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 一个伟大传统的复兴 郑保纯 由《青崖白鹿记》到《云散高唐》,差不多过去了七八年的时间,沈璎璎在车马如龙的京城里,一边学医,一边刻苦地写小说。对尚在萌芽之中的中国的幻想文学来讲,这实在是令人惊恐的写作,一方面,离主流的话语越来越疏远,一方面,所开辟的疆土又是如此的深幽,孤寂、疑虑、不安,一直像阴云一样,积郁在她心里,等待着下一篇作品的问世,像一场暴雨一样洗刷掉满天的阴霾。这当然,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就像郭襄去闭关修炼《九阴真经》一样,其实高明的武功,达到顶点,几乎是,不可能。 所以,担心璎璎会放弃,担心她由新的作品里破关而出的时候,变成女魔头,担心她舍弃掉她的沧月、小椴 、江南,这些江湖上的好兄弟,舍弃《今古传奇·武侠版》,这样一份对她的才华有着深深依靠的杂志,毕竟,在科室里,做一名医学女博士,比做幻想文学的女作家,更容易与这个逐利的时代取得和解。 2005年春节前夕,我在武汉读到沈璎璎的新作《云散高唐》,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看到瑶姬化身成为白凤,由诅咒般的黑塔下的血海中飞升,觉得这一幕,差不多也在预示着沈璎璎由她近乎宿命的写作中,破关而出,进入自由的境地。令她破关出来的力量,相信不仅是她的两生花姐妹相濡以沫的情谊,不仅是由写作这一艰辛的劳作中,带来的微茫的乐趣,还有更加神秘的藏在她的心灵中的力量,如果她寄寓自身于这洁白的凤凰,托身于黑塔这样的心灵之狱,呼唤她奋飞的,是云梦的山川与泽地,是一个已经消亡掉的一个名叫楚国的国家,一直以来,这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为辉煌的古国之一,在不同的世代,寻找着自己的巫女,魂兮归来,好令它的力量,在我们复杂而含混的精神的领地里,得以复苏。而“凤凰涅磐”,讲出来的,恐怕就是这么一个隐喻。 相信读者会由衷地喜爱弥散在此作中的清新明亮、又稍稍有一些潮湿的、来自山林深泽的气息,喜欢那些长袖博冠,长铗陆离的,来往于草木宫殿中的人物,他们与神很近,与人也很近。深陷在宿命的命运里,又毫不迟疑地进行反抗。他们是如此的自由,又是如此的卑微。就像那个名叫屈原的家伙一样,与草木游,与鸟兽游,与神仙游,容与在天地之间,他发现了自已,又无法完成自己,只好将自己托身于伟大的愤懑。王权是另外一座黑塔,可是,这一座黑塔,既囚禁了凤凰,又养成了凤凰。与张扬、奋发、威权的龙不一样,凤凰几乎是自然、性灵、自我的象征。在被白起的铁骑击溃之后,凤凰生存的国度被毁坏掉了,从此,成为一个隐秘的符号,藏入一个含混的帝国的阴影里。 《云散高唐》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曹禺上世纪的名作《雷雨》。一样的由乱伦带来的血的混乱,打破禁忌之后,命运的力量雷霆万钧,男人舍命赎罪,女人化身女巫。看起来,瑶姬与繁漪,差不多有着同样的巫的气质。这个倒还是次要的,我注意到,在这两个作品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楚国的血。漫天的热带季风区的乌云,象征着凶暴的将人舍弃的神力,池沼庭院中的疯长的青草与树木,显现出生命荒谬而美丽的意志,这些被古怪的命运弄得手足无措的人,仇恨与爱,像藤蔓与树木缠绕在一起,不可分离。有意思的是,沈璎璎的老家在武汉,曹禺的老家在湖北潜江,他们与老家有血缘的关系,却并未在家乡生活过。他们还能够由诗赋的体例中挣脱出来,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传入中国的希腊戏剧里找到叙事的模式。了不起的三一律,让主人公的命运都屈服在一片宫廷、一座公馆,一个舞台,而不必上天入地,朝发枉渚,夕宿辰阳。这样新的叙事的技术,更能够娱乐我们。 当代的幻想文学,其实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世代。看过《魔戒》、《哈里波特·波特》,由电影院里回来的读者,相信能体会到这一点。我们这个国家的人文工作者,盯着表现威权的文学与向西方学习的文学,早已将民众的、原创的、草根的、本民族的文学打到下里巴人的通俗之乡,最可怕的下场,恐怕是,要让异地的文化,夺走我们的幻想的权利。好在,2005年,随着大陆新武侠的兴起,让我们这些业内的大众文学的编辑,建立了新的信心。中国的古神话,有昆仑山体系与南方体系两个系统。去年的奇幻写作中,步非烟依据昆仑山体系向印度教庞大的神话系统进发,沈璎璎进入南方神话系统,以《楚辞》与为蓝本,搭建她的云荒世界。江南与沧月,则重建新大陆,重建帝国,横空独造自己的体系。再加上其他作家了不起的努力,新的幻想的世界的蓝图,已经在展现。 来自安徽怀宁的海子在诗里讲: 生成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我由上述出发,来理解璎璎,理解她创作的《云散高唐》,理解她“重建楚国的屋顶”的努力。相信离开了黑塔的凤凰,被云梦古泽中的神秘之声召唤,会飞得愈加高远。由庄子到屈原、宋玉,由陶渊明到李白到袁中郎到海子,凤凰的鸣叫,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其实从来没有中断过,这一伟大的传统,将会有力地,显现在沈璎璎创造的云荒世界里。 第一章 碧丛丛兮高插天 青夔历三百八十九年,瑶瑶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天阙故里。 时值初春,青水两岸的密林刚刚睁开惺忪睡眼,用一种纤尘不染的神情张望这个世界。天阙山中的山精水仙,它们洁白无辜,逍遥自在,用轻快的脚掠过风中,转眼消失于流水潺湲,犹如冰什弥亚的千年历史,一去不还。 少女们只有竹筏可坐,一个个魂不守舍,挤作一堆。锦衣绣袍被污泥血迹染得斑斑驳驳。河风吹起撕裂的衣襟,隐隐露出雪白的肩臂。 瑶瑶背对着人群,独自坐在船头,低头观看自己的右手心。她注意到自己的手纹特别凌乱,像嫩草被暴风骤雨狠狠揉过。软软的手指肚儿上一串儿血泡,那是在搓制编竹筏的粗绳时磨出来的。押送冰什弥亚国王族女眷的竹筏,是她们自己动手做的。想到这里,瑶瑶苦笑。做竹筏,对于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贵胄们来说,可真是新奇。那个负责押运的青夔国下级军官颁下命令,幸灾乐祸地欣赏着她们的“游戏”。瑶瑶可是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有用的巫术,可以凭空变出点什么来——哪怕,只是变出一根草绳也好。 而这一切,只是冰什弥亚覆灭的小小开端。 曾经饱读诗书的瑶瑶,在这时想起他们的开国始祖缙云帝。那是开天辟地以来的最有名望的贤君之一。冰族典籍中书写着这样的传说 他是天上凤鸟与冰族男子结合而生的后裔,是冰族人的第一位英雄。他在白云彼端的神宫中长大,生母死后,被神人们放逐到大地上来流浪。他便带领着所有的冰族人,在天阙山一带四处奔波,开垦山林,打渔放牧。最后他找到了一块宝地,开宗建国——这就是天阙脚下,青水上游的冰什弥亚,冰族人自己的王国,并且奉凤鸟为图腾。 宗庙里的缙云帝,看上去不像帝王,却像个吃苦耐劳的农人,一双穿着草鞋的泥足,踏遍了青水两岸的山山水水。历史就在这个聪慧而坚忍的农人身后,绵长了千年,兴盛了他和他的族裔们,始终以耀眼的荣光,高踞于云荒诸民族之上。 冰什弥亚,这个奇特的发音,据说来源于早已失传的云荒古语,意思是冰山那边的漂泊者。当冰族先民第一次出现在云荒大陆上,这里的原住民们曾经惊恐呼唤着“冰什弥亚”,拿起武器将他们驱赶出去。这是个多么辛酸的词语啊,它意味着歧视、孤立、抗争和失败,漫漫长路,居无定所。缙云帝通古今而知天命,在辛苦建国之后,却用这样的词语为自己的国家命名。他是想要鞭策后代们奋发图强,让这个词语成为一种不可企及的荣耀呢,抑或——他已预见到轮回,预见到这些凤的子民终有一天还会做回真正的冰什弥亚呢? 在过去的五百年鼎盛时代,冰族的铁骑一度踏遍云荒大陆,征服了大大小小的部落,在青水上游建立了不可一世的冰帝国。然而今天,冰族的皇亲国戚还是沦为了命如蝼蚁的奴仆,为着区区草绳犯难,把染满耻辱血迹的手指,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一如他们筚路褴缕的先民们。缙云帝会想到,冰什弥亚竟一语成谶么? 瑶瑶心里面,冷漠地笑笑。 无论缙云帝是何动机,千年后骄横跋扈的继承者,早已忘记了冰什弥亚原初的意义,也忘记了宿命那利爪狰狞的铁律。春秋花草,一夕凋零。他们面对青夔国的大军压境,也只会连连地说:“没想到,没想到……” 臆想中,末代冰帝——槐江的脸,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缙云帝相重合。 槐江的那张脸,苍黄冷腻,有如灯油燃尽之后剩下的那一点点膏脂,皱褶里惟有空虚的灰烬。一念及此,瑶瑶便感到一阵恶心,不由得闭上眼。 身为槐江帝的次女,她从不会为厌恶自己的生父而羞愧。虽然也是公主,她出生后的十五年间,在宫廷中度过的日子加起来尚不足一个寒暑。而这一个寒暑中之泰半,又都处于皇朝分崩离析前的腥风血雨之中,她对这个亡国之君没有任何孺慕之情。 再说,她本来就不关心他们,她本来就不会去爱任何人。 和姐妹、堂姐妹们完全不一样,瑶瑶不仅是公主,而且是冰什弥亚未来的女巫。 瑶瑶仰起头。青水长流,烟波缥缈如昔。在冰族民间歌者的传唱中,缙云帝亡故之后,化为了天阙山神,长年守护着他的国度。天阙山深处的登葆峰上,每年春分日出之前,日光崖上眺望东边的云海,可以看见七彩的光环——那就是缙云帝的化身。 传说的源头是日光崖下的阳台庙。缙云帝身后,他的小女儿明霄为了追忆父亲,自愿入天阙山出家,结庐于阳台。似乎真能感念到女儿的哀思,每年春分,缙云帝的幻象就会出现在日光崖上。三十年后,冰什弥亚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朝中大臣束手无策,眼看有灭国之灾。最后却是天阙山中走出了已经得道的明霄公主。公主披上巫袍,祈雨三日,遂天降甘霖,举国解困。之后三千国人入天阙山,朝拜阳台庙,呼明霄公主为冰族的圣女和守护者。明霄公主为当时国君之幼妹,故亦称之为“巫姑”。从那以后,冰族皇室立了个规矩,每一朝都要选定一名公主送入阳台庙中,与世隔绝,清心寡欲。惟一的任务,就是修习术法,将来承袭巫姑之位。 时隔千年,明霄公主早已成为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但巫姑制度却仿佛一个传说的凭证,代代流传下来。作为巫姑的公主,是冰族的第一巫师,也是守护者的象征,地位崇高如同女神,受到万民的爱戴,但事实上只是单纯的一尊贞节的偶像,为冰族皇室奉献法力,而毫无实权。现今的后妃们生下公主,宁愿送到治下部落去联姻,也不愿让她继承巫姑,一生寂寞不说,还失去了参与皇权争夺的机会。瑶瑶一生下来,就被送入了阳台庙。因为她的母亲据说是个身分不明的女人。所以,公主瑶瑶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陪伴她长大的是阳台庙里的巫姑,也就是槐江帝的某个出身不好的妹妹——馨远公主。 巫姑馨远是一个午夜风兰般的女子。每当瑶瑶闭上眼睛,回想馨远的眼角眉梢,一颦一语,都能感觉到一股淡青色的冷香远远送来。巫姑们的礼服,只有一种颜色,就是通体透彻的青,青到无边无际,直与天阙山的苍苍莽莽相接,融为一体。这种青色礼服,从仪式上标记了巫姑的存在意义,是为了体现庇佑冰族国土的天阙山的精魂和神明。只是,这本该是生机勃勃的青色,落在馨远的身上,却陡然有了某种不同的意味。是一些空寂,一些冷意,一些曲终人散的叹息,一些水尽云起的了然。 尽管被称为历代巫姑中数一数二的才女,馨远并不是一个温暖的人。除了日常的训导之外,她很少跟瑶瑶讲话,大约是觉得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 巫姑们被要求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她们是世界的旁观者,不允许参与到感情的角色之中,只需要注视着,就行了。巫姑馨远,也是认真地做到了这一点。 馨远总是懒懒地坐在背风的亭子里,看一眼书,喝一口茶,然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云海。馨远的术法很好,所以她从不看咒文,不看典籍。她在看什么?好像是书卷苍黄的家国春秋,又好像是春风荡漾的民间谣曲。 又好像她什么都没看,她只是在看流云。天上的流云也是某种文字罢,那是天阙山的巫姑才能懂得的密语。 她并不曾注意到,身边这个表情茫然的小女孩子,其实用心记住了她的每一个细节。 唇边的每一个字眼,眼角的每一个神情。 巫姑是瑶瑶的镜子。即使巫姑本人并不愿意被任何人参照,她也避不开少女清澈的目光。十五年悠长的岁月,瑶瑶能够注视的眉目,能够向往的风景,也只有巫姑。瑶瑶想像中自己的未来,也是如是模样。禁锢与寂寥,那是她们共同的宿命。 那些记忆,即使多年后,时过境迁,亦不可从眼前抹去。 清凉如水的日子始终在视野里回旋,飞羽流云,花开花谢。直到——直到一片刺目的猩红,霎时间泼污兰花的形影,血色浸透了全部记忆。 瑶瑶一惊。她睁开眼惶然四顾,青水上空的绿,清新逼人,然而竟冲不淡残留在眼中的那片浓浓血色。血色之中,是馨远注视她的眼睛。 馨远,唯一一个死于刀剑之下的巫姑,也是惟一一个惨遭兄长屠戮的冰族公主。 瑶瑶猛烈甩甩头,绞着自己不堪入目的双手。 那时候,槐江帝已经向青水下游的青夔国宣战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槐江帝挑起干戈,瑶瑶完全不得而知。事实上朝中也没有几个知道这个内幕。有人说,是因为槐江帝的某个异国妃子回乡探亲,正值城破,被青夔军队捉拿,献给了他们的武襄王。槐江帝问武襄王要人,却被告知该妃子留恋青王宫的自在生活,不愿回到压抑的冰什弥亚宫廷。这等奇耻大辱,使得槐江帝失去了理智。无论如何,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自取灭亡的。冰族空有千年王统却早已外强中干,并没有相应的兵力和财力,不足以和如日中天的青夔国相抗衡。更何况青夔国君武襄,是百年不遇的战神,整个云荒大陆无人能及。在他的大刀之下,青水中下游的大片国土,都归顺了青夔的统治。冰什弥亚根本无人是武襄的对手。 出兵前照例要去阳台庙问卜,巫姑馨远给出了最坏的卦辞。 那时候,十四岁的瑶瑶躲在阳台庙的大柱子后面,凝视着出生以后见过不超过五次的父王。槐江帝阴郁地站在那里,如同阴暗的天空下,一座黑黝黝的孤塔。巫姑跪在他面前,力陈出兵的种种不妥之处,劝谏皇兄改变主张。然而槐江帝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思绪飘得很远。正在瑶瑶感到疲惫的时候,忽然槐江帝拔出了佩剑。 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谁都来不及阻止。馨远公主的头颅,就这样从她那蝤蛴般的脖颈上滚了下来。 霎那间,瑶瑶以为自己看错了。 “巫姑不可以干政。”槐江帝勉强说了一句话,算是解释。说完就用一种如释重负的步调走了出去。 大家都在想,槐江帝也许是发疯了。 只有瑶瑶知道槐江帝根本没有发疯。他只是想用巫姑的鲜血来祭祀他的剑。瑶瑶知道,这是一种近乎邪恶的、馨远公主永远不会提及的巫术。槐江帝为了胜利,不惜用最无耻的方式来贿赂神明。然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神明是否还向着失控了的冰什弥亚。 刚刚失去生命的身体萎顿在地上。瑶瑶一言不发,看着颈部断处,红色的东西不停流出。这就是身为巫姑的宿命吗?——那么洁净娴雅的巫姑,身体里涌出血,原来也是触目惊心的。 走到门边的槐江帝忽然回过头,看见了瑶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踌躇着。 瑶瑶也看着他,他的手再次移到了剑上。 于是瑶瑶的黑漆漆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转到了剑上。少女的神情,冷漠得像一潭死水。她等待着成为皇帝的第二个牺牲品。 然而他最终说:“你跟我回宫里去,这个地方再也不需要巫姑了。” 临走前,瑶瑶忽然跑了回去,跪下来,朝馨远公主的尸体磕了一个头。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巫姑睁着的眼睛。 那是巫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注视瑶瑶。 瑶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巫姑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已经冰凉了的手指。生于巫术,死于巫术的巫姑馨远,只留下一个无法解读的眼神,转瞬湮没在血海里…… 在那以后很多年,她无数次地下决心,要把冰历最后一年的惨痛场面从记忆中排除出去。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回映呢?隔着遥远的时间和距离,仿佛再次触到了巫姑的手指,冰凉。 青水上,十五岁的瑶瑶攥紧了拳头,然则四顾茫然。 漂到落雁滩,竹筏被激流底下的礁石搁住了。船夫弄了半天,不见起色,于是押运官要求女俘们下水去推竹筏。 那个男人的声音里有着污糟糟的残暴。皇族少女们在不知所措中下了水。几番折腾不得要领,忽然一下子,竹筏被水冲开了,一下子漂到极远处。水中的少女们惊慌失措,急流把她们冲得东倒西歪,大声呼救。竹筏上的船工总算沉稳,用长绳套住了岸边的一棵大树。押运官不耐烦地催促少女们快快赶上来,一双油腻发红的眼睛,在女孩们衣衫湿透的身体上滑过来滑过去。 大家闷声不响。天下着雨,远远溪流边有一些孩子在泼水玩耍。那都是附近的山民,穷困得衣不蔽体,单纯得像山野里的兽类。水很急,孩子们无忧无虑,毫不担心随时被冲走,就像他们也毫不在意冰什弥亚的历史已经被青夔国的铁骑冲走,随着大江滚滚而去。这种情形令她们无比怅然。过了一会儿,瑶瑶感觉到有人坐到了她身后。 “姐姐……” 瑶瑶略微诧异。虽然她的确是冰族公主,但并没有其他的公主管她叫姐姐。她少年时代稀薄的感情经历之中,尚未出现亲情这一脉。 “姐姐……”低声说话的六岁小女孩,是最小的公主女娃,“姐姐你懂得巫术……” 瑶瑶不语,如果巫术也可以拯救冰族,他们怎么会有今天? “……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没有痛苦地死去?” 瑶瑶想了想,说:“女娃,不要怕。活着总不会比死亡更痛苦。” 瑶瑶那种天然淡漠的声音,不足以安抚女娃。瑶瑶心想,年幼的孩子更脆弱,更容易被这个世界所折损,这一点她也无法改变。 “我们可是凤鸟的后人!”女娃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如果生而为人,不能改变亡国的事实。那么死后化为凤鸟,就有报仇雪恨的机会了!” 瑶瑶被震惊了一下,这个女孩发出了不属于她小小的胸膛的声音。她怔了怔,旋即叹了一声,“事情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死后化做凤鸟,那只是冰族古老的传说而已,不能当真的。” 她犹豫着伸出手来,用安慰的姿势抚着女娃的长发,心中却暗自思量:既然女娃如此笃信传说的力量,当初为何不让她去做什么巫姑呢? “可是,姐姐你——你并非凡人!”女娃仰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盯住了瑶瑶的脸,“你拥有奇异的法力,可以在生年便脱去人形,化为凤鸟。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 女娃并不是责怪的意思。她用明火一样的目光炙烤着瑶瑶,那火中燃烧的是近乎悲壮的期待,令瑶瑶觉得沉重不堪。 女娃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姐姐,你会复仇的,是吗?你完全可以自己走。但你放弃了自由,跟着我们一起去那个罪恶的国度,就是为了向他们复仇。” 六岁小女孩的声音清澈如同青水的欢歌,冷厉如同河底的磐石。这种感觉令瑶瑶恍惚。“向他们复仇,然后——”女娃望着匆匆过眼的青山绿水,喃喃道,“让故国重现。” 女娃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了甜蜜的笑容。忽然,她大声说:“姐姐,请你为我祝祷!” 瑶瑶还未来得及张口,只听咕咚一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忽然消失了。还在发呆的少女们惊觉骤变,纷纷惊叫起来。小女孩柔软的身体像一根折断的芦苇一样随波逐流,白浪中只留下印记般一道长长的血红。 清醒过来的时候,瑶瑶攥紧的手里只剩下了几根发丝,纤细如同微风。 竹筏上一团忙乱,似乎暴怒的押运官要求她们坐拢了不许乱动。有人忍不住地低声啜泣。 瑶瑶捻着手里的发丝。那一刻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孩童们的欢笑声渐渐遥远,淹没在无休无止的澶湲水声之中。 她纤细的心,似乎也跟随着沉入了水底,寒冷彻骨。 那时候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生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有些重大的决定,只空落得一场怅惘;一个小小的念头,竟幻化到地覆天翻。缘起的一缕凉风,一线微光,当时尚不可察觉,事后便更难追根究底了。十五岁的瑶瑶,纵然有着天赋的洞察力量,也难以领悟到这一点。 那个女孩永远消失了。女娃,你真的会化作凤鸟?不会的。你梦想中的双翼沾满冰冷河水,飞不到你向往的天地中去。你的结局,也不过是变成河底的一段青色的水草,一尾银色的游鱼而已。 其实,那也不是不好的结局吧?很多年后,当她回首前尘,幡然醒悟,或者也宁愿永留在冷冽的青水中,长眠不醒。她会化作溪水里伶俐的小鱼,溯流而上,重归故里。这样,她的生命才算得完美。 所以,传奇的脉络,就是在这里转折了方向? 不,不是这样的。 瑶瑶永远如此——她既不悲伤也不麻木,既不清醒也不醉狂。那时的她,背负了某个无法兑现的秘密,所以不可以早早终结宿命的磨砺。无论知与不知,愿与不愿,都注定要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上随波逐流。 当时她问船夫:“青水的尽头是什么?” 船夫告诉她,流水是没有尽头的。所有想寻找尽头的人,都是在顺着流水的方向慢慢滑行,直到时间耗尽。 然而,选择顺流而下的你,永不能够回头。 船出武陵峡,水面渐渐开阔。那天傍晚,郢都出现在冰族俘虏们的视野里。远远望去,青夔人引以为傲的这座国都,似飘浮在青草洲上的一座铁城。江上的落日给铅灰色的城墙披上了一层金色,华美而沉暗。 城外有一座高坡,那就是传说中象征青夔国祚的大扶桑树生长的地方——江离山。暮色中,山影碧色沉沉,令人见之生畏。 俘虏们在城外安营扎寨。她们是否可以进入国都,还要听候青王武襄的旨意。那天晚上月光很美。瑶瑶掐指一算,恰好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原来从天阙山到郢都,她们足足走了两个月。 因为四围都是兵营,女俘们不可能逃脱,所以看管松懈了下来。瑶瑶披上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葛布衣衫,悄悄走出营帐。仲春的空气里流淌着令人燥热发痒的气息,令瑶瑶倍觉惶惑。皇族的女眷早被列了清单,都是留给青王武襄的,无人敢于染指。而其余人则被青夔国的士兵们肆意瓜分。瑶瑶捂住了耳朵,刻意忽略那些可怕的声音。 由于刀兵践踏,草原上几乎寸草不生。遍地泥泞,拖脏了她的裙幅。离开了营房卫兵们的视线,她越走越快,步履如飞,就像掠过水面的一只鸟。风迎面直吹,她扯掉了褴褛的长袍,于是整个人儿飞了起来。 淡月给黑夜蒙上一层凉薄的水色。像冰融化于水中,少女瑶瑶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一只冷色的鸟,无声地张开了雪白的羽翼,朝江离山上飞去。 江离山周围,有着奇特的风向,神人的庇佑保护着青夔国的国脉之山。她不敢哀鸣,只是木然地振翅而飞。山肩上最高的那棵树,就是青夔国的扶桑神木。扶桑神木左近范围内,是青王族的禁地,任何外人不能靠近。 虽然只是春天,大树就已经生长得泼辣辣,比起周围的树种来明显茂密。大扶桑树,象征着青夔国的国运。树荣则国昌,树死则国亡。这是青夔历三百八十九年,青王武襄正穷兵黩武,青夔国的荣耀像正午的太阳,灼干了南国大地。而眼前的这棵树却似乎昌盛得过了头,泼天的繁盛,就快烧回自己身上了。 她低头,咬下了自己胸前的一片羽毛,羽毛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变成了纯白的火焰。 对着这朵白色的火焰,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想像着白色火焰点燃扶桑枝叶的模样。这嚣张的树木终于在冰族的神火中化为焦炭,化为灰烬,就像那些青夔人应当得到的结果。 这时候的她,尚不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却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一切都颠覆了。很多年之后,当她回首往事,仍有白羽火光在记忆中闪烁,这火种并没有烧去空桑树,而是冷冷地蔓延着,直到烧去了她自己的全部生命。 空桑树下有人。那天夜晚,有一个年轻的青夔国武士正独自守在树下,用树枝和石头摆摆划划。莹白的光,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地提起自己的弓箭。 火种被迎面飞来的箭头,准确地击穿,熄灭了。他是个著名的神箭手。 她没有来得及躲闪,那支箭刺入了前胸。 她立刻失去了所有力量,迅速地下坠。她低下头,想看看是否有殷红的血流出来染透片片白羽。然而视线也迅速地模糊了。 地很硬,很冷。她觉得她的骨头全都碎了。最后一眼,她只看见一个沉郁的人影,向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而后又经过了一轮轮春花秋月。高唐庙中的月光,白皙如刀,切割着光洁如洗的青砖地面。不眠的夜晚,她静静地数着月光的足迹,仿佛在细数流年的瘢痕。墙角里有一抹暗红,像是刀剑的锈迹,也像是血。她定定地看着,那一道邪恶的红仿佛有些声息,仿佛在嘤嘤地哭泣。哭声会渗透在砖缝里,就像一只幽怨的恶灵一样,找个地方隐匿起来。但它不会真正消失,它一直在那里窥视着,窥视着……那是她自己流出的血吗?她真的哭过吗? 那一次,苏醒过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这间屋宇华美无伦,密不透风,只在四周妆点着巨大的香烛,熏香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猜她自己依然落入了青夔国卫兵的手中。但这里不像是囚室。她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子之中。似乎因为脚上的镣铐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有个侍女模样的青夔女子赶了过来,才看了她一眼,就一声惊呼,一边冲了出去一边嚷着:“不得了了,凤鸟变成美人了。” 瑶瑶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变回了人身,雪白地躺在笼子里,像初生的婴儿一般一丝不挂。她想起侍女的呼喊,决心变回凤鸟,掩人耳目。然而,她的法力,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根本无法驱动起来。 胸口仍旧是火辣辣地疼。她低头一看,那支射伤她的箭头,还嵌在伤口里。她慌忙将箭头拔了出来。刚刚拔出了一点点,鲜血就再次喷出,痛得她直不起腰来,伏在冰冷的笼子里悄悄呻吟。 “是冰族人?” 声音从背后传来。瑶瑶一下子僵住了。 来人步履重浊,一声声踏得人不敢喘气,仿佛含着极大的怒气。这种排山倒海的威仪,是她从来未曾体验到的。 “寡人问你话,怎不回答?” 她完全吓倒了,不能转过身,但也不肯答话,十指紧紧地扣着笼中的栅格。 笼门“吱啦”一声拉开,紧接着一只苍老粗砺的手,就贴到了她完全赤裸的背上,毫无顾忌地摸索起来。她咬住了牙关。 “肩胛骨这么长……”青王武襄沉吟道,“你不仅是冰族人,而且还是冰什弥亚皇族的直系,是公主,对吧?” 瑶瑶不言。 “还懂得变化,莫非你就是他们的女巫?” 瑶瑶沉默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借以脱身的法术,竟然一件也使不出来。武襄似乎失去了耐心,扯着头发一把将她从笼子里拽出来。瑶瑶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还未看清武襄的脸,就已经被他压倒在地上了。 “他拿这个来向我邀功?哼!”武襄似是自语,“女巫,是你们冰族人最圣洁不可侵犯的女人,对吧?这倒真是一件不错的战利品。” 瑶瑶本能地与他厮打着,她隐隐地知道将要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朦胧中只看见,武襄冷酷轻蔑的脸上,浮起一阵阵狰狞的血色。这个男人有着兽一样强壮的躯体和力气,她的反抗所能带来的效果微乎其微。不一会儿她就像一个绝望的溺水者一样,淹死在了彻骨的恐怖和屈辱里面。 事毕之后,那个征服者冷笑着起身,把浑身是血的少女拖到地上,吩咐人带出去处死。 瑶瑶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周身痛楚不堪。 原本以为,烧掉空桑岭的神木,可以为故国复仇。没想到一夕之间,一连串的恐怖和挫败将她完全击倒。她除了惊惶哭泣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时候她所能领悟到的,只有自身的无知和脆弱,还有荒凉,无穷无尽的荒凉…… 不知何时,嵌在胸前的那个铁箭头,已经滑落了,被她一直攥在手心里。攥得太紧,手指都在发青。 这是个有法力的箭头,可以抑制她的法力。就是这个箭头害了她。她忽然暴起,用手不停地捶打这个铁制的箭头,一边放声大哭,仿佛这个箭头才是她恨之入骨的敌人。双手都被锋利的箭头划得鲜血淋淋,她终于感到痛了,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坐在黑暗中,木然无神的脸,被眼泪湿透了。 过了很久,房间里忽然亮了一盏灯。 她并不知道青王想要杀死她,因此并不答理来人。而那个人似乎也不急于进来,她静静地站在门槛上,观察着哭泣的少女。 过了一会儿,瑶瑶的眼睛适应了亮光,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青王的卧室,也不是死囚的牢笼,而是一间清雅宁静的书房。空气中有一种南国香草的悠然气息。 “这是哪里?”她下意识地问道。 “这里是苍梧苑。”门边那个人缓缓走进来。 原来她到了王后湘夫人的宫中。 瑶瑶早就听说,湘夫人有着非常特殊的身份,不仅在青夔国位高权重,而且因为一段传奇的身世而名播四海。她本是青夔公主,从小被父母遗弃,被九嶷山的幽族人收养,长大后嫁给了幽族族长重华。后来武襄平九嶷,重华亡故,湘夫人遂委身于武襄,使得武襄以驸马的身份夺了青夔国的王位,封她为青夔后。这只是一场互相利用的婚姻。(事见《哀江南》) 地板光洁如镜,影影绰绰地映出湘夫人苗条的白色身影。 瑶瑶的心绷紧了。 左右并无一个人。湘夫人径直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精巧的下巴仔细打量,“你的真身是凤鸟。” 瑶瑶微诧。她是凤鸟不假,但是身为神裔,又加上十五年的修炼,她的真身不要说寻常人,一般的灵巫也别想看得出来。在冰什弥亚,除了她的父亲槐江帝以及巫姑馨远,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湘夫人道:“冰族人崇尚凤鸟,自恃为凤鸟的眷族。我听说槐江帝有一个妻子,是风黎神女。这位女神本是天人,有两重身,可为人形,可生凤翼,搏击长空,法力广大。她怎么会下嫁一个庸庸碌碌的君主?我本来还以为是他们自己吹嘘……不过,如此看来,难道你就是风黎神女的孩子?” 瑶瑶点了点头,她那个来历不明的母亲正是风黎神女。不过要说风黎神女是槐江帝的妻子,也并不合适。据说,风黎神女常化作鸟形,在天阙山的盐水泉中沐浴。机缘凑巧,和游山的槐江帝有一夜之缘。一年之后,盐水泉上漂起了一只小木盆,木盆里有一个不足百日的小女婴。这其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槐江帝不说,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冰后负责抚育婴孩,她立刻把瑶瑶送去了阳台庙,从而解除了让她自己的女儿成为巫姑的隐忧。 “神女的后裔,我倒无法处置你了。”湘夫人叹息道。 “为什么?风黎神女是天上之人,不会过问这些事情。夫人不用顾及她。”瑶瑶冷笑道,“夫人的处罚,是瑶瑶的荣幸。” 湘夫人心下明了。冰族公主此语,无非是在讥讽她湘夫人身为九嶷前王后却不思报仇复国,而竟然以身事贼的履历。瑶瑶语出尖刻,心中或者还有如此想法,同样是失身于仇人,她总比湘夫人要问心无愧——甚至大义凛然一些。这样说出来,她的痛楚才会平衡吧。湘夫人却道:“当年江离山下,青夔国大军压境,派去向冰族求救的宫使只带回了冰帝勉强馈赠的一车兵器。九嶷山哀鸿遍野,四面楚歌。只有你母亲前来相救,若不是她……幽族宗祠的最后一脉,全赖她得以保全……” 湘夫人坦言陈说,使瑶瑶略有些诧异。她似乎也隐隐地责难着冰什弥亚皇帝,当年若不是他们袖手旁观,幽族或不至亡国。而事隔十年,冰什弥亚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国家军政,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她只是眼睁睁地看见,国家彼此之间的冷漠和自私,决定了他们必然灭亡的命运。 “……所以我不能杀你。” 瑶瑶大声说:“你不用救我。” “你也可以不当这是什么拯救。”湘夫人叹了一声,绕到瑶瑶身后,扶住她的肩,“将来你就知道了……” 湘夫人哀婉的语气,触动了少女的某种天性。瑶瑶忽然控制不住了,泪水涌了上来,“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不行么!如今这个样子——你杀了我就是成全我。看在我母亲对你们的恩德上……我不想活了。” “瑶瑶,你……”湘夫人似觉有愧,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湘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轻轻地踱到香炉边上,捻了一撮香灰在手中,把摊开的手掌伸给瑶瑶,“你何不看看自己的命运?” 瑶瑶怔了怔,接过香灰,撒在地上。 香灰的轨迹显得非常散乱。浑身是血的少女萎顿在地,她抬起头,看见湘夫人背对着她,在研究香灰的轨迹。夫人的背影白雪飘摇,她读着某种咒文,忽然间“咦”了一声,又迅速地捏着手指掐算。 “瑶瑶,”湘夫人终于说,“你真的不想活了?” 瑶瑶轻轻地哼了一声。 “……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像我。”湘夫人说,“不过……” 瑶瑶无言。 “你信天命否?”湘夫人问。 “当然。”身为天阙山巫姑的继承者,瑶瑶可以不信王道不遵人伦,却对天命笃信不疑。 “你天命未尽。”湘夫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瑶瑶第一眼正视湘夫人,忽然一激灵。显赫的青夔后,神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和决然。 “相信我的占卜,”湘夫人说,“你的生命,会在很遥远的年代终结。或者……你会比我幸运?” 比她幸运?瑶瑶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湘夫人流露出一个宿命的笑。 “那好,我便活着。”瑶瑶说,“既然我天命未绝,那总有实现愿望的一日。” 湘夫人一愣,淡淡道:“你的愿望?” 瑶瑶在心里骄傲地笑了一下,“我的愿望,就是看到青夔国覆灭,看到你们全都断子绝孙。” 湘夫人笑了,旋即长叹一声,“没有人真的知道自己心里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我会让你活下去,却不能给你自由身。毕竟,现在的你,还是青夔国的敌人。”湘夫人忽然走到瑶瑶面前,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把她拉向自己。 瑶瑶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湘夫人轻轻缚住。这条绳索浸过了神仙水,可以使得她的法力无法施展。“你——”瑶瑶又惊又怒。 湘夫人道:“所以,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只能把你禁锢起来,让时间来把答案交给你。” “无论时间给出什么样的答案,我都是你们的死敌,”瑶瑶大声说,“永远的死敌——” 湘夫人没有回答。脚步声一点一点消失在回廊尽头。 第二章 大江翻澜神曳烟 她在高唐庙住了五年。 高唐庙在郢都城的北边,倚着北段城墙有一个狭小的院落。寻常人从院子边上走过,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地方。大门永远是关闭着的,只有角落里一扇小门用皮绳带着,偶尔有人进出。从那个小门进去,巷子里转几个弯,正屋里供奉着不知名的神灵。后院是一座奇异突兀的塔,巷陌里穿行的人们,抬起头来可以看见黢黑的塔顶以及一两只飞鸟。那座塔极尖锐极狭小,看不见窗户,不像是有生气的样子。 偶尔有知道的人,会说这其实是王族的地产。王家的离宫别苑很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年久失修,怕是早被遗忘了。高唐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庙宇,也没有香火。瑶瑶猜想这大概是湘夫人用来关押监视秘密人物的监狱,特别是针对懂得术法的囚徒。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座不起眼的黑塔使得整个高唐庙都成为一个禁界。塔是镇压的宝剑。而她自己就是被宝剑钉死的凤鸟。如此一来,她和那些凡人毫无二致了,两个门卫就可以限制她的自由。 湘夫人把她列入宫女的名册。她名义上是这间庙宇的看守人,照管庙中的藏品。古庙有什么藏品呢?其实就是一些书籍和祭器,放在黑塔的底部。 为什么不怕麻烦地关押她?对于湘夫人的这一举措,瑶瑶作过多方面的猜测。然而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于是她的所有猜想都落了空。也许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 不过,瑶瑶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手腕有多么的精明。湘夫人亲自抚养的庶子清任,长大后却成为她自己的死敌。每当想到这一点,瑶瑶心中就浮出一缕宽慰。没有人可以用完美来凌驾别人。 是否死过一两回的人,更容易心灰意冷呢?经历过那样惨痛的挫败,如今虽然被禁锢在高唐庙里,但也算衣食无忧。瑶瑶拭去书籍上面的灰尘蛛网,把它们收拾好,一如许多年前在阳台庙里陪伴馨远公主时所做的那些事情。平静的生活总有些相似的味道。 刚刚进入高唐庙的时候,她为逃跑作过很多努力,一一失败。后来就不再逃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某个夏日的早晨,她头晕目眩地跌倒在楼梯上,并且吃不下东西,走不动路。最初她以为是黑塔的魔力,后来才明白是另一回事。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但已经能够敏感地想到,正是那噩梦般的一夜,使她怀上了青王武襄的孩子。 她手足无措。本来那个夜晚的凌辱,还可以当作一时不慎沾染了污血,只要自己投入忘川水中浸泡一会儿,就可以假装遗忘掉,不再受它烦扰。可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无疑是给她的耻辱,加上了一个无限期的延长。 这段时间里,她回想了自己的全部知识,又翻阅了高唐庙里的书籍,希望找到一种秘术,能够让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在腹中化作一汪清水,一切了无痕迹。然而无论是冰族的巫术,还是青夔的秘法,在这方面都是一片空白。 相反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并且在心中孕育起某种令人惊骇的计划。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无法回想起,当初自己心中是否有过挣扎和煎熬。似乎真的没有过。当那个可怖的计划如魅影一般在心底升起时,这个十五岁的少女,立刻就被复仇的甜蜜所征服。那时候,她的整个思想都被恍然大悟的惊喜感所满涨,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我不爱也不能爱所有的人。” 她兴奋地跑到塔顶,站在窗台上,对着路过的风、天上的云还有自由的鸟大声宣誓:“那些折磨过践踏过我族的人,愿我的影子永远跟着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曾出力把我拉开故土,杀死我,让他们身上永远染着我的血。” 于是,她抛开了烦恼和绝望,迅速冷静下来,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她做好了周密准备,并严密地隐瞒了此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能让湘夫人知道。当她的身形已经无法掩饰的时候,恰好冬天来临。她披上了大氅,躲在暖阁里不出来,并且刻意限制自己日渐增大的胃口,不让人从她的食量变化上看出端倪。 如此过了很久。 某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婴儿终于降生了。 剪断脐带之后,她长吐了一口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把产房选在了黑塔的地下室。在那个书库后面有一间狭小的储藏室,里面只有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地上还留有一本关于秘术的古籍。书页的一部分已经被扯坏了,散落一地。泛黄的书页上,溅落着她自己的血液。 临产前她仔细阅读过相关的书籍,并在心中把整个的过程冥想过一遍又一遍。然而现在,过度的疲劳和痛楚,使得她早已笃定的决心忽而又无力了。那个婴孩又瘦又小,扯着嗓子不停哭泣。他的母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呼吸着自己的血腥气,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即将熄灭的一点白烛光。她还在犹豫着。初次生育带来的异样感觉,仍然强烈地震撼了她,使她浑然无措,头脑空空,只想借着这点倦意睡死过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婴儿似乎睡着了。房间里的寂静提醒了她。她忍耐着痛楚爬起来,把浑身是血的婴儿拉到身边,被惊醒的孩子忽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啼声。 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声音可能引来旁人。她下意识地拿起了手边备好的东西,飞快地,娴熟地,做出了在内心演练过很多遍的那个动作 ——将尖刀刺入了婴孩的心脏。 鲜嫩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到了她的脸上,像一只扑火的蝴蝶。 她浑然无觉,只忙着抓取地上的旧书纸,卷成笔状,插入喷血的伤口。纸卷像一条饥渴的蛇,饱吸了婴儿的温热的心血,粗大起来。 她扶墙爬起,用蘸血的纸卷在白墙上涂画。殷红夺目的血,就像最娇艳的胭脂、最瑰丽的鸡血石,从落笔的那一刻,就开始绽放热辣逼人的魔力。画完之后,她退开几步,端详一阵,又上前修补了几笔,就像一个精心完成作品的画师——是鲜血刺激了她的某种狂热。这时的她,甚至感觉到浑身发烫。这咒语神秘莫测,深藏地下,无人知晓它们的形状,无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她亲手画下了它们。它们就像魔窟里放出的第一个噩梦,必将席卷天下。 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婴孩的尸体。她俯身捉住了婴孩的手,将他提了起来。这时候,她才留意到,这是一个男婴。他本该是青夔国的王子。婴孩的手很小,在她的掌心里,似乎还残留有一点温暖。 这点温暖,却忽然令她的情绪冷却下来。 她第一次端详了婴孩。那张已经没有生命的小脸,淤血而铁青。 不知何处来风,灯光一晃一晃的。莫名的恐惧和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不由得尖叫一声,冲出了那个小房间。就在这一刻,油灯终于熄灭了,那些白墙血书的咒语永远淹没在了黑暗里。 她一只手提着婴孩的尸体,漫无目的地在塔中晃荡。明明疲累不堪,却无法停下脚步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 最后她来到了塔顶的阁楼上。 乌云很重。细劲的天风,似从云层的缝隙中吹来,绕着黑塔打圈儿。东方的地平线泛着青白色,仿佛婴孩冰冷的脸。天快要亮了。 她坐在塔顶的窗孔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织着干涸的血痕。倘若这时有人看见她,必然以为是宫廷的冤魂出没,而不会想到是活生生一个人。婴孩的尸体放在膝头,他的心口不再淌血了,安静得像是在睡觉。她木木地伸出手,似乎出于好奇,要尝试着抱一下那个孩子,但却始终不敢触碰这个婴灵。 就这样呆坐到自己的身体也像死一样的冷。 最后,破晓的鸡啼声惊起了她。她猛然站了起来。于是婴孩的尸体从她的膝上滑落,坠入浩荡天风之中,像一张被抽打的纸符,翻腾,远去。 她不该那么伤感,以致于会目送这孩子随风飞远。婴灵的形象消逝前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竟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微笑! 于是她一声惨叫,向后仰倒,晕厥了过去。 她在阁楼上睡了很久。 不停地做梦。形形色色的噩梦就像不请自来的客人,轮番登门造访,竞相用最离奇的语言刺激她、羞辱她,令她头痛欲裂。 她梦见女娃的脸从武陵溪的冷水中浮起,笑得娇痴懵懂、肆无忌惮,猛然狰狞地一拧,化作了万千条猩红的鱼,呼啦啦把溪水都染成一片血红。她梦见天光窗外的满月变成了一支铮亮的箭镞,旋转呼啸,向她的胸口直刺过来。她无法正常地思考。一度地,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从噩梦中醒来。她使用了过于强烈的诅咒,这样会反噬巫师自身。 这就是她的报应么? 而每当她好不容易从梦中逃出来,就会看见婴灵最后睁大的那双眼睛,血淋淋地挂在高高石墙上,目光纯然无辜而又意味深长。她去看另一面墙,那双眼睛就跟着移到那一面墙上。她掉转视线,去看阴暗的墙角,那双眼睛就在墙角一闪一闪。她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于是那双眼睛就浮在缥缈的云流之上,缓缓摇荡。 他始终,默默地、坚持地与她对视着。 如果大雪纷飞,他的眼睛就像雪花一样不停拂过她的窗前。如果雪霁天晴,夜幕降临,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这时她只有再度闭眼,回到睡眠怀抱中,与噩梦再度厮杀,直到精疲力竭。 她想,她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居然一直未死。 冬天过去了。清甜的风灌满了小小的阁楼。 她看见窗台上长出了一枝薜荔,暗自奇怪。这是天阙山阳台庙里独有的仙草之一,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根呢?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碰草叶。仙草纤细而冰凉的触觉,通过指端,一直传入脑髓,通透全身,使得她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 “当心,公主,不要碰坏了它。”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她一惊,蓦然回首。 在墙边的暗影里,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绿衣青裳的女子,想来说话的就是她。她揉了揉眼睛,那女子的影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形容身段似曾相识。 “你是谁?” 那女子从暗影中走了出来,朝她谦卑地微笑。 她惊得说不出话。那女子清瓷一样温婉的脸儿,分明就是她的姑母,冰什弥亚已故的馨远公主。她方要脱口唤出,又顿住了。虽然貌似馨远,然而却又有种种不类之处。漫说年貌不同,其眉目神情,又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个影子,偏偏说不出来她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仿佛并不是由她自己口中发出,而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她迟疑着摇摇头。 那女子点头道:“我是你的傀儡。” “傀儡?”她迟疑道,“我不记得我为自己造过傀儡。” “我并不是你造出来的呀,公主。”傀儡微笑道,“是我自己从你的身上走出来的——在你生病的时候。” “那么,”她问,“我睡觉的时候,是你在看护我了?” “是的,公主,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却没有人照顾你。所以我就自己出来了。”傀儡爱怜地看着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会永远顺从你的意愿。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去做。” “真的么?” “真的。你可以叫我薜荔,就是那株草的名字。但其实我是你的另一半——我就是你,瑶瑶。”美丽的傀儡向她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 “薜荔……我……太孤独了。”她捉住了傀儡的手,紧紧攥着,积蓄多年的泪水喷薄而出。 她无法解释薜荔的出现,但傀儡给她带来了内心的安宁。恐惧的红眼睛,被薜荔安详的目光代替。傀儡深褐色的眼睛,有如明镜一般清亮,映出她自己的身影,纤毫毕现。 她们并肩坐在塔顶的天窗上。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郢都城中心的集市,再往远处是皇宫内苑。城外是一片广漠的绿野,一直铺到江离山脚下。有的时候,她会悬想很多年前,江离山下的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但她的思绪会自动止于午夜飞行的那一刻,不再往下延续。时光的变迁使人麻木,最初的想法变得遥远而模糊,连刻骨的痛楚都被慢慢淡化。 傀儡是静止的,回忆是静止的,水是静止的,风是静止的,时间是静止的。所以,牢笼是静止的。 第三年的时候,她从一本旧书中得到了领悟。黑塔的禁咒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来解除的,并无太大难度。她从此宽慰,知道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恢复法力。 如此可笑,瑶瑶几乎不能忍受这种可笑。既然湘夫人是个极其精明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在她的算计之中吧?所以才设了黑塔来镇压她。湘夫人知不知道,解除封印重获法力的方法,偏偏也就藏在塔里面呢?这么一来,这个黑塔岂不是太矛盾了?可是瑶瑶宁愿相信,湘夫人是不知道的。这个发现是她自己意外获得,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但是同时也陷入了另一种烦恼,看似简单的方法,却几乎无法完成,她又能找谁来帮助她呢? 只要她从塔顶跳下来,坠落的风会重新吹生她的羽翼。 然而黑塔之高,自上而坠,几乎不可能不摔死。 瑶瑶相信这个解法不无道理,绝然赴死的动作可以冲破某些禁咒。然而,禁咒冲破了,人也就死去了,真是可笑。 薜荔说,当你跳下的时候,能有人在塔下面接住你,就可以救你性命了。瑶瑶问,你能去接住我吗?薜荔苦笑着说,我也是被禁锢的傀儡。 何况,虽然瑶瑶身体轻盈,要接住从天而坠的她,也非得是膂力过人者,否则两条胳膊都会被撞断的。 “我宁愿一辈子走不出这座塔,也不要落入什么人的股掌之中。”瑶瑶有些愤恨地说。 薜荔淡然道:“不必这么快就下断言吧,总有一个人是可以救你的。” 于是,下意识地,她们开始留心出入高唐庙的各色人等。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个人进入这个庙中,查看藏书或者是取用祭器。来看书的人多半是些下层的官员,奉命查阅失传的文献,也有做学问的人风闻此地有关于巫术的书籍而前来猎奇。巫术在青夔,远远不像在冰什弥亚或是九嶷这些国家那么普遍。一般夔人对于巫术一无所知,常常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和神秘心理。 这些来到高唐庙的人,都会被这个神秘的少女所迷惑。她高高地坐在塔顶,天窗上吹进来的风,掀动着她的衣襟。而她的一头长发在清亮如水的天光下发出隐隐的柔光。 他们总会忍不住猜测,这样一个绝色美人,怎么会被发落到这里来,难道是宫廷斗争的失败者?在她背后应该有很多秘密吧。他们一边垂涎三尺,一边远远避开。 她惟一的出路,却是在这些人当中寻找她的解救者。瑶瑶厌恶这些人。这世上所有男人,无一例外地给她强烈的不洁之感。她总是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高高在上。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看见他们。 她从地下室众多的祭器之中,翻出了一个绿玉的面具,扣在脸上。她躲在面具后面观看这些人,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恶心的感觉。 其实,瑶瑶只要开口求人帮忙,一切迎刃而解。但是瑶瑶从未那么做。也一次次曾盘算着要找一个人来解除封印,但事到临头,却总是放弃。 只要走出这一步,轻轻的一步,她就可以重获自由。然而那一步却无论如何无法走出去。她对自己说,既然湘夫人都未曾让她低头,她不愿向一般的青夔国人祈求。她的眼中,这些人如同墙角的蝼蚁一般卑微。 或者,长久的禁锢、缺乏希望的生活使她心灰意冷。如果薜荔曾经用任何一种言语敦促她,讽谏她,可能她也不至于如此。可是傀儡从来不违拗她最原本的心意。长此以往,另外一种想法反倒在瑶瑶心里生根,术法会随着施咒者的死亡而自动结束。就算没有人帮助她解开封印,反正湘夫人总有一天会死去。到那时她就自由了。她只要等下去就是了。只是,湘夫人什么时候会死呢?万一她活不过这个女人呢? 有时她还会想,术法的解除,总是需要一个“缘”的。而这个“缘”,像某种珍稀植物,需要时间的栽培,焦灼的手法会让它无法开花结果。这个“缘”是她命中的关卡。她甚至会舍不得把这样一个缘,轻易地交付出去。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把过往的悲欢荣辱都冲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惧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闭五年之后,她依然处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总是那张戴着青玉面具的鬼脸。时日一久,渐渐快要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这时候她注意到某个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术的,因为他几乎飞快地读遍了这里的书。很奇特的是,那个人也戴了个面具,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脸谱是青夔国上古传说中的日神东君,一个有着明朗威仪容貌的神祗。 对于瑶瑶而言,虚无缥缈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颜更值得信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个访客,并没有像旁人那样引起她的极度厌恶。 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曾经向她请教过招魂术的要义。坐在那里,就可以感觉到,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她发现,她甚至喜欢看见从青木雕纹中泄露出来的、他的一点点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反倒带来了暧昧的隐喻的亲近。 他也许是个重要的人物。她猜测过他的身份,也许出身高贵门第,也许是一个正在学习中的巫师。他勤奋、颖悟,虽然气宇不凡,声音却相当年轻。他到这高唐庙中偷学巫术,想来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后一缕黑暗飘然而去。她甚至曾经幻想过,他不是凡人。 基于这样的揣测,当她开口向他讲述招魂仪式的种种时,竟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异和紧张。 “需要一件死者的旧衣,然后巫师爬上高处……”她机械地回答着。虽然语气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然而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高塔中,仿佛根本不是发自她的唇舌。 招魂术是最宏大的术法。即使他是一个极其有悟性的巫师,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熟练地为人招魂。何况,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术。 破解么?瑶瑶的语声似有不满。 “不是的。”他低声道,“我不想亲自去做这种事情。只想知道,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那种能够改变帝王生死、改变人心所向,甚至改变天下大局的术法,是否真的存在?” 瑶瑶思忖许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纪轻轻,道行太浅,无法参透术法的真谛。以我所见所闻,只感到术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师纵有一身技艺,每每也只能对时事徒叹无奈。” “那么说术法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了。但为何人们依然笃信不疑?” “因为术法力量无边。” “这与你刚才所说的,似乎有矛盾。” “术法之所以有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它。换而言之,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巫师的技艺不过是察觉和利用人的信愿。假如信愿广大无边,那么巫师就能够制造奇迹。而假如并无信愿存在,那么再卓著的巫师也不能改变时局。” “不知这么说,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虽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笑容,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瑶瑶在心底长叹一声。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巫师也不会亲口说出,除了她的姑母馨远公主。语言不过是一个神秘的楔子,思绪却如同蛛网般慢慢地铺扯开来。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公主的教诲,没想到事隔多年,某时某刻,这样的话在一个离奇场景下脱口而出。 当年不解的机锋,如今好似亲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弥亚上下都陷入了混乱的欲望之中。他们迷失在自己的“术”里,连巫姑亦死于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乱,信愿不归,国破家亡,流离失所。 这些源自馨远公主的言语,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懂得么?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无论贵贱,无论贤愚。即使一开头就明明白白的,到头来依然堕入迷茫。