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1·暴力集团》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人,原是大地上的异类。 佛呢? 火。 盛夏正午时分,两把火在一同燃烧: 赤裸裸的巨型太阳,轰轰烈烈,刚阳壮美。赤红的生命之火。 古老的热带丛林。茂密枝叶相互穿插,暗影交错,无限的幽深包藏无限的幽深,如浪潮般荡漾、扩张、吞噬。绿色的欲念之火。 在火的肆虐、火的交媾、火的轮回中,人,生存下来了。 在没有名字的南蛮之地上,矗立着这座简陋却庄严的佛寺。 佛在寺内安详端坐,展露出永恒不变的笑容。 他(祂?它?)却笑得多么勉强,就像在哭——为了仍在生死悲欢中打滚的人类而哭。 佛之法眼仿佛洞悉一切——过去、现在、未来。 ——或许对于佛来说,根本就没有所谓“时间”。 午后的诵经声音响起。 汗湿袈裟,僧侣却不动容。一切肉体上的痛痒,都无法动摇这群见证过无边佛法的伟大传教者。无念无想,灭却心头火自凉。 诵经之声毫无抑扬。 ——是要念给佛听吗? 佛却只会笑。 以佛寺为中心的小农村,简陋而纯朴。屋宇疏落,人口稀少,耕地肥沃。一切仍处于文明的启蒙时期。 清澈的河流旁一幢小屋前,一个已牙齿脱尽的老者坐在檐荫下,皱摺的眼皮无力地下垂。震颤的枯瘦手掌轻握着一页残破经文。扭曲细碎的文字记载了来自遥远文明的奥义。真理在夏风中晃动无定。 这支细小而和平的种族,能够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故此他们没有争夺,没有妒忌,没有仇恨,没有奢侈。 没有贪、嗔、痴。 村庄里最后一宗罪行大概发生在四十多年前。即使在最年长的老村民心中,那早已化为黯淡遥远的记忆。 然而生、老、病、死依然缠绕着这个民族。 因此他们也需要佛。 七年前,十六名老幼僧侣穿越了村庄以北那座传说会吃人的原始丛林到来。伟大的佛法证明了它的伟大。 ——在当时以至往后三百余年,这地区在文明世界的地图上只是一片空白。 僧侣抵达三年后建成了佛寺。村民终于找到了抚慰孤寂灵魂的良方——他们深信,自己每天五体投地虔诚膜拜的对象,并非仅仅一块经过拙劣雕刻的死木头。 僧侣轻易克服了语言的障碍。在恢弘佛法前,语言不过是小孩的把戏。 初获宗教洗礼的蛮民愉快莫名。无俦的智慧激流灌顶而下,畅快清凉的甘妙感觉流遍四肢百骸。 僧侣同时也带来了世俗的文明,在村民眼中都成为无价的宝藏:他们学会了如何调制染料漂印衣服;搭建更稳固实用的房屋;改善耕种施肥的方法,大大增加收成;以骨头和牙齿雕制小佛像,以绳子穿挂在颈项上求取平安……村民无论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获取了前所未有的改进。 在村民心中,僧侣无疑是睿智的领导者——连七十三岁高龄的老村长也有所不及。 老村长在佛寺建成两年后皈依剃度,成为寺内第十七名僧人。 一切都如此完美——直至那件事情发生。 在村众的议论声与家人的逼问声中,少女阿莎的神情却宁静如佛的脸。她在心中默默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调。 她轻轻抚摸已高隆得无法掩饰的肚皮。温柔凄美的泪珠凝在眼眸,没有掉下来。 ——没有悔恨。 阿莎的父亲抓着她的胳膊,大声吼叫。 她别过脸,泪水终于流下来。唇片张开,吐露出谜语的答案。 在场的人全都屏息。 四周的空气凝止。 小僧跪着许久。那副比成年人还要壮硕的身躯在不住淌汗。野性的黑脸坚实如铁。无悔的眼神直视面前的佛。 微晃的烛火掩映下,佛相显得诡异。 众僧侣站在寺堂两旁,默默无语,凝成一股焦虑的氛围。 “你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庄严的声音终于从禅房那头传来。僧侣却在瞬间错觉,那是发自佛的话语。 老方丈双眼似闭非闭,神情既像愤怒又像微笑,跟他身后的佛像竟隐约相似。 “你是自小出家的孤儿。就像一面从未沾上尘垢的镜子。我原以为你早已开悟。” 小僧似乎充耳不闻。目中尽是温柔之色。 ——诱惑的无瑕女体……那种温暖、柔软的触觉…… ——还有那首古老的歌调…… 老方丈怀着无比的懊悔说:“我错了。你原未踏足红尘,我又如何导你看破红尘?” 小僧哭了。 ——温存时那种详和的感觉,就是在佛的怀抱里也找不到…… “别哭。你没有错。” 老方丈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枚乌黑的念珠。 “你去吧。” 小僧蓦然惊觉—— 老方丈的左掌刹那间膨胀成无限大。无数根透红的宿命掌纹清晰可见,众生界千丝万缕的因果都尽在掌中—— 手掌印在小僧额顶上。 被响声惊动的僧侣纷纷奔出观看。寺堂内空无一人。 第二天清早,他们发现老方丈依然在房内禅定,似乎整夜未踏出禅房外半步。 那一天清早,村民阿玛如常地放牛,却看见一条魁伟壮硕的身影正蹒跚地步向北方的丛林。阿玛向那人叫喊。 光秃秃的头颅转过来,向阿玛痴痴一笑,重又返首向前步行。 那背影隐没在幽阴的丛林深处。 阿玛不敢追进丛林去。他很奇怪,何故小僧额上多了乌黑的一点。 佛仍在笑。 站立在空茫无际的大地上, 面对寂静神秘的宇宙穹苍, 人类心灵产生了最原始的一种情感——恐惧。 我们无处可逃。 第一节 一柄式样平凡的短刀,却蕴藏着一股莫名的威严与震撼,教人观之心寒颤抖。 这短短两尺长的霜刃,是整个“大树堂”的威信与纪律。“大树堂”十万个敢用胸膛挡刀、啖炭蹈火的汉子,却没有一人具有直视它的勇气。 因为死在这柄短刀之下的有曾经雄霸市街的黑道王者、纵横捭阖于关中平原的将帅、掌握天下乾坤的政治家;也有十二岁卖身的雏妓、毕生勤俭的农妇、只在世界上生存了两个月零五天的婴儿…… 它象征了绝对公平的死亡力量。 镇堂圣刀——“杀草”。 ——那短短两尺。那生与死之间短短两尺却又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当那两尺锋利、冰冷的金属贯穿、割裂、撕破血与肉的刹那,一切灵气从创口朝身体外涌泄殆尽,所有爱恨荣辱蒸发无痕。 但它毕竟也只是一柄短刀。 现在不必要找来占算刀剑吉凶的灵者,也能够预知下一个死在“杀草”冷刃下的是谁。 “大树总堂”华丽、壮美、庄严的“养根厅”正中央,这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正被绳索紧紧捆缚,跪在雕刻着古风花纹的青石地板上。绳索勒得他手腕与颈项出血。头发与体毛渗满稠汗。他咬着牙,垂头凝视石板地。披散的长发掩藏着脸孔。但“大树堂”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战争是一场永恒的疯狂。 战场是奇迹的领土。 在战场上,生存就是奇迹。 “白豆”活下来了。 最初白豆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所见仍然是一片一无所有的黑暗时,他深信自己已经死亡。 意识逐渐苏醒过来。除了视觉以外,各种官能缓缓地恢复了。他感觉到头脸上沉重的压迫力;鼻前笼罩着浓浊的血腥气味;耳朵听到蚊子般的尖锐鸣音;四肢如插满了尖针似的酸楚…… 这时他知道:自己仍然生存。 花了好一段时间收拾纷乱的思绪,他才了解到自己的处境:是尸体。尸体正压在自己的脸上。 太疲倦了。白豆无力把压住自己的敌兵尸首抬起。他深吸一口气,往侧面翻滚,终于脱出了尸体下那黑暗狭小的空间。 晨光像烧得赤红的利刃,刺进他一双久处黑暗的眼球。他紧紧合起眼皮,俯伏在黄土地上。 过了许久,白豆才勉力坐起来,抖去头脸上的泥尘。 他眯着双眼极目远望。适应了阳光之后,白豆在苍茫大地上、迷蒙烽烟中辨出了葛小哥的熟悉身影。 在尸体枕藉的平原上,身体高瘦的葛小哥僵立不动,那身影是何等孤寂。他背朝白豆,面对一片空茫,一头赤发如火焰般在晨风中狂乱飘扬,右手斜斜握着一柄已折断的大刀,一身铜片鞄甲结满了褚色的血痂,那形貌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白豆展颜微笑。 ——活着,我活着,葛小哥也活着! 白豆张开干裂的嘴唇,向葛小哥呼喊—— 他失声了。气流被五根坚实有力的手指捏在喉咙间。 惊悸无比的白豆,循着那条捏着他喉颈的苍白手臂看过去。这突然出现的索命者,赫然就是刚才压在他脸上的“尸体”。 白豆凝视对方那双暴突的灰色眼珠。死鱼般的眼瞳带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可怖执念。 “来吧……”那双灰铅色的眼睛像是在说:“来吧……跟我一起下地狱去……” 枯瘦的手指越捏越紧。白豆如坠进一池沸水之中。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把那条捏着自己生命的手臂拨开,这才发现自己僵硬的右拳里仍握着一截断折的枪杆。 白豆把断杆爽利地搠进了敌兵的咽喉。那条欲把白豆拉进死亡之海的手臂顿时失却了力量,从白豆胸前滑落。 白豆喘息着坐在地上,凝视刚死在他手上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只余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要…… 他看见死者那双仍旧暴睁的眼睛里,那股狂暴的执念竟未随死亡而消逝,仍然残留在僵死的瞳孔之内。 白豆不禁怀疑:难道这个男人刚才……早已断了气? ——死亡……什么是死亡? 以后白豆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跨过敌我双方军士的残缺尸体,看见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孔永远自世界上消失……那个答案,渐渐在他心里朦胧呈现…… 第二节 今天的狄斌知道,这个谜团快要破解了——当他四肢被紧紧捆缚,跪在“养根厅”上,面对着“杀草”的迫睫寒气时。 ——三哥,你的刀。 狄斌低头俯视着石地板上一团古代传说怪兽的雕刻花纹,像是要寻回什么失落了的东西。 罪状:刺杀堂主不遂。 刑罚:三刀六眼,草席裹尸。 狄斌缓缓抬起头来。他那双密布着血丝的悲哀眼睛,终于与高坐于厅首虎皮大椅上的于堂主视线相对。那块陈旧得脱毛的斑纹大虎皮上有一道三寸长的缝口。这道破口是狄斌当年亲手握刀刺穿,也是狄斌亲手拿针线缝补。 旁人都误解了狄斌,以为他面对于堂主所流露的悲哀眼神,是对堂主作最后的乞怜。 这并非没有可能。于堂主不是神。但他近乎神。只要不违反自然定律,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超越于堂主的权力。 现在只要于堂主摆动一下他苍老的手掌,狄斌随时可以脱离绳索的束缚,穿上他平日最喜爱的白色衣服,恢复“大树堂”第二号人物的尊贵地位;或是拥着毕生也花不完的财富,远扬到永远再也看不见于堂主的地方,度过快乐满足的下半生…… 不。狄斌不是要向于堂主乞怜。他是要在这四目交视的瞬间,从于堂主的眼睛中回溯三十四年的往事。 于堂主衰老的脸庞木无表情,松弛下垂的脸颊肌肉间藏满一道道深刻灰暗的皱纹。但是他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竟在此际再次燃亮了——在看着誓同生死的义弟即将受刑的瞬间。 狄斌记得,第一次看见于老大眼瞳里这股慑人的异采,是三十四年前的事。 三十四年前,于润生初尝权力的滋味。 大河以南十四藩属,经过六年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再度举起勤王大旗,以征夷名将文兆渊为总帅,招集三十万“勤王师”大军展开北伐,矢誓直捣首都,斩杀皇座旁的奸臣。 被“勤王师”视为奸臣的何太师及太监集团火速奏请君主,策封身历百战、号称“无敌虎将”的陆英风大将军为“平乱大元帅”,统率二十万“平乱军”南下迎战。 南北两军各自打出了堂堂的正义旗帜,但谁都看清了,这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争夺。 双方先锋军交战一个月以来,“勤王师”仗着慓悍的蛮族部队节节取胜。 陆英风大元帅麾下先锋是范公豪偏将军。他发现“勤王师”的先头军力比原先估计强得多,我军的侦敌情报明显出现重大错误。范军伤亡惨重,收拾五千残兵正要往东北方仓皇撤退;却又得知敌方两侧翼军已包抄抵达,攻陷了后方两个重要据点。范军不单退路被截,连补给路线也遭切断,完全陷入“勤王师”的包围网内。<kbd>http://ww</kbd> 范公豪进退两难下只好整顿阵形,经过四天苦战后仅仅把前线敌军逼退到五里外,得以暂时屯兵陈家墩喘息。 下午已近后半。群山围绕的陈家墩上,范军营寨一片静寂。 范公豪盘膝坐在主帐内,裹在战甲里的胖躯不住淌汗。 “先锋营”各路统领围坐在他跟前,一个个平日雄纠纠的武将,如今全都脸泛丧色,默然无语。 “派往帅寨请援的骑兵回来了没有?”范公豪的声音中怀着一丝寄望。他瞧向专责通信侦察的统领王熙。 一脸髭须的王熙眼中露出惶恐之色,慢慢地摇头。 “妈的!”范公豪抹去额上汗水。“三天里我们已派出五匹快马,竟连半点音讯也没有?” 王熙鼓起勇气说:“范将军,我们先锋营这次接战,所有战阵部署,以至敌军布置、兵力的情报,都直接自元帅营下达,结果交战下来竟是疏漏百出!现在连请援的士兵也音讯全无,这不太……奇怪了吗?我营被围的消息,大军没可能完全不知情啊……” 范公豪心中悚然。他回想起来:战功无数的陆英风大元帅过去从未如此失算;大元帅一向并不对我格外青睐,这次却出人意表地委我以先锋重任…… 范公豪猛地摇头,站了起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我营现在兵马伤疲,粮草又被断绝;前方的万群立现在必正整合兵力,再会合后方两侧的翼军三面围剿!我们再想不出取胜的方法,这陈家墩便是我营埋葬骨头的地方!” 营帐再次陷于沉默。 打破宁静的仍是智谋最获范公豪赏识的王熙:“将军,属下认为如今只有……刺杀!” “刺杀?”范公豪眼中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 “嗯。”王熙点头:“从我营步弓队里挑选一小支精锐,乘今夜突袭前方敌营,取下万群立的头颅!乱军失去主将,我军便乘势进击,从正前方突破出一条生路!” 众统领立时投入热烈的讨论中。范公豪举起左手止住他们。 众人屏息瞧着他。 “这不失为险中求胜的方法,然而……”范公豪冷冷地说:“谁可率领这支刺杀队?” 众统领面面相觑。谁都明白这是一次一去不回的恐怖任务。 王熙冷静地说:“我知道军中有一人能够胜任……” 会议结束后,范公豪秘密下达了刺杀敌将万群立的命令。 白豆被挑选为三十三名刺杀兵之一。 第三节 等待黑暗来临之际,刺杀部队享用了异常丰富的一顿晚饭。这些原本只属统领专享的美食,意味着明显的不祥。 但久处战阵的老兵都练就了铜铁般的肠胃,仍在营地上开怀吃喝。 白豆例外。他勉强吞下了一小块肉脯。他是个特别容易紧张的人,出战前常常作出一些教同袍耻笑的举动。 他不知道,别人也不过藉笑声掩饰不安的心情。 白豆趁吃饭时,检视身旁这群可能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伙伴的同袍。几个认识的都是步弓队里的顶尖好手。 蓄着胡子的龙爷默默地在抓蚤子,蜡黄色的脸平静如常。只有白豆留意到,平日爱说故事的龙爷,现在也没跟谁谈上半句。 白豆凑到龙爷身旁。“龙爷,吃肉吗?” “不。”龙爷的嘴巴扁成一线。“我牙疼,嚼不动。给葛小哥吧。” 白豆转过头,看见葛小哥仍是一贯平静地坐在角落处。葛小哥用一片黑布巾把眩目的赤红长发包裹着。那条神秘的长状灰布包仍斜插在腰带上。他在默默凝视自己指节修长的双掌。 白豆把盘子递过去。“葛小哥?” 葛小哥抬头看看白豆,微笑摇头。他是个天生的哑巴。 白豆回想起那一天葛小哥独自站在尸横遍野之间的情景。他瞧瞧葛小哥的手掌。谁能想象这双秀气的手,竟能挥出步弓队里最狠最快的刀? 葛小哥拍拍自己身旁的土地,示意白豆坐下来。 白豆跟葛小哥并肩坐着,看着十多人在另一头掷骰。 作庄家的是身躯像壮熊般的阿虎。满腮长着铁丝般胡子的阿虎是“先锋营”内罕见的勇者,擅长以一挺四十多斤重的长矛拼杀,也被挑选为刺杀部队的成员。 白豆不明白,在这个连生命都快要豁出去的时刻,他们何以还要把珍贵的时间花在骰子的点数上。 龙爷也加入了赌博的行列。“来,让我掷,动一动手腕,免得待会儿箭矢射歪了!” 白豆想:龙爷那几根扳弓扣弦的手指还能不能像往常般稳?那将是这次刺杀任务成败的关键。 白豆别过头向葛小哥说:“龙爷已过三十岁了吧?听他说,他年轻时曾住在漠北地区,一手弓箭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葛小哥向白豆笑笑。 白豆瞧着葛小哥温暖的笑容,忽然禁不住热血上涌。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任自己说出许多想了很久的话。 “葛小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起了‘白豆’这个臭浑号?是在我刚投军时,有个姓马的小子——我忘了他的名字——他说我又白又矮,就像颗白色的豆子……哼,我活到今天仍是晒不黑,那臭小子却早去了……唉……” 白豆从盘里挑出一块肉脯,放进嘴里。 “投军以来,人人都欺负我个子小,也不会逢迎别人……只有你,葛小哥。你救过我三次。三次。我记得清楚。” 葛小哥因白豆这番诚挚的话愣住了。 “葛小哥,只有你一直不嫌我软弱……你还教我用刀的诀窍……”白豆的语音渐渐哽咽。 葛小哥体谅地一笑,拍拍白豆的肩膀。仰首观看渐暗的天色。 “嗯,天快黑了……”白豆也仰起头。“天黑了……” 只待黑夜降临,便是刺杀任务的开始。这三十三条草莽生命,已成为一群被敌我双方都遗弃了的孤儿。 白豆没有怨尤——在战场上,谁也无权为自己的命运怨尤。 黑夜即将君临大地,通往死亡捷径的大门快要开启。 狄斌觉得三十四年前那天看着天色的转变,比今天瞧见“杀草”的寒光逼近更要恐怖。 第四节 范公豪将军带着一个高瘦的士兵到来营地上。骰子赌局立时停止了。三十二个刺杀兵起立,整齐地排在两侧。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范将军身旁的高瘦青年身上。 青年给白豆的第一个印象是:生存者。典型的生存者。外表纤细瘦削的身躯,蕴藏着猫一般的神经。 范公豪整理一下裹住圆胖肚皮的腰带,脸上露出面对部下时一贯的傲慢神色。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把纸张摊开来向众兵展示。纸上绘着一张脸形圆胖、上唇蓄着小须的男人面孔。 “这个人就是叛首万群立!牢记着这张脸!取回他的首级,你们每人赏金二十两!” 图画在刺杀兵之间传阅。白豆接过时仔细端详:这张脸不是跟范公豪很相像吗?…… 范公豪又拿出一面赤黄相间的细小令旗,和一幅沾染着血渍的羊皮纸地图,然后拍拍身旁那青年的肩膀。 “这位于队目就是这次刺杀任务的指挥。” 白豆审视眼前这个“于队目”:皮肤跟白豆几乎同样的白皙,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泛着阴青色的白;瘦长的脸庞显得冷峻,眼睛却透出火热。两者仿佛是极端理智与极端欲望的混合,结果构成了一副教人肃然的表情。 “于队目,我军生死存亡就全看这次攻击。”范公豪把那面又小又脏的令旗,连同地图交到于队目手上。 白豆发现了:于队目神情漠然地接过令旗的一刹那,眼瞳中闪过一团无法形容的光晕。 那是权力者的异采。 天色黑尽,但刺杀部队仍未出发。 缺了两个人:于队目与阿虎。 “怎么搞的?”时间的拖延令众刺杀兵倍感紧张。 “那个姓于的看来满神秘的……” “阿虎刚才说去解手,然后我再没有看见他……” “那个姓于的,我知道他。”其中一名擅使弩箭的刺杀兵忽然说。 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 “你们看见刚才范将军交给他的那幅羊皮军图吗?上面有血渍。我听说那是折了九名探子兵的生命才换回来的……是昨夜的事,十个人乘夜去探测敌阵,只有一个活着回来……” “就是那个姓于的……” 这名刺杀兵无言点头。 一颗圆形的东西突然滚向他们,众人惶然跃开。 是阿虎硕大的头颅。 于队目从暗处缓缓步出,双手沾满血污,脸色阴沉。 “他想逃。” 