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城之谜》 第一章 沦落天涯 乌子虚睁开双眼,刺入眼中的是耀目的阳光,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知身在何处,脑袋疼痛欲裂。 他猛坐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捧着头,急促地喘息。累极了,从没有这么累过,虚弱和憔悴彻底征服了他,就像不眠不休地连赌十日十夜,而结果还是输个精光,那是可怕之极的感觉。脚底传来的疼痛,提醒他过去十多天艰苦的逃亡。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仍然活着。 他缓缓垂下双手,先凝神静听,充满耳际的只有夏虫鸣叫的和唱,这才暗松一口气,始有心情打量四周。 他坐在潮湿而带有霉味的草坡上,坡底有一条清澈的溪流,长草和矮树纠缠罗列在岸边,对岸是茂密的丛林。他往坡顶望去,山坡约四五丈高,心忖:自己定是昏倒了,从坡顶直摔下来。 阳光从右方射至,太阳刚升离地平线。 朝南望去,横亘着一列葱绿的山脉。 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唉!真是倒霉!唉!不是倒霉,而是糟糕透顶,闯下弥天大祸。以自己行走江湖的丰富经验,怎会做出如此不智的蠢事?幸好该已撇掉追兵。自渡过大江后,他颇有脱离险境的感觉。希望不是错觉吧! 就在此时,耳朵似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马嘶声。 乌子虚给吓得浑身哆嗦,惊弓之鸟般从草坡上弹起来,倏地双腿一软,失去平衡,滚下草坡,直至坡底,差点儿掉进溪水里去。 马嘶声更清晰了。 乌子虚忘了疲倦,爬了起来,狼狈不堪地朝南逃去。 自懂事后,他似乎从未走过好运,现在更是大祸临头,若给敌人逮着,他将会后悔投胎人世。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有多远逃多远,他真的不想死。 无双女一身黑色劲服,牵着没有半根杂毛的爱马黑儿,悄悄离开百戏团荒郊的营地。 九年了,她随团乡过镇、镇过城卖艺表演,凭着骄人的身手,成为百戏团的台柱,更是团长“杂耍王”安玠引以为傲最出色的女弟子。但今夜不辞而别,却没有丝毫留恋。 她的心从来不在百戏团内。 “无双!” 无双女暗叹一口气,在营地灯火外的黑暗里止步,融入暗夜中。 安玠来到她身后,叹息一声。他最清楚她的个性,知道不论说什么,都没法打消她离去的念头。 无双女轻声道:“安叔看到我的留书了。” 安玠沉声道:“自离开宁安县后,你一直精神恍惚,沉默得令人害怕,但仍想不到你说走便走。真想不到过了十年,你仍是这么放不下、看不开。” 无双女淡淡道:“安叔明白我的心事吗?” 安玠苦笑道:“你不说出来,我怎会知道。自九年前你舅舅把你送到我的百戏团,我已晓得事不寻常,你舅舅是我安玠的刎颈之交,他不说出来,我也不查根究柢。” 无双女平静地道:“舅舅为何不回来找我呢?” 安玠叹道:“我本不打算说出来,当日你舅舅离开前向我表示,为了你的安全,他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回来见你。他这一番苦心,为的是你。留下来吧!不要辜负你舅舅的期望,也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像无双你这样如此了得的女子,我安玠四十多年来走遍大江南北,还是首次遇上。” 无双女柔声道:“安叔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我必须立即走,安叔原谅我。” 安玠猛一咬牙,道:“好吧!你既坚持要走,让我告诉你一个埋藏心内九年的秘密,就是如何可找到你舅舅。” 无双女倏地转身,面向安玠,深黑灵动的眸珠闪烁着动人的亮光。 辜月明每次踏足有“黄金太监”之称的凤公公的大宫监府,总有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或许是他须解下平时永不离身的佩剑。京中有人谓,没有人能杀死有剑在手的辜月明,这并非溢美之辞,因为直至今天仍没有人办得到。 凤公公的咳嗽声从书斋传出来。 又或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凤公公,这个城府深沉、喜怒难测、能令大臣猛将抖颤、权倾朝野的老太监。但他最不喜欢的,是凤公公提出而又不得不答的诸般问题。 领路的太监冀善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大公公今夜的精神不错,前两天着过凉,服了太医的三帖药后,今天好多了。” 辜月明轻嗯一声,表示听到。 冀善并不是特别好心肠的人,且是凤公公手下最可怕的太监、头号杀手,双手沾满血腥。他更不是对辜月明另眼相看,特别照顾,只因收了他不少金子。 书斋外有两卫把守,冀善向他使个眼色,要他留在门外,自己则入内通传,不一会儿回来拉他到一旁,耳语道:“真奇怪,大公公的心情很好,像很期待见你似的。机会难逢,月明你要好好把握,万勿错过。我已为你做足工夫。” 辜月明的心不由忐忑急跃几下,对他来说,这是罕有的状态。深吸一口气后,他谢过冀善,径自进入书斋。 京人常说,宁可开罪皇上,切勿开罪凤公公。惹翻了皇上,还有凤公公为你求情,得罪了凤公公,却是死路一条。这个历经三朝,伺候过三个皇帝的元老太监,是没有人惹得起的。 乍看过去,凤公公只是个体衰气弱的老人,满脸皱纹,年轻时他该是个高个子,现在却因佝偻着身体而萎缩了。 一头蓬松却又浓密的白发下,他前额高高的,深陷窄长的脸颊将他薄薄的嘴唇衬托得像两条横线。 横看竖看,凤公公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但辜月明却清楚这只是错觉。据传凤公公自幼修炼一种只有太监才练得成的玄妙气功,到今天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至于厉害至何等程度,没有人知道。 不过辜月明仍可从他的眼睛窥见端倪,其中透射出一种冷若冰霜又无比锋利的精光,亦显示出凤公公饱经岁月千锤百炼的智慧。一个人如能历经三朝,一直处于权位的顶峰,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凤公公气派十足,一身绣云纹滚金边蓝色长袍,端坐于南面的太师椅上,叼着黄金打制的长烟管,正在吞云吐雾。辜月明心忖:这枝金烟枪重量不下十斤,只看这位表面脆弱的老太监拿在手上举重若轻的样子,已令人不敢小觑他。 凤公公看着辜月明向他施礼请安,点头道:“坐!月明做得很好,皇上非常满意你送他的大寿贺礼。” 辜月明在凤公公左下首的椅子坐下,心忖:这份贺礼可是冒生命危险赚回来的。他用了半年时间,追踪横行东北的一群响马巨盗,斩下其头目周虎城的首级,也令自己身上多添三道伤疤。 凤公公用洞悉一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儿,轻松地道:“我想问月明一个问题。” 辜月明心叫又来了,无可奈何道:“请公公垂询,月明知无不言。” 凤公公把金烟枪搁到一旁的小几上,动作从容,显示他正处于一种轻松的状态下。几上还另有一个长约二尺的窄长革囊,不知内藏何物。冀善没有看错,凤公公的心情真的很好,今晚肯定是难逢的机会。凤公公是很少心情大佳的,长期处于朝廷明争暗斗的核心,谁能开怀? 凤公公因何事心情大佳? 凤公公目光投往窗外的月夜,漫不经心地道:“不论猛将大臣,人人见到我总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只有你,我感到月明对我没有丝毫惧意。告诉我,月明凭什么不怕我呢?”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每个人心中均有想问的问题,被问的一方可选择答或不答,他就从不回答问题。可现今的问题是凤公公提出的,不能不答。他或许真的不害怕凤公公,却肯定害怕他的问题。 他甚至不可表达出心中的不情愿,耸肩道:“假如月明说因为自问一向全心全意为公公办事,心中无愧,压根儿没想过害怕,公公相信吗?” 凤公公目光箭矢般往他射去,欣然道:“月明是个有趣的人,不但坦白,还敢这样和我说话,令我有和朋友谈心的感觉。唉!我已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告诉我,你为何不怕我呢?” 辜月明心想凤公公可能是唯一一个认为自己有趣的人,坦然道:“公公或许不喜欢我的答案。我是个不会恋栈生命的人,不单不怕死亡,还渴望死亡。我晓得这个答案会令公公不快,但我不想撒谎。” 凤公公皮肉不动,声音像从牙缝间迸射出来,道:“死可以分好死和恶死,甚至生不如死,月明又怎么看呢?” 辜月明从容道:“公公当是月明的盲目自信吧,月明深信没有人能将我生擒活捉。” 凤公公哑然笑道:“好!好!说得好!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是首次有人向我说他不怕死。”说罢目光投往屋梁,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望着凤公公座后挂着四幅山水挂轴条幅的墙壁,就在他刚说“没有人能将我生擒活捉”那句话时,他听到墙后传来短促的呼吸声,登时明白过来。墙后肯定藏有贴身保护凤公公的死士,其中一人因以为这句话会触怒凤公公,会惹得凤公公立即对自己下格杀令,心情紧张下致呼吸重浊了少许。这堵墙该只是装个样子,实则其薄如纸,藏身其后的死士随时可破壁而出。 凤公公的话传入耳中道:“我真的不明白,以月明的人才武功,外表又俊朗风流,大好的生命正等待你去品尝,偏偏一心寻死。你竟活腻了吗?你今年多少岁,二十五还是二十六?” 辜月明老实地答道:“二十五。” 心中同时生出如履薄冰的感觉。事实上每次见凤公公,他都有置身险境的感觉。这回凤公公说这么多“废话”,更是前所未有,益发显得事不寻常。 凤公公没有说话,静待他的答案。 辜月明平静地道:“月明要说的只是一个事实,自身的情况。月明是个爱置身险地的人,沉迷于杀人或被杀的危机中,这是没法解释的事。当有一天有人能送我上路,我会感激对方。但我绝不会自尽,除非走到了生不如死的绝路,那时死亡将是解脱。” 凤公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后才道:“正是这种心态,令你成为京师的第一名剑,更是皇上御用的悬赏猎手,但却使我更不明白,月明既是视死如归的人,却为何千方百计求我为你在皇上前说话,好解除你的军职呢?” 辜月明暗松一口气,终于转入正题了。对此他早预备好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答案,毫不犹豫地答道:“月明是个生性孤僻离群的人,害怕人多的地方,若将我推上战场,月明不但有公公所说生不如死的感受,最怕是自己会坏事,报国不成反误了大事。” 又叹道:“自成年后,月明一向独来独往,公公该清楚。” 凤公公带点儿同情的语调道:“知道又如何呢?问题出在彭大将军身上,他生前……” 辜月明一呆,道:“生前?” 凤公公惋惜地道:“噩耗七天前从北线传回来,彭大将军惨中敌人埋伏,兵败身亡。直到此刻我仍把此事压着,好有时间作善后的部署,知情者不出十人,月明勿要泄漏。” 辜月明没有表情,没有说话。对死亡他早麻木了,不知是杀的人多,还是天性如此。彭大将军曾传他兵法,他是彭大将军众多门生之一。 凤公公续道:“彭大将军生前曾和皇上提过你,指出月明在军事上有特殊的天分,不论如何深奥难明的军略兵法,月明一听即明,且绝非纸上谈兵,兼且月明是将门之后,令皇上认定虎父无犬子,记在龙心。彭大将军的死讯传来,皇上第一个想起的正是月明,如非给我劝着,月明该已接到出替彭大将军的圣旨。” 辜月明色变道:“什么?” 凤公公定睛看着他,不发一言。 辜月明倏地感到自己处于绝对的劣势中。姑不论皇上是否如凤公公所言有这个想法,但只要凤公公一心把自己推上战场,自己肯定劫数难逃。凤公公为何要逼他入绝境呢? 凤公公唇角溢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平和地道:“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皇上都听不进龙耳去。念在月明五年来为我悉心办事,立功无数,千思百虑下,我为月明想出唯一可使皇上改变主意的办法。” 辜月明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有道:“请公公指点。” 凤公公低喝道:“你们退下去!” 听着墙后死士悄悄离开的声音,辜月明感到整条脊柱寒飕飕的。 凤公公接着说出来的,会是什么秘密呢,为何只容他一个人知道? 在山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乌子虚几近虚脱,肺内的空气似被掏空了,不得不张大口急促呼吸。 无数的问题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旋转。这是不可能的,他就像正被猎人追捕的猎物,被赶得四处乱窜,慌不择路,再没法依照先前定下的计划逃亡。 他原本是要在过江后往西行,到扬州后设法偷上一艘海船,去什么地方都好,就是要离开中土。他的敌人太厉害了,只要他留在中原,就大有可能给抓起来。此前,任凭他使用种种摆脱敌人的手段,可是敌人总能紧追在后。现在他已进入刚才在草坡看见位于南面的山脉深处,情况会不会改变? 自己为此懊悔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懊悔到那间赌馆去,懊悔搭上那个女人,懊悔……唉!大错铸成,还有什么好懊悔的,一切已是错恨难返,可怜自己现在袋子里只剩下一两银。 马啸声再度传入耳中,可是他正身处山岭内,马怎会攀山越岭?难道山中有路? 追来的敌人中,肯定有追踪的高手在,纵然比不上名闻天下的悬赏猎手辜月明,也该所差无几,否则怎能直至此刻还一直追着他乌子虚。 乌子虚并不是寻常之辈,而是自出道以来从未失手过的大盗,他只恨自己偷得狠赌得更狠,一流的大贼偏是九流的赌徒,弄得经常囊空如洗,现在更给人点了相,暴露了行藏。说不懊悔就是骗人的。不过只要给他逃到大城大镇,“破戒”偷点儿银两,买得易容改装的材料,即可施施然以另一个外貌和身份,依原定计划到扬州去,出海逃个无影无踪。 连串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乌子虚跳将起来,往前冲去,正思索这片丛林有多广阔,蓦地一脚踏空,完全没法收势,就那么往陡坡滚落下去,也不知撞断多少矮树横枝,忽然身体悬空,背后水声隆隆,竟是一道倾泻而下的大水瀑。 这是不可能的,为何自己刚才竟听不到水声? “咚——” 身不由己,乌子虚急下数十丈,掉进水潭去,差些跌昏过去。当从水底升上水面,已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头昏脑涨,再没法保持清醒,更不要说泅往岸边。 急湍的水流,把他冲得不知方向地往下游流去。 “砰——” 倏忽身体再次悬空,竟是另一道瀑布,再沉进水里时,水流更急,乌子虚心叫“吾命休矣”,只要撞上湍流里的岩石,肯定脑袋开花。 这个念头刚进入脑海,激流早带着他没入下游茫茫的黑暗中。 凤公公悠然道:“月明相信鬼神之说吗?” 辜月明怎么想也没法明白,为何凤公公忽然扯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去,却又不能不答,斩钉截铁地道:“不信!” 凤公公微笑道:“若月明活到我这把年纪,当不会那么肯定,因为你会遇上很多只能以鬼神来解释方说得通的异事。” 稍顿续道:“不过当我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月明会明白。” 辜月明大感错愕,讶道:“难道公公竟是要月明去办一件与鬼神有关的事,而只要月明完成公公派下来的任务,即可令皇上回心转意,赐我解除军职?” 凤公公欣然道:“正是如此,只要月明能完成任务,皇上将会心花怒放,忘掉一切,包括他的疆土在内。而我亦可保证月明不用上战场,所有战事从此以后和月明没有任何关系。” 说这番话时,凤公公佝偻的身躯挺直,双目神光电射,到最后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再没有任何衰老的感觉,浑身充满生机和活力,眼中充满渴望和期待,情境诡异至极点。 凤公公在向他示威吗? 辜月明道:“月明给公公引出兴趣来了。” 凤公公忽又恢复刚才老朽的样子,淡淡道:“听过云梦泽吗?” 辜月明摸不着头脑地道:“是什么地方?名字古怪,但又充满诗情画意。” 凤公公没有再卖关子,答道:“这是洞庭湖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名,位于楚国境内,现在的云梦泽,指的大约是洞庭湖南面湘水东岸的一片沼泽地。” 辜月明忍不住问道:“泽内是不是有鬼神居住呢?” 凤公公道:“或可以这么说。” 辜月明大惑难解,完全没法子捕捉凤公公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凤公公似是很满意他的反应,说下去道:“这件事也要上溯至春秋战国时代。当时在楚境云梦泽内,有一座叫‘颛’的城池,该城城主因欲把一件宝物据为己有,背叛了楚王,不肯献宝,其间发生过什么事,早湮没无闻,只知颛城后来被楚王派大军攻破,宝物却遍寻不获,就这样消失了。” 辜月明倒抽一口凉气,道:“公公竟是要我去找这么一件消失人世逾千年的东西吗?” 凤公公显然心情畅美,微笑道:“公公虽然老,仍未老糊涂,岂会故意刁难你。这个东西,曾经一度被发现,还差点儿送来了京师,且只是十年前的事。” 辜月明精神大振,开始有点儿明白,问道:“这东西是不是谣传有鬼物依附其上,又于云梦泽内被发现,所以公公有刚才的一番话?” 凤公公不知道想起什么,头顶白发无风自动地拂扬了一下,道:“为何我放着手下这么多能人异士,偏要挑选月明负责这个寻宝任务呢?” 辜月明当然不好说自己如何了不起,只好道:“公公因何看中我呢?” 凤公公道:“因为月明的确是对任何稀世奇珍没有半丁点儿兴趣的人。” 辜月明释然道:“公公该是因为我对生死的看法,推断出我对所有身外物不会动心。” 凤公公大有深意地微笑道:“月明是不是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视作等闲事,恐怕须月明面临生死抉择时方清楚。但你不贪财宝,却有事实支持。” 辜月明一头雾水地道:“月明不明白。” 凤公公盯着他道:“你竟然忘记了,由此可见你真的不把珍宝奇玩放在心上。记得吗?三年前你为我追杀大盗‘盗千家’,他授首月明剑下后,月明把他历年偷回来的秘藏献上朝廷。事后我派人做了个广泛彻底的调查,发觉月明竟是原封不动地把秘藏交出来,著名的珍物没少一件,令我大感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月明般不贪宝物的人。要知你若一意私吞其中部分,根本是无从查究,月明大可推说是‘盗千家’已将它们变卖便成。” 辜月明露出苦涩的神情,松一口气,道:“幸好月明真的对那些东西毫无兴趣。” 凤公公平静地道:“这只是第一个原因。” 辜月明皱眉道:“还有另一个原因吗?” 凤公公道:“其次是这个任务的成败,须看你是不是能再次发挥你的专长。” 辜月明不解道:“我的专长就是杀人,与公公说的寻宝有什么关系呢?” 凤公公道:“那就要看你杀的是什么人,如果像‘盗千家’般来去无踪、不留痕迹的超级大盗,杀他是一门学问。在这方面,天下无人能望月明项背,所以月明成为我的不二人选。” 辜月明再按不下好奇心,问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 凤公公静若止水,压低声音道:“没有人晓得。” 辜月明失声道:“什么?” 第二章 神秘宝盒 乌子虚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跃动,第一个进入脑海的意念,是仍然活着。 