帛解下,重新涂上刀创药。“可是失血太多……希望伤口全止血吧。幸好这里有的是药。” “谢谢。”狄斌走过去,凝视镰首昏睡中的脸。 “润生常常跟我提起你们。”李兰说。“他很少跟我说……城里的事儿,可是一提起你们这些结义兄弟,就说得格外起劲儿。” 能够从李兰口中听到这些话,狄斌很是感动。 “他说,你跟五哥的感情最好。果然没错。” 狄斌红着脸。“我跟五哥初次遇见时,他把我打得就像他现在这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很奇怪吧?” “也许这就是缘……看见五哥现在这模样,我……我有点害怕……”李兰替镰首包扎的手指颤抖起来。 狄斌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不用怕。我就是拼掉性命也会保护老大。我的命早就是他的。”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李兰看着狄斌。“命始终也是自己的。” 狄斌呆住了。他想起镰首常常问的那三个字:为什么? 也许李兰说的话是对的,狄斌这样想。可是他也深信自己没有错。同生共死的誓言是用鲜血写下的。 ——要是五哥死了……我也不愿意活。不!要等报了仇以后。首先是黑狗。把他活埋在五哥的棺材底下…… ——还有“八大屠刀手”,还有“屠房”……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第五节 布巾被于润生解开后,黑狗惶然扫视四周的环境。 由于光线不强,黑狗的眼睛很快便适应了。废弃的农舍四边窗户都紧闭着;透过屋顶的破隙可以看见一线明澄的夜空;只有一盏油灯在屋内亮着。 黑狗接着端详面前于润生陌生的脸。 “你……是谁?”黑狗呼息有点困难。右边两根肋骨被镰首的肘尖打断了,就是这股剧痛令他昏迷。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黑狗八爷。那便足够了。”于润生静静地坐在油灯前。灯光投在他背后,黑狗只能约略瞧见他的轮廓和身形。 “别多说了。要杀便动手吧。‘丰义隆’也算是个大帮会吧?要是还存一点江湖道义,少折磨好汉。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丰义隆’?”于润生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的时候不说话才是最有效的谎话:把想象的空间留给对方。 黑狗果然迷惑起来。 ——这家伙分明是腥冷儿。可是难道他不属于“丰义隆”吗?那么又是谁指使他们杀人?…… “我想跟八爷谈谈生意。”于润生待黑狗想了好一会后才再说。“我跟我兄弟干的都只是生意。可是这钱不容易赚,而且只能赚一次……以后便要离开漂城这花花世界,太可惜了……” 黑狗没有发问,也没有回答。他仍然在思索于润生的底蕴。 ——是谁?听他说的,是有人雇用他们来刺杀我们……难道“万年春”是一个陷阱?不是我们去狩猎他们,而是他们在伏击我们?除了“丰义隆”,还有谁要置“八大屠刀手”于死地?…… “这生意既然只能作一次,当然赚得越多越好。这次我们把六爷、七爷干掉了,‘屠房’的人当然都想把我们碎尸万段。可是我知道八爷你跟老俞伯大爷都是生意人。只要有赚的,一点私怨算不了什么。” 黑狗这才知道连阴七也被杀了。这确是非同小可。这伙人的幕后雇主想把“八大屠刀手”都宰了吗?是谁?难道是…… “我可以给双倍。”黑狗说。“可是我要知道‘买’你们的人是谁。” “说了出来,买卖便作不成了。”于润生神秘地微笑。“但是我们可以为你干掉‘他’。一百万两银子。先付一半才动手。” 黑狗笑了。“一百万?太贪心了吧?” “杀这个人,一百万只能算是便宜。” 黑狗心头一震。 ——真的是他吗?…… “八爷不必立刻答复。我自会派人再联络你……跟老俞伯大爷。”于润生拾起地上的布巾。“现在八爷可以走了。我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城。” 于润生把布巾绑在黑狗的眼睛上。当再次陷入黑暗时,黑狗在想着许多疑问: ——真的是朱老总吗? ——没道理……“丰义隆”在旁虎视眈眈……可是这不是更出人意表吗?而且可以借“丰义隆”作掩饰……难怪我们的举动,都给这伙腥冷儿清楚知道……难道他……知道了? 事实上老俞伯跟吹风三爷、阴七、黑狗早已存有推翻朱牙之心。其余的“屠刀手”,老二“拆骨”阿桑是朱老总的近卫心腹;铁氏三兄弟则权力欲不强,甘愿离城居住。 老俞伯一党的野心,因为强敌“丰义隆”来临而暂时被压抑了。黑狗一直深信朱牙对他们的计划绝不知情。可是现在他动摇了。世上并没有绝对的秘密……也可能朱牙并不知情,只是凭着本能察觉出叛变的危险…… 黑狗越是思索,脑海里越是多疑问。他渴望快快回到漂城,找老俞伯详谈。 而这正是于润生希望的结果。 在知事府里,查嵩作出镇静的表情,面对一双饥饿的眼睛。 他知道:就是这种饥饿、永不满足的胃口。黑道人物赖以求生的本能。 这个人身材的痴肥程度超过大牢管事田又青,几乎把大椅的椅把都逼得断裂。脸庞长着浓密的胡须,容貌是胖子典型的祥和长相。 只看一眼,谁也没法把他和当年那个亲手虐杀敌对帮主一家二十九口、把尸肉当作猪肉卖到市场的狠角色联想起来。 “朱老总,怎么把多年来的规矩给坏了?”查嵩捋着长须,装起不大自然的笑容。 天气虽已转冷,朱牙额上仍然渗着汗珠。他天生的汗分泌就比常人多,不是因为紧张而流汗。 “坏了规矩的是‘丰义隆’的人。‘万年春’可算是我们的半个地方,我们怎会主动在那儿闹事!”朱牙抹去额上的汗水,拿起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清水。他从不喝清水以外的任何东西——自从有一次被仇家在酒里下毒之后。 突然间朱牙的脸变得涨红,把手中水杯重重放在几上。“就是‘丰义隆’雇的腥冷儿,把我们的老六、老七干了!”朱牙的胖脸肌肉全绷紧着,化为青黑色的恶鬼般。下一刻,那张脸又再变化,恢复了和气的微笑。 “这次安东大街都闹翻了,查知事要如何收拾这局面?” 查嵩对于朱牙那张刹那间翻脸无情的面,既惊异又有点惧怕。 “朱老总有何高见?” 朱牙转动一下坐姿,大椅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压逼声音。 “一天有‘丰义隆’在,漂城永无宁日。我们‘屠房’跟查大人的收入都要大大减少了……” 查嵩干咳了一声。他最忌讳被人提及他贪污渎职的事。 “朱老总要明白,‘丰义隆’是朝廷底下的第一大帮会。就是把它的‘漂城分行’拔掉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看,朱老总还是想想办法,跟对方和解吧……这盐运的事情要是解决了,大家都有好处……” “呸!我不管那些北佬在京都有多大的能耐,到了漂城就是到了我们的手掌心!就是韩亮亲自到来,我不相信我的屠刀砍不着他!” 查嵩默然。他早知道这一套说服不了朱牙。朱牙要是惧怕比自己力量更强的敌人,今天也不会坐上这个位置。 “现在就是要和谈也太晚了。这血仇结下了,我这老总也压不住。而且铁钉的两个亲哥哥快要回来了。” 查嵩打了一个冷颤。“是四爷跟五爷吗?天啊……” 查嵩似乎预见了:整条漂河也染成了血红色…… 瞧着朱牙的肥胖背影离去时,查嵩在盘算:现在要保持黑道的平衡已不可能了。大战即将来临。漂城太小了,只能容纳一个胜利者。到底应该倾向“屠房”还是“丰义隆”? 第六节 从昨夜安东大街血案发生直至翌晨,漂城里“屠房”跟“丰义隆”零星发生过十几次战斗,“丰义隆”短时间内折损了四十多人,“屠房”也有二十多人为了替铁钉和阴七复仇而牺牲。 不久后又传出新消息:杀害六爷和七爷的是腥冷儿。“屠房”的复仇者又把矛头指向聚居破石里内的腥冷儿。十八人伏尸街头。 在巡检房,十一位役头都因安东大街的事件而愤怒。安东大街一时变得死寂,也意味着差役的抽红收入减少了。大队差役进入破石里,不由分说地看见说外地方言的人便抓住。有的送进了大牢,更多的就地施以拷问,希望套出谁是酿出血案的凶手。 腥冷儿仓皇地东藏西躲起来。雷义也进入了破石里。他看见三个腥冷儿被他的同僚锁上了手镣,用木杖狠打足底。他很奇怪,三个被残酷拷打的腥冷儿没有呼叫。 他走近去看。他看见了六只怨毒的眼睛。 ——这样下去可不妙…… 雷义的直觉正确。到了下午,有些被折辱过的腥冷儿作出反击。两个差役在破石里的暗巷里被伏杀,另外五个“屠房”流氓的死状更凄惨。 这简直是把火炬投进干草一样,雷义心想。漂城的腥冷儿一直被贱视、践踏、欺凌,早已积压着强烈的怨恨;他们又没有组织,根本不可能安抚;最要命的是,每一个腥冷儿都早已看见过地狱。他们连死都不惧怕。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开这个死结。 雷义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义父,我差点儿没有命见你老人家了!”花雀五以哀叫般的声音说。他虽已身在“漂城分行”里,可是仍未感到安全。“再这样子下去,就是你也有危险……” 庞文英在议事厅内默默坐着。“四大门生”正在外头指挥行子四周的布防,“兀鹰”陆隼则在破石里召集部下。厅里只有庞文英、花雀五和文四喜三人。 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认为我们如今有什么对策?” 文四喜看着花雀五。 花雀五抢着说:“姓于的在安东大街这么一闹,恐怕查嵩那家伙正恨不得把这儿夷平!现在只有交出那姓于的一伙,找‘屠房’和解……” “你在说什么?”庞文英猛力拍击茶几,唬得花雀五伸出舌尖。“好不容易才在漂城占了一些上风,难道又要打回从前的老模样吗?润生是自家人,这种话不能再提!” 文四喜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场面。“庞祭酒,我想现在只有两个方法:一是马上传书总行,请求调派人马到来,跟‘屠房’正面决战;一是采取守势,暂时关掉了破石里里的行当,集中防卫这儿和‘江湖楼’,等待官府方面调停。” “防守不行。那只会给‘屠房’机会组织进攻大计。倒不如趁着对方连失两员大将,一举进攻‘大屠房’!”庞文英站了起来。 歼灭“屠房”本来就是庞文英的战略目的。他原拟用大约一年时间,逐步削弱屠房的威信和实力;借何太师向查嵩进一步施压;利用于润生吸纳城里的腥冷儿,然后才发动总攻击。 可是这次事件打破了这战略。“丰义隆”已势成骑虎。只好向韩老板请求增派几百个好手到来。即使如此也未有必胜把握。“屠房”既是本地人,兵员数目又较众,这场硬仗只好讲求战术运用了。 庞文英最担心的却是士气。“丰义隆”部下都从首都来,必要时总有退走一途;“屠房”的根基却就在漂城,必然死战。 “既然决定进攻,必须尽快把润生他们带回来。他们够狠,就负责指挥前锋。要快点跟他们联络上。”庞文英在厅里来回踱步,心中已开始在预想各种战术。 “义父,这姓于的……于润生这次闯了祸,反而让他领军,我怕部下不服气……” “他们一夜间连杀两个‘屠刀手’,功可抵过,谁会不服?” 花雀五无言以对。 ——也好,就让他当前锋,先跟“屠房”硬拼一场,我随后捡现成的便宜…… “要马上派人回总行请救兵。另外也要尽快去找润生。文四喜,就派你去。我叫兵辰护送你出城。你去看看,安排一下怎样把他们那伙人带回城来。” 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和狄斌围坐在镰首身旁。没有人说一句话。 镰首仍然昏迷不醒。伤口经过一夜全都止血了,看来性命已无大碍。 “我不明白,老大。”狄斌紧捏着拳头,骨节都发白了。“为什么放了黑狗那家伙?” “要杀黑狗机会多的是。”回答的是齐楚。“要替老五报仇,就要把整个‘屠房’歼灭,不单是杀黑狗一人。” “老五没那么容易死掉。”龙拜说。“还记得在猴山第一次遇上他的时候吗?”他瞧着葛元升。 葛元升点点头。昨晚是他多个月来第一次获得真正的休息。躲在鸡围伏杀“屠房”头目时,他一直睡得很浅。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龙拜问。 “等联络上庞文英再说。”于润生回答。“也要等老五好过来……” 镰首的意识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他在昏迷中做梦。 他又看见了那座发出奇异绿光的森林。他的意识进入了森林里,穿过湿润的树叶,进入那阳光也照不进的深处……凭着树林发出的诡异淡绿光华,他不断向幽阴处摸索……他看见了一个由好几棵大树交结而成的洞穴。那洞穴的形状就像女阴。他钻了进去。洞穴太狭小了,他俯下身像婴儿般在地上爬行。手上摸着一把把湿软的泥土。蚯蚓附在他身上蠕动。他感到很温暖,却无法呼吸。洞穴里完全黑暗。他有一种浸泡在水里的奇妙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他看见前面好像有一点光。他勉力朝那光亮处继续前进,手腿的动作却越来越缓慢。他摸索自己的肢体,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树藤缠住了。他拼命挣扎。树藤却开始穿透他的皮肤。他与树藤,也与整座森林连成了一体。前方的光点越来越遥远。他呐喊,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头发也缠上了树藤。枝叶掩闭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他用最后的力量伸出手掌…… 那只手掌被狄斌紧握住了。 镰首睁开眼睛。 “五哥!”狄斌哭了。“你觉得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我弄些粥给你吃好吗?” 镰首的眼神迷惘,似乎完全无法听得懂狄斌的话。 “老五!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齐楚跪在床侧。“我该死……” “老五,你死不了的!”龙拜握着镰首另一只手掌。“醒过来吧!城里还有很多女人等着你!” 镰首微笑。他的意识终于返回了现实。 狄斌察觉镰首正吃力地舐着干裂的唇。他立即找来一个水壶,把壶口对着镰首的嘴角,细心地慢慢把水倾进镰首的嘴里。 叶毅这时匆促地走进房间来。 “于爷,有一伙人正骑马往这边来!” “老二,老三,出去看看。”于润生迅速下令。 葛元升点点头,把“杀草”抓在手上,带着龙拜出了农庄外。 龙拜接过吴朝翼递来的刀子——他的弓箭都遗留在“老巢”,没有机会去取。 龙拜以神箭手独有的视力,眺视那带着黄尘渐渐接近的骑队。 “我看见了……有一个背着些东西……好像是两柄剑……是沈兵辰!” 龙拜看着葛元升又说:“他们到来,会不会打什么鬼主意?” 葛元升摇摇头,竖起四根手指。 龙拜再看看远方。确实只有四骑前来。 骑队到达了农庄。龙拜只认得其中两个人。一个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另一个是头发半白的文四喜。另外两人不认识,但外表十分慓悍,看来是沈兵辰的部下。 龙拜不禁生起了警戒心。他记得文四喜是花雀五的亲信。 “于老哥在哪里?”文四喜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我要马上见他。我带来了庞祭酒的指示。” 第七节 于润生听取了文四喜有关城内形势的报告后,一直沉默着。 “据我的线眼所知,‘八大屠刀手’的老四跟老五都快要回城。你们最好抢在他们之前潜回城内,尽快作好布署。”文四喜在提到铁氏两兄弟时,声音也不禁颤了一颤。于润生察觉出了。 “我认为庞爷太心急了。”于润生说。“这一仗没有足够把握。” “我只知道传达庞祭酒的命令。”文四喜的语气冷冰冰的。“你们立刻动身吧。” “你是‘漂城分行’的军师,总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我只负责在策划时提出意见。命令就是命令。” “你要眼看着‘漂城分行’覆灭吗?”于润生的语气变得激动。文四喜无法分辨这情感是真还是假。但他看见了于润生眼中那种异采。 “或许你太习惯于江掌柜手下工作了。”于润生这句话有如一根钉子打进了文四喜的胸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掌柜并没有足够的胸襟。所以你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文四喜沉默了。