白豆、葛小哥、龙爷和其他刺杀兵惊疑不定地瞪着于队目。 于队目神情冷漠地下了他一生第一道命令: “出发。” 狄斌终于了解:三十四年来的一切不是偶然,也不是宿命。 是于老大眼睛里那股异采。那种妖异的魔力,能吸纳天下权柄,收起来藏到自己袖里,又或放在掌上任意把玩。 ——不知道那一面小令旗,他是不是仍保存着? 第五节 刺杀部队无声无息地接近敌阵西北方两里之内。三十二套黑布衣,裹着三十二副冷汗淋漓的肉体和单薄的鞄甲。簇新的兵刃也以黑布密裹着。 白豆清楚听到自己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他默默紧随在葛小哥和龙爷身后。瘦小的龙爷背着一挺长度相当于他身高三分之二的强弓,左手套上乌革护臂,左腰挂着一个特大的箭囊,并肩与葛小哥走着;黑巾蒙头的葛小哥背负着长刀,高挑的身躯挺得笔直,周身仿佛满布着尖锐刺人的棱角。 白豆清楚感受到两人背项散发出的剧烈杀伐气息。一种浑忘了生死的人才能发出的气息。 白豆多么想效法他们。但他做不到。充塞在他脑海中的是那名垂死敌兵的灰铅色眼珠,和瞳孔内那股揭示死亡真貌的恐怖执念。 刺杀部队停止前进。三十一名刺杀兵尽量缩小身体,蹲踞围拢着于队目。 于队目缓缓扯下蒙着下半部脸庞的黑布巾,摊开那幅沾血的羊皮军图。 于队目的视线漫不经意地在地图上游索。实际上他根本不必看。军图上弯弯曲曲的黑线他全都牢记在心中。 众刺杀兵都在等待他解说刺杀战术。 但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三十四年了。今天狄斌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于老大一生翻云覆雨的霸业,正是肇始于三十四年前那一夜、那一刻问的那句话。 这句话有如灵验的魔咒,迅速钻进人心,把求生本能自蒙昧中唤醒。 于队目证明了:赋予他权柄的并不是那面半分钱也不值的小令旗,而是他对人类心灵的透澈了解与绝对操纵。 白豆瞧着同袍一个个遁入黑暗中。 荒野上只余下四个人:于队目、葛小哥、龙爷、白豆。 “你们还留下来干吗?”于队目把军图捏成一团,收回衣襟内。 “你呢?”龙爷神情肃穆地抚扫唇上的胡须。“你又为什么留下来?” 于队目蹲跪下来,伸手往地上抓起一把泥沙,让沙土自指缝间滑落。他的眼睛凝视着那四道细小沙瀑的动态。那不过是几秒间的事,白豆却感觉等待着于队目的答案许久。 “我感到……”于队目站起来,拍拍两手。“……愤怒。” 于队目扫视其余三人。 白豆惊觉龙爷与葛小哥背项所散发的杀伐气息仍没有消失。 四个男人就这样在黑暗的旷野中站立着,交互对视,不言不语。他们已不需要语言。连系彼此心灵的是一股自出娘胎即与恐惧并存的侵略野性;一股混合了毁灭与自毁、对危机和刺激热烈崇拜的黑暗欲望;一股超越理性、单纯以他人的死亡证明自己存在的冲动。 他们在瞬息间彼此了解:我们将要去完成的事情,已不再是别人下令交托的任务,而是自愿、渴望进行的一场最神圣威严的祭典。 白豆感觉到无比的亢奋。他仍有点害怕,但此刻他宁可死去也不愿逃避。许多年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从这一刻开始他脱离了俗世一切权力关系的束缚,面前充满无限的契机。他惊异地看着于队目——眼前这个苍白的年轻人就是他的解脱者。 于队目重新披上黑色脸巾,只露出那双仍然异采流漾的眼睛。“我的名字叫于润生。” 好名字。 于润生。润泽苍生。 ——是吗,老大? 第六节 “我前夜曾经亲身侦察过敌方的阵营。”于润生再次摊开那幅羊皮军图,在月色下指点当中的黑线。“这两天我一直在心中推算,交战最迟在明早。战场就在这里!”他的右手食指停留在军图的一点上。 蹲在于润生身旁的龙爷仰头瞧瞧天色,然后把左手食指伸进嘴巴里,让指头沾满唾液。 他把湿湿的指头竖起,感受冷风的流向。“西北。明早也不会有大变。” “好极了。”于润生的眼睛在军图上游索。“就到……这里去。这儿跟山林相距不远,是最好的退路。” “但是……”白豆谨慎地说:“这里是敌阵后方左翼,必定有防卫的骑兵巡逻……” 于润生与龙爷不约而同地瞧向葛小哥。 葛小哥拍拍背上的刀柄,点点头。 四人赶在日出之前绕行向目的地——“勤王师”先锋营寨左后方的一堆乱石丛。葛小哥提着仍包裹在黑布中的长刀,在最前方探路。天生无法说话的葛小哥,却拥有比常人敏锐的听觉。途中白豆没有听见过半点声息,却两次越过了敌军骑兵的尸体。血水自人与马匹颈项的创口泊泊流出,渗入黑暗的沙土中。歇息时白豆特别留意葛小哥手上的长刀。包着刀的黑布湿透了。刀锋破出了布帛之外。 到达了乱石丛。于润生似乎对地势很熟悉,领头在石隙之间潜行。白豆想:于润生一定到过这儿来。就是日前侦察敌阵时吧?难道那一天他已预早在寻找发动刺杀的最佳地点吗?难道他能预知一切?…… 幽暗的石丛间一团起伏的黑影,打断了白豆的思绪。 四人瞬间在黑暗里冷汗直冒。 葛小哥准备跃向那团黑影—— “不要——”黑影发出低呼—— 嘴巴已被葛小哥的左掌紧紧捂住。 裹在黑布里的长刀再次扬起。 那神秘者作最后的挣扎。一颗东西从他的衣服中掉下来,滚落泥土之上。那东西在月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止住!”于润生低声喝令,把手搭在葛小哥肩头上。 刀锋在神秘者咽喉三寸前凝止。 龙爷以锐利的眼神检视这个神秘的匿藏者。一张俊秀年轻的脸沾满污垢,头发蓬乱成一堆鸟巢般。身上穿着的是“平乱军”的漆红战甲。 “是个逃兵。”龙爷低语。 白豆感到奇怪:这个逃兵分明脏得像条快要淹死在泥泞里的猪,却仍然散发着一种单纯、高贵的气质。 ——于队目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气质? 于润生把掉在地上那东西捡起来。 是一枚白石打磨成的围棋。 ——一个身上带着棋子的逃兵? 于润生瞧着这个年轻的逃兵。泪已盈眶。被葛小哥手掌捂着的嘴巴发出低哑不可闻的哀叫。 于润生把脸凑到逃兵面前,两人的鼻子几乎触碰。于润生的眼睛直盯对方双眼。逃兵停止了无用的呼叫。 于润生把葛小哥的手掌移开了。 “小声说话。”于润生把食指放在唇上。“明白吗?” 逃兵看着于润生那副压倒一切的沉着表情,连身体的颤抖也停顿了。 “你叫什么名字?” 逃兵的心登时宽松了许多。他知道眼前这个神情奇异的男人,最少仍把自己当作人类看待。 “姓齐……齐楚。” “你为什么会到了这里来?” “我迷路了……我……”泪水自逃兵的脸颊滚滚而下。“……我想活……” “于……队目,放过他好吗?”说话的是白豆。“让他跟着我们。” 于润生回头,以惊奇的眼神瞧着白豆。他又看看手上的雪白棋子。 “你欠了我们一条命。”于润生把棋子抛到齐楚手掌中。“你要记住。” 交战在晨曦露出第一线光华同时展开。广大的荒原变成血肉激突的修罗场。 三万五千人精力的总和,化为持续的震天杀声与不断相互激荡的狂暴能量。 如雨的响箭交相掠过晨空,箭啸声是对地上死者的讪笑。 火焰四方腾跃起舞,炼烧成堆的残缺尸体。死肉被烤炙至不断扭曲、收缩,血浆迅速蒸发。死者的精气化为浓浊烽烟,缓缓爬升往微明的穹苍。 第七节 在先锋将军万群立指挥下,“勤王师”发动三面围剿,迅疾击溃了范公豪的阵营。 “平乱先锋营”五千名战士中仅有五百余人能侥幸投降,其余几乎尽数被诛戮,四千多颗首级如一座座小山般堆积在焚烧后的范军营地上。四周竖立着被长矛贯穿的无头尸身。 “勤王师”三万大军在这次围剿中损折不足一千人。万群立将军取得一次漂亮的全胜。 战斗在黄昏间到达尾声。前线上的“勤王师”骠骑兵仍在追击敌军残余败部。 万群立志得意满地策骑出寨,准备亲身查验一件最重要的战利品——范公豪的首级。 蓄着小须的万群立,身体跟范公豪同样横胖,却比范公豪稍为矮小。此刻万群立正沉缅于胜利的氛围中,并没有细心思考:何以敌方一支孤军,竟这样轻率地堕进我方的包围网里…… 侍卫一个接一个地传送那份丑恶的献礼。 万群立坐在马上,伸出双手接过来,解开包覆在外层的布帛。 范公豪的头颅盛在一只铜盆里,半埋在雪白的盐粒中。 万群立揪着范公豪的头发,把首级提高到半空,向四周部下展示。 众将士发出如潮的歌颂欢呼。 就在这个连呼吸都来不及的短短刹那,“嗖”的一声,一枚龙爷亲手削制的黑杆铁簇柳叶箭横贯万群立颈项。 手上头颅滚跌鞍下,被马蹄踏碎了。 直到今天,狄斌仍然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冒上生命的危险,去做这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他深信,即使睿智如于老大自己也无法解释。 ——也许根本就不用解释吧? 狄斌只知道,那是于老大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作出超越理性的事。 狄斌始终怀念那一天。 五人全速奔往那座苍翠幽阴的大山。 在夕阳余光的勾勒下,大山的轮廓有如一只蹲踞的巨大黑鸟。 山林是生命的泉源,它蕴藏了生存的一切所需:水、粮食、庇荫。 人类的世界容不下这五个人。他们只能奔向自然。 白豆感到两边腋窝黏着浓稠的汗。他正享受着一种发泄后的解放感。 除了对这一切不明所以的齐楚之外,其他三人的心情此刻都和白豆一样。 白豆瞥见了:葛小哥和龙爷都无法掩藏眼里那股满足的奋亢和嘴角上那抹阴鸷的笑意。 只有于润生的脸容仍然冷静。 白豆仔细瞧着在后头跑得气喘的龙爷,不禁回忆起刚才龙爷那可怕的一箭。白豆清楚记得,当他看着龙爷搭箭弯弓时,心里没有半点紧张。他看着的不过是一次杀戮的精彩表演。那种距离,那样的急风下,半分不差。 山脚已在望。白豆在后头扶着龙爷。“快,龙爷,快到了,挺下去!” 林荫已投影到五人的头上。齐楚发出低声欢呼。葛小哥边跑着,边看着身旁的于润生。自从今早以来,于润生首次展露出微笑。 同时在他们后方远处,一片土坡之上,一匹高骏的黑马傲立在坡顶。 身体壮硕得异乎寻常的骑士身穿“勤王师”青色胄甲,没有穿戴战盔,披散着狮鬃般的长发。发下隐约露出一张轮廓坚实得像钢铁的黝黑脸孔。 藏在髯须下的嘴巴咧笑。粗壮的长腿紧紧挟着马鞍。骑士那巨熊般的雄伟身躯自鞍上矗立而起。 骑士左手提着一挺强弓,右手伸往背后,从箭囊里抽出一杆比普通箭矢粗、长两倍的钢簇箭。 骑士以优美圆浑的动作搭箭张弓。凶厉的右目瞄向远方山脚下的五人。 弓满弦尽。弓欲折,弦欲断。 骑士双臂稳如磐石。尖锐的箭簇反射夕阳的血红光华。 骑士额顶中央闪出一点乌黑的亮光。 扣弦的指头轻放。长箭循着无形的直线怒射而出。箭的形体消失了。物质化为了杀人的能量。 白豆惊闻背后骇人的破风声音,惶然伏下。 撕裂空气的箭矢掠过白豆后脑上方,将及于润生背项—— 一道白色的光芒一闪即逝。 长箭刹那间折断、坠落。箭内蕴藏的狂暴力量消逝无踪。 于润生这才回首,看见了坠落身后的断箭。葛小哥站在断箭旁,手上握着一柄式样十分平凡的两尺短刀,森寒如冰的刀刃仍在弹颤。 一滴冷汗流到于润生的鼻尖上。 他抹去汗珠,茫然眺望远方土坡上那骑士的细小身影。 葛小哥默默收刀回鞘,重新裹上那块灰色的粗布,插回腰间。 五人站立在山腰一块朝东的高岩上,俯视荒原上的混战。 人马如潮卷岸裂。 就在夕阳快要消逝时,战情竟然逆转。刚才取得全胜、三面会师于中央腹的“勤王师”三万先锋部队,现在却被来自八方的数股兵力反包围。十多万人的嚎叫结合成巨大可怖的潮音。无数火把燃点起来。发光的阵势不停张弛、旋转,好像大地上一个庞大无伦的磨盘,消磨着血肉与尊严。 “谢谢。”于润生说。 葛小哥以微笑回答。 “好刀。有没有名字?” 葛小哥蹲在地上,用食指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 “杀草” 夜已深沉。“养根厅”内空无一人。 地上已无半丝血迹。 第一节 独自站立在象征死亡与毁灭的尸丛中,他是人类生命力精华的完美体现。 他仰首观天。青天不仁。 矛尖从背后贯穿了逃兵的心脏。逃兵悲鸣仆倒。 葛元升倒提着沾血的长矛,策马掠过尸体。赤红长发迎着急风扬起。 狄斌随后从林间奔出,俯身检视逃兵的尸体。他解下了尸身的腰囊,里面只有一把零碎的银子和一包干粮。狄斌把腰囊绑到自己身上。 “葛小哥,我看见……一只金牙!”狄斌把手指伸进死者的嘴里猛掏,却怎也无法把金牙拔出来。 葛元升牵着瘦马踱步回来,把长矛交到狄斌手上。狄斌站过一旁。 葛元升拔出腰间的环首钢刀。刃脊上布满交错的凿痕。 寒光闪逝。头颅飞滚到数尺之外。狄斌侧身躲避从尸体断颈处喷出的鲜血。 葛元升收回钢刀,抓起地上的头颅,揪着顶上的长发把首级往地上猛摔。头颅颊骨狠狠撞击土地,闪亮的金牙连同几颗真牙齿,从死者紫青的嘴巴中飞脱出来。 狄斌愣愣地看了葛元升一会,才把那颗金牙捡起来,用衣袍下摆擦干净,收进腰囊里。 葛元升朝狄斌微笑。 两人跨上那匹无鞍瘦马,如风般在林间疾驰而去。 在追迹“荫天下”于润生的传奇时,无可避免要以这座“猴山”作为起点。 在于润生五人栖身之前,猴山从来没有任何重大的历史意义。唯有一个民间传说:在第二次“平乱战争”爆发后不久——即于润生等人入山的六年之前——山里成群的猴子一夜间全部神秘消失了。 有的人附会说:谪星降世,猴儿避祸…… 现在,除了山中确实不见任何猴子之外,谁也无法再证实些什么。 “哇操,又败啦!”龙拜拨乱地上的棋子,大声嚷着:“不玩啦!没意思……”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齐楚,笑嘻嘻地收拾地上的棋子。他们刚才玩的是一种源自关外漠北游牧民族的棋赛,龙拜不久前才教会了齐楚,不消几局齐楚反倒在沙土地划出的棋盘上杀得龙拜弃甲。 “龙爷,这简直是五岁孩儿的玩意嘛。才用上那十来只棋子,棋路就那么几着……”齐楚讪笑的表情活像世家的贵公子。“……唉,蛮族终是蛮族……” 他转头瞧向山洞。 那是一个面朝东方、位于半山一座小谷上的洞穴,位置十分隐密。洞口前草率地搭起了破旧的布篷帐,帐外拴着两匹马。 于润生就坐在洞口帐篷下,托腮沉思。 齐楚急急回转头去,不敢再看于润生。不知是什么缘故,齐楚现在仍对于润生怀有某种莫名的恐惧。 ——你欠了我们一条命。你要记住。 于润生这一句既像说笑又像认真的话,至今在齐楚的梦中挥之不去。 “小齐,教我围棋好吗?”龙拜边修整自己心爱的长弓边问。 “哈哈,免啦龙爷,你今年多大啦?没听过吗?围棋之道,十八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 “你呢?你成了国手吗?” “我……”齐楚皱着眉:“……不是我自夸,要不是战争的话——” 一只手掌无声无息地按在齐楚的肩头上,唬得他整个人离地弹跳了一下,说话被突然打断,还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于润生冷冰冰的表情。 于润生坐到齐楚身旁,端详着这个棋呆子的俊秀脸庞。 “你读过不少书吧?”于润生拈起地上一枚白棋子。 “嗯……有一些……” “你知道那一夜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齐楚的身体颤抖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龙拜却仍若无其事地修整长弓。 “因为……我们是……同袍吗?” 于润生摇摇头。“那是毫无意义的。自从那一夜开始我们已不是军人。” 他用两根指头挟着棋子举到齐楚眼前。“是因为这个东西。我想:一个逃兵身上为什么会带着这么精美的棋子!”于润生的神情这时才像雪融般,展露出阳光般的温煦笑容。 齐楚松了一口气。“就是这样?” 于润生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龙拜说。 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山林间传来。 葛元升把长矛倒插在洞穴前,牵着瘦马拴到帐篷下。狄斌则把刚抢夺的那包干粮收进洞内。 “有多少?”于润生问。 葛元升伸出一根手指。 “看来山里的逃兵已给我们狩猎得差不多了。粮食要省点儿吃。” 葛元升从帐篷底下一个大木桶里掏水,洗净手上的血污。水桶是把大树砍下挖空制成,上面的布篷有一个小洞孔,能把雨水收集到桶里。 龙拜弹一弹弓弦,站了起来。 “我去打猎。” 第二节 洞前空地上生起了营火,烤着龙拜打回来的两头野雉。 “差不多啦。”狄斌舐舐嘴唇,用匕首把熟雉的一边翅膀割下来,递给于润生。 于润生摇摇头。“是龙爷打的。先给他吃。” 龙拜蜡黄色的脸笑得灿烂,把翅膀一口咬进嘴巴里。“白豆,好手艺!” 狄斌无言微笑。“可惜没盐。”他继续把烤熟的雉鸟分割给其他人。 “白豆,别把油膏浪费了。”于润生说。 “嗯。”狄斌从齐楚手上接过一个小竹筒,把熟雉冒出的油膏收集起来。 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吃着雉肉,边喝狄斌煮的野菜稀粥,一股暖意缓缓充塞肚子。 龙拜最先吃完,满足地仰卧在地上,观看明澄的星空。“很久没有这般自在了。总比军队里的口粮强啊。” 山野间一片宁静,只有虫鸣声和柴火爆出的清脆声音。 “今天我到山脚附近探察过了。”于润生忽然说。“陈家墩上还有营寨。你们行走要小心,千万不能下山。” 龙拜坐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归队?我们可是刺杀敌将的功臣啊!” 龙拜说这话时禁不住贪婪的表情:毕竟射杀万群立的一箭是他亲手所发。队目,不,即使是行统、路统这些军阶也唾手可得…… “龙爷,假如你要送命的话便下山去吧。”于润生斩钉截铁的话打断了龙拜的美梦。 “为什么?”龙拜不忿。他已不年轻了。三十一岁才等待到一个当官发迹的机会。他不甘心这样轻易放弃。 于润生在心中叹息:龙爷啊,到了今天你仍不明白所谓军队是怎么一回事吗?仍不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他当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甚至没有半点儿流露在表情上。 “平乱军主力已经离去,留驻陈家墩的军力不足三千——我略略点算过营寨的数目。齐楚,你想这代表了什么?” 齐楚愣了一会儿。他感觉这似乎是于润生对他的考验。 “我想……这么急忙抽调主力,意味着将在不久后有一场大战……” 于润生欣赏地点点头。“假若你是陆英风大元帅,面临一场决定生死的大战,你会把什么人留守在陈家墩作为戒备?当然是战力最弱的部队,建树最少的将领。这样的将领能够容得下我们这些挟功领赏的人吗?” 各人交互对视。 “会的,他会收容我们。”于润生的话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个将领会把我们收纳到自己的部队之下,好把诛杀万群立的功劳加到自己头上。等待邀了功、升了军阶后,他仍会让我们活着吗?” 龙拜额上渗出冷汗。 “更何况……”于润生说:“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一次刺杀。陈家墩之战,陆英风大元帅早已胜券在握。” “那一夜……”齐楚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从山上眺视陈家墩火光旋转杀声震天的情景。 于润生放下手里的木碗,双手十指交叠托着下巴,双眼凝视火堆。 “是陆英风的战略。范公豪跟我们五千个先锋营将士,都不过是他手里一颗诱敌的棋子。” 齐楚无法合拢嘴巴。“什么?把……五千人当作一颗……棋子!”他想到棋盘上种种攻略。但那毕竟只是纸上谈兵,不是真正骨肉激撞的生死相斗。 齐楚豁然明白了一切:以五千先锋兵,引诱“勤王师”前部及两翼的军力深入陈家墩;同时陆大元帅则调度真正主力,乘夜轻装急行进击,以压倒性的数倍兵力围剿敌人…… 这就是陈家墩之战的真实战况:陆英风确实以十二万大军分为八路,闪电吞灭了“勤王师”三万精锐。 ——多么惨酷的战法。把简单普通的诱敌战术移用于大规模战略上,创造了一次完美的战例。 “陆英风不愧号称‘无敌虎将’。”于润生眼神中混含了尊敬与嫉妒。“他不单闪电取胜,也在短短一天间完全稳住了陈家墩的军阵。后援的重装军赶来后,乱军再没有反击的机会。” 于润生的分析十分准确:“勤王师”主帅文兆渊望陈家墩而顿足,只好率领十万主力军移师西路战线;陆英风也应变迅速,立刻领大军西走关中“羊门峡”,只留下将领卢雄率三千余人驻守陈家墩。 于润生站起来,往水桶前掬水饮用。齐楚瞧着于润生的背影,心里不禁问:这个人假如能列座于将领高职,甚或投身“勤王师”的指挥层里,历史会不会因此逆转? 龙拜在默想。