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像复活过来似的,身体逐渐地恢复知觉,如果说先前只是疲倦,现在该是筋疲力尽,连移动双手都没法办到,浑身酸软无力,头昏脑涨,胸口郁闷。 他缓缓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个梦境般的世界,他从未想象过的情景。 他的脸颊紧贴在湿润的泥土上,由下往上看去,明月悬在地平之上,天空一片深蓝。从他躺卧处延伸开去的,是无数星罗棋布的小水潭,曲折的潭岸边一丛一丛杨柳树低垂着,细长的枝条柔弱湿润。柳树丛中还夹杂着其他不知名的矮树,有的开着颜色鲜艳的花朵,有的结着累累的果实。最令他骇然的是,极目所见,这个沼潭区似是无穷无尽,直抵地平线的终极。 乌子虚呻吟一声,偏是没法移动,然后发觉自己半边身子仍浸在清寒的水里。 此时又比较清醒了点儿,记起先前失足掉进山中的激流去,却仍没法明白为何会给冲到这么一个鬼域似的地方来。他实没法把山中急流和这个湖沼区联想在一起。 难道自己已死掉,这里并不是人世而是阴间?这个想法令他打了个冷颤。 唉!不要胡思乱想了。幸好祸中藏福,自己这一失足,肯定甩掉了追兵,只要找到离开的路径,应该可以从容逃亡。 就在这时,蹄声响起。 这是不可能的,先不说敌人没可能这么快赶上来,而且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法骑马。 魂飞魄散下,乌子虚勉力抬起头来,朝前方瞧去。 凤公公露出回忆的神情,道:“此事必须从头说起,让月明弄清楚情况,因为我不想再有第二次失误。” 辜月明静心聆听。 凤公公仰望屋梁,徐徐道:“十年前,有个叫牟川的人,因开罪皇上被关入天牢,肯定死罪难逃。牟川是个有办法的人,凭着与一个朝臣的关系找到当时皇上的心腹亲信御林军统领夫猛,向他透露‘楚盒’的秘密,希望如能为皇上寻得楚盒,皇上会赦他的罪。牟川并不是空口说白话,因为这是他家族世代流传的秘密,载于族谱家册上。牟川的远祖正是当年楚王的近臣,故清楚当年发生的事,只是早期的家史已因战乱和迁徙掉失,牟家能保存的只有晋朝后的纪录,故语焉不详。” 辜月明皱眉道:“若牟氏之人晓得楚盒藏处,为何过了千年仍不去把宝物起出来。” 凤公公目光回到他身上,沉声道:“这正是最诡异的地方,牟氏族人历代均有人去寻宝,却没法寻得传说中的楚国古城。最离奇的是去寻宝者都遭遇奇祸,像被下了毒咒似的,无一幸免,事后一一横死,到中唐以后,再没有人敢去寻宝了。” 又微笑道:“月明定会奇怪,刚才我说过没有人知道宝物是什么东西,现在却指宝物是楚盒,不是前后矛盾吗?” 辜月明道:“真正的宝物是不是藏于盒内?” 凤公公欣然道:“月明的确思维敏捷。这个宝盒半尺见方,以一种近乎金和铜的奇异材料制成,盒上镶有七颗夜明珠而成北斗七星的天文图像。只是这七颗夜明珠已是稀世奇珍,价值连城,足令皇上心动。不过最令皇上动心的,还是盒内不知名的瑰宝,颛城城主就是因它冒毁家灭族之险反抗楚王,而楚王则不惜大动干戈,强行争夺。这究竟会是什么宝贝呢?皇上很想知道,我也想知道,谁都希望打开楚盒一看究竟。月明现在该明白楚盒的魅力了。” 辜月明淡淡道:“或许是和氏璧一类的东西吧!” 旋又皱眉道:“牟川这回又凭什么去寻楚盒呢?或许古城早毁坏不堪,被野草覆盖。” 凤公公道:“这是第二个诡异的地方。牟川被关进天牢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先人来告诉他,如想找到古城,必须在鬼的节日到云梦泽去寻找。事实上牟川虽得仙人报梦,仍是半信半疑,但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只好姑且一试。横竖是死,去寻宝还有一线生机,至少可把小命延长。” 辜月明沉吟道:“鬼节岂非是每年的七月十四,也是传说鬼门关开放的时候。” 凤公公道:“月明应该可以大致猜到接着发生的事,皇上派出最信任的人,押着牟川到云梦泽去寻找传说中的古城,但接着发生的事……唉!” 辜月明讶道:“发生了什么事?” 凤公公摇头再轻叹一口气,道:“负责这个任务的正是夫猛,随行的还有二十四个御卫里的精锐高手,他们于七月十三进入云梦泽,等待翌日鬼节的到来。” 辜月明听得心中直冒寒气。这个寻宝队当然找到了传说中的楚盒,否则凤公公不会说楚盒曾现身人世。如此说牟川得先人报梦一事是千真万确,当鬼节来临时,古城便出现。难怪凤公公之前说过,有些异事是需有鬼神的存在才说得通。 凤公公道:“当时泽外驻有一个五百人的部队,由当地将领钱世臣指挥,负责接应夫猛。两人约定,一到七月十四亥时末,不论是否有结果,夫猛会派人出泽报信。哪知钱世臣直待至十五日的丑时中,仍不见报信的人,连忙率人入泽,搜索五天后,终有发现,寻宝团出事了。” 辜月明心忖:这是必然的结果,否则凤公公现在不用逼自己去找寻楚盒。 凤公公沉声道:“二十六个人入泽,二十四个伏尸泽内,都是中了剧毒,包括牟川在内。” 辜月明开始对整件事有点儿眉目,问道:“失踪的两个人是谁?” 凤公公道:“一个是夫猛,另一个是与他关系密切的得力手下,夫猛爱妾的亲弟。” 辜月明整个人轻松起来,心忖原来只是私吞宝物,只要不是与鬼神有关便成。没有“人”是他辜月明应付不了的。 凤公公欷歔地道:“在这件事发生前,京师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不认为夫猛会是个见宝起贪念的人。楚盒的魔力真的这么大吗?” 辜月明道:“那已不关楚盒的事,夫猛肯定打开盒子来看过,吸引他的是内藏的东西。” 凤公公摇头道:“月明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楚盒并非一般凡物,而是颛城的镇城之宝,据说成于三皇五帝的时代,铸成楚盒的物质似铜非铜,似金非金,不是一般利器和炉火能损毁,开启盒子更有秘法,这方面我是事后从牟川的族人处得知。夫猛虽得到楚盒,却肯定直到今天仍没法开启,所以只要你找到夫猛,大有机会得回楚盒,原封不动地上交朝廷。” 辜月明道:“如此说,尚未有人见过楚盒?” 凤公公没有直接答他,道:“夫猛除正室外尚有小妾,且为他诞下一女,居于京郊的别院。此妾极得夫猛宠爱,事发后皇上诛夫猛三族,独有夫猛的小妾薛娘和女儿逃去无踪,可知夫猛已早一步赶返京师,带走他们母女,由此可推断,夫猛不但仍然健在,楚盒肯定已落入他手里。” 辜月明不解道:“这是不合情理的,夫猛既不能开启楚盒,怎知里面藏有什么宝物?谁会为不知道的东西抛弃功名富贵,还要冒被抄家灭族之险?” 凤公公道:“这正是令人百思不解的地方。何况夫猛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不过事实如此,我们再不用为此费心神。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很多事要到临头时始见分明。对吗?” 辜月明晓得他在暗讽自己漠视生死的话,但有什么好和他计较的,道:“月明该如何着手呢?请公公指示。” 无双女披星戴月纵情策马于官道上,心中想的却是十年前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舅舅半夜来到她度过了愉快童年的城郊别院,当时她只有九岁,娘起身穿衣的声音惊醒了她。 舅舅是爹和娘之外最疼爱她的长辈,不知忧虑为何物的她还以为舅舅给她带来了有趣的玩意,这是舅舅陪爹出差远行前答应过她的,她还以为爹也会一道回来。 她就在娘匆忙下没有关上的房门后,透过门缝听到舅舅与娘的一番对话,直至今天她仍没有忘记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接着娘遣散婢仆,她们母女在舅舅的带领下连夜逃亡,从此隐姓埋名,不断迁移,以逃避官府的追捕。不到一年,娘积郁成疾,一病不起,舍她而去。 娘临终前的神情,她仍是历历在目。她明白娘,明白她为何郁郁寡欢,那并不是因为东躲西避、奔波劳碌的折磨,而是来自对爹抛弃她们母女的无奈、伤心和绝望。 她这次毅然离开百戏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要到云梦泽去找寻那座古城,至于会有什么结果,并不在她考虑之内,只晓得如果不这样做,会被自己的想法折磨死。 自懂事以来,爹是她心中最了不起的人,最英雄了得的人物。娘和舅舅并不知道她听到他们的对话,每次当她问起爹,他们都找些理由搪塞过去。 随团四处卖艺的日子里,她专心学艺,不怕吃苦,不是为了要成为一个出色的表演者,而是要学得一身好本领,为今夜开始的行动作准备。 为了娘,为了自己,她誓要还爹一个清白,她绝不相信爹是那种人。即使冒上暴露身份,牺牲生命之险,她也要弄清楚爹究竟是好汉子,还是只是个见利忘义、不惜抛妻弃女的卑鄙之徒。 凤公公习惯性地没有直接回答辜月明,径自沉吟道:“云梦泽凶案后,这十年来我先后九次派人于七月十四进入云梦泽搜索古城,每次都无功而返,古城就像消失了。” 辜月明耸肩道:“或许根本没有古城。” 凤公公道:“如果失踪的人不是夫猛而是牟川,月明的推论是理所当然。但现在失踪的是夫猛和他的妾舅,月明又如何解释呢?” 辜月明道:“我尚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凤公公微笑道:“我却可提供一个,就是鬼神真的存在,而守护古城的鬼神因七月十四佳节当前,故休假一天。哈!休假。”接着双目神光电闪,沉声道:“但它们以后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们没法寻得古城。” 辜月明大感无话可说,这是个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没有争论的余地。 凤公公续道:“抄夫猛家的人是我。皇上把找寻楚盒的事交托给我,由我全权负责。皇上当然想得到楚盒,打开来看个究竟,但他更想把夫猛煎皮拆骨。被最信任的人出卖的感觉最令人切齿痛恨。月明你明白吗?所以我说你只要不负所托,完成皇上这个心愿,我可以拍胸保证不论你有何要求,皇上必爽快应允。” 辜月明点头道:“月明明白。” 凤公公道:“月明献上楚盒的一刻,将是我把皇上解除你军职的圣谕交到你手上的一刻,我绝不会食言,月明可以放心为我办事。” 辜月明心中大讶,以凤公公一向的作风,是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实在的,由此可见皇上意欲得宝的心是多么急切,予凤公公的压力有多大。 辜月明道:“公公放心。幸好公公不是要月明去找寻古城,而是追寻两个叛徒。请公公赐示月明该如何着手追查。” 凤公公看了几上的长革囊一眼,伸手取来金烟管,另一手点燃烟丝,深吸一口,徐徐喷出来,缓缓道:“清楚整件事来龙去脉者,有五个半人,这五个人就是皇上、钱世臣、季聂提、月明你,再加上我。” 听到季聂提,辜月明不由心中一动。 季聂提被誉为厂卫第一高手,不但才智过人,且心狠手辣,可说是凤公公手下最炙手可热的厉害人物,他会参与其事,可见凤公公已倾尽全力,志在必得。 辜月明道:“另半个人是谁?” 凤公公道:“这个人叫戈墨,外号‘道家行者’,活跃于两湖一带,因其道法高明,有捉鬼驱魔的特殊本领,所以在世臣的推荐和我的允许下,加入此事。他并不知道楚盒的事,所以只算半个人。” 辜月明道:“他的外号为何如此古怪?” 凤公公道:“因他结合道家和墨门两派之长,既精于道家内外丹之术,生活刻苦则如墨门的行者,故有此外号。这是个非常特别的人,绝非浪得虚名,又或招摇撞骗的神棍,月明见到他自会清楚。” 辜月明点头表示明白。 凤公公道:“世臣现在是湖广布政史司,直接监视云梦泽,聂提则负起全国追缉夫猛两人的重责。聂提很能干,发动了全国的大小帮会,终于有点儿眉目。” 辜月明精神大振道:“是不是发现了夫猛的行踪。” 凤公公掩不住喜色地道:“差不多是这样子,但却不是夫猛,而是夫猛的妾舅薛廷蒿,他化身为一个行脚僧,被一间佛庙的住持认出来,可惜当聂提赶到时,他早借机遁走。月明你便由他着手,只要抓住他,凭你的刑术,不怕他不说老实话。” 辜月明从容道:“月明保证会为公公办妥此事,公公放心。” 凤公公欣然道:“我有十足信心月明可办妥此事。聂提现在身在何地,连我都不大清楚,但只要月明携我手谕,到岳阳见世臣,将可以得到所有关于此案的线索。” 接着伸手到几上,提起那个长条形的革囊,递给辜月明。 辜月明连忙起立躬身双手接着。 凤公公并没有松手,盯着他道:“革囊内除有我的手谕外,还有一把没有剑鞘的神兵‘七返’,对月明此行或有意想不到的帮助。坐!”这才放下革囊。 辜月明听得眉头大皱,横捧长革囊,坐回椅子去。 凤公公露出一丝令人难明的笑意,阴森森的,淡然道:“有剑在手的辜月明,是不是世上最危险的人呢?” 辜月明苦笑道:“公公该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对夫猛或薛廷蒿来说,这样形容我或许是恰当的。” 又叹道:“我最好的伙伴就是我亲手铸炼打制的‘白露雨’,换过别的剑,恐怕得不偿失,公公可否收回此剑?” 凤公公正容道:“月明勿要小觑此剑,我特地从皇上的库藏挑选此剑,皆因此剑有除妖降魔的异力。七返者,天有七星,人有七窍。七窍内守,神不外散,不受色、声、香、味、触所诱惑。月明信也好,不信也好,带备此剑,总是有益无害。” 然后他又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月明你立即离开京师,而有关楚盒的任何事,除世臣和聂提外,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时机就在眼前,你必须立即赶到岳阳去。” 辜月明没有立即应诺,沉吟片刻,道:“月明有几句肺腑之言,公公可否容我如实禀上。” 凤公公悠然道:“说!” 辜月明不亢不卑地说道:“若要完成任务,须依月明的方式去办,请公公谅解。” 凤公公微一错愕,接着提起金烟管,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哑然失笑道:“辜月明毕竟是辜月明,特立独行,不愿任何人干涉。好!就这样办,月明可按自己喜欢的方法行事,只要能把夫猛和薛廷蒿两人的人头和楚盒一并带回来便成。” 辜月明应诺一声,起立施礼告退。 乌子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他看到的是一群飞骑而来、如狼似虎的敌人,他也只会认命,而不会惊讶,可是他看到的,却是绝不应在这鬼域似的地方见到的情景。 数以百计的火把出现在左方千余步外,照亮了半边天,在血般红艳的火光映照下,大队人马正朝他伏卧的方向移来。走在最前方的是数十个甲胄鲜明、头戴护盔的步军,接着是七八个骑兵,人人在装备上一丝不苟,脸上却是木无表情,就像正开往前线的战士,对生死早麻木了。而他们的盔甲,竟是乌子虚从未见过的,既笨重又粗朴,绝非现今军队的常规装备,令他打心底生出古怪的感觉。 马蹄夹杂着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轰然而来,待乌子虚看清楚点儿时,立即惊讶得睁大双目,合不拢嘴。 紧跟在骑士后方的,竟是辆由四匹马拖拉、单辕双轮、方舆长毂的古战车,由于视线被阻,一时看不到驾车的御者。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觉离他二十多步处,有一条由碎石铺成,宽达十步的驰道横亘前方。乌子虚心中冒起没法控制的寒意。这条驰道似是他看到战车后才忽然显现,心忖:难道自己撞鬼了? 不过他仍未丧失神志,正要转身滚到后方的水道躲避,却骇然发觉没法移动半分。 心惊胆战间,开路的步军来到他前方,但没有人别头看他一眼,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样,而火把正照得他无所遁形。 乌子虚全身发麻地呆瞪着,蓦地眼前一亮,驾车的御者终现身眼前。时间似忽然停顿了,一切变得缓慢起来,除眼前的御者外,他再看不到其他东西。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艳的御者,如此丽质天生的女人。 女御者年纪应该不过二十,脑后梳挽着一个大发髻,修长优美的娇躯被青紫色的大袍紧裹着,袍长曳地,领和袖处镶着宽阔的华丽花边。女御者双手提缰策马,整个人像会发光似的,玉骨冰肌,眉目如画,艳光如东方初升起来的旭阳,皎洁似最深黑夜空的一轮明月。 所有声音倏地消去,乌子虚的心神完全彻底地被她吸引,忘记了苦难,忘记了危险。自懂事以来,他从未如此专心忘情地去看一个人。他留意她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当战车驶过后,似是对他毫无所觉的绝色女子倏地回头朝他望来,直望进他的心坎里去。 乌子虚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脑子如被雷击般轰然剧震,然后失去一切意识。 第三章 五遁大盗 辜月明坐在怜花居二楼一个厢房的平台上,凭栏俯瞰下方行人车马逐渐稀疏的街道。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日出时将是他离京的一刻。不论这回要处理的案件如何荒诞离奇,他定要完成任务,因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怜花居位于京城最著名的花街,青楼林立,寻芳客通宵不绝,要到天明才恢复平静。 侍婢唱喏道:“花梦夫人到!” 辜月明没有回头,待花梦夫人到他身旁隔几坐下,始叹了一口气。 花梦夫人朝他看来,惊讶地道:“月明为何满怀心事的样子,你不是说过,世上既没有能令你开怀的事,也没有可令你不快乐的事吗?” 听着她暗含怨怼的话语,辜月明心中再叹息一声,连他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自离大宫监府,他一直有心如铅坠的沉重感觉,却不知为何会如此。 花梦夫人正是怜花居的老板,她在京城非常吃得开,不论达官贵人,或是黑道强徒,谁都要卖她几分面子。 年轻时,花梦夫人曾是花街最当红的名妓,现在虽年近三十,但肌肤仍像婴儿般嫩滑,不过夜夜笙歌的生活,已在她眉梢眼角留下岁月的痕迹。然而她仍是个很有韵味和吸引力的女人。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辜月明横搁几上的长革囊处,露出疑惑的神色,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辜月明淡淡道:“我未看过,你最好也不要看。” 花梦夫人微笑道:“是不是与凤公公有关?看你的神情,不用说也知那头老狐狸又耍你了。” 辜月明终往她望去,道:“刚好相反,他开出了能让我解除军职的条件,绝不含糊。” 花梦夫人讶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辜月明摇摇头,似要把心中的烦恼挥掉。只有在花梦夫人前他才不隐瞒心事,因为她是他唯一的红颜知己,倾吐心事的对象。 辜月明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兴奋才是,对吗?” 花梦夫人皱眉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辜月明目光回到街上去,沉声道:“直觉告诉我事情并非如表面般简单,所以离京前来找你,请你出手帮忙,为我查三个人。” 花梦夫人没有查根究柢,因知道问也是白问,可以说的,辜月明自然会告诉她。 辜月明接着道:“夫人请为我查看在洞庭湖一带,有没有著名的用毒高手。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是有能力让一等一的老江湖都会阴沟里翻船的人物。” 花梦夫人点头道:“若有这么一个人,肯定瞒不过我的耳目。还有谁呢?” 辜月明道:“你认识夫猛吗?” 花梦夫人点头道:“当然认识,我初出道时,他是京城最当红的人物,更是公认的硬汉子,因他是唯一敢与凤公公抬杠的人。唉!可惜他终于斗不过凤公公,被凤公公抄家灭族,从此再没有人敢捋凤公公的虎须。” 辜月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花梦夫人最爱看辜月明沉郁的样子。她曾遇上过比辜月明俊伟的男儿,但总没有人及得上他独特的气质,那是一种似是与生俱来的孤悲、忧郁、寂寞。没有任何人事可令他心动,包括自己在内。这想法使她感到失落,但正是这种失落的感觉,令她爱见辜月明。 