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雪》 第一节 “嚓——嚓——嚓——” 莽莽雪野,宁谧无涯。只有利器砍击雪块的钝浊声音,一片一片落下来,融化在苍白失血的地面上。 林立的冰柱,在岩洞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篱笆,夕阳下折射出一道道奇丽炫目的光彩。何观清眯着眼睛,从冰柱的缝隙之间向洞外探头张望,一动不动的,已经很长时间。一忽儿冰柱上的光线颤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换了个姿势,重又盘腿坐好,挥了挥手似乎想掸去新落在肩头的碎雪。 其时雪早就停了。日色沉沉,大孤山灌愁海的山阳南坡,笼罩在一片惨淡的雪光之中。崆峒派的弟子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躺在这小小岩洞里,时不时有人发出一两声呻吟。何观清回头瞧了瞧这些负伤的年轻人,长息一声。天快黑了,外面的山坡依旧空空荡荡。出去探听消息的徒弟,至今未见归来。同来的少林、峨嵋、华山和武当等门派的武林同道,也不知都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惟有一领青衫舞动。那个高挑的人影,不知疲倦的挥舞长剑。岩壁上坚硬的雪块纷纷而落,露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月”字。 何观清瞪着这个“月”字,有一种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昨天夜里那一场恶战,是雪色的惨白,也是血色的殷红。何观清今年六十三了,执掌崆峒一门也有二十三年之久。江湖上的大风大浪见了多少,早修炼到心如止水的境地。但是,这场血战,几乎把他多年的信心给彻底的击碎。中原武林汇集精英,围攻大孤山灌愁海深处的揽月城,不想只是一夜之间,便被打的丢盔弃甲,四散逃亡。若不是小徒弟及时发现了这个幽僻的小岩洞,崆峒一门上下二十来号人没一个活得下来。 世上难道有这样的武功么?谁也不相信。那个恐怕根本就不是“武功”!对于西域雪山中的,江湖上一向传说纷纭,不尽不实。但长久以来,蛰人只是蛰伏在大孤山雪山顶一带,与中原武林老死不相往来,是以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可是这十几年来,江湖上连连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怪事。远的不说,一年前飞鱼寨寨主孙竹竿的惨死在自家后院的水井里,尸身只剩了一张皮,一个月后飞鱼寨变成了一座空寨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孙竹竿手下那些杀手们都去了哪里。夏天里武当派大弟子刘振羽成亲,新婚之夜,满堂宾客的眼皮子底下新娘失了踪,三天后的七夕,娘家人收到一只匣子,里面是小姐的一对眼珠。武当派十分震怒,却连那小姐的尸身都无处可寻。说起来都是些恐怖已极的怪谈,江湖上传来传去,人心惶惶。大家坐不住了,派出人去调查,查来查去,居然都与沉寂已久的蛰人有关。 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蛰人的底细。打探的人回来说大孤山一带很荒凉,从前似乎有过一些居民,但现在村子都空了,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高高的积雪的山顶上,岩石累累,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蛰人的居所揽月城。据说蛰人的武功很好,甚至在某些谣传里,已到了半人半神的地步。对此中原武林名门的长老们虽不很相信,亦做了认真的准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各自带上了门中高手,一同上大孤山。不过话又说回来,再好的武功能好到什么地步?好过少林方丈慈舟大师,还是好过武当的掌门玄徽道长? 何观清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玄徽临死前那扭曲惊恐的面容。是的,连玄徽也不相信。他想让徒弟们快快脱身,一人一剑留在后面抵挡。不料对手的动作那么快,他还没来得及咽气,已经看见了武当一门的灭顶之灾。 “掌门师兄,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左观虚道。 何观清眼中的道道血丝,慢慢的凸了起来。是什么——他仿佛看见往事历历,却又不甚了然。十几年的血色沉渣泛起。他只知道那场噩梦,终于又上演…… “师父师父——” 何观清从沉思中惊醒,看见青衫的小徒弟拎着剑奔了过来。 “师父,你看——” 何观清顺着小徒弟的手指望过去,只见裸露的岩壁上,不知用什么利器刻成,两排扭曲的大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浑身一颤,何观清猛地站了起来,劈劈啪啪的撞断了一排冰柱。 “师父。”小徒弟笑了笑,踢开了碎冰柱子。 何观清顿时镇定下来。当着徒弟的面,有些不太好意思,他摇头笑道:“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晚,损儿,只好看我们俩的了。” 黄损看看一洞的师叔师兄们,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个都望着他。他捏捏手里的剑,转过身,肯定的向何观清点点头。何观清却不忍心再看爱徒的眼睛。 “我们还是快点找条路逃走吧,师兄。”左观虚忍不住开口道,“虽然有损儿,还没有受伤,也绝不可能抵挡得住那些——人。” 若在平时,这种逃走的话是谁都不肯说的,何况左观虚身为崆峒的长老辈。但在此时,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纷纷附和起来。 黄损摇头道:“进山的路早就被大雪封死了。” “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何观清沉思,“然而却下了雪?” “那只能是他们搞的雪崩了。”黄损道,“约战早已写好,摆明了是不放我们走的。”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 何观清摇着头,下意识的又去看洞外,两行歪斜的大字。 月亮上来了,又是一个明霁如水的夜晚。不过,人心却是这样的不同。大伙儿都闷着不说话。何观清盘着腿,闭目养神,耳朵里听得见黄损擦拭他那把洗凡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徒儿跟黄损搭起腔来:“小师弟,你倒是沉得住气。你这个人,难道是没有死穴的吗?” 何观清听见这话,心里又是一浮。黄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亲如骨肉。但年岁越大,却也越不容易明白他的心思。 远处的山坡上,扬起一阵雪白的齑粉。 那是什么! 何观清吩咐徒弟们藏好了,却扶了黄损走到洞口。那边分明已有一场恶战,只见一个淡黄色的影子在风雪中来去纵横,周围几个缁衣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一片片缁衣和着红血纷飞四散。 “不对!”何观清道,“那是峨嵋派的,宁山师太她们。她们碰上揽月城来的杀手了。” 正说着,缁衣队里一个老妇清啸了一声,跃出丈高,剑锋下指做霹雳状,砍向黄衣人头顶。何观清看见宁山师太使出这样同归于尽的招数,不觉叹息。黄衣人不闪不避,两个指头伸向宁山的脖子。宁山似被烫了一下,浑身一震,居然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却被黄衣人的手指死死粘住。两人纠缠在一起。 黄损提了剑就要跳出去接应。何观清忽然按住了他,摇摇头。黄损怔了怔,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却是不想援手。来人厉害,自己门中已是死的死伤的伤,能躲就躲,哪里还能帮人家出手。正踌躇间,忽然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飞快的闪了过去,一剑砍向黄衣人的手腕。黄衣人猝不及防,手臂一震,宁山师太被远远的弹开,眼看要摔个粉身碎骨。 黄损箭步跨出,跟着宁山师太的身子连连退步,然后才接住了师太。只是黄衣人力道太大,饶是黄损如此,两人还是一齐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回头一看,黄衣人停下了,在风中傲立,原来手里擒住了那个营救宁山的峨嵋派女弟子。黄损一见禁不住“啊”了一声。黄衣人微微笑着,手指就探向那女弟子的脖颈。 “慢着!”宁山脸色发白,大声问道:“难道来的就是所谓揽月城惊鸿宫的宫主了?” “哈哈哈哈……”黄衣女郎放肆的大声笑起来。 “即便是惊鸿宫主自己来了,难道贫尼就怕了你们!”宁山的喉音剧烈的震颤着。 黄衣女郎远远的笑道:“收拾你们这些残兵败将,哪里用得着我们宫主大驾亲临!” “惊鸿宫主,那是什么?”何观清喃喃道。 黄损再也忍不住了,提起宝剑,冲了过去。 黄衣女郎看见了,理也不理他,只是笑声越来越张狂。那缁衣的峨嵋女徒似已眩晕过去。就在这时,黄损忽然看见,远远的雪天相接的地方,飘出来一个珠灰色的人影,轻淡得仿佛一道阴云。他心里猛地一震,就要示警。只是转瞬之间,那人影就闪到了黄衣女郎背后,影影绰绰之间,似乎朝女郎挥了挥手。 黄衣女郎忽然定住了,把峨嵋派的缁衣少女放了下来。珠光一闪,那两个人都消失了,只留下缁衣少女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止不住浑身颤抖。 如果不是黄损一眼瞥见,几乎无人发现灰衣人的出现。 雪地上只剩下一片榴花灿烂的嫣红。黄损奔过去,搀起了那个缁衣少女。那少女蒙着面纱,只露出秀丽的前额和一对幽幽的大眼睛。两人对望了一眼,默然无语。 第二节 浮生苦短,难免有所期待。然而每一个岑寂的日子,又显得太过漫长,便觉得于种种一切,其实皆是无所谓。雪山上最为寒冷的冬季,我蜷缩在冰凉的棺木里,不会感到冷。一点孤灯,耿耿长夜,回忆自己是何时死去。 冰冷如铁,却又滚滚不休的沸腾着;腥臭如血,居然能开出最为娇媚的莲花。化生池,那些液体令我永世不忘。它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入,到肌肤,到肺腑,到骨髓,直到化去我的灵魂。如毒蛇噬体,如万箭攒身,我发出的哀嚎连自己都不敢倾听。可是她们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她们按住我的四肢,令我再不能挣扎。我以一种钻心蚀骨的绝望,等待着自己终于被“化”去,永世不能翻身。我是在那时绝望而死的么? 不是这样的,也许并不是这样的。池中化生,只是一个过程,也许在此之前我早就死去了。要不然为什么我没有找个机会自裁了事,以免受化生之苦?那样的绝望之中,却竟然还有一丝快意。我就这样报复了,仇人却是自己。 他带着她走了,我有什么理由去怨呢! 我透过灯海微弱的光,看见了那个小酒店,穿着黑衣脸色惨白的武士,一个一个逼近。这个场景很缓慢,武士们的刀一时间罩不到我的头上,因为我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想明白。他会救我还是救她? “你跟着我好了。”他说过。 “你先走吧——”他现在把这句话扔给我。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拎起那个女孩子,一柄青锋杀出重围,他的武功真好。我没有动,于是一个人剩下。 我也可以逃,毕竟我跑的很快比他还快。但是我只是执拗的望着,他就这么走了。为了保护她,他受了伤,血流了一路。 于是我自己伸出两手,迎向黑衣武士的刀剑,让自己在那底下碎裂。那些刀很快很亮,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感到手有点疼。但是他们忽然不砍我了。 有什么用,我已经做过了选择,已经死去。 方姑姑手里托着一大袋子药粉,蹲在化生池的边上。她问我,要“生”好,还是“死”好。 我说随你们便,照我看都一样。 她诡异的笑着,桃红的药粉如红雪一样纷纷而落,那种颜色像大孤山高处盛开的云锦杜鹃。 第三节 “今天晚上,那些蛰人大概就是到此为止了。”宁山师太的声音异常低沉。她已经用峨嵋的灵药止住了手背上的血流,但脖子上那道紫色的指痕,仍是火辣辣搅得她气血翻转。她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强行运气压住了伤痛,一点不在崆峒派面前露出弱势来。 峨嵋和崆峒两派,三四十个人聚到一起,这个小岩洞就显得分外狭窄起来。刚才袖手旁观,何观清很是抱愧,不得不岔开话头:“适才师太说什么惊鸿宫主,不知这惊鸿宫主又是什么人?难道和蛰人有关?” 宁山师太浊重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络烟!” 那个缁衣少女正抱膝坐在岩洞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听见师父叫她,猛然从沉思中惊起。 “把你那些话再对崆峒的同道们说一遍。” 梅络烟抬起面纱上的眼睛,环视一周,一时间洞中的人都静了下来:“惊鸿宫是蛨族秘密培养的杀手组织。” 黄损独自蹲在洞口,那里光线暗,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脸。他本来一直在悄悄的注视着梅络烟,而梅络烟也知道他在看自己。只是两个人躲得远远的,并不说话。这时黄损听见梅络烟忽然开言,觉得又像被她的声音狠狠扯了一下,满喉的苦涩。 “蛰人那种武功,到底是哪门哪派?”左观虚打岔道。 “也说不上哪门哪派,”梅络烟淡淡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来自中原武林,也有西域的胡人,更多的是苗疆的妖人。那些功夫都是杂七杂八,邪门歪道,本身也不足为惧。但是他们个个另有一番功夫致人死命,——不见被他们粘过的人,没一个活的下来? “这几年蛰人更是亮出了他们的杀手锏——惊鸿宫。惊鸿宫里头的杀手,多半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中间选出四个最出色的,封为幽微灵秀四大仙使,个个手段非凡。昨天晚上,她们的本领,大家也都看见了。今天来的一个,好像是其中的灵风。那些姑娘为什么会有这等本事,我也不知道。只是,这还不算,听说她们那个至今还没有露面的宫主,才是最最厉害的。” “梅女侠说的蛰人的厉害功夫,究竟是什么?”左观虚还是觉得稀里糊涂。 梅络烟吸了一口气道:“这些人非我族类,他们必须以人血为生。往往是掐断旁人的血脉,或吸吮为食,或惊鸿宫杀手的做法那样,直接传入自己手指深处的血管内。其实——就是吸血鬼。” 众人一时哑然。 “那恐怕是近乎妖邪了吧?”左观虚迟疑道。 “简直废话!本来就是妖邪!”宁山师太斩钉截铁道。 梅络烟说完这些,又低下了头,沉静得像一滴水。 左观虚怀疑道:“吸血鬼的事情,一向隐秘的紧。梅女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们峨嵋——”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去瞧瞧宁山师太。 宁山立时就怒了。梅络烟原是她最钟爱的徒儿,怎容左观虚说三道四:“我们峨嵋怎么了!未见你们崆峒派有什么好弟子,敢于深入魔穴,刺探敌情!” 黄损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来,惊讶的瞪着梅络烟。 梅络烟仿佛知道他的惊奇,轻尘不惊的朝着崆峒派那边道:“我也只是几年前,偶然知道的这些事情。至于是什么机缘,却不便奉告了。” 左观虚连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深知梅络烟出身世家,又是峨嵋派年轻一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宁山师太的心肝宝贝——无论怎样要给面子的。目下大敌当前,怎好两边还要斗口?不过他心里却想,有这样的消息,你倒早点不说。 崆峒弟子也多有作此想法的,有几个人,就忍不住拿眼睛瞟着黄损。掌门何观清一言不发,只是长叹一声。 黄损却看着梅络烟。她说完这些话,悄悄的退了出去,黄损急忙几步跟上。可是梅络烟一转眼就不见了。黄损茫然。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不知何时,宁山师太忽然出现在背后。 黄损一惊:“前辈……” “她下个月就要剃度了。”宁山的声音虽冷,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气愤和蔑视。 黄损不是太意外,这些年梅络烟一直留在峨嵋不肯下山,打的就是要出家的主意。他没有办法:“师太,我……” “你心不诚!”宁山师太斥责道。 “我当真是诚心要践约与她完婚。”黄损肃然道,“否则,宁可终生不娶!” “论理我出家人,不该过问此事……”师太的语气有些缓和了,“不过,不过既然有言心诚则灵。这么些年,你和她之间,必是尚有心结未解。” 黄损不语。 “善哉——”宁山摇头走了。 原来她在那里,黄昏时和灵风厮杀的地方。 “梅梅——”黄损的声音有些发涩。 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流传下来,这样简单而轻灵的呼唤。梅络烟听见这种称呼,却似无动于衷:“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痕迹,表哥。” “唔。” 梅络烟从面纱后面喷出一声冷笑:“可是你跟出来干什么,不怕人笑话?” 黄损注视着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大声道:“谁会笑话!” 也是,武林中人人知道,岭南罗浮山主的小儿子黄损和洛阳黄梅山庄的名媛梅络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那时候,谁都把两人看作了理所当然。 梅络烟冷冷道:“我自己会笑话。” 黄损摇着头:“梅梅,为什么你非要如此对我。每一年我都要问你,一次,两次……你究竟要拒绝到什么时候!” 梅络烟也有些激动了:“你又想逼我是不是。又想逼我自己再揭一遍,那件,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黄损怔了怔:“梅梅!” 梅络烟猛地转过头,一把拉下了厚厚的面纱。 面纱后面是一张清秀绝伦的脸,白皙莹润如同雪里初开的白梅花。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却被匕首嘶拉拉的画了纵横三道血痕,笔划搭成一个大大的“又”字,异常可怖。 梅络烟的眼睛里空荡荡的。 “我早就说过,我根本不在乎!”黄损伸出手臂,想要去挽梅络烟的肩膀。 梅络烟轻轻的拧了拧身子,躲开了黄损:“我知道你不在乎。” 黄损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时却又语塞。那些言辞,一年一年,重复了多少遍。该说的,说尽了,不说的,永远说不出口。他还能怎么办?梅络烟借机一闪,远远躲开。黄损苦笑。 梅络烟幽幽道:“你好好看看雪地上——” 黄损依言,看见那些纵横泼洒的淋漓血迹,冻结在白雪之间,中间夹杂着一个类似花朵的图案。 那是一只玲珑的纤小的手印,染着瑰丽的血色。手指,只有九只。 缺少了左手的无名指。 黄损一见,惊讶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四个手指,偏生还少了一个。难道你心里不是一直都在疼?” “你没有在乎过我,表哥。所以我永不答应。”梅络烟其实没有走远,她的声音,温婉而飘忽不定。 第四节 听说,人开始记事,是从三、四岁的年纪起。但是我的记忆,却可以远远的追溯到降生那一刻。对此我毫不奇怪。因为我是站在冥河的这一边,悠然观望对面的风景,这一生的悲与喜,泪与笑,幻作花落花开,无边风月。 顺着一条巨大的猩红色河流,我奋力的挤入了这个世界。好冷,冷得我几乎不能够呼吸。到处都是白色,冰凉的白色,让河流的红骤然间喑哑无声,凝成定格。 那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掐断了两人之间紫色的系带。她的手指在探索着,似乎想触摸我的身体。然而在半空中顿住了,无力的垂下,再也没有移动过。那一刻我“哗”的一声哭了,一泻千里。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疼得一阵阵如同火烧。 很多年后,我回看那一幕,在崆峒后山那所没有人的古庙里面,哭泣,漫长得仿佛一生的光阴。在长明海灯的幽暗光芒中,我看见星星泪水在我青紫色的小小面庞上,一点点滑动。我生之初尚无为。 一双道士穿的草履出现在我眼前。我停止了啜泣,向那个老道人伸出双臂。 可是他没有抱我,只是皱紧了两道浓眉,死死的瞪着我身旁那个沉静的躯体。我怕了,觉得他的眼光里满是冰渣子。 老道士终于折下腰,用一只袖子卷起了我,顺便拂去了那些血迹。这种姿势让我很不舒服。可是更不舒服的还在后头。老道士点起了一只火折子,抛到那具尸体上。 我又哭了。尽管我知道她早就冰凉得像雪一样,但一直以来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她在火中化去,我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烧掉,定然遗祸无穷。”老道士的胡须微微发颤。 火舌越卷越高,掩去她美丽安详的容颜。我伤心极了,奋力的撕扯老道士的衣袖,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叫,再不肯安静下来。 老道士显然是拿我没有办法,扭过头去:“你来抱抱她。” 门开了,巅巅的跑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老道士松开袖子,我便滑到了那小孩子的臂弯里。他仔细的捧着我,倒像捧着一件琉璃塔似的。我看见他又小心又好奇的脸色,便不好意思哭得太大声。 “你是不是渴了?”一只小葫芦放到了我的嘴边。 水是凉的,但很清,有一种淡淡的甜味,让如烧如燎的咽喉冷却下来。我停止了哭泣,大口大口的吸着那清泉。哭了这么久,也许真是渴了。 这时我看见那小孩子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细细的红线,纠缠不清。 “师父,您给她起个名字吧。”那小孩扬起头来瞧着老道士。 老道士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颜——歌。” 死去的我对着孤灯回忆当年,崆峒山后面很空,很空。不过我喜欢空的感觉,逍遥自在无人管。我知道他们都在前山,那里有宏大的观宇,很多人在一起,穿着一色的衣裳,练剑。“仙人指路——”于是刷的一声,许多亮晃晃的冷冰冰的东西就一块儿飞扬起来。 后山却是很少有人来的,这里太荒凉。当抚养我的那对老夫妻两个死去以后,这里就彻底成了我的天下,我在雪地上飞奔,一日千里,永不着地,如此消磨时光。偶尔上山的樵夫们见到我就惊奇的不得了,他们传说着,崆峒的后山,有一只白鹿。 一个人会飞,这也不好么?给我起名字的老道士,每年会来看我一趟。他一年比一年老,对说我的话却一年比一年少。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像是从千里之外遥遥的审视过来。怎么?难道我的白衣比他的青布道袍还要难看!有的时候,他的眼光又会穿透我的身体,仿佛是看很远的地方,这时他满脸的皱纹就拧成忧伤的图案。这时我会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同时数他一茎一茎的白发。 而我自己,似乎也在冥冥中,空等着白头的那一日。 冬天了,捧起一掬新落的白雪,觉得无比温暖。 可能这个世界的本色就是雪,莽莽大荒,如此洁净。 多少年了?我静静的躺着,凝视着一灯如豆,长明不息。燃不尽的,是一生的缱绻。 我的头发自生下来就没有剃过,黄黄的一直长到膝后,有时会被松枝勾住,牵绊飞翔的步履。我把头发解下来,然后回到那座古庙里面,从井中汲出水,洗净,梳好。 我用了一个“回”字,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出来。尽管我不常去古庙,但那里依然是我的地盘。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在那里收拾了一间房子,就此住下,我生气得不得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庙里的房梁上窜来窜去,窥视他的举止,可他都没有发现我——我动作一向很轻。他每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做,有时候打打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看腻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树上摘花。对了,他好像也喜欢梅花,每天都会过来。今天会不会来? “你是——”他仰起脸来瞧着我,有点迷茫。我就趁机瞧着他,他的脸很好看。 “——小歌?” 我愣住了,小歌。这时我想起很久以前老道士给我起的名字,“颜歌”。可是,就算我是颜歌,他为什么就有这么惊喜,盯着我的脸。 “小歌,你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不到前山去玩玩。” 我低下了头,又摇摇头,不看他了。他举起手:“下来呀?” 我就依了他,飘下来,披散的头发像雪扫了他一脸,他轻轻的“唔”了一声。不知怎么了,我有点害怕起来,转过身就跑。他没有追,于是我就跑进庙门里面,停下来,远远的看他怎样。 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踏雪无痕?你的轻功这样好!” 他赶了过来。其实他走路也很快很快,只是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我就没有脚印。 “好的像一只小鹿一样。”他像在夸我。 是人不是鹿,我不喜欢这个比喻,别过了脸去。 “小歌,你认不认得我啊?” 我又摇摇头。 他好像有点失望。我想他是嫌我老不搭理他。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过是不太习惯讲话罢了。于是我就小心翼翼的猜着:“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刚一开腔,我的嗓子哑哑的有点怪。 “你该叫我师叔的。” 我气了。看他那个样子,能大我几岁呀。居然要叫叔叔!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辈。”他笑容里透着得意洋洋。 我不理他,冲进庙里面。他跟了进来,冲着我笑笑,然后就自己回屋里继续打坐。我忍不住问他:“你在干什么?” “坐关。” 坐关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他很不专心啊!这一个月来都很不专心。 “明天就要开关了。”他似乎有点兴奋,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开关以后,我有一件大事情要做。” 我本来想问他是什么大事情,他忽然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 天黑了。我在罗汉堂后面的走后面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开关,那就是要走了?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 他又来了,真是,这也叫坐关! 那是远年间寺庙香火旺盛的时候,请下名手画的壁画。如今漆色剥落,蛛网纠结,就着幽暗的月光,还能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腾腾的煞气。没人跟我说过那是什么。 “剑树刀山,铁床犁耕。这是画的阿鼻地狱。”他说,“那里面关着前世造孽的饿鬼,整天被鬼卒们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什么火钳拔舌,铜汁灌口,搞的遍身脓血骨肉碎烂。这还不说,每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渴难当。纵然有食物,一捧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团烈火。那才是难受!” 他的声音明明是朗朗的。 但这个故事,让我无比难过。我心惊肉跳,再不敢看那图画,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四下里张望,忽然看见了很多年前,古庙里,那具冰凉的尸体,依稀横呈在暗处。忽然间有如冰水浇身,我缩成一团。 他没有察觉我的惊恐:“师父说,前生修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不——不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听见我的哭声,停了下来。 那时我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 “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他感觉到了,回过头来,笑得这样温暖。 我只是低着头,再不放手。这时我看见他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纠缠不清的红线。 那天晚上,我破例留在了庙里面过夜。守着一盆火炉,恍恍忽忽的做着梦。原来这样过夜,是比在雪地里看着月光要好,却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要从此改变了。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阿鼻地狱的。”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说。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他随口说,“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第五节 “师父,让我去一趟惊鸿宫。” 何观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徒弟。 “师父想带着两派的人趁黑下山,但是蛰人此番根本不会容我们走掉。拖下去也是一死,不如让我去试试。”黄损道。 “也是也是,”左观虚连忙说,“只有让损儿去了。” 何观清不语。其实谁都知道,等下去没有出路,只有去闯闯,或者尚有生机。但是他舍不得黄损。他老了。自从一个最为令他骄傲的弟子早夭之后,他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好在还有最小的徒弟黄损,天赋极高,尚可慰藉。惊鸿宫是魔鬼的所在吧?假如黄损一去不回…… “再危险,总要有人去的。而且——”黄损的声音似乎有些忧伤,“我,我一定要去。” 左观虚和其他的人都眼巴巴望着。何观清虚浮的点了点头。 “揽月城的背后,自然有上山的道路。”梅络烟画出了详尽的地图,塞到黄损手里。 黄损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脸上蒙着一重重轻纱,痒痒的。他抬手一把抓开,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口疼痛欲裂。于是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按着梅梅画的地图,总算潜入大孤山阴面,看得见揽月城的塔楼了。撞见了几个蛰人的卫兵,都被他快速的解决掉。没想到溜到城墙角,却遇见了在城外游荡的黄衣妖女灵风,这一来,少不得杀了个天昏地暗。 黄损知道,要想过关,万万不能让惊鸿宫出身的吸血鬼手指沾身。他身法灵活,穿花绕树,东躲西避。饶是如此,灵风的手指还是搭上了他的左肩,格啦一声,肩胛骨顿时裂开。那一刻他明明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迅速的离开身体,几乎不能呼吸。生死之际,黄损奋力一挣,居然甩开了灵风,自己也几乎晕倒。没想到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秀霜。 两人夹攻,黄损以为这下子肯定完蛋了。不知道为什么,灵风却撇下黄损,和秀霜吵了起来。黄损心中暗喜,猜想惊鸿宫内部,原来也有重重矛盾。他瞅了个机会逃开,以他的轻功,尚有一线希望。 可是他已经失血不少,几乎站也站不住了。灵风警觉得厉害,动作也快,几步就追上了他。那妖女看他没了力气,嘻嘻笑着,准备咬他的脖子。 就在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微雨,带着人。微雨匆匆喝住了灵风,命人把他绑了起来,送回宫里。 “嘻嘻。”一声怪笑,灵风的脸在轻纱帐幕后面闪了一下。 这里,就是惊鸿宫里面了。到处张着飘飘缈缈的纱帘,透过纱帘看得见面容白皙的少女们走来走去。 黄损咬咬牙站起来,走了出来,看见一张棋坪边,两个少女正在心不在焉儿的玩双陆。其中一个面朝着黄损,正是见过的微雨。微雨抬头看他过来,就冲着对面珠灰色衣衫的少女微微一笑。 “小师叔,别来无恙?”珠灰色衣衫的少女没有转身看他,只是脆生生的问了一句。 黄损倒没有料到,她立刻就承认了。反而是他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第六节 我生在长在天下武林五大门派之一的崆峒,幽居十五年,才第一次在同门之前亮相。 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停下手中的剑,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不时低语几声,好像我是个怪物。我闪了闪,想躲到他背后去。他却笑嘻嘻的把我一把揪出来,拉着我一起去找老道士。 老道士看见我很吃惊。不过他并不搭理我,只用一个淡淡的手势,把他招了过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文士歪坐着,像是受了重伤,一脸愤懑。污血把他漂亮的紫色袍子染得乌糟遭的,还弄脏了老道士房里的紫檀木椅子。 “舅舅——” 我听见他这样唤着那个中年人,声音里有了些惶惑不安。我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瞧着。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月亮什么魔教,我听不懂,坐在那里还是局促。老道士,他该是我的老相识了,却是不理我,脸色凝重得可以拧出一盆水来。其他人更不理我。只有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连忙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可是只来得及做一半就僵住了,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老道士皱着眉只是说:“梅居士,这是怎么说?损儿和梅姑娘——贫道一向是知道的。这一回损儿出关,连日子都定下了。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这时候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纤瘦的人影。好像是个比我大点的女孩子,穿着玄色纱衫,腰配长剑,厚厚的面纱把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那女孩子并不过来,只是远远的站着,冷冷道:“何真人,我心意已决。” 可他就那么冲了过去:“梅梅——” 叫梅梅的女孩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他紧拧着两道笔直的眉毛:“梅梅,给我一个解释。” 梅梅没有迟疑许久,揭下了面纱。我吓了一跳,真难看。原来她被毁容了。我很重的心忽然轻了,靠在椅背上,去看他。 “哈!”他忽然发出一声嘲笑,“梅梅,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他的声音好大,我又被震了一下子。 “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会因为你容貌受损而拒绝娶你?”他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我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你。我没有父母,舅舅,此事全凭你和师父作主。但无论梅梅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的意愿,决没有半点改变。” 中年人也趁势劝女儿:“你看,络烟,我早说过嘛。你又何必固执,让你表哥为难呢?” 梅络烟环视了一圈,轻声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我说了不嫁,今生便是不嫁了。爹,话已带到,我们这就向何真人告辞罢。” “梅梅!”像是没想到她一点也不留余地,他急了,就要追出去。 梅络烟越走越急。 “——疯啦?”我终于忍不住了。就算没人问我,我也要大声说出来。 “不好笑么?这样丑八怪,你就真喜欢和她过一辈子?” 他们都转过头来瞪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那时我懵懂不明,后来才领悟到我真的是个怪物。他们对此感到恐惧。老道士何观清曾经烧了我母亲的尸体,说明他对我们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实际上对付蛰族的人,火是没用的,因为我们体质不同,走路比风还快,除非等我们停下脚步——那就是说,灭亡。 我们唯一的对手只存在于传说中,很多年前来自西域的一个英雄。我们的本事很大,可以随便要人性命。但是我们有一个致命死穴,这个死穴因而成为族中最大的秘密,一般的族人都不知道,只掌握在族中巫师和高级的统治者手里。这个英雄不知怎的却把这个秘密探听到了,因此选好了对付我们的时机。 他在慕士塔格峰开满优昙花的山顶炼成一把匕首。靠了这把匕首,那个英雄屠杀了我们成百上千的族人,直到最后我们的首领,一个女城主出来了,她想出了一个毒辣的计谋。女城主装作一个无知的少女,骗得那个英雄信任。于是那个英雄被城主用他自己的匕首杀死,尸体沉到了大孤山深处、揽月城后面的一片茫茫盐湖里。只是不久,城主也去世了,临死的时候她说,那一片盐湖,从此要叫做灌愁海。 在那以后我们的族人收敛了很久,不再涉足中原。在大孤山一带原来物埠人丰,不愁挨饿,我们可以安居乐业。所以在中原,将近一百年过去了,关于我们族人的说法渐渐消散,偶尔有人听了,也以为只是一种海外怪谭。直到最近这十几年,我们迫于生计,重出江湖。 我在灌愁海边清凉的石洞里,和方姑姑讨论这些故老相传的往事。我问她,那是什么重大秘密呢? 方姑姑笑而不答。 可是她不说,未必我就没办法知道。后来我说,英雄的那把匕首,一定是随着女城主一起葬了。 方姑姑说不是的。匕首还在世上,但是被封了起来。女城主不要那不祥的东西。 根据方姑姑占卜的结果,那把匕首,是族中所有城主的魔星。 方姑姑是蛰人里面最老的一个女巫,有一百岁了。她教过我很多,包括怎样把嘴唇贴在人的脖子上。我不太喜欢那一种方式。当温暖的液体在唇齿间蔓延,我找不到很多族人所津津乐道的那种快感,只觉得恶心欲呕。 方姑姑说,这也算正常的反应,但我必须习惯,否则终有一天要活活饿死。 开始我不同意。饥饿难耐的时候,我想出一个办法,吸了自己手臂上的血。这个法子后来令我大病一场。方姑姑开导我,说可以用惊鸿宫杀手独有的采血方式,或者说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武功,用手指直接抽人的颈血。我终于依从了。 那种方法是蛰人的传奇,可以使我们在月光之中,跳出最美丽的舞蹈,杀死最强大的猎物,然后,吸血,看落红翩翩。 但是方姑姑没有说它的害处。学成之后,常常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即使不想吸,也要抓住一两个活人,放出鲜血来弄死他。这种要求见血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想杀人的时候,竟不得不用自己的血来平息。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惊鸿宫的杀手在江湖上所向披靡。 第七节 威名远播的惊鸿宫主,其实装束很简单,只穿了一件类似罩袍的珠灰色袷衣,腰间缓拖一绺玉带,显得身材单弱,还像个孩子。她斜靠在炕上,闲敲棋子,一头乌云散了一席。一双粉色缂丝的小拖鞋挑在脚尖,颤啊颤的。 过了一会儿那双小拖鞋就落了下来。 “小师叔是来找我的吧?” 一向机变过人的黄损,简直不知如何开口。他,其实正是来找她的。但是……这从何说起呢! “想救出困在大孤山里的武林同道是么?” “是。我来,想请你放大家一码。”黄损终于可以回答了。他微微抬起头,红得刺眼的丝毯上,绣着碧水鸳鸯。 “嘻嘻。”笑声轻得如同天边浮云,“这有何难啊,小师叔。” 黄损觉得有些别扭,师叔就是师叔,还要加一个“小”字。 “和我决斗好了。你若是杀了我,不就一切好说?”依然是甜甜的笑意。 黄损惊愕的扬起头来,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怎样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啊。居然以前从未发现,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是那种美丽的下面,似乎还多了一些阴沉的什么,一些污浊的什么,就如同在一个韶齿妙龄的孩童面上,忽而闪现出枯骨的沧桑。她脸色煞白,眼波将转未转之间,几乎天地都要愁惨枯寂。这就是当年,崆峒山后古庙里,那个单纯得像一片新雪的小女孩颜歌么? “怎么,你不敢?”她退开几步,言语间有了很明确的杀气。 “敢的。”黄损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没有怕过所谓“惊鸿宫主”。听得见自己的骨头,疼的格格作响。 黄损再一次的倒下了。一日之间,居然连败三次。只有苦笑的份儿。惊鸿宫主的手指缓缓的探了过来。黄损闭上眼,等着她掐断自己的脖子。 一阵逼人的寒气罩住了他全身,许久没有动静。黄损睁开眼,忽然看见了一对幽幽的瞳孔逼了过来,张得极大,里面是他自己清亮的影子。颜歌也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埋下头,把嘴唇贴在他的锁骨上。嘴唇柔软而冰凉,黄损被她身上的凉意包绕着,忽然间心口剧烈的颤动起来,忍不住伸臂环住她的纤腰。 “不——” 颜歌惨叫了一声,弹了出去,倒在丝毯上发出一阵痛楚的呻吟。黄损诧异极了,看见颜歌的左袖下面淌出了血。 但他没有看得分明,就恍恍忽忽的失去了知觉。 颜歌卷起了袖子,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把手指插入了自己手臂的肉里面,源源不断的抽着。那条手臂上早是伤痕累累了。 “宫主,你怎么又这样——”微雨焦急道。 “我才不要吸这臭男人的血。”颜歌冷冷道。 醒来的时候,是睡在一个山洞里。黄损心中一喜,猛可里一坐起来,额头便磕着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砰“一声响,疼的黄损忍不住龇牙咧嘴。这一下环顾四围,才发现师父不在身边,也不是山阳那个山洞。 洞里很窄,他爬到洞口想要出去,却又忽地缩了回来。 那洞口是在高高的山崖上,掩映在一片枯败的油松树枝里。山崖下面,分明还是揽月城的地盘,甚至隐隐能看见蛰人们月白色的袍子在风雪中飘荡。 黄损看过地形,失望极了,一头又倒回了洞里躺着。 自从他受了那致命一击之后,大约过了多久?不知道。只是这个鬼地方,当真算的一个天然牢狱,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虽说以他的功夫,这样也不一定逃不出去。他可以——但是就这样暴露在揽月城的眼皮子底下,什么功夫都没有用。只怕出去一步,他就没了命。 是不是颜歌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当然,只有神通广大的惊鸿宫主能够做到。黄损长叹一声。她没有把他杀死,却关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本来希望能够说服颜歌,结果反倒被她打得一败涂地。世事原本变幻难料,他却天真地以为惊鸿宫主还是原来那个小歌。 何况从前,本是自己对她不起。说什么,他也是难以启齿。 黄损慢慢的回想决斗时惊心动魄的情形,想着想着,心里又是一震,顺手就去摸腰间的佩剑。剑却也居然还在,没有被收缴。这一动弹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伸伸胳膊蹬蹬腿,力气也像是恢复了。伸手触及,原来的伤口敷上了药,还密密的绑好了绷带。 黄损闭上眼,再次躺下。 “表哥——表哥——” 黄损一睁眼,看见的是梅络烟一双幽深的眼睛,“你怎么来的?” 他话还没有问完,顿时就明白了——梅络烟的背后,本来是山洞岩壁的地方,搬开了一大块岩石,露出一条秘道来。 梅络烟冷静依旧:“逍遥津,是山外通往揽月城里面的唯一一条秘密通路。就连他们蛰人自己的人,也很少有知道的。” 但是惊鸿宫主,还是知道的吧?黄损忽然明白了,顿时拿定了主意。转头朝梅络烟笑笑:“梅梅你真厉害,连这都摸清楚了,这么说将来我就有的退路了。” “将来?”梅络烟的瞳孔缩了缩,“你不走?” “我现下还要跟惊鸿宫主谈谈,”黄损笑道,“梅梅你快走吧,我怕那妖女就来了。” 梅络烟当年,用了怎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一条情报,今天又是凭了怎样的勇气孤身潜入揽月城来救他,不过他却不能跟她走。梅络烟惨然一笑,扭过脸去。 “要不然我也留下。” 黄损闻言,心里一热,大声道:“梅梅,你有这番心意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只是你——我要你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梅络烟仔细的瞧着黄损,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淡:“胡说些什么呢!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不走,我就先走了。” 黄损愣住了。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传了进来:“梅姑娘急什么,等等呀——” 梅络烟心里一凉,也明白自己走不了了,她已经看见珠灰色的轻盈少女,飘然落到了洞口。不知她从哪个方向来的,无声无息,连雪地上亦未留下半个脚印。 “揽月城是什么地方,由得进进出出的么?小师叔呀——”颜歌声如银铃,侃侃而言,“你看我师婶,一个人辛辛苦苦跑来救你,多不容易。你可真不给人面子,——哦?” 黄损不知做何答应。他已经见识过惊鸿宫主的阴阳怪气,恐怕还是闭了嘴的好。 颜歌自顾自的越过二人,望逍遥津里面探了探脑袋,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 然后击了三下掌。 黄损不禁又看了一眼她的手,的的确确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秘道里面变戏法似的钻出来三个披着青纱女郎:“宫主神机妙算!” 颜歌骄傲的笑了笑,嘴上还在谦虚:“也是秀霜消息来的灵通。若非她发现了梅女侠的行踪,我们岂不是白忙?把这两个人带回宫里去。” 黄损终于怒了,亮出了剑。 “你省省吧,小师叔!” 黄损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叫自己“小师叔”。只是她举起了四根指头的右手,朝他晃了晃,他的剑就拔不出来了。 其实他重伤未愈,就连“幽微灵秀”中的随便一个,也是奈何不了,何况惊鸿宫主自己在场。他可以不要命拼了,还有梅梅呢!梅络烟瞧着颜歌,也就微笑了,那笑意里面非苦非甜:“去就去罢。” 黄损和梅络烟被蒙上黑头套。这一行人从后门蹩进了惊鸿宫。就听见颜歌吩咐幽云,把梅络烟领进神窖。黄损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么,听着名字必然是惊鸿宫里安设的地牢密室一类,用来折磨犯人。黄损心念一动,就要出手。忽然颈中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师叔。” 那声音娇柔无比,谁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么轻轻一弹,黄损就立时毙命呢。 可是黄损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 头罩忽地没了,黄损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立在一个小院子里面,院中长满了萱草。但是,梅络烟早就不见了。幽云却还在,带走梅梅的是微雨和灵风。 “我们现下是在惊鸿宫的北首。梅师婶么,大概已经在神窖里面歇息去了。神窖在惊鸿宫的最最南边,是个极隐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云锦杜鹃下面。冬天的时候,没有杜鹃花,树枝上缠了十二道绯红色的绫子。我不骗你,你可记好了。” 黄损又一次绝了望,任他怎样聪明,也简直无话可说。颜歌懒得再给他带头套子,却打发了幽云,径直把黄损领进一间屋子。 “哪里?”黄损冷冷道。 “我的卧室。” 黄损才不相信。他一进门,就觉出这屋里没有人气。颜歌反锁了房门,乐巅巅的旋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精美无比。不过床帐里是空的没有被褥,而且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这不可能是她睡觉的地方。 “宫主的卧室,没人敢随便进来。如果不是藏在这里,你一准被他们拉出去,变成……呵呵。”她自己坐在床沿上,随手指了指一张凳子,“坐——” 黄损就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咦?”颜歌眨了眨眼睛,“小师叔,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你啊我的?” 黄损脸色变了变:“宫主——到底想干什么!” 颜歌闻言,低了一回头,旋即抬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都不准走!” “我进来,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黄损忽然一个箭步跨到颜歌面前。颜歌呀了一声,缩到床角。不料黄损蹲下身子,顺手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纱。青纱里裹着冰凉的尸体,尸体颈中翻着白花花的伤口,伤口里一点血都没有,分外的诡异。 尸体露出脸,黄损却是大大的意外,瞪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真是十恶不赦!” 颜歌把尸体踢回床底下,朝他微微的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离破碎,颜歌扯下了半幅帐子,把脸埋入了进去。红绡帐子一块一块浸透,似乎滴下血来。 “我不愿意杀她,我根本不愿意杀任何人!”她挥舞着残缺的手指,把头发扯得乱纷纷的,“可是她看见梅姑娘来救你了,我不杀她怎么办?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谁要她多事!” 黄损一时无言,只有等着她自己渐渐平静,就这么耗着。 “刚才你替我裹的伤?”黄损问。 “是。”颜歌茫然道。 黄损在床边坐下,挽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慢慢的梳理起来。 门忽然开了。 于是拜月城主和花红柳绿的一众人等,看见半垂的红绡帐里,惊鸿宫主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偎依一处。 第八节 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另外的人嘴里,再次听到我的母亲。那是方姑姑说起的。 “你给我算算日子罢。”我吩咐方姑姑。 “宫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巫从喉中吐出几个字。 我不会告诉她的。 “宫主就是不说,老奴也猜得到。”她的混沌老眼里闪着磷火一样的诡异,枯枝一样的手里拨弄着蛰人巫师们百年间流传下来的算筹。“事关蛰族存亡,这样重要的秘密都会告诉你,城主是过于疼你了。虽然她很孤独,也不该这么溺爱你。” 她猜中了,我还是冷笑。 “老奴活了一百岁了,你瞒不过瞧我的。宫主,你的母亲当年做下那件破门的事情,就没有瞒过我。虽然我没有机会看着你长大,不过……宫主,你生的真美,就像当年你母亲。你母亲不惜放下惊鸿宫主的位置,总算嫁了一个好男人。宫主,你呢?” 我没有理她,母亲,很遥远的一个词语。 当时梅络烟就那样走了。他很急,一生气,就追了出去。也不管老道士在后面叫他别去了别去了。他还是去了,我不相信,就看见山坡上扬起了雪白的烟尘,掩去了两人的身影。我也叫,老道士却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来是个怪物。 我一直以为他不是当真的,晚上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 老道士惴惴不安,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看得我眼都晕了。可能他看我也有点眼晕,就打发我仍旧回后山去。 我没有理老道士就走了。可我再也不要回到那枯寂的古庙。我去找他。 离开崆峒山,第一次遇到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可惜我的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看见。我静静的躺着,凝视幽暗的灯海,紫檀木的漆光,那时不免要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像没有机会知道。浮世苍莽,人心如沙砾般纤细,如落花般飘拂。云烟过雨,不留痕迹。我之生,固与人间无缘,又何所谓遗憾? 所以我的眼里便只有他的行踪。梅络烟跑得很快,他追得更快。但是不论有多快,我都赶得上。我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所过之处不留痕迹。但是,为什么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我? 每一天我都听见黄损在说“梅梅,梅梅,你不要固执”。可是他自己为什么那么固执?每一天我都在想,要不要我去告诉他,叫他真的不要追下去了。可是,我怎样对他说,难道我要让他以为,我很喜欢梅络烟被毁容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原谅我。 我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不用面对这样的事情,独自生活的时候,我要做什么不要什么,来来去去直捷了当。可是现在却会为一个简单的决定犹豫半天,从崆峒山犹豫到空桑岭。想不清前因后果,一再的拖延时间。幸好他不知道吧?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头趴在小旅馆的桌子上睡着了。我终于有胆子走到他面前去,仔仔细细瞧个清楚。我看见他头上有了一丝白头发,是累的吧?忽然就难受了起来。这一心酸,又想起了自己,出了这样远的门,一路追赶,辛苦都无处去说,索性就坐在他身边,让眼泪一串一串的流到酒杯里面,和着那淡薄的劣酒一道喝下去。 “小丫头,你跟那个醉鬼较什么劲儿?过来过来。” 我看见旁边座上有几个黑衣服的人冲着我笑,露出鲜红的牙肉来。我觉得他们长的很难看,就拧过了头去。 “哎呦!还害羞了。” “别怕嘛,过来陪大爷们玩玩!” 我向四周望望,店里的客人们,一个一个的站起身来,慌不迭的踮着脚尖走了。那些脏兮兮黑衣大汉越笑越欢,就有一个端着一杯酒向我走过来。不知怎么,我倒是一点都不怕。那个汉子拉我手的时候,我不自觉的把手指掐入了他的寸关尺。 于是他就倒下了,变成一具枯槁的尸体,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地狱里受刑的恶鬼。连我自己都吓坏了。 剩下的那几个人也吓了一跳。过了半晌,他们神色凝重的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抽出刀,向我围过来。 我还没有从对死人的厌恶中惊醒。他们的刀尖对准了我,亮晃晃的一圈。 我能够抓住每一个人的手腕,让他们断气么? 忽然,一把剑闪了出来,化成一道优美的圆圈。那几个黑衣大汉几乎同时倒下。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颈中流出血来,忽然有一种奇特的冲动。 “吓着你啦?”他收起剑,回头冲我笑。 我忽的恼了:“你,你看见我哭了?” 他像是有点尴尬:“我本来也没醉的很深,看见你来,想装装样子,吓你一吓。没想到你在哭,我只好——我怕你不好意思,只好装下去,就当没看见。” 可是他明明看见了,我气得脸上直发烫。 “小歌,”他呵呵的笑着,“别生气嘛。” 我要把气生下去。 “咦?”他忽然变了声调,“这些人是——不好!” 我也紧张起来,顺着他的眼光,看见那些人断下的刀尖上,刻着如眉的一弯新月。 这时梅络烟居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是我,被揽月城的人发现了。” 不错,我们都大意了。这时才看见窗牖之间,露出一枝枝银色的箭头,客店早已被人包围。不止是那些黑衣大汉一样的人,还有一些,脸色煞白煞白,目光里透着邪气,箭头上带着寒意。 我怕了。一时间只知道躲到他身后去。 外面有人喊话了:“梅姑娘,城主夫人吩咐下来,叫小的们请您回去。否则,呵呵,城主他老人家,可惦念您得紧。” 梅络烟眼中掠过一丝怪异,却淡淡道:“来的都是揽月城的硬手,一定不能善罢。表哥,你快带着你的小师侄逃走。” 他会带我走么?我眼巴巴的望着他。 第九节 黄损当真是三生有幸。世上有几个人能够活着进入揽月城的?不仅见过了惊鸿宫主,连蛰人的揽月城主,也出现在他面前。那个中年美妇,人还没进来,一阵薰风携着欢声笑语就冲了进来。颜歌猛地一颤,还没坐起来,城主就到了面前。 “怎么?我们的小宫主有了如意郎君了?” 颜歌索性靠在黄损身上,牵牵嘴角,冲着城主摆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城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黄损。她是浓妆艳抹,明艳照人,眉眼间和颜歌亦有几分相似,只是面色更白,像浊泥入雪,阴惨惨的让人不敢逼视。 “哼!也不过如此。”城主冷笑道,“为了这么个小白脸,赔了惊鸿宫一员爱将,颜歌你也真大方!” 颜歌哈哈大笑滑下床,一脚把床底下的尸首踹了出来,城主背后的人群看见秀霜的脸,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 “我早看她不顺眼!杀了便杀了,再找更好的。我们蛰人要弄几个人来使唤,还不是最容易的事儿!”她斜睨着城主,似笑非笑。 城主不言语,踱过来托住颜歌尖尖的下巴,瞧了又瞧。黄损不禁为颜歌捏了一把汗。 “有道理。不过既如此,也不能让秀霜仙使白白死了。你看上的这个少年郎,咱们就要了,嗯?今晚就成亲。” 颜歌本来苍白的脸忽地一下红了,继而又白了回去,变得铁青,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她滞了一滞,忽然一转身,冲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去了。 黄损见她走了,方冷然道:“城主,我自有元配,不拟停妻再娶。” 城主不理他只是冷笑。 黄损咬咬牙,继续道:“再说我还长她一辈。这是万万不能的。” “黄少侠,你们崆峒派,难道一个个都这般懦弱无能,口是心非的?看看我们家颜歌,是容貌配不上你,还是人品配不上?若说身份,哼哼,将来的天下,除了我揽月城主,还不就是她?你不要差了想头!” 颜歌忽然出来了,道:“姨你误会了,我才不要嫁他。他不是好人。” 黄损听见,暗暗吃惊,心道原来他的小师侄颜歌,竟然是城主的外甥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城主冷笑道:“什么好人坏人,这世上谁又是好人了!小妮子,你的心思,瞒不了我。就少说两句罢。难道姨妈还会害了你。” 颜歌满脸绯红,似乎还想争辩。黄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眼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条件。你们放了梅络烟姑娘。” 拜月城主大笑起来:“你难道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跟着周围的侍女们也笑得前俯后仰。黄损听在耳朵里,觉得那种笑法尖利妖媚,如同鬼域的狂欢,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答应你。”颜歌的声音令大家都静了下来,虽然惊鸿宫主在教中位高权重,但是当面忤逆城主,究竟是件出格的事情。 “只要你娶我,明天一早,梅络烟可以走。”颜歌面不改色。 没想到城主微微一笑,悠悠的看了一眼黄损:“看来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怎样?黄少侠,你若心肯,就喝了这杯酒。”说着变戏法似的,把一只海棠冻石杯举到他面前。 杯中,殷红可怖的液体。 这是说,交易的筹码,又加了价。黄损毫不犹豫的灌下了那毒药,苦笑一声:“我娶你。” 颜歌低头并不看他。 这时,屋子里本来沉滞的气氛就此轻松下来。大家纷纷的走过来,向宫主贺喜,有人还趁机打趣几句。这些人看起来平平常常,也就如同富贵人家的女眷一般,只是个个都是一张白得骇人的脸。黄损喝下药,渐渐的觉得四肢无力,瘫软了下来,恍忽见看见颜歌扬了扬袖子,素白的窗纸上洒下了一片桃花一样的血。 然后是一声尖叫。屋子里顿时乱了。 城主终于发怒了:“我如此迁就你,你却连连伤了族中两名高手。反了么?——究竟想怎样!” 颜歌走到窗边,探出手,从幽云的喉间拔下那枚金指套,揉了一把窗棂上的雪,擦拭干净:“姨妈,你忘了。但凡族中有大事情,定要杀掉一两个要紧的人来祭祀。当年你承袭城主之位,杀了支持舅母的那一伙叛贼。后来甥女入主惊鸿宫,原来的四位仙使不肯听话,也就被一一处理掉了。今儿甥女就出阁了,难道不算大事?这等欺上背主的奴才,还不该让她放点血出来?” 城主瞪着颜歌。 灵风和微雨也在,脸都绿了。颜歌笑道:“放心,幽云胆敢把本宫主的私事拿出去乱讲,自然没有活路。你们乖乖的,就不会有事。”本来黄损不提,她也会让梅络烟走人。不想叫城主知道了。当时灵风和微雨尚在神窖,能有这么快,唯有幽云,否则为什么进得门来,那婢子一直立在窗边,离她最远的地方。她心里明白,有幽云告密,梅络烟在神窖之事,城主定然心知肚明。不若当面提出,直接要城主同意放人。而城主既有意用黄损来笼络自己,也就只好答应。反正人是藏在神窖里,那边的机关还是在宫主的控制里。宫主执拗起来,城主纵然不肯放人,亦未必有用。 只是幽云,居然连她秘杀秀霜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都探听到,那么是不是连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窥探到了?她可不敢放过她。城主发怒也顾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声:“你的人,随你便。”竟似不计较了。 “反正,将来我们有了崆峒出身的黄少侠……” 颜歌的肩头,猛烈的抽动起来。 黄损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但那时的梦里新娘,并不是这个面如白骨的女孩子。揽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饮之心如死灰。他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人摆布。恍忽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给了他。他只是擎着,却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只听见颜歌冷笑,“为别人舍了自己的性命节操,情愿附身惊鸿宫这样的魔窟。” 黄损蓦地惊醒,顺手把酒杯掷到地上。 众人惊呼。 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气。颜歌手里还端着一模一样的一只琉璃杯。原来是合卺酒。 黄损有点不安,却也有点庆幸。颜歌却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没什么。”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银灯半挑,那人儿裹在一团华丽无伦的红色里,雪白的双颊映出点点喜色。然而眼睛却是遥远的望着,地上一团酒渍。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的解开了衣扣,红衣里面还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颈。 黄损看着那脖子,忽而说不出的厌恶,不由得局促的站起走开。颜歌却没理他,斜披着嫁衣,又踱进那扇小门,掩上。 黄损不解其意,他以为颜歌是拿什么东西去了,然而枯坐许久,她也没有再从那扇门里面出来。 就这样等着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迁延不愈的伤口重新合上。 这个时候他可以试着逃跑。但是揽月城主的毒酒,使得本来就身负重伤的黄损,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走。很多年来,他都在暗自责备自己。但那时他却走了。 那时在小酒店里,不是没有看见颜歌殷殷寄望的眼色和楚楚绝望面容,可他不能不带着受了伤的梅梅先离开。他知道颜歌的轻功好得惊人,也许可以自己逃命。毕竟敌人找的是梅络烟。 可是当他拎着梅络烟逃到安全所在的时候,颜歌没有跟上来。他惊惶不已,满眼都是颜歌的脸,绝望的幽怨的惨白的。她还在那里。 他回去了,虽然杀出重围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回去一趟也许再也出不来。 晚了,小酒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一刻他还希望,也许颜歌早已脱身。 但是在窗台上有着零乱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挣扎。墙角,点点血迹,躺着一只人的无名指。手指娇小如花瓣,齐着指根切下。 黄损拾起那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血迹。那一刻他曾经有一种濒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干了心里的血液。这一只断指,竟是从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长不上。 月亮出来了,从窗外探半张脸张望。大孤山的月色,渗着万年不解的冰雪凉意,亦是一翻诡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当时没有抛下她,也许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是对她不起,所以这回走不得。 锦绣殷红的洞房,熄灭了花烛银灯,沉寂如同春梦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驳的窗棂影子,仿佛这个房间,也有什么伤痕一样。 黄损慢慢的挪到了那扇门前面,迟疑了一会儿,推开。 一开始,他的眼睛适应不了里面的黑暗。过了片刻,才看见屋子很大,却空荡荡的。屋子一角,是一只巨大的灯海。一灯如豆,长明不熄。 地下横陈一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灯光下幽幽发光。黄损看出来,那是一只棺材,他走近看看,却被里面的情形震惊了。 棺材没有盖子,里面是一卷半旧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仿佛怕冷,手里还紧紧的揪着一只被角。 黄损目不转睛。但是颜歌睡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灯光忽然猛地一抖,拂过一绺猩红。黄损这才看见,灯海的香油里,浸着一片绚烂的红色。原来烧着那一袭瑰丽的红嫁衣,像一个血色的游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这种奇异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几句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黄损的十个手指,紧紧的扣住了棺木。 如果这时,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一星泪水,也许他会俯下身子,把她从冰凉的坟墓中抱起。可惜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间就过去了。 这没有什么的,即使有一万个如果,即使这一万个如果都变成真实,也不能改变命中交错而过的轨迹。不能够的。 她已经睡着了,那样子好像她已经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穴。 黄损从密室中退了出来,带上门。月色如洗,洞房里残红褪尽。黄损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残酒冷如冰,他却无知无觉,一杯一杯的灌下去。 第十节 那几日揽月城里喜气洋洋,只有两个人没有向我祝贺新婚。 一个就是梅络烟。 那天早上我起来出门,看见他醉倒了,伏在茶几上。那张床真可怜,我从来没睡过它,让它形同虚设。甚至当它披红挂彩,等着迎接新人,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 不知道他梦见了谁,表情这样悲苦,是梅梅?桌上倾倒着酒杯,他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其实我也可以翻脸不认。但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神窖的钥匙在微雨身上,那个姐姐瞪着我,死不肯交出来。 “宫主,我若是你就杀了那个贱女子。” 我不用说话,只是瞅着她。 她死死的按着荷包:“宫主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 她忽然面色蜡黄,知道多了,未免成为下一个幽云吧?但是她居然鼓足了勇气:“宫主,只要没有那个姓梅的女子,他就会喜欢你的。” 我笑了。连我自己尚不明白,你能说得清?但是那一刻我感动了,忽然很想去抱她,于是我伸出手臂。 “我看你还是给我罢。” 她被我放倒在地。我从她身上跃过,拾起了钥匙。 梅络烟用她一贯的淡然的眼神看我,但还是没能掩饰住一缕哀怨。那一缕哀怨足以让我大感快意。“梅姐姐,原来你真的这样喜欢他啊?”我得意洋洋。 “喜欢他,却死也不肯嫁给他,偏生要折磨人家。” 梅络烟咬着嘴唇,不敢与我对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被你们蛰人毁了容貌,早是心冷如铁。” 我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那张写满耻辱的美丽动人的脸。 “你胡说。”我厉声道,“当着惊鸿宫主的面,你还要胡说。揽月城从不做这种事情。” 她如果不是手被缚着,一定想撕裂了我。 “你明明是自残!” 梅络烟冷冷的,不否认。哪个女孩子都把容貌看得要紧,她居然下得手自毁形容,这等狠辣,我都学不来。 我笑了,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进过‘化生池’了吧?” 她浑身一震,我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在提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连我的心里,也寒了一寒。 “那一年秋天,你被蛰人捉了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无法知道,可以由得你随便编排,可是对于揽月城的人,你别想守住那点可怜的秘密!” 不愧是梅络烟,峨嵋派最杰出的女侠,说起话来面不改色:“是当时的城主夫人想收我,我誓死不从命。” 她说的城主夫人,是我的舅母。当时的城主是我舅舅,蛰人有史以来最不堪的懦夫。当然现在,他们早已都被姨妈杀死,取而代之。 “进过化生池的,谁能够超生?可是我们梅姑娘居然没有变成吸血鬼,奇迹呀奇迹。舅母何等厉害的角色,会半途放过你?” 梅络烟盯着我:“是的,是你舅舅放了我。所以你舅妈很生气。” 我当然知道,姨妈常常跟我说起。那时候,倘若不是城主和夫人两个,为了一个“化生”的事情而夫妻反目,她也没有机会趁虚而入,夺得城中大权。 “梅姐姐,”我越来越觉得好笑,“你堂堂峨嵋弟子,就这样怕死,以至于委身仇敌。” “我是自己情愿的。”她淡淡道,“你舅舅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不像你舅妈和你姨。” 我惊呆了,梅络烟总是让我吃惊,但这一回我几乎不敢相信。 “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自己失身于我舅舅,却还牵扯了他这些年。”我厉声叫道。“说什么毁了容,就不嫁。只不过是怕嫁了人,你那点秘密就守不住吧了?峨嵋的梅女侠,竟然与拜月城主有私,恐怕名门正派谁也容不下吧?倒不如出家修行,于清名无毁,呵呵,真是好主意。——可你明明知道,你不嫁,他就会等一辈子,追一辈子。这一来他还是你的。梅络烟,你好阴险!” 梅络烟道:“我的确是为了你的舅舅,才守身不嫁。你要怎样想,我都没有办法。表哥的心意,不是我能够左右。” 我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这是两回事。我和表哥青梅竹马,难以两忘,所以他一意的要等我。可是人间的缘分,并不因此而定。”梅络烟朝我瞥了一眼,“譬如我会遇见你舅舅,又譬如表哥会遇见你。” 我哈哈的笑了:“他遇见我?你当我是他的谁呀。你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在崆峒后山坐关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等着的就是娶你为妻。我又何尝在他心里。你对他不起,可是在凤凰岭上,生死一刻的时候,他惦记的还是你!” 梅络烟瞧着我,微微的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的眼泪倏然而出。 还有一个就是方姑姑。 我说过,方姑姑活了一百岁了。我刚刚来的时候,被关在揽月城的化生池底,她来给我送药,那时她就说她一百岁。后来我住进了惊鸿宫,穿上了那身明艳的灰色衣裳,她来给为我在前额上洒水,那时她还是一百岁。再后来我独自到大孤山深处,采来千年的杜鹃木,做成棺床,被她看见了,她依然对我说已经活了一百岁。是不是人到了极老极老的时候,年岁便只是一个符号?反正对于嗜血为生的我们,生与死,并没有太多区别。姑姑自己,对于年龄的问题就相当不看重,她看着我,时时地说起,该完的时候就要完。 “姑姑,你一定推算得准?”我用宫主的架式去问我的女巫。 “一点没有错。” 我长叹一声。没有算错就好。她翻开火炉里的灰,从里面挖出一把匕首。我就接了过来。 女巫追问:“宫主你恨不恨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化生池的事情。我不恨,已经无所谓恨了。我说:“你放心,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报复。” 女巫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该完的就要完了。这是善恶到头。” 她吞下了一枚算筹,又一枚。那些算筹里吸饱了百年的冤仇和恶毒,可以杀死大孤山里最毒的蝮蛇。女巫翻出了浑浊不堪的白眼。 “善恶到头——”她沙哑的歌唱着。 我静静的听着。 “宫主不会要我的血吧?” “当然不会。”亏她怎么想的,我会要一个吸血鬼的血! 她惨白的脸色,变得蜡黄。我好奇的看着,原来吸血鬼死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方姑姑,”我终于问她,“当年我母亲破门的时候,你是知道的。但你没有告发她?” 垂死的女巫在微笑。 “谢谢你,方姑姑。” 第十一节 将近十天,黄损和颜歌,一个在外间,一个在里间,没有说过半句话。 只除一次,颜歌说,黄损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要跟任何人走。黄损没有回答。这就算是颜歌在保护自己的夫君。但他也无所谓保护,只是一日一日的沉醉下去,把一切都忘了。旁人问他话,也是呆呆的不理。别人看见了,只道是宫主千挑万选的,怎么到头来嫁了个傻子。也有人说,城主给黄损的冷香灰,剂量过大了,便暗劝宫主问城主要一点解药。否则终日守着个痴傻的夫君,有什么意思。颜歌没有去找解药,只是命人给黄损看看身上的伤,让他好生将养。 日间的时候,颜歌倚在门边,跟微雨和灵风说话。 已经十天了,黄损在朦胧中听她们讲话,知道不仅武当、少林和华山已经全军覆没,连藏在山阳山洞的那些道士和尼姑也都被蛰人尽数收服,其中也有他的恩师何观清的名字。颜歌安排着,把他们关到地牢里,却不许拷打,好饭好菜的招待。 “这是做什么哪,”灵风有点不满意,“宫主向着夫家不成?” 颜歌不理会这个玩笑,正色道:“那都是些有本事的人。有用的要留下,变成我们这一边的。没用的,也要留做给养。没的打坏了做什么?你们记好了。——这也是咱们城主一向的主张。” 黄损闻言苦笑。 颜歌忽然缓色道:“你们两个,从来是我最为倚重的,可是也要谨慎些。不该说的不要说。将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到的。” 说着又回头看黄损。微雨和灵风识趣的退下。 “真是厉害!”黄损笑道。 颜歌远远的站着,表情高深莫测。 第十二节 我拭去了泪水,终于要去找我的姨母,至尊的揽月城主,我的亲姨母去了。 她问我方姑姑去了什么地方,因为有人告诉她,我是最后一个去找方姑姑的人。我格格的笑了:“找那个死老婆子做什么?姨妈又要她准备化生汤,——炮制谁呢?”我坐到她膝上撒起娇来。 姨妈笑而不答,抚着我的头发,却道:“郎君如意否?” 我滞了一下,只得扭过头去,装作害羞,玩着衣带上的花结子。 “傻丫头,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妈搂着我的腰,叹了一声,“可怜见儿的,哪有人这样做新娘子。你且等等,今儿个咱们就把他扔到化生池里头,不怕他不变过来。” 今天? 我笑盈盈的说:“姨,化生池里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 到底是揽月城主,她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你心疼?” 我慢慢的从她膝上滑下来:“我哪一刻不在心疼?” 不是为了他,只是那种死一样的绝望,日日夜夜在吞噬着我的魂灵。“自从我落到你的手里,被你一手变成了吸血为生的妖怪,我一直都在心疼。难道你想不到?” 城主逼视着我,目光灼灼:“枉我这些年,这么疼你。” 她是很疼我。 那时舅母软禁了舅舅,又想抓住梅络烟,以此要挟。所以我原先是落到了舅母的手里。 所幸后来她和舅母争权夺位,闹得厉害,舅母没有来得及炮制我。后来她杀了舅母,作了揽月城主,先就把我放出来,要给我“脱胎换骨”,然后入主揽月城里最最了不起的惊鸿宫。 这一家子四分五裂,就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给了我最大的权利,好让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惜,化生池的水把我呛死了。死人是没有相依为命这种说法的。死去的方姑姑,她因为配制了那种把人变成鬼的药粉,而感到不安。其实她用不着,都已经是鬼了,彼此没有爱也没有恨。 而我们,揽月城里所有的居民,都是鬼。 都是在化生池罪恶的液体中浸透了的,除了吸血,没有别的出路的鬼。我在那种暗红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中屏住呼吸,不让腥甜迷人的气息透入胸中。那时候仿佛有千万的鬼魅在拉扯我,鞭挞我,不让我超生出去。然后我无力、昏迷,一点点被他们撕裂。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惊才绝艳的的惊鸿宫主,披着珠灰色的纱衣,吸血为生。 这就是命。我想着,幽幽的叹了一声,表示悔意,又去搂姨妈的脖子。她似乎也动了感情,挽住了我,然后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 我在纱衣下面藏着方姑姑的匕首,揽月城主的魔星,隔着我的和她的衣裳,穿进了她的身体。 我耳边又响起了方姑姑混沌的歌声:“善恶到头——” “贱婢!”她推开我,在地上翻滚着,流出的血画出一个个大字。 “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和那,那个崆峒的小畜生天长地久了你——休想!” 她误会了我的目的,我退开一步,随她嚷嚷。人要死了,骂几句总是可以的。 “哈哈哈,”她越笑越毒恶,“简直和你那死心眼的娘一个模样。他们是名门正派,我们是妖邪,做什么梦啊。她做姐姐的一走了之,让我当什么劳什子惊鸿宫主。她还以为她这一辈子是解脱了,哈哈哈哈……” 我注视着她。 她停住了笑,也注视着我。 “你怪我害了你,你以为你是被我扔进‘化生池’才变成吸血鬼,不是的,才不是。别忘了,蛰人生下的孩子,不用化生粉你天生就是个吸血鬼!虽说在崆峒山的时候还没有发病,反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身上流着毒血,总有一天会变鬼的。就像你娘,她以为她没进过‘化生池’,就一辈子不会吸血,哼!你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 她眨了眨眼睛,瞧着我,死不咽气。 我把耳朵贴近她惨白的唇。 “他们费了多大周折才结的婚,可真是恩爱夫妻。那个崆峒派最出色的大徒弟,叫颜慕荻的,他被抽干了血,死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你娘怀上了你,呵呵,就控制不住自己啦。恩爱夫妻啊……”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都奇怪啊,为什么那老道士何观清,不趁你这小怪物刚落地,就把你掐死……” 我把姨妈的尸体慢慢放了下来。很奇怪,在我谋杀的时候,姨妈的侍卫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用刀尖对着我,却不敢上前一步,原来也怕那匕首。 “本宫主早晚是揽月城的继承人。杀了她不过是提前了几天日子。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我冷笑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惊鸿宫主,篡权本该是轻而易举。 “这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我要正式登位。” 第十三节 黄损拿定了主意。 颜歌杀死城主的那一天,珠灰色的衣裳被血沾污,就扔在火里烧了。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件城主的袍子,用纯白的丝线做经线,银线做纬线,织成锦的半臂上是王乔驾鹤、银河吹笙的图案。 揽月城里架起了连绵的金帐,城中最高处的矫龙岗危然兀立,颜歌坐在荒凉的王座上,俯瞰着她的领土,满脸慵懒之色。 “都带上来罢。” 黄损在颜歌的卧房里幽闭了将近一个月,此时已经近乎呆傻之人。作为新城主的丈夫,他可以站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也就是矫龙岗的半山腰处,仰视那个轻白如雪的身影。 随着一声令下,地牢里的俘虏们一队队的出来了。破烂的衣衫上依稀能看出他们的门派,有的面孔还是黄损认识的。他看见了梅络烟。虽然颜歌放了她,但其实放与不放都一样,峨嵋派到头来被尽数抓来了。接着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同门,跟在恩师后面,稀稀拉拉的。 何观清远远的也望见了自己的徒儿,站在人群外面,拜月城主的裙下,神情木然。 大家都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灭亡。黄损已经看出来,被抓来的不止是这次围攻揽月城的五大门派,还有南方的一些小帮会的主要人物,甚至包括一些江湖散人。难道说蛰人真的统一了中原武林? 吸血鬼们挤在一起,看着这些“战利品”,忍不住发出一丝丝兴奋的叹息,令人毛骨悚然。颜歌也瞧着,却殊无一丝喜色。 过了一会儿,灵风站了出来,击掌三下。 “新城主有令——,本教教众立刻汇齐,参加城主登基大典。” “——城主千秋万岁!”一时间山鸣谷应,宏大的和声把俘虏们都震惊了。知道吸血鬼厉害,却也没想到他们的人数已有这么多。 一顶顶的金帐掀开了,惨白的吸血鬼们快乐的涌了出来,铺满了矫龙岗下的广大山坡。 俘虏的队伍中,已经有人忍不住作呕了。何观清等人拧紧了眉。难道将来的天下,真是这些吸血为生的怪物们的吗? 今天是十五了。夜色如魇,一轮淡红色的圆月,斜斜挂在雪山的鬓角,如一抹潮湿的血痕。 颜歌看看天,微微的笑着,忽然远远冲着何观清说:“你们谁是头儿?” 何观清愣了愣,自从被抓到揽月城的地牢,每天熬着受苦,还没有想过谁能够主事这个问题。何观清望望四围,伤的伤弱的弱,便道:“有什么事情,老夫来担当好了。” “也不要太师父您担当什么。”颜歌是这样称呼的,“只是想跟你们解释一下。” 何观清凛然道:“你有话就说!” “虽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其实我们蛰人并没有什么江湖野心。”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宁山师太更是忍不住重重的嗤了一声。 微雨惊奇的望着颜歌。颜歌道:“你们也知道,一连很多代,教中都是女子做主。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丰衣足食,平平安安。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纠缠。不过大家也知道,我们吸血鬼,活着是要喝人血的。以前揽月城附近有不少牧民,就是我们的食物。可是坐吃山空,这里人渐渐的吸完了。我们的人数却是越来越多。作城主的不能让族人挨饿,没办法,只好向中原扩张。你们中原武林很厉害啊,抓为了你们的人,费了不少心思。好在还是我们胜了。中原人多,可能百年之间,吸血鬼们都可以衣食无忧。我们这一族人要生存,就只能如此。真是对不住大家了。” 恐怖已极的事情,被她懒懒的说出,却是意兴阑珊,把什么都认下了的样子。何观清一时语塞,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和这吸血鬼争辩。 “城主——”微雨似觉不妥,想提示一下颜歌。 颜歌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家还不就是为了谋生。什么一统江湖,哪有那么多好听的说法。——今晚月色不错啊,是不是微雨?” 微雨扬起头看见,很好的圆月,照着揽月城里清辉无限。 “吉时到了就开始吧。”颜歌低声吩咐。 微雨曼声应着,走下山崖。却见颜歌盈盈站起,飘然飞到了半空中,一只宛如白纸糊就的风筝。过了一会儿,落在悬崖边上,不偏不倚。吸血鬼们从远处仰望着他们的女主,衬着白而亮的月影,风袖飘飘,一齐高声欢呼起来。 颜歌却不回头,只是默默眺望着。雪山尽头的天际,泛出青白的光泽。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月色一丝丝的明朗。 “呀——” 终于一声惨酷的尖叫声抛了起来。血洒在冷白的冰层上,死的是灵风。 微雨一惊,拔剑而起。众人紧张的仰起脸,看见一个青衫的影子在舞动,身形如大雁掠过乌云一样,飞也似的拔向悬崖顶上。 颜歌偏过脸,看见那人,大为惊奇,眼中隐隐的抑悲抑喜。微雨本已下山,离得甚远,一时就追赶不上。远远的看见颜歌朝她摆了摆手,便停下脚步,转而警觉的监视着山下的人群。 黄损稳稳的落到了颜歌面前,亮出了剑,指向她的胸前。 颜歌凝然不动,却笑道:“难道我们没有决斗过?难道你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黄损的剑,在山顶的寒风中微微震颤:“那时我身负重伤——此时再战,未必就输于你。” 颜歌撇嘴道:“纵然我不叫帮手们上来,你自忖能够胜我?” 根本没有把握,黄损觉得阵阵揪心,天亡我辈,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是必须尽一分人力,所以他忍辱偷生,等到现在。“其实就算杀了你,也挽回不了大局。但不杀你这魔头,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我诚然是魔头,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我偿命。”颜歌颔首道,“你的冷香灰毒,看来是除尽了?” 黄损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空了。本来上这里,犹豫不决了很久。他固然知道,冷香灰对他没有发生效力,一定是颜歌悄悄的给过了他解药。他竟猜不出是何时服下的。其实那解药,就在合卺酒之中。他打翻了酒杯,却终于喝了壶中的残酒。然后现在,他要和她决斗。“纵不能胜,我情愿牺牲于你剑下,也就不枉我黄损一世的修行。”他正色道,“情愿死于你剑下。” 颜歌闻言,莞尔一笑,便伸手去抚弄腰间的七星宝剑。那只小手明婉如玉,却少了一根手指头。黄损的剑不觉颤得更加利害。 “还是再等一等吧,你曾经有很多机会杀我却没有下手,不在乎再等这一会儿。等一等……”颜歌的声音越来越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黄损缓缓放下了剑,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吸血鬼们屏住了呼吸,仰望着悬崖顶上,两个孤零零的剪影,时间一点点过去。 却没有人注意到天上的月亮,此时渐渐的晦黯无光,像一团凝结的血块。 银白色的大地失去了光彩,沉沦在暗红的潜流中。 “是月蚀了?”人群中,梅络烟轻声道。 “是月蚀了。”颜歌遥望着混沌的天空,轻声对黄损说,“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剑了。” 吸血鬼们骚动了起来,不安的情绪像水纹一样一圈圈的蔓延。光线越来越黯淡,有些鬼开始坐立不安,躲到帐篷里。 黄损的剑抬起,忽然停在半空,他有些怀疑:“你不出剑?” 颜歌的右手没有扶在她的剑上,却藏到了背后。她退后几步,倚在一棵大树上。 黄损这才注意到,这山顶上原来还有一株杜鹃树。寻常杜鹃不过几尺高,揽月城地处高寒,杜鹃长成参天大树,开着硕大的红色花朵,状如云锦,在滔滔云海中若隐若现。 此时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一朵朵耷拉着,快要败了。一忽儿白茫茫的云海漫了过来,颜歌倚在花下,渺渺茫茫。 “小歌——”黄损不觉喃喃道。 颜歌好像听见了,平静的脸上泛出一纹笑意。忽然,她把双臂伸了出来,迎向黄损。一阵疾风卷了过来,把银色的袍袖翻起。那双青白色的手臂,就那么在寒风中直棱棱的,向黄损伸着。手臂上一道道满是指甲的刻划的伤痕,如带血的杜鹃花一般,零零落落,触目惊心。煎心日日复年年,剩下的只有这些凄美如花的伤痕。 此时这些血色的花朵要凋谢了,顺着白衣缓缓滑下来,流淌了一地,把雪染成粉色。 “黄损,我是吸血鬼,是吸血鬼啊——永世不能超生的吸血鬼。” 黄损扔下剑冲了过去。颜歌格格的笑着,泪水不住的涌出,她的身子也就沿着杜鹃树慢慢滑落,直到被黄损接住。 黄损捧着瘫软的颜歌,忽然手心触到一汪冰凉的液体。他慌忙查看,只见颜歌的背心,插着一把奇异的匕首,深没至柄。 “你们的人都来齐了?可以动手了。” 黄损大惊。 山崖下的吸血鬼们,看见了这一幕,以为是城主败给了黄损,顿时乱成一团。何观清和宁山师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一声暴喝,挣断绳索,拔出兵刃。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挣个鱼死网破,总比做妖邪们的食物要强。何观清抖擞老骨,从身边的一个蛰人腰上抢了一把刀,刷刷几下快刀,迅雷不及掩耳,就砍倒了几个吸血鬼。旁边的吸血鬼冲了过来,纷纷挥舞着手臂,手指就冷冰冰的搭在了何观清身上。何观清不管不顾,心想杀死几个算几个。没想到奇迹出现了,这些吸血鬼使劲抽着手指,却再吸不出一滴人血! 何观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老天开眼,终于可怜人类了?他刀锋一卷,吸血鬼们居然像风后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伏,一地的血。何观清几乎愣住了。 “师兄!快杀呀——” 何观清回头一看,原来左观虚也早就带着弟子们挣了出来。左观虚这几天颇吃了些苦头,未免力不从心。眼下他刀剑过处,无招无式,只是像割草一样,多多的砍杀蛰人,直杀得满面红光,兴奋之极,嘴里还不停的咒骂蛰人,一边还吆喝着崆峒的门人买力杀鬼。 那一边,宁山师太带着峨嵋的女弟子们,也撂倒了一排一排的蛰人。宁山百忙之中朝何观清瞪了一眼。何观清见状转身,刀刃又带倒几个吸血鬼。谁想到,魔鬼一样的他们,竟然在瞬间变得这样不堪一击。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变成雪地上一滩腥臭的烂泥。 武当的道士,少林的和尚,太湖的渔隐……大家都在努力的杀戮着。经过这么多年的噩梦折磨,中原的剑客侠士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报蛰人噬血之仇。这一晚,黑暗无月,揽月城注定要毁于屠杀,成为埋葬吸血蛰人的万人坑。 颜歌的声音细如游丝:“这就是蛰人最大的秘密。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只在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我们才有那种可怕的能力。月蚀,我们就像草一样,无能为力。方姑姑没有算错日子。趁着这个机会,斩尽杀绝吧。” 夜色沉沉,看不清山崖下的情状。只有一阵阵不绝的鬼哭狼嚎,穿透了浓密的夜空。然而这些屠戮杀伐,早已不能进入黄损的心思。仿佛天地都空了,无边无尽的,只有他和她,缓缓的漂浮在半空中,无所依凭。 “真是罪大恶极啊。我吸了那么多人的血,那些人都死了,好惨好惨。现在又毁了我自己的族类。他们明明和我一样,我却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灭亡。这不是报复。我们是人间的畸类和祸水,该完的就要完,不如我来做个了断。呵呵,这样恶毒,死后一定会下阿鼻地狱的。”她的声音越来越散漫,“谁知道吸血鬼会不会有亡魂,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是不是,小师叔?” 黄损心如刀割,即使地狱的火苗烤灼着肺腑,即使沸腾铜汁浇灌着背脊,都似无知无觉。他不停的说:“我也去地狱。你不能超生,我也永不超生。” 她惊惶的叫道:“不!你不要去,池子里那么多的血,你不要去。一进化生池,什么都完了——”颜歌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是喃喃着,“没有什么的。我只是鬼,很多年前就死了,死在血里面,那是阿鼻地狱。善恶到头……” 白色中的那种污浊化解开来,散去,颜歌的脸渐渐透明。黄损双手发抖,她背上流出的血把银白色的袍子染成艳极鲜极的红色,宛如新娘的嫁衣。 “小歌。” 他终于低下头,去碰她那淡白色的嘴唇。冰冷如同两片雪花,在他的唇间倏的化去了,然后她的身体也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起,没有分量。 他把她放下来,发现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痕笑容。以前总是看见她笑,但那些笑容终是夹杂着几分惨酷。唯有这最后的一笑,纯净如同未落地的新雪,如同初临尘世的生命,稍纵即逝的欢乐,竟然一瞬定格。 于是他想起很多年前,荒山寒雪之间的婴孩,一双澄如明镜的眼睛,那样注视自己。可是那个孩子却死了,在很久以前。 没有鬼蜮一般的厮杀,没有血泪纵横的战斗。只剩下灌愁海苦咸的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孤傲的山崖,涛声响彻云霄。 “小歌——” 第十四节 从那以后,揽月城的吸血鬼在中原和西域都绝了迹。人们都说,崆峒和峨嵋两派杀入揽月城,浴血奋战,杀死了两代城主,灭绝所有的吸血鬼,挽救了中原武林的命运。这大约是真的。但是自从武林高手们完成屠杀退出揽月城,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敢于走入大孤山深处那片绝域。云锦杜鹃张扬着灿烂的血色,在云海之间绰约风姿。据进山的猎人说,每到月圆的时候,灌愁海那边吹过来的风里,隐隐听得见哭声。听久了,却又觉得那声音像是在笑,清朗无比。 峨嵋的金顶,也是云海,也是雪崖。草庭荒斋,老尼云空独自枯坐在映雪的夕阳中。 自从何道长悒郁而终,自从师父圆寂,又是多少年。有谁还会惦记着,当时崆峒派最杰出的小弟子,留在了大孤山,再也没有出来。 何谓生,何谓死?云空未必空。 只这一念,她便再无法超脱。关于吸血鬼的传说已经烟消云散,为人遗忘。连云空面上自残的刀痕,也和纵横深邃的皱纹绞在一起,分辨不出了。但半生的恩怨,却如藤葛纠缠不清,生生把每一个人都牵拉进苦海。 当时,她只是对那个不幸的女孩子说起:“生死一线,他的确选择了救我,但事后却又回过头去找你,我明明见过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他不是要与我共生,而是要与你同死。” 但这一点,女孩并不明白,连他自己当时也不明白罢。 云空抬眼遥望。白茫茫的云雾自四周山谷中漫过来,如滔天白浪,蓦地淹过头顶;一忽儿云收雾散,远远的梵乐清歌,在天国中回响。 一 灯下琴 旧历十三的月色是潮湿的,并不清冷,却也不够明朗,细细添着北京南城的千千万万的胡同巷陌。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间,偶然露出一角狰狞的兽头,或者一树幽艳的红石榴花,仿佛万籁俱寂中潜藏无数活物,在蠢蠢欲动。于是侧耳倾听,死寂的青瓦山墙下面,那些五色的潜流涌动起来了,那些熏醉的气息翻扰起来了,血红的灯,碧绿的酒,钗头的玉凤,足下的金莲,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说不尽的繁华温柔,原来都藏在这暧昧不明的月色底下。 渐渐的,歌声远了,色彩淡了,南城的深处,纠结着的不过是一些巷陌,零落的灯影。月光穿过逼仄的巷陌,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沤着积水,发出烂菜叶的酸腐气息。转过几个弯,胡同里最深处,横着一道半是倾倒的木栅门。透过木栅门,里面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祠堂。因为早已断了香火,无人看管。祠堂里的桃梗土偶都褪去了油彩,缺胳膊断腿的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门板仄仄的掩着,似乎除了泥地上洒落的几缕月光,百年来再无人造访。 那个幽居古庙的失却了双腿的残废人,枯坐院中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仍是夜不能寐。 后半夜,本来就暗淡的月,一发没有了光。浓重的黑夜里,风乍起,簌忽阴云满空。阁楼上的窗扇被拍得啪啪作响,一点残灯如豆,在冷风里挣扎。 “要下雨了。”院子里,残废人喃喃道。 这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南城的每一条胡同里透着微熏的醉意。快活坊的肖老三在这种微微的熏醉中,渐渐觉得眼花起来。花眼之中,那人倒是赢了几局了。肖老三数不清,也不用数。快活坊是南城黑市上有名的大赌局,每个晚上多少声音吆来喝去,多少黄白物进进出出,多少人欣喜发狂,多少人寻死觅活。肖老三做了二十年的守门人,看得多了。那人连着赢了三个晚上,混在一帮汗腾腾的赌棍中扯了嗓子吆喝。青白脸孔,看起来还年轻,却鹑衣百结,眼睛发红,也是要钱不要命的。老三百无聊赖的瞧着,此人赢钱纯粹靠的是过人的眼力耳力。有这等身手,却在赌场中混钱,可见是个衰到家的主儿。 夜深了,一阵雨声惊醒了老三。他揉了揉迷糊的老眼,看见那青白脸孔的人摇摇晃晃的挤出人群,两手颤抖着捉住胸前的衣襟,里面满满的全是铜钿。 “下雨了,得快回去。”那人自言自语道。 他一消失在门外雨中,立刻有三四个人跟了出去。 肖老三冷笑。 雨下的大了,雨声中有人在叫骂厮打,街角处几条黑影扭在一起。那人已经被几个小混混推倒,毫无还手的余地,抱了头在泥水里乱滚着,一边护着怀里的铜钿子。 没有人注意到,一架青布小车不知何时停在路边。老车夫跳了下来,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朝这边走来。“快跑,有人——”一个小混混眼尖,呼哨一声,一群人顿时跑的干干净净。 青面人在地上挣了几下,爬不起来。老车夫皱了皱眉头,弯腰去拉扯他。他顺势攀着老车夫的手臂坐起,仍是满地乱摸,一边骂着:“这帮该死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我剩下。”忽然头上的雨停了,只听有人微微叹了一声。青面人一仰头,一个宝蓝色衫子的丽人,俨然立在面前,手中擎了一柄素白色的雨伞。青面人不由得鼻中喷出一道冷气。 “大剑侠,在这里受小流氓的欺负么?”丽人讽道。 青面人猛地爬起来:“说什么大剑侠呢,你认错人了吧?”他扭过身,头也不回的竟自走进了雨里。 丽人闻言,手一抖,素白的雨伞落在地上,被风吹了几个翻滚,跌在泥泞的积水里。 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白雨的巷陌深处。 “玉师傅,雨大,快请回吧。”老车夫低声道。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飘灯阁空有如此轻灵出尘的名头。可南城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家戏园子从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早几年间只是唱昆曲儿,清汤寡水的穷戏班子,多两个跑堂的都雇不起。后来被一个叫人称曹媚娘的女人盘了下来。那曹媚娘,据说原是个卖解女子,年轻时在江湖上也颇有些风头。不知她何以本领通天,竟得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儿成令海成公公的扶持,从此飘灯阁里,无论唱什么都有人卯着劲儿捧场,名气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烈,做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大。目下南城里风头最盛的“明月照流黄”,说的就是飘灯阁的两大顶梁柱——台前的青衣谭小蕙和幕后的琴师玉流苏。谭小蕙身为女子而入梨园行,倒不比那些成角儿的男伶们更见多少功力,只是那水秀的扮相,玲珑的身段,却是男伶们望尘莫及的。听戏的人一样是长着眼睛的。飘灯阁青衣美人儿谭小蕙,捧的人一多,想不红也难。而藏身幕布之后的琴师玉流苏,则全凭十根手指的修为,赚得满城的盛名。玉流苏的一手胡琴拉得出神入化,这也还罢了。难得是她会七弦古琴。不止是会,简直伯牙再世,中散复生。老票友来飘灯阁听戏,必点的一出是《琴挑》,为的就是听玉流苏弹琴。一般的戏班子之中,哪里玩儿得起这些花样。猜不出这玉流苏一个风尘女子,是何处学来的琴。不过,一样是梨园子弟,玉流苏倒倨傲得很,即使是天天泡飘灯阁的老票,亦很少有见过她庐山真面的。喝彩的声音大不过了,谢台时,宝蓝的衫子在戏台角上一闪,便是露了脸了。传说玉流苏这女琴师,相貌不在青衣谭小蕙之下,如此影影绰绰,倒更惹得人们议论纷纷。这一议论,更是抬高了女琴师的身价。有这么一个摇钱树子,曹媚娘决不含糊。放出价儿来,有玉师傅操琴的戏码,一出要贵上三分。单点玉流苏一个琴曲,竟要五十两纹银缠头。这风月场中,从来不乏自命风雅之辈。玉师傅纵一曲千金,也还每每应接不暇。银钱之外,珍珠宝贝收了个满盆满钵。几年下来,人都说这玉流苏两只纤纤素手,也能挣回十个飘灯阁了,当是梨园行里数得出的“阔人”。 然则这都是面上的事儿,白天戏园子的闲人们眼睛能看得见的。飘灯阁的夜晚,潜流着什么,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这一晚雨大,戏早早散了,还留着一道小角门,曹媚娘坐在小脚凳上磕着烟袋。 “哎哟玉师傅回来了。”曹媚娘笑眯眯的迎了上去,为玉流苏撑起油伞,“我还道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说着眨眨眼睛。 老车夫一面套马起驾,一面冷然道:“我们李老御史何时留过堂子里的人!” 玉流苏不以为忤,扭头问曹媚娘:“又冷又饿的,厨下可有粥?” “我叫谭妈给你温着呢。”曹媚娘一面殷勤,一面接过玉流苏怀里的琴,“这宝贝,竟然弄湿了?玉师傅你也淋了雨不成?” 玉流苏忙道:“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劳妈妈费心。” 白粥里搁了一勺蜜,温暖清甜。灯光幽暗,玉流苏坐在厨娘谭妈的小凳上,一边嘬着粥,一边瞟着地下一滩殷红。谭妈撞见了女琴师清亮的眼光,慌忙抛出一块抹布,掩住了那摊红色。 玉流苏放下粥碗,站了起来。 谭妈吓得双膝颤抖,一下子跪在琴师面前:“玉师傅,玉师傅……” 抖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玉流苏心生疑窦。待要追问,却又不忍吓坏了这个老下人,怎么说也是谭小蕙的亲娘。末了只得道:“谭妈,你益发老得糊涂了。杀了鸡,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叫班主看见怎么说。” 玉流苏有晕血的毛病,她瞥了一眼那血迹,一阵恶心,匆匆拂袖而去。谭妈摊倒在地上。 铜盆里的水散发的茉莉香的氤氲,玉流苏捧一掬水,泼在脸上,让薄薄的温热,浸透冷雨冰凉的面庞。雾气散去,水中映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儿,眉目清朗如同墨笔勾画一般。卸妆后的玉流苏,肤色是白腻的,却并非那种剔透的白,带一点浊重的什么,凝滞的什么,仿佛水中沉淀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哑”,静静的枕在案上。墨绿的丝绒缓缓滑过古旧的纹理,流光的冰丝。松香抹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低鸣,如诉如泣。玉流苏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铮铮的拨了起来。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 “好一阕《金缕曲》。” 帘外飘来幽幽的轻叹。谭小蕙也已卸了妆容,松松的挽了个髻儿,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隐隐泛着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来我这里?”玉流苏见是她,停了弦,嘲笑着。 谭小蕙涩涩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随你。”玉流苏淡淡道,“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 玉流苏回来的晚了,未听见曹媚娘和谭小蕙的纠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几分。小蕙今晚不肯出去唱堂会,喝酒陪客,得罪了一个安徽来的大富商。这一来,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闹一番。为这个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玉流苏看在眼里,自有她的想法。在人前她从来也就不说什么,私下里劝劝小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今晚,玉流苏有些心神不宁,待谭小蕙也是冷冷的。谭小蕙坐在玉流苏妆台前出神,一边看着镜中琴师的身影,一边犹豫着。她本来应该留在自己房里。那人分明已经精疲力竭,还是逃到自己这里来。她还要什么,她还有什么不足的。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让她惊心动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着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鸳帐,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团,悄悄转到厨房,让谭妈烧了。却听见谭妈说玉师傅看见了什么。她心有所动,望着楼上一盏孤灯,就上来了。 玉流苏不问什么,她说还是不说。镜中琴师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令她望而却步。她想起她的《金缕曲》,慷慨激昂,非人间声调,却从不在堂会上拿出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弹给她自己听。这是怎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辛酸苦楚的过去。小蕙一忽儿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儿又发现其实都是彼此明白的。 “还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苏道。 谭小蕙苦笑。 谭小蕙翻了个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一丝血痕。玉流苏微微皱眉,只作未见。 “听说李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蕙闲扯道。 玉流苏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听琴便只是听琴,看戏便只是看戏。”小蕙叹道,“不比外头那些老爷们,只把这飘灯阁当堂子!” “你怨了?”玉流苏含笑道。 “别这样,”小蕙一把抓住玉流苏的手指,“姐姐若不怨,这些年洁身自好又是为的什么?” 玉流苏默然,过了半晌方道:“其实这飘灯阁……原本就是堂子!我们也不过是他们买来伺候人的姑娘。” 小蕙一笑,幽幽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你。一样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头,卖艺不卖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也完了。” 玉流苏抚了抚她的秀发。 “可是,”小蕙仰面道,“姐姐让人看不透。如我沦落风尘,心心念念的,无非望着将来,遇见那一个命中的人,带我苦海超生,再不做这人前抛头露面,人后卖笑陪欢的龌龊营生。从此泛舟江湖,夫唱妇随,白头终老。有时我看着姐姐清高冷傲,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艳羡,一面却猜不透姐姐究竟怎样想的。流苏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异日又当如何了结呢?” 玉流苏心里一沉,却转笑道:“原来小蕙已有意中人了。” 小蕙面上一红,笑道:“可惜不能长久。” 玉流苏闻言,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 “虽不能长久,亦可谓无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她倚在玉流苏的肩上,漫然的唱着。 “姐姐,几时,我们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小蕙朦胧道。 玉流苏瞪着天青色的帐顶,迟迟合不上眼睛。过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渐渐幻作一张瘦骨嶙峋的人脸。“你认错人了罢!”他漠然道。 “张化冰!你就是死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玉流苏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吗?好,我这便死给你看!”说罢真的拔出一把剑,残破的剑,雪亮刺眼。 转眼人和剑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满地的鲜血。“不——”玉流苏哇的一声哭了。 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原来是梦,犹自惊得气喘吁吁。 雨声渐小,巷陌深处传来更鼓的敲响,一声,一声。身边的小蕙已经睡熟了。 玉流苏是被曹媚娘的哭骂声吵醒的。谭小蕙早不见了。其时曹媚娘正在楼下摔盆子砸碗寻死觅活:“我把这忘恩负义的小粉头……啊,我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教她唱曲儿,捧她成角儿,花儿朵儿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啊。天啊,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这么给我毁了。这一门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夜之间,歌舞升平的飘灯阁就翻了天。红漆大门贴上了十字大封条。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条条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摊了一地。门口站了一队带刀的人,个个绷着脸,据说竟是成公公派来的。下人们惊得躲在楼梯下面,动也不敢动。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发泄,一半是唱给门里门外的看官们瞧的。照老例来听戏的人都被吓得远远的,却不肯走开,想看热闹,猜不透这飘灯阁后台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弄成这样鸡飞狗跳的。 “妈妈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当玉流苏清淡的声音响起来,曹媚娘止住了叫骂,一双眼睛落在宝蓝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苏被她看得有些别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苏的手:“儿啊,如今妈妈可就只能望着你啦!” 玉流苏心里一缩,却镇定道:“究竟是为的什么?” 曹媚娘扯着玉流苏进了内室,压低声音道:“谭小蕙窝藏刺客,昨天晚上。我还蒙在鼓里呢,居然一早就抓人来了。从她被窝里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来。她自己也被一条大链子铐走了。” “刺客,刺谁?”玉流苏睁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还不是冲着那那位爷?这一年里头,来来往往,都好几回了。” 飘灯阁的人提及成公公,无不恭恭敬敬,以“爷”相唤。“但是这一回竟着落在咱们这里,他老人家岂不动怒?”玉流苏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道,“登时就翻了脸。你看看这飘灯阁,多少也是爷自己的恩典,竟然说封就封了。这几年我们跟着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爷可是一点情面不留,一点活路不给。” “妈妈千万别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苏劝道,“你想,依爷的手段脾气,这事儿落在谁家,不是立马的满门抄斩?爷只是叫人带走了刺客和小蕙,还没有追究旁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妈妈您的好处的。” 曹媚娘眨眨眼。 玉流苏道:“赶明儿爷平下气来,自然知道原只是小蕙儿这蹄子一人发昏,赖不得我们大家,好在小蕙从来也就不是爷心里的红人儿,爷犯不上跟她计较。该杀的杀该剐的剐,飘灯阁还是爷的飘灯阁。爷跟谁怄气也不能跟妈妈怄气,至多罚妈妈一个律下不严,也就过去了。妈妈怎能说什么没了活路这种话呢!” 曹媚娘不以为然道:“那有这么简单啊,真是小姑娘心思。” 玉流苏道:“反正,总得等爷先消消气再说。”她嫣然一笑,又道,“其实爷那一边的事儿,还不全看妈妈您的本领?少不得去趟北极阁胡同,给他老人家多请几回安罗?” “死妮子!”曹媚娘嗔道,然则面上一滞,却红着眼叹道,“他有些日子不肯见我了。” 那些乱糟糟的哭骂声,把玉流苏的心一道道的豁开口子,淌着血。她一把抓过状台角上一只弃置的煤玉胭脂盒子,翻过来。盒子底密密麻麻的划着道道。玉流苏拔下簪子,在盒底划下深深的一痕,两痕。 每一道划痕中,深深嵌着紫黑色的胭脂,和了灰尘泥垢。 玉流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噔的跑到后院。柴房的门半掩着,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玉流苏想了想,一脚踢开柴门,一件巨大的东西忽的飘晃过来。玉流苏一惊,待那人死白浮肿的脸转过来,嘴角挂了一丝红。玉流苏见血,忍不住要呕。 是谭妈,自己吊死了。 二 夜半歌 “一壶上好的明前。——再来一盏杏仁茶。” 伙计飞快的抹了一把桌子,把手巾望肩上一搭:“好嘞——明前一壶,杏仁茶一盏——” 同庆楼是南城里最大的茶馆,三教九流杂聚的地方。这一日风晴日丽的。竹帘割开了明晃晃的阳光,茶馆里已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喝杏仁茶的客人原是个清俊的公子哥儿,雪白的长衫一尘不染的。他独自挑了间僻静的阁子,静静侯着,一面注意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帘儿一挑,进来一个穿团花锦马褂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一撩下摆,坐在青年对面。 “徐老板——”青年笑容可掬的为来人斟上茶。 那姓唐的瞪着雪白的瓷杯中,沉沉浮浮的青绿叶片,半晌方道:“王骞是我们手里最出色的杀手。” 青年的脸白了白,沉声道:“我知道青龙堂是京城乃至北方势力最盛的杀手组织,我也知道这一回你们派出了最好的杀手王骞。可是他还是失手了。我为他付出了天价,却没有收到任何成果,弄不好还把自己给暴露了。更加失望的应该是我吧?” “可是王骞死得不明不白!” 青年茫然的摇摇头。 徐老板续道:“不是我徐剑夸口,我们青龙会揽下的生意,不敢说算无遗策,但绝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我接下你这笔生意,一共——动手了四回了,对吧?” 青年点头:“回回铩羽而归。” 徐老板道:“刺杀那人,恐怕是天底下最艰险的任务。第一次你拿出了价值三万两的一只翠玉鼻烟壶,我们派出了绿刀娘子李竹花,算是投石问路。李竹花扮作江湖卖解女子,元宵节献灯,被立斩于灯市口。第二回你拿出了两颗价值二万两的夜明珠,我们派出了桑旧亭,手段更高些的,还是被他的侍卫生擒,桑老兄不愿受他毒刑拷问,自己服毒死了。我们自此怀疑他身边伏有高手。第三回,你直接给了一箱金条子,我们的‘绝杀’夏溟出马了。那一次,你也知道,真是计划周详,步步为营。没想到还是落了他们的套,夏溟惨死在他们一个人的剑下。说事不过三,这一回一回的失手,若说都因为老贼的保镖们太厉害,也不完全像。看起来老贼那边,每回都是早有准备。堂中的弟兄们都说,别不是出了内贼。我们青龙堂自己关起门来悄悄清理一遍,却也没发现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堂中弟兄各个义胆忠肝,料也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再折损不起。可是苏公子你不肯罢休,定要请出堂中第一的王骞,零零总总,一共给我们出了十万银子。我说那就一定小心再小心。王骞这一回,绝密到了极致,只有你我还有一两个元老知晓。行刺的一切步骤,全由他自己计划,不曾跟堂中任何弟兄提起。连我都不知道他是昨晚动手。当然,他还是会通知你的。” 青年眉毛一挑:“原来你们怀疑我?” 徐老板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旋即凝然道,“堂中是出了些议论。——不过苏公子,我是知道你的。只是这其中,你那一边,是否真的有些纰漏?” 青年叹了一声:“我也想到,恐怕正是有内奸。我要去走动走动,徐老板——你也留意。我所不明白的是,王骞身受重伤,为什么会逃去飘灯阁。他不知道那里原就是老贼的地方吗?” 徐老板不以为然道:“他有个相好的在那里,走投无路时,只得求她救一命。我们的人有规矩,但凡失了手,宁可曝尸街头,也决不回去连累弟兄的。” 青年皱了皱眉:“当真只是为此?” 徐老板摇摇头,表示说不清。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个女戏子,也算有情有义。明知道是必死的罪名,还是把王骞藏在了自己床上。天还没亮,刑部就把王骞锁走,她自己就站出来跟着去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道风月场中,还有这样女子。” 青年闻言,眼中亮光一闪,旋即又低下头喝他的杏仁茶。 徐老板沉吟一回,试探道:“王骞已死,堂中年轻一辈更无高手。但是,如定要青龙堂拔除那人,尚可作最后一击。我们堂中风雷电三长老……当年击杀大佞臣李乃适,一度名动江湖。后来隐退了,也有十多年没出山了。” 青年道:“徐老板是说,如贵帮的三长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么?” “虽然那人身边伏有高手,以三长老的功夫,获胜把握还是很大的。”徐老板道,“只要你肯出价钱。”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贩珠宝的波斯胡?”青年疲惫的笑着,“你早该知道,请动王骞的时候,我已然倾尽所有。如今我没钱了。再请不起了你们的人了。我挣钱全凭两只手,很不容易的啊,徐老板。” 徐老板苦笑道:“苏公子,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们青龙堂虽然名为杀手组织,并非黑道上那种唯利是图的帮派。几代老堂主的训诫,都是扬善除恶,劫富济贫。——只是这年头,奸臣当道,唉……其实我们也想帮你,不过你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何况,为杀那老贼,一连折了这些好手,我们也是禁不起了。” 青年点点头。 徐老板忽然压低声音,道:“苏公子,我们青龙堂的杀手看来是功夫有限。你为何不找风尘三侠襄助?” “风尘三侠。” 徐老板道:“二十年前邙山剑会天下第一的河洛剑师程朱,座下两个徒弟,马水清和张化冰,还有他的独生女儿程凌波。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轻剑客,一同行侠仗义,一时天下闻名,被人比作当年的风尘三侠,其中又以老二张化冰的剑法最为神奇。老实讲,就算拿我们的王骞跟他对阵,大约也就接个四五十招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他们?” 青年不言。 “我记得从前你家和风尘三侠还颇有交情哪,你应该知道的。”徐老板道,“七年前,三侠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只说他们死了。不过……最近我们有兄弟在南城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三侠中的老二张化冰——你可以试着找找他。风尘三侠最是正直慷慨,义薄云天。这等惩奸锄恶之事,一定肯帮你的。” “我找过他很多次,”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板哑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吧?已经赔了这些人命,我们青龙堂可也不打算放弃。” 青年一脸木然。 “如果你一时手紧,还可以慢慢合计。”徐老板很努力的劝着,“我回去也可以跟几个长老再商量商量。其实……” 青年摆摆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板叹了一声:“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老法子联络。”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凉茶,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没有送他,自己出着神。过了很久,他慢慢的喝完了杏仁茶,负着手踱出同庆楼。时辰尚早,此时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却不知道应该朝哪里走。街边有人在卖一种蓝鸟儿,用红绳系了一条腿子,面前放些鸟食。蓝鸟儿单腿蹦着去够那小小一撮鸟食。无奈红绳已崩成一线,依然够不到,只差那么一点点。青年看那蓝鸟儿已经精疲力竭,卖鸟的人不住的炫耀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乐子。 也不知走到哪一个僻静的胡同里,猛可里看见一个“回春堂”的匾额。门面很小,里头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屉的黄铜把儿闪着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踱了进去。店里正没什么生意。伙计一声不响的切着药材。门角有一个胡子拉扎的坐堂郎中,眯着眼在打盹。青年凑了过去:“请问先生,人有晕血的毛病,应当怎么办?” 郎中半睁开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晕血。晕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见不得生杀,原是福分。难道一辈子纠缠在血光之灾里,是什么好事?你说对不对,姑娘?” 是玉流苏。她闻言一惊,待要再问,那郎中却又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铺里的伙计。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坐在轮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岖。伙计把包好的一捆药剂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声不响的。 玉流苏呆呆的望着。那人扶着轮椅走向门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张黑瘦得几乎失却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横贯的刀伤,刀伤下面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犀利的满是敌意的光芒。玉流苏又是一惊,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轮椅,倏忽消失在门外。 玉流苏揉了揉眼睛,只看见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夜色是这样的冷,寒云满空,不见一点月光。远巷里贪婪的野狗们在争夺撕扯着白日里的死尸,一声声狂吠溅开夜的死寂荒凉。过了一会儿,犬吠声远了,幽幽的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现一缕灵光,奋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发出那不绝的吟叹。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师冷硬的手指,绷紧了丝弦,发出震人心魄的风鸣。 不远处,地面上传来一声叹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蠕动了一下。 “是你?”玉流苏讶然。饶是她镇静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惊魂不定之色。 那人摇晃着过来,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几个铜板撞击着发出叮当声。 “又赢了钱了?好厉害啊。”玉流苏不由得讽道。 “赢钱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转过一张青白沉郁的脸,冷笑道。 玉流苏说不出话。 “倒是你,玉师傅,居然会在这里弹琴。怎么,如此良辰,没有堂会吗?” “飘灯阁早被封了。” “呵呵。” 玉流苏忍不住道:“谭小蕙临去那一晚,只听了半阙《金缕曲》。她蒙了难,我悄悄来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场。” 那人收起了脸上的讥讽,幽幽道:“又是无月无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和七年前,选了一样的行刑日子,是巧合还是故意?你要当心,是不是被那人识破了。” 玉流苏认真的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但此话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一时两人都无语,是他又想到了七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那时起他们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到如今谁都不肯重提。玉流苏低了头。她心里的惨痛是不输于他的,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的酝酿。此时她只要静静的坐在故人的身边,无边的夜色里,体会片刻重逢的凄怆与婉转,回头已是千山路。那么此时在他心里盘绕着的,又是什么?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自小教她念稼轩这《金缕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玉流苏甚至有些羡慕他,飘然撒手,留下身后万世清名。 中庭的一树腊梅花,开了满满一树,雪压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他负了手看花,灰色的旧布袍随着寒风微微的流动。在廊下探出两只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干净的五弦琴,离他三步之遥。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去,就这样静静的候着。过了很久,似乎听见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不知为何,她竟也跟着一声长叹。被他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招手唤她过去,不知何时手里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腊梅,插在乌亮的丫角上。 玉流苏知道自己的羡慕没来由。从她记事起,他浓重的剑眉间从来没有驱散过郁郁云翳、瘦削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卸下过千斤重担。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识字听琴,那些片刻的天伦之乐。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在皇城边角这一间简陋的院落里,除了三两个仆役,一树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他是个狷介的人,连妻子亲眷都不敢留在他身边。可他总说浩浩苍天,自己并不是没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遗训,宦官不得参政。然则眼下那个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职,蒙蔽圣上,欺压清言,鱼肉百姓。每年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极阁胡同。我有罪证,早晚扳倒这个巨蠹。目下朝政大权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门下的作了鹰犬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没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总要有人站出来去碰这个硬,为黎民百姓的疾苦说话。你们说以卵击石也好,说螳臂挡车也罢。我身为御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样的事情我不做,谁做?那些圣贤书又怎能是白读的?说什么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我苏靖梅做不到。你们也不必受我连累,愿去的就去吧。” 是厨房的女佣人把她从门外拣回的,身上没有表记。那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也许是哪个逃荒的外乡人扔下的。他道了一声“可怜苍生”,让女婴随了自己的姓,读书学琴。如此过了很多年。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由乘肩小女变成了窈窕千金,他则一年年更见憔悴孤愤,积了两鬓霜华。甚至连她日渐精湛的五弦琴,也不能安慰他了。而另一方面,在她自己,躲不掉的,世事的阴云也悄悄掩盖在她原本年轻灵动的生活里。她渐渐晓事,他和那个奸臣的斗争也愈演愈烈。这陋巷蜗居,卷在政治漩涡的惊涛骇浪里,危如累卵。她一度担忧,害怕,欲说还休。只是看着他,依然伫立中庭,老梅铁骨铮铮。再后来,她亦无所畏惧。只要看见他的白发和削肩,一切都有了答案。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金缕曲》亦是她的回应。他击节浩叹,长歌当哭,留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有那样一天,寂静的院落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皎皎的身影,她惊得不行。父亲说,那是些正直的江湖义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尘。她低声问父亲:“那是不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父亲微笑。 她坐在腊梅花后面,弹奏她的《金缕曲》。一时座中沉寂,都为这大漠孤烟,铁骨铮铮的声音所中伤。腊梅花落了下来,她心里一动,有意无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发出错误的琴音。那人回头看过来,正撞见她探询的眼光。她一慌,低头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时轻丽透明的梦境,狂风吹尽深红色,回首相看,满目疮痍。 那一晚父亲来到她房里,捧着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说是风尘三侠临走前留赠的。“走了?”喑哑琴,是经东海风篁岛收藏三百年的宝物。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此琴就留给苏小姐,弹奏她那《金缕曲》。 “我还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们关照你,不过……”苏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经三侠的师父程朱程大侠亲手修理,据说,不仅音色高亢凛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机关,藏在琴箱之内……将来大变之日,或者能护得我儿性命,也未可知。” 她轻轻的抚摸着琴面的纹理,那些话恍若未闻,半晌方道:“父亲说笑了。就算大祸临头,孩儿也不需要外人关照的……” 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背过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苏的眼光朦胧了。她不敢再看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忆的清淡。幻出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黒紫色的鞭伤。 父亲终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杀掉,而是被名正言顺的带到这个十字路口。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跑出来的,却藏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不忍让他看见。他虚脱的靠在牢笼里,粗重的铁链子下皮肉溃烂,露出白骨。只剩下一对瞪大的眼睛,不屈不挠的宣告自己的愤怒。 她掩住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人丛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声,接着潮水般迅速退开。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雷霆般有人喝道:“苏御史无罪!” 是漫天光华,把阴霾如夜,死寂如铁的皇城,齐刷刷劈成两半。从天而降,三只羽翼矫健的大鹏,落到囚车四周。刀剑削铁如泥,风扫落叶,把父亲的禁锢一一劈开。 玉流苏不敢相信,她在传奇里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是谁是谁?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过她的身边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认得的,顿时恍然大悟,激动的颤抖起来。还有那个沉稳如磐石的青年,那个轻灵如紫燕的少女。区区几队官兵,被他们轻轻掠倒。那功夫,几乎不是人所想象的。父亲得救了,得救了? 人群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逃窜,她听见一些声音切切私议:“风尘三侠,风尘三侠出手了——” 只见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觉一道如雪的剑光,笼罩了整个天宇,那种明亮毕生不忘。 囚笼变成了千千万万碎屑。父亲木然倒了下来。 忽然,他们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愤怒。“谁杀了苏御史——是谁!” 父亲——苏靖梅已经死了? 玉流苏一怔。 情势转眼起了变化。原来那奸臣留有这样一手。玉流苏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亲,还要拖到这菜市口来对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剑已经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可是她要追过去。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背后递了过来,冷冷的。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见他叫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那个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见他们,想看见那个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疯乱的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看不见他,一边呼唤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结局不曾被改变。 昏昏沉沉中,她被几个人拖回了那个叫做夺翠楼的龌龊地方,打了一顿,关在地下的黑屋子里,伤病中挣扎了一个月,没有人搭理这个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风尘岁月里,每次忆起这鬼门关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这场大病还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当时她一定是宁愿自尽,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实,在苏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时,她就和那个破旧的院落被一同发卖了。人牙子牵她走时,她只来得及抱住那架喑哑琴。她和父亲一样硬气,怎样的折磨引诱,都不能让她就范。鸨母气不过,怕人死了赔本,唤了人牙子又把她卖出门。如此转了好几家,身上伤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亲受的磨难,怕不算什么。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然后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将来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苏,她的心底,也不要御史苏靖梅这个堂堂的名字,因为她的沉沦而蒙上半点耻辱的污痕。当初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夺翠楼的那一间黑屋子,噩梦一样的时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梦。梦见年少无知的岁月,过往的宁静生活,渐渐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化散。可是每当她觉得就要解脱的时候,梦忽然变了,变得狰狞。她就只看见那张惨白失血的脸,白骨嶙嶙。她拼命的叫唤,没有人答应。忽然,雪白的剑光从头顶倾泻,劈开了她的梦境,于是她又活着了,活在铁一样的现实里。 惊醒,头疼欲裂。用虚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泪水。 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牵绊着她的悲哀和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从今往后,这一生要为噩梦纠缠,没有醒来的时候。可是,她决定要活下去。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她要复仇,她要的不止是复仇! 当那漫天的剑光在她头顶的天空中明亮起来,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决定。 “那天,我看见你的大师兄马水清了,——他坐了轮椅。”玉流苏忽道。 “嗯。”张化冰点了点头。 玉流苏悠悠道:“记得当年,他伤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为他和程凌波程女侠,都死了,原来他还活着。” “你跟他说什么没有。”张化冰问。 “没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苏道。 “凌波师妹,也还活着。”张化冰道。 玉流苏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张化冰的脸依然是凝然不动的,眼角有着银脆的微光。玉流苏道:“凌波她,现在可好?” 张化冰不言。 玉流苏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现下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吧?” 张化冰点点头。 玉流苏一字一句道:“那么,从今往后,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你尽可放心。” 张化冰看了看玉流苏,依然是不说什么。 玉流苏低了头,轻轻的抚摸着喑哑琴,知道他悄然走开了。 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渐渐远去。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歌声是嘶哑的,零零落落几不成调。玉流苏听出来,这又是半阙《金缕曲》。 三 悲中吟 飘灯阁被查封,至今已有一个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来,这一个月过得无比的漫长。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渐渐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冲到后台去,挑了一身颜色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个时新的髻子。唤小厮驾了车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红着眼谁也不理。过了几天,好点了,又去。来来往往几趟,依然没见飘灯阁有解禁的风声。曹媚娘对人只说,事体太大,慢慢来。话虽如此,班子里已经有人渐渐的离去了。曹媚娘气得直骂,有日飘灯阁再红火起来,他们想回来递手巾把子都没门儿! 玉流苏只作不见,自家也没有半点想挪窝的样子。这一点让班里旁的人看了踏实,曹媚娘多少有点感激,对她益发的和气恭敬。 玉流苏笑道:“妈妈不必如此。当初若不是妈妈您抬举,流苏哪有今日风光。” 曹媚娘叹道:“人都似你着般念旧,我也不必伤心了。” 玉流苏闻言心动。玉流苏不是瞎子,飘灯阁是什么地方。以她的技艺声名,找一个正经的戏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过。可是她这些年也就混了下来。一来固然是为了接近仇人,二来也是因为曹媚娘于她有恩。当初卖在夺翠楼,她大病初愈,终于咬牙应承,梳妆了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在一堆烂醉的伧父大佬中间,心如死灰的弹着喑哑琴。忽然进来一个中年美妇,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当场给夺翠楼老鸨付了三倍的身价,带走了。这曹媚娘也是京城风月场中大有脸面的主儿,摸爬滚打多少年,手段气魄,十个男人也赶不上。南城这些鸨儿妈妈,无人敢对她说个“不”字。玉流苏大惑不解时,曹媚娘就说,喜欢你弹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个戏班子,若有你这么一位琴师,必然不同凡响。进戏班子,哪怕是飘灯阁这样的,也远远好过卖身为妓。玉流苏几有超生之感。为着这个,怎么也不好意思装作忘记了曹媚娘的襄助。 再说,玉流苏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这一个月里她马不停蹄的跑了不少地方。何况有些听琴的老主顾那里,还要去应酬,比如说有上好杏仁茶奉客的李老御史府上。 这天晚上,玉流苏从李府回来,时候尚早。她洗了脸把自己关在屋里,慢慢盘算。 只要能够拿到罪证,李老御史愿拼将一把老骨头,在朝堂上扳倒他。玉流苏说了她的打算,既然雇杀手不成,只有自己冒险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皱了眉,说我这里尚有积蓄,不妨请青龙帮三位长老出山,再试一回。玉流苏断然拒绝。她是不忍,不忍让青龙帮再受重创是一着;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与当初苏家不相上下,为了行刺,这些年已经零零碎碎帮了她不少,所谓尚有积蓄,指的怕是他的棺材钱了。 李老御史摇摇头,又说苏小姐,你又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近成令海。玉流苏道,凭我的琴。 李老御史叹道,凭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从前飘灯阁的戏班子有机会到他府里去唱戏,你也只能在后台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况现在你们不唱戏了。成令海又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不可能单独请一个琴师上府里去弹什么高山流水,什么金缕曲。他没有再往下说,不忍心。 那个老车夫却毫不顾忌的开口了,成令海老太监,却是色中饿鬼一个。苏小姐若舍得牺牲色相,机会到是有的。 老车夫名叫孙尹,不是常人。实为李老御史几十年的心腹手下,据说武功谋略佼佼不凡。 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他和死去的苏靖梅并无多少交情。同朝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苏靖梅冒死弹劾大太监成令海的时候,李泽坚没有站出来。人都有懦弱的一面,他想他已经老了,早不复年轻人的耿耿气概。苏靖梅血染菜市口之后半年,李泽坚心里是悲愤,却也是懊恼。李泽坚就辞了官。不愿意忍受是非颠倒的世界,躲起来总是可以的。每当他想起苏靖梅的惨死,直到这个弹琴的女子找上门来,他被她复仇的决心所震撼,宁愿倾尽余生心力,也要襄助。 他想,有女如此,苏靖梅泉下亦可无憾。难道他竟要劝她失身于那个禽兽不如的老贼? “不可,绝不可。”老御史摆着手。 玉流苏便告辞了,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 李老御史一发的不安:“苏小姐,你定要答应我,再有动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 回来的路上,照例是孙尹送她。路过快活坊赌局的时候,玉流苏请孙尹停了一回,犹豫着望里面瞧了瞧。张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苏暗暗苦笑。都说过了再不敢麻烦他,还有什么好看的。 孙尹底着头,忽然低声道:“玉师傅,你雇佣青龙的人,已经失手三次,难道你没有想过,有人在出卖你?” 玉流苏道:“青龙那一边,应该是很可靠的。其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 “真的么?”孙尹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暗中一闪。 玉流苏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一直带到了飘灯阁她自己的房间里。玉流苏一边自己拨着灯芯儿,一边揣摩着孙尹的意思。此人说得不错。再要下手之前,必定要找出消息泄露的源头。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玉师傅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吃点宵夜罢。”曹媚娘蹬着门槛儿,手里托了一碟儿桂花糕。 玉流苏笑着接了:“妈妈这样费心。” “尝尝!” 玉流苏两根指头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绵软清甜。 “不错是吧?”曹媚娘问。 “不错,倒象是含了一口鲜桂花似的。不是宜和斋做的吧?”玉流苏道。 曹媚娘抿嘴儿笑道:“这可是宫里的东西。” 玉流苏一滞,桂花糕忽然变成了一张棉纸,涩涩的糊在嘴里。 “是我们的爷成公公,特意赏给你的。” 来得这么快。 “我今儿跑了一趟北极阁的成府,见着了成公公。说起咱们戏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风闻你的名声,说有这样出色的琴师,戏班子倒不开张,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来罢。成公公夸你端庄老成,特特赏了点心。流苏,过几日是他老人家的寿辰,去成府里磕头谢恩吧。” “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苏反驳道。 “不去?”曹媚娘的脸顿时撂了下来。 玉流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她不再说话,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曹媚娘甩门出去。 桂花糕被风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纸片儿。 曹媚娘在楼下摔门跺脚,指桑骂槐。 玉流苏只作未听见。她坐在妆台前,慢慢勾着长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细,却高高的挑到两个太阳下面。螺子钿用完了,玉流苏拉开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剩的。抽屉有点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来,里面竟然有一张字条。玉流苏一惊。 字是用画眉的螺子钿写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苏看懂了。 “小蕙,小蕙……” 她紧紧捏着那张纸,长指甲。写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乱葬岗子里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为她收过尸首。小蕙原来已经从王骞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是王骞和谭小蕙临终前,给她的最后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却发现得太迟。 她再细细读一遍那些字句,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小蕙那一晚的歌声宛然还在耳边,玉流苏有些头晕,走到窗边,让清晨的冷风吹着发烫的额头。 怎么会是这样。 喑哑琴悄无声息。据说程朱大侠在其中留有机关,可以用来防身。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机关在哪里,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总不至于把琴拆了看看,她舍不得。 想起了小蕙死的那一晚,听见张化冰的《金缕曲》,还一字一句的记着:“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不知道后面半阙是什么,玉流苏缓缓的思想着。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惊风雨……都是这样,有始无终。 还是南城那个肮脏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没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刚刚落到门槛儿上,一只轮椅悄无声息,滑到油黑的柜台前。伙计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药材,放在残废人的膝上。轮椅又慢慢的滑出门去。 忽然斜剌里横过来一个宝蓝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残废人眯着眼抬起头,在强烈的日光里,他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 玉流苏终于来到了风尘三侠所隐居的那间破旧祠堂。马水清把各种各样的药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儿,狭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种奇异的药香。 “平常药,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销。” “是你的药?” 马水清轻轻的哼了一声:“腿都断了,吃药难道还能再长上?” 玉流苏低了头,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搅了搅。 马水清缓缓道:“是凌波师妹。” 玉流苏怔了怔。顺着马水清混浊的眼光,她看见一道逼仄的楼梯上面,阁楼黑洞洞的,一盏昏灯似明似灭。玉流苏于是道:“我一直很想来看望程凌波姑娘,一直很想。”犹豫了一回,接着道:“早就听说是程朱的千金程女侠,不仅武功超群,性情温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丽……” “你不用见她了!”马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她如今连一个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苏慌忙拾起来。 “那一年劫法场救苏靖梅的时候,她为保护老二,受了重伤,落在官兵手里。等我们把她抢回来,她已经变成了傻子。这些药是让她吃了睡觉的,不然她就会发疯,发起疯来,她就会死。” 玉流苏无言。 “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药回来煎了,给她灌下,让她睡着活下去,就这样无知无觉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 玉流苏忽道:“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们苏家?” 马水清点了点头。 玉流苏怆然:“我知道。当初不是为了救我父亲。你不会残废,程凌波不会沉疴,还有张化冰……你们三个,风尘三侠,是铁骨铮铮的侠客义士。——可是,不正是因为你们侠义,才会救我的父亲,才会不容许成令海这样的奸贼在这世上横行无忌……” “哈!”马水清大笑,“说得好!” 玉流苏涨红了脸,颇为激动:“这些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马水清瞧着琴师的脸,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来:“当初劫法场营救苏御史,是老二一力主张的。其实我并不是很赞成,和成令海这样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胜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来的,凌波师妹当然极力支持。他两个年轻气盛,说总要有人出来碰这个硬石头。” 玉流苏默默道:“总要有人出来碰这硬石头。可是如今呢?” 马水清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老二说,苏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来就无以为报。” 玉流苏的脸白了白。 马水清缓缓道:“无以为报——这一点,苏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凌波师妹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我比他们两个大了六七岁。凌波和老二,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学武功,长大以后又同时出师,一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师父临去的时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两个小的。那意思虽然没有明说,难道我还不明白?凌波,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时我们在天目山,粉色的樱花开满了山谷。等到凌波长大,满山的樱花也比不过她的可爱……” “不要说了!”玉流苏厉声叫道,“谁要他报什么知遇之恩!张化冰——他也配么!他——他——他只管去报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这一下,轮到马水清脸色煞白了。 玉流苏冷冷道:“接连杀死‘青龙’的三名好手,不留一个活口出来。连王骞,王骞也不曾敌得过。这等功夫,天下有几人呢!风尘三侠,好厉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马水清的脸,“我要去告诉青龙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张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监成令海的秘密保镖,他们可决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张化冰再厉害,善恶到头,终有个了局。侠义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后一个,也要除掉,除掉这等叛逆!” 马水清叹道:“苏小姐,你就这样恨老二?” 玉流苏咬紧了嘴唇。她恨。自从看见谭小蕙留下的字条,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着。王骞虽败,终于挑掉了成令海身边那个神秘保镖的面纱。他冒死逃到飘灯阁,还是为了告诉苏小姐,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究竟是谁。可怜他和小蕙死的惨。玉流苏自己,竟还一直在期待这毒蛇有朝一日,会重拾故剑帮助自己复仇,这么多年,统统看错了,统统想错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体在翻滚着,仿佛千万条小蛇在拼命的纠结蠕动。 “你不要恨他。”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着老二这样做的。你父亲死后,凌波师妹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折磨。我当时双腿已断,疯了似的要老二救凌波出来。成令海的条件是老二从此要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骂他,说凌波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父。老二这样还是不肯,说以身事贼,更是师父和凌波都不能答应的。最后我拔出剑来,以死相逼,为救凌波,我情愿在你张化冰面前自刎。原来你爱她,还不及我!他听了这话,这才终于点了头。苏小姐,你不要责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从进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经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赌博,赢了钱就拿回来给凌波抓药。他一直留在成令海不能脱身,因为凌波被他们暗中下了药,解药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里也是成令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杀过青龙堂那些杀手,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他可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成令海至今不知道,苏御史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女留在人间,也不知道那些杀手是你派来的。