他一生中从没有思想过这些决断万人生死的事情,而只有对名位、金钱的模糊欲望。他现在想: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吗?陆英风大元帅。决胜千里之外。创造历史的英雄…… 于润生的一席话改变了龙拜的思想层次。 狄斌也在思索。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争逐天下的大事。但现在令他心潮起伏的并不是这些事情与梦想,而是于润生这个人。刚才于润生分析战局时,狄斌并没有多细心倾听他所说的话。更引起狄斌兴味的是于润生说话之际的神情。那神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莫名地教人信靠的力量…… 葛元升这时捧起一个木盆。盆里盛着刚才狄斌宰野雉时放出的鲜血。 葛元升张嘴就着木盆,大大喝了一口。喉结耸动。鲜红的一滴雉血滑落嘴角。 他把木盆递给齐楚。 齐楚双手捧着血盆,呆呆地瞪视鲜血表面凝固着的褚色薄衣。 “真的……要喝吗?” “喝。”于润生重重地点头。“不喝便得死。”鲜血能够补充各种养分。他们很可能仍要藏匿在山里好一段时候。 “等会儿才喝……”齐楚放下血盆,捏着鼻子说:“我怕把刚吃下的雉肉都吐出来……” 五人在火堆旁哄笑。 第三节 狄斌急促奔跑于山岩林木间,眼睛神经质地四方搜视,白皙的皮肤渗着汗水。 他正进行每天的山中巡逻,搜寻山上匿藏的逃兵。 陈家墩之战爆发前后,两军都有士兵逃进了猴山匿藏,等待远逃回乡的机会。有些在战斗前已脱队的逃兵大都准备较足,携着粮食和其他物资,他们对于润生五人来说是最宝贵的猎物。 狩猎逃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于润生没有说出口,但其余四人都了解:人类是比任何野兽更要危险的敌人。于润生决心不容许山里再有其他人类存在。 山林中生存的铁则就是:把还未发现自己的敌人先找出来,眼也不眨地杀掉。 狄斌拥有在山区活动的丰富经验:他的老家是一条倚山而建的村庄,大半村民都是猎户。狄斌的少年时代就在山岩和高树间度过。 他此刻飞身跃过一条大石缝,顺着前跃的势道,伸臂勾住一棵小树,身体以树干为轴心如风车旋转。手臂放松,他的矮小身躯轻巧地翻落在一片草坡上,霍然静止。他完全紧贴俯伏草地上,双耳不断耸动,静心倾听。 狄斌眉头紧紧皱着,腋下冒出冷汗。 ——还在! 刚才一大段全速飞窜,又数次急促折转方向,竟也未能甩掉那无形监视。 ——是人!在哪个方向?…… 狄斌九岁开始便随同父兄上山狩猎,自小培养出在山野中的过人感应力:只要身处山林,五感功能都骤然增强,仿佛漫山遍野八方伸展交错的枝叶,就是一张广大的感应网,如触须般把他的感官向外接续伸延。 现在他却无法搜寻出那名隐匿的监视者。甚至也无法摆脱。 对方就像一头比山猫更擅长隐伏的野兽。但狄斌肯定那是人类。他有一种被狩猎的感觉。 狄斌突然听见,左方远处的灌木丛传来异响。 就在他瞧过去时,一块巨大如战鼓的岩石冲破灌木枝叶,像殒落的流星般疾速飞堕而来! 求生本能刺激下,狄斌四肢反应迅速如弹簧,推动身躯飞滚往一旁。 巨岩轰然坠落在狄斌原本俯伏之处,在草坡上爆裂为三段。 几颗小碎片反弹到狄斌胸膛,竟也令他隐隐生痛! ——这绝不是人类的力量! 狄斌惊怖的脸庞比平日更苍白。他顺着刚才横滚之势溜下草坡,再也不管皮肤被树枝和尖石划破,一口气从陡斜的石壁滑滚落一片密林,头也不回地狂奔逃离。 暴雨在洞口撒下了一幅晶亮的水帘。 山洞内火光掩映。 “是人!”狄斌左额上有一块刚凝结的血痂,在激动的面容表情下再次破裂。“错不了!是人!” “白豆,冷静下来。”于润生拍拍他的肩膀。 狄斌接过葛元升拿来的木碗,灌了一大口清水,呼息才渐渐平和下来。 五人围坐在火堆四周。火上烹煮着一盆野土豆。 “白豆。”于润生说:“告诉我们那片山头的地势布置。” 狄斌点头。于润生语音中似乎带有某种魔力,消减了他心头的恐惧。 “就把刚才我遇袭的草坡当作中央腹地吧。”狄斌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北面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树林。西南方也有许多高树……” 齐楚拾起一根幼枝,按狄斌的描述在沙土地上绘画出地形。 “东北面有一块突出的山岩。高得很。” “这儿吗?”齐楚用树枝指着地上一点。 “不,再往北一些……对了,是这里。” 龙拜抚摸着唇上的髭胡。“我躲在这块岩石上放箭,行吗?” “可以。”狄斌说。“可是岩顶还是比北方的大树要矮,假如对方爬到树上,可能会先发现你。” “南面呢?”于润生问。 “南、东两面都是鸟儿才飞得过的峭壁,没有路。西面便是我今早逃走的方向。怪怪的,那儿就只有光秃秃两棵大树,像门柱一样。中间只有三、四尺宽。” 齐楚握着树枝画个不停,整片地势却已深刻印在他脑中。“那么说……除了遁入北方树林深处,西方便是唯一的出口了?” “西面是逃往山下的唯一出路。北面树林一直长到山顶。”狄斌语气十分肯定。 葛元升自始至终毫无表情。手掌却落在斜插腰间的灰布包上。 众人沉默着,只有拴在洞内的三匹瘦马发出轻嘶。 于润生起立,八只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一定要去吗?”齐楚怯懦地问。 “我们不先把这怪物找出来,‘它’有一天便会找到我们这个山洞。” 于润生走到洞口,负手观天。修长的十指在背后互相紧扣。没有人看见,他那苍白的瘦脸上,一股淡淡的青色有规律地隐现。仰视阴雨天空的双眼里,流漾着异常的光采。 “猴山是我们的。三天之后,我们上去。只要‘它’会受伤,我们便能杀死‘它’。” 第四节 关中,羊门峡。 重甲步兵在猎猎飞扬的旌旗底下巡梭。整齐排列的火炬烈焰腾跃,照亮了整个守备森严的平乱元帅寨。 陆英风大元帅赤着创疤交错的上半身,提剑倚坐帐内一张胡床之上。随从兵刚替他卸下了沉重的战甲,但手上一柄纵横天下的五尺长剑却是放不下的。 “呛”的一声,他拔剑出鞘。一名卫兵刚牵着战马经过二十尺外。马嘶,蹄下略一跄踉。 以千计人血淬炼出的阴冷剑光,映照在陆英风脸上。九尺的战将,五尺的铁剑。天造地设的绝配。 剑刃仍在弹颤,发出哀魂悲叫似的鸣音。 一将功成,难免万骨枯。当回首看见已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头颅铺成的血路时,又何妨多斩眼前一个。 三天。三天之内便是最后的决战。 陆英风知道:一朝当上了军人,便只有头也不回地向血腥的漩涡里闯,绝不能有半分退缩犹疑的念头。 从军二十七年里,大小九十余战役。纵有小败,亦能迅速反击,十倍还给敌人。战名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膨胀。 现在只差一步,四十六岁的他便可跨进永恒。关中大会战将是人类历史上至今最大规模的战役。最强的宿敌文兆渊。 陆英风将名垂宇宙。半壁江山是他只手支撑的危墙。乱必再起——五年或十年后。危墙始终要倒下,但却已与他无关。陆英风大元帅的无敌战名将永远留存,那横剑立马的风采将永远受人赞叹景仰。 他收剑回鞘,提剑走到帐外,负手观天,胸中血气汹涌翻腾。 那观天的姿势竟跟于润生一模一样。 一头秃鹰在空中来回滑翔盘旋。 对人间淌血斗争之事,秃鹰具有一股敏锐无比的预感能力。 有血流的地方就有秃鹰。它翱翔于人间所有残酷虐杀之上,冷眼旁观。 狄斌臂腿上满是刚才独自爬上山岩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他不在乎。 他紧握腰刀,在三天前遇袭的那片高地上来回巡行,以警戒的眼神八方扫视。虽然知道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都在不同地点掩护埋伏,狄斌仍感紧张不已。毕竟他正独自暴露在那可怕的敌人眼前。 狄斌看来正全无方向地行走,实际上却并未离开由齐楚测算拟定的一个范围。只要狄斌不走出这个范围,不论敌人如何向他出手也将无所遁形,于润生和齐楚所策划的捕杀网必将生效。 正在西南的一棵高树上埋伏的龙拜,不禁对这“颗”自愿当诱饵的“白豆”另眼相看。矮小的狄斌并不如表面般懦弱。 龙拜的臂指呈半紧张状态,挽着弓箭的动作静止却不僵硬。一待发现目标,只要经过最后拉弓发力和瞄准修正,扣弦的指头放开后,他自信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箭矢命中目标——连葛小哥的刀也不能。 龙拜亲眼目睹了一个月前险些射杀于润生那一枚劲箭。那一箭的澎湃威力与气势,确实令龙拜也惊叹不已。然而论准头、角度与时机的掌握,龙拜仍具有不输于任何箭手的绝对自信。 青年时代在漠北异族里练成这手神射后,龙拜曾怀着许多梦想与欲望回来;结果现实的挫折把这些梦想迅速戳破了。三十岁后,他相信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 然而刺杀万群立的一箭,把他青年时的雄心唤回来了。虽然知道世界上曾经有那枚恐怖长箭的只有他们五个人,但他确信那一箭证明了他的价值。 然后是于润生。于润生的话给予他极大的震撼。当然,如何确切地以自己的弓弦与箭矢创造事业,现在的龙拜只有许多模糊不清的概念。但他清楚地看见了,眼前仍充满着无穷的可能性…… 同时葛元升盘膝坐在东北方那块巨岩顶上,隐身在一丛长草之间。鹰隼般的眼瞳俯视下方的狄斌。一头赤发密裹在黑色布巾下。 他提着环首钢刀,用破布来回擦拭印痕斑驳的刃身。抹刀是葛元升每回出战前的习惯。 他放下了钢刀,双手无意识般缓缓伸向腰间斜插着的灰布包。 “不要啊……升……”父亲的声音蓦然在脑际响起。“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指头在腰带前停凝。终于像是按捺不了极大的诱惑一样,葛元升深吸一口气,轻轻从腰间取下灰布包。 葛元升以对待剧毒之物般的谨慎表情把灰布解开。式样平凡的两尺短刀“杀草”连着刀鞘出现眼前。 葛元升左手拿着刀鞘,右掌紧握刀柄。他闭起双眼,咬牙忍耐了好一会,终于慢慢拔出“杀草”的森冷刃锋。 刀刃上仿佛冒出雾气。他颤震的手掌握住“杀草”,缓缓把刀刃递向自己的颈项。 冰冷刃身贴在颈动脉上。葛元升闭目仰首,一脸满是舒畅的表情。有如射精后的表情。 他迅速把“杀草”归还入鞘,裹上灰布,插回腰带上。 现在他已完全冷静下来。意志不动如山。十三年浸淫家传刀道,把心灵淬磨成钢。 葛元升至今仍不太明白:那一天何以为了于润生,不由自主地破戒拔出家传魔刀“杀草”? ——于润生…… 葛元升并未忘记家族相传有关这柄短刀的宿命传说。 “升……不要……”老父临终时的话再现了:“……它是一柄不祥之刀……” 就在这一刻。 一阵响彻天空的啸声在山林间扬起。 狄斌、龙拜、葛元升,还有埋伏在西面山坡的齐楚、匿于东方乱岩间的于润生,同时听见了这惊人的长啸。 深山鸣动。 狄斌不敢相信:整座山林仿佛都在震动。 悠长的啸声突又高张,化为沙哑的嘶叫。 山林真的被撼动了:北方丛林里,数棵大树逐一摇晃崩倒! 龙拜从远方看见了这奇景。惊疑间,一条硕大的黑影从树木倒折之处凌空扑出,乘着大树崩塌的千顷气势飞向狄斌! 狄斌惶然昂首。巨大的黑影罩下来,掩去阳光。 狄斌眼前一片晦暗,却清楚看见了: 死亡。 第五节 关中大会战正式展开。 二十万“平乱军”迎击十七万“勤王师”战士。 一场血与肉的轰烈表演。毫无取巧的正面交锋。 天空亦染得透红。 死亡的阴影,像一片带着骇人电殛的巨大黑云,向狄斌迎头压下。 据说,“猛虎”狄斌死后三天,牙齿仍然紧紧咬着下唇。 他的身体潜藏了永远令人惊异的意志。 狄斌双眼瞳孔迅速扩张,喉咙发出风箱鼓动似的呻吟。白皙的两手挺举腰刀,洞穿了眼前空中那具庞大的躯体。 龙拜同时发箭,远距命中那躯体宽厚的背项。 可是那硕大躯体的下坠之势并没有因受到攻击而改变,直扑到狄斌矮小的身体上。狄斌放开了刀柄,张臂环抱身上的巨物,扭滚在地上。 数次翻滚之后,满身血污的狄斌站立起来。遗留在地上的巨物,赫然是一具早已开膛破腹的老虎尸体。 龙拜愕然间,又看见北方丛林中数株大树崩倒。 ——那是什么力量? 狂号并未止息。山林中回音鼓荡。深山骚动不止。禽鸟惊飞,兔鼠纷纷窜跳逃离。 匿伏在东北面岩石上的葛元升最接近树木崩折之处。他提起环首钢刀霍然起立,凶悍的眼睛扫视丛林。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点。 葛元升揭去黑布头巾,展露出飞扬的赤发,奔跑到岩石边缘,双腿发力纵跃! 他的双目仍不离开丛林里那一“点”。 身体飞跃至最高点之际,葛元升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腰肢在半空中向后仰尽,再乘下坠的力量猛地往前屈俯,飞身斩向那一“点”! ——这是聚合了全身能量与重量的一刀。 同时在那一“点”处,一条壮熊般的魁伟身影,以火山激喷般的爆发力,排开茂密枝叶拔立而起,粗壮的长臂随手连根拔起一株矮树,拦腰挥击向从空中袭来的葛元升! 葛元升从无数次生死搏斗的经验准确地判断:自己的刀跟敌人手上的树干,将同时命中对方的身体。 就在即将同归于尽的刹那,葛元升勉力把斩击的招式往旁一引。 环首钢刀猛然斩在那株如飓风横扫而来的树木上。木片爆飞,纷扬在空气中。刀身亦碎破成数段。 葛元升被这股无俦的冲击力反震,斜向滚跌在树丛间。心头仍有余悸。 ——这股强横的力量很熟悉…… 身躯硕大的神秘男人呻吟了一声。肩头钉着一枚黑杆长箭。 蹲坐在高树上的龙拜接连发箭,可是目标已再次消失于林木间,三箭皆射空。 ——对方似乎具有在丛林中隐身的异常能力。 在东边乱石上指挥杀阵的于润生,细心观察丛林里的异动。 “小齐,留神!”于润生呼叫。 埋伏在西面草坡上的齐楚被刚才的连串扑斗惊得呆住了,这时听见于润生的呼叫才回过神来,紧握着手上一条从高树垂下的粗索。 一团巨大黑影突然从丛林西端跃出,速度有如捕猎时的野豹。 肩头仍插着箭矢的神秘男人。他双足双掌着地,迅疾翻跃向西面的草坡。 草地矗立着两棵丈高的大树,粗达三人合抱,就像两根天然的栋柱。 男人往大树之间空隙跃进。 齐楚立刻跳起,以全身的重量拉下那根粗索。 男人正跃起到半空时,足底下落叶遍布的草坡竟卷升起来,在他眼前筑成一幅“草幕”! 男人像落入蛛网的飞蛾,陷身在这幅伪装成草地的布幕之中。 扣在布幕上的八支小倒钩刺进了男人的肌肉,令他无法挣脱。男人在空中动弹不得,硬生生摔在草坡上。那下坠的重量牵动了连接布幕的粗索,把齐楚手掌的皮肤擦破了。齐楚吃痛坐倒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却不敢呼叫。 龙拜可怕的劲箭又至。包覆在布幕里的壮躯中了三箭,随即静止不动。 龙拜再迅速搭上一杆长箭,瞄准伏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体僵止如死尸。 龙拜吁了一口气,把弓弦放松,收回了长箭,沿着树干攀下。 滚跌在北面丛林里的葛元升,半边身体仍感到酸麻,却也勉力站起来,解开腰间的灰布包。 “杀草”露刃在手。葛元升蹒跚地步向西面。 比他先赶到的却是狄斌。 满脸虎血的狄斌形同疯狂,狠狠把腰刀从虎尸拔出,奔跑到男人躺卧之处。 “白豆,不要!”于润生提着长矛,从东面乱石堆急跑过来,同时呼喊。 狄斌却充耳不闻,奔到男人身旁,双手握刀过顶,猛力斩下—— 刀刃斩在草地上。 男人并未断气。他似乎只凭听觉便辨出刀锋来势,及时横滚,仅仅闪开了狄斌的垂直斩杀。 男人把布幕拉脱。倒钩扯破了肌肉,但他似毫无所觉,迅速腾身搂住了狄斌! “白豆!”龙拜把长弓抛到地上,加速从树干攀下来。 葛元升也忘记了麻痹的感觉,步行变成奔跑。 狄斌的腰刀被撞得脱手,双手本能地往外乱抓,擒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厮打。 “小齐,救白豆!”正急赶而来的于润生大叫。 最接近地上两人的齐楚惶惑地拿着短刀,脑海一片混乱。 龙拜捡回了长弓,一边跑过来一边搭上他的黑杆铁簇长箭,近距离瞄准在地上斗殴的两人。但他也没有把握不伤及狄斌而把敌人射杀。 其后到来的是葛元升。“杀草”的寒光仍然慑人,但葛元升握刀的手此刻却在颤抖。 “白豆!”他在心里默喊。 谁也没有想到:矮小的狄斌现在竟发挥出猛兽似的狠劲和战志,不断和这个比自己身材高壮一倍的男人纠缠扑斗。 只有狄斌自己才知道已挺不了多久:三根肋骨已断掉了,阴囊被对方的膝盖撞击了一记,右肘关节已经脱臼。他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仍死命缠着这个天神般的敌人。 原始狂野的动作,力量与力量的粗暴对抗。牙齿和指甲也成为杀伤对方的利器。这是求生的死斗,但看来又像一对在激烈交媾中的受伤野兽。 最后赶来的是一脸阴沉的于润生。 他的眼中闪出可怖的决断神采,一言不发便握着长矛扎击向地上两人! 连久经战阵的龙拜也不禁惊呼—— 血雨飞溅,两人顿时分离。狄斌软瘫在地上。 男人怒吼着翻身,再扑向于润生! 龙拜右手指头放开。黑杆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乱的长发狂嚎翻倒,压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葛元升掠前,“杀草”便要斩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于润生威严的呼喝镇住了葛元升的斩杀。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新旧创疤交错,鲜血淋漓。左腰一道创口血泊直流,就是刚才于润生长矛命中之处。 葛元升眼中露出惊叹的神色,瞪视着于润生。 ——这一击已非仅是战斗技艺的表现,而是贯注着定力、决心与钢铁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众人首次看清了这个魁伟男人的面目:一张坚实如铁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庞,披头散发,满腮虬髯。一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动能的脸孔。 这张脸上最特异之处是:在额顶中央“长”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大小如拇指头,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弯月或镰刀的形状,看来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质却不像是血肉。 于润生冰冷的眼瞳瞬间展出复杂暧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点用箭把我背项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点头,是当天那枝劲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错不了。 齐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师的青色战甲。 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奋亢的神色。 他与于润生对视,四目交投间仿佛流动着无形的脉冲。 同时,关中羊门峡。 “平乱大元帅”陆英风骑着心爱的雪白战马,挥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铁剑,亲手斩下宿敌文兆渊的头颅。 第六节 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第七节 “那是什么声音?”龙拜在黑夜里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于润生和齐楚紧随其后。 山崖下的陈家墩烧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数千人合和呼应造成的震撼呐喊声正从光源处传来。 “难道营寨被敌方偷袭吗?”齐楚紧张地问。 “不。”于润生细心倾听。“虽然有战号声,但那并不是指令的号音。信号兵在乱吹一通。士兵的呼叫声中也没有杀伐气。” 齐楚佩服地看着于润生。