所以说,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瑶瑶自己又能够参悟多少? 她不愿多想,这只是个宁静的夜晚。两只面具烁烁相对,恍若长天里最后两颗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后,她依然会怀念起苍白失神的少女时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着水晶般虚幻的光泽。这些光泽,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旧稚嫩的情绪。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虽然他从未提过自己什么时候再来,但当她数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旧不曾出现在高唐庙狭小的门廊上,她就将记数的绳结扔进了火盆里面。 同时她越发不会注意塔里的其他来访者,甚至开始无视薜荔。他不再来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在有冷风的夜晚,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顶。 冬天到来,高唐庙之外,天空地旷,惟有白雪。 “公主,你爱上他了?”薜荔试探着问。 她的主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头,躲到了墙角的暗影里,显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应该尽快解开自己的束缚,从这里逃出去——”停了一会儿,傀儡继续建议着。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没有爱上他。”瑶瑶清楚地打断了傀儡。她对自己,也对薜荔说,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永远不需要懂得。爱情,那本来就是骗人的东西。 她并无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时候,会想念他,会回味他的形影话语。白雪皑皑,掩盖了天地的界限,掩盖了时间的变迁,掩盖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所有的情绪,只是源自对自身的寂寞的同情,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仅此而已。 而当这一切渐渐远去之后,冰雪消融,大地复苏。这时候她远望空桑岭,大扶桑木上,金乌鸣叫了。于是她得知了青王武襄驾崩的消息。瑶瑶坐在高塔之上,看见天边一颗淡蓝色的明星卒然陨落,心里一面如释重负,一面却稍嫌空虚。长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变得淡薄了。青王后湘夫人应该也去世了吧?继位新王清任,不会在宫廷中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还在。她还是不能张开翅膀,飞离这个牢笼。而此刻,她隐隐地,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离开。难道她最初的猜测竟然是错误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给她带来自由,她还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刻,瑶瑶再次绝望如死。她卧倒在高唐庙背后的一间阴暗的阁楼里,再次陷入无日无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睁开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见薜荔的眼睛,蒙着一层浓郁的忧伤。 半年之后某一日,她发现那个人又来了。 她坐在塔顶往下看,正好看见他漆黑的发辫。穿堂风吹进来,把他的青色长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绽开了一朵暗的花。他进得门来,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高处的她。依旧是那张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竟显出了灿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庆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应。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去接待他,她只是静静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不在意。 他发现,他上次来看的一些书,还留在一边的案几上,连翻过的页数都不曾改变。外界已是天翻地覆,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空气依然沉静如水。而他自己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子,击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视。但他是多么喜欢捕捉面具后面,偶尔闪露的一线灵动的眼光。 “你还好么?”到底还是他先开口问候了。 “很好。”她惊疑不定,机械地回答着。 “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他说。 “请讲。”虽然目光游疑着避开他的脸,那语气竟然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愿意离开此地么?” 瑶瑶吃了一惊,犹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够离开的。” “不能够,”他微微笑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了。” 她不作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时此地说谎。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带你走可好?” 她垂头不答,心中越发地惊疑。这时她想起来,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带她走?走到哪里去呢? “湘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可以带你走了。”他慢慢地说,“你不愿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这么说。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忽然揭开青檀面具。 毫无准备地,瑶瑶看见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就从塔顶落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体而出,令她浑身痉挛。风掠过两肋,头脑一片空白。 当她醒悟过来时,已经被那人稳稳地拥入了怀中。 面具下的那张脸,这时离她不到一指远,明朗的眉眼被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却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踌躇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终于破开了湘夫人的禁咒,虽然依旧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却不停地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 他却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傩面。面具下的容颜,以一种幽秘而抑郁的美丽压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详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抱紧了她。 瑶瑶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被束缚已久的灵魂猛然惊醒,四处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稳。她听见他用焦灼的语调,在倾诉着什么。可她想要细听,却无法听得明白。他低头吻她的额、她的唇。年轻男子的气息,犹拂过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风,陌生而炙热,紧紧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会儿,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却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吻小心谨慎,却又因为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而不停地颤抖。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几乎揉碎了她的肝肠。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同样炽热地回吻他,就好像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视,锁紧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当缠绵的叹息声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帘幕之后窥探。 那年轻人守在榻前,默默地注视着熟睡的瑶瑶,良久方站起,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带,一一装束起来。穿戴已毕,忽又顿住,将青袍又褪了下来,轻轻覆在瑶瑶身上,又看了一回,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等一等,别跑。你不是要带她走么!”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瑶瑶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 然而她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无知无觉。 薜荔呆了呆。 再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在拂晓的风中了。 薜荔满腹失落地回来。瑶瑶还没醒,洁白而纤细的身体横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会儿,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瑶瑶的命运,却已经再次被颠覆了。 第三章 楚魂寻梦风飔然 重生双翼的瑶瑶,却再未提及过离开高唐庙。她将他留下的青衫铺在卧榻上,夜夜等待他的到来。 他的造访并不很频繁,一个月也只有可数的几次。如同夜雾一样乘着夜色潜入塔中,又必须赶在第一缕晨光之前悄然散去。每当他站在门边,掀开斗蓬,露出凝着寒冷露水的眉毛,她便一言不发地扑入他的怀中。幽欢苦短,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交谈,只能尽量地胶着在一起。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他走入她的黑塔中,她便不再有任何杂念,彻底地把自己抛弃在情爱欢愉的无底深渊之中,就像即将渴死的鱼发现了水,不顾一切跳入漩涡。她甚至不曾注意对方的反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 而更多的夜晚,她会坐在塔顶,独自沉浸在绵长的思忆里。 “湘夫人的禁咒虽已解除,你可知你陷入了另一个牢笼?”薜荔会这样问她。 瑶瑶回头看她一眼,漠然地说,我知道。 或许,现在的她认为,自由只是空泛的东西,或者还不如一个等待来得真切。薜荔哀愁地看着她。那一年,瑶瑶二十岁的青春,被这个意外所改变。于是她忘记了一切,不再是她自己。此后多年,她回忆起那些甜蜜的黑夜,都会喟然叹息。生命总是寂然的长夜,惟有那些盲目的情爱,荒唐的欲望,才能略微点缀冷暗的背景,却又如同花火般一瞬即灭。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宫中的宫使忽然来到了高唐庙,传达上谕。就破败的高唐庙而言,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瑶瑶换上礼服,跪在宫使面前,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新王继位,要重修高唐庙。 “可是,”她踌躇着问,“修缮庙宇期间,我应该住到哪里去呢?” 宫使说:“公主可以进宫暂居。” 瑶瑶听见“进宫”两个字,心忽然狠狠地缩了一下,过往的某种隐痛悄然升起。 宫使和颜悦色地问故冰族公主,作为高唐庙的看护者,她对庙宇的修缮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 瑶瑶思忖一会说,我只要留下那座黑塔。 “此塔是湘夫人留下的圣物,主上原也不打算动它。”宫使道。 瑶瑶点点头。如果要动这座黑塔,那么掩埋在塔底的秘密就会被发现了。时隔多年,那个秘密似乎都已被她自己所遗忘。忽而记起时,耻辱还是快意都似乎渐渐淡去,某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却涨满了心间。 宫使走后,她开始焦灼地渴望着她的情人,希望在高唐庙修缮工程开始之前能够与他一起离开。她记起了他的承诺,要带她离开。然而她数着日子,他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有一个仆从模样的人来到高唐庙,说要取回主人遗落在此地的外衣。 瑶瑶闷声不语,自取了那件青袍来,递与来人。 那人却不接,歉然道:“主人说,不止要衣裳,还要带回衣中之人。” 原来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呼唤。她垂下头,不让那仆人看见自己失神的模样。薜荔走过来,帮她把青袍裹在身上。高唐庙黑森森的门槛外,正停着一架轻便小车。她跨上车去,忍不住回望那黑塔,在于归的喜悦之中,悄然发出一声长叹。 时隔五年,瑶瑶第二次看见郢都城的风貌。五年前,也只是清晨匆匆一瞥,这一回却是在光天化日下,细细观察中原第一大国的帝都的繁华风光。她不由得记起已经消亡的故国,不由得心生悲叹。曾经同样光荣的冰什弥亚,而今早已化为废墟。 忽然,几声鞭响劈开了街面上的嘈杂。瑶瑶发觉他们匆匆地把马车赶到了路边一处门楼下。她探出头去,看见路上乱了起来,小摊贩们忙不迭地收拾着零碎货品,大人拉着尖叫着的孩子们四散奔跑,隐隐听得见人叫:“大巫来了,大巫来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路尽头压过来一个黑沉沉的队伍。如云的旌旗遮住了日光,一时间天色昏暗。瑶瑶注意到旌旗的中间有一架极高的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白面老人,穿纯黑长袍,袍子上用青色丝线绣了一只夔。那就是青夔国第一巫师——大巫巫贤。 巫贤在青夔德高望重,担任神殿大祭司达五十年之久,被国人尊为大巫。但是在湘夫人掌权的时代,大巫却遭到了湘夫人的憎恶,被免职回绵州老家。大祭司一职由幽族巫师扶苏担任。幽族被青夔人视为蛮夷,青夔人对扶苏甚为不满,多有怀念大巫的。青王武襄遇刺亡故,湘夫人一派随之倒台,大祭司扶苏亦不知所终。而绵州庆氏支持下的公子清任,得到了大巫的帮助,从而顺理成章地获得了朝臣们的支持,坐上王位。 大巫和绵州庆氏家族,一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瑶瑶正在回忆着,忽然发现眼前的队伍停了下来。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只见大巫车座前的弟子巫礼爬下马车,朝这边径直走来。瑶瑶暗叫不妙,只见巫礼那张趾高气昂的脸,直直地杵到了她的马车前面。 “何方妖女?竟敢闯入我国神都?” 瑶瑶心中一震。大巫之所以能在远处的车驾上感觉到她的存在,应该是因为她的法力惊扰了他。不过,他们明明应该知道,她所散发出来的法力不是妖气而是仙气。巫礼一开口便称她为妖女,看来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原来是冰族妖人。”巫礼厉声喝道,袍袖随着他的语声震荡风起。 瑶瑶感觉到他的气势极强。她不是很明白,同为神巫,他为何这么厌恶自己。巫礼拔出了一把木柄大笔,指向瑶瑶的眉心。瑶瑶立刻盘算起来,解除禁咒之后,自己法力刚刚恢复不久,如果当街与他斗法,自己的胜算只怕不大,能否逃得出去呢? 巫礼手中的大笔向她拂了过来。瑶瑶的身子忽然从马车里浮了起来,往前一飘,迎面向巫礼扑过去。巫礼没有防范到她这一招,手中的大笔不由得滑了一下,重重地砸在了瑶瑶背后的马车上。 马车顿时成了碎屑。 瑶瑶行险躲过了这一劫,面颊上却仍然被笔毫扫了一下,火辣辣的生疼。她抚了抚伤口,有些惊心。巫礼的大笔再一次扫过来。这一回,笔端的毫毛根根眦开,犹如一个蓬蓬的毛球,每一根毫毛的尖端都闪烁着赤红的光彩,刺得人心惊肉跳。 这是焚心针,瑶瑶想。敢于下如此狠辣的招数,看起来青夔国的巫师颇有些飞扬跋扈的架势,不是他们冰族那些与世无争的巫师可以比较的。 针尖像蒲公英一样散开,随风扑卷过来。瑶瑶念诀立刻护住周身,趁着那道风腾空而起。由于她的再次闪避,围观的人群可就遭了殃,尖叫着四散逃开,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瑶瑶白衣一领,盈盈浮在半空中,惹起了人们的低声惊叹。 巫礼两度失手,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抬头一看,瑶瑶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在四下张望。 “别让这妖女跑了!”巫礼一声令下,随行卫队立刻铺开来,将四周团团把住。 他猜错了。瑶瑶并不是想逃跑,她是在寻找傀儡薜荔。那个青裙女子正躲在大巫车仗的后面,冲她一笑。 瑶瑶微微点头。薜荔得令,忽然抬手,袖管中飞出了一片粉色的桃花,随风卷舞。 众人讶异不已。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桃花的季节早已过去。然而青裙女子袖中的桃花,却如同昨夜初绽一般鲜妍欲滴。霎时间香氛花晕布满了原本杀气腾腾的天街。 巫礼大为疑惑,再次放出一把焚心针,刺向飘舞的桃花群。焚心针有辨认邪灵的能力,只见一根根牛毛细针,不偏不倚地沾在了桃花花瓣上。花朵遇针,被刺出一滴滴的鲜血,撒在空中,煞是诡异。一忽儿,空中飘起了一阵血色的迷雾。 瑶瑶见状,默默念了句咒。只见红光一闪,飞舞的桃花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群红色的燕子。 巫礼大惊。同是邪灵,燕子的能力要比桃花精高上许多。而且,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传说中的桃花燕子,以身形极小而力量强大著称的邪灵,只在东方的山野里出现。驾驭这种邪灵所耗费的力量,并不比驾驭一头白虎少。 他一面后退,一面观察那个飘在高处纹丝不动的少女。一招不成,便动用了如此强大的术法,以图一击而得手,看起来是个很高傲的人哪。不过再高明,比起大巫来还是差一些的吧?他默默地盘算着,不妨奋力一搏,反正有师父在他身后。 巫礼刚要祭出新招,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飚起:“住手!” 瑶瑶回头,只见街角闪出一骑青衣,分开人群缓缓过来,正是她要去投奔的那个情人。瑶瑶心中一喜,就要朝他奔过去。 然而奇怪的是,此人一现身,忽然周遭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似有人恍然大悟似地,扑通一声跪倒,朝那一人一骑不住磕头。跟着整条街上的人都纷纷地跪下了。巫礼见状,也慌忙收招,躲在一边跪拜。 瑶瑶呆住了,只得收了桃花燕子,落到地面,振振衣衫,看看巫礼等人,又疑惑地望着来人。 他来到她身边,停住,冲她低声道:“本该早些出来迎接你,实在对不住。” 瑶瑶微微笑了笑,莫名的恐惧悄然从胸中升起。 负责送瑶瑶入宫的那个仆从早就闪到了一边,此时战战兢兢过来磕头。清任冷冷道:“不过是命你们护送冰族公主,竟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小的不敢,请主上恕罪……”仆从叩首如捣蒜。 他像是勉力忍住了怒火,“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并不理会巫礼等人,也没有上前跟大巫叙礼的意思,只是悠悠然兜转了马缰。 “瑶瑶。” 瑶瑶应声抬头,只见他俯下身,冲她伸出一只手,“你跟我回宫。” 回宫。瑶瑶没有动。他说“回宫”么? “瑶瑶。”他悄悄地加强了语气,虽面无表情,却依旧伸着期待的手。 她木然握住了那只手。于是他把她拉上自己的马背,再不答理旁人,只沿着长长的天街迤逦而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人群才渐渐站起来。这奇异的一幕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巫礼捏紧了拳头,匆匆返到大巫的车边,“师父,这可……” 帘子动了动,巫礼不由得吞下了下半句话。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主上动气了呢。眼下……先算了吧,唉……” 青衫舞动,他的背脊温热而坚挺。她伏在他背后,轻声说:“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清任,新继位的青王。”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但他的回答依然让她寒冷。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下沉,缓慢而无可遏制地下沉。 她忽然希望,这一路永远不要走完。只是她在他的马后依偎,随他而去,永远不要走到那座王宫里面。 当她这么痴想着的时候,她越过清任的肩头,看见了青王宫的檐角。这历经沧桑的恢宏宫宇,不仅永远美仑美奂,而且永远笼罩着浓郁的阴影。 清任把瑶瑶安置在了苍梧苑。 当青王的嘴里说出这道命令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下。苍梧苑是湘夫人的居所,整个青夔后宫中最为幽秘的所在。 青王清任和湘夫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青王清任的生母,是青王武襄的宠妃息夫人。息夫人脾气很怪,她原是息国王妃,亡国后被青王武襄虏入青夔后宫,从此再不说一句话,长子生下来以后亦置之不顾。所以清任长到四岁都不会说话,性情十分孤僻。后来,还是王后湘夫人把清任抱入自己的苍梧苑中教养,清任才慢慢改变过来。照说湘夫人之于青王清任,是要比生母还要亲密的人。但后来的事实并非如此,清任十五岁时,为了建立武勋,投奔南方海疆的镇守将军白定候处。公子清任在海疆磨练成了一个出色的名将,五年后归来,他不再踏入苍梧苑。 湘夫人对青夔国的朝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她自己亦生有一名幼子,名唤濂宁。公子清任始终无法越过她而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利。瑶瑶被禁锢在黑塔的那几年中,青夔朝内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拥护湘夫人,一派拥护公子清任。到夔历三百九十四年,青王武襄因游猎云梦而失魂三月,湘夫人隐瞒实情,请大祭司扶苏为武襄招魂。招魂失败之后,公子清任带领大军逼宫。最终的结果是武襄被刺杀身亡,清任继位,而湘夫人则在苍梧苑中投缳自尽。 湘夫人死后,清任尊其为母后,并杜绝了国中关于“湘夫人是刺杀青王武襄的凶手”的谣言。苍梧苑从此关闭,再不让人踏入一步。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被幽闭之后才发生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于她而言,苍梧苑只是五年前她被湘夫人审问的地方。但是,当她跨入苍梧苑时,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宫人们窥视她的异样眼神。 苍梧苑深处的青草,长得齐腰高了。隐隐一股不知名的芳香袭来,仿佛这个荒凉的院落里,依然盘旋着南国奇花异草的精灵。清任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倾听着草上的风声。而瑶瑶则坐在廊檐下,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情人。过了一会儿,有宫女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瑶瑶是否要更衣。 瑶瑶挑起了眉毛。在城中打斗时,她被巫礼的焚心针伤了左臂。虽然及时护住不致重伤,却也流了不少血,一只袖子全染红了。她不想让人看出,便一直用披风遮掩着,不料还是被一个眼尖又不懂事的小宫女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清任回过头,拉起了她的衣袖,眼中满是责怨。她竟然骄傲到这个地步吗? 瑶瑶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清任想起了什么似的,“这苍梧苑里面,有一种白芷草,可以对付邪毒。”说着就真的去找了。 瑶瑶哑然。看着他在乱蓬蓬的青草里穿来穿去,仿佛一只觅食的鹿。过了一会儿,果然笑着,擎着一支白芷草出来了。 那个小宫女早就捧来了剪刀和白布,替瑶瑶剪去衣袖。清任把草嚼碎了,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她觉得有些痒。那条手臂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捉住,不敢动一下。她看见他埋着头,黑发中间有一根草茎,于是腾出另一只手替他捉下。 清任觉察到了,仰起脸来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你退下。”清任低声说。小宫女慌不迭地端着盘子跑了。 瑶瑶心一沉。 他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为她包裹伤处,一丝不苟。 夕阳残照,庭院里的荒草,抹上了一层幻然的瑰丽色彩。连飞鸟都不会留下翼影的天空,寂静得可怕。她悄悄地看他,他的侧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如同神明。 他只是年轻的青王而已,怎么会觉得他是神明呢?她呆呆地思索着,甚至会忘记拾取他飘浮的语声。冷不防他的眼睛转了过来,对视,慌乱。在慌乱地转过视线之前,她掠到他眼底一丝莫测的火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唇间炙热的气息在她的面颊边浮动。 “你见过她吗?”他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声音问她。 “嗯?” “你见过湘夫人吗?”他喃喃地说,“你是见过她的吧?” ——湘夫人,瑶瑶猛然被电了一下。五年前,那个可怖的夜晚忽然拉回了眼前! 经年沉积的痛楚,在刹那间唤醒了她。恍惚之中,她猛然推开了腰间的手臂。 清任吓了一跳。瑶瑶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静了静,看着他失落的脸,说:“不可以。” 她知道这是她惟一能作出的回答。当他在天街马上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她就知道她不能有别的选择了。 她不忍注视他,更不忍面对她自己。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明光,那是夕阳最后的余晖,红得炽热。那光芒熄灭之后,就迅速地沉暗,暮色是水一样的暗蓝。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他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不可以。”她重复了一遍。这次是郑重的不可以,是思索之后的决心,一字一句都硬硬地钝痛着。然而适才被他触碰过的那片肌肤,余温却一直不肯散去。 她沉默着,等他向她要一个解释。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飘然离去。他并不明白,她的拒绝的真正含义。于是她也无法启齿向他说明。目送他离开之后,她一直坐在回廊上,眼睁睁地看着夜的沉黑,飞一般吞没了眼前所有的风景。 青王清任带了冰族公主瑶姬回宫的事情,很快在青夔国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从清任即位之初起,关于立后的议论就从来没有断绝过。夔历三百九十四年,青王清任二十四岁。常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环膝。只是在男女的事情上,清任一直显得漠不关心。作为公子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避婚姻。但是既成为国君,娶妻就变成义务了。清任自己不说什么,朝中群臣也要替他着急。 青夔后宫体制,王的正妻为后,另有春夏秋冬四名妃子。这五名都是受册封的夫人。而后宫尚有嫔从宫女无数,不在有名有份的妻妾之列。清任继位后,非但一个夫人不封,连宫女中都不曾有人受到临幸,故而宫中一度甚至有过清任好龙阳的流言。 不过再怎么样,青王当街领回一名美貌的亡国公主这种事情,才是最令人惊骇的。不出三日,清任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进谏。没有人提到冰族公主,但都无一例外地敦促青王早早立后。理由丰富,莫不以国祚社稷为论证,要青王不得不服。 而青王的心思,又实在是神秘莫测。 瑶瑶进入苍梧苑的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以后也没有。清任只去看望她两三回。每一回都是傍晚,都是坐在廊檐下,心不在焉地喝喝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再不曾有特别的举动。瑶瑶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曾听他提起选择后妃的事情。 然而瑶瑶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在苍梧苑中幽居一隅,不问世事,但传言还是不断飞入她的耳中。那个小宫女落雁不仅眼尖,话也不少。因为一进宫就派定给了瑶瑶,故而格外要显得忠心卖力。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各种消息,一一地转述给瑶瑶。 清任做大公子的时候,在南方海疆的白定侯麾下随军,参与对蓝族和鲛人的战争。故此白氏一族与清任的关系不错,且白家几位年轻公子是清任的臂膀。白定侯有一个小郡主,小字雍容,才貌出众不说,还是个赫赫有名的将门虎女。传闻当年在海疆,清任曾与白雍容一同落入蓝族的水寨,而后又并肩闯了出来。这等铁血的交情,自是不用说的。抛开私情不说,清任初承大统,羽翼未丰,也必须让支持自己的边疆大员扩大势力。令他们成为外戚,无疑是很好的决定。 所以说起来,白雍容是最有可能成为王后的人。 “可是,听说白郡主提过亲的,人家却不肯娶她啊。这种人主上也会要的吗?”落雁摇头晃脑地说,“白郡主有毛病呢。” “怎么?” 落雁自觉脸红,吐了吐舌头不肯说了。虽然宫闱之中不避忌谈论男女之事,不过落雁终究是个学舌的小丫头而已,说不出白郡主有什么毛病。 也有别的大臣,在举荐另一些女子。有南山侯的外孙女南嘉禾,有故未央公主的女儿柘榴,有首辅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达官贵人的女眷尚且数不过来,亦不乏周边的邻国,要将公主送来联姻的。 所以,终究要看清任是怎么权衡了。 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意。他的母亲息夫人虽然还在,但完全没有能力左右他的决定。可以影响他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了。 “不过,”落雁忽然又忍不住似的说了起来,“不过那个白郡主要是当了王后,这王子还得别人去替她生出来。所以我说她希望不大。” 瑶瑶忽然厌烦起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来。她倒是一心为着自己的主子,可是白雍容能不能成为王后,与她瑶姬有什么相干?她心意早决。 “可是,主上显然是喜欢公主您的。”小女孩自顾自说着,“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在意过呢。” 瑶瑶生气了。这个女孩子,仗着自己的天真,就可以随意地说话,随意地撩拨旁人的情绪吗? “再说,只有公主您配得上主上啊。您很像湘夫人呢,所以您应该做皇后啊。” 瑶瑶叹了一口气。 园中白草秋霜。瑶瑶曾吩咐工匠们,不要去管苍梧苑里那些荒草。或者是她觉得满地的绿草让她更自在,或者是因为她没有准备在这里久居。工匠们请示过青王,就依从了瑶瑶的意思。 荒草深处,有一株一人高的白色草,正开着最后一朵花。晚风的耳语中,垂落的花瓣无力地颤抖着。 这里原是湘夫人的居所,而她是湘夫人的囚徒。她的师父被她的父王杀害,她的国家灭亡,她的族人下落不明,她自己如果不是被禁闭了很多年,也早就灰飞烟灭。然而她活到了今天,成为了大巫口中的妖女,众人眼里迷惑国君的异族女人。清任把她带入这院子里来,真的像传闻中所猜测的那样,具有某种深意吗?他真的愿意抗拒那么多的阻挠,娶她为妻吗?她明明心意已决,不用在意。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说,拖延着时间。只是日复一日,中了毒一样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薜荔,你知道答案否?” 青裙女子站在庭院之中,与满院的绿草不分彼此。白瓷一样的脸上浮起的一丝笑,在月光下,像水面上飘浮的朽叶,“公主,你期待那个答案么?” 瑶瑶愣住了。 “公主自己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既然决定了,那么青王的意愿如何,就毫无意义了。” “……” “公主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此地?”薜荔忧愁地说,“禁咒早已解除,没有人能够束缚公主,公主为什么反倒不想走了?如果公主想知道青王的意愿,问问他就是了。” “我不想问。”瑶瑶道。 “想等待他自己说出来?” “是的。如果我不辞而别,他不会感到多少痛楚。”瑶瑶抬起头,浮云缓缓地掠过天宇,宛如多年前高唐庙里的月夜,“我要亲口听到他的答案,然后再离开。” 他却茫然不知。很快地,他向她开口了。 “瑶瑶,其实——”清任对着一杯清茶,“把你留在青夔国,有诸多不便。” 瑶瑶错愕。她猜来猜去,无数种可能,却也猜不到清任会跟她说这个。沉默良久,无可措辞,索性直问:“你的意思是,愿意放我回到天阙山去?” 他望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别扭,于是眼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嗯,送你回去好吗?” 他的语气里有某种古怪的东西,令她惶恐起来。他真想要送她回去?她当然是要回去的,但怎么能是由他送她回去呢?怎么会这样。一片怅然的白雾蒙住了她,她感到索然无味,随口冷冷道:“那就多谢主上了,回家是瑶瑶一向的心愿。” “嗯。”清任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她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了一下,就像天上忽然飞过一片阴云。 “你的伤好了没有?”清任忽然问。 “好是好了,”瑶瑶装作漫不经心,“就是留了一道伤痕,怪难看的。” 清任拉起她那只受伤的胳膊,细细看了一回。他的眼光也像是有热度的,瑶瑶不由得心慌意乱。只听见清任像是在琢磨她的伤痕,一边说:“用上好的玉可以消除皮肤的瑕疵呢,这个送给你戴着吧。” “呃?”瑶瑶并未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拿出了一只青色的镯子,未等她应允,就亲手给她戴上了。 就在镯子扣上手腕的那一刻,瑶瑶像是被电了一下,“你——” 她猛然站了起来,奋力地想把镯子从手腕上拉扯下来,但是却根本不可能移动半分。 此时,清任已经撒手,放开了她。他退开两步,用一种满足的微笑凝望着。 她认出来了,这个手镯并不仅仅是普通的饰物,内侧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 她不敢相信地瞪着清任。 清任转过头去,声音淡然地说,“你不要这样。这只镯子,是我国历代相传的国宝,一共四件,是赐予王妃的表记。” 瑶瑶冷笑一声,转身冲回房中,抓起一柄匕首,朝戴着镯子的手臂狠狠砍下。 匕首被及时打落了。 从背后,清任勾住了她的两条胳膊,进而死死地扣住了她。她拼命挣扎,发泄她极度的失望和厌恶。 “别这样。”清任在她耳边低吼。 瑶瑶拧过脸去。 “你疯了吗?”清任说。 瑶瑶冷然道:“我不做你的王妃。” 清任有些不耐,道:“王后的位置由谁去坐,不是我能左右的。但我让你做第一个王妃,我只喜欢你,这还不够吗?我以为你不会——” “算了吧!你以为我不认识么?这只镯子上,刻的是什么?” “是咒文。”他冷静地说,“你是冰族的女巫,离开黑塔之后,便无人可以管束你。所以我命人在臂环上加刻了咒文,要你永远在我眼前。” 瑶瑶大笑,“原来你娶我,就是想控制我?” 清任皱了皱眉,道:“我并不是控制你,只想留住你。你也说了,你想回家。我怕你一走了之才决定这么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我从黑塔中放出来,你把我继续关在那里面不好么?”瑶瑶尖声道,“是你自己把我从那塔里面带出来的,是你啊!” 清任的眼光抖动了一下,旋即淡淡道:“瑶瑶,我是真的喜欢你,才把你从塔里带出来的。哪有关在塔里的王妃呢?这个镯子也是为了保护你。” 瑶瑶愤然道:“谁要你保护!” “你是我的王妃,自然受我保护。” “清任!”瑶瑶忽然厉声叫起他的名字,“我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做你的王妃!” 清任呆了一下。 趁这个机会,瑶瑶猛一挣,脱出了他的臂膀,跑开几步远,伏在墙边喘息,一边尽力嚷着:“你禁锢我也没有用的。我绝不嫁给你,绝不!” 清任没有动。争执了许久,他才正视到这个问题,她在拒绝他。为了能够娶她为妃,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和决心,她却一口拒绝,完全无视他的心情。 “只是因为我禁锢了你,你就如此生气?竟然说出这种话。”他皱眉道。 “不,和这个镯子没关系。”她冷笑道,“我拒绝的不是王妃,而是你。” 瑶瑶抬起头,看见那张原本俊朗的脸上,渐渐升起一层扭曲的纹。他终于被激怒了。她心底忽然燃起一阵狂喜,他竟然被她激怒了。在那里,盯着她,不动。 “你疯了,等你气消了,我再来跟你说。”他终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说完就拧过身,大步朝外面走去。 她目送他离去,臂上的玉环冰得她骨头都是痛的。 她忽然大声说:“你知道,是湘夫人封印了我——” 他的身影在门口顿住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封印我?” 清任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要问她个为什么。 “因为我当年求死,而她却执意要我活下去。”她大声地、毫不停顿地说,“她也是为了保护我。你知我当年为什么求死?因为我被俘虏到青夔国,又不幸落入武襄的手中。哈哈,你难道没有发现么?我不是处子啊。武襄,就是你的父亲,是他侮辱了我!现在你竟然要娶我为妃,你就不怕乱伦么?” 一口气说出的,真的是一口气说出的。不是这样的气急之下,她都不知道能以何等方式说出来,那样惨痛的过往。 清任背立在她的门槛上,纹丝不动。夕阳映着他精致光洁的白袍,如血染般刺眼。他听见瑶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哭得凝噎,又像是笑得喘不过气。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我知道啊。”清任轻描淡写地说,语声听起来虚无缥缈,“我父亲好色。我早就想到,你恐怕也曾经是他的女人之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一步一句,逼到她眼前。他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形,眼角眉梢的缠绵悱恻,都散发着生铁的腥气。 “父亲他,死都死了。现在你只属于我……”他轻轻托起她尖尖的下巴颏儿,手指尖滚烫而战栗,“要说乱伦,不是都已经乱过了吗?” 瑶瑶心想,他真的疯了吗? “反正,我只喜欢你,我可以不在乎那些事情。”他竭力温存的笑容下面,一股激流在狼奔豸突,异常狰狞,“真的,我才不在乎呢!” 瑶瑶叹了一声,闭上了眼,“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他颓然放下手,转身冲出了苍梧苑。并没有人看见,年轻的青王脸上,难以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泄露了他几近崩溃的情绪。 夔历三百九十四年秋,青王清任下旨,册封首辅庆延年之女庆拂兰为夔后,白定侯之女白雍容为春妃,兰台校书郎官采梦溪之女采蓝为夏妃,龙渊阁大学士时晦明之女时香萝为秋妃,帝都富商涟源之女涟贝叶为冬妃,各授聘礼,赐文书印玺。大巫亲自观星卜卦,择选吉日,定于年底大婚。 另外有一桩事情,就是册封前冰什弥亚公主瑶姬为祝南公主,府邸俸禄同长公主,另赐高唐庙为公主静养清修之所。 她伏地跪拜,感谢青王隆恩,并恭恭敬敬地领取了公主的书册,脸上挂着一缕惨淡的微笑。 清任的决定,使得人们议论纷纷。 之前口碑甚好的白侯小姐白雍容,只封春妃,为四妃之长。而受封夔后的庆氏女子庆拂兰,论容貌,论才能,论人品,都不能与白雍容相比。但是,知情的人却说,青王这个决定在情在理。 清任得以诛杀湘夫人一党,承袭王位,靠的是大巫的支持。然而公子清任的母亲息夫人本来是异族王后,虽然受青王武襄宠爱,但实际身份却只是俘虏女奴,非常低微。这样出身的公子,大巫从来是看不上眼的。为什么独独肯帮公子清任的忙呢?只因为大巫和绵州巨族庆氏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绵州庆氏虽不如白定侯一家显赫,却是最早把宝押在公子清任身上的那一批门阀贵族的首领。是以如今清任初登玉座,形势扑朔迷离。要摆平政局,依然离不了大巫的支持,也就依然不能得罪绵州庆氏。所以立庆拂兰为后也就是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白雍容的家族虽然远在海疆,却声威远扬,掌握着青夔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虽然他们是青王清任多年的心腹知交,彼此祸福相倚,但眼下青王却不能任由他们的势力独大。何况即位之初便过于扶持武将,将招致朝中贵族不满。清任估摸过分寸。白定侯毕竟是他自己人,他或许对这个结果有所不满,但也绝对不至于翻脸。另外还有一说,白雍容在海疆,多年随军征战,留下一身伤病,如今终年蔫在家里养病,病都养家了。要她母仪天下,恐怕也是力不从心。白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于这个后位,亦不如庆家那么期待。 另外三个妃子虽不足道,却也是精心安排的。纳大学士千金,安抚了文官和学者们,纳富商家的碧玉,垂顾了势力日趋强大的商旅。也不能个个都那么有来头,个个都势均力敌,于是纳了夏妃。据说这个下级官员的女儿能得主上垂青,全因其脾气温和隐忍,态度贤惠朴拙,在帝都的闺门中都是大大出名的。 所以,后妃的选择虽然微妙,却是青王清任仔细剖析利弊之后,得出的最妥当的决定。所以朝野上下各派势力权衡之后,总算皆大欢喜,并无异议。 然而,另一桩事情,公然册封异族女子,却令人觉得过分。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收买冰族遗民的怀柔手段,也足以使得大巫那一派的人生气了。大巫不可能忘记在天街上,那个女子公然的睥睨和挑衅。 何况早有传言,这个亡国公主,清任本来是想纳为后妃的。如果真的收入后宫,也算说得过去,毕竟清任的父亲武襄,就在四妃之外纳过无数被征服异族女子。 可是清任又不曾那么做。 外头议论纷纷。只有瑶瑶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清任得不到她,也不放她自由。而她自己,只能选择沉默。 高唐庙的修缮工程已经完毕。领旨的那一日,天黑后,她趁夜启程。依旧坐了青布小车,离开短暂留居的苍梧苑,离开宫廷,顺着长长的天街,回到城北那个偏僻的角落里。 庙宇重修之后,显得气宇轩昂。院中树影婆娑,藤萝袅袅,奇花异草,香气扑鼻。惟一不曾改变的是那座黑塔,黑黢黢地站开一步之遥,独自兀立在铅沉的天空下,犹如一个经年喑哑的囚徒。她走回塔中,抬头仰望,塔顶窄小的那一方窗上,依旧有冷白的月,零落的星,还有辽远的风在缓缓泻下。 “公主,我们回来了。”青裙的傀儡从黑塔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声诉说。 “是的,又只有我们两个了,薜荔。”瑶瑶喃喃道。 “公主,”傀儡的声音柔如流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陪伴着你的等待。” 瑶瑶茫然地回头,看见了塔底通向地下室的那扇暗门,上面打着陈年的封印。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击中了,猛地抽了一下。然而另一个苍白的微笑却缓缓爬上她干涸的嘴角,勾出一个奇异的弧线。 而与此同时,夔宫中明烛高烧,人声鼎沸。青王的大婚典礼正在明霞殿中举行。 新后庆氏拂兰小姐,是个十八岁的少女。重重织锦的华服压着她瘦弱的肩膀,因为激动而苍白的脸上,浮着娇怯的陶醉的微笑。 清任拨开新娘的额发,细细打量她的容貌和神情,看过之后,又把她的头发原样放下,吩咐宫人扶了王后回宫去。 王后身后,跟随了四位花团锦簇的美人儿。她们一字儿排开,用少女轻盈的脚步,婷婷袅袅,一步步走入伫立在她们面前的那座宏大如海的宫廷中去。 恭贺的云钟一直飘荡在郢都的上方。清任坐在王座上,一动未动,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没有人看得出他思绪的点点端倪。他在掩藏自己的什么。新王后的父亲,首辅庆延年,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志得意满的心中,升起了一缕不安的烟雾。 后来的几十年中,有人会渐渐回忆起来——正是从大婚的那一日起,昔日光明磊落意气勃发的公子清任,变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阴郁男人,再无人能领会他的心意。 那时他眼里只有一片空虚,对着郢都上空的一如既往的冷月,发出悠长的叹息;“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四章 晓风飞雨生苔钱 青夔历三百九十六年,青夔全境大旱。 天灾每每昭示着上天对主君的谴责,也有清流大臣借机上书进谏,指责青王这样那样的做法不妥。按照老例,清任一连下了几道诏书,检讨自己继位以来的种种过失。他在宫中斋戒沐浴,一日三次入神庙祭拜,甚至举行大赦。然而几番折腾下来,郢都的天空仍然是一片苍黄,没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 “江南九郡的早稻田,近五成颗粒无收。再不降雨,晚稻也会耽搁。这样下去今年的年成实在堪忧,到了冬天会饿死人的。” “哦,”清任点点头,“到冬天会饿死人。——照你这么说,那也还好。至少到眼前为止,并没有出现饥民——是这样吗?” 实际上,即使在郢都街头,也已经陆陆续续出现逃荒者,却因投告无门,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倒尸”。这些事情,青王清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等着这些官员们来向他禀告,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的。他们从来不肯报忧。 王有这一问,尚书果然被吓住了,大声说:“主上,臣不得不说,事实上已经有人饿死了!” “哦,”清任抬了抬眉毛,淡然道,“我早已吩咐打开各地仓库,放粮赈灾,不可使民心动摇。想来卿等都做得很好?” 尚书闻言,顿时满头大汗。赈灾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说不清的。 清任苦笑。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各郡地方官百般克扣救灾粮食的情形,无奈鞭长莫及,此刻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只能当作没看见。他低了头,一边喝茶,一边说:“绵州灾情不重,又一向富庶。着绵州府往灾情严重的冰州、复州等地调运粮食。” “主上……” “嗯?” “是不是再想想别的办法?” 绵州是庆氏的封地。庆氏身为外戚,备受恩宠,权倾朝野。就算有青王的命令,谁又敢在他们的地头上认真征粮? “别的办法?”清任喃喃道,“粮肯定还是要征的,别的事情也要做。不过能做的,我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尚书小心翼翼地提仪:“主上何不试试雩祭,其实历来国中旱灾,都是要靠雩祭来解决的……” 清任当然明白雩祭的重要性。但是,他迟迟不做,却有他的原因。雩祭要由大祭司主持,而要请动大巫出山,就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虽然清任也算是在大巫的扶植下登基的,然而他却并不想给予大巫一派太多的权力和荣誉。大巫当然也明白清任的想法。他索性躲在神殿里整天不出来,以看似隐忍实则倨傲的姿态,向年轻的国君示威。 清任本不想理他,只把他当作一个老神仙供着也就是了。但到了这时,是不求也得求了。他沉思良久,先请过王后庆氏和首辅庆延年,先行商议,又论封赏,然后委托庆氏一家联络大巫,从中说项。自己每日素衣白马,亲入神殿,诚信恳求大巫拯救苍生。照例大巫还要推三阻四一番,说以人力干涉天命,不是巫师的职责云云。如此过了三天,大巫终于回话,同意主持雩祭,并委派其弟子巫礼着手安排礼乐牺牲,无不要求尽善尽美。 雩祭也就是求雨。不过,这个求雨可不寻常。起先旱情出现时,各处陆陆续续地已经有人求雨了。清任在自己宫苑中,也领着朝臣求过几回。然而既为雩祭,便要在宗庙举行求雨,是为不能更加郑重的国礼。如果这种国礼都失败,那就意味着真是触怒了上天而无法挽回了。 所以雩祭自然是格外隆重。清任也放下话来,说大巫求雨时,无论有何要求,都尽力满足。务必这一次,要让上天降下雨来。 龙神司雨。巫礼派人去南方大庾岭砍伐千年的白檀木,召集百名工匠,连夜雕刻成一只巨龙,用青色土砌成三丈高台,供奉白龙于其上。另一面召集国中稻人、舞师千余名,俱斋戒三日,沐浴更衣。 骄阳之下,大巫戴鹬冠,披青袍,持长剑,吁嗟而舞,歌哭而请。四方雷动,传遍郢都城中。 忙碌了三日之后,天空中依然一丝云彩都没有。 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大巫是神明一样的人,由他出马求雨,即使不能扭转乾坤,也能少许下一场雨,略微改善旱情。然而这一次却是惨败,大巫的脸越来越阴沉。而青王清任也是一肚子的懊恼,不过看见大巫垂头丧气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在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遂转头命王后庆夫人安排下赏赐,慰劳大小诸巫。 庆夫人去慰劳诸巫,也顺便探望了大巫。不料她一回来,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其实大巫也知道,这么求雨是不成的。” “唔?”清任暗暗想,他又有什么说辞了。 “大巫说,求雨术是有两条路可以走的。眼下只是一味地恳求龙神降雨而无效,由此说来,要解决这场旱灾,还得用另一个办法。” “你是说——焚巫?”清任眯着眼睛问。 庆夫人安心要卖个关子给清任,没想到清任了如指掌,不由得赞叹:“主上真是渊博之极啊。” 清任微笑,这还是他在高唐庙黑塔中偷学来的知识。相传上古的时候有天帝之女遗落人间为妖,造成天下大旱。后世人们就相信,凡有旱情出现之处,必有妖女作祟,又认为这种有法力的妖女,一定是女巫。只要找到了那个为祸的女巫,将其在烈日下焚烧掉,旱情即可缓解。只是光天化日下的火刑太过残忍,而且从前烧死了女巫依旧大旱的例子,也并不鲜见,所以大巫是很久没有动用这种方法了。 只是这一回情形就特别了。青夔国中并没有几个女巫。而且,能称得上是妖邪的,还有谁呢? 清任审视着庆夫人,“王后的意思呢?” 庆夫人垂下眼帘,“大巫的意见,不可不听。”顿了顿又说:“家父也说,旱情再这么下去,只恐……民心生变。不管怎样说,如果连焚巫的法子都用上了,大家至少不会责怪主上不尽力。” 有道理,清任有些恶狠狠地想,假如我把大巫烧死,岂不是更加尽力? 接着,又听见庆夫人悲叹一句,“只是——臣妾可不想去看那样可怕的场面。” 清任忽然有一种厌恶得想呕吐的感觉,然而依旧微微笑着,“好吧,明日请祝南公主。” “主上圣明。”庆夫人跪拜退下。不曾想到,她鼓起勇气才说出烧死瑶姬,清任那么快就应允而丝毫没有动怒的表现。 自从她做上王后,高唐庙里的那个女人,就成为她的心腹之患。虽然并未发现此二人有纠葛,然而清任对瑶姬的了解和信任,远远超出了一个国君对于一个名义上的公主。他甚至默许她明明暗暗地插手青夔国事。就连庆氏的靠山,主持青夔国神殿的大巫,都不能拿她奈何。看来大婚之前的那些传言并非妄语。作为一个不很受宠的王后,她不能不妒。作为大巫的同盟者,她不能不防。 然而此时,清任一点也没有要庇护瑶姬的意思。她一边走一边庆幸,也许后宫相传的青王被妖女迷惑的说法,只是一场误会罢了。也许清任其实也没有把这个亡国公主放在眼里。早知如此何必费那么大心思除掉她呢。 不过,除掉隐患总是件好事吧。年轻的王后自顾自盘算着,觉得心满意足。 这壁厢,清任长吁一口气。一个白衣女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说吧,他们会先开口的。那么——就这么定了?” 清任点点头。 “你这就把我这符咒解了罢。”瑶瑶说。 清任笑道:“如果解了你的符咒,你就趁天黑跑了,依旧扔下我们一国灾民不管。我可怎么办?” “你还有的可选择么?”瑶瑶冷笑。 清任牵过她的手,松开手腕上那道碧玉环,又道:“明日,你要小心。” 瑶瑶道:“我不是那么傻,会心甘情愿地让人把我放在火上烤。只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已,你放心好了。” 清任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却拿出了一件雪白如月光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火浣纱?” “嗯,明天一定要穿着。” 瑶瑶呆了呆。火浣纱是东荒神兽火浣鼠的背毛织成,遇火不化却能更加鲜亮,历来是仙家的宝物,连她也没见过这么珍奇的东西。 收了这纱衣,只是道:“求得雨后,你须放我走,不可反悔。” 清任点点头。 虽然是那么说,庆夫人还是带着春夏秋冬四位妃子来参加“焚巫”的仪式了。求雨期要“开阴闭阳”,男子深居简出而妇人出头露面,作为王后当然要身体力行。庆拂兰从面幕后面抬起眼,看见一架牛车缓缓驰来,不由得微微吟叹了一声。 “就算求不来雨,借此机会把这妖女烧死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说话的是秋妃,四妃之中最美的一个。 “这是什么话!”庆夫人立刻喝止她。尽管秋妃似乎颇得清任宠爱,但是也不能放任她煽风点火。 那个冰族妖女穿了一身白衣服,缓缓登上火堆。冰雪之姿恍若姑射天人。围观的人群似乎被一种惆怅的情绪感染,一时间都静默下来,看着那个女子走向祭坛。 清任看在眼里,吓了一跳。怎么,她竟没有穿火浣纱?她怎么骄傲到这种地步!刚要招呼,只见火光一闪,滚滚浓烟已经从瑶瑶的脚下升起。大巫扬声祝祷,颂祝和舞乐之声渐渐宏大,弥漫在烟尘之上。然而清任耳中,听得最清晰的是火焰的爆裂声。如果能够闭上眼睛不去看,也许会好过一些。熊熊大火吞噬了那一袭缥缈的白衣,那猩红像是焚烧人的血。而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忽然,红色火焰的中心炸裂了。眩目的七色光芒直击天宇,所有的人都被那耀眼的霞光刺伤了眼睛,不由得低下头去。忽然间人群中又爆出一阵更大的声浪。 他们看见一只纯白的凤,凌空而起。 凤鸟微微昂起头,抖落了羽翼上的烟尘灰烬,用轻盈而骄傲的姿态,在郢都上空缓缓盘旋。人群的喧哗声浪,转瞬被虔诚而激动的情绪所淤塞,有人因为一生中竟然能够见到一次神鸟,而感慨落泪。 连清任亦说不出半个字。那是藏于她体内的凤鸟的精魂。清任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肯穿火浣衣了,如果被那样的东西束缚着,怕是无法变化。 檀木白龙中,突然闪出一道银白的光。人群再次哗然,只见一条龙也腾空而起。被凤舞激怒的龙神,在空中纵横奔突,气势汹汹。一时间白凤只能腾到更高处暂时躲避。 所有的看客都跑到了房子外面,观看着旷世奇观的龙凤之战。 龙神一阵狂奔未果,开始追着凤的脚步上升,想要用躯体缠住她。凤鸟灵巧地趋避着,然而龙神的步履更加迅捷。一时间,云气盘成了一朵朵云花,遮住了凤的形影。 人们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气声,眼看着凤鸟被龙神团团缠住,透不了气。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悲鸣,紧接着淡白色的羽毛飘然坠落。 清任跳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拔出弓箭,朝龙神的眼睛射去。一箭中的。 龙神猛然吃痛,放开了凤鸟,忽然俯冲向地面,朝清任这边扑了过来。众人未及喝彩青王的无双箭术,蓦然惊变,全都呆住了。 清任惨白了脸,朝龙神放出了第二箭,堪堪射中了伸向自己的利爪。龙神愈加震怒,竟似毫不惧痛楚,嗷然大吼着冲下来。清任未及摸到第三支箭,就看见了血色的龙舌。 就在这时,一阵熏风卷过。 清任把箭搭上弓的那一瞬,龙神已经从眼前消失了。只见那白凤已用双爪将龙神及时地抓了过来。龙神奋力抗争,激得风云突卷,晴空色变。而白凤亦毫不放松,死死扣住龙颈与之缠斗,激怒凶猛之态,丝毫不让龙神。龙神渐渐不敌,相持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白凤终于啄瞎了龙神的另一只眼。 龙神哀吟着,鲜血洒在云端,天都变成了红色。白凤带着他直上云霄,忽然又从高处狠狠抛下,砰的一声砸在地面,震得大家一愣。那龙神立刻回到了白檀木龙身上,合为一体静静伏下,再无动静了。 凤鸟驯服了龙神,骄傲地在空中盘旋几圈,忽然冲回地面,从火中衔起一片着火的碎木,掷向白檀木龙身上。木龙轰然一声,化为一片白色大火,瞬间燃烧得干干净净。 众人还未回过神,只见空中白光一扯,接着滚滚惊雷从天边席卷过来,霎那间风起云涌。原本骄阳丽日的大白天,忽然间就好像天黑了。一阵激动忙乱之中,硕大的雨点就劈劈啪啪地砸在了干涸已久的大地上。 几乎能够听到万里之中举国欢呼的声音,清任也按捺不住兴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清任背后的阴影里,有一个女声低低道:“龙神惫懒,求之不成,则激之而起。制服了它,自然能够降雨了。” 清任点点头。只有凤,才是能够驾驭龙神的生灵。他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青裙的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时,一片羽毛落到了他的面前。