辜月明目注长街,道:“凤公公以什么理由抄他的家?” 花梦夫人冷哼道:“是欺君之罪。凤公公不知用什么手法蛊惑皇上,因为谁都不相信夫猛会背叛皇上。最离奇的是夫猛竟能脱身。凤公公若要杀一个人,不论那人到了天之涯、海之角,肯定难逃他的毒手,只有夫猛例外。如夫猛已落入他手上,凤公公怎会不大肆宣扬?” 稍顿沉声问道:“凤公公开出的条件是不是要你去杀夫猛?” 辜月明苦笑道:“真的不要问,知道此事对你有害无益,我还不想害你。唉!我们似乎须把对那用毒高手的调查再扩展开去,纳入凤公公的爪牙。” 花梦夫人露出慎重的神色,点头答应,道:“还有一个是谁呢?” 辜月明犹疑片刻,始道:“你听过一个叫牟川的人吗?” 花梦夫人摇头表示没听过。 辜月明朝她望去,郑重地道:“那你仍当没有听过。你只需查这个用毒的高手便成。天明后我会离京到岳阳去,夫人可把调查的结果送到那里去。” 花梦夫人道:“岳阳著名青楼红叶楼有个叫百纯的才女,是我的小师妹,声色艺俱全,绝对可以信任,我会把结果送到她那里去,你找到她可以得到消息。” 辜月明轻轻道:“谢谢!” 花梦夫人叹道:“过往你每次远行,我从不会担心,但这次我却有很不安的感觉,恐怕月明已被凤公公拖入朝廷的斗争里去。” 辜月明道:“人生在世,只如镜花水月,转瞬即过,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生也好,死也好,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花梦夫人垂首低声道:“月明!” 辜月明讶道:“什么事?” 花梦夫人道:“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辜月明望着残星欲坠日出前的夜空,吁出一口气,黯然点头。 花梦夫人道:“解除军职对你真是这么重要吗?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真的是视生死若等闲的人。为何这么怕上战场呢?” 辜月明沉重地道:“因为我害怕战争,是真正的害怕。” 花梦夫人一呆道:“辜月明竟会害怕。” 辜月明长身而起,点头道:“我真的害怕,但若夫人问我因何害怕,我真的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做的噩梦,多少都和战争有关,战争是我最大的梦魇,自懂人事以来一直紧缠着我。这方面的情况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包括爹娘在内。” 辜月明说完抓起几上的长革囊,撮唇发出哨声,蹄声立从长街传上来,一匹神骏无比的灰白马儿不知从哪处钻出,朝辜月明立身的二楼平台奔过来。 花梦夫人站起来,移到辜月明身后,忽然用尽气力从后面抱紧他。 辜月明无动于衷地道:“若我一去不返,勿要为我哭泣,该笑才对。” 花梦夫人放开他,热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辜月明从未对她说过如此不祥的离别话。 辜月明单手一按栏杆,腾身而起,凌空来个翻腾,准确无误地落在奔至下方二三丈处的骏马背上,策骑而去,不住加速。 花梦夫人站立于栏杆边,辜月明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消失于长街转角处。 乌子虚转醒过来,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即使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刻,他也从没有过这个冲动。可是现在他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似迷失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迷宫里,完全没法为此刻的存在理出头绪。 恍恍惚惚间,他的脑海浮现出那张绝美的花容,那双望向他的深邃无尽、内藏千言万语能勾魂摄魄的眼睛。 乌子虚猛然坐起来,急剧地喘息着,他终于记起昏倒前遇到的异事,又骇然发觉仍历历在目的沼泽区已如春梦般消散无踪。 虽然仍是浑身疼痛,但已恢复了气力。 阳光从后方射来,他位于一道宽约五丈的河流岸边,河水澄清见底,弯弯而来,曲曲而去,仿似镶嵌在铺红缀绿的丘野平原上的玉带,不慌不忙地缓缓流动着。大群蜻蜓在他头上高低盘旋,翩翩起舞,相互间却永不会碰撞。 清风徐来。 乌子虚回头看一眼太阳的位置,心中吓了一跳,现在离日落顶多只有个把时辰,自己岂非昏迷了差不多一整天?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合理的解释是,沼泽区位于上游某一处,昨夜自己昏迷后,又给河水冲到这里来。但又怎样解释所遇的绝世美女和奇异的部队呢?难道遇上一群来自远古的阴魂不息的厉鬼? 乌子虚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颤抖。旋又骂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昨晚所见更有可能只是一个梦境。可是梦又怎会那么清晰、连贯,如此的真实,有血有肉? 唉!或许昨夜自己已踏了半只脚进鬼门关,目睹的是关内的情景。想到这里,乌子虚整个脊背都寒森森的。 正疑神疑鬼的当儿,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接着感到饿得要命。 乌子虚心忖:要在这么个地方寻找野果充饥,该不困难,如找到黄精一类的东西,将更理想。填饱肚子,才有气力离开这鬼地方。 乌子虚驱走占据着脑袋的万千念头,什么都不去想,觅食去也。 “砰——”皇甫天雄一掌拍在身旁的几上,大怒而起,喝道:“你们是怎么搞的,一个外来的小子都抓不着!”这一起立,顿显他雄伟魁梧的体形,加上光秃的头顶,一个大鹰钩鼻子,眼睛眯成像刀刃似的两条缝,显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个性,气势逼人。 十多个被他斥责的大汉人人垂下头去,不敢透一口大气,当然没有人说话,在这时候触皇甫天雄的霉头,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批人任何一个走出去,都是横行霸道响当当的人物,可是在皇甫天雄面前,却是驯如羔羊。 只有一个人例外。此人年纪在二十七八间,他双手环抱,昂然立于皇甫天雄座后,身材壮实修长,浓黑的头发全往后直梳,尽显前额的高隆广阔,鼻子平直,双目锐利如鹰隼,国字方脸,相貌堂堂,虽是静立,浑身却充满劲力,像头可在任何一刻扑向猎物的豹子,颇具慑人魅力,一派大家风范。 此人叫丘九师,乃皇甫天雄手下头号大将,任何事交到他手上,从来不用皇甫天雄担心,每一回都办得妥妥当当的。他两天前接到皇甫天雄的飞鸽传书,立即从太湖赶回来。 皇甫天雄两眼布满红丝,显然多晚没有睡好,暴跳如雷地厉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我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这班蠢材没有一个帮得上忙!怎可能让那狗娘养的贱种逃往对岸去呢?你们不是封锁了方圆百里之地吗?假设十天之内你们仍抓不到那贱种,每个人都要提头回来见我!” 此时一人施施然进入厅内,神情从容自若,与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十多名大汉的战战兢兢,立成强烈对比。 众大汉见到他像见到了救星,只有站在皇甫天雄身后的丘九师,表情仍是毫无变化,冷静沉稳得令人见之心寒。 进来的那人文士装束,中等身材,算不上好看,可是一举一动,均予人一派悠然自得的轻松洒脱,尤其是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使人感到他智谋过人,与众不同。 大汉们纷纷退往两旁,让他直抵皇甫天雄身前。 文士施礼道:“修真拜见大龙头,事情终有点儿眉目了。” 皇甫天雄像沉溺怒海快遭灭顶之祸的遇难者抓到浮木般,精神大振,向众大汉喝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众汉如获皇恩大赦,连忙退下,不一会儿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皇甫天雄、丘九师和那叫修真的文士。 皇甫天雄是大河盟的大龙头,一手创立大河盟,这个雄霸大江流域的帮会。大河盟虽以大江为主要地盘,势力却伸展至全国,因此即使官府朝廷,也要对皇甫天雄采安抚政策,不敢轻易开罪他。 如丘九师是皇甫天雄最得力的大将,阮修真便是他的首席军师和智囊。两人一武一文,令大河盟的势力不住膨胀扩展,近五年来,已没有其他帮会敢挑战大河盟霸主的宝座。 皇甫天雄坐回椅内,沉声道:“有什么眉目?” 阮修真恭立皇甫天雄前方,道:“修真派人拿着那凶徒的画像,做了一个彻底调查,发觉这个化名祝良的凶徒,于三个月前到达荆州府的北江县,入住最昂贵的客栈,当夜便到赌馆豪赌,接着流连于青楼、酒馆,生活靡费。不过他在北江只逗留了三天,跟着转到下游另一县城去,继续狂赌狂嫖、吃喝玩乐。他自称是布商,却从没有人见过他做布帛的买卖,也没有人认识他。” 皇甫天雄皱眉道:“这小贼很富有。” 阮修真道:“此人边赌边嫖,沿大江东来,逐城逐县地花天酒地。修真约略统计,只是他输掉的钱和在烟花场地的花费,肯定超过五千两银,这是个惊人的数目。但他有一个特点,就是所有赌场或青楼他都只光顾一次,而在任何一地,逗留的时间绝不超过五天,所以即使当地的流氓贼子对他有觊觎之心,但还未摸清他底子就已给他溜了。” 皇甫天雄露出深思的神色。 阮修真续道:“像他这般的一个人,理该轻易调查得到,可是在他现身北江县前,他却像不存在般,方圆数百里的县城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有作风接近他的人。” 皇甫天雄不住地点头,却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丘九师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神态,但眼神已有点儿变化,神光闪闪。 阮修真分析道:“他竟能于我们势力最盛的地区内,安然逃往大江南岸,据此可知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我不是指他武功高强,而是他有超凡的潜踪遁逃的本领。” 皇甫天雄苦思道:“他究竟是谁?” 阮修真道:“他肯定非是什么大富人家的子弟,且行藏闪缩,像在躲避什么。而他的行为像极一朝致富的暴发户,如此他的真正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皇甫天雄一震道:“修真猜他是谁呢?” 阮修真卖个关子道:“修真本还不敢妄下判断,为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想法,联络北江县远近一带几个最有实力专做贼赃买卖的人,果然有发现。” 皇甫天雄射出仇恨的神色,喃喃道:“修真你很本事,做得很好。” 阮修真道:“三个月前,襄阳的谢成做了一单六千两银的大买卖,买的是成都首富方为功的传世镇家之宝碧绿翠玉牛,事后方为功忍痛以八千两赎回此宝。大龙头现在该晓得此人是谁了吧!” 皇甫天雄睁大双目,咬牙切齿道:“五遁盗,我操你十八代的祖宗。” 五遁盗是当今天下最了得、最神秘的大盗,因他从未失过手,故盛传他精通五遁之术。所谓五遁,就是能按五行的变化凭借不同的物质遁身隐形,逢金借金遁,遇木借木遁,水火如是,唯土遁最捷,因处处皆土。这当然是神化夸大之辞,但亦可见五遁盗来去无踪的本领。 五遁盗的盗窃作风亦与他人不同,有所谓“三不偷”,就是“非大富者不偷,不著名的珍宝不偷,不是镇宅之宝不偷”,且从不伤人,兼且只偷一件,所以盗名虽盛,江湖的声誉却不错。 五遁盗更是接赃者最欢迎的人。因为依照江湖规矩,赃家先向失主征询赎回的意愿,而每一个被五遁盗光顾的富商巨贾,都像方为功般不得不忍痛买回失物,江湖事江湖解决。由于苦主不敢惊动官府,怕永远失去赎回宝物的机会,所以五遁盗至今仍非官府通缉榜上的人物。 阮修真又道:“谢成半夜被五遁盗弄醒,五遁盗如常将全身裹在黑布里,拿出碧绿翠玉牛给谢成验明正身,告诉他偷自谁家,然后携宝离开。谢成花了三天工夫,筹足银两,然后苦等五遁盗来找他做交易。谢成再等了十二天,终盼到五遁盗。照他的描述,五遁盗与杀害公子者的高度体形完全吻合,肯定是同一个人。” “砰——” 皇甫天雄再一掌拍在几上,双目喷火。 阮修真续道:“五遁盗至少有半只脚给我们拿着。这三个月来,他肯定是以真面目示人,否则青楼的姐儿与他同床共枕,不可能不发觉异样之处。而他更把钱财花光了,不得不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当他再与赃家接头,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皇甫天雄冷静下来,沉声道:“九师怎么看?” 丘九师冷然道:“阮先生的推断该错不到哪里去。只有五遁盗,方有逃出我们天罗地网的本领。此事交在我和阮先生手上,保证可生擒活捉此獠,押到大龙头座前,由大龙头亲自处置。” 皇甫天雄沉吟片晌,摇头道:“不亲手活捉他,怎能泄我心中之恨?我已下令封锁北岸,他要偷只能到大江之南去偷,如此我们搜捕他的范围将大幅缩减,看他能逃到哪里去。” 丘九师道:“我们须特别注意出海的船和边疆的城市,防止他逃往外域去。只要他仍在中土,落网只是早晚的问题。” 皇甫天雄喝道:“立即警告南方所有接赃的人,谁敢不乖乖和我们合作,不但要家破人亡,还会死得很惨。” 阮修真和丘九师大声答允。 皇甫天雄双目喷着仇恨的焰光,脸上露出充满残忍意味的表情,道:“我生了九个女儿,然后才得到这个儿子。五遁盗你真好胆,我会教你后悔做人。” 接着仰天悲笑,到最后热泪纵横,但眼神仍是那么坚定。 此时有手下进来禀告道:“大龙头在上,京城有人来求见。” 皇甫天雄想也不想大怒道:“滚!什么人都不见!” 通报的手下骇得跪伏地上,颤声道:“是……是……” 阮修真问道:“是谁呢?” 手下道:“是季聂提大人。” 皇甫天雄、阮修真和丘九师同时动容。 第四章 三鬼齐动 无双女牵着黑马,经过清香镇的门楼,轻轻松松地走在贯通东西的石板路上,还充满好奇地流目四顾,似是漫无目的。 这是个颇具规模的大镇,屋舍林立道旁,聚居了数百户人家,颇为兴旺。无双女虽以宽松的外袍盖着紧身的劲服,但由于她异乎寻常的美丽,仍是引得人人注目。说真的,只是她纤美的动人体态,配着乌黑发亮、充盈着健康美的秀发,白嫩的皮肤,如此罕见的美女,不用做任何事已足以引起男人的馋涎、女人的妒忌。 对别人的注目礼,无双女毫不在意,因为她根本不怕任何人,她深信自己体内流动的是爹的血液,而夫猛正是一个一无所惧的人。 不一会儿她找到目标店铺,在店伙的热情招待下,购买了一批干粮和日用品,塞满整个行囊。 离开前,上了年纪的店伙忍不住道:“姑娘,你是一个人上路吗?” 无双女含笑点头,道:“有问题吗?” 店伙忙道:“没有问题。”接着欲言又止,又忍不住担忧地道:“唉!麻子光那群土霸在打姑娘的主意了,姑娘……” 无双女见他先一瞥街上,才说这番话,明白过来,却没有循他目光望去,以免正在街上窥看她的流氓晓得他在提醒自己,令这好心肠的老店伙惹祸上身,截断他道:“放心吧!我懂得如何应付。” 说毕提起沉甸甸的行囊,走到门外马儿旁,将行囊挂到马侧处,绑个结实,却一眼不看聚在对面几个对她评头品足,一看便知不是善类的年轻汉子。 无双女先搂着黑儿马颈,和爱马说了句亲热话儿,牵马朝镇东的出口漫步而行,神态悠闲。 有人从后方追来,无双女不用看也分辨出对方有七个人。 忽然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抢在她前方,张开双手,拦着去路,嬉皮笑脸地道:“姑娘是不是要投店,何不到我家去,既省钱又方便。” 另外六名地痞散了开来,把她围在正中处,其中一人涎着脸笑道:“光哥对美人儿最体贴,保证伺候周到。若他不成,还有我们呢!” 众汉齐声起哄,高呼怪叫。 镇上的人均远远避开去,没有人敢插手,由此可知这些人平时如何横行霸道。 无双女一点儿不动气,但已收敛笑容,冷冷道:“滚开!” 麻子光故作惊讶,指着鼻尖道:“美人儿你说什么?我的耳朵聋了,大声再说一次。” 另一人以阴阳怪气的语调道:“光哥儿你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吗?你听清楚了!奴家叫你滚下床去,让你其他兄弟上。哈!” 众汉哄然大笑,笑得人人捧腹,前仰后合。 无双女冷哼一声,就那么牵着马儿向拦路的麻子光直逼过去。 麻子光双目凶光一闪,伸手要抢她拿着的马缰。 无双女喝一句“找死”,一脚闪电般踢出。麻子光尚未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胯间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整个重达百斤的躯体竟被踢得离地后抛,飞往半丈开外,跌个四脚朝天,看得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弱质女流竟有如此狂猛的脚力。 事情来得出乎任何人意料,众汉尚未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无双女原地一个侧翻腾,来到身后两汉的前方,同时往上跃起,两脚凌空连环踢出,分别命中两汉面门,两人惨嚎声起,口鼻渗血,朝后跌退,坐倒地上。 这群地痞个个是会家子,每天打拳弄刀,否则不能横行乡里,见状激起狠性,余下的四人分从两边如狼似虎地向无双女扑过去。 无双女终于有了点儿笑容,倏地拔起,轻盈似狸猫,毫不费力的样子,就那么翻个筋斗,从从容容地落在马背上,又往腰间一抹,手上已多了条黑黝黝长达丈半的软鞭。 四汉扑了个空,摸不着无双女影子的当儿,鞭影罩头而来,惨叫声中,在眨眼的工夫里,每个人都挨了至少一鞭,且是最脆弱的面门,令他们痛不欲生,再没有反击的力量。 旁观的镇民则看呆了眼,更感大快人心。谁都想不到如此楚楚动人,看似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是这样狠辣厉害、身手了得,一举一动间且有一种表演般悦目好看的味道。 无双女低啸一声,座下骏骑接到命令,立即朝前疾奔。 此时麻子光正坐起身来,无双女策骑奔过他身旁。 麻子光痛怒交集下勉力叱喝一声,叫至一半,忽然脖子一紧,再叫不下去,原来已给软鞭缠了个结实,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扯得他再往后倒,就那么给拖拉着擦地而去。 无双女玉容平静,像不知道正拖着一个人般,到麻子光快断气时,方使个手法,收回软鞭,飞骑奔往镇门,留下麻子光蜷曲地上,捧着咽喉呻吟,只剩下半条人命。 丘九师与阮修真在花园内的小径并肩而行,后者忽然止步,叹了一口气。 丘九师大有同感地道:“公子如果有龙头二三成功夫,就不用死得这么不值。” 阮修真道:“我却不是为他惋惜。坦白说,龙头太宠纵公子了。冰冻三尺,实非一日之寒。公子一向横行霸道,如他不是皇甫天雄的儿子,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两人长期合作,互相欣赏,关系极佳,所以私底下说起话来,没有任何顾忌。 丘九师皱眉道:“然则你为何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呢?” 阮修真压低声音道:“我忧心的是我帮的未来。在过去几年,我们的威势攀上巅峰,如日中天,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公子忽然横死,对龙头造成最沉重的打击,你看他刚才的神情,便知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你跟随他这么久,看过他流泪吗?” 丘九师道:“这是人之常情,无人能免。龙头毕竟是个坚强的人,我相信他很快会恢复过来,一切将恢复正常。唉!希望龙头的众多美妾中,有人能为他再生个儿子。” 