“那么是怎样一回事?” 火光映在于润生眼瞳。“是庆祝,朝廷军胜利了。” “啊!”齐楚不禁轻呼。“那么说……仗打完了!”他与龙拜愣愣对视。 于润生点点头。 十天后,“平乱军”驻陈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于润生早就预知战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诛敌七万,降兵五万,如此辉煌的全胜,现在应该是庆功的时候。 陆英风却要向这一切道别。 ——什么?什么“体念军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么?那个姓彭的家伙来接收我的军权?那个只会替老阉狗舐屁眼的孬种,来接管我的大军?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没有乘机拥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场……也算侥幸了,嘿,搞不好,一顶“谋反”帽子照顶上扣,头颅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鉴,我可是从无异心!罢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来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们”——老阉狗那一帮狐群狗党……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应该先入都把这伙人杀尽!…… ——可恨那个姓彭的小子!乳臭未干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时那副神气相!呸!没有我,哪里还剩半个兵给你接收? ——…… 没有比失去兵权的元帅更沮丧的人。 侍从兵正替陆大元帅——不,是替“安通侯”陆英风收拾行装。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于润生等六个人,围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们心里盘算着同一个问题: ——往后的日子怎样? 狄斌坐在石头上,凝视身旁的镰首。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地细心观看这个魁伟的男人。镰首的宽厚身体紧绷着粗布衣衫,显露出优美完璧的肌肉曲线。狄斌额上渗出紧张的汗水。 “怎么了?”镰首忽然转过头来。狄斌的视线被他额上那弯弧状的黑点吸引了。“你的伤好了吗?”镰首关切地问。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脸颊变得发烫。“你……姓‘镰’吗?” 镰首摇摇头,“我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军队里的人给我的。他们说我头上这东西像镰刀。”他说时指指额顶的黑点。 “那是胎记吗?” 镰首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在哪里出生?怎么投了军?” 镰首目中闪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记不起来……” “是吗?……”狄斌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不敢再跟镰首对视,别过头向另一旁的齐楚问:“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齐楚脸上也露出难色。“我家乡很远……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闪出泪光。 “啊……”狄斌歉疚地说:“对不起……” “爹娘都死了……”齐楚仍在自言自语。“在牢里……” “牢里?”龙拜好奇地问。但齐楚似乎没有听见。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于润生以手支额,垂着头沉思。他听见了齐楚的话,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这朝纲腐败的乱世里,富户官贾被问罪株连的惨事时有发生。齐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军中吧。 “白豆,你呢?”龙拜问。 “我家中除了两个哥哥再没有亲人了……”狄斌淡然说。“我们本来一起被征入军队,可是后来我被抽调到先锋营来,从此失去音讯。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吗?”龙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齐楚和龙拜知道自己最少还有一个同伴,脸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们要到哪儿去?”齐楚问。 每个人都沉默下来。 葛元升一直仰视明澄的星空,此时才把脸垂下来,瞧向于润生。 其他四个人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于润生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给予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于润生却仍是以手托额,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五个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于润生霍然站立起来,背着众人的忧虑目光走进了山洞。 于润生走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挟着一卷斑纹虎皮,就是当天镰首向狄斌抛掷的那条虎尸上剥下来的。狄斌病中无聊时,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缝补完好了。 于润生挑选了洞口外一块高及腰际的大石,把虎皮铺在上面,又把酒瓶轻轻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开了。 于润生回过头来扫视其他五人,眼中闪出诡异之色。齐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于润生的目光最后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杀草’给我。” 葛元升站起来,取下腰间的灰布包,解开布帛,把内藏的短刀“杀草”连着刀鞘,毫不犹疑地交到于润生之手。 于润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于润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杀草”的两尺寒冷锋刃。 ——于润生接着要说的话,在场的六个人——包括于润生自己——毕生也无法忘怀。然而在许多年后,他们才真正了解,这番话对他们的人生,甚至对历史具有多大的意义。 “是下山的时候了。可是天大地大,我们要到哪儿去?”他把“杀草”指向天空。“天早已离弃了我们。” 他把“杀草”举到眼前。刀光照映在他苍白的瘦脸上,反射出慑人的光晕,令其他五人感到于润生的脸蒙上了一种神圣的氛围。 “这几天以来——自从知道战争结束了以后——我不断在想:我活了二十五年,今天得到些什么?我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我好几次面对死亡,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但除了认识了这些以外,于润生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们。你们这五个跟我一起喝雨水、吃虎肉,比血亲还要亲密、可靠的男人。我是多庆幸结识了你们。” 五人凛然站立,眼目因激动而充血。 于润生放下刀鞘,左手紧握成拳,右手的“杀草”轻轻在左前臂内侧划破一道浅浅的刀口。 第一滴鲜血落在虎皮上的酒瓶里,化成了云雾状。清亮的滴响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除了不能言语、正咬牙切齿的葛元升外,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同时呼喊: “于老大!” 第八节 阴雨如丝,冷酷地滴打在陆英风脸上。 他骑乘着雪白的爱驹。它是他五年来最忠心的侍从,共同闯过了许多刀山枪林火堆箭雨。 但此刻,它却驮着主人离别他以一生作赌注赢取的一切——因为在最后一局,他赔光了。 他回首。帅寨的形象渐远渐小。 两名忠勇部下:翼将霍迁和随参管尝,策骑紧随其后。两个铁铮铮的武将看见了大元帅那悲凉的回顾,终于忍不住掉下军人的热泪。 “傻瓜……”陆英风轻声责骂两名爱将,却没有察觉,自己一双虎目早已湿润,并不仅是因为滴落的雨点…… 帅寨在眼中看来更模糊了…… ——是雨渐大吧?…… 三骑六人朝东而去。 于润生与齐楚同乘一马,领在最前头。随后的是葛元升跟龙拜。 狄斌因为最矮小,所以和最壮的镰首共骑一匹马。狄斌坐在镰首身前,背部隐隐感受到镰首那宽广胸膛散发出的热力和动能,心中迷惘不已。 狄斌不敢回看这个拥有谜样过去的男人。太靠近了,他怕自己脸颊会再次发烫。 驰出一里多后,于润生第一个回首,凝视他们伏居了三个多月的猴山。山色似乎失却了什么。 其他人也勒止马匹,一一回头望去。昨夜的兴奋欢愉,那混和了血腥的烈酒气味,将与这座山的形象结合,永烙心底。 ——狄斌却回忆起:昨夜当他最后一个接过“杀草”时,手掌和刀柄接触的刹那,他心中莫名地出现一道不祥的闪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已在心头刻出一条浅浅的惊悸沟痕。 ——狄斌感觉自己改变了。变得更敏锐,更坚强。一股深沉的坚忍力量被创痛唤醒了。镰首打伤了狄斌的肉体,却也同时打醒了他的意志。 于润生是第一个结束回顾的人。“走吧。仗打完了,让我们回到人的世界去。那里有酒和女人,还有……” “还有什么?”坐在他身前的齐楚问。 于润生朝他咧嘴笑说: “还有梦想。” 六人再度朝东方日出处进发,继续这条苍茫不知所往的路途。 晨光洒遍周身,映照着钉扣在残破短甲上的零星铜片,点点灿然。 于润生面对朝阳,心头无比兴奋。眼瞳中那种异采首次极盛地出现,有如岩浆喷涌般猛烈,肆无忌惮地放射,即使与面前的朝阳相竞也毫不逊色。 那目光仿佛已预祝了未来漫长而光荣的进程。 第一节 震惊天下的关中大会战后三年。 漂城。 远自西陲而来的葡萄醇酒沿着光滑的云石桌子流泻,滴落地上的每一滴酒的价值相等于寻常人家一顿饭;赌厅里充溢着汗水蒸发出的臭味,但豪客们并不在乎,只专注于赌桌上被推来拨去的巨额金银;肥胖的富翁笑嘻嘻地吃喝,他的盛臀下是由五个艺妓用身体搭成的一张“肉椅”;矮汉子疯狂地鞭打那匹能日奔百里的名马,听着凄厉的马嘶声,下体渐渐兴奋勃起;拥有三百年历史的才子手笔名卷自首都运抵,以天价卖给不识字的收藏者;八十二只野雁的胸口嫩肉作成一道美食,只尝过一口便被丢弃;富商把古玩店里的百多件翡翠全买下来抱回家,因为他五岁的小儿子喜欢听翡翠在地上砸碎的声音…… 这是晚上在漂城“安东大街”上同时发生的事情。 谁还记得百年前漂城原址那片荒凉情景? 一个从无到有的奇迹。百余年前,名不经传的拓荒者看上了那条日后叫“漂河”的清澈河流,开辟了最原始的漂洸业。 本在文化、经济上一直处于领先地位的北方大陆断续地爆发混战,间接令这个为天堑所护的南方小镇日渐茁壮,成为沿海地带与内陆区域间的交通枢纽。商旅不断增加,刺激镇内各种经济活动:旅店、酒馆、吃店、赌场、妓院,各式销金窝像不可控制的病菌迅速大量“繁殖”,一片喧闹多姿的繁华景象有如海市蜃楼般平空出现。不少途经的商贩为之目迷五色,索性留居这个日渐膨胀扩张的城镇,合力建设了今天一个空前伟大的都市。 漂洸业当然早已式微,但漂城与漂河之名却留存了下来。 今天的漂河早已脏得再不宜漂洗衣裳了。 可是谁会在乎? 有了天文数字的财富,有了美食快马烈酒鲜衣丽妓豪赌,有了梦和天堂……谁还在乎? 所以鸡围和破石里这种地方仍然存在。 它们仍是漂城中最龌龊不堪最黑暗污秽的角落。它们由腐坏的木板与烂臭的血肉构造而成。虐杀之声、窑子娼妇的伪装叫床声、瘦弱婴孩饥极发出的濒死哭声互相和应。 在这两处地方,男人永远浑身淌汗,女人永远头发凌乱,孩子永远双足赤裸,老人以稀疏松脱的牙齿咬嚼三天前的剩食。 然而,这两具巨大的炼狱洪炉提供了最廉价的劳力和最卑贱的服务,黑暗街巷满足了人类最原始兽性的幻想和欲望。没有它们就不可能建造成漂城的天国。 光明与黑暗恒常相互依存。 所以鸡围和破石里仍然存在。 漂城西部一片荒凉的野坟地堆着残缺的碑石,土地下埋着的是当年漂城许多无名拓荒者的尸体。光荣早已随死亡而逝去。 这里是漂城城墙以内最宁静的地方,因为坟地旁矗立着一座黑黑的、硬硬的巨大石楼。 漂城大牢。 第二节 本应死寂阴森的牢房内,现在却人声鼎沸。地底一个宽广的石壁大堂里,堆满了不属于这儿的人。大多是来自鸡围和破石里的流氓和赌徒。 人丛围出中央一片圆形的空间。一个高壮的光头汉站立在正中,精赤的上身炫耀着汗水满布的肌肉,一双凶目发出杀气,盯视四周人群那些评头品足的眼光——那些有如在估量待宰猪只价值的眼光。 金银钱币在人群的交谈呐喊声中迅速交收。十来个狱卒穿插人群中,手上拿着大叠的票子,正忙着收取金钱,再把赌票写好交予赌徒。 人群里唯一坐着的是肥胖的牢头,手里拿着一块油光闪亮的肉骨头在猛啃,不时看看堆在案桌上的金银,胖脸露出满意的微笑。 人丛一方突然骚动起来。 “拳王来了!” “拳王吗?”“喔!拳王!”“拳王啊!” 许多人兴奋地不断呼喊这两个字。叫声渐渐趋于一致: “拳王!拳王!拳王!……” 在声势惊人的呐喊声中,一名衣衫污烂、长发披脸的魁伟男人,颈项和双腕穿着枷锁,在三个持棒的狱卒押解下排众而来,走到人群围绕的空地中央。 “拳王!拳王!拳王!……” 狱卒谨慎地把“拳王”身上的枷锁脱下。 “拳王”面对光头汉而立。光头汉咬牙,双手紧捏。 “拳王”的长发掩着脸孔,看不见面貌和表情。 外围一个瘦小的老头扳着一名狱卒的肩膀。 “嗨,现在是多少?” “光头的大驴一赔四。拳王一赔一个半。” 老头皱眉。 “好吧!”老头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猛扣,把嵌在最里边的一颗金牙拔了出来,吃痛交给狱卒。 狱卒拈了拈金牙。“五两银子吧。” 老汉凝视狱卒掌心上那枚带血的金牙。“好,我押拳王!” 在中央挺立的“拳王”伸手把身上破布衫脱下,露出了肌肉健壮得近乎完美的胴体,和胴体上斑驳凌乱的创疤。象征生命动力的肌肉与充满死亡气息的伤疤结合,构成活生生一幅慑人心魄的图画。 “拳王”解下绕在右腕的一根布带,把披散的乱发拢束到背后,展示出一张轮廓坚实分明的虬髯黑脸,和额顶上突出的一个镰刀状黑色异疤。 镰首。 光头汉大驴狠狠盯着镰首双眼。 四目迫视,视线交锋处仿佛空气也在猛烈激荡。 四周人群为之屏息。 所有赌注已押下了。 胖牢头也啃完了肉骨头。 片肉不剩的骨头掉落地上。 胖牢头那沾满油污的嘴巴狞笑,击掌大叫: “打!” 大驴几乎同时跃出,左腿猛地蹴击向镰首的下阴! 镰首左膝闪电提起。大驴的足趾硬蹴在他钢铁般的膝盖上,吃痛收腿跃开,但镰首并没有追击,仍然单足站立。 大驴再次狂吼奔前,左右拳头连环挥向镰首的头脸。 镰首左右摆身闪过了大驴的最初三拳。等到大驴发力最猛的第四记右拳击来时,镰首移身往左闪躲,顺势扭步转身,左肘回转反打,狠狠轰击在大驴露出的右胁上! 大驴强忍胁骨断裂之痛,全速后退,仍不忘提起双臂保护正面的头胸要害。 但镰首却仰身伸腿,远距离蹴中大驴左膝关节! 大驴膝弯麻软,顿时不支跪倒。 镰首这时才发出全力攻击:魁壮的身躯跃到半空,以全身重量和力量聚集在右肘骨尖,坠击向大驴头顶! 旁观人群惊呼,眼看这飞身肘击即将把大驴的头壳击破—— 大驴跪倒其实是诱敌的假动作。他仰首嚎笑。 镰首的攻击却已如箭离弦,无法收回。 大驴看准镰首坠下来势,身体往上拔起。由于距离突然缩短,镰首的右肘尚未发挥力量,已被大驴以左肩硬接。 大驴乘机扩张双臂,把镰首的胸肋紧紧熊抱! 人在半空的镰首被大驴双臂挟得剧痛,狂乱地挣扎着。大驴把镰首的身体抽起至双足离地,镰首无处着力,挣不脱这对有如千斤铁铗的长臂。 “抱断他,大驴!”那些把赌注押在大驴身上的人此刻才欢呼雀跃起来。 ——大驴原本是破石里一带颇有点名气的无赖汉,靠一身蛮力吃饭。最骇人的纪录是有一回喝醉了酒后,曾以醉劲把一株丈高大树硬生生抱折了。 可是镰首不是树。 他咬牙,颈项发狠扭动,头颅轰然撞击在大驴的鼻梁上! 两次、三次……接连的撞击把大驴的鼻子砸得像肿胀的烂柿子。血污流遍大驴的脸,也沾满了镰首的额头。 大驴的眼睛被自己的鲜血遮掩,脑海混杂着恐慌、痛楚与疯狂,嘴巴喷出热气和凄厉惨叫,一双壮臂的力量却因为恐惧而加倍。 镰首连续发出六记头撞后,已感呼息困难,脑里响起低沉的鸣音,一股燥热气息在胸膛里上下翻腾无法渲泄,血液全往脑袋上涌,似乎快要从七孔喷射而出。一双眼球血丝密布,瞪大得像要跌出来。 脑海内的轰鸣声占据了意识的所有空间。眼前是一片昏暗的血红。幻象渐渐在血红中朦胧呈现…… ——很热…… ——火……绿色的火……丛林…… ——还有……佛像! 镰首发出撼动天地的吼叫。 旁观人群慌忙掩耳。其中少数人看见了,“拳王”额顶上那镰刀状的黑疤似乎曾经闪出过亮光…… 接着的一切发生得太快。 镰首双臂肌肉充血隆起,自外反箍着大驴双臂。石室内响起刺耳的锐音。大驴双臂肘关节完全碎裂。 在大驴无声的哑嚎中,镰首的身体获得解脱。他腰肢迅疾一抽一送,右膝插进大驴胯间,发出怪异而丑恶的声音。 大驴那张早被撞得肿破的血脸,肌肉顿时绞扭成团,有如一锅烧得沸热的浓浆。剧痛刺激下,大驴的腰身本能地迅速痉挛弯曲。 镰首双臂却仍紧紧挟着大驴软瘫的胳膊,狂吼声中腰身往后猛挺,倒身把大驴甩向后方—— 一声沉重的异响。 围观者窒息。 大驴的脑袋消失了一半,乍看仿佛埋进了坚硬的石地之下。 混着碎骨的红白脑浆泼泻一地。 第三节 精肉在锐锋下纷纷化为薄片。裹着白色头巾的葛元升看着肉片一块叠一块地倒下,想起的是战场上横七竖八的死尸。 他闭目。掌中切肉刀并没有停顿。五斤重的肉块片刻切尽。 这就是他现在的刀。 灶火跃动,大铁锅上的热油狂乱弹跳。厨子满意地看着葛元升刀下的肉片。 切肉刀“哧”地钉在砧板上。葛元升拿腰间围巾抹抹手,独自步出厨房。 就在门前,脸容瘦黄却仍然清秀俊朗的齐楚,气呼呼地迎面跑过来。 “三哥!”齐楚喘着气说:“不妙啦,白豆在市集那边给人堵了!” 葛元升扯去头巾,露出火红色的赤发,返身回到厨房,右掌把切肉尖刀拔起在手。 市肆的一角罕有地静默。平日喊得震天价响的叫卖声消失在五月的空气中,只余下鸡鸭的啼叫,和脏水自街旁屋檐滴下的声音。 两手空空的狄斌站在街上,默默瞧着地上一筐翻倒的梨子。 六个衣衫不整的流氓呈半圆形包围着狄斌。中间一个显然是头领,包着肮脏的头巾,满脸长着青白色的癞癣,手里拿着一个梨子,咬了一口,嘴嚼了一轮,只吞下汁液,肉渣都吐到地上。 “呸!”癞汉子把只咬了一口的梨子扔掉。“这梨子比狗尿还臭!操你娘的,白花了老子一口牙劲儿!” 狄斌默然。 癞汉子气焰更高涨。“人臭嘛,卖的梨子也臭,对不?”五名手下应声哄笑。 “腥冷儿!”癞汉子戟指向狄斌:“我喊你呀!对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臭腥冷儿!” “腥冷儿”是漂城人给近年不断涌入的退役军人的称号,以标志他们外来人的特殊身分,其中含有极大的鄙视。 “腥冷儿,别以为在战场上杀过人,老子大贵就怕了你!像你这般龟蛋大的腥冷儿,我大贵一口刀也他妈的砍过五、六个!”他并没有说谎。 狄斌仍是默然。 “装哑巴吗?你道老子是什么人?老子是‘屠房’的!老子头上的爷儿,说出口也怕唬得你撒尿!就是黑狗八爷!” 狄斌依旧一言不发,神情却不卑不亢。 