早年间他还提过,要设法把你从夺翠楼赎出来,我便骂他三心二意。当然后来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玉流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夺门而出。 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令海,还说也许凌波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像这样,苟且偷生。我骂他没有人性……” 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子,不知何时出现。 “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 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 “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 马水清叹了一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 那枝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的倒在了地上。 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断了气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 玉流苏喝得大醉。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师躲在这里,除了一斤黄酒,什么也不要。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原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的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一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发酒疯,也懒得答理。 玉流苏发泄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院落还有童年。她原是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穷水尽也不能够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亲一般。然而很快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被改变。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时已然相忘,不能够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玉流苏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可是醒了。” 玉流苏挣扎着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的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头醉了不要紧,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里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她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 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 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满意的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献艺,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 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一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苏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没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脸。那张脸已然显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细做盖不去唇角的细纹,两个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满了泪水,此时有一滴悄然漫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调弄着女琴师,一边转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苏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这样答应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杀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种光华,在这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样一个片刻。 这样她便无憾。 何况,到时他必然会出场。她根本不会武功。他杀死她,应该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过,她总可以再次看见,那满天的剑光从天而降。那时她的灵魂会挣出这伤痕累累的躯壳,腾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还有没有机会,问他最后一句话:莽年华,惊风雨。那支《金缕曲》,后面一半是什么? 残阳如血。张化冰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南城,惊讶的发现那座破旧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断砖残瓦,倒下的房梁中间,还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烟。 “大哥,大哥……”他惊惶失措。 没有人回答。 那黑烟冒得奇怪。他跳了过去,搬开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乌黑一团,隐约是两个蜷曲的人形。一个没有腿,却抱紧了另一个身躯。 张化冰几乎晕了过去。 “可不要怪我们见死不就啊!”旁边一个地皮懒懒道。 “是啊是啊,”另一个随声附和,“我们连水都打来了,那个残废却横在门口,说火是他放的,谁要敢救打死谁。看不出这病歪歪的小老儿,真还有俩下子。我们可不敢跟他较劲儿。过一会儿火更大了,可更没法子了。” 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疯子罢?”有人小声道。 四 金缕裂 十月十九这一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令海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们把一担一担的礼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乐喧天。成令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成令海已经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是不必说的;二则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的闪过一道金光,却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令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 那侍卫一溜烟的消失了,快的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 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的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一时议论纷纷。 一忽儿关公出场了,唱的是《单刀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家这小舟一叶。不比九重龙凤阙,这里是千丈狼虎穴。大丈夫心别,来,来,来。我觑的这单刀会似村会社。……” 扮关公的是一个刚出师的老生,一身半旧的银甲绿袍,声气如虹。可是满园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边那一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随,领,带,清音朗朗,壮怀激烈。真真的让下头的观众如痴如醉。谁都没看见,这时一个暗暗的人影滑了出来,悄然落座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旁,自斟了一盏八宝茶,一边抿着,一边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当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心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玉流苏是看见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令海。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玉流苏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的物事贴在了小臂上,冰凉生硬的。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这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曲罢掌声雷动。玉流苏方站起来,依然是冷冷的,却似不经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无限婉转似的。成令海也似微微的点了点头。 “琴挑——琴挑——” 底下已经有人呼喝起来。 曹媚娘早就备下了这一出。此时她看见成令海也出来了,便唤了莺莺、红娘和张生快快上场。《琴挑》一出,是的名段,唱的是张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厢弹琴抒怀,被崔莺莺听见,两下里心意沟通,却是无缘得见。玉流苏端出喑哑琴,只听那青衣唱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一时四座皆惊。原先飘灯阁的这一出,一向是谭小蕙扮莺莺。如今谭小蕙死了,却不知何人顶缸。原来那女伶是谭小蕙的师妹,名唤徐意瑶,也是刚刚登台。端的是宽阔婉转,深沉凝重,一时众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师默默地调着弦,小生接道:“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却不道主人情重?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下面却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红》,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声淹没。“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秀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升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莺莺唱罢,红娘咳嗽了一声,念道:“来了。” 来了,遍地喝彩声忽的静了下来,都知道下面要听张生的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玉流苏开始拂弦,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了人的魂魄去。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山鬼长吟。 来了。青衣漫漫的唱着:“莫不是樊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 来了。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声所吸引的时候。斜剌里有人出手了。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穿了杂役的衣裳,朝成令海飞过来一个手巾把子。飞手巾把子,原是戏园子里堂倌儿们的绝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轻不重,勘勘的落在客人手里,否则是要闹笑话的。这个杂役想是飘灯阁的老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携着一团温热,如一道闪电般迅捷。成令海专心喝着八宝茶,却似无意的用手肘子撞了一下手巾把子,于是那白乎乎一团又飞了回去,势头之快,竟然三倍超过原来的速度。那杂役一击之后,回身便闪,不道手巾打了转,尾随而至,直扑后脑。他把头一偏,手巾从耳边掠过,落在近处一张桌子上。他猛然回头,狠狠的瞪着成令海。成令海正把茶杯搁下,轻轻一顿。那杂役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手巾把子里飞出的短刀,斜插在颈下。 座中早痴了,莺莺在幽幽的唱:“……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竟没人注意到,倒了一个杂役,脸上蒙了白手巾,手巾下面露出粘粘的一丝红。 琴声抵死缠绵。成令海目不转睛的瞪着台上。他心里在踌躇。刺客动手了,却有些出乎意外。他没有听见手下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有人轻快的掠过杂役身边,拾起白手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好辞!”成令海忽道。 白手巾呈到成令海面前,那人低头跪着。成令海皱了眉头,把茶碗一搁,道:“放肆!不拿一块干净的来!” “爷恕罪,小的这就换去。” 那人忙忙的爬起来,做势欲退。成令海眯着眼看台上,并不理会。忽然,那人扑了过来。势如雷霆,一只手勾成利爪,勘勘挖向成令海胸口。成令海似是吓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心中一喜,爪上十分力道。忽然一沾成令海的衣襟,那力道竟如泥牛入海,那人一惊,成令海微微冷笑,胸口呼的缩进去,死死的吸住了那只利爪,一面一只铁掌,就朝那人手腕劈下。那人哼了一声,手腕生生折断,另一只手却立刻去拂成令海的口鼻。成令海不免气息一滞,胸前便松了。那人一狠劲儿,趁机拔出。成令海立刻双掌缠上,定要留下那人性命。那人只剩单爪,不顾命的扑杀上来。歌未有几句,两人已是默默的拆了几十招。成令海稳坐如石,铁掌还技高一筹,那人一个脱空,被他一掌拍在胸骨上,砰的一声,骨头碎在了里面。 “奸臣!你会武功!”那人闷声哼了一句,倒在了地上。 “呀——”此时,听众中有人发现了死了人,尖叫起来。成令海皱了皱眉头。今天有些奇怪,他本来有保镖四位,各领侍卫百人,家丁护院无数。居然一个都不来,逼得他不得不露出真功夫。他头一次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只是此刻决不能乱了方寸。他毫不言语,抖了抖袖子,继续喝他的八宝茶。众人见状,皆变了脸色,又不敢喧闹逃跑,一时惶惶。 台上,张生装模作样的弄起了丝弦,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飞兮,四海求凰。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好身手!我来会会!” 背后有人断喝,铁塔一样的立着,大刀横在胸前。 “刺客呀——”那些文武官员,闲杂散客可是再也端不住了。这一个刺客颇有些年纪了,白须飘飘,黑脸膛儿上风霜凛冽,一见便是那硬朗了得的角色。一场厮杀再也免不了,刀剑不长眼,谁也不想当屈死的冤大头,争先恐后的往外面撤退。 成令海悠然的欣赏着青衣的水袖舞,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一根乌黑的针,指着面前的尸首:“刚才你便已使用这暗器伤我。那时我尚在分心与他斗,你都不曾奈何了我。我猜你功力尚不如他。怎么,现下来送死?京师青龙堂,声振江湖的杀手帮派,竟然一下子送上风雷电三长老的人头。这份贺寿大礼,未免也太大了点。我可还不起啊!” 老刺客厉声道:“成令海,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这老命送在这里,又怎容你这样的奸佞逍遥世上!” 成令海抖抖站起来,转身拱手,朝那刺客深鞠一躬:“惭愧惭愧啊……”话音未落,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刺客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那老人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大刀一抡,刷刷刷几下,周身舞的密不透风。成令海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一时两人对峙着,周围的看客早一走了个干净。成令海舒了一口气,猱身而上,变掌为爪,只向老人的天灵盖罩下,立时要取他性命。老人大刀在头顶一抡,削向成令海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他的脸颊。成令海急忙回手抓他的脚踝。不料这老人的功夫,看似刚猛一路,轻功竟也甚是了得。这正是三长老之中的“风”,轻身功夫绝佳。他顺势腾起,踏着成令海的肩膀飞过去,人未落地,回手就是一刀。成令海躲闪不及,镶金绣玉的官袍,嘶啦成了两半。成令海恼羞成怒,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掌朝着老人冰雹般的砸下。成令海从不在人前动武,外人根本不知他深浅。他暗地里修习的铁掌工夫,果敢狠辣,已臻于完美。风长老的一柄金风刀勘勘与他打个平手,半天没有胜负。忽然,风长老捂住了右肩,原来被成令海抓中了一掌。 成令海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风长老的头顶。风长老大刀点地,一跃而起。他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成令海。成令海倒转掌法抓向他胸口,忽见他手中刀光一闪,向自己的双臂缠过来。这刀法中的“缠”字,是从剑术中化生出来,端的是厉害,成令海忙松下攻势,双掌百错,舞成了一团花。忽然呀的一声,成令海惨叫,向后跃开,跌倒在地,原来右腕已被风长老砍了一刀,鲜血淋漓。风长老乘胜追去,大刀劈下。 ——他忽然呆住了。 只听得青衣还在如痴如醉的唱着:“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成令海,你使奸计!”一只黑针插在了风长老小腹上,丹田位置,不偏不倚。原是风长老的暗器,不知何时,被成令海敷了剧毒,佯作受伤,趁其不备,暗中要害。 “哪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耳……”成令海一跃而起,卷起袖子,右臂上的伤其实很浅。 “恨我不能手刃你这……”风长老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声,余音不绝。 戏台上犹然唱着:“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带宽松。别恨离愁变作一弄……” 四顾无人。成令海缓缓的踱到风长老身边,俯下身:“这一回,是谁叫你们来的?” 风长老面色铁黑:“你逃不了!”一口鲜血夹着碎了的舌头肉,红红的喷在了成令海面上。成令海大怒,一掌劈在风长老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就在这时,他腿上一麻,几乎瘫倒。 那第二个刺客,身骨俱碎的,滚了过来,十个指甲深深的掐入了他的小腿肚子。成令海又惊又惧,他想不到被他置于死地的人,还敢于挣扎。这是执拗的雷长老,断气之前,雷霆的双爪定格在仇人的骨头上。他用力的蹬踢,正挪腾不得,斜拉里飞过来一个巨物。 是那个死了的杂役!直到此时,成令海才发现这一趟刺杀非同小可。 第一个出手的电长老,那个被白手巾里的暗力封住了穴道的。他整个人化作一柄出鞘利剑,直挺挺的刺向成令海面前。成令海见他空门大开,猜不出是何怪招。忽然隐隐听见“咝咝咝”,他似乎看见电长老的衣襟冒着青烟。再不多想,他捉起地上风长老的尸体,向电长老砸过去。两具身体一起“通”的坠下。 电长老身上的烟越来越盛,他动弹不得,滚着“咝咝咝咝”的身体奔成令海而来。 成令海慌了,他顾不得疼痛,又一把抄起雷长老的尸身,扑在电长老身上。 “轰——”终于炸了。三长老灰飞烟灭。 成令海扑倒在桌子下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看见一地的血肉模糊,分不清刺客们谁是谁。只是他用力太大,雷长老的一对利爪被他生生扯断,十个手指还深深的镶在他的骨头里,支棱着。 他擦擦血迹,忽然一笑。坐下,依然听戏。 “……张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里,水袖儿飘飘荡荡。她已然唱到忘情处,蓦然回首,红娘和张生都不见了。只看见座下空空,一些血淋淋的断胳膊短腿,在地下横七竖八。她干干的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转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师岿然不动,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后花园却没有上灯,笼在一片黯然阴郁之中。风有些冷,此外寂然无声。 过了很久,成令海放下茶杯,缓缓道:“玉师傅好气度。” 玉流苏微笑:“是爷好气度。爷既然还坐在这里听琴,流苏又怎敢退却。” “呵呵!”成令海笑了一声。“说得好——不敢退却,说得好啊!你看这伏尸三人,流血五步,众人吓得跑了,只有你,犹自说不退却。当年苏靖梅被我关在大牢里,打得只剩了一口气,亦是这等说。苏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风。” 他说什么?乃父之风,玉流苏心里一凉,手底的琴也不觉停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头脑里卡拉一声,忽然明白了,当初曹媚娘为什么费尽周折把她弄进飘灯阁,曹媚娘本来就是他的人。 “我怎会不知道苏靖梅收养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义女,他是当年我最可怕的死对头。我若连自己敌人的底细都不摸清楚,我成令海算什么‘爷’?”他眯上了眼睛,细细的打量着女琴师,“我本来打算把你卖到南城最脏的堂子里,还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是以好好折辱一下苏靖梅。他平生所倨傲的,不过是他的清名令誉。我就要让他不仅死得难看,而且身后声名扫地。不过没想到,苏家小姐真是一个硬骨头。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几分好奇。就让媚娘收了你。一来,呵呵,成某虽然心狠手辣惯了,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二来,哼!” 他瞳孔一缩,在夜色中发出烁烁的光:“我也知道苏靖梅这个人不简单,他不仅在朝中有声望,更结交了一帮江湖义士。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靖梅虽死,难保没有人要为他报仇。我在明处,人在暗处,防不胜防。留了你这个引子,也许一牵就能牵出一大串来。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有苏小姐在,像风尘三侠,像青龙堂,像李泽坚,这些人不是一个一个都现了原形出来?” 玉流苏听得明白,这原来就是一个局。一个早就设下了,等着她往里钻的局。这些年来她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曹媚娘和成令海的眼睛。 “也难为了你,为刺杀我费尽心力。听说玉流苏一曲千金,那些金银财宝,大概都拿去收买杀手了。可是苏小姐,你不如我会算计。你用了毕生的经营积蓄,不过买到一些二三流的剑客,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技逊一筹。而我,呵呵,只用了一副药,就买到了当年天下第一的剑客,打败了你的所有杀手。‘风尘三侠’,呵呵,说起来当年还是苏靖梅的人。苏小姐,就凭这一出,你已然败给了我,还有什么好说?什么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也还算身手不错,不过既然我早有防备,他们还不是白白送死?呵呵,我还忘了那个痴情种子谭小蕙。还有地上这三个,青龙堂的长老,本来早就归隐林下,偏要出来搅混水。他们死的不值,其实都是被你自己出卖了。苏小姐,你不抱愧么?” 玉流苏无言,望望地上的青龙堂三长老的遗骸,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再去跟青龙堂的老板徐剑联系,何以青龙堂的人会还要再来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亲自出动。刚才他们刺杀成令海,她一一看在眼里,心下又惊又急。玉流苏微微叹了一声。青龙堂的火药味还在空气中浓烈着。可是不过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愿望都已经幻灭。此来成府,不过为了作困兽之斗。以为未必没有机会和老贼挣个鱼死网破。她可没有想到成令海竟然还会武功。这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巨蠹,竟然还有一手连青龙堂三长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没有料到的是,他对己早有防备。这样一来,她是根本没有机会杀死成令海了,她只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成令海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败,闲散的话语一层层剥离出真相,那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那精致的光嫩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很为自己这番说辞得意。他不用动手,只是简简单单一席话,就把敌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绝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赏着。弥漫成府后花园里淡淡的杀气,一下子烟消云散。那个女子垂着头,十根尖尖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发不出声响。 玉流苏绝望了吗? 是绝望了。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绝望让她觉得无比平静。本来她还在为行刺成败与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静如止水。 “我不想杀你。”成令海眯着眼睛道。 玉流苏恍若未闻。只有绝望到底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无悲无喜,大悲大喜的境界。她缓缓的站起来,解开颏下的结子,大红猩猩毡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 成令海却似未见,悠然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还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这些年不容易,我便给一你个机会。在我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过来。” 说罢为自己续上一盏八宝茶。 玉流苏的白衣底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成令海时,将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够近而对方不曾防备。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成令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师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琴挑》。” 夜色中,玉流苏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哑琴。成令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闪了闪,忽忽然。“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成令海变了色,这不是风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缕曲》,忠臣烈士的《金缕曲》! 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这一招,自己也必须死去。然而不会等到他来。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知道,他的《金缕曲》,有没有下文。但悲歌未彻,毕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玉流苏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怒气,杀气,还有不能绝灭的浩然正气!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不要弹了!”成令海大怒,顺手将茶杯拂到地上。 那八宝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 成令海低头看那茶,竟然愣在那里。玉流苏毫不迟疑,端起喑哑琴,朝成令海头上狠狠的砸去。 成令海挥臂一格。“嗡——”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风鸣,袅袅不绝。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震荡起来。 玉流苏扬起脸,看见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的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 “呀——” 成令海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成令海万万没有想到,甚至玉流苏也不曾料到,所谓喑哑琴中暗藏的玄机,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之时,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鲜红的血,从成令海惨白的手指缝中缓缓的渗出来,勾成细线。他瞎了么?一声一声的,他不住的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来的方向。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 事出突然。玉流苏盯着那两道触目的红,一点一点逼近过来。她看见了血,一阵恶心,在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这是命中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个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扑——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令海的胸膛。成令海反应极快,虽目不能视,一只厚重的铁掌猛地扣向玉流苏胸前。 玉流苏一滞,旋即匕首上压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个身子向后飞去,落在远处地上。那一掌把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呕了一声,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从胸中喷射出来。 成令海狰狞的狂笑着。玉流苏几乎晕死,她微微的仰起头,看见自己的匕首,贯穿了成令海的那只铁掌,不由得叹息。老贼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着,狂笑着。冷月如霜,花园深处,只有老鸹一声一声的哀鸣。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成令海抖动着鲜血淋漓的衣袖,大声的叫嚷着。玉流苏心想,他在叫谁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这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是曹媚娘,玉流苏心想。 曹媚娘慢慢的靠了过去,扶着成令海的臂膀。成令海触到曹媚娘柔软的肩膀,渐渐平息了暴怒,跟着她缓缓的挪动,然后坐回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经被你打死,这世上再无人敢伤害你了。”说着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准备为成令海拔出匕首。 忽然成令海手腕一翻,死死的卡住了曹媚娘的脖子。 “阿海——阿海——” “贱人!”成令海瞪着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样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殷红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难道不是你下了毒!” 曹媚娘不否认。 “若非如此,我怎会分了心思,遭那个小妮子暗算!你跟她原来是一伙的!——你竟然敢背叛我,我岂能饶你!” “我没有背叛你!”曹媚娘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成令海紧紧的捏着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道:“那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成令海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 曹媚娘嗓音沙哑:“阿海,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 “余生?”成令海喃喃道。 “阿海,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过回那时候的好日子啊。自从那一年邙山剑会,你败给了那个什么程朱,你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曹媚娘眼中,渐渐滴下泪来,“阿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这见不得人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下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呀,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海,我决不离开你,决不。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 成令海木然的点了点头。 曹媚娘破涕为笑,站起来为成令海擦拭脸上的血痕。就在这时她耳边听见扑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一个什么东西穿透了,冰凉而锋利。成令海看着曹媚娘萎顿的身体缓缓滑到,眼中似是依然不信。他喃喃道:“傻女人,谁都回不去的。” 万籁俱寂。 玉流苏倒在地上,如日光下的一滩融化着的冰雪。血液不断的涌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在渐渐离开身体。她似是听见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又似是没听见。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这女人成全过她,可也毁了她。可是那个仇人还在,他的袖子还在淌着血。玉流苏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好恨。 “你来了?”成令海冷冷道。 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隐然如鬼魅。 “来了。” “可惜你来晚了。青龙堂三长老已死,那个弹琴的女子也死了。你身为成府第一保镖,怎不早点来?” “你说那弹琴的姑娘已经死了,真的?” “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个老家伙联手,我打发起你们来,也许还要多费一点力气。我听见说,南城的祠堂失火了,就知道是你小子会有古怪。如果不是那三个老家伙缠住我,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你既然跟青龙堂约好联手,为什么不来帮他们一把,嗯?” “他们的任务是拖住你,把你打伤。我另有任务。” “什么任务?” “李老御史亲自出面,请得青龙堂的人再次出手。而我则答应徐剑。在你和三长老缠斗之时,我已经拿到了你这些年谋逆的罪证,交给了孙尹孙老前辈。那些作假的账目,那些篡改的圣旨,你不是全都收在书房里?当年苏靖梅苏御史几乎已经扳倒了你,可惜功败垂成,却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这一回,你难逃罪责。苏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令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眼睛瞎了,就那么有把握杀死我?枉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是小看我了。告诉你,威名赫赫的青龙堂三长老,半点也没有伤到我。……倒是那个弹琴的女子……”成令海沉吟着,忽然道,“小子!你们的人都快要死绝了,没死的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叛徒。你现在倒戈,有什么好处?我成令海虽然瞎了眼睛,照样能做皇帝身边的红人,照样有文武百官为着我团团转,照样收尽天下的金银财宝享尽天下的荣华富贵。这皇城是我的,这天下也是我的。我只要叫一声,任你天下第一剑客,江湖第一高手,谁能逃出我的掌心!” 张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们打法掉了。我放进来的人除了三长老,还有徐剑和孙尹,带着青龙堂剩下的所有弟兄。——现在,我要替苏家父女报仇,拿出兵刃来吧!” 成令海徐徐的站起身来,空洞洞的眼睛里不停的淌着血。他努力想看见什么,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听见什么,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回响。然后似远似近的,一缕风声破空而来。成令海本能的拂袖去挡,然而他没有挡住什么。那是一声清吟,由远及近。他看不见张化冰拔剑,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时间,凄风冷雨,席卷天地,随着《金缕曲》的歌声,盖顶而来 ——“愁来天地悲无数……” 远处,玉流苏本已昏死过去。这一声长吟如罡风过顶,呼地把她震醒 成令海倒退几步,他暗蓄气力,远远的推出一掌,要拼出命来。积聚多年腥风血雨的旧账,他要挡住这灭顶之灾。 一击成功,那歌声忽又远了。“……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张化冰手中,挽起无数的剑华,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斯,悲悲切切。沧海横流、世事翻覆的时候,能守住心中那一点信念不灭已经是耗尽全力。藏于深心的那一点遥远的奢望,又如何挽留得住? “……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 他不知道满天的银色,究竟是悲怆的剑意,是激越的泪水,抑或只是秋霜点点,寒星历历,长河风起。成令海已陷入极度的疯狂和兴奋中,掌力凌乱,阴风四起,面上那两道血,凝成黑色,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鬼。张化冰冷冷的瞧着,长歌剑舞中,他只是天际间最后的一只孤雁,临风而上,不啼清泪长啼血。 “……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 他已然无牵无绊,天地背弃。只剩了一剑,倾尽全力的一剑。一片冰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的剑光,凄厉无伦。 成令海展开错步,闪过黑暗中如煞星一般的剑意。他躲得快,而那剑却追魂附骨,不肯离弃。忽然成令海的脚底,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柔软的哀婉的。成令海心里一动,忽然双腿就软了下来,再也挪动不得。就在这一霎那,如雪的剑光贯胸而过,他便倒在那件东西上面。 那是曹媚娘的尸体,犹自温暖。 张化冰抖了抖手,从成令海的胸口抽出了剑,于是血流汩汩而出,淹没了两具纠结的尸体。 “……天与地,当袖手。”他心里空无一物。此刻只有一天霜华如水,几许枯叶悄然飘落。 张化冰抹了剑上的血迹,转过身来,望着远处。 “天与地,当袖手,袖手……苏小姐,你可听见?” 地上宛转着一堆白,如初落的新雪,雪中一朵瑰丽无伦的红花悄然绽放,那是碧血。 天与地,当袖手。玉流苏听见了,那是后面一半的《金缕曲》。她目不能视,隐隐的感觉到两只瘦棱棱的臂膀,于是努力的将脸侧了过去,唇角滑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张化冰看见她睁着的眼睛,空明而安详——一种她毕生未曾得到的安详。那双眼睛停留的方向,是喑哑琴,已经碎了。琴名喑哑,自兹绝响。 尾声 琴焚 西山,大雪漫天。 火盆里烧着吴丝蜀桐,其声清脆凌厉。 “苏小姐,快过年了。李老御史惦记着,叫我来看看你。你的琴,虽然碎掉,也为你化了。在地下,你还可以弹你的《金缕曲》。成令海那个奸贼已经彻底翻倒,皇上特意下令,给令尊建立祠堂,代代祭祀。苏小姐,你在那边可安心了?” 新坟如首,墓碑上却是空的。孙尹还没有拿定主意。安葬女琴师的时候,挑夫就问,碑上也不刻墓主的名字,算什么呢?玉流苏只是她风尘中的化名,刻不得。然则苏御史的千金,闺名没有人知道。 “她姓苏,单名一个‘琉’字。” 孙尹缓缓回头,只见一个白衣人凝立在暮色里。 白衣人自言自语道:“苏琉。闺名苏琉,以前她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 孙尹站起来:“张化冰,你便是不来,我也要去找你。” 张化冰道:“我明白,孙老前辈。我身在侠义道中,却为虎作伥,罪孽深重。成令海奸贼既死,我纵自戕亦不足以谢罪。我来,还请孙老前辈用家师留下的宝剑,赐我一死。……只是,容我先祭奠苏小姐……” 孙尹闻言,心中一空。张化冰盗取罪证,手刃大奸,连李老御史亦说,非他不能把成令海这巨蠹翻过来。然则青龙堂好几个弟兄的性命,还要着落在他头上。侠义道中人,决难放过这血海深仇。错了便是错了,覆水难收,而张化冰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十月十九那一夜后,青龙堂的人在京城里四下找寻他,却是杳无踪迹。有人说他早已乔装改扮,远遁他乡。不想,却出现在苏小姐的坟前。 他正慨叹着,却听见这年轻人悠悠唱起了一段悲歌。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歌声未尽,消散在晚来的雾气中。 很多年前,苏家苍老的梅树下,惊鸿过影,他被《金缕曲》的琴音所惊慑。此后人海茫茫,世事沧桑。想她华年早逝,衣衫如雪,一阙《金缕》成绝调,半生寂寞付琴心。如今玉石俱焚,人琴皆远,除了一段挽歌,还有什么可以相酬知己?他把手中的剑递给了孙尹。漫然的续下:“愁来天地悲无数。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天与地,当袖手。” 长剑出鞘,映着冷冷雪光,如一泓碧水。 注:文中所引第二首《金缕曲》,为小椴旧作。蒙小椴慷慨借用,在此表示感谢。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愁来天地悲无数。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天与地,当袖手。” 另外,女主角“玉流苏”为沧月定名,一并谢过。 第一节 秋风起,白云生。 一缕青丝从发髻中露了出来,在额前飘摇。薛华丹翘起指头,揪住了,看那发梢在霞光中微微透着明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缠绕了几圈,掖回白头巾里面。 山头上最后一抹残阳也收去了。淡淡的雾气从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的聚满了归云谷。这座青瓦白墙的小小观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东名胜天台山以北,古驿道过处,这座苍茫葱翠的斑竹山,正一点一点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华丹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 雾色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朦朦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衣,移动极快,燕子穿花一般掠过崎岖的山道。薛华丹还没看得仔细,那人就翩翩的就逼到了眼前。 “薛姐姐——” 燕子“噗”的一下子搂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的笑着,一面拽住华丹的袖子:“姐姐想死我了。” “少来啦,还不放开我——”华丹笑着,顺手扯掉了来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来,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弯。只是头发凌乱,显出几分风尘憔悴之色,与那张清稚的面孔颇不相符。 “小谢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谢故意撅起嘴角,“人家千山万水的带东西给你,还不快快设宴接风。” “这鬼丫头!”薛华丹接过少女的行李,一面推开身后的陈旧的观门。悠悠长“吱呀”一声,惊起了乌桕树上的鹊鸟,扑拉拉飞上天去。 “好香啊!”小谢忍不住赞叹道。 “什么?”薛华丹眉毛一挑,迅速的瞟了小谢一眼。 “我说这山里的空气好香,树叶的香味,百草的香味,还有露水霜华,令人嗅之忘俗。在这样好的地方修行,姐姐真是有福气。” 薛华丹淡淡的笑了,眼角漾起一缕细纹。小谢见状,忽然一惊,想起来自己是说错了话,什么福气不福气呢,这话怎生对华丹说得。然而薛华丹似不介怀。小谢也只好搭讪着,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华丹回身,死死的拴住了道观的大门。 薛华丹在香积厨下忙碌的时候,唐小谢就一个人坐在庵堂上,一边品着华丹用归云谷底的陈年露水煮的云南普洱,一边细细的打量这间精舍。自从薛华丹三年前出嫁,然后守寡,然后出家,小谢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精舍很小,一个仆役也见不到。薛华丹并非普通修行的女冠。薛家原是剑南一带的望族,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华丹的父亲薛镒至今做着云南节度使,割据西南一方。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丹,却选择了空谷幽居,青灯黄卷中了此一身。 不知怎地,自从跨入华丹的地方,小谢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是一种寒冷的什么,腥湿的什么,阴阴的粘在身后。趁华丹不注意,她忍不住回头一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也许是山居里面,潮气太重了吧?小谢推开了窗扇。 窗外对着后院,园中有几棵一半凋零了的树木,还有一些不大的美人蕉。已是初秋了,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华,猩红如滴。想来华丹闲居无事,却把这些花儿侍弄得如此精神。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觉得头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刺了眼。 小谢蓦然回首,却看见背后墙上挂了一轴小照。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衣冠胜雪,青锋曳地。小照上一个题字也无,看笔法拖曳,似是出自华丹之手。那人的面目画得不甚了了,只觉得眉宇间霜气冷冷,又似郁郁于衷。小谢瞧着瞧着,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的移不开目光了。 “你竟不认得了么?”华丹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这是陆希潘。” 小谢立刻转过身,惭愧的笑了笑。陆希潘,正是薛华丹的亡夫,当年人称“千山暮雪”,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一。 华丹顺手关上了窗,把灯点了起来,一时小屋中漾起了桔色的暖意,小谢带来的包裹,静静的蹲在小桌上。 “是什么?” “是梅子,云南的梅子。” 陆希潘叱诧江湖的时候,圆天阁还在欧阳轩手里。那时唐小谢尚未出师。她只见过陆希潘一面,就是在薛华丹的婚礼上。陆公子风采翩然,折倒满堂英雄。华丹蒙着盖头,静静的守着夫君,新人如玉。后来小谢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陆希潘却已经带着爱妻退出圆天阁,在江南买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纷争。那一年圆天阁人事惊变,他也是不闻不问。小谢总惦记着要去瞧瞧薛家姐姐,一面也是好奇这琴棋书画神仙眷属的日子。不想没过几年,却传来了陆希潘病危的消息。圆天阁的新主子欧阳觅剑知道了,立刻派出楼中第一的名医墨寻无,务必要救了陆希潘性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赶到江南,却只撞上一具硕大的楠木棺椁,一个瘦鹤孤鸾一般的未亡人薛华丹。 华丹出身富贵,年轻貌美。陆希潘尸骨未寒,轻浮之人就纷纷揣测她会再醮。然则三月之后,薛华丹不顾父母恳劝,断发出家,在斑竹山隐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收场也是凄美无伦。 “云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异挑了这几样,是姐姐最喜欢吃的。” 华丹翘起兰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里。 唐小谢是吞下了一半的话。记得薛夫人还跟她说,陆希潘和薛华丹婚后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宁,一起尝遍了薛府上的种种蜜饯。薛夫人托小谢带过来的,只怕还有当初新姑爷赞许的那几色梅子罢。 “他们怎么说?”华丹问。 小谢想了想,道:“伯母依旧是不舍,说姐姐年纪轻轻的,陆姐夫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个嫡出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头,怎样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华丹轻轻的“哼”了一声。 “伯父说姐姐……”小谢看了华丹一眼,“姐姐若是不愿守着,万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虽然圆天阁的势利如日中天,堂堂的剑南薛家,却也不会怕了他们。” 华丹站了起来:“父亲仍是这般意气用事。圆天阁什么相干,我又何曾把他们欧阳世家放在眼里。若不是自己愿意守节,谁还勉强得了我。” 小谢笑了。 “我在云南姐姐府上的时候,听伯父说,姐姐小时,有一个道姑上门来看相,说姐姐身体不好,又命犯孤星,须得从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谢道,“伯母听见,气得不行,立时就把道姑赶出门去,后来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在心里。而今伯父重提此事,伤心得不得了,说难道真的被那道姑说中了。” 华丹不语。 “我最近这儿有点不舒服,大约还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你说怎么办?”薛华丹忽然问小谢,一边按着小腹。 小谢脸上一红:“我怎地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义父虽然是名医,我却没能从他那里学到多少真东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问问义父,或者——小缘也懂得很多。” “小缘。”薛华丹冷笑道,“那个陈缘陈姑娘,不是嫁给了圆天阁阁主欧阳觅剑了么?” “啊,是啊。”小谢转过脸。 唐小谢有些忧郁的想到,虽然只有一次,薛华丹淡然的提到了陆希潘。但是她们都分明的感觉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从墙上的小照中垂下来,流淌在夜晚迷离的灯光里。 第二节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丹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丹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的从窗棂间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的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的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 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丹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的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瑄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的四处观望。 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的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接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所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丹的庵堂的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 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罢。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面容的俊美,气度的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的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只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的凝视着。 第三节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丹端着食盒,飘飘的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丹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的把她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丹望着她,津津有味的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姐姐,”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罢。” “嗯?”薛华丹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么?” “明天就是我的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丹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巅巅儿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栓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的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的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丹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奇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的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哥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姑娘,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哥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姐姐,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姑娘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么?”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汉阳,我自会去见表哥,向他一一陈清。” ……“怎么!唐姑娘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的晚了,什么都完了。唐姑娘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姐姐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的漂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出,淋漓飞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的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的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唐姑娘得罪了。”青袍晃了晃,冲出迷雾,向归云谷奔去。 “薛夫人别来无恙——” 女冠手一颤,慌忙站起来。白袖子一卷,满屋的烟气顿时消失了,重新露出墙上的画来。她定了定神,站起身来,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衣角和裙裾,然后反身锁好庵堂的门,这才盈盈的走出观宇,立在门前。 “墨先生好。”她静静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着,单刀直入:“你不用玩花样。” 薛华丹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墨先生说的是什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道:“我劝你不要固执。你以为,躲到荒山野岭里面出了家,欧阳阁主就会罢手吗?” 薛华丹淡淡道:“我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要说我和江南第一大门派作对,以至欧阳阁主都不肯放过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墨寻无道:“你无需避讳。从前的事情,我们先撇过不提。江枫现在你这里,放人罢。” 薛华丹眯起眼睛看看天色。阳光在青绿的枝头摇曳。“圆天阁主果然厉害。”她冷冷道。 墨寻无闻言,心下大喜。 “可是归云谷究竟是我的地方,要找——你就自己找去。”薛华丹曳起道袍,反身入门,竟再不理墨寻无了。 墨寻无立在门槛上,朝薛华丹的庵院里面观望,却不敢贸然入内。他知道薛华丹只是个不会武功娇小姐,——但是,眼下她背朝门口立着,似乎在侍弄院里的花草。墨寻无的眼光落到那些猩红的美人蕉上,顿时大吃一惊。 就在此时,女冠忽然转过身,一把挥起宽大的袖子。暗红色的迷雾,夹杂的片片飞花,刹那间飘满了整个院落。墨寻无立刻后闪,掌风击向那些迷雾。烟雾颤了颤,忽然化开,越铺越远,渐渐天色也变成了红色。墨寻无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薛华丹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见。他急忙转身后撤,却看见背后也是漫漫的红雾,根本看不透雾后面的情形。 那些花瓣夹杂在雾中,轻而且缓,优雅的翻卷着。慢慢的花瓣变得纤细,越拉越长,有如手指一般生长着。是幻想,墨寻无心里这样想,却看见那些“手指”一沾地面,立刻疯长起来,有树木,有野草,渐渐变紫变绿。蟒蛇般粗壮的藤条,沿着地面迅速的蜿蜒,缠向墨寻无的双脚。 墨寻无抽出匕首,使劲去砍那些藤条。藤条的断端流出红色的液体,又立刻长上。他砍得越快,藤条长的越快。不一会儿,他就不能动了,已被那些野藤紧紧缚住。 仰面朝天,那幽谧的山谷景象已消失殆尽,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树木遮住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起来,肆意的疯长,乱头粗服。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奇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是安静的利害,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他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绵连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饶是墨寻无跟随圆天阁身经百战,此时也有些慌乱。有些后悔,倘若唐小谢不来,他可就麻烦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从前的事情可以撇过不提?为什么不提——提——提——”薛华丹的声音,远远的从树林上空落下。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这糟老头子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哥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罢,其臭清苦透心,可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就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丹。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丹这一对神仙眷属,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地动天。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丹姐姐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丹,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丹定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要她怎样怎样。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丹,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他那么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丹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的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一声长叹。 江枫失踪了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材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丹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第四节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一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丹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丹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莽莽的南方丛林。 唐小谢静静的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 小谢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静静的凝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一些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倏忽又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姑娘。” 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 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的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的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的重复着,“看来薛姐姐,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姑娘,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流行于云南一带的一种巫术。据道中人声言,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却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是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墨寻无对于她们的巫术,已经掌握的相当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她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丹,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丹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名为调查,其实还是引诱小谢出手。“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才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的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姑娘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的说,“薛姐姐和江枫两情相说,我决不让你们拆散。” 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姑娘,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么?”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姐姐布下修罗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归云谷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 “呵呵,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墨寻无道,“姑娘出来以前,阁主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薛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不敢说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但是阁主觉得既然要倚赖姑娘您办事,就要尊重姑娘,故而让姑娘自己判断自己处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怕误导姑娘,先入为主,弄错了事情。” 小谢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姑娘你还是看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你是什么意思?”小谢瞪大了眼睛。 “老朽没有猜错,姑娘昨晚已经看见了江少侠了吧?” 小谢不语。 “但是虽然看见了,却没有跟江枫讲上一句话。” 小谢脸红了:“这样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只求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到底是小姑娘,慌手慌脚。”墨寻无摇头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枫是圆天阁七大绝技之一‘捕风捉影’的唯一传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顺风耳。你的轻功是很好,也可能闭了气。但是据我所知,这样也不可能瞒过江枫的耳目。他能够听到百丈外柳叶飘落的声音,总不见得你的衣襟扫过身边,他都不知道。” 小谢一惊,昨天夜里看见的江枫,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睡着的人样子。倒像是中了毒。难道,难道薛华丹让他服了迷药,拘禁于地下密室? 想到此处,唐小谢的脸更红了,嘟囔着:“这样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唉唉,”墨寻无跺着脚,“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是来不及,自从那株大杜仲树消失之后,他们四周全是莽莽的丛林。其实小谢也就是说说,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云剑在指间闪动着。“看来,要破除魔障,只有用义父的五湖烟波剑法试一试了。” 《五湖烟波》是从乐谱中衍生的剑法,小谢想到此处,一来因为这是君山主人最厉害的武功,二来也是为了剑法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波涛汹涌。切云剑破解幻术的神力,借了这剑法使出,是否能够如洪水一般,荡涤这些野草荒藤,揭出归云谷本来面目呢? “墨先生你先闪一闪。” 唐小谢抽出切云剑,浩浩荡荡,掠向面前的丛林。剑光过处,割稻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植物。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快躲!”小谢冲着墨寻无嚷嚷,同时飞身而起,忽然脚尖勾住了什么。她顺势一站,却正是在那株杜仲树的枝头。小谢心中一喜,低头一看,被切断的植物不断的流出红色汁液,似是受了重创。切云,果然可以制服血婴的修罗障。可是,不一会儿,红色汁液流干了,藤葛却又纠结一处,生长起来。 “还是要快!”墨寻无道。 小谢一咬牙,从枝头跳下,足不点地。手上剑招连连,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一式快过一式。砍断的草丛藤葛来不及生长,就被扫荡的四处飘飞。人未到处剑已到,面前亮处一片片清净。 植物越来越少,归云谷渐渐显了出来。唐小谢抹了抹眼睛,终于看见那一股红色的浓烟,如金蟒般涌出,源源的化作这些魔障。剑光如星火闪耀,而这浓烟是越来越淡了。小谢一鼓作气。 五湖烟波,慢慢涌入了幽谷深处的庵堂。 第五节 薛华丹觉得一阵头晕,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踉跄着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仿佛大河决堤,一时间激浪汹涌,席卷了归云谷。大水冲过了芜杂的丛林,把那些错综绚烂的植物连根拔起,扯碎,风卷残云一般,眼见就要扑到她面前来。薛华丹咬咬牙,爬了起来,摸索到香案边上。那一柱香快要燃尽了。她顾不得怕烫,把手伸进香炉里,抠出满满一把暗红色的香灰,向四周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长出蜿蜒的根须,与潮水纠结起来。 浪退了退,薛华丹舒了一口气。 门外,银色的剑光滞了滞,似要被这疯长的植物淹没了。忽然招数一转,出现了最后一式。那是浩荡洞庭湖的气势,不可抵挡。 天色阴霾,山雨欲来,冷风吹得云帔扑拉拉作响。薛华丹一惊,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红香片,尽数投入炉中,同时嘴唇急速的翻动起来。 暗金色的香炉张着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红如血的轻烟,如一条红色巨蟒,团团缠住了白衣女子,妖艳非常。她面色青白,念出的言辞,越来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闪,白的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开天幕。薛华丹眼一花,就在此时,一道霹雳“呼拉拉”打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暗金色香炉上虎头文饰。那虎头似是咆哮了一声,把一团浓雾呕了出来。然后香炉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风雨袭来,清新凛冽。女冠周身的红色的迷雾,顿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欧阳觅剑,”薛华丹眼中布满血丝,“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云剑在指尖打了个旋儿,然后回到古藤编织的剑鞘里。 “累死我了!”唐小谢嘟囔着。 睁开眼,看见的是清朗宁静的归云谷。魔障里的丛林没有了。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跳跃。幽风细细,鸟鸣深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庵院一角的院墙倾倒了,碎砖堆了一地。两人握紧了兵刃,从断墙处跃了进去。 薛华丹已经不在了。墨寻无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屋子本来就不大,薛华丹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谢的叫唤。墨寻无循声找到薛华丹的卧室里,只见小谢从地板下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懊丧。 原来她径直找到了房里的机关,钻入地下,可是江枫看来已经被薛华丹带走。墨寻无仔细的检查这间地下室,时不时的洒上一些药粉,也没有发现什么。江枫趴过的桌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光洁如镜,所以那一串串的“潘”字,显得格外耀眼。 小谢有些无聊,推开窗,向外张望,忽然大声叫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那些红花——没有了。” 墨寻无怔了怔,明白了,他隔着汗巾字,从地上拈起一小片残香,暗红色的,递到小谢面前:“就是这个东西吧?” “没错儿。” “这就是血婴花——萼仙道的法宝之一。”墨寻无道。 唐小谢瞪大了眼睛。 据说所谓血婴花,就是大荒南经中记载的栾木。是不是栾木,早已无从考证,但这种植物的确生长在偏远的南疆,中原人绝少有机会见到。圆天阁老阁主欧阳轩从前远征云南的时候,抓到过一个曾经隐居深山的药师,那药师的收藏里有血婴花制成的特殊香片,墨寻无奉命研究过,故而认得。而唐小谢则只在义父的秘藏药书中见过记载。 那是一种直立生长的草,叶片宽大半卷,如剖开半只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红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为是常见的美人蕉花。事实上单看外表,血婴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艳丽缤纷,但就是红色的品种,也少有这种如血的感觉。小谢第一眼看见薛华丹院里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间再看,月色里花朵的血红中,荧光闪闪,似乎还飘出一缕血腥气。她猜想这花中定有古怪,故而服下解毒的药丸。却不知所谓红色美人蕉,就是这被萼仙道奉为圣花的植物。 血婴,之所以如此,因为它们汲取了朽烂尸体的鲜血才得以盛开。 “但是,这个香片是做什么使的?”小谢问。 “用来施法术的。”墨寻无拧着眉头道,“这是她们萼仙道的秘术。她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这种稀世奇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晒干了炼成秘药。