他如道自己此刻应该坚决地维持自己的立场。但他不能够。于润生所说的都是真事。 “现在是十年难遇的机会——只要庞爷肯多等一阵子。漂城里的腥冷儿现在正被‘屠房’和差役捕猎。我们是上过战场的猛兽。我知道城里的腥冷儿只有一个念头:‘屠房’不倒下,我们便不可能活在漂城。现在要把这些人收归我用只像弹弹手指般容易。他们都早已懂得杀人。要做的只有三件事:把他们组织起来;喂饱他们;把刀子交到他们手上。” “只要你回到城里,正好可以召集他们。” “不。城里‘屠房’的耳目太多了。我要把腥冷儿组织成一支影子军队。因为即使集合得几百人,加上‘丰义隆’人马,在兵员上仍是远远少于‘屠房’。只有奇袭能够取胜。把腥冷儿集合在城内哪一处,都会被‘屠房’察觉。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只要组织完成,随时能够渡河向漂城进军。” “你需要多少时间?” 于润生笑了。他知道文四喜已被说服。 “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跟‘漂城分行’会合之日,便是焚烧‘大屠房’之日。” 文四喜在思索。“要这么久?召集腥冷儿、把他们分散送出城,四、五天准够了。” “我是把准备武器装备的时间也计算在内。”于润生说。“为了保密,要从岱镇麦掌柜那儿运过来。他需要时间采办。”于润生接着把他需要的装备一一列出。 “这么多?”文四喜皱眉。“你要知道:自从平乱大战之后,朝廷严厉禁止向南方贩运武器,即使是‘丰义隆’……” “庞爷做得到的。” 文四喜再次沉思。“我不知道……是否能够说服庞祭酒……” “假若是你或我任何一人单独提出,庞爷都会有疑虑。要是你支持我这计划,我想庞爷绝不会反对我俩都同意的事情。” 于润生的话令文四喜感到一种秘密的兴奋。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跟随花雀五到漂城来以后,一直只有挫败和不甘的感觉。并非因为花雀五不信任他,而是因为花雀五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视野把文四喜的才能发挥到最高点。 “另外我也需要一笔钱。”于润生又说。“我心目中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想把他捧上役头的位置——就是填补吃骨头的空缺。” 文四喜失笑。“你知道买一个役头的位子要多少钱吗?” “为了胜利,绝不能够吝啬。”于润生说。“虽然查知事保持中立,但是巡检房的人大都是本地人,总是比较倾向‘屠房’——吃骨头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要是不能够扭转这个局面,我们就有后顾之忧。我们已经成功打破了‘八大屠刀手’的无敌神话了。接下来就要令‘屠房’被整个漂城的人唾弃——包括差役在内。” “有这个可能吗?” “只要我们手上有一个役头便有办法。我们也要给他一些时间,在巡检房内组织起自己的班底。这也是要等待一个月的原因。事实上,最好有三个月。但现在的情势看来,不能等那么久了。” “你的要求挺多的。”文四喜叹息。“要说服庞祭酒可更难了……” “不。这些不是要求。是我送给庞爷的礼物。就像吃骨头的首级。我加入的目的就是要把胜利带给‘丰义隆’。” 于润生直视着文四喜的眼睛,又说:“只要你也这样相信,庞爷一定会点头。” 文四喜尽力作出冷淡的表情。但他确实心动了。他并不笨。他知道这一切计划除了增加“丰义隆”的胜算外,也大大扩张了于润生个人的权力。可是他深信,帮会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从“丰义隆”长者口中,听过当年韩老板诛灭首都九大帮会的历史。结论只有一个:韩老板在真正进攻之前,总是运用种种策略,在敌对帮会内部和帮会与帮会之间制造利益冲突,令它们自我削弱,直至具有绝对把握才出兵。九大帮会的坏灭,最少有一半是亡在自己手上。文四喜确定了一个帮会生存、茁壮的铁则:黑道中人总是贪婪的,不贪婪的人不配进黑道,但个人的利益只要合符帮会的利益,个人的贪婪、野心便聚合成整个帮会的生命力。 ——而眼前这个姓于的男人,明显与韩老板是同一类人。 “我这就回去告诉庞祭酒。”文四喜站了起来,步向农舍的大门。 “等一等。文兄。”于润生忽然说。“我们说过的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江掌柜。” 文四喜回过头来,看了于润生一眼,没有说半句话,便打开门离去。 黑狗八爷一脸恐惧的表情。不是因为铺在房间四周的人皮。也不是因为曾经被俘虏。他恐惧的是朱老总。 “别傻了,老么。”老俞伯仍是镇定地吸着烟杆。“那个腥冷儿在耍你。他分明是‘丰义隆’的人。” “我担心的是……老总可能真的知道了,我们曾经计划……” 老俞伯沉默着。这也是他最大的忧虑。 铁钉和阴七死了之后,“屠房”最先要处理的就是他们留下的部下的指挥权问题。 铁氏三兄弟一向统一指挥权,铁钉的直属部下顺理成章都拨归到两个哥哥手上。这个老俞伯并不担心。 阴七的部众却是个大问题。阴七一向主管城内的情报消息,他的眼线对整个“屠房”有着关乎存亡的重要性。这也是从前老俞伯暗中策划推翻朱老总时手上握着的一张王牌。 老俞伯当然想直接把这批人收归自己和黑狗麾下。但这样做太着迹了。他想到从阴七遗下的头目中提拔一个出来指挥。这个人既是老俞伯亲手提拔,自然效忠于他。 可是老俞伯知道,朱牙也一定在计划这样做。朱牙以老四、老五还没有回来作理由,一直拖延举行会议,相信就是在物色这个能够托付的人选。 老俞伯也担心吹风三爷的立场。吹风一向不如阴七、黑狗般跟自己亲密。假如朱牙成功取得了阴七部下的指挥权,吹风很可能见风转舵倒向朱老总,而他又知道老俞伯曾经怀有异心…… “‘丰义隆’还在,朱牙不会笨得选在这个时候决裂吧?”黑狗怯懦着问。 “很难说……要是我的话,我<u></u>宁可选择死在‘丰义隆’手上,也不愿被自己人在背后刺一刀……” 黑狗一懔。 ——难道老大想在这时候先把帮里的事解决了吗? “现在首要是把阴七的人握到手里。”老俞伯吐出一口白烟后说。“要是落在朱牙手上,我们也许便没有选择了……幸好‘丰义隆’还在……必要时就借助他们的力量吧……” “这个……太危险了……我看见过的那个腥冷儿,看来不是……普通人……” “那只是最后一着而已。”老俞伯说。“一切等老四、老五回来后便能分晓了……” 第八节 狄斌仍然守在镰首的床旁。镰首的脸已渐渐在恢复血色,却仍然没能够坐起身子。 “白豆……”镰首的声音仍然虚弱。“我现在……明白了一些……” 狄斌一时不知道镰首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那一天……我问你……活着是……为什么……”镰首说完咳嗽了几下,狄斌立即把水壶端到他嘴巴前。 镰首慢慢喝了几口水后,狄斌问:“你明白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人就是想活着……没有什么原因的……你说得对……我昏了的时候,就是想着要活下去……不要死……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吧?……” 狄斌点点头。“谁都是这样。” “可是那时候……在救四哥的时候,我不是这样想……那时候我在想: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人也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狄斌很想这样说。 镰首又说:“这一点……我还是不大明白……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我不明白……” “五哥,你的问题我总是答不上。”狄斌说着时也在思索: 世界上真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还是我们自己在欺骗自己? 房门这时被轻轻推开了。于润生走到镰首床前,握着他伸出的手掌。 “老五,挺下去啊。”于润生微笑。