阮修真道:“若祸变在那之前发生又如何?朝廷因连年战乱,处于弱势,而我们最近几年却趁势而起,不住壮大,我不信不招朝廷之忌。季聂提今天来见大龙头,肯定不是好兆头。” 丘九师点头道:“龙头现该在议事堂和季聂提说话,季聂提为何而来,很快可以弄清楚。龙头最信任你,只有你说的话他听得入耳,现在正是龙头最需要你的时候。” 阮修真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丘九师讶道:“情况真的这般严重吗?可是我一点儿觉察不到。照我的看法,只要生擒活捉五遁盗,让龙头尽泄心头之恨,一切就会恢复过来。” 又冷哼道:“凤公公若要除去我们,五年前或可勉强办到,现在已错失时机。惹翻我们,我们索性公然造反,看谁能奈何谁。” 阮修真仰望日落的天空,徐徐道:“我在公子横死后,为本帮起了三支卦。” 丘九师愕然道:“不是一支卦足可卜吉凶吗?为何连起三卦?” 阮修真苦笑道:“我有点儿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起的第一卦,竟然是三爻齐动。灵机兆乎动,故卜卦最重动爻,可是动爻过多,却令卜者无所适从。令我更不安者,是三支动的都是鬼爻。三三不尽,六六无穷。我的老天爷!” 丘九师皱眉道:“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不明白不要紧,简单地说,是我没法凭此卦断事情的吉凶。过了一天后,我起另一支卦,竟然又是三爻齐动,且和上卦相同,动的都是鬼爻。” 丘九师心中生出寒意。他虽不明白卦理,但从阮修真犹有余悸的神情来看,卦象的异乎寻常,肯定不是好事。 阮修真续道:“第三支卦我是在七日后起的。唉!” 丘九师讶道:“难道情况竟没有任何改变?” 阮修真颓然道:“仍是三爻齐动,都是鬼爻。不要问我这代表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我再不敢起第四支卦。” 丘九师沉吟不语。 阮修真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很多事轮不到我们去想,只能尽力而为。对吗?” 丘九师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不想死。 这句话不断在乌子虚心内重复。 他自小是个具有坚强斗志的人,不论任何挫折都没法削弱他为生存而奋斗的意志。他出生于一个保守封闭的大家庭,是第五房侧室所出。自懂事起他便不喜欢“家”,爹暴虐专横,亲娘体弱多病,兄弟姐妹众多。当亲娘失宠,被大娘与二娘、三娘联手逼死后,只有十二岁的他断然离家出走,从此没有回头。 他做过小乞丐,当过各种不同行业的学徒,干过无数的工作。不论学什么东西,他一学便上手,甚至超过教他的师傅。在学习的天分上,他从未遇过比得上他的人,但他从不肯耽于某个行业超过半年,因他发觉自己很快便会厌倦。隐隐间他感到自己在追寻某种东西,但他却不清楚那是什么。 只以功夫论,他跟过十多个师傅,但只需几个月的时间,连师傅都要甘拜下风,也令他成为最不受欢迎的徒弟。 到十八岁时,他已学得周身技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有一双灵巧的手,有超乎常人听力的神耳,不过最令他引以为傲的,还是他的眼力。任何人,或者宅院的布局结构,甚至最精巧的锁头,他一眼即可准确掌握特性。 他还染上赌瘾。他爱赌桌上胜负立决的刺激,这也令他一贫如洗,欠债累累。幸好他终于想出办法。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做准备工夫,钻研盗窃的技巧,制作各式工具,锻炼身手。当他二十三岁第一次出手盗得应天府首富金亨的著名宝物五色黄金马时,他晓得已扭转自己的命运。他虽变成一个贼,但却非一般鼠窃狗盗,而是有自己风格的超级大盗。 银两到手后,他会失控地花天酒地,尽情狂欢享乐,直至散尽钱财,不得不进行另一次盗宝行动。极度刺激后是极度的松弛、放纵。可是他满足吗?他弄不清楚,在内心深处他晓得自己正追求某一样东西。或许是一件宝物,又或是个女人。他不知道,只知道心中渴求的,极可能是他永远得不到的。 又或只能在梦中寻得。心中不由浮现那驾着古战车的绝色女子,仍是那么清晰。 太阳没进西面的丘陵。 吃了掘来的黄精后,乌子虚的精神体力恢复过来,又再充满永不言败的斗志。 就在此时,他看到远方似有一点儿亮光,定神想看清楚点儿时,已消失了。 想到那里或有人家居住,乌子虚登时心中大喜,连忙跳起来,往亮光出现的方向走去。这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个鬼域似的荒野。 季聂提颀长瘦削,四十岁上下,永远予人泰然自若的印象。与别人不同的是,他这种从容不迫的神态,并不是装腔作势,而似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不是通过训练获得的。他的冷静,配上他没有什么感情变化的眼神,能对任何和他接触的人构成莫以名之的压迫感。你永远不知道他心内的想法,不知他是不是在暗中算计你。若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爱想什么,是他自己的事,不幸的是,季聂提却是除凤公公外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他怎样想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视的。即使以皇甫天雄的身份地位,对他仍不敢怠慢,怕招来后祸。 皇甫天雄完全恢复了平时的风范,沉着冷静,一点儿看不到儿子的死亡对他造成的打击,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他在大门处迎季聂提进入议事厅,分宾主坐下,婢女送上香茗退下后,皇甫天雄微笑道:“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可喜季大人仍是风采如昔,还像比上一回见面更年轻。” 季聂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在皇甫天雄眼中他却似是永远戴着一张面具,把他的真我掩藏起来。皇甫天雄自问看人很有一手,但却知自己看不透这个人,也看不穿他武功的深浅。根据传闻,季聂提造型独特的龙首刀,可能是天下间最快的刀,从没有人能在他十招之内全身而退的。 季聂提哑然笑道:“大龙头说笑了,我们没碰头足有九年,就算我的人没有老,心境也老了很多。”说完举起手上热茶,喝了一口。 皇甫天雄看着他把茶杯放到几上去,欣然道:“季大人这次从京师远道而来,不知有什么用得着我皇甫天雄的地方,我皇甫天雄必全力以赴,希望不会像上回般令季大人失望。” 季聂提摇头道:“当年的事怎能怪大龙头,只是因我们的对手太厉害了,而大龙头的帮忙,公公和我一直铭记心头,非常感激。” 接着眉头一皱道:“贵帮这十多天来大举动员,似在寻找一个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呢?我们厂卫要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大龙头尽管说出来。” 皇甫天雄心里先是一紧,又大感凛然,亦晓得这方面没可能瞒过耳目遍天下的季聂提,更知纸包不住火,如撒谎被揭穿,日后碰面时大家都不好过,只好避重就轻地道:“家丑不出外传,只是家事吧!多谢季大人关心,这事我尚有能力处理,还是说说季大人的事吧!” 季聂提没再追问,从袖内掏出一个长约二尺的竹筒,恭敬地双手递给皇甫天雄。 皇甫天雄双手接过筒子,在季聂提的指示下拔出筒塞,取出内藏的纸卷,张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和尚的肖像画。问道:“这个和尚是谁,非常眼熟,我认识他吗?” 季聂提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地答道:“大龙头当然认识他,他就是九年前我请大龙头追查的两个钦犯之一的薛廷蒿。” 皇甫天雄心中想的却是季聂提,这个厂卫的大头子会不会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又或必须彻底压抑自己的感情,否则如何可成为凤公公杀人的工具?他看着画像点头道:“原来是他,难怪这么眼熟,真亏他想得到,竟扮作僧人,使我们没法找到他。不过若我是他,会逃往海外或塞外,绝不会留在中原。这臭小子还是缺点儿道行。” 季聂提不以为意地道:“他不是扮作僧人,而是真的遁入空门,还比任何僧侣更刻苦砥砺,研习佛法,修的更是最难挨的枯禅。正因他变成了一个有道行的高僧,所以没有人能认出他是薛廷蒿,即使面对面也会错过,因为他连气质都改变了。” 皇甫天雄凝视着卷上的薛廷蒿,不解道:“可是以这画像论,横看竖看,仍只是扮作和尚的薛廷蒿,只要是有心人,肯定可把他认出来。” 季聂提道:“这幅画像,是将他十年前的画像,改为和尚的装扮,现在的他完全是另一副神气。让我说清楚点儿,他再不是以前的薛廷蒿,而是化身为法号色深的一个有道高僧。由于饮食习惯上的改变,他的外貌也变得异于往昔,清减了很多。” 皇甫天雄心不在焉地道:“变肥变瘦没有问题,只要他仍有几分以前的模样,高度没变,我们肯定不会看漏眼。” 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如何识破他的?” 事实上皇甫天雄根本没有心情去管别人的事,只因对方是季聂提,故不得不装作热心帮忙的样子。不过季聂提语焉不详,令他这个老江湖习惯性地提出疑问。 季聂提双目闪过令皇甫天雄没法明白的奇异神色,沉声道:“大龙头请恕我要在这里卖个关子,因为事情太过离奇,我直到现在仍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皇甫天雄摆开双手表示不介意,道:“季大人究竟要我如何帮忙?” 季聂提双目神光电闪,肃容道:“大龙头一向与佛门关系良好,如果由大龙头向各大小佛寺打个招呼,要他们不要包庇此人,当会收效,将来若成功逮着此人,我季聂提必有回报。” 皇甫天雄明白过来,厂卫固是权倾天下,可是如由他们直接向佛门发出指示,佛门中人当然晓得不会是好事,于是阳奉阴违,甚至还会警告薛廷蒿。而他自己则一向建庙修庙不遗余力,在佛门中人眼中是友而非敌,只要找个堂皇的借口,将可寻得薛廷蒿。 由此可见季聂提对找寻薛廷蒿已失去了信心,怀疑他不知躲到了什么荒山野寺去,故而遍寻不获。佛门弟子遍天下,据闻皇上也是佛家弟子,任厂卫如何霸道,仍不敢逐庙搜人,对佛寺的和尚个个验明正身,季聂提的为难处他是明白的。 若有选择,他绝不会插手此事,如惹翻了佛门,对自己有损无益。 季聂提道:“只要我们晓得他在哪里,一切由我们处理,保证手脚干净,不会惊动佛门,贵帮亦可置身事外。” 皇甫天雄装出乐于从命的样子,道:“季大人有令,怎敢不从?这件事我保证给季大人办得妥妥当当的。” 第五章 否极泰来 乌子虚看着眼前的情景,身体再没有丝毫暖意,只感冰寒透心。 从丘顶看下去,月夜下无数水潭沼泽展现前方,在岸边植物的阴影中反映着月色,闪闪生光。 梦中的天地又回来了。 远处是一片疏林,伫立在最大的水潭对岸,仿佛正召唤自己继续前进,疏林后又是起伏的丘陵。 乌子虚头皮发麻,心忖难道那并不是个梦境,而是确曾在现实中发生,或者他直至此时仍是深陷梦域? 忽然他再分不清楚梦境与真实,其间仿佛已没有界限。 地平线远处再现亮光,这次不是一闪即逝,而是清楚实在。他的心忽然忐忑急跃了几下,心中不由大为惊讶,这是他特殊的天赋,每当接近异宝,他的心就会有反应。可是在这荒山野地,怎会有宝物呢? 乌子虚心想什么都好,找到人家,自然可以找到出路,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其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忙朝亮光的方向举步。 “善公公到!” 花梦夫人早在厅门外迎接,听到冀善来找她,她便头痛。应付各式各样的男人是她的专长,可是对着这些对女人没有兴趣的男人,她却是浑身本领无从施展。 冀善当然是奉凤公公之命而来。辜月明昨夜才走,凤公公今夜便派人来找她,可见事情的不寻常。究竟是什么事令凤公公如此紧张?她该如何应付? 她当然不可泄漏辜月明真正的情况,但如左瞒右瞒,又可能被凤公公认为她说谎,立即大祸临头。 冀善一脸笑容地出现眼前,客气施礼道:“夫人你好,大公公要我向夫人问好。怜花居不是开门了吗?夫人为何不回去打点?” 花梦夫人道:“花梦今天有点儿不舒服,所以留在家休息,多谢公公关心。” 冀善在她引导下朝大厅中心的圆桌走去,关切地道:“夫人最要紧是保重身体,多加休息,待会儿我派人送两株上等野参来,煎水服用,可固本培元。” 花梦夫人连忙道谢,请冀善在圆桌旁坐下,自己陪坐一旁,婢子们在她指示下全退到了厅外去。 冀善干咳一声,忽然压低声音亲切地道:“月明是我冀善唯一的知交好友,所以我也不绕圈子。这次大公公派我来见夫人,夫人切勿疑神疑鬼,只因大公公太关心月明这一回的任务。唉!夫人该清楚大公公的性子,什么都要掌握清楚,既知月明离京前特意来见夫人,所以……夫人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花梦夫人心中嗤之以鼻,不要说辜月明不会将冀善视作好友,根本辜月明是个没有朋友的人,自己是唯一例外,但可能仍算不上是知己。 而冀善更不会把辜月明当作朋友。对冀善来说,有的只是利害关系。冀善手段的厉害,在京中早恶名远播,不要看这年不过四十的太监一脸和气的样子,事实上他随时可以变脸杀人,而京中能抵得住他利剑者,除辜月明和季聂提外,找不到第三个人。 花梦夫人轻叹道:“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任务呢?月明不肯透露一句话,只叫我去为他查一个人。” 冀善精神大振道:“查谁?” 若冀善是个正常的男人,花梦夫人会乘机向他撒娇,凭风情媚惑他,套问辜月明秘而不宣的任务,可是这一套对冀善全派不上用场,只好道:“月明要奴家调查在洞庭湖一带有没有高明的用毒好手。” 冀善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虽不明显,却瞒不过世故的花梦夫人,心忖难道冀善真的怕辜月明触犯凤公公吗?想到这里,不由对冀善略增好感。 冀善点头道:“这个很合理,不这样做就不是月明的性格。月明有提及其他人吗?” 花梦夫人心念电转,辜月明要求她当他没有提起过牟川的名字,当然有他的理由,但若不透露辜月明提及夫猛,大有可能露出破绽,忙道:“月明还问过关于夫猛的事。难道这个任务与夫猛有关吗?” 出乎花梦夫人意料,冀善竟坦然道:“多多少少有点儿关系。唉!我真的有些担心,怕月明因不明白真正的情况,会吃大亏。” 花梦夫人愕然道:“什么情况?” 冀善压低声音,凑近她道:“我现在和夫人说的话,只可以让月明一个人晓得,绝不可传入第四个人的耳朵去,事后我亦会否认说过这番话,夫人明白吗?” 花梦夫人黛眉轻蹙,坦然道:“既然如此,公公最好不要说出来,奴家恐怕承担不起。”其实她比任何人更想知道,因关乎辜月明的安危。这一招叫以退为进,逼冀善多透露点儿实情,顺便测试冀善的反应,以判断冀善是不是仍在为凤公公传话,因为凤公公正是京师最会玩手段的人。 冀善肃容道:“夫人认为我冀善是一个可以被钱财珍宝收买的人吗?” 花梦夫人心忖:你的贪婪人尽皆知,正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她又不能说实话,只好答道:“公公当然不是这种人。” 冀善苦笑道:“我知夫人这句是违心之言,因为至少我收过月明不少金锭子。唉!若我告诉夫人,我收的每一个子儿,最后都落入大公公的私囊内去,夫人相信吗?” 花梦夫人大感讶异,冀善这番话,等于背叛了凤公公,且大有可能是真实的情况。冀善向自己泄露秘密,该是为取得自己的信任,为何他要这样做呢?确实耐人寻味。 花梦夫人芳心忐忑地垂下头去,道:“奴家会当没有听过公公这几句话。” 冀善沉吟片刻,似是有点儿犹豫,然后道:“夫人还想听吗?” 花梦夫人心乱如麻地微一颔首,而冀善即将说出来的话,只要让凤公公晓得,也许会令她惹来杀身之祸。 冀善欣然道:“夫人不愧是月明的红颜知己。” 花梦夫人心中一片茫然。她自小在青楼打滚,对男女之情早麻木不仁,男人的奉承令她感到厌倦,偏是辜月明能打动她的心,或许因为辜月明对她的肉体没有任何野心,令她感到他有别于其他男人。也或许因他们都是寂寞的人。 冀善沉声道:“夫人不用知道细节。若夫人能隐瞒这个消息是由我透露的,我会非常感激,且在此立誓,如出了事故,冀善会竭尽全力维护夫人,令夫人毫发无损,有违此誓,教我受尽折磨而死。” 花梦夫人娇躯剧颤,抬头望向冀善。 冀善双目射出坚定的精芒,缓缓道:“我告诉夫人这个连大公公也不晓得的秘密,是要夫人转告月明。就是季聂提和夫猛的关系。” 花梦夫人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敢追问。季聂提和夫猛有什么关系呢?若冀善这消息不是来自凤公公,又是从何处得来? 冀善凑到她耳旁道:“年轻时季聂提和夫猛是最要好的朋友,情如兄弟,却因同时恋上一个青楼才女,反目收场,互相视如陌路。这是他们当官前发生的事了。” 花梦夫人完全不明白这样的消息,对辜月明的任务可以产生什么作用,皱眉道:“后来花落谁家呢?” 冀善道:“因身份的关系,夫猛只能纳该女为妾。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夫人不用知道来龙去脉,只须如实转告月明,凭他的才智,会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花梦夫人点头道:“明白了!” 冀善正容道:“我刚才的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对月明更是有利无害。”说毕长身而起。 花梦夫人连忙起立送客,快到出门处,冀善止步道:“大公公叫我来前说过,如果夫人不肯合作,为月明隐瞒,便问夫人一句话……” 花梦夫人感到自己心情的起伏,全被控制在这个太监手里,叹道:“当然不是什么好话!” 冀善凝望着她,轻描淡写地道:“大公公要我问夫人,夫人肯不肯为辜月明牺牲一切?” 花梦夫人大感错愕,不由地去想,自己肯为他牺牲一切吗? 冀善欣然道:“我晓得答案了!夫人贵体欠安,不用送了。以后在京城有什么烦恼,只要知会我冀善一声,我必不会教夫人失望。”说罢出门去了。 花梦夫人好一会儿后才定过神来,心内暗自思量:从任何角度去看,冀善都不会背着凤公公义助辜月明,何况冀善此人与正义扯不上任何关系。难道仍是凤公公在背后指示他?但这是不合情理的,如果凤公公要辜月明清楚夫猛和季聂提的恩怨,大可直接告诉辜月明,不用转弯抹角的。 她真的想不通。 乌子虚在梦域似的天地里前进。 由于他必须绕过水泽和泥沼,所以没法走直线,因角度的关系,前方林区内的光芒时现时隐,却一直是那么实在。 月儿孤悬后方,天空变成银白色的,令他不但更难分辨现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连昼和夜的界限也模糊了。天地似乎从开始一直是这样子,也永远再不会有任何变化。 千奇百怪的念头此起彼落地钻入乌子虚脑袋里去,本是模糊的记忆,会忽然显现;以为忘掉了的事,原来仍历历在目。占据他心神的每个想法和念头,都是短促迅捷,过不留痕。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况,似是身处的奇异环境,具有引发他回忆的奇异力量。 他的思路从近年的盗宝生涯,逆流而回至久被遗忘了的不愉快的童年时代。其中有一个情景特别清晰,那时他病倒了,娘含着泪喂他咽下苦涩的汤药,其他人包括爹在内,却对他不闻不问。他心中充满无法排解的凄怆情绪,泽地的空气似仍散发着汤药浓烈的气味。 乌子虚几乎想仰天狂号,倏地又清醒过来,心忖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会如此胡思乱想。定神一看,发觉自己已越过广阔的水泽区,来到一个丘坡底下,坡上是个疏树林,坡顶处有一堆乱石,其中一块大石上散发着清晰而诡异的蒙蒙金光。 