怎么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婴香片作祟了。” “看来和一般的毒草大不一样。”小谢道。 “可是,炼成香片作迷烟幻象,还不是血婴花的主要用处。这种花四年才得一开,萼仙道的人拿它们做杀手锏,是因为这种花盛开之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墨寻无道。 “什么啊?” “摄魂。” 小谢低了一回头,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里闪现过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风。 “你是说,江枫被她摄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寻无微微一笑:“照说,她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不过……” “我们快去找江枫吧。” “你觉得江枫会在哪里?” 唐小谢道:“那一定是在有血婴花的地方罗。” 第六节 然而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一大丛移植的血婴花,却只看见薛华丹一袭白色轻翾的道袍,在红如落霞的花丛后飘荡。 这条河是天台山惆怅溪的一条支流,蜿蜒流过归云谷的后方。河边的泥土潮湿松软,留下了一串串细碎的脚印,想来薛华丹在此踱来踱去颇有一小会儿。此时她静静的伫立着,面前竖着一座——惨白的纸屏。与昨晚所见,似无二致。 “你们别想救江枫了。” 薛华丹冷冷道。她头也不回,声音打在纸屏上,弹回小谢和墨寻无的面前。 小谢看见她手里拈着一管乌黑的毛笔。而那座纸屏上正挂着陆希潘的小照,小照右侧添了淡淡的几道墨痕,拖泥带水,依稀又是一个人影。 “薛姐姐,你究竟在玩儿什么?”小谢忍不住了。 薛华丹当然不会回答,依然在纸屏上一笔一划描摹着,那种精细的样子,仿佛在做着绣活儿。过了一会儿,小谢看出来画中是一个男子。墨寻无眼尖心快,用低低的声音说:“是江枫。” 小谢忽然明白了,不觉大惊失色。她心念一动,切云剑立刻从腰间飞出,直扑向薛华丹面前的纸屏。剑风掠起了女冠的长发,她却是闪都不闪。 “嘶啦——”纸屏被剑划破了,一绺破纸垂了下来。 小谢为了防着不要伤到薛华丹。剑锋走偏,堪堪的击到纸屏的乌木框子上。画像右侧的江枫只是被划破了额头,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的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她竟然已经在摄取江枫的魂灵。 小谢并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术是怎么操作的。但是摄魂这种事情大抵相似,绘影图形,附目标的魂魄于其上。薛华丹淡淡道:“血婴四年一开花,定要霜降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枫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唐小谢,你可来的真是时候。” 是欧阳觅剑计算的是时候吧?小谢暗自苦笑。 墨寻无阴沉着脸:“薛夫人,你用妖术连害两命,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华丹闻言,睁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定了墨寻无的老脸,“——你竟然说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吗?是我吗!” 她语声发颤,跟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唐小谢,你来看!” 小谢往前站了几步。只见薛华丹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玉雪一般的胳膊来。就在这样两条纤细的胳膊上,却有这密密麻麻数十道伤痕,虽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触目。想来当初纵然不是利器所伤,也是用指抓深深划下的。薛华丹伸直了两条胳膊,杵到唐小谢面前:“说我狠毒,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陆公子,那是怎样禽兽不如,是怎样……” “姐姐……”小谢惊恐的叫着,她看见薛华丹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颗大大的泪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华丹只是看定了墨寻无。老医生别过脸去。“墨神医,你是毫不意外的吧。自从我和陆希潘结了婚,一步一步到今天,恐怕早就在欧阳轩的预料中了吧。你们圆天阁的每一个人,早就心知肚明。如今还来管什么,死活由我们去不好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阁主可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 两下里彼此沉默着。薛华丹缓缓的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谢望望她,又望望墨寻无,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第七节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丹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情有多么纷乱,人心会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由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的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可回来了。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通通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的,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样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丹微微的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和陆希潘江枫一样的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姐姐说完。” 薛华丹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姑娘面前说么?她一个姑娘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丹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铮铮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哥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姐姐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丹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丹微含讥讽。 墨寻无道:“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姑娘,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 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里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丹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爱宠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来。小谢忽然明白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是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丹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姑娘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们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 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丹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姑娘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是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墨寻无摇头道:“我们总是以为,陆公子和江枫也就是少年人一时糊涂。待他娶了名门淑女,就不会胡闹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后呢?”薛华丹道,“他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视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们圆天阁势力大,娘家又远在天边,只得认了命了,就当出嫁如出家。那些恶心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寻无道,“阁主并未置你于不顾。那一年云南省亲,可是阁主为你们夫妇一手安排的。江枫却被远远的派到了渔阳。” “没有这一件,倒还罢了。”薛华丹叹道,“江枫一走,陆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浑身的伤是怎么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下雨,膝盖还在发抖,那时他逼着我整夜整夜的跪在他枕边。一直捱到云南家里,我想,我总该有出头之日了。只要我跟母亲一说,父亲定然要跟圆天阁计较。没想到这时,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陆希潘那时就冲我冷笑。他说,只要我敢向家里透露半点,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他说那种话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吓住了,就真的不敢说。在云南呆了半个月,我每天都在犹犹豫豫。到了最后,终于也没有说出来。那时可真傻啊。 “回来以后,陆希潘和江枫又闹了一场,大概还是为了省亲的事儿。江枫说他从此不再上门。这一回陆希潘大动肝火。我受他折磨,小产了。 “流了好多的血——几乎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这等地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变做厉鬼,也决不放过陆希潘和江枫两个!” 小谢手心里,一把冰凉的汗水。 “陆希潘把我关在屋子里,也不请医生,也不抓药。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道姑找上门来,说要给我治病,还分文不取。陆希潘固是不许。我听着好奇,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面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跟陆希潘赌气,定要那个道姑进来。陆希潘拗不过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关上门,就叫我师妹。我听见这一声唤,灵光一闪的。这才记起来,原来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华丹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光芒:“欧阳轩只道他找了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给陆希潘陪葬,连我自己也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师姐就说,华丹,怎么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女子就是这样任人欺负。枉师父当年千辛万苦找到我,又费尽心机传授我法术。这时我才知道,当年跑到我家门口要化我出家的那人,就是后来我的师父。我十三岁在苍山上踏青时,遇见了师父,被她说动,秘密入了萼仙道,学了几年法术。一直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时候师姐才告诉我,其实师父年年在苍山上等着薛家大小姐。她自幼年见过,便知我命中有劫,不忍置之不顾。师父大恩大德,传我法术以消灾。不料我却妄自菲薄,岂不辜负了师父一番苦心。师姐细细开导一番,临走留给我一小包花籽,说华丹,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我一看,原来是道中的圣花血婴。” “然后你就对陆公子下手了?”墨寻无问。 “哪有那么快。”薛华丹冷冷道。 小谢心里一紧,原来陆希潘果然死在薛华丹手里。 “血婴需要汲取新鲜尸体的血肉才能生长,”薛华丹道,“我把花籽和流产下来的胎儿,埋在一起。那可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七八个月了。果然长势不错,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来个花蕾。陆希潘那时候跟江枫两个分分合合,也顾不得我。在他眼里,薛华丹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陆希潘不备,熏香迷倒了他。然后祭起花坛,绘影图形。法事只需要一个时辰,我把他的身体停在花下,花坛南面竖起纸屏,屏上挂上他的小照,念完咒的时候,血婴花会化为血水,这时陆希潘的魂魄就被我收在屏上,成为萼仙的傀儡了。然后我把他的尸体洗净擦干,停在卧房里。一切干得静悄悄的,无人知晓。” “据我所知,血婴花并非剧毒之物?”墨寻无问道。 “血婴花用于萼仙道的幻术,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药草。” “不对,”墨寻无拧着眉头沉思,“那一年我到陆家奔丧,曾悄悄开棺验过陆希潘的尸体,看见他……” 墨寻无没有说下去,却用凌厉凄惨的眼光瞪着薛华丹。 “——他被碎尸万段了,对吗?”薛华丹道,“墨先生打开棺材,只看见一堆碎肉?” 虽为亲见,唐小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看薛华丹。 薛华丹摇摇头:“你们一直以为,陆希潘是死在我手里的,是以这些年一直都在调查我,是不是?哼,那时候,陆希潘魂魄在我手中,已成我的傀儡。我要断送他,或烧或撕,只把这张附了魂魄的画毁了就了事儿,何必费力气去下毒呢!其实,我却是特意留了他的屋舍,许他将来解除法术。只要屋舍不坏,尚可还阳。” “还阳?”小谢惴惴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肯杀了陆希潘?” “小谢,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换了你,当下就要把陆希潘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唐小谢哑然。 “因为我要这傀儡替我了一桩心愿——杀了江枫。” “江枫?” “不错。我最恨的人不是陆希潘,而是江枫。相比之下,陆希潘倒是可怜人,受他背叛,受他摆布。他既与陆希潘相好,却又不肯承认。不知道欧阳轩许了他什么,他就打算与陆希潘绝交。即使只是一般的患难朋友,亦不至如此绝情罢。绝交不说,还要清白到底,一手促成了我和陆希潘的婚姻。——这不是卑劣小人是什么。哈,他要真的从此撇清,让陆希潘绝了念头,倒也算好事一件。可惜呢,又是藕断丝连。婚后没几天,陆希潘虽然醉酒打骂,还算是硬气,断了也就断了罢。却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又跑来找陆希潘温言软语,说‘陆希潘,让我们重新开始’。其实我婚后的种种不幸,又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饶了他。而命令陆希潘去杀死江枫。陆希潘固是不愿的,傀儡身不由己,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希潘婚后,为了方便与江枫往来,一直是隐居的。这样一来,他被我摄了魂魄的事情,一时间也就无人知晓。家里多的用人都打发掉,只留下心腹的几个。一切准备好以后,我下了陆希潘的帖子,请江枫到家中晚宴,尝尝新酿。夜里江枫来了,用人说陆希潘过一会儿就出来,他就在客厅里喝茶,一点没有起疑。画像就在客厅墙上,我躲在屏风后面,紧张的不行。看看江枫半盏茶过,我咬咬牙念起了咒语,命令陆希潘的傀儡对江枫下手。 “陆希潘果然从画上走下,端着他的长剑,没招没式的,朝江枫兜头砍去。我猜他心里,对江枫多半也有怨气吧,江枫反反复复,可是把他玩得够了。我用血婴花的茎汁涂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枫却蒙在鼓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凭空里传来金刃破风之声,躲闪不及,被划破了左胳膊,滴滴哒哒的流血。陆希潘这等身手,居然一击不中,一定是事到临头,手下留情。我心里十分恼怒,料想今晚的恶战是难免了。江枫吓了一惊,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却不知对手在哪里。不过,到底是圆天阁的名剑,他立刻镇定下来,大声嚷嚷什么‘刺客通名’之类的话。我马上念咒,不让陆希潘开口说话,只能加紧剑招,赶紧把江枫给我了结了。 “可是,既然有了第一个回合,江枫岂能轻易再中招?他一步一退,陆希潘的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躲过了,衣衫被剑划得破烂不堪,可就是没有一招是致命的。开始我还想,江枫的耳力是天下第一的,虽然看不见陆希潘的傀儡,仅凭听风,就辨得出陆希潘的来势。难怪如此周旋了许久。可是看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懂武功,这几年也老见陆希潘练剑。陆希潘的剑法,叫做‘千山暮雪’,出手舒缓如落花,绵密若飞雪。一招一式并不凌厉,却千变万化,丝丝入扣,轻易躲不过。可是陆希潘这时却根本不看敌人的退避情形,人在暗处,只顾着把一百零八式‘千山暮雪’,依着平日的程式,一招一招的演练出来,而江枫也似早就演练惯了一样,亦步亦趋的躲避着。根本就像是在演戏。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傀儡不肯取江枫的性命,却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倘若江枫明白了,他们俩岂非不用再打了?我一时又惊又气。可是,江枫对于陆希潘的剑法,当然比我了解的更明白。这‘千山暮雪’连环一百零八式,其实每一式都有破解的法门。他既然都可以一一躲过,难道还未看出,向他索命的人是谁?这江枫心里,究竟是什么主意? “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一桩很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的事情。江枫每次来,总不被陆希潘关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原来我也不在意。有一回他们事后出去,忘了锁门。我的一个丫头进去找东西,回来悄悄跟我说,那屋子里地上全是血。我不信,又没听见动刀动枪的。晚间看见陆希潘,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当时也没在意。还记得有一回,江枫快要辞别了,却又回过头来,红着眼睛说:‘过去原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折磨我,我都不抱怨。’” “现在想来,陆希潘既然可以对我施暴,为什么不会同样对待江枫呢?江枫几番急于摆脱他,恐怕也是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吧?想到此处,我觉得又是解气又是害怕。两人只是在屋子里不停的兜圈。我等的实在不耐烦了,却不知此刻江枫作怎样想法,难不成他们以前也就是这样玩儿的,一个砍一个躲,没完没了? “这时江枫顿住了,忽然大喝一声:‘陆希潘,你出来!’我暗暗苦笑。陆希潘的傀儡不能回答,只是追着江枫又是一剑劈了下去。这一剑倒是快极狠极,江枫躲闪不及。我只觉得眼前辉光过处,红霞一抹,一只惨白的手掌就飞了出来,堪堪落在我藏身的脚边。我狠狠的把一声惊叫吞了下去,抬头看,江枫呆呆的立着,一只袖子染成红色,一点一点滴到地上。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里面分明是恨意,是退到绝境处,只愿同归于尽的那种恨意。陆希潘似也吓住了,可是他中了魔,停不下来。 “我看见脚边的手掌,是一只左手,手指又细又白。这时我忽然同情起那个少年人来,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想不如给江枫一个机会。屋子里有一只很大的香炉,点着普通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我把猫儿放出去,扑倒了香炉,香灰洒了一地。这一下子,陆希潘的傀儡每动一步,脚印就落在香灰上,历历可见。江枫一见,立刻拔出剑来,追着脚印就砍了过去。 “灯光很亮。江枫挥起他的佩剑,半躬身子,追着脚印,直取陆希潘的下盘。一招快似一招,简直像割草一样。他的脸照在灯下,青色的,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血红,我想,他也崩溃了。” 墨寻无黯然道:“江枫的别离剑,和陆希潘的千山暮雪,都是绝顶高超的剑术。照说还是陆希潘略胜一筹,何况江枫终究是看不到。” “江枫虽然看不到,却更聪明。”薛华丹冷笑道。“他转了几圈,忽然把一只大蜡烛扑倒在地上,屋里本来满地都是香灰。打翻的香炉里面,还剩有一些香片,都撒在地上,这时全被点燃了,不一会儿,烟幕滚滚的充满了客厅。我呛得不行,只道他失了手。一会儿才看明白,这一下子陆希潘得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江枫的视力里。这一回,他是定要置陆希潘于死地不可。这下我后悔了,真不该用香灰提醒了他。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失掉我的傀儡。于是我立刻念起了咒,赶快把陆希潘收回了画中。江枫忽然间找不到对手了,满腹狐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候我可不敢出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面看。经过这一番稀奇古怪的恶战,我想江枫都疯了,若是看见我,定然不会饶过。家里再没别的人,此时江枫红了眼,没命的在屋子里找来找去,开窗推门,劈开桌椅,一面嚷嚷着:‘陆希潘,你给我出来,今晚你我做个了断——一辈子的了断!’事情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只是担心他找出端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果然一会儿,他冲到卧室去了,接着尖叫一声。陆希潘失了魂的身体,也就是屋舍,就停在那里面。我都快吓晕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只听见他疯狂的叫喊,‘我早就看出来是你的招数。你竟然宁可死也不放过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偷偷跟到窗下,发现里面一地的血,浸透了凤尾罗帐。陆希潘的身体放在床上,剥了衣服。江枫就跪在那里,用他的佩剑,一剑一剑的往那尸身上砍过去。他的脸映在灯下,青白扭曲。剑光一闪一闪,尸体血流如注。我想糟了,这下子陆希潘彻底没救了。江枫还在发了疯似的砍杀着,说:‘你如何对我,我也如何对你。’ “我捂了眼睛不忍再看,躲在窗下不敢出气。过了很久,里面没了动静,只有幽幽的喘息。我鼓起勇气再看一眼,床上的尸体——如果那个还叫尸体的话,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辨不出形容。不知怎地,看着这样的陆希潘,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枫脸色怪怪的,把自己那只滴血的断腕插入碎肉堆里,直浸至肘,似乎想汲取里面的血肉。一会儿忽然一头栽入那些碎肉里,狠狠涂抹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只听见他喃喃的说:‘原来我们彼此都不能放过。’” 唐小谢听得脸色煞白。墨寻无却是一阵青一阵红的过不去。 薛华丹停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当年恐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回到客厅里,瞪着陆希潘的小照发呆。头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睛如此可怜,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江枫会自尽,可是当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只好把那堆碎肉和着帐子被褥,一起收拾到棺材里钉好,再给陆希潘发丧,设法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让圆天阁看出问题来。不过,墨先生真是厉害,依然发现了那具被江枫糟践的不成样子的尸体。” 墨寻无道:“在那以后,江枫就失踪了。因为那时老阁主刚刚过世,圆天阁内乱连连。事情也就搁下了。后来新阁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测是夫人抓住了他。现下看来,只怕是他畏罪逃跑,以为陆希潘是死于他的剑下。” “难道不算是吗?”薛华丹道,“我收了陆希潘的魂,并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枫坏了他屋舍,他可不是永远作傀儡了。后来我隐居斑竹山,觉得拿陆希潘的傀儡没有办法。他有一天托梦跟我说,要我把江枫的魂也收了来。我说我懒得折腾了,不理他。他就纠缠我,说难道我不恨江枫吗。我想也是,我本来就是找江枫报仇的,只是却找不到此人。陆希潘的魂自告奋勇,说他去把江枫引过来。我开始还不信,他们俩都闹成那样了,还有什么情意可言。结果却真的叫他勾来了。 “江枫是想活下去的,他一直都想好好活着。可是陆希潘牵住了他的心,生生死死都放不开纠缠和折磨。那些年他流落江湖,无所事事,成日买醉浇愁,想忘掉过去。他一直神智不清,陆希潘的傀儡伏在他耳边好言好语唤几声,他就又风魔了,跟着陆希潘就走,一直跟到斑竹山。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走路总是踉跄,手总是不住的抖,连剑都拿不起来,恐怕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杀不死的。是喝得太多了,圆天阁的名剑之一,堕落到这等地步,你叫他怎么回去见欧阳觅剑呢?我也没用迷药迷住他,只消每天给他一点酒,他就如同死人一样了。有时我都想,如此废人一个,我摄他魂作甚么!” 薛华丹含酸带讽:“不过,既然陆希潘有这个愿望,我就把江枫关在地下。只等血婴花一开,让他们在画中作一对团圆傀儡。” 第八节 河水潺潺,不绝如诉。那扇破裂的纸屏扑扑作响,纸上淡淡墨痕,依稀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却又流淌着丝丝血迹。一忽儿风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么办呢?小谢呆呆的立着。薛华丹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然而她仍旧心乱如麻。欧阳觅剑说过,让她来判断这件事情。可是这纸屏后面的曲折,充满了血腥和诡谲,恐怕是年轻的圆天阁主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枫人在何处?”还是墨寻无冷静得快。 薛华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墨寻无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明,薛华丹决不是——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弱女子,小心为妙。 薛华丹仰头说:“唐小谢,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也可以跟欧阳觅剑交代。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唐小谢似是恍然:“姐姐去哪里?” “回云南。去找我的师父。”薛华丹道。 “姐姐不回家吗?”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华丹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过龌龊,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长的瞟了小谢一眼,于是小谢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薛华丹曳起长袍,顺着溪流迤逦而下,竟是闲云野鹤一般飘飘然去了,一忽儿消失在斑竹山深处渺茫的云雾中。只扔下一只破旧的纸屏,映着血婴花猩红如血的颜色。 “快!”唐小谢忽然说。 墨寻无正不解,却看见唐小谢冲向了花丛,一把一把揪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带着腥湿的泥土,连根拔起。墨寻无恍然,跟着她挖掘起来。不一会儿,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黄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张青白色轮廓清雅的人脸露了出来。 “还有救吗?”墨寻无焦急的说。 小谢苦笑,墨寻无自己是名医,此时倒要问她。只是轻轻翻了翻,就露出手背上,暗暗的已现出一片尸斑。江枫本来就神智不清,又被埋在土中一个多时辰。已经没有办法了,墨寻无拉着小谢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薛华丹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说,这花需要新鲜尸体培育吗?大约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枫做花肥了,才把院子里的花移植到这里来。”小谢嘴里似含着一块糖,“也罢,死了倒好,他活着,我们拿他怎么办?” 墨寻无道:“不过,江枫这么快就死了,是否因为已被摄魂?她不是说,法事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好?” 两人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那扇纸屏上,淡淡衣冠,神情峭楚的是陆希潘,而江枫的影子有如尤云殢雨,一旁环绕,无论如何看不真切。 “你说,江枫的魂灵,是已经在那个上面了,还是不在呢?”小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墨寻无摇摇头。薛华丹的术法究竟有没有施完,江枫的魂魄有没有如陆希潘所愿,一并囚禁在纸屏上。她没有留下话,他们便无从猜起。 “要不然,”墨寻无道,“还是把这张画拿回去,让阁主定夺吧。”说着便慢慢走过去,试图把画像从纸屏上揭下来。 “罢了!”小谢忽然大声说。 墨寻无停住了。 “你们还嫌这一切不够乱吗!留着画像给欧阳觅剑干什么,圆天阁岂能容得这些。若是他们容得,事情又何至到此地步!”小谢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来,把一切都了断算了。” 墨寻无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阴暗的河谷。再看时,切云剑已回到了小谢手中。 “薛姐姐说过,毁了这画,也就把这两个傀儡给断送了。” 纸屏上的人影,劈成无数的碎片。这时竟有千万道血流从碎纸中间喷涌出来,暗红色腥臭的液体,快速的朝着血婴花丛这边流动,其情可怖。小谢立刻拽着墨寻无,跳到了山溪的对面,回头再看,原本茂密的花丛已经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汹涌盘旋,无法辨别。而江枫的尸体,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见。 红色的迷雾在河谷中缓缓蔓延。 半个时辰以后,斑竹山下的绵长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暮色中快速的行进着。 “你猜陆希潘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唐小谢忽然说。 “自然也是在血婴花下,”墨寻无道,“大约就是薛华丹院子里,原来种花的地方吧?” 小谢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那具被江枫砍碎的尸体,恐怕早已被血婴花吸取干净,究竟在哪里,反正欧阳觅剑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枫自己,也融化在无尽的血婴花海中。 而从纸屏上释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里? 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的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 第一节 霜月,江乡。 白雾茫茫,早晨的寒气尚未褪去。一个身穿白袍如水的骑马人,在江岸的长堤上若隐若现。江风清冷,轻轻的撩动着白衣人的面纱,像一团白云,在衰草寒烟之间徘徊。 汛期已过,风平浪静。淡淡烟波之间,仅一只小木船沿着一线水痕,不疾不徐的滑动。船篷闭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声一声的啸叶不时放出,清亮悠扬,划破江面上凝结的沉郁。 白衣人忽然勒住马,一跃而下。他把缰绳系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上,倚着树盘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缓缓逡巡,仍是顺着水流滑下去,渐渐隐没在雾色中。 突然,小船上飞出了一个黑影,象燕子一样掠过水面,逆流而上,足尖点出一小串细碎的浪花。白衣人见状,显然是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立起身来。 “是踏莎行——”面纱后传出一声低叹。 话音未落,影子已经鬼魅一样落到了白衣人面前。一袭黑色的长裙在江风中飘拂,看来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纱蒙住了面容。 一时间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你是谁呀?”黑衣女子的声音,像铜壶滴露一样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是不是该我问你才对。你我素昧平生,从白帝城到江乡,你一路跟踪,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轻轻一笑,斗笠微微颤了起来,旋即一本正经道:“也没什么用意。我就只是想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嗤!”白衣人转身便去牵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脚步一晃,竟然抢了个先,自己就跨在了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显然生气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缰绳,认真道:“我在铁棺峡芟子堆看过你一回,没瞧得清楚。你把面纱揭了,给我细瞧瞧,没问题我就让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语。 “我不是要跟你闹着玩儿。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这么小气吧,别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进一步劝诱。“就看一眼,嗯?” “我劝你赶快下来,否则休怪我无礼。”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没动。 白衣人轻轻“哼”了一声,击掌三下。 随着一声长嘶,那匹马猛然扬起前蹄,又踢又跳,围着老柳树转起圈子来。“啊——”女孩一声惊叫。白衣人这马显然训练有素,平时安安静静的,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马背上的外人。女孩颇为紧张,死死抓住了马鞍不放。马又踢又撞,扬起一片片烟尘碎草。女孩力气不大,只是动作灵活机变,居然没有被这神驹掀下来。白衣人只管冷眼瞧着。 忽然,女孩的辫子落了出来,被一根柳枝勾住,跟着又缠了好几圈。白衣人一惊,立刻拔出了佩剑,削向女孩的头发。 就在这时,女孩轻轻一蹬,离开了马背。只见裙裾在空中一划,她翻了个筋斗,双足一勾,倒挂在柳树梢上。 “好漂亮的轻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断头发,剑到一半,生生顿住,冷笑道。 女孩已动手解开了勾住的发辫,一头青丝纷纷扬扬洒了下来。刚才的情形本来万分危急,头发被挂着,若被马一带,非拉伤头皮不可。所以她当机立端放弃那匹马,跳起来翻到树上。只是斗笠面纱,不免就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脸。 白衣人注视着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还想砍死我?”女孩指着他的剑,笑吟吟的。 “燕子小谢。我与你们三醉宫素无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还剑归鞘。 女孩闻言,一个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倒认得我。” “烟霞五湖,朗吟飞渡。君山三醉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白衣人虽是笑着,语气显得颇为生硬。“刚才你从江上踏浪而来,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师承了。” “哦——算你厉害。”原来这个追踪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医的义女,庐山派门下弟子,名唤小谢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出道不久,但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绝顶武功,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些小小名头。“燕子”二字,就是赞她轻功灵妙,行动有如紫燕翩飞,蜻蜓点水,难觅踪迹。为着这个,白衣人倒也不难叫出她的名号。“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医的女儿。给个面子——” “沈瑄于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听这话,小谢不由得大怒。她的义父不要说是武功卓绝,就冲着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无数的医术,江湖上任谁提起,不是恭恭敬敬的尊一声“神医”。这个白衣人可也太嚣张。“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着白衣人脑袋上扇过去。 白衣人不免一惊,慌忙躲闪。却不料这一招是虚招,他想不到小谢的左手飞快的带出一柄佩剑,白光从面前掠过。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面纱终于被小谢的剑挑了下来。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张陌生又似熟稔的脸,不觉停了手。 寒风扑面,白衣人又气又恼,双掌错出。小谢正在发愣,不防被他三下两下的点着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连哑穴也被他点了。白衣人忿忿的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马自顾自的走了。 小谢气得发晕,心想此人好生小气,却只见那白马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犹豫着该不该放了她。小谢拼命地朝他瞪着眼睛。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白衣人一凛,仔细听了听,低低的哼了一声。 来的是一队短衣佩剑的武士。小谢暗暗吃了一惊,看他们衣衫华丽,神气倨傲,连马鞍上都饰着银器,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家丁,却又是什么人物呢? 为首一个五十开外颇为精干的老头儿,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欧阳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的哼了一声。 “在下总管江思源,奉姑老爷之命,带阁中弟兄来迎大公子回家。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接到,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公子。”老头儿看来功夫不弱,却一边说,一边微微颤抖,似是十分激动,连声音都有点走样了。 “爹爹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气冷,棺椁还停在阁中。就等着公子赶回来看最后一眼再下葬。”老头儿顿了顿,又凑上前去,低声道,“阁主之位,也还等着公子去继承。” 白衣人听在心里,却似无动于衷,只是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老头儿见状,不免有些失望露出来。然则也没说什么,他转身招呼了一下,于是一行人马簇拥着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来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谢:“把这个女孩子带回去。我有话要问她。” 一个武士策马过来,拎起了小谢放到马背上。小谢被拎得极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见状又道:“给她一匹马。”那武士只得跳下来步行,替小谢牵马。 一只短短的卷轴从小谢黑色裙裾下面掉了出来。卷轴上系着褪了色的红线。江思源看见了,顺手抄起来。 第二节 “恭迎大公子——” 人声如潮。欧阳觅剑却恍若未闻,只是扬起头,默默注视着红漆大门上方那道丈长牌匾。牌匾很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显出沧桑剥落的模样。以江夏府欧阳世家的名声和财力,挂这么一块牌匾,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只是因为这块牌匾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过一弹指耳。但对于风云变换的江湖来说,一个家族能够七十年屹立不倒,七十年称雄天南,也足以儿孙后辈们引以为傲。这块牌匾,是欧阳世家的开创者的恩师,一个据称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师。宗师遗泽笔画遒劲,雄秀独出,劲力暗蕴,令人不敢逼视。当年老爷子留下话来,后来子孙世世代代,不准更换这宗师赐下的牌匾:“圆天阁”。 “江总管。”欧阳觅剑扭过头,冲着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现在光风霁月堂等我?” 老头儿江思源婉转道:“姑老爷已知道公子回来。叫我过来跟公子说,连日来身子不便,见了公子,恐怕更添伤心。不如今日先不见罢。” 欧阳觅剑不由得一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请安,亦不为迟。待请过了安,再去给老阁主的灵前磕头。眼下公子就先到西花园的停云榭休息休息罢,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说的,就替欧阳觅剑安排下来。 初冬的阳光,已带不起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尘浮漾,看得人懒懒的睁不开眼。大门口排列的楼中众弟子,个个凝立不动,一双双眼睛看定了圆天阁的少主人。 欧阳觅剑在环视一圈过后,默默跨过了尺高的门槛。洞开的朱漆大门,在背后轰然闭紧。 圆天阁的后面有一所小花园。园子建在一湾湖水上,是内眷们避暑赏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说的停云榭,指的是一处水阁子。窗子一开,八面临湖,悠悠的飘浮在云水之间。 西风过后,此时的西花园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萧杀,无甚景致可观。欧阳觅剑低了头,只管跟在江思源的后面走,忽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召唤:“大公子——” 那声音本来细不可闻,脆脆的飘落到水面上,像花香一样簌乎融化掉。欧阳觅剑却是听见了,循声望去,只见湖畔一株木芙蓉上,还依稀挂着淡白色的几朵残花,少女的一袭绿罗裙在湖风中飘摇。是她,欧阳觅剑心中一动,不觉驻足,却听见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来:“是柳儿——这死丫头,疯了么!”江思源顿足,连声喝道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从树上溜了下来,转眼消失在湖上。欧阳觅剑只作未见。脸上冷冷的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离开停云榭。欧阳觅剑没说什么话,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阁中的旧人,今日这番举动,却十分离奇。回来不到半天,他已经觉察到这圆天阁中气氛,处处透着暧昧,与他料想中的不一样。父亲新丧,论理,他回到家来应该先去灵堂吊唁。而身为独子,将来圆天阁理当由他来继承。然而,江思源先却把他带到这个隔绝的水榭来,甚至连父亲的灵柩都不曾去看过。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姑父和姑姑,他们夫妇又在做什么?他推开窗牖,注视着平静无纹的水面。水面上飘过一片绿萍,青翠缠绵的色泽仿佛要在水中洇开,流淌不尽。 停云榭是老房子。但内室的墙壁却是雪白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大约是刚刚安排下人们糊了一层新纸。房里再没有别人,欧阳觅剑靠在窗边,对着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会儿,他忽地又推开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两只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个老头儿,却是湖上撑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满脸讪笑着:“大公子果然练得好身手……” 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为欧阳觅剑那种冷酷的眼神,足以杀死一百个老艄公了。欧阳觅剑是沉稳的人。可此时竟发现,在他自己的家里受人监视,无异于软禁。他不由得怒了。老头儿见状,马上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要去看父亲的灵堂!”欧阳觅剑厉声道,“用船带我过去!”再无行动,只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皱了皱眉,显得很为难:“天已经晚了。公子还是明天再去看?不然,我去跟江总管说说,他交待的……” “哼!”欧阳觅剑狠狠的打断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亲。我去看他,难道还要跟别人说!你立刻给我备舟,今晚我要去给我爹守灵。” “是是是……” 第三节 素蜡摇红,灯影阑珊。 铜盆里散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两个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儿,睡得四脚朝天。这时节只有圆天阁已故阁主欧阳轩,独自一人在灵堂中享受着凉夜的静谧。檣木棺材光洁如镜,在灯下闪着悠然的微光。手指在上面缓缓滑过,棺木似是暖的,温润如玉。 欧阳觅剑哭不出来。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的淡漠。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六岁那年最后一次回家。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的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武功绝技的人。他可是独子,那时已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他走,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书函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不知父亲悔没悔过。也不容易,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还硬撑了八年。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的把自己变成天山派出身的又一个秘密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禅师到底是出家人,他觉得圆天阁的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 谁想到十年之期还未满,父亲人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表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觅剑,孩儿,”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的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欧阳觅剑这个名字。他们不久就会知道的,七十年来叱诧天南的圆天阁,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阁主。欧阳觅剑这个名字,和欧阳云海、欧阳轩一样,令他们振聋发聩,心惊肉跳。父亲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罢。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一步,欧阳觅剑心里仍是半分的宽慰都没有。那些脆黄的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的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题,越漂越远,无可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从来都不知道。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了。 八年以前,一层一层的漆布,父亲把“风鸣九霄”裹起来。他的脸上居然滑过一丝微笑? 那一刻欧阳觅剑几乎以为,父亲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剑了。 但那种情绪,一闪即逝而已。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 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同侍女脸上的笑意。 “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珑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伏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我爹爹是总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边。” “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 江柳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欧阳觅剑遥远的视线忽忽的收了回来,落在了绿衣侍女身上。柳儿低了头,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隐约的波光一闪一闪。只那么一会儿,那束白芙蓉花顺着绿裙滑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欧阳并没有吻绿衣侍女,只是紧紧逼近了,攥住一双葇荑,像是几乎要拧出滴滴红血。 “公子……” 欧阳觅剑忽地松开手。柳儿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见欧阳觅剑的眼睛里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柳儿的大眼睛里装满恐惧:“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说谎!”欧阳觅剑大声道,“分明是在说谎,哈哈哈哈哈……” 看见他狂笑而扭曲的脸,一滴泪水,不由得从侍女的面颊上滑过。 “你不是喜欢我么,你不是要做我的妻子么?”欧阳觅剑一边说,一边微微的移近柳儿,“江柳儿何等灵慧,你会想不到探问我的身世?你就没想过你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下人啊。”柳儿面色苍白,眼睛里荡漾着绝望。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琉璃盏一点如豆孤灯,半明半暗中,照见惨淡的两张脸。 过了一会儿,欧阳觅剑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个比狐狸还机灵的爹,总该知道我母亲是谁吧?” 柳儿一惊,转身正看见,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憧憧黑影。 “爹你——” 欧阳觅剑却没有回头。 “公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是总管江思源,他微微叹息,抖开了袖中的一件物事。 柳儿看见那是一幅画,淡墨轻笔,灯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儿轻道。 欧阳觅剑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谢姑娘——” 小谢听见这个称谓,茫然不解的望着欧阳觅剑。 “我并不姓谢啊。” “你不姓谢?”欧阳觅剑愣了,燕子小谢,难道说小谢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么?” 小谢一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蒙义父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 看她轻轻松松的样子,似乎牢狱之灾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手脚都在麻绳缚着,兀自蜷在墙角,扬起一张微笑的脸。其实以燕子小谢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武功,小小几条麻绳,普通一间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圆天阁的这些打手们,可是太也粗心大意,哪里像是几十年的大家风范。 “嘻嘻,我就知道你要回头来找我的。”小谢笑道。 欧阳觅剑不语,轻轻的展开了那一卷画。画中一棵高树,形如青杨,上有白纹,花大如盆,状如白莲。 “这是木兰花树。”欧阳觅剑轻声道。 小谢见画,不由得换了一副肃穆的面容:“原来你也认得。” 只是树下还有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剑客,拈着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勘勘与欧阳觅剑毫无二致。画上还题着一首诗:“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笔力纤秀,却像是女子的手迹。 “这幅画关系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这件事情。”小谢道,“所以,我见了你一眼,就不遗余力地追踪过来。你明白了吧?” “然则这画中之人并不是我。”欧阳觅剑淡淡道。 以绢的陈黄来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遗物了。小谢微微颔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语。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跟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欧阳觅剑倾听一回,不觉惊道:“糟了。”拔腿就走。 “还不放了我?”小谢忙问。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欧阳觅剑已经消失在过道尽头。 “你——” 第四节 圆天阁乱作了一团,灵堂淹没在冲天的火光中。欧阳觅剑只觉得血往上涌,忽然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烧了也就烧了,反正……” 说话人穿着一身华丽端雅的紫衣,面如冠玉,神采翩然。虽然八年不见,欧阳觅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一春梦雨冷泉刀”,从前名动浙闽一代的福建林家的二少爷林落,十三年前入赘欧阳世家,和江思源一齐,成为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左膀右臂。可惜不久老阁主死了,继任的阁主欧阳轩仍然重用总管江思源,却颇为忌讳自己这个妹夫,寻了几件事由,把他手中的权利一一夺了回来。 在欧阳觅剑少年时的记忆里,自从祖父去世,林姑夫也就是病蔫蔫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躲在姑姑的闺房里,请医喝药。他两口子再不过问楼中的大小事务。没想到阁主欧阳轩一死,他立刻精神起来。 “哼!”欧阳觅剑不由得捏紧了剑柄,却悄悄躲进暗处。 “姑老爷,姑老爷,这火得救,灵堂里还有人哪——” 林落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个下人:“哪里有人!不许胡说!” 欧阳觅剑一听,猛然如醍醐灌顶。林落和姑姑欧阳轻,不知他已然离开灵堂,却想把他烧死在父亲的灵柩前。怪不得江思源不让他去灵堂,原来如此…… 火海之中,分明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柳儿躲在供桌之下,望着四壁的火光,渐渐向自己卷来。 兰哥儿,他在哪里。他说过,要自己在这里等她的,怎么不回来。一阵阵浓烟呛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贴在脸上,冰凉。 房梁被烧断了,不偏不倚的砸在欧阳轩的棺材上。那檣木棺材啪的一声裂开了。柳儿捂住了脸,不敢看死去阁主的面容。 就在这时,忽然从开裂的屋顶上,卷进一道凉风。未及睁眼,耳畔风声如割,满天的烟火被远远的抛到了脚下。 “公子……”柳儿又惊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边的人,可是却揽住了女子的一搦纤腰。 惊异懊恼之间,她已经被轻轻的放进了远离火场的人群中。再回头看,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哎,等一等——”柳儿不由得唤道。 黑影如燕子般闪过,满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发觉。柳儿爬了起来,往地牢那边奔去。 “柳儿?”忽然一个冷冷声音拦了过来,“你居然在这里?” 柳儿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美妇,旧象牙色鹅蛋脸儿,映在炽热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姑太太……” 漫天的剑华,笼在头顶。 “欧阳觅剑,不要闹。我劝你先往这边看看……” 欧阳觅剑不理她。从他很小的时候,这个姑姑就用一种极度嫌恶的眼光看他,令他浑身发毛。欧阳轻,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千金,此时站在高楼上,倚着栏杆,远远的观望丈夫与侄儿的生死决斗,一边悠悠道:“你如果不想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停云榭去。” 林落一边挡过欧阳觅剑的“歧路亡羊”,一边嘿嘿冷笑。 “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亲眼看见她死得多惨。”欧阳轻两根手指搭在柳儿胳膊上,这个没学过武功的女孩子,一动也不能动。 欧阳觅剑霍然回头,看见了。就在这时,林落一刀抡起,大雪满山,削向欧阳觅剑脖颈。欧阳觅剑一晃,只见一片青丝,被冷泉刀的银光掠了下来,纷纷扬扬。 “公子,公子——”柳儿大叫,“你快走啊——” 欧阳觅剑闪开林落的攻势,向欧阳轻冲过去。一路剑光如电,撂开目光及处的一个个人形。 “你快走啊——”柳儿的声音里带着涟涟泪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死丫头。”欧阳轻随手抡过一掌。柳儿顿时晕倒。 圆天阁的打手们,一层一层的围了上来,铁桶一样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的微笑着,低垂了眉目,挡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儿的目光。 灵堂的火熊熊燃烧,山墙倒了,发出轰鸣。 欧阳觅剑缓缓放下了剑。 “你们想怎样。” 林落和欧阳轻交换了一个眼神。 “贤侄,”林落咳了咳,“你的武功实在太好了,我和你姑姑都没有料到。当年你爹把你送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们去年才知道,原来是去了天山。你爹死的早,你还不懂事,这圆天阁……圆天阁……” “别废话了。”欧阳轻不耐的打断了他,“老实告诉你,欧阳觅剑,不要以为你爹爹死了这圆天阁就是你的。你不配!——听见了么?不是我们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们争!一个野种,哪能作堂堂的圆天阁主!” 欧阳觅剑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欧阳轻的话。 欧阳轻却不再解释:“你立刻斩下右手的拇指,从此离开圆天阁,没有别的出路。” 斩下右手的拇指,便是终身不能再使剑了。欧阳觅剑强压住心中的惊异和愤怒,低了一回头,旋即淡淡的笑了笑:“为了一个丫头,我还不值得如此。让她的爹爹来救她罢。” 柳儿似乎醒了醒,发出了微微的呻吟。然而总管江思源,此时却不知在哪里。 欧阳轻心中一凛。欧阳觅剑的话提醒了她,倘若江思源出现,怎会不救自家闺女。但是,这个老头儿去了哪里。她注意的瞧着这个陌生的侄儿,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 欧阳觅剑一咬牙,再不往高楼上看一眼。提起长剑,转身向外冲杀去。他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耀目,所过之处如狂风过花林,残红遍地。圆天阁的杀手们,也并不是易与之辈,一排倒下后,又有一排扑了了上来。欧阳觅剑杀到大门口,不觉喟然。 那扇巨大的红漆门,死死的闭紧。 楼顶的屋檐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似是睁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却看不透这夜色。 “放箭!”欧阳轻微启朱唇。 欧阳觅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他浑身是血,染透了轻翾的白衣。一阵箭雨放出,黑压压的盖了过去,再也看不见人的形影。欧阳轻拧紧了眉头看着,她觉得欧阳觅剑总该用剑抵挡一阵。但是黑雨之中,并没有寒光飞起。她的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 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却好像一个时辰一样漫长。 箭雨过去了。他们看见恬然洞开的大门。后面是茫茫的夜色。 欧阳觅剑不见了。 林落和欧阳轻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呵……” 一片默然中,只有高楼上传来轻盈的笑声,断断续续的,是笑,却也像是哭。“他走了,走了……” 欧阳轻锁紧了两道秀眉,厉声道:“江思源那个老不死的,去哪里了!” 有人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去了东边……”林落低声沉吟着,“东边有庐山,难道他去庐山派了?去庐山派干什么?” “先不管他!”欧阳轻不耐烦道。她扭过头,看着柳儿。侍女正伏在栏杆上,笑得珠落玉盘。 “赏了。”欧阳轻冷冷道。 第五节 原来是小谢。 “你救我,还是因为那幅画的缘故?”欧阳觅剑道。 小谢怔了怔,旋即笑了:“——那个当然啦。要是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你就死掉了,我这千里追踪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可惜,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来已经天亮了,却是清冷无比。待要坐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剧痛难忍。 “要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小谢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她从凋零的枝头找了一片残存的叶子,卷成杯形。轻轻的吹了一声啸叶,树枝上的积雪簌簌的落了下来,一会儿就装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欧阳觅剑接过这只黄绿色的杯子,凝视着里面漂浮的雪花。 冰凉的雪水从舌根滑下,刺激着喉咙。竟然有一种苦涩,在唇舌间弥漫开,再也化不去。 这一片树叶,形似枇杷,厚而且韧。 欧阳觅剑看看洞外。满山遍野的树木,虽然深秋凋敝,褪尽绿华,一枝枝荒凉兀立,依然认得出是江乡一带的嘉木——木兰。 “是啊。”小谢道,“昨晚带着你过来,好像听人说,这个地方好像是叫做木兰谷。” 木兰谷。欧阳觅剑听见这三个字,似觉得有千斤的巨石压在胸口挪不开。——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欧阳觅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小谢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从在白帝城偶然看见你之后,我就有一种直觉……我觉得这个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关。” 欧阳觅剑的唇角牵了牵。 “你知道,我是个弃儿。我义父虽然疼我,却从不向我隐瞒这一点。小时候我问义父,义父一直都是这么说,说十七年前他泛游闽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间荒废的土地庙里歇脚。忽然听见香案下隐隐似有猫叫,摸出来一看,却是个襁褓。我当时已经饿的奄奄一息。义父用米汤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从庐山访师回来,帮义父收拾旧物,不意翻出了一只旧箱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婴孩的小衣衫,小被子。义父一生,别无妻室子女。我便猜想这原是自己当年的旧物,义父这些年,还一直替我留着。奇怪的是,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画。我一看,并不是义父的手笔,亦不是我所识得的义父的朋友所为。” 欧阳觅剑道:“就是这幅画?” 小谢点点头:“是啊。义父待我犹如己出,十六年来我与他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寻访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从见了那幅画,我的心思开始飘摇起来。就如同许多年来,你一直面对着一堵石墙,你在墙的这一边,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这墙上,原来还有一道门的,还塞给你一把钥匙。开了门,墙的那边,一直在那里而你不曾有机会面对的,是你从未想象过的经历和体验,是关系到你的存在与来历的微妙秘密。而这幅画,我相信,就是那把钥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来是谁。” “你义父怎说?” “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义父,怕他误会伤心。可是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义父。”小谢道,“那天他自己拿着画来看我,说起这画儿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庙里找到的。他以前从未跟我说起的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从装束上看,像是一个仆妇,已经奄奄一息。我义父用家传的灵药救治她,可是她伤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让她说出了一个字才断气。” “那人是你母亲?” “不是。”小谢沉思道,“义父说我那时大小,尚不满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绝不象是刚刚生产过的。他猜想那是我家带养我的仆妇。虽是仆妇,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功。义父看出来,那仆妇是跟人经过一番殊死搏杀之后,逃到了那里躲避起来。而要了那仆妇性命的一剑,劈在背上,伤口十分奇特。明明不深,至深处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断裂。这样一来戳伤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仆妇见到我父亲,却难以讲出话来,竟是活活憋死。” 欧阳觅剑道:“这似乎……似乎很像一种类似隔山打牛的闽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会。” “福建林家?” “是的,不过这种功夫也未必只是林家的人会,现在下结论还早。”欧阳觅剑道,“你说那仆妇说出过一个字,她说了哪一个字?” 小谢盯了欧阳觅剑一眼,缓缓道:“那个字是‘唐’。欧阳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说说看,这个‘唐’字,又是什么意思?” 欧阳觅剑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情哪里懂得许多。所为熟悉,不过是在天山上听到师父和他的朋友们谈论,有心暗记了一些规矩和传闻,以备将来用上。谁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还不是一窍不通。”他低头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个神话般的杀手组织,名叫优昙山庄。他们转战南北,杀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恶梦。他们的首领是个极尽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朔其祖,是蜀中唐门。不过物极必反,后来优昙山庄衰落了,渐渐在中原无法立足。于是他们退居闽西的冠豸山中,依旧以唐为姓,世代聚居。虽然看来是退居林下,可是优昙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传。据说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恶不少,算得是一股恶势力,武林中人人唾弃的。” 小谢听着这些话,心里七上八下。那仆妇画在地上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优昙唐氏,那么这个唐,是她们本来的家族,是指的杀她的仇人姓唐,还是更有什么别的意思?“优昙唐家……”难道她小谢,是那个魔鬼家族的后人?如果真是,她还会面对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灭了唐家,他们也不过是一套冷泉刀法,有这么大本事么?”欧阳觅剑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并,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手指点着图画之中,木兰画下的青袍客。 “这画中人,究竟是谁?”小谢道,“而且,怎会这么像你?” 欧阳觅剑仰起脸,望着山谷上面,萧萧木叶间,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谁?他是我的父亲。” 第六节 小谢微微点头。“是了,据说令尊封剑江湖也有八年。而我义父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也就是这几年,因为我师兄师弟们的事情,才略略出来走动。难怪我义父也不认得画中人是令尊。” 欧阳觅剑道:“即便家父不曾封剑,大约也不会与沈神医结交。家父和沈神医,根本就是两样的人。” 小谢皱了皱眉头,欧阳觅剑说的也不错。 “可是你的身世,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和圆天阁又有什么关系?” 小谢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无尽的寒气,清冷之中枝叶萧疏。画中的木兰花树,树干挺拔俊秀,洁白温润的木兰花,花瓣有如天际一抹轻云。缓缓的一阵微风滑过,浮云星散,片片飘零。 “嗒。”一片冰凉的枯叶落在额上。 小谢从沉思中惊醒,仰脸看身边这一株木兰花树,不禁“咦”了一声。 “是它?”小谢道。 是什么?欧阳觅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了。果然,图画中的木兰花树,堪堪肖似眼前这一株。莫不成亡故的父亲,正是和它有着难解的牵连?这树有几十年树龄了,枝桠斜峭,似饱经风霜。盘结裸露的树根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似是刀斧所为,虽然历经多年,依然不曾愈合得上。 “欧阳觅剑,你不觉得这山谷中的木兰花树都有些奇怪?”小谢道,“虽然幽静孤凄,人迹不至,却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你看那枝条都是扭曲的……” 顺着山谷一直望过去,是无边的木兰花林。欧阳觅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薄雾中淡淡的出现一个人影。他一把拉过小谢,躲进了树下草丛中。 那人渐渐的近了,翠绿衫子在晨风中舞得凌乱。银铃一样的声音,吐出迷乱不清的语句。小谢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是江柳儿,她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散的头发下面露出两只混浊惊讶的眼睛。欧阳觅剑似是呆了,慢慢走出来,想伸手去扶她。江柳儿看见他,“呀”的捂住了脸,夺路而逃。小谢纵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儿。 “公子饶命,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这是本门的禁地……” “禁地?”小谢惊讶的瞪着欧阳觅剑。 欧阳觅剑这才想起来。圆天阁禁地木兰谷,小时候听父亲命令过属下们,不允许任何人活着从那里出来。只是当时年纪小,又不知道所谓木兰谷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在圆天阁,很少有人提及木兰谷。这一回小谢带着他逃命,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满是木兰花树的地方,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禁令。然而画中的父亲,何以出现在这个禁地里。 “柳儿,柳儿……”倒是小谢有些着急的抱着侍女,“有人在追杀你?” 江柳儿嘴一裂,“呵呵”的笑了起来。小谢一惊,发现这个女孩儿竟疯了。欧阳觅剑捏住了柳儿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儿瞪着公子苍白的面孔,眼泪涌了出来。 “兰哥儿,兰哥儿……我不该来找你……” 她的手渐渐冰凉。小谢递过一粒冰玉丹。这是君山的疗伤圣药。柳儿一把打开:“不要!”忽然瞥见了小谢的黑衣,尖叫一声:“鬼——” “没有鬼。没有鬼的,柳儿。”欧阳觅剑安慰道。 “有的,有的……这山谷里,戾气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恶鬼……”江柳儿战战兢兢道,“我爹爹说过,都是屈死的恶鬼……” “你说什么!”小谢一激动,抓住了柳儿的肩膀。 “啊——”柳儿大声哭喊着,“你不要来抓我——不是我杀了你,不是我杀了你呀——” “那你快说,谁杀了我。”小谢切切的追问道。 柳儿却只是哭,再不肯讲一句话。小谢心一软,便不再问。欧阳觅剑却指着小谢,道:“柳儿,这死鬼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柳儿一缩:“兰哥儿,我怕。” 欧阳觅剑抱紧了她:“别怕。有我在,什么恶鬼也伤不了你。” 柳儿的眼泪再度涌出:“可是他们已经伤了我了。” 欧阳觅剑和小谢闻言,心中一酸。 柳儿缓缓道:“兰哥儿,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变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这里每一棵木兰花树下面,都有一个唐家的恶鬼。他们个个心狠手辣,宁死不屈……” 唐家的?……果然。小谢心里一惊。 “爹爹说过,她临死前立下毒誓,死后要变作厉鬼,永不放过欧阳家。兰哥儿,你要小心啊……” “柳儿,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谁啊……”小谢问。 柳儿缓缓的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欧阳觅剑的双臂剧烈的抖动着,抱着柳儿不放,脸上毫无表情。小谢待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忽然,山谷外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小谢飞身出去,却是迎头一阵箭雨扑面而来。她一面用袖子拂开剑雨,一面顺手夹过一支,箭簇上还刻着圆天阁的记号。小谢跳到一棵木兰树上观望。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就中刀光闪烁,原来是林落带着圆天阁的杀手们追过来了。林落正挥着马鞭,指挥着部下们冲进木兰谷。可是那些杀手们却不敢,纷纷说这是老阁主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鬼气森森的禁地。林落骂道:“胡说八道!这木兰谷哪里有鬼?谁看见了?给我冲!”此言一出,有几个胆大的杀手抽出剑来横在胸前,就要进来。 “不好!”小谢暗道。她把发辫甩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然后张开双臂,噗啦拉的从树顶落下,向那群杀手飘去。黑衣悬浮半空,在凄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鬼呀——”杀手们转身就跑。趁林落惊疑不定间,小谢吹了一声啸叶,尖锐刺耳。圆天阁的杀手们又是一阵惊呼,争先恐后的从山谷口撤出去了。小谢蹬了一下树枝,向山谷深处飞回去。 欧阳觅剑还抱着江柳儿的尸体发愣。小谢一把扯住他:“快走!” “走哪里去?”如果山谷有出口,势必也被圆天阁的人把守了。 “先把她埋了,我们翻过这座山出去。”小谢道。 欧阳觅剑看了看江柳儿,终于放下了。小谢赶快用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不忙。”欧阳觅剑道。他拉着小谢退开两步,运了一回气。忽然双掌劈下,木兰树下,被掌力生生的震出一个土坑来。小谢睁大了眼睛,心想在她所知,当今世上有这等内功造诣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她义父是一个,庐山的卢真人是一个,那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这个眼下还籍籍无名的欧阳公子,当真不是池中之物。 正想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谷口透出一阵阵黑烟来。“呀,他们烧山了。”小谢叫道。 欧阳觅剑恍若未闻,只是一把一把的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的洒在柳儿的衣裙上。小谢待要催他,却又不忍,便自己动手,帮他掩埋柳儿。“住手!不要你来。”欧阳觅剑忽的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小谢。小谢一惊,却发现是自己洒下泥土埋住了柳儿的脸。<bdo>http://www?99lib?net</bdo> “欧阳觅剑,不要这个样子。”小谢道,“你一定要打败外头那些人。将来你还要回来的,那时你报了仇,再把柳儿找回来,好好跟她道别呀。” 欧阳觅剑想了想,一掌推过大堆泥土,把柳儿的身体完全遮住。他拔出佩剑,在木兰树上刻下一个大大的标记。 第七节 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的往山顶爬去,却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路了。两人正踌躇着,忽然看见不远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心照不宣的,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的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见下面的木兰山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 “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小谢道:“你不记得柳儿的话吗?” 欧阳觅剑道:“圆天阁的人,害怕木兰谷里唐家的恶鬼。” 小谢道:“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 “难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子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好笑道。 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的转过身,瞪着那面石壁细看。 “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嘲笑道。 “这声音不对。”小谢道,“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你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好,”欧阳觅剑一口应允,同时摆开架势,“替你报仇。” 那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的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路到头了。两人均未想到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道是个死胡同。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们俩死定了。” “为什么?”欧阳觅剑道。 “退是退不回去,后面的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子,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发现被杀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欧阳觅剑道:“如果有人来倒也好。至少我们杀了他,还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几天。” 小谢闻言,脸登时白了,不由自主的把剑护在胸前。 欧阳觅剑淡淡道:“你这会儿不饿,自然是想着死人肉就恶心,饿了可就是另一回事。我从前也如你这般,后来在天山学艺,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死在外头了,忽然发现一个猎人,已经冻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小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强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饿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的。你武功那么好,应该能比我多撑几天。” 欧阳觅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说什么呢!现下还未绝望,不至于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赶在你前面死掉,让你吃我。” 小谢呵呵的笑道:“啊?看不出来你这样无私。” 欧阳觅剑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样的宝贵。只不过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伤心,比如你义父,你的同门兄弟姐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兴的。” 小谢默然一阵,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么?”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然而最害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也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人。”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过才一天,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说起,“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我的父亲,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分。小时候倒是二娘疼我一些,她出身大族,是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功,性情却好。只不过,二娘——甚至还有柳儿她们,都有些怕我。她们说,因为我像我父亲。其实我知道,还是我那个早死的母亲的缘故。” 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寥落,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本来应该是谁。”欧阳觅剑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这个洞子已经没有出路,却各自想着心思。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住气,深山深处,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见低声道。 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 “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出来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原来这里的路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望着边开凿,想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招天风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小物事。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 “你的?” 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黑火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一边说着,一边把火药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后留下的遗物。”欧阳觅剑捧起一把火药,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未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火药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振聋发聩。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的,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阻隔后面的,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峭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衣冠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第八节 小谢想到了那个黄泉下相见的故事,一发觉得眼前这对父子透着诡异和无奈。欧阳觅剑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而剑上还穿了一只玉环。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身都锈蚀了,只有那只纯白剔透的玉环隐隐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从环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一直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撼动不得。”欧阳轩道,“觅剑,你来试试。” 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的望望父亲。 欧阳轩道:“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那只白玉环滑了下来。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却没有接剑,只是小心的捧起那只玉环,仔细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纹来,是木兰花。 “这白玉环原是一对,另一只……失却了。只剩下这个,却又钉在墙上,深为可惜。——这原本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欧阳觅剑顿时紧张起来。 “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蝶舞妖风的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邪门外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的是狠辣,人称‘毒魔’,与‘药魔’沈彬一时并称。‘药魔’行事妖邪,只是他一生孤僻,独来独往,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而唐零不同。本来优昙唐氏自唐朝末年退出中原,隐居闽西的冠豸山,几十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自从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唐家厉害,不仅在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卖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不过唐零猜忌心极重,他那些秘方一律严加保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为族长,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药房里配药?” “爹,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欧阳觅剑道。 “仇敌说不上。”欧阳轩道,“觅剑,你记着,圆天阁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有独门秘决的。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到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气盛,不大听我父亲也就是你爷爷的话。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不过,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拿出来,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还有别的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几乎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再看看,我却是忍不住了。因为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负,不肯向圆天阁求援,爹爹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五月初我瞒了爹爹,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爹是想去盗取唐家这一回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么?”欧阳觅剑道。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土楼围成圆形,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因不会将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的,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一边在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们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夫人是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我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是有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说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可百尺。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三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丫头受管家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呆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了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我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十分赏心悦目。扮了三个月的糟老头子,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才发现自己样子很难看。于是细细的洗脸,把那些化妆都洗去。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真是年轻心浮,我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又生的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了几句话。女孩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见过,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那女孩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女孩看来真是一点都不懂武学,反而忙不迭的谢我。我趁势再跟她搭话。那真是个单纯得毫无戒备的姑娘,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自己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湔裙少女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孩子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女孩子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女孩子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格格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出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女孩子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那女孩小心翼翼放在篮子里,说这真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江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女孩果然又吓着了,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着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小姑娘,也真够可以了。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并非楼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面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任是谁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终于上到了百尺楼头,并且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她的名字,叫做玄霜。” 欧阳轩垂下头。他并非不愿意儿子知晓这段隐秘的情事,只是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竟是他为了秘药,而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的低语,“我从小就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 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宛转如水的头发在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的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岩轩也见过不少。武功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而尘世沾染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轩——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唐零的独门秘药被他们破解了。厮杀很惨,剑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了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虽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敌。战毕之后,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玄霜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他们也没办法,官人求您不要怪罪。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哗啦”一声,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形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父亲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上,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么?”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欧阳轩道。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给少阁主放了一条生路。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树木兰花,也被连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佣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气氛有点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瘦的女子,一边晃着一只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的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 欧阳轩不见尚可,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么?他不假思索的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这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 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打手们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 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亲生妹妹。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玄霜给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爹娘死的早,玄霜全由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漏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公子,你以为我不敢罚你么!”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腆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不由得责怪着。 “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道,“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子。零哥,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 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从来不肯用强的。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 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一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之后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公子,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声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小谢亦是这等想。 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还没有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着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轩儿喜欢唐家姑娘,又已经有了孙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的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轩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决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主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且和睦。 江思源没有回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娉娉婷婷若红莲初绽。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江乡的木兰花树。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武昌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 他们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那个山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呢?”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就把画儿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息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盘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的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闹闹嚷嚷,一片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子,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 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 欧阳轩心里,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唐零带着,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姑娘,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言,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下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的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功,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这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欧阳轩道。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功夫。唐零的人马先自在后面乱了起来。木兰谷口黑压压的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的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鉴湖女侠,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的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零乱搅动起来,火光飞溅,狼烟四起,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他来不及说什么,一掌掠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打手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的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的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目睹。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没有出口的。 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的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血影,一声声唤着“哥哥”。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的捉紧玄霜纤瘦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少阁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少夫人也在。” 欧阳轩道:“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杀成这样。带着少夫人,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秘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水榭。我们从那里撤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秘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的跟着走着。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大厅。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中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有点诧异。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了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 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的摔开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秘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秘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么?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恶贯满盈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唐家恶贯满盈,这就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么?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么?”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 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我哥哥,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秘道深处跑去。忽然又停下来,猛然扯下欧阳轩赠给她的定情玉环,狠狠掷过来:“还给你——我不要了!” 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竟然深深的插入岩壁之中。那只飞在空中的玉环,勘勘的穿在剑身上,再也拿不下来。欧阳轩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他惊讶极了,忍不住要问父亲,难道真的不放过玄霜的性命? 可是一切都迟了。 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振聋发聩。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也狠,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么? 没有。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秘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的瞪着成堆的山岩,知道,玄霜用家传的火药,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与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火药,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只是说。 “唐家的火药,是真很厉害……”小谢下意识的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火药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止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究竟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的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之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恶梦。仆人们发现他在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的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种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第九节 白发萧萧的背影,消失在秘道那一段茫茫的黑暗中。小谢忽然道:“欧阳觅剑,你为什么不劝住你爹爹,木兰谷里一片火海,他怎么能过去?” 欧阳觅剑眼中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抚着从岩壁上拔出的锈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猜错了。” “猜错什么了?” “本来以为,父亲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他们使下阴谋。现在看来,圆天阁主岂是他人可以摆布得了,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兰谷去找母亲……” 欧阳觅剑一把将小谢拉了上来。秘道的出口是在一间屋子里。欧阳轩环顾四周,觉得似曾相识。窗外波光粼粼,他恍然大悟,竟是江思源早先引他过来的停云榭。湖上没有船,整个圆天阁内十分宁静,仿似人都走光了。远远的湖那边,传来隐隐的风声。 “欧阳觅剑——”小谢忽然嘻嘻一笑,“这一回你可得求我了吧?” 她说的是用她的轻功助他渡过水面。欧阳觅剑想了想,微微一笑。自从江柳儿死后,他这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第十节 圆天阁的光风堂里,重新布置起了已故阁主欧阳轩的灵堂。火灾之后,人们发现棺木并未毁坏,现停在光风堂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轻烟从白幕中泄漏出来。 天气越发的冷了。冷雨零零落落的滴下来,堂中弥散着挥不去的潮气。那雨水滴在手心里,方觉出格外冰凉。原来是细小的冰珠儿,簌乎融化了。 因为有了丧事,红漆的大门被打开了。从门口一路进去,用白布和粗大的长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篷,从门厅直至大厅。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纷纷从这丧篷下面穿过来。这些都是远道来奔丧的,代表圆天阁势力与交情所及的各个大小门派。这些人一面掸着身上的水珠儿,一面尽量做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圆天阁是南方特别是湖湘一带势力最盛的组织。然而最近一个月里,阁主欧阳轩暴死,阁中内乱,大公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胫而走。只剩下了多年不露面的女儿女婿出来料理。那些嗅觉灵敏的,急急忙忙赶到汉阳,怀着看圆天阁的热闹心思的也有,更有人想着能趁乱捞一把也未可知。虽然福建林家二公子林落一向深居简出,多数人并不知深浅。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圆天阁的辉煌时代,怕是到头了。 此时,林落夫妇一身缟素的立在“光风霁月”牌匾下面,彬彬有礼的招呼着客人。两人的脸上,都轻轻地笼着一层忧色,显得温文尔雅。一时间那些悼客也被两人的气度震慑住了,厅上一派肃穆气氛。 有心细的人发现,原先那个总是如影随形跟着老阁主欧阳轩的总管江思源,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将至,林落开始说话了,他如今的身份是代表着欧阳世家。大伙儿看见这林落,模样颇为羸弱,语声听来有些中气不足。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套话,感谢大家前来吊唁,圆天阁人丁凋落,晚辈不得不带病出来主持,还要靠江湖上的朋友们多多扶持。 “林公子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的招呼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站了一个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的,嘴角挂了一丝诡谲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轻灵,三步两步忽然就到了林落夫妇面前,自报家门道:“在下庐山派徐射言。奉掌门之命前来吊唁。” 下面立刻有人议论起来,自来也没听说一个什么徐射言的。可是庐山既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辈出。看这少年矫矫不群,说不定是卢澹心暗中栽培的新秀呢。 林落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微笑道:“原来是庐山的徐少侠。失迎失迎。只是——” 出其不意的,林落伸出两根指头,弹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转到林落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一招有个名目,叫做“雁过孤山”。庐山弟子学会,常常拿来同伴间戏耍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再无人怀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着,一面无奈道:“我是说,徐少侠不该带着剑上欧阳阁主的灵堂。” “谁说我带着剑了?”徐射言道,“我下山之前,卢掌门特意交待,上人家的灵堂不可以带剑的。” 原来他的剑鞘里是空的。林落苦笑:“敢问卢掌门还有什么别的话么?” 徐射言道:“卢掌门说,历代的圆天阁主都有佩剑作为表记。八年以前,上任阁主把‘风鸣九霄’之剑封存,卢掌门有幸到场为证。卢掌门此次派在下前来,是要提醒新任圆天阁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旷世宝剑找出来。” “这个自然。”林落颇为自信的说,他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欧阳阁主封剑的时候,我未曾到场。不过事后,他亲口说过,‘风鸣九霄’就在‘光风霁月’之后。” 说着他飞升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包。林公子动作轻灵矫捷,落地沉稳,惹得众人交口称赞。林落掂了掂布包,脸上忽然闪出一丝惊慌。 布包抖开,落出一把鱼纹的古式长剑,只是那剑鞘里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公子,原来你也不敢在欧阳阁主的灵前亮出兵刃啊。怎么,莫非是心虚,还是你根本不知道‘风鸣九霄’剑放在什么地方?” 这时堂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议。林落不吭一声,是真有点慌了。他本来十拿九稳,想不到‘风鸣九霄’之剑竟然失踪。没有这剑,要做圆天阁主还真有些别扭。他沉声道:“本门宝剑失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么查,”徐射言道,“我看,是欧阳阁主早就把从上面拿了下来,交给下一任阁主了。你当然不知道在哪里。” 林落闻言,脸也白了。去年入冬以来,欧阳轩沉疴多时,从没离过夫妻二人的眼线。若是说他把‘风鸣九霄’从牌匾后面悄悄拿了出来,而未惊动楼中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欧阳觅剑到家之时,欧阳轩已经死了。父子俩未曾见过面啊。但听眼前这黑衣少年说来,似乎……难道说,欧阳觅剑不曾在木兰谷中烧死?“你究竟是何人!”他冲着徐射言嚷道。 这时有一个圆天阁的仆人走到林夫人欧阳轻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他不是庐山派的,”欧阳轻忽然厉声道,“快把奸细捉起来!” 呼啦啦的,徐射言身边顿时围满了刀刀剑剑。只听他“嘻嘻”一笑,谁都没看清,他已经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来藏着宝剑的牌匾后面。 林落冷笑道:“这位少侠不知何方神圣,与我圆天阁有何渊源,还是快快说清的好。一会儿庐山掌门就要到了。你若说清楚,或者念在你 “卢掌门就到了?这么快——”徐射言讶异道,“师叔,师叔——” 他坐得高看得远,底下众人还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只见圆天阁大门訇然洞开,一个青衣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门口。也没见这老者迈步,忽然就飘到了灵堂前,却看见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这丫头,怎么到人家灵堂上来了还要胡闹呢!” 这庐山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谢扮的。小谢的大半功夫都是义父沈瑄所传。十五岁那一年,沈瑄送她到庐山见过卢澹心等人,又跟着卢澹心的大师姐徐澹影学了三年庐山武功,说来也算得庐山门下,卢澹心的师侄。所以她自称“徐射言”,射言,谢也。 众人看这个无名少年正拆着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庐山掌门招呼起来,未免想他来头不小,这圆天阁的好戏可算开张了。 小谢飞了下来,拜过卢澹心。 “过来,跟我一起祭拜你姑父。”卢澹心携了小谢,在欧阳轩灵柩之前点上青香,又拜了三拜。青烟从帘幕中飘起,冉冉如云。一时光风霁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欧阳轻似乎觉得不妙,扯了一下林落的袖子,想悄悄退开。卢澹心却发话了:“林公子,贫道此来,有一桩要紧事情相告,请林公子留步。”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扫视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这里——” 庐山掌门德高望重,武功盖世。他有话要说,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事。只见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布满铁锈的重剑,“这就是‘风鸣九霄’。” 座中哗然。圆天阁的震山名剑,竟然只是这等破铜烂铁?然而碍在卢澹心的面子上,没有人敢大声质疑。卢澹心摇摇头,叹道:“可惜它埋蛰伏多年,不见天日,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半山堂主,你和欧阳阁主是多年旧交,当认得此剑。请你过来看看,也替贫道识辨识辨。” 半山堂主凑了过去,细细看着:“剑间上有一道凤尾纹。剑身上的第六道流云图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随家父造访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曾将此剑出示,一同欣赏。不错,正是它!” 卢澹心道:“剑,虽然是锈了钝了。可是圆天阁还在,也应当有年轻人令它重现光彩。”他抬起眼睛,望了望林落:“林公子,不知你可有法子?” 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剑。” 卢澹心点头道:“十年磨剑,其志也诚。林公子果然见识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贫道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这‘风鸣九霄’剑,当初的确是封存在了光风霁月堂的牌匾后面。但是欧阳阁主觉得,圆天阁主之位事关重大。而风鸣九霄剑的位置又不成其为秘密,倘若在他身后,这剑落到了平庸之辈手里甚至被奸佞小人占据,那可就祸害无穷了。故而欧阳阁主另想了了一个法子。承蒙他看得起,曾将此剑暗中托付于贫道。说将来圆天阁的后辈中,谁能除了上面的锈迹,谁就是新的阁主。” 小谢听了这些话,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明明是说谎么。那把“风鸣九霄”剑,当然不是欧阳轩交给卢澹心的,而是欧阳觅剑从木兰谷的秘道中带回来。她却又不敢问师叔。 半上堂主对圆天阁的家事颇为有数,早就不耐烦了:“什么剑不剑的!欧阳轩不是有一个儿子么?年纪也够大了,他爹死了,当然是他当阁主,哪能落到旁人手里!”他狠狠的瞪了林落一眼:“还不快把你的小舅子交出来!” “慢——”卢澹心道,“阁主之位也须能者居之。欧阳阁主有此遗愿,自有他的道理。” 林落哼了一声。 卢澹心道:“林公子,你有宏愿,说是十年磨剑,方可除去锈迹。未知欧阳公子意下如何?” 座中又是一片哗然。林落和欧阳轻惊得倒退一步。可是环顾四周,哪里有欧阳觅剑的踪迹? 此时,灵堂上飘过一阵青烟,白色幕布后面转出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抑郁的男子。 “欧阳轩——” “阁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杰。可是看见死去的欧阳轩显灵,还是吓得纷纷往外面挤。 小谢皱眉道:“挤什么挤,这不是欧阳轩的鬼魂!” “在下欧阳觅剑,天山晦明大师门下。”欧阳觅剑淡淡道。 又是一阵喧哗。除了圆天阁门中,并没有人知道欧阳轩把他的儿子送去了天山。天山不是凡人去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功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个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风大浪跟着来。众人看着这个酷似其父欧阳轩的年轻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欧阳觅剑此时如入无人之境,他接过卢澹心手中的‘风鸣九霄’剑,清啸一声,剑出如虹,如灵蛇狂舞,如鹰击长空。谁也没看清他的招式,忽然风鸣九霄剑在空中猛的顿住,震起一圈铁锈色的云雾,把舞剑人团团围住。 云雾散开,剑光如雪,满堂生辉。 立刻有人啧啧称赞,天山神功不是盖的。 “那——”卢澹心微微笑道,“贫道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小贱种!”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嘶叫。欧阳轻面色青白,本来颇秀气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丝几乎要喷出来:“他怎配做阁主——我说他是个小贱种!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唐家的妖女生下来的,是毒魔唐家。哈,那妖女还没出嫁,就生了他这个小贱种,他怎能是我们堂堂欧阳世家的继承人!” 欧阳觅剑没有理她只是背了过去。欧阳轻的话太难听,实在不符合她名门闺秀的身份。没有人敢于附和她的话,甚至林落也没有跟着说一声什么。 “别忘了,你们这些人,有几个没吃过唐家的苦头!”欧阳轻叫道,“你们有几个人,手上没有沾着唐零的血!” 欧阳觅剑的手猛然一抖,转过身去看着欧阳轻。 人群又开始乱了起来。欧阳轻最后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没来由的担心起,这欧阳轩的儿子会不会要替他的外家报仇? 只有卢澹心不动声色,轻尘不惊道:“欧阳觅剑,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亲生孩子,在圆天阁长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他意味深长的朝众人扫视一圈,“优昙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谁也不必再提。” 谁也不必再提。欧阳觅剑当然清楚。他握紧了那风鸣九霄剑,微微的仰起头,凝视着圆天阁门楼上那些遒劲苍凉的题字。 但是那一刻小谢觉得,他的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第十一节 欧阳觅剑正式成为圆天阁的新任阁主之后,总管江思源终于出现了。这老头儿几日之间苍老了许多,连头发也白了。欧阳觅剑看见他,不免想起江柳儿。江思源是唯一知道欧阳轩假死的人。他奉欧阳轩的命令照料欧阳觅剑,看见事情不妙,连夜赶往庐山。因为欧阳轩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请卢真人主持公道。圆天阁从前的恩恩怨怨,卢澹心是有数的。他并不太愿意插手圆天阁的私事,只是却欠了欧阳家一个不小的人情,被江思源当作把柄,这是后话。当时卢澹心为助欧阳觅剑,当着这么多人说了谎。风鸣九霄剑,事实上,欧阳轩做了二十年圆天阁主,从未动用过它。而是任它留在深山里,或者他深心里,不愿意重见这把割断了他和唐玄霜的姻缘的剑器。给儿子取名觅剑,却是暗示他,日后要把那风鸣九霄剑找回来。 欧阳觅剑果然找回来了。他学了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要做一番大事情。他开始着手打理圆天阁的事务。江思源还有个儿子江枫在圆天阁做小厮。欧阳觅剑发现江枫武功很好,想来是他父亲传的,于是就把江枫提到自己身边。江思源谢过了新阁主,佝偻着背缓缓出去。欧阳觅剑唤住了他。 “江总管,有些事情我还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 江思源抬起头,看见书房的竹帘外,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影,遂道:“阁主要问什么,老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欧阳觅剑一笑,冲着帘外道:“小谢,你进来吧。——江总管,你可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过去的事情讲清楚。” 江思源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欧阳阁主,我待你们父子如何,如今你也该明瞭。如果你定要我说出,将来不要后悔。” 欧阳觅剑一惊。小谢却抢先问道:“那天在灵堂上,卢师叔叫我祭拜我的姑父。为什么欧阳老阁主是我的姑父?那我的父母是谁?是不是——” “猜着了。”江思源冷笑道,“你正是毒魔唐零的女儿,冠豸山优昙唐家的后人。” 小谢呆住了。虽然她早就隐隐感到,她和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唐家有着某种联系。可是这话由老人斩钉截铁的说出,她还是觉得胸中一滞。 “欧阳阁主,这些事情老阁主他都知道。自从去年冬天他病入膏肓以后,一直想着的就是到木兰谷去,与你母亲会合。我问他,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他先是毫不犹豫的说,决不能让你知道。后来想了很久,又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还是告诉你算了。我说,你若回来为他送终,必然是要追问的。老阁主摇着头,我知道他觉得很难亲口对你讲。所以最后他就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伪装自己已死。连你的姑姑和姑父,也不曾知道那口棺材里是空的。而他已经从停云榭下面的通道去往木兰谷了。” “父亲不愿意对我说,是他害死了我母亲,对么?”欧阳觅剑道,“可是,后来他还是自己对我说了。” 江思源道:“这是个意外。你回来的时候,我把你引到停云榭。因为那时候我隐隐听见有人说,你的姑姑和姑父在你父亲的灵堂里设下了机关,专等你回来。停云榭那个地方很隐秘,又有通往木兰谷的机关,你必须从那里,才能找到继承圆天阁的风鸣九霄剑。想不到阴差阳错的,你跑去了木兰谷。可能是你父亲看见了你,觉得你比他想象的要镇定,所以才告诉你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说得明白。当年唐家灭门,究竟是谁安排下的?”欧阳觅剑道,“我怀疑父亲也不甚了了,江总管,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吧?” “要从唐家派人到圆天阁提亲说起。”江思源道,“他们动作实在太快,老太爷不得不怀疑,何况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娶唐家的姑娘,说什么他也不能答应的。可是这时候唐家上圆天阁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接连不断的有人悄悄地来会老太爷。那时候唐零几乎把整个武林都得罪尽了,所有人都劝圆天阁趁此机会翦除这个武林祸害。尤其是与我们交好半山堂主,说得更厉害。说优昙唐家横行这些年,圆天阁坐壁上观,已是有违武林道义。倘若这一回竟然与唐家结连理,无异自决于侠义道,难道不怕遭唾弃么?老太爷尚不愿惹事,说,唐家老巢远在福建,圆天阁实在是鞭长莫及啊。偏偏这时福建林家来了人了,说唐家在那边势力越来越大,弄得乌烟瘴气。林家身为闽浙一带白道的领袖,夹在其间甚是为难。于是计策就这样定下来了,把唐零诱到江乡来,圆天阁牵头,江南武林的人一起把他们灭了。他们在冠豸山的老巢,则由福建林家带人去扫平。” 他说到这里,看见小谢眼中闪出怨愤的光,转而又道:“其实,唐家作恶甚多,被武林白道灭绝,是早晚的事情。你的父母,那时真是昏了头。堂堂的圆天阁与毒魔唐家联姻,哪里有这么容易。唐零这人心机城府极深,他匆匆答应把妹子嫁给老阁主,谁知他安的什么心送亲。” 小谢道:“我以为,他是心疼自己妹子,却没想到把一家人都断送了。” 江思源道:“唐小姐你要这样想,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你并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他们唐家人过来是声势浩大,说是送亲,带了多少杀手。便是我们圆天阁原来不准备火并,见了这个也不能不如临大敌。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们。”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道:“你留在冠豸山养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错,”江思源道,“当然是为了跟林家里应外合,我们做得很干净,连唐家的围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小谢咬住了嘴唇,烧得干干净净。江思源望了她一眼,似乎总算觉出几分歉意,补充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呆了些日子,可惜年岁久了,唐家的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对唐夫人印象颇深。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对双胞胎的女婴,身子还不大好。唐夫人不会武功,却知书识礼,十分贤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这样。我装病装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来。她听说沈神医游历到了闽西,就派人去请他。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机缘巧合。虽然我们知道神医是从不问江湖纷争的,却也怕万一他插手了,我们又决计不能不听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赶在他来临之前动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乱,我也没看清是谁砍死她的。她身边有两个保镖仆妇,不知道叫什么,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个小女婴往外面逃。我看见林家的一个高手追杀着其中一个,鬼使神差的也跟了出去。等我赶到那个山神庙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血战而死。我叫那个林家的高手走,那人指着你说要斩草除根。我灵机一动说沈神医来了。那人一惊,我就拉了他走开。没想到我们前脚出门,后脚沈神医真的来了,这岂非天意不绝唐家。这样,唐小姐才得救了。你还有个同胞姐妹,大约没能活得下来。” “这么说,我捡了一条命,还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谢道。 “我那时心慌意乱,”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你。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 “不要说了!”小谢尖叫道,猛的抽出佩剑,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滞,苦笑着望望欧阳觅剑。欧阳觅剑面色煞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小谢厉声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儿。我们家被灭了门。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圆天阁欧阳家,还有那天灵堂上,所有来吊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么!” 欧阳觅剑没有动,他看见小谢眼中满是泪水。 第十二节 初冬的天是铅色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粘滞的棉絮,粘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的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义父的武功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么,欧阳觅剑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亲生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的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够背过身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派作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我本来有这样好的义父,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澹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是因为他欠了欧阳轩人情,可这和小谢也不无关系。当初灭绝唐家,的确是圆天阁牵的头,但是那些向圆天阁主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却都是庐山派指示去的。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派别,这种事情怎会没有他们参与。庐山派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他们是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转而让圆天阁出面。 他忽然很害怕的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江南武林设下陷阱来屠杀么?不,他还是不要提,永远不要提罢。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以消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只剩了你这个表哥。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哥,我还要向他寻仇么?” 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他的亲姑姑和姑父,一刻不忘置他于死地。他在这世上,却也只剩了这样一个表妹了。 小谢道:“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向他报仇,大概没什么关系。林落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的份。现在他是翻不了身了,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禁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 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的化开,山风寥寥,如泣如诉。 他们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满山满谷开满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干一根根支棱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屠杀的唐家人。她的生父,毒魔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唐零带来的人中间,应该也还有唐家的亲戚。而小谢的母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母亲么?母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的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秘道走过来,也消失在了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了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可收拾。 那些木兰花树都死了,都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那些纯白如雪的花朵盛开,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留下。二十年恩怨纠缠,二十年含血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粪壤,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见过女孩子会这样哭。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么?”欧阳觅剑道。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哥,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 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黄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 陌上花之药 陈缘才跨上岸,就听见那个撑船少年,低低的唤了她一声。 “这个……”少年从船舱里掏出一个青竹篓子,“娘说,要好好谢谢沈大夫和,——和陈姑娘。” 竹篓子湿漉漉的。少年怕陈缘闲脏不肯要,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那么捧在手里,脸都红了。 陈缘也有点紧张,连忙接过篓子,笑笑的朗声道:“那可多谢你娘费心,——怎地这样客气呢。” 少年像如释重负,一边嘴里嘀咕着大人教的客套,一边就忙忙的开了船。秋风嫋嫋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陈缘低头,看见竹篓里亮晶晶的,原来是大半篓新鲜活泼的湖虾。 碧纱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宫的主人沈瑄正埋头临摩《自叙帖》。陈缘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诊的情形细细汇报一遍。沈瑄却心不在焉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加了一味血见愁?” 陈缘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是问那个呕血症的老吴。像这种卧床日久的病人,此药本不该用的,只怕一旦凝成血块堵在肺里,可有性命之虞。“但是他吐血两日都没止住,再不用血见愁的话,我怕会出事。已经告诉他家里人,什么时候不吐血了,就赶快停药。” 毛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也只能如此。”沈瑄微微的摇头。 这就算是肯定了陈缘的决策,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忽见书桌上风清云淡的插了一枝花,却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缘今天看了几个病人?”沈瑄抬头问道。 “五个。” “唔,五个。咱们还有四个病人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里罢。” “嗯——”陈缘有些说不出话。 秋风起,白云生,微微的凉意渗入襟怀。明天,是白露节吧? 陈缘眼中的舅舅沈瑄,始终是个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里轻敲长铗,看他捧着诗卷在斑竹林里晃来晃去,看他对着碧水长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带的名医,江湖上人称南沈北倪,南沈说的就是舅舅。五年前,娘亲不辞千里的把陈缘从桐庐送到君山的三醉宫来,满心希望陈缘好好学学,把沈家的绝世医术传承下去。 舅舅没有家室,倒是收了两个徒弟。还有一个义女小谢,自小跟陈缘要好的。其实陈缘女孩儿家,哪里喜欢学医,只是拗不过娘亲的意愿,来就来了。有小谢做伴,也不怕日子难捱。谁想到进了三醉宫才发现,小谢已经离开,在庐山跟着女侠徐淡影学艺,就连那两个师兄也不常在君山上。 这样清冷的地方,陈缘只有把闷气吞到肚子里。 那一天拜师的时候,沈瑄还在给病人写方子。他只是侧过身,随便扫了陈缘一眼,再没有多的话。陈缘记得舅舅,小时候抱过自己的。做名医的人,就可以这么冷么?当着娘亲的面,忍住了,不肯说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给了她好大一堆书,让她自己去念完,一年之内。那一年,陈缘没有在四更天以前睡过觉。一头浓密如云的黑发,眼见着落去了好多。腊月里,小谢从庐山回来过年,孩子们济济一堂。陈缘看见小谢面若莲花,眼神里快乐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时百感交集。 ——想什么呢,陈缘的手一抖,差点把半支莲写成七叶一枝花。舅舅很严格,时时要查,不准有任何涂改。否则一顿训导不说,重写是一定的。写了这么些年,居然也就手到擒来,不假思索了。只是今天,这样的心猿意马。 窗外,三醉宫很大,空空荡荡。只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一种药香,缭绕在疏淡如水的阳光里。日子如此岑寂,几乎磨尽了人的心性。 陈缘伸出手臂。菡萏香销,白芙蓉花又开了,一朵一朵,如天边停云缱绻。 湖水湖烟,沈瑄的小船缓缓的消逝在烟水深处。陈缘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今天她起了一个大早床,给舅舅收拾好药箱以后,轻轻的踱到后山。满山的斑竹枝里,一滴滴悬着新下的露水,清寒彻骨,带着竹叶清香的,很好。 “沈大夫——沈大夫在不在——” 湖上的雾还没有散,就有求医的上门了。 岳阳熊家的老太太,心痛病又犯了。来的却不是走熟的胡管家,自称姓徐,面生的很。姓徐的家人看见只有沈神医的女弟子在,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陈缘只作未见,不等姓徐的家人开口,就侃侃的把熊家老太太的病说了一遍,才问姓徐的这一回又是怎么了。姓徐的立刻被镇住,反倒支支吾吾讲不出。陈缘料来,老太太也没什么,依旧开了方子打发他去了。其实心痛病算得什么呢,很多人都有。虽说治是治不好,按着老方子慢慢养着也就罢了,何必非要忙忙的求医。熊家终是有钱人,命都要金贵些。 送走病人,陈缘默默的掐下了一朵芙蓉花。十指尖尖,剔出里面轻翾莹白的花蕊。 这是现在,也算陈缘快出师了。早几年,连心痛这样的简单毛病,沈瑄也是不叫陈缘看的。说是刚刚念完书的纸上谈兵,就这样上手,岂不是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所以只叫她在一旁看着。 陈缘念书念的很苦,那时心里颇不甘。每天跟在舅舅后面,进进出出,端盘子递剪子,没完没了的替舅舅抄写药方。很琐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也是沈瑄医术太有名,老远从琼州岛来的病人都有,排着队等神医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就认了。病人里面,富人固然是不少,穷人却是更多。沈瑄从不一视同仁。有钱人家送金送银的,来者不拒。譬如岳阳的绸商熊家那边,一年下来,光是诊费就是八百两银子。穷人有的,却连路费都是东拼西凑,沈瑄细细看过,便叫陈缘裹了药送去,钱的事情再也不提。 也有不少,带刀带剑,受了稀奇古怪的伤,那都是江湖上的人。其实洞庭沈氏,原先就是江南武林的名门世家。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节清冷的露水上。 就这么着跟班,没几日陈缘就服气了。果然还有很多东西她一点都不明白。舅舅有时会冷不丁问她一点什么。那种时候陈缘就紧张,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舅舅似不在意,叫她回头自己翻书去。有时兴致来了,也给她讲讲医理,陈缘竖着耳朵边听边记。舅舅喜欢一边讲一边踱着步,淡淡药香的衣襟,在陈缘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 陈缘从五斗柜最上面一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翻出一些干了的、陈年的花蕊,捧了出来,一把把洒入水中,看它们沉到底。心里也像装着那么一盏晃晃的清水一样。 每天重复相同的工作,那时候陈缘觉得,日子平淡得没了边儿了。后来沈瑄看她渐渐熟练,开始派她出去,坐了小船到四围乡里,一家一家的送药,顺便问问病人的情况。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记的那一天,陈缘刚回来,猛可里撞见厅堂上坐了一个灰色长衫的男子。 陈缘立刻退了出来。她看见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样式古老的剑,更重要是厅堂里的那种异样的空气。陈缘在三醉宫呆得也久了,知道什么情景应该回避。 沈瑄的武功是很好很好的。他绝少有动手的时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宫的神医动了手,没人讨得了便宜去。像小谢,还有季狸他们,拜了沈瑄作师父,学得一身武艺,在江湖上各各创出一番名头来。但陈缘天生资质不佳,也就一点都没有学。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学武功干什么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没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江湖险恶?陈缘一直觉得,只是因为她自己太笨。甚至连唯一钻研的医术,也时时搞的她惶惶然。她不如小谢那般惊才绝艳,所以小谢做了女侠,她只好做医生,甚至恐怕连医生都做不好。 她扭头就走,钻入屏风后面。 江湖,那只能远远的看着。 偏生那些话还是传到耳朵里。那人的声音也还年轻,却是中气不足的样子,何况是在求人。他心里很急,越说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气,不急不徐,一味的推拒着,竟似一毫也不让步。那人就说,难道你沈神医就一点责任也没有,难道你可以见死不救。舅舅说原本也就救不了你,你若静静养着也就罢了,我根本没有办法让你能够动武。两人说着说着,竟争吵起来。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声调,却骤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陈缘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笔,探头去看,竟然那人也正巧望这边看着,目光撞上,如此敏锐。 陈缘连忙低了头,却明明听见。 “那就请令徒出手。” 陈缘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关系没关系,舅舅会跟他说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说,等着她自己开口。 只得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朝人福了一福。陈缘张了张嘴,想说:“不过是个学徒。没有给人看过病的。” 那人就这么立在她面前,恳切的望着陈缘。灰布长衫棱棱的挺着,一抹眉色淡若天际孤云。 陈缘说出来的话是:“可以,我尽力为您治病。” 那人抚掌大笑。 以为舅舅会生气。然而沈瑄微微一笑,只说:“那小缘你可要费心。” 葛倾,他患的是心疾。陈缘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发现搏动得厉害。