他俯身拾起,用手拭干上面的雨水。凤凰的白羽,即使在阴沉的天色下,也闪动着华美的光。清任注视着这片白羽,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它的光彩了。 雨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白檀木香。庆夫人领着大家到厅上避雨。青王清任却在廊下微微探身。白茫茫的大雨中,只看见熄灭的火堆中隐隐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瑶瑶怎不过来避雨?” 旁人回道:“恐有些不恭敬呢。” 清任恍然,遂命宫人取来长袍送过去。一旁庆夫人早就命人备下一应物品,伺候祝南公主梳洗换装。不一会儿,一群兴高彩烈的宫娥朝王座这边迤逦而来。白衣的瑶瑶被人群簇拥着,宛如一弯初升的新月。她走到清任面前两步,停住,并不跪拜,却向他伸出一只胳膊,意味深长地笑。清任不解。 “你一箭救了我,可算我仍旧欠你。那么我暂不离去。”瑶瑶道。 “你可确定?”清任有些吃惊。 “主上,”瑶瑶冷然道,“您的箭术真好。” 她的语气令清任有些恍惚。清任俯视着她纤柔如鸟的身体,宛如美丽的凤凰在凌空跃舞。他一面赞叹,一面却有某种深切疑惑从心中悄然升起,但是他却无法向她证实,更无法面对证实后的恐惧。 他捉起她伸出的那只胳膊,依旧把禁咒的碧玉镯子给她扣上。 众臣纷纷过来道贺。只有大巫依然静静地坐在一隅,他的弟子们也只有闷坐不言。清任几乎觉得,大巫真的是老了。 瑶瑶跟在清任身后,虽是疲倦,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清任携了她的手,当众朗声赞道:“祝南公主劳苦功高,真乃我万民之造化。” 瑶瑶扬眉一笑,“那么臣要向主上请赏。” 便有人在下面皱起了眉头。异族女巫,蒙青夔国王恩宠,偶立小功,竟敢有如此非份之想。 清任却纵容着她,“你要什么赏赐?” 瑶瑶认真地说:“我要王兄为我冰族巫师正名。” 满堂哗然。 且不提大巫一派和天阙山派系对立,就冲着冰族巫师是冰什弥亚王族嫡传的这一点上,也是颇为难的。 瑶瑶仰起头来,侃侃而议:“我冰族巫师,乃是上古缙云帝的族裔,大神赤松子的血脉,仙法正道,千年不衰。却被大巫有眼无珠,诬蔑为妖邪,借求雨之名而陷我于死地。试问你自恃刚正,何以上天不肯听从你的恳求?有人违背天意,才会天降旱灾。刚愎自用者,从来就只懂得责备别人。事到如今,大巫是否想过,也许是你自己倒施逆行,才引来了灾祸?” “放肆!”巫礼站了起来,“偶尔妖法得逞,便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天意岂能是由你说了算的?” “哦?”瑶瑶睁大了眼睛,冷笑道:“天意固然不由我说了算。可是眼前的雨又是谁说了算的?……龙神是只听命于能够打败他的神巫的。或者,我让他把雨停了给你们看看?也免了你们心里不服。” “不可胡来——”清任喝道。 瑶瑶听他语气,不由得怒了,索性道:“主上,实不相瞒,我为凤鸟,龙神也惧我三分。先前求雨不应,也是此龙见有我在,不敢轻许寻常巫师之故。若今日当真如大巫所愿,将我烧死,我怕青夔是永远不会下雨了。大巫此议,岂不是有心陷万民于灭顶之灾?至少也该断个年老昏聩,不清不楚之罪。请问,连个雨都求不到,大巫是否还有资格继续做青夔巫师的首领?” 清任默然无语,看看大巫,大巫依然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 首辅庆延年端不住了,站了出来道:“罢黜大巫,恐万民不依。” 虽然眼前这个女巫制服了龙神,也不至于让她就此一步登天吧?大巫终归是大巫。清任笑道:“公主今日怎么这么爱说委屈话了?我不会忘了祝南公主的劳苦。旁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瑶瑶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又听清任道:“冰族巫师也是正道。今后各国巫师均与青夔巫师等同,不许有人诋毁。公主——我记得你当年在天阙山修道,本来是要成为巫姑的?” 巫姑——瑶瑶心中一震。馨远公主那风中兰花一般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然而却并未来得及。”清任认真道,“从此往后,青夔也要有巫姑,那就是你。巫姑为女巫之首,地位仅次于大巫,居高唐庙。巫姑一职,从祝南公主瑶姬之后,代代相传。” 瑶瑶跪地叩谢。 是夜,高唐庙深处,月光如水。 银色的剪刀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刀光一晃,一丛白芷花落在了清任的手心里。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束回到内室,一个白衣从容的少女接过花,投入一只水晶盆里。烛光从水晶盆背后透出来,闪烁不定。而白芷花辽远的香气,也如同这幽微的烛光一般,在室内轻轻摇曳。 “大巫终究还是走了。他留了封信,自称年老体衰,不足以继续担任大祭司一职,离开郢都云游去了。你可满意?”清任问。 “我满意?”瑶瑶哼了一声,“其实最满意的还是你自己吧。” 清任笑了笑,“好吧,那么我谢谢你,帮助我请走了他。其实大巫是个正直的人,然而我不能看着庆氏的势力坐大。” “你的外戚坐大,有什么不好?” “如果门阀贵族过于被纵容,黎民百姓就要遭殃了。百姓过得不好,青夔的国力会被削弱,我也会落得你父亲一般的结果。”清任叹道,“所以,我须得能够管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太强势。如果我一人的力量不够,我就会寻找别的盟友,比如像白定侯那样的军人,又比如你这样的巫师。” 瑶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原来我是你的盟友。” “我也不想将你卷入其中,只是我能相信的人不多。”他苦笑道。 “接任神殿大祭司一职的,可还是他的弟子巫谢啊。是大巫临走前推荐的吧?”瑶瑶道。 “也是首辅的意思。不过,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不会给巫谢太多实权,甚至不会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清任说着,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我明白了。”瑶瑶一笑。原以为,清任只是让她设法除去控制他的人,没想到他一面还在盘算着让她得到更多的东西,看来,她这枚棋子,他打算长长久久地使用下去。 “你明白就好。”清任苦笑。 瑶瑶看了看盆中的白芷花。这种花朵如此的柔弱敏感,以至于被灯光烤了一下,就有了些萎黄的颜色。她叹了一声。 “你为何……”清任忽又出语。 “为何什么?” “变成凤的时候,你是可以飞走的。” 隔着水晶一样的花朵,他探寻的眼神,也是晶亮的。 瑶瑶低头,沉默了许久,“我只是习惯这样了。” 清任一阵心动,不觉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慌忙闪开,躲到了灯后。 “清任,”她忽然说,“你结婚已久,有孩子了么?” 清任一愣。冷不防她问这个,一下子击溃了两人之间的柔情迷雾。他烦躁地拧过头,“没有。” 她盯着他,脸上浮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为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他生冷地答道,“是天意吧。” 新任大祭司巫谢,是首辅庆延年的侄儿,王后庆拂兰的堂兄。他本名庆伯谢,得到巫谢这个称号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了。他并不是大巫最出色的弟子,在他之前还有好几个师兄,都是出类拔萃的巫师,比如巫礼的法术就很高。但是大巫最终把他作为了自己的继承人。这也是出于青夔实际情况。想要得到最高权力的巫师,是不能够脱离门阀贵族的支持的。大巫一方面是绵州庆氏的庇护者,另一个方面,某种程度上,大巫也靠着庆氏一族为他拉拢人脉,提高声望。所以,庆氏出身的巫谢自然而然地成为大巫的继承人,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默契。 巫谢坐在枫华苑的滴水檐下,一口一口地舔着宫内秘制的雪豆菊花茶,一面细心倾听庆拂兰讲述宫里的是非。绵州庆氏闺门森严,未嫁之前,庆拂兰只在一两回家族的祭典上远远望见过这位堂兄。 反倒是出嫁之后,她身为王后经常去神堂祭拜,巫谢每每上前殷勤,彼此才熟络起来。 “上次为王后求子,不知是否奏效?”巫谢小心翼翼地问。 庆后皱了皱眉头,“倒是秋妃有了身孕了。” 巫谢一惊,“怎么会?多久了?” “我怎知道——我都没有听到过消息。”庆后摇摇头,烦闷不已,“昨天她们悄悄地去了高唐庙,向巫姑请签。据说不知怎么惹恼了巫姑,事情闹大了,我才得知。哼——隐瞒得真好!” 青王清任继位已有好几年,一后四妃总不见生养,下等的宫嫔宫女们更是没有动静。身为王后的庆夫人,需要有个王子为她巩固地位,自然最是焦急。然而第一个怀孕的却是秋妃。 “也不必紧张,”巫谢道,“秋妃的出身不能和您相比。”秋妃时香萝的父亲,是龙渊阁大学士时晦明。时大学士名气虽大,却也只是一介清流,远不足以和实权在握的首辅一家相抗衡。 庆后不语。后宫女人当中,固然她是最为显赫的一个,可也是清任最不喜欢的一个。清任对后妃们都和颜悦色,礼敬有加。但是连扫地的小宫女都知道,王不在节庆典礼的日子,绝少光临王后的寝宫枫华苑。 “我该怎么办呢?”庆后自语,“你去替我问问巫姑吧?到底昨天是怎么了。” 巫谢觉得很为难。在他眼里,巫姑是个冷傲的女人,除了青王,谁的账都不买。而且,他也知道,巫姑法力在他之上,是他最大的对头。求雨大典之后,郢都有一半的人去参拜了新修的高唐庙。身为大祭司的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但是王后的交代不能不履行。有庆家的支持,他这个大祭司的位子才坐得稳。 见到巫姑,她却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她的炉子里焚着龙涎奇香。巫谢一跨进高唐庙就闻到了。这种珍稀的海外名香只有青王才有资格用,连王后的寝宫里也没有的。但是说起来,巫姑是当今王上为了笼络冰族遗民而册封的公主,这点分香之宠也不算僭越。 “究竟是为何事?我今日听见王后说起,王后也很关心。” “原是我不好,修为不够,沉不住气,”瑶瑶一脸自责,“倒叫大祭司见笑了。” “哪里。” “其实也没有什么,”瑶瑶说起来轻描淡写的,“秋妃第一次怀胎,心情是要紧张些,多说了几句话。我这高唐庙里,却都是些处子在侍奉神明,听她说那些,未免不太合宜。她身为王妃,擅自出宫,还跑到我这里来,也实在有失体面。因此我才说了她几句。” “原来如此。” 瑶瑶一笑。昨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个女人跑到这里来,简直像是疯了。她说她的宫女去告密了,她原就是偷偷地留着这个孩子,不敢让人知道,这下子她活不了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求巫姑。 她要求巫姑的庇护,是认为巫姑法力无边呢,还是认为在青王面前,巫姑比她更得宠,权势更大呢?瑶瑶一时间就沉下了脸,宫闱之事怎能来扰乱天神供奉者的清修?何况,“她们”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她不愿管也管不了。 但是秋妃说,事已至此,如果她回宫去,那就是死路一条。那她还不如死在巫姑这里。 瑶瑶只得静下心来想。 这本不关她的事情,但她忽然想起宫中那个被称作“王后”的女人,面色苍白,神情温婉,修长的手指上戴着祖母绿指环。这么一只纤纤素手,竟然左右了那么多柔弱女子的命运。 青王不知为什么,对女人都很不在意。一方面导致了子息零落,一方面也使得王后的权利更大,几乎为所欲为。宫中一直以来有这样的传言,王后给所有怀孕的宫女冠上通奸之罪而悄悄处死;妃子们若有身孕,则无一例外地流产堕胎。秋妃为了要小孩子,瞒了足足三个月,连贴身宫女都不让知道,因为王后的耳目无所不在。但是总有瞒不住的时候,发现走漏了风声,所以急急忙忙跑出来。 说不定,那个女人已经得知了消息。我何必让她得意了去。 ——她心里说。于是竟然留下了秋妃。 但高唐庙里神器、药草极多,稍不注意就犯了禁忌,实在不适合孕妇居住。而且,瑶瑶也无法忍耐这样一个女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转身就叫人通知了清任,不忘加上一句卜辞,宜静养于外,方可母子平安。一切替这个倒楣女人打点好,晚间宫里派来了车,直接送秋妃回了大学士的府上,并且教时府关上了大门,谁都不放进去,同时严防刺客。 她非常老练地安排好了这些事情,等待清任得到消息,就会有所觉察的。这一回,那个女人对她的恨,大约又像洪涝期的青水一样高涨起来了吧? 眼前的巫谢这个人,反倒比较好对付。在巫谢面前,她只是高唐庙的女巫,只对占卜负责,其余都不爱过问。 不过是个女巫,虽然特别一点,也不会对他形成太大威胁。巫谢看着巫姑清窈的背影,心里这样揣摩着。 “那——巫姑看来,这一胎果然是男?” “这却不便说了。”瑶瑶笑道,“主上吩咐,一概不许议论。” 巫谢微微失望。 “我已着秋妃佩上萱草一束,”瑶瑶道,“七月之后,当见分晓。” “萱草又是何意?” “萱草宜男啊。” “巫姑懂得真多。” “大祭司过奖了。些许草药知识,还是在故国学的。你看我这满庭的芳草,好多都是从青水上游一带的山中采集而来。” 巫谢忽然显得很有兴趣起来。 瑶瑶便一一指点给他看,“虹草可指示祥瑞,怀梦草可以知梦之好恶,青田核可化水为酒,不死草服之延年益寿……” “那么——要避忌些什么才好呢?” “呃?避忌些什么……”瑶瑶闻言,不由得眼睛闪了闪,此人问她这个,莫非有什么用意。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而出,“比如红药可以伤金石,白山千鸟花可致罡风,扶摇草可以伤小儿,飞来草伤妇人,种种禁忌,一时也难细述。” “听起来甚是奇妙。青夔没有这么多药草知识啊。”巫谢搓着手说。 “我国开国皇帝缙云氏,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位杰出的药师。编有《药师谱》一卷,代代传诵,这些草药知识只是其中皮毛而已。” 巫谢问:“那可真是奇书啊。不知这《药师谱》——如今世上可还有全本?” “有倒是有,”瑶瑶想了想,道,“大祭司若有兴趣,我这庙宇的藏书里就有一本《药师谱》,上面有些记载,尚可一观。” 说着便招了招手。侍女端了一捧厚厚的经卷出来。巫谢没想到瑶瑶如此大方地拿书出来,心中大喜。等到兴致勃勃地翻开书页,却发现那《药师谱》是用古冰族文字书写的,无法看懂,不禁暗暗叫苦。他只得把那旧书翻了翻,注意了一下草的图谱。末了笑道:“百草的学问,我一向是不通的,看也看不懂,不如有什么都向巫姑请教,来得方便些。” “不敢当。这书写得艰深了些,寻常人只看看图还罢了。” 巫谢细看了看图,踌躇了一下,道:“看了图谱,倒对实物更加好奇了。听说巫姑的院子里,养育了不少草药,不知可有书中的品种,让我开开眼界?” 此话甚为唐突,瑶瑶不免一惊,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遂顺水推舟道:“大祭司肯赏脸观看我的花草,真是万分荣幸。” 巫谢的脸上几乎泛出光芒来,“那可太好了。” “那么请大祭司随我到后院看看罢。” 巫谢起身跟上,一脸痴笑吟吟。于是瑶瑶彻底明了他的用意。她一面向他介绍着自己的药草,一面在心里泛起微微笑纹,仿佛暗色的水面涟漪点点。种子已经撒下了,将来怎样生长,就要看风雨年时了。 那一刻,瑶瑶似乎看见外边廊柱下面,有一个青裙的人影在飘飘摇摇,笑容宁静温和,隐隐带着一丝讥诮揶揄。她呆住了。 “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呢?”薜荔道。 “是他们心中有恶意,于我何干。”她心中一悔,却依然强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薜荔却说,“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何必多此一举。你忘了吗?其实不管怎么样,清任的孩子都活不下来的。” “你给我住嘴!”瑶瑶瞪大了眼睛。 薜荔的话令她不寒而栗。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呵斥她亲密的傀儡。 “别跟我提那件事情,我不想听!” “公主啊……”傀儡摇摇头,发出了一声悲悯的叹息。 青夔历三百九十七年秋,秋妃诞下一名麟儿,举国欢庆。青王大喜,赐名“赤乐”。宫中喜气洋洋,大臣家眷竞相入宫,向秋妃和小赤乐王子送礼道贺。就连秋妃的母家,时大学士的府上,也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青王清任多年无子嗣,头胎男孩生得活泼健壮,备受宠爱。虽然清任冷淡寡情,素不以后宫为念,但这小公子的情形却是一日都要问起两三回。大家都说,这小公子必然是要登大统的。 一个月后,小公子出水痘,着太医看过。神堂大巫亲自祝祷,为小公子乞福延寿。王后庆氏更是在宫中带头斋戒沐浴,甚至祈求神明将灾病转到自己身上。其实小儿出水痘,乃是常见的症候。只是小公子太过宝贵了。这一翻折腾忙碌,似乎还真有效验。小公子的病,看似渐渐好了起来。 清任却总有些不安。他悄悄来到高唐庙中,向巫姑问卦。 瑶瑶一言不发,抓了一把蓍草洒在地上,看了一眼。 “怎样?” 瑶瑶说不出话来。 “你说啊。” 瑶瑶掐指算了算,忽然苦笑,“你回去就知道了。” 清任顿时如五雷轰顶,飞马奔回宫中。看见宫门口停着巫谢的车架,于是立刻知道瑶瑶的警告应验了。这时他悲极,反倒沉静下来。跨入秋妃的宫殿,正看见后妃几个都在,围在小小的摇篮边低声啜泣。 太医惶惶地扑在青王脚下,“禀王上,小公子因……因……因水痘不治……而亡。” “昨天不是说已经缓过来了?”清任冷冷问道。 “臣……臣……”太医不停地磕头。 清任捏紧了拳头,此刻他一定要忍住自己的爆发。然则他实是忍无可忍。 末了他低低吼了一句:“限你们十天,给我查清楚!” 几个妃子都猛然扬起泪眼,王的声音都变了,可见这场暴风雨势必要来临。 太医双膝发颤,根本不能站起来了。倒是巫谢于心不忍,说:“小孩子体弱,病中反复也是常见……”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清任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 太医们查了几天,断定小太子死于中毒。然而追问是什么毒,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出来。青王下了旨意,免除太医院一个月的俸禄,同时责令大祭司巫谢主持占卜,请出神示。巫谢选用了扶鸾请乩的方法,并请青王观看。他备下沙盘,画上脸谱,焚香祝祷,等候神明附着在他自己身上,然后用木笔在沙盘上写出答案。不一会儿,巫谢似乎神上身了,手中的木笔缓缓移动起来。 青王带着一众后妃,都死死地盯住了那支笔。 结果沙盘上只有两个字:“扶摇。” “扶摇是何意?”清任拧起了眉头。 巫谢摇摇头。 “你都不知道?” 巫谢慌忙跪下,“主上恕罪,臣才疏学浅……臣想……” “什么?” “臣的师父应该知道。” 清任紧紧地瞪着巫谢,看得他直发毛,末了终于说:“那就去问你师父,快!” “师父归隐之后,无人知道他的所在。”巫谢小心翼翼道。 清任忍无可忍,“就算你不知道,首辅总是知道的!” “是——”巫谢战战兢兢地说,“我这就派人通知首辅。” 秋妃忽然扑了上来,“主上,主上,我的王儿死得冤啊……主上,请您为我做主啊……” 清任只觉得一种强烈的厌倦涌入胸臆,猛然退了两步。 “主上——这宫里就是杀人的地方,是地狱啊——” 这话说得过份了,庆王后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开言道:“人有祸福旦夕。小小孩童,更是难保。难道我们不心疼?难道小公子只是你一个人的小公子?你拖着主上的袍子,口口声声说主上的王宫是杀人的地方,究竟什么意思!” 秋妃猛然站起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庆后冲过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啪”的一声,庆后脸上留下了红红的几道指印。 庆后吓呆了,竟然毫无反应。 秋妃疯了似地尖声高叫:“你敢说不是你——你敢说不是你!这宫里谁的孩子不是死在你手里——” 庆后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秋妃索性扑在她身上,又扯又抓。 “放肆!”清任压低声音吼道。 还是春妃白雍容实在看不过去,冲上去把秋妃拉了下来。旁边的宫女们也才醒悟过来,忙忙地扶起哭成泪人儿的王后,掺了她下去更衣梳洗。 清任有些头晕,一刻也不想在这神庙中待下去了。扔下一句“看好她们”,匆匆便往外面走。 隔了几日,信使携着大巫的亲笔信回来了,神情满是古怪。 “这么快就找到了大巫?”清任翻了翻信纸,居然轻轻一笑。使者注意到青王的表情,心下惊疑不定。 “大巫来信的内容,想来你已经知道?”清任看见信使的踌躇之态,遂问。 “呃,微臣并不知道。”信使说,“不过大巫已经向微臣说明情况。” 清任冷笑:“我派你去,只是当个信鸽子。有什么话,他在信里告诉我就是,我自有定夺。他要向你说明个什么?” 信使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主上恕罪。” 清任道:“你见我之前,先去见了庆首辅,对吧?” 信使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主上恕罪,主上恕臣不告之罪……” “你讲。” “大巫说,兹事体大。扶摇草是一种冰族上古相传的一种仙草,极为稀罕。当年,缙云帝在天阙山梦华峰中觅得一株,移植皇宫内苑。故当世别无第二,寻常人也是得不到的。冰族传说中,扶摇草伤孩童,所以,当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如此看来,作恶的乃是……只能是……冰族公主巫姑瑶姬。” 清任点了点头。大巫会如此说,并不出他的意料。 “大巫又说,巫姑法力强大,若惊动了她,让她风闻消息有所准备,只怕不容易擒住了。”信使偷偷地抬眼看了下青王,“故交待微臣,回到郢都,当先面见首辅,请首辅拿下巫姑再说。” 清任猛然震了一下,“首辅已经发兵了?” “是……应该已经将巫姑带往狱神庙了。”信使战战兢兢道。虽然铁证如山,但是没有青王的旨意就捉拿巫姑,到底也是犯上僭越的事情。 “原来你们眼里,只有大巫,没有主上啊,”清任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也难怪,大巫身在江湖,不忘庙堂。倒是尔等的绝佳榜样。” 信使伏地不起,“大巫绝无犯上之意。” “是了,我料大巫也不会有这种吩咐。大巫在朝中多年,克己奉公,谨小慎微。他怎么会这么傻,教你们做这种事情,他自己担责任?”清任冷冷道。 “主上明鉴。” “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去见大巫,想犯上的是你们罢!” 信使瘫软了。 清任立刻吩咐左右押下此人。 清任是真的怒了。在他匆匆赶往狱神庙的路上,首辅庆延年的使者才赶过来禀明此事。清任窝了一肚子的火,默不做声。走过来的时候,注意到狱神庙内一路设了重重关卡,清任看见地上门楣上还画了符咒,想是连巫谢都已经来过。当真是轰轰烈烈如临大敌,看得清任愈发恼火了。直到他看见瑶瑶静如春树的身影,心里才略微宽了宽。他们到底也不敢虐待瑶瑶,把她关在了一间雅洁的房间里。 “王上,”首辅庆延年专侯在门外,一脸愁苦地进谏,“事已至此,请王上尽快裁夺。” 清任点点头,推门就进去了。瑶瑶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一脸不忿和嘲笑。 庆延年连忙跟进,继续道:“恕老臣直言,这些冰族遗民,贼心不死。不思图报王恩,竟然加害王储。此番若不严惩……” “庆大人,”瑶瑶冷冷地打断了他,“我说过找巫谢过来对质,你倒是叫没叫他啊?” 庆延年被这种倨傲的腔调狠狠地噎了一下,正欲反唇相讥,只听见青王清任也跟着说:“那么叫巫谢也过来。” “他即刻便到。”庆延年鼓了嘴,再不说话。 清任和瑶瑶都不吭声。庆延年心里在打鼓,照理说铁证如山,清任也难以维护她,却不知道瑶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巫谢来了,瑶瑶便冲着巫谢道:“祭司大人,我一早便被关在这里,未知今日天气如何?” 巫谢一愣,并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随口便道:“我来的时候黑云满天,怕是要下雨了。” “那好啊,”瑶瑶道,“主上,我们是否可以回高唐庙去看个明白。” “主上,万万不可。”庆延年一步上前,拦在前头说,“高唐庙是这个妖女栖身之地,早被她做尽手脚,主上不可涉险。” “庆大人,”瑶瑶厉声道,“我在向主上申诉,可没有问你的意思。纵然是我犯下过失,也应由刑部处置。庆大人身为首辅,就该去天枢院料理文书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您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庆延年青筋暴起,喝道:“来人,给我将这妖女捆上。” “慢着,”清任终于开言,“既然巫姑的园子里发现了扶摇草,自然还是应该去高唐庙。” 这等于是当面反驳庆延年。老头儿怒极反笑,“那是否臣就不用陪同了?” 清任道:“首辅同去吧。” “不错,”瑶瑶立刻道,“有些事情,庆大人也应当看看。看了才明白。” 天气正如巫谢所说的那般阴沉。高唐庙后院的花圃里,像是被暴雨冲刷过似的狼藉不堪,为了寻找扶摇草,庆延年带来的卫队把药草毁损得七七八八的。瑶瑶轻轻叹了一声。 “扶摇草正是在这里发现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瑶瑶并不回答。她在草丛中寻觅了一会儿,发现还剩有三两株扶摇草,于是请众人静观其变。 庆延年皱紧了眉头。他感觉到瑶瑶的有恃无恐,这个“恃”来自何处,他当然清清楚楚。 刮风了。带着雨水腥气的风卷入庭院,在墙脚打着漩涡儿,把尘土和残破的草叶拨弄得团团转。 清任他们惊讶地看见,那几株残留的扶摇草一根根竖了起来,迎风起舞。而在扶摇草的周围,渐渐绕起了一圈圈黑色的旋风。那旋风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就像一卷黑色的长鞭,在风中一下下地抽打着。 “巫谢大祭司,”瑶瑶冷然道,“直到现在你还以为,扶摇草致人死地是因为它的毒性,是吗?也难怪,连你师父都那么说。” 巫谢白了白脸,“我对草药,自然远不及你精通。” “那么你可看好了,”瑶瑶说,“扶摇草并不是什么毒药,它之所以可以伤人,是因为它可以召唤飘风之气,尤其是在风雨天里。飘风之气,其实也就是雨天的湿寒之气,中了飘风之气,每每易患伤风。伤风感冒,大人尚可,小孩子体弱,最难抵御,所以也有扶摇草伤孩童一说。不过这小小的伤风,也不会让孩子送了性命。所以扶摇草根本不是厉害的草,要破解它也极其容易。” “怎么?” 瑶瑶不言语,走到那小黑旋风的旁边,敏捷地将最后三根扶摇草连根拔起。 风顿时停了。 “你们也看见了,扶摇草离开土地是绝不可能兴风作浪的。所以,不要说我从未进宫,即使是我进得去,带上草叶子,小公子绝不可能被我的扶摇草所伤害。小公子定是死于普通毒物,凶手故意引用扶摇草之名,想要一箭双雕,嫁祸于我。” “你这是诡辩。”巫谢青挺着脖子争论道。 “何以是诡辩?” “什么召唤飘风之气,只不过是你的术法罢了。我师父的信已经说了,扶摇草是剧毒的草。你莫非想要说,是大巫嫁祸于你。” 瑶瑶微笑,“大巫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不过对于扶摇草的性质么……他毕竟不是冰族巫师,或者只是道听途说。” “师父博闻广识,严谨端方,怎会用道听途说之辞敷衍主上?” “我想也是,大巫是不会轻信道听途说之辞的。他老人家向来明辨是非,不会使用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瑶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么……又是谁听信了道听途说之辞?把扶摇草当毒药了呢?” 巫谢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些明白了。 “那封信,真的是大巫亲手写的么?还是有人僭越……其实大巫避居深山已久。要访问他,几天之内怎么可能走个来回。恐怕根本没有人去找大巫,而是有人出马代替大巫写了回信吧?” 巫谢哑口无言。 瑶瑶不管他,自顾自继续道,“就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大巫早就默许了呢,还是庆——” “——好了!”清任忽然出声喝止了她,“不用再说了。” 瑶瑶顿住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清任不能允许她再说下去了。 首辅庆延年一声不吭,已然面如死灰。 清任冷笑一声,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震怒,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道:“既如此就简单了。虽不知小公子究竟死于何种毒物,但是下手的必定是冒充大巫手笔的人。” “主上觉得是谁?”瑶瑶试探道。 清任冷笑了一声:“还会是谁?就是那个熟悉大巫的人,也就是那个在沙盘上写下‘扶摇’两个字的人!” 巫谢张大了嘴。阴谋的牢笼,不偏不倚地罩到了他自己头上。他主掌神殿的时间,还不超过一年,是青夔历史上最短命的大祭司。 “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庆延年和巫谢走的走,被抓的被抓,众人散去。等到高唐庙中再次只剩下了清任和瑶瑶二人,愤怒的清任终于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他不能真的那么做。首辅的权力还很大,背后还有诸多贵族的支持,现在还不是杀他女儿的时机。 容许这样的女人继续做王后,清任已经是忍而再忍。瑶瑶淡淡道:“你会怎么处置她? “从此以后,将她彻底置入冷宫,只保留王后的名义。”清任道,“我只能让到这一步。如果这样她的父亲还有不满,那就不能客气了。他也该知道,我本来有理由灭了他一族。现在只杀他一个巫谢,已经格外开恩。” “现在要拔除庆氏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的父亲对于这件事情,当不敢再置一词,毕竟你们讨价还价这么半天了。”瑶瑶说,“只是这一次以后,主上和庆氏也差不多势同水火了。主上你这一方固然开始咄咄逼人,而首辅那一方也会格外留意。” 其实,挑起矛盾的开头,再慢慢撕裂,才是清任的本来目的。不过此时,听见瑶瑶的正确分析,他感到索然无味,身体和头脑都一样的疲惫,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烬。 “还要多谢你,”清任道,“不是你帮忙,没有那么快就把他们抓出来。” “呵,为主上效劳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瑶瑶顿了顿,忽然道,“你一直怀疑是王后的?” 清任点头,“一开始我就认定是她。” “那么多人,偏偏怀疑她。王后也不好做啊。”瑶瑶敷衍着。 “只是,如今虽然有了证据,我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王后毕竟是大家闺秀,用堕胎药损害那些怀孕宫人,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么?” 杀死小公子固然是庆后自己拿的主意,但是扶摇草的说法分明是她暗示给巫谢的。巫谢已经没有辩白的余地,就算有,不学无术的他也不可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当初瑶瑶指给他看的草药,并不是扶摇草,而真正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形貌很相似。他收买了高唐庙的侍女,从瑶瑶的苗圃里偷走了这种草药,并且用它毒死了小公子。瑶瑶就在原来的地方补种上了扶摇草。 那个侍女已经被巫谢杀死灭口,没有任何证人留下。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的周密注视下进行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会不会是我?”她忍不住冲口而出。 “怎么可能是你。”清任喃喃地说。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一方面他也有些恐惧地想到,为什么瑶瑶能揭出真相呢?难道她一直都冷眼旁观、心知肚明?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不可能是你,你一向那么冷静。” 冷静,这个词语让她一颤。 她冷静吗?根本就不是。如薜荔所言,不管她是否插手,小公子终归是会死的。所有的青夔国王室后代,都会死于非命。她只需要心平气静地看着就可以了。可是她起身行动了,用了阴谋去报复庆拂兰。 原来她也是在嫉妒着,在疯狂地嫉妒着他的“那些女人”。 “我是化外之人,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所以当然冷静。”她索然地说。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懂得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同时却顷刻间气息慌乱。 夜雨敲窗,院子中间那个飘满浮萍的小水池,大约已经涨满了,呖呖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敲打着长夜的遐思。瑶瑶有些恍然。只是她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的痛楚太硬太脆,硌到了自己。 “我的孩子,毕竟还是死了。”良久,他说道,“也许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她愣了愣。他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深切的痛意。她接不上他的话,只是沉默着。 “瑶瑶,瑶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是爱我的人,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如果我不曾看见他来到这个世上,这痛苦或许还能承受。可是……他就在我的怀里断气,我却无能为力……” 瑶瑶哑然。她并不曾懂得父母之心,第一次发现清任竟然因为丧子而痛苦如斯。 清任后宫里的那些孩子,究竟算是死于庆拂兰之手,还是死于她自己的安排呢? 只有她和她的傀儡知道,青王室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多年前,正是在这间高唐庙的黑塔底下,她用婴孩的鲜血写下了残酷得近乎疯狂的咒语。那正是她对湘夫人发下的誓言,诅咒青王室断子绝孙。到今天,咒怨如期实现,她却感觉到了这漫长无尽的复仇为她自己带来了沉重的压迫感。 她从未后悔,他们罪有应得。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她偶尔有所愧疚,她就认真告诉自己,丝毫不需要考虑清任的感情。但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清任痛苦的脸。她甚至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也不曾心平气静。有时她宁愿相信,其实自己的咒语并未实现,一切只是庆后自己犯下的罪孽。她猛烈地晃了晃头,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只要她自己不提。那些死去的生命,已然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复仇都不可能停下脚步。 “莫非我是受了诅咒?”清任忽然喃喃自语。 瑶瑶浑身一抖,差点怀疑他看透了她的心。只得强笑道:“什么啊,哪有这么多诅咒。” “若不是诅咒,为何无辜死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清任苦笑,“就算是受了诅咒,我也毫不意外。” 她看着他,伤感的脸上浮着憔悴的尘。有那么一刻,她心软了,忽发奇想,于是抄起一把蓍草,撒在水中,“若我还像十五岁时,能看清过去未来,这件事情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哦,你可以替我看清是什么诅咒么?”清任道,“你可以替我解开这个咒语么?” “把我翅膀上的封印解除,我就能拥有过去的法力,能够知道一切灾厄的缘由。” “真的么?”他的眼睛闪动着。 瑶瑶故意转过头,不看他,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真的。——要不要我们再做一次交易?我替你消灾,你放我自由?” “那可不成,”清任道,“我不能放过你。” 他果然不答应,瑶瑶心里一宽——如果他答应了,她能怎么办呢? “上次为了求雨,轻易地答应了你。结果,我中途几乎悔死。我宁愿永远被诅咒断子绝孙,也不会放你离开的。” 她自嘲地笑笑,“究竟你攥着我有何用呢?” “我不攥着你攥谁?”他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一抹猩红。 她却不敢再面对着他,于是转身望向窗外。夜色浓滞,冷雨声声催人倦,一时竟有些恍惚。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如果槐江帝不曾挑起两国的战争,如果冰什弥亚不曾覆亡,那么她也许会作为公主,与邻国的大公子喜结连理,成为一对佳偶,他们会成为幸福的帝后;国破了,家亡了,如果她不曾被他的父亲凌辱和监禁,那么她至少可以逍遥来去,也许某一日与他邂逅,与他结为知己,远走天涯;再退一步,如果她不曾离开黑塔,他不曾换作青王的面孔,而只是她幽会的情郎,她至少也可以把那夜夜的欢愉维持下去。甚至,哪怕她不曾写下那个可怕的咒语,今天的她也不至于面对他黯然垂首……只是命运在每一个节点,都向着更令人绝望的方向逆转。绵延的青水无穷无尽,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只知道它一去永不回头。 ——不会的!这都是她的幻觉。她从生下来,就是天阙山中的巫女,注定被监禁在凝固的时空里,磨损了她美丽的羽毛。而他则是注定不安分的君王,在权谋的巅峰挣扎搏斗,永世不得翻身。他们的生命注定不应该有任何交点。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高唐庙外,正是大雨倾盆,沉闷地打落在青石板地上。昏暗的烛光透过灯纱落下来,割据了两人的身影,如同束缚了一道道绳索。 忽然间,她发现颈间触到一股温润的气息,紧接着这股热流卷住了她的全身。 “瑶瑶,你真的是凤吗?” 她僵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脖颈、前胸……越来越炽热…… 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 “放开我!”她拼命用手推拒着,“我说过你不可以再碰我——” “你真的是凤吗?”清任只是固执地询问着,“那天求雨之后,我一直很想问你,却又不敢问。你真的就是那只凤吗?” 瑶瑶的衣衫被撕开了,露出天鹅一样的胸脯,烛光下白皙刺眼,上有一道陈年伤痕,如同玷污了洁白的美玉。清任看到了这一幕,面色顿如死灰。 瑶瑶明白了,她不再挣扎,看着他颤抖了双手,来触摸那丑恶的伤痕。 那赤红的伤痕,纠结隆突,盘曲在她心口的位置上,就像一块宿命的烙印,从体肤到魂灵,一直深深地烫了进去。长久的怀疑终于成了事实,他用冰冷的指尖摩挲着,这伤痕的外形,于他而言是如此狰狞可怖。 瑶瑶低头,看见他俯在自己胸前的脸庞,呈现出溺水者的绝望表情。 “我就是曾经被你射落的那只凤。当年,就是你把那只凤鸟,送到你父亲的寝宫里去请赏。”瑶瑶喃喃地说,“是这样的吗?” 清任沉默良久,道:“我放你自由。” “畜牲,”瑶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允诺,只是静静地说,“你们父子俩,都是畜牲。” 清任像是忽然间疯了,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管不顾,抵死纠缠。他三下两下就扯去了她的巫袍,肆意咬噬着她的寸寸肌肤,仿佛焦渴的旅人找到了甘泉。她想哭,想嘶叫,无奈天旋地转,身轻如羽,堪堪落在他燃烧的怀抱里。 幽深的高唐庙,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像一束折断的茅草,洁白无瑕地躺在冷硬的地砖上。疾风骤雨般的压迫和冲撞,令她几欲窒息。压在身上的男子,身体苍白,脆硬如玉,仿佛一碰就会碎裂。这曾经熟悉而温暖的躯体,此刻令她的伤感直入骨髓。她终于忍不住展开双臂将他紧紧环住。于是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孤苦的呻吟。地砖的冰冷和他的烧灼,交替撞击着她,冰火相煎之中,她只想缠住他,像藤萝一样紧紧缠住他…… 高唐庙的殿宇空旷宁静,她仰面朝天,坦然直面神灵的俯视。窗外雨声如潮。 清任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整齐干净地躺在寝宫里面,而瑶瑶早就不见了。他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 司礼监上来,禀报说今天一大早,高唐庙的巫姑就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书纸。 “知道了。”清任道。 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身体,想要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然而除了那只曾经束缚了她的碧玉环,什么也没有。她走了。他终于为她解开了禁锢,令她恢复了法力,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传我的旨意,任命巫姑为大祭司。” “可是,主上——”大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巫姑——” “她会回来的。”清任不耐烦地反驳道。 夔历三百九十七年,巫姑瑶姬远行。同日,青王清任以谋害小公子之罪,罢黜巫谢,斩于南门外,同时任命巫姑瑶姬接任大祭司。朝野震惊。 因巫姑在外,大祭司之职由副祭司巫襄暂摄。 三年之后,巫姑远行归来,入主神堂。青王清任亲授法器风波鼎。 远行三年的瑶瑶,仿佛苍老了许多,也沉静了许多。清任有些惊讶。当他把风波鼎交给她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中波澜微起,于是知道,自己在这三年的离别悬思之中,也老了不少。不过,他一直都知道,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第一章 瑶姬一去一千年 青夔历四百一十七年,郢都城外神水苑昔辉堂,天罗花灿若明霞。 一缕清冽的芳香从昔辉殿深处悄然飘出,如春日游丝,乍暖还寒,不肯教人醒又肯教人睡。廊檐下聚着十来个少年武士,个个压抑着兴奋的情绪,鸦雀无声。豹子一样的闪烁眼神,不住打量着满枝满树的娇艳天罗花。 青王清任穿了一身布袍,斜靠在长廊一角的一只竹椅上出神。今年的天罗花开得格外灿烂,一枝枝抽尽了骨干里的精髓,轰轰烈烈,不教花瘦。倒像是这天罗花也打定了主意,拼却了所有的韶华,尽情肆意只争一朝。他这样想着,为自己斟了一杯绿酒,缓缓移到唇边。 “咳咳……”碧绿的酒水,洒到了襟袍上。 一名青裙的女官,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青王,此时见状,便疾步趋前。 清任微微一笑,面不改色,从她的托盘里拾起一块白帕子,拭去嘴角的酒渍。一抹晕红沿着嘴角已经落到了他的衣袍上,沿着丝的纹理慢慢渗开,犹如妃色的天罗花在襟袖间幽幽开放。 “王可要更衣?”傀儡薜荔低声问。 清任点了点头,扶着薜荔的肩慢慢站起。那边比武的少年们尚未注意到青王的失态,这时一群天罗雀忽然飞进了丛林,激起一阵扑啦啦的声音。少年们纷纷举起弓箭。只听一阵“咻咻咻”的箭雨,转而一阵欢呼声在人丛中传开。 清任驻足转身。天罗花林里,早有侍从官冲上前去,用银线织就的绢帕裹好尸身尚且温热的燕子,放在描金漆盘里,呈到主上面前来。 清任看着托盘中的那只燕子,胸前插着特制的小金箭,一团殷红浸透了薄薄的羽毛,仿佛一团落花。 天罗花鸟,是春天里的最敏捷的精灵。 “赏。”清任道。 青王一年一度的春狩,也是少年将官们展露武功、出人头地的好时机。许多年前,春狩是在青水北边荻原上举行的。春草长天,牧野鹰扬,王公大臣们各领一色兵马,浩浩荡荡自郢都的东门而出,长长的队伍如同一道飘虹掠过初春的原野。青王亲自领射,猎物赏赐比赛中的优胜者。所以春狩亦是窥探上眷、勾心斗角的好时机。 青夔历三百九十四年,上代青王武襄死于暗杀,青夔后湘夫人畏罪投缳。混乱之中,二十四岁的大公子清任举兵继位,重振朝纲。次年春天,为了冲去遍布郢都宫城内外的杀戮之气,青王清任遍邀青夔国公卿贵族,会猎于荻原。当时盛况,旌旗遮天,浮尘千里。年轻的青王一举射杀横行大泽中的水怪白纹饕餮,百官震慑,以为新王年轻英武,神勇非凡。青夔人尚武,清任便以此举震慑民心,从此奠定了他稳若磐石的统治。 虽然同样武功卓绝,曾经是青夔大军中最勇敢的一名武士,清任并不像他的父亲一样热衷于南征北战,扩大疆土,即位之后仅在荻原的围场上显显身手。 经过武襄一朝的杀伐,青夔征服包括冰什弥亚帝国、望海国、息国、九嶷山幽族以及青水下游大大小小的诸多部族,青夔由青水流域的一个普通部族,演变成了云荒第一大国,疆域南及碧落海,北至九嶷山,东达天阙岭,西部则直接与云荒的眼睛——镜湖相连接。这样的辉煌,是云荒大陆有人类以来,从来没有哪个部族曾经做到过的。 然而连年征战,也严重地消耗了国家的财力。周而复始的征兵,又得民怨沸腾。南方的望海郡,是最先被征服的部落。那里的蓝衫商人经营海上贸易,原本十分富庶,因此也成了武襄王剥削最重的地方。夔历三百六十年,蓝衫商会的商人弄到了武器,勾结鲛人叛乱,甚至一度打到了青水以北。平叛之后,武襄不得不册封其心腹大将白澧为白定侯,长年镇守海疆。到武襄王末年,国库已然趋于空虚,而门阀贵族把持的朝廷又陷入了腐败和疲软的泥潭,湘夫人有心整治却收效甚微,反而得罪了不少朝臣。清任则趁此机会争得了权贵们的支持,顺利登位。 王位一旦坐稳,他就开始着手清理武襄朝以来的种种积弊。首先是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扩张战争,青夔的铁骑不再横行,邻近诸国额首相庆。清任与各国签订和约,命老弱兵士解甲归田,令民众休养生息,又陆续免除了三十余项捐税和劳役。从王宫的修缮费用中拨款修筑河堤,疏通河道,从而结束了青水下游年年洪涝的历史,次年又组织工匠开挖七道水渠,灌溉农田。这番大兴水利之后,青水下游平原的木禾的收成翻上了一倍。五年之内,国库粮仓就重又堆满了如山的银钱米粮。夔历三百九十六年的大旱,有些州府几乎颗粒无收,也并未造成严重的恐慌,全赖各地国库存粮的救济。 国力好转,外患平抚,清任便着手整治朝政。相比之前的努力,这件事情似乎更为棘手。新即位的青王虽然励精图治,老派的贵族也依然强势。有人说:“这青夔国,不是他清任一人的青夔,是贵族们的牧园。”以庆延年为首的官僚们,表面上虽然支持青王的改革新政,暗地里却处处设难,不肯在自家的利益上有半点让步。各世家派系互相牵扯,盘根错节,整个儿的青夔官僚系统早已被他们渗透,如同铁板一块。清任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泥泞中跋涉。然则越是如此,清任便越不肯服输,以一人之力与官僚们拉锯,并未真正落过下风。几番斗争下来,贵族们也清楚地看到,武襄的继任者虽然表面上温和儒雅,然则行动起来手腕却凌厉狠辣。即使是被他敬为元老的庆延年,亦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过于造次。在青夔历三百九十六年,清任利用旱灾,毫不客气地撵走了门阀贵族们的最大幕僚——大巫巫贤,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大巫的继承人处死,任命自己的亲信——来自冰什弥亚的巫姑担任大祭司一职,从而使得青夔的贵族们再也无法左右国家的祭祀和神权。甚至王后庆拂兰被变相地置入冷宫,作为父亲的庆延年也只能忍气吞声。 青夔历四百零三年,九嶷山幽族的女首领季荪赴郢都觐见青夔国王。清任在郢都城外铺下十里幕帐,华柱三十,又于城内张灯结彩,连夜烛火通明,用国礼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女王。作为与青夔人同祖先的幽族,在武襄掌权的时代遭到了极为血腥的征服,双方结下了深仇大恨。在湘夫人的斡旋之下,幽族遗民才免受灭族之灾。清任即位之后,遵从湘夫人的意愿,免去了幽族遗民的贱民身份,同意他们划地自治。而季荪入郢都觐见受到隆重礼遇,更是成为了青王清任厚待被征服领地原住民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到了青夔历四百一十年,青王清任宣布不再举行春狩。于此朝中多有微词,道是祖宗多年的规矩,岂可一日废止。然而,彼时青王身体状况日渐堪忧,却也是事实。许是过于操劳之故,才刚四十出头的青王清任,早早地染上了肺病,时常一副倦怠模样。春日炎炎,青王可是需要静养的,大臣们亦不好多说。清任亦曾下令,春狩可在大将军主持下继续举行。然而没有青王参与的春狩,形同虚设,没几年也就取消了。 青夔历四百一十二年,青王清任重修了离宫昔辉堂,园中遍植天罗树。天罗花盛开时,青王大宴于堂前,遍邀全国善射者,无论出身良贱。酒过三巡,即开始比赛射术。第一年参加射术比赛的不过寥寥十几个贵族少年,到得第二年就有全国各地的高手百来人云集一堂。再往后,每年的天罗花会,都会吸引大量的武人。于是昔辉堂的射术比赛演变为了另一种春狩,并且成为青王搜罗人才的盛典。由于青王必然亲临观看,许多人希冀通过射杀一只小小的天罗雀而得到青王的瞩目和提拔,事实上也的确有人跨越军阶晋升的漫长道路,得到破格重用,甚至成为青王的心腹近臣。 这金盘里的天罗雀,成了荣耀和机遇的象征。天罗花和天罗雀,并不是青夔本土的物种,事实上在青王清任把这种天罗雀带入昔辉堂之前,没有一个青夔人见过这种明媚的飞禽。每年春天天罗花开,花林中就飞起了天罗雀,春归夏至,天罗花落,天罗雀也就消失了形迹。天罗雀有着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娇小如粉蝶,血色的尾羽张开有如一朵风中天罗花。据巫师解释,天罗雀就是天罗花这种神奇植物的魂魄,花朵离开了枝梢,随风飞扬,变成了精灵古怪的鸟类。 也曾有人进谏青王清任,说天罗雀这等纤小诡艳的禽鸟,怎么能与荻原的苍隼和白豹相提并论,用以考较勇士的射术呢?清任便笑笑,说本来就是年轻人玩乐的东西,当什么真。王说了不当真,也就没有人敢于计较了。 可实际上,真的能够射中天罗雀的人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一两个。久而久之,人们不得不佩服青王的用心。征服苍隼和白豹的人,固然是勇猛顽强,可是这天罗雀却考较了武士的灵巧和智谋。其实,这天罗雀和天罗花本是一种东西,花被风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头也就是花。这种奇特的生物产自九嶷山深处,正是季荪带来送给青王清任的国礼。 射中今春这第一只天罗雀的,是一个绿袍少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颇为俊秀,从衣饰武器的华美程度上看,出身相当不凡。然则清任觉得这少年颇为眼生,朝中大族的子弟,多半见过,倒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 少年亦知青王在打量他,一时竟呆在那里。旁边就有人悄悄推他,催促他上前叩谢。他竟像是着了魔似地只顾发呆,一张粉嫩的脸儿红透了,倒比天罗花还艳。清任诧异了:怎么这般局促,完全没见过世面似的? 旁边就有内臣上去,催促他过来谢恩。少年伏在地上,低了头,却还是不肯开口,更不肯走近青王这边一步。 清任刚要问话,忽然看见首辅庆延年匆匆走了进来,朱紫大袍风尘沾染,看样子刚刚从城里赶过来。还未走近,清任就看见他脸上的皱褶团起,拧出一个大大的“谏”字,心下顿时有些不耐。及至到了跟前,首辅并未发一辞,先就跪在了一旁。 “庆大人快起来,”清任略略欠身,颔首微笑道,“几时非要跪着跟我说话呢?” 庆延年应声而起,依然是一脸老臣之怒,并不肯先行开口。清任愈发不耐。这几年庆延年的年纪愈发大了,而清任对待庆氏贵族的态度则是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表面上依旧优容,然而实际事务方面却渐渐疏远他们。这使得首辅的声望隐然不如往昔了。庆延年向来尊贵惯了,受此冷落,心中多少有些愤懑。他自恃为朝中权贵之首,又是外戚,地位坚如磐石,时不时就会露点脸色给清任看,清任也不能跟他计较。 就比如此时,分明是庆大人又在置气要挟,清任心下明朗,却也不能说他什么。 清任故意掉过头去,与身旁侍臣闲扯开来,“记得从前,庆大人府上有个年长的家臣,叫做童里,是个神箭手,年年都要在这里射掉两只天罗雀。我一向有意封他做个将官,可惜他一心忠于庆大人,不肯出仕。——为何今年不见他来?” 侍臣不知如何回答,望了一眼板着脸的首辅,道:“大约是不在城中。” 庆延年忽然沉声道:“童里在城中。” “哦?”清任笑道,“那么将这位壮士请来,跟今日夺冠的少年比试比试?” 说着便回看刚才的少年。不料那少年并未候在原地,却趁着青王和大臣闲聊之际,混入乱哄哄的人群溜走了。 清任又惊又怒,正待喝人寻找。只听庆延年加重了语调,字句铿锵,“可惜童里他,再也不能参加主上的盛会了。今日一早,他死于神殿当中。” 这一回,轮到清任哑口无言了,苍白的脸上,渐渐爬起一道难堪的赤红。 周遭的喧闹也顿时沉静下来,宫人侍臣们一律垂下了头,不敢看青王的脸。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清空的声音缓缓升起,“那么,就算了。” 庆延年等了一会儿,发现清任不打算说更多的话,于是再次提高声调,道:“臣以为不能这么算了。不知主上是否记得,这已经是神殿里的第几条人命?从四百一十年的丰娘案起,有录在案的共有十六个人,都是在神殿中迷失方向,然后不明不白地断了气。这十六个案子,没有一个得到了彻底清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被杀。恳请主上,查明真凶,还童里一家明白,还那十六个人一个真相,不要让后人再遭毒手。” 清任闭目不答。 “主上,请主上明鉴啊。”庆延年道。 “不就是——遇见了秘兽吗?”清任道。 庆延年铁青了脸,“秘兽只是巫姑的一面之词,谁也没有见过。” “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啊。” “这太荒唐了!”庆延年忍不住大声说。 清任扫了他一眼。庆延年自知失礼,只得闭了嘴,然而脸上仍是绷着。庆后的宫女丰娘因为私自窥探巫姑的起居而暴死神殿中以后,巫姑做过解释,说丰娘是看见了一只“秘兽”。这只“秘兽”是她在外游历期间偶然觅得,法力无边,只是不能为生人所见,见之必死。所以圈养在神殿之中,不许任何人靠近,奉劝大家一定要小心。 这种说法听起来实在太像某种借口,只有巫姑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相。大多数人都怀疑,巫姑在神殿中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撞破,杀人灭口。但是清任自然是相信巫姑的,从不主张彻查此事,令人敢怒不敢言。 这些年,庆首辅那边不断派高手潜入神殿,要么就是一无所获,要么就当场横死,竟没有一人带回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这次这个神箭手童里,大约也是死于同样的任务。庆延年可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双方相持不下,一旁的大司徒也说话了,“主上,神殿是社稷之根本,是庇佑我青夔国民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凶险的场所。长此以往,恐受神明谴责。” “受不受神明谴责,”清任道,“巫姑比我们更明白。” “主上,臣下倒有个主意,”大司徒竟也不依不饶,“如果秘兽真的这么可怕,使得神殿成了危害我国子民的地方,不如让巫姑放了那秘兽算了,不要再养下去了。” “那是不能的,”清任道,“这个秘兽是巫姑很看重的东西。” 大司徒微微笑了笑,“那么臣还有一个办法。既然巫姑她法力无边,让她去除了秘兽身上杀人的力量,也可以。既然是她带回来的兽,她总有办法驯服,不然她也没办法养。” 清任皱眉,正要说什么,庆首辅又抢上道“也好,请主上降下旨意,令巫姑驯服了兽,牵出来让大家见过,也好平抚民心。” “这算什么?”清任轻声道。 “——否则难以服众,只怕将来事情越闹越大。请主上即刻下旨。”庆延年又跪下了。 清任愕然,庆延年如此说,则是公开地威胁他了,这还是首辅这一两年来都没有过的举动。他微微笑道:“首辅这是做什么——这是说,我不得不答应了?” “主上不答应臣的请求,臣只得长跪不起。”庆延年沉声道。 这一下,清任刷地变了脸色,待要拂袖而去,环视四周,看见大臣们的表情,也都是赞同庆延年的。神殿秘兽,早已是青夔国政治中不大不小的一个死结。因为清任的压制,谁都不敢去碰它,但是谁都想要把它解开。因为很多人相信,解开了这个结,那么清任一贯信任的巫姑就要倒台。大祭司一职就有可能回到贵族子弟手里。怨忿积累了多年,这下子都齐刷刷地跪下来要求彻查。清任知道这一回,他们是不肯善罢了,一时凝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只有他知道巫姑的“秘兽”到底是什么,但他却根本无能为力。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然外面进来一个使者,满头大汗一身风尘地奔向内监长,附在内监长耳边说了什么。内监长一听,脸色就变了。清任看在眼里,不由得眉头一紧,心下已知是什么事情,忽然就站起身来。 众人一脸不解地望过来,看见青王捡起一只老旧乌黑的铁弓,搭箭上弦,弓如满月。“嗖”的一声,桃红飞溅。落地一看,箭杆上竟然齐齐地穿上了三只白荧荧的天罗雀。 人群哗然。 即使沉寂多年,青王清任依然是青夔国最出色的射手。 内监长却是再也忍不住,穿过蜂拥而上道贺的人群,走到王的面前跪下,神情端庄肃穆。 “禀主上,王后她——” “不必说了,”清任淡淡地止住他,“我这就回宫。” 青王起身出门,并不答理身后的大臣。人们面面相觑。还在跪求的首辅庆延年,也不得不站起来,颓然地叹了一声。 青夔宫枫华苑,瑞琼堂下,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小心翼翼地从内堂退出的,是太医卢旋。他匆匆扫了一眼堂内,发现了夏妃正在堂外守着。两人交换了下眼神,走到一边。 “王在里面?”夏妃轻声问,低沉柔缓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种笃定让太医平静了些。他点点头,神情很是茫然,“快了。” “嗯。”夏妃没有表情地点点头。 青王清任站在纱帐之外出神,他不想揭开。帐子里的人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叫了一声:“清任。” 青王有些诧异。很多年没有人敢于直呼他的名字了,听见帐子里那人这般呼唤,倒仿佛这一声“清任”,是从他自己心底里浮出来的。 这种感觉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绣帐中躺着的那个人,枯槁如同一张剪纸。厚厚的锦被下面压着一只落叶似的手,腕子上的琉璃彩珠衬得一对失神的眼睛愈发死白——这衰朽而垂死的女子是青夔国当朝王后——庆拂兰。 拂兰定定地看着青王清任,“我死之后……” 她死之后怎样呢?青王暗暗揣摩。经历了二十年的近似于幽闭的生活,拂兰一贯声气刻薄。她莫不想说,她死之后,王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休要胡思乱想,”清任安慰道,“日前碧落海的宫使回来,送来生鲎。我亲自吩咐太医院炮制幻生海药……” “我已服下,谢王隆恩。”庆夫人闭了闭眼。 幻生海药是青夔国医药典籍《龙树谱》上的最后一味灵药,号称起死回生。但凡青王青夔后病重,总要命令太医院收集一百零八味稀罕的名贵药材配药求生。其中最最难得的,就是碧落海的生鲎。 清任顿了顿,又说:“神殿祭司巫姑,明日也会为你祝祷消灾。” “巫姑?”听到这个词语,庆夫人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使得她本已浮肿焦黄的脸,变得更加诡异。 “巫姑法力无边,当能救你于危厄。”清任淡淡道。 “不用了。蒙主上恩赐,我已经多活了二十年,够了。”庆夫人咬牙道,“二十年间,那些悲欣宛转,只要想着王——想着王跟我,其实是一样境地,我就什么也不怨了——什么也不怨了。” 她其实都快喘不过气,还在刻意加重言语里的恶毒意味,清任默默听完,淡淡道:“都是自作孽,有甚可怨?” 庆夫人盯着青王,饶有兴致地看啊看啊,最后像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庆夫人像是失了神,只顾着咧着嘴“咯咯嘎嘎”地笑,竟是停不下来了,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青王清任只是冷冷地瞧着,看她放肆地笑,直笑到游丝一样的呼吸再也接连不上,才终于偃旗息鼓。 断气了吧?青王心想。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翻开她的眼皮。那瞳孔分明是散大了。 忽然,她的喉咙里滚了一下,咕噜。