大贵眼见狄斌听见“屠房”黑狗八爷的名号,竟也毫不动容,不禁愤怒起来。“装聋子吗?操你娘!”手一招,五名手下纷纷拔出藏在靴内的小刀。 市肆的人群躲得远远观看——特别在听到“屠房”这两个字后。 “现在给你一条活路:喊老子一句‘贵大哥’,恭恭敬敬的奉上二十‘规钱’,保你在这儿天天卖你的臭梨子!” 狄斌终于抬起头,目光射向癞皮大贵的眼睛。 “不。我不可以叫你大哥。我有老大——我只有一个老大。” 大贵被狄斌的锐利目光瞧得很不自在。但是左右看看,这个白皮肤的矮子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再看见自己这边五个手下发亮的刀子,便又阴笑起来。“他妈的,腥冷儿也来充哥儿!你妈的有个什么屁老大呀?亮出名号来,看看比狗蚤子大得了多少!” “不要侮辱我老大。”狄斌握起拳头已准备拼斗。他没有想过屈服,大不了打不过才逃跑吧。 癞皮大贵正要抓住狄斌的衣襟,突然感到背项一股寒意。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回首,看见西首街头站立着一个赤发男人,整个人仿佛一柄插在街上的凶狠尖刀。 如刀的人缓缓步来。 刀在手中。 漂城南部善南街西端一家药铺,传出单调沉郁的捣药声。 药香从石樁四散。于润生嗅着香气,不停捣着药末。在这宁静的下午,在这气味和氛围里,家乡的记忆悠然飘来。 于润生想起少年时的日子。 青春……他在想,青春绝不能在这药香中销磨殆尽。 ——总有一天…… 第四节 癞皮大贵毕竟是“屠房”头目,黑狗八爷的门生,刀光血影里穿过闯过。 现在他却被一柄平凡的切肉尖刀映照得心寒。 那是死亡的感觉。大贵这种刀头舐血的流氓,对这种感觉最是敏感。 葛元升走到狄斌身旁。那头赤发在街上显得极瞩目。 葛元升毫不理会眼前五柄刀子,以亲切的眼神看着狄斌,拍拍他的肩头。 狄斌按着葛元升的手掌。 “三哥,我没事。” 葛元升露出安心的神色,回首时的表情却又突转凶厉,与狄斌并肩而立,面对六个“屠房”恶汉。 五个持刀的流氓咬牙切齿,握刀的手捏得更紧。 齐楚同时钻进了肮脏杂乱的市街,窜过看热闹的人群,绕到六个流氓后方。 “怎么办?……”齐楚瞥见附近一档杀鱼床子,蹑手蹑足地走过去,偷偷取了一柄刀子。刀柄滑溜冰凉,齐楚用衣衫下摆把柄上的水珠抹干。 “好哇,找来帮手的?”大贵语音微颤:“这是不把我们‘屠房’的人放在眼内了?” 葛元升嘴角微牵,眼瞳中充满嘲笑的味道。 大贵切齿,眼睛扫向葛元升手上的刀子——不,还有一件更可怕东西:斜插在腰间那个灰布包…… 大贵又看看身旁的手下。五柄小刀的刀尖在颤抖。 ——他妈的,这男人真邪门…… 然而大贵已没有退路。“屠房”的名号此际就像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这个平日给他无数威风的名号…… 狄斌突然抓着葛元升的臂胳:“三哥,不要动手。” 葛元升皱眉。 齐楚同时把刀子偷偷放回杀鱼床子。 “怎么啦?他妈的闹什么玩意儿?”街后传来一阵声音。癞皮大贵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手下把小刀收回。 狄斌额上滴汗,慌忙把葛元升手上的切肉刀抢过,随手抛到身后的泥泞中。 “是你们闹事吧?干啥?”一个神情嚣张的高瘦役头,带着十多名差役排众而至。差役包围了各人,个个握着棍棒或腰刀木柄。 “哦,大贵哥儿,什么人犯着你啦?”高瘦役头问,同时指挥部下撤去防范。 癞皮大贵哈哈假笑了几声:“古爷,没什么事情,我们也在看热闹而已。”他认出了对方是役头古士俊。虽然古士俊与“屠房”的关系甚佳,特别与黑狗八爷有交情,但大贵始终在黑道上混,对役头没什么好感。 在后面躲着的齐楚切齿低骂:“该死的‘吃骨头’……” 古士俊渎职敛财的手段,在漂城公门的十一个役头中要算最狠,却怎么吞怎么吃身上也长不了肉,才被起了“吃骨头”这个外号。 吃骨头早就猜到大贵闹事是因为收不到规钱。“屠房”在这市肆的收益,吃骨头也有分上一份,但他身为公门中人,总不能明着协助大贵。他瞄了葛元升和狄斌几眼,也看出他们交不出规钱。 “大贵哥儿,别闹啦。这儿我来收拾。”吃骨头的笑容中找不着半点诚意。他拍拍大贵的肩膀,悄声说:“替我问候黑狗八爷。” 大贵勉强笑笑,便引领手下往街道东端离去。 狄斌一声不响,也拉着葛元升的手转身步行。 “给我站住!” 狄斌一懔,转过身来。 吃骨头把玩着手上的漆红短杖,走到狄斌面前。 “听着!老子对你们这些腥冷儿最看不顺眼!别给我抓到你们的差错,否则落在我手里有你妈的好受!”吃骨头挥挥短杖。 “把地上的臭梨子收拾了,然后赶快给我滚!” 葛元升的拳头捏出爆响。吃骨头微退半步,握紧短杖。 狄斌双手迅速抓住葛元升的拳头。 葛元升看着狄斌。狄斌的眼睛里有千百句说不出的话。 狄斌俯身,扶正了篓筐,把沾满泥泞的梨子拾起抛进筐里。 “白豆,我来帮忙。”齐楚飞快跑过来,一起收拾梨子。 葛元升看看四周包围的差役那讥嘲的目光,又看看吃骨头露出黄黑牙齿的讪笑。他闭目深吸一口气,也蹲下来拾梨子。 齐楚把脏梨子放进筐里时,视线和狄斌不期而遇。他这才发现,狄斌咬破了下唇,鲜血滴在嘴角上。 而葛元升拾来的每一个梨子上都有深刻的指印。 “臭腥冷儿,以为漂城是黄金地吗?吃你娘的臭狗屎!总有一天他妈的教你们统统尝尝漂城大牢的滋味……” 狭小龌龊的木房,硬挤在破石里东北区里,约百码之外便是漂城里血腥气味最浓的地方——平西石胡同。那是鸡围与破石里的交界,也是漂城黑道两大势力“屠房”与“丰义隆”短兵相接的战场。 枯朽的木板和梁柱透出霉旧的气味。房里塞满了杂物和床。半空的吊床像是被遗弃的鸟窝。窗上的糊纸被薰得焦黑。 狄斌闭目斜靠在狭小的床上。血痂仍凝结在嘴角和下巴。 “妈的臭龟孙子,操他‘屠房’十八代臭老祖宗的烂娘皮!”龙拜在木房仅余的空间内来回踱步,红着眼骂着这大串脏话。“操他娘去!我们一个梨子才卖一钱,半个也没有卖出,还要给什么规钱?规他娘去!呸!他奶奶的弄得梨子丢了,买卖也他妈的赔了!” “‘屠房’总是惹不过的……”齐楚喃喃说。 “呸!”龙拜的脸容露出不屑。“我们战场上回来的有什么没见过?我们杀人比他们杀猪恐怕还要多!我就不信那群宰猪的打得过我们!他们人多而已……” “二哥……”齐楚说:“你早前不是提过加入‘屠房’的事吗?” “呸!”龙拜的脸涨红着。“别提这回事了。没门儿。‘屠房’的人本来就看不起外地人。何况老大也不容许。我真的不明白……” 龙拜叹息着坐在床上。“我们除了一条命就什么也没有,除了杀人打架就什么也不会……不到道上混混,就这样赖着活到老吗?我可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漂城这种大地方来。来了一年啦,尽干这些臭鸭屎儿般大的买卖……真受不了……” 木房寂静下来,只余下一种特殊而微弱的磨擦声音。 是葛元升在不断抹拭摩挲双掌。 他的眼瞳深沉得吓人。当中有恨和耻辱。 第五节 “这里,你的药。”于润生把一个纸包放在木桌上。 “谢谢。坐吧,我请你喝茶。”坐在桌前的雷义向对面的空位挥挥手。“店家,沏茶!” 于润生坐下来,从茶店的窗户俯视下面善南街的情景。时近黄昏,完成了一天工作的人群在街道商店之间闲逛。 雷义拈起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轻轻啜了一口茶。他今天并没有穿着差役的制服——两天前的晚上他独自制伏了三个强闯民居行劫的盗匪,但在搏斗中也受伤不轻,今天仍在休假中。 店家端来清茶。“店家,茶钱待会再算。”雷义笑着说。 “不打紧。不方便的话下次光临再一起算吧。”店家笑容很灿烂,当中没有半点奉承虚饰。城里的人都知道雷义是漂城公门里少数廉洁的差役,吃饭喝酒从不赖账。 雷义朝店家抱抱拳。于润生注视他的双手。十根手指又短又粗,指甲前端都深嵌进结实的指头肌肉里。于润生知道没有过硬的功夫磨炼不出这样一对手掌。 “伤好得差不多吧?”于润生问着,伸嘴把茶吹凉。 “明天就当班。” “值得吗?”于润生端起茶碗,一口便把清茶喝去一半。“这样打拼你得到什么?还不是口头几句赞赏?看看那些役头,几乎全都搬进桐台了。” “我没有想过什么值得不值得。”雷义的方形脸严肃起来。“只是有许多事情我看不过眼。从当上差役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钱。” “有的时候,钱并不单是钱。”于润生抹抹嘴巴。 “不。对我来说,钱就是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有的时候找找女人,有的时候吃吃药。”雷义伸手进衣襟内掏出一串铜钱,点算出几个放在桌子上。“这里是买药的钱。” 于润生把铜钱收下来。“我的义弟……最近怎么啦?” “他在牢里名气大得不得了。”雷义说:“人人喊他‘拳王’。打死了几个人。” “有办法的话请关照他一下。” “放心吧。他在牢里胜了许多场,牢头不会待薄他的。说不定他在牢里吃得比你跟我都好。” 于润生喝干了茶。“谢啦。下次我作东。”他站起来,步下茶店的木阶梯离去。 于润生走在善南街上,但并没有循最直接的路线往东面破石里而行。每天在药店完成辛劳的工作后,他总爱绕远路经过安东大街回家。他爱闯进这片不属于他的繁荣。 安东大街就像萤火虫,只有在天色渐渐昏暗之后,才展露出它跃然的生机与华丽的光采。 他就像一匹在雪地上独行的孤狼偷看人家的光亮窗户般,仰视大街两旁楼房上招手的艳妓,观看他人酒酣耳热的痛快表情,听着颓靡的乐曲和赌场的欢呼声。他需要这一切来保持他心里一种特殊的“饥饿感”。 于润生走到了大街北端,经过全漂城最可怕的建筑物“大屠房”,往西转入北临街市肆。市肆早已休息。他看见街角遗留了一个斜放的破筐,里面装满污烂的梨子。 空荡荡的市肆残留了一种有如丛林的气息。 天色越来越糟了,阴云从四面八方涌到漂城顶上来。于润生加快脚步走出市肆,步过平西街口。 刚进入破石里贫民窟内,雨便开始下了。 他穿过迷宫似的窄巷,经过呻吟、咒骂、惊叫、呼喝、哭泣,走过炊烟、雨雾、泥泞、破瓦、腐臭,回到了家门前。 一个人站在门前。 闪电刹那划破厚重阴郁的苍穹。短暂的电光照亮了狄斌焦虑的神情。“老大,糟啦!” “白豆,什么事情?” “三哥不见了!” ——轰隆! 雷声此刻才爆响。铅云似被雷震击散,化为了豆大的雨滴,从千丈高空洒落人间。 夜深。疯狂的雨持续自黑暗天空降下,雨水仿佛直接来自孤寂的宇宙。 豪雨在洗涤平西石胡同里的一场血祭: 人影在黑暗的雨里穿梭、起伏、匍匐。 刀光在流动,在颤震,甚至在呼吸。造形完美的刀尖,镜面般平滑的刃脊,如石纹般自然优美的蚀刻。 一双双穿着草鞋、布履甚或赤裸的足腿,急促踏在水洼上,纷溅出带泥的水滴,发出战鼓鸣动似的沉哑声音。 胡同一方是挑起这次战斗的“丰义隆”。为了迎接将于日内自首都总行返回的祭酒庞文英,“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马斗志高昂,决心夺取辉煌的战功。 另一方则是雄霸漂城黑道逾十二年的“屠房”。他们绝不容许财力丰厚的北方人在这城市里站稳阵脚。平西石胡同是必争之地,只要守住这条短街的控制权,便能进而攻击破石里内“丰义隆”的地盘。 癞皮大贵是“屠房”杀手之一,他带着八个兄弟埋伏在胡同北侧,蹲在鸡围与胡同间的矮墙后,随时跃墙而出杀进胡同里。 暴雨清洗双方战士的身躯。 闷雷响起。 厮杀竟是异常静默。没有喊杀声。数十双腿急踏的声音似在互相抵消。刀光划过空气的锐音被雨声融化。血浆自皮肉组织破裂处溢出,迅速被雨水冲淡。被杀者发出低沉的哀叫。 金属与骨肉交击。数条人影像泄气的皮囊颓然倒下。 癞皮大贵双手握着三尺多长的钢刀,奋勇向前方逐寸冲杀。没有恐惧。连意识也没有。只有最原始的求生与杀戮本能。 血溅在他的癞脸上。别人的血。他伸出舌头,舐去血的黏稠,品尝血的咸涩,又再咬牙向前挥刀。污秽的头巾不堪冲力而跌落,露出他毛发稀疏的癞疤头皮,仅余的发丝尽湿。 他大幅挥刀,猛地斩在对面一个“丰义隆”头目的左颈肩处。骨断。肉飞。血涌。颈歪。 大贵的刀并没有停下来。刀锋继续斜向前进,划入胸肌,切进肚腹。皮肉外翻,皮下脂肪与肠脏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长刀从右侧腹处脱离,完成那条灿烂而残酷的斜线轨迹。大贵迅速回刀,仅仅挡下了一柄趁机袭来的短斧。 被斩者的身体此时才折曲崩倒。 大贵两个兄弟从左右奔来,以小刀刺穿了使短斧的偷袭者的右臂和侧腹。 “丰义隆”的阵势被这轮狠厉攻击打溃了,刀手纷纷转身逃窜。他们许多远自首都而来,不愿死在漂城这异地。 “屠房”人马急步追赶,刀光闪动间又斩三人。 “丰义隆”败兵转入破石里北区。“屠房”二十多人穷追不舍。 败者四散入曲折的街巷。 “屠房”杀手不敢再追进,唯有大贵恃着对破石里街巷熟悉,仍紧追“丰义隆”另一名头目。 转过三、四个弯角后,已不见对方的背影。大贵无心再搜索,因为他发现连自己最忠心的手下也没有一个跟随而来。 “呸,都是没用的——” 右侧暗角处。 两点凶狠的目光。 一条高瘦的身影。 大贵愕然。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并非他刚才穷追的猎物。 但是他感觉似乎曾经见过这条身影,这种眼神。 像刀的眼神。 在淋漓夜雨掩蔽下,大贵看不见来者的面目。但眼神却清晰地透射而来。 大贵全身像被什么东西钉死了,呆立在原地。是恐惧。强烈的恐惧源自那刀芒般射过来的瞳光,它们就像无形的魔灵,紧紧缠缚大贵四肢每一段关节。 大贵努力想举起长刀,可是肩头、手臂、肘弯、手腕、指掌全都不听使唤。 “啊……”连喉咙声带也失却了力量。 杀气充盈的高瘦身影逼近过来。 大贵呆瞪着双眼。 一片轻盈的东西飘落在湿滑的地上。 大贵低下头看——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动作。 然后他的头颅便沿着自己的胸膛滚落,跌在自己的足趾上。 但是在失去意识前他还是看清了:那片飘落地上的东西是一方灰色布巾。粗糙的布纤维瞬间吸饱了雨水和鲜血。 第六节 窑子里灯光昏黄。狭小的房间充塞着异味。 唯一没有歇息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娼妇。她被这个像顽童般闯进来,浑身湿漉的高瘦男人一把推到铺着破蓆的床上。男人抹去额上水珠,掏出十五个铜钱,重重放在枕旁,又放下一个染上了一圈圈暗红的长状灰布包,然后解开湿透的裤子。 阳物像刀子般勃挺。 娼妇感受到一股粗犷原始的刺激,久已麻木的阴部迅速升起痒感。 男人一言不发地跨上床。 娼妇闭起眼睛。 曙光初露。随着朝阳上升的角度变化,平西石胡同上的参差屋影渐渐退却,露出被昨夜暴雨冲涮洁净的石板地。 一条早起的野狗奔过胡同。嘴巴上衔着一根苍白的断指。 狄斌睁着疲倦的眼睛,坐在木房外替灶火扇风,搅动着灶上大锅稀粥。他一夜未睡。 粥已煮透。狄斌倚在门前瞥向屋内。于润生、龙拜和齐楚仍在熟睡。两张吊床空空如也。一张属于仍被关在牢里的镰首。一张属于葛元升。 “白豆,你没睡过?” 于润生从板床坐起来。 “早啊,老大。早点弄好了,你先吃。” 于润生爬离板床,走到木房门外,摸着了挂在壁上的洗脸布。 狄斌从水缸掬起一瓢清水给于润生梳洗。 “我……担心三哥。他整夜也没有回来……” 于润生用布把脸抹干。 “放心吧。老三带着刀子。” 狄斌找出几只粗糙的瓦碗,掏了一碗热粥给于润生。于润生接过来,却没有喝下。 “我过去一下。”于润生捧着碗转到木房后,走过几条窄巷。清早的破石里已经吵闹不堪。每户都在咒骂争吵声中忙着煮早点、洗衣裳和准备一天作息。一群群打零工的苦力——许多是跟于润生一样的“腥冷儿”——聚集在巷道上谈话,看看今天的工作有没有着落。没有工作就要捱一天的饿。于润生跟其中一些认识的打过招呼,又捧着热碗继续前进。 他走到一幢好像快要崩倒的木板屋前。屋门打开来,从里面传出琴声和男人歌声。歌声沙哑粗犷却悠长不断;充满世俗风尘气味的字词配在一首古意浓厚的曲调里: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污泥 非我所愿……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嘀哒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于润生进入木屋内。屋里除了一张板床以外别无家具。一个看来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地上弹奏着曲末的琴韵。弹琴的不是手指而是足趾。双臂齐肘而断。 “喜欢这首歌吗,小于?”老人高兴地站起来——虽然失去了双手,但动作看来仍毫不费劲。“正好,我饿了。放在地上。” 于润生把粥放下。“喜欢。就是太悲哀了。” “人生多苦啊。”老人又坐下来,用右脚在床边的箩筐里找到一个汤匙,以足趾挟着它舀粥来吃。老人的双脚就像手一样灵活,把足掌举到嘴巴前,坐姿也没有动摇。 “午饭有着落吗?”于润生坐到老人身旁。 “可以啦。这么多年也死不了,没问题。”老人满布着刀刻般皱纹的脸展出笑容。他似乎从没有为自己的残疾而悲哀。 于润生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只知人人唤他“雄爷爷”。听说三、四十年前便在漂城的黑道上混,曾经非常风光。 “我这条命哪,是捡回来的。”雄爷爷常常这样对人说。 “听说你的兄弟昨天跟‘屠房’的人对起来了。”雄爷爷吃饱了粥,忽然说。“划不来啦。是‘屠房’哪。忍一忍吧。” “我忍得了,恐怕我的兄弟忍不得。他们就是有一身硬骨头。” “你不是能忍。”雄爷爷微笑看着于润生的脸。“你是能‘等’。我看得出来。唉,你跟你那群兄弟啊,除非离开这漂城去,否则不是飞黄腾达就是横死街头。我看得出来。猫是猫,老虎是老虎。” “这么说你是劝我离开吗?”于润生想起雄爷爷刚才唱的词。 “年轻人,劝也劝不来。这是命,躲也不躲过。”雄爷爷说话的节奏起伏也像唱歌。“我只能说:事情凶险时就退一退吧。别为了一口气。我看过多少人死在那一口气上。也告诉你的兄弟吧。” “太迟了。”于润生想起葛元升。“现在阻也阻不了。也好,我已等久了。” 第七节 高耸的北城门开启了,迎城门搭建的北桥与桥下漂河上游的水色,随着渐渐变宽的门隙,映入等待出城众人的眼里。 于润生也是其中一个。每个月总有四、五天,他要清早牵着药店的骡子,往北出城渡过漂河,到对岸两里外的药田取货。 这却是他少有的乐事,因为村子那边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城门启尽,但守城的士兵却仍没有放行。 于润生皱眉眺视前方。长长的北桥对端卷来一袭暴烈的风尘。 五匹骠骑迎面奔过来漂城,迅速驰过了石桥。 守兵大声呐喊驱赶城门前的人群,在中央分出一条通道。于润生只好牵着骡子走到一旁,默默伫立。 五骑奔到城门,鞍上的五名骑者同时勒止马儿。原本急奔中的骏马迅速煞步站立,一看便知是血统优良又久经调练的良驹。 于润生仔细观察五名骑者。分守在四角的是四个一色白衣的中年壮士,三个腰上配着皮鞘残旧的长刀,一人则交叉背负两柄长剑。 四个壮士的眼神中都透出一种无视于生命的气息——无视敌人或自己的生命。 中央一骑上坐着一个身穿玄黑长袍的老者,白发银须,并没有配兵刃。 老者眼神中又存在一股异于其他四人的气息。 权威的气息。 五骑在城门伫立不动。 等待出城的人群中,忽然有十六人排众而出,在中央的通道分布成井然的拱卫阵势。 十六人中一个汉子走前。 “前路已靖,可以进城了。” 白须老者在马上微微颔首。五骑同时发动,保持着如花瓣般的整齐阵式,奔驰经过两旁人群。 在骑队奔过的一刻,于润生凝视中央的老者。 而老者竟也同时警觉地把目光转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了短促的一刹那。 五骑绝尘而去,只留下尾后袅袅烟尘。 可是老者眼眸中那充满野心的神采,于润生久久无法忘怀。 于润生渡过北桥,踏上了漂河北岸土地同时,“丰义隆”权倾一方的元老二祭酒庞文英策马抵达了位于漂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前。庞文英的银白长须在晨风中飘扬,玄黑衣袍猎猎翻响。 葛元升带着一头散乱的发髻和一身仍半湿的衣裤,回到了破石里的木房。 第一个看见他孤拓身影的是狄斌。狄斌正蹲在屋顶上修补昨夜漏雨的破洞,远远看见了葛元升,欢喜得连跌带滚地跳下来。 “三哥——” 葛元升看也没看狄斌一眼,走进了木房,爬上自己的吊床,闭起眼不久便睡着了。 狄斌诧异地看着葛元升静静蜷卧在半空的身体,清楚嗅到残留在他身上的丝丝杀气。 