陈缘没见过这样重的病人,一惊抬头,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过了。” 陈缘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超是看心疾的高手,连他都放弃了的病人,沈瑄自然知道有多么棘手。名医们各自心里有谱。却是叫她陈缘给揽下了。这种病从胎里来,永远治不好的,只是慢慢将养着。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倾。依然是遥远的笑容:“大半辈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练武是不可能的。请姑娘想想办法,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悲惨的场面,陈缘也算见得多。却还是忍不住难受。“多长时间呢?” 葛倾的声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只要三年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难了? 但是陈缘却没有什么把握。平素里见惯了舅舅治病,真的轮到自己,反而手忙脚乱,先给下了一个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书,看看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对证的。 葛倾没有留在三醉宫,买了一只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后面。那天晚上陈缘还在翻书,葛家的苍头来了,说公子又犯了病,大夫快去看看。陈缘披了衣裳去瞧,只见葛倾满脸青紫,口吐白沫,不停的喘息着,连躺也躺不下。这是要命的发作,十有八九是救不过来的。陈缘让苍头去叫沈瑄,沈瑄却没来。陈缘自己忙了一个晚上,总算看看葛倾缓过了气,就回去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黄昏。陈缘暗叫不好,忙忙的就跑去船上看葛倾怎样了。 卧室里却没有人。 陈缘心里猛地被抽空了,瞪着陈设简朴的船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哪里传来的笛声呢? 清越活泼,如同晶莹的春雪。 陈缘悄悄的绕到船尾,看见葛倾一袭灰袍,金色的夕阳被湖水片片摇碎,映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分外生动。还能吹笛,真是好了。陈缘不敢搅了他兴致,默默听一回,自己悄悄走开。 ,那样欣悦的调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陈缘想着,忍不住又回头望望。夕阳影里,水光滟涟,那人影看起来颇不真实。乍一转身,却正正碰上沈瑄的注视沉思的眼睛。陈缘一慌,未及说什么,一低头溜掉了。 夜里便没了看书的心思。翻开箱奁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的调着。沈瑄会弹琴,小谢也会,陈缘却没有学到多少。一曲,弹来弹去像是胶在指尖上,化不开。于是想着葛倾,在湖上,船里,不知睡着没有。舞刀弄剑的江湖人,笛子却吹得这么有情趣。 这样的人,却只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给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纤纤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灵。 其时葛倾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走后的一两年间,三醉宫常来一个客人,欧阳世家的掌门人欧阳觅剑,说起来还是葛倾的师弟,曾经跟陈缘说起过这个大师兄。 欧阳觅剑本来是为着小谢而来。小谢归宗认祖,原是欧阳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欢东奔西走,欧阳觅剑过来,往往见她不着。沈瑄和这欧阳公子又话不投机,结果只有陈缘招呼着。一来二去的,倒是和陈缘熟了。 “在下复姓欧阳,名觅剑。” 早知道欧阳世家的名头,陈缘微微的惊异着。 那人一笑:“姑娘若觉得不好记,就想着果脯什么的好了。” 陈缘忍不住噗嗤笑了。她知道,欧阳世家的掌门少年老成,声名赫赫,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一般对小孩儿总是和蔼可亲。 他的葛倾师兄,从前也是这样的人罢? 只是落到医生陈缘手里的葛倾,已然英雄末路。这一点连不谙世事的陈缘都看得出来。他在三醉宫旁边住下来,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是为了躲避仇敌的捕杀。沈瑄固然说了不管,但是也没有什么人真的敢在君山边上动刀动剑。这样子葛倾总算可以好好修养一阵。 何况他只想要三年的性命。 “连我都没有见过他。只是在天池学艺的时候,晦明师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欧阳公子说起这大师兄,还是满脸的崇敬,“有一年师父云游到长安捡回来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因为生下来有病,被扔在胜业坊后面一条阴沟里,——也许母亲是一个倡女。身上只围了一条破烂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师父看他体弱,本来只想留在身边做个小童。没想到大师兄是个极要强不认命的。他十二岁上,徒手杀了天山一带有名的马贼女头子玉面红狐,名动塞外。师父这才知道被他偷偷学了不少武功。后来师父索性正式教他。师兄很刻苦,十八岁时出师,隐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后来的故事为很多人所熟悉。师兄一人一剑,拜访五大名山,十八门派,向各路高手挑战,闯下了不败剑神的名头。江湖上人人刮目相看。他与庐山的卢淡心真人约战之时,呵呵,小缘,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盛况空前。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一个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斗,几乎中原武林的精英都赶来,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一个鄱阳湖,都被船只占满了。可是后来,卢真人却没有露面。” “是卢真人怕了?”陈缘问。 欧阳觅剑摇摇头:“不知道。庐山既不应战,我师兄就自然而然胜了。当时有很多人追随在他身边。师兄一高兴,索性成立了一个‘白龙帮’,自己做帮主。” 陈缘心里抖了一抖。说起“白龙帮”,她是知道的。沅江边上开酒店的刘洋,不就是被“白龙帮”的人砍了左腿,至今还拄着沈瑄给装的义肢。还有——说起来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带百姓至今说起那群江湖恶少,还觉得是一场噩梦。 欧阳觅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遂道:“师兄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约束手下弟兄。他以为只要武功好就可以了。其实这哪是长远之计。” 陈缘勉强笑了笑。一样少年英雄,欧阳觅剑和葛倾还是不同。欧阳出生名门,家底雄厚,本人又是个老练有城府的。葛倾呢,葛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时间轰轰烈烈,振聋发聩,惊得你不敢正视。可是再睁眼一看,烟硝火散,却是什么都没了。 结果后来人们说起少年英雄葛倾,反倒不屑一顾,以为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道,“和葛倾比过武么?他们俩——谁胜过谁?” 欧阳觅剑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 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容像是暗示什么,却又不敢问。 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碾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快晌午了。 葛倾住在湖上的那些日子,表现的很平静。每天吹吹笛子,看看书。陈缘那时哪里想到他先前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觉睡得好不好,饭吃的好不好,最近又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陈缘好歹是深闺里长大的女孩子,这样抛头露面的,怎么也不太习惯。有时就那么讪讪的,没话找话,十分不好意思。葛倾又不像后来的欧阳觅剑那样能说会道,有时说着说着没话了,就这么沉默尴尬着。于是又吹笛子。陈缘如释重负的告退。 忽然笛子声在背后停了。不免又吓了陈缘一跳。 “陈姑娘,”葛倾悠然问道,“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罢。” “哪里,当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些话语。 不要以为她不尽心尽力。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又统统重温了一边。有些问题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的“提起”。沈瑄心里明白,也不说,就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 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了,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是别的病人,譬如岳阳熊家,早就要跟她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大夫,原来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来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像很理解她一样,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这叫她如何是好? 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了葛倾,究竟为什么会失败。 欧阳公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小姑娘。陈缘脸红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事儿还没完呢。”言下之意,所以她只好老惦记着。 “他是败给了雪衣云裳的巫山神女。” 雪衣云裳?那是江湖上流传了很多年的传奇。陈缘都觉得奇怪。任风潮的关门弟子,那个终年隐居巫山的神秘女子,在岭南沉香苑的佚事里出现过,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经历里出现过,在“无名箫”的身世里也出现过。江湖上好像没有人战胜过她。她——不会老么? “其实败给了雪衣云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功近于幻术,无人可敌。——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以把这一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录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 “那一战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场,当时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说出。巫山女有一门功夫叫做‘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是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后来葛倾就呵斥雪衣云裳,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种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功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雪衣云裳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 陈缘不解道:“那就应该是葛倾胜了啊。” 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 陈缘一脸茫然。 “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睛笑道。 陈缘当然不敢去问。 葛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陈缘有没有怨过舅舅呢,她不敢问自己。沈瑄说了不管葛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驾着小船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劝着自己。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陈缘小时候,隐隐听家里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时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到头来万事都看得空了。他时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这样,陈缘在一旁读着书,反倒坐立不安。 那时真是太小。若是再过得几年,陈缘不会为舅舅的冷漠而大惊小怪。天底下有着很多很多的病,其间只有少数几种,是医生有办法治的,还有很多,就只能听天由命。什么是神医呢! 沈瑄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往往也仅此而已,病都入了膏肓,还能怎么治?譬如打鱼的老吴,辛苦半辈子,落下这么个吐血的症候。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有的时候,连做到这一点都很是不易。这一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对病人这样讲。 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们,满足他们的一点希望而已。 换了现在的陈缘,甚至也要这样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 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了,捎来一封信,给沈瑄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了欧阳家的印记。 陈缘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拆看。 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解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太慢长了啊,心都有点麻木了。 何况三年,谁没有变呢。 的调子隐隐还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连这个都会忘。无聊的拧拧琴柱,心想要不要问舅舅,还是…… 三年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倾两个的牵牵扯扯,陈缘还是不免心里打鼓。 那一天是怎么搞的。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的唤起:“葛公子——” 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 但是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清清亮亮的,瞧着小姑娘。 “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见你吹那一曲,真好听。你能不能教给我?” 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 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姑娘,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的。”说完放下了帘子。 陈缘就这么呆呆的立着,不知所措。 忽然,远远来一阵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陈缘心里一凛,这是舅舅。 “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的立住。 陈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 她慌不迭的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的瞪着葛倾。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 “神女不知道。”沈瑄道。 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你会去找,什么七年之约,那都是假的。” 葛倾面露疑惑,缓缓的逼近沈瑄:“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沈瑄苦笑,转言道:“当初你一席话,使得雪衣云裳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就一行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雪衣云裳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能一日一日的吹那一曲。——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 葛倾面上一白,没有回答。 “后来神女终于出现了,这一回她没有使用巫术,却是用了当年巫山老祖任风潮遗留下来的一套无名剑法。结果,你仍是敌不过。” 葛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缕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七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还能胜过那无名剑法么?此去巫山,风高浪险,路途遥远,我劝你还是作罢。” 葛倾傲然一笑:“说了去的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醉宫主人连这个都不懂?” 这回轮到沈瑄皱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大约对付雪衣云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们先试试。” 陈缘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里,比你我都还清楚得多!这是他自己要的。”话虽如此,他没有并拔剑,却是以箫代剑,做了个起式。 陈缘看不懂剑法,只觉得舅舅的动作优雅无比。再看葛倾,居然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你——你——” 沈瑄毫不理会,碧箫抖了几抖,向葛倾前额点去。葛倾竟来不及拔剑,脚下挪开半步。洞箫勘勘扫到葛倾的鬓角,飘下几缕发丝。陈缘捂住了眼睛。葛倾提掌掠鬓,掌力极大,竟带着洞箫向自己身后飞去。沈瑄顺水推舟,箫身径直飞开,几乎脱手。就在这时,沈瑄轻弹箫尾,洞箫在空中打了个转,竟然又向葛倾的后脑勺杀去。葛倾往前一跃,跳到沈瑄身后。沈瑄动作极快,接住洞箫,并不转身,反手一刺,依然点住了葛倾的前额,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你连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 葛倾盯住沈瑄,又惊又怒。 “……这是神女的剑法。” 沈瑄道:“而且七年之前,你也正是败在这三招之下。躲不过的。” 葛倾呆呆的望着沈瑄。 “原来那个人是你。” 陈缘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倾和舅舅之间,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沈瑄轻叹一声:“不错,是我。雪衣云裳从来是蒙着脸的,要扮作她的模样,再容易不过。” 葛倾的手指神经质的抖动着,过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武功既然已经胜得过我,自己来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别人的模样!三醉宫主人莫不是想嫁祸神女?” “我并不想嫁祸何人。你在瞿塘峡徘徊了一个月,我也悄悄的跟着等了一个月。我猜想,以神女的规矩,是决不会再出来见你的。可是我做医生的,还惦记着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够说得雪衣云裳黯然神伤,也只有你敢于追她直到瞿塘峡。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约战七年,你会放在心上吗?” 葛倾面色惨然:“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没有什么约定?那你为什么不把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七年尚有希望。再长的时间,就根本没有意义了。”沈瑄道。 葛倾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谢神医了。”言毕缓缓的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陈缘张了张嘴,却唤不出来,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下一下的撞着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舅舅还在眼前。 忽然葛倾回过头,却是问道:“这巫山的无名剑法,为何你也会?” “那也没有什么,”沈瑄淡然道,“很多年以前,我见一个朋友使过,这种巫山的无名剑法。” 陈缘听见舅舅这话,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舅舅看见,慌忙拭去。 “葛倾你的病,也还有一个方子。”沈瑄忽然说。 陈缘一听,愣了。 都闹到了这个份儿上,舅舅却说有药了。 葛倾眼中一亮,然而立刻恢复了倨傲的神情。是不是沈瑄打算要挟于他。甚至陈缘,心里也在这样猜度着。 沈瑄没有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朗朗的道: “你记好了——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晒干,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冰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就可以了。” 葛倾听见这个古怪的方子,转复大笑,忽然跃上老王的小船,翩翩如燕,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连日叨扰了,多谢沈神医!” 小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洞庭湖中。 沈瑄没有再对陈缘说什么,默默的凝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啪”一声,手中的洞箫折成两段。陈缘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异样的东西。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葛倾。然而陈缘死死记住了舅舅的偏方。天下事情哪有这么机缘巧合,偏偏雨水这日有雨水,白露这日有白露,霜降这日有霜降,还要小雪这日有小雪。沈瑄闲来无事,三醉宫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娇贵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够十二两花蕊。只有三年的时间,这折磨人的药方子,谁能保证三年时间能配的好? 于是陈缘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风霜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秋风三度吹起之时,最后一种白芙蓉,竟然终于凑齐了。 沈瑄回来的时候,陈缘已经配好了药,拿了根小银匙儿,细细的往一只小匣子里面盛。沈瑄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先拆了欧阳家的信。信纸雪白洒金,透着那个眼下声威煊赫的家族,难描难摩的富贵气象。沈瑄匆匆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缘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头,倒像自家心里有鬼,愈发局促不安。 “唔,小缘。”沈瑄道。 陈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舅舅我配好了药,可以送去给葛公子了。” 沈瑄淡淡道:“葛倾已经死了。” 陈缘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义。 “前年有人从白帝城过来,说是见过了他的坟,我也才知道。说是旧病复发,终于还是没有挺过去。”沈瑄补充道。 “舅舅——舅舅——”陈缘忽然大声的喊了起来。 沈瑄有些莫名其妙。 其实陈缘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沈瑄又补了一句:“没有告诉你,是我一向忘记了。” 一个月以后,陈缘独自到了白帝城。 其时是寒冬了,裹了厚厚的昭君帽,袖笼里凉意绵绵。 陈缘来得太晚了。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坟茔,又像是荒冢累累的无法分辨。葛倾为人,许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没有留下坟来呢。 没有人。她沉沉的吸了一口气,这原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就这样去了,她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这还叫什么医生?想着想着,心里痛得不行。 葛倾,他的故事就这么草草收场,来不及为他改写。 陈缘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声音:“卢真人早就看出来,葛倾是身患绝症却不自知。所以庐山一战,卢真人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却爽约了。其时他来找我,要我救治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我并没有太多办法。葛倾的心疾是从胎里带来的,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唯有不动武功。而令他放弃武功,又唯有让他经历一次惨败。我和卢真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来了巫山神女,没想到反是葛倾折服了神女。我于是自己出手,并定下了七年的约战。那时我想,他遭此败绩,总该金盆洗手了。即便他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为了与雪衣云裳的约定。他也总该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后来他果然不肯放弃武功,病人立定主意的事情,医生也没有法子。想来他那几年江湖上颇受了些波折。病情比我想象的还快。时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了。当时他来求我们相救,还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实哪里有的可救,只能看着他死去。” “那——”陈缘喃喃道,“葛倾的师父,晦明禅师,总该知道这些。当初为什么还要教他武功?” 沈瑄不语。 陈缘也就不敢再问什么。然则又想起来欧阳觅剑的话,似乎当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倾之间,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一曲又是从何而来。舅舅不说,谁也不能问,也许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历史,也就是这样慢慢湮没了。陈缘再怎样心心念念的想知道葛倾,终究也只能是一个谜语。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已经跟了舅舅好几年了,陈缘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方子哪里是药呢?连葛倾都明白罢,她自己却才回过味来。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劳,平白磨着人的心性。就这么牵着念着,慢慢也就长大。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听过他几声笛子吗? 可是又忍不住想到,葛倾那出神入化的武功,竟是用性命换来的。也是,与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医家那些老生常谈,热热辣辣的活一场。葛倾这样想,晦明师父也能体谅。可到头来人算还是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终是落了空。埋骨在高绝浩淼的白帝之颠,与远处神女峰遥遥相对。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罢了罢了。 信里明明白白,沈瑄也给陈缘看过。“欧阳公子向我求你为妻,你自己若情肯,我便回信与他商量下聘。 “那时你母亲,是说让我给你做主的。我想,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必情愿陪着我这老头子,一生过这种清贫日子。欧阳公子说他看重你性情温良,又颇通医理,可以做他的贤内助。 “欧阳世家声威煊赫,他家的女主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欧阳公子是个有能耐的,不会令你为难。小缘你本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好自为之,或者会有出人头地之日。” 陈缘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女孩儿一低头,那么也就是肯了。沈瑄觉得,根本没有理由阻拦这桩姻缘。此刻清冷的三醉宫西风瑟瑟,黄叶满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开,又一个女儿又该嫁出门去了。陈缘也在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命,是命中注定? 白芙蓉的季节已过,却是梅花当家。流年细数,丝丝缕缕,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来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本文为武侠系列《陌上花》之一。故事背景简介:沈瑄的亡妻蒋氏,曾经是巫山神女的结义姐妹。所以沈瑄见过无名剑法。那个药方正是里宝姐姐吃的冷香丸,呵呵,不知大家发现没有。 琉璃变 大漠孤烟直。 玉门关外的戈壁,一望无垠。除了骄阳下几根迎风摇曳的枯草,看不见一点有生命的东西。似乎自鸿蒙之初,一切都是静止不变的。青衣老人拄着大刀,凝立不动,似在调理气息,方才一场恶战,大约是有点伤筋动骨。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滑下,簌的一下子渗入黄沙,不见了。 一地的尸体,个个穿红着绿,喜气洋洋。 她仍然伏在倾倒的花车下面懒得挪窝,默默的瞧着那个白须飘飘的剪影,只是苦笑。 奶娘的壮实的身子就在车轮下横着,肚子上竖着一把大刀。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偎依在那个温暖宽阔的胸怀里。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劝慰,仿佛春暖花开的故里还在身边。是被一刀捅进去的,死时一定很疼啊。 金刀寨是什么?不知道。十三学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生长在烟雨江南,莺花丛中,知道什么是江湖险恶!连娘也未必清楚吧,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妆奁无数,护驾的家丁却没有一个硬手。那片乌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她叫奶娘去问问赤峰。虽说那老头儿佝着背,看起来又猥琐又衰弱,毕竟是长年在大漠里的人,或者会有办法。赤峰一头的汗,哼哼唧唧不说话,奶娘就有些急了,你是琉璃堡来迎亲的人,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向你家主子交待。 还没等他们两个讨论好,马贼就到了跟前。赤峰好歹凑上去呜噜了几声,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没听完,就把他踢了一个趔趄。额头磕在她的车辕上,出了血。她正待安慰几句,就听见嗖嗖几声响。还以为是风,风有没那么快,也不会带着电光。原来是两个车夫的头已经被削了下来。她不敢看死人的脸,哗的一声拉上帘子。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厉害。惊惶的奶娘冲回车上,两人躲在一起。她只是紧紧的搂住了怀里的宝贝东西。 一张帘子隔得住么?听得见外面恶毒的叫喊,绝望的呻吟,刀剑的风声,血溅的雨声,她的家人像草一样被踩死。哗啦——,一片红色似从人的颈脉中喷薄而出,溅到了薄薄的帘子上,艳如桃花。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她忽然扯下了那一面帘子。 “你们别打了。” 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掺渣滓。 那一身嫣红的嫁衣一亮相,马贼们居然也就停了刀。十几二十张脸齐刷刷的照了过来。早探听得是送嫁,不想新娘子自己露了脸,那样的清丽可人,久居关外轻易看不到的。她也瞧着,那些脸有的犁满皱纹,有的伤疤纵横,奇形怪状,个个不同。不过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一样的邪气和贪念,令人作呕。她不觉低下了头,看见赤峰老头儿躲在车轮旁边,一蓬白胡子瑟瑟发抖,其情可哀。 “要钱要东西随你们,别再杀人。”她努力的说着。 马贼们爆出一阵怪笑。生死俱在人手的人,说出这种论调,的确让他们觉得好笑,连她自己也感到了。仿佛要故意嘲弄她一般,又有几刀飞了起来,落在周遭。那几刀炫技似的漂亮非凡,于是她这一边的仆从,就死得干干净净,旷野里只剩下马贼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她的心像被那笑声狠狠抽了几下,头脑就忽然异常明快起来,想起原来关于江湖的怪谈,那些惨绝人寰的故事,她也是隐隐知道一点的。有几个马贼已经慢慢的靠了过来,就算她以前没见过,也知道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没关系,她悄悄的把手伸入发髻里,拔出了一枚簪子。衣襟里掖着那件宝贝,硬硬的硌着胸口。她猛地一心酸——到不了那里了,仿佛连死都不如这个更叫人难受。 马贼斜睨着女孩子发话了:“还剩两个老不死的,不杀也可以。不过你说的,要什么得随我们。” 她一惊。 “小姐——”奶娘忍不住哀唤。 一声苦笑,手里的簪子就滑掉了。马贼伸过手来,这是命么? 被一把拎过去的时候,头晕目眩,像是飞了起来。只觉得衣衫滑开,那件宝贝就那么落了下去,然后她的心也跟着跌碎了。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跟着一只马贼的血淋淋的断臂。一睁眼她才惊呆了。 那个是谁?宝刀纵横,风雷彻空——,一时间好像天气都变化了。 只是从半空落地的这一瞬间,就有三个马贼被撂倒,死成一滩烂泥。 刚才还是烈日炎炎,干渴枯寂,这时却成了风雷激荡,暴雨倾盆,又如流沙过风,惊涛骇浪。马贼们变了脸色,知道是高手出击了。他们哗的退开了几步,理了理阵容,呼哨一声,缓缓移了过来。 那两把炫目的宝刀,傲立空中,彼此轻轻的擦了一下。嗡一声轻鸣,久久不绝。 “是太阳——”一个年老的马贼悟出了什么,忽然面色死白,掉头就跑。 “吓!” 双刀再起,风卷残云。啪的一声,金刀大旗连杆折断,倒插在殷红的沙地上。狂风过处,荡起层层红浪,马贼们鬼魅般的嘶喊被劈得四分五裂。 她看呆了。 一袭青衣,依稀还是赤峰的。但是那种不可抵挡的气势,也是他么? “爬到车下面躲好了!”这么响亮的,倒真是赤峰的声音。 她就躲了下去。外面的声音劈劈啪啪,杀人如切菜。马贼打不过赤峰,一个一个送了命。抬眼望去,看见的全是自己的家人的尸首,心沉了又沉,眼泪就出来了。人不可貌相,赤峰的武功很好啊。一个武林高手,这许多马贼也能料理,真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赤峰的一招一式。不懂武功,可也猜得出那是震古烁今的功夫,还带着隐隐的诡异气息,这就是炼琉璃的人的武功? 沙漠里静的厉害。 只有赤峰微微的喘息,到底还是老了。 她终于从车子底下出来,用力拔去了奶娘腹中的刀,看了看,却不递过去,自己紧紧握着。 “你为什么连她也杀了。” 赤峰转过头来,朝着她嘿嘿冷笑:“这样胆小怕事,留着何用?” 她气往上冲,终于忍不住叫道:“你明明武艺高强,却眼看着我们的人死完了才出手,什么意思!” 老头儿冷冷道:“我为琉璃堡迎新娘子,迎到你就行。其余人都是多余!” 她心里在发苦,那都是她的家人,是和故乡的牵连,却都听任他们死去。她好恨,瞪着老头儿。“这么说,如果没有马贼,你自己也会找个机会杀了他们?还是说这些马贼根本就是你找来的?” 赤峰不理她,俯下身子去翻查马贼们的尸身。 不假思索的,她扬起了手里的宝刀,向老头儿背上抡去。赤峰身子都没动一下,反手揪住了刀背。她只觉得手腕一阵酥麻,就松开了。 “看不出来你还很勇敢。”赤峰冷笑,从马贼的腰间解下一只水囊,晃晃有水声,大为欣喜,却抛给了她:“喝一点,关外找水难了。” 她才不跟他客气,使劲的喝起来,像是赌气。 赤峰续道:“所以人马多了也不好,连水都不够——不要瞪我,马贼当然不是我找来的!别忘了,若没有我,你也完了。” “好好的跟我走,到琉璃堡还有七天的路,全是沙漠。” 听见这两个字,她心里沉了一沉,往那边望去。即使在血泊黄沙的天愁地惨之中,依然流淌着琉璃的绝世无伦光彩。 她跑过去把它捧了起来,竟然还是完整无缺的。 都说琉璃易碎,这可不是奇迹? “长相守”,紧紧的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初见之下,只是痴痴的望着面前那一件杰作,瀚海里炼出的琉璃镜台,被弄成盘根错节的千秋树与万年藤,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菁儿,无论你飘零何方,那一点点的坚持忍耐是不能变的。一如琉璃,华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厉,纵是埋藏于瀚海荒沙,掩不去灵异的光彩。 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还在酒泉以西,玉门关外人际不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出产罕遇的琉璃精品的传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炼制工艺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们抢着收藏、进献到宫里去的惊世杰作,全部来自关外那个神秘的琉璃堡,件件价值连城。所以虽然鲜有人真正到过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个金玉铺就的富贵乡,神话里的天神的别墅。赤峰在杭州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她和母亲说,说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盘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没有别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两条人影。风沙烈日,无边无际,花一般娇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统统留给了菁儿。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自玉门关一战,老头儿就摇身变了一个人,从前能说会道,如今成了锯嘴的葫芦,完全不可理喻。菁儿也就沉默着。她才知道赤峰会武功,不但会武功,而且心机如此。那么所谓琉璃堡,可能与“江湖”有涉。菁儿很想问一问,但显然赤峰是不打算说的。他把她照顾的很好,有效的堵了她的嘴。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盖兮毡为墙,以肉为衣兮酪为浆。长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哪里传来这悲愁的古曲呢?一丝丝牵着人的心。 ——老头儿在杭州,跟母亲讲什么来着? “这个嘛,王夫人,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论亲。老朽这一趟出来,就是想寻一位江南闺秀带回去,琉璃镜台就是聘礼。我看令爱如此酷爱琉璃,当是有缘人……” 真是酷爱,一见那个名为长相守的镜台,菁儿就疯魔了。镜台的深处,散发出遥远的光彩来,琉璃独有的神韵,还带着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这样镜台,又是怎样一个人? 作母亲的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那边家世如何,人品怎样……菁儿十七岁了,在美女如云的杭州,也算出类拔萃。这一年提亲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难道说到头来,却远远的嫁到寸草不生的关外?老头儿嘿嘿冷笑着走了。然后她一病不起,直到老头儿携着镜台再来。那一天她仿佛心魂都已经飞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难分难解。 ——那是你么? 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很多人不相信疯魔的说法,可是她相信。 “孽缘啊!”母亲允亲的时候叹息着,把“长相守”又装回了她的箱笼,为的是她那流连的眼神。送嫁时母亲伤感极了:“带去吧。都是这东西……” 娘若是知道眼下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只是娘不会再有她的消息。 对于将来,她可以有几分期待?那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么他家公子也会武功啦?他倒不是乌孙王,赤峰隐隐说过,他是汉人,也来自遥远的江南。那会是怎样的人呢?猜不出啊……一丝惆怅不绝如缕,背井离乡,抛家别母,究竟为的是什么?是因为琉璃……还是琉璃后面的幻影? 别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只有往前走罢。她又将怀里的东西紧了紧。 还是那“长相守”。 委婉的枝叶纠缠,焦灼的光彩灵动,仿佛贴着人的心。 “到了,小姐。”赤峰冷冷道。 菁儿一惊,揉揉眼从骆驼背上爬起来。 她听错了么?“到哪里了?” “琉璃堡。” 不相信,眼睛耳朵都不相信!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琉璃堡,琉璃堡在哪里? “抬头!” 是了,在那座高高的沙丘的顶上,隐然有一所低矮的木房,——或者说是木棚子更贴切。因为的确只有几块破木板拼凑在一起,仄仄的逼向火热的天顶。 这——就是琉璃堡,——传奇一样的珍宝宫殿,她一生的归宿?江南的心,微微的战栗起来。 很累了,唇边还是流露出一撇苦笑来。赤峰瞧在眼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笑道:“小姐失望啦?” 菁儿咬咬牙,道:“你说过,会有很多琉璃。” 赤峰“哼”了一声,忽然抓起她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叫,身子就飞了起来。老头儿踩着簌簌黄沙,就像是登泰山十八盘,嗖嗖几下,就蹭到了沙丘顶上。 “砰”的一声,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然后身后的门也关上了:“今后你就住这里!” 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是飞得有些发晕了。她从缓缓的爬起来,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在疼,心里说不出的疲惫。一点泪水,从眼圈里涩涩的滑了出来。 忽然,那滴眼泪在地板上打了个转,滴溜溜的滑了开去,荷叶滚珠似的。她诧异极了,抬头望过去,一时间心都醉了。 真的是琉璃,满屋子的琉璃,满世界的琉璃! 她捂住脸,生怕看花了眼似的。稍稍平定一下情绪,又从指缝里悄悄窥视。那是银色的花,紫色的树,绿色的雪,蓝色的月,洋金色的水鸟在波浪上栖息,红叶在古老的金樽里散发秋凉。是谁有这样的奇思妙意?远远的,又切近身边,那每一根线条,每一道光芒,都是一个会讲话的小小精灵。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思绪。梦一样精彩的琉璃! 晚饭很简单,却也是江南的风味,真不知他们哪里弄来的。菁儿吃得津津有味。 “没什么,公子不吃胡人的东西,我每天给他做南方菜。”赤峰道。 菁儿想起了什么:“庄子里别的人呢?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赤峰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别的人,这里一直以来都只有公子和我。你有什么事就问我好了。” 比起房屋的简陋来,这也不算太让人吃惊了。菁儿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那么你家公子呢?” “公子出门了。” “出门——” “是的,他每天在沙丘那边炼琉璃,晚上才回来。” 现在外面天就已经黑了,那人是不是应该回来了?一紧张,居然不知不觉红了红脸。 赤峰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冷笑,收起盘子退出去。跨出门槛,忽然道:“公子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她呆住了。 老头儿迅速掩上门,接着一阵叮叮当当,从外面锁上了。 “赤峰,开门!”她使劲儿的晃着这扇门,把大铜锁弄得直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赤峰摇摇摆摆走开,自顾自道:“你不可以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是有一个巨大的危险,悄悄伏在背后,她却孤立无援,只能惊慌的抓着门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但极清晰。她伏在门边,竭力想听见些什么。赤峰似乎低低的说了半天。那脚步声又到了门边。 多少伤心委屈,还是得爬起来,准备拜见未来的夫婿,一时惴惴不安。忽然想起来那个镜台,找出来在桌上摆好。 然而门没有开,只能够感到,一双眼睛隔着板壁在打量自己。 “一定要如此么?”声音是年轻的,可是冷漠得象瀚海里的风。 没有回答,脚步声又远了。 每一天,太阳从左边的屋檐下,扔进一绺白光,又从右边的窗户下扯走最后一片火辣辣的气流。升起的地方,落下的地方,都是一模一样白晃晃、黄澄澄的沙子,染着深深浅浅的红霞,就像沾血的旧衣,永远洗不干净的颜色。菁儿被囚禁了。长相守,长相守。每天长相厮守的,就是这满床、满架的琉璃。她很爱琉璃,也懂得体贴琉璃。可再好的东西,也有看厌了的时候,何况眼下惶惶不可终日。 从何时起,只能以沉思默想消磨时间。真是滑稽。原来九死一生,千里远嫁,真的是终生与这些琉璃相伴呢!她心里要的,真是这样? 很奇怪,每天晚饭的时候,那人的脚步声,就会在屋外墙边响起一阵子,不知在忙什么。然而那扇门,再也没开过。只除了赤峰,一天两次,把食物送进来。 绝望了。 那天赤峰又一声不响的把碗筷撤下,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哑着声音道:“我要回家。” 老头儿皱起眉:“嫁到这里来,还想回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是一定会被拒绝的。她紧紧的捏着拳头,十个指甲都深深掐进了肉里,几乎要滴下血来:“你是打算——一直把我关下去。” 赤峰不答,又准备走。忽然,菁儿控制不住了。 “骗子!都是骗子!” “吵什么吵!”老头儿不耐烦了,“不要出声,琉璃都要被你震碎了!” 琉璃,又是琉璃!她顺手从桌上抄起一只琉璃花瓶,朝那个老怪物狠狠砸去。当然打不着的,那东西丝丝啦啦破裂的声音,美妙而淋漓。落来满地的亮晶晶,看上去颇为残酷。 琉璃杯、琉璃镜、琉璃梳、琉璃枕……一件一件向门口飞去,让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通通见鬼去! 她又伏在地上,哽哽咽咽。 “喝点水!” 那个声音突然很近了。黑色阴郁的袍边,倒是出乎意料的洁净。 “这个地方水很难得,不可以随随便便流眼泪。” 碧蓝的琉璃盏,盛着水分外清亮,明月沧海似的。她不假思索的接过来喝了。 “琉璃是心血炼成的,怎么能这样糟蹋。”依然是轻尘不惊的语调,倒不像是在责备。 她抿了抿嘴唇,毅然扬起脸来,大无畏的瞪着那个人。 一身黑衣,很挺拔的样子,手指白皙而修长。是他,镜台后面,见过的那一个? 却捧了一大堆琉璃,都是她七七八八扔出去的,不知他怎么接住的,一件也没损坏。 然而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一张厚重的面纱,把脸全部遮住了。 奇怪啊!她盯着那面纱,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那人便静静等着。末了她终于问道:“你叫什么?” “奕。” “嗯,奕。”她略略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飞快道,“你把我,你们家把我接过来……是准备,是想什么时候结……婚礼?”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苍白的脸儿红得像海棠。 奕沉默了一会儿,从面纱后面说道:“现在不行。我正在炼一个琉璃顶,没有时间和你结婚。等一阵子再说罢!” 她垂下了头。 “等我完成了那个琉璃顶,就和你成亲,”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奕的声音里掺了几丝柔和,“你看——好不好?” “好的,”她淡淡道,“我会耐心等的。”赤峰站在他背后,老脸上闪出一个诡异的笑。 他把琉璃一件一件的摆到桌上,不经意似的,却自成一番格局,看起来趣意十足。不愧是琉璃的作者啊!她不觉又被琉璃吸引了。只听他悠然道:“也不会太久。这里日子苦了点,不过这些小东西,尚可给你解解闷罢。” 她抬起头来,微微笑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奕的手猛然抽了一下,旋即坚决道:“不行!” 菁儿愕然。 “你决不能看我的脸!”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会长得很丑? 奕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记住,在我炼成琉璃顶之前,你不能看我的脸,否则我不能原谅你。” 只听说新娘子要红巾遮面,没听过新郎不见人的,这算什么? 第二日,赤峰居然没上锁。菁儿推开门,小心翼翼溜了出去,冷不防看见老头儿,就在院子里劈柴。她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然而老头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定是奕对他讲过了,不要再关她。菁儿的心里,悄悄的升起一丝暖意。 来了这么久,才第一次参观了琉璃堡。琉璃堡——假如真的可以这样称呼,实在是小的可怜。她立刻就发现,放不放她出来没多大差别。沙丘顶上不到一丈见方的地方,黑压压空荡荡几间小屋,也无甚可观。奕和赤峰每天上山下山,尚可在戈壁里奔走。她没有武功,又下不了沙丘。 好像还是只有每天坐在窗前,看日出日落,瀚海茫茫。赤峰是肯定不理她的,她就只有盼着奕。其实奕也不大来看她,来了也只有寥寥几句话。他每天带回一堆木材,整整齐齐的码在她那间屋子的墙脚下。她有时就去帮帮他,却被他赶进屋去。 不过还是发现了一点什么。戈壁里的沙丘都是流动的,每天晚上大风过后,流沙就向前滑了丈许。为什么他们脚下这个沙丘,却永远都稳如磐石呢? 菁儿很想知道这个秘密。 那些琉璃知道么?她每天摆弄着奕那些大大小小的作品。琉璃里的天地比这个世界大,有春花秋月,江南塞北。每一件琉璃,都被她编了一个绵长的故事。她想把那些故事讲出来,却不知奕要不要听。 她的屋子背后,有一个隐蔽的房间,看起来比较坚固,就是老锁着门进不去。那天她蹲在床下捡鞋带,却发现了一个窄窄的暗道。赤峰下山去了,她从暗道里爬了过去。 那间屋子很暗,却没有想象中的蛛网尘封,看来他们两人时时进来的。地上有几个旧蒲团,绣工精致,看起来居然还是江南頋家的手工。北墙上垂着厚厚的白色帷幕,菁儿犹豫了一下,就把帘子拉开来。 “啊——” 因为怕被发现,那后面半声尖叫,硬生生吞回了肚里,然而却把极端的恐惧和刺激又翻了倍。 颓然倒在蒲团上,不敢看第二眼。 以为琉璃堡真的没有人,却不知都在这里整整齐齐坐着。一、二、三、四、五具骨架,外加一个…… 第一具骨架还算正常,只是背脊后凸,像一只死骆驼,想来是个老人。 第二具骨架,胸廓大得像一只桶,肋骨根根碎断。他佝着身子半坐着,似乎临死前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第三具骨架,并不是通常骨殖的灰白色,却闪着琉璃似的蓝绿光,鬼王灯一样。长骨全都变成了蜂窝,一碰就碎。 第四具骨架,没有了左边胳膊,像是被锐器齐肩劈下。 第五具骨架,两条腿全都没了。 后面那个高高的东西,也是骨殖罢,罩着白布。她是没有勇气掀开来看个究竟了。 魔窟啊…… “你胆子倒不小。”淡淡的声音不知何时到了背后。 奕是一袭黑衣从头到脚,幽灵一样飘过来。 “不看看最后一个么?” 他走到那块白布前面。菁儿紧紧蒙住了眼睛。 然而他没有把布拉下来,只是跪在了蒲团上。 “你以为这是谁?这是我的师父、太师父还有历代的师祖。” 原来如此!她缓缓的把手放下。 “从第一个师祖来到大漠,一直到我,一共有七代了。我们的琉璃工艺,是天下无双的,什么样的东西,我们都做得出来。然而有一件东西,折磨了整整六代人,一直没有炼成。 “就是那个琉璃顶。两百年前,我的第一个师祖远离中土,在这个大漠里用琉璃炼出了一座宝塔,想要有一个精彩绝伦的塔顶。他奔波了一生,采集各种各样的矿石,筛选形形色色的彩砂,熔在一起,但到死也没有作成琉璃顶。传到第二代,那个师祖是个很勤奋的人,他在琉璃堡工作了一辈子,每天都在窑里,和琉璃同吃同住,希望有志者事竟成。如此四十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你可以看看这个——” 菁儿看见那依稀是人的肺,又黑又硬,像两块大石头。 “——这样的肺。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不能呼吸,活活憋死了。炼成琉璃顶的重任落到了三师祖的肩上。三师祖人很聪明,不像他师父一样反反复复的在窑里烧琉璃。他静下心来,钻研了无数典籍,又找来各种各样的奇石怪药互相配匹,做了很多很多的试验,希望寻到一个合适的配方。 “三师祖死于中毒,你也看得出来。他试验的东西,很多都是天下至毒至损的药物。不过他临死之前,忽然顿悟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就翻出一本古书,交给了四师祖。” “秘方在那本书上么?”菁儿问。 “可以这么说吧。” “但为什么你的四师祖、五师祖还有你师父,都没有炼成呢?” 奕想了许久,道:“那是因为,方法还有问题。我的师父也死了,但他给我留下了一句话,对于炼成琉璃顶,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到了我这一代,终可以炼成了。” 这样自信,菁儿却想,你若炼不成,叫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又道:“当年第一个师祖远涉天山北高峰,采天池玛瑙的时候,遇见过晦明禅师。禅师留给他一句偈语:‘瀚海落日,长河不返。琉璃绝顶,七世而还。’因为这一句话,我是不得不成功呢!” “瀚海落日,长河不返。”这八个字好怪,菁儿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暗暗心惊。忽然间眼角撇到了白色帷幕的角上,绣线的色彩已十分暗淡了,依稀看出是一个红色的太阳。 菁儿瞧瞧奕,忽道:“你的师父们,原来也是个个遮着脸的么?” “不是。”奕道,“窑里的火很熏人呢,所以我才带面罩。第一次跟师父进去的时候,我才九岁,被烟气熏出了多少眼泪。一年后习惯了,反而从此一点泪水都流不下来。琉璃其实很脆弱的,烧制的时候,一沾上水,就会破碎掉,让琉璃师前功尽弃。所以,我们都是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的人? 菁儿勉强笑了笑,道:“这里不是窑洞,你可不用带了。” “放肆!”奕忽然恼怒起来。 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的望着他。 “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琉璃顶炼成以前,不许看我的脸。现在赶快走吧,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奕好像很懊悔开了话匣子,“以后不许再进来。” 她低下头,只好往外溜,然而又停住了。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背后的,竟然还握着一把薄薄的匕首。 “你要杀我?”她看着心惊。 奕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私闯祠堂,当然是必死的。不过,这一次是我忘了警告你,下不为例。别让赤峰知道了,他可不会放过你。”顿了顿又道,“我说过的话,你都要好好记着,否则惩罚是很残酷的。” “是死么?”她冷笑道。 “不错。” 其实菁儿没怎么把那个警告放在心上。只是琢磨着那句“瀚海落日,长河不返”。 奕和赤峰,每天早出晚归,剩了她一个人在沙丘顶上,孤孤单单守着自己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东边。虽然奕搬来成堆的琉璃器,让她慢慢玩赏,可是她眼里,还是那件“长相守”。一天天注视着,把目光化在里面,数着时间越来越长。生生相伴,不死不休。 不会太久了。听见奕和赤峰在窗下搬木材,片言只字之间,能够猜出琉璃顶快要炼成了。 晚饭后奕忽然进了她的房间:“想下山去玩玩么?” 咦?这么好。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出沙丘半步了呢! 奕的脚步比赤峰还要轻快。他把她放到地上的时候,她竟然踩到了软软的草地,还未睁眼,就是满面水木清香的气息。 是绿洲,是瀚海上的绿洲! 像脱了缰的小马,她飞也似的在柳树林里奔跑着,让清凉的晚风浸透了自己。 黑衣人默默的瞧着。 “奕,这里有水呢!”树林那边传来她欢快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他跟过去,看见女孩把自己浸在了一泓清凉的泉水里,用脸去贴着水面,仿佛婴孩吮吸乳汁似的幸福无比。 是太委屈她了,花一样鲜嫩的江南少女,让她在干涸的沙丘上禁锢了一个月。 “你可以在这里洗一洗,不会有人的。”他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黑影在树林后面消失了。迟疑一会儿,才慢慢解开罗带。 身上的衣裳,还是从家里穿过来的红嫁衣。牡丹荷叶,青山绿水,绣得细细密密,像闺中的思绪。可惜都蒙上了关外千里的风尘,不复清新。用手揉洗着,发现有几丝绣线,都挑断了。 嫁衣已旧,人还漂泊无依。——她不无伤感的想。 水不太冷,除此之外唯有天和地,树和风。这样的感觉,生平未有。 夜色渐渐上来了。那脚步声又回来了。 “菁儿,你还在么?”奕在树林后面问。 “在的——”她冷的有些发抖。 “换上这个吧!” 一个包裹飞了过来,稳稳的落在岸上。拾起一看,竟然是一件白色的细麻布衣。 她愣住了,白色的麻衣?像是被重重的击中,忽然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原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将衣服披上,仔细的束好。男人的衣裳,太大了些,却是洁净簇新的。后面被头发打湿了,凉凉贴在背上。 奕走了出来:“好了就回家去吧!” “奕,”她盯着他的脚,“我还想多呆一会儿,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好么?” 他没有拒绝,跟在了她身后,两人沿着湖边缓缓移动着。 绿柳林里,依稀有天铃鸟的歌声。好奇怪的感觉,竟然像是回到了杭州,家门外的湖堤,平湖秋月柳浪闻莺。那时落日楼头看西子湖,几回幻想牵着意中人的衣袂,趁着夜色散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而今在万里外的荒漠,还想到了这些。 “奕,你是不是常来这里散步?” “从不。” “你不喜欢?” “我上一次散步,还是十二年前。” “那时你不在戈壁罢!” “嗯?” “你九岁拜的师,今年才二十。那时候在哪里呢?” ——她记性倒好!“在江南。” “你想家么,奕?想过要回江南么?” 他有些凝涩了,呆呆的看着她的白衣,忽然停住脚步,扳过她的肩,很认真道:“菁儿,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想的话——” 她笑出了声,把他打断了:“谁说我要回家呢?我就留在这里,不走的。” 他长吁一口气,转过了身去,很茫然的看着天边。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拖着长长的淡绿色尾巴。 “江南的旧俗,对着流星许下愿,那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她也看见了,“你许愿没有?” “没来得及。你许过了是么?” “我愿你早日炼成琉璃顶。”她很虔诚的说。 “为什么?”他惊奇了,以为她许的愿,总还是为了她自己。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不是最重要的么?” 他牵住了她的手,觉得很凉,不禁握得紧了,然而却说道:“回去罢!” 沙丘顶上黑沉沉的,赤峰的屋子关紧了门,灯却还亮着,不知忙什么。 “你那件红衣服呢?”奕想起了什么。 “留在绿洲的柳树林里了,”她轻描淡写道,“慢慢再说罢。” “那就早些睡!”奕送到了门口,就想抽身。 菁儿嘴里应着,却倚在门边,很固执的瞧着他,似乎舍不得。哪怕看来看去只是一张面纱呢! “怎么?”他也不知不觉走不了。 “想要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呢!”算是引诱么?她只是笑得很婉约,“——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教你永远陪着。” 奕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菁儿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根琉璃簪子松松的拢在脑后,只剩下柔柔一绺,滑到粉颈边。他伸出手去,轻轻的牵那一绺头发。忽然簪子坠到了地上跌碎了。 两人都没在意,奕接住了那一挽乌黑而冰凉的青丝瀑雨,然后裹着宽大白衣的轻柔身体,就坠入了他怀中。 菁儿有些应接不暇。奕用一根长长的带子,蒙住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不到还有出嫁的时候。可惜那件嫁衣,已经被她遗落了。 夜半凉初透,菁儿缓缓的支起身子,不觉触到了他的手臂。奕睡得好沉呢! 厮磨之间,蒙住眼睛的带子早就不知落到何处了。可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是他灭了灯,一切都在无尽的黑暗中进行。现在她慢慢的猜度着,他究竟是甚么样子? 就在身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黑色的长袍面纱都抛在一边。事已至此,她或者还是点上灯,看他一眼吧? 想起了那个禁令,菁儿叹了一声。她轻轻爬下床,摸到了火石,一忽儿琉璃灯就点亮了,却发着蓝莹莹的光。她有些不满意,又找到一只明红色的灯,点上。屋子里充满着若明若暗的色彩,绚丽而暧昧的。 回头看看,他就在那里。一时迟疑,居然没有勇气了。 她退到床边,猛然转过了身。 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疑虑的,一切都符和她一向以来的猜测。 那本来就是个极英俊的少年,任何女孩都会在梦中期盼的那一种。菁儿俯下身,细细的欣赏着那张脸上每一道优美的线条。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人间的宠儿,可惜却落到荒漠里寂寞独处,终身与琉璃相伴。女儿心思,最容易对人起怜惜的。菁儿顺手伸手拉过被子,给他围好。 奕惊醒了。红绡帐里,乍然相对,竟有些慌张和羞涩,只好微笑着看看她,却说不出话来。菁儿看见他的眼睛,深邃极了,像一个飘零的梦。她轻轻摸着他的眼,笑道:“和琉璃一样漂亮呢!” 突然,揽着纤腰的那只手臂变的僵硬了。 他坐起来,沉着道:“你犯错了,菁儿。” 她呆了呆,然后明白了。 “你说过,炼成琉璃顶之前,我不能看你的脸,否则要受惩罚。”她静静道,“现在我看到了,所以应该去死,对么?” “是的。”他的声音,冷酷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死呢?” “烧死。” 她转过头,静静的看着那件“长相守”的镜台,在灯光下一明一灭,神光离合。 “借口。”她低声说道。 他猛然转过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颤抖着:“你说什么?” 菁儿微微笑着,注视着那张英俊的脸:“这不是一个借口么?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不过是一个设好的圈套。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你找来炼琉璃顶的材料之一。从一开始,你就等着我触犯戒律,好名正言顺的烧死我。” 他紧紧的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温柔:“其实,我是不可能等到你炼成琉璃顶那一天的,但太想看见你,所以我提前了。知道你都准备好了,连烧死我的木材,都备齐了。只等我投进那只熔炉,你的琉璃顶就可以炼成。现在,不是不用再等了么?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来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胆小,后来我又去你们的祠堂了。——只是因为那天看见了拜火教的标记,那个太阳,我有一些好奇,很想看个究竟。而且……那时我觉得你很好,以为你不会真的要杀我的。” “你真聪明,”他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确是拜火教徒。拜火教曾在中原盛极一时,两百年前却遭了一场灭顶之灾,教主、长老都无一幸免,从此在中原断了根。只有我的师祖,侥幸逃到这大漠里来,从此漂泊天涯,为复教四处奔走。琉璃塔是拜火教的护教法器。总坛的那一尊,被一个少林寺用大力金刚掌震碎了。当时,我的师祖们都相信,只要再次炼成神奇的琉璃塔,拜火教就可以东山再起,横扫中原。所以一代一代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炼成琉璃塔。哪怕拜火教,只剩下了一个徒弟,也决不放弃。” “你就是那最后一个?” “不错。” 菁儿淡淡一笑:“我的祖先,有人参加过剿灭拜火教的战争。所以我从小就听过崇拜太阳的人的故事,猜得出什么叫‘瀚海落日,长河不返’。不过,其实女孩子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拜火教的。可是那一回,我却发现了另一样东西,就是那本记载了一个悲惨故事的书,你所说的炼琉璃顶的秘方。看了那个,我才明白了一切。” 奕的脸,痛苦的抽搐着。 “好美的故事。龙泉铸剑,十年不成。最后铸剑士的妻子,跳进火炉中,终于得到了绝代的名剑。琉璃塔也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神物之化,须人而成’,是吧?而我,就是那将要作出牺牲的人,是吧?” 他续道:“不错,三师祖想到的秘方就是这个。我的四师祖,断去了自己的左臂,投入炉中,然而仍没有炼成琉璃顶。我的五师祖则用了自己的双腿,依然无济于事。到了我的师父……其实,他已经想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决定再试一次。他临死之前,给我留了个方子,如果他也失败了,我就必须像……那样做。他说,之所以三代人都不成功,是因为投入琉璃之中的,应该是一个女子。” “我见过你师父了。”菁儿淡淡道。 她把那白色幕布掀开了!那是奕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惨烈情形。大块的琉璃,青的、蓝的、紫的,像凝固的时空,紧紧的禁锢了琉璃师的生命。那脸上的表情,竟然不是情理中的从容安详,分明定格着最后一刻的沉痛与挣扎,苦苦求生,面目狰狞。 “他的身上,不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么?白衣难道不是牺牲者的裹尸布么?” 如雪的白色轻衣,衬托着少女的纯洁与沉静。奕转过头,不忍再瞧。 为什么这样说!所谓不准她看自己的脸,的确只是一个借口。说他虚伪也罢,刻毒也罢,他都无可辩驳。但是纵然如此,毕竟他心里一直不愿她触犯。他一直在回避这个结果,难道她不明白? “我不愿害人性命。但为了琉璃顶,为了复教,我只能让赤峰,到中原去,找一个女孩子来,来炼琉璃。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找来的女孩子,竟然这样美丽……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对你说,是让你来做,做我的新娘,而你自己,为了到这里来看琉璃,又曾经……” “他不那么讲,有谁肯来呢?”菁儿截口道,“我没有说是你们害了我。” 她没有说!奕低下头,神经质的绞扭着自己的手指,猛然抬起头道:“我有问过你,要不要回家!你既然早就想到了我要烧死你,为什么不说?那时,只要那时你说一个字,我就立刻送你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啊! 她默默的望着,那双琉璃一样眼睛,深深藏在额前几绺湿漉漉黑发下面。他不明白的。 琉璃的镜台,从瀚海远赴江南,又从江南回到瀚海。她经历了多少!是她自己一见钟情,是她自己托付终身,那样的轻率,又那样的执着。那时候就想到这原是一条不归之路。但她不曾悔过,甚至在最悲凉的时候,也没有弃尽希望。没有人不为执着付出代价,她的代价就是全部的琉璃,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长相守,千秋树与万年藤,无休无尽的缠绵。 原是琉璃里的幻影,长相守的心意。她已经得到了所愿,便无可悲悔。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话再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化作琉璃长相守,不如就这样了结吧! 满屋的琉璃,都是他的点点滴滴。而现在,这些琉璃都将为她殉葬了。 末了她只是轻描淡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漠里血色的朝阳,悄然抹上窗棂。 奕咬了咬牙,最后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害怕只要再看一眼,他所有的意志就会崩溃。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漫漫黄沙,像潮水一样的渐渐退却,露出那瑰丽无伦的七层琉璃塔,雏形初具,就夺去了太阳的光辉。 塔的最高处,装满琉璃的小屋和注定要牺牲的少女,将要变成最为辉煌耀眼的琉璃顶,照耀拜火教的灿烂前程。 赤峰紧张得一宿没睡,两只眼红红的。他不敢看奕,只是默默的把火石塞到了他的手里。 一下,两下,火星蹦了出来,一跳一跳的。就像一直以来都想好的步骤,奕点燃了火把,掷入了高高的柴垛之中。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瀚海映得红彤彤的。千里之外的人,都能够看见这空前绝后的奇景,看见神圣的辉煌的琉璃塔,终于在艰苦的历炼中缓缓成形。 然而只有奕,他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当火舌舔到那高高在上的琉璃顶时,发出了木柴炸裂的噼啪声。他受不了,这种声音割着他的每一寸肉体,直到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已经死去了。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是最重要的,对吧?” ——“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够永远让你陪着呢!” 眼眶中悄然闪出了一点星芒,随着滚滚热风,飘了起来。 “公子当心!”赤峰一声尖叫!他不顾一切的纵身而起,要在危机爆发之前挽回。 然而奕早就痴了,他只是挥了挥衣袖。老头儿被掌风一震,便跌到了一旁,不无痛苦的看见 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泪水,飘到了琉璃塔上,就像不经意擦伤了一道裂纹。然而就眼看那裂纹迅速的长大、拉长,沿着塔身向上爬行,又四散裂开。 只在一瞬间,那巍巍宝顶轰然倒塌。琉璃塔化作了千片万片花雨,飞散天边,仿佛瀚海里下了一场最为瑰奇的甘霖。 琉璃本来是极脆弱的。 “不——”奕疯了似的冲进火海。 “两百年的心血呀——”赤峰伏在地上号叫。 她还在那里,琉璃的残骸中,像水底落花一样沉静。他抱起她滚烫的身体,向绿洲飞奔而去。 “上天啊,不要太迟啊!” 苍白而秀丽的面容,在清水中浮动。他紧紧的盯着那双闭紧了的眼,心里怕极了。似乎一转头,那一缕游魂也终要随风飘散。然而怀里的爱人,竟然再也动不了。 只有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很轻很脆的声响。 那东西从衣襟里滑了出来,坠入水中。是那件“长相守”的琉璃镜台,己经熔成了浑然一块,泪滴一样亮亮的,沉入水底的细沙中,不复再现。 难道这就这样结束了? 一片红云忽然从空中飘落,覆在两人身上。 那是她留在柳树林里的那件嫁衣吧? 耳畔传来一声轻唤,隔世梦醒一样的:“奕,是你么?” 赤峰是最懊恼的,再不会有琉璃塔了,也再不会有拜火教了。剩下的只有埋在沙海里,无边无际的琉璃残片。 “公子,以后你不做琉璃了,叫我拿这么多碎琉璃怎么办呢?”老头儿埋怨道。 奕一愣,笑道:“这些东西,至少可以烧成瓦盖房子么!” 骆驼背上的女孩嫣然一笑,心想:精致的琉璃器从此失传,将来却是琉璃瓦要大行其道了。 “回江南去吧。”两人相依一处,催着驼铃叮当,渐渐消失在瀚海的天边。江南的杨柳轻烟,如花美眷,终归要把大漠里的沧桑跋涉,渐渐的掩埋平抚。 琉璃绝顶,七世而还,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髑髅坊 <er">一 肩上的刀伤,不停渗着殷殷黑血。何小桥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在画眉林道口分手的时候,慕容只匆匆丢下一句话,说他的师姐如意住在清水镇,开了一间独楼药房,懂得解各种毒药。可是她在这座不大的镇子上,一直转到了日头偏西,便是没有人知道什么独楼药房。 “算了算了,”小桥觉得伤口越来越疼,似在烧着火,几乎不能再克制,“随便找个郎中看看,再打听如意的下落吧。就不知道这个偏僻小镇上的郎中,有没有好的。” 喝着面汤,她就向店小二打听。 “怎么没有哇?”小二的话匣子一下子给捅开了,“姑娘您是才来的吧。远近百里谁不知道清水镇银街的林大夫,那是活神仙呀!您只管打听打听,光咱们这镇上,叫念林、敬林的孩子,都有二三十个!” 小桥将信将疑,小二接着道:“林大夫的医术,那可真是神了。坐在帘子后面,只伸那么三个手指头一摸,立刻就清清白白,药到病除……” “从帘子后面?”何小桥听着有些蹊跷。 旁边一个老人道:“她一个姑娘家,有些自持身份。” “是个姑娘?”小桥又惊又喜,“那她的闺名,是不是叫作如意?” “那个,不知道。”小二却说不上了。 不管是不是,何小桥按着小二的指点,匆匆来到银街。天色已暮,药坊门上倒是挂了一张匾,不过空空的一字也无。她犹豫一回,还是扣响了门环。 出来开门的是个小小的玄衣侍儿,藏在面纱后面的眼睛,把小桥扫了一遍。然而一言不发,身子一飘,把小桥引入了前厅。前厅幽暗不明,浮着白梅的香气。可是这香气又不那么纯净,似乎要掩盖些什么。小桥的手,不知不觉扣住了剑柄。 “林大夫在家么?”小桥低声问道。 “在。”侍儿的声音倒并不很冷。她转身打开一个巨大的柜子,找着什么。 小桥站在地下,手足都不知该往那里放。 “还不快把衣裳脱下来。” 小桥愕然,看见侍儿手里,捧着一盘亮闪闪的东西。 “你是受了血燕子王景堂的一记乌金刀。他那刀上的毒,虽不致立刻要命,但不拔掉,时候拖长了,你要吃一辈子的苦。” 小桥恍然大悟,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就是传说中的林大夫。 林如意给何小桥服了一剂解毒的药,然后问:“你怕不怕?” 小桥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然则她在这个神医面前,倒是十分放心,就道:“不怕!” 林如意似乎在面纱后冷笑了一下。 刀伤不深。林如意在脊梁上扎了几针,小桥发现自己的肩膀,渐渐的没了知觉。 林如意打开了一只葡萄缠枝青花小瓷瓶,一股浓烈的酒香在黑暗中弥散开。她用酒濡湿了一块白净丝绵,在伤口四周擦拭一遍。换一块,再擦,慢慢的换了三次。小桥嗅着药酒的香气,不觉有点昏昏然。她既不觉得疼,林如意就很快的把创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引出微黑的血来。 小桥好奇的看着自己的血流出,不一会儿由黑变红,知道身上的余毒已拔掉,暗暗心喜。 嗤啦 一盏油灯亮了,衬得不大的厅堂更加幽暗。小桥看见林如意从盘中拈起了一根细细的短线,另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是一枚晶莹的针——如果说那是针的话。因为林如意分明是就着灯光在纫针眼儿,但那针不同寻常,是弧形的,像新月一样。 小桥怔怔的瞧着,林如意穿好了针,稳稳的向小桥羊脂似的皮肤上刺去。 “啊——” 虽然不觉得疼,小桥还是惊叫一声。 然则林如意的新月针,已经轻快的穿过伤口两边的皮肤,带过一条黑线。也不见她的手指如何把黑线挑了两下,就打了一个伶俐的方结,不松不紧。 “不把你的皮缝上,伤口如何好得了。”林如意淡淡道,“等七天之后,伤口合上了,我再给你把线拆掉,不留痕迹的。” 转眼间缝好了,又用药酒擦拭了三边。小桥瞪着肩上那条黑乎乎的百足蜈蚣似的,脑子直里发懵,不觉道:“如意师姐……” 林如意已在清理针线了,闻言一惊。原来她这小名,从来只有家里人知道。 “你是什么人?”她紧紧的攥着一把新月针。 “我是慕容的……”小桥脸一红,转口道,“我叫何小桥,是慕容叫我来找师姐治伤的。” “哦……”林如意的声音,忽然变得朦胧悠远起来。她缓缓的卸下玄色面纱。 小桥这才看见她的脸。如意只是瘦弱得厉害,却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年幼。确切的说,根本看不出年纪来。她毫无血色,面庞几乎透明,看得见下面根根青筋滑动,甚至白色的骨头也隐然透出。轮廓嶙峋的脸上,一对眼睛大得夸张,眼角一束皱纹,依稀勾出曾经秀丽的痕迹。 小桥忽然的有些心酸。 “慕容他自己呢?该吃药了,他怎不回来。” <er">二 夜阑人静乌夜啼。 