青王吃了一惊。 惊魂未定间,仿佛听见嘶哑的一声,“我死之后……” 我死之后什么?她第二次说这个话。 清任定下心来,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她说完。这是庆夫人的最后一句话了吧? 然而过了很久,死去的女人再也没有说什么。她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青王清任抖了抖袖子,推开寝宫的门。 宫女们眼中,那时的青王一身素服,面色苍白,身后是庆夫人幽深黑暗的寝宫。青王什么也没有说,但那种静如止水的眼神,却把深切的悲悯推向整个枫华苑。 于是有如石子在水中激起波澜,宫女们的抽噎声一波一波地传开,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理直气壮。一个时辰之后,郢都的人们都知道了青夔后庆夫人驾崩的消息。 那时青王清任在想什么呢?他看见夏妃噙着泪水过来,为他披上披风,并恳请青王回寝宫休息,节哀顺变。青王拒绝之后,迅速找来有司,安排庆夫人的丧事,务要隆重合礼。然后他缓步走出枫华苑。这时郢都的上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青王清任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瑞琼堂的幽香,在冰冷的襟袖间缭绕不去。 历时一个月,青夔后拂兰夫人的丧事终于结束了。彼时已是初夏,宫中桐荫凉绿,娇莺婉转。青王清任吩咐宫中主管,继续守丧至仲夏,看起来是追思有加了。但稍留意者就知道,虽然礼制上宫中为王后守丧时间是一百零八天,但实际上代以来,诸后薨毙,都会延长守丧时间,以示优宠。延长的时间视情形而定,但总体来说是越来越长。这个于故后的母家,也是衡量圣眷泽被的一个尺度。但是庆夫人驾崩,却只有不到四个月的丧期,未免太短。 宫禁森严,青王行事可谓严丝合扣绝不容一句闲言的。但是后宫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二十年前的赤乐太子命案被生生压下,当事人自然是不会再提起,略微知情的宫女内监,也都已经陆续处死。然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的真相总会渐渐被人猜到。 那件事情以后,庆夫人被逼请罪,自承“管辖不力”,将后宫的大小事务都交予春妃白夫人。而白夫人自度娘家位高权重,拥兵一方,不愿因此沾染非议,被人说是外戚夺权,所以又以体弱多病相辞。等而次之,就是夏妃采氏主持大局。遂一直以来,王后等于是被架空了。表面上,青王对庆夫人的恩爱礼敬,不曾减少半分。但是任谁也看得出,青王的真正态度是怎样的。 如今庆夫人终于在寂寞寥落中亡故,也不会有人觉得青王会真地怀念她。而谁会替代庆夫人坐上这个王后的宝座,自然成了议论的焦点。 于是早朝便有人进言,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母,请青王早日立后。 清任道:“后当然是要立的。” 却没有什么说什么时候立。眼下春夏秋冬四妃,属夏妃最有人望。夏妃端庄贤淑,知书达理,闺阁之中便颇有贤名。二十年来代替王后统领后宫,守礼克己,从不僭越,一向是青王的得力助手。只是夏妃出身低微了些,她的父亲采梦溪原先只是个小小的兰台省校书郎,女儿封妃之后,才在首辅庆延年的关照下提拔到天官府,以后一直做到司礼监御史,算得朝中一名权臣。然而也有人说,采梦溪本来毫无才干,皆因庆后失德,夏妃掌权后宫,庆延年为了拉拢夏妃保护庆夫人,才把本来碌碌无为的一介校书郎收为己党,大加重用。 论起出身,是春妃最为显赫。其父白定侯是国中第一诸侯,一门四兄长,常年驻守南方海疆,一家子都是青王清任的得力臂膀和知交好友。不过人人都说,春妃生性恬淡,总是不爱活动,一直隐居在她的长闲宫里,对外界毫不关心,并不是王后的佳选。而且青王和春妃的关系也是扑朔迷离。有人说青王最关心的妃子,只有春妃一个。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道是青王与春妃也有芥蒂,几乎没有宫人记得青王几时在长闲宫中过夜。 没有人还会提起禁闭在芝兰苑的疯女人秋妃;而冬妃从各方面看,都是极其平庸的女子,嫁入宫庭三十年间,除了年终祭祀大典,从来没有人见她出来活动。 一般情况自然是母以子贵。只要将诞出太子的夫人立为王后,便无人会说什么。可惜的是,青王清任年过半百膝下犹虚。二十年前秋妃生下的赤乐小公子患病身亡,揭露出庆后谋害怀孕妃嫔的可怖内幕,从而引发种种变故。照理说,其后的王子王女,可以安然诞生。但是依然没有妃嫔生养,以至于王储空虚至今。这成了大臣们敦促青王早日立后的最重要的理由。 尤其是青王清任本人,看起来竟好像对此毫不焦虑一般。一干大臣们更是揣测纷纷。青王的心思向来不容易揣摩。 有底下的臣子,不那么顾忌的,先举了夏妃采氏。夏妃多年管理后宫,劳苦功高,更重要的是和故后一脉相承,夏妃之父也是首辅的亲信。支持夏妃也就是支持故后,支持故后也就是支持首辅。 当然也有人举议春妃,认为春妃出身高贵,家人劳苦功高。这一派为首的,是大学士时晦明等人。青王清任很明白,大学士一党若不是因为目下没有太多的实权,声音不大,早就和首辅闹翻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事事要牵绊着首辅一点。庆后薨毙,首辅的权利圈子便缺了一个小口子,他们岂肯轻易让夏妃跟上把这个缺口补齐?当然首辅那一派的人,就提起春妃一向身体欠佳,不利于延续宗祧。 提及冬妃的也有一两个人。 奇怪的是,首辅庆延年本人,却对立夏妃一议并不热衷。故后庆拂兰失宠而亡故,或者这也是他不愿说话的原因。 青王清任一直保持着认真的微笑,听取了多方意见之后,却完全不肯表态。照一般的习惯,他会问问首辅的意见,然则他也没开口。青王这种态度,使得明确表态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含糊其辞。清任谦和儒雅的外表下,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刚见到王的人也许会觉得他很好说话,甚至可以在他面前言无顾忌。朝中老臣却觉得跟他相处越久,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而往往保持沉默。首辅现在的沉默,就是他心目中最明智的做法吧? 退朝之后,清任缓缓地踱回寝宫。时隔二十五年,对于这个青夔后的玉座,大家仍然是兴致高昂。他的父亲青王武襄尚武好色,后宫佳丽无数,好多还是在征战中虏来的外国女子——比如他的生母息夫人。那时的王宫中,也未见得有多少纷争。轮到他自己,恪守礼制,只纳了一后四妃,却牵扯了无数麻烦出来。 当然,先王有一个厉害的王后湘夫人。他没有,也不能有。他抬头仰望,苍梧苑依然荒芜如昔,深锁的宫门里面,飘出淡淡的迷离的白芷花香气。 治国安邦,远交近攻,清任算是一个出色的国君。治世二十五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虽然朝中还有些分裂纠葛,但民间百姓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称颂清任为贤君。但是这个贤君,却有处理不了的死穴。如果像青王武襄那样对待他的妃嫔们,把她们纯然当作被征服的猎物,或者烦恼会少一些吧。青年时代,他鄙夷着他的前任青王武襄,认为他不过是个手段狠辣的野心家和野蛮粗暴的武夫而已。甫登王位时,他雄心勃勃,要做一个仁慈贤明的君主。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他终于将青夔国治理得风调雨顺,终于博得万民称颂敬仰,滋味却并不如当初想像中的那么快乐。他永远被各种各样的势力牵扯着,因为害怕失去平衡站不稳,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算计。他自己终于慢慢领悟到,其实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他性情中无法遏止的阴柔的一面,使得他自己这一生都负累重重。 清任信步来到长闲宫中,看见春妃白氏才刚起床,正在梳头。他站到她背后,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碧玉梳,为她梳理一头墨玉般的长发。白雍容微微地笑着,任由清任把她的头发分成一小绺一小绺的,细细地编上,再串上彩珠璎珞,有如南方望海郡的渔家女子。白雍容和清任一般的年纪,当年在海疆并肩杀敌,如同两兄妹一样。只是这二十年来,清任老得很快。而白雍容身为春妃,颇受青王优容,又从不介入后妃争斗,只一心一意地在后宫休养,万事不操心。所以年届半百的女子,竟保养得如同三十岁才出头。 “雍容,”清任说,“有人要我立你为后。” “我身体不好呢。”白雍容立刻回答。 清任笑了笑,心想她消息倒是快。 白雍容叹了一口气,说:“主上,您别这样。” “怎了?” 白雍容转过身,缓缓地理着自己的小辫子,“不用替我担心,该要的我自然会朝您要。可是我不想要的,您也千万别塞给我。” 白雍容和别人不同,讲话从不用顾忌。清任摇摇头,“我并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您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真不想做王后呢。”白雍容忽然压低声音说,“我父亲那边有回音了。” 清任“嗯”了一下,“你哥哥什么时候进京?” “月底之前。”白雍容说。 “那么你多费心。”清任感慨着,“这么大的事情,亏得你从中周旋呢。” 四顾无人,白雍容缓缓地说:“主上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雍容这辈子欠您大恩,连我一家人都感激不尽。这感激是在对青王尽忠尽职之外的。” 清任知道,白雍容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有他知道这病恹恹的春妃,其实是个丹心如铁的女子。旁人都以为,春妃和青王早先就是联剑疆场的一对,殊不知那时的白郡主曾经一口回绝父亲白定侯要她接近公子清任的暗示,而一心一意地爱慕父亲帐下的一个幕僚。谁也拗不过这个大小姐,最终将她许给了那个年轻文士。而对于公子清任来说,当时他压根儿也就没有注意过白雍容是谁。 后来机缘凑巧,他二人身陷敌营。白雍容被敌将扣下凌辱后,欲寻短见。清任得知她是白侯的郡主,于是拼命拦住了她,没让她死成,而后两人联手杀死近百名海上勇士,成功地逃出敌营。但白郡主失身的事情却被敌方俘虏传开。白侯帐下的那个年轻幕僚听闻此事,宁愿得罪于白侯,也执意要退婚。白定侯大怒,几欲拔剑砍了这穷酸。然而白郡主及时赶来拦住了他。白雍容铁青着脸,亲手将聘礼还给那人,然后向父亲求情。最终在白郡主的说服下,白定侯让那幕僚离开军营回郢都任职。那人是个有名的才子,一回郢都,就另攀了绵州庆延年的侄女成亲了。 而白雍容从此伤病连绵,离开行伍。她再不议婚嫁,也没有人上门提亲。 清任即位之后选择王后。关于白雍容的谣言在沉寂一时之后,又开始传得沸沸扬扬。清任决定立白雍容为春妃之后,白雍容曾私下里推辞。清任道:“我知你无意于权位,也不想嫁我为妻。不过,你我总算有当年同袍浴血的情谊,我为你留一个安稳的地方休养,一切由你自便,难道不好吗?”并颁下训令,凡诋毁王妃者皆论死罪。 清任待白雍容并不同一般妃子。旁人不知就里的,全然不解。这春妃明明是后宫中最散淡的妃子,却隐然是青王心目中极有份量的一个人,丝毫不逊于王后庆拂兰。 因为春妃白雍容的存在,驻守海疆、军权在握的白定侯,多年来一直是青王背地里的靠山,作为制衡力量,牵制着朝中以庆延年为首的门阀贵族。即使门阀贵族们笼络分化的手,一步一步伸向郢都左近的青王直属军队,他们对白定侯的海上雄师却也是永远都无可奈何的。在青王和贵族们的政治博弈中,春妃的白氏家族,永远是贵族们算不准的一步棋,因了这步棋的存在使得他们不敢公然逾矩,不会轻举妄动。在这个微妙的平衡中,清任才得以理顺朝政,安治天下。 所以,清任如此看重春妃,不仅出于故人知交的情分,更是盟友之间的默契。 “好的,”清任说,“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我自会小心谨慎。”春妃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 “事成之后,我会立你为后。”清任笑道。 “主上,”春妃缓缓道,“您若真心敬重我,就让我终身不要沾染那个后位吧。” “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她们不明白,我可知道——那个位置太危险,容易遭人忌恨,”白雍容微微一笑,“所以我退避三舍。” 真的是这样吗?清任怔了怔,“你是不同的,雍容。” 白雍容笑了笑。 “除你之外,后宫之中我想不出还可以信任谁。”清任动情道,“这些年你助我甚多,我……总觉得亏欠你。” “何以如此。”白雍容笑道,“雍容为主上做的事,都是雍容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主上回报,更谈不上亏欠。若是想着凭借这样那样的功劳,来求你赏赐一个后位,反倒没意思了。做主上心中的第二个人,雍容已然幸甚。” “你已是我心目中的王后。”清任犹不罢休。 春妃心知清任此刻一心笼络她,不由得白了白脸儿。他敬重她是真的,他信赖她也是真的。但是说到王后的选择,他也不过是左右权衡之下,觉得立她为后最为有利。然则她明明清楚地知道,她也并不是他内心中的所愿。没有人可以、没有人敢于去替代那“第一个人”。所以,这种选择,无疑是将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她几乎要按捺不住,说出那句噎了很久的话——“你会憎恨所有的王后的,哪怕是我。” 然而她别过脸去,好歹忍下了。 “主上——”春妃犹豫一时,终于道,“真的如此信任我?” “你竟然还要问这种话?”清任皱眉。 春妃鼓起勇气,正色道:“那么——我提过好几次,神殿的十七个命案,还请主上追查到底。” 这回轮到清任的脸白了。 这当口儿,春妃煞风景地提到了这个,却像是将了他一军。 “你也认为,应当彻查此事?” “神殿是国家命脉之所在,出了这种事情,理应弄个水落石出。”春妃字斟句酌道,“否则总是有人不服,说三道四地有损主上的声威。” “说了又如何?”清任有些不忿。 “毕竟是人命关天。” 清任退开了几步。他开始意识到,春妃并非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劝谏他,而是故意提到这件讳莫如深的事情,令他对自己不满。这个明慧的女子,她是认真地在拒绝这个后位。 “我会考虑的。”他离开长闲宫时这样说着。 青裙女官悄悄地站到他身旁。 “薜荔,你说我应当如何是好?” 薜荔微笑着摇摇头。 “呵呵,我倒忘了,”清任道,“她把你留在我身边,是不让你随便进言的。” 薜荔踌躇着说:“其实,主上有没有想到,如果后位一直悬空,未必不是件好事?” “呃?”清任眨眨眼,“一国怎能无后呢?” 薜荔低声道:“主上,春妃是聪明的。您会憎恨所有的王后,不止是庆拂兰。” 清任明白她的意思。他低了一回头,吩咐道:“去开了苍梧苑的门。” 薜荔说:“主上上个月前才去过,未免太频繁了,会伤身的。” 清任眼光一寒,“我要问问她,到底想将那秘兽怎么样——不可以么?” 薜荔依旧淡淡地说:“可以是可以的。只是巫姑不是早已有言,说永远不见主上?主上每次都固执着要去,其实也只能偷偷看看她而已。她不会听你问她话,也不会回答。这又是何苦?若有急事问讯,奴婢可以替主上传达。” 清任别过脸去,“你每次都这么说,然而我请你向她传达的话,她可有一次是回复了的?她根本视我如不存在。” 薜荔低下头,细声说:“巫姑只是视清任不存在,却没有视青王不存在。巫姑担任大祭司,尽职尽责。但凡有国家大事的占卜,无不悉心推祥。只是主上有些问题过于微妙,又纯是私人事情,巫姑觉得无法作答。” 清任知她所言属实,呆了一会儿,悠悠长叹,“二十多年都不肯见我一面,当初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巫姑回来,自有她回来的理由。这些年,巫姑也为主上做了很多事情。”薜荔道,“只是过往的事情,多说也无益。眼下这样两不牵扯,不也很好吗?” 清任无语。 “那么……秘兽的事情,主上还要问吗?” 清任摇摇头。 第二章 丁香筇竹啼老猿 晚饭后,夏妃亲自端上一盏蓬庐梨雪羹。 “爱卿劳苦了,”青王清任一边批着奏折,一边注意到她逡巡不去,便道:“你有何事?说就是了。” 夏妃郑重地跪下叩首,“臣妾母亲病重,恳请主上允许臣妾回家探视。”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要求回家一趟,怕不是偶然的。青王犹豫了一下,道:“要去几日?” “一日便可。” 青王道:“宫中事务庞杂,少你不得。你速去速回。” 第二日,夏妃从娘家归来。青王清任便探问其母病情。夏妃皱了皱眉头,只说情形还没有她料想的那么严重。母亲见到她,心境大好,病症也缓解了些。清任遂笑道:“你母亲原是惦念你了,你多回去看看她,她愈发能好得快。” 夏妃闻言,心中一惊,不知青王此话意指何处。 清任却接着和颜道:“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尽量帮你的。” “多谢主上。”夏妃跪拜。 夏妃退下去了一会儿,端上一只琉璃小盅。清任看了一眼,忍不住称奇。鹅黄色的琉璃盅里盛着洁白的乳羹,中心一抹剔透的桃红,色调娇艳得好像豆蔻少女拈花一笑。更难得是,有一种幽远的奇香,像是丁香、杜若、青蘅、白芷、芙蕖等等花卉一起开放。 “这叫百花清酿。”夏妃笑道,“臣妾这一趟回家,只学了这个来。” 清任道:“如此神品,名字倒不见佳。” “那就请主上赐一个名?” “就叫芸钟吧。” “芸钟?” “芸钟。” “那就谢过主上。” 清任点点头。 “主上可知这芸钟是何人所创?” 清任料她七兜八转的,必有此一问,便道:“难道不是你母亲?” “不是我母亲,”夏妃一脸殷切的笑意,“是一位跟我母亲学茶艺的小姐自创的。家母在病中饮了此茶,连连称赞说从未见识过如此佳品。那位小姐实在是聪明颖悟,才学了不到一年就有青胜于蓝之势。” 清任已经明白了,“采夫人的茶艺卓绝,国中无出其右者。连她都夸奖的,看来真是不简单。——那是谁家的小姐?” “是庆大人的小孙女儿,庆将军的女儿,闺名洛如。”夏妃眨眨眼睛道,“王后在日,曾经随其母进宫觐见过几次,主上可记得?” “不记得了。”庆王后的女眷往来,清任很少留意。 “生得挺灵秀的一个女孩儿,人品也很端庄。”夏妃赞道。 清任点头。 夏妃见他像是不感兴趣,继续怂恿,“我已经邀了这位洛如小姐明日入宫来,帮我打点茶器。还请主上明日去臣妾那边品茶,好歹赏臣妾一个面子?” 清任道:“那是自然。我得空便过去。” 夏妃又闲扯了几句,终于退下了。 薜荔慢慢地上来,把那盏根本没有动过的“芸钟”撤下。 清任一边思索,一边笑着摇头,望向薜荔,“这是为何?” 薜荔面无表情地说:“夏妃在娘家,跟她父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因为她并不想把那个女孩子带到宫里来,她的父亲却不依不饶。” “那个洛如小姐,你知道么?” 薜荔皱了皱眉头,“仿佛真的没什么印象。反正她明日就来,主上亲眼看看就是了。” “你都不记得,大约不是什么美人儿。”清任随口道。 苍梧苑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的水来自一条隐秘的水渠。这条水渠的源头,在王宫外的神殿里面,一处幽静的泉眼。当年湘夫人开凿这处水渠,是为了从神殿引来圣水,好养活她的白芷花。 这水有法力附着。渠边有一种带刺的灌木,生得极为茂密。一年四季中,倒有三季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彤彤的小果实。 灌木丛下面遮掩着一杆淡蓝色芦苇。苇花笼了一层薄暮般的浅金色,青蓝色的苇叶又宽又大,锋利有如新月。他折下一片苇叶,放在水面上。苇叶在渠水的拨弄下打着转儿。他低声地吟哦着一段歌谣。于是那片叶子渐渐定住,过了一会儿,竟然沿着水渠逆流而上,一直消失在宫墙之外。而他自己也随着那片叶子涉水而去。 神殿很大,几进院子后面,有一个僻静的院落,幽幽地掩映着青夔国最大的藏书楼。午后日光下,一地青茅吐着醉人的芬芳。 隔着窗户,他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趴在案几上奋笔疾书。那少年生得颇为俊秀,发色是黑中带着青色,白晰的肤色和墨玉般的眼睛显出一种慑人的清冽气息。 “朱宣,”里间传来幽幽的女声,“午间天热,回你房中去睡一会儿罢。” 名为朱宣的少年停了笔,道:“我把这段文书抄完就睡。” “又不急在这一时。”那个熟悉的女音语带嗔怨,“难道你不赶在今天抄完,明日就不能再抄写了?” 朱宣乖乖地停下笔,收拾起桌上的纸卷,“师父你不休息么?” “你不用管我。”帘子一动,闪出来一个家常装束的女子。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一双大眼睛明晃晃地瞧着少年,“下午这书房里有别人来,你可回避了。” “那么,我可以把剩下的文书带到我房里去抄写么?”朱宣睁大了眼睛问。 “随便你。”女子微笑道,“不过——这倒是什么文书,值得你如此上心呢?” 朱宣脸红了红,并未作答,只是把手里的书卷捧给了那个女子。她低头翻了翻,本来苍白的脸忽地更加煞白如纸。 “云浮飞车的图纸——你从哪里找到的?”她竭力平静地问。 朱宣淡淡道:“是师父您自己的收藏。师父二十年前,从天阙山深处辛苦觅回这《冥灵书》,又特意带来郢都。我想,这是万分重要的典籍,应当好好研究。而且,师父也应当不会反对我看这个。” 那女子听得双手一抖,那书卷就落在了地上。朱宣说完话,俯身拾起了书卷,紧紧地握着,又重复了一遍,“您不反对的,是吧?” 女子哑然良久。 朱宣亦以沉默相候。 末了,那女子长叹了一声,“我不反对。” “谢谢师父。” 朱宣捧了书卷,默然退下。 “朱宣。”走到门边,那女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既如此,我盼你好好研读此书。”她郑重地说。 朱宣点了点头,辞别女子出来。 清任躲在窗外偷窥,正思忖着《冥灵书》究竟为何物。不料朱宣迎面走来,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有些狼狈,下意识地要躲。然而朱宣只是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察到院子里有人,看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于是抱着书匆匆离去。 青茅的香气愈发浓烈了。清任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怅然。一边又不由得嘲笑自己。 少年出了藏书院的门,却并未走远。门外有一棵菩提树生得骨骼清奇,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拉下一根枝条,把一条随身的衣带挂在了树枝上,然后迅速离去。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只是一阵午后凉风轻轻滑过。 清任不解,他飘然走到树下,抬头去看,那衣带上隐隐有字迹。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青衫少女,面容年轻而宁静,怀中抱了一卷书,大约就是“书房里下午来的别人”。少女四顾无人,便步履轻盈地飞奔到菩提树下,几乎从清任的身体里穿过去。清任慌忙躲过,回头看时,她已经灵巧地摘下了树枝上的衣带,顺手塞进了衣袖。 清任哑然不解。只见那少女片刻间,已经换了肃穆的神情,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书房帘外。 书房里,暮春的窗下,绿影婆娑。那个熟悉的人影,依然在案头出神,修长薄利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撩拨着额前的一绺头发。日光从窗棂中斜漏出,发丝闪着冰色的光。 这时,清任方觉得有人把青茅草投在他身上。回过头,他看见了薜荔。 傀儡默默无语,只顾把手中的青茅揉碎,往他身上扔,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她动怒了。每一次他利用苇叶和渠水的法力,生魂出窍进入神殿,都被她狠狠地斥责过。 这种秘道是上代大祭司扶苏留下的,只用于他和前王后湘夫人之间的秘密往来。清任得到苍梧苑的时候,这个秘密也就落到了他手里。他毫不犹豫地学起了扶苏的模样,运用在黑塔里学到的知识,操纵自己的生魂,沿着无人知晓的秘道离开宫廷,走向那个神秘的所在。 薜荔跟他说过无数回,生魂出窍是一种极为毁损元气的做法,只有真正的巫师才有足够的法力规避这种损害。但他毫不介意。因为只有用这种方式,他才能够悄悄地探望那个女子一眼。 薜荔毫无办法,也不敢告诉巫姑。有时她会发现他的行踪,但也只能马不停蹄地跟过来,不停地用青茅做法,助他恢复。 他本来想向薜荔道歉,可是刚才的那一幕却让他一口气堵着,开不了口。末了还是她先问:“别忘了晚间还要吃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他蓦然问:“她很爱那个少年,是吗?” 薜荔点点头。 “她爱他,甚至爱到了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地步,但有近身者格杀勿论。”他冷笑道,“这不正常吧。” 薜荔道:“那只是因为,除了那个少年,巫姑她不能去爱任何人啊。” 清任沉默了一会儿,欲言而止。 于是他踏着苇叶又回到了苍梧苑。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影在草丛中晃动。他一惊,赶快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然后举步显身。 “站住,是谁让你们闯进来的?”青王清任怒道。 那几个人恍若未闻,飞一样地踏着草丛逃开。 清任顺手取出腰间的弓矢,四枚羽箭连珠般地飞出,那四个人影登时就扑倒在了草丛里。清任疾步赶上,分开草丛找了一周,却并未发现偷窥者的形迹。 四支羽箭落在地上,各自穿着一片小小的树叶。清任拾起羽箭,发现那树叶呈七叶分开,状如鸟羽,形貌奇特,树叶中心还用小刀雕了一个古老的字符。 “是咒术驱使的式神么?”清任狐疑地望着薜荔。 薜荔接过那树叶,念着咒语将其揉成了粉碎,“倘若主上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去找巫姑,这些式神就不能留下。” “他们的主人是谁?”清任问,“竟敢放出式神来窥探我。”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你们青族的达官显贵干的吧。驱使七叶树式神,是青族巫师最擅长的咒术。虽然我无法查出是谁干的,不过,刚才那一下子足以使做法的巫师毙命了。” 清任的瞳孔缩了一下,“我会叫人留意。” 薜荔点点头,“那么,主上心中,大约有所倾向了?” 清任并不回答,只是说:“告诉巫姑,让她当心。” 是夜月落之后,城东一条空荡荡的大道上,一架罩满黑色布幔的马车,踏着石板大路疾驰而过,仿佛鬼魅出行。走了不远,驾车的马忽然停住了脚步,车夫鞭了它几下,催他快走,马却猛地拐了一个弯儿,直奔入一条小巷之中,跑了几丈远,才缓缓停下脚步。 停稳之后,车中却毫无动静。车夫轻轻跃下,走到车前向内打探,脸上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呆立在地,释然出了一口气,重又翻身上车,沿着原路退回小巷。 马车在小巷的青砖路面上,车辙划出一道淡淡的圆弧,仿佛在青砖地上,浮起了一朵血色的花。 车到巷子口,停了下来。车夫已经闻到了夜风中飘来的阵阵躁动的香,仿佛初夏的山林中的奇花异草。车夫勒住了马,狐疑地四处张望。后半夜,郢都的街还是那样的静,没有一点人的气息。过了一会儿,车夫就靠着驾辕睡着了。 胡同口的屋檐上,跳下来一个背着弓的夜行人,直接跃到马车前,挑开了车上的布幔。 车里面空空如也。 夜行人仿佛也吃了一惊,爬到车上去探查了一番,并无所获。这时他忽然看见地上红色的车辙,追了几步上去,发现那淡红色的光芒慢慢地铺展开,一直到巷陌的深处去,那条巷子的深处,通往青夔神殿。 夜行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急忙收身而回,依旧躲在屋檐上。过了许久,车夫才悠悠醒转,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全然记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催马快走,好赶在天亮前回去。 清晨的时候,青王清任就收到了密报。昨天并没有任何一架车带了尸体出城。只有一架空车曾经在神殿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打了一个转儿,然而车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你看见地上的血迹了?”清任问道。 “看见了。” “淡红色,有鱼腥味的?” “是的。” 巫姑的猜测果然不错。清任心想。 “那架马车从谁家院子里出来?最后回到哪里去了。” 依然穿着夜行衣的武士,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清任微微一笑,“其实我不用问你,我只让你盯了首辅一家的家门,不是么?” “的确是从首辅家里出来的,也回到了首辅家里。”武士说。 “嗯。”清任淡漠地点点头。 “不过……”武士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清任挑了挑眉毛,“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马车是傍晚从首辅家里出来的,据臣那时候看,车中定然有东西。这车并没有出城,也没有在城里游逛,而是直接去了一个簇新的宅院。直到后半夜,马车才出来,奔城门而去,直到被引至小巷。” “如果他们直接去城门,那么守城的卫士看见一架空车,不会有任何疑问。” “但是显然车夫也不知道车子里面已经变空了。他发现之后,离开小巷,又回到了那第二家。这一回,不到一会儿他就出来了,直接就回了首辅家。” 清任点了点头,“这第二家人,也是巫师?” “不是。臣下不熟悉京城的情况,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司礼监御史采大人的宅院。” “采梦溪,”清任道,“夏妃的父亲,是他?” “正是。” 清任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道:“他还挺能耐的。” 这一日,清任便称病免了早朝,独自在书房中等候。薜荔从巫姑那边来,回话内容与夜里的武士相榫合。清任一面思考,一面心中忍不住地烦躁起来,忽然听见书房有人窃窃私语,喝了出来,看见是夏妃宫里的几个宫娥。 宫娥们面面相觑,中有一人连连叩首:“是夏妃娘娘催促我们立刻找到主上,她在绿波宫相候。” 还没做上王后,就已经有人这么听话了,清任心想。 不出清任所料,原来是那个庆小姐来了。因为是未嫁的女子,所以按礼规避,躲在了屏风后面。夏妃笑盈盈上前,奉上凉茶一盏,是庆小姐亲手调制的。清任略微尝了尝,称赞了一声。夏妃又把庆小姐夸赞一番,就要为她引见。清任点了点头,于是那个少女就携着一阵环佩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珠围翠绕的庆小姐,远远看去煞是夺目。看来为了晋见,着实打扮了一番。许是花钿太沉,她一直垂着头,瞧不清面容如何。清任心想,这毕竟是首辅庆延年嫡亲的孙女儿,不可怠慢了去。于是他摆出一副和蔼的面容,等她上前叩拜完毕,便叫她抬起头来,也顺便瞧瞧是何等佳人,要夏妃如此吹捧。 那少女却只是低着头,下巴都要抵到胸前了。 “姑娘家这般害羞,”夏妃连忙打圆场,“洛如,主上叫你免礼呢,还不谢过?” 就好像地上有磁铁吸着她,那女孩就是抬不起头来,一只白皙的手,死死揪住裙角。 “她叫洛如啊?”清任有些不耐烦了,盘算着要抽身。 “是啊是啊,”夏妃连连道,“庆小姐出生的时候,城里开了洛如花,是祥瑞之兆呢。” “祥瑞?”清任险些失笑。 就在这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淡白色。他不由得侧过头去,发现陪着庆洛如同来的,还有一个贵族少女,穿一身素净衣裳,眉眼清明细致,另有一番说不尽的幽雅风韵。那女孩一直未曾开口,神情疏疏落落,静候在艳光夺目的庆家小姐身旁。清任看着她眼熟,想了半天,忽然记起,这是在巫姑书房里出现过的女孩子。 他想问问那个少女的来历,却又碍着庆小姐在面前,不便开口。夏妃早已注意到他的眼神,忙说:“这是臣妾的内侄女,名唤婵娟。她和洛如自小相好的。因洛如不惯独自晋见,我就让婵娟陪陪她。” “是你哥哥车提的女儿么?” “是啊,可怜她父母早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孩儿,家父膝下也就惟有这么一个孙女……” “我忘了……你兄长是因何而死的?” 夏妃低下头,道:“今日大家高高兴兴的,提这个做什么?” “回主上,”婵娟不待人唤,自然而然地走了上来,“家父车提,十五年前跟随白定侯征战海疆,死在了那边。” “原来是我青族勇士的遗孤。” 婵娟跪下叩首,淡淡道:“主上错了。家父虽死,他却并不是什么勇士。” “婵娟——”夏妃喝住了她。 至此,清任已然看出了夏妃的用意。 引荐庆家长女,必然不会是夏妃的本意。只是因为有庆延年的要挟,她不得不为这个洛如小姐尽心。 那么,昨晚她的父亲采梦溪帮助庆延年处理做法巫师的尸体,是受其要挟还是自愿的呢?清任心中自有心思,眼前这些莺莺燕燕的女孩儿,根本不曾入他的眼。眼前的夏妃又是在作何打算呢?她是否知道她父亲在做什么?清任转头去看那个语笑盈盈的妃子。 虽然引荐庆洛如无疑是庆延年的授意,但夏妃怎可能如此任人摆布。她一面把庆洛如打扮得明艳无双,带到清任面前,一面却让自家的女孩子像一株空谷幽兰一般,陪衬在主角儿的身旁。 庆延年等大臣们,或许并不了解清任的口味,但夏妃却是了如指掌。只是她也未曾想到,像婵娟这样的女孩子,往往是自有主张的,并不会按照她的意思来说话做事。 眼下,这女孩虽然在夏妃的喝止下噤声不言,脸上那种清高自许的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清任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几眼。 夏妃见青王不语,又补充道:“其实是家兄自己不好……在海疆上办事出了点差错,白定侯为振军心,只得行军法处死。只可怜了这孩子,成了戴罪身……我为了替她赎免,就将她送到了巫姑那里,做了一个寄名弟子。” “神殿巫姑么?”他喃喃道。 “是啊,从九岁起,婵娟每个月都到神殿去三次,跟着巫姑诵读经文,祭拜神灵。所幸这姑娘也聪明过人,跟着巫姑学得了不少东西。如今人说起郢都城里的女才子,除了婵娟,竟不作第二人想呢。”夏妃絮絮道,“其实,说起来,巫姑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再收留一个徒弟。所以,婵娟以说可是巫姑惟一的弟子啊。” 清任有些懊恼。原来夏妃的内侄女婵娟,早就是巫姑的徒弟了。而他竟然一无所知。他只能满足于悄悄地窥视,却不向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名字。有多长时间没有过问过她的事情了,是不愿,还是不敢呢? 婵娟仿佛根本没听见夏妃对她的评价,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清任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抑或是因为受了夏妃的暗示,他悄悄地在这个清秀少女身上,寻找她师父的痕迹。婵娟似乎感觉到了青王不寻常的眼光,蓦然抬起眼帘。清任冷不防被她的目光击中,那其中除了少女的清澈和内敛,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冽的戒备…… 真是无礼,清任不免恼怒起来。 他忽然怀疑起来,采梦溪之所以能够参与庆延年的密谋,也许就是这个懂得巫术的孙女在出力。他眼前忽然浮现起了神殿中看到的一幕,那个少女在巫姑的眼皮子底下,与少年朱宣偷传信函,原是个不简单的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婵娟,也不接夏妃的话,只是“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茶。 又是一阵有些难堪的沉默。 忽然,庆小姐站了起来,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珠冠,霎时间一头乌发滚滚地散了下来。 清任愕然。 “恕婢子无礼,”女孩忽地又跪下了,“实在……戴不惯珠冠……都快掉下来了。” 清任忍俊不禁,差点把一口茶喷了出来。 夏妃气得连连道:“还不快扶了小姐下去梳头。” 像水中投石,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宫人们纷纷忙碌起来,捡珠冠的捡珠冠,递梳子的递梳子。婵娟默默地退到了一旁,让宫人们靠上前来服侍庆洛如。 “算了算了,这样也挺好。”清任反倒来了兴致,“洛如,你再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眼。” 女孩微微仰起脸,迎着清任。 竟然这般容光照人,使华堂顿时失色。清任一时眩目,竟哑然无语。一张小脸儿飞红,有如三春桃李秾丽到了极处。眼睛湿漉漉的像哭过,却只管望着青王。 清任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原来是你。” 庆洛如瞪大了眼睛,掩藏不住欢喜,“主上记得我?那天承蒙主上表奖,却没有来得及谢恩呢。” “阿蓝,”清任幽幽地说,“你竟然给我请来一个神箭手,首辅大人养的好孙女啊。” 这庆洛如便是庆后去世那一日,在神水苑射天罗花鸟的少年箭手。夏妃显然是胡涂了,可是她也听得出,清任优雅的声音里,隐隐透出怒意来。清任此刻想到的,不仅是夏妃为首辅作伐,更怀疑庆延年在此之前,早就有意将这个女孩儿塞到自己眼前来。 “谢主上夸奖。”庆洛如却毫无知觉,只顾说下去,“主上箭法神奇,小女子敬仰得五体投地,只恨无缘得见。春狩没有女子参加,小女子不得以女扮男装,还请主上恕罪。” 清任笑道:“我不治你的罪,却要问你爷爷。你爷爷家法不严,竟然放任女孩子到处乱跑。” 庆洛如吓了一跳,“求主上千万不要告诉我爷爷——” “呃?”清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那女孩。 “爷爷家教很严的,”懵懂无知的少女,显然是被清任吓到了,连连磕头,“我的箭法是偷学的,去参加春狩也是……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瞒过家里人……主上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千万不要告诉我爷爷。他总骂我是野丫头,要是知道了我做这种事情,我……我会被打板子的。” 清任心中好笑,奇道:“你怎知我就不打你的板子?” 庆洛如一句话都说不出,噎得眼泪汪汪的。 清任撂下茶杯,哈哈大笑。笑毕方才起身,亲自把少女扶了起来,顺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庆洛如从未被男人亲近过,此情此景,手脚都不知何处放了。两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只朝夏妃脸上看。 此时此刻,夏妃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少不得打起精神来,朝庆小姐递了个勉励的微笑。庆洛如看见,心知已然无事,顿时又羞红了脸。 “我还没说饶你呢,”清任道,“随我去江离山,你要是不能给我射三只大雁下来,依然要重重地打板子。” “多谢主上。”庆洛如喜孜孜地说。 “还有,这茶不是你烹的吧?” “呃?”少女一低头,幽怨地望了夏妃一眼,低声道,“不是啊,我不会茶艺的。” 夏妃眨眨眼睛,苦笑道:“原是我多事了。” 清任不理会,只顾携了美人,往射箭场去了。 夏妃送了二人回来,看见婵娟还在绿波宫的廊上等候。 “姑妈……”婵娟有些歉意地唤住她。 夏妃停下脚步来,望了她一眼,叹了一声,欲言又止。这个女孩儿,早就不是她管得了的了。 婵娟抿了抿唇,正色道:“姑妈,您别责怪我。” “没什么。”夏妃有些疲惫地说着,从她身边走过。 “姑妈——”婵娟追上一步,拦住了她,“我还有话。” 夏妃于是站住。她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有些见识的,总不能不听听她的话。 “姑妈您总是在宫里为主上效力,不常回家省亲,我倒希望您能多回去。”婵娟道,“如今奶奶也病倒了,没人规劝爷爷。若您在,您的话爷爷至少还肯多听几句。我们这样的人家,凡事尤须谨慎的好。” “怎么,还是为了你的婚事?” “不是,”婵娟不由得脸一红,仍然严肃地说,“是更要紧的问题。” 夏妃听她此言,心知有大事情了。她四下里望望,宫人们都在十步之外,料不致偷听见,遂把婵娟拉到身畔,低声问:“怎么了?” “前几日家中来了一个生客。虽然是寻常装束,我却一眼看出,那是个巫师。我待要问问,爷爷又将他藏了起来,只不跟我提。我只道是请来为奶奶祈福的,未料到过了昨天一早,首辅家里来了一架车,把人给接走了。” 夏妃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激灵。 “当时我也未及多想。下午我去了巫姑那里看书,巫姑给了我一个纸盒子,让我午夜子时三刻才能打开。”婵娟的脸色渐渐惨白,“我觉得有些蹊跷,回到家来悄悄看了一圈儿,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直到半夜里,首辅家的车又来了。我远远地听见那车辙滚过大路的声音,就觉得有些异样,人倒是还在车里,只不过已经断了气。” 夏妃倒抽一口冷气。 “做法失败的巫师,才会送了性命。”婵娟道,“我坐不住了,出去一看,只见首辅家里的车夫冲着爷爷说,人是你们推荐来的,现在他本事不济,死了。首辅说还由你们处理。” “这么说——真是你爷爷推荐的人?”夏妃险些瘫软在地上,婵娟只得一把扶住她。 “也许是吧。”婵娟道,“我忽然想起巫姑的纸盒子。一看当时钟点,恰好是子时三刻,连忙打开一看,全明白了。里面是一张万象无形咒,无论什么东西贴上这个咒符,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形消神遁,化为乌有。死尸停在门前,爷爷急得团团转,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就把巫姑这张咒符贴在那尸体上,赶着那车夫回去了。现在想来,真真可怕,其实巫姑早就算到了,才会给我那么一个救急的东西。” 夏妃两眼发直,忽然说:“婵娟,你不该把纸符贴在那死人身上。这分明是巫姑利用了你,让你给那个车子做个表记,以后的行踪就瞒不过他们了。要知道,巫姑虽然从不和主上见面,却是主上最近的心腹帮手。让巫姑知道了,也就是让主上知道了。” 婵娟沉默了一下,说:“也许真是如此。可是,就算不做那个表记,一样逃不过巫姑的眼睛,一样会被主上察觉。巫姑肯帮我们解围,这说明,也许眼下主上还只是想大事化小。” 夏妃叹了一声。此时她心乱如麻,出了这样的事情,清任肯定一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怕的是,刚才他还和庆洛如说说笑笑,完全不动声色。而她还蒙在鼓里,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她一向懦弱的父亲有如此胆魄,敢于和她那危险的丈夫作对。 她的父亲采梦溪本来才能平平,虽然有个女儿贵为王妃,但坐上御史的位置,还是靠庆延年一手提携的,被其胁迫也未可知。然而,朝中被目为庆氏党羽的不在少数。但大部分人只是趋炎附势,随声附和而已,只要不做什么显眼的事情,清任并不会跟这些人计较。而父亲敢于帮助庆延年安排巫师、窥视国君、处理尸体,几乎可问谋逆之罪。就算是被胁迫,也会惹得清任大怒。而……如果不是被胁迫,那么——简直是可诛了。 夏妃越想越害怕,紧紧抓住了婵娟的手,“主上肯定是知道了。父亲他,还有首辅大人,怕不知道主上已经知情了吧?” 婵娟慢慢道:“首辅大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看爷爷的样子,似乎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了。唉……不明白爷爷是怎么想的。主上和首辅大人过不去,早晚有一天会决裂的。爷爷总以为庆大人了不起。其实主上虽然隐忍,却从来都是相当聪明的啊……” “别说了。”夏妃朝她摆了摆手。 这正是她一向以来的疑虑。但是被婵娟在耳边说出,这疑虑又扩大了十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宁可不要听见这些话才好。这本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然而绿波宫上空的云彩,却透着铁灰的沉郁,似乎还有令人眩晕的隐隐血腥气从空中飘来。夏妃按了按额角,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婵娟……”她下意识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别管这么多。家里不安定,你自己要当心。” “我知道的。只不过,我不是孩子了。”婵娟认真地说,“我们家的人,一辈一辈的,总是被这些权贵拿来当牺牲品。我只是不想父亲的悲剧,在爷爷身上重演。” 听到她再次提及她父亲,夏妃抽搐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你父亲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婵娟却不肯退让,道:“但是姑母你知道得比我多吧?” “什么也瞒不过你。”夏妃苦笑。 “只有我和姑母了,”婵娟道,“为何还要瞒我?” 夏妃沉吟道:“实话告诉你,你父亲犯军法什么的都是借口,他是自己运气不好。大概还是在武襄朝末年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仿佛跟湘夫人有很深的关系。看了也就看了吧,时隔几年,换了青王了,他居然自己把这事儿说了出来。白定侯立刻找个借口杀了他。本来你母亲也跟着一起死了的,但是她死之前给家里留了点口风,让我知道了。后来白定侯托春妃向我赔礼道歉,说是什么犯了军法,不得不为,还私下给我们家送了重礼。我也无法可想,只得说兄长自己倒霉。” “倒霉?”婵娟眉毛一挑。 “是的,因为白家惹不起。青王对他们的倚赖,比你们大家看到的还要深。而且……白家的人,个个都不简单。这些年首辅对他们也没少做过手脚,从未撼动他们半根毫毛。你只想想,武襄王和湘夫人当权的时候,他们就是湘夫人的重臣,临到湘夫人的对头清任上台,他们又成了清任的心腹。这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海疆的根基又是那么深……所以,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唉……所以,我告诉你,你记在心里就是了,千万别跟你爷爷提这个。他老人家只知道对庆家忠心,看不到长远处,一点退路不给自己留。” 婵娟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忽然问:“父亲看见了什么?” “不知道,我也没敢问。不过……”夏妃想了想,说,“后来我悄悄留意,发现武襄朝最后几年,湘夫人曾经派大祭司扶苏秘密前往海疆。大祭司去干什么呢,当然是去做法,而且肯定还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许,你父亲的死,就是因为他看见这个大秘密。” “如果知道大祭司在海疆做了什么,父亲的死因就明瞭了。” “追究下去是很危险的,知道得越多,就陷得越深。假如我知道了,白家连我也不会放过,我们家就全完了。” “可是姑妈——” “别再说这个了。”夏妃打断了她,苦笑道,“婵娟……当初我真不该送你去巫姑那里,你一个女孩儿家,总是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不是你的份内事儿。你就不能弹弹琴,绣绣花,打打猎,过得轻松快活一点儿么?像洛如那样,多好。” “我怎样也不会真正快活的。”婵娟悠悠道,“再说,像她那样,就很好么?” 夏妃哑然。 姑侄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们被血缘绑在了共同的命运绳上,身不由己。船在下沉。周遭的一切,都渐渐与她们对立。她们只是两个弱女子,除了彼此伸出安慰的手,似乎别无办法可以排遣心中的失落和恐惧。 青夔历四百一十七年冬,青王清任纳首辅庆延年之孙女庆洛如为妃,号芸妃。 在此之前的那个深秋,青王曾三次召庆家小姐入昔辉堂练习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这位庆家小姐,大约会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学士那一边的人难免愤愤不平。连庆延年自己都大感诧异。让青王立庆洛如为后,是他私心里的希望,甚至不惜为此威胁夏妃。但是时局和青王的态度都已经不同于庆拂兰当年。他自己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选择了庆洛如。也许,对于即将步入垂暮之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难以抵挡的魅力。 庆延年一度大松一口气。 然而旨意下来以后,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来。芸妃算是个什么名号?四妃之中并没有这样的封号,似乎只是一个随便的称谓。从这点上看,庆洛如被架在了一个不进不退的位置上。而宫中的格局,从外表上看基本没有改变。青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幕僚们恭维道,青王喜欢芸妃庆洛如,这是不争的事实。早晚芸妃生下小公子,这王后的位置还有谁能跟她争?宫里的人告诉庆首辅,只要芸妃在跟前,青王的饭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头竟有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缘法,庆延年心想。他已经老了,谋略有余,精力却不及往年。面对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没有足够的信心继续掌控已有的那些东西。但是小孙女儿的表现出人意料,倒给了他一点点冀望,也给了他一点点担忧。 而对于十七岁的少女庆洛如来说,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青王清任把青鸾宫旁边的紫竹苑赐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对她说她会成为王后,她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惶惑。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么呢,不过是让那个传说中的英雄看她一眼。这就像每一个豆蔻少女所怀有的心思,简单的梦想,不计后果的热情。然而现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当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锦的嫁衣已经卸在一边,她呆呆地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间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结果不是王后,却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轻了,可是这一轻又似乎轻过了头,飘忽忽不知往哪里着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悯的神情。没有做王后,她很可怜吗?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为什么被别人一看,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了呢?一时间百味杂陈。 她不像孤女婵娟。她从小顺风顺水,有生里第一次觉得,命运的诡变,人情的复杂,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就改变了一生的轨迹。她无意识地拉扯那些散落的头发。极尽奢华铺陈的房间,在她的眼里,却空荡荡像一个雪洞。侍女们进来,要替她换上晚装,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换了一个半讥讽的眼色,正要上前劝谏,却听见背后青王威严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好了。” 庆洛如这才从沉思中惊起。 侍女们像花蝴蝶一样,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灯火里,注视着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少女。 庆洛如慌忙跪下请安。彼时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上有如兰花初绽。清任将她一把拽起,揽入怀中。少女脸上顿时红潮翻涌,而手却是越来越凉。 “你害怕吗?” 庆洛如听见青王的声音柔和得不像真实的,便胡里胡涂地说了句:“不怕。” 清任轻声笑了。庆洛如发现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着明红,泛起一种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久远的岁月,凝视着遥远彼方的某个目标。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宫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远寂如长夜的神殿里,朱宣终于完成一天的祷告。 他站起身来,看见巫姑静悄悄地站在廊檐下,点着一盏旧白纸灯笼。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身影勾成了浓重的暗金色。 “师父——师父——”少年看见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连忙唤她。 巫姑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长叹了一声,朝他招招手,“我算着今天晚上,后院的风兰花应该开了。一同去赏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盏新的灯笼,跟在巫姑身后。 巫姑好静,以祭司清修为名,神庙里不许留住其他的巫师。这么些年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宣,一个是婵娟。夏妃知道清任对巫姑的看重,超过每一个后妃,所以巫姑隐然拥有无上的特权。夏妃让婵娟入道,本就是为了籍此求得庇护,并不是真的想让千金玉体成为巫师。因此巫姑也不会令婵娟随侍身旁。日夜跟随着巫姑的,只有二十岁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间,这旷大的神庙中,只有师徒二人。虽说都是有高超法力的巫师,也未免觉得静得可怕。 “把灯吹了罢。”巫姑吩咐。 一片浓郁的夜色中,风兰花纤长的花瓣闪烁着银白色的磷光,仿佛游荡的幽灵,风一吹就会消散。事实上风兰这种花禁不起白昼的热烈,总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凋谢。 “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朱宣轻声说,“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开。所以,这种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贵了好多倍,”巫姑说,“没有可惜,就不值得怀念了。” 朱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花采下来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说。 朱宣温顺地点头。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洁白的花瓣。风兰花,虽然是只开一夜的绝色花朵,依然因为它极其神秘的药用价值,要在最美丽的时候被采摘下来。 “婵娟也来就好了。”巫姑说。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几天她跟我说,希望看到一次风兰花开。可是我邀请她在神殿里留宿看花,偏偏她又来不了。”巫姑说。 朱宣自然知道,因为婵娟要参加庆洛如入宫的典礼。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听说他们家里,想把她嫁给庆延年的孙子,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婵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比起你来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爱徒,怎么能落到庆延年手里去呢?世事难料啊。” 朱宣的脸白了白。 “花如年华,不能错过的。”巫姑悠悠地说,“等到明年,还能留下谁在这里?不知花在何处,人又在何处了。” 朱宣心里一动,立刻说:“别人不在,也有我和师父您,在这里守着花开的。” 巫姑苍凉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慑,心中一酸,再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丽的风兰花终于被一一撕碎,变成金盘红缎上的一堆碎银片玉。巫姑将这一盘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门,嘱咐朱宣道:“我要连夜将这花朵炮制成药,不需你帮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 一弯新月,渐渐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斜挂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边吸着冰凉的夜风,一面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所。这是一间相当隐蔽的偏院。神殿最后一道回廊的尽头,插入一片浓密得有些阴森的树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庙以来就已存在,几百年来不曾有人敢于触动它,即使当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难以察觉到就在这神木林后面,神庙的围墙边下,还有几间隐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围墙而建,全然由竹木构建而成。一墙之隔便是郢都城的护城河沿,白日里隐隐能听见墙外贩夫走卒们的喧嚣声,而墙内却是永远与世隔绝的天地。 朱宣并没有回到屋中。夜凉如水,心乱如麻,他想自己清静一会儿。此时此刻,巫姑应该还在药房中整理风兰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样的心绪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隐秘巷道,通往围墙外。这门常年不开,一把铁锁早已锈死,薄木板也朽烂不堪。巫姑在这里种上了天阙山的云萝花,花蔓很快就爬满了整个木门,一直高高地攀到围墙顶上去。朱宣很喜欢这种有着水绿色花朵和冰凉香气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个矮梯,以便闲来时给花藤修剪枝条。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会独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绪如这植物一般疯长,无拘无束,无边无际。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离天空近了一些,离尘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细碎,如落花飘零。 “朱宣。” 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么?”小心翼翼地,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贴向了花墙,靠近那声音的来处。墙外的人听见了响动,发出了欣喜的叹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么了,这么晚还过来?”朱宣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她说,“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随姑母入宫侍奉,直到现在才出来。” “是你说的那个——庆首辅的孙女?”朱宣迟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道:“婚礼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没有这么荣耀的典礼了,就好像是死气沉沉的夜里,忽然点起了光明烛火。