乌子虚本以为光芒来自某户人家,岂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荒山野地怎会有发亮的东西,又不是野火,难道是传说中的鬼火?想到这里,乌子虚几乎想掉头走,又不甘心,思量半晌,终硬起头皮,壮着胆子登坡。每踏出一步,都重若千斤。 旁门左道的玩意,他多有涉猎,只是未学过画符捉鬼,因为他全不信这一套,现在却颇有悔意,如有一两道符法护身,遇上鬼物,总不致像这时全无应付的能力。 但他亦感到好笑,为何这两晚不住地疑神疑鬼,真假不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乌子虚终于抵达坡顶,接着浑身一震,瞪大双目,直抵光源发出的石块,没有意识地双膝下跪,难以置信地看着齐膝高的石块上挥散着金芒的异物,心中唤道:“老天呵!这是什么东西,难道竟是能于夜间发光的夜明珠?但如此光亮,数里外可见,放射的又是金光的夜明珠,却是闻所未闻,肯定是稀世奇珍。” 金黄的玉珠大如指头,浑圆无瑕,珠内似包含无限玄机,密藏着另一大千世界,仿似下降凡尘的神物。 乌子虚的脑袋里空白一片,一时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否在做梦呢?怎可能在如此逆境绝运中,遇上旷世的异宝?这东西该值多少钱?心儿疯狂地跃动起来,乌子虚呼着大气,举起颤抖的手,往夜明珠摸下去,心想如果一碰此物,它立即化为乌有,便可证明自己仍是在梦境里。 蓦地乌子虚怪叫一声,坐倒地上,不由自主地狂喘气。 夜明珠正紧捏在两指之间,是如此实在,绝不含糊。 老天!竟然是真的。 乌子虚环视四方,不见任何人踪,始敢举手把夜明珠移到眼前,目不转睛看个分明。 夜明珠金芒更盛,照得他拿珠的手像透明似的。 乌子虚怪叫一声,把夜明珠纳入怀里,贴身藏好,惊惧和紧张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否极泰来的兴奋和雀跃。 这回肯定不用愁了! 过往的几年,每做成一单买卖,他会把生财工具和五百两银找个荒山野岭密藏起来,然后“干干净净”地带着“财富”,到各处享受生命,直至花个精光,这才去取出生财工具,而五百两银则是另一次盗宝行动的经费。他通常会花三个月去找寻目标,进行无微不至的观察,充分了解目标的情况后,始下手盗宝,成功后立即远行,所以五百两银子是必需的。 这次出事时,他输到只剩一两银,也没法溜去取出藏在大江北岸某处的家当财产,他变成了穷光蛋。人无财不行,尤其是敌人乃国内最有势力的帮会组织,没有钱更是寸步难行。自己想到的逃生方式,敌人也会想到,所以他要逃往海外去,只有这样才能脱离敌人的魔掌。 当然,他是绝舍不得离开这片他了如指掌的土地,只有在这里,他下的苦功才不致白费,才能尽展所长。更重要的是,只有在这里,他才懂得如何掩饰身份。试想如果到了海外某国,光是言语不通,已可令他浑身本领无用武之地。 何况他真的爱上了盗窃的生涯,那种行事时的刺激和事后的成就感是没有任何其他玩意能代替的。对他来说,盗窃再不是鼠辈的行径,而是一种艺术。 现在,他虽已身陷绝境,但只要把怀里的夜明珠变卖,一切将截然不同。他会有足够财力做任何事,只要逃离敌人势力最盛的范围,隐姓埋名一段日子,将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坦白说,他已享受惯了,一紧一松是他生命惯享的节奏,要他过苦日子,不如要了他的命。 乌子虚的脑筋恢复了清澈澄明,像萎缩了的植物恢复了勃勃生机,大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不过这次的买卖,将与过往不同。首先,夜明珠是没有物主的,换言之,就是物主回赎那一套再行不通。 其次就是皇甫天雄有没有识破杀他儿子的人,是他五遁盗。答案是肯定的。凭大河盟的人力、物力,要追查他过去三个月的行踪易如反掌,见到他这个默默无闻的人在短短几个月内花了这么大笔钱,不起疑心才怪,只要找上有资格和他做买卖的几个接赃人,他真正的身份立即无所遁形。所以他不能循往常的途径将宝物脱手,那是自寻死路。 这个能助他脱难的人,必须符合三个条件。首先他付得起钱,其次是有资格不买皇甫天雄的账,最后是他须是热爱收藏宝物和识货的人。 在大江之南,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本身既是大官、又是江南首富的湖广布政使司钱世臣。据说此人和厂卫大头领季聂提交往密切,更是权倾天下的凤公公的心腹,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把皇甫天雄放在眼里的。 只要钱世臣肯出两三万两银来买他的夜明珠,一切难题可迎刃而解。 当务之急,是要先弄百来二百两银,作行动的经费。此乃生死攸关的事,他必须谨慎行事,不容有失。看来,做一趟小贼是在所难免的了。 隐隐间,他感到这颗夜明珠已彻底把他的厄运扭转过来,前路又再充满光明和希望。 第六章 天女玉剑 辜月明在官道策马疾驰,昼夜不停地连赶七天路后,大江已在一个时辰的马程内。 凤公公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又或是一派胡言,他真的无从判断。出道以来,他首次感到迷惘。凤公公说的,实令人难以置信。 夫猛是个叛君的人,还是只是个受害者? 辜月明记起凤公公初提这个任务之时,整个人变得彷佛年轻了三四十岁的样子,记起他眼中期待和渴望的神色,心忖这是不合情理的。他只是在为皇上办事,楚盒内即使是什么稀世奇珍,最后也不关凤公公的事,不论盒内藏的是什么鬼东西,均属皇上。 更难解者,若凤公公所言属实,那连他也不晓得楚盒内藏的东西是什么,又怎会为不晓得的东西兴奋? 难道凤公公竟知道盒内藏的是什么,甚至想据为己有? 假设事实如此,交上楚盒的一刻,就是凤公公杀自己灭口的一刻。辜月明心中冷笑,如凤公公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如此,他实在太低估我辜月明,那时主动权已转移到自己手上,再不由凤公公操控。如果自己不是须为庞大的家族着想,将全无顾忌,爱当逃兵就当逃兵,只恨家族却成为他没法抛开的负累。 辜月明回心一想,想到楚盒内藏的东西。如他的猜测正确,究竟里面藏的是什么宝贝,竟能令凤公公这个可任意从国库内拣选珍藏的人动心呢?辜月明不由想到挂在马侧的神兵“七返”,直到此刻他仍提不起兴趣去看,不屑一顾。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官道黑茫茫的,以他受过锻炼的眼睛,视野也不能逾越到三丈许外,那种气氛令他感到天地间只剩下他单人孤骑,无比的动人。 就在此刻,他感到来自前方的杀气。那是一个超级剑手,经多年的苦修、精进励行而来的灵觉,没法子解释。 辜月明毫不惊惧,只是心中讶异,谁晓得他会于此时此刻路经此处?依自己一向的习惯,该没有人能掌握他的行踪,不过眼前的事实正显示,他这方面的优势再不存在。 辜月明加速催马,倏地前方出现一道人影,拦在官道中间。此人身材魁梧雄伟,头戴尖顶的宽边帽子,全身裹在宽阔的黑长袍里,单手持着高过人身的长棍,另一手收在后方,只看其渊渟岳峙的逼人气势,便知是一流的高手。辜月明阅尽天下能人异士,但如此人物,仍是首次遇上。 辜月明冷笑一声,并没有减慢马速,毫不停留地往拦路者笔直冲去。 他体内的血液沸腾着,刺激的感觉蔓延全身,但他的脑筋、神志却是冰雪般冷静。他喜欢这种生死悬于一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感觉。杀人或是被杀。而这个正是有资格杀死他的对手。 天下擅用棍者,莫过于大河盟的猛将丘九师,他的八十一路封神棍法,据传没有人能挡过五十路外,在群战中最能发挥威力。丘九师最著名的一役,是孤身怒闯大巴帮的总坛,凭一人之力把大巴帮挑了,杀敌近六十之众,包括大巴帮凶名远播的帮主裘方甲,此战令丘九师的封神棍成为天下第一棍。 但辜月明却清楚眼前拦路者并非丘九师,虽然体形气魄颇符传闻中的丘九师。原因在拦路者的拿手兵器肯定不是长棍。这是多年出生入死培养出来的直觉,他看破对方持棍的手法和姿态有点儿生硬,未能达到人棍合一的境界。如斯感应微妙难言,也令他掌握到对手的破绽弱点。 两丈。 两人同时动作。 拦路者身子一晃,似要往左移开,最后竟是闪往右方,身法的巧妙,教人叹为观止,只要另一方判断错误,足教其饮恨当场。 一丈。 辜月明左手伸往后方,似欲拔剑出鞘,此时对方的长棍已从下而上地直捣而来,攻的是他右边的胸胁。 辜月明有个秘密,他仗以成名的是他的左手剑法,没有活着的人看过他以右手使剑,事实上他虽是天生的左撇子,但他在右手剑下的功夫远比左手剑更多,甚至可分心二用,两手同时施展不同的剑法。只看此人能针对他的左手剑而定下的攻击策略,便知此人是冲着他而来的,绝不是点错相找错人。 辜月明收回左手,右手闪电掣剑出鞘,以一妙至毫颠的角度疾劈而下,精确无误地命中对方棍头,用劲之巧妙,速度之迅捷,均精彩绝伦,教人生出无从抵挡躲避的窝囊感觉。 “噗——” 长剑嵌入棍头去,深入半寸。 对方全身一震,显然没有想到辜月明的剑如此锋利,速度如此惊人,更没有想过会被破入棍头。 剑棍的力道互相抵消,凝定半空,虽只是眨眼的光景,情景却已极之诡异。 辜月明已试探到对方膂力惊人,不在自己之下,只因自己占着由上劈下的优势,又以卸力为主,方营造出眼前有利的形势。 骏马仍在放蹄疾跑,长剑像黏着对方长棍似的拖得长棍随剑而去,辜月明一声长笑,竟就那么翻下马背,剑棍始分开来。 那人闷声不响,猛抽长棍。 辜月明离开疾奔的马儿,四平八稳地落在地上。只是此着,尽见他了得的身手。 足一沾地,辜月明闪身直扑敌人,手中利刃如灵蛇钻动,缠着对手的长棍狂攻而去。他欺的正是对手用的并非拿手兵器,不熟悉棍性。 那人不愧是高手,处变不惊,虽不得不退,却不见丝毫慌乱,退而不乱,改以双手持棍,就以两边棍端抵挡辜月明狂风骤雨般攻来的剑势。 棍剑交击之声响个不绝。 随着远去的马蹄声,辜月明一口气攻出七剑,每一剑都是劲道十足,角度刁钻,无隙不窥,对方却一声不吭地连挡他七剑,守得稳如铁桶,泼水难进。如此顽强的对手,辜月明尚是首次遇上,感觉痛快刺激至极。倏地他觑准对方长棍被己剑撞开的刹那,欺入对方的棍势内,利刃激箭般刺往对方咽喉,置对方反攻过来的棍头不理。 辜月明体质过人,性格坚毅卓绝,否则也不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剑手。他不但挨得起揍,复原得比人快,最可怕的还是他以命搏命的作风。他不单要杀人,还要寻死,生命对他来说只是负担和痛苦,他杀人不会手软,更不惧怕死亡。 直至此刻辜月明仍未能窥见对手的真面目,因为一重面纱从对手顶着的竹笠垂下来,遮盖着脸孔,益发显得对方须隐藏身份。 那人如原式不变,或可打断辜月明的手臂,却肯定会被刺穿咽喉。那人到这刻仍未现慌乱之象,就那么一个侧翻,竟以棍头点地,借力风车般往道旁的树林奔去。 辜月明心忖:你要和我比身法脚力,只是在找死。正要穷追,蓦地眼前一黑,骇然下往后急退,这才看清楚是对方把黑袍迎面罩头地向他掷过来,阻了他视线。 黑袍一片云般落向地面,偷袭者的足音早迅速远去。就这片刻的延误,对方成为首个能在辜月明剑下逃生的人。 蹄声由远而近,爱马灰箭来到他身后,亲切地嗅着主人的后颈,似在为他又一次的胜利而欢欣。 辜月明还剑鞘内,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感觉。这回胜得侥幸,如若对方用的是拿手兵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样厉害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是不是与这次的任务有关系? 阮修真直入大厅,皇甫天雄一个人在吃早点,神情麻木,郁郁寡欢,仍沉溺在丧儿之痛中。 皇甫天雄抬起头来,望着阮修真,道:“坐!吃过早点没有,照我的再来一份如何?” 阮修真在他身旁坐下,沉声道:“有五遁盗的消息了!” 皇甫天雄精神大振,颓唐之气一洗而空,道:“抓着了没有?” 阮修真欣然道:“快啦!这小贼衣衫褴褛地现身于洞庭之南一个叫柏翠的小镇的赌馆外,犹疑了好一会子才进去。” 皇甫天雄皱眉道:“他不是早输个一干二净了吗?还拿什么去赌?” 阮修真道:“那是他最后的一两银,五遁盗输剩的最后一两银。事情非常古怪,五遁盗连赢七局,赢得四百九十九两银,加上作赌本的那一两,刚好五百两。” 皇甫天雄不解地道:“没有人看到他出千吗?” 阮修真神情古怪地道:“他没有出千,出千的是赌场的人。当五遁盗连赢三把后,引起赌馆的注意,派专人伺候他,在数十人眼睁睁看着下,赌场的人施尽浑身解数,仍是被他多赢四把。当时五遁盗神色变得很古怪,似惊又似喜,面无人色地要收钱离开。赌场的人可保证五遁盗没有使诈,照我看他根本不懂赌术,否则以往不会几乎是逢赌必输,唯一的解释是他受到老天爷的特别关照。” 皇甫天雄道:“赌馆的人岂肯认输?这么一个外来人,杀了他也没有人理会。” 阮修真道:“这是当然的,特别是五遁盗衣衫不整、皮黄骨瘦、满脸胡须,赌场的人怎肯让他拿着真金白银离开。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十多个会家子,却给五遁盗一个人收拾了,他拿了那五百两银扬长而去。而若不是这一闹,恐怕没有人想到他是五遁盗。” 阮修真稍顿续道:“我们要设局生擒五遁盗,所以在大江之南,不发任何悬赏图,只是派人联络南方各地方帮会,秘密行事。当我们的人到达柏翠镇时,五遁盗已离开柏翠镇五天之久。据报他离镇后,到邻近的另一县大吃大喝了一顿,又购置新衣服,不投店地连夜离开,此后便没有人见过他。” 皇甫天雄神色一动,冷冷道:“他的身手如何?” 阮修真道:“这回还是首次有人见到五遁盗与人动手,所以我们派去的兄弟作了详尽的报告。经我分析,五遁盗的武功与他的偷术同样高明。最惊人处是他的招式没有成法,只可用‘随机应变’来形容。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任何东西拿上手立即变成最有效的武器,且精通人身经穴位置。此外,他腾挪跳跃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十多人竟没法沾着他的衣角,而他揍人是点到即止,被他打倒地上的人受的只是皮肉之苦。依江湖规矩,人家手下留情,赌馆方面事后只能自叹倒霉,没有穷追他。” 皇甫天雄显是想到他没有对自己的儿子手下留情,重重哼了一声。 阮修真轻松地道:“五遁盗连赢七局后,露出惊惶神色,可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赌运亨通。对赌徒来说,忽然转好运,且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大好运,并非什么好事,更有可能转的是死运,就像行刑前的丰富美食,所以五遁盗如此惶惑不安。” 皇甫天雄杀机大盛,道:“我们现在该如何部署?” 阮修真道:“知己知彼,乃胜败关键。我们绝不可低估五遁盗,只看他盗宝后再让失主赎回的策略,足见他不是寻常盗贼,而是盗贼中的天才。自他出道以来,可知的行动共七次,次次成功,一击即中,从没有给人抓着尾巴,可知他事前准备十足,事后的逃走则计划周详,教人无从追查。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会猜五遁盗只是一个幌子,背后是一个组织精密的盗窃集团,偏是五遁盗一个人便办到了,可见他是如何超卓的大盗。” 皇甫天雄点头同意。他是老江湖,深明低估敌人的后果,不会因阮修真大赞敌人而不悦。 阮修真道:“他更是个坚持原则的人,虽只剩下一两银,仍不肯坏自己‘非大富者不偷,非著名宝物不偷,非镇宅之宝不偷’的三不偷规条,遂拿最后一两到赌场赌一把,以赚下一次行动的费用。” 皇甫天雄双目瞪大,咬牙道:“这孬种又要去偷东西了,这回他要偷谁家的宝物呢?” 阮修真沉声道:“岳阳是南方最富饶的大城,乃富人聚居之地。照五遁盗一向的作风,目标当然是岳阳的首富……” 皇甫天雄拍桌道:“那就是钱世臣!此人家财万贯,据说他的官还是以一千两黄金向凤公公买回来的。” 阮修真道:“钱世臣的镇宅之宝,非他名传天下的‘天女玉剑’莫属,这事人尽皆知,五遁盗可省去查探的工夫。以他现在丧家之犬般的情况来看,没有比这更理想的目标了。” 皇甫天雄沉吟道:“我们是不是该等他盗宝后去找赃家接头时,方采取行动?” 阮修真摇头道:“钱世臣并非一般巨富,本身武功高强,又是地方大臣,住的是防卫森严的布政使司府,就算五遁盗成功盗宝,南方恐怕没有人敢接赃,因怕开罪钱世臣。所以,五遁盗如真的向钱世臣下手,必须亲自向钱世臣勒索赎金,取了银票后,逃往北方,继续风流快活。因此我们必须与钱世臣合作,方有逮着五遁盗的机会。” 皇甫天雄沉吟片刻,岔开问道:“薛廷蒿那方面有什么消息?” 阮修真道:“我们已全力侦察,又找与佛门有关系的人为我们打听这个假和尚的行踪,证实他最后落脚的寺庙是洞庭湖北寒山县附近山上的一所佛寺,五天前离寺后不知所终。嘿!又是洞庭湖,真巧!” 皇甫天雄漠不关心地道:“立即把这消息以飞鸽传书知会季聂提,然后我会修书一封,由九师带着去见季聂提。钱世臣怎么样都要给足季聂提面子,而对季聂提来说,这个顺水人情他一定会送给我的。” 阮修真淡淡道:“如大龙头允许,修真希望亲自处理此事。” 皇甫天雄愕然望向他。 阮修真双目熠熠生辉,叹道:“五遁盗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大盗,更是最狡猾的人,我阮修真会以能生擒活捉他为荣。万望大龙头准我所愿,而我定能将他绑起送至大龙头驾前,让大龙头亲自处置。” 皇甫天雄还是首次见到自己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手下,如此显示心中渴望之情,可见五遁盗已激起他的争胜之心。犹豫片刻,点头道:“好吧!五遁盗由修真代我全权处理。唉!我的确不宜去对付他,因为我会因杀子之恨被情绪左右。如有九师助你,我会放心得多。” 阮修真欣然道:“我会去找九师商量,然后立即赶往岳阳去。” 皇甫天雄露出思索的神色,缓缓道:“如有机会,修真替我劝劝九师,因我拒绝与朝廷作对,他一直耿耿于怀。” 阮修真轻描淡写地道:“九师是个有大志的人,对朝廷的腐败一直看不过眼,更怜悯民众的困苦,他希望……” 皇甫天雄截断他道:“正因为朝廷太腐败,我才不愿接这个烂摊子,更怕天下大乱,外族乘机入侵,只是九师不明白我的苦心。” 又皱眉道:“修真为九师说话,是不是认同他的看法呢?” 阮修真小心地道:“问题并不在我是否同意九师的看法,而是先发者制人的问题。我帮近五年扩展迅速,不论我们如何收敛,仍威胁到朝廷的威望。以凤公公的脾性,绝不容我帮继续壮大,只看他何时对付我们。如果我们没有准备,说不定会在一夜之间被朝廷连根拔起。这叫一山难容二虎,凤公公是不会容许另一股能威胁朝廷的势力存在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掌握主动,随时可以发难,那时进可攻,退可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甫天雄露出凝重的神色,旋又叹一口气。 阮修真奋然道:“我帮帮众达五万人,人人愿效死命,可谓万众一心。加上我帮声誉极佳,只要帮主振臂一呼,保证天下景从,我们与朝廷不是没有争一日长短之力。” 皇甫天雄满怀感触地道:“这几年在修真和九师的努力下,我们的确做出了好成绩来。” 接着肃容道:“杀了五遁盗后,我皇甫天雄让出大龙头的位置,让九师坐。” 阮修真大吃一惊道:“大龙头万勿有这个想法,我和九师永远对大龙头忠心耿耿,只有大龙头有资格和威望坐上新朝九五之尊的位子。” 皇甫天雄双目露出疲倦的神色,道:“我是认真的,我皇甫天雄只是皇甫门的不肖子孙,令皇甫门绝后。唉!我垂垂老矣,再没有精力去争天下,未来该是属于你们充满朝气的新一代。前几年我到巴蜀去,见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欢喜,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现在唯一的心愿,是报了杀子之恨后,退隐此地,再不想理会其他事。我意已决,修真不要劝我,给我把五遁盗找回来,让我将他碎尸万段,其他的不用说了。” 第七章 津渡邂逅 辜月明牵着坐骑,沿大江朝渡头举步,思潮起伏。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大江上,与昨夜的官道是迥然有别的两个天地。 