第八节 在温暖的仓库里,李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轻轻抚摸于润生的脸。他白皙的皮肤在她粗糙的指头扫抚下透现红晕。他的头枕在她赤裸而结实的胸脯上。 她偶尔轻轻挪动身躯,因庄稼操作而失去了少女柔滑的橄榄色皮肤,便跟他的裸体产生快慰的磨擦,然后就像初次交欢时般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仿佛遍体都长出了千万个敏感的乳头,带来别人累积一生也无法相比的快感。 于润生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默默地凝视仓库的天顶。 她微笑。高隆的颧骨看来太刚强了一点。李兰身上最具女性气息的,只有她那把乌亮而层次分明的长发。 她知道她的男人时刻都在想着许多事情。许多她永不会了解的事情。他那冷静的脸底下藏着无限的浮躁不安,心灵有如一片波澜起伏的汪洋。最初她惊讶莫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遇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但现在她知道要怎么做。她努力给予他除了情欲以外另一种的满足——一种吞咽母乳般的温暖,一种被母体包围的安全感,一种血肉相连般的亲密感,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事实上她发现,他总爱不断抚摸弄捏她结实的乳房和肩膀和腰肢和臀股……他喜欢爱抚她更甚于与她交合。 她没有笨得希望占有他。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欲念永远无法填平——即使是世上最艳丽、柔软、丰腴的女人。但是她爱他。她尽力满足他心灵中的一部分。然后就像这一刻,她只会默默让他躺在自己身上,看着他仰视上方的眼睛,永远不打扰他思索人生的其他部分。 三十二岁的花雀五,刚洗过刀疤交错的脸,双目仍然浮肿,比他眼前六十二岁并连日策骑赶回的庞文英看来仿佛还老上几岁。 “早啊,义父。”花雀五张开仍有臭气的嘴巴说。 “呸!”庞文英击拍椅把,从虎雕大交椅上站起。花雀五这才惶然,连忙把擦着眼的手垂下。 “听说昨夜又折了十几个兄弟了?”庞文英愤怒地走到大厅中央。 “是……是的……可是——” “少来这一套了!又在想什么藉口吗?” 花雀五的头垂得更低。 “五年了,我们在漂城折了多少总行来的好手?亏了多少本,失了多少私货盐货?你给我算!要不是我扛着,韩老板容得了你这小子?” 花雀五一听见“韩老板”三个字,一股寒意自脊梁冒起。 “韩老板……有提起我吗?” “韩老板对分行这儿的情形很不高兴,你再不干一番成绩给他看,我也没法保你!” “是……可是‘屠房’总是地头龙嘛!人马众多……” “五儿啊!你就是少了这份胸襟眼光……”庞文英叹息着坐回交椅上。“这年来不是有许多腥冷儿涌进漂城来吗?花钱从中找些真人材出来,加强实力跟‘屠房’比拼。听韩老板的口气,我不能再从总行那边调度人手过来了。不雇这些腥冷儿,我们还可以找谁?” “可是这些腥冷儿很不听话……” “听不听话,讲的是手段。”庞文英从椅旁木几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呷了一口热烫的普洱茶。“‘屠房’瞧不起这些外乡人,用不了他们。他们没有门路可钻,才像瞎眼的苍蝇般四处找吃。花点钱,还不收得他们贴服吗?” “是。” 庞文英放下茶碗。“最近又丢了一批盐货了吗?有多少?” 花雀五额上渗出汗珠:“五十斤……” “丰义隆”为首都黑道第一大势力,分行布于四州,主要财政来源便是贩运私盐及其他违禁货品。“丰义隆”的影响力虽达朝廷高层,但这种走私逃税的生意仍靠各种正当行业掩饰,不能明目张胆干犯王法。 漂城是通商重镇,扼守南部沿海与内陆地带之间的要冲。“丰义隆”为了把贩盐网扩展到南部及西南部,在五年前进驻漂城开设分行,却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障碍。 十二年来独霸漂城的“屠房”,主要收入除了一条繁华的安东大街外,城内各地大小嫖赌吃喝生意,“屠房”直接经营有三成以上,其他定期坐地抽红,所有商店和市肆摊贩也要奉献规钱;而低层头目、流氓进行的各种偷盗、勒索勾当更不计其数。 “屠房”门生弟子都是本城人,排外之心极重。庞文英在漂城初设分行时立即与“屠房”进行谈判,提出让“屠房”在所有经漂城运送的贩盐生意中抽取一成利润。 庞文英却预料不到,“屠房”不单要求抽红,还要直接参与贩盐生意。庞文英立时知道:“屠房”老总朱牙志在整个南方地区的贩盐网;现在与“丰义隆”合作,将来掌握了贩盐的运作方式和人事关系,而南部的运盐路线又建立成熟以后,必将把“丰义隆”那一半的生意也吞并掉。 假若成功,“屠房”的势力将足以与北方的“丰义隆”分庭抗礼,甚至青出于蓝。 双方谈判陷于僵局。但是“丰义隆”早已用银弹打通了南方黑白两道的许多关系,贩盐生意若无法展开将损失极大,于是意图暂时瞒着“屠房”把盐货运经漂城,结果被“屠房”发现并派人拦途劫杀,双方从此决裂。 “丰义隆”韩老板向庞文英下达指令,以强硬手段在漂城建立势力,以打通漂城的运盐关卡。“屠房”哪容得下外乡人入侵漂城,两帮进入了势不两立的恶劣局面。 五年对抗下来,“丰义隆”苦于无法远道把大量人马派驻来漂城分行而节节败退;“屠房”近期更变本加厉,在三条主要官道上长期设置哨站,把运盐通道完全封锁。积压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大批盐货,三个月来没有一粒能运出漂城方圆十里之外。 “他妈的!”庞文英猛力拍击木几,茶碗弹跳而起,溅得几上满是茶水。“难怪早前运盐进城那么容易,原来是他们的计策!这样下去,不能把盐货如期运到,损失太大了!” 花雀五叹息:“只是对方人马狠得可以……我本想组织大队精锐兄弟,一次把几批盐货押出城去,只要杀开一条血路,离开对方势力范围,再分批送走……可是近来吃骨头把我们盯得要紧,常常藉故扣押我们的人,破石里里不少行当都给他掀了……我根本抽不出人来。” “什么?”庞文英一双白眉竖起来,整个人看来却比刚才冷静得多。“吃骨头?他不是也有吃我们那一份的吗?” “吃骨头早前像疯子般,要我们每月多加五百两银子!哪有这规矩?他那一份早就是所有役头中最厚的!他妈的,我陪着笑说只能加五十两,他头也不回就走掉了!听说之后又到了‘屠房’那边,然后就来掀我们的场子,还说他吃定了我们!这个月单是把兄弟从牢里保出来也花了七、八百两银子!操他娘……”花雀五说着,却发现庞文英沉默不语。“义父,怎么了?” “我只是担心……”庞文英的眼皮突跳了几下。“吃骨头跟‘屠房’那边太亲近了。毕竟他们都是漂城人。那几百两不算什么,可是今天许了吃骨头,明天其他役头、牢头都来伸手要钱。今后我们‘丰义隆’的牌匾还要往哪儿放?五儿,我常常说:在这条道上,你退一步,人家就要进三步……” “那怎么办?” 庞文英眼里凶光大盛。 “干掉他。” 花雀五一惊,脸上的刀疤皱成一团。“什么?不行啊!吃骨头再脏,好歹也是个公人……要派谁去干?” “找一些什么人也敢杀的人。上过战场的人。” 第九节 中午。位于漂城东北区的屠宰场运作如常。 这里就是“屠房”的发源地——这片充满血腥与死气的地方。生物与死体进出、挤碰、堆叠。屠刀起落。 屠宰场内五十六个屠夫之一赵来,刚宰完今早第八口猪后,拧拧酸软的手腕,走出屠宰场,到后面贴近城墙东角处撒尿。 才解开裤带,赵来发现角落处遗弃着一口浑身泥污的死猪,猪腹破裂,腹身像怀孕般饱胀,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赵来十分奇怪。他结好裤带,走到死猪前把它翻过来,伸手掰开猪腹的破口。 一张满布癞癣的苍白人脸赫然出现眼前。 “朱老总”是漂城市井的不灭传说。 十六年前漂城屠宰场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屠夫,收服了城中屠户最凶悍的三十七人,在黑道上竖起了“屠房”的大旗。 那是漂城历史上最恐怖的一页。“屠房”扬起的腥风血雨席卷全城黑道,帮会间互相讨灭吞并的大混战持续了三年多,连官府也无法阻遏。凶绝的屠刀在弱肉强食的残酷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漂城也因为“屠房”的独裁得享十二年太平日子。 然而竞争是江湖的铁律。安东大街的灯火太吸引了。面对首都第一大势力“丰义隆”南来挑战,朱老总与“八大屠刀手”重提十二年前的屠刀,决心把这些骄傲的北方人逐出漂城。 暴力是一切对抗的终极手段。 屠宰场的人证实猪腹内的正是昨夜血斗里神秘失踪的癞皮大贵的头颅,马上把消息呈报“屠房”核心人物之一黑狗八爷。 同时在“丰义隆漂城分行”,花雀五也得到了这消息。花雀五阵前领兵硬拼的才能虽不足,但却在漂城建立了极佳的情报网,主要原因是他经常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 花雀五自小心头就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父亲,也就是庞文英的拜帖兄弟江群,在家中被敌人偷袭暗算身亡,一家老少尽被屠戮,只有四岁大的小儿子江五获庞文英拯救,但也得来满脸刀疤(因而得了“花雀”这外号)。庞文英不单替他报却父仇,更在“丰义隆”里养育提携他到今天漂城分行掌柜的地位。烙印在心的童年恐惧,注定他永远无法模仿义父成为豪勇刚健的大将;但他行事谨慎,小节上思虑细微,因而至今仍得到庞文英的信任。 在漂城分行的议事厅“合丰堂”里,花雀五坐在长桌首位。 “掌柜,我已向昨夜参加打斗的部下查证过了。癞皮大贵并不是死在我们的人手上。我方倒有三个人被大贵砍死了。” 报告的是一名外貌温文的中年男子,看来年纪不过四十,头发却已黑白杂间。他是花雀五的心腹智囊文四喜,主管分行日常运作,也负责情报管理。 “听说,大贵的头被人放在一口死猪的肚子里。”说话的人坐在文四喜对面,全身穿着褚色布衣,身材高壮健硕,鼻头缺去了一片肉,丑脸透出江湖人独有的强悍气息。他是花雀五的头号打手“兀鹰”陆隼,善使铁链杀人,那条沾过无数血腥的二十尺长铁锁链现正缠在他腰间。他专责“丰义隆”在破石里内的活动,直接指挥超过五百名部下。他与文四喜一文一武,都是花雀五从首都带来的亲随。 “什么?猪肚子里?”花雀五讪笑。“哈哈,‘屠房’那群猪猡听见了一定气得要死啦!” “是什么人干的?”陆隼面容冰冷,没有半丝表情。他的手下昨夜狠狠吃了一场败仗,癞皮大贵之死没有令他半点欢喜。 文四喜回答:“不知道。但是据知就在昨天下午,大贵曾经在北临街市集上收规钱时,跟几个腥冷儿闹起来,最后被吃骨头摆平了。” “是吃骨头吗?”花雀五喃喃说:“真巧呀……那些腥冷儿是什么人?” “有人认得其中一个特别显眼的家伙,长着红色的头发,在平西街‘陶然轩’饭馆的厨房里帮闲,跟其他四、五个结拜的腥冷儿住在破石里东北区。”文四喜报告得极仔细,花雀五露出满意的神色。 花雀五想起了今早义父的吩咐。“‘屠房’会不会也查出这些人来?” 文四喜摇摇头。“‘屠房’一向讨厌腥冷儿,根本把他们当作畜牲,在这方面的消息很少。” “这伙腥冷儿里还有什么角色?”孔雀五又问。 “其中一个几个月前被抓到大牢里,好像是从身上搜出了凶器。这人在‘斗角’连战连胜,在牢里被唤作‘拳王’。” “斗角”就是大牢管事田又青在牢里主持的赌局,挑选囚犯中的狠角色徒手格斗,田又青做庄开赌取利。打胜的囚犯可以吃到丰富的囚粮。 “打胜过些什么人?”陆隼问。 “几天前,光头大驴给他活生生打死了。” 花雀五眼睛发亮。“方才你说这伙腥冷儿是结拜兄弟。他们的老大又是个什么角色?” “他们的老大听说姓于,在腥冷儿之间好像颇有点名气。不过这伙人好像从来没有在城里‘买卖’。这个姓于的在善南街一家药店里当个……小厮。” “小厮?”花雀五失笑:“一个药店小厮就是这些人的老大?” 安东大街北端尽头,矗立着一座与大街气氛毫不相衬的五层高灰色大楼,远高于漂城内所有建筑物。大楼四面都占据了整条的街道,没有任何毗邻屋宇,四周筑着一圈丈高的漆黑围墙,面对安东大街的一方则建起了一道宽足四马并驰的玄铁大门,整座建筑有如平空起在闹市中央的一座小型城砦,一般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大屠房”。 第十节 坐在“大屠房”议事密室里的是个皮肤黝黑、身材胖短的中年汉子。假若是初到漂城的人看见他,只会以为眼前的是个寻常街贩,绝难想象他便是“屠房”核心干部“八大屠刀手”之一,“缚绳”黑狗八爷。 刚失去了门生癞皮大贵的黑狗八爷,两只束着一圈圈细麻绳的手腕交叠在胸前,聆听部下对这次神秘事件的报告。 本来在拼斗中折损了一个小头目只是普通之极的事情,但是大贵头颅竟被人像示威般放在死猪体内,余下尸身又至今无法寻回,黑狗八爷直觉此事并不寻常。 “八爷,我已再三细问昨夜打拼的所有兄弟了。没有人看见大贵怎样被干掉。”一个身材高大的部下在黑狗面前垂首站立,以极慎重敬畏的表情报告。 “解开来看看。”黑狗八爷搔搔鼻子,傲慢地说。 另一名手下一直捧着一个布包。他应声点头,把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解开重重包裹的布帛。 出现在黑狗八爷眼前的是那颗癞癣满布、发丝稀疏的头颅。脸部肌肉已微微发胀。 “翻过来。” 那名手下没有皱一皱眉,捧着首级翻侧,把颈项的断口展示向黑狗。 黑狗仔细检视。 “高手!”黑狗的脸色变了。 漂城东南区有一片地势奇异的天然平台地,高出外围有十多尺,过去曾经遍植桐树,因而名叫“桐台”。 今天桐树已剩下不多了。伐去桐树的空地建成了一幢幢豪华宅第,集中着漂城的商贾富户。这个宁静优雅的宅区,是整个漂城经济力量的象征。只有少数讨厌城内环境的富户搬到了城外郊区居住,大多集中在漂城下游东、东南两条支流间的狭长河岛“洸洲”上。 于润生工作的药店就正对着桐台西角。因此他每天都会看见许多傲慢骄奢的富户人家出入的排场。 每次这种人物经过,于润生总默默投以凝视。眼神中露着旁人看不见的锋锐异采。 现在他刚从李兰老爹的药田回来,正在药店后的仓库里把运回来的药物一一分类。 郭老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于……你出来……一下……”语声中带着惶恐不安。于润生双眉扬动。 他随手抄起放在仓库角落的一柄铁锹,掀开仓库的门帘步出。 瘦小的郭老板瑟缩在一角。三名脸容凶悍的壮汉并排站在店里。 “他们……找你……”郭老板的手指向三人点点,慌忙又缩回来,仿佛恐怕指点的动作延长半秒手指便会被砍掉。 “阁下是于先生?”三人里站在中央的一个汉子以粗硬的声音问。 “是。”于润生冷冷回答,手掌握紧锹柄。 “我们的掌柜先生想请阁下到酒馆一聚,说几句话。” “你们的掌柜?” “于先生放心。”那汉子咧嘴笑着:“我们不是‘屠房’的人。” “江湖傲啸唯爱酒” 丈长的红色大酒帛上,漆着这七个人头般大的泼墨黑字。 位于安东大街南段西侧,一栋气派不凡的三层高酒馆,宽阔正门顶上挂着“江湖楼”金漆牌匾。 于润生在三名“丰义隆”汉子的带领下,从侧面进入“江湖楼”,拾级步上第三层。 宽广的顶层一座内厅里有一张足坐十二人的大饭桌。刀疤满脸锦衣华服的花雀五是唯一坐着的人,身后摆放着一面绘画了龙虎相争图画的屏风。“兀鹰”陆隼贴身站在花雀五旁边,另外有六名身穿藏青色布装的壮汉挺胸侍立着。 桌子上摆满了一道道精美的菜式,于润生一生连看也未看过这等美食。一壶酒暖在热水盆中。 除了“漂城分行”本部之外,“江湖楼”是“丰义隆”另一重要根据地。庞文英不惜以三倍价钱买下安东大街这片地,以酒馆掩饰作为调度驻兵的地点,箝制“屠房”在安东大街南段的势力,与分行本部成首尾之势,互相掩护。 由于安东大街是黑道双方以至漂城官府默许的“和平地带”,“屠房”碍于公门的压力,也无法阻止“江湖楼”的建立。它无疑是悬在“屠房”头上的一柄利剑。 于润生走到席前。花雀五没有起立相迎,只坐着拱手说:“于兄,请坐。” 于润生微笑不语,坐到花雀五对面。 “在下江五,是‘丰义隆’铺子的掌柜,阁下应有听闻过吧?” “久仰。” “江某也听说过有关于兄的事。”花雀五努力装出诚恳的笑容。“江某好羡慕。于兄有几位很有本领的兄弟……” 于润生的笑容不卑不亢。 “江某跟‘丰义隆’众多兄弟,都喜欢结交真英雄,所以冒昧——” 于润生扬起手。“江掌柜,召于某到来有何指教?” 花雀五愕然。除了义父庞文英外,已许久没有人打断过他的话。 场面僵了下来。于润生没有看花雀五,眼睛紧紧盯视着花雀五身后屏风。 花雀五动容,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怎么知道…… “于兄,江某十分欣赏阁下跟阁下一伙兄弟的本事和胆色——昨夜发生的事情我已探知了。现在希望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情……” 于润生这时已确定一切。花雀五想花钱雇用他们去杀人。去杀连“丰义隆”也不方便出手杀的人。 他知道价钱不会低。他也知道“丰义隆”能够把镰首从牢里弄出来。 但是他要求的绝不只这些。他却知道眼前这个满脸刀疤的男人不能给他他想得到的东西。 “常言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于兄,如果有一个人受了你的恩惠,却反过来跟你的对头合谋害你,你会怎么想?” “不义之人,死不足惜。” “好!”花雀五拍桌。“江某没有看错人,于兄果然是好汉!来,我们先喝一杯!” 于润生离去后,花雀五仍愣愣地坐着独饮,默默回想刚才于润生的言行举止。一个完全无法让他猜透的男人。 虽然厅里以至整座“江湖楼”都布满他的精锐手下,花雀五仍然感到,刚才面对孤身一人的于润生时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义父,你认为如何?” 庞文英从屏风后负手步出。 他走到窗前,俯视午后安东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似乎想从中找寻于润生离去的背影。 第一节 尘世间亿万众生就像处身于一个不断向前滚转的宿命巨轮之上,只有毕生拼命地逆向攀爬往轮顶,才能免却粉身碎骨之灾。 在这个没有终点的爬升历程里,无时无刻不会遇到阻碍自己的竞争者。斗争不息,生死立判。有人继续那凶险残酷的进程,有人则堕落永劫不复的轮底。 巨轮辗过,枯骨万里,腥臭飘扬。 黄昏是破石里最脏乱吵闹的时分:付出了一整天与工酬绝不相称的劳力后,粗工苦力们拖着疲困饥饿的身体回家;四周破落屋宇间弥漫着浓浊的炊烟油气;娼妓刚刚起床,忙着把劣等胭脂涂抹在颜色不健康的脸上,准备另一夜的迎送…… 于润生在此时回到家。 踏进大门。木房里,龙拜独自没精打采地掷着骰子;齐楚蹲在窗前,眉宇间充满忧郁——近月来他总是不时露出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狄斌在努力翻找屋中剩余的粮食;葛元升拿着一方湿布巾在不断抹拭修长的双手…… 他们全然不知道:就在他们处于这种浑沌无聊的状态同时,自己的命运已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变化。 “看我带了谁回来?”于润生放声说话,四人才发现老大出现在门前,同时瞧过去。 于润生不必让过一旁,他们也能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人。因为那个人整整高出于润生一个头。 “五哥!”最先呼喊的是狄斌。他跳跃过去抱着镰首的粗壮臂胳。他哭了。 镰首朝狄斌微笑。他的手臂把狄斌整个人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肩头上。狄斌的头差点儿碰上门楣。 葛元升坚实有力地在镰首胸膛擂了一拳。镰首一动不动,左手把葛元升的拳腕握住。两人四目交投,无言互相点头。 “老五,听说你在牢里出名啦!”龙拜拍拍镰首的肩膀说:“叫‘拳王’,对吧?” “老大。”齐楚眼神中有点不可置信。“你用了什么方法把老五从牢里弄出来?” 于润生神秘地笑笑,却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囊,抛到狄斌手上。 狄斌从镰首肩上跳下来,抹去欢乐的眼泪。 “白豆,去买些好吃的东西回来!我们要好好吃一顿!” 