连我这个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宝气的大红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时候,也不可能装扮得如此夺目了。” “你穿礼服的样子,一定很美。”朱宣说。 她的确穿着那繁花似锦的礼服,守在柴门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开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护城河边污浊的泥地上,沾满了腥湿的草叶和露水。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朱宣,我想看见你。” 朱宣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紧跟着说:“我每天都忍不住猜想你的眼睛,你的头发。可是我们永远都不能见面。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我不能照镜子。” “可是,”婵娟说,“有一个人知道你的模样。” 朱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的样子,”婵娟忍不住强调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不要告诉我因为她是法力最强的巫师,所以她看见你不会死,这个理由不充分。” 朱宣说:“婵娟,不要这样谈论我们的师父。” 虽然少年的声音清静如水,却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荡的情绪,“我仰慕师父,她睿智而圣洁。虽然外面有种种的说法。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无论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有异议。可是,当我了解到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你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痛苦,我再也无法认同她的所作所为。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当你还是个小孩子,偶然的机会第一次看见了神殿外面的人,你高兴得不得了。然而还未等你跟他说上一句话,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变成了两只血洞……你立刻就晕了过去。那样的恐怖和罪恶感,几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在那以后你谨记着关于你自己的禁忌,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胜防,依然有十多个不幸的人,因为你而丧失生命。” “婵娟,你害怕我吗?”他忽然问。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经深深地害怕过。”婵娟说,“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里豢养秘兽,用目光夺人性命,就像最邪恶的妖魔一样。却不知道,你比谁都无辜。你只是秘术最大的受害者……” “别说了,婵娟。” “你不必隐瞒,伤人并不是你天然的特质。我思前想后,这只有一种解释,是师父对你施了法术让所有看见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杀人的罪过和痛苦,却被强加于你。” “我的确痛苦,但并无怨恨。” “朱宣!” “你说得不错,我并非天生会伤人,是师父在我的眼睛里面种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听见他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她忍不住惊呼,“她想用这种的方法来拘禁你,独占你——” “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朱宣的声音从浓密的云萝花藤后面透过来,仿佛只是一道不经意的夜风,“尽管伤了这么多人。但师父是不得已而为。” “怎么?” “她说这是为了保护我,否则我会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 “你有何证据?” “证据么?师父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师父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婵娟不禁焦急起来,朱宣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接触过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欺骗吧? “我为什么不信任她呢?师父是我爱的人,我当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师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宁静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语气自然得像风中的叶落,就像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而他像赤子一样地相信他的师父。墙外的她,心中倒极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颜的。 “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解除疑虑,对他的关切又升了起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你离开这个牢笼?” “师父一直在想办法。” 婵娟不语,下意识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尘泥中的裙幅。她隔着密密的云萝花架,听见他的呼吸,温柔而坦然,像一只幼兽。 彼此沉默片刻之后,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开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师父,还有别的原因。” “嗯?” “因为她其实是我的母亲。” 依然是平静如梦的声音,却把婵娟惊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脱缰的思绪。 “婵娟?”朱宣也察觉到了她这边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她急问,“是她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过。” “那你——” “你又来了。”他仿佛是在那边轻轻地笑着,“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直觉,还不够吗?” “你——真是这样觉得的?” “婵娟,师父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婵娟顿了顿,又说,“我明白了。师父待我很好,对你更好,但是她对待你的方式,和对我完全不同。——是因为这个吗?” “大约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也可以说,是我更愿意接受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一事实。”朱宣道,“这也许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觉到了,从她教我读书、写字、种花和养鸟,从她带着我学习法术,从她看我抄写经书的眼光,从她听我弹琴时的神情……虽然她是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可是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明显的与众不同。我相信,这是母亲才有的姿态。” “所以,”婵娟叹息道,“你也就像一个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样地信赖着她……你可有告诉她,你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既然她竭力隐瞒。”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婵娟道,“那是绝对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实……我很想……听见她亲口承认。” 婵娟静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么说,你的父亲……” “——是的,当然,就是那个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这句话令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婵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说的是什么。情人的伤感总是类似。她离他如此之切近,能够清楚地感知夜风穿过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鬓角,然而他们却永远不能看见对方的面目,在倾心相与中素昧平生。她满腹惆怅,回头看护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儿,风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远处黑压压的城墙角,框住了浅浅一抹铅色的天空。 “婵娟,”他低声问,“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 她低头看见,密不透风的云萝花藤蔓之间,不知何时破出了一个细小的缝隙,一根修长的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手指,从那个缝隙里探了出来。她毫不犹豫地捉住了它。陌生而熟悉的温暖,令那只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栗。原来他和她彼此的依恋并非幻觉,而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向他作别,“我必须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说。 尽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后撒开。婵娟迅速提起沾满泥水的红色长裙,踏着护城河堤,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时朱宣还沉浸在第一次接触到别人的激动之中,并未留意到神殿围墙一角,高高的塔楼上有一个单薄的人影。没有人知道,很多年来巫姑都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在冷月清风的夜晚独上高处,守望长空,玄思冥想,并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听见很多只能在恋人间传递的秘密。 第三章 古祠近月蟾桂寒 芸妃庆洛如受封后过了半年,青王清任在紫宸殿接见了海疆过来的白定侯父子。按照多年来的规矩,白定侯本该三年入京一朝,此番并未到期限,却是受了青王的特准而来,进京请辞。道是海疆安定多年,愿请解甲归田,并荐长子白希夷继守海疆。这原是白定侯早就奏明过的事情,清任勉词挽留一番之后,也就准允了,当即加封白希夷为镇海大将军。 青王清任与白氏父子原是故交,两下里叙话时,又请出了春妃。亲人相见,自是分外伤感。春妃要在春明别馆中宴请父兄及其从人,并恳请青王清任赏光。清任亦点头答允了。 白氏父子此次携来京中的随员不过百余人,但都是海疆的精悍武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武士们携来了一批样式奇异的车具。有人问起,白希夷就解释说,是去年从鲛族商人那里夺来的新奇玩意儿,转动机关可以舞蹈,煞是有趣。他们命人仿制了一些,命名为指南车,特意送给青王玩赏。 春明别馆原名南山舍,是武襄朝的武将牧流家宅。牧流原是湘夫人最为倚重的大臣,传说他的府邸中极尽豪奢,并且机关无数,豢养了死士三千。湘夫人死后,牧流亦被定罪,府邸收官,青王清任派人仔细搜索一番,却也没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于是给春妃作了别馆,赐名春明。别馆后面地方空阔,原是牧流私设的校场。春妃接手之后,也就任它空着,如今正可以演示白定侯带来的车具。引领车队的是一个高大矫健的少年武将,人言是白希夷将军收养的义子,名叫海若。春妃远远地望见了那少年,就让人把他领到面前来,细细端详一番,又问了他的家世、年纪,读过什么书,打了几场仗。那海若忽得王妃垂青,一时间惶恐不已。不过,他虽是在边地长大的粗莽少年,只因从小就随侍白定侯父子,身边师友又都是些出类拔萃的能人,年纪稍长时更有机会参与公务,所以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一应的酬答礼数都无可挑剔。春妃一面端详着少年被海风吹成金色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中暗暗欢喜,只是在这欢喜之下,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白希夷看见妹妹在和海若说话,便找了个借口凑过来。春妃见状,随便又说了几句,就放海若离开,命他在墙边坐着休息。估摸着那少年大约听不清谈话,春妃便转头质问她的兄长:“为何这就把他带入郢都来?” 白希夷捻须微笑,“如今正是大好时机啊。” 春妃不满,“这么大的事情,事前并未通知我一声。” 白希夷道:“呵呵,若是问你,你一定又说再等等,再等等。若都按你的意思来,这孩子永远不要进京了。” 春妃叹道:“我是担心啊,郢都是个多么险恶的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白希夷笑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再怎么险恶,他早晚也得来的。他的前程在这里。” 春妃道:“虽不是我的骨肉,我看见这孩子,还是无比的亲切、无比的担心。” 白希夷道:“此番带他来也是为了伺机而动。若情形不利,我们自然按兵不动。就当是带他来帝都玩玩儿,又有何不好?” 春妃又问:“三日后演练飞车,是他操演吗?” 白希夷点头,“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他犯险的。”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婵娟求见。白希夷拧起了眉毛,“是不是采梦溪的孙女?” 春妃微微一笑,“不错,就是我们郢都有名的才女,是我请她来的。” 白希夷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春妃道:“虽然是采梦溪的孙女,但她也是巫姑惟一的徒弟。” 白希夷道:“莫非连你也需要讨好巫姑?” “在这个宫里,没人不需要讨好巫姑。”春妃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婵娟,这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看见她我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白希夷笑着摇摇头。说话间,婵娟已经走了进来,微低着头,向春妃以及新任大将军行礼。春妃将她拉到身边,笑道:“知道我为何找你来?” 婵娟摇头。 “上次你跟我提过一件东西。” “月影绡?”婵娟陡然睁大了眼睛。 “不错。”春妃笑道,“这次我家人从海疆过来,带来了一段月影绡。我已经命人做成了一顶帷帽。” 春妃挥挥手,一旁的宫娥立刻捧上了锦盘,盘中托着一只簇新的金镶玉竹编的斗笠,斗笠四面,用丝线缝上了一层珠灰色的纱幕。纱幕极长,别无绣饰,只下面缀着一圈儿淡青色大珍珠。这价值连城的碧落海名珠,一面是衬出帷帽的优雅清贵,一面也是为了坠着质地轻柔的纱幕令之不至于随风乱舞,失了淑女的风度。春妃亲自托起帷帽,给婵娟戴上,又替她整理了半日的发辫,方问道:“如何?” “很好。”婵娟道。 珍珠虽然名贵,然而比起纱幕来讲,也不值一提了。这月影绡乃是天下十二珍奇之一,鲛绡中的极品。相传只有四百岁以上的鲛人巫师,才懂得如何编织月影绡。即使在鲛人的世界里,月影绡也是相当稀罕的宝物,一般只有海皇的眷族才有资格拥有它。鲛人巫师们在编织月影绡的时候,会赋予它一些未知的魔力。这些魔力潜伏在经纬之间,除了制作者本人,其他人都无法完全解析和运用。它可能带给你一段奇妙的美梦,也可能赋予你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就是月影绡的魅力之所在。不过一般来讲,所有的月影绡都会附带一个特点,那就是两面性。从绡的一面看过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样清晰。从另一面看过去,它却是密密实实的织物,透不出一点光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所以现在,春妃看不见婵娟的表情,婵娟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妃兄妹的脸。她只是因为春妃曾经在海疆上留居过,所以向她打听过月影绡的事情。春妃如此慷慨地馈赠,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得到这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宝物,快乐立刻盖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多谢娘娘。”婵娟欢喜地叩谢春妃。 春妃笑道:“你可知这月影绡,是怎么弄来的?” “必然是千辛万苦,来之不易。” 春妃瞥了一眼白希夷,白希夷遂道:“这是从海皇的一个老亲王身上抢来的。那条老鱼有三百岁了,从前做过一百年的巫师,参加过一百年的战争,另外一百年在宫廷里面对着海皇吆喝。海皇拿这老鱼骨头没奈何,就又派他出来打仗。他还会点巫术,我们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我们的海若最厉害,下海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砍下了他的鱼尾巴。给那老鱼剩了半边儿身子在海面上扑腾,全是血。” “那个海若,可真是我们青夔的大英雄。”婵娟道。 白希夷自豪地笑道:“他只是个毛孩子罢了。” 春妃也笑了,“婵娟,海若也在看着你呢。” 其实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墙边那个有着金色皮肤的陌生少年。不知为什么,海若给她一种非常奇异的恐怖感。仿佛他身上隐隐有一种干涸了的血迹般的诡秘气息,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异味的。 不过这时候,春妃兄妹看着她,她只得转过身,朝着海若微微致意。海若回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礼,然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婵娟有些不悦,却侧目发现,春妃正望着他俩微笑。她心里明白了些,估摸着春妃大约希望自己给海若一个正脸儿,于是略微掀开了月影绡幕,与海若对视一眼,立刻转身。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会为这个小小的举动,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她只是莫名地厌恶着这个少年,并且以年轻巫师的敏感,开始怀疑这厌恶的背后是否隐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头,”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这件宝贝,你要如何谢我呢?” 婵娟道:“娘娘这样隆重的赏赐。区区一个小女子,就算倾我所有也不足以报答万一。只得听凭娘娘吩咐了。” “得了,几时我想起来,再问你讨要。”春妃道,“到那时你可不许抵赖。” 婵娟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能为娘娘效劳,是婵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声,于是春妃端起茶碗,婵娟见状,便告辞了出来。海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后。春妃见状,少不得嘲笑两句:“这孩子莫非真的跟婵娟投缘?” 白希夷淡淡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罢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华丽耀眼。” “你知道么?”春妃悠悠道,“庆延年想要婵娟做他的孙媳,估计采梦溪没有不答应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说有巫姑那层关系,婵娟是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能白便宜了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庆家的,不如我们……” 白希夷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里观察,这个女孩子虽然表面上温顺有礼,但是那眼神里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聪明的女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别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亲,是被我们杀死的。” “噢,你是说这个。”春妃恍然,“我可没有忘记这茬儿了。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父亲是触犯军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这也不算什么恩仇吧?夏妃和采家都不提起。我想,若是真的联姻,这笔账就算揭过去了。” “并不是触犯军法,而是秘密处死。”白希夷低声说,“这个事情,我怀疑采家人心里多少也是有数儿的。” “怎么?”春妃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件事情,不得不杀了几个军官灭口。难道杀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点点头,“你想要把这笔恩怨揭过去,人家却未必买账。与其麻烦讨好,不如直截了当——” 他做了一个杀的姿势,春妃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本来轻快的情绪,忽然间重新乌云密布起来。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头再看见那个叫海若的少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婵娟当然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对话。出了春明别馆的大门,她立刻跳上了马车,拉下车帘。车子还没起步,那顶珍贵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滚了一地,月影绡则被她用随身小刀裁成了长长的布条。 与此同时,青王的新宠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宁地绞着手绢儿。方才她向青王请求同赴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观看指南车。青王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允,这令庆洛如大为不安。青王走后,她的祖父旋即进宫看望她。 自从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静的青夔国朝野,忽然潜流暗涌起来。最为忐忑不安的当然是首辅庆延年。青王清任对首辅的嫌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早就想动手削弱他们。而清任要打击庆氏为首的文官势力,当然会借重于亲信的武将。 这些年来,青王和首辅之间一直还算平静,嫌忌归嫌忌,却斩不断千丝万缕的关联。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辅的头颅,也要忌惮砍伤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各种力量间微妙的平衡,有如发丝搁在刀刃上,实在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庆后一死,郢都的空气就起了变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个动作。而庆延年自己,不可能无所知觉。 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日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宫墙矮上一尺,墙内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宫。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京,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海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他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潮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强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宫中。他在宫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当庆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别馆时,他就不免开始想像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 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日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 自从庆洛如进宫之后,他利用各种名目探望自己的孙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响。但庆洛如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颜面。入宫不过才半年,她已经了解了很多秘密,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是拉不下颜面来替自己的祖父说项。清任越是宠爱她,把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难以开口,仿佛这样的事情不仅玷污了她对青王的仰慕,更加妨碍了青王对她的宠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渐渐看出,王的宠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与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时候,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床帐上的绣纹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边,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梦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她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只会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庆延年看出自己的孙女的性情,也觉得难以勉强,渐渐意兴阑珊。也许等庆洛如年纪再大一点儿,等她多面对几次阴谋和生死,她就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然而这一回,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指南车、武士,使得他愈发如同惊弓之鸟。他坚信,他不可能完好无损地从白家的酒桌上回来。他向青王婉拒而失败,只得要求庆洛如向青王说项。庆洛如却告诉他,刚才她自己要求去春明别馆,却被青王一口回绝了。青王似乎并不愿意多提春明别馆的事情。所以,祖父的请求恐怕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 庆洛如不知道事情严峻,她只是为了王对她的不在意而伤心,为了不能满足祖父的愿望而内疚。 可是她的祖父知道,没有机会再等了。 黄昏幽暗,阴影从青砖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祷告,关上神堂的大门然后去睡觉。这时候他看见门外有人影徘徊。常有远近的百姓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祷,而悄悄地潜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几天几夜。 朱宣怕被来人看见,连忙躲到窗后,正欲通报巫姑,却见巫姑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门廊上。 来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当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觉吃了一惊。当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张苍白得有些虚浮的脸,顿时明白了,“首辅大人……” 作为青夔国的首辅,庆延年经常随侍青王青夔后进出神堂。但却是从未单独前来,更不要说是这种秘密的造访。即使像朱宣这样不问世事的巫师,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辅是长久的敌人。巫姑大约已经收到了密函,所以对首辅的造访毫不惊疑。在后院的密室里,巫姑请首辅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来访,朱宣都会自动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这一次,对于首辅大人的强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来,躲到了帘幕之后。巫姑也许会察觉,但是这种紧要时刻,她无暇揭穿他。 “想来巫姑清楚我的来意。”庆延年先开口了。 巫姑道:“我虽然明了你的来意,却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不过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预俗务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庆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访,就没有不干俗务的道理。下官又怎么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摇头,“庆大人,你恐怕有些误会了。其实——我对青王的影响力,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强大。” “哦?这还真是在我的判断之外。”庆延年道,“那么,除了巫姑您,谁对青王的影响力最大呢?”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且无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皱皱眉,并不搭理他。 “巫姑,你我素来不合,这也是无须讳言的。”隔了一会儿,庆延年叹气道,“眼前我庆氏有难,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几个,何以我不去找别人,却偏偏不怕碰钉子,找到巫姑您的头上来——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气。她根本不想帮助庆延年,之所以允许他前来拜访,就是好奇于他要提出的条件。——这一点也被他给说中了。不过,庆延年总算是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有什么瞒得过他呢?且听他说说看。 “下官听说,春妃白氏的兄长白希夷,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车队。带领这个车队的是一个好生英武的年轻人,据说是白希夷的养子,叫做海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动作的,亲生儿子一个不带,却带了这么一个养子。” 巫姑低头玩着杯里漂浮着的茶叶,她渐渐品出了庆延年的意思,遂顺着他说:“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儿子有三个,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来个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兴旺——他家又不怕无后,收这个义子做什么?” 庆延年道:“外面盛传的说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难民,襁褓里父母俱亡,扔在路上,被路过的白夫人捡了去的。” 巫姑和庆延年对视一眼。这显然是白家为了掩人耳目放出来的说法。被大户人家捡去的婴孩不是没有,不过一般都是当作家奴养育,当作养子便有些不可思议,更何况这养子在白家的地位隐然比亲生儿子还高。惟一的解释,便是海若有着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转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来。 庆延年当然看出了巫姑的变化,他咳了一声,补充道:“这个孩子的年龄还是个谜,不过,应该不小于二十岁吧?” 二十年前,正是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权倾后宫的时候。“赤乐太子案”之后,秋妃发疯,庆后幽闭。事情的真相,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当年正是巫姑帮助青王揭开了庆后谋害怀孕后妃的真相,她也因此与庆延年结怨。 那么说来,当初春妃也有王子,为了避开庆后的谋害,就把海若送回娘家教养? 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吗?巫姑不由地想着。据她所知,青王并不把她当作妻妾对待。不过这种疑问,却不是她能够问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个无名的宫人所生,被春妃留养,后宫宫女无数,青王宠幸过哪一个,谁也盘查不过来。 如今庆后死了,春妃在大松一口气之后,要让她的王子夺回太子之位。巫姑虽有些不快,却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庆延年好不容易把庆家的另一个女孩儿推到青王面前,凭空里冒出一个海若出来,他的处境又变得莫测了。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巫姑淡淡地说:“这件事情我能管得了什么——我可看不出。” 庆延年微微一笑,“那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还要巫姑来判断呢。” 巫姑幡然领悟。春妃和白家可以说海若是青王的骨血,但这种事情空口无凭,庆延年一党也可以举出种种理由来反对。究竟如何,连青王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而要问神祗的意见。青夔国神巫有验明帝王之血的职责——这就是“血镜祭典”。这种祭典已经多年没有人使用过了,但如果海若的问题摆到眼前,青王定然会命令巫姑在神堂上查明真相。 所以,庆延年赶在白侯一家之前,来造访巫姑。事实上,白定侯那边根本还没有要公开海若身世的迹象,老谋深算的首辅却已经未雨绸缪了。 “那个少年海若,如果不是青王骨血,那便是我多虑了。可是如果他被证实为青王的儿子,那么未来青王之位非他莫属。所以我一定要阻拦。” 巫姑微微挺了挺脊背,她知道庆延年快要向她开出价码了,“王一直没有子嗣,将来王位的归属还是个问题。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了,首辅为什么要阻拦他们父子相认呢?难道是怕将来白氏外戚的势力过大?” 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庆延年却毫不在意,只作未闻,“我一定要阻拦,是因为青王的子嗣流落在外者,并不止海若一个。这一点,巫姑您比谁都清楚吧?” 帘子里传来“当啷”一声。 巫姑起身走过去,掀开竹帘一看,朱宣跪在地上,双手扶膝,不停发抖。 “你安安稳稳地坐好了,不要吓着首辅大人。”巫姑静静地吩咐他。 朱宣缓缓地站起来,隔着帘子向首辅行礼。他低了头,让长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竹帘深深,首辅还是忍不住朝那边多望了几眼,隐隐绰绰中可辨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少年,联想到关于“秘兽”的传说,不由得诚惶诚恐。然而,即使是老态龙钟如首辅,也难以抵御这种纯洁而恐怖的魅惑。这个终身不能让人看见的少年人,仅仅容貌就会成为一个传奇。他是像巫姑多一点,还是像青王多一点呢? 巫姑重新坐下,饮了一口茶,方缓缓道:“首辅大人何时知道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首辅大人,”巫姑冷笑道,“我并不害怕被火烧死。而且,这孩子也绝不会因此被伤害到半分。” 巫姑生子是极大的罪孽,母子会被处以曝刑。但是,如果是青王的孩子,自然另当别论。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伤害巫姑作为威胁。说到底——大巫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广受百姓爱戴,下官觉得眼前这个局面很好。其实——下官只是想给这个孩子他应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帘中的少年,“他的父亲是青王,这是谁都不能掩盖的。至于母亲是谁,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让人追究。” “他的父亲是谁呢?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庆延年有些骇异,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她根本不想让朱宣走到前台来。照常理来讲,巫姑的态度应该与现在恰恰相反才对。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为太子,获得文官们的支持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庆延年已经向她表明了态度,只要她阻拦白家的海若,那么他将以扶持她的儿子成为青王来报答她。可是看起来,巫姑却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这个秘密。她根本不愿意让她的儿子走出这座神殿。为什么呢?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庆延年想,尤其是一个精通巫术的女人。 不过,庆延年的脑筋转得很快,他能够肯定,自己的赌注并没有下错。无论巫姑是否愿意让朱宣成为太子,他都已经握住了最大筹码。以揭穿秘密来要挟巫姑,也同样能够达到他阻拦海若成为太子的目的。 他心里暗暗轻松,缓缓道:“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验证吧?”只要文官们同声认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验证这一条尴尬又伤感情的路子呢?再说——“只要王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对啊,清任的态度呢?清任对此事一无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气都泄掉了。她无力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会心生疑惑,还是会激动不已,毫不犹豫地认下来?这么多年,她竟然还是无法猜测他的真实心意。 “如果海若是王的儿子,这个孩子也是王的儿子,那么就要看王的选择了。”庆延年慢吞吞地说。 “王不会选择一个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声音变得虚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断。不过……巫姑听说过濂宁这个名字没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个傻孩子么,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说,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讨好幽族的女主季荪,要不然濂宁哪能活到今天啊?”庆延年风轻云淡地说。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斗争极其残酷,不能继承王位的儿子往往会死于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身份暴露,那么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新的青王,要么死。 “不过,”庆延年淡淡地说,“如果海若根本不具备帝王之血,下官这些话,也就等于没说了。下官也不会想到,王还有别的什么儿子。您说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闭上了眼睛,“那么王还是没有孩子。” “会有的,”首辅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经屈服了,语气不由得松快了起来,“王的芸妃,还很年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巫姑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紧紧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丝缎生生地绞成了一朵花。 茶已经凉透。首辅在志得意满之余,不曾料到巫姑经过一番默默的权衡,已经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把首辅送走之后,朱宣来到房中,静静地跪下,等候巫姑的训斥。 “为什么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话让你这么吃惊么?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从旁人那里得到证实,依旧非常惊讶。”他的声音在发抖,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庆延年对手中的筹码,也许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赌上一赌,可是朱宣出了差错。巫姑一度想过,是否是朱宣自己把这个大秘密透露给了庆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看来庆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当初薜荔提到过的,庆延年和采梦溪请巫师在家中做法,原来并不只针对清任,同时也是要窥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终究还是让朱宣暴露在阴谋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巫姑摇摇头,想了半天才说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让我操心的……再说,不管怎么样,也都已经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经让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云萝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钟所构筑的宁静天地,将被血雨腥风所席卷。风沙扑面而来时,究竟应该惶恐还是微笑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这几个字,终于从巫姑的嘴里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这一刹那的时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刚才那一句不够郑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纯净如水的双瞳中含着热切的光芒。巫姑无奈地想,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伸出胳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吗?感觉……会很不习惯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漆黑如夜的头发。朱宣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那么,我的父亲是青王清任。” 听见“清任”两个字,巫姑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儿。” 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巫姑可以明显地从朱宣脸上读到不以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解开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头,“你和我一样,有着冰族人独有的长肩胛骨,那是我们的来自天上的神祗——凤鸟,留给我们的标记。你跟这些青族人没有关系!” “我知道。”朱宣说。 巫姑看着他抿紧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吗?” 朱宣不语。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儿,总有些野心的。”巫姑叹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国吗?”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国,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王子,”朱宣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头,“我只是想念我的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不能见他!”巫姑厉声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见巫姑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罕见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夺走了她的珍宝一样。他站了起来,问:“为什么?”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见任何人,否则你会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宫中官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的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潮,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为了保护你,我只能让你消失在外人面前。”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色,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身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身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疯狂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座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三年之后,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日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歉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母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却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藏书院门口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色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 首辅庆延年造访巫姑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宫中来了消息,还有芸妃的手信。庆洛如从来不愿主动跟祖父联络,为什么忽然写了信回来?首辅心中一惊,疑疑惑惑地拆开封蜡,才读到一半,脸色就已经变了,激动得忍不住走来走去。 原来芸妃怀孕了。 清任到底还是喜欢庆洛如的。 如果芸妃产下王子,那么青王是绝不会加害于庆氏一族的。有了巫姑的帮助,海若不会得到承认。他更有机会以玩弄权谋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孩子作为清任惟一的骨肉,一定是未来的青王。那么他们庆家,至少还有五十年的辉煌可以期待。至于巫姑,则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原定于十日之后的春明馆白氏家宴推迟了,也没有说何时举行。看来青王已经改变了主意。 “白定侯,”庆延年喃喃道,“你们以为,天下已经尽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吗?” 芸妃怀孕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地传到了郢都的每一个府邸。婵娟从神殿读书归来,尚未下车,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转车头匆匆入宫。 夏妃领着她,一同进入紫竹苑向芸妃贺喜。芸妃自然是兴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饭,饭后闲话许久,直到青王驾临,二人方才问了晚安出来。 彼时已是深夜,宫娥们低挑着避风灯,照亮了回廊上的台阶。夏妃携了婵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寝宫,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挂了一整晚的柔婉笑意,早已换成了一脸愁容。 婵娟遂道:“姑妈,对采家来说,这是好事。” 夏妃摇了摇头。 婵娟问:“姑妈是在担心别的事情吗?” 夏妃犹豫了一下,吩咐宫女们自回宫去,连灯也不必留下。宫女们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全黑了,只有淡淡的星光,依稀照得见人影绰绰。婵娟遂道:“姑妈是在担心洛如?” “她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难说呢。”夏妃道,“不怀孕也罢了。怀上了,又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又死了,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就像当年秋妃那个孩子,拖累了庆夫人和巫礼两个人,暗地里还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命……” “庆夫人……”婵娟小心翼翼地说,“真的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来,这个宫廷中都流传着一种阴森邪气,扼死每一个怀孕的母亲。不论是庆夫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小产过。我问过冬妃……” 婵娟轻轻咳了一声,她还是个未嫁的女孩儿,不当听这些话的。然则夏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切切道:“婵娟,你跟着巫姑这么多年,道行也不浅了。你看,这青夔王室,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诅咒?” “是啊。”夏妃叹道,“何以一个孩子都活不下来,这些年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了。可是,我不敢轻易向人提这样的问题。怀疑王室受到诅咒,这是大逆不道啊!” 婵娟呆了呆,“有可能的。” “真的么?那是什么诅咒?” 婵娟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诅咒,那么……下咒之人一定法力高强,并且有着刻骨的怨念。因为,诅咒一个家族子孙灭绝,这……实在是太过狠毒了,下咒的人很难不受到反噬的,可说他是不顾一切地报复……” “有人会这么恨青王么?”夏妃道,“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会儿,夏妃郑重地说:“婵娟,姑妈拜托你一件事情。” “姑妈是想让我查清此事?” “而且要快,”夏妃道,“我希望能保住洛如……” “恐怕我力不从心呢。”婵娟苦笑道。 “婵娟……” “不过姑妈,我会尽力的。我自己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觉得很迷惑。”婵娟道,“也许,这些事情都有联系,我也想知道它们背后的秘密。正好……我想起一件事情,正好请姑妈帮个忙。” “什么事?” “我想到高唐庙里面去看看。”婵娟道,“听说当年湘夫人收集了很多罕见的巫术资料,都收藏在高唐庙的黑塔里面。我想去查查那边的书籍,也许可以解释这些诅咒的来由。” 夏妃苦笑道:“这可是难题。高唐庙最早是湘夫人的秘所,后来巫姑在里面住了很久,那里算是她的故居了。二十年前,巫姑离开郢都,主上就把那个地方封了起来。巫姑回来以后,住进了神殿,主上把高唐庙的大门钥匙也给了她。但是巫姑却再没有进去过,并且不让人靠近一步。你是她的徒弟,尚且进去不得,我却怎么帮你?” 婵娟道:“巫姑那里的钥匙,我无法可想。不过主上那里的钥匙,还是有办法的吧?姑妈您不是管着这个王宫里的内务么?” 夏妃愣了愣,叹道:“是啊,主上那里,必然还有一把钥匙的。” 清任和巫姑之间的暧昧,是这个宫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找到了我会让人送给你,不过你也要小心。” 婵娟点点头。她们不约而同地朝王宫北面的天空望去,尽管漆黑的夜,一无所见,但她们都感觉到,郢都一角,某个荒凉庙宇里的黑塔,正在漠然地俯视着他们。它就像一个诡秘的图腾,镇压了这个宫廷全部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有,姑妈……” “什么?” 婵娟沉默了,似乎觉得难以开口。踌躇良久,她说:“姑妈,我想离开这里。” “好的,我叫人送你回家去。”夏妃道。 “不是的,”婵娟说,“我是说,我想离开郢都,离开青夔国。” 夏妃骇然,“你想干什么,逃婚么?你不想嫁庆家公子,我会替你想法子的。” “庆家那个人,还不值得我费力去逃。”婵娟道,“我只是想去旅行,看看山,看看水,去寻找一些郢都见不到的风景。像一个旅行者生活,再也不回来。” 夏妃急道:“不可以,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像贱民一样到处流浪?” “别急着反对,姑妈。”婵娟道,“我只是有这种想法,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走。至少,我会把刚才的那些事情都处理完。等我走的时候,我会让您知道的。” 夏妃正色道:“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婵娟的脸上忽泛过一道奇异的光彩,然而转瞬熄灭了。她说:“我早已开始厌恶郢都这个地方,厌恶透了,今日不走,明日会走的。今年不走,明年也会走的。无论怎样,请您保重,姑妈。还有洛如,我经常担心你们被这个宫廷吞噬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妃哑然。 三月之后,白定侯的女儿春妃奉了青王的密令,匆匆赶往御书房。 旷阔的房间里,烛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织毯,任何轻微的声响都消于无形。侍从们早已散去。清任披了一件薄衫,擎了一盏油灯,正锁了眉头对屏风出神。 屏风上挂着一张长长的图轴,墨迹新干,是刚刚画成的。图上既非山水,亦非人物,而是一张古怪的机械图纸。 “这是什么?”春妃低声问。 “你看呢?” 