他心中有个疑问。 昨夜的偷袭者脱身时使的金蝉脱壳虽是玩得很漂亮,可是真正令自己错失时机的,是“眼前一黑”的感觉。就算黑长袍罩着他的头,他也不会有那种感觉,这近乎一种妖法,攻击的是自己的精神。这个蓄意隐瞒身份的刺客,肯定与这回的任务有关,至少知道他辜月明正赶往岳阳去。但对方怎可能掌握自己的路线?难道凭的也是妖法?如果确是如此,那就是他辜月明首次遇上懂妖法,而武功又不在他之下的劲敌了。 辜月明的血液沸腾起来,或许就是这个人,能把从未遇过敌手的自己杀死。这个想法令他忽然间感到心内枯死了的天地又恢复生机。一直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杀人或被杀,这样生命才有意义,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不过只要给他再碰上这个人,不论对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识破他,因为辜月明已从他遗下的长袍,掌握到对方的气味,这是辜月明诸多超凡本领中的一项——拥有一个超凡的鼻子。 渡头处聚集以百计的人,车来人往,有从对岸乘船来的,有准备登船渡江的。四个木架码头延伸往江中,行人车马走上码头发出与木板摩擦碰击的各种声音,夹杂在说话和吆喝的声浪中,充满日常生活的气息。 岸边摆着一堆堆的货物,百余步外是一列十多间以帐篷遮顶的熟食档,还有不少人光顾,一片喧哗,好不热闹。 一艘客货船刚停靠其中一个码头,等待的人虽已等得不耐烦,仍守秩序地鱼贯登船。 辜月明看在眼里,知道错过了一班渡船,却是毫不介意,因为他是一个有耐性的人,那是猎人守候猎物培养出来的耐性。此外,他还很享受等待的感觉。 一个背影映入眼帘。那人手牵着纯黑的骏马,头戴遮阳平顶竹帽,帽沿压得很低,掩至鼻梁的位置,全身被宽阔的灰麻袍罩着,纵然如此,仍给人修长优雅的印象。 辜月明凭直觉感到这人是个女的。或许因她的打扮跟昨夜的刺客接近,故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又或是因她正静立在一个告示板前,与四周此来彼往的人对比鲜明,是那么的不协调,使她更加突出。 辜月明朝告示板瞧去,板上贴着大小告示,最触目的是正中的一张悬赏图像。辜月明立即心痒起来,顺手宰一两个小贼,该非常快意。但又知自己无法分身,暗叫可惜。 一边想着,已来到女子身旁两步许的距离处。女子的黑马首先作出反应,低嘶一声,朝辜月明的爱骑招呼。女子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仍全神贯注地看着悬赏图的人像。 辜月明心中讶异,照道理一个单身女子上路,当然事事提防,没理由有男人靠近,仍不屑望上一眼似的。忍不住朝她看去。 他看到的只是她鼻梁以下的部位,线条自然起伏,极尽妍态,最吸引他的是她带点儿孩子气的丰润柔软的红唇,在秀挺的鼻梁、巧俏的下颌和娇美欲滴的嫩肤衬托下,令人生出丽质天生的惊艳感觉。 辜月明心中涌起一种自己没法解释的情绪,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情绪。那是一种久远的感觉,遥远得像在千百年前某一前世轮回里发生过的事,这张动人的嘴巴似曾和他说过一句话,偏是怎么也没法记起她说过什么。而他尚未得睹她全貌。 辜月明没法移开目光。从来没有女子能令他动心,可是这位上半脸庞仍密藏在竹笠里的姑娘,却深深地牵动了他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波动的情怀,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道:“姑娘认识这个被悬赏的人吗?”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冷哼一声,非常不满辜月明向她搭讪,不屑一顾地牵马从另一边离开,让辜月明碰了一鼻子灰。 辜月明哑然失笑,摇摇头,自己何时变成登徒浪子了,竟向陌生的姑娘搭讪,自讨没趣是活该的。想是这么想,被她勾起的古怪情绪仍是难以排遣,像冤魂般紧缠着他。辜月明不经意地往悬赏图瞧去,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肖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当看到肖像上的赏银是百两黄金,才精神一振,心中咋舌,何方大盗这么值钱?连忙细看榜文,登时看呆了眼,难以置信。 若世上有一个辜月明不想杀的大盗,那个人肯定是五遁盗。辜月明不但欣赏他,还认为五遁盗很有趣,只是他“三不偷”的戒条,已足教人叫绝,而且五遁盗从不伤人,盗窃在他手上已变成一种艺术,再不可以把他与其他穷凶极恶的巨盗相提并论。五遁盗是盗贼中的君子,盗贼里的王者。 辜月明心中叫道:“五遁盗你是怎么回事,竟然沦落至此,被人点了相,真面目被四处张贴,悬赏者更是威慑大江的大河盟。” 辜月明心忖:五遁盗这次肯定完蛋,先不说他开罪的全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只是一个皇甫天雄已可教他吃不完兜着走。 他虽然喜欢五遁盗的行事作风,但冤有头债有主,这样的事轮不到他去管,也无暇去理会。叹了一口气,牵马离开,朝载客过江的渡船码头走去。 踏上码头,等待的只得疏疏落落的几个人,那女郎和她的黑马站在登船的位置,辜月明心中又涌起奇异的感觉,连忙硬压下去,心忖: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见色起心?细想又不是这样子,他从不追求男女之情,更不相信有天长地久的爱,人生只是一条短促难走的路,每一个人都是过客,而他最希望的是看到这段旅程的结束。他并不明白自己,但是真的没有任何人事能吸引他的兴趣,除了死亡。 思忖间,他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来到那姑娘身后。 女郎头也不回地低喝道:“你再跟着我,我就不客气了。”声音轻柔悦耳,带着磁性般的吸引力,令人一听难忘。 辜月明耸肩道:“姑娘不要误会,我只是像姑娘般在等船渡江而已。” 女郎沉声道:“那就给我滚远点儿。” 辜月明还是首次遇上这般“生人勿近”似的恶女,他自问长相不俗,可是对方却没瞥过他半眼。正要说话,几个人的足音从后方传来,步伐整齐,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辜月明走惯江湖,知是麻烦来了。早在到码头前,他已发觉有数群身穿黑色劲服,外披灰长袍,襟头绣着大河盟飞鹰标志的大汉,在人群中往来穿插,显是大河盟大举动员,看紧各处渡口,目的当然是搜捕落难的五遁盗。 “这位朋友和姑娘,请问是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 女郎终于别过头来,先透过竹笠瞥辜月明一眼,目光再投往朝他们走来的五名大河盟大汉,淡然自若地道:“他和我没有丝毫关系。”说毕牵着马儿,径自走到码头另一边去。 辜月明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我长得像五遁盗吗?诸位大哥不要为我浪费时间好吗?” 五人聚精会神地打量他,该是想看清楚辜月明有没有在脸上动了手脚,反而对那女郎的离开毫不介意。看了一会儿,领头的壮汉抱拳道:“公子确非我们要寻找的人。本人江德,乃大河盟分舵香主,得罪之处,请公子见谅。” 辜月明心中暗赞,大帮会果然有大帮会的风范,随便来个小小的香主,已是说话得体,令人舒服。不过对方报上姓名、职级,依江湖规矩,自己亦该自揭身份,说明去向。看来自己身佩长剑,一派高手的模样,令对方不敢轻视。 辜月明一向独来独往,话也不想多说几句,怎会随便暴露身份,遂不慌不忙地拉开外袍少许,露出挂在腰间的通行令。 五人目光全落在令符上。 每逢京官到地方办事,令和谕均不可缺,好让地方官府识别身份。令符分四级,最高级的是金龙符,表示直接受命于皇帝,做皇帝的专使到地方执行皇帝的命令。即使是地方大臣,见到此符,也要打躬作揖,不敢怠慢。 就在此时,辜月明感觉到另一边的神秘女郎目光向他投来,忙朝女郎瞧去,对方刚好转头回去,不肯与他的目光接触。辜月明心中一动,这女郎该不是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须看是什么事。 江德露出震骇的神色,抬头望向辜月明。 辜月明放手让长袍垂下,重新掩着令符,向江德使个眼色,示意他勿要张扬。 江德点头表示明白。 隆隆声响,渡船靠岸。 乌子虚惊醒过来,在密林里坐起来,剧烈地喘息着,一身冷汗。 太可怕了。 他是个从来不做梦的人,那次遇上古战车美女,到现在仍弄不清楚是梦是真,但昨夜所见肯定是个噩梦。他梦见自己陷身于一个古怪的地方,处处死人,走到哪里都见到死尸,死状千奇百怪,有男有女,包括壮丁妇孺。印象最深的是一所房子内一家大小十多人死作一堆。尸首上没有明显伤痕,看起来比较像病死而非被屠杀,更似是死于瘟疫的降临。 自开始五遁盗的生涯后,他从未如此刻般掌握不到自身的情况。本以为得到夜明珠后,衰运会离他而去。拿最后一两银到赌场去拼搏,亦基于这种信念。他从没这般得心应手过,连战皆捷,到他赢得刚好五百两银,被大赢特赢冲昏了的头脑清醒过来,生出不寒而栗、震慑魂魄的惊怖。 五百两正是他一直以来预留给自己下一次盗宝的行动经费,事情巧得令他没法认为只是巧合。事实上由失足掉下急流,直至拾得夜明珠,冥冥中似有某种力量在摆布他的命运,有点儿像传闻中被鬼迷的情况。不但他被鬼迷,赌场的人也被迷着了,以致对方什么赌术都派不上用场,让他连赢七局。 我的老天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究竟在耍我还是帮我?我该怎么办?隐隐中,他晓得答案。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以往的方法再不可行,即使盗得宝物,不但没有人敢接赃,还会出卖他。 他的所有希望,他的将来,全寄托在贴身收藏的夜明珠上。 辜月明和马儿立在船首的位置,静待渡船起航,蹄声传来,他不用看也晓得是那神秘冷傲的女郎走到他身旁。他不是未卜先知,而是因船的另一边挤满了货物和船客,在负责收船资的掌船汉指示下,女郎只好往空处走,直抵辜月明身旁,可谓冤家路窄。 辜月明灵敏的鼻子深嗅一下,女郎健康芳香的气味涌入鼻腔,直钻心肺,令辜月明生出难以形容的滋味,不由暗叹一口气,自己是怎么了? 他曾见过她吗?辜月明敢肯定没有,因为他有过人的记忆力,接触过的人会在心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何况是如此出众的姑娘。 女郎凝望江水,反是隔着两人的黑马不住摆头过来朝辜月明的坐骑低鸣,颇为兴奋主动,可是辜月明的马儿却像那女郎般,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和主人间成了有趣的对比。 辜月明细审女郎的黑马,轻描淡写地问道:“姑娘的坐骑是不是来自塞外的契丹?” 女郎冷然道:“不关你的事。再向我嚼舌头,我会揍你一顿,不要怪我没有警告在先。” 辜月明不单没有生气,还大感畅快,碰钉子早在意料中,难得她肯开芳口说这么多句话,令他“受宠若惊”。 渡船开出。 辜月明心中忽现惊兆,是来自他剑手的直觉,而与身旁的女郎无关。正思量间,倏地机栝声响,一支劲箭从前面江水处闪电射出,朝他胸口激射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出人意表,辜月明看到劲箭时,箭离他胸口已不到四尺,来不及拔出佩剑。 女郎反应迅捷,娇呼一声,朝辜月明瞧来。 辜月明神色不变,左手握拳,就那么向利箭挥去。“丁——”击中劲箭的并不是他的拳头,而是他袖内暗藏的铁护腕,劲箭应手反弹激飞,没入江水里。 撞击声引得附近的人往两人望过来,见两人神态依旧,遂不以为意。 辜月明感觉到在江水下以弩箭机施袭的人潜入船底,从另一边离开,知道即使跳进江水,亦难以追及,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女郎透过竹笠,凝神看他。 辜月明往她望去,微笑道:“姑娘察觉到箭镞淬上了剧毒吗?” 女郎别转头去,不再看他。 辜月明目光投往江水,心忖不用说又是昨夜的刺客,再接再厉向他施袭。究竟是何方神圣,务要置他于死呢?刺客既精于用毒,会不会与夫猛的寻宝团二十四人中毒身亡有关系?又或这个刺客就是夫猛本人?但很快他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夫猛是绝对没法知道他奉命南下的事。若夫猛仍然在世,只会设法躲起来,而不会四处杀人。 他脑海中浮现凤公公把“七返”剑搁在身旁几上的情景。 凤公公要自己负责这个任务,应是早有预谋,大有可能预先通知钱世臣或季聂提,所以这两个人应晓得自己南下的事。这个厉害的刺客,与其中之一当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他辜月明如按原定计划,直赴岳阳,行程会落入敌人的算计中,失去主动的优势,变成挨打的局面。 有什么方法可化被动为主动呢? 船速减缓,原来已抵对岸。 丘九师傲立在船首,河风吹得他全身衣袂飘扬,威武如天神。 阮修真来到他身旁,道:“九师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丘九师道:“我在想你起的三支卦,是不是与龙头的让位有关?” 阮修真皱眉道:“九师不是在怀疑龙头的用心吧?” 丘九师摇头道:“我绝不会怀疑龙头的诚意。自公子去后,他不时流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确是心累神疲。且我更清楚龙头是怎样的一个人,说出口的话绝不会反悔。在情在理,我定要把五遁盗生擒活捉,以报答他对我们的恩情,完成他这个最后的心愿。” 阮修真点头道:“现在我们什么事都不要去想,集中精神,好擒拿五遁盗,这次五遁盗是插翼难飞。由九师去见季聂提好吗?” 丘九师愕然道:“不是说好修真会亲自拜访季聂提吗?” 阮修真迎着河风深吸一口,道:“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丘九师大讶道:“竟有比擒拿五遁盗更重要的事?” 阮修真淡淡道:“当然没有。我就是要到柏翠镇那间赌场去,问清楚那七局是如何输的。” 丘九师皱眉道:“不是已问清楚了吗?这种小事何用你亲自出马。” 阮修真神色凝重地答道:“因为别的人都不行,只有我晓得该问什么,看看鬼爻齐动是不是可从其中寻得蛛丝马迹。” 以丘九师的悍勇无惧,仍听得心生寒意。阮修真并不是个爱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人,更精通天文地理、河洛理数,他这么看重赌场发生的异事,绝非无的放矢。如果五遁盗的赌场大捷,确有鬼神牵涉其中,那擒拿五遁盗,将不会如表面这般简单,其结果也没有人能逆料。 辜月明策马急驰,沿官道朝南去。 刚才登岸时,看着那女郎登骑而去,辜月明真的有冲动想追去,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压下这个愚蠢的念头,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忽然疯了,竟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生出恋恋不舍之心。他自问是个无情的人,对男对女均如是,怎会忽然改变过来?想是这么想,可是心中总觉若有所失。 那刺客已暂时失去袭击他的机会,除非他能胁生双翼,从天空追来。水底偷袭失败后,对方必须先潜返大江北岸,再设法渡江追他,此时他早登上南岸,还恭候对方好一阵子,不见人始策骑远去。 他将会过岳阳而不入,径赴洞庭,再绕过洞庭西往湘水的云梦泽去。先探清楚云梦泽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有点儿感觉,然后再到岳阳去。 这回的任务绝不像凤公公说的那么简单,他嗅到阴谋的味道,钱世臣和季聂提都是他怀疑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遇伏。 敢来惹我辜月明,既使他是天王老子,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京城,怜花居。 花梦夫人迎冀善入厢房,对桌坐下,侍婢奉上香茗后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冀善仍是一脸和气的神态,但熟知他笑里藏刀的花梦夫人,却大感不妥,涌起浓烈的不安感。冀善这回是为什么而来呢?难道又是凤公公差他来的? 冀善举起香茗,一饮而尽,全不把滚热的茶当一回事,轻松地问道:“夫人把消息传给月明了吗?” 花梦夫人从容道:“尚未!请公公见谅。” 冀善不以为然地道:“可请问夫人是什么原因吗?” 花梦夫人耸肩道:“在没法证实消息的真假前,我绝不会传消息给月明,除非公公能说服我。” 冀善问道:“夫人今夜为何忽然变得强硬起来?” 花梦夫人微笑道:“公公离开后,奴家忽然醒觉自己有个很硬的靠山,公公如非别无选择,否则不会恼火至要对付奴家。” 冀善出奇地没有生气,淡淡地道:“什么靠山硬至令我冀善也要畏他三分呢?” 花梦夫人若无其事地道:“月明又如何?” 冀善哑然失笑道:“辜月明当然是不能更硬的靠山,只要辜月明一天在世,霸道如凤公公也要顾忌三分。谁敢对辜月明的报复掉以轻心?但我可以坦白告诉夫人,我没有半丁点儿担心,打开始我就没想过伤害夫人,还要竭尽全力保护夫人,因为只有通过夫人,我才可以助月明打赢这一场硬仗,只有彻底的胜利,我冀善方可保得住性命。夫人认为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事呢?我来是要告诉夫人,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是谁,而此人更是在两湖一带活跃的一个人。” 花梦夫人听得头皮发麻。 冀善用心观察她的反应,亲切地道:“夫人仍想知道月明此行的任务吗?” 花梦夫人真的不知道如何答他,只晓得远远低估了冀善,以为他只是凤公公手下一条忠心的恶狗,事实上肯定不是如此,而她正被他卷入朝廷激烈的权力斗争里去。 冀善吁一口气道:“上回拜访夫人前,我尚未能肯定月明的任务是不是如我猜想般那样。我真的很感激夫人,令我证实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花梦夫人骇然道:“你并不是奉凤公公之命来见我?” 冀善双目神光电闪,从容道:“夫人确实蕙质兰心,善解人意,难怪月明爱找夫人倾诉心事。” 花梦夫人芳心大乱,道:“为何你要背叛凤公公?” 冀善压低声音道:“因为我要保命。而在皇上和凤公公间,我必须作出选择,现在夫人该清楚我的抉择了。” 花梦夫人明白过来。 冀善沉声道:“现在夫人该明白了。夫人、月明和我冀善的利益已结合起来,如果月明任务失败,我冀善会死得很惨,夫人将大祸临头,皇上则会失去从凤公公手上夺回权力的唯一机会。” 花梦夫人摇头道:“我不明白,月明的任务怎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冀善道:“夫人终有一天会明白个中微妙情形,现在还不是揭底的时候。夫人现在应做的,就是信任我,与我合作,提供最准确的情报给月明,否则即使以月明之能,在不明情况下,恐怕也不能活着回来。” 花梦夫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好一会儿后方平静下来,道:“公公要奴家怎样做呢?” 第八章 命运之网 乌子虚头顶竹箩,背负大包裹,脚步沉重地走在去岳阳的道路上,丝毫不怕行人的目光,还不时与人打招呼。 他的有恃无恐是有道理的。此刻即使遇上一心找他的人,怕仍要看走眼。他之所以能成为似若无影无形的大盗,是因他有一项无人能及的长处,就是扮什么像什么,绝无任何破绽,因为他确曾干过那一行。严格来说他根本不用去扮,只要变身回当年那个铁匠、木匠、马夫、玉石贩子、推拿师,或者厨子、渔夫、屠夫、农夫、江湖术士等诸如此类的人便成。