“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镰首也笑了。他握着于润生的手仍然有力。 狄斌知道于润生说的只是往事,但这句话却令他生起微微的不安…… “白豆。”于润生把视线转向狄斌。“我有一件很危险却又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 狄斌紧张得抓住了床沿的草席。 “你跟老三潜回城去。先回‘老巢’,看看我们的人还在不在。指示他们出城,到这里来集合。 “另外更重要的,是尽量把城里的腥冷儿召集过来。要挑精锐的,可是最少也要一百人。不要直接带来。告诉他们一个城外的集合地点,吩咐他们分散,从南门和东门出城。不能让‘屠房’或官府察觉。明白吗?” “这么重要的事,我真的怕……担当不来……不如由二哥去,我跟三哥在旁协助吧。” “不。”于润生断然说。“你挑选人才的眼光比老二好。老二也去的话,他恐怕不会听你的话。我不是信不过他,只是我相信你比他更合适。” “我……” “白豆,就是你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狄斌瞧着镰首。镰首微微点头。 “还有一件事。”于润生又说。“记得上次那个姓雷的差役吗?也去找他。他会答应我上次提出的事。” “他……会吗?” “你跟他谈谈便会明白。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需要钱。去找文四喜或庞文英拿。”于润生停顿了一会,又说:“白豆,城里的状况很危险。小心。一发现不对头就跟老三溜回来。有他在,杀出重围不难。记着:要是失去了你或老三,我们余下的兄弟就是把整个漂城都赢回来了也没有意义。” 狄斌知道:当于老大也说“很危险”的时候,那确实是很危险。 他再次想到刚才镰首的问题。 ——不!我只知道为了兄弟,这条命可以不要。我知道这个便足够了。 狄斌看着镰首的眼神中流露着不舍。 “白豆……”镰首握着狄斌的臂胳。“等你带着一百个部下回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份礼物。” “那是什么?” 镰首神秘地微笑:“现在不能说。” 狄斌挺起了胸膛。“老大,我今夜便动身!” 于润生感觉很惊讶:镰首对于狄斌的影响力,竟超出自己之外。他并不是妒忌。对于狄斌的感情,他隐约猜到了。 他讶异的是镰首似乎潜藏着一种连自己也不知晓的奇异魅力。 于润生极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此刻他也禁不住激动。他的左手仍握着镰首的手掌,右手搭在狄斌的肩头上。 “老五、白豆,我在庆幸。我庆幸你们不是我的敌人。” 第九节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议事厅内,庞文英听取了文四喜带回来的口讯。 “文四喜,你对这计划有什么看法?”出乎文四喜意料之外,庞文英对于于润生违抗命令并没有表现愤怒。 “我认为……”文四喜在犹疑。他知道这个答案是在赌着自己的前途。注码就押在于润生身上。“……我想这是我们取胜的最好方法。问题是我们怎样挺这一个月。” 庞文英却在这时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 就在九年前京都大混战一役。“丰义隆”与三大帮会联军正面交锋,从正午拼杀到入黑。庞文英手上的大刀崩缺了几十处。随便走一步都踏到死者的残肢。衣服已无法分辨原来的颜色。“三祭酒”蒙俊被斩首;“四祭酒”茅丹心胸腹被砍得破烂,露出的肋骨像一具红白色的鸟笼;“五祭酒”戚渡江被擒,死前遭到剥皮之刑……接连而来的噩耗像击在心坎的铁锤。前线只余庞文英和章帅苦撑着,“大祭酒”容玉山则在后面保卫韩老板,作出死战的准备…… 庞文英的部队被敌人拦腰截为两半,分别包围。章帅正被另一批敌人缠住,无法援救。短时间内庞文英的部下只余半数。三倍的敌人疯狂地冲杀。庞文英正在找寻对方主将的所在,希望作最后的玉碎突击…… 大弟子燕天还就在这时从不可能的地点出现了。之前他单骑冲出重围,短时间内召集到三百多名败走逃亡中的部下,及时回军救援。庞文英与燕天还内外夹击,把敌阵彻底击溃,再闪电会合章帅一路孤军,取得了最后胜利…… 就在庞文英喜悦地迎接他视如己出的燕天还时,不知从哪一处射来的流箭,贯穿了燕天还的心脏…… 庞文英露出痛苦的表情。记忆是如此的深刻。 ——而现在于润生要干的,和当年燕天还所完成的奇迹十分相近。 要掌握时间,庞文英想。“一个月也不大足够吧?我看最好有三个月时间……” 文四喜讶异。庞文英说的时间跟于润生说的一样。 庞文英继续沉思。刚才他也从文四喜口中,得知于润生俘虏黑狗一事。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 “好!就这么决定!”庞文英爽快地答复,令文四喜不自禁兴奋起来。 “可是防守方面……” “我们不守。” 文四喜一时无法意会庞文英的话。 “祭酒,你的意思……” “我们撤出漂城!”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文四喜听到这个大胆的决定,几乎整个人弹跳起来。不,庞祭酒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文四喜逐一细想:所谓战斗就是要把敌人主力歼灭。假如我方索性把主力移走,不就可以避免挫败吗?反正现在漂城里的行当都无法运作,再守下去并没有多少利益。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战略目的:假如“屠房”高层之间真的存在矛盾……一旦“丰义隆”宣布全面撤出漂城,“屠房”没有了外敌,内部的不和一定立时扩大,甚至演成公开的内哄。这一点带来的优势将无法估计…… ——庞祭酒不愧是本帮的名将! “那么我们……要撤回总行吗?” “我们要伪装成撤回京都。”庞文英一想到这个策略,振奋得拳头也颤抖了。“把主力移到岱镇,等待回城反击的时机!替我拟一封书函,告知查嵩我们接到总行的命令要我们撤回。他必然把这消息告诉朱牙。‘屠房’知道我们认输了,应该不会追击。他们主要还是志在保住漂城。” 庞文英喝了一口茶,又说:“出了城后,我们去见润生,一起策划反攻的大计。” 听到这句“我们”,文四喜窃喜。他知道自己在帮中的地位提升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于润生。 第一节 首都。 “安通侯”陆英风步下阶梯,走出了卢雄的府邸。两个忠心的旧部:管尝和霍迁,在旁紧紧保护着,仿佛生怕陆英风会在阶梯上失足。 陆英风确实苍老了许多。还没有五十岁,可是自从“关中大会战”结束后,头发迅速变白了。走路的时候背项也微微弯曲。从前的陆英风大元帅接连三天穿着二十斤重的战甲也不会皱眉。 “元帅。”从前的翼将霍迁仍以旧军阶称呼陆英风。他总认为爵号是对大元帅的侮辱。“卢雄这小子总算还有点情义。” “嗯。”陆英风戴着一顶大帽子,把脸掩藏在阴影下。管尝和霍迁分不出大元帅的答应带着的是喜悦还是哀伤。 卢雄在当年平乱战役中不过是小小一名裨将,没有什么战功。陆英风担当大元帅时只跟他说过几句话,甚而也从没有直接向他下达过军令。 现在“安通侯”陆英风能够造访的就只有这些低级的旧将。从前的许多强将亲随,全都连升了几个军阶——这是统治者巩固军权笼络人心的惯常手段。他们在战后从没有探访过陆英风一次。 这三年多来,陆英风唯一出席过的公开场合是一位王爷的寿宴。从开始到结束没有一个出席者跟他说过一句话。 陆英风那时只有一个感觉: ——我在他们眼中已是个死人。 “你们两个还是为自己的官途打算一下吧。”那次宴会后陆英风向霍迁和管尝说。“不要留在我这个等待老死的人身旁。” 可是他们至今仍没有走。 陆英风有时在想:假如当年自己死在宿敌文兆渊的手上,也许幸福得多…… 府邸的大门再次打开。卢雄急奔出来,半跪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 “元帅要走,为什么不吩咐末将送行呢?”卢雄的话令陆英风激动起来。他亲手把卢雄扶起来。 “末将从没有想过,有生之年竟能得元帅亲临探望,真是受宠若惊……元帅当年重用的恩德,末将没齿难忘……” 看着卢雄流泪,陆英风不禁感到深刻的悲哀。 ——没想到今日的陆英风,只落得与卢雄这等人物交往的下场…… 管尝花了许多唇舌,才劝得卢雄回府。继续上路时,陆英风突然说:“替我联络一下各旧部。看看还有没有像卢雄这样还记得我的人。” 管尝和霍迁眼睛一亮。 “必定还有很多。”霍迁说。 他们没有问为什么。陆英风说的话他们从来不问理由。大元帅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 出乎老俞伯的意料,“八大屠刀手”的老四、老五还没有回来,朱老总便提早召开了核心领导层的会议。 ——必定出现了什么重大变故……或许朱牙有什么把握,可以把老七的部下夺走…… 议事厅入口位于五层高的“大屠房”四楼,实际上大厅占据了四、五两层高的空间。厅首是一座比城里庙宇还要巨大的神坛。三尺多高的陶制神像高高被供奉在正中央:玄黑色的神像脸孔泛出诡异的反光;衣袍用丝绸缝成;右手挽着的大刀以纯金打造……一切装饰打扮都想把神像衬托成活生生的人。 神像两旁插满了黄绢制的令旗,上面以朱砂书写了无人能解的字符咒语;前面供奉着一柄已经生锈残缺的宰猪刀。它是朱牙当年创帮立道前在屠宰场所用的营生家伙,如今却成为了漂城所有“屠房”弟子膜拜的圣物。一柄曾经只是用来宰割猪肉给人吃的屠刀。 整座大神坛予人一种敬畏的神秘感。而这正是设立这座神坛的唯一目的:以恐惧的气氛、神秘的仪轨巩固帮会的权威。 一起向神坛参拜上香后,朱老总、“剥皮”老俞伯大爷、“拆骨”阿桑二爷、“戳眼”吹风三爷和“缚绳”黑狗八爷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桌上只有热茶和水果。议事厅内禁绝荤酒。即使是朱老总也不能例外。 黑狗看看坐在他正对面的阿桑。他已很久没有见过这位二哥。阿桑是朱老总的亲随护卫,并没有参予帮会的指挥工作。但他对帮会的影响力仍不可低估。 高瘦的阿桑仍是保留着西域偈剌族人传统的短发。深目高鼻的脸孔一贯的冷漠。褐色皮肤的颈项上,那道著名的浅红刀疤特别显眼。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桑捱了这一刀仍然能够活到现在,这道刀疤从前面喉结下方开始,至后颈近椎骨处才结束。这一刀把阿桑的颈项砍断了一半。他仍是死不了。单从这一点已可了解,阿桑是个怎么样的人。 “老四跟老五怎么还不回来?”吹风三爷首先发言。 “八大屠刀手”的铁氏三兄弟,自小拜入西山一名武师门下,各自修炼得一手硬功夫。早前其恩师重病,“挖心”铁爪四爷和“断脊”铁锤五爷前赴探病。 “只要四哥跟五哥回来,‘丰义隆’就只有吃屎的份儿!”黑狗切齿说。“六哥的仇,他们必定十倍奉还!” “这次开会,是因为我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朱牙挪动一下胖躯。“是查嵩告诉我的。” 除了阿桑外,其余三人都微微把头倾前。黑狗显得特别紧张。 “据他说,庞文英接到京都总行的命令,要全面撤出漂城。” 众人愕然。谁也想不到事情有这种变化。 “这是认输了吗?”老俞伯慢条斯理地说:“说不定其中有诈。最好还是派人跟踪看看。” “不理那是真是假,总也是好消息!”吹风说。“城里的生意都可以恢复了。而且也可以放松城里的戒备。弟子们这几天累得要死了。” “可是城外的守备仍要维持。”朱牙说。“他们也许是在施缓兵之计,等待从总行来的生力军。” “要不要拦途截击,把庞文英的主力一举消灭?”消息令黑狗异常兴奋。“这是根绝后患的良机啊。” 朱牙摇摇头。“我决定不要这样做。先稳定了城里的形势要紧。” 黑狗和老俞伯迅速对视了一眼。 老俞伯在猜想朱牙不愿出兵的真正原因。 ——他是怕我们乘出兵之便发动叛变吗? ——也许不是这样简单……现在“丰义隆”走了,他是否想趁这机会清理门户?…… “按兵不动也有好处。”老俞伯口中却在赞同朱牙。“趁这机会把‘丰义隆’遗下的地盘都吞下来。他们即使回来也再没有立足之地。” 朱牙点点头。“就这么决定。接下来要谈的,是怎么处理老七留下的弟子……” 黑狗迅速反应。“老总,这个我已想过了。不如从七哥的弟子中提拔一个人来接掌,好吗?” 老俞伯暗自叹息。黑狗表现得太心急了。 “我也是这么想。”朱牙接着的问题却令老俞伯诧异。“你心目中有什么人选吗?” 老俞伯干咳了一声。“我知道,老七手底有一个……叫施达芳的人,很有点才干。就提拔他好吗?” 朱牙连思考一下也没有便点头。“老俞提的人选差不到哪儿。就这么做吧。” 事情太顺利,反而令老俞伯忧虑。他无法猜透朱牙打的是什么主意…… “等一等。”阿桑这时第一次开口。他的话中仍带着异族的口音。“刚才说要对‘丰义隆’按兵不动,可是老四跟老五呢?他们必定急于报老六的仇。谁也阻不了他们。” “这倒是个问题。”朱牙沉默了一会。“他们回来后,我们尽力劝他们忍耐一下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比‘丰义隆’总行还强大,那就是真正报仇的日子……” 老俞伯这时却在想:铁氏兄弟回来后,假如我支持他们马上出兵报仇,就可以轻易把他们拉到我这一边来……拥有他们就拥有一半以上的胜算…… 议事厅的大铁门这时自外面响起来。 众人都知道必定是极为重大的报告,否则弟子绝不敢干扰领导层会议。 推门进内的是阴七遗下的其中一名部下,负责通信和消息刺探。 “报告老总、大爷、二爷、三爷、八爷:四爷和五爷已经回到木料场那边了!” 黑狗站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不立刻进城?” “四爷和五爷在准备奠祭的用品。其余的我不知道。” ——奠祭品?城里不是多着吗? “通知老四和老五。”朱牙沉着地说:“进城后马上回‘大屠房’。这是命令。” 第二节 当李兰在田畔的河沟里发现了失踪一天的骆大妈时,她感觉心脏好像要从口腔跳出来。 骆大妈日常来药田帮忙。许多男女间的秘密,都是在田里作息时骆大妈悄悄告诉李兰的。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李兰分享禁忌趣味的知己。 李兰迅速抹干了眼泪。她无声无息地在田陌上走着,没有呼叫。 ——直觉告诉她:骆大妈的死亡跟于润生等人有关。 她在农舍里找着了于润生,镇定地把事情告诉他。 “带我去看看。” 看见了骆大妈残缺而浮胀的尸身,连于润生也感到震撼。自从决心走上黑道以后,于润生早就作过最坏的打算,预想了自己生命种种的结束方式。但他从没想到有这样的死法。 他俯身到河沟边,忍耐着尸臭,仔细检视骆大妈尸体上的切割刀口。 他的脑海一阵昏眩。 他想到这是谁干的。只有那个人能够做得到。 于润生却同时下了一个决定。 “找一把锹子。”于润生冷静地说。“我们把她给葬了。” 于润生的话无疑是在告诉李兰:他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绝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李兰没有发问。她拾起田间的一柄锄头。 把尸体埋进土里后,于润生替李兰拨去脸上沾染的泥土,然后掏出一小锭黄金。 “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她的家人也不可以。不要让他们知道她死了。想办法把金子送给他们。” 李兰默默地把黄金接过。她知道这不足以补偿一条人命。但是没有办法。不论有金子还是没有金子,骆大妈也永远不会回来。 在那幢他们称为“老巢”的石屋外视察了许久,又围绕着走了两次后,狄斌和葛元升才推开大门。 葛元升走在前头。他把已拔出的“杀草”藏在袖里。 当日逃出城之时,仍有四十多个部下留在“老巢”里。狄斌相信他们全都已离散了。可是终究要回来看看。狄斌也想找找看樱儿在不在。也许她已回到岱镇了。 前厅空无一人。没有人把守,证明部下已逃去了。狄斌仍记得其中十多人的住处。接下来便去找他们。 葛元升突然把“杀草”从袖口露出来,指向通往地牢的阶梯。 这时狄斌也听到了:地牢传来几个男人的喘息声。那声音中似乎带着无可言喻的邪恶。 两人一步一步走下阶梯。地牢很阴暗,只有一个房间透出灯光。声音就从房门传来。 葛元升断定房里最多只有四个人。静止的身躯突然贯满动能,像猫豹一般扑出,撞开了房门。 狄斌看见了房里的情景。 