春妃认真审视半晌,说:“很像我们的指南车……但是……” 但是这个车上装有鸟一样的羽翼,它可以飞起来。 “主上前日忽然传令,要我们推迟春明馆家宴的时日,就是为了这个么?” “嗯。” “呵呵。”春妃忽然释然地笑笑。 “怎么了?” “我们以为,是芸妃怀孕,所以主上改变主意了。” 清任皱了皱眉头,“我怎么会。” “那么,”春妃小心翼翼地问,“不再邀请庆延年到春明馆中,也是因为这个?” “嗯。庆延年不愿意到到春明馆赴宴,我还正担心呢。指南车的机关虽然精密无伦,但若是他带着人早有防备,那可就棘手了。而且,即便得计,也只能杀他一个,难免留下无穷后患。现在有了这个东西,却是再好不过……” 春妃忽然觉得有点冷。她悄悄抬眼看青王,烛火在他苍白泛青的脸上跳跃,在这暗夜里显得分外鬼魅。她注意到青王愈发消瘦了,下巴已经显出了刀刻一般的尖削状,仿佛随时能戳穿什么似的。 “这个云浮飞车,只在上古传说中出现过,是天神的车驾……”春妃犹豫着,“我可以问问主上,是从哪里弄到的图纸么?” 清任沉脸不语。 春妃忙说:“那么妾回告知家兄,立刻将这云浮飞车造出来,但愿不要耽误了主上的计划。” “你们带来的工匠若是不够,”清任道,“可以从宫中调人。” “呵呵,那倒不必了,怕走漏风声呢。”春妃笑道,“海若足以胜任。” “那个叫海若的孩子,并不是匠人。” “可他聪明得像神仙一样,”春妃道,“不论什么东西,他只要看过一遍,就能精通。任何一个匠人都不会比他更适合造这云浮飞车。” “这还真是难得。” 春妃带着图纸走了以后。清任俯在书桌上,猛烈地咳嗽起来。青裙的傀儡连忙端了茶走来。桌上本来铺着细洁的白纸,此时就像雪地里盛开朱红的花。清任咳了半晌,终于缓过气,于是接过傀儡手里的茶,漱了漱口。 “薜荔,我活不长了吧?”他一把扯开了沾血的纸。 傀儡无力地垂下头。 “没关系,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 春妃的承诺兑现了。二十天后,海若完成了所有指南车的改装,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转眼已入冬,郢都呈铁灰色的天空里,飘起了蒙蒙细雪。在青王的授意之下,春明馆白氏家宴被重新提起。宴会定于岁末时,炙鹿肉,赏冰花,看指南车。白希夷依旧向首辅庆延年发出了邀请,首辅依旧称病推辞。清任也不再追究。 此时芸妃状况安好,首辅的心情也不错。他暗地里请人占卜,说芸妃将产下男胎。芸妃得知这个消息,却依然忧虑。关于“所有的王子都不能诞生”的风言风语,沿着宫闱的依稀每一条回廊,每一个檐角细水长流,绵延不绝,终于落到她的耳朵里。祖父的殷殷期待,反而放大了她心中的恐惧。 紫竹苑里,重帷深下。一缕馨香犹如一条滑腻的蝮蛇,在织金绣玉的帘幕间穿梭。 深夜了,玉镜台前宫髻高挽的美人,还在细细勾画着一抹春山眉。镜中的那个,仿佛并不是自己的脸,而只是一幅画,一幅为了配合周遭的宫禁氛围而精心描绘的画。——可是,自己原来那张脸去了哪里呢? 烦乱之中,庆洛如把眉笔掷到地上,从抽屉里抓住一把小小的檀弓,仔细抚摸。那种沉甸甸的温润触感,一度是她内心的宽慰。 “呵呵,有身孕了,还不好好坐着。我可不许你再舞刀弄枪的。” 清任把年少的宠妃抱起来,放在膝上,玩弄着她细细的发辫。 “我想去巫姑那里问卜。”庆洛如咬着清任的耳朵说。 清任道:“那你明日去好了,让总管女官陪着你。” “王不去吗?”庆洛如眨眨眼睛。 “我不去,明日很忙。” 庆洛如噘起了嘴,“王陪我去,不好吗?我一个人不敢去见巫姑。” “她又不会吃了你。”清任奇道,“或者让夏妃陪你去。” 庆洛如摇摇头,“我定要王陪我同去。王明天没有空,那就等王有空的时候再去。” 清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便你。” 侍女们铺好了床,焚香,熄灯,伺候两人卧下。清任刚刚要入梦,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宫人们都已经退下了,只有一道月光铺在玉色的地板上。一片悄然中,芸妃在睡梦中甜蜜地呼吸。透过罗帐的织孔,清任看见一道血色的阴影,飞一样地穿过月光,转瞬不见了。 谁也没有听见,青王清任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庆洛如起床的时候,青王已经不见了。她慢慢吃着精致的早点,心知青王一定是去了春明馆,百般的滋味在心中涌起。无论怎样决定放开,还是不能避免一丝丝嫉恨和迷惘吧。 很多年以后,春明馆宴会的实情变得扑朔迷离。事实上,当时首辅庆延年一派的文官并未被邀请,但其余的公侯武将,仍有不少列席其中。然而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人愿意说出。在夔国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巨变以如此奇异的面目发生,却还是头一遭。 当时在紫竹宫深处的庆洛如,还在为不曾帮助自己的祖父说一句话而懊恼,也为腹中的胎儿而焦虑。那个时候的庆洛如,并不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事情的进展远远快过她的想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如天罗花盛开的年轻生命,已经快要走到血腥的尽头。 第四章 椒花坠红湿云间 青夔历四百一十八年的隆冬。岁末的春明馆笼罩在一片融融的宁静之中。郢都地处温暖湿润的青水中游,少有冬雪,然则这一日却从早上起,就飘起了绵绵细雪。仆役们把中庭地上的积雪都扫了干净,迎接贵客。但枯槁的远树和山耸的屋脊,全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白。天地间仿佛换上了一个琉璃世界。 盛装的宫女们在春妃白氏的指点下,折下一枝枝殷红的梅花,插在玉瓶中。捧到席间,赢得了客人们交口称赞。白雍容静坐廊下,嗅着新雪簌簌的芳香,遥远的海疆岁月扑面而来,只是殷红的梅花所映衬的,却是一张年华老去的脸。 场中推入了一排排指南车,每一驾车上都有一个精壮武士,而那个金色皮肤的少年站在众人之间,手执长枪,一身铁甲在雪中映出耀眼的光芒。细雪落在他修长的睫毛上,又被他不经意抹去。这些细碎的动作,惹得宫娥们纷纷朝他投去艳羡的目光。 春妃暗暗看了青王一眼。清任坐在她身旁,抿着一碗清茶,淡然得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码。 那些指南车一架一架地转动起来。漫天白雪,卷舞纷飞。随着机械的蜂鸣,指南车越转越快,风轮搅动着雪花,如火星般飞舞四溅。场地里腾起了白色的雪尘,一时间雾蒙蒙的,难以看清细节。忽然有人发现,那些轻盈的车架,竟然渐渐离开了地面。 “不好了!” 客人们以为是风太大,把指南车吹翻了,纷纷呼喊起来。 然而警觉的人立刻闭上了嘴。透过风雪的迷雾,他们看见那些海疆武士一个个面容镇定,正在娴熟地操纵着。有细心的人,悄悄地瞥了一眼青王和白定侯,发现他们正恬然自若地交谈着。 很快,那些“指南车”升到半空中。为首一架车上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挥了挥旗,于是所有的车一起掉头,朝着郢都城的方向飞去,一会儿就全部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幕。有人认出来这是神话中的云浮飞车,但是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起身离开。车走了,他们就像没看见什么似的,继续喝酒,然而心里都在庆幸被青王召来参加这个宴会。因为他们知道不来的人,就要倒霉了。 此时郢都城南庆府上,首辅庆延年刚刚用完早饭。因为春明馆宴会,青王取消了早朝,所以庆延年起得很晚。他看着仆人们把未曾动过几口饭菜撤下,从案几上捡起一本史书。这样的不宜出行的风雪天气,烤烤火、读读书对于年迈的首辅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机会。 还没读过半页,就听见外面院子一阵巨物坠地的噼噼啪啪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破门而入,卷进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庆延年尖着声音大骂:“你们闯进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为首的那个年轻武士冷冷道:“我奉青王之命,前来捉拿首辅庆延年。” 此时掠过庆延年心中的不是惊讶,而是失败感。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想暗算青王,但终究晚了一步,功亏一篑。他和他的家族,被这些讲着生冷方言的海疆武士,以诡异的异国武器制服了。 “敢问是何罪状?”庆延年抖了抖袖子,傲然问道。 海若道:“蓄意谋反。” 老首辅不能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死盯着海若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颤抖着枯瘦的身体大声喝道:“谋反?你们有什么证据!我是一国首辅,是朝中的重臣,怎容你们如此血口喷人!” 海若漠然,命令身边的武士立刻拿下首辅。 庆延年忽然发起狂。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朝门外冲去。武士们愣了愣,他们没有想过一向端庄傲慢的首辅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门外的一个人伸出长枪,拦了庆延年一下。老人栽倒在台阶上,昏死过去。他的耳朵下面流出一注鲜血,沾在苍苍白发上,有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花。 春明馆中依然是一片沉寂。大家都已经猜到,此时的郢都城,只怕已经翻天覆地了。但是青王和白希夷还在静静地坐着,这样谁也不敢挪动一下。 风很冷,青王清任猛烈地咳了几声。春妃连忙为他倒上一盏滚热的茶,清任只是摆摆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匹快马闯入了春明馆。 仿佛死寂的水面投入一块巨石,信使的到来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首辅谋反,御林军已包围乱党巢穴。救驾来迟,请王恕罪。”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信使的下一句话让包括春妃和白希夷在内的人都大大地吃了一惊:“芸妃被害身亡。” 青王清任不语。杯中的清酒已经被冷风吹起一层薄冰。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春妃大骇。 清任淡淡道:“回宫再说吧。” 城中的兵乱,立刻传到了宫廷中。夏妃采蓝面色惨白,不停地祈祷,希望青王此次的行动只是针对首辅。她的父亲只是个快要退休的庸碌官吏,或者不至于招来灭门之祸?然而,当芸妃的死讯传来,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夏妃咬了咬嘴唇。她叫来心腹宫女嘱托后事,又向身边跟随的人一一交待完毕,然后整妆一番,才赶往芸妃的紫竹宫。 芸妃庆洛如的死状很惨。据紫竹宫的宫人说,芸妃早上起来,并无任何异状,还吩咐侍女为她沏了一杯“芸钟”,就是当初夏妃母亲的配方。饮下之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看见她倒在了地上。众人把她抬上床,只见她下身不住地流血,竟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等到太医匆匆赶来,说是小产引起的大出血,方子还没来得及写出,芸妃就断了气。 夏妃远远地望过去,卧房中那张雕龙刻凤的大床,被庆洛如的血染透了,红红的,好像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个早夭少女的遗体,就像一张薄纸一样在血泊中浸透,湮没。 夏妃缓缓地在房中踱步。庆洛如用过的那只杯子还放在桌上,杯中尚有半盏残茶。夏妃把茶杯端起来嗅了嗅。她本来就精通茶艺,“芸钟”这一品茶,本来就是她的杰作。只这一闻,她就知道这杯茶水之中有蹊跷。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顿时一阵冰凉窜上背脊。 “你可以把罪证放下了。”身后传来青王清任冷冰冰的声音。 夏妃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深处。 她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回头看清任一眼。她死死地攥住手中的那只黄杨木杯,浑身剧烈发抖,“臣妾不明白主上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放下你的罪证了。” 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夏妃猛地扔开了黄杨木杯子。她跪步过来,连连给青王叩头,“主上误会了,这杯毒茶并不是臣妾所沏,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冤枉的啊!” 清任没有答理她。他沉默一阵子,慢慢地说:“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热心地把芸妃引入宫中。这不像是你采蓝的为人哪。” 夏妃瞳孔一缩。清任诡异的语声,令她流出一身冷汗来,“主上,您到底在说什么?” 清任道:“你不明白?” 夏妃摇摇头。 清任眯了一会儿眼睛,忽然道:“那么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为什么要引荐芸妃?” 夏妃沉默片刻,道:“正如主上所怀疑的那样,是应了庆首辅的请求。他……他以家父官职和家母的病情来要挟我……” “那么说,你心里也是不会太喜欢庆洛如了?” 夏妃茫然地点头。 “这不就是了。那么,你还打算乞求我的宽恕吗?”清任冷冷道。 “臣妾没有做错什么!”夏妃急了,语无伦次道,“臣妾自从接替故庆王后掌管后宫,步步深渊,如履薄冰,惟恐一件事情做得不够好,就要给主上添麻烦,这些年没有一个晚上睡安稳了的。臣妾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主上、对不起宫中姐妹的事。即使是把芸妃引荐到宫中这件事上,虽然是庆首辅的希望……但臣妾自认……也没有做错。芸妃天生丽质,性情淳和……难道……难道主上心里就不喜欢芸妃吗?主上当时,不也动过要把她立为王后的念头……” 夏妃忽然停住了,她发现清任根本没有在听她的哀告。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终于领悟到了什么。于是她站了起来,直面清任。 “那么,臣妾的罪名,是什么?是……妒杀芸妃,对吧?” 清任转身背对着夏妃。他发现了夏妃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冷洌的东西,直楞楞地刺向他。他感到一丝恐惧。即使从未对其有过感情的女人,居然也具有洞察他心思的能力,“难道你没有这样想过吗?”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恼怒,用一种几近恶毒的语气说。 “主上猜得不错。”夏妃道,“臣妾当真有过这等想法。宫里的女人,从庆王后往下,谁不想把别的女人统统踩死,只剩自己。我这样回答,主上可满意?” “放肆!”清任喝止道。这么多年,温顺内敛的夏妃,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讲过话。 “我想没想过有什么关系呢。芸妃不得不死,谁让她是首辅的孙女。即使她怀了主上的骨肉,即使她昨天还在侍寝,她今天一样要陪她的家人去死。”夏妃心知自己已然无幸,从来不肯轻吐的话,此时滔滔而出,“只是,这样一个可人儿死了,主上心里也有些气恼吧。可这总不能是主上的错,所以总要找个人来担这个责任的,宫中既然已经没有王后,那么——这个人不是我,又能是谁呢?能够再次替主上分忧,是臣妾的荣耀啊。” 清任冷然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你身为庆氏一党,无论如何是洗不掉罪名的,何必又扯出这么多因果来。本来罪不致死的,难道要逼着我杀了你吗?” “说得好听,主上不会有放过我的心,我说什么都是一样的。”夏妃笑道,“今日全家大难,我也不指望逃出生天。我们这些王后妃子的,在主上的心目中从来只是傀儡而已,该陪葬的陪葬,该送死的送死。可是主上何必又给我的死亡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把芸妃的死归咎于我之后,你就真的能相信自己的手是干净的?” 清任皱紧了眉头,“你说我不干净?” “哈哈,你干净么?谁相信!何苦还要惺惺作态,你也只是一个又自私又虚伪的人。” 此时夏妃心中忽然升起的快意,正在微微烧灼着她的兴奋。其实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平静赴死。可是清任的言行却深刻地刺激了她,让她戴了多年的恭良世故的假面,在一瞬间迸裂了。 但是她快活了。她看着惊讶的拼命保持平静外表的青王,甚至想,不知死去的庆王后,是否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扯开青王坚硬的外壳,把毒针深深地刺到他心里去呢? “你退下罢。”清任有气无力道。这是他这一生,对这个妃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夏妃毕恭毕敬地向青王行了一个大礼,敛衣而退。 青王也终于转过身,对着她点了点头。夏妃缓缓退到门边,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忽而又回过头露出一个极其傲慢的笑容,“您就算杀尽了我们这些人也没有用的。您最想要的那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清任没有理她。 那只毒死芸妃庆洛如的黄杨木杯子,犹自在地板上打着旋儿。 清任掀开帐子,盯着庆洛如惨白的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血腥的味道在这间精美绝伦的绣房里缭绕不散。 夏妃回到自己的寝宫后,悬梁自尽而亡。也就在那一日,在绿波宫和紫竹苑两处供奉的宫人,全部依刑律处死。 那一日的婵娟,依旧去神殿读书。中午归来的时候,城中一路兵荒马乱。在街对面,她发现自己的家已经被御林军包围了。她立刻调转身,朝神殿奔去。 婵娟的突然造访使得朱宣吃了一惊。此时城中事变的情况,他已然有所耳闻,却不知道事变如此之大,以至于殃及婵娟。他躲在客厅旁的一间耳房里,听见那熟悉的语声从巫姑的客厅中传来,婵娟向巫姑讲述了城中兵乱的情况,请求巫姑收留她。 巫姑沉吟片刻,说:“我这里,也无法作为你的避难所。” 婵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 巫姑说:“如果他们找不到你,一定会想到是在我这里,所以你还是躲不过的。” “可是,师父,”婵娟说,“谁又能上神殿来抓人的?”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世道已乱,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我不能冒这个险。”巫姑说,“如果神殿被外人搅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留住在神殿里,你是知道的。” 婵娟明白了。如果抓她的人上神殿来搜查,那么朱宣的秘密将会被捅破。那是巫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维护的秘密。相比之下,她的安危算不了什么。 “不能为我例外么?” 巫姑歉然道:“不能。我会向青王请求,让他赦免了你。然后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到我这里来。” 这只是稍微委婉一点的拒绝。婵娟听在耳中,心里又空又乱,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踩到了河底,却发现那只是深陷的泥沼。她迷惑地望着自己的师父,似乎一瞬间被伤心失望所击溃,不再认识这张熟悉的脸孔了。然而她那与生俱来的理智,立刻冒了起来。 婵娟咬住了嘴唇,道声“谢谢师父”,径直走出了神殿。 巫姑看见婵娟已经走远,便道:“朱宣你出来吧。” 隔壁的朱宣早已是心如刀绞。他盯着巫姑平静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否觉得我狠心呢?” 朱宣不语。 “我像她这样年纪的时候……”巫姑叹了一声,并没有说下去,“家破人亡算得了什么呢。” “师父,”朱宣忽然道,“刚才婵娟说,青王和白定侯捉拿庆首辅一家,用的是云浮飞车?” “是啊。否则,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是说,是我们冰族的云浮飞车么?是您——给了他们图纸?” “是的。”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庆首辅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们家就得被血洗?” 巫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少年被她的沉默所激怒。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因她的作为而感到彻头彻尾的不解和悲哀,“也许,在您看来,家破人亡真的是不算什么。” “彻底血洗庆家是青王的愿望,我只是促成了他罢了。”巫姑淡淡道,“你忘了,只有人的愿力才能够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其他的方法不过是推动了它,咒术也是如此,权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强烈的欲念吞噬了人心,那么再厉害的诅咒也无法发挥作用。” 他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巫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珠灰色的丝带。那一刹那,她想起了什么,仿佛受到了当头棒喝。她想要唤住朱宣,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婵娟跨出了神殿的大门。年轻的她,第一次发现整个世界都已背转身子,弃她而去。她目光僵直,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晃荡,等待着路过的士兵将她捉拿归案。雪越下越大,埋没了她跋涉的双脚。这时候有个细细的声音从墙边传来。 “采小姐……” 循声望去,墙角躲着一个年轻女子,穿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面孔似乎有些熟悉。婵娟正要问询,那女子已经凑了过来,“采小姐您果然在这里,夏妃娘娘临走前,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只觉得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女子就倏忽不见了,仿佛只是一场旧梦留下了一个哀伤的片影。低头一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亮闪闪的黄铜钥匙。 婵娟再一次落下泪来,姑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那钥匙极硬,极细,几乎能割破她细嫩的手指,但却是她眼前最后的救星。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它。 因为一个偶然的伏笔,使得婵娟逃离了命中的第一场真正的劫难。她独自走向荒芜的郢都城北,高唐庙如太初遗留的一块顽石,兀立于冷漠和遗忘之间。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用黄铜钥匙试探着生锈的大锁。令人惊奇的是,那门居然一捅就开了。她张皇着钻了进去,于是整个颠覆了的世界就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遁入了另一个永远静止的时空里。 刚刚踏入这个领地,她就感到了一阵逼迫。她发现高唐庙的天空与众不同。湘夫人遗留的法场,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这里是永久不变的阴天,连云彩都是永不变换的铅色,似乎有着异常凝重的质地。好像千万年的牺牲骸骨,历经烧灼焚炼,淘洗挫扬,最后都积压于此,成为一色的沉甸甸的炉底香灰,压在头顶上,令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日光,也在这香灰的阻隔下,变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婵娟打了个寒战。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岁的巫姑被囚禁于此时,又是什么心情呢?她在这间庙宇度过了全部的青春岁月,老来仍是性情诡秘。这高唐庙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可怕事件?那时的婵娟,那时的朱宣,都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只有眼前这座黑塔,曾经如神灵一样俯瞰过这一切。 婵娟仰视黑塔,叹为观止。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尔瞥见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厌,并无太多触目的特别处。可是真正来到塔下,她才发现它竟然高不可测。塔顶没入云层而不可见。她毫不怀疑,如果坐在塔顶,定可鸟瞰整个青夔国土。原来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内核,是这个华丽之城的冰冷无情的心。 怀着这样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犹豫地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后的结局。她心中多年的疑问即将得到解答。黑塔的震慑力使她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也护得她安全。无人靠近的高唐庙,将她隔绝在屠戮厮杀之外。所以,对于青夔历四百一十八年冬天那场血腥政变,她多少有点像个局外人。她后来离开此地,也再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亲友族人,并不知道当时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没有多少笔墨留给政变的失败者。后来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笔记里,婵娟读到过这样的记载:“青王借云浮飞车之神力,直捣庆延年宅第。庆延年毙命。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缴,私养军丁,当场绞杀。家眷仆妇,圈入宗庙,着人看守鞭挞。同时御林军提督携主手谕,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梦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是日午,青王宣布庆延年十大罪状,诛九族亲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党师友亦连坐,谓之诛十族。遂按册拿人,满城搜捕,所累不下万人。十岁以上男子,一律处死。妇女儿童尽皆发卖为奴为娼。飞车日夜巡城,躲无可躲。有抗旨拒捕者,当场处死。一时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鸿遍野。王孙贵胄,抛尸大道。相府千金,流落勾栏。庆延年幼子庆昆仑举兵于青水北,飞车驱而剿之。主曰皆可杀,遂活埋军汉千名。昔司礼监御史采梦溪抗旨自裁,陈尸闫闾。日久无人收殓,为野狗争食殆尽……” 看到这些,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她早已是颠沛流离、历尽沧桑,困顿到只剩一声叹息,用于告慰那些死去的灵魂。 青夔末年,历史的记载语焉不详。一贯温和内敛的青王清任,在暮年忽然挑起了如此大规模的血腥屠杀,以至于坏了他的二十年的仁政清名,使得他身后庙号只能是“东君”,不能比拟其父“东皇”武襄。清任为何如此行事?正史中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有好事者猜测,清任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故而有此乱命。事实上晚年清任的确性情难测,但也未必到了狂乱杀人的地步。又有人说,青王这个决定,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穷尽二十余年心力与门阀贵族斗争,倘若芸妃产下继承人则前功尽弃,故而不得不提早下手。又因为病体时日无多,担心继承人不够得力,所以宁愿放弃清明声誉,把一潭深水的青夔朝政扫除干净,不留隐患。然而以清任的周全,也应该想到,过度的屠戮会带来更复杂的仇恨和矛盾,是将来国家颠覆的祸根…… 也有人作出较为诗意的猜想,说清任早年间爱慕巫姑瑶姬,欲立其为后,遭到庆延年的蛮横阻拦,还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生生拆散一对爱侣。清任隐忍多年终于爆发,杀庆氏十族以泄愤。所以说红颜祸水云云…… 这个解释当然更可笑。其实,一切都是清任自己的选择。即使在他无力选择的时候,他也只能勉力挑出一步棋,走下去,一步一步走下去,而无法计较自己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夔历四百一十八年岁末的腥风血雨,持续了整个冬天。被屠戮的门阀贵族们有小规模的反抗,但在青王的铁腕控制以及云浮飞车的震慑下,全都遭到了惨败。来年开春时,残局收拾得差不多了。冰雪融化,洗去了郢都城大道上的血迹,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于是青王封赏了平乱有功的白定侯父子,尤其嘉奖了操纵飞车的少年海若。他的出色表现使得肃清庆党的步伐加快了一倍,因而清任对他极为赏识。在青王赏赐朝臣以庆祝新岁的紫宸夜宴上,清任命白希夷带海若入宫,与他的心腹大臣们一同饮酒作乐。 于是,紫宸夜宴上,发生了一桩震惊夔国朝野的事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白定侯忽然问及青王,王储之位空虚了二十余年,怀孕的芸妃又丧了命。此时此刻,青王心目中究竟意欲选择何人继承王位呢?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一直这个问题都是众人困惑的核心,然而从无人敢于向青王提出。 清任淡淡道:“我不幸命中无子,所以只要拥有青族王室血统者,即可继承王位。” 众人一阵迷惑。经过武襄一朝的南征北战和清任一朝的政变风云,眼下偌大的云荒,除了清任本人,并没有谁还具备青族王室的血统。细心的人想起了流落九嶷的濂宁,湘夫人的小儿子。然而濂宁是个傻子,在九嶷山出家修行,让他继承王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也没有结婚生子。 “我的遗诏已经写好,将来自见分晓。”清任微笑着解释,一面向众大臣举起了酒杯。 这话甚是不吉祥,众人连忙举杯应和,敷衍过去。不料白定侯又说话了,“主上,眼前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的勇气和能力,已经赢得了主上您的青睐。” 清任微微皱起眉头来。 白定侯不慌不忙,起身离座,向青王叩拜,道:“老夫斗胆,请主上考虑立海若为储君。因为,他是主上您的孩子。” 清任站起身来,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扭头去看春妃,春妃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时候,在座所有的人敏感地觉察到了,看似消散的政治危机忽然又回到了郢都上空。他们屏住了呼吸,板起了脸不显露任何表情。只除了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本人,站在地上,抬起眼睛来,对着清任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庆延年毕竟没有猜错。”得知这个消息的巫姑,心里暗暗地想。 按照白定侯的话,为了逃避宫中那只残害储君的毒手,海若刚刚出生时,就被春妃送出宫去,交由白定侯教养。 宫中又有了新的流言。原来多年沉寂的春妃,竟然是可以生养的?然则又不像。整个过程中,春妃都在保持沉默,或者这孩子并非她亲生,只是抱养了某个宫人的。 青王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他开始怀疑白定侯一家的野心。他似乎看见,眼前的白定侯父子很快地走上了庆延年一家的老路。然而清任不能不忌惮的是,他们手握重兵,还有那个名叫海若的。能够操纵云浮飞车的少年。 他微笑着接纳了海若,然而却宣布,需要神殿大祭司巫姑为海若验明正身。 朝野哗然,验明王室血统的血镜祭典,只在几百年前举行过,如今终于又一次搬上了青夔的历史。 与血镜祭殿的命令同时传到巫姑的书案上的,还有青王的一纸密令。王问巫姑索要克制云浮飞车的秘法,还有,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海若的王子地位。 巫姑有些茫然无措。 克制云浮飞车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造出更为高级善战的云浮飞车。那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办到的事情。另外一件事情令她更为迷惑。 当然,谁也不知道那个叫海若的年轻人,是否真的是清任的孩子。谁又能保证,白定侯父子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膝下犹虚的清任,不愿意接纳海若呢?只是为了防止白氏的势力坐大吗? 那个叫做海若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好奇地想着,虽然现在还未曾谋面,但不久就会见到了。比较奇怪的是,春妃一直保持沉默,白定侯父子也没有来拜访她,似乎对于巫姑的占卜毫不在意。这与当初庆延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想来想去,巫姑忽然领悟到一个骇人的事实: “莫非——清任已经知道朱宣的存在?” 芸妃庆洛如的丧事是暗中举办的。作为罪臣之后,芸妃不可能享有礼葬,棺椁亦不可葬入王陵,只能像庶民一样葬到郊外的荒野里。动乱期间,清任一直将她的遗体停在紫竹苑中,命人击鼓焚香,日夜祝祷。直到血镜祭典的前一日,方才秘密地发送出城,送回绵州庆氏老家。据说芸妃发丧那一日,青王清任亲自扶了灵柩出城。即使是相伴多年的夏妃,身后亦未受到青王这等礼遇。 其实送芸妃时,清任并未亲扶灵柩——这大约是后来的谣传。尽管前首辅庆延年声望不佳,但年轻早逝的王妃却赢得了后人的一致好评,大家也愿意相信她死于无辜,相信青王清任对她的宠爱是真心实意的。 青王清任只是一袭青衫,一骑斑骓,遥遥跟在后面观望着。 暮云春树,芳草连天。芸妃的灵车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清任信马由缰,在城外的青草原上徘徊良久。彼时春寒料峭,侍臣小声奉劝青王返驾,青王却显得神不守舍。 云之彼方,有一个白影在闪烁。 这情景似曾相识。漂移不定,却牢牢地吸引了他。清任勒住了马,凝神看着。那白影仿佛一只低飞的鸟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绿色的岚霭中显出了一个轻盈的人形。 ——是他? 青王认出来了。其实那样遥远的距离,他根本无法看清来人的面目,但他分明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心情激荡。他立刻策马迎了上去。 相隔一步之遥,他们彼此停了下来。来人长靴斗篷,是一身流浪算师的打扮。风帽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虽然双眼用一根珠灰色的丝带紧紧蒙住,还是能看出这是一个容颜绝美的少年。 清任沉默良久。此情此景,片言只字都如此孱弱,含在嘴里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说,就被青草原上的风吹得支离破碎,无可挽回。而那少年显然有着同样的心情。丝带显然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他静静地平视着清任,无人可见的目光中隐含了某种微妙的悲伤。 “青王可安好?”末了那少年算师终于说。 “安好。” “我可以看一下您的命运吗?” 清任伸出了左手。那只手苍白枯瘦,犹如铁树的落叶被时间洗褪了颜色,依然硬冷脆利。少年算师将这样一只手捧在掌心,细细端详,像是要从这些神秘的叶脉中读出所有的前尘往事,缘起缘灭。末了他终于开口:“您的将来……” 清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少年算师呆了一下,遂道:“请多保重。” 清任想了想,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朱宣。” “朱宣,朱宣,朱宣……”清任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朱宣,你要到何处去呢?” “离开郢都,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清任从怀中解下一个水晶佩,放在朱宣手中。朱宣的手抖了一下。清任道:“这是我多年携带的护身法物,让它送你一程吧。” 朱宣遂接了,小心地挂在颈项上,然后道:“那么就此告别。” 清任点了点头。 他看着那少年转身离去,踏着初春青翠的嫩草,走向沉默的荒野,心中一阵酸楚,似乎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朱宣,而是自己的某个未知的魂灵。它正如抽丝一般慢慢离开生命,步履缓慢,百感交集。 他忽然脱口而出:“请你留下——” 朱宣停住了。 “请你留下,”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你将是郢都的主宰。” 清任似乎看见少年蒙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宽厚的微笑。朱宣当然没有回应。这个平静的年轻算师已经踏上了逆旅,天高地远,永不回头。而清任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飞一样地消失在青草长天之中。一切发生得那样快,就好像一个来不及回味的幻觉,好像还未开始就已经失去的梦想。 青色的天空下,只剩下他一个人。 清任挽起长弓,一箭破空而出,呼啸着划过碧色的南方天空,消失在云外。 侍臣追赶了上来,连连称贺:“到底是主上,箭术精绝不减当年呀。” 清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撕裂。他强忍住咳嗽,把一抹殷红的手巾掖入袖中。 青夔历四百一十九年,立春后第一个月圆之夕,是青王和大臣们共同选定的、鉴定海若公子血统的日子。据说这一日的月华,受过天神目光的浸染,具有洞察人间万事的力量。 暮色初笼,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飘到了神殿前。青王公大臣们尚未莅临。殿门洞开,空无一人。彼时月华初上,微红地挂在门廊上方淡蓝的天空里,仿佛一块洗不净的血迹。 大殿上架起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是巫姑用于作法的道具。镜子上本来蒙着厚重的幕布的,此时揭开了一角。巫姑跪在铜镜之前,低头默默地祝祷。 殿中并无旁人,巫姑的默诵只有她自己聆听。这样的祝祷词并非出自某一部上古典籍,而是全由她自己随口说出,就像行吟者唱给自己听的歌。很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是远远地瞻仰她神秘莫测的身影,却并不了解——神秘莫测的巫姑,她到底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巫姑抬起头。风吹帷幕,面前的铜镜在微光中闪着莹莹的幽光,仿佛遥远的绿野上,灵异的湖泽星罗棋布。镜光中映现出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那一刻,她仿佛看见青水上的那个少女,面朝山水,笑靥如花——却只在宿命的刹那间,鬓发都已斑白。镜光烟水之中,乍见熟悉的一袭青裙,不知何时浮现在她身后,如不定的浮云。 巫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公主,你老了。” 巫姑骇然。 傀儡的声音,永远清澈而平静,但“公主”这个称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呼唤过了。她颤颤地站起来,转过身,正视着薜荔。 惟有这个幽灵一样的女子不曾老去。傀儡凝视着她的、她们的年华飞散如风,只露出一个永恒的微笑。 “薜荔……你为什么回来见我?我并没有召唤你。” 薜荔牵裙跪下,恰与她比肩。镜中的两个面孔,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公主……我们本来就应该一直在一起的。” 很久,是二十年的意思吧。 “二十年前,因为你的孤独,我来到你身边。后来你有了朱宣,我就随那人而去。如今我回来看你,是因为朱宣走了,你重又孤独了。” “朱宣走了吗?”巫姑淡淡道。 “他逃走了,你知道的。” “嗯。” “为什么不拦住他?” “他的心已经走了,拦住又有什么用?” “你可以看到他在哪里,难道你不想看看?” “我不想看。” 薜荔道:“你觉得,只有放他在遥远的地方,遥远到自己都不知道……他才会永远属于你?” “也许吧……” “没有关系,公主,我陪着你。即使他们都走了,还有我留下来。你终究会像一朵花那样枯萎,但我还会永远陪伴你。” 巫姑垂首默然。再抬头时,镜中依然只有她自己苍白的面影。 月上华堂,人都来齐了。 巫姑第一次看见了少年海若。春妃白雍容亲自领着他来到神殿之下,就仿佛他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少年身着华服,高大英武,月光镀上他挺拔的鼻梁,像冰刀一样锐利。 巫姑一见之下,心中大为宽慰。 “他绝对不会是清任的孩子,”她心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她也说不出所以然。然而这么多年的巫祝生涯,使她拥有了一种超乎占卜的直觉。何况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情。 这样想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提防正撞上了春妃的目光。白雍容笑容中的深意,竟令她不寒而栗。 青铜镜已经被抬到了神殿前的台阶上。 空地里,放了一只巨大的水晶方鼎。鼎中满晃晃地盛着淡绿色液体,那时巫姑用各种独特的草药提炼出的汁液。东方射来的月光,穿透水晶方鼎,投射到青铜镜上,碧沉沉的镜光随着水波宛转,扭出无穷无尽的奇特图案。 线香燃尽,时辰已到。巫姑站起身来,远远望向对面廊檐下,万众簇拥中的那个人。 她已经不记得,距离上一次看见他,已经隔了多么久远的时间,多么漫长的距离。她依稀还认得他。他两鬓斑白,面带病容,就像是老去的树,翻旧的书。任谁也不难看出,他的身体里已经堆积了太多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负,即使君王的华丽衣饰也难以掩盖他临近溃灭的身体状况。只是她的眼睛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再难辨别他的神情;她的面容已经被风雨冻得僵冷,再难浮现哀伤笑容。风从神殿大堂中穿过,她的视线里飘过一丝雪白头发,像是凝重的空气中撩动一丝不安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他的,他像她自己一样,也老了。 她只是如常行礼,示意万事皆备。 朦胧中看见,清任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海若走到巫姑面前,跪下。巫姑则站在台阶上,漆黑的裙裾直拖到丈外。她念着咒语,然后高高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匕首。当海若把手伸向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蔑视的笑容。巫姑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有些恼怒。她凌厉地扫了一眼这个倨傲的少年,旋即抓住他的手指,一刀扎下去。 三滴滚烫的血液滴入了水晶鼎,一缕烁目的红沿着水纹迅速滑开。 少年挣出他的手指,急速地离开。 巫姑专注地凝视着水晶方鼎,一面从侍从的金盘中端起琉璃羽觞,将其中粘稠的红色液体缓缓注入鼎中——那是青王清任的血液。 如游蛇吐信,如风卷烟霞。两人的血液,在淡绿色的药水中凝结成线。碧悠悠的水晶方鼎中,两条红丝延伸着,缠卷到了一起。 人们期待着这两股血液能够融合。它们扭在了一处,彼此并行,不断拉长,拉长,却始终不肯合为一体。 月光穿过水晶方鼎,投射在青铜镜上。镜光闪烁中,只见两条青夔在缠斗,一个身姿遒劲,咄咄逼人,一个略显老态,却灵活机变。一时间未分胜负,只是并在一处飞舞。 已有明白人,看出些端倪了,不免暗暗诧异。巫姑凝望着铜镜上的图腾,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万籁俱寂,大家都等着她的阐释。 “他不是青王的儿子。” 巫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死寂。过大的震惊使他们不敢擅出一语。他们等待着青王的评判。 “那么就此作罢。”清任道,“白定侯,你……有何可说?” 他忍不住瞪了春妃一眼。是帝王的震怒,然而震怒之下却掩饰不住失望与伤感。他第一次对白雍容感到不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欺骗他? 春妃沉默不语。 老白定侯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主上明察,臣并未一口咬定海若是主上的儿子。” 众人大骇。 “臣妾和臣妾的家人都只是说,海若——他拥有帝王之血。这一点,巫姑也不能否认吧?” 巫姑猛然抬起头。远远的廊檐下一团漆黑,她看不清白定侯的脸,却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犹如利剑向自己刺过来。她快速搜寻着清任的眼睛,想知道他的意愿。然而,他离她太远了。 “巫姑,我相信,刚才你的话并没有说完——你为什么不说完呢?其实你早就看出来海若的真实身份了吧?” 巫姑已经察觉出了事情的蹊跷,是以不肯言尽。 按清任的想法,无论这孩子是不是王子,巫姑都将予以否认。但是巫姑决定说实话,她并不希望清任以朱宣为继承人。何况朱宣已经走了。 但可怕的是,这孩子竟然真的不是王子,非但不是,他还有着更为令人诧异的身份。是什么使得白定侯一家,竟然走出了这么险恶的一步呢?她静静地立在铜镜面前之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此时白定侯咄咄威逼。他们的武士,正守在城池的各个角落。他们敢于这么做,显然是成竹在胸了。 “清任,你居然也有今天。”巫姑有些苍凉地想着。 青铜镜上的图腾,不停地虬曲,争斗。 “巫姑,请你把话说完。”白定侯重复了一遍。 巫姑想要探看青王的暗示。遥远的廊檐下,似乎只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不错。海若,他,不是,青王的儿子。”巫姑一字一句地说,似乎还想拖延着,听到清任的回应。然而青王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确实拥有纯正的帝王血脉,并且——与青王极其相近。” 众人哗然。 巫姑凝视着青铜镜上的图腾,“两龙并驾齐驱——所以,他是青王的亲兄弟。”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失聪了。她不敢去倾听众人的话语。虽然她仍旧不明所以,却已经感觉到阴谋的潮水,正在地平线上汹涌,转瞬就要到了眼前。 然而此时的青夔国诸臣,仿佛还不曾了解。他们听到了“亲兄弟”,觉得豁然开朗。清任的父亲武襄,一生妃嫔无数。众所周知者有息夫人之子——便是青王清任,以及湘夫人之子濂宁。濂宁是个傻孩子,早已流落九嶷山。而这个海若,应该是青王武襄宫中某个不知名的小宫女,甚至是某个被武襄偶然临幸过的民间女子所生的孩子。 “所以,请主上恕臣大胆举荐海若。二十年多年前,他还在襁褓中时,湘夫人将他托付给臣抚养,一直隐瞒身世。臣担心惹人多言,使得主上不愿为其验明血统,故而事前未曾说明。如今真相大白,主上既无所出,幼弟成为王储,也是合情合理。”白定侯道。 神殿中一片安宁。如雷雨降临大地前的死寂。 白定侯利用了青王无子的焦灼心理,畜养一个拥有青王族血统的孩子,并且带入京城散布传言说是青王所出。种种因缘之下,清任也确实喜欢上了这个勇武的海若。只要青王肯立海若为储,继而为新君,将来的青夔国,必然是北方白定侯的天下,如同当年的绵州庆氏一样。谁说白定侯一家忠肝义胆,就完全无所图谋呢? 惟一遗憾者,便是这个海若,并非是青王之子,却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宫中的知情者一直猜度,多年来,青王对其口口声声尊崇的“先父青王武襄”的态度,其实是相当厌恶的。他必定不愿接纳这个或许是通奸所出的兄弟。 也正是为此,白定侯才大费周章,怂恿青王弄出神殿验血的一幕,逼迫青王。 其中尤其可怖的是,据白定侯所言,是湘夫人将这个孩子交给了他。那个传奇女子在她的一生中究竟埋下过多少伏笔,竟然在她身后二十余年,还能对青夔的朝政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事已至此,清任只能表态支持海若了。毕竟,白定侯是他的自己人,这个“自己人”现在有一百精锐驻扎在郢都城内,并且拥有制胜的绝密武器——云浮飞车。 清任并不是执拗的人,当暂处下风,他一样能够面不改色等待时机。所有人都这么猜想——这个时候,清任会用他一如既往的端睦态度,走下大殿,扶起自己的亲兄弟,流着眼泪说一些祝福的话语,仿若失散的家人重聚。 所有的人都等着这一刻,并打算为青王和他年幼的兄弟山呼万岁。 然而青王只是沉默,长久地沉默着。 甚至白定侯父子也开始猜疑,如此作为是否已经超越了青王的忍耐限度。他孤注一掷,却并不完全知道清任的心里面究竟会如何想。而青王的沉默,一点一滴地加深了他的惊惶。 只有春妃忧虑地皱起了眉头。她离清任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急促而带着嘶声,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她猜测清任身体里的某件东西,忽然碎掉了。他正在压抑着剧烈的痛苦。春妃本能地想上前搀扶他,但立刻止住了。假如让人看见青王在这个地方病得无法正襟危坐,那么等待他的将是彻底的倒下。王座就是这样脆弱的一个位置,明明从臣无数,却不能向任何人呼救。春妃只能和众人一样,看着他挣扎而不置一言。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远处那个黑裙的女子。巫姑立在铜镜前,似乎正朝这边看过来。 这时候有一个人打破了尴尬沉默,就是眼前的主角海若。只有他,毫不在意周围的气氛和旁人的感受,自顾自地露出带有残酷意味的笑容。他再次走到巫姑面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巫姑能否查知我的母亲是谁?” “难道你的母亲不是湘夫人?”巫姑道。 “湘夫人是我的义母,我想知道生母是谁。” “那么你去问湘夫人好了。”巫姑冷笑道。 淡金肤色的少年说:“我以为巫姑是仁慈的。” 忽然,一个人影从神堂的后面冲了出来。本来紧张肃穆的人群,被惊了一下,立刻骚动起来。有人甚至准备逃跑了。 然而不久人们就看清,来者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女,并非白定侯手下的精壮武士。谁也不知道这少女是怎么进来的,祭典之前,神殿中肃清了闲杂人等,然后锁紧了大门。来人仿佛是情急之中翻墙越树而入,发辫弄得散乱,衣裙也被枝条划破了,沾着星星点点的云萝叶子。她满面通红,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忽然扑向了巫姑。 “婵娟——”春妃看清了她的脸,惊呼一声。 忽然出现的婵娟,根本没有留意到神殿里在发生着什么。她冲到巫姑面前,大声说:“师父,我全都知道了。” “你说什么?”巫姑漫不经心道。 婵娟“呵呵”地笑了两声,重复道:“我全都知道了——高唐庙的秘密。” 巫姑明显地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呆呆地望着昔日的徒弟,宿命的恐惧袭上心头。 “您放心,师父,”婵娟忽然抹去了嘲讽笑意,底下尽是哀戚绝望的面容,“我是来恳求您的。” “什么?”她竭力镇静。 “我求您救救朱宣,他离开神殿了。” 巫姑听见“朱宣”二字,面上一滞,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 “他走了!他走了你不知道么?”婵娟绝望地嘶叫着,“我终于能够逃出来找他,却发现后院的小屋已经空了,到处都没有,我都找遍了!” 巫姑不语。 “离开神殿他会死的!” “难道不是你怂恿他走的吗?”巫姑愤怒道,“不是你给了他月影绡,他怎么走得出去?他在神殿中住了十七年安然无恙,现在如果他死了,也是你害了他!” 殿中众人皆不知朱宣为何物,面面相觑。巫姑的事情本来就神秘,此时似有重大的秘闻揭晓,人人侧耳倾听。 婵娟听见巫姑的话,脸色煞白,“我从来没有害过他。走出神殿是他最大的心愿,我只是帮助他去实现。我爱他,所以要让他得到自由——” “得到自由?那么他就同时得到死亡好了!”巫姑怒道。 婵娟呆住了,她渐渐悟了过来,“原来你是……宁愿他死?” “对他而言,自由和死亡是等同的,但他执意要做这样的选择,怎么叫做我宁愿他死?” “可是你救他不过举手之劳啊,师父!”婵娟仍然不肯放弃。 巫姑瞳孔缩了缩,背过身,不再答理她。她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依然镇定的脸,看见婵娟支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轻蔑和愤恨,那种神情令她害怕。 终于婵娟不再哀求,“你无耻地欺骗了朱宣……和我,其实你心里最明白,为什么他不能走出神殿,恰恰是你自己的诅咒,害了你亲生儿子的一生!” “你住嘴!”巫姑狂喝道。 “你拦着我没用了。”婵娟毫不示弱,反而提高了声调,“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全知道了。高唐庙的秘密,你的秘密。” 巫姑浑身发抖。她抓起银匕首朝婵娟掷过去。少女躲闪不及,前额被撞破了,鲜血沿着眼角面颊流下,仿佛判官的朱笔,画出了猩红触目的一竖。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巫姑有一个亲生儿子的事实,神秘诅咒的存在,这些东西忽然间浮出了水面。大家看着这个大胆冲撞了巫姑的少女,不知所措。 有人偷看清任,青王只是沉默着,呆呆地盯着巫姑和婵娟。春妃垂着头。白氏父子也说不出话,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像。没有人敢于开口说话,更没有人敢上前拉住这对几乎要发狂了的师徒。 婵娟没有擦拭血迹,她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平素文雅的巫姑竟会有如此举止。“我曾经那么仰慕你,师父。”她慢慢地说,“甚至你不肯救我,将我逐出神殿的那一天,我都不曾怨恨你。我对自己说,师父太过于爱护朱宣。可是我在高唐庙中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前所未见的可怕诅咒。令人作呕的是,那粉墙上的咒语,还是用尚未凝固的人血写成的!你们——你们这些巫姑的信徒,你们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那上面写着:我用这个死去婴孩的血液,诅咒他的家族将不会有后代,诅咒他所有的血亲在罪孽中度过残生,诅咒这个王国终将以最可怖的形式覆灭!” 即使最谨慎的人,也在这句话的震撼下,发出了恐惧的惊呼。 “甚至——这个诅咒最终也害了朱宣,你都不肯取消它!对你而言,亲生儿子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个复仇的意愿。你根本不爱他,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你只会无止境地占有!” “你懂得什么?”巫姑根本没有被婵娟的话语击倒。那些恐惧愤恨的人群,反而使她高高地扬起了她的头,“你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根本不懂得任何苦难!你看见过你最尊敬的人在你面前血溅三尺吗?你经历过自己的国家在入侵者的铁蹄下覆亡、亲族们沦为贱民被异族的武夫蹂躏吗?你曾经有一个不到十岁的亲妹妹一边叮嘱着你复仇一边跳河自杀吗?你知不知道被人当作猎物来射杀来进贡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被凌辱是什么滋味?那种如蛆附骨永不超脱的孤独和绝望,像烙印一样打入灵魂,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你的那些牺牲的情趣,那些正义的幻想,跟这些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哈!但愿你有机会将这些苦难一一经历,否则你对我的指责永远都是苍白可笑的!” 她站在神殿前高高的台阶上,骄傲地望着惊惧不已的人群,就如同征服者睥睨失败的敌人。呜咽的夜风吹起了她长长的黑袍,像一只鬼魅的大鸟在乘风起舞。很多年前那个毅然绝决的少女瑶姬,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 “不要谴责我对你们施下残酷的诅咒,没有一个孩子是我杀死的,”她说,“任何诅咒,都需要人心的信愿才能实现。而你们——你们这些贪婪虚伪的青夔人,本来就心怀恶意,罪孽深重。你们末日不远,先谴责你们自己罢!” 巫姑凄厉的话语,就像刀锋扫过众人的胸口,冷得让他们哑口无言。神殿的上方,犹如被死亡的神灵所俯视,从而一片死寂。 “公主……”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飘了过来,“公主……” 巫姑悚然一震。那熟悉的声音就像一盆清凉的冷水兜头浇下。声音的来处不远,就在台阶下不远处,然而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虚空中有人在叹息。青裙傀儡的脸上,浮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公主,你看看清任,你看看清任啊……” 巫姑蓦然抬头,并不遥远的彼方,隔着重重的人墙,她看见清任惨白的脸。他的眼睛被悲伤浸透,呈现出雾蒙蒙的冷色,就如同冰雪后荒无人烟的原野。“瑶瑶,”她仿佛听见他的声音,遥远而陌生,仅仅传到了她一个人的心底里面,“瑶瑶,这真的是你吗?” 巫姑两眼一黑,忽然跌倒在台阶上。 “师父——”婵娟吓了一跳,扑上去扶起她。巫姑悠悠醒转,推开了婵娟想要站起来。然而她双膝发软,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了。 就在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因为青王终于站了起来。他恍若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主上有话要说。”人们低语着。细心的人注意到,不知何时,青王的脸改变了,某种精神已经消散殆尽。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但似乎就在刚刚过去那么短短片刻,时光在他身上跑过了几十年,前所未见地显露出了衰朽之态。眼前的青王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僵冷的躯体里只剩下了哀伤和麻木。 “你们……谁说我无所出!” 都没有想到,青王会忽然尖啸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青王,忽然发出了异常诡异的声音,嗓子里似乎含了一块冰,那语调异常奇特,冷而且锐,生生地拉破每一个人的耳膜。 