故而他可轻易隐藏身份,亦从没有被人识破。哪个行业他未曾涉足过?遂可化身千万,无孔不入地查探目标的虚实,待有十足把握,才下手盗宝。 不幸他却有一个最大的破绽,就是他只喜欢做回自己。当银两到手,他会恢复本来的面目,这样才可以尽情地享受生命,感觉自己的存在。而这亦成了他这次的失着。 他现在变回的是个专卖蛇胆的捉蛇高手,竹箩内装的是十多条已被他拔去毒牙的毒蛇,全是他在路上凭真功夫亲手擒获的。看着他手法熟练地从竹箩里拿起吓人的毒蛇,杀蛇取胆,绝没有人能从他身上联想到五遁盗。加上他满口云贵一带人的乡音,易容后皮肤清楚显现出的曝晒后的黝黑,佝偻着的身体,半开半闭的眼睛,一身蛇药的气味,连他自己看着河溪里的倒影时也有点儿认不出自己来。 只要能混入岳阳城,他就会有办法。凭他一身技艺,找份工作该易如反掌。融入岳阳城的群体生活里后,他可从容定计,看如何接触钱世臣。这个并不容易,但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办到。 明天黄昏时分可抵达岳阳城。“命运”究竟仍是特别眷顾他,还是会掉过头来与他作对,到岳阳后可见分明。 岳阳城。布政使司府。 季聂提坐在主位,捧着来自凤公公的飞鸽传书,全神阅读。 钱世臣陪坐一旁。这个在南方最有影响力的地方大臣,年纪和季聂提相若,十天前刚过了四十三岁寿辰。他的个子不高,却给人壮健灵活的感觉,他那股慑人的劲儿可从肩背、脖颈看出来,若让他那双掌大指粗的手握着长枪,确有挡者披靡的威势。 钱世臣生就一副奇相,眼睛长而细,令人想起刀锋的凌厉,半藏在眼内的眸珠闪闪生光,颇有城府深沉的感觉。宽脸盘、鼓下巴,但与季聂提相反,他表情丰富,可以笑脸迎人,但亦随时可变得杀气腾腾。 此时他正紧抿着嘴唇,摆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个正闹别扭的坏孩子。 季聂提把信函搁在桌上,闭上双目养神。他一抵岳阳,钱世臣立即迫不及待地把凤公公的传书给他过目。 钱世臣愤然道:“季大人你说吧!大公公这样派一个人来,不是摆明认为我们没有能力办好这件事吗?” 季聂提仍闭着双目,挨到椅背处,轻描淡写道:“我认识辜月明,他是我平生所见最可怕的人。我不单指他是个超卓的剑手,更因他是个不怕死的人。你明白吗?一个不畏惧死亡的一流高手,可令任何人害怕,包括我季聂提在内。辜月明是大公公手上最厉害的武器,他有一项专长,就是追寻搜查的本领,在这方面他的能力得天独厚,我深信他有特殊的禀赋,世臣你明白吗?” 钱世臣皱眉道:“季大人没想过如给他成功抓着薛廷蒿,我们的功劳不是全给他领去了?就算不计较功过,至少会显得我们是无能的。” 季聂提张开双目,凝望钱世臣,木无表情地道:“谁的功劳大一点儿,并不在我的考虑内。我关心的是如何找到楚盒。大公公派辜月明来,是要增强我们的实力。辜月明来岳阳,不是和我们作对,而是帮助我们。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人多并不管用,否则我们早抓着薛廷蒿,而辜月明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发挥的作用是无可估量的。而且你要记着,辜月明不是来当我们的手下,即使大公公也不能左右辜月明独来独往的行事作风。” 钱世臣给季聂提说得哑口无言,不敢反驳。 季聂提双目神光逐渐凝聚,射出慑人的精芒,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或许世臣仍不自觉,你正走在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上,就是怀疑大公公的用心。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所有怀疑大公公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钱世臣垂下头去,惶恐地道:“世臣绝没有那个意思,请季大人包涵。世臣会尽心尽力为大公公办事。” 季聂提又闭上眼睛。 此时下人来报,丘九师求见季聂提。季聂提张开眼睛,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机,然后道:“世臣不用避席。请他进来。” 无双女仰望星空,心中一片迷茫。 黑儿悠然自得地吃着小河旁的青草。它是安玠送给她庆祝十六岁生日的礼物,安玠待她便如慈父疼爱女儿,可是安玠总不能代替爹在她心中的位置。 今早渡江时遇到的那个人,大有可能是官府方面的人,否则大河盟的人不会在看到他长袍内的东西后,变得那么驯服恭敬。只看他挡箭时那临危不乱的神态,反应的冷静迅捷,便知他是个第一流的好手。而偷袭他的人更不可小觑,如此手段,是她从没有想过的。 脑中不由浮现出被皇甫天雄以一百两黄金悬赏的年轻男子图像。她肯定从未见过他,为何他却能勾起她某种难言的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唉!不要胡思乱想了。她现在的唯一愿望,是到云梦泽去,找到舅舅。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她誓要弄个水落石出。她绝不相信爹是那种人。 季聂提看罢皇甫天雄的亲笔信,随手递给钱世臣,让他过目,然后望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丘九师,道:“我上次见皇甫帮主,早感到他神情有异,说话时他的心像不在那里的一样,原来竟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九师放心吧!我们会全力与你们配合,这次五遁盗将插翅难飞。” 钱世臣放下书函,大怒道:“竟想来惹我钱世臣,他改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丘九师慌忙道谢,道:“照我们的估计,五遁盗目前最方便的选择,就是偷钱大人传世镇家之宝‘天女玉剑’。更何况按五遁盗一向的习惯,他是个爱挑战难度的聪明傻瓜,没可能不对‘天女玉剑’着迷的。其他较次的宝物,他也看不上眼。” 季聂提用神打量丘九师,道:“九师对五遁盗看得很透彻,刻画入微,也说服了我,五遁盗极有可能来光顾世臣。但我却有一事仍想不通,就是即使他偷到玉剑,又如何脱手呢?谁都晓得玉剑是世臣的镇宅宝物。” 丘九师从容道:“他可亲自向钱大人勒索金钱。” 钱世臣摇头道:“这个是不可能的,任他三头六臂,在我们严阵以待下,他敢来只是自投罗网。” 季聂提淡淡道:“所以我们绝不可以让他察觉到我们正严阵以待,致吓跑了他。” 丘九师心忖,相较之下,季聂提不论才智识见,均远在钱世臣之上,最可怕的是他喜怒不形于色,不像钱世臣般把心中的情绪全摆到脸上去。他沉吟道:“五遁盗最厉害的手段,就是他的遁术。所以每次均要待他盗宝后,失主方惊觉成了他下手的对象。由此可见他有一套隐瞒身份的本领,能瞒过所有人。而不论失主如何把宝物秘密收藏,五遁盗都有办法找到。被五遁盗光顾者之中,有失主要到别人向他拿赎金,方晓得被盗去了地库钱箱内的珍宝,从而可知五遁盗的遁术如何高明。” 季聂提点头道:“贵帮对五遁盗做了非常深入的调查。” 钱世臣不以为然地道:“五遁盗的一套,在我的司府怎行得通?只是巡府的藏犬就有十二头,保证他有来无回。” 丘九师道:“据一众失主的情况,纵然养有恶犬,在五遁盗盗宝期间,都是一声不响,似无所觉。” 钱世臣胸有成竹地道:“让我向季大人和九师透露一个秘密。我的玉剑有真有假,平时供奉在主堂的是我找巧匠精制的摹品,遇有庆典,方拿真的出来。所以若五遁盗敢来盗宝,大有机会误中副车。但即使是赝品,也至少值数百两黄金,所以我特别在玉剑放置的托架处弄了个机关,只要玉剑离架,立即警铃大作,可令五遁盗无所遁形。” 季聂提和丘九师同时叫绝。 钱世臣得意洋洋地道:“我们什么事都不用做,司府要一切如常,岳阳城也不用加强关防和巡查,五遁盗不来则已,否则定落入我们的天罗地网中去。” 丘九师欣然道:“假如五遁盗确如我们所料,前来盗宝,便是自他出道以来,首次被人预先晓得他的勾当。” 稍顿续道:“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有一种叫‘神捕’的粉末,只要以水溶解,抹在真假两柄玉剑上,气味似有若无,可持久不散达数月之久,接触过的人会沾上气味,除非五遁盗真的懂得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遁术,否则将成网中之鱼,只要凭猎犬的鼻子,便可找出他来。” 季聂提和钱世臣同时动容,此计是防无可防,不愁五遁盗不上当。 季聂提道:“此计是谁想出来的?” 丘九师道:“这是我们惯用追踪敌人的手法。”事实上这是阮修真针对五遁盗想出来的妙计,但丘九师却不想季聂提对阮修真的才智生出顾忌,所以轻描淡写地带过。 钱世臣沉吟道:“五遁盗觉察到已被你们识破他的身份了吗?” 丘九师想着阮修真对五遁盗的分析,答道:“五遁盗精通江湖门槛,本身肯定是聪明绝顶的人物,既知与我们大河盟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当猜到以我们的人力物力,可轻易摸清他的底子,所以他该清楚自己的处境。” 钱世臣怀疑地道:“这样他仍敢来吗?风险太高了。” 季聂提断然道:“只要有半点儿可能性,我们都要当他一定会来去办,这或许是唯一抓着五遁盗的机会。皇甫帮主的事,等于我们的事,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丘九师暗叹一口气,这个人情是欠定他的了,但不如此又休想生擒五遁盗。依自己的性格,纵使季聂提将来成为敌人,这个人情仍是要还的。忙道:“季大人和钱大人的恩情,敝帮上下是不会忘记的。” 钱世臣轻松地道:“九师在岳阳有没有落脚的地方?若不嫌弃,我可在府内拨出一个院落让九师休息,保证出入方便,还可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丘九师连忙婉拒,三人再商量了双方间配合的细节后,丘九师告辞离开。在他们心中,五遁盗落网只是早晚的问题,谁都没想过事情会枝节横生,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想。 乌子虚坐在山头,遥望灯火辉煌的岳阳城。这个城池是他另一个起点,还是他的终结,他没有半分的把握。 对大河盟,他最顾忌的人,不是皇甫天雄,而是他座下的阮修真和丘九师,两人一文一武,令大河盟成为最具实力的帮会。 如果阮修真的确名副其实,当会猜到他必须做一单大买卖,好有足够的金钱过一段隐伏的日子,避过风头火势,始再谋复出。在他目前的处境下,没有比偷钱世臣的“天女玉剑”更能达到目的。在这样的形势下,大河盟会倾巢而来,以岳阳为中心设下天罗地网,只要他暴露行踪,肯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为他对所谓什么五行遁法,根本是一窍不通。 若有选择,他是不会踏足岳阳城门半步的,可是他所有希望、未来全寄托在怀中的夜明珠上。 大河盟近年势力迅速扩展,深招朝廷之忌,以钱世臣这么一个地方大臣,与大河盟该是互相猜疑,而不会携手合作。 明天,他将是城门开时第一批进城的人之一,他会忘记真正的自己,全心投入蛇胆贩子的生涯去。而装着各式工具的包裹,已藏在城外密林里,以待有需要时取用。 想在这里,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享受那种亡命天涯的刺激,只有这样生命才能显示出它的姿采。 辜月明飞身下马,落到小河旁的草地上,熟悉的芳香涌入他的鼻腔,他脑海中又浮现那女郎的倩影。 她是那样的坚强独立,风姿绰约,浑身透着神秘的味道,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令她远离其他人。不过这些都不是吸引他的原因。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他呢?他又说不出来。 她离开只小半个时辰,但辜月明却知道追上她并不容易,因为她坐骑的神骏,不在他爱骑之下。 很多人认为辜月明是个无情的人,但他自己知自己事,他实在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否则不会感到生命是最沉重的负担,感到这条路是那么难走。做人真的很痛苦,而最大的痛苦,就是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痛苦。他是没理由这么痛苦的。可是当世上没有一件事能令你感到有趣时,怎快乐得起来? 她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甫离渡头时,她走的是往常德方向的官道,沿江西上,但这只是疑兵之计,她又折返洞庭湖。如果自己不是花了半个时辰在江边等待那个偷袭者,看对方会不会蠢到立即衔尾渡江追来,她绝不可能赶在他前方。 她闪缩的行藏,令他更相信她有不可告人的事。她要瞒谁呢?大有可能是自己。她必然是从大河盟那些盘查他的人的反应,猜到他是官府的人。 辜月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没法解释的恐惧和战栗。如果她最后的目的地是云梦泽,而她的秘密又与楚盒有关,那便像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注定他们要在渡头邂逅。命运之网已张了开来,把他们拴在一起。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对那女郎一见钟情,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她的确打动了他的心,令他泛起没法理解的情绪。自己是不是认识她呢?她曾向自己说过一句什么话?唉!这是没可能的。 灰箭来到他身边,辜月明跳上马背,俯身凑到灰箭耳旁轻轻道:“我和你去追一个人。”吆喝一声,拍马去了。 钱世臣进入东园的花园,来到一座小石屋前。与司府其他地方相比,这是迥然有异的另一片天地,似若遗世独立,自成一格,宁静孤寂。 石屋与府内其他华丽房舍大相径庭,有点儿像把山居民房一成不变地搬到府内来,灰墙青瓦,朴实无华,却又能浑融在园林里,令人生出忘却凡俗的感觉。 “进来吧!”声音平和敦厚,蕴含着令人顺从的力量。 钱世臣露出恭敬的神色,推门而入。 屋内除一角放了个大箱子,只有两张大席。此时靠墙的席子上一人盘膝而坐,由于没有灯火,那人像融入黑暗里去。借点儿从东窗透进来的月色,可看到此人长发垂肩,颀长瘦削,赤着双足,纵然静坐不动,仍给人以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气概,散发着阴森的气息,非常慑人。 钱世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兄”,然后在那人对面的席子坐下,低声道:“师兄回来了,情况如何?” 钱世臣逐渐习惯了房内的黑暗,那人的容貌清晰起来,对方那双似蕴藏着无穷智慧的眼睛,正闪闪生辉地凝视着他。 那人淡淡道:“情况非常美妙。辜月明果然名不虚传,不是一般浪得虚名之辈。我先后两次伏击他,第一次被他识破我用的不是趁手的兵器,差点儿吃了大亏,若不是我及时施展道术,恐难全身而退。接着我趁他渡江之时,从水底以弩箭机向他施放冷箭,竟被他以暗藏袖内的护腕击落。辜月明绝非寻常剑手,而是天赋异禀的奇士。” 钱世臣吃惊道:“以师兄之能,竟都没法收拾他吗?” 那人平静地道:“若在公平的情况下,以剑对剑,我戈墨只有五成把握杀他,但若我配合道术,他必死无疑。” 钱世臣心中又涌起以往每次面对戈墨时的特别感觉:就是当戈墨看着你的时候,他总是用另一双隐藏的眼睛搜索你内心某些秘密;听你说话时,他仿佛正以另一对耳朵去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他的人虽在你眼前,但真正的他却存在于某一更高的层次。 钱世臣从不害怕任何人,但对这位师兄真的是打从心里生出敬畏。 钱世臣咋舌道:“辜月明竟有这般厉害吗?我们怎办好呢?” 戈墨沉声道:“凤公公派他来,是因凤公公已失去耐性,故孤注一掷,因为辜月明并不是任何人可控制的,包括凤公公在内。而正因辜月明独来独往的作风,加上他追踪搜索的超凡本领,会对我们构成最大的威胁,如给辜月明先我们一步找到薛廷蒿,后果不堪想象。为今之计,不是杀死辜月明,而是找到薛廷蒿,看可否从他身上知道多点儿当年发生过的事,然后杀了他灭口。” 钱世臣倒抽一口凉气道:“可是薛廷蒿像消失了般,师兄用上通神术,仍没法知晓他的所在。” 戈墨淡淡道:“薛廷蒿到了云梦泽。” 钱世臣一呆道:“师兄肯定吗?” 戈墨道:“只有云梦泽,才会让我的道术方无所施其技,否则当年我不会与楚盒失之交臂。云梦泽内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来自远古的神灵,它们保护着古城,看守楚盒。不过我已感到云梦泽的神秘力量正出现波荡。如我所料不差,今年鬼节,古城将再度开启,届时楚盒的去向会水落石出。薛廷蒿因身处云梦泽内,所以能避过通神术的搜寻。” 钱世臣的呼吸急促起来,双目射出渴望的神色,道:“师兄是不是要到云梦泽去?” 戈墨没有直接答他,道:“季聂提方面如何?” 钱世臣苦涩地道:“这头老狐狸心意难测,但我总觉得他对当年的事另有看法,他对我们的威胁,不在辜月明之下。这次随他来的有三十六厂卫的精锐,人人武技强横,即使我倾尽全力,杀他仍不容易。” 戈墨道:“杀他是下下之策,除非世臣决定抛弃财富权位。” 稍顿又道:“世臣眼皮青气缠绕,是否因酒色过度呢?” 钱世臣对戈墨能在黑暗里视物如同白昼毫不惊异,因早习以为常,苦笑道:“想起楚盒差点儿可以落到手上,我便感到郁闷,想找地方发泄闷气。财富、权力、美女,对我来说,欠缺任何一项,人生都不圆满,有多少人能像师兄般视这些如贱泥粪土。” 戈墨没好气地道:“我不是责怪你这方面的行为。不过酒会乱性,色能伤身,任何事都要适可而止,有节制和压抑,才能享受个中的乐趣。” 钱世臣却像充耳不闻,径自道:“真想带师兄去见一个人。” 戈墨双目闪过轻蔑的神色,没有接口。 钱世臣却一脸陶醉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我想带师兄去见的人是红叶楼的百纯姑娘。她不仅美,且灵巧伶俐,仪态万千,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热情奔放时又带点儿羞涩,要多迷人就多迷人,真想看师兄会不会因她破戒。” 戈墨沉声道:“不要怪我大煞风景,由现在至七月十四,你须保持警觉,如有任何差池,后果是你负担不起的。你想得到楚盒的话,最好依我的话去做。” 钱世臣心忖:今晚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先后给季聂提和戈墨斥责,最窝囊是自己内心虽不以为然,却是敢怒不敢言。忙转移话题道:“师兄何时动身往云梦泽去?” 戈墨平静地道:“此行我是志在必得,坐忘一个时辰后,我立即到云梦泽去。你要小心应付辜月明,他绝对是个难缠的人,更有可能是当今天下唯一有资格和我戈墨争短长的人。” 钱世臣讶道:“坐忘?这是什么道法?” 戈墨道:“因存想而得,因存想而忘;离形去智,同于大道,谓之坐忘。坦白说,我这番话对你说只是对牛弹琴。心如死灰,则无所不定;身与道同,则无法不通。薛廷蒿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身具佛法的得道高僧,如我不能处于巅峰的状态下,将错失杀死他的唯一机会。去吧!” 钱世臣识相地告退离开。 第九章 无形对手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岳阳古称巴丘,又称巴陵,朝廷置之为岳州府,位于洞庭湖与大江交汇处,因处于天岳山之阳而得名。 三国之时,东吴大将鲁肃驻守巴丘,筑巴丘城,建阅兵台。至唐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扩建阅兵台,称之为南楼,后易名为岳阳楼,并邀集学士文人登楼赋诗,至北宋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楼以文传,文以楼传,岳阳亦因而闻名天下。 