三个下身赤条条的男人——狄斌认出是他们的部下——包围着完全赤裸的樱儿。阳具分别塞进了她的阴道、肛门和嘴巴。她的胸腹上胶结着已半干的精液。蓬乱的湿发半掩着她稚嫩的脸。失神的眼睛凝视上方。她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肉体似乎已失去知觉。 三名部下原本的剧烈抽送动作瞬间凝止了。他们整个人都变得僵硬,呆呆地看着握刀的葛元升。 狄斌愤怒得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 “杀了他们!” 第三节 花雀五苦恼得脸上的刀疤都皱成了一团。 “漂城分行”的撤退准备已完成了十之七、八。但花雀五仍有一个难题。他私下购进而积压在行子里的大批盐货,无法随着撤退运出。他不能让义父庞文英知道有这批盐货的存在。 于润生原本答应协助他运出这批货,却发生了安东大街的血案。现在恐怕连借给于润生的钱也无法取回了。花雀五的亏损以百万两银子计。 更要命的是庞文英下令趁撤退之便清算行子的账目。购买那批盐货的钱都是亏空了公款取得的。这个秘密看来守不了多久。 花雀五想:看来不得已,还是要硬着头皮向义父讨饶了…… ——那个可恨的小子……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 文四喜正好在这时候进入房间。 “掌柜,兄弟们都已预备好了。”文四善说。撤退行动由花雀五打头阵;庞文英继而率领主力出城,并且运出所有必要的东西;押后的则是“四大门生”。 “文四喜,究竟那姓于的跟你说了什么?”花雀五暴怒得脸庞也赤红。“这是怎么一回事?义父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这是庞祭酒的决定。”文四喜说谎时没有眨一下眼睛。“我只是负责把于润生的一封信交给他。我没有看过信的内容。庞祭酒也没有说。” “你为什么不偷看一下?你知道这事情令我损失多大吗?” “给庞祭酒的信,我想在这行子里没有人敢偷看。” 花雀五为之语塞。这是没有人能争辩的事实。 “文四喜,你看……我们能不能在义父不知情之下,把那批货弄出城去?” 文四喜断然摇摇头。“假如能够的话,货早就脱手了。我想还是把事情告诉庞祭酒吧。决战在即,庞祭酒的责罚不会太严重。” “妈的!”花雀五猛力拍击茶几。“这种事情不用你来教我!” 文四喜仍是没有表情。“掌柜,我去叫陆隼准备出发。” 花雀五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 文四喜在行子的马厩找着了“兀鹰”陆隼。陆隼正在仔细检查每一匹马的鞍辔是否都缚紧了,有没有破裂的地方。 共事多年,文四喜与陆隼私下却从没有谈过多少话。但文四喜十分了解这个男人的才能。因为在漂城的接连挫败,令陆隼在首都总行的风评大大下降了。文四喜知道他很不甘心。战败与他的指挥能力无关。 “掌柜说可以出发了。”文四喜说。 陆隼只是点点头,眼睛仍是没有离开马鞍。他谈话时不喜欢直视对方,不想对方盯着他缺去了一块肉的鼻头。 “马儿有多好,也要看骑士是个什么人物。”文四喜忽然又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的。没有人比你我更明白。” 陆隼凶厉的眼睛转过来。他杀人时倒喜欢紧盯着对方双眼不放。 “你应该了解我。我最重视的永远都是帮会的安危。”文四喜没有回避陆隼的眼神。 “过去你从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陆隼冷淡地说。“是因为跟那姓于的谈过话吗?” 文四喜感觉到了危险。但他并没有否认。 “我不说了。你自己想想吧。想想京都那些正在耻笑你的人。” 这句话深深刺激了陆隼。他十四岁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那个人耻笑他。 他瞧着文四喜的背影,手掌无意识地扫抚着马鬃。 “‘丰义隆’看来是认真的。”总巡检滕翊俯首站在漂城知事查嵩面前报告。“江五的人马已经出城。接下来庞文英也开始动身。我想他会派他的‘四大门生’押在最后,以防‘屠房’的人追击。” 查嵩抚须沉吟。他想不透庞文英的真正意图。用了五年时间建立的地盘,就这么样轻易放弃吗?难道首都总行出了什么重大变故?要是真的话,何太师那边应该有消息传过来…… “那么……我们以后要怎样办?”滕翊谨慎地问。 “‘屠房’那边要好好安抚一下,着他们不要再乱来。然后是腥冷儿。把他们这些搞鬼的家伙统统给我赶出城去。难缠的家伙就关进大牢里。总而言之,尽快令安东大街恢复旧貌。”因为安东大街血案,查嵩受到城内商贾很大的压力。跟这些人的关系搞不好,每年的税缴都会有麻烦。 “我最担心的是‘屠房’的老四和老五。他们死了一个亲弟弟,不会那么容易罢手……”滕翊的额头渗出汗。他是老漂城人,铁氏三雄当年在城里翻起腥风血雨时,他仍是普通差役一名,目击过许多死在铁氏兄弟手上的尸体。 “只要把腥冷儿赶走便行了。到时候他们要找‘丰义隆’或是腥冷儿报仇,都得出城。出了城就不干我们的事。”查嵩表现得很轻松。“丰义隆”撤出漂城,解决了他眼前许多难题。以后不必再苦心平衡双方形势,只须专注跟“屠房”合作便可以了。 斥退了滕翊后,查嵩心想是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 家仆恰好在这时进来。 “老爷,轿子已经到了。在前院里。” 查嵩的眼睛发亮了。“快把人带到前厅。” 查嵩走到房间的铜镜前,整理一下发鬓,拿一把小梳子理顺了乌黑的长须,然后小心地戴正了冠帽。 当看见坐在前厅等候的宁小语时,查嵩一贯仪表堂堂的姿势都放软了。为了顾全身分和官声,他从不涉足像“万年春”这些风月场所。他一向相信那里有的不过是大堆庸脂俗粉。他从没有想象过,这样一个女人就藏在他眼底下的安东大街里。 “查大人。”宁小语露出既惊惶又敬畏的表情,从椅子站了起来盈盈一揖。那表情令查嵩窝心极了。 查嵩干咳一声以镇定自己的心情。“不用害怕,我只是召你过来问一问话……” “那天的事情缘由,民女实在全不知情……只知道那些流氓不知何故闯了进来,弄出了人命……” 查嵩想把宁小语的身体扶起来。小语轻巧地避过了接触。查嵩看见了她脸上泛出的红晕。稚嫩的脸。看来这些反应都是真的…… 看着小语白皙的手,查嵩已经勃起了。他在想象那双小手,诱导自己硬挺的阳具进入湿暖、紧张的阴道时的情景…… ——这就是令铁钉六爷丧命的女人吗?…… “你卖身多久了?” “……半年。”细眉皱了起来。查嵩看见那副令人心痛的表情,暗中自责不应这样问。 “我看你还是不得已才……如此……你要是想离开那个地方,本官或许可以帮忙……” “我……民女无家可归……”宁小语抬起头,向查嵩投以求助的眼神。 查嵩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盯着她的脸,仔细地端详每一个小巧完美的部分。平日的威仪完全解除了。他扫视她胸脯和腰臀时的表情,与市井流氓无异。 查嵩知道,这个女人今夜将睡在他的床上。 第四节 齐楚神情迷惘地躺在床上。午后的阳光从农舍窗户斜照进来。他的脸显得苍白。 镰首已渐渐在恢复了。齐楚从内疚中解脱出来,却又堕进了对宁小语的思念。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方纯白色的丝帕。那一夜他偷偷把它从小语身上抽出来,慌忙地塞进自己衣服内。 丝帕洁白无瑕。没有半点绣花颜色。他把它凑到鼻子前,嗅着那淡淡的香气。那并不是胭脂水粉的气味,而是纯粹的女体芳香。他的手轻轻移动。丝帕撩过他的脸庞。他想象着那是她的发丝。 ——我要娶你! ——别忘了你这句话…… 齐楚无意识间解开了自己的袴带。 漂城的西城门冒起了惊人的骚动。 为数五十多人的马队,扬起暴烈的沙雾,冲进了城内街道。守城兵原本想阻截。但他们看见马队的衣饰,完全呆住了。 骑士全部穿着粗麻丧服,头上缠着白布,腰间配着兵刃。领在最前头的是小鸦。他单手操纵缰绳,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面白色大幡,上面写了一个漆黑的“奠”字。 马队完全无视街道的状况,毫不停顿地直线奔驰。摆卖水果和衣料的摊档被马蹄踢得翻飞。一个在街中心游玩的小童被踹得腹破肠流。惊号。哀叫。