从来没有见过青王像这样讲话。他发了狂,他拍着椅子的扶手,大声疾呼:“你们没听见吗?我有孩子的啊!有的啊!” 所有的旁观者,都在月光下改变了面色。只见青王狂乱挥舞着双臂,把身边的从人打得龇牙咧嘴,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巫姑,嘴里不停地念着朱宣的名字。 “朱宣——朱宣在何处?你没有走,你一定还在的……朱宣,朱宣……” 巫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她眼睁睁地看着困兽一般的青王冲了过来,一把捉住她的领口,将她提了起来。 “把朱宣还给我啊,瑶瑶。” 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巫姑的鼻尖上,手指的瘦硬的触抵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放弃了挣扎,任他咆哮。他眼底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立刻就要决堤。而她只是像一堵墙一样地沉默着。 “你夺走了我所有的欢乐,怎么可以把我的孩子也夺走啊……” 他终于跌倒,跪在她的裙下泪雨滂沱,不顾一切地哭喊着,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就像一个饥饿无比的婴孩,像一个失去了利爪的老兽。仿佛仅仅是这样的呼喊,就能换回他不能拥有的一切,就能弥补他生命中全部的空虚。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青王失态。奇异的变故接踵而至,是否真的暗示着青夔的末日快要降临了? 终于,春妃第一个清醒过来。她蓦然起身冲了过去,一面招呼侍从们,“主上病了,把他扶下去,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她像拖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把清任从巫姑的脚边拖起来。侍从们很快弄来了肩舆,七手八脚地把青王抬了上。春妃道了声:“主上请回宫休息。”便立刻带着人匆匆离去。 清任神志不清,任人摆布,犹自呼唤着瑶瑶和朱宣的名字。 巫姑不自觉地扶住了身边的婵娟。方才清任哭泣的时候,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再次跌倒。春妃临走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清是哀悯还是责备。此时没有人敢于上前和巫姑说些什么。意兴阑珊的白定侯站了起来,说:“那么,王的继承者,就是海若了。大家有什么意见么?”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于是白定侯说:“今晚就到此吧,我们父子打算进宫探望主上的病情,各位可愿跟随?” 朝臣们纷纷附和。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跟在白定侯后面,朝神殿外走去。 巫姑看着人群黑压压的影子,渐渐朝远离她的方向移动,就像一块大幕慢慢拉上。她忽然觉得,其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朝空中抓去,可是什么也抓不到。清任的哭声终于消散了,亘古不变的月轮悬挂高空,夜风依旧吹起远年的歌谣,但她的故事已经落幕。 “师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狂舞的手。 她惊恐地瞪着她的徒弟,不明白她何以还在这里。 “还有机会……”婵娟的眼睛,仿佛夜色中的萤火,“我能够感觉得到,朱宣还没有死,救救他……” 巫姑呆呆地看着少女的脸,她仿佛已经听不懂婵娟的话了。 “师父,如果我伤害了你,请你加倍惩罚我。”婵娟不死心地说,“但是,你要报复的人,都已经报复了。剩下来的,只有朱宣,他……他也是你们冰族的孩子,请你救救他……” 巫姑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救不了他,我谁也救不了的。” “只是像一个母亲一样地救他!”婵娟尖叫道。 巫姑叹道:“你不明白,那诅咒有多么的怨毒……我快要死了,以我现在的力量,已经无法修改了……朱宣他,一定会死的,我也马上会去陪着他。” 婵娟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 “对不起。”巫姑转过身,缓缓地朝神堂里面走去。神堂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她踩着冰凉的石阶,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向自己无可救赎的结局。黑色裙裾拖在地上,仿佛一个紧紧相随的孤独的影子。 这时她看见一个背影,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听见她的脚步声,便站了起来,面对着他。黑暗中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但他身形高大,犹如一个鬼魅的铁塔一般,高高地俯视着。 “你是谁,”她问道,“是来审判我的人吗?” “不,”那人道,“我只是趁着没人,到这里来,把你那个恶毒的诅咒解除了。” “你?”巫姑听出了这个声音,是那个刚刚被承认为王储的武将海若。 他竟然没有走?而且——他竟然声称可以解除诅咒?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个少年与湘夫人深有瓜葛,那么他会使用法力破除法术,也并不奇怪了。 “那很好,将来你登上王位,就不会再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她淡淡地说,“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解除的吗?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诅咒,一般的巫师是无能为力的。” “的确是很残忍的诅咒,即使湘夫人本人,也拿它毫无办法,所以容忍你到如今。只是,对于我来说,它恰好非常容易解开。”海若道,“我只在庇佑青族子孙的神殿念一句咒语,让那些涂在高唐庙墙上的血,重新吸回自己的身体,这就可以了。” 一阵钝痛,头顶仿佛被慢慢劈开。她迷茫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似乎难以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海若那一张英俊的脸孔,在黑暗中发出幽魅的淡金色光芒,“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为什么所有青夔的王室子孙,都因你的诅咒而死,惟独我可以例外?” 那一刻,巫姑觉得脚下的世界忽然急速地转动起来。她仿佛再次来到了那座高塔的顶端,孤冷的风吹得她四肢僵冷。死去的婴孩下坠着,下坠着,像是在时间的无底深渊中穿行,永远坠不到尽头。忽然,他紧闭的小小眼睛蓦然大睁,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微笑…… 很多年前,她罄尽所有而加诸这个世界的残酷,终于随着天风的永无止境的回响,反施于她自己身上。当这个微笑再次浮现于眼前的这张成熟而诡秘的脸上,并且弥合得天衣无缝时,仿佛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上涨,即将没过她的头顶。海面上漂浮着黄白的泡沫,乌黑的海草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骸骨和半腐烂的尸体,他们随着波浪一漾一漾,仿佛地狱里所有黄沙掩埋的怨鬼,所有不得超升的魂灵,都一起漂了出来,趁着末日的微光,争先恐后地重返这个世界…… “我要感谢你,甚至都不曾给我一个坟墓,”那个叫做海若的还魂者说,“否则我只能安然睡去,无法等到大祭司扶苏为我招魂的那一日。这些事情是湘夫人告诉我的,她是真正仁慈的女人。她挽救了我,并且教给我解除诅咒的方法,叮咛我不要忘记拯救自己的家族。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情,但是直到今天才付诸行动。因为……这个诅咒,对我来说也是那么的有用。我还要感谢你,用你毕生的心血维护了这个诅咒,使得我在通向高处的路途中,一块绊脚石都没有留下…… “所以,就这样……我从地狱里回来了,母亲。” 巫姑扶着墙裙,慢慢滑倒在地。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海若俯身,微微笑着,伏在她的耳边低语:“湘夫人让我守住自己的秘密,连白家的人都不能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海若微微笑道,“反正你快要死了,不是吗?” 忽然,他看见神堂的门口,有个苗条的身影晃了一下。他吃了一惊,立刻追了出去。 巫姑知道那是婵娟,但是她不再想去理会任何事情了。 她倒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黑暗之中,大殿上的神明似乎全部消失了,只有无尽的空虚。她慢慢蜷缩起身子,就像油灯底盘曲着的灯草的灰烬。 终曲 在神殿后面的一间隐蔽的小院落里面,春妃找到了瑶姬。春天的云萝枝条已经绿了,而瑶姬衣裙拖曳其中,却像是隔年的花朵,惨淡的洁白中散发着腐烂的清香。 “他快要死了。”春妃说。 瑶姬从矮梯上滑了下来,望着春妃,一双深陷的眼睛大而空洞。春妃觉得很奇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巫姑,形貌晶莹剔透,有如双十年华的少女,而神情却枯槁冷傲,好似千年的古老精灵。究竟是血镜祭典那一天的种种变故,在她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影响呢,还是她本来面目就是如此? “我是自作主张来找你的,请你不要拒绝。”春妃补充道。 寝宫戒备森严。门廊上加了一道道的锁链。因为青王已经发了狂,随时都会做出过激的事情。春太妃吩咐宫监们看管好了青王,不得让他冲出宫去。宫监们轮番看守,疲惫不堪。他们排列在一间间屋子的两侧,有如神情木然的送葬队伍。整个宫廷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 青王已经昏睡了一整天,现在刚刚醒来,显得十分平静。太医说,这可能是王最后一次苏醒了。 瑶姬站在门槛上,生平第一次看见了清任的卧房。出乎意料的简朴,只是屋顶分外高阔,一顶灰色的纱帐从高高的屋梁上垂下来,瀑布般地拖到地面,寂静无风之时,有一种高塔的肃穆感。 一个月白衫子的小巧女子,跪在王的帐外。瑶姬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永远默默无闻的冬妃。春妃唤了她一声,于是她站了起来,低头随春妃出去。两个妃子很有默契地把青王的最后时刻,留给了他的女巫。 等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处时,瑶姬就掀开了帐子,慢慢跪在清任的身边,捧起了他松弛的手,并且把前额贴在他的手背上。 “……海若要继位了?”他问。 “是的。” “朱宣得救了?” “……是的。”她说,“你是否早已知道他的存在?” “我喜欢这个孩子。” “喜欢到……希望他继承你?” “不,我从未打算过要从你那里将他夺走。” “可是,他已经……自由地走了。”她说,“连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也许在镜湖,也许在天阙山。” “自由……那多好。” 她抬起头,看他的脸。她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张在病痛和躁狂的折磨下变得扭曲狰狞的脸孔,但是……她看到的这张脸却如此安宁。他好像已经忘却了很多东西,而显出一种难得的悠然自在,甚至在死亡的笼罩下,折射出少年时代才有的纯洁光芒。 望着这张脸,她竟然有些失神了。 “瑶瑶,”他忽然问,“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是爱你的,就像你曾经爱过我。”瑶姬道,“可是,爱这个字,比死还要冷。于你于我,于所有的人,都是一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你告诉我,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这些年我常想,宿命就是一套残忍的术法,囚禁了我们的魂灵。我的信愿究竟要多么强大,才能够改变这一切呢?” “其实……信愿这种东西,始终很难真正地强大。” “所以,”他叹息着,“卑微的我们,只是屈从于命运的术法。” “天地是牢笼,而我们……”瑶姬说,“是时间的俘虏。” “时间的俘虏,呵呵……”他笑了,笑得像一个纯洁无辜的婴孩,“瑶瑶,我们浪费了一生啊……” 她感觉他用最后的热度,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也握紧了他。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松开。她再次抬头时,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脸上挂着往生的恬静。 青夔历四百一十九年,青夔第三十六任国君清任,在大地回春之际结束了他四十九年的生命,宫中太医宣布的死因是“心疾”。青夔国的升平时代,在短短二十余年之后,便从此一去不返。 清任同父异母的幼弟,在海疆长大的武将海若继任王位。春妃被尊为太后,冬妃则为太妃。白定侯长子白希夷为首辅监国,白定侯次子白摩罗袭爵位,加赐封地十万顷。白氏出身的巫真册封大祭司,接替巫姑掌管神殿。白之一族,从此权倾朝野。 海若登基后,没有人过问瑶姬去了哪里。“巫姑”成为了一个可怕的禁忌。关于这个给青夔带来过福祉也带来过灾难的女人,谁也不愿再度提起。据猜想,她恐怕只能回到高唐庙,在孤独寂寞中慢慢耗尽耻辱的残生。 清任死的那一天,郢都城中下起了蒙蒙细雨,整个城市浸透在冰冷的青色雾气之中。多愁善感的人说,是上天在哀悼青王。 漫天的淫雨,缠绵了足足一个月。如果人们朝城北望去,会发现那里的云雾格外地迷离叵测,连黑塔的影像也消失了。高唐庙长年积累的灰尘随着大雨卷飞,云霓之中仿若气象万千,如歌如哭,如鬼如妖。青王海若命人清理,然而派去的人都说,那云雾令人见之失神,望之遥遥,求之渺渺,根本无法靠近。一直到清明前,某一个夜晚,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就像神明终于厌弃了迷茫烟雨,要给这衰颓的郢都来一次彻底的清扫。大水席卷天地,整整一夜雨横风狂。次日清晨,终于放晴了。 笼罩在高唐庙中的云雾渐渐散去。人们发现高塔已经倒塌,但堆积的残砖剩瓦,依然保持指向云天的姿态,像一只执拗的手臂。奇特的是,一夜之间废墟上就爬满了一种绿草,玲珑娟秀,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奇异芬芳,仿佛山中仙葩。然而无人识得它的姓名。 塔虽倒,瑶姬也不曾再次出现。只留下神秘而荒凉的高唐庙,一年年无人光顾,直到被永远弃置。 婵娟曾经悄悄地潜回高唐庙,她翻遍了每一块残破的砖瓦,都没有找到师父留下的任何痕迹。她钻到那间幽秘的地下室中,粉墙是雪白的,所有的字迹都不复存在。仿佛过往的种种情事,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有个过路的小女孩说,大雨的那一天晚上,人都躲着,只有她跑了出来看热闹。她看见高唐庙的黑塔,被一道霹雳劈开了,塔顶飞出来一只巨大的凤鸟,逆着风雨飞入云端。那凤鸟浑身雪白,美丽绝伦,令人一见难忘。可是她这么对人说,别人都不信。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向往传奇,她可能只是把闪电想像成了凤凰。但是,婵娟宁愿认为,这才是她的师父的最终结局。 “我是来采集这种小草的,”小女孩说,“它非常美丽。” 婵娟记得师父收藏的典籍中记载着,这种草名叫薜荔,产于天阙山中。在冰族人的传统里,它代表了永恒的孤独和束缚。她采撷了一片草叶,小心翼翼地夹在书册里,放入了自己的行囊。然后她离开了高唐庙,走出了郢都城,沿着青水,一路而去。 再后来,青族人中流传了起关于高唐云雨的秘闻。那场大雨和那段传闻联系在了一起,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千百年之后,云荒的吟游诗人们,还会在冷雨萧杀的逆旅中,弹着七弦琴,吟唱起云散高唐的谣曲。在歌谣里,它象征了禁锢的爱情、孤独的冥想,还有虚无的梦境,也象征了某种不能追溯的过往,还有无法企及的将来。 第一章 招魂 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 郢都城外,空桑岭下,春草长天。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甩着长尾,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马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青年,青衣白裳,气度非凡。此时他正坐在草地上,一边玩儿着手里的弓矢,一边闲闲地向城门方向眺望,只见一人一骑卷着烟尘,正向这边飞驰而来。 骑士一落地,屈膝欲跪,“公子——” “做什么呢,还跟我来这一套!”公子清任一边朗声笑着,一边快速地掠出长弓,挡住来人屈下的膝盖,“城里的情况怎样了?” “回公子,一切安好。”持戬侍卫摩罗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我出来之前,已经关照过那几位大人了,肯定没问题。” 公子清任赞许地点点头。 “公子也在这空桑岭下守了七天了。七日期已满,湘夫人的那个什么招魂,难道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摩罗笑道。 “是啊!”公子清任冷笑一声,“连扶苏大祭司的无边法术,也无能为力啊。” 摩罗道:“湘夫人纵然手段厉害,这一回只怕也要理屈词穷。我看,公子不用再等下去了,不如早些回宫准备一番。” 公子清任却没有接他的话。他凝了凝神,方道:“不必了。你这就回去,通知庆延年他们,今日午时以前,务必在丹枫殿前聚齐,恭迎湘夫人凤驾回銮。我们的兵马——不必动用,暂时待命。” 摩罗领命,上马欲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公子,午时你也到丹枫殿,是吧?” 公子清任没有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空桑岭的高处,那株神木扶桑,在初夏的和风中飘下一片金黄的枯叶。 在空桑岭那一边,浩荡青水的南岸上,此时正在为青王武襄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 青夔最为神圣的色彩和礼仪都集中在了这里,为的是向北方的土地远远致意。在清悦宜人的颂乐中,韶歌声起,一排排金翠闪烁的孔雀翚扇从中间向两边次第撤开,显出正南边最高处,檀木和雪松架起的祭台上,一片高缈的紫色纱帷。祭台四周,蹲踞着四只黄金铸就的麒麟兽,从口中不绝的吐出缕缕香烟。在嫋嫋烟芬熏袭的紫色纱帷后面,朦胧的映现出大祭司冷俊威仪的身影。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些只——” 招魂的队伍很浩大。百官和赞仪依次罗列在祭台的两边,纹丝不动,一列绛色纱帐里面,是宫中侍奉王的妃嫔命妇,坐得端庄整齐,头上衣上的金珠在淡霞似的红帐上明明暗暗着。四方入贡的白象、骏马、虎、豹也一一序列,驯服地跪在祭台前。没有一个人敢于流露出半点懈怠来。大家知道,远处僻静的山坡上,有人正在用一双冰凉而洞察的眼睛,俯瞰所有一切。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只——” 祭台的高处,大祭司扶苏已经很疲劳了,他远远地看着下面五颜六色的仪仗和供品,觉得这些色彩显得如此虚幻不实,如云烟过眼。他其实毫无作为,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好像自己只是仪式的一件道具,被人牵着绳索舞蹈。江雾升腾,薄日无光。隔着浩淼烟波的青水那一边,远远的北方隐现一片绿色的原野。扶苏在高处遥望着,看见云层深处透出一泓清泠泠的波光。他有些惊奇,不觉停了下来。那波光离合变换着,化成了一双注视的眼睛,遥远、深切而哀伤。 祭台下的人群看见主持的大祭司凝立不动,也就趁机停下来休息。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扶苏的形容,勾勒着神明的面谱,浓墨重彩,呆滞而残暴。他转过脸,“是正午了。” 没有人敢回答,大家只是怔怔地望着大祭司。 “已经整整七天。足够了吧?” 扶苏的话是朝着后面的山坡,远远送过去的。山坡上停着一架青色帷幕的小车,车障上仅缀饰着一小串铜铃,在江风里微微地低吟。 过了一会儿,铃声中传来一个清淡的女声,“那么就到此为止。” 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不由得略微骚动起来。渐入孟夏,天气有些热了,人们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油光满面。 丰盛的供品都被倾入江中。贴着精美的红绿纸条的牛羊尸体,在浊浪中沉沉浮浮。扶苏把指挥收场的工作扔给了几个副手,匆匆驱车,奔回郢都城。神庙里空无一人,他径直向大殿后面的密室里奔去。 关上房门,匆匆撕扯下五色绚烂的袍服,然后把头猛地浸入一只宽大的青铜水盆里。他在水下睁开眼睛,看见牢牢地糊住面颊的油彩渐渐化开,变成一缕一缕的五色云彩,飘散,氤氲,溶解。 让清冷的水濡湿干涩的脸孔,这是何等惬意的享受。在郢都二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红尘,硝烟,心灵都变得麻木了。只有密室里的一盆清水,从丈深的井中汲出,恍然还带着几分山林绿野的清新,可以抚慰漂流的灵魂。 青夔位于青水中游,是青族人建立的国度,以夔为图腾。青族人传统上笃信巫术。在青夔,巫师们并不拥有太多的权利,却以他们据说是超乎常人的智慧,受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的尊崇和迷信。但是对于扶苏来说,有一个女人是永远特别的,那就是王后湘夫人。作为一个北方偏远属国来的异族人,扶苏能够在青夔做到大祭司,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地位,都是拜王后湘夫人所赐予。他不无自嘲地想到,正如湘夫人所警告的——谁叫他偏偏要追到这里来苟且偷生呢! 然而,这一回,真是分外的疲惫。他会去招魂,他居然会去为青王武襄招魂!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滞留郢都,一次又一次地,他依从了她,做种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事后都对自己说,就算这只是为了那个人的嘱托,临终的嘱托。他想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暗红色的水面上映出形容,依稀还是那张脸。只是眼神失去了力度,线条没有了张力。 是老了吧? 是老了。 猛然,他用手掠开额前的湿发,看见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竟然晦黯萧索得几如不见。 “不——”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吼。 忽然,窗下飘来一阵轻盈的风铃声。 扶苏迅速放下头发。 铃声消失了,却传来一缕白芷花的香气。 然而扶苏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青车铜铃那种熟悉的声响。他迟疑了一下,呼啦一声把窗牖推开。 白芷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姗——”扶苏一低头,吓了一大跳。 门槛上站着一个小女孩。普通的人类是不能穿过神殿的护卫长驱直入的。姗是个精灵。压得低低的帽檐底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姗笑嘻嘻地说:“大司命,季荪姐姐知道你们招完魂了,叫我飞过来看看你。嘻嘻,您老人家折腾了这么多天,一无所获,气闷得很吧?”她的手从斗篷下面抽出来,是一束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白芷花。 “真正的,云梦的……” “季荪姐姐说,大司命辛苦了。她在那边,会把一切都看好的,请大司命放心。” 扶苏怔怔地望着,仿佛失神一般。每当白芷花在川泽之间盛开,便是云梦的灵魂渐渐复苏的时刻。是该有什么变化了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第二章 逼宫 丹枫殿前,人头攒动。繁复浩大的招魂仪式,整整折腾了七天,这时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却未见青王的沉疴有何起色。青夔的元老公卿们披着朱紫袍服,聚在廊下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得到公子清任的消息,一起赶到丹枫殿来,要求湘夫人能够有所表态。 铜铃的叮当声远远地穿了过来。大臣们立刻停止了谈论,毕恭毕敬地列在道旁。 青布小车近了,一时肃静无比。 大臣们你望我,我望你,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第一个上前去。二十年来,青王武襄和王后湘夫人被视作一对人中龙凤。武襄,原本是青夔先王手下的一员大将,骁勇善战,一柄长枪在十几年间征服了青水流域以及九嶷山中的二十一个国度和部族,使得青夔的领土空前强大。青夔历三百八十八年,统治云荒大陆长达一千年的冰什弥亚帝国,也在青王武襄铁蹄下被踏平,青夔从此成为云荒大陆第一大王国。而湘夫人,拥有武襄王的原配妻子和先王长公主的双重身份,又有着过人的才能和权谋,因此在青夔的朝政中亦享有无上的权威。英勇决断如青王本人,也要尊重湘夫人的意见。此时青王武襄病入膏肓不省人事,湘夫人的话就是国中的最高意见。 忽然,人群后面冲过来一个英武的侍卫,大声嚷嚷:“湘夫人!——请湘夫人下车,与众位大人共议国事。” 车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有几个大臣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摩罗咬了咬牙,又大声说了一遍:“请湘夫人下车!” 车中依然毫无声息。 太傅庆延年忍不住了,终于出列,朝青车雍然一拜,“老臣有一句话请奏。” 没有回答。 庆延年涨红了脸,有些搁不住了。他是三朝老臣,即使青王武襄也对他恭敬三分。他大声道:“王后这样拖下去,想拖到哪一步呢!自从今年春天王上到云梦狩猎,回来就一病不起,至今已有两月余。两个月来,朝政荒疏,民心惶惶。臣等窃以为湘夫人陛下应速速立公子清任为王储,并任命其为太子监国,处理朝政,好让臣民们放心。” 等了许久,仍是没有回答。王后湘夫人,一向很矜持而又坚决,当她不置可否之时,往往是说话人要大祸临头了。 庆延年索性豁了出去了,“公子清任早已成年,文武兼修,深孚众望。湘夫人一再拖延立储之事,究竟何居心也!臣等已有两个月没见国王,王上的生死安危,老臣担心得紧!” “闭嘴!” 劈空一声断喝,只见一把黑亮的巨大兵刃,重重砸在垂山面前,插入土中一尺多深。 众人一惊,忽然发现四周的廊下,隐隐晃动着如丛的刀斧。原来御林军早已埋伏在大殿四周,此时将一伙聚众的大臣团团包围。大臣们有些不安了。 御林军统领牧流将军闪到了垂山面前,厉声道:“太傅大人,你恶意污蔑湘夫人陛下,该当何罪!” 庆延年看见牧流,心中一惊。然而他抿紧了嘴,冷笑着不置一辞。 作为目下青族的第一武士,牧流将军并不是青夔人。他本来是北方洛国的王族,亦是河神的后裔,年轻的时候因骁勇善战而闻名北方。然而自从洛国的国王看中了他的发妻,强抢入宫,他就一直在本族内郁郁不得志。有人说武襄当初能够轻易地征服洛国,是由于牧流的叛国。因此亡国之后,来到青夔投军,牧流继续遭受人们的冷眼,直到后来湘夫人亲自过问此事。湘夫人向青王陈述牧流的清白,并提拔他做了御林军的统领,牧流在青夔的地位才从此得以改变。 所以,牧流是湘夫人收服的最为忠实的下属。御林军一向是湘夫人的心腹力量,既然他们已经出动,看来湘夫人对今天的事情,是早有预料。垂山想到这些,觉得有点大势已去,膝盖有点发软。他悄悄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找到公子清任的身影。如果清任自己在这里出现,情况会有所变化。 “牧流!”年轻的武士摩罗却不服气,跳了起来,“你不过是湘夫人的走狗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训斥众位大人们!” 牧流冷冷地不理他,只是沉声道:“请诸位立刻解散,各自回府,御林军可以护送各位大人。否则,欺君犯上之罪,恐怕你们谁也承担不起。” 已经有人开始慢慢地往外走了,立刻有全副铠甲的武士紧紧跟上,如同押解一般。 “等一等——”摩罗忽然大叫一声,扬起了手中的大戬,在空中轮了一道炫目的圆弧。然后大戬突然顿住,定定地指向牧流。 牧流也是武士,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挑战。于是他伸手取过了自己的青乙铲。那黑色的巨刃,传说由大河淘尽的铁砂炼成,是每一个北方武士闻之神往的奇特兵器。此时它深插在砖石中间,牧流却像是从松土中拔一棵小草一样不费力气。大臣们虽然早知道牧流的神武,还是不由得惊呼起来。 摩罗却毫不动容。这时候大殿前的空气忽然凝固住了,青乙铲浓重的煞气,大戬冲天的寒冷,在丹枫殿上空隐隐交战。 “湘夫人有旨——”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丹枫殿里面传了出来,忽然间打破了阴霾的气氛。 大臣们一阵愕然,只见大殿一侧的角门缓缓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宫里的侍从官。 “湘夫人口谕,请诸位大人们离开王宫。大人们如即刻回府呢,今天的事情便概不追究。” 摩罗看看青布小车,又看看那个侍从官,不解道:“湘夫人究竟在哪里?” 牧流冷笑道:“湘夫人早就从北门回到宫里头了。” 那青布小车里,不知何时变成空空如也。再坚持下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摩罗和大臣们知道,这一回他们又彻底败给了湘夫人。 公子清任很小心。摩罗和牧流准备拼杀的时候,他并不在丹枫殿现场,甚至根本不在王宫里。虽然已经筹备了很久,但他深知湘夫人智谋深邃。对于这一天的计划,他没有很大的把握,只是想试探一下湘夫人而已。所以,他躲在幕后,好不让湘夫人抓住把柄。不久后传来的消息,证明他的谨慎是十分英明的。他掩饰住内心的遗憾和焦急,身着便装,在郢都的大街上悠然闲逛。忽然看见一大堆人围在墙角,便过去瞧一瞧。 原来是一个市井少年在殴打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年乞丐。 清任默不做声,他觉得有点奇怪。郢都并不是一个风习恶劣的地方。自从武襄继位青王以来,疆土四扩,河清海晏,国中风俗日见清平。少年打一个乞丐,周围却没有人阻止,多少有点不合情理。然而不一会儿,他就看明白了。那个老丐身材纤小,额头很高,看来来自遥远的南方,不是郢都本地的青族人。 “你们住手罢。”清任的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打人的少年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贵族,不由得停了下来。 “九嶷的遗民也是人,是王上疆土上的臣民。你们怎可随便欺侮?”清任淡淡道。 少年捏了捏拳头,好像意犹未尽,然而又不敢冒犯清任,只得悻悻去了。围观的人见状,也就散去,忽然有人叫了起来。 却是那个打人的少年,还没走到拐角,一头栽在地上断了气。 人群哗然。连清任也深感奇异。 “妖法——幽族人的妖法——” 有人开始叫嚷。 “不是妖法,”一个沉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是什么?”清任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灵。这个幽族人,恐怕是有一点点灵的根基,平时里不会使用。但当他的悲愤蓄积到极点,就有可能在临终时爆发出来,杀死他的仇人。” 公子清任愕然。 是九嶷。 很多夔人都听说过,在青王武襄一统云荒以前,莽莽青水的那一边,云梦深处,九嶷山间,曾经居住着一个部落叫幽族。那里的居民性情温和,视他们所居住的山川绿野为神灵,虔诚地守护和膜拜。他们与世无争,亦不大和外界往来,很多人以在江离山上种植香草为生。江离山在九嶷山群的深处,是族人的圣地。幽族人大多身材纤小,步履轻盈,据说他们都是些天生的巫师,多多少少会一些神秘的法术,有些人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其中的佼佼者甚至会飞行,他们自己把这种巫术称为“灵”。 不过二十年前,幽族被青王武襄征服之后,九嶷山成为青夔的领土,那些绿野、法术的传奇都成为了谣传的谬论。作为被征服的部落,他们被理所当然地视作落后的蛮族。大量的族人死于战争和战后的饥荒。绿野失去了,香草荒芜了,剩下的族人每每背井离乡;像很多边荒地区来到城市的“蛮夷”一样,在青族人的冷眼和恶意之中惨淡死去。 “难道说,所谓幽族的灵,是真实存在的?”公子清任紧追不舍地问道。 “那是真实的。” 清任回过头去找寻说话的人,冷不防和他对了一个正脸,顿时尴尬无比。 那不是别人,正是路过的大祭司扶苏。 清任只得搭讪着笑了笑,旋即走开。然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幽族人死了。公子清任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扶苏没有注意到清任的离去。他俯下身查看尸身,老乞丐的前额,有着九嶷的标记。 也许是山泽,很多幽族人都会有一点点灵,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则会更多,他们当中的最优秀的,成为九嶷祭坛的守护者。守护者,就要肩负着维系族人命脉的使命。那就叫做司命,相当于大祭司。扶苏看见老丐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颜色很浅很暗,或者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多少力量,或者因为被二十年来乱世的风尘所掩去,和扶苏自己一样…… 等大祭司扶苏匆匆地赶到王宫里的时候,风波已经平息过去了。他想了想,决定不再去见王后湘夫人。但是长久以来,每逢出了紧急事情,湘夫人必然预知他的到来而等着他。想来想去,他记起王宫的后花园里有一条秘密的水渠,与神殿后的水池是相通的。于是他遣走随从,独自向那边过去。 然而他看见湘夫人捧着一只水罐,静静地矗立在水渠边的芦苇丛中。 扶苏望着她纯白素净的衣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幽叹。湘夫人回过头来看见了他,伸出手指,示意跟她过去。 在王后的居所——苍梧苑的后面,有一处小小的亭台。台上生长着从遥远的九嶷山移至过来的纤弱植物。 “只有用澧泉的水灌溉,江南的白芷才能在郢都的土地上生长。”湘夫人把水罐中的甘泉缓缓注入紫色的土壤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它也无法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几粒青白色的惨淡的白芷花,垂挂在细瘦的草叶尖儿上,摇摇欲坠。 “苟延残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扶苏木然不语,悄悄地窥视着湘夫人的脸。连日的疲劳使得她也憔悴了几分,绝美的容颜掩映在白芷丛中,平添出一分凄厉来。 “跟我去看看青王吧。”湘夫人道。 第三章 密议 由于青王久病,往昔热闹非凡的寝宫丹枫殿里面,已经很久都没有欢声笑语传出来。只有那个傻孩子濂宁,一看见大祭司那张生冷的面容,就呵呵地笑了起来。扶苏习惯性地抚了抚濂宁圆圆的脑门,濂宁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伸手去扯扶苏手里的白芷花。 湘夫人唤过嬷嬷,把濂宁抱了出去。濂宁一生下来就像一个怪物。头颅圆滚滚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已经十岁了,还像婴孩一般人事不知。濂宁是个傻孩子,对此他的母亲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习以为常。 金碧辉煌九重帷帐之后,青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样沉睡着。这个曾经血洗中土、叱诧风云的英雄,如今悄无生气地躲在寝宫深处。谁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苏对武襄毫无兴趣。他转过身来,看见湘夫人倚在窗下调弄鹦鹉,眼睛却瞟向远处的晴岚阁。晴岚阁是青王寝宫丹枫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寻欢作乐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厉害。阁顶上那个秀美的妇人,穿着华贵无伦的绣金衣袍,懒懒地晒着太阳,依然是那种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样子。 湘夫人冷冷道:“说起来,贞节也是一个女人用来引诱的资本呢。” 扶苏知道她说的是息夫人妫。湘夫人身为王后,权柄在握,未必对息夫人的得宠心存妒忌。但是息夫人冷落自己的亲生孩子清任,是湘夫人永远不能原谅的。息妫原来是息王之妻,息国被青夔吞并之后,息妫就被抢过来,做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欢息妫,息妫也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来,息夫人竟然哑了似地从不肯讲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流露过。人们暗地里都说,息夫人被迫失节,心里是很苦的。她并不关心她和青王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长到四岁,还像自己母亲一样,一句话也不会说。直到湘夫人嫁给了武襄王,亲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地把他从孤独自闭中引导出来。当时的情形很古怪,湘夫人初入王宫,见到孤苦伶仃的清任,便不由分说地把他领回自己那里去。连青王都深感奇怪,却又不敢对湘夫人说什么,只得由她去。 湘夫人是个才智出众的女子。清任在她那清雅宁谧的院落里长大成人,继承了她的博学优雅,继承了她的智谋权变,也继承了她那种深藏骨髓的忧伤。比起另一个,清任倒更像湘夫人的亲生孩子。后来,清任走出了苍梧苑,加入青夔的军队,随父亲武襄南征北战,有了誓死尽忠的军队和下属,在朝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当他年满二十,战功赫赫地从南方海疆归来之时,他已经成为青夔朝政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年轻的总要代替年老的,公子清任一边,渐渐形成与湘夫人对立的政治力量。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说,公子清任是青夔的希望,可是他必须迈过湘夫人这一关。但湘夫人不肯退让。虽然,她很超然地对待自己教育出来的清任,但是谁都明白,她决不会退让。扶苏曾经试图询问湘夫人,清任的作为,或者可以称为某种背叛。湘夫人笑笑。她以为,王室中总是一山不容二虎。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她和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敌人,但是她还是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倾尽心力教导公子清任。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敌人竟是她自己养育出来的。 扶苏的眼前,又浮现出公子清任线条挺拔的面容。在郢都的繁华街道上,他面对一个异乡人的死亡,恍然若失。在公子清任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解不开的隐秘?否则,为何他总是在某些微妙的时刻沉默不语。 廊下,濂宁正在和婢女们嬉闹,荷荷地叫嚷着。扶苏看了一眼他满身的泥水,默默摇头。 濂宁的笑声在清冷的苍梧苑上空飘浮。孩子们的欢乐都是一样的,不管他是聪明还是驽钝。十年前在同一个院落里欢笑着的公子清任,如今却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敌。 “身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地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至少,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假如我败给了清任,濂宁怎么办?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虚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地笑了笑。清任的确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但是青夔的政治,是轮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为什么一说起这些,扶苏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九嶷的绿林里、云梦水泽之间,听着神示,唱着灵歌长大的大司命扶苏,哪怕经历了再多的苦难漂泊,也不懂得铁和血的真正含义。这也是他的命运吧? 扶苏犹豫着续道:“再说,以濂宁的情况,是不可能成为青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缓缓地掐入掌心,“不止为濂宁。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须掌权,所以必须延缓武襄的死亡……” “什么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应。 青王武襄庞大的躯体在锦绣之间横呈,发出迟缓的喘息。 扶苏看着尸居余气的青王,忽然一阵阵恶心与恼怒涌上心间,“你关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则时机尚未成熟,武襄倘若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夺了先机。是不是拖延时间,把濂宁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青夔的一切?是不是作为先王的公主,你觉得你才是青夔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这就是你,湘灵,现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二十年来,矜持而冷淡的扶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这样强烈的情绪。湘夫人听罢,不由得浑身一震。在纷繁动乱的郢都,沉静的扶苏,被湘夫人视为和她的过往岁月的惟一联系的纽带。可是,连扶苏都会说出这种话来,连他都是这样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者说连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觉得身心疲惫。她的手指松开,露出五个鲜红的指痕。 然则她终于道:“说得不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扶苏觉得心口憋闷得慌,说不出话来。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你必须为我找回武襄的魂灵。” “哈!”扶苏怆然大笑一声,“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罢!你也知道,我这个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现在的灵,根本不足以和九嶷山的阴灵们的力量对抗。” 湘夫人霍地站了起来,盯紧了扶苏。半晌,终于冷笑道:“你终于肯向我承认,作祟者的确是那些幽族的遗民了。” 扶苏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们的存在与怨望。” 湘夫人顿了顿,缓声道:“我想,作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劝服他们。不错,武襄曾经血洗九嶷,是不可饶恕的仇敌。但目下杀死了武襄,对他们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扶苏道:“有没有好处,我不清楚。但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他们。”说着这些话,冷静的扶苏渐渐显出少有的激动来,“这是家国之恨。” 在青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地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扶苏似带着几分怨怼,“其实在为青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这是徒劳。就算我肯救他,也救不了。武襄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苏大声道:“血咒!是九嶷幽族神圣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难道说,我们小时候听老司命讲的那些青兕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扶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黄黄的册子,“当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烧毁了幽族多少珍贵的典籍。所幸这本司命的历书,还算被我抢了出来。” 册子翻过一页,赫然一行血字: “杀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历书,默默地沉吟着。 青兕,传说中守护幽族的神兽。它出没在云梦泽深处,水草丰美的高树密林之间。每逢圆月初升,它会在江离山深处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浑身披着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传的神话里,青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于令它流血的人,必将遭到血咒的惩罚。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青王的箭筒。 青王武襄,以战神而闻名。他自恃膂力过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铜打制而成,杀伤力极大。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长的锋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着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地低声念道:“血咒,是神兽青兕的愤怒,也是幽族最可怕的诅咒。血流一日未干,创伤一日不平,青兕的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内杀伤青兕的凶手不能偿命,那么青兕将会死去。而血咒之灾将会祸及整个九嶷大地。” 扶苏淡淡道:“原来你还记得师父的话。” 湘夫人道:“那么这一回,又是谁法力无边,扣留了武襄的灵魂?” 扶苏咬着髭须不说话。 湘夫人忽然掀开了扶苏的额发,于是那道晦黯的蓝月亮露了出来。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苏,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扶苏沉声道:“你忘了,师父还说过,青兕的血咒虽然针对它的仇敌,其实也是针对九族,也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所以,必须——” 湘夫人焦急地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 扶苏再次激动起来,“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样?难道我们不该杀了他,不该为重华,为死去的多少族人复仇么?湘灵,你竟然在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 湘夫人瞧着他,眼神渐渐变淡。 扶苏的眼神,却透着蓝荧荧的光芒。他嘶声道:“这一回我绝不再听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决不放过武襄!” 湘夫人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能把青王救回来么?” 扶苏霍然立起,看见湘夫人站在青铜镜巨大的镜光之中,掩映着逼人的眼神,“湘灵,你怎么可以——” 湘夫人转过身,看着镜子中央自己白色的影子,冷然不语。 扶苏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接着,他从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忘了,湘夫人是青族人,真正血统的青族人。 “你是这样决定的?”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无力地问道。 湘夫人低着头,慢慢地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戒指。那枚戒指是用纯金打制的。在青夔没有人知道,这戒指上的雕刻,其实却是代表幽族人血统的文饰。 扶苏把斗篷罩在身上,退了出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湘夫人听见他的脚步渐渐地远了,才转向窗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别无选择,也不愿再解释什么。 第四章 惜往日 扶苏和湘夫人都没有觉察到,他们在丹枫殿里的会面和争执,被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看在了眼里。 那个人就是躲在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的公子清任。 公子清任始终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关系。 其实,自从他长大成人搬出苍梧苑以来,就渐渐地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闲来无事,就独自躲入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窥视丹枫殿下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发现,大祭司扶苏对于湘夫人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重要意义,但两人又不是暧昧的关系。其实不管是不是暧昧的,只要他向朝中众人暗示两人有所勾结,就足以令他的死敌湘夫人焦头烂额。但是清任毕竟不肯这样做,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发现。 清任默默地凝望着,丹枫殿下,缟衣翩翩,那熟悉却遥远的容颜。于是他就想起一个梦,自幼年时便时时地做起,却是不肯向任何人说——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武士摩罗。白天,他是阳光一样的矫健少年,弯弓射雁,风流倜傥。一到夜里,他却开始做起梦来,梦见一个美丽的荷衣蕙带的女子,在遥远的九嶷山林绿野间游荡,轻柔飘洒得像自由的灵魂一样。他正在心驰神荡之间,那女子却蓦然回过头来。于是他从梦中一惊而醒,女子的那张脸,竟和王后湘夫人完全相同! 不知为何,白天在街市上看见那个死去的幽族人,在他心中投下了深重的阴影。很多年来,在不为人知的时刻里,他默默地关注着那片遥远的绿野,几至梦萦魂牵——只怕也是为了那些不能对人倾诉的梦吧? “公子,”旁边有人悄悄过来,“我们的人马已经……” 公子清任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示意他已明了。来人却不退下,似在等着他说什么。公子清任面无表情,他放下了竹帘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晴岚阁,未朝他的生母息夫人看一眼。 “今天傍晚……”尽管此时,晴岚阁的周围,全都是公子清任和息夫人的人,但他还是用低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地交代着。 只是他面容沉着镇定,心神却还飘摇着。云梦,九嶷,江离山,遥远而又温暖的名字……隐隐地听人说起,湘夫人的童年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 扶苏终于回到了神殿后面的小屋里,默默地除下了自己的面具,禁不住又向镜中瞥了一眼。晦黯无光的蓝色月亮,这——就是他的一生了? “姗,今天晚上,你就离开这里。” “干什么这么急啊?”小女孩抬起头来,“我是坐我的花豹子来的,季荪姐姐叫我多陪你几天,我就让花豹子先回去了。我又没长翅膀,难道飞回去?” 扶苏皱了皱眉,“办法总是有的。你要尽快走,这里呆不得了。” “有这么严重?” 扶苏淡然道:“湘夫人和我谈过了,她……她不会罢手的。还是赶快回到九嶷去,告诉季荪。你们也好有个准备。” “大司命你呢?”姗问。 扶苏微笑。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无从劝起。 神殿后院,旧马棚里最深处,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靠在柱子上,迟缓地添着马槽里的露水。扶苏抚了抚老马黯淡无光的毛皮,轻声道:“回风,回风,要回家了。” “就是它啊?”姗看着老马,忍不住苦笑。 扶苏把回风牵了出来。今晚的月色很好,回风仰起头来看看月亮,鼻子里喷着一股股白气。 “和我一样,它也老了啊!”扶苏叹道,“蛰居二十年,谁知道还有没有最后一口气,可以飞回家乡呢!照理说,九嶷山的神驹,每逢子夜时分,月光之下可以生出双翼来在空中飞翔。天亮之前,你就回到云梦去了。” 回风注视着年老的主人,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谈话,眼光融融。扶苏拍着它的背脊笑道:“回风,你就要见到季荪了。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啊!” 姗沉思着,终于道:“大司命呀——有一些事情,你还没有告诉过季荪姐姐呢。” 扶苏抬头看了看月亮,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凉风吹拂着院中的杨柳,木叶萧萧,已是秋天了。 “我也许再不能回去了……答应过季荪,却没有了机会,只能请你转告了。其实季荪的父亲,就是九嶷的最后一个族长重华。” “就是重华,那个赫赫有名的九嶷族首领?”姗瞪大了眼睛。 “是九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我和重华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像亲兄弟一样,我们一起拜九嶷的老司命为师。不过,我只会念念经文算算卦,做神明的仆人,所以老司命临终时就把位子传给了我,让我永远守护九嶷的祭坛。重华不一样,他神勇英武,又仁慈慷慨,根本非同常人。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带领着族人治理云梦的洪水,尽心竭力,三过家门而不入。洪水退后,他赢得了族人一致的尊敬,成为九嶷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那时候武襄作为青夔的大将军,已经灭亡了息国、权国和品国,大军压境,重华带领族人浴血抵抗。你知道武襄有战神之称,当时他手下的军队攻城掠地,如风卷残云,势不可挡。但是我们幽族人,却跟他足足僵持了一年之久……” 但那是多么悲惨而壮烈的一年啊!一批又一批年轻骁勇的幽族战士,变成了云梦湖底沉睡的无名尸体。敌人的军队却是源源不断地增加过来。老人孩子们哭喊着亲人的名字,向深山老林里逃往,躲避入侵者的血腥屠戮。美丽而宁静的云梦,变成了白骨遍野,千里荒烟。九嶷山的九部十三寨,打到最后只剩下了葛天、无忧两部,退守江离山一个山头。江离山是幽族人命脉的所在,如果再次失败,就一切都完了。 姗看见扶苏哽咽着说不出话,便转了话题,“那么湘夫人呢?那时候她在做什么?” “湘夫人,本来是一直守在她的丈夫身边的。湘灵有着离奇的身世,在青夔,知道她底细的人,恐怕只剩下我扶苏一个了。”扶苏微微地笑着。 “你知道,湘夫人本是青夔先王招拒的长女,但却是云梦泽的水养大了她。招拒在做太子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十分恩爱的王妃。后来青夔内发生了一场很大的政变,太子妃的家族被指为叛党之一,满门抄斩。招拒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位,竟然狠心把王妃送到刑部,让刑部把她流放到云梦泽去。王妃不久就死在了发配的路上。后来招拒另娶了首辅的女儿,成功地继承了帝位。但是王妃的惨死,一直令他良心不安,郁郁寡欢,以至于最后早逝。 更加令他难过的是,他不知道那时候王妃已然怀有身孕。王妃是生湘灵的时候难产而死的。等招拒得到消息,秘密派人追过去,王妃的尸体已被扔入了长江之中,产下的女婴也下落不明,据说是被押送的士兵们随便送给了一个过路的游方僧人。那时候太子招拒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女儿,只有暗暗难过。等他继位后,诏告天下寻找湘灵,发誓重酬线人,总是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其实那个游方僧,就是我和重华的师父,幽族的老司命。湘灵是被老司命抚养长大的。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念书,游玩。她很聪明很有灵气,懂得的东西比我还多。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要和重华结为夫妻,也许老司命会让她继承自己的。 可是湘灵却选择了守护她的丈夫重华,跟随在他的身边。老司命没有向湘灵隐瞒她的身世。但是湘灵说,她是在九嶷山长大的,她要永远地做一个真正的幽族人,永远不去青夔。” “那为什么——”姗不解。 “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扶苏道。也许,湘灵当日的誓言只是出于一时的激愤。由于生母惨遭遗弃,使得她不愿回到青夔去和父亲相认。但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 “我们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谁知武襄和幽族的最后一战,并没有在预料中发生。因为那个时候,武襄受到了来自青夔朝廷的弹劾,说他损兵折将,毫无进益。你知道,武襄一向有野心,这种关键时刻他不得不放弃九嶷山的战事,回朝打理。那一天早上,青夔的军队撤退了。我兴冲冲地跑到重华那里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想不到重华病倒了,而他的妻子湘灵却不知去向。只有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在摇篮里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青夔的长公主自己找到武襄,然后跟随青夔的军队,回到了她父亲的身边。 