何小桥拥着薄被,絮絮的跟林如意聊着闲话。 这间小小的后房里,白梅的香气反而更加黯淡。小桥已经明白,林如意的房子里散不去的气味是酒香。师姐给人家缝皮,不知存了多少药酒呢!不过,就算是药酒,也还掺杂了些别的味道,是什么呢? 远远的,林如意坐在一盏小小油灯下,指上还拈着新月针。她在绣着一件衣裳,说是给慕容的皮衣。师姐好辛苦。小桥看着她单薄阴暗的身形,并不比墙上的一片影子真实多少。四围的墙上悬着各色绣作,山水亭台、花鸟鱼虫,朦胧的灯影下看来栩栩如生。师姐的针线也很不凡呢。小桥越来越景仰如意。只是这些绣品都是黑白的,布料也黄得厉害。奇怪! 一边看画,一边向林如意讲述慕容的辉煌成就。如何在试剑山庄战胜了三十六派的高手,成为天下第一剑。慕容今年才二十六岁,他的出现,令萧条了十余年的中原武林,眼前一亮。 更厉害的是慕容的武功,贯通各门各派。小桥出身汉阳名门,见识不可谓不广,有一些绝妙的招数,连她也说不清。林如意看她兴致勃勃,便不打断。等她说完了,方帮助她一一补充齐全。 “师姐,你好厉害。倒像是你亲眼看见了一样!”小桥惊叹道。 林如意淡淡一笑。她笑的时候,脸上会晃过一道红潮,仿佛血要涌出,令人心惊不已。 “也是了。慕容,是你看着长大的吧?”小桥自己说着,“他的三招两式,你自然清楚。” 岂止是清楚呢?如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他慕容么?因为他身具天下十三派名家的绝顶武功,无人能敌。宋朝的时候有一个慕容世家,能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据说因为他们懂得天下所有的武功。当慕容诞生的时候,我想他也是这样的。所以,我叫他慕容。” 小桥眼前,浮起了慕容玉树临风的样子,不觉道:“而且传说中的慕容家的少爷,也都是翩翩佳公子。师姐,你说慕容天下无敌,真的么?他真的可以永远是天下第一么?” 如意不答,捻着亮亮的新月针。 “师姐,你方才说吃药来着。”小桥想着想着,又担忧起来。“我怎地从未听他说过。他,他有病么?” 如意道:“他打小儿身体不好,一年要吃一回药。他——”她瞧了一眼小桥,若有所思,“原来没有告诉你。” 不会吧?慕容永远是那样生机勃勃的,身体不好?小桥不信,可又不敢问。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倒是——我和他分手的时候,他说有一点点发烧。” “已经发烧了?”林如意一凛,飞舞着的针也停了,旋即道,“还不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小桥心虚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如意的声音生硬起来。 一觉醒来,林如意不在房里。小桥爬起来,好奇的去看如意给慕容缝的衣裳。不看则已,一看几乎晕了过去。 那件皮衣,韧韧的熏黄的,散发着奇怪的酒气,原是一整张人皮裁成,洗剥的干干净净。而那些新月针绣上去的鸳鸯莲花,分明一根根是人的头发。 小桥把皮衣掷在地上,往后逃去。不料一头撞在墙上,却是软软的。睁眼一看,正是一幅林如意绣品。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这间屋子头一回显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致的人皮上的发绣,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动清晰。 小桥呻吟了一声,冲向门边。门已经从外边锁上了。她咬牙去撞,才发现浑身一点力道也没有。撩开衣袖一瞧,关节上钉着一枚一枚新月针,令她不能动一点真力。小桥用牙去咬那些针鼻儿,才懂得林如意的针为什么是这种形状。根本不可能拔出来,略一抽动,便疼的钻心。 “师姐,师姐!”她扑在门边,嘶声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样的。”如意的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么?” 慕容是很在乎她么?不知道。小桥心里腾起一阵空虚。 如意续道:“慕容为了你,不肯回来吃雷公藤。你知不知道,他是雷公藤泡大的,不吃雷公藤他会死。而我绝不能让他死。扣住了你,他就会回来见我了。我希望他快一点。” 雷公藤,那是什么?小桥在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搜索着。好像以前听一个阅历丰富的江湖姐妹私下里说过,那是一种“绝户”的药。想到这里,小桥满脸通红。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对自己的师弟,下如此毒手。 慕容,慕容,是盼你来,还是盼你不来。 <er">三 脆黄的窗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何小桥没有数日子。被关在一间充满了奇异酒气,四壁都是昭然的死人皮的屋子里,还数甚么日子。林如意的厨艺不错,每天的小菜精致喷香,绝不重样。不过小桥吃不下。她的床头挂着仿唐的团扇仕女。飘拒的仙袂是死人的如花笑靥,编贝的皓齿是死人的苍苍白发,丹蔻的樱唇是死人的殷殷红血。 正是那只执着新月针的纤手为她做饭,她吃的下去!其实她没有被关几天,但已经垮了。一直以为跟着慕容行走江湖有几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汉阳何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轮美奂的绣作上。林如意原来不是人。 喀嗒。窗棂响了。 小桥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慕容来了。 那个年轻英武的侠客,真真切切在眼前。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来看你。”慕容抚着她的头发,“我这就去找师姐。” “可是,”小桥嚅嚅道,“她给你吃药……” 慕容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相处日深,小桥有多么了解慕容。雷公藤,他原来是早就知道的。  小桥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想法,他明明知道,却从不告诉我。 “小桥,我的师姐,她一辈子很孤单,除了她早死的师父,还有我,没什么朋友亲人。”慕容的声音显得有点艰涩,而且辞不达意。任是什么人谈到这样的问题,都难免辞不达意的。“我猜,她想要一辈子留住我,所以,所以……” 小桥怨愤的望了慕容一眼,看他也是满面通红。几天前,他就发起了低烧,一直不退。 慕容咬了咬牙,决然道:“可是小桥,因为你,我是决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么雷公藤,都,都见鬼去吧!我这就问师姐去要,雷公藤的解药。” 小桥目光灼灼:“她肯给你么?林如意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办法。” 清水镇外的白莲山,一直是鹿群出没的地方。不过这几年间,山民们不大能看见梅花鹿在山林间跳跃的形影了。据说有人夜里进山,看见一个白骨精在山崖上飞,把鹿一只只套了去。虽是无稽之谈,大家也就姑妄听之。 慕容却清楚的很。他按了按腰间,那个小小的纸包还在。 房屋的背后有一间的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烂了。慕容知道林如意虽设卧房,却从不睡在里面。这间终年飘荡着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栖身之地,永远弥漫着难言的酒香。 林如意倚在烛台脚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视着她的脸,青色的血在琉璃一样的皮肤下面缓缓跳动。案几上一只乌银碗里,玛瑙一样的鹿血将凝未凝。慕容迟疑了一会儿,摸出了那只小纸包,像撒盐一样把雪白的鱼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后渐渐消融。这种药可以让人身上的血在一个时辰内凝成块,不过洒在凝结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师姐不在意。这包鱼精粉是他向药魔沈彬讨来的。做天下第一剑,也未见得人人肯奉承。鱼精粉的代价是潇湘神剑的性命,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连小桥都不知道。 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惊。 她的气息依然沉稳。 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桥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着。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的跪在师父灵前。 他好像是被新月针的寒意刺醒的,背上的肌肉猛的抽搐起来。 “别动,仔细扎着你。”师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 她在给他缝衣裳。昨天他跳过院墙去找何小桥,背后让桧树枝给拉破了。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林如意用她的针给他缝好衣裳。慕容看见,如意稀疏的垂地的长发从自己肩后滑过来,黄黄的,在眼前飘啊飘。他心里一动,回头看看师姐,只见她唇上殷红刺目的鹿血还未擦去。 面色愈加骇人,带着郁郁青气,嘴角却还在微笑着。 慕容不敢逼视,待她扯断了线头,方转身道:“师姐……” “等等师弟,今天是师父去世二十一周年,可喜你赶了回来。咱们先祭奠了师父,再说闲话吧。”林如意不慌不忙道。 今天是师父的忌日?慕容倒从不晓得。他只知道,这一天是每年他回来服用雷公藤的日子。而今年,他要向师姐讨出解药。林如意把新月针插在袖子上,端出果品香烛,一一布好。 火盆里烧着星星的纸钱。 慕容只好又跪了下来。 那个木龛里装的是师父的遗体吧?白色帷幕晃来晃去。慕容其实从未见过师父的面。他记忆开  始的时候,师父已经死去了。是是师父的大弟子林如意一手照料他,在这小小的药坊里,渡过人生的最初岁月。照理说他该叫如意做师父才对。但如意只让他叫师姐,理由么?她不说,或者含糊其词道,因为他的武功,不是她教的。那么是谁教的呢? 他不知道,关于自己成年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拥有天下第一的身手,一阳指、无影腿、凌波微步、云手……奇迹般地样样精通。他本以为人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过去,谁知走入江湖,才发现做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件很痛苦的事。好在,他武功高强。如今总算做到了霸主,还有小桥。 可是师姐这个苍白羸弱的女子,却控制了他的“过去”,控制了他的一切。他怀疑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给他洗过了脑。趁着今天这个机会,他必须要回他的过去。 “师姐……” “我没有给你讲过师父的故事。”林如意又一次打断了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的冷笑,“如今你成为天下第一,出息了,我也该告诉你了。” 慕容竖起了耳朵。 林如意却又没有说,只是发愣。过了半天,方自顾自叹了一声:“什么天下第一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er">四 “我们的师父林醉,是清水镇上有名的好郎中,这你大概听乡邻们说起过。但是,这只是他人生最后十年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作为玄衣天帝,曾经一统中原武林,称霸十余年。” 玄衣天帝,是他的师父?慕容忍不住兴奋起来。那是上一个时代传奇英雄中,最为血光逼人的一个。在时下黯淡的武林中,有关他的传说仍为人们津津乐道。慕容一出江湖,便听过不少。他的风云叱诧令人顶礼膜拜,他的失败退隐更像一个解不开的谜。据说最后的天都峰一战,玄衣天帝终于败给了一个武林新秀,不得不让出位置,悄然离去。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他。 天帝退位后不到十年,在他荫庇下的十三大门派,全都遭了殃。每门中的第一高手,像武当的前辈临风道长、铁剑门掌门的妙慧神尼、永新帮的长老红豆儿、段家的年轻高手段易……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失了踪,门下弟子们四处寻找,没有结果。起初大家还议论纷纷,现下这也过了二十几年,这些人多半死定了。 只是经此一劫,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再不复天帝时代的辉煌大气。 “你也许想不到,那些人全都死在师父手里。”林如意淡淡道。 慕容怔了怔,旋即明白了:“成王败寇。天帝在位置上的时候,人人都奉承他。等他一朝败给新人,退了下来,便被从前的追随者们以最快速度背弃。翻手为云覆手雨,天帝看透了世态炎凉,所以要报复。玄衣天帝虽然在天都峰一时失手,对付这些肖小,当不在话下。” “师弟,你可没有白白在江湖上历练哪!”林如意颔首道,“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单是为了这个,师父不会杀了他们,而是会把他们关在地窖里慢慢折磨,还得像当初那样溜须拍马,较着劲儿讨师父欢心。不过,自从药魔沈彬给了师父一本医书,师父就改了主意。” 听到沈彬这个名字,慕容心里颤了颤。 “师父早年对医药就颇有研究。他发现药魔的书里面提到一种技术。通过这种技术,可以使哪怕毫无根基的人,很快掌握一门绝顶的武功。师父从霸主的位子上退下来,自是不甘心。日日想着东山再起。他一看见,立刻着手研究起这种技术来。” “那是什么技术?”慕容迫不及待的问。 穿堂风灌进来,帷幕扑拉扑拉的掀动。祠堂里陈年不散的混沌酒气,一下子给搅了起来。 “师弟,你想不想看看师父的遗容?” 慕容不答。 林如意一把拉下了龛上的幕布。 那只是一个半人高的水晶瓶,零零碎碎的一堆白骨红肉,浸在微黄的液体里。一段胳膊、一根手指、一截大腿,看起来当初零割的时候颇费了些心思,后来却横七竖八的泡在这儿。慕容看了半天,才发现缺少头和身子。 “这是……”慕容虽不惧,看着这样的“师父”,到底有点反胃,“遗容?” “遗容在这儿。”林如意拉着他转到水晶瓶的后面,他看见一张人的脸皮紧紧贴在瓶壁上,像一块苔藓。脸皮抻大扭曲,表情很是滑稽。 “师姐……”慕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若想看整个儿的,就跟我来。”林如意微笑着推开了水晶瓶,瓶子下面露出一个黑木盖,盖子下面,窄窄的通道斜伸下去。 这里果然有地窖! 地窖里空气还好,只是越往下走,酒气越盛。慕容已经可以明确的分辨出,酒香盖不住的,是一股陈尸的腐烂气息,从喉咙里一股脑钻下去,在胸中郁积。 不一会儿,气味的源头就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酒瓮,并不深,却很阔,更像一个水池。池中有一些人影在沉沉浮浮。 林如意拣了一根丈长的竹竿,在酒瓮中缓缓的拨动。 “当然,这些也还算缺胳膊少腿。就像这一个,”她把一具佝偻着背的老尸拨拉到面前,“少了右臂。这是武当山的临风道长。他的云手天下无双,所以取了下来。” 老尸的脸泡得发胀,面上层层迭迭,像翻出来的动物的胃囊。林如意把钩子一松,咕噜沉了下去,连珠的泡沫串串湮灭,又漾起一张张别的脸孔。 “这个老尼姑曾经被蜀中一带的愚民目为活菩萨,可惜到头来没有坐化的幸运。谁让她会一手阴狠毒辣的灭绝剑——当然啦,剑法好的高手还颇有几个,但是左手使剑的绝顶高手仅此一位。所以只好是她,把左胳膊贡献出来了。” “段家的老一辈里还有些一阳指的好手,像段微之、段延之两兄弟。本来师父是看上了段微之的右手三指的。不过段微之那天恰好病了,师父有点犹豫,怕他手指的质量不好。不想这时候教段易撞见了,也合该他倒霉,师父想这段易近来在江湖上声明鹊起,当下试他几招,果然无虚,于是就要了他的手指。” 那张面孔本该年轻,可惜泡得久了,看起来和老头老太区别不大,不复当年的英气勃勃。 “还有少林的志桓和尚,无敌鸳鸯腿很好的。” “还有天台的蒋真人,会一种独门的弹指功夫。师父喜欢他别树一帜,一并收了来。” 那些曾经的武林传奇如今失魂落魄,赤裸裸的挤在一起,浊酒中晃晃悠悠,无休无止。 “师姐,”慕容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为什么每一具尸体上都被割去了一张皮?” 林如意望了慕容的脸一眼,没有回答。半晌方道:“临风道长不但武功高强,心机也胜过常人。当年师父以故交老友的名义约他到无忧谷见面时,临风猜师父另有图谋,表面上慨然答应,结果却自己躲了起来,该派了他的十二个徒弟去赴约。其中为首的一个,就是把师父赶下霸主座位,取而代之的那个武当弟子。临风的得意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猜那一战结果如何?” “师父胜了。”慕容毫不犹豫。要不然临风的尸体怎会在这里。 “你错了,是他们俩都败了。”林如意道。 “师父所研究出来的新技术,就是砍下自己的手足,缝上别人的。有了别人的肢体,就有了别人的功夫。完成这种缝合的工具,是新月针。 “你不相信是吧。药魔在他的书中,针对这件事的可能性,进行过详细的讨论。师父凭着自己的绝顶智慧,把它变成现实。临风是他的最后一个目标,在此之前他已经杀死妙慧神尼、段易那些人,收罗到了他们的肢体,换下了左手和双腿,——刚才你在瓶子里见过了。他已经拥有了十二门派的武功,知道武当的临风道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所以留到最后。想不到现在他挑战武当,却要再次面对当年击败他的对手。临风带来了十几个武当弟子,为首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奇迹——那个‘天下第一剑’。 “我说过,师父会败给后起之秀,是一个偶然。在天都峰比剑时,面对那个人他不能够痛下辣手。而临风正是利用这一点,害他一败涂地。不过后来经过十年的磨难,那些事情已不在他眼里……” 林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凉。 “不错,从前的玄衣天帝,心里还有一丝人间情谊。他纵使不在意别人,也要在意我的感受,因此他总不忍心对那个武当弟子痛下杀手。一个不忍心,令他由天之骄子变成丧家之犬。而今他不在乎了,根本不在乎。他早已武功大进,满可以杀死那个年轻人,也就要杀死他了。谁想到天不从人愿,这时候他忽然犯了病,浑身滚烫,神智不清,眼看着就弃剑倒地。而年轻人也受了重伤,无力再伤他,只好两下里罢手。 “我以为事情可以暂告一段落,就打算抢出去,救护这两个人。” “师姐也是一个好大夫。”慕容插了一句。 “但是就在这时,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从山顶上滚了下来,压向我们。我只来得及把师父抢出来。我唯一的弟弟就被碾成了齑粉,连一块骨头都拾不回来。” 原来那个武当派的“天下第一”,竟是如意的弟弟。慕容说不出话来。 “师父后来发着烧,一直昏迷不醒。我给他灌了多少汤药,都无济于事。最后一个晚上,总算是回光返照了。他跟我说,他的研究终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于他忘记了一点,别人的身体终究是别人的,缝在自己身上,彼此要打架。哪怕新月针的针法再好,一旦别人的身体和你自己的身体发生反应,冲突起来,就浑身灼热欲裂,只有等死。 “而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说能够克服这种冲突的,正是毒药雷公藤。” <er">五 晦暗的烛火,照得慕容脸色煞白。他勉强笑了笑,道:“师姐,你倒是编了个绝妙离奇的好故事。” 竹竿在酒瓮里转来转去,把浊气一股股掀搅起来,临风那张鼓鼓的老脸又浮出水面。林如意用竹竿搭住他的一条腿,挂在瓮沿上。 “我把师父从前割下的肢体,用药酒泡了保存起来,还给他修了祠堂。至于这个老道士,他在成为新的霸主之前,被我杀死。我只用了三枚新月针,就给师父和弟弟报了仇。” 慕容的眼睛越瞪越大,武当派一代名宿临风,原来死在名不见经传的林如意手里。 “你又不信了。”林如意笑意盈盈,用竹竿给临风翻了个身儿,亮出伤痕来。 “第一枚新月针,钉在他的腰椎上。第三枚新月针,扣入了他的咽喉。最关键的是第二枚,”她注视着慕容的眼睛,“钉在他右臂的肘窝里。” 这一刻飘荡的酒香似乎凝住了,慕容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得透明。他缓缓的卷起自己的衣袖,肘窝里露出一弯,亮晃晃的新月。 “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吧……” 林如意幸灾乐祸的瞧着,慕容伸出颤抖的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抽紧。 “其实呢,”林如意悠悠道,“我也说不上来你究竟是谁,你有着我师父的武功,却长着一张我弟弟的面庞。” 她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年轻人的面庞,一边还叹道:“你知道,你师姐这一手绝妙的针线活是怎么来的吗?我为了能够精确的复制出弟弟的脸,切了一张又一张人皮。这些人皮都成了我房里的发绣。直到我绣满了四面墙壁,才敢下手,缝出了我可爱的弟弟。” “我不是!”慕容尖声叫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你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师父。”林如意冷然道,“几年前,我就看明白了,你徒有其表,什么都不是!或者,你就只是一个武林霸主吧。” 慕容颓然倒在地上,双颊滚烫,浑身发抖。 “师姐,林如意,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为什么要延续这个可耻的恶作剧?我要承担多少痛苦!” 啪! 林如意一把折断手里的竹竿。熏人的药酒,洒了慕容一脸一身。 她定定的瞧着他。 “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说你痛苦,你怎不问问我有多痛苦?知不知道,你是怎样活过来的,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师父的尸体都凉了,血液都在心脏里凝固了,就算换上所有的肢体弄不醒他。是我,是我把自己的鲜血输到尸体里面,让他热了起来,让他复活。没有我的血你活不了的! “那一回我毁了自己,几乎流干了身上的血。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为了不让你像师父那样死去,后来我不能不照着师父的话,给你用雷公藤。但是用了这种毒药,你的血便十分衰弱。到头来我不得不一年给你换一次血,一年一次!不要对我说你的什么痛苦,我比你痛苦的多。”她撩开苍黄的长发,露出激动扭曲的面孔。“你看看你的师姐,都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门都不敢出,人也不敢见,每天靠一点鹿血支持生命。如果不是因为要支持着你的生命,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慕容已经听不见了,他此时如有一万只烙铁在周身滚动。又热又痛,满地打滚。 “救我,救我……师姐,救救我……” 林如意静了下来,慢慢蹲身,好奇的瞧着满头大汗的慕容。 “师姐,救我呀!我浑身都要裂开了。” 林如意伸出袖子给他拭了拭汗,忽然道:“你说的对呀,我为什么要搞恶作剧?” “不不,师姐,”慕容惶恐不已,“你救救我吧,我还要活下去呀!” 林如意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作品,我既因你而生,怎肯让你死去。无奈,我救不了你了。” 慕容被恐怖充满了,居然打了个寒战。 “师姐不会的,大家都说你是神医。” 林如意微微笑道:“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要把这些陈年事情告诉你。我本打算还让你安心做你的‘天下第一’的,可是,总不能把秘密带到坟里去。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了不是么?现在我的血已经大半再身体里凝住,不能换给你了。” “师姐,”慕容流着泪道,“我错了我误会了你。这是解药,是解药。你快服下去。” 鱼精粉的解药,包在黄色油纸里,林如意把它捻得沙沙作响。 “你不是想拿它来跟我换取雷公藤的解药么?师弟,你是雷公藤泡大的,绝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要摆脱这种药,只有去死。这就是我给你的解药了。” 她抖开鱼精粉的解药包,把药粉洒进了酒瓮里。 “师姐!”慕容绝望了。 “这也许是个误会,也许不是。”林如意凝视着酒瓮里飘浮着的惨白的尸体,“你要我吃了解药再救你,可是我很累了师弟,不想继续了。我曾经费尽心血,希望你是师父的延续,你也的确完成了他的愿望,重登霸主之位。可是,你毕竟不是他,也不是我的弟弟。算了,这样收梢,也很好。” 她的透明的皮肤渐渐污浊,沉下块块瘀青的花斑。 “师姐,”慕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你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完成师父的遗愿。” 为什么。 其实林如意不能够回答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能回答。 她只是仰起了脖子:“你不配知道。” 慕容感到冲天的大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那火是从酒瓮里升腾出来的,火中飞舞着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幽灵,在撕咬在挣扎,苍白的腐烂的碎尸飘落如雨。他看见林如意影子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张冥币烧成的黑蝴蝶,蝴蝶翩翩而舞,碎裂,灰飞。 然后他失去了呼吸。 何小桥等到日上三竿,不见慕容回来,心里焦急不已。她发现后院起火了,火舌一点一点舔到了她的房间。 小桥急了,用身子去撞房门。 那扇门已被烧着,一撞就开。院子里已是一片火海。 她的头发已被燎着,没命的冲了出去。忽然脚下被高高的大门槛绊倒,摔倒街边。 就在这时,一块旧牌匾砸了下来,小桥抬头去看。 原来扣在牌匾反面,赫然是三个大字:“髑髅坊”。 雪融香 优昙山庄,含冰阁,紫衣翩翩而入。 “庄主找我?”丁香推门进来,看见一个浑身缟素的信使垂手立在地下,诚惶诚恐的样子。 “金刀寨的周老爷子,昨天过世了。”那个身穿道袍、容光照人的年轻女郎倚在书架边,信手翻着几页薄薄的信笺,“你怎么看?” “只怕周尤要造反。”丁香沉吟道。 玉门关外的金刀寨,是一支强大的马贼帮,多少年来把守着中原到关外喉舌通道。早在庄五陵做庄主的年代,寨主周云龙就已和优昙山庄订盟,接受山庄的保护。但是周云龙的侄儿周尤,一直是寨子里不肯屈服的力量。唐倩伶几次想除他,却拂不过周云龙的老脸。 唐倩伶抖着信纸,道:“不错。周家老夫人信里说,老爷子咽气之前,周尤已经在活动了。所以我想,我们立刻派人去,借着和亲的由头,把金刀寨接管下来。” 周云龙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小姐。老爷子曾向唐倩伶提过两边联姻,藉优昙山庄的力量压服他侄儿。唐倩伶当时没有答复,却成了此时的良机。 “庄主打算派谁去和亲?”丁香问。 “我问你呀?”唐倩伶把信塞进竹筒里。 “又要武功高强,又要果敢决断,还要……”丁香微笑着,一面观察唐倩伶的脸色,作为副庄主,他既要不亢不卑,又要小心谨慎,什么话都不能说过头。唐倩伶忽地笑了。 丁香心里一沉:她该不会想叫我去吧?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不能够勉强谁。不过周家的小姐漂亮温柔,身手也不错。”唐倩伶悠悠游游的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丁香有点沉不住气了,若是娶了周家小姐,他这些年的算计岂不付诸东流! “所以,我想,雪颜是最合适的人选。” 丁香大惊失色:“庄主你开玩笑吧?雪颜他……” “不可以么?雪颜也大了,你作师兄的,不能留他一辈子罢?”唐倩伶不常对丁香笑,笑起来也像冰上的一层雾水,令丁香反而倍觉寒冷。“……不要争了。好不好,问问雪颜自己的意思,我已经派人叫他去了。” 虽然觉得冷,丁香还是出了一身汗。 雪颜,是从峨嵋金顶上飘下来的一片最纯洁的白雪。当他第一次在优昙山庄出现时,所有人都这么想。他是峨嵋派圆空大师的小弟子,一出师就千里迢迢来到关外,投奔从未见面的大师兄丁香。他那种沉静秀逸,恍若大漠里一股清凌凌的雪水,比他那个英俊潇洒的师兄,更加让人耳目一清。 他入庄晋见的那一天,庄主和丁香正在含冰阁,讨论如何处置洞庭药王的师妹季如蓝。唐倩伶刚刚瞥了他一眼,就给他发出第一道杀人令——立刻把季姑娘的头颅砍下来。丁香侧立一旁,微微沉吟着。季如蓝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所以他知道唐倩伶想看的,并不是是雪颜的身手。倘若雪颜还是佛门心肠,下不了辣手,只怕唐倩伶要翻脸。 雪颜立在地下,一动未动。忽然袍袖间闪出一道雪亮的光,从季如蓝头顶跃过。季如蓝一声尖叫,吓晕了过去。雪光惊鸿一转,又飞回了雪颜的衣袖。雪颜当即朝唐倩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恳言道:“庄主,季姑娘是一代名医,今日杀她一人不要紧,多少病人从此无救了。不如削下她十三根头发,以代杀头之罪。” 果然,从季如蓝头顶飘下一片青丝,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根。 唐倩伶嫣然一笑:“丁香,你这个师弟啊……”她缓缓走到雪颜身边,亲自去搀扶他。 丁香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知道唐倩伶的袖子里,藏着那把天地为之变色的紫青剑。从前不知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丧了命。然而,丁香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 就在那一霎那,唐倩伶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幽香的发梢触到了雪颜白皙的面颊。那少年脸上忽然掠过一片红晕,像雪中初开的红梅花似的。 唐倩伶愣住了,不觉好笑。她退开一步,抽出袖中宝剑,道:“起来,我试你几招。” 那一天,雪颜就坐在了含冰阁的第四把交椅上。前面三个,依次是庄主唐倩伶、副庄主丁香和“铁袖姑姑”萧吟兰。可是雪颜却闷闷不乐,因为当天晚上唐倩伶就命人挑断了季如蓝的手筋脚筋,送入百草堂看管药材。 晚上丁香送他回房间,就私下里劝他,做杀手就是这么一回事。季如蓝留得一命,已是庄主看在雪颜的面子上万分开恩了。江湖上都知道,优昙山庄是个极其残忍的地方。“你心地太善,何必偏偏要到这里来?” 雪颜叹了一口气,望着大师兄,似乎有话说不出口。 和从小优昙山庄里长大的那些年轻杀手们相比,雪颜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比如他和练小枚一起去酒泉镇踩点,半路上被沙暴困住,他会把所有的饮水都让给练小枚,虽然两人以前根本就不熟识。又比如他自己有一把师父赐的好剑,别人借用,不管熟不熟,他从来不吝惜推脱。 因为雪颜为人太好了,不久之后,山庄里人人都喜欢上了他。男侠们都说,雪颜是个值得倚重的小兄弟;女侠们纷纷发现,雪颜是个温存体贴的好情郎。练姑娘从酒泉回来,私下里到处对人说,雪颜是她的,谁也不许抢。 虽然如此,雪颜对人却总是淡淡的,礼貌周到,若即若离,只和他的同门师兄丁香要好,有什么话只对丁香说。他和丁香、萧吟兰、赤峰并称山庄里的四大高手,按照优昙山庄的惯例,四人不必同时出门执行任务。然而,雪颜处处依赖着丁香。丁香到哪里,他也到哪里,丁香做什么,他也做什么,仿佛山庄里没有别人,只有丁香。大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雪颜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虽然武功极高,却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让他独当一面,真还有些困难呢!不若由他跟着丁香历练几年再说罢。 练姑娘看见雪颜对她的殷勤居然不理不睬,气得牙痒痒。 雪颜喜欢守在山庄后面的空地上,看看长河落日,大漠飞鹰。在峨眉山学武的时候,师父教他读过佛经以外的书。他会念很多很多的诗,对着枯桑高树念《饮马长城窟行》,对着黄鹄白云念《丁令威歌》,对着春草秋风念《停云》、《时运》。念着念着,就念出了自己的心事,眼光迷离,那心事也是不分明的。 唐倩伶坐在甬道的尽头出神,时常能看见他在那里形影相吊、风袖飘飘。有的时候,唐倩伶也叫他念几首古诗给自己听听。她想,这个少年,好像并不快乐呢!好好的名门子弟,为什么偏偏要到优昙山庄里来,做一个江湖杀手呢? 她试探过他几回。雪颜期期艾艾的说不出,问得急了,木兰花一样洁白柔嫩的面颊上,就又挂不住了。换了别的人,唐倩伶会是另一种态度的。但是,对于莫名其妙的、有些神经质的雪颜,她却狠不起来。任凭他在山庄里散布柔情似水的气氛,她也无所谓。如果对所有人都采取同一种方式,那她唐倩伶还叫什么血娃娃? 雪颜和她同岁,刚满十九。有时,她几乎觉得,雪颜就是她的那个在桃源洞过着美满生活的双胞胎姐姐。她告诉副庄主丁香,好好提携他的小师弟。 丁香很尽职尽责,把雪颜罩在身边,关心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小师弟其实与他素不相识,却对他表示出奇的信赖和依恋。在人情如铁的优昙山庄混了近十年,凭空落下一个雪颜,给人一种冰雪消融的奇特感觉。师弟真是一个小孩子,纯洁得让人不能不怜爱。他只能看好了他,担心假如这个小师弟有一天惹恼了庄主,他这个做师兄的也不好交代啊!所幸雪颜虽心软固执,却对丁香言听计从。日子久了,雪颜不在身旁,丁香反倒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像是他离不开了雪颜似的。 所以,丁香就带雪颜去了罗浮山,然而那一次,两人呕了气。 优昙山庄在罗浮山大获全胜。岭南汤家的上林厅里,挤满了满面血污、眼神惊惧的俘虏,用铁链子串成队,一串一串拉出去砍头,愤怒的尖叫、麻木的悲泣随着腥风在梅林间流转。忽然,雪颜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丁香怀里。 大家还以为,他又是见不来屠杀了。丁香一摸脉门,大吃一惊,把雪颜抱了起来,跳到了罗浮山主夫人汤氏的面前。他拔出剑,指着老太婆的鼻尖,快速道:“你的儿子在后面,活着。你若乖乖交出解药来,我可以保他不死!” 原来,汤夫人在井水里投下了“碧血毒”。碧血毒本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只因为汤夫人手头用的,是几十年前的陈货。雪颜凭着自己深湛的内功,顶住了一时。 汤夫人要的就是这个。她掠开湿漉漉的乱发,撇了一眼丁香,似是不相信。优昙山庄的副庄主,老江湖了!她转头看看雪颜。那垂死的少年,面色像冰霜一样洁净。“你怎么说?”她问雪颜。 雪颜昏昏沉沉的望了望师兄,他不知道山庄对于这种事,惯例上怎么处理。丁香向他肯定的点了点头。于是雪颜轻声道:“当然……” 汤夫人酸涩的冷笑一声:“都听见了?你们优昙山庄要一统江湖,不能不说话算话。” 立刻有人把汤家的少主汤照,从屠杀队伍后面拖了过来。汤照神清骨秀、丰神俊朗,是岭南有名的美少年。丁香冷冷的打量着。 汤夫人抱了抱汤照,把一只小瓶塞进他手里:“儿啊,拿好。这就是你的命根子了。”说完就一头撞死在墙上,鲜血脑浆染着苍苍白发,红红白白的涂了一地。汤照默默的瞧着母亲当场横尸,一动也没动。 “快拿解药来!”丁香喝道。 汤照抖出了半瓶解药,抛给丁香。丁香一把抓过来,匆匆给雪颜灌下。 “十二个时辰以后服另一半。”汤照道。 丁香叫来一名手下:“送汤公子即刻离开这里,十二个时辰后,带解药回来复命。” “是。”那个年轻的女杀手,眼睛骨碌骨碌转着。 汤照把在场的优昙山庄杀手审视一遍,立意把仇人的面目一一刻在脑海里。“就是这样了。”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一任亲人们凄厉的哭喊声在空中回响。 只有雪颜忍不住叹了一声,眼角悠然滑出了一星泪花。他服过一半解药,神智好了许多。 “放了汤照做什么。还不如带他回去,反正庄主说过,人别都杀完了,要留几个作活口。”有人轻轻道。 丁香的嘴角拧了拧,不说话,只是关切的看着雪颜的反应。 那天晚上,派去的女孩就回来了,带来另一半解药:“哪里等的了十二个时辰!” 雪颜晕了一天,丁香早是急得不行了。此时高兴,一边给雪颜喂下那另一半药,一边忍不住称赞她:“风剪一丝红,果然手快!” 雪颜朦朦胧胧的,忽然听见了这几个字,大惊失色:“你派去跟着汤公子的是……” 是柳轻轻,优昙山庄的新秀,心狠手辣的“风剪一丝红”,极受丁香和唐倩伶的倚重。柳轻轻把革囊解开,滚出一个血淋淋肉乎乎的头颅来,眉清目秀的脸上,还残存着临死前的痛苦与暴怒。雪颜“呀”了一声,几乎晕厥。然而他立即坐了起来,瞪着丁香说不出话。 “师弟,我们不能留下祸患哪!”丁香轻描淡写道,“山庄的规矩,是一个也不放走的。” “但我答应过那个母亲。师兄,是你,让我对她承诺过!”雪颜霍然坐起,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平生第一次,他对师兄动了怒。“你不放心,带他回山庄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香冷笑道:“就算要带人回山庄去,我也不能带他。” 雪颜不解。丁香转过身去,朝着窗外:“反正不能让他去山庄……师弟,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好好养你的病……” “为什么不能?”师兄的想法,总是怪怪的,雪颜又领会不到了。他的眼睛静静的停在师兄淡紫色的背上,忽然感到一阵阵忧惧袭来,象暗夜一样吞噬着自己的思想。 “得了吧!”柳轻轻忽然岔道,“雪颜你也太傻了。一天到晚跟着你师兄,还不明白他的心事!” “住口!”丁香喝道。 柳轻轻却不吃他这一套,继续道:“汤照这个小白脸,活该倒霉啦!谁叫他不长的难看一点。倘若咱们带他回去,庄主看上他了,你师兄还有什么指望!” 雪颜转头,紧紧的盯着柳轻轻:“你说什么!” 柳轻轻“嗤”了一声,冷笑道:“整个优昙山庄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师兄和庄主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师兄……”雪颜傻了,缓缓垂下头,仿佛霜后的芙蓉。然而眼睛犹自扑闪不定,捕捉着丁香的每一个表情,他不想那是真的。 “柳姑娘,别这样讲话。”丁香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言语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他转回了身,却仍是不看雪颜。 雪颜怔怔的瞪着汤照血肉模糊的头颅,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柳轻轻看见这光景,心里亦明白了几分,不由得瞧瞧丁香,却见他神定气闲,没事人儿似的。她轻咳了几声,嘲笑道:“丁副庄主,你这师弟,也俊俏得紧。你不防着他一点儿?我看咱们庄主,也很喜欢他呢!” 丁香愕然。 雪颜忽然抬头,冷生生的道:“师兄放心,我心里面并没有什么人。不会给师兄的碍事儿的。” 从罗浮山一路回来,雪颜显得情绪很好,却再没跟丁香说半句话。丁香淡淡的不管他,对人只说就为了一个汤照,师弟就想不通了,这孩子心太软,还需历练历练。回到山庄,丁香向庄主唐倩伶汇报罗浮山一战的状况。唐倩伶其实早听柳轻轻说过了,对丁香的陈述,只是随便赞许了一番,末了却发现雪颜不知何时溜进来了,瞧着两人讲话。唐倩伶并不见怪,拉了拉雪颜的手指,微笑着问他岭南好不好玩。 本来以为,这个少年又要脸红了。不料,雪颜俊秀的面容,蓦地刷白,甚至微微发起青来。 更奇怪的是丁香,眼神古里古怪的,看看唐倩伶,又看看雪颜。他忽然一把拽过雪颜的手,踉踉跄跄的把他拖了出去。 唐倩伶吓了一跳,丁香还从来没敢对她这样无礼过。她瞧着这两个人的背影转过帘子,一个伟岸,一个俊逸,不由得微微蹇起两道秀眉。 “你干什么!”雪颜忍不住了,冲着丁香嚷起来。 丁香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停住脚,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定雪颜,不由得悠然而叹。 雪颜也看他。两人对视了一回。丁香很明朗的笑了:“师弟,这么些日子,你可是答理我了。为你这一声,我连庄主都冒犯了呢!” 丁香的这一句话,让雪颜的心都揉碎了。为了他,师兄可以连庄主都放弃!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他呆呆的望着师兄,费了多少力气,总算喉咙里的那些酸酸楚楚全都咽了下去。他一笑,作出很开心的样子,朗声道:“师兄,我那里有庄主赐的好酒,今日我们兄弟俩……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兰陵美酒郁金香,照见炯炯肝胆,照见依依柔情。 峨嵋的弟子,却都不胜酒力。几盅下肚,丁香的话忽然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尽是些掏心掏肺的话语。多少日子积压下来不敢说的,一旦倾泻,如火如荼。直听得雪颜心迷意醉,听得雪颜面红耳赤,是这些酒太浓冽了吧?他痴痴的欣赏着师兄脸上,每一道英挺的线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满足。 师兄的手心很温暖,带着他朝着无边无尽的深渊里,堕落,飞翔。 他沉醉了,他也沉醉了。 那一个夜晚据说颇不平静。醉眼如花,幽灯如血,夜光滟滟,乌啼声远。第二天,整个优昙山庄都沸腾了,息息簌簌的声浪。 雪颜伏在床上,半幅锦被胡乱裹着身子。直到日上三竿,他都没有力气起来。他对师兄的是全心全意的,可也是不掺一点渣滓的,就像峨嵋的初雪一样洁净透明。怎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怎么会这样呢? 头痛欲裂。他翻了个身,忽然看见了对面的铜镜。镜光闪闪,把这间小小的金屋,映成一个奇异的境界。那一刻,有一道光芒折射到他裸露的雪白脊背上,然后渗透进去,滋润着每一层肌理,每一寸心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深处,渐渐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他慢慢支了起来,走下地,在镜台前端坐好,看了又看,这张面孔。他抹平衣襟的皱纹,拣了一把木梳,把头发散开,缓缓的梳理。 丁香却不在。他一早就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枕边偎依的师弟,一夜宿酒全醒了过来。 闯了大祸了。 他匆匆跑了出来,根本不敢惊醒雪颜。他看见雪颜的窗下聚了几个洗衣的丫头,在窃窃私语;他看见“风剪一丝红”坐在门前捧腹大笑;他看见赤峰和铁袖姑姑面色凝重,理都不理他;他看见练小枚那几个女孩子剑也不练了,头碰头的唧唧喳喳,看见他走过来,忽地又散开。他是优昙山庄的副庄主,除了血娃娃,没有人敢对他无礼。但是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每一个人可以用眼神杀死他,甚至庄里的每一匹马的嘶鸣,每一棵草的摇曳,都是在嘲笑他。饶是丁香久历江湖,也禁不住要精神崩溃了。还不到一个上午,整个优昙山庄,都已经知道了,一定是这样。唐倩伶也一定知道了。她饶不了自己!丁香慌里慌张的把自己反锁进屋子里,斟酌着是不是该逃跑。 然而,有一个人来对他说话,那是唐倩伶的侍儿,说庄主有事,找他去含冰阁。 庄里的几位长老都在,唐倩伶自顾自低着头,吩咐大家先吃午饭。丁香腿都软了,战战兢兢坐到了她身边的位置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米是面,是汤是菜。 会议开了整整一下午,唐倩伶一直和大家讨论远征海南岛,居然绝口未提昨晚的事情。丁香的心悬了又悬:难道说,还没有人告诉她? 会议开完了,长老们一个一个退出阁去。忽然,唐倩伶轻咳了一声,叫住丁香。 大家都转过头来,眼光扫向丁香,神情嘲弄、怜悯、暧昧的都有。 “昨晚和你师弟——喝醉酒了?” 丁香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倩伶笑了:“雪颜年轻不知节制,你作师兄的也这么糊涂?酒醉伤身,下次不可了。” 她那语气,倒像是大姐姐教育小弟弟一般。丁香是听错了么?赤峰连忙出头:“禀庄主……” “不必,我都听见了,”唐倩伶的态度很是和蔼,“庄上的风气,最近有些不对。再有人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不客气了。” 丁香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大家纷纷退去,他落后几步,不禁回过头又看了唐倩伶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我只是可怜雪颜。”唐倩伶的眼神,冷得像一把冰刀,割断了他的所有遐思。 这是警告,放他一回,不会有下次了。丁香化险为夷,简直有再世为人之感。 只是一次无心的误会,一次误会。走出含冰阁,他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但是他路过雪颜的小屋,听见那一声柔柔的呼唤,还是禁不住停下脚,走了进去。总要说清楚吧?师弟,应当能够明白他的处境。他不敢回应,直接推开了雪颜的房门。 “你在干什么!” 看见雪颜,丁香几乎吓晕了过去。 那是师弟么?轻袍缓带、云鬓花颜,半点绛唇在灯影下散出魅人的幽香。 “回来了……”他的声音,也变得跟黄鹂一样轻灵。 “你这是干什么?”丁香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来。 雪颜柔柔的笑了:“我梳上头发了,学人家新娘子的样式。好看不好看?你……喜欢不喜欢?” 是很美,惊若天人,雪颜本来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可以让丁香看得如醉如痴。但是……丁香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冲了过去,“啪啪”两声,打了雪颜两个重重的耳光。 “你发疯么!” 雪颜呆住了,连眼泪都忘了落下来。 丁香看看那张吹弹得破的脸颊上,落了十个重重的指印,一时间,自己也伤了心,低头不语。 “你……”雪颜终于喃喃道,“你怎么这样……对我?我们已经……已经……难道,你不是……你没有当我是你的……你的……妻子么?” “住口!你想毁了我么!”丁香发怒了,“你是我什么人,什么妻子老婆,——神经病!” 雪颜静静的瞧着他。 “你要再敢胡说,我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丁香冲出门去,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蹲下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面庞。风吹过来,忽然间落下了一点湿湿的东西。 雪颜把十根手指插进了发髻中,青丝一把,又一把,扯下来,狠狠的,随风散去。 从那以后,雪颜就像换了一个人。大家都说峨嵋派心慈手软的小师弟,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杀手。该杀便杀,该剐便剐,手起刀落,血流成河,没有一点犹豫。心狠手辣的时候,唐倩伶自己犹有不及;对待庄上的兄弟,还是像以前一样文质彬彬细心周到,所谓的江湖规矩、兄弟义气也见得更多,说话做事变得果断得体。他在优昙山庄的地位,渐渐的举足轻重起来。第四把交椅,不再只是个虚设了。 甚至他和丁香的关系,也显得极有分寸。那一夜风波之后,两人避嫌,很少在一起。偶然交谈数语,也十分自然。唯一不太自然的是,再也没有女孩子敢问津于他了,包括那个当初信誓旦旦的练小枚。 小孙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优昙山庄的。他很喜欢雪颜的为人,却不明白何以大家说起雪颜,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由于唐倩伶的禁令和丁香的赫赫声威,没有人再敢提当时那件事情。但是流言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总是有办法传到你的耳朵里。 小孙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觉得雪颜很可怜,他还是个小孩子,全是被他师兄害了。他和雪颜成了朋友,别人不肯跟雪颜一道出去执行任务,总是他陪着雪颜走。雪颜对他,还是淡淡的,不过在一起日子久了,慢慢的总会泄露一些肺腑之言。 渐渐的,小孙也发现,雪颜,终还是有一点不对的地方。 是什么不对呢? 他不敢问。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雪颜的指甲缝里有一道浅浅的红痕。趁雪颜不备,小孙凑近了仔细看看。雪颜的手生得很细致,几乎不像是练武的人。那一道红痕,隐隐有一股甜香。小孙是结过一回婚的人,知道那是胭脂。 那天半夜里,小孙爬到了雪颜的窗边,舔开一角窗纸向内窥探。 他看见雪颜在梳妆。 他身上束了一件大红衣裳,看来不知是哪家姑娘的旧时嫁衣,流苏都破烂了。一头长长的青丝,被一双纤手挽起来,用一根树枝插上。对着镜子瞧瞧,不满意,又放下来重新挽。一遍挽,一遍曼声唱着:“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意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弄完了头发,又掂起一片胭脂抿了抿,撅起来,丹唇若樱。忽然对着镜子一笑,拾起一只眉笔,浅浅的勾出一弯新月。画着画着,神情又变了,一滴盈盈的泪水潸然而落。 他把眼泪捧在掌心,迎着月光照了照,自言自语道:“倘若我是女儿身,你要不要我呢?还是你真的喜欢庄主,根本就不喜欢我?”想着念着,又唱起歌来:“罗带缕金,兰麝烟凝魂断。画屏欹,云鬓乱,恨难胜。几回垂泪滴鸳衾,薄情何处去。月临窗,花满树,信沉沉。” 小孙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丁香没有说错,他们都没有说错。雪颜,是真的发疯了! 忽然,他的耳边掠过一丝凉意。有人示警,小孙跳到了一边,发现他的背后,赫然是血娃娃那张冷酷而精致的脸,没有半点表情。 小孙落荒而逃。 唐倩伶没有理他,瞧着镜台前美丽绝伦的雪颜,幽幽的叹了口气:“不能再拖下去了。” 百草堂里,幽幽暗暗,永远散不去那股怪怪的渗人的香气。满墙满箱的药草之间,枯坐着那个憔悴的残废女子。 “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忘记过去?”唐倩伶作为优昙庄主,还是第一回探望被囚禁的俘虏。 “在富春江畔葫芦湾的深水里,长这一种叫做孟婆柳的水草。传说中地狱里的孟婆汤,就是用它熬成的。” 唐倩伶点点头:“我可以让人去找。” 季如蓝冷笑一声:“喝了孟婆汤,不仅可以忘了丁香,连他自己是谁、从那里来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更别提什么武功了!庄主栽培雪颜不容易,你就舍得让他从此废掉。” 唐倩伶愣住了,想不到流言还能传到这个残废女人耳朵里。她转而缓缓道:“那么你说,有没有什么药,让他只忘记丁香这一段,别的……没有影响?” “哪有这么好的事!”季如蓝哈哈的笑起来,“忘记武功和优昙山庄,比忘记丁香更容易。不过,庄主你忘了‘小怜香’和‘观音散’么?” 唐倩伶心中一凛:不错,用了孟婆柳,再服下这两种奇药,就没有问题了。只是,对于雪颜,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 “从此,雪颜就不会再想着断袖、龙阳之类的肮脏事情。用了小怜香和观音散,他就完完全全变成仅供庄主操纵的杀人机器,行尸走肉……” 唐倩伶盯着她的眼睛,想了片刻道:“多谢提醒。不过,他救过你的性命,你却向我提出这样恶毒的建议?” 季如蓝笑得更加开心:“我知道,庄主会采纳我的主意。” 唐倩伶不再理会她,转身走进屋外阳光里。 也许变成行尸走肉,总比任由生命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萎谢掉的好。何况,唐倩伶真的不愿失去雪颜这样好的一个手下呢!赶快去找孟婆柳,事情不能再拖延了。 不管丁香怎么想。 “如果你觉得雪颜不好,你就自己娶周小姐。”唐倩伶冷笑。 丁香急忙摇头,不能让她有这样的打算。从直觉里,丁香是不愿雪颜去和亲的,不放心,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也许雪颜还是走了的好吧?留他在优昙山庄,终不是长远之计。他努力的劝说自己。 那个少年只轻轻的瞟了他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 “我去娶周家小姐好了。”雪颜很肯定的对唐倩伶道,“请庄主放心,雪颜此行,一定把金刀寨的事情都摆平了。” “那就好。事不宜迟,明天就启程吧。”唐倩伶道。 “这么急?”丁香吓了一跳,“庄主,风险太大了,我陪师弟一道去吧。” “不必了师兄,我一个人去就是。”雪颜冷冷道。 “副庄主还是留下不要走,庄里事情多。派小孙跟着雪颜好了。”唐倩伶斩钉截铁道,“雪颜啊……” 雪颜抬起头来,瞧着唐倩伶和蔼关切的笑容。 “不要让我失望哦?” 雪颜带了小孙和十二名身手利落的下属,就这样向玉门关迤逦而去。离开山庄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雪颜告诉丁香,他们会在辰时三刻出发,其实卯时两刻就走了。走的时候,唐倩伶带着柳轻轻出来送他们。血娃娃那张脸,在淡淡的星光下闪着莫测的光泽。 马很快,黄昏就可以到达金刀寨了。一路上,小孙的心思都在七上八下。雪颜闷闷的不发一言,并未察觉他的异样。 唐倩伶的交代在小孙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天黑以后,雪颜就会发病。必须在此之前,把药酒给他灌下。不可有半点差池。” 小孙知道庄主选中了他,是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雪颜病情的人。庄里其他人,理解不了庄主为什么会对这样优秀忠诚的部下施毒。 “以后,雪颜的一举一动,按照我的安排行事。” 雪颜已经人格分裂了。白天,他是优昙山庄的骨干杀手;晚上,他是丁香的幽怨弃妇。庄主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但是,雪颜就应当从此丧失自己的记忆,变成一具没有没有灵魂的躯壳么? 远远的山坡上,金刀寨的轮廓,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格外雄壮。 “娶了周家小姐以后,雪颜就不必再回山庄了。我也不会让丁香去见他——以防万一。”血娃娃的计划冷静而周密,“这样对两人都好。” 金刀寨的大门,已经向优昙山庄使者们敞开。 红灯花烛,美酒佳肴。周尤根本就不在寨里。周家老夫人主持一切,金刀寨里上上下下,十分井然有条。倒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优昙杀手,显得太不和谐。周家小姐早就梳妆好了,蒙着长长的方巾。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入帐。 那个少年白皙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挽着他的新娘子,缓缓的向洞房走去。 小孙猛地惊醒,再不投毒,可就来不及了!到时候怎么向庄主交代? “雪颜,雪颜!” 雪颜回过头,瞧着小孙。 小孙梗着脖子道:“来来,你我弟兄一场,再敬你最后一杯!”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油葫芦,琥珀色的药酒颤颤抖抖的斟了出来。 雪颜,望着酒,沉思一回。然后接过那只冻石梅花杯,手一颤,酒就到了地上。 小孙呆住了,看见雪颜秀美的脸,浮着淡淡的虚晃的微笑。别人听见雪颜道:“我兄弟醉了,在下先送他去休息。”于是小孙就瘫软着被雪颜拎了起来。因为雪颜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拖到金刀寨外面。 “你什么意思!” “应该是我问你。”雪颜淡淡道。 小孙说不出话。 “其实我不问,也都明白了。”雪颜道,“庄主不知道,每个月我都要去看望百草堂的季姑娘。临走之前,我又去了一回和她告别。但是我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我想,是庄主拿她试这种药罢?” “你真聪明!”小孙苦笑。 唐倩伶拿到了孟婆柳,就逼着季如蓝先服了一剂。她要防着季如蓝是设计毒死雪颜,何况,这个女子知道的太多。 “我知道,庄主是为我好,忘记了他也许我会过得更好一些。但是,我不愿忘记,哪怕要承受终生的折磨,我都不能忘了他。”他拍了拍小孙的睡穴,“你打不过我的,别再想下毒了。” 小孙努力想把眼睛睁开,挡不住睡意一阵一阵袭来,以至没有听见雪颜的话:“那原是我最珍贵的记忆,我所有的亲情、爱情、友谊都在那里面,我不能够忘记,直到我死去那一刻……” 雪颜回到金刀寨,发现原本热闹非凡的寨子,忽然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在拜堂的花厅前面,并排躺着他的十二个手下,都被割去头颅,鲜血染红了织锦的地毯。 雪颜按住了腰间的剑,注意聆听风中的每一个细微声音。 “哈哈哈哈哈……” 花厅外面传来一阵老枭的怪笑。 雪颜霍然回头,看见一个红衣的人影在日光中摇晃。那不是周小姐么? “小兔崽子!”那人哗啦一声扯下红衣,拎在手里甩来甩去,“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没长醒呢!居然想讨老子做老婆,你来给老子作小还差不多!” 雪颜捺住怒气,冷冷道:“这么说,金刀寨已经在你手里了?” 周尤道:“不错,金刀寨早就反了。你以为那个死老婆子能有多硬,还不是乖乖听我摆布!那个小妞儿么,嘿嘿,也就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早就被弟兄们分了。” 周尤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在优昙山庄的眼皮子底下蛰伏多年,居然被他一举成功。此时,只有雪颜一个人了。他想起了唐倩伶的叮嘱,不免紧张起来。 “出来!”周尤朝身后挥了挥手,几十个扛着大刀精壮汉子像是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把雪颜围在中心。那些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太阳凸起,看起来都是金刀寨好手。 雪颜巍然不动。 周尤一声冷笑,忽然一个白乎乎的巨物飞了过来。雪颜闪了开来,感到一阵透骨的腥臭与凉意。他马上明白过来,是一具剥得精光尸体,浑身是血。 那是周家小姐,死得这样惨。 雪颜再也忍不住了,长剑出鞘,朝周尤直刺过去。周尤一动不动,兀自冷笑。忽然尸体坠地,反弹出一把柳叶刀。雪颜一躲不及,肩头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的流出。一时不察,跟着无数的刀剑,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向雪颜头顶笼罩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临空一声清啸,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拉拉的下来,挡在雪颜身上。众人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手中的兵刃已被夺了下来。那人抓起雪颜的肩膀腾空一跃,两个人影就象飞一样的到了人堆外面。所过之处,试图挡着他们的人,也被迅猛无比的手法拨倒,闪开一条道儿。周尤大怒着追出去,发现自己的腿抬不起来了。竟不知那人何时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脚,害他动弹不得。雪颜看见那人的脸,又悲又喜:“师兄……”丁香闷闷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一剑砍断了周尤的脖子。就像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师兄弟的两人并肩奋战,把一串串的剑光和热血以极为挥霍的方式,抛洒向大漠的深处。雪颜是最不喜欢杀戮的,然而此时他却感到一种难言的甜蜜。所谓生死关头,在一个杀手来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难得的是,关键时刻赶来的不是别人。师兄呢?师兄的剑法,精彩绝伦,是峨嵋派的顶级之作。他接过了大部分的刀剑,把受伤的师弟,护在自己缤纷洒落的剑光里。令雪颜觉得,这一刻他有着绵绵不尽的力量。伤口还滴着血,他愈战愈勇。 而敌人在不停的死亡。 直到金刀寨里,再看不见一个可以活动的物体。有的只是一地死尸,十里血泊。 丁香用剑指着地,警惕的四处观望。雪颜从慢慢的坐了起来,忽然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丁香的腿。 “师兄,你终于来了……”雪颜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丁香的剑,哐铛一声落在地上。他跪在雪颜面前,默默的为他理着乱发,拭去脸上道道血痕。雪颜激动的勾着他的颈脖,几乎语无伦次:“师兄,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优昙山庄,到大漠那一边去,就我们俩……一生一世,师兄,好不好……” 丁香仿佛触了电,猛地挣出雪颜的拥抱:“师弟,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雪颜微笑着:“师兄,别再骗自己了。你为什么要来追我……” “我为什么要来!”丁香急躁的嚷嚷着,“你我师兄弟,我当然应该来送你,这是礼数!你不要差了想头!” 雪颜静静的瞧着他,丁香转过身,避开他那幽深的眼光。 “我告诉你不要差了想头!”丁香低声重复道。 他们曾经都差过想头。假凤虚凰,明明是不可能的事。纵然这片白雪,燃起了他多少的眷恋,以至于千里万里都要追过来见最后一面,但是,只要他还是优昙山庄的副庄主,甚至说只要他还在江湖,他就不能不永远的拒绝下去。 他甚至已经打探到,唐倩伶要让雪颜忘记一切。雪颜不像他,他年长一些,对世事有更多的考虑,能够承受更多的隐忍和痛苦。雪颜太单纯了,既然受不了要发疯,那他还是忘记的好。 “师兄,我知道我们之间……你不能给我什么。”雪颜终于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一句就够。” 丁香咬着嘴唇,脸憋得铁青。 那句话他在心里说过一百遍!但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不能说的,因为一说就错。雪颜,你还是不懂。 一旦让出一步,将来的一切都完了。他很知道。 他俯下身,去拾自己的佩剑。然而,那双手不停的抖。 最后,他把剑紧紧攥在手心里:“什么也没有!” 残阳如血。 那个淡紫色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在起伏的沙地上,越拖越长。渐渐变成一只清奇古怪的大鸟儿,最后融化在漫漫黄沙里。 只剩下少年一个,孤零零的立在荒漠上,肩头的刀伤,还在不停的流血。这时候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破裂、溶化,就像峨嵋山顶的冰消雪融一样。 清朗的月亮,飘零在大漠边上,被几道霞光噬的残破不全。晚凉的风中犹有刀声血影,吹拂人面,是一种微醺的感觉。 天色渐渐黯然。夜降临了。 少年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璀璨无比的笑容。他蜷起纤长的身子,以一种痴迷的姿态苟伏在沙地上。用十指去挖掘,用长发去缠绕,用面颊去摩擦,让层层黄沙把自己掩埋在深处。 “师兄,师兄……我是你的……” 忽然,嘴唇触到了一件温热的东西,于是不假思索的溜了进去。浸透舌颊,又腥,又咸,直冲天灵。 ——是血!是人血! 他猛然抬头,几乎要吐出来。那是金刀寨的横尸遍野,白骨红血。是血,搅扰了他的疯狂迷梦,令他一惊而起。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可他不能够忘记。 他默默的把剑拾了起来。 小孙醒过来的时候,天上的北斗星已经升起来了。风中远远的飘来一缕缕血腥气。他一跃而起,朝金刀寨奔过去。 那张秀美的脸在无边的血泊中飘飘荡荡,白皙得几乎透明,透出一种洁净无比的光芒。 小孙惊骇的抱起雪颜,眼睁睁看着他颈中流出温热的液体,已经渐渐干涸。 那把冰雪剔透的宝剑落在地上,沾着莹莹的碧血。 “替我上复庄主,我……辜负她的冀望了。” 他白色的嘴唇,还在一点一点的蠕动,小孙不明白,把耳朵贴了过去。 最后替雪颜整了整仪容。唐倩伶叹了口气,拉上了白布,命人合上棺椁。 在山庄的战役中牺牲的杀手,都可以得到隆重的礼葬。何况是坐第四把交椅的雪颜,一向受人爱戴。 灵堂外面,跌跌撞撞的扑进来一个淡紫色的人。 “丁副庄主私自出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唐倩伶淡淡道。 丁香瞪着血红色的棺椁,眼睛也在充血。 唐倩伶冷笑一声,喝退了左右。眼看众人出去了,她一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冷然道:“他临死之前留下了几句话,小孙带了回来。我想,他这一向以来,总也没机会告诉你,此时不如我替他说了吧?” 丁香不置可否。 唐倩伶面不改色道:“他说他喜欢你,小时候听师父讲起你的事情,心里就有了你的影子。为了你,他才跑到优昙山庄来,宁愿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对你是一种孩子式的感情。可是,那一天晚上,你不该把他当成了你的妻子,令他失身。是你,让他回不去了。 “他说,假如他真的是女儿身,也许你接纳起他来,就会容易一些。你心里,抛不开的东西有很多很多,他眼睁睁看你抛弃他,却没有办法…… “他一生都在等你的一句话,你便是不肯承认。他知道自己执妄,却无法解脱,只好一日日的发疯…… “终究是因为你死的,你好歹替他守一夜的灵吧!” 那一天晚上,丁香真的在雪颜的灵前,跪了整整一夜。整个山庄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哭声,很是凄凉伤感,一直到半夜。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大家发现副庄主仍然伏在棺椁上,已经断了气。 “以身相殉。”唐倩伶听见消息赶过来,对着丁香的遗体摇着头,“倒也不枉了雪颜对他一片痴心。” 话语里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倾向:“既然如此,今后由柳姑娘接替副庄主的位置。” 柳轻轻站了出来,唇上挂着肆无忌惮的冷笑。 小孙是最难过的,他把雪颜的遗体抱回山庄,亲自目睹了这一场生离死别。忽然,他发现雪颜的棺椁上,淡淡有指甲的划痕。他忍不住好奇的凑了过去,看出那原是三个字,字迹被血沾染了,中间一个,隐然是……“爱”。小孙不由得感叹一声,回头望望丁香的尸身。 丁香就倒在他的脚边,很近。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淡紫色的衣领里,露出一道细细的红线,那是一招很有名的——“风剪一丝红”! 他正要叫喊,却看见唐倩伶威严冷酷的目光扫了过来,满含杀意。 那一年,优昙山庄两大高手暴亡,没有向外界透露半点可信的原因,直到有人从山庄里逃了出来。 那个人是小孙,他当天夜里就偷偷的离开山庄,从此隐名瞒姓,亡命天涯。这个故事,我就是听他说的。小孙觉得,血娃娃不会放过所有跟雪颜有瓜葛的人,所以他以为自己到了非逃不可的地步。 其实作为威震天下的优昙庄主,唐倩伶未必肯轻易砍断自己的臂膀。她所做的,只是一时激愤,帮另一个绝望的“女人”报仇而已。甚至于雪颜的那段遗言,也很可能是她的杜撰。女人对于这种事情的理解力好过男人,所以她编得很像,使丁香不能不感动,在他临死的时候,甚至能够怀有一种恬静归去的感情。 在优昙山庄外面,有两座坟茔,或者说是一座。因为很难讲,墓碑是有两个,凿刻成不同的样式,刻着不同的碑文,并排立着,相隔甚远,看起来就像是同时埋葬了任何两个的已故杀手。因为彼此不能有任何名分,所以只好是不相干的。 然而在那深深的黄沙下面,有一对棺椁头碰头,肩并肩,紧紧的靠在一起,仿佛传说中的鸳鸯冢一样。 血娃娃 那条长长的甬道,一直斜伸下去,通向山庄外面,一片漫漫荒草,茫茫大漠。 等到松香泡菜送到,还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过来,还有三个月;等到优昙仙花再度开放,冷艳的红与白盖满这片荒凉的山岗,还有五十二年。 六十年一轮回,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的,尤其在这个充满血腥杀戮的地方。所以说我幸运,上次优昙花开,正是我进入山庄的时候。 “若不能被留下,也别回来见我。”她躲在马车里,向我做最后的交代。 真不愿看她那张脸,尽管画得不错,终究是人皮面具,虚情假意。好好的花容月貌,这是何苦来!我摸了摸腰中的紫青剑,头也不回的跨进了优昙山庄。 花开并蒂,如火如冰,状同海碗,灿若明霞。这是从慕士塔格峰上移植下来的神奇植物,据说能让苦命女子的白发一夜成青丝。 然而,满院子的人,没有一个在欣赏优昙花。大家都盯着优昙山庄里那一字排开的十个紫色座椅。优昙山庄是什么?远处玉门关外的戈壁深处,是不过三年前才崛起的江湖新贵,神神秘秘的。他们可能有很多钱,可能有很厉害的武功,可能什么也没有。放出消息,说优昙花开的时候,他们要比武,招十个新的杀手。于是一下子来了三千人。人心都是这样,更容易迷信不确定的东西,包括精明过人、一向以眼光准确自居的她。 “小姑娘,这里大人打架,很吓人的。上别处去玩儿吧?”一个丁香色的长衫的少年看起来满和蔼。 我仰起脸,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他愣了愣,看见了我的佩剑,便不言语了。紫电青霜,人间神器,那是她亲自给我系上的。 “山庄会留下前十名优胜者。现在大家可以开始了。” 南边的青苗人有一种玩儿法,把一大群不同种族、不同形色的毒虫赶进一只罐子,让他们你咬我我咬你。咬到最后剩一只最毒的命名为“蛊”,选拔赛就结束了。 有的人很坚强直到被砍的七零八落,有人很识时务半路就悄悄溜掉,有人临终前还惦记着交待儿子报仇,有人死也拉个垫背的四脚朝天好难看。这是我踏入江湖之前,精彩异常的一堂启蒙课。她很会安排,知道后来我的整个一生,都将从这一幕中受益匪浅。 那时我挥动着紫青剑,施展相思阁的全部绝技,心里却想:她让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朝闻道夕可死矣”不成? 直到最后,我面前只剩了一片丁香色的云霞。我的手臂累得发抖,神思也不知不觉乱了。丁香的快剑,也渐渐慢下来。 “好了,可以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 那时我还是一头披肩长发,全都打湿了。发稍上一滴一滴的淌下来红红的东西,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优昙庄主眼光落在我身上,威仪又不乏慈祥:“叫什么名字?” “倩伶。”小鸟儿一样的声音。 “几岁了?” “九岁。” 庄主哈哈大笑,用手抹去了我满脸的红红白白,仔细端详这张天真无邪的脸:“真是一个血娃娃呢!” 大家都跟着笑了。血娃娃,这个名字很好听么? 优昙花开得很精神。满院的斜阳,与流淌成河的血交相辉映。 “我留下了,第二名。”我把庄主赐的山庄令牌伸到她面前。 “自己戴好别丢了,”她连瞧都懒得瞧,“绿意我带走,红情留下来服侍你。” 马车渐渐催动了,我张了张嘴,却喊不出那个字。 她忽然回了头,不住的打量我。我满身是血,样子可怕。 “长头发练武不方便,叫红情给你剪了罢!” 车轮碾过,两道长长的血印。 丁香在我背后轻轻叹息:“小小年纪离开母亲,真是不易呢!” 血娃娃从此成为优昙山庄排名第二的杀手,丁香是第一。优昙庄主是个有抱负的中年人,他苦心经营着关外这个险要的堡垒,窥视中原,雄心勃勃。我们这帮初生牛犊,在他的精心调教下,一天一天成长为最出色的江湖杀手。 “相思阁已经不行了,所以我不留你。将来优昙山庄一定是最强大的,你若能在里面出人头地,就是江湖中的人上之人。给我记清楚了。” 大家都说血娃娃是个不简单的孩子,年纪最小,却最努力。每天早上闻鸡而起,看见大漠边上漫天的青光紫血,就知道是我的剑舞。每次庄主诛杀令一出,我顶着风沙血刃而归,没有一点犹疑害怕。 他们不知道,我五岁的时候就杀过人了。 那个月儿很倒霉,只是打碎了一只小瓷碗而已。我知道她是要我练手,只好拼命的想,那不是月儿,不是早上给我喂饭的月儿,然后闭上眼把紫青剑递了过去。 “杀人的时候,当对手不是人,是猪是狗,那不过是最懦弱的剑客。永远要记住,你杀的,就是——人。” 红情按照她的旨意,一丝不苟的剪去了那一头如水的长发,只齐齐到肩膀。镜中的我,星沉海底的一对秋瞳,凉风水莲的羞涩笑靥,短发飘飘真是一个可人的娃娃。 连比我大十岁的丁香也这么说。 按照她的安排,到每个月初九,绿意就会水远山长的从青城山过来一趟,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太长,又向红情传达关于小姐吃饭穿衣的的种种指示。她自己是一年才来一次,赶在黄河冰封以前到达,唠叨一些陈词滥调,还不忘记向红情垂问我的情况。这种探视本来超乎山庄的许可,但自从十岁那年,我成功的诛杀了塞外排名第六的剑客辛阳,庄住就格外开了恩。她化妆得象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康之家的主妇,因为思念爱女而远赴关外。谁又能想到,这是曾经不可一世的青城山相思阁阁主——“蝶舞妖风”唐小蝶呢? 每次看见她谦卑的向庄主打招呼,我就想笑。她的娘家是唐门,十六岁嫁给了相思阁主张无梦,不久张无梦就死了,蝶舞妖风入主相思阁,名噪一时。所以,我是一个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遗腹女。有一回媚儿跟我说,“四川唐家的女人个个心如蛇蝎”,我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的说:“将来可别让我碰上呢!” 蛇蝎的血,也流淌在我的身上吧? 初九,绿意来了,竟带来了松香泡菜,装在蓝花白瓷的美人肩瓶子里,揭开淡绿的封纸,扑面清香。 “夫人上次来看小姐,小姐说起过家里的泡菜。” 说过么?自己倒忘了。菜叶很薄,能透过大漠里的阳光,咬了一片含着,又咸又酸的滋味,慢慢的渗到了喉咙里,呛得厉害。 私传物品当然也触犯了山庄的规矩。松香泡菜被他们收了去,兜底倒出细细翻查。我很紧张,因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打了什么主意。蝶舞妖风,不是随便说说的,从她蒙着脸把我送到优昙山庄来,我就知道她别有想头,只是不知道一步一步的棋子,她会怎么走。 幸好泡菜只是泡菜,没夹带什么别的。我把瓶子领回来,挖了一个沙坑埋了。做松香泡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小时候见过她翻山越岭,搜集青城山独有的十八味香料,一味一味的晒干,数着时辰投入坛子里。 相思阁后面的小院中,那些轻薄的菜叶在竹竿上飘荡,吸饱了青城山绿油油的山岚雾气。翠竹竿之间,是她的踽踽只影。 想着想着,一滴眼泪,就不知不觉落下来,渗进沙子里。 “以后不要查了。”庄主对我这个小孩,真是很照顾。宠爱的程度仅仅次于他的外甥辛夷。有人凭借盖世的武功称雄天下,有人凭借家世与财产叱诧风云。庄主呢?两样都没有。但他是个很有运气也很有能耐的人。恩威并重,赏罚分明。凭着一点点慈爱,居然招致了一群年轻人为他死心塌地的拼命,打出优昙山庄的大好天下来。 而血娃娃,因为童稚未琢,殷勤向上,又成为他心腹中的心腹。 “妈——”北风初起时,那个苗条的身影萧萧瑟瑟的,又出现在甬道的尽头。我欢呼着冲了过去,又在离她三尺远处急速煞住。我两岁以后,就没和她抱过,还是别破例了。 她依然带着精致的人皮面具,只有眼睛里透着不尽不实的笑意:“泡菜好吃么?” 我笑眯眯的点头。 “这地方荒凉透了,比不得家里。——叫你受苦了。” 心里莫名的涌起来一丝暖意,我做出很大无畏的样子:“没事的,妈。昨天我又被庄主派出去了——” 紫青剑甩了一串亮晶晶的剑花,做出横刀一抹的样子。 “这次是谁?” “金刀寨的少寨主周云山,上手还没十招就完了。” “哦,”她似乎不太满足,“庄主应该给你一些难一点儿的活。周云山这种小角色……” 小角色?周少爷在塞外排名第三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将来优昙山庄,会向中原扩展的,你那一点小玩意儿还需好好练。倩伶,上次绿意回来,我和她聊天,倒想起一桩往事。你有一个姐姐,是双胞胎的。” 姐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你自然不记得了。三岁时我就把她送进了移花宫,那也是一个栽培人的地方。可惜呀,你姐姐不求上进,去年跑了回来。 “我关了她两天两夜,她才肯说,原来她竟然是因为喜欢上一个男孩子,才私自出逃的。 “倩伶,你想她才十岁呀!十岁的孩子懂什么感情。真是气死我了。人要自己成全自己。小小年纪就这个样子,一身的才华都埋没了,将来哪里还想成为什么剑客什么杀手!你说是不是呀?”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是红情!红情!她安插在我身边的红情! “倩伶?” 知道她什么意思。我每天和那个丁香色的少年在草地上练剑,都成了红情绿意传播的资料。我好委屈,好恨!什么姐姐?拐弯抹角,哪里来的姐姐!长到十一岁,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猜疑和指责。 “我只是在想,”我很会在她面前掩饰情绪的,“我姐姐现在怎么了?” “死了。”唐门出身的她,淡淡说道。 山庄又要比武了,我很轻易的把丁香挑了下去,坐到了第一的位置上。大家来向聪颖勤奋的血娃娃道贺。丁香笑道:“小家伙,看来还得和你好好切磋。” “我已经成为第一,”我冷笑道,“不用再和你练了。” 丁香温和的眼睛里,破天荒燃起了不屑。 那是我到优昙山庄的第三年。 练剑,杀人,杀人,练剑。 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里就只有这些了。最大的快乐就是跟着庄主出去杀人,看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最后连征服者的快感也变得稀松平常。那几年里,优昙山庄是塞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帮派。中原黄河以北的土地,也已经被拉了几道血腥的口子,从来自关外的风沙之中,人人都感觉得到刀剑之气。优昙山庄一统江湖的血战,只是早晚的事情。 每次杀戮过后,血娃娃的名头便更响一层。优昙庄主最倚赖的助手,娇小伶俐的黄毛丫头,总是甜甜的笑着,杀人不眨眼。十四岁的时候,江湖杀手排名榜上,血娃娃已经进了前十了,大有功成名就的意思。 红情把这些事情告诉绿意,绿意又告诉她,她很满意我的表现。 剩下的时间里,我会守在那长长的甬道口上计算日子。因为没什么可以排遣我的空虚。甬道通向山庄的后门,每次绿意都从那头过来,到了黄河冰封之前,来的就是母亲。 简单而辉煌的生活。 秋风又起了,她自己过来带着松香泡菜。再好的东西也会吃腻,从前的美味变成了嚼蜡,我已经到了每个月看着泡菜就发呆的地步。难道她想不到?她想不到,我也不会说。那张人皮面具也看得腻了,可惜不敢让她每次来都换一个。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的真脸了呢!那天还是说了些老话,要如何如何用功之类,然后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甬道尽头越来越淡,忽然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 错觉之间,那是一只沧桑的蝴蝶在飞起。 仿佛是冥冥里,唯一与之相守的一段场景,所以分外的依恋。天涯芳草,极目伤心。 于是又莫名其妙的想到,自己实际上一无所有。如果有一天当蝴蝶也不再飞的时候,茫茫天地,何处归依? 没想到,她回过头来又瞧了我一眼。 我慌忙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好练剑!”她又强调了一遍。 后来我也就没再胡思乱想过,认真等候着母亲的每一个吩咐。 “倩伶十五岁了呢!”她笑得很慈和,每一个皱纹都透着暖暖的阳光,“长成漂亮姑娘了!” 我漂亮么?镜子里眉目的轮廓,是在一天天的分明,但头发依然是短短齐肩,银色的抹额齐眉束着。在山庄所有人眼里,血娃娃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那个杀人不眨眼,转身甩甩头发,笑眯眯抽出白手巾,轻轻擦去剑上的血迹。一尘不染,犹如她的纯洁。 倒底还是自己母亲有心。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并没有到约定的日子,她就赶过来了。难道她盘算多年的事情,就要付诸行动了? “上个月去河洛了?” 河洛的风雷堂,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破了他们,优昙山庄从此长驱南下;否则,我们大家的命运都很难说。庄主很有决断,派出了山庄所有的精干杀手。我和丁香兵分两路,让黄河泛起了赤潮。那天我流血了。正在吩咐手下们将俘虏一个一个牵出去砍头或者沉河,冷不防风雷堂主的老夫人,嚎叫着扑了过来,用金钗划了我一道长长的伤口。我反手一剑,毫不犹豫的剜出了白发老人的心脏。 “好歹留个活口啊,正好这老太太没什么功夫,容易打理的。”媚儿轻轻拧起了勾得细细的眉毛。 说得好啊,优昙山庄的血娃娃,居然被不会功夫的老太太伤了。我恶狠狠的跟媚儿吵了起来。媚儿吵不过我,却是我最先停了嘴。因为丁香站到了媚儿身边,不以为然的瞪着我。 还是她说的对,十来岁的孩子,懂什么感情啊! “倒是包扎得挺好的,不容易看出伤痕来。”她轻轻抚着我的手腕,“辛夷对你很不错啊?” 那天的确是辛夷把我拉到了一边,用自己的汗巾一圈一圈的给我裹上。因为是庄主的外甥,优昙山庄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辛夷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他不用那么辛苦,日日在血海中厮杀。山庄每一次扩展,他都参与在内,但多数时候,是在背后注视着我,那个武功卓绝又有着甜美笑容的血娃娃。 我想庄主是想让他做领袖吧,却不知不觉把他变成了一个过于细腻的甚至有些柔弱的人。这一点,他给我裹伤口时,每一根手指的动作都表露了出来。 可笑红情,她居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倩伶,辛夷是庄主的亲外甥吧?”她盯着我,目光烁烁生怕有什么闪失似的,“你确定不是他的别的什么人,比如说——私生子?” “你想到哪里去了,妈!”