马蹄声。 守城兵看见了:马队奔驰的方向并不是安东大街北端的“大屠房”,而是正中路。 “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 是回巡检房的时候。雷义打开家门,谨慎地探头去观看街道两旁的情况。最近腥冷儿袭击差役的事件越来越多。 他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远远站在其中一边街角上。雷义觉得眼熟——辨认、记忆脸孔是一个好差役的先决条件。 ——是那天跟于润生一起来的男人。 狄斌装作闲逛的样子,一步步接近到雷义的家门前,然后悄声说:“于老大叫我来找你。” “我也想找他。进来吧。” 进入简陋的屋子里,狄斌发现于润生上次买来的酒瓶仍搁在已冷的水盆中。 “于润生在哪里?”雷义问。 “我不能够告诉你。”狄斌说。“我只能够说,他现在仍然很安全。上次说的事情,他仍然在等候你的答复。” “我怀疑你们是不是真的知道,买一个役头的位置要多少钱。” “钱,‘丰义隆’多的是。当然,也要看值不值得花。”狄斌说话时的语气不知不觉在模仿着于润生。“老大认为值得把这钱花在你身上。” “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知道。”雷义说。“你们是不是有能力收服城里所有的腥冷儿?” “我们正是要这样做。” “我还有一个条件。”雷义思考了一会后又说。“不能叫我杀黑道以外的人。” “这种事情,不必动用一位役头去做。” 雷义紧握着拳头。拳上布满了厚茧,指节的凹凸几乎都看不见。 他没有把握确定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他只是不想再看见更多无意义的流血。 “好。我答应他。” 狄斌笑了。他高兴的不单是从此多了一个强援,也因为能够完成于润生交托的任务而感到兴奋。 “我会尽快把钱送到你手上……”狄斌忽然站了起来。“外面为什么这样吵?” 雷义因为心理的强烈交战,这时才察觉起来:屋外许多人在吵闹着。 “留在这儿,别动。”雷义起立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线往外窥看。 屋外街道聚集的都是他熟悉的邻人。他宽了心。 “什么事?”雷义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以免旁人看见屋里的狄斌。 正伏在街道一角屋顶上的葛元升,却在那木门开关的短短刹那,瞧见狄斌仍在屋内安坐着,这才放心。 “不得了啦,雷爷。”打跑腿零工的小赵呼叫着:“要开打了!‘屠房’的铁四跟铁五回城了!” 第五节 “四大门生”中,除了沈兵辰已贴身保护庞文英出城外,其余三人:童暮城、左锋、卓晓阳都已跨上了马背,带领着最后一百名部下,准备从北门出城。 身躯硕厚得像一块会走动的岩石般的卓晓阳,回头看着已上锁的“漂城分行”。 “很快便回来的。走吧。”一脸皱纹的童暮城说着,拍拍卓晓阳的肩膊。他又转头看看左锋。左边脸上横贯着赤红刀疤的左锋没有说任何话。他一向是“四大门生”中最沉默的一个。 “我在想……”卓晓阳说:“于润生在庞爷心目中的分量可真重……” “你在嫉妒吗?”童暮城皱眉。 “不。”卓晓阳一向说话十分直接。“有一次沈师哥对我说:他觉得于润生跟燕师哥很像……我想起来,也有这感觉。” “燕师哥要不是早死……”童暮城叹息。“说不定漂城早已是我们的天下了……我们可永远比不上他……” “快走。”左锋终于说话。“我有不好的预感。” 童暮城点点头。 这时他们却隐约听到夹杂着惊呼的马蹄声,从前面正中路西端传来。 “这是……”卓晓阳的手搭在腰间刀柄上。 “改向东走!快!”卓晓阳迅速调转马头。 “不行。”左锋说。“若从东面转出北门,便要经过‘大屠房’。对方可能前后夹击。” “往南吧!”卓晓阳呼喝。“从南门出去,绕远路跟庞爷会合!” 他们担心庞文英此时可能也在城外道路上受到阻截。可是眼前最重要还是摆脱敌人的追击。 三人迅速指挥百骑部下转向南方。可是夹在正中路和善南街之间的巷道太狭小,马队难以急行。 后面的追兵似乎越来越接近了。三人决定前头由卓晓阳开路,左锋和童暮城留守在最后。 “快!”童暮城催促着部下穿过街巷,有的索性跳下马来,牵着坐骑徒步跑。 左锋再次回头。他看见了: 一整队穿着粗麻丧服的骑士。领头是一面“奠”字大幡。 对方人数虽只及己方一半,但现时的阵势和士气却大大不利“丰义隆”。要是能杀出城门,在空旷处决战比较有利。 “丰义隆”马队已全部离开了正中路,却仍在小巷间缓慢前进。 “我们守着这巷口吧。”左锋忽然说。 童暮城点点头。守住这狭窄的巷口,两骑已经足够。他们自信没有人能冲过这守备。 两人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长刀已十分旧。缠在刀柄上的布带已褪色和数处破烂。刀锷和柄末长着锈。然而印痕斑驳的刃身仍然晶亮而锋利。 这时他们听到一记惊人的巨响,从“漂城分行”的方向传来。 “断脊”铁锤五爷的脸孔跟弟弟铁钉完全一样——他们是双胞胎。唯一不同的是铁钉剃光了头,铁锤却仍留着又硬又直、像刺猬般竖立的头发,偏偏天灵盖正中央却已秃了圆形的一片,显得像一个乌黑色的冠冕。 铁锤五爷用的武器就是铁锤。一柄六十八斤重、两边呈尖锥状的大铁锤。普通人连举起来也不能。 铁锤五爷作出攻击时,也只需要把它举起来,然后他就几乎不必再花一丝力气。他能完全借助铁锤的重量,巧妙地导引它作出一波又一波的猛击。铁锤停顿下来的时候就是击中敌人身体的时候。有时要连续击中几个敌人的身体才能停下来。在强猛的重击下,敌人被击中处唯一完好的只有毛发。 此刻铁锤一记一记地击打着的,却不是人类的身体,而是“丰义隆漂城分行”内的柱子、墙壁、门户和家具。铁锤穿过木头就像穿过豆腐。砖瓦碎裂、震落。铁锤停顿时砸在石地板上,造成一丛丛蛛网状裂纹。铁锤五爷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兵器。破坏继续。整座“漂城分行”的架构已开始动摇。铁锤五爷以剧烈的吼声和更剧烈的破坏宣泄仇恨。 第六节 敌方马队终于出现在童暮城和左锋眼前。 他们看见了当先持着大幡的小鸦。他们知道这个年轻小子不是他们的真正对手。 真正的对手半掩在幡旗后。 急风卷过。幡旗翻动。 一骑自幡旗后驰出。 于是童暮城和左锋看见他们听闻已久的“挖心”铁爪四爷。 铁爪四爷赤手空拳,双足一前一后,整个人站立在急奔中的马儿背项上。 ——这是何等巧妙的平衡力。 童暮城的太阳穴流下了一滴汗。 铁爪四爷和他的坐骑冲到两人跟前。 左锋左手握刀,刀尖遥遥对准了铁爪的胸腹;童暮城则身体向前微俯,右掌的长刀斜斜下垂,准备随时斩杀铁爪的坐骑,再顺势攻击失去平衡的铁爪。 马蹄不停。 三匹马在窄巷中央将要撞成一团。 童暮城的刀从右下方往左上方斜向撩斩。 刃锋斩破了铁爪坐骑的喉颈与脸部。马血激喷。马蹄跄踉。马身崩溃。 然而铁爪四爷没有掉下来。在坐骑中刀之前一刹那,他的双足已跃离了马背。 童暮城斩击时,也不忘牵引坐骑向旁闪躲,以免跟对面的马冲撞正着。 左锋则在旁掩护童暮城出刀时露出的破绽。他们同门受业已逾二十年,并肩作战何止千百次,彼此早已有心灵相通的默契。 左锋却发现,铁爪四爷并不在他应该在的位置。 ——铁爪四爷在左锋和童暮城眼中消失了。 童暮城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他仰起头。 铁爪四爷乘着刚才足底下坐骑的奔势跃起,像俯冲捕猎的猛鹰般掠过童暮城头顶。 童暮城看见一只捏成爪状的手掌。 然后他感到颈椎骨急剧转动带来的刺痛。 他想举起长刀。但脑部已完全无法指挥手臂。 铁爪四爷的身影越过后,童暮城原本仰起的头脸,变成转向正后方。 他最后看见了很少人能够看见的东西。 自己的背项。 童暮城的尸体滚倒鞍下后,铁爪双足才轻飘飘地着地。 悲恸的左锋来不及回转马首。他索性跃下鞍来,扶起童暮城软软的头颈。他这才发现童暮城的额头上留下了四个指甲挖出的伤痕。 左锋抬起头,第一次看清这个好像会飞天的铁爪四爷。 铁爪的脸长得十分英挺,跟他的兄弟很不相像。两条浓密的眉毛甚具神采,眉梢斜上直飞进鬓角。嘴巴四周长着修饰得整齐的髭胡。披散的长发乌黑得发亮。皮肤也比他的两个弟弟白皙。三兄弟唯一共同拥有的特质是那对异常地长的手臂。