龙拜用听的也知道,那布囊里最少也有十两银子。 狄斌正要出门时,于润生又说:“也买些灯油回来。今夜我们要谈得很晚。” 龙拜嚼着鲜美的鸡腿肉,回想上次吃鸡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他感动得快要哭泣。 当然还有酒。但于润生吩咐只能开一瓶。他们今夜还有许多事情要谈。 “四哥,你吃得很少啊。”镰首把一块红烧肉放在齐楚的碗里。“生病了吗?” “没什么。”齐楚瞧着红烧肉的眼睛仍是心事重重。 于润生吩咐狄斌把鸡和肉都分出一些,拿给雄爷爷分享。 狄斌回来时,众人都已吃饱了,正小口小口地呷着劣等的清酒。 于润生忽然把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你们认得这东西吗?” 除了镰首外,其他四人都认得:那是刺杀万群立时那面沾血的羊皮地图。 “你们也许知道这地图的来历吧。那一夜,朝廷军先锋营牺牲了九个探子兵的生命换来这幅地图。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是第十个。我是唯一活着把它带回营寨的人。” “事实上那个晚上只有八个探子兵死在敌人手上。” 众人不明白他的话。“那么第九个呢?”龙拜问。 “是我杀死的。”于润生说这话时连眉毛也没有扬一扬。 齐楚和狄斌都不由感到一阵震栗。 “那一夜,我们十人前去探索敌营。把敌方营寨布置详细视察过后,我们乘着黑暗折返,却不幸遇上了巡逻的敌方骑兵。八个人被当场打死了。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探子兵躲进了矮树丛中。 “跟我一起躲藏的那个人受了伤。他忍受不了痛楚,开始呻吟起来。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敌兵开始接近了。我没有犹疑,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他颈项上划了一刀。 “我没有半点愧疚。从我被迫投军那一天开始,我已下定决心要从战场活过来。我不要因为其他人的失败或无能而死。 “我并不是自私。因为那些将领和同袍,那个在最危险的时候连痛楚也忍受不住的人,都不是我选择的。既然我没有挑选他们的权利,他们也没有要我为他们而死的权利。 “我在军队里时想通透了:所谓军人是多么的愚蠢。把自己的生命交在陌生人的手上掌管。为了陌生人的利益而冒险。我当时发誓,只要我能够活过这场战争,我绝不会再令自己陷入这种愚蠢的处境中。 “但是你们不同。你们每一个都是我自愿选择的伙伴。是我自愿提出跟你们结义为兄弟的。若是因为你们任何一个而死,我也绝对无怨无悔。” 不知是酒精还是于润生说话的作用,每个人都感到一股血气在胸中翻涌。 夜里的破石里依旧吵闹,木房里狭小、闷热而脏乱,透着阵阵霉气和汗味。油灯光线昏黄不定。但是在这室内的六个人都已浑忘了周遭这一切。因为他们正享受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欢愉快感。六颗心紧紧连结在一起。互相分享着最深刻的秘密。一种只存在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赤诚。 “但是现在我们不要谈‘死’。”于润生继续说:“我们要活!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自在!为什么?像雄爷爷说,就为了一口气!看看这个城市里那些低能的人,他们凭什么穿得比我们漂亮,吃得比我们好?凭什么左右拥抱着美丽的女人?到了漂城来这一年里我不断在看、在听、在想。结果我发现只有一个理由:他们幸运!他们幸运的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上比他们强、比他们狠的人!可是他们的快乐要结束了。因为我们到来了。 “这一年里我不容许你们生事、到道上混去,就是要把漂城的情况搞明白。我虽然比你们读的书多——不,老四读的应该比我多,但是我也从没有到过像漂城这种大地方来。我要清楚了解这个地方。我要了解这个城市为什么吸引了这么多人到来,积累了这么多财富。我要了解‘屠房’为什么能够雄霸这地方。我要了解已是京都第一大势力的‘丰义隆’为什么也要到这里来。我们的第一步绝不能走错。就像下棋,假如不能在下第一着时便心存胜出全局的意念、计划,这局棋便注定要败。老四,对吗?” 齐楚点点头。 “现在是我们开始的时候了!但是有一个条件要先在这里说:过去我们结义六兄弟,我虽是老大,但大家总算平辈相交,除了不许你们生事以外,我也从来没有对你们下过什么命令。” 于润生扫视他的五个结义兄弟。 “但是由现在开始,我们每走一步都是生死关头。走错就只有死。也没有回头路。所以我要求从今天开始,你们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行事。也就是说,请你们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润生手上。可以吗?” “不必再说了,老大。”狄斌站起来,指指自己的胸膛。“你忘记了,我们每个都喝过那滴了血的高粱酒,身体里都已流着彼此的血吗?” “太痛快了!”龙拜把空的酒瓶往地上掷碎。“老大,我龙老二的命是你的!” 于润生看着葛元升。葛元升摸摸腰间的灰布包示意。三年前他把“杀草”交到于润生手上时,其实已回答了三年后今天于润生的话。 而齐楚和镰首早就欠了于润生一条命。 “太好了。”于润生的眼睛又再次闪耀那种异采。“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 他又取出另一张地图。 齐楚一眼认出了。那是鸡围的街道图。 第二节 庞文英带同他手下的“四大门生”,一行五骑奔出漂城最狭小的西门,离城前赴十多里外的岱镇。 此路上“屠房”布设了监察的哨站,“四大门生”特别提高警觉。不过五匹骏马的脚程甚速,“屠房”要阻截追击并非易事。 庞文英此行,是与岱镇一名盐商交涉,解释盐货何以迟迟运送不出;另外他也为了即将在漂城发生的事件而制造藉口。他知道那事件发生后,漂城知事查嵩一定马上召见他,到时他可以推托不在城内,没能管束住部下的行为。当然查嵩不会相信,但这藉口可以作为双方谈判时的缓冲。 庞文英原本不打算出城,但昨天看到了花雀五在“江湖楼”的表现时,还是决定亲身会见这个颇有势力的盐商。 他摇头叹息。义子的交涉手腕比他预期还要差劲。 “于润生……”庞文英默想:这个姓于的,昨日在气势上简直完全压倒了江五……这种人竟在破石里隐藏了一年之久?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兵辰……”庞文英向左侧一骑上背负双剑的沈兵辰问:“你认为那个姓于的小子怎么样?” 长发披肩、脸容冷峻的沈兵辰默想了一会。 “庞爷,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是……天还吗?” “嗯……是大哥。” “有人!”在最前头开路的卓晓阳突然呼叫。五骑加速奔过一大段方才勒止。 庞文英回头,看见后面道旁伫立着一条人影,牵着一匹骡子。 “四大门生”目露杀机。 “是他。”庞文英挥手止住四人,独自策骑缓缓接近站在那儿的于润生。 “庞祭酒。”于润生拱手。“明日早上,赏光到岱镇的‘兴云馆’一道品茗吗?”他挥起鞭子,指往岱镇的方向。 庞文英笑了。 ——没有看错人…… “这城西一路上有不少‘屠房’的人,你来得了吗?” 于润生轻抚牵着的骡子,傲然点头。 庞文英呆住了。他看见了于润生双眼如红焰般燃烧。 ——不错,就是这种眼神。我在二十九年前第一次看见过…… 于润生牵骡转身步去。 冰凉的清水迎头泼洒。水滴游走在镰首的健肌上,光滑黝黑的皮肤发着光。他猛力摇头,湿湿的长发像狮鬃挥舞,水珠散射。 镰首双手从额前把湿发拨向后头,露出额顶上的镰刀状疤记。 他就这样浑身赤裸而湿漉地走回木房里。只有狄斌一人正在收拾床铺。 “来,白豆,很久没有替我梳发了。” 狄斌回头,心脏突地乱跳。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镰首的下体。镰首却没有半点不自然,坐在一张木椅上。 “好的,五哥。”狄斌打开木橱,找出一把已有数齿断缺的牛骨梳子,又从壁上拿来一条干布巾,走到镰首身后。 狄斌衔着梳子,张开干布,轻柔地把镰首的湿发擦干。 恬静的下午,阳光很是温柔。只有布帛噗噗拍压在发上的细音。 发丝渐干,恢复了如水流般的层次。狄斌放下已湿的布巾,用梳子把镰首的长发缓缓理顺。 对狄斌来说这是愉快的工作。他的指头偶尔接触到镰首肩颈的皮肤时,手指像被电殛般发麻。 镰首肩背处有许多创疤。狄斌认得有两道是龙拜的箭矢造成的。他凝视着,目光充满了怜惜…… “二哥他们呢?”镰首问。 “他跟三哥去拿东西了。‘丰义隆’那边的人准备了许多上好的‘家伙’。四哥到鸡围去看看‘那儿’的环境。” 狄斌找来一根赤红的幼绳,把镰首的长发束在后头。 “行了……”狄斌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斗争…… 镰首回过头来。 “谢。” 狄斌蓦然发现,镰首的眼神和微笑中带着谅解的意味。 第三节 油灯熄灭了。齐楚默默躺在黑暗中,双眼瞧向窗外。 “老四,怎么了?”黑暗中传来于润生的声音。“他们都睡了。你也睡吧。明早便要出动了。” “我在检查一下,这次的计划还有没有什么纰漏。” “要再点灯吗?” “不用了。”齐楚的视线没有改变,甚至在与于润生交谈之时,脑里原有的思路也未受干扰。自小学棋后他已惯于一心多用。鸡围那段街道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印在他记忆中,已无需再多看地图一眼。 “老四,我们这次有多大把握?” 齐楚在黑暗中的表情忽然像喉间鲠了刺一般,俊秀的脸血色全退,双眼瞪得大大,满额都是冰冷的汗水。 “……九成。”齐楚的声音像呻吟。“就像下棋,变化太大,没有事情是十足把握的……”他的脸色瞬间又恢复正常。“老大,你那方面呢?” “放心。”于润生微笑。“假如我说有十足的把握,你相信吗?” “只要是你说的我便相信。” 齐楚感觉眼皮像铅块般坠下来,意识渐渐沉进了梦乡…… 梦把他带回那条不属于他的大街上……就像一个月前那个雨夜一样,没有任何声音能进入他的耳朵。那个令他呆呆站立远观的女人…… 他想,那是不应该在那种地方出现的婀娜身影,不应在那种地方闪动的稚气眼睛,不应在那种地方咏唱的深红唇瓣…… 仲春时节那个夜里,带着丝丝阴气的雨水洒落他的瘦肩,流进他的衣领……衣内与衣外的雨水融合了,他却相信那是冷汗——因为初次看见她而流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从那一刻已完了。他的人生将为她的微笑燃成灰烬。但他却距离她多么遥远。因为那是一条不属于他的大街…… 这是多清晰却又稀薄的感觉,水似的教人沉溺、窒息……而他只是第一次看见她…… 他没有跟任何一个兄弟说。他知道连于润生也救不了自己…… 但是现在不同了。转变出现了……只要这次打开成功之门,他将拥有权力。 拥有接近她的权力。 吃骨头(古士俊)轻轻掀起了被褥,推开依偎在身旁的三姨太,梦游般拖着脚步找衣服穿。昨夜似乎喝得太多了。 他穿上役头的制服后,全身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安全感。在漂城百年来从没有人敢动任何役头的一根头发。 他离开卧房,穿过围着朱红木栏的长廊。这所位于桐台南区的豪宅,以他当役头那份微薄薪饷,干二百年也买不了。 在前院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后,吃骨头忽又想起两天前横死的癞皮大贵。 他记得大贵死前那个下午,在北临街市肆发生的事,却怎也没法想起那几个腥冷儿的脸孔。只记得一个家伙长着显眼的红头发。 ——是不是该把那件事告诉黑狗八爷? 算了。大贵不过一个混混的小头目而已。 他又想着近日漂城内的情势。他认为“丰义隆”大势已去,庞文英英雄迟暮,花雀五又不思进取,明日始终是“屠房”的天下。“丰义隆”现在不过藉着在首都朝廷的影响力立足而已。 何况“屠房”和他都是本城人,他跟黑狗八爷交情又好,更曾面见过朱老总两次。既要“靠边站”,当然是靠向稳当又熟悉那一边吧? 不过他也很感谢这几年来“丰义隆”进来漂城掀起的风雨,让他又赚了不少…… 癞皮大贵断头的幻象再次出现他眼前。他咒诅这不祥的兆象。 “操他的大贵……” 是回巡检房的时候了。不知是不是昨夜的酒精残留在胃里的关系,他不觉得饿。回去再吃早点吧。 他扶正了官帽,步出大宅正门。五个部下差役早就在门外等候。 令吃骨头意外的是雷义那家伙也在。这笨小子。为了擒贼而受伤已是蠢得可以,又放弃几天的休假带伤回来。 雷义只远远站在门前道路旁。另外四个差役则陪笑着凑近来。 “古爷,早啊!” 吃骨头只点点头,带着四人步下宅前石阶。 “古爷,前几天我抓的那干贼匪,你给放了吗?”雷义走近来问,站姿保持了下属对上司的恭谨,但脸容却是冷冰冰。 “我要放什么人,你管不着。”吃骨头连瞧也没瞧雷义一眼。“怎么啦?不服气吗?” “没什么。”雷义毫无动容。“只不过早知如此,我就当场把他们打成残废,免得又抓又放的,挺费工夫。”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差役戟指向雷义。 吃骨头挥手止住。他知道雷义的硬功夫。将来加紧对付“丰义隆”时免不了要打一些硬仗,到时总要借助这个莽夫。这是吃骨头一直容忍这个刚直差役的原因。 “我今早要到鸡围去巡视,你也来吗?”吃骨头看着雷义的目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欣赏。 雷义摇摇头。“我还在查那几宗案子。” “随便你吧。”吃骨头一向并不怎么管束雷义——只要他没有作出任何损害吃骨头利益的事情。 雷义连道别也没有,便转身离开了。 第四节 刀光寒气跃然。一抹碧华在两尺刃身上流漾。 葛元升的眼瞳里奔腾着汹涌战志。体内的杀性与戾气膨涨至顶点,从全身的毛孔流溢出来,充塞这座荒废的庙宇里,甚至好像要从庙顶的破洞涌出。 压抑了三年的杀伐之气,被癞皮大贵的鲜血解破了封印。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蓝焰,煮沸了浑身的血液。鼻孔也呼出了蒸气。 这就是“魔道”吧,他想。从前老迈的父亲授刀时谆谆教诲戒忌的所谓“走火入魔”。他想起父亲临终把“杀草”交给他时那恐惧的眼神。 ——你唤它魔道便是魔道吧。阻我者纵使是魔神仙佛,必杀无赦! 葛元升这样在心中呐喊。 破庙壁孔透进管状的阳光,千亿微尘在光束内浮游无定。 同时狄斌正藏在破庙二十多码之外,城北鸡围临近城墙的一条阴郁肮脏的窄巷中。 矮小的他躲在一堆霉烂瓜菜与破篓筐之间。白皙的皮肤沾满秽物。 一柄腰刀的刃部裹在破布里。短小的指头紧握刀柄,掌背青筋突露。 他很紧张。不是因为缺乏信心,也不是因为鸡围是“屠房”的势力范围。 是因为他正热切渴望目标出现眼前。 他的呼吸异常粗浊。像是老虎鼻腔发出的低啸。他感受着身体每寸肌肉的弹力与敏感度。每个关节的活动都畅顺无阻,自然一如狂奔的猛兽。是的。此刻静止蹲伏的他,灵魂却在奔驰。丈与里飞快掠过。前方的空气沿身体两侧急激磨擦,所产生的热量不断积聚,血气翻涌在喉间,在胯下、在足趾、在手腕、在眼皮、在耳孔…… 吃骨头领着十四名差役步出了位于漂城西南的巡检房,恰好与大牢管事田又青碰个正着。吃骨头嘻笑,拍拍田又青的胖肩,彼此虚假地对应寒暄一番,便道了别。 吃骨头一行十五人掠过田又青痴肥的身躯,走上善南街,经过于润生工作的药店,左转进入仍未睡醒的安东大街,直往北行。 齐楚急促在窄巷间穿插,抄捷径赶向鸡围。他刚才已看见吃骨头离开衙门,沿安东大街北走向鸡围。他带的部下数目比预期中要多。 根据“丰义隆”提供的情报,鸡围北区几家私娼窑子都欠下吃骨头的抽红。今天是归还的日子。他爱早起。他晚上从不踏入鸡围或破石里半步。 齐楚跃过一堵残败的矮墙,窜进了鸡围。 同时吃骨头等十五人步至安东大街中段。 齐楚在鸡围迷宫般的巷道内走过。凭着脑里那幅清晰的地图,他走到一条狭长而寂静的荒巷,站在一所破败木屋前。 他左右察看。没有人影。他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 齐楚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霉臭从门缝里的黑暗空间溢出。 齐楚伸颈往门内探视,视线正好与黑暗中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相对。 齐楚虽然知道屋里是谁,但仍禁不住一阵悚然。 “老五……快来了。” 吃骨头走到安东大街北端尽头,鸡围的南门入口就在面前。他视察一下鸡园外,随即往后面部下招手。 “进去。” 他很安心。鸡围是“屠房”的领土。从来没有“屠房”以外的人敢在里面生事。连“丰义隆”也不敢。 第五节 鸡围是“屠房”除安东大街外的重要根据地。虽然是同样幽暗而充满罪恶的贫民窟,但始终比破石里富裕。 鸡围内藏着许多私娼窑子与赌窟,其中“屠房”直接经营的占三分之一。它们提供了各种刺激新鲜的赌博玩意和变态兽性的性爱服务,吸引了很多连安东大街也满足不了的人。 相形之下,破石里显得贫瘠、荒凉得多。因此破石里才会在“屠房”不屑一顾下,成为了腥冷儿的聚居地和“丰义隆”的势力范围。 进入鸡围脏乱狭隘的街巷后,差役队伍显得更轻松。他们哄闹、咒骂、打撞、破坏,任意抓取摊贩的货品。 巷内一角伏着一名街童的尸身。据说许多商店忍受不了这些惯于偷窃的流浪街童,不时暗中雇用差役在晚上悄悄把这些露宿街头的孩子宰掉…… 有一家窑子欠下吃骨头最多,差不多有一百两银子。前往那儿要通过一条狭长的荒巷。巷道两旁残破的木屋已无人居住,只余下破烂的几件衣服疏落悬挂在巷里。寂静得可怕。人踪全无。这条长巷就像被神的手掌从鸡围挖空了一般。 像这种荒弃的街巷,在鸡围内日渐增加。为了扩张淫窟和赌坊,“屠房”施行暴力手段迫使居民迁往破石里。传闻朱老总有意把鸡围完全肃清,改造成继安东大街后另一片黄金地。 吃骨头等十五人二人一排,成长列步进这条窄巷。 吃骨头走在第三,前头是他下属里最精壮、经验最丰富的两名差役。 走到长巷中段,吃骨头突然感觉到一股渗入脊骨的寒气。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出现一条人影。 吃骨头心脏突跳,瞳孔扩张。然后他看清了那只是个孕妇。 巷内顿时充斥差役的脏话。孕妇听到一句“母狗”,急忙低下头来,把青色头巾拉低,抱着鼓胀的肚皮,加快脚步走过差役的行列。 孕妇畏缩地走到一旁。差役露出邪笑,眼睛紧盯她丰满的乳房。 “看前面!”吃骨头的猥笑僵硬了,眼睛瞪住前方。 前面巷口不知何时又出现另一个人。 一个强悍拔挺的赤发男人,脸色阴青。一个长状灰布包斜插在腰带上。 吃骨头的嘴巴无法合拢。他认出了这个男人那头火红的赤发。那个在北临街市肆上曾与大贵争执的腥冷儿。 吃骨头的手指伸向前方,瞄准了那个赤发男人。 他说了三个字。 “抓” 孕妇急步接近吃骨头。 “住” 孕妇抬起头。 “他” 孕妇左臂举起,宽大的衣袍袖口对准吃骨头额前。 一记机簧弹动声在袖里响起。 三寸二分长的玄黑色短箭。 箭簇刺破吃骨头眉心的皮肤,钻进了头壳骨。骨层破裂。箭簇撕裂血管,突进浓稠的脑浆。空气拨动乌黑的箭羽,加速箭杆的旋转。三角形的箭簇继续扩大创口,箭杆接着顺利地滑进骨肉与浆血。最后箭羽犹如交媾中阳具上的阴毛,没入了湿滑的洞口。 孕妇转身离去。 吃骨头的身体溃倒。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差役最快反应过来,追向孕妇,手已搭在腰间刀柄上。 “别——” 他只喊出了半个字。子音凝固在拉扁并合的双唇之间,母音滞留口腔内。另一枚玄黑短箭没入他的声带。气流从喉管的破口泄出,他一生中最后的发音尴尬而乏力。 其余十三人震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冷箭从何而来。 只有假孕妇自己知道:仅有的两枚袖箭已射尽。 假孕妇闪身到安全距离,推开左边一所破败木屋的前门,窜身进去。 差役们此刻才清醒。十三柄腰刀同时拔出。两人当先冲向木屋,正想破门进入—— 朽腐的木门自行碎破。 一柄厚重而刃面宽广的巨斧,挟着纷飞的木屑自门内横斩而出。两颗戴着差役冠帽的头颅飞升半空,血雨自颈断处狂暴喷洒。 