我嘻嘻的笑起来,“辛夷的爹娘死得早,是庄主抱过来养大的。我们庄主,从来没有结过婚呢!” 辛夷会做庄主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我们母女俩个,隔了千山万水,但一见面总能如此心照不宣。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好啊!”她长叹一声,假面后露出的眼光里,竟然有着一种失落的样子。 那年的夏天我就出嫁了。辛夷要我。我又是山庄第一名的杀手,是庄主最宠爱的手下。一段姻缘就象是上天安排的一样美满。揭开红巾,见此良人。今夕何夕,红烛银灯。 出阁那天她没有来,我知道她是小心谨慎,就向庄主随便编了个谎言。闹完洞房后,庄主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若有所思。 我的短发盘不起来,红情费了很大的力气弄出一个少妇的发髻顶着,又点了小红春,画了远山眉。庄主觉得看起来很怪么? 丈夫很好,象每一个终于抱得美人归的少年一样,精心的营造着神仙眷属的生活。我被他感动,也努力的扮演可爱小妻子的角色。若有点什么差池,蝶舞妖风这么多年的想头岂不全泡汤了。 这个任务还算轻松,因为辛夷并不讨厌,而且我们不会老在山庄里,时时的要出门,继续血雨腥风的征战生涯。优昙山庄的势力还在不断扩展之中,汉阳三霸几经扑腾,终于被我们消灭。洞庭门也宣布臣服。婚后不久,我又赢得一个巨大的成功,那就是在君山上和澹台树然的一场比武。枉他号称潇湘神剑扬名天下,也不得不败在血娃娃的紫青剑底,做了优昙山庄的第六名杀手。 “下一步,是去收服苗疆的拜月教么?”黄鹤楼头,我问庄主。 “不,”庄主声音很深沉,“我们要入川了。” 我守着长长的甬道,日日盼她来,或者至少是绿意。 结婚以后,松香泡菜仍旧是每个月的送来,绿意也没有多的话。辛夷吃得比我开心,我却不住的担心,为什么泡菜瓶子里什么都没有夹带——她又不是不知道,早没人搜查了!难道,把我成功嫁给少庄主,就是她的全部目标?蝶舞妖风,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数着日子,望眼欲穿。 除了一个掩饰得好好的血娃娃混迹优昙山庄,相思阁已多年没有动静,在风云变幻的江湖上,应该早就被遗忘了。可是庄主他,居然这样好记性。川中有的是名门大派,但是他定下的西进计划里,第二步就是青城山相思阁。眼光中恶狠狠,仿佛有什么刻骨仇恨似的。优昙山庄的日程,以时辰为计。我却除了守着甬道干等,没有半点法子。 刻骨的仇恨,应当是有的。 别说我不知道她的心思,虽然从没听见过她掏心挖肺,可有一些话历历在耳。 “我一直告诉你,一定要做强者,绝对的强者。 “但做了强者,也不意味着会有一切。”作女儿的看得到,长久以来,她眼神都是这样的寞落,甚至忍不住发一些感叹,“尤其对于女人来说。江湖,绝对是一个不公平的地方。就像你们庄主,你也知道以他的武功,武林中排名进不了前十。但他却得到了优昙山庄,从而有能力一统江湖,名望、金钱、权利、地位,要什么有什么。而你看你母亲,辛苦一世,只落得独守荒山而已。” 这样说并不仅仅出于女人的嫉妒吧? 但至少,我已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从小到大,一种想法都在缠着我: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是她手里刺向仇恨的一柄利剑呢?不,这种猜疑让人很难受。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认了。谁叫我欠她呢?欠她一条生命,欠她一身武功,还有一瓶又一瓶的松香泡菜。所以我拚了性命,也要把优昙山庄向她双手奉上。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微妙。有时真的不得不对一个人无怨无悔呢!尽管你不爱她。 蝶舞妖风,我没有爱过这样一个母亲,一定没有。 峰回路转,庄主居然病了,入川的计划因此被搁置。 “庄主放心,”丁香慨然道,“庄主留下好好养病,我和血娃娃此去,一定把川中六大门派头领的首极,一一提了回来!” 庄主沉吟着。 血娃娃赶快道:“这恐怕不太好。四川这个地方太复杂,没有庄主的统一调度,只怕将来谁也不听谁的。”说完斜斜瞥了丁香一眼,看他气得满脸通红。 “是啊,舅舅。”辛夷的心思,不过是想让我在他身边多留一些日子。“大家在外面征战,舅舅您也没法子安心呀!” 庄主还是听我的:“那就先等等再说,也好让大家休息一阵子。血娃娃留下。” 因为心里有鬼,我很殷勤的替庄主端上一杯女儿红。 庄主盯着那种艳丽的液体发愣,玲珑剔透的瓷杯,把半明半暗的灯光折射到他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分暧昧和诡异。 “刚才说,你和丁香谁也不听谁的?” 我知道我的影子不偏不倚落在茶杯的水面上,他在观察我。 我噘起嘴唇,有点生气的说:“是呀,每次在外头,他老是自己很有主意的样子。做些事情又不肯跟我讲,也不晓得他在忙些什么。”丁香大哥,把你也卷了进来,不好意思了。 “哦,”庄主沉思道,“丁香是大了,又比较的聪明。” 庄主你又不笨,为什么总是相信我? “您可要好好管管他,不许他再跟我吵架!”我笑嘻嘻的坐到庄主床边,伸出一双小拳头,替他捶捶腿,不轻不重,很舒服的那一种。庄主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就象我小时候那样。我一边盘算着丁香这件事情的意义,一边习惯性的扬起脸来,冲着他甜甜的笑。 忽然,庄主的眼神变了,迷离恍惚的,有点象在我新婚之夜,他的那个奇怪眼神。我继续保持着甜蜜的笑容,他的手却停了,接着慢慢滑下来,在我的面颊上摹挲。 “以前总当血娃娃还是个小孩子。其实……真是可惜呢!” 不明不白的话,被他用眼光里的邪气注释得清清楚楚。我不敢看,一横心,就靠在了他的胸前,酝酿起一个可怕的决定。 那只手肆意的抚弄着:“我想,你不应该只是少庄主的妻子。”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高声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水,薛王沉醉寿王醒。” 不知道蝶舞妖风碰到这种事情怎么办?来不及向她请教了,但总算读过一点点史书的,可以如法炮制。第二天,当着优昙山庄所有人的面,我宣布自己从此出家修行。 辛夷不在当场。昨天晚上我就对他说过了,他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祈求我收回决定。弄得我几乎也要动摇。 这件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除了庄主。他很尽力的劝了我两句,然后封我做山庄的护法,——还是为我另设的新头衔呢! 从那一刻开始,优昙山庄原本单纯的气氛变得异样了。我搬出去以后,辛夷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暗无天日,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每当我转一过身,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窃窃私语的下一步就是离心离德。 不在乎他们怎样说血娃娃。庄里的人离心离德,正是我所要的。 “你什么意思?”丁香忍不住了,在甬道口堵住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鼻子一酸。丁香倒慌了,把我拉到了一边。 “那天庄主留下我,说山庄里有两个最强的杀手,各执一派势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丁香变了脸色,他知道无论是在庄主的心目中地位,还是庄中亲党的寡众,他可都逊我一筹。 “到底是从小的朋友,你叫我怎么办?出家也就是缓兵之策。” 到底是从小的朋友,丁香也是相信血娃娃的。何况,一般来说高高在上的庄主,有谁猜得透他的机心?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早做打算吧?” 丁香捏紧拳头,匆匆走了。 我朝着那空无一人的甬道,不由得淡淡笑了。可惜,绿意怎么还不来。想让她带个信回去,蝶舞妖风如果能够及时赶到帮忙,事情也许还会更顺利一些。不过,现在没有她也行,就算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能够双手奉上江湖第一大帮派优昙山庄,也算她没有白养我一场。 “给我梳头,结婚时梳的那一种。” 红情没有动,一双棱棱的眼睛瞪着我。终有一天,我要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 “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用你管!” 哈!精明的探子,也有你蒙在鼓里的时候。 “小姐你不能这样!”红情突然尖叫起来。 我有点慌了,这丫头疯了,想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么? “你听我说小姐——”我挥挥袖子,封住了她的穴道。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我坐在妆台边,自己给自己收拾。头发就这么披着,也还过得去吧? 红情倒在地上,眼珠子拼命的转动,所有的意思都是要留住我。何苦呢?我是在为你们的目的而出卖自己!这一切,不都是你们期盼了许多年的么?我束好衣带,忽然有一种非常悲壮非常狂乱的感觉。 额头也渐渐的滚烫起来。 走过原来的新房前面,也能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苦苦的望着我。我对着窗户纸低声说:“忘了吧,世上有很多真正的好女孩子……” 丁香那边,应该准备好了。 凤尾香罗薄几重。唯一大煞风景的是那个老男人。 “倩伶好可爱……” 我怎么搞的?居然不由自主的躲开了那只蛇皮一样的瘦手。 “呵呵,”他的眼角里都透着油腻腻的意思,“真是个小娃娃。” 小娃娃的手指甲里,可藏着迷魂的药粉。这一点,连丁香也不曾料到。 “娃娃,知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很贴心的感觉,想不疼你都不行。” 哼,原来还是一见钟情! 左手示指上的“小怜香”插入神道穴,右手环指上的“观音散”插入至阴穴,他就要从此听我摆布了,让他给蝶舞妖风磕头,他不敢只作一个揖了事。洞庭药王的不传秘方,就是灭了他们的门,也不一定搞得到。这就是血娃娃的能耐。我若不一剑了结了那个白头发老太太,杀人灭口,今日的丁香或者就会想到,事情不会按他安排的那样发展。 “娃娃,叫我一声‘陵哥哥’,——叫啊!” 什么陵哥哥!我有点想吐,对着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柔柔的叫了一声。 “陵哥哥——”手指慢慢爬上他的背脊。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似乎喃喃的念着一个很久远的名字。 “……小蝶,小蝶……” ——什么? 我的头几乎要炸开。小蝶!……等一等! 来不及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 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绝望这样恐怖的尖叫声,哪怕是在优昙山庄席卷江湖的最无情的屠杀里。这声音嘶啦嘶啦的,渗着血腥的气息,却瓦解了我的全部意志和勇气。 我迅速的挣脱出来,向那个声音冲了过去,真的只想扑在她怀里,好好大哭一场。 她竟然七年来头一次没有带人皮面具,披一袭彩衣斑斓,翩翩有如青城山密林深处妖冶神秘的蝴蝶。此时在朔风里燃烧,如火如荼。 “妈——” 然而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我面上。 ——“贱人!” 我愣住了,一时间所有的眼泪全都凝固。 我好恨! 只是因为她心里不可告人的愿望,一直以来我任她摆布,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却只得到她这样的回答。整整淤积了十五年的怨恨、失落、委屈,一下子侵吞了我,如冰雹下的花朵。 但她再不看我一眼,水袖横飞,妖风蝶舞,以最为邪恶的招式,扑向了倒在床头的庄主。 我不管,冲出屋外。我也不要看她,再也不要看她,随她想怎么样,随她要干什么!她生我下来,只是为了看着我毁灭。我这一生,恨透了她! “庄五陵你这个禽兽!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闭上眼,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管他们的事情。我靠在窗下,一任风沙把裸露的肩臂割得生疼,割出道道血口,一如我年轻但已然支离破碎的感情。 原来恨一个人,也是这样的辛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面安静下来。 我忘了,母亲还在里面。 他们两个都死了。看不出来是谁杀了谁,然后又自杀。或者是同归于尽? 时间停滞很久之后,我终于想起来母亲那一个招数,是她的绝技“蝶舞”中的最后一式。蝴蝶抖落了所有美丽的鳞粉,制造出最恶毒的氤氲,所以敌我双方,都不能再活下去。这样做,只因她悲伤到了极点。 她死在那里,五色蝶衣浸透了鲜血,永远不再翩然而起。 我的母亲死了。 丁香真是个白痴啊!事情稍微起了点变化,他就无所适从。本来想让血娃娃行刺庄主,他来个渔翁得利。想不到半路杀出个蝶舞妖风,一切还没容他开始动手,就结束了。 在迅速抚平山庄的骚乱之后,看着他那个茫然的样子,我连收拾他的兴趣都没有了。留他一些日子再说吧! 优昙山庄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以护法的身份,理所当然的承袭了庄主之位。刀剑讲话的世界,我的紫青剑就是天理,没有人再敢提起从前那些事情。大家心悦诚服的簇拥在我周围,完成前庄主的未竟事业,南征北战,拓地无数。 血娃娃有着唐门后代的深沉机心,又学到了前任庄主庄五陵的雄才大略恩威并重,带着优昙山庄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一群精壮杀手,江湖上所向披靡。 只有一个人离开了,那就是辛夷。丁香问过我要不要追杀他,我不置可否。过了两天他却把辛夷的人头带来给我看。这是唯一一个真正爱过我的男人,却因我伤透了心,又送了性命。 丁香是我的得力助手。当优昙山庄的气焰越燃越高的时候,江湖上对我们也有过许多的说法,甚至还有人说,心狠手辣不可一世的血娃娃唐倩伶,在山庄里蓄养了无数面首。 胡说八道,懒得跟他们讲。十五岁以后,我就根本的讨厌男人了。 再也不会有什么人走近我了。 我们的统一江湖的最后一战,是在天台。 国清寺的长老,亲自带着一众弟子,向优昙庄主血娃娃山呼万岁。我挥着手,让他们把桐柏观那群硬骨头的牛鼻子都拖出去砍了。说是和尚不能杀生,其实他们干得很卖力。几声惨叫之后,灵溪水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红飘带,把秀逸的天台变的又腥又咸。 江湖的杀戮,我竟看得有些厌倦了呢! 忽然,一对年轻的山民夫妇被我的属下拖了进来。 “哪一派的?” “禀庄主,这两人倒不是什么武林中人。”那个属下犹犹豫豫又不乏得意的说,“在桃源洞捉到这小两口子。庄主您看看。” 那个女孩子,——应当说是少妇,竟然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不是被母亲杀死了么? 丁香笑了笑,回身道:“男的杀掉,女的留下来给庄主做替身吧?” 很好的主意,想找血娃娃报仇的人不少了。 我呆呆凝视着那张面孔,好像照镜子,这是另一个我么?很多年前在母亲温暖的胞衣里,手足相接,耳鬓厮磨,几回梦里曾相见。 “放他们回家吧。”我淡淡道。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我的姐姐千恩万谢的磕了几个头,急急忙忙和她丈夫走了。两人相依相偎,战战兢兢。那一双背影,看起来很幸福。 然后我就想起,这种念头没有道理。我又不知道,所谓“幸福”,应该是什么样子。 绿意一个人把母亲的尸体带回了青城山安葬。那一天,她又从那条甬道里走了回来,对我说的话,比这些年加起来还多。 “本来想把最后一瓶松香泡菜带过来,可是夫人……没有来得及做完,放了这些天,已经坏了。 “辛夷公子,的确是你的表哥。夫人当初把你送到优昙山庄,就是这个缘故。她觉得你才是庄五陵的继承人,应当得到优昙山庄而雄有天下。 “夫人和庄五陵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下人不清楚,也不好乱说。我只知道,夫人和张老爷——也就是从前的相思阁主感情很好,阁主却因为庄五陵而死。至于小姐你为什么会是庄五陵的孩子…… “可是尽管如此,夫人还是非常疼爱你的。那一年送你到优昙山庄比武,她守在门外,听见里面刀刀枪枪天昏地暗的,自己也绷得紧紧的。回到青城山,又大病了一场。这些事情,本来她都不让我们告诉你。 “夫人恨庄五陵,但没有打算过要杀死他,究竟是你父亲。她自己早年吃人家的亏,所以希望你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剑客,从而出人头地,有钱有势,没有人能够欺负…… “人家说夫人是‘蝶舞妖风’,就是太倔强太有心了,偏偏小姐你,和她一模一样。有一回夫人跟我们说过,她之所以从小就逼着你练剑杀人,只是为了你将来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能够幸福…… “小姐,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我并没有从恍惚的神思中醒得过来,绿意已经摇摇晃晃的栽倒了,胸前插着她自己的小佩剑。我拼命的摇晃着她,想要拽紧这最后一根绳索,不愿让绳索那一头的母亲,从此永远消失掉。 “好在你现在,总算也坐到了这个位置,夫人可以瞑目了。小姐,红情已经被你处死,我知道你也容不下我的。说完该说的话,我就去见夫人……” 我死死的按住她胸前的伤口,然而她割的是自己的心脉。腥热的血,喷了我一脸一身。 直到最后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能够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恰恰的赶到? 难道所谓“感应”真的存在么? 如果存在的话,我倒想知道,她有没有象绿意所说的“瞑目”。“只是为了你将来能够幸福”。为了“幸福”,教给我绝世的武功,传给我阴毒的智谋,却唯独忘了告诉我,什么是幸福——已经结束了,我一生也不会知道了。 然而她留给我最后的话,竟然是……那样恶毒的辱骂! 寂寞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守着那条长长的甬道,计算日子:等到松香泡菜送到,还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过来,还有三个月;等到优昙花再度开放,还有五十二年。 一切都象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 哪怕明明知道,绿意等不来,母亲也等不来了。唯一有可能等得到的,是六十年一开的优昙仙花。没有人给我剪头发,就这样一直长下去,长下去,直到满头银丝似雪。那个时候,优昙花开了,白发转青丝,那甬道的尽头,会不会有蝴蝶再度飞起? 拾玉镯 “完了,完了,居然连一片纸屑都找不着。”景儿气喘吁吁,坐倒在乱石堆里,“难道端木羽手头,根本没有什么大法秘笈?” 这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子好像发了疯,在采葵台的一片焦土中,刨了整整一上午。阿牛和他那条黑黝黝的大牯牛一起守在山坡上,都看得直发呆。 “喂,”景儿瞪着眼睛问他,“那天晚上你真的看见啦?” 第十三遍了! 阿牛习惯性的牵起烂乎乎的袖子,一扫唇边的鼻涕:“啊,一阵大风,好多好多野葵的刺儿,像星星一样围着山顶转,亮亮的。” 景儿皱起眉头:就是的嘛,和师娘讲的一模一样!唉,有志者事竟成,把采葵台翻个个儿,我就不信了! “别挖了,手指都出血了。”一个声音好似从云端落下。 一片紫色飘了过来,鲜明而隐忍的。只是个陌生男子而已,却让景儿抬头的动作有些僵。她从来没想过,活人可以这样的……飘逸?优美? 紫衣人注意到她一脸痴呆,淡淡一笑:“你折腾了一上午,想做什么?” 这一笑让景儿忿忿不平:“关你什么事呀!——呀——” 原来她的手掌是跟着那句话,一起恶狠狠的送出的。料想那张吹弹得破的白脸上,五个指印免不了。但紫衣人连衣袖都没动,就夹住了她的手掌。 自出江湖,景儿没遇到过对手。她一下子斗志昂扬起来。 忽然,紫衣人盯住了景儿的手腕,眼神变得慈祥起来:“如果,这就是你来的原因……” 那手腕上,是一只关外出产的青玉镯子,光泽莹润,精美无比。景儿禁不住点了点头。 “那么跟我来。”紫衣人轻叹一声。 “端木羽——师兄!”景儿一阵狂喜,皇天不负有心人,得来全不费功夫,总算找到…… “不是的,”紫衣人摇头苦笑着,“我只是端木兄的老朋友,贱字楚香玉。” 楚香玉走路像一只轻灵的燕子,景儿瞧着他的翩翩背影,忍不住想起师娘和师父的事情来。 那可真是一笔怨债!景儿从未见过师娘的丈夫磨镜老人,却对他有着深刻的印象。因为师娘每个月都要把陈年旧帐翻出来唠叨一遍,十几年如一日。景儿想想也替师娘不平。当一代女侠聂隐娘的英名渐渐为人们忘却,她的前夫,那个靠她出名的老公,却是步步高升,由磨镜儿变成磨镜老人,还混上了武林第一把交椅,并且丝毫不惦念结发妻子在小寒山的深山老林里,过着弃妇的悲惨生活。 聂隐娘一日一日的衰老,景儿大一点的时候和师娘探讨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他功夫比您好?”聂隐娘轻蔑一笑。“那是他嫌您……”景儿犹犹豫豫的瞧了师娘一眼又不说了。倒不是聂隐娘会计较“年老色衰”这种话,而是没有问的必要。美人迟暮,依然风姿楚楚,看上去比徒弟还有资本。 倒是景儿自己,年纪轻轻,却没有半点少女的风韵可言。假如让她站在一堵泥墙前面,旁人很难看清哪个是墙,哪个是人。然而就是在这个不开窍的小女孩面前,聂隐娘也没有更多见解:自己这样一往情深,丈夫为什么要走? 那次谈话后不久,聂隐娘就死了,临死前说出一个重大秘密。 “当年,他说要走,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心里,实在恼恨极了,伤心极了……我就假装好心,送了他一本我师父传下的武功秘笈,叫做‘玉女神针大法’。”师娘脸上的表情复杂无比,“其中的武功可令人天下无敌。他肯定想练,想得要死。然而,要练就得先自宫。我要用这种法子,让磨镜儿永不能背叛我!”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真是又恐怖又刺激。 聂隐娘道:“想不到磨镜儿没有练,不知是谁拦住了他。过去这些年,我也不计较了。景儿啊,师父要死了,将来你去找磨镜儿要回那本大法,好好练成……” 景儿拼命的摇头:“师父我不要自宫!” “傻丫头!”聂隐娘骂道,“你是女孩子,自什么宫!这玉女神针大法,本来就是你师祖专门为女人写的,所以男人才不能练,要练就得变女的。” 还是做女孩子好,景儿放下心,悠然神往起“天下无敌”来。 “这只玉镯戴好了。”聂隐娘翻出一个青光闪闪的东西,“是……信物,你师父磨镜儿那里有一只配对的。一见此物,他不敢不给你玉女神针大法。” 关外产的美玉,闪着瑰丽的光芒,仿佛会变色。 聂隐娘死后,景儿就去找磨镜老人。不幸的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一下小寒山她就听说,磨镜老人早死了,唯一的徒弟端木羽,在文怀太子叛乱之后彻底失踪,七年没有消息。为了找到端木羽,景儿很执着的搜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终于从一个歌女那里打听出来:端木羽做了宦官,在采葵台给废太子守坟。 景儿有点恶心:这个师兄,难道为了练功,真把自己给…… 匆匆赶到采葵台,没想到又晚了一步,除了烧干的野葵,什么都没了。山民们讳莫如深,谁都不理她。又气又急的景儿,总算揪住一个放牛娃,逼他讲述那晚端木羽发功时的状况。这个鼻涕三尺长的阿牛,傻傻的陪了她一个上午。 楚香玉把景儿带到终南山下的一个山洞里。 “端木羽被你藏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随手扯开一堆茅草,露出一对烧得焦黑的尸体,相对拥着。景儿眼尖,立刻看见其中一具干尸的手腕上,赫然套着一只青玉镯子,跟自己的一样。她扑上去大叫道:“端木羽——端木羽——” 其实景儿对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师兄,谈不上半分感情,不过看他死的这样惨,动了恻隐之心。 “是谁害死了他?”景儿盯着楚香玉,眼光灼灼,“你是他朋友,怎不给他报仇?” 楚香玉喟然叹息:“端木羽为情而死,我向谁去报仇?再说,你搞错了,另一具尸体才是端木羽的。” 景儿不相信,“嗤”了一声:“你才搞错了呢!看看这只玉镯,是我师父的——信物,自然是端木羽戴着。” 楚香玉道:“不错,我一向认得这镯子,是他师父的遗赠,他看得比性命还重。嗯,不过你看——戴镯子的是一具女尸,端木羽可是男人啊!” 景儿一怔,有点迷惑,把两具干尸细细的看了看:“男尸和女尸,有区别么?” 楚香玉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淡淡道:“一定是端木羽把镯子送了她。” “好大方!”景儿撇撇嘴,心想这师兄也不过如此。只是他这一死,自己的大事又少了几分希望,好在,还留下了个楚香玉。 “楚香玉,”景儿仰着脸,一本正经问道:“你是端木羽的好朋友,知不知道他把玉女神针大法藏到哪里了?” “什么大法?”楚香玉不解。 “这么重要的事,你不知道?”景儿有点紧张了,十分耐心的解释了一番,巴巴的瞧着楚香玉。 楚香玉静静听完,心中了然,觉得十分为难,徐徐道:“其实,出事以前,我有七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在做什么……倒是从尸骸身边发现了这个,像书的封皮,你看是不是?”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烧得干蹦蹦的羊皮来。景儿连忙抖开,些些几片纸灰随风飘走。所谓“玉女神针大法”,就这样随着端木羽的灵魂,在采葵台的烈火中涅槃了。 ——这下,真的完蛋了! “哇——”景儿不顾一切,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泪水冲到脸上,几个月积下的艰辛风尘,被洗出道道鸿沟。 楚香玉不知所措,轻轻咳了一声:“姑娘,其实玉女神针大法,也不是天下唯一的上乘武功。你要练功,可以另辟蹊径嘛。” “不要你管……” 哭到黄昏,景儿也累了,感到自己的悲痛减轻不少,遂收住泪水。楚香玉呢,什么时候走了,都不打声招呼?景儿四下望望,看不见那一袭紫衣,忽然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怎么了呢? 走到洞口,发现地上有个东西。 奇怪啦!又是一本武功秘笈,上书“楚氏秘传”。难道是楚香玉留下的? 景儿惶惶的翻开来,忽然摸到书页间夹了一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手一颤,一枚玉镯溜了出来,跳进她怀里。玲珑剔透的玉镯子,在夕阳下散发着瑰丽奇幻的紫光。 景儿痴了,——不会吧? 那紫色看来如此真实。 师娘和磨镜儿的玉镯,端木羽和永宁郡主的玉镯,一下子全都融会贯通了。 夜色温柔,景儿在山林间欢快的飞奔。阿牛赶在后面,跟也跟不上:“景姑姑景姑姑……” 竹林间,山溪旁,梨花一树,精舍半间。“楚香玉,倒是很有品味。”景儿不无欢喜的想。 月亮升起来了,隔着朦胧的山雾。飘飘渺渺的,梨花下显出了一个亭亭的人影,慢慢的转过脸来。景儿刚要招呼,声音忽然噎住了 却是一个女孩子。那一回首间的轻盈和明艳,竟然把明月、梨花都压倒了。她唤了声“师父”,于是那紫衣人就从小屋中飘出。 “……我给您折了一枝梨花。” “紫草,你又费心了……” 再笨再傻的女孩子,这种时候也听得明白:这个叫做紫草的小美人儿,跟楚香玉决不是简单的师徒关系。楚香玉又不老。 景儿蹲在墙头,从未有过的失落、怨愤、耻辱、自卑、刻毒、孤傲……统统搅在了一起。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被迫历经了大半辈子的沧桑。 她尖叫了一声:“楚香玉——你这个混蛋!” 《楚氏秘传》和那紫玉镯,被她恶狠狠的抛向了荒郊。 “景姑姑,景姑姑,你慢一点啊!”实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傻傻的阿牛,眼睁睁看着景儿消失在一片混沌的夜色中。 紫草吃了一惊:“那姑娘怎么了?” 楚香玉也觉得莫名其妙:“她资质极佳,又好学。我只是想传她本门的功夫而已,也许是冒昧了。” 第一次下山,失败得不能再失败。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一并输个精光。 景儿马不停蹄回了小寒山,从此效法师娘,隐居度日,再不问世事。 ——“玉女神针大法”,再也别想了; ——最要命的是,师娘给的青玉镯子,不知何时居然丢了,找来找去找不到。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何况……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 小寒山水土好。山中十年,景儿的面貌一丝儿没老化,收拾收拾,她决定下山了。 ——因为“新编”玉女神针大法,已经大功告成。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来的“大法”就是景儿的师祖写的,一脉相承,景儿又不比前人差,重写一部有什么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楚香玉早就说过,可以“另辟蹊径”嘛! 也不就是牵着绣花针跳舞么?景儿的“新编”甚至更为出色,“玉女”二字大可省掉,男人照练不误。唉,天才的景儿早一点降世,端木羽就不必受那无妄之灾了。 不知楚香玉见识了,如何品价。景儿现在的心情,已经很豁达了。 终南山下,还是那树梨花,精舍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连苑的大庄园。“姓楚的什么时候发财了?”景儿有点看不惯那金壁辉煌的样子。 “姑娘,你太土了。”一个大爷凑趣道,“什么姓楚的,这是南平郡马的别墅。看热闹吧?郡马爷今天娶新媳妇。” “不会吧?”景儿还是有常识的,据说南平郡主是郑太妃最最宠爱的外甥女,“守着郡主,还敢娶小?” 老头儿嘿嘿一笑:“郡主半年前就薨了。” 景儿道:“那郡马还有什么可抖的?” 老头儿煞有介事的摇摇头:“我说你不懂吧!这位郡马爷,那可真是文武双全、英俊潇洒,深受太妃的倚重。他有今天的地位,却不是靠裙带得来的。话说上个月,他还为太妃立了件大大的功劳。” “什么大功劳?”景儿一凛。 老头儿却卖起了关子,待讲不讲。这时迎亲的花轿吹吹打打来了。大路一头,排列着南平郡马君天威严的仪仗队,甲光刀影之间,一架奢华无比的马车。景儿沉思着。 老头儿咳了一声,话音一转:“你知不知道,其实此间的前任主人,与废太子的党羽有勾结?” 话音未完,景儿腾空而起,飞进刀斧仪仗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天女散花般的绣花针,把郡马君天的卫士们一一掠倒,哭天喊地。 她已经伸臂去扯车上的大红帘子。 忽然,帘幕后面伸出一只手,轻轻夹住她的手掌。景儿正欲放针,发现那只手上赫然的戴着一只青色玉镯——师娘的遗物! 帘子落下了,“景姑姑!”君天笑眯眯唤道。 尽管隔了十年,景儿还是立刻认出,这是采葵台下那个拖着鼻涕的放牛娃——阿牛! “景姑姑竟然来观礼,真真想不到!”新人刚刚交拜完毕,君天就冲到上席来招呼景儿,显得气派十足又很重旧情。可是景儿却不想受宠若惊,她肯来,是有话貭问阿牛。只是现在,她目不转睛的欣赏那个新娘子——因为她老觉得,新娘子在看她。那新娘被一队喜娘扶向洞房,步子慢的象蜗牛。临进门,又朝这边转了一下头,红盖头滑落了。 吓得景儿把一只鱼丸滚到地上——那是楚香玉心爱的紫草啊! 君天笑得十分幸福:“我和师姐天缘巧合。” “你叫她什么?”第二只鱼丸滚到地上。 君天爽朗的笑道:“姑姑有所不知,我如今一身功夫,都是跟楚前辈学的。” “你说楚香玉是你师父?”景儿一发莫名其妙,她在老头儿那里听见什么来?“那你上个月干什么啦?” “也没什么,”君天掩饰不住得意,“华阳公主骄奢淫逸,专横自处,郑太妃忍了她十几年了。上个月我出手,料理了此事。说起来姑姑的师兄端木羽,不也栽在这妇人手里?” “这样啊!”景儿埋头喝鱼汤,不敢再问了。搞了半天,是华阳公主!——关她什么事儿。君天看她放了心,转身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景儿是该放心了,可她隐隐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当然啦,君天早已不是那个傻傻的阿牛了,他和客人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老到之极。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刚才看见了什么,她要整理整理思路,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头晕了,不行。她又一次把眼光转向君天。君天擎着紫檀杯,与客人们笑得冠冕堂皇。他的手腕怎么啦? 好奇怪,景儿明明看见,他戴的是聂隐娘留下的青玉镯子,怎么这会儿变紫色了,俨然是——楚香玉送她的那一只。 十年的困惑,一时间豁然而解。此玉镯,即彼玉镯也! 关外的美玉是变色的,日间看是青色,傍晚灯下,又成紫色。当年她在哭泣中,玉镯脱了手,楚香玉拾起来,夹在《楚氏秘传》中还给她。颜色不同,花纹一样,可怜的景儿,却惊惶得连这一点都没看出,就兴冲冲的去找楚香玉,又稀里糊涂的伤透了心,把书和镯子一并抛弃。——只是便宜了那个放牛的野心家! 楚香玉啊……景儿一阵怅然。 ——可是楚香玉现在何处? 电光一闪,景儿想起来了。 君天又微笑着踱了过来,景儿打起精神和他搭讪。人家突飞猛进,自己这十年也不能白过了。 “姑姑白天那一手绣花针,妙得紧啊!” 景儿笑笑。 君天眨眨眼睛问道:“姑姑有没有听过,本朝大内的宦官中,出了一个武林高手,身后留下一套绝世奇功呢!” 景儿吓了一跳,把手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低声!此事我尽知。”神色恳切而郑重,“酒席完了立刻来后院找我,万万不可耽搁。” 君天兴奋得满面红光。 夜阑酒尽,曲终人散。洞房里的红烛还悠悠的烧着。 “君天啊,我一身武功,却是个孤苦伶仃的天涯孤客,想找一个衣钵传人,都一直寻不到。”景儿悠悠道,“你我是少年时的旧交,我在世上也只信得过你。” “景姑姑,”君天听得颇动感情,“我一定不会辜负您!” “那好,你拿去。”景儿交出凝聚自己十年心血的新玉女神针大法,还真有点舍不得,“可以告诉你,这就是那个大内高手——宦官端木羽留下的神功。功成之日,天下无敌!你一定好好练,成为真正的一代大侠,嗯?” “一定,一定好好练!”君天颤抖着双手接过,激动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其实他的心里,只有四个字了:“天下无敌”! 忽然,“——不对呀,姑姑,这本书还没名字呢!” 景儿叹道:“神功几乎失传,是我整理了出来,至今无名。你小的时候不是见过,端木羽在采葵台上发功,野葵象星斗一样飞舞……” 她望向远远的、采葵台的方向,却似看见一片紫色飘荡:“就叫作……《葵花宝典》罢。” 话音坠地,景儿像世外高人一样,消失在天际。 君天不管,趴在地上,兴奋的翻开《葵花宝典》,读到的一句话:“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一座终南山都要被杀猪似的叫声掀翻。 景儿其实并不高兴。那时她终于想起来的,不是别样,只是红盖头落下时,紫草的一个眼神。那张依然清极艳极的脸上,嵌着一种哀怨的绝望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揭示了楚香玉的下落,从而使君天的罪迹昭然若揭。景儿痛苦的发现,她最初的疑虑不仅没被推翻,反而得到了证实。楚香玉如果没有遇害,怎会让紫草沦落至此! 景儿只有惆怅。君天得志,或者算她的无心知错。她只是在书上,匆匆加了八个字,救不了楚香玉,至少救下他的紫草罢。 人间的事情,只不过如此而已。 至于多了这八个字,使得神功由于适用性降低,价值不免折扣,景儿也顾不得了。那时她哪里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个恶作剧,传到后世,竟搅出无穷无尽的武林风波,——只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八个字也许纯属多余。景儿地下如有知,倒是多半会开心得翻来覆去,把棺材板压得嘎嘎作响。 山东的飞天 那年在西山脚下,最有人缘儿的女侠是一个来自山东的女孩子。沈璎刚到银杏客栈住下,就知道了。第三天在湖边,她看见一个包白兰花头巾、一身粗布白衣的年轻姑娘打柳叶漂,便立在一旁观战。 柳叶漂是当时游侠之间很流行的游戏。这一点,只要看湖边一根根剥得精光的柳条就知道。玩法很简单,把第一片柳树叶子抛在水面上,然后第二片叶子挂住第一片,第三片挂住第二片,以此类推越多越好,还不能弄乱了。最难是最后一片柳叶,抛出去正好打中第一片,而且要恰恰让所有的叶子,一齐沉入水底——柳叶可是很轻的东西。这一手不但看准头,而且看内力,沈璎是没那个本事的。但她很喜欢瞧着人家玩,边看边说,评论得头头是道。 不过今天她只好隐忍不发,因为那女孩实在玩儿得太差了,弄得湖面上零零落落的漂满了碎叶子。远远的树丛里有路人在笑:“嘿!你又心情不好啦?” 白兰花仰起头也笑了:“是啊!今天听石见穿说,我的青梅竹马和我最好的朋友成亲了。真是郁闷呢!” 沈璎随口说:“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其实沈璎就是喜欢不分场合地点的掉书袋,祸从口出,时时搞得自己很狼狈。但这本书,成了意外,一头砸出个倾盖之交来。 两个女孩坐在石舫上聊到太阳落山,叽叽喳喳肆无忌弹。沈璎说你那个“竹马”始乱终弃好不像话,白兰花说不是的只不过小时候大家一起玩现在看看别人都成家了有点伤感。沈璎说那你干吗不回山东老家嫁人还在北京东游西逛。白兰花说我家干镖局的女孩子也得出来挣钱糊口很辛苦呢你当都像你有你哥养着。 沈璎心里一动,没头没脑说:“我看你这人不错,把你写进我的书里吧。” 白兰花撇撇嘴不信,沈璎就解释说是替她那个刚刚出了名的哥哥写自传。她大哥是个名医,每天开方子倒药材挣银票收红包还来不及,做妹子的只好捉刀了。 “那你让我做什么人啊?” “嗯——”沈璎眼珠一转,“你是丐帮帮主的二小姐!” 白兰花立刻笑倒了:“我们吃镖行饭的,一见叫花子就头大。再说如今清平世界,哪里来的丐帮啊!” 沈璎冷笑道:“真事隐去,假语村言。难道教我写天地会神龙教,等着押送菜市口砍头啊!说正经的,你想叫个什么?不能用本名的。” 白兰花眨了眨眼睛,深思熟虑。半天才说:“我打小儿听姥姥讲故事,就挺向往关外那个叫敦煌的地方。只是没盘缠去不了,家里事儿又多……我就叫‘飞天’吧?好不好?” 沈璎皱起了眉,叫什么不好啊? 说起来,飞天也挺倒霉的。在西山,大家都喜欢她,一面因为她为人爽利笑口常开,另一面也是因为看小姑娘单身一人流落他乡怪是可怜。沈璎知道,飞天家在山东,本来开了个振远镖局。说是振远,其实是个极小的号子,只在太行山两边走动。直到今年,镖局才接了一笔大生意,送一票银子进京。一路小心打点,好不容易巴到了皇城的红墙绿瓦。想不到在陶然亭附近碰见一伙贼人,个个武功高强。护车的十来个镖师,死得干干净净。飞天的爹拼死拦住贼首,才让女儿侥幸逃出一条性命。 山东的人命,九门的巡捕是绝对懒得管的。 飞天就逃到了西山脚下。这个地方以侠客云集著称,黑道的势力和官府的淫威,相对弱一些。她是个有责任心的女孩子,丢了人家的镖,自然是要陪的。但是三千五百两银子,把振远镖局老老小小全卖了,都值不了。 偏偏那个镖主,又是炙手可热的大学士纳兰明珠家里。飞天一筹莫展。大家给她出主意,不如去找冯齐少爷帮忙。 第二天,沈璎的书稿上就添了一段:“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的立起来,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明亮灵活的眼睛,虽然不大却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金色的长鞭劈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一个老年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 “还行,”飞天说,“只不过你不懂武功吧……没事儿用鞭子抽地干什么,跟地有仇么?至不济也该是这样……” 她解下缠在腰间那根黑油油红彤彤的牛皮鞭,在空中抛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脆响,带出几缕风吟。 沈璎脸一红,慌忙改了,却又坏坏笑道:“昨儿夜里我还想呢,要不然把尚轩和石见穿他们也写进去?” “好啊好啊!”飞天很兴奋的样子,“你让他追我吧。” “那个自然,”沈璎思路很快,“他是吴越国的世子,对你一见钟情,死缠滥打,穷追不舍。结果你放出丐帮的致命毒蛇,把他咬了个半死。” 飞天乐不可支。 来到西山以后,飞天和尚轩的故事,沈璎已经听过八个版本。现在当事人自己叙述,参照整理如下:话说西山脚下,有个颇有名气的琴心社,社取琴心剑胆之义。社中子弟三十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江湖上出类拔萃、文武双全的年轻俊杰。中有一人石见穿,亦山东人士,出于同乡情谊,把飞天介绍给了众兄弟。大家听见飞天的不幸遭遇,唏嘘感慨,均表示定当拔刀相助。尚轩亦在其中。 尚轩,姑苏世家,邙山传人兼两江举子,为人潇洒蕴籍玉树临风。那日飞天一见之下,芳心暗许,从此辗转反侧,茶饭不思,而且还到处对人讲自己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弄得银杏客栈诸友,个个都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天到晚为她出谋划策。按捺多日,飞天一咬牙,自己去找尚轩了。 “我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好看。”据说飞天是这样表白的。 尚轩笑得无可奈何:“我怎么不觉得。” 后来石见穿转致尚轩之言,说彼此不太合适呢!飞天的初恋,命比纸薄。 ——老掉牙的故事哦!不过这种心思落在江南女子沈璎身上,至死不会吐漏的。沈璎觉得这个山东女子,也大方得可以。 冯齐少爷派人来,送给飞天一副空竹。飞天从此躲在房间里弄得嗡嗡响,不去湖边打柳叶漂了。沈璎没得可看,不免有些气恼,想起冯齐少爷那副矮矮敦敦的样子,玩儿起空竹一定很滑稽。 尚轩也很大方,请飞天喝茶。沈璎以为飞天会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不想还是穿着白衣风风火火去了。“只是随便聊一聊,就像一般的朋友一样。他今天心情不太好。”飞天回来后,都懒得叙述约见过程。 不管沈璎信是不信,他们俩确实再没有动静。 没过多久,她已经总结出飞天的几个特点。第一,也就是最主要的,飞天是个散漫得要死的人,别看她家仇在身,每天晃晃悠悠不知在干些什么,不是玩空竹,就是跟着沈璎作白日梦,说尚轩怎样怎样;第二,飞天的眼神也是散的,很会东张西望。沈璎把手指放在她鼻尖上试过,她的两个眼珠竟然对不到一起。据说这种人属于第三对脑神经有毛病的,然而看她又健康得很;第三,飞天有一个癖好,就是骑着她从山东老家带来的黄骠马儿,游山玩水到处乱转。西山深处有个秘摩崖,是她老去的,有时采些小酸枣青柿子带回来大家瓜分。想来因为那里有点敦煌石窟的味道,可以让她画饼充饥了。沈璎想跟着她去逛,总因为不会骑马而惨遭拒绝。多数时候是飞天一个人出门,间或约上石见穿。甚至有一回,是那个冯齐少爷,陪着她去了趟白石桥。飞天回来很开心,说是冯齐少爷向她传授了一堆生意经,好挣了钱去敦煌。 “其实冯齐少爷也不错么!”沈璎嘲笑她。 飞天很一本正经的说:“冯齐少爷和我,是很投缘的朋友。你要胡说八道,未免破坏了这种良好关系。” 空竹在她手里飞上飞下,发出长长短短很有韵律的美妙声音。听着听着,那声音自己会飞远,好像天上有人在大合唱。 飞天和冯齐少爷认识的时候颇有戏剧性。 冯齐少爷家里,是西山最大的土财主,方圆百里都罩得住的。少爷从小声色犬马无一不精,花不完的银票交不完的朋友,在西山群侠和京城纨绔里,名气都很大。他从小习武,但最后练得最出色的,却是弹弓和空竹。弹弓的精妙,据说和弹指神通六脉神剑之流不相上下,然则多半用来打鸟。空竹本来是小孩子的玩艺儿,少爷十岁时,北京城胡同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一个玩得过他,到得长大,技艺日精,愈发显得后无来者了。飞天刚刚出事,曾有人劝她去求冯齐少爷。飞天以为未必有用,又被冯家的看门狗挡在了外面,于是就绝了念头。 当年银杏客栈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叫做自怡园,花红柳绿水木清华,很有得一逛的样子。然而那是纳兰家的别墅,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飞天不信邪,围着院墙外面绕了一整圈儿,终于叫她找到一条水闸口,是没有栅栏的。于是她骑着马趟水进去了。纳兰家的人都不在别墅,她心满意足逛了一整天。临了打算从大门出去,那看园子的居然还给她开门。她看见门口有一个鲜衣白马身材矮小的人,就朝人家很矜持的点了点头。 那人忍俊不禁,跟着她一道出来了,忽然说:“做贼的感觉不错。” 原来冯齐少爷,也是趁主人不在溜进来玩的,飞天觉得很有趣。其实那道门,人家是为冯齐少爷开的,因为认得是来过府上的客人。后来冯齐少爷就为飞天的事跑了一趟纳兰府。说起来大学士家和土财主家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冯齐少爷和纳兰三小姐曾经同门学艺,仗着这点交情,摆平了飞天的事。 “其实无所谓,”冯齐少爷颇为老练的说,“纳兰家哪里把三千五百两银子放心上,他们家每年指头缝里漏下去的,就是这个的几百倍呢!” 沈璎听见,也觉得不平。 “你猜我今天看见什么了?”飞天冲进来,激动得连披风都来不及解,脸上的表情,又象是气恼又象是苦笑,带着一串串的高声叹息。 “尚轩和纳兰三小姐在一起了呢!就在八大处的长安寺,照壁后的第五棵松树下面,我数得清清楚楚。他俩还拉着手呢!” 沈璎不屑:“纳兰三小姐?真是没品位。——不过,我以为你早不在乎他了。尚轩算什么呀!” 飞天恍若未稳,依然喋喋不休。沈璎瞧了瞧她的脸色,难受的时候也在好笑似的。 其实说到品位,沈璎对飞天的那一段描写,绝无溜须拍马夸大其词。飞天纵然不够温柔娴静,容貌也是十分可爱的。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尔。 “不过,尚轩傍上了纳兰三小姐,不仅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而且明年的会试不成问题,将来混进翰林院坐上大官也不一定。你要和他搞好关系。”沈璎分析着这件事的利弊。 “长安寺,五棵松。”她还在唠叨。 “哎哟,”沈璎叫起来,“别哼哼啦。还有冯齐少爷呢!喏,他今天又给你送信了。” “神经病,不早说!”飞天抽过信笺,匆匆看了。沈璎目不转睛的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来。 不过飞天修为很深,真的是不动声色呢! “唉,我看其实冯少爷才是对你——” “——你怎么这样三八,我和他是纯粹的朋友关系!”飞天抗议。 得了吧!沈璎自以为看得很清楚。飞天是很容易喜欢上什么人的。她和冯齐少爷,拖到如今,不过是两下里都高不成低不就。在冯齐少爷,未必愿意要一个微寒落魄的女子。在飞天,又觉得冯齐少爷不过是一介膏粱,离尚轩那种文成武德的标准太远。而且冯齐少爷生得太小,比飞天还矮半个头,这是女孩子们很难接受的。 那天晚上沈璎又开夜车赶稿子,忽然听见门闩搭拉一响。她最怕老鼠,吓得心都跳了出来。然后听见飞天房里习习簌簌响,一串脚步声就从房顶上掠了过去。 沈璎有点激动,预感到终于有好戏看了。 飞天的桌子上,冯齐少爷那封信还在。沈璎不好意思拆开,就对着月光照了照。信封极薄,隐隐约约得透出几个字:“月圆之夜,自怡园中。”她回到房里翻出皮袄裹好自己,然后顶着凛冽的夜风出门去了。 (那天晚上自怡园里真的热闹。可惜沈璎不会武功看不懂,白白的瞧着惊心。为了记录这一战,她参阅许多资料,又向几个武林前辈学习了一番,勉强敷衍成文,仅略具其意耳。) 塞外的朔风飞沙,越过万里关山,席卷燕山腹地。 圆月清光,俯视着幽暗的园林。 那个浑身缟素的女子,跨在枯瘦的黄骠马上一动不动,一任狂风把脸儿抽得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头发已经吹乱了,跟着白兰花的头巾狂飞。 树的影子摇摇晃晃,像黑黢黢的鬼怪,排成排,一个个虎视眈眈。树顶上冒出一股股青烟,和云伴月不分明。 然而他们还没露面。 “姓赖的——别躲了,我知道你藏在那里。”那女子终于尖声叫道。 “哈哈哈……咯咯……磔磔磔……”随着一阵放肆的笑声,地底下冒出十来个摇摇摆摆的人影,把女子围在正中,渐渐靠近。一个个衣着鲜亮,似连夜行衣都不屑于穿。 飞天心里有点慌了,她以为他们托冯齐少爷约她出来,应该是一对一的决斗。 “嘻嘻,小姑娘,盘儿尖!” “我说赖总管眼力不差么!要不然——这么大冷天的,还不如在热被窝里抱着老婆呢!” “闭嘴——”飞天亮了一嗓子,“那天是谁,杀了我爹!自己出来受死——” 他们都笑了。 “老三,姑娘招呼你呢,还不快过去!”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他这个不死不活的老东西占了头筹?——小姑娘,咱弟兄几个一人砍了一刀,你爹才死的。咱们一起‘过来受死’,好不好啊?” 躲在树后的沈璎,把十根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然而连大气都不敢出。 飞天挥手,抹开了额前的披发,脸色红红白白,红的似血,白的似骨。她缓缓抬起右手,忽然“啪”的一声,把黑长的牛皮鞭抽到——地上,扬起三尺高的尘土。他们愣了愣,一时静下来。 “老三,”中间那个穿瑞蚨祥缎面马褂的中年人开了口,“上去。手脚快一点别让弟兄们等着。” 老猴子咧了咧嘴,拍马而上。 飞天很冷静的瞧着,一如从前很多回,太行道上,她在爹爹身后等着应战一样。右手握鞭,左手的手指,慢慢的摸索下去,揪住了鞭尾。 “嘣”的一声,一条细细的黑线,线腰弹了出去。 老猴子无声无息的落下来了,嘴还张着,满口黄牙,唇裂一直开到枕骨后面,流出白花花的东西。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鞭子是没有这种玩儿法的,这是空竹。 “小丫头片子!”两个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包抄过来,“你有种!你爹死的时候,你怎么只有跑的份儿啊!现在来报仇,有病啊!” 想绕过那鞭子,也不用说得这样语无伦次。飞天如法炮制,抛出一鞭把马面掠开。忽然一转身,鞭子圈住了牛头。就看见他向一只大竹筒一样,在长鞭上滚过来,滚过去,发出“嗷嗷”的歌声。 飞天悄悄的换了口气,猛得把鞭子绷直了——牛头打着旋儿,飞上了树梢,就这么挂着。 情况不太好,马褂摸了摸胡子,忽然一挥手里的狼牙棒:“并肩子上啊!” 除了他自己以外都上了。 沈璎闭上眼睛不敢看。她已经瞧见,飞天的手藏在背后,抖得厉害。毕竟,她玩儿不是小小空竹,而是一个活人,那是很重的。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矮矮的人影。 是冯齐少爷,面无表情的观察着战斗。少爷内功好,连呼吸声都不叫人听见。沈璎使劲朝少爷递眼色,希望他上去助飞天一臂之力。 少爷把手指放在唇上,仍是不动声色。 沈璎想起有一回见过冯齐少爷玩空竹。那是北京春天的声音,回荡在胡同深处,绿槐巷底。一声声拖着嗓子的风,似乎和少年思绪共鸣着,悠悠绵长。是天上的,是凡间的,也是人心的,夹杂着揪心的欢笑,无缘无故。 很巧的身法啊,就像那根竹子是一个很听话的人,叫他翻个儿他就翻个儿,叫他跳起来他就跳起来,叫他扭扭腰他就扭扭腰,神定气闲,挥叱方遒。你在那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眼睛里透出真心实意的欢乐。人间的事情,都是这般从容便好。 沈璎看得眼花,想到世事无常。日子是波澜不惊的,即使在西山这样的地方,也不过每天的鸟语花香言笑晏宴。以为没有什么真正的惊风骇浪恩怨情仇,殊不知最凄苦最疯狂的旋涡,就藏在涓涓细流之下,在于你会不会遇到,——那都是命。 黑色的皮鞭,长长的线。五彩的空竹,冷冷的月。血雨腥风是很好看的,血肉横飞是很洒脱的。就像敦煌的天女,琵琶声里,千回百转的水袖,散向人间全都是花雨。 冯齐少爷的眉头锁得深了,悄悄扣住一只小弹弓。 为什么?这个时候只剩下了赖总管。飞天已经打败了所有的人啊! 忽然,一个死沉的重物从天而降,扑在了飞天身上,张牙舞爪。 沈璎几乎要叫出来,那是挂在树上的牛头! 飞天猝不及防,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毕竟,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死丫头!”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她脸上,“我叫你抽!我叫你抽!” 牛头疯狂的嚎叫着,把脸慢慢贴近飞天,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立刻割断这个女孩子喉咙。 很奇怪哦!这个女孩子的眼神是散的,居然没有在看他。才几岁,能有这样的定力? 冯齐少爷的弹弓绷紧了,瞄准了。脸上仍是按兵不动的意思。沈璎张大了嘴,眼神想要杀了少爷。 牛头觉得自己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噗——”火辣辣的,一片绿色迷住了他的眼睛,睁不开了。牛头嗷嗷叫起来,然而只叫了半声,又没了声息。 肚子里流出汩汩的血,歪在一边。飞天死命推开他,拔下一柄削水果的小刀来。 后来才知道,那绿色的东西不是什么毒蛊,是山东的大葱!北京人也爱吃大葱,但远远赶不上山东人。天知道飞天那天去决斗,为什么嘴里还咬了一段大葱! 她横鞭一指,摇对赖总管。 赖总管干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狼牙棒,又扯了扯马缰,看不出是想跑还是想战。飞天一声暴喝,催马而上,烟尘又起。 “等一等!” 山头那边忽然转过三骑人马,衣袂翩翩的。赖总管脸上,忽然浮现出一股得色。沈璎看着诧异,来的居然是尚轩,带着石见穿和纳兰三小姐。 咦,英雄救美? “哎呀呀,我说来晚了嘛!”三小姐最先嚷嚷起来,“居然倒了一地的。平时叫你们练功夫,都干什么去啦!”一鞭子抽下去。 飞天定定的望着尚轩和三小姐,一时间什么也忘了。 赖总管趁机躲到三小姐背后。尚轩向飞天一抱拳:“一场误会,这些都是纳兰大学士的家人。我们来得晚了,一场误会!” 误会? “胡说八道!”飞天叫道,“你们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杀父仇人,难道是一场误会?” 三小姐瞥了一眼尚轩,冷嘲热讽的。 尚轩笑道:“你也伤了一地的人了。两下罢手,揭过不提,不成么?”眼下之意,纳兰家的人,你以为是白伤的么? 飞天却没听懂,只是看着尚轩的笑脸,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声。 鞭子落到了地上。 大家松了口气,缓缓的策马欲行。纳兰三小姐悠悠然一回头,道:“看你也怪可怜的。”朝飞天扔了一块黄澄澄的东西。 “拿着这钱葬了你爹,回家嫁人去吧!” “站住!”飞天忽然醒了,鞭子“嗖”的回到手里,“你把话说清楚!” 纳兰三小姐按住佩剑,笑得十分轻傲:“不错,你爹是他们杀的。实话跟你说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不过是个幌子,我们家要保镖的东西混在那里面,要紧得很呢!之所以偏偏挑了你们押送,是看着你们振远镖局,实在太不起眼。这一招出奇制胜,本是我想出的。想不到你们不中用,还是被四爷的人盯上了。” “别说了。”尚轩低声道。 三小姐不理他:“所以我当机立断,让赖总管到陶然亭去,索性截了这支镖,给四爷来个死无对证。可惜你爹爹太敬业,否则也不用闹出人命呀!报仇你是休想了,拿点钱回家去,安安分分过你的老百姓日子罢!” “说完了?”飞天淡淡道。 纳兰三小姐一声冷笑,掉过马首,迤逦而去。赖总管侍从其后,又腻腻的看了飞天一眼。 空竹的风鸣,在北风中飘扬。 “我杀了你——” 就在那一鞭,就要轻轻落实的一刻,两道剑光逼上,把它荡开了。 却成了赖总管惨叫一声,终于没有逃脱性命。脑袋劈开了花,死的很难看。 三小姐愤然回头:“贱人,你想死么?” 石见穿剑不回鞘,惊恐的对着飞天使眼色叫她快跑。三小姐的功夫不高,但是这自怡园,毕竟是她家的地盘,也许院子里已经等了一大帮打手了。尚轩还想挽回:“你别冲动,说了揭过不提的……” “闭嘴!”飞天大叫。 “我说过什么?我答应过你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鞭花狂舞,铺天盖地。 尚轩奋不顾身的护住了纳兰三小姐。 忽然,空竹的声音生生噎住了。 飞天一软,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尚轩和石见穿面面相觑。只有纳兰三小姐,似乎听见了那金丸破空的一声。她沉吟片刻,对两个人道:“别理她,走吧!” 石见穿终是不放心,低头看看飞天,只是被打中了穴道,并没有受伤。 于是三人连骑而去,消失在树林后面。 冯齐少爷的弹弓放下了,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高深莫测。 第二天沈璎睡到很晚,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竖起耳朵听了听,忍不住想笑。 那是飞天和石见穿在吵架,两人用的山东话。 “你嫌我发脾气,你跟我说清楚不就成了。” “真的没有什么!” “你还要瞒着我!” 平时飞天即使和石见穿见面也不用家乡话的,可能是真的急了。无法形容这种方言,似乎拌嘴的时候,也透着北方式的诙谐呢!沈璎一边梳头一边暗暗的乐,然而听了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她听见飞天分明的哭了,哀号声声。却又不是一般女孩子哽哽咽咽发不出声来的那种哭法,因为刚哭了两声,立刻就能换过气来继续嚷嚷,嚷到激情之处又迸出几声哀号。沈璎听得又是难过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石见穿走了,飞天开始叮叮当当的收拾行李。 “真要走?”沈璎问。 “石见穿那个变态,死也不肯告诉我。我娘一定出事了。”飞天愤愤不平,眼睛里不住的掉泪,“你说他瞒我做什么!” 飞天出门快一年了,家中唯有老母,不知怎样度日呢!沈璎就说也是的这边事情差不多如此了该回家看看。飞天眼睛里烧着火。沈璎知道,她的仇还没报,她忘不了纳兰三小姐。 “你算了吧。”沈璎开导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过两年,你再来京城杀她好了。反正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路远迢迢,你有回山东的盘缠么?” 飞天摇了摇头,又愣住了。 “去问问冯齐少爷?” “不找他!” 沈璎从袖里抖出一大锭金子。飞天认出来那是昨天晚上纳兰三小姐掷在地上的,不明白沈璎为人如此,却竟然捡回了嗟来之食。 “我只是想呢,他们家欠你的那么多。这锭金子,你拿得理所当然,不要太计较。”沈璎字斟句酌的说,“世道如此,难得有钱人肯拿点钱出来,还要还给她不成?” 实际的情况是,不拿这锭金子,飞天连家也回不了啊!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摊开五个手指,受了金子,然后扭过头发出了几声干笑。 飞天走的很急。沈璎想不出什么饯行,就要效法古人折柳送别,可是湖边好好的柳条,偏生全打了水漂,不复依依相别的情致。沈璎明白飞天家里肯定什么事都没有。经过这一晚,纳兰三小姐不会放过她的,她又是这般硬气不肯逃走。所以石见穿要设法骗她回山东躲一躲,或者也有尚轩的意思在里面吧? 后来听石见穿说,飞天家里给她相亲来着。沈璎心想那也不错,山东人挺好的。可是相亲的事,并没下文,又听见飞天把父亲的振远镖局重新开了起来,自己带着镖师走南闯北。 再后来石见穿也走了,便没了飞天的消息。 只是飞天也不用再报仇。纳兰明珠不久就被黜了,自怡园给皇帝收了去,并入西郊行宫。有人说在八大胡同看见过纳兰三小姐。沈璎不信,纳兰家仇人多,造谣也有的。至于尚轩倒是无事,他和三小姐早分了手,次年就在琼林宴上折杏花,后来还进了四王府教书呢! 几年以后,沈璎已经出家。有一天云游到了西安,在永泰公主陵附近,碰上了冯齐少爷。 冯齐少爷还记得她,说飞天也在这里。 果然在,飞天骑在黄骠马上,淡淡的冲她点了点头。 沈璎有些失望,心想枉我这些年老惦记你,你对我就这么冷!遂笑着说:“你这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不记得我这方外之人了。” 飞天冷笑:“谁说我嫁人了呢!” 沈璎怔住了。看她的衣饰打扮,居然还是白兰花头巾的模样。当年春风秋风的玩话,不料竟成谶语。柳叶儿落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飞天笑了,说:“你的故事编得怎样了?” 无聊事情,她倒记得。沈璎自己都要忘了,只得干巴巴的说:“早就写完了。哪,后来我让你被尚轩的妈——一个大反派抓了去,放在一只装满油的小船里,当成灯芯点。尚轩英雄救美,结果自己烧死了,你也给烧坏了脸。你觉得很难过,也不接受我哥哥的整容手术,自己一人远走关外,去了敦煌。” “嗤!你也就这点想象力。””飞天不屑,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一点说对了,我这几年攒足了钱,这就要去敦煌了。” “一个人去么?” “和冯齐少爷。” 沈璎回过头,看见冯齐少爷矮矮的影子在阳光里,依然是没有表情。沈璎笑了,摆出一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恭喜恭喜的样子。 “不要胡思乱想,”飞天皱着眉,“我和冯齐少爷一直是好朋友。” 还是好朋友。 城门早闭,西出阳关。一长一短,两道斜斜的人影,化入长河翰海之中。 后记:谢谢您有耐心看,璎璎先道个万福了。 这样的东东往天地里放,自己都不好意思……就算是一个尝试啦!明眼人一望便知,不过是一段关于校园生活的闲言碎语,几乎可以对号入座的,比如柳叶漂就是泡泡龙。嘻嘻……真事隐去,假语村言。 只有什么镖局什么报仇纯属空穴来风,不会写武打场面,不写又不行,一只笨笔,贻笑方家。 采葵台 <er">一 “长长丝带紫复碧,袅袅横枝高百尺。” 清明时节,燕草如丝。长安城外的四乡郊野,充满了欢声笑语。少年儿女重秋千,无论贵贱贫富,按俗都要赛会秋千,让女孩子们尽情一乐。值此盛事,热闹非凡,往往牵得多少踏青的人们驻足观看。 谁也不会注意到,不远处大道上,缓缓驶过一辆马车。几个疲惫的绿衣侍从,小心翼翼的把车赶到路边上,让过一队又一队达官贵族们游春的仪仗。马车四周垂着沉沉的帷幕,毫无装饰。只有四角淡淡的黄色流苏,显示着皇室身份。 “若栩,若栩。”车中传出轻柔的呼唤。 一个青年侍从赶了上去,把脸贴在帷幕外。 “快些走。” 低空流着铅色的断云。 若栩悄悄的注视着永宁。那张白玉般精致而冰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毕竟,七年了。七年时间可以把很多东西磨的粗糙、破旧。就像眼下大家祭奠的这块墓碑。因为寂寞,所以残破;因为残破,愈显寂寞,朝着自己唯一的参拜者们,肆无忌惮的发泄胸中冲天怨愤。墓志铭却是新刻的,因为直到今年年初,皇上才终于下旨,准许在碑上刻字了。这当然要归功于华阳公主的斡旋,以及永宁的纯孝至诚,还有自己一年一度为她拟写的文辞优雅、感人至深的奏章。 “故文怀太子及太子妃之墓。” 当最后一柱香化作凉雨中的飞灰后,永宁立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山顶:“我要去采葵台走走。” 旁边有人道:“郡主,天不早了回宫罢。别惹事才好。” 永宁没理他,扶住了若栩的手臂。 白石粼粼,荒草遍野。山顶风大,吹得永宁的缟衣素帔如流云回雾般飞转,面上泛起了一丝浅红。她在断墙根下转来转去:“为什么一朵葵花也找不到?” 若栩微笑道:“还没到时候。”他找到了一片挂剑草。永宁把草叶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 七年前的那个清明,若栩把永宁带到这个地方来,用一只野草编成的花环止住了她倾城的泪水。想不到从那以后,这成了每年清明扫墓不可缺少的活动。永宁已不再是那个一头黄发的可怜孤女,她婀娜的身姿如顾影自怜的白鹤,宛转的眼神如横空而过的流星。但采葵台,依然是她空虚寂寞生活中最大的亮色。 这里其实连野花也没有几朵。荒坡下,废墟间,生满了一蓬蓬茁壮的野葵。永宁很想看看野葵花开是什么样子,可惜每年清明都未到花期。若栩向山民们打听过,没人说的上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遗迹。只是年深日久,断墙残垣间生满野葵,每年初秋,山民们来采摘野葵子而已。——所以叫采葵台。 白罗轻衣,在黑黝黝的野葵丛中飘荡。 “什么人!”若栩一声断喝。 荒坡下的人影蠢蠢欲动,向他俩逼近。 若栩冷笑一声,捉住永宁的腰带提了起来。永宁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在飞。若栩的步法很稳,不一会儿,她就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被放回车中。“那些人呢?”她睁眼道。 那些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一瞬间,自己的膝盖上就插上了牛毛一样的细针。他们倒在山坡上呻吟,怀疑自己要从此残废了。 一匹浑然如雪的大宛马冲到车前,马上身披紫金嵌珠甲的猎装人,大声嚷嚷着:“永宁郡主,你好大胆子!竟敢让手下太监伤了我的人! 若栩看看来人,不禁皱起了眉,低声道:“郡主别怕。” 然而永宁不能不惶恐,这是沩阳候郑百龄,权倾朝野的皇后外甥。她踌躇许久,才从车中柔柔的递出一句话:“你想怎样呢?” 郑百龄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扯了扯马缰,若有所思的走了,并不理会那群手下的呻吟。 若栩心中泛起一种忧惧,转头道:“郡主没事吧?” 永宁却道:“你坐到车上来。” 不太好吧?若栩有些迟疑,然而还是钻入了车中。 车马辚辚,永宁的眼睛似笑非笑,含着一种天真的意味:“我在想,你穿上道士袍是什么样子。” “郡主要我出家么?”若栩问。 “不是‘我’,是‘我们’。”永宁端庄道。“我成年了。那天姑母问我将来的打算。我做出的选择,是上玉阳山修道,了此一生。” 若栩叹道:“郡主知不知道,出家意味着什么?” 永宁道:“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求?姑母也以为,我若奉旨下嫁,决然不会有好归宿。而玉阳山中的空气,总归比宫里清新些。本朝有的是贵主出家的先例,没什么不合适的。” 若栩点点头。永宁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何况有你陪着,我别无所求。”言毕合上了眼睛。 若栩心中一震:永宁已经十六岁了。 <er">二 “长门早闭蓬山远,丁香不结细雨斜。” 嫩稚、青涩的诗句,明显是模仿时人文字。但其中意味并不难解。 若栩立在永宁的书桌边,反反复复的思考着。有时他自己都奇怪:进入这九重禁苑,成为无以计数的“绿衣监使”中一员,已经七年了。七年之久,居然还平熄不下灵魂中阵阵的火焰。 永宁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那天从太子墓归来,若栩再也无法排遣胸中的惆怅。也许是他给永宁的太多了,远远多过一个在政敌的淫威下苟且偷生的孤女所需要的。华阳公主不是早说过,虽然他很博学,也不用教永宁读那么多诗书? 寒鸦在柳枝上扑腾。清明后的阳光变得煦暖,然而深宫中的这间小院,永远荡不去灰蒙蒙的寒意。某种意义上凌霄殿仍是一个危机四伏之地。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对永宁和他来说都是解脱。想起清明车中的玉阳山之约,若栩不知不觉微笑了。 而且,到了玉阳山清静之地,或许有机会完成师父的遗愿。他已蹉跎七年光阴,不能再等了。 “呱——”寒鸦一耸肩膀,冲出了院子。若栩一凛:永宁被华阳公主叫了过去,至今未归。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让我看看你。”华阳公主伸出带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托起永宁的下颏。那手保养得极好,散发着禁苑的名香。 “嗯,”公主慈爱的微笑着,“不错。——怪不得呢!” 永宁行过礼,等候姑母下文。 “沩阳候来找过我,他想娶你为妻……” 公主显得益发和善:“我已经答应他了。” 永宁猛地抬起头来,然而又深深低下。公主敏锐的捕捉到她的情绪,漫不经心道:“郑百龄年纪是大了点,又是续弦。但他家世好,这几年在朝中深受倚重,前途无量,确是个难得的佳婿。而且他对你颇有诚意。” 永宁对这地毯上的牡丹花道:“姑母,你知道他其实是个奸佞小人,而且是我的仇人。” 华阳公主皱皱眉,很不喜欢永宁使用“仇人”这个来自江湖的字眼:“是忠是奸,势随时转。刚极易折,还用我再教你么?永宁,你我是凌霄殿唯一的幸存者。你听我一句心里话:作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嫁一个好的夫君。” 永宁心中一声冷笑:华阳的确是嫁了个好夫君,逃得大难。七年以前郑淑妃——也就是当今皇后,将东宫凌霄殿的“谋反”揭发到皇帝面前。太子和太子妃自尽,东宫全体幕僚、侍卫、宫女和宦官一例殉主,太子的母亲——前皇后被赐死,甚至与太子同母所出的几个孩子——临邛王和平城公主也被全家流放,只有大公主华阳例外。后来朝廷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永宁大一点的时候读史书,知道这一场本朝最大的劫难,其实在过往的朝代中历历可数,副本极多。皇帝是一个昏君,沉溺于郑淑妃的温柔乡之中,不理朝政,大权旁落。太子是一个急于有所作为的青年,在身边聚集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同样急于有所作为的人才。他们要改变朝廷昏聩的状况。然而年轻而高傲的雄心,一旦与禁宫中的床帏之争牵扯上,斗争就加倍的残酷。那一年,西市口多少人头落地,关山外多少离魂饮泣,没人说得清。永宁在一夜之间,失却了严父慈母,失却了祖母,失却了外公外婆、姑姑叔父,以及数不清的身边亲人。那时她才九岁。 永宁蓦的清醒过来:华阳这间屋子布置得与当年毫无二致。当年华阳公主天神一般的出现在凌霄殿的血雨腥风里,威严的斥退了如林的刀斧手,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永宁领回府中,就藏在这间屋里。永宁活了下来,华阳却时时提醒着她那段凄苦的历史。 华阳确实是嫁了个好夫君。以至郑淑妃唆使皇帝大开杀戒时,提都不敢提她的名字。朝中上下都明白,如果不是华阳公主的公公在关外死守,胡人早就把锦绣如堆的长安城,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了。凭借如此地位,华阳虽救不了弟妹们,至少保住了一棵幼苗。在那人人自危的时刻,华阳的努力已深为不易。永宁一直知道,是华阳给了她性命,并且是她如履薄冰的生活中的唯一依靠。当然,还有若栩。——若栩也是华阳给她的。 永宁直了直腰,道:“姑母,我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并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罢?” 华阳摇头道:“你以为是我命令你?你错了,那是郑百龄,是皇后。七年以来,没有人敢违抗郑家。炙手可热,就是说一碰就会被烫伤。抗争能有什么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七年前的政变,太子终于设法在临终之前,杀死了福王。大臣们私下议论,虽是玉石俱焚,但郑淑妃唯一的儿子已死,郑家想靠夺取太子位来盘弄天下的打算,可是落了空。毕竟皇上已经老了,宫里人都这么说。然而不久之后,郑淑妃居然宣布她又怀了孕。在群臣的惶惶揣测中,郑淑妃顺利的诞下龙种,册封太子,自己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后宝座。故太子抗争的唯一成就,就如此付之东流。 曾有一次,永宁被允许去朝见这个小皇叔。她怀着委屈和怨怒,希望他又丑又笨。然而杨柳丛中,那孩子清秀而恬淡,几乎不像是皇室中人。 “永宁,你的地位,如飓风中的小船,随时可能被狂浪吞没。我为你担忧,又无能为力。想不到郑百龄看上了你。”华阳公主道,“倘若你从此令他心折,他就是一顶绝好的保护伞。相反,你就只有死。” 永宁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绝望的心,有如风中野葵一样凋萎零落:“姑母,我说过,我要上玉阳山修道。” “躲不过命的。”华阳一声长叹。 <er">三 淡紫的氤氲,乳黄的岚霭,在凤尾香罗之间缠绵缭绕。 勾勒着青山绿水的屏风,早已熏得微黄。屏风前身披绿衣的若栩,悄然无息的踱步。永宁一回来,就郑重其事的宣布了她和沩阳候的婚事,表情冷漠而庄严,并没有多的一句话。然后她就垂下珠箔,把自己长久的浸在一池香汤里面,弄出了满屋雾气,亦真亦幻。此刻若栩的心,如同银屏间闪烁跳动的白烛一般飘忽不定。 “你进来,给我梳头。” 郡主仍旧坐在水中,只有湿漉漉的头发,稍许掩盖了一下肩臂。若栩有些窘,但这并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他抓起一把木梳,细心的梳着那头长发。 “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别人,你心里有什么感觉?”永宁用一种近乎冷嘲热讽的口吻问道。 梳子停了下来。他没有表达过什么,甚至还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永宁却这样说。她的肌肤,如同月光下的青瓷,泛着凄婉的白光。 “一直都没以为,郡主真不嫁人。”若栩淡淡道。 永宁猛地回过头来,甩了他一脸的水:“撒谎!你说过要陪我上玉阳山的!” 若栩震惊了。永宁的眼睛中,怨愤已经漫溢了出来,带着冰凌的光芒。然而那鲜花一样洁白的身体,却在他面前毫无遗漏的坦白。只那么一会儿,冰凌融化了,汩汩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没有办法……陪我出嫁吧,我知道这太委屈你。可我没有办法,我还不想失去你……” “知道,我都知道。”若栩拼命的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素那种柔和稳妥,然而他做不到。她不是郡主,不是他苦心孤诣照料的那个孤女。原来她早已渗入了他的身体,长相厮守,割舍不去。 若栩的嘴唇强烈的颤动着。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他以为自己早就不可能了。他忽然动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师父的遗愿,也许快要完成了。 永宁的声音柔如楚云飘荡,喃喃不清:“我永远属于你……” 房中回绕着幽香的水气,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无数的流星在眼前飞舞。尤云殢雨之间,他渐渐失却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宁模糊的叹息声忽然清晰刺耳:“你……你怎么还穿着那可恨的绿衣啊?” 若栩一跃而起,脑子嗡嗡作响,思路却异常清晰:那是世上最丑恶的东西! 可是永宁的手指,还在执拗的牵拉他的衣角。若栩一翻手,扣住了她的双腕。在一片迷幻的挣扎之间,永宁只觉得双手疼痛欲碎。她睁开眼睛,看见若栩绝望的面容,什么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她伏在若栩的膝上,失声痛苦,“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甚至连同你——你不能够爱我!” 珠帘“嗒啦”一响,传来一个恬然的声音:“永宁你总算明白,他做不了你丈夫的。” 华阳公主突然闯入这个场面,两人都未现出应有的窘迫。华阳只是淡淡道:“所以,他还不如郑百龄。” 永宁的腿似乎在抖,她傲岸的立起来:“你错了,我爱他,无论怎样都可以。” “是么?”华阳微笑。 若栩有些茫然的看着永宁,宣言背面,往往是不确定的。 “你是笑话郡主不能爱上一个太监?别忘了他是你给我的,你早该料到今天的局面。”永宁在激动之中,甚至忘记了对姑母的尊重。“文武双全,风华正茂,却自甘做一个落魄郡主的忠实奴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太监!所以我要他做我的爱人,永远陪在身边。” 华阳公主悠然道:“永宁果然目光准确,若栩绝不是常人。” 若栩霍然抬头:“公主你曾经答允过我!” 华阳厉声道:“我并非食言而肥之人。但你的行为,已使自己失去了保有秘密的资格。” 永宁在怀疑着:“若栩,你有秘密?” 若栩的手指,剧烈的颤抖。 华阳道:“我讨厌江湖,但对于你也只好如此解决问题。或者用你那神奇的绣花针杀了我,或者让我说出来。” 永宁锐利的目光,立刻迎向若栩。 若栩干笑了一声:“郡主想知道,就别瞒她了。” 华阳公主脸上,又洋溢起了和蔼的笑意:“说来话长。文怀太子在世的时候,礼贤下士交游甚广,手下罗致了一群青年才俊。其中最出众的一个,叫做端木羽,既是博学鸿辞科的进士,又是绝顶的武林高手。因为他的师父,就是当年江湖第一奇士磨镜老人。太子把他引为知己,甚至夜半虚席,同榻而眠,暗许为未来朝堂上的栋梁。” 永宁兴奋道:“端木羽就是若栩,对么?你为了父亲的知遇之恩,竟然牺牲了自己。” 若栩避开了永宁热切的目光。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华阳忽然念起了诗,“平康柳巷,教坊烟花,原是长安少年掷金买醉的好去处。端木羽虽然自幼修道,这时也随着朋友们一同进出这些地方。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琵琶女,她那时候叫做……什么来着?” “裴望子。”若栩道。永宁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尽管若栩比她大了十岁,她还是难于容忍他有过别的爱情。 “对了,裴望子。”华阳道,“望子行踪十分奇异,却有着惊世的姿容,令端木羽爱得无法自拔。两人燕居行乐,胡天胡地。过了一个月,望子忽然一去不返了。太子就要起事了,端木羽却失魂落魄,一日日的借酒浇愁。忽然有一天,一辆马车停到了他门前,车主人却不肯透露名姓。侠客是不能拒绝这种邀请的,端木羽上车就去了。” “永宁你猜猜,那个裴望子是谁?”华阳突然发问。 永宁没有回答。 华阳嘲讽的笑道:“端木羽当然知道,侮辱皇上的爱妃,会有什么后果。本来以他的武功,可以一针刺死郑淑妃的。但他下不了手。”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充满了狡黠的阴谋、诱惑的试探、残忍的钟情、混乱的冲动,纷至沓来。还有禁苑那种令人昏昏沉沉、欲仙欲死的馥郁香气。 “第二天,”永宁冷冷的开了口,“我的父母就被难了。” 华阳公主点点头。 “后来呢?”永宁的脸上,没有牵动一丝觳纹,“姑母请说下去。” 华阳道:“禁军中没人捉得住端木羽的。但他没有远走高飞,却在屠杀之后,自己跑来找我。他说他本来应当一死以谢太子,但却有一个更重要缘故,不得不活下来。因此,他情愿接受比死亡残酷百倍的惩罚。我的想法很简单,他为了一个女人出卖恩主,所以须受腐刑。他欠了太子一家的性命,所以要终身保护你。” “可他为什么不死!”永宁道。 若栩开口了,他立得很直:“那是为了我师父的嘱托。他老人家得到了稀世难寻的一门玄功,但穷尽毕生心力亦未曾参透,含恨而终。在他临终床前,我立过誓,今生练就此功,便是不辜负他的殷殷冀望了。” “端木羽,”华阳的神情变得不可捉摸,“你练成了么?” 若栩苦笑着摇摇头:“公主,我已是一个不健全的人。练功的难度很大,是以七年之间,略无所成。不过——”他望了一眼永宁,“郡主帮助了我。” 华阳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笑似的,却道:“你的意思是,爱情使你回复了男人的感觉?”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而终于侃侃道,“你完全弄反了,端木羽。七年之间毫无进展,恰恰是因为你爱着永宁的缘故!” 若栩愕然。 “你的师父,磨镜老人,早已参透了玄功的要义。然而他做不到,我也不允许他那样,是以从未练成。他死后,我为了了却他的心愿,才下决心对你用腐刑。——你师父说,只有这样,才有成功的可能。” 若栩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你,我的师父怎会和你……” 华阳并不作答,站了起来:“想不到你身体虽残,却仍然不是一个纯粹的绿衣监使……” 公主飘然而去,意思是留下丧魂落魄的绿衣人,让永宁自己处理。 永宁慢慢地理好纷乱潮湿的头发,又拾起一件长衣,将婴孩一般纯洁的身体裹好。动作娴雅而自持,有如任何一个自重身份的皇族少女。 “你出卖太子,罪当论死,可惜公主已经宽恕过你。从即日起,你到采葵台去看守我父母的陵寝,再也不许回来!” 雪白的裙裾从眼前长长的拖过。若栩的心,在这一刻死亡了。 <er">四 锦绣绮丛绕长安,不过装点了一些这样的声音。 “饶了我罢好王爷……你老人家今晚洞房花烛,还不留一点力气?” 郑百龄半闭着微醺的醉眼,只是不吭声。 “嘻嘻,难道又想吃红丸?” 郑百龄睁开眼,半日方道:“我有些后悔。” 桃色的美酒从一个丰艳女子手中,转到了他的唇边:“悔什么呀?” 郑百龄若有所思道:“其实我连她的脸都没见到,只听过说话声音。谁知是西施还是无盐!不过她的声音很美,真的。” 女子撇撇嘴:“人家是金枝玉叶——” “好贱人,你喝醋啦!”郑百龄謔笑道。 丰艳女子腰肢一扭,又转到了屏风后。 镶金饰玉的孔雀扇屏,终于徐徐的撤向了两边。 这样的永宁郡主…… 郑百龄充血的眼睛,几乎要炸裂开来。自信阅人无数的他,却被描龙绣凤的鲜艳嫁衣,刺得眼花缭乱,头昏脑胀,好像除了喘息什么也不会了。 月上柳梢,照见地毯上一粒一粒红色的东西,还在缓缓滚动。 永宁从床边缓缓的挪到了窗前,推开隔扇,让清风明月溜进来,抚慰自己惨白的面庞。郑百龄终是断气了。 绝世的美丽可以杀人么?当然可以。永宁已然一无所有,只剩下了美丽。于是她用倾国丽色,完成了自己悲壮的复仇。 长安月色,如此宁谧。无论郑百龄因何而死,她都活不过明天。此刻的心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详与松弛,甚至在如水月夜之中,好好的端详自己,无人打扰。甚至可以想想遥远的野葵花,据说正是怒放时节。 皓腕凝霜雪,却留下了两道红得发紫、紫得欲滴的深深指痕,万难消退——就如同与生俱来,与死同归。她不无伤感的回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却是被这个指痕终结的。 永宁觉得,自己一生的伤痛加在一起,都不及这两道指痕之万一。 “若栩,若栩。”为什么事到如今,这个名字依然满腹柔情? 那一年黄叶满山的季节里,山民们却没有葵子可采了,因为花开时的一场大火,把野葵烧了个干净。有人目睹其过程,讲的有声有色:那天晚上,月上之时,所有的野葵花都飞舞起来,片片花萼上的细毛,都闪烁着粼粼银光。在一阵阵狂啸声中,如同有亿万根夺目的绣花针,围着荒台旋转、旋转……对了,采葵台上住了一个疯子,这是确实的,有人见过。后来呢,夜半时分,长安城的方向飞来一只大火球,艳丽无比的,掠过了层层野葵,直窜上采葵台的废墟之间。不久就起火了,冲天的火光,城里都看得见。 相信这种怪谭的人不多。不过后来,的确有人从瓦砾堆中翻出了疯子的尸体,已然烧得焦黑,辨不出面目。但奇怪的是,遗骸共有两具,紧紧的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