铁爪的双掌十指留着长甲,修整成尖状。指甲光滑润泽。右手的五片上残留着血渍。 “告诉我杀死我弟弟的人在哪里,我就让你活着离开。”铁爪的声音也异常地优美。没有人想到这声音属于一个已年过四十的杀人者。“不过你要留下一条手臂。握刀的那一条。” 左锋既没有哭泣,也没有怒号。他的表情既不惊恐也不悲愤。他只是静静地放下童暮城的尸身。 “屠房”的复仇马队已把巷道口封死了。另一边则是铁爪。左锋知道自己要死在今天。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纠缠着铁爪,尽量拖延更多时间,让卓晓阳的部队能顺利出城。 “那个人在地狱。”左锋拾起童暮城的刀。“你就下去找他吧。” 左锋猛地跃起。他却不是扑向铁爪。 左锋身体在半空中旋转,刚好落在坐骑的鞍上,他右刀一砍马臀,坐骑立时吃痛狂奔。 左锋单骑挥舞双刀,杀进了“屠房”的马队阵中。 ——既然要死,就多拉几个敌人陪我! 首当其冲的是小鸦。他及时闪身躲过左锋的猛斩。刀刃却砍断了他手上的奠幡。 左锋的马踏破了奠幡,继续向前冲杀。 铁爪迅速奔跑向前。他的步速竟然比左锋的马还要快。长臂已可伸及马尾。 左锋双刀带起一股又一股血泉。 “屠房”部下怒叫着,却一时无法反击。三人被砍倒了。其中一个断气前,脑袋被马蹄踹碎。 铁爪轻轻跃起,足尖着落在马臀上。 左锋知道铁爪就在身后。他没有理会。 刀刃再砍倒一人。 但这是最后一个了。 铁爪在急奔的马上再一跃,双足踏住了左锋的两肩。左右拇指贯进了左锋的耳孔,其他八只手指则分别紧抓着左锋的两边腮颚。 铁爪腰肢急激左右转动了几次。左锋颈骨瞬间碎断。 但铁爪仍不满足。踹在左锋肩上的双腿猛地运力。 左锋的颈部皮肉开始破裂。 最后是令在场所有人都颤栗的一记异响。铁爪把左锋的头颅硬生生拔离了躯体! 铁爪仍抱着左锋的首级,翻身后跃着地。一身麻衣被染成褚红。 “痛快!”铁爪抛去首级。他仰头看着天空。 ——六弟,看见了吗? 铁锤五爷冲出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大门。 他最后一次举起大铁锤,向行子外墙角一根唯一仍完好的柱子猛击。 轰然一记全城都听得见的巨响。 整座“漂城分行”崩塌了。 第七节 庞文英指挥的主力部队停驻在漂城以东四里外的一片草坡上。四百多骑“丰义隆”人马排列成守备阵势,防止“屠房”来袭。 “三大门生”率领的殿后部队迟迟未到来会合。庞文英感到强烈的不安。按理他们假如已经出城,即使受到追击也能够逃到这里来。除非是在城内遇袭。但庞文英认为朱牙不会在这形势下再在漂城内挑起战事。 ——难道是连朱牙也控制不了的部下…… “兵辰,你猜想是为什么?” 守在庞文英旁的沈兵辰默然。他清楚了解三个师弟的能力。“丰义隆”二祭酒座下“四大门生”是用鲜血和实绩堆砌出的名号。当年首都黑道大战争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 ——但那毕竟已是九年前的事…… 官道远方传来马蹄声。骑队马上戒备,在道路两旁摆出迎击的阵形。 庞文英突然感到脑袋有如浸泡在冰水中。 他听出了:只有一匹马往这儿来。 沈兵辰远远辨别出那孤独骑士的壮硕身影。是他的师弟卓晓阳。 沈兵辰没有等候庞文英的号令,立时领着十多骑部下驰向卓晓阳处迎接。 庞文英心中仍存有一丝希望:也许童暮城和左锋仍留在后方顽抗,卓晓阳单骑突围出来请求援兵…… 可是当看见卓晓阳滚倒下马鞍时,他的心碎了。 卓晓阳跪伏在沈兵辰的坐骑前,破烂的衣衫沾满血污。眼泪滴落在道路的泥土上。 庞文英策马慢慢踱步过去,然后跃下马鞍,把卓晓阳扶起来。 “庞爷……”即使流着泪,卓晓阳的脸容仍然刚毅。“请派一队人马给我!我要马上回去报这个血仇!” “是谁干的?”庞文英闭起眼睛。双肩在微微颤抖。 卓晓阳擦干了眼泪。“是铁四和铁五!” “其他人呢?”沈兵辰问。 “他们为了掩护我出城……全牺牲……庞爷,沈师哥,这个仇我们马上去报!” “不行。”沈兵辰断然摇头。“现在‘屠房’气势正盛,我们去是找死。” “可是最少也要带回童师哥、左师哥的尸首啊!” “冷静下来,师弟。”沈兵辰的脸容仍是一贯的冰冷。“我们不能为已经死去的人牺牲更多活着的人。现在我们不可能回城。” 庞文英对这一切都无法听进耳朵。他感到很冷、很冷……他再次忆起燕天还。他清楚记得燕天还中箭时那痛苦的表情。九年前那一箭不仅贯穿了燕天还的心脏,也射得庞文英的心重伤。那本已结痂的伤口现在又裂开来了。强烈的孤寂与遗憾汹涌而来。此刻庞文英渴望于润生就在身旁。 两天之后,于润生在农庄里与李兰成亲。 礼仪一切从简,但欢快的气氛并没有因而褪减。这是他们六人结义以来第一桩喜事。 “可惜老三跟白豆不在……”龙拜叹息着,然后又硬抓了李老爹来拼酒。龙拜连耳根都开始红了。 齐楚殷羡无比地看着身穿礼服的于润生。 于润生发现了,过来握着他的手掌。 “别焦急,老四。”于润生把酒杯塞在齐楚手里。“你会娶到那个女人。” “老大,真的吗?”齐楚紧张地握着于润生的手臂。 “你不是说过的吗?‘只要是老大说的话我便相信。’” 齐楚把杯中酒一口喝干。 镰首已经能够坐着了。然而被铁钉贯穿过的双掌仍包扎着,他用双腕挟着一根筷子,插进一块肉排骨里,吃力地嚼咬着。 “老五,要我帮忙吗?”于润生走到镰首身后。 镰首摇摇头,“这顿饭,让我想起在猴山时吃的鹿肉……” “嗯。”于润生坐在镰首旁。“白豆烧的菜可真棒……那个时候在山里,油盐酱料都没有……可是我最饿的时候,总是最先想起那时他烧的鹿肉、雉肉和野菜粥……” “二哥,你刚才说什么?”另一头传来齐楚愤怒的吼声。 “怎么啦?”龙拜醉得连眼也快睁不开来。“我说有空要再去‘万年春’……那又他妈的怎么样?” “你去……找谁?” “找那个……对了,老四,她叫什么名字?” “果然!”齐楚一步跨前抓住龙拜的衣襟。 龙拜猛地把齐楚双臂摔开。“呸!发什么疯?为了个婊子,就要跟我动——” 龙拜的话还没说完,齐楚的拳头已挥出。 原本在围着赌骰子的叶毅、吴朝翼和另外四名部下,及时把两人架开来了。 “臭小子!”龙拜胡乱地在空中挥舞手腿。“我好歹也是你二哥,你敢动我?就为了那个臭——” “住口!不许你再侮辱她!”齐楚的声音既像命令又像哀求。 “够了,老二。”于润生走到两人之间。“这是我的好日子,大家兄弟啊,别胡闹了。” 龙拜似乎恢复了少许清醒,把原本还要骂的话吞回去。 “不许你再……侮辱她……”齐楚的声音变成呜咽,挣扎的动作也停止了。 于润生看着部下把两人扶回房间,心里在想:要是白豆在就好了。这种事情他一向处理得最好…… 第八节 于润生在田陌间,与从岱镇秘密前来为他主婚的庞文英并肩踱步。 背负双剑的沈兵辰站在数丈外。刚折损了两名同门,沈兵辰却仍然木无表情。 庞文英停了下来,以温暖的眼神看着于润生。 ——燕天还毕生也没有娶妻生子。 “庞爷,对不起。要是我知道左师哥跟童师哥新丧,就把这亲事延后。” “我们江湖中人,不用拘泥这些。”庞文英说。“润生,恭喜你啦。” 于润生点头道谢。 “唉,暮城跟锋儿……想不到……想不到‘屠房’竟有这样的人物……以后除了兵辰,我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你啦。”庞文英搭着于润生的肩头。“还有你的兄弟……对了,打死了铁钉六爷的那个叫……镰首是吗?他好过来了没有?” “庞爷有心。他快要全好了。我这个五弟……”于润生犹疑了一会。“……他可真是个怪物……” “我找个大夫来再看看他吧。对付铁爪这种人物,恐怕非要镰首不可。” 于润生点点头。 “事情进行得如何?” “全都像我的预想般顺利。现在只等我的么弟,把城里精锐的腥冷儿大军带回来。” “润生,要小心。”庞文英凝重地说。“‘屠房’可能会出城来袭击。我已失去了暮城和锋儿。我不能再失去你。” 他回头看着沈兵辰的身影,又说:“这一战要是失败了,我即使侥幸活命,也再没有面目回总行了……” “庞爷,不要担心。”于润生轻轻握着庞文英的手掌。庞文英感到的不单是主从之间的信赖,还有一种更亲密的感觉。 “我们会成功的。”于润生说着仰起头。他那双再度流漾异采的眼睛,凝视黑暗夜空中那些已经萎缩死亡了几千万年的遥远星球。 新娘此刻仍在房里等待他。然而他却沉醉在权力的世界中。 “三个月后,我们把朱牙和‘八大屠刀手’的头颅,挂在全漂城最高的旗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