重华是积劳成疾,那一病再也没有起来。临终前他把没有了母亲的小季荪,托付给我,叫我收她做徒弟。不过,重华死后不久,就传来了湘灵与武襄结婚的消息,后来她又成了王后。我……我想到重华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叫我尽力照顾他的妻子,所以等季荪年满十岁,我就来到郢都寻找湘灵。” “原来季荪姐姐这么可怜,从小就没有了母亲,”姗轻轻地长叹,“她倒是从不说什么。” 扶苏默然。他从来都知道,在那个女孩子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命运之重任,身为师父的他,却无法助她摆脱。非但无法助她,还要将更多的重任交给她。他忽然想起湘夫人,竟然从来不向他询问这个遗弃的女儿,难道她不记得了? 当年湘夫人没有缘由地怜爱公子清任,是否是因为对自己的女儿心怀愧疚?扶苏无从知晓。最深切的哀伤,从来都是隐忍不提的。 只知道她们母女二人,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句在幽族人中代代相传的古老歌谣,是真实的么?老司命郑重其事地念出来,曾经令他们三个人都激动不已。然而如今,重华死了,湘灵嫁了,连他扶苏,也渐渐地起了怀疑。 这时候,老马回风长嘶了一声 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两道雪白晶莹的羽翼,渐渐地举向皎洁的月光。 “它还能飞,它要飞了——”扶苏一时激动,紧紧握住了姗的手。 老马踢踏着黄尘,举翅欲飞,霎时间英姿勃发。姗兴冲冲地跃上马背,老马奋起双蹄,飞到了空中。 “姗,”扶苏在下面叫道,“告诉季荪,千万守住了江离山。” 姗远远地点了点头。 精灵驾着银色的神驹,消失在天尽头。扶苏注视着南方的天空,喃喃道:“其实我是一个负疚的人。” 扶苏回到了房中,将这些年来的一些文稿卷到一起,投入了火炉中,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烧化,飞灰。 天色微明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扶苏推开窗户,漠然问道:“是牧流将军?” 牧流怔了怔,冷笑道:“原来你已经料到。” 扶苏傲然地扭过脸,不去看这个北方人。同为湘夫人的心腹,他和牧流实在是两样的人,却又都很骄傲,永远看不起对方。 牧流也不理会他,抖出湘夫人的一纸命令给他看。 “大祭司扶苏,招魂不力,致使我王沉疾不愈。现令其禁闭于神殿之中,俟我王病愈后,酌情量刑。” 第五章 抽思 姗回九嶷的那一夜,湘夫人没有睡着,守着苍梧苑里惨淡的白芷花,悠然出神。 牧流来向她复命。然后不等天亮,他就上路去云梦了。事不宜迟,要立刻找回武襄的灵魂。曾经幻想扶苏可以帮助她,身为幽族的大司命,扶苏总会有办法。但是扶苏居然如此急躁,而她自己,也动了脾气,本来应该好好对他说,劝他们不要向武襄报复。可能,是她对扶苏的要求太高了吧?既不曾向他说明,徒然增添误会而已。而且,倘若九嶷青兕的传说是真实的,如扶苏所言的话……那么,武襄岂非注定灭亡? 还是用牧流吧!来自洛国的勇敢剑士。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启动了牧流。郢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她至少应该把牧流留在身边。扶苏与她离心离德,她没有别的办法,至少在对待青王武襄的问题上,牧流是应该忠于她的。 要救回武襄,一定要救回武襄,只要她还有片刻的气息,也不能让武襄的灵魂消散在在九嶷的荒山里。而只要武襄活过来,清任的反叛就会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一切就会恢复平常。她需要权力,虽然这权力几乎是一种责任一种重压,令她不堪重负。扶苏,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恐怕永远不能体会她的想法吧?然而,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么?就如同当年,大兵压境,重华病重……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的,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她思考和选择。 从来都是如此,承担了太多太多的悲哀,哪有什么时间让她去犹豫去等待。只是回首相看,她也不曾后悔过。她低头看着黄金的戒指,脸上浮出一个忧伤的微笑。扶苏,他埋怨也罢,憎恨也罢,都是宿命里躲不开的。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呢? 那口古井里面,扶苏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见牧流的军队,行驰在草木莽莽的原野上。 “跟他们说,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维持原状。尽量地,不要动用刀兵。”她曾经郑重地交待过牧流。如果对这一点,他有所谬误,她不能够原谅他。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地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舔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 离开晴岚阁以后,清任一人一骑,悄然从郢都的南门出去。等他到达空桑岭北,已是深夜,一望无际的大营之中灯火辉煌,与散落在天际的几点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马驰过第一道哨卡之后,本来肃穆无声的大营中渐渐沸腾起来。 那个青衣白裳的矫健影子施施然过来。将士们从帐篷里钻出,眼中流露出骄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青夔最年轻的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着,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前面,跳下马。 “紫微星宫,为北方青气所犯。” 清任回过头,看见帐篷外面,离篝火最远的暗影里,一个披着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双深沉的眼睛观察着他。清任冲着他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帐篷。 “还请大巫指一条明路。”清任道。 巫贤,一度是青夔最有名望的巫师,是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驾崩之后,巫贤宣布退隐。然而退隐的大祭司声望犹在,加之现任大祭司扶苏是异族人,难免为同侪所嫌忌,所以隐然中巫贤仍旧是青夔灵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费了很大心思,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在这种关键时刻,巫贤出现在空桑岭的大营中,清任的心气又不免提了一层。 “我看到了星辰的变化,王的寿数,只到这个月望。”巫贤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么湘夫人和扶苏的招魂术法,是肯定不会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问。 “那个却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巫贤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语气里免不了一丝讥讽,“不过,公子的星辰正当光华灿烂,前途大可放心。” “多谢大巫。” 派人护送巫贤离开之后,摩罗转回清任帐中。公子清任抚案而坐,缓缓道:“看来我们应该等等。” 摩罗很明白清任的意思。从名义上讲,湘夫人的地位和权利,是和青王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只要青王一死,湘夫人无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抓住机会,把青王的死归罪于湘夫人的弄权,一击而溃。——只要他们的军队可以占领王宫,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来,这些就都不难办到。 但是,这一切要等到青王咽气。 “月望倒是不远,不过等这些天,局势随时会变。”摩罗皱着眉头说。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说,“而且探子来报说牧流带着人出城了,这几天倒是大好时机。” “他走了?”摩罗眼中一亮,“要不然,我们趁此机会杀入宫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他,“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等等也好。我们只要密切关注牧流。但愿他晚点回来。” 摩罗叹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力量。如果没有牧流,对付湘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着巫贤的占卜,觉得胸有成竹,心里颇为平静。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惊醒,悄悄地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无论怎样,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 第六章 血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惊,拉住了马缰,向四周张望。 深山寂寂,鸟鸣幽涧。除了他们一行夔人,哪里来的半个人影?只有碎碎的阳光从枝梢间露下来,在草地上摇来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声命令。 于是大家拖着长矛大戬,缓缓地继续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众人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围成一圈,刀剑向外,警惕地守候着。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将军,”一个士兵颤声道,“江离山这个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闭嘴!”牧流断然喝道。 他也有一点点紧张,在北方的时候,听说过幽族的遗民,供奉各种山川水泽的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像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响从上风处传了下来。牧流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南方的山顶上,流下来一道如银似雪的巨大山涧。山涧上横过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竹桥,竹桥上隐隐有人影,似乎是个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薜荔女萝编织的衣裙,山花插了一头,绚丽非凡。 “过去!” 明明追到了山涧那边,人影却在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牧流冲上桥去,那人倏忽又不见了。 士兵们在山涧这边,一个也不敢过来。 牧流瞪着他们,正待发怒,忽然一个士兵大声道:“将军快看——” 山涧的上游的浪巅上,小女孩正踩着浪花嬉戏,就像是在花丛草地上蹦蹦跳跳似的,一边还“咯咯”地大声欢笑。 果然是九嶷山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过桥去,小女孩忽然哗的一声,沉到了浪底。牧流怒从心起,正待下水去寻找,忽然看见,女孩又出现在远远的山涧上游,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脚踝上多了一串蚌壳的镯子。 牧流的脚步很快,不管那些没用的卫兵们被甩到后面。他看见山石的后面蹲着一个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拔剑刺去。 剑一下子穿透了,却没有看见血。松松软软的,只是一团蒲草而已。 天色渐渐地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浓地漫起一股恐惧和怨怒。 昏黄的月亮斜斜地歪在山崖边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地渗着血色。轰鸣的山涧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银光。夜空中隐隐地似有清歌飘荡。牧流回头,发现他的随从都走失了,忿忿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山顶攀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江离山的山顶,居然是一个大湖,平川一片,荻芦成荡,青苇随着粼粼的波光,柔和地起伏舒展着。一声声的、清朗的捣衣声在湖面上回响。循声望去,一个玄色的人蹲在水边,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晕从捣衣砧上漂出来。 牧流正待拔剑,忽然犹豫了,想了想,大声道:“什么人!” 那人站起来望着牧流,形容窈窕,看起来是个年轻女郎,并非日间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女郎戴着长长的玄色面纱,看不见面容,只是静静地不说话。 牧流又道:“你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女郎的声音清淡之极,“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离开!” 牧流听见“血咒”二字,心中一惊,顿时腾空而起,向女郎抓过去。然而他扑了个空,回头一看,玄衣女郎却站在了水面上,似乎连衣襟也没有动过一下。牧流觉得女郎面纱后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厉声道:“你们把青王的魂灵交出来!否则,我会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经被你们青夔血洗过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用的是你们的血。” 牧流回过头,看见说话的正是日间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捞了起来,打成一只蝴蝶结。 “姗——”女郎柔声呵斥道。 姗嘻嘻一笑,解开结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绕在一棵青苇的茎上。 女郎朗声道:“青王武襄,用箭伤了九嶷山的神兽,三月之内,必然偿命。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顿了顿续道,“亦是他今生的业报。” 牧流不耐烦道:“什么业报!不过是你们的妖法而已。大王当年,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你们这些妖人,竟敢为了一只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说一遍,如果——” “不用再说。”女郎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宫的时候,你还不走,必然大祸临头!” 牧流拧紧了眉头,手按剑柄,死死盯着女郎,“我不相信!” 女郎微微地叹了一声,没有理他。姗本来乐呵呵地瞧着他们俩,这时仰头看看天空,不觉叫道:“少司命,你看月亮,已经快到紫微宫了!” 是快了。 女郎的面纱微微地颤动,原来她竟是九嶷的少司命。 “你还不走哇?叫你走是为你好啦。”姗诡异地笑了笑,朗朗说道,“这片湛泽的深处,是青兕的巢穴。月亮到紫微宫的时候,青兕会从水里出来看月亮。它的伤还没好,外乡人见到了它的血光会送命的。” 牧流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冷笑道:“那么,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看护青兕的罗?” “是呀——”姗晃着脑袋道,“武襄伤了我们的青兕,使青兕的血流到这片湛泽中,毒害了九嶷的命脉,我们只有天天看护着它。如果三月之内,武襄老头儿不偿命,江离山上的草木就会全部枯萎,我们幽族人就活不下去了。” 牧流冷冷道:“那与我们青夔国何干!” 少司命淡淡道:“你错了。青兕既是血咒,也是福祉,不可不护卫。如果九嶷的草木枯黄,接着就是云梦的水泽干涸。有朝一日天地萧杀,难道你们青夔就可以幸免?” 牧流却不为所动。 “我并非危言耸听。你不见郢都城外空桑岭上的神木,已经开始凋亡?” 牧流道:“我只知今日,不管将来。” 少司命道:“今日如何?” 牧流道:“今日我是王后的臣子,定要完成她的使命。” 少司命道:“但你也没有能力找到武襄的游魂。” 牧流道:“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少司命显然有些诧异,停了一会儿,明白了,“你果然聪明。但恐怕这个秘密,还是王后告诉你的。”她冷笑了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古雅的宝剑。那是幽族英雄代代相传的神器——抚彗。抚彗祭起,天马行空,有着遏止星辰的力量。 “青兕到来之前,你会死在我的剑下。而且,如果你要想试图取回青王的魂灵,我会在你得到之前,将他一剑斩断!” 牧流也亮出了他的青乙铲。 姗轻轻地叫了一声,躲到旁边。 这时候,月亮悄悄地升到中天。 平静的湖水在月光下震颤起来。粼粼的波光一圈圈扩大,渐渐银浪滚滚,水声响彻。浪花中一座淡青色的小山丘,慢慢地升了起来,山丘上晶莹剔透的鳞片,一闪一闪恍若玉石一样。少司命和姗都愣住了,不由得屏住呼吸。九嶷的神兽终于出现了,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像透明的月亮,流淌着泉水似的冷光。 牧流暗暗激动起来,捏紧了手中的青乙铲。忽然青兕把头拗向这边,霎时间沉重地喘息起来,在湖面上震起层层觳纹。头顶上,被青王武襄射伤的伤口迸裂开,淡青色的血液汩汩涌出,把湖水染成一种诡异的银色。 “青兕——不要——”姗忍不住大声叫。她抓过一把苇草,踏着水面冲了过去。 “姗回来!”少司命着急道。发怒的青兕是很危险的,姗还小,法力远远不够。 “你们骗我,”牧流忽然间朗声大笑起来,“并不是我会被青兕的血光伤害,而是受伤的青兕害怕被外人搅扰!哈哈哈……” 少司命咬紧牙不说话,心里暗暗地吃惊。牧流猜对了。青兕潜伏在江离湖水的深处修养,月亮升起的时候浮出水面,汲取月华的精髓为自己疗伤。这种时候它需要专心致志,受不得一点点惊扰。其实少司命和姗最为担心的,就是被牧流看出青兕此刻的脆弱。 抚彗剑一抖身子,调头飞向了青兕。少司命念起了悠扬如歌的咒语,抚彗剑在歌声中跳起了舞,如同成千上万个白衣仙子在飞快地旋转,令人眼花缭乱。湖面上千万道如雪一样的光芒交织成网,封在了青乙铲和青兕之间。 青乙铲见状,顿住了。忽然从半空中坠下,落入湖水里。 突然,青兕像是被灼了一下,发出沉重的呻吟。水边的芦苇纷纷折腰倒伏。 “不好啦——”姗远远地叫道。 “电魔!”青乙铲居然能够通过水传导力量,伤到了远处青兕。少司命见状大惊,她发现这个北方洛族人的法术和勇力,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抚彗剑立刻停住了舞蹈,从高处急速俯冲,宛若一道眩目的流星,倏忽没入碧色沉沉的湖水里。 水深处,青乙铲正在凝神放电,见抚彗剑逼了过来,拔地而起,竟然急速地向青兕的方向冲过去。少司命暗道不好,指挥抚彗剑急追上。只见一明一暗两道影子,在水面下闪动,如游龙嬉水一般。青乙铲本来是河神的兵器,最宜水中作战,此时速度极快,眼看离青兕不远了。抚彗剑善作漫天花雨,入水却力不从心,被越拉越远。少司命心中焦急,忽然腾空而起,像风一样地掠过湖面,裙裾过处,卷起了漫天雪雾一样的芦花。 她比飞剑还快,转眼已经赶到青乙铲的前面,足尖一点,踏住了那件兵刃。青乙铲哗地一声沉入水中绕开少司命。少司命跟着沉入了水底,把追赶过来的抚彗剑引回手心,就要拦截。这时青乙铲忽然顿住了,悬在水中没有半点动静,似是犹疑不决。少司命忽然大悟,从水中拔身而起,冲向岸边的芦苇荡。 “少司命,别过去,少司命——” 青兕在挣扎,姗伏在它脖子上,一手拼命地抓住犄角,一手用苇草死死按住流血的伤口。愤怒的青兕正在发了疯似地往芦苇丛中冲过去。 少司命不由停住了脚步,大声叫道:“快躲开——”她是冲着牧流说的。牧流看见她去追青乙铲,就趁机潜入了苇丛,东找西找,毫不理会青兕已经过来。而青兕的那种愤怒,是任何神明都挡不住的。 “少司命——少司命——”姗的叫声几乎是带着哭泣的。少司命咬咬牙,顾不得芦苇荡里的那些事情。她在空中转了个身,飞到高处,追上青兕。 “抓住我的手!”她招呼姗。 姗松开按着伤口的一只手,去拉少司命垂下的手臂。她的手一离开,青兕的血液又哗地流了出来,把苇草冲到一边。姗惶惑地看着,神兽发出痛苦的呻吟,因为失血而猛烈地抽搐起来。 “别管了!”少司命厉声道。 此时青兕如同将崩的雪山,淡青色的血液流了一身。姗一横心,双手抱住了少司命的手臂,被她带到高空。 两人落到远处的水面,紧紧依偎着。青兕冲进了芦苇荡,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这时湖面上掀起了丈高的巨浪,此呼彼应,几乎把两个女孩扔到岸边的岩石上。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了。湖边的芦苇荡几成平地。青兕倒伏在芦苇的残骸中,奄奄一息。 “不好了!”少司命见状大惊,“一定是武襄跑掉了。否则青兕怎么会平静下来。” 两人奔了过去。牧流的尸身横在地上,不成人形。虽然明明知道青兕的可怕,他终究没有跑开,被活活地踩死。 少司命从芦苇荡里捡出那块白色的麻布,一声长叹。麻布看来是被牧流烧去了一角,只剩下半片,依旧挂在苇杆上。 “只是把符咒烧去了一角,难道武襄就可以跑掉?”姗不死心地问道。 少司命也有点奇怪,低头看见牧流的断臂还举着,手中擎着一截紫色的木头。 是返生香! 符咒是幽族的司命下在白麻符布里的,用来禁锢罪人的灵魂。一般来说,这种禁锢也只有司命自己能够用灵解除。但还有一种魔药可以绕开司命,为符布上的魂灵放行。那就是返生香。不过,知道这个秘密的仅限于少数接触过九嶷山秘法的人。而且返生香产在遥远的海国,只有青夔王室的成员能够有机会从海国的礼物中找到少许。 “原来真是湘夫人。”少司命怔怔地想着。 湘夫人把返生香给了牧流。牧流拼着生命,夺回了青王的灵魂。 “怎么会有这样顽固的人哪?”姗不解地问道,她觉得牧流那个样子,实在死得很难看,“武襄值得他这么死心塌地呀?” “他又不是对武襄死心塌地。”少司命淡淡道。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万分的难受,便不愿再看那尸体一眼,扭过了头去。 青兕倒在地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 姗拾来苇草给它擦拭鲜血。伤口的血似乎凝住了,但神兽连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姗拍着它的犄角,愁眉苦脸道:“你怎么样?还能坚持么?那个坏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你要撑下去啊。” “我们麻烦大了,姗。”少司命叹道,“我只好到郢都去一趟了。” “真的?”姗闪烁着眼睛,“那不会很危险么?再说姐姐你怎么能够离开这里。” 少司命低头道:“危险不危险,也就顾不得了。三月期限快要到了。假如青兕的伤好不了,那怎么办呢?” 她捏住了自己的抚彗剑。 “所以,我走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姗。” 姗有些忐忑,终于点了点头,忧惧地望着少司命。 第七章 望夜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姗到没到九嶷?离青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地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九嶷,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幽族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地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玄衣女郎默不做声。 “这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色面纱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地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地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笑了笑,“也许,我还会见到湘夫人呢。” 扶苏闻言,心里一惊。见到湘夫人,那又是怎样的场景?也许还是不要见的好,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郢都做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山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根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不想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幽族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地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丹枫殿的深处,白衣翩翩的湘夫人在廊下徘徊。她手里攥着一封密报,一天前清任已经带着人从空桑岭背面出发了。本来她的计划中,是有所防备的,但是,牧流去了九嶷还没回来,郢都忠于她的王公大臣中,并没有拥有足够实力的人。 想着想着,湘夫人有些忍不住了,撇下青王匆匆地奔回苍梧苑的那口井旁。江离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湘夫人缓缓地挪到井边,几乎不敢向里面探望。从水井的波纹中,湘夫人看出武襄的魂灵已经自由,正在往郢都赶来。她总算略略放了点心。 那个时候丹枫殿已经陷入了铁骑的包围。“湘夫人利用幽族的妖术,控制了青王的灵魂,意图篡权。”很多人都在这样说。 武襄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他必须赶在军队攻入前醒过来,必须赶在清任占领王宫之前。湘夫人不由地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这时她才看见,荒台上,一朵白芷花都没有了,哪怕是最凋萎、最憔悴的一片小小花瓣都没有剩下! 她扑了过去,看见那些惨淡的花朵在淤泥里委顿,没有人敢于闯入湘夫人的禁地,它们是自己死去的。命数已尽,自己死去。 难道结局已经注定? ……井水中忽然现出一张美丽女子的面容,和她自己一模一样。湘夫人一惊,那是谁?那不是她。因为虽然也是遥远、深切而哀伤的眼神,额上却多了一道淡蓝的新月。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的黄金戒指,心有所悟。井水里映出美丽的脸,澄静如天宇——那就是她? 在悠远的、水天一色的江南,丹枫湛湛,草碧烟寒,今夜是否有月光如许?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去。古老的歌谣,不息的吟唱。 湘夫人忽然微笑了一下。那就让一切注定好了。 深宫里面,湘夫人把最后一片花瓣埋入泥土,然后决定去找武襄。 宫门外面,嘹亮的号角声响彻重重宫墙。士兵们的铁甲和刀剑,在丛丛火把的照映下,闪烁着银红色的光芒。在武士们雄壮的欢呼声中,一个身背长弓的年轻王子,正骑在一匹纯黑的骏马上,在宫门前徘徊。 “公子,赶快下令吧!”摩罗急不可待地催促着。 公子清任抬起头看了看星辰,还在沉思着。 “公子,下令吧,这么多将士们在等着呢。我们冲进丹枫殿去,把那个妖妇抓起来——” “放肆!”公子清任断喝道,“任何人不可以诬蔑湘夫人。” 摩罗顿时噤声。 清任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弓弦上缓缓地划过,“我们就守在这里,直到子时。” 子时一过,便是第二日了。摩罗明白了。第二日,青王武襄就应该结束他的生命。清任的考虑是周全的,只等青王一死,湘夫人将彻底无话可说。 第八章 国殇 然而公子清任没有料到。 这一刻在丹枫殿的深处,金纱帐里,青王武襄终于睁开了混沌的眼睛,大声地咳嗽。看那种没有睡醒的神情,真让人难以想像这就是那个曾经叱诧风云的夔国第一英雄。 “湘夫人呢?”他哑着嗓子问。 宫人们听见动静,慌慌张张都赶了过来,一下子跪了一地,鸦雀无声。沉睡了三个月之久的大王终于醒了,出人意料,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也没有人说得出湘夫人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独来独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他想要坐起来,觉得四肢麻木无力。一个胆大的宫女趋步上来扶起了青王。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挥手把宫女赶开。过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他猛一运气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织锦地毯上。 侍从和宫人们看见沉疴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如既往,神威凛凛,不由得齐声地呼起“万岁”。 “去晴岚阁!”武襄厉声道。 湘夫人其实已经赶回来了,默默地倚在宫门边上,没有被侍从们发现。她看见青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枫殿,那时青王的余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终于没有对她说什么。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见武襄大步走过的地毯上,不知何时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满了鲜血。 牧流死了!死在那里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地拾起麻布,把它扔进缓缓吐着香烟的铜鼎中焚去。大殿里寂无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烟,卷着血红的火星子飞入空中,暗去。 湘夫人沉思着,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传令下去,立即通知文武百官,青王已醒。 青王已醒。任何人不可妄动。 青王武襄步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汤池,一池清汤顿时搅得波澜荡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为他脱去了紫绸浴袍,然后选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亲自为他撩水泼肩。 晴岚阁后面这个温泉,是宫中最为惬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闲来无事,常常和息夫人流连在这里。说起这个温泉,还是当年湘夫人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发现的。然则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汤池,自己却从未光顾过。汤池用一色莹润光滑的纹石铺就而成,上面张着凤尾纹罗的幔帐。水池的四周,宫女们缓缓地朝水中洒着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将一池热水弄得香气扑鼻。几扇素绢屏风后面,宫廷乐师们小心翼翼地奏着舒缓宜人的乐曲。 武襄从白石凿就的莲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没有饮里面的琼浆。息夫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水面。水面上的波纹牵着花瓣摇荡,和水底的石纹幻化在一起,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意味。青王是在看这个么? 武襄的这种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岚阁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欢宴的时刻,武襄看着她的目光时常奇特无比,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宠妃,她其实有点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宁愿做哑巴。在她看来,只有小心翼翼地谨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别的事情,又何必再过问呢? 她默默地舀水,让温泉从王的肩头柔顺地滑下来。 息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水纹的变化。不管怎样,武襄这一回,却显得分外疲惫。再怎么坚强勇武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吧?何况这一回失魂三个月,真不是普通的磨难。息夫人忽然有点感慨起来。 “我死了三个月,那贱人很开心是吧?”武襄冷冷道。 息夫人舀水的勺子停了下来。 武襄盯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早已习惯息夫人的沉默,却发现木偶一样精致的面容上,居然破天荒地有点花容失色的意思。他禁不住仰天大笑起来,震得池水猛烈地抖动起来。 “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时间,雄有天下的青王,还是依然只能收服一个哑女人!” 息夫人忽然觉得她一定要说点什么了。她张了张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失语。 “傻瓜!”武襄止住了狂笑,冷冷道,“没有人可以在闭嘴二十年之后,还记得话是怎样讲的。” 青王已醒。丹枫殿的上方,飘起了袅袅的紫烟。紫气东来,是昭示国君康复的讯号。 公子清任望着那紫色的烟雾,脸上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青色。摩罗和公子的心腹武士们,却毫不掩饰他们的失望。毕竟被湘夫人赶在了前面。 “公子……”摩罗嚷嚷着。 “竟然就在这节骨眼上,青王醒了过来。湘夫人的招魂果然有用。”公子清任用一种不带任何色彩的语气说。 “湘夫人一向手腕过人,谁知她是真是假!”摩罗忽然悟了过来,“也许王已经——” 公子清任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取下长弓,拉作满月。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年轻的王子身上。只见一支银色的长矢割破沉沉夜色,宛如一道流星滑过长空。星辰落处,宫门的铁索戛然而断。 “好呀——”将士们欢呼。 清任大声说:“我现在进宫去探望王上。你们守在这里,一切听将军的指令。王宫重地,社稷相关,决不可轻举妄动。” “是——”将士们肃声回答,一时响遏行云。 摩罗侧目望了一眼公子清任。清任低声道:“巫贤的计算应该无误,到了子时,你带他们冲进来。一切按计划行事。” 武襄隐隐地听见外面的喧闹,狂乱的笑声渐渐干涸。 “是政变吧?终于……湘灵是不放过我的。”每个人都有他最为无奈的一面,纵然是武襄。二十年的夫妻,貌合神离。 “扑通——”息夫人手里的水瓢落到了水里。她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用手指着水池远远的那一头。 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素白的屏风上,泼洒着桃花一样的鲜血,沿着乌木框子缓缓流淌。 武襄静静地注视着。 又一片红雨洒上屏风,划出一道飘洒的弧线。 烛影烁烁,屏风的后面映着一个纤丽的人影。 “你还在恨我。”武襄的声音本来很洪亮威仪,此时回荡在空荡荡的飘满水气的浴池上面,一片空寂之中,却又渗着几许苍凉。 莫名的芳香,渐渐弥散开来。 “是白芷,”武襄道,“二十多年来,你一直苦苦相守的白芷。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总算身上流着青族人的血,时间可以改变你的感情。我以为给你足够的权利和自由,你总会感激我。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忘记,原来你还是恨我。九嶷山对你来说就这样重要么?” 屏风后面的人似乎在犹豫。武襄看见她的影子,手里似乎是一柄明亮的兵器。 “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是为了什么?”武襄带着一种几乎凄凉的声音说道,“就是为了亲手给他报仇么?重华,我真恨这个幽族人!”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猛地腾身而起,一道眩目的剑光射过来,在水面激起了三尺来高的波浪。 ——如此深重的仇恨,她踏着浪花冲了过来。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武襄顺手去拉身旁的莲花柱,竟然将石柱生生地扭断了。女子似乎也被他的神力震惊了一下,手中的剑顿了顿。武襄一声苦笑,把石柱掷了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女子的剑毫不迟疑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武襄没有挣扎,任凭身体缓缓地滑进水中,滚烫的血液从胸中不停地流出,把一池香汤染作殷红。 女子还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刺杀青族人中最勇武的战士,会是这样容易。武襄能够拗下石柱,但抛出手时,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莫非长达三个月的失魂,真的改变了他的心神意志?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刺杀错了人。 武襄健壮的身躯缓缓下沉,眼神越来越温和而空洞,“湘灵,难道你真的……” 她懂得了,忽然悲从中来。 “不是你——”武襄突然又惊又喜,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是你啊……” 因为少司命掠开了额前的头发,露出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让青王知道她的身份。 “不是你。”武襄的声音渐渐地微弱过去,他的血快要流完了。这时他的眼里看见的全是自己的血,无边无际。透过这满天的血色是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容,清澈的山水,遥远的云梦。 “湘灵,你听我说……” 季荪就着温泉水,洗净了抚彗剑上的血。她没有理会躲在柱子后面不出声的息夫人,径直飘出了晴岚阁的温泉。 第九章 礼魂 湘夫人从宫女那里听说,青王在晴岚阁洗浴。她没有说什么,却觉得有点反常。武襄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想不到在他离开的三个月里,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动。这样的时刻,他却把自己浸泡在香汤里面。 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王宫的清冷与空旷。湘夫人在冲进晴岚阁的时候和一个陌生的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玄衣女子的额上有一道淡蓝色的新月。 湘夫人愣了愣,忽然间全都明白了。 这就是命数。 湘夫人长叹一声,走向温泉池子。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她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地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季荪望着沉静的湘夫人,心慌意乱。她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决定赶快离开。但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黑马上的年轻公子,独自出现在丹枫殿的门口。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地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面纱。季荪惊恐地回首一望,只得更快地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让她走吧。”湘夫人远远地淡淡道。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季荪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空中洒下几星血雨,有如落花。 “让她走,”湘夫人清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力量,然则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听见这几个字,手中不由猛一抖。季荪躲过了这一箭,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公子清任懊恼地停住了手中的箭,瞪着湘夫人,“为什么?”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姗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姗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濂宁?”姗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我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报——已经是子时!” 摩罗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青王的宫殿迅速地沉入了一片银盔铁甲之中。 摩罗带着人马闯入温泉,看见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青王,一池的血水。 摩罗断喝道:“湘夫人弑君,论罪当诛!” 公子清任轻声咳了一下,淡淡道:“并非湘夫人。但——”清任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刺客却是湘夫人放走的。”顶着纵容刺客这样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地瞧着清任,“你错了。” 清任心里一紧。虽然此时,千军万马都听他的号令,青夔几乎已经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声音,仍是他最最畏惧的。他不由苦笑,是什么使得他一生都斗不过这个女人? “清任,你进来的时候,王已经断气了。你并未看清是谁杀死了他。”湘夫人极为平静,“我让你放那个女子离开,是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我。” 听见这几个字,公子清任几乎窒息过去。真正的凶手是她? 他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飘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够思考。她为什么要自承弑君?为什么?为什么?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动的手,却连反驳的依据都找不到。原来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子,这个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女子。 现在他应该说什么? “我理当受罚。”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摩罗一挥手。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湘夫人。 这正是他们所要的结局。然而就连这样的结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语。湘夫人的脸沉静犹如天边的残月,而眼神异常的遥远。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永远地碎裂了。 “带她回苍梧苑,关起来。”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中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地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公子清任从苍梧苑的后门出来,脸上还残留着的泪痕。他想起湘夫人竟是那样的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哭泣,她始终一口咬定杀死青王的凶手是她自己。 其实公子清任当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经离开,甚至他也不关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岚阁的那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感到,他是那么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坚决,一如她二十年来在青夔朝中参政的一贯作风。甚至当清任狠下心来,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并祝福他成为一个好的国君。那种慈爱的态度,一如清任小的时候,在她身边念书识字一样。 “母亲,这究竟是为什么?”清任的眼中漾出泪水。 湘夫人没有回答。 清任记得那个刺客的脸,有着和湘夫人一模一样的美丽和忧伤,衣袂之间流动着江南的芬芳。在他的猜测中,那个神秘的女子和湘夫人有着密切的关系,犹如她的影子。 “那个人是谁,你为何护着她?” 湘夫人微微笑着。那个荷衣蕙带、额现新月的少女的出现,令她悲欣交集。她想她的使命终于可以完成了,不如归去。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不能让清任和季荪结下冤仇。 “清任,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就像疼爱那一个……我很早以前失去的孩子。你不必难过。如果将来你真的惦记我,就请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约定。” 她用这样的结局,令他终身不敢忘记。 公子清任立在晨风里面,努力地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平定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苍梧苑。 一个时辰以后,朝阳的光辉酒满了清冷荒凉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衔着几粒露水。清任踌躇一回,悄然推开紧闭的屋门。 悠长的白练在风中斜斜飘过。雕梁画栋的下面,她的身体也像轻盈飘逸的精灵一样,缓缓摇动。那绝美的容颜上,散发着纯净的宁谧的光辉。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渐渐飞散。 青夔历三百九十三年,王朝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驾崩。鉴于武襄王的赫赫战功,庙号“东皇”。当时朝中流传一种说法,说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谋害致死。然则继位的国君清任,在几年之后公开禁止了这种说法的流传。湘夫人在王死后不久即投缳殉夫,两人合葬在空桑岭下的王陵之中,遥对浩瀚的大江。 关于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传说,在青水流域流传了很多很多个年代。史书的记载是零散的,于是有人说在武襄王征服云荒的战乱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野心家,二十年来凭借自己的谄媚和手腕,妄图控制青夔的政治,最后被英武的东君清任击败,不得不上吊了事。这个传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来越模糊和空灵。人们看见宗庙遗留的她的画像,温婉而美丽,觉得很诧异。 东君清任之后,青夔由武襄王朝战争武治的时期,进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岭上的神木扶桑,在绚烂的阳光底下郁郁葱葱。 第十章 魂兮归来 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做了青夔的湘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地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幽族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青夔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幽族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山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 扶苏点了点头。那天早晨,在苍梧苑的深处,湘灵与他,缓缓地回忆起过去。其实他本来早该懂得,却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司命。湘灵很平静,很恬淡。她也说起了那个失散的女儿,如今长大成人。武襄被刺杀的那天晚上,她见到一张酷似自己的脸。那一刻她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应该去做的——她从未忘记过幽族的仇恨,但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反而宁愿武襄活下去。毕竟她做武襄的王后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一直恪守那个约定,如此维持九嶷山和青夔国之间的安宁,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荪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我听到武襄临终的只言片语。”季荪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不难体会母亲的心情。” 但是他扶苏却从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终也不明白湘灵的想法。 “师父你,”季荪轻声道,“也是爱着母亲的吧?” 扶苏惟有叹息。 溪流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姗带着濂宁一起嬉水,把浪花溅到老马回风的身上,老马有些不满地甩着尾巴。 “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扶苏道,“而且,你的母亲也终于回来了。” 季荪瞪大了眼睛。 扶苏从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给我最后的指令。” 季荪的眼中满溢泪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语。 符咒燃烧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中一缕青烟升起,在两人的头顶徘徊良久,终于乘着一阵和风,飘然化去,沿着云梦的河流山水远远地去了。 扶苏满头的华发,在盈盈泪光中飞起。 开满鲜美的白芷花的山峦上,永远有悠长的歌声,绵绵不绝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 梦旅人·青夔 若要从头讲述青夔的历史,便不能不提及冰帝国。星尊帝统一云荒并建立空桑帝国之前的时代,被称之为往世,那个阶段的历史大多是以民间传说的形式存在的。后世的空桑历史学家罗际,通过研究残存的古代文书,搜集轶散的稗官野史,抄录吟游诗人的唱词,整理出了一部官方的云荒上古史《往世书》。由于先天不足,这部上古史内容并不全面,也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偏偏那个编书者罗际,并不太尊重历史学的严谨,反而富有文学家的浪漫气质,每每将历史的疏漏迷失之处,一一通过个人的推衍和想像来补齐。所以,所谓《往世书》,某种意义上也只是文学的再创造罢了。 但有一点为众人所公认——《往世书》中关于青夔的记录,是相对可靠的。作为上古最强大一个诸侯国,青夔给后人留下了相当多的史料,让罗际等历史学家得以看清了那个时代的大体脉络。前星尊帝时代的云荒大陆,大部分时期都处于四分五裂之中,只有外来人种——冰族,曾经两度建立统一的帝国。如果以星尊帝建国为空桑元年,那么第一冰帝国——也就是冰什弥亚——的建立时间早于前三千年,覆灭于约前两千年。第二冰帝国则相对短命,建立于前一百五十一年,于前一年在星尊帝的剑下宣告灭亡。所有的冰族人,都被赶上了漫长无尽的流亡旅程。直到星尊帝死后七千年,冰族才有机会重返大陆,建立第三冰帝国,也就是沧流帝国。 冰族是神秘的民族,他们的先祖来自天阙山的那一边,自称是凤鸟的眷族。在云荒土著们还在刀耕火种的时代,他们就得到天上神明的特殊庇护,有高度的文明。所以,冰族很快成为云荒大陆的主宰者,居高临下地奴役着云荒的其他民族。 然而所有强大的帝国,都抗不过慢慢衰退的命运。一千年以后,居住在青水流域的那些“南蛮”,在天阙山的冰族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强大起来,其中最大的一支被叫做“青夔”。《往世书》的大部分内容,就是讲述第一冰帝国覆灭时代的故事,那个年代也正是云荒本土各民族崛起的时代。 后世的空桑历史学家,在息风郡箍桶镇的青水南岸,发掘出了一些用于神庙的白色瓦片,上面刻有独脚龙的图腾。他们推断出,这里就是传说中不可一世的青夔都城——郢都。青水养育了云荒的儿女,息风郡一带土地肥沃,百姓富庶,正是云荒土著农耕文化的发祥地和中心,也是被冰帝国长年以重税盘剥压榨的大粮仓。他们最早揭竿而起,脱离了冰帝国的庇护,建立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他们以母亲河为族名,是为“青族”,又以河水之形为图腾,崇拜“夔”。他们的国家,因此被叫做“青夔”。 青夔国建立之初,受到了冰帝国的无数次讨伐,甚至几遭灭族之险,他们都一一挺了过来。不过帝国的分裂,已经是历史大势所趋。青夔之后,又有大量的小部族纷纷宣布独立。冰帝国的力量日渐式微,到后来已经完全不能统驭青水流域。神明最终抛弃了他们,他们只能龟缩在天阙山里面,慢慢做完他们纸醉金迷的繁华残梦。 当招拒王的女婿、湘夫人的丈夫——东皇武襄通过政变成为青夔的最高统治者之后,青夔国终于步入了全盛时期。武襄王,这个千古未遇的战神,一生戎马倥偬,带领着骁勇的青族骑兵踏遍青水流域,把青夔的疆土一下子扩大了五倍。青夔历三百八十九年,第一冰帝国的历史,终于被武襄帝终结。那时候青夔的国土,东至天阙山口,南倚红莲海岸,西抵镜湖之滨,北达九嶷山麓,囊括了半个云荒大陆的面积。 然而如此强盛的青夔,却未能代替冰帝国成为云荒的主宰。武襄王死后不到四十年,青夔就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而被一分为二,青族人亦不再具有发动统一战争的能力。云荒大陆从此陷入了将近两千年的诸侯割据时期,史称“七国时代”。七国只是泛指,实际上大小国家林林总总,其真实数目已完全不能考证。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割据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缺少了一个铁腕帝国的控制,大陆上虽然战乱不断,却也始终飘荡着自由的勃勃生机。物产的流通、技术的传播以及思想的孕育,在那个年代飞速发展起来,好似春花一夜开满大地。各民族之间相互影响和融合,为后世的云荒本土民族统一,建立“空桑”,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与冰族人冰山式的森严傲慢不同,以青夔为代表的云荒本土文明,有着水一样的博大与柔和,充满了世俗的快乐和丰裕,显得生机盎然。这也是后来的空桑帝国能够绵延七千年之久的原因。不过,冰族人毕竟是云荒文明最早的开拓者。无论如何,后世的云荒各族文化中都会深深地带有冰帝国的烙印。青夔王权制度、官吏制度以及军队制度,全部沿袭第一冰帝国旧制,天文历法、度量衡甚至一些民间习俗,也是从冰族那里学来的。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巫术的信仰和神巫的崇敬。不只是青夔,其他各族也都学着冰族人的样子,挑选出血统尊贵头脑聪明的后代,令其一生离群索居,学习巫术,侍奉神明并且担任神明在人间的代表。男巫、女巫、神殿、祭司、占卜、天象、术法……这些东西不仅渗透了民众的生活和思想,而且与王权建立了非常紧密的关系。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巫”都是整个云荒不可剥离的文化符号。因为在人类的蒙昧时期,始终无法摆脱的,就是对于神明的无端畏惧。直到走过漫长的荆棘之路,才会开始疑惑起“巫”究竟意味着什么,才会试图求索世界的真谛。 文明的源流就像流水,时而激流,时而滩涂,时而汇聚,时而逆转,未必能探清它从哪里来,也不能确定它将往哪里去。被抛弃的冰族人、善战的青族人、海边的白族人、行商的蓝族人、海上的鲛人、空中的翼人……究竟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谁才是所有故事的缘起?那个涂抹历史的伟大史学家罗际,对此并无解释,他只说:“是哪个一种族,是哪一段传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流水,最后都将汇入苍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