沐浴在血雨中的十一名差役前所未有的震怖,互相推挤。 魁壮的持斧者披散长发,赤着上半身,像疯兽般自门口追扑出来,染血的巨斧再次挥舞,一名走避不及的差役被拦腰斩为两段,膏肠从断口泼跌落地上。 两截尸身与刚才飞起的两颗头颅同时落在泥地上。 余下十名差役恐惧地挤成一团,然后为了躲避持斧者而分成两批,分别往前后两边巷口逃生。 四人往前方奔去。 前面有那名赤发男人。 赤发男人冷笑。 四个差役红着眼睛,高抡腰刀,以拼命的姿态冲向赤发男人。 ——一片灰布飘落。 四人喉间几乎同时出现一道幼细的红线。当身体像断根的树木般倒地后,血才开始从颈动脉喷出。 另外六名差役狂乱挥舞手上的兵刃,往后面原路奔逃。 不知从哪个窗户连环激射出两枚急劲的黑杆长箭。太阳穴。颈侧。 余下四人跨过中箭身亡的两个同伴,冲出了巷口。 一条高大的阴影投在他们顶上。 四人仓皇回首—— 巨斧砍至。 四人跌步左闪,险险避过斜斩而来的斧刃,顺着跌势窜入另一条横巷。 ——他们暗自为逃过这一斩而庆幸,却不知自己已被赶进了北方更寂静的地带。 持斧者在后面疾跑追赶。长发飘飞犹如奔马的鬃毛。 四名差役走过了荒巷,终于到了北城墙下。只要越过面前大堆破篓筐和霉烂的瓜菜,便可以抵达北城门求救—— 烂瓜菜飞扬。一柄腰刀像怒虎的利牙,自篓筐间挥斩出,深深砍进走在最前头那名差役的左股骨。 那名差役的身体瞬间僵硬崩倒。紧随其后的三人撞在他身上,四人在泥泞、秽物、残渣中混成一堆。喷涌不止的血。凄厉的哀号。 染满鲜血的锋利巨斧再度临近。 持斧者双手高举兵刃。他的额顶上有一点镰刀状的乌光。 斧刃落下。 不久后几名“屠房”流氓凭着遥远的惨呼声寻索到来,却已看不见一个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只有屋宇木板上、泥地上遗留的惊心动魄的血渍。 第六节 就像任何一个城市,漂城在她短促但灿烂的历史上,也发生过无数匪夷所思、无从解释的悬案。 这一年,役头古士俊与十四名部下在鸡围北区神秘失踪,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没有半片骸骨,半根毛发。 没有人知道他们遇上了什么。 “兴云馆”是“丰义隆”在岱镇的根据地,庞文英在这间旅店配置了约三十名部下,指挥头目就是旅店掌柜麦康。 “兴云馆”二楼一所幽静的厢房里,庞文英轻松地呷下一口清茶。 他心想:于润生挑选这处见面,看来他对“丰义隆”所知不少。 他凝视坐在桌子对面的于润生。于润生垂头看着茶碗,没有喝过一口。 守在庞文英身后的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和身材硕壮宽厚如磐石的卓晓阳。 “庞祭酒。”于润生抬起头来,以闲谈般的平淡语气问:“你老人家今年多大了?” “六十二。”庞文英的语气微带叹息。 “在道上也怕走了三、四十年吧?” “整整四十二年。二十岁那一年我拜入了‘丰义隆’门下。转战多年,如果用‘刀头舐血’来形容那些日子,我的牙齿都已染得赤红了……少年子弟江湖老……” 庞文英是“丰义隆”三朝老臣。在他三十六岁时,创帮立道的第一代韩老板韩东病逝,怯懦无能的独子韩用继承了时为首都十三大势力之一的“丰义隆”的最高权力,立时令“丰义隆”陷入厄境。 幸而这个二代韩老板身体羸弱,接任四年便即去世。而真正的传奇人物——三代韩老板,也就是现在的韩老板韩亮登场了。 他首先组成了“丰义隆”新的最高决策层“六杯祭酒”,迅速整顿内部架构。“丰义隆”在短期内大幅强化,令其他十二帮会原来的侵吞计划胎死腹中。 庞文英晋升祭酒之年四十岁。 韩亮并没有乘势冒进,用了三年时间积极调练人才;同时利用十二帮会在争相试图瓜分“丰义隆”时所种下的嫌隙加以挑拨煽动,令他们互相牵制削弱。三年间此消彼长,“丰义隆”的实力已暗暗凌驾于其他任何一股势力之上。 然后就是有名的首都十年黑道战争。韩亮以逐个击破、连盟夹击等种种攻略,吞灭了其中九大帮会,降服其他三股势力,而崛起为首都第一大黑帮,垄断北方的私盐贩运网络,进而勾结朝廷高官,成就了前无古人的大事业。 在黑道史上这奇迹的一页上,勇武的庞文英与专责后勤策划、沉着过人的“大祭酒”容玉山,并列为“丰义隆”的守护神。 “庞祭酒,你说得对。”于润生燃烧的双目与庞文英对视。“你老了。” “你说什么?”卓晓阳在“四大门生”中性格最为暴烈。“你敢对庞祭酒无礼?” 庞文英举手止住了卓晓阳。但他自己的脸上也已显露出愠意:“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庞祭酒你确是一头老虎。从前你是一头饥饿的老虎。但是你已不再饥饿了。只有衰老了的老虎才会失去胃口。” “我不明白。”庞文英强压着愤怒,但握着茶碗的手仍在颤抖。 “‘丰义隆’进驻漂城已有五年,却是毫无进取。那是因为你不够饥饿,不够贪婪。你只一心想着打通运盐的路线,却没有想过把整个漂城据为己有。假如你是四十岁时那个开山劈石的闯将,会甘心放过漂城这口肥肉吗?” “漂城黑道上的事你知道多少?”庞文英的语气平缓下来。 于润生知道庞文英已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他呷了第一口茶。 “漂城的财源,谁都知道是安东大街,其次是鸡围。这全都是‘屠房’的天下。鸡围也日渐兴旺了。看来朱牙有意把它发展成另一条安东大街。我曾粗略估计,‘屠房’在这些地方直接经营和抽红的收益,每个月不在二百万两银子之下。” 庞文英错愕。于润生竟知道得那么多。 “可惜,假如朱牙那笨瓜若肯与你合作,以漂城为交易站打开本州以至南部、西南部的盐运,他不用动一根指头又可坐地每月瓜分不知多少银两了。他却反而把财力、人力都花在阻截‘丰义隆’的盐车上。也许他想迫使你交出部分的贩盐权吧?这根本是笨方法。他为何不能学韩老板先积蓄增加势力,再图谋吞并贩盐生意呢?朱牙这种笨人不值得活在漂城。” 庞文英惊讶。连他自己也从没敢轻视朱老总,于润生却把他说得一文不值。然而于润生的分析条理分明。 ——究竟他是在说着大话?还是真的有这样的自信? 庞文英发觉自己无法看透于润生。 “那么说,我们‘丰义隆’应该作出什么能够吞并漂城的对策?” “‘屠房’强在人手充裕。‘屠房’在漂城的势力,我知道大概有三千至四千人。假如再总动员的话,数目可能增加一倍。‘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数呢?只有五、六百人吧?” 庞文英没有回答。 “要拉近这差距,方法之一当然是向‘丰义隆’总行征调大量人手。但这样做会大大影响庞祭酒在韩老板心中的地位和在总行的威望。庞祭酒一定渴望凭着现有的力量把漂城夺到手中吧?” “另一个方法呢?” “从破石里召集腥冷儿。他们都在战场拼过。而且他们每一个都饥饿。‘屠房’没有掌握这些人是另一个重大错误。 “当实力增强后,再借助朝廷方面的人事控制漂城知事查嵩,便有一半胜算。” “那另一半呢?”庞文英已浑忘了自己的身分,完全专注在于润生口中的伟略上,语气显露出强烈的欲望。 “数目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一向这样相信。有多少人、多少兵器、多少金钱都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意志。‘丰义隆漂城分行’需要的是一些敢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的人。足以抗衡‘屠房八大屠刀手’的人。” “你的意思……”庞文英凝视于润生。 于润生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就是答案。 “我听到马蹄声了。”于润生说。“他们来了。” 他的脸忽然恢复了恭谨的表情,垂首走到门旁。“庞祭酒,于某有一份‘入门礼’送给你老人家。请移步到外面验收。” 第七节 初夏的热风卷起一片沙尘,岱镇的空地更显得苍凉。 庞文英、于润生、沈兵辰、卓晓阳,还有刚才一直守在房门外的“四大门生”其余两人:面容满布皱纹的童暮城,神情凶悍、脸上有一道赤红刀疤自左耳根横越至鼻翼的左锋,一同伫立在荒地上。身材略胖的“兴云馆”掌柜麦康紧随在后。 一支五人骑队从东方远处的漫天黄尘中出现,排开尘雾急驰而来。 庞文英看看于润生。于润生却专注地凝视前方的骑队接近。他的笑容中充满信赖。 骑队更近,可见马上五名骑土高矮壮弱不一,却同样散发出懔悍的气息。 “好浓烈的杀气。”左锋动容,脸上的刀疤发出红光。 “但并不是冲着我们而来。”沈兵辰淡淡说。他的披肩长发被吹得扬起,露出肃杀苍白的脸。三角状的细眼不含半点情感。 五骑抵达。领先一骑上的龙拜已换回男服,提着一个布包裹,当先下马。 其余四骑上的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也一一跨下马来,随着龙拜走到庞文英跟前。 庞文英扫视眼前五个奇异的男人。他的目光曾多次停留在镰首脸上。 “这些就是你的……兄弟?” 于润生点头。“是歃血为盟、誓共生死的兄弟。他们都把性命交托了给我。因为我们都是人神共弃的腥冷儿。” 龙拜走前一步,垂首呈上布包裹。“庞祭酒,请验收。” 庞文英略动眼色,身旁的童暮城立即接过包裹,谨慎地打开来。 吃骨头古士俊那错愕的死相,呈现在庞文英眼前。吃骨头额上仍深深钉着那枚黑杆黑羽的短箭。 漂城以北,宽阔的漂河在阳光下静静流动。 漂河上游北岸六里外一片农庄。 庄园死寂。废弃多年的粮仓仍然稳固屹立,大门迎风摆动。 曾经养活数百人的田地今天杂草丛生,蔓成一片起伏的绿海。 在久远年代开挖的引水道,因久欠疏通而淤塞,浊水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黄铜色污物,反射着午后的烈阳。 田野间乱草晃动。只有游于草间的飞虫以复眼看得见,外表看来平静的长草之下躲藏着五十个人类。 农庄以东一幢木屋中,花雀五安坐观控大局。文四喜和“兀鹰”陆隼侍奉在旁。 花雀五合上眼睛。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微微抖动。 ——于润生…… 直觉告诉花雀五:于润生将成为他可怕的敌人。 于润生的力量当然够不上花雀五的百分之一;然而那次“江湖楼”会面,花雀五感觉自己竟完全被于润生的气势压倒了。一个在药店当小厮的腥冷儿! 花雀五无法忍受。他要把今天羽翼未丰的于润生除掉。他会告诉庞文英,这是为了灭口。 十倍的力量,足以把一心前来农庄领赏和匿藏的于润生等人斩成碎块。 就像吃骨头和他的部下一样。 远处传来蹄音。 文四喜走到窗前观察一会,把木屋对着田野那面窗子上的窗帛由青色换作红色,下令田野内的杀手作出剿击的预备。 文四喜透过窗帛的缝隙远眺。他看见到来的并不是马匹,而是一辆四骊拖拉的大马车。 “掌柜,是马车!” 花雀五站起来,神色显出不安。 “他们怎会雇得起马车?” 第八节 龙拜、葛元升、镰首、齐楚、狄斌换上了簇新的衣服,在“兴云馆”饱餐之后,随着麦康走在岱镇的巷道上。 “各位也吃饱了吧?”麦康的笑容很和善,但五人仍保持警惕。“来,我带大家去一处好地方喝两杯。” “不用客气啦,麦掌柜。”龙拜笑着说。“只要有休息的地方便可以了。” “不行,庞祭酒叮嘱我要好好招待你们。”麦康的微笑中带有神秘的意味。 镰首向其他四人打了个眼色。五人里除了葛元升仍腰插“杀草”外,都没有带兵刃。 麦康领着他们走到巷内一幢平凡的屋子前,把门推开。 “请进。” 五人紧绷着警戒的神经走进门里。 他们吃了一惊。 屋里令他们惊讶的并不是埋伏的敌人,而是一群姿态撩人的年轻妓女,或坐或卧地散处在香气缭绕的厅里。 “好好乐一乐吧。”麦康笑说:“这地方,等闲人来不了。”他转身出了屋子,把门关上。 “哇操,实在憋得久了!”龙拜感到全身发热,左右细看每一个妓女,又转头看看紧张得面色煞白的齐楚。“怎么啦,老四?许久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 几个妓女都以充满欲望的眼神,盯着齐楚俊秀的脸。齐楚凝视她们的媚态,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女人。 狄斌也是紧张得满头大汗。“我……”他看看身旁的镰首。镰首正以冷静异常的神态,凝视一具具横陈眼前的肉体。 刚杀过人的葛元升,眼中已闪出急欲发泄的猛烈火花。 “五哥……”狄斌拉拉镰首的衣袖,看着已混进妓女堆的龙拜和葛元升。“你也要……去吗?” 镰首看看狄斌,又瞧着躺在胡床上一个年轻少女。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的少女露出了一边细小的乳房,以惊奇的目光审视镰首那魁伟的躯体。 镰首点点头。 “白豆,你从前……没有尝过女人吗?” 狄斌如遭电殛,心绪急乱得无法作答。 “我忘记了自己过去的一切,只记得许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女人。”镰首以茫然的语气说。“那恐怕是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一定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是我记不得她是谁。” 镰首以被催眠般的步伐走向那个少女,把她拦腰从胡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 ——他希望从女人的身体里寻回自己的过去。 当狄斌被那个几乎比他还要高壮的妓女牵着走时,他感受到一种连在战场上也未经历过的紧张感。 丰乳、细腰、盛臀,妓女浑身透出能令男人沉醉在肉欲中的原始魅力,但却丝毫不能激起狄斌的性欲。 但狄斌不敢掉头离去。他害怕成为众人的笑柄。 妓女带着满头大汗的狄斌,穿过走廊,进入一间狭小的卧房。 房里没有窗户,除了一盏不太明亮的油灯外,唯一的陈设便是贴着木板墙横放的一张软绵绵大床。 妓女把房门关上。狄斌感觉就像躺在棺材里,最后被仵工狠狠钉上了棺盖一样。 “来吧,白脸弟弟,替我脱衣服好吗?”妓女坐在床上媚笑。 狄斌无法把视线转向她的脸,呆呆地站立。 “你累吗?好,我自己脱。” 突然暴露在眼前的细白肌肤,令狄斌一阵晕眩。完全赤裸的妓女横躺在床上。 “来嘛……”妓女叫着,丰满的双腿朝着狄斌张开,最隐私的部位清楚呈现。 狄斌有呕吐的冲动。他脑里一片空白,连夺门逃跑的念头也生不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被妓女半推半拉之下躺到床上。妓女如蛇地缠着他。 “第一次吗?太好了,让我教你……”纤滑的五指摸到他胯间。 他发出一记无声的呻吟。 “怎么了……”妓女一边摸索一边说:“玩不起来吗?”她把他的腰带解开。 狄斌突然听到一连串仿佛来自深远梦境的呼叫喘息声。一把粗犷野性的男声带着急密的节奏,令狄斌听得心脏鼓荡。 另一把娇弱的尖呼应和着那男声的节奏。声音渐大了,却仍像隔着一层障碍传过来…… 就在木板墙隔壁。 妓女不断爱抚狄斌的白皙身体。 狄斌完全清醒了。他听出隔壁是镰首的叫声。 狄斌瞪大双眼。镰首的叫声像铁锤一记记擂在他胸口上。狄斌完全被那声音催眠。一股暖热气息渐渐流向腹下…… “起来啦……”妓女兴奋地说,爬上了狄斌的身体。 他感受到膣腔包裹在自己阴茎四周那股湿润、温暖的感觉。 狄斌不知不觉间,腰身跟随镰首的狂野叫声一次一次地往上挺动。盆骨与盆骨碰撞磨擦。跨骑在他身上的妓女也开始忘我地呼喊。 狄斌没有看着她。他闭起眼,脑里出现的是昨天破石里家里镰首的赤裸身体…… 一记有如爆炸般的嘶哑呐喊后,镰首的喘息声霍然消失了。 狄斌感到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淋下来,性欲瞬间消退。 妓女伏倒他身上,喃喃说:“怎么了……忽然又不行啦……” 狄斌涨红着脸,急促把妓女推开,从床上坐起来。 “给我滚!”狄斌从齿缝间挤出怒骂,狠狠打了妓女一记耳光。 妓女抚摸着被打的脸颊,却笑了起来。 “原来你爱打的吗?来,打吧,只要你喜欢……光用手够不够?我们也有鞭子……” 狄斌呆住了。 他愣愣坐在床上好一会,然后慢慢爬下床,俯身捡起刚才被妓女脱去的衣裤。 第九节 发泄后的镰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浑身汗水淋漓。伏在他身旁的少女也无法动弹,全身都僵麻了。 镰首仰视房间的天花顶。 他想起了一张脸。 一张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既祥和又不仁的脸。 “他是谁?” ——他不知道这个人叫做“佛”。 “卓晓阳!”文四喜惊呼。 花雀五惶然奔到窗前。他也认出了远方马车上驭着四匹健马的车夫。 他扯下红色布帛。 “跟我出去!”花雀五深吸一口气,带着陆隼和文四喜走出木屋外。 马车驶到田野中央的宽阔陌道上。白衣佩刀的卓晓阳猛叱一声,左腕急收四根缰绳,强壮的驷马立时放缓步伐。大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花雀五一招手,藏在长草下的五十个精悍杀手立时站起来,个个头缠黑布带,提着各式兵刃,阵式十分整齐。 花雀五等三人走近,站在马车前方。 “卓哥哥,车里面……” 卓晓阳没有回答。 马车门幔揭开。 第一个下车的人是于润生。 “五哥果然是守时的人。”于润生露出花雀五猜不透的笑容。 花雀五脸色苍白,一时无法言语。 卓晓阳跃下马车,拨开门幔。 白须黑袍的庞文英,领着“四大门生”其余三人:左锋、沈兵辰、童暮城逐一步出。沈兵辰把平日交叉背负的双剑提在左手里。 “义父……”花雀五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这是……你为什么……” 庞文英拍拍于润生的肩头。“我已把润生收纳入门。以后大家都是‘丰义隆’的自家人了。” 花雀五、陆隼和文四喜都错愕无比。 庞文英捋着白须:“从今天开始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一天不把那些屠沽小辈打出漂城,我哪有颜面回总行见韩老板?” 于润生作出诚恳的笑容,走前抱抱花雀五的肩:“五哥,以后多多提点。” 花雀五感觉脑袋像僵硬了。 ——义父,这算是什么?于润生这个孬种,早晚要把我跟你都吞掉!你老昏了头啦? 庞文英却独自仰首傲笑。 九年前,庞文英五十三岁。首都黑道战争刚好在他厌倦了一切之时结束。 在这次惨烈战争中,“六杯祭酒”牺牲了一半:“三祭酒”蒙俊、“四祭酒”茅丹心、“五祭酒”戚渡江。 但是对庞文英而言,最大的打击是“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阵亡。 智勇兼备的燕天还,二十年来协助庞文英在无数斗争中运筹决策克敌制胜,最后却在首都郊外的混战里身中流箭身亡,死时不过三十六岁。他视如己出的燕天还。 “丰义隆”从此进入安定期。战将庞文英再没有发挥他披荆斩棘手段的机会。他终身未娶,没有家室,只能带着余下的“四大门生”四处游历流浪,以求磨蚀老年丧子般的痛苦与遗憾。 但是四年后,庞文英人生再起波涛。韩老板发出了进军漂城的指令。 也许韩老板是想藉此机会,再次激发这位忠义老将的意志吧。然而庞文英心已老。作风变得保守,也开始疏懒、犯错,平白消耗了许多从首都总行调来的财力与人手。 “漂城分行”已接近无法维持的境地了。庞文英感觉自己像快要没入西山之后的夕阳…… 直到今天。 他肯定了。人杰——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人杰。想不到自己的生命中竟能遇上第二个。 庞文英眼中的于润生,像极了二十九年前第一次看见的燕天还。十六岁的燕天还。 现在庞文英捋须傲笑的神情,恢复了二十二年前初登祭酒之位时那样的气概、战意和精力。唤醒他这一切的是比他年轻三十四年的于润生。 这一年于润生二十八岁。他的人生起步得很晚,但一开始了便没有人能够阻挡。 初稿于九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修订于九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再修于九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最后修订于九六年十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