阮修真午前时分入城,随行者有八个本帮高手,人人体形慓悍,武功高强,是丘九师特别挑选出来,贴身保护他这位文弱书生。九人骑马入城,沿着人车争道、热闹繁华的通门大街,直抵以当地名产洞庭蟹作招徕的斑竹楼,甩镫下马。丘九师早恭候门外,把他们迎入楼内,直登二楼临街厢房,八卫留在外厅用膳,两人则到斑竹楼著名的平台雅座坐下,点了酒菜。两人四目交投,均感气氛有点儿异样。 阮修真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丘九师愕然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修真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态,悠然道:“听到吗?有人在叫卖蛇胆,听说用蛇胆浸酒,有祛除风湿的奇效,真想买个来试试,我一进洞庭便有点儿腰酸背痛。” 丘九师微笑道:“我叫人下去为你买个蛇胆如何?” 阮修真阻止道:“要自己去挑选才有意思,若无效只有怨自己眼光不够好。” 丘九师叹道:“不要卖关子了,你的调查结果如何?” 阮修真道:“不如由你先说季聂提方面的情况。” 丘九师把见季钱两人的事详细说出来,最后道:“我看他们两人并不融洽,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说话,钱世臣的脸色有点儿难看,似乎被季聂提斥责过。” 阮修真目光投往厢房平台栏杆下热闹的大街,在漫天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带点儿不真实的被阳光净化了的感觉。 阮修真道:“夫猛和薛廷蒿的事,该不是季聂提说的那么简单。直至今天,季聂提对夫薛两人背叛那昏君的原因,仍是只字不提。有什么事严重至须如此守口如瓶呢?” 丘九师道:“这方面的事,轮不到我们去管。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还要尽力配合,以换取他们的合作。” 阮修真微一颔首,但神情仍是若有所思,令丘九师不知他是否同意自己的看法。忽然阮修真目光往他投去,缓缓道:“他们被鬼迷了。” 丘九师一呆道:“谁被鬼迷了?” 阮修真道:“被鬼迷的是那间赌馆里自命为赌林高手的所谓四大天王,五遁盗连赢三局后,由他们轮流出手,结果当然是轮着败北。” 稍顿续道:“他们输得很奇怪,例如明明该掷十二点以上才赢,偏偏脑中却想着要掷十二点以下的点数,输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不是鬼迷心窍又是什么呢?” 丘九师皱眉思索,点头道:“的确非常古怪。不过也不必想得那么玄,或许五遁盗精通巫法,又或有养小鬼一类异术,说到底只是江湖下三滥的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 阮修真双目闪闪生光,沉声道:“我自小好奇心重,问的问题长辈都不知如何答我。十五岁已把家中的藏书读遍。我之所以修习易理术数,正因其他的什么诸子百家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有神秘通幽的玄术,方能令我乐而忘返。犹记得我起的第一支卦,占的是翌日的天气,竟然准确命中,那种如揭开了另一个新天地的动人感觉,直至今天仍没法忘记。” 丘九师呆瞧着他,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岔开话题,却清楚认识到好奇心正是阮修真发奋向上的动力,使他成为博学之士和纵横捭阖的智者。 阮修真露出思索的神色,接下去道:“我常在想,占卦之所以能应验如神,究竟是基于我们自身某一深藏的灵力,还是有鬼神在作祟?现在我或可以有个答案。五遁盗肯定不懂巫法,至少不懂能令他在赌桌上赢钱的巫法,当然更与养鬼之术无关,否则以前便不用在赌馆屡战屡败,对吗?” 丘九师感到他的分析是没法反驳的,苦笑道:“你得到的是个怎样的答案呢?” 阮修真以带点儿兴奋的语气道:“就是在我们眼前这个现实的世界外,还存在其他东西,我们统称之为鬼神。五遁盗连赢七局的异事,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就是鬼神虽不能影响骰子的点数,却能影响掷骰者的精神,令他们掷出错误的点数。一个人如此,四个人也是如此,便不是偶然的失误了。” 丘九师道:“如果心志够坚定,是不是能不受鬼神的影响呢?” 阮修真苦涩地道:“谁晓得呢。” 丘九师叹道:“给你说得我毛骨悚然。我们现在该怎办?” 阮修真道:“因有鬼神这不可测的变量牵涉其中,我们表面看来虽占了上风,但擒拿五遁盗一事实在吉凶难料,我们心里要有个准备。” 丘九师道:“是否该请来法力高强的道士,以驱魔除鬼?” 阮修真沉吟不语。 丘九师思索道:“若论捉鬼的本领,莫过于有道家行者之称的戈墨,据传此人之学上承道教元始天尊的神秘天书,精通符咒,有鬼神莫测的法力。以前我对这种传闻不屑一听,现在却希望能请他来为我们解开疑难。只是此人行踪无定,一时间真不知该到哪里找他。” 阮修真苦笑道:“不要乱投药石。元始天尊既生于太元之前,可是道教最早的经书《太平经》却没有提及,要到东晋葛洪的《枕中书》,才出现‘元始天皇’的记载,可知什么元始天尊,只是类似‘玉皇大帝’一类的杜撰神祇。只从这点去看,已难令我信任戈墨。求人不如求己,死马也要当活马医,我仍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我不得不承认,我越来越感到追捕五遁盗是一种乐趣,而不是苦差事。” 丘九师正要说话,蹄声骤响,两人目光投往下面的长街。 六骑从街的远处疾奔过来,逢车过车,遇马过马,有时甚至跑上行人道,在人群中穿插,弄得路人争相走避,险象环生。 六个骑士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穿武士紧身劲装,腰佩马刀,马侧挂着大弓和箭囊,一副去郊野打猎的行头,却不知为何不是出城而是往城内跑。 看他们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嚣张态势,可知他们如不是权贵之后,就是来自财雄势大的富户,否则怎敢如此横行霸道,不理别人的安危。 离斑竹楼尚有百步远时,他们似是找到追赶的目标,齐声喊叫,马鞭呼呼地扬上半空,下抽马股,登时马速遽增,连过三辆送货入城的骡车,抢前截着一辆由两匹马拖拉的马车。 其中一人伸手抓着拉车健马的缰索,硬把马车煞停下来。驾车的御者给吓得脸青唇白,不知所措。 其他骑士先后赶至,绕着停在路旁的马车欢呼怪叫,状极兴奋。后来的车马只好绕往车马道的另一边通过,没有人敢吭一声,更不要说挺身干涉。行人则匆匆而过,无人敢留下看热闹,该是怕遭池鱼之殃。 六个骑士全体飞身下马,其中两人直趋马车门前,一人夸张地弯身施礼,以阴阳怪气的声音唱喏道:“岳阳六公子,向百纯姑娘请安问好。” 旁边的人接着道:“我们正要出城、闻得百纯姑娘要到东庙上香祈福,连忙折返,赶来诚邀百纯姑娘和我们一道出城狩猎。相请不如偶遇,百纯姑娘不要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面另一人笑道:“百纯姑娘有没有求签呢?若问的是姻缘,我乐意为姑娘解签。” 其他人闻言一起哄笑。 车内的百纯尚未有机会回应,倏地上方传来一声冷哼,一个雄浑嘹亮的声音传下来道:“下面那六个小儿,勿要吵吵嚷嚷,立即给我滚,免得影响老子的酒兴。” 岳阳六公子全体勃然大怒,在岳阳谁敢捋他们虎须?十二只眼睛露出凶光,朝上望去。只见斑竹楼厢房雅座的平台处,坐着两个人,都是神态悠闲,正若无其事地打量他们。 六公子齐声喝骂,其中两人待要冲入酒馆,登楼寻两人晦气,平台处身穿武服的年轻大汉一声长笑,已长身而起,还跃过栏杆,从天而降,从丈半高处四平八稳地落在行人道边,不晃半下,摊手道:“何用劳驾,老子辛苦一点儿跑下来又如何。” 六公子被气得七窍生烟,同时祭出马刀,往大汉扑去。 仗义出手的当然是丘九师。他最看不得不平的事,明知这么一闹,显露形迹,对他们追捕五遁盗一事有害无利,仍没法插手不理。他背后挂着个三尺长的革囊,装载的是他名震天下的封神棍,拉开来锁紧可长达六尺,收拾这六个小子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却绝不能取棍应战,因为这等于明着公告全城,他丘九师来了。 丘九师哈哈一笑,脚踏奇步,在攻来的马刀间隙畅行无阻般抢入六公子的刀光深处。 “砰——” 一声惨嘶,其中一公子向外抛飞,原来被丘九师踢中小腹,不但马刀甩手,还重重掉在道上,再爬不起来。 另一公子觑准丘九师的宽肩,狠劈下去。他明明可以劈个正着,岂知眼前一花,丘九师已移到身侧,不但避过了其他人的攻击,且伸手抓着他拿刀的手腕,像铁箍般收紧,并将他的马刀夺去。他只觉腕骨欲裂,接着胸胁传来椎心剧痛,原来挨了丘九师的肘撞,惨嚎一声,往旁跌退。 接着的形势更是一面倒。马刀碰击声不住响起,眨眼光景,剩下的四公子全被丘九师以夺来的马刀磕得长刀脱手,手骨欲裂,捧着手退往四方,人人脸上血色尽退,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丘九师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轻松模样,随手把马刀插入一个正跪在他身旁,吓得面无人色的公子的刀鞘内,笑道:“还给你!” 又拍手道:“这样的功夫,竟敢出来混!立即给我滚,以后不要再给我遇上!” 最先出言调戏百纯的那个显是众人之首,口唇震颤地道:“敢不敢留下姓名来!” 丘九师潇洒耸肩,哑然笑道:“你们还不够资格问我是谁。够本事便去查我在何处落脚。若连这种小事也办不到,可于早上到斑竹楼来找我。” 接着双目神光电射,盯着发言者,冷冷道:“这件事我全揽到身上来,依江湖规矩,以后不得骚扰百纯姑娘。如被我晓得你们不照规矩胡作妄为,不论你们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挖你们出来,那时你们会晓得我的手段,绝不会像今天般手下留情,只教你们受皮肉之苦。滚!” 六公子自知斗不过他,且实力相差太远,更被他气势所慑,场面话都不敢抛下半句,悻悻然地登马离开。 丘九师向坐在珠帘低垂的马车内的女子道:“姑娘受惊了。”接着向惊魂甫定的御者道:“还不起驾!快载姑娘回家去。”说罢转身便走。 一个娇柔清脆如空山鸟鸣的声音从珠帘内传出道:“壮士请留步。” 丘九师没有回头,却停了下来,淡淡道:“些许小事,姑娘不用在意。壮士之名,更受之有愧。姑娘回家去吧!” 丘九师后方响起珠帘拨动的声音,百纯迷人的声音道:“公子确实英雄了得,施恩不望报,可以转过身来让奴家看清楚救我的英雄是何模样吗?” 丘九师想不到百纯如此直接大胆,愕然转过身来,登时眼前一亮。 拨开的珠帘内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花容,如丝的细眉,妖媚的大眼睛又黑又亮,眼角朝上倾斜,惊人地吸引人,可撩动任何男人最深藏的渴想和欲望,令人感到能拥有这双美眸的主人,肯定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一时间丘九师忘了去看她纤巧而线条分明的鼻子,粉红的艳唇,温软富弹力的肌肤。 百纯羞涩微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皓齿,欣然道:“到红叶楼可以找到奴家,只要公子说是斑竹楼前的公子,百纯必倒屣相迎,希望今夜可以再见到公子。”说毕垂下珠帘,马车驶离。 乌子虚与丘九师同一时间看到百纯具有挑逗性的面容,亦被她的美色震慑。他虽比丘九师远了二十多步,但他超乎常人的眼力却让他饱餐秀色,也使他记起那到现在仍分不清楚是真实还是梦境中驾古战车的绝色娇娆。他从未见过一个美女比百纯更令人心痒,除了那驾古战车的美女。他心中一阵痛苦,目前的形势下,他绝不能动色心,因为他已看穿救美的无名英雄,是何方神圣。人生为什么总是失败和无奈?自己的前世究竟结下了什么孽障,今世要来偿还?这算哪门子的命运? 丘九师目送马车远去,全身的血液仍在沸腾着,暗叫:“天下间竟有如此够味道的女人。唉!只可惜……” 阮修真来到他身旁,从斑竹楼鱼贯而出的八卫,散立后方。以此派头,路人都看出他们不是等闲之辈,且根本不怕任何人,包括官府在内。 丘九师皱眉道:“这是不是太张扬了呢?” 阮修真没有答他,微笑道:“美人恩重,斑竹楼前的公子今夜应约吗?” 丘九师苦笑道:“阮先生你也来耍我。我追求的是马革裹尸,爱上任何女子,或让她爱上我,都是我承受不了的事。我是绝不会去找她的。你还未答我的问题。” 阮修真双目神采飞扬,平静地道:“就在你跃往街上的一刻,我生出很奇妙的感觉,像是有某一种力量,正摆布着我们。你来告诉我,为何六公子不在较前或较后的地方截着马车,偏要在你和我的脚下呢?而当此事发生后,九师未来的命运已被引导至另一方向。” 丘九师皱眉道:“小心你的想法到了走火入魔的危险边缘,徒令本来简单的事变得复杂起来。事实上一切如旧,我和百纯间是不会发生任何事的,与她的缘就止于刚才的一刻。” 阮修真欣然道:“九师被我说得心生惧意,令你这无惧的人也害怕起来,所以严词警告我。但让我告诉你,你的问题在哪里,就是你不敢面对无法理解的事实。卜三次卦都是三支鬼爻齐动,只是我告诉你的,故可以当作是假的。” 丘九师尴尬地道:“你该知我是绝对信任你的,怎会这么去想你。” 阮修真:“问题不在于你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我,而是直到此刻,你仍没法接受眼睁睁发生在你面前的异事。” 丘九师苦恼地道:“你要我对着千军万马都全无问题,因为我有把握去打赢每一场仗。但若对手是鬼神,我们就完全处于挨揍的位置,且全无还手之力。若我真的相信修真的‘感觉’,我还用做任何事吗?” 阮修真从容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军略至理,用之于鬼神亦然。记得吗,我说过那力量只能影响人的精神,而不能影响骰子的落下,所以鬼神的力量仍是有限的。这是知彼。” 丘九师目光投往车马道。一辆载米粮的骡车驶过,驾车的是个汉子,一个小孩坐在堆得像个小山般的粮货上,摇晃双腿,哼着儿歌。两人看来是父子关系,在光天化日下,是如此常见的情景,生动真实,可是听着阮修真的话,街上虽是行人车马不绝,他却觉得和阮修真孤立隔绝于与此有别的另一世界里,令他涌起不寒而栗的感觉。阮修真现在说的是真实的情况,还是只是错觉? 阮修真续道:“这就是三鬼齐动的原因。我们要对付的不单是五遁盗,还有能让五遁盗连赢七把的那股力量,一种能左右我们心神的异力。自五遁盗离奇地开杀戒,杀的是我帮大龙头的独生爱子,那股力量就一直支配着我们。这力量无影无形,只在我的三支卦和五遁盗的赌馆大捷上露出端倪。所有与此有关的人,均被卷入这漩涡里去,特别是你和我,甚至季聂提和钱世臣,也可能包括在内。事情正被引导朝某一结果一步步发展,而那结果是完全不受我们控制的,因为操纵者是那力量而非我们。我们等于陷身于某一命运的阴谋计划中,因心不由己变得身不由己。我们一日不能破这个局,就将没法掌握成败。” 丘九师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们可以怎么办呢?” 阮修真道:“任何牵涉到多人的布局,必须一环扣着一环,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失误,势将影响全局,就像在这张命运之网破开了缺口。例如与五遁盗对赌的四个人,如果其中一个人恢复自主,把五遁盗的银两全赢回来,事情就将不是循现在的方向发展。所以我们并非全无还手之力,只要我们能不受影响,便有机会破局,主动权将转落我们手上,那时五遁盗的命运,将由我们来决定。” 丘九师听得精神一振,脑筋恢复灵活,道:“你想到破局的方法了吗?” 阮修真道:“那要看我们是不是能识破对手的布局。就在你跃往街上去的刹那光景,我生出模糊的感觉,感到那力量正引导着我们,到百纯揭帘和你说话,留下后会之约时,模糊的感觉转为清晰。它是要你与百纯共谱恋曲,并彻底地改变你。温柔乡正是英雄冢。我们虽然不知道它这样做有什么作用,却感到这是它布局中一个重要的环节。但如你能不为其所动,这个局将会被我们破掉。” 丘九师的头又大起来,苦思道:“可是我们怎知它是要我投向百纯,还是拒绝她呢?” 阮修真道:“那就要看你心的意向。如果它是要你投向百纯,它会千方百计地影响你,令你感到她的诱惑力越来越大,不接受百纯成为一种不能负担的痛苦。但如果你能够当刚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心中根本没有百纯这个人,我们就将是这场硬仗的胜利者。” 丘九师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微一点头,似用这个动作助自己狠下决定。 阮修真道:“你刚才教训的六个小子,虽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却是岳阳城内无人不识臭名远播的恶棍,他们闹个灰头土脸的事,会传遍岳阳城,以五遁盗精于打探侦察的本领,又知道我们正追捕他,肯定猜到出手相助的人是你,故而并不存在张扬或不张扬的问题。事实上我们已暴露行藏,而这正是它计划中的另一环节。我所指的一环扣着一环,正是此意。” 丘九师说不出话来。 阮修真叹道:“如捉不到五遁盗,以你的性格,纵然龙头仍肯让出位子,你也绝不会厚颜坐上去,那你过去的所有努力,将尽付东流。什么宏图伟业,再与你无缘。所以在美人与江山间,你只能作出一个选择。这番话我实在不想说出来,但又不能不说。” 两人置身岳阳城最繁华的大街,谈的却是推翻腐朽朝廷的造反大计。 丘九师恢复一贯冷静沉稳的神态,伸手搭着阮修真肩头,微笑道:“鬼神并不是想象般神通广大,否则势必天下大乱,然而不论如何,我会听你的忠告,不去惹百纯。来!让我送你一个蛇胆用来浸酒。”推着他朝站在道旁摆摊叫卖蛇胆的乌子虚走去。 阮修真欣然道:“不用客气,我刚才只是故意分你的神,好让你有多一点儿思考的时间,不是真的想买蛇胆。” 丘九师笑道:“不过你的风湿痛症却是真的,我也听过蛇胆有祛风除湿的奇效,一试无妨。” 乌子虚刚卖出一个蛇胆,这时他已全心投入这个身份去,见两人来光顾,喜动神色,向丘九师竖起拇指沙哑着声音嚷道:“这位大爷的功夫真棒,我走遍大江南北,未见过有人比你的手脚更快,且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确是我侠义之辈,我的蛇胆就半价卖给你。” 阮修真哑然笑道:“老兄真会做生意。” 丘九师若无其事地道:“老兄今天的生意如何?” 乌子虚自豪地道:“岳阳城最多花得起钱的人,若你们肯买我的蛇胆,就共卖出了四个,今天我便可以提早收工。” 阮修真忽然问道:“老兄住在哪间旅馆?” 丘九师露出诧异的目光,心忖:难道阮修真对这汉子产生了怀疑? 乌子虚叹道:“捧着一箩毒蛇,又浑身蛇臭,哪间旅馆肯收容我?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去就是我的家。我已过惯了这种生活,还觉得活得比住在豪宅里的人更惬意自在。” 阮修真点头不语。 丘九师道:“我要最能治风湿痛症的蛇胆。多少钱?” 乌子虚看也不看地揭开箩盖,就那么侧身探手入箩摸起来,然后拿出一条通体灰黄暗带白色斑点长达五尺的蛇,笑道:“此蛇名花白榕,藏于深山野岭中,只在夜晚出动,非常难捉,是我这辈子捉到的第三条,极为难得,保证一服见效,如不应验,只要我一日未离城,可原银奉还。原价十两,现在五两卖给两位大爷,当是半卖半送。紧记必须和酒活吞,而酒必须是上等的烧刀子,始能活血行气,胆到病除。” 丘九师和阮修真相视而笑,均感此人是走惯江湖的人,说辞夸大又有强大的说服力。 丘九师一锤定音道:“就买这个。” 乌子虚把卷缠着他的手的花白榕拉直,捏着蛇头送到眼前,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单膝跪下,把蛇尾踏在前伸的脚底下,捏着蛇头的手往上高举,扯得蛇身笔直,另一手取来摆在竹箩旁的尖刀,手法熟练地剖开蛇腹,取出蛇胆,放到地上的碗里去。 阮修真皱眉道:“不可以先把蛇杀死再取胆吗?” 乌子虚一边忙着把仍在蠕动的蛇尸收进布袋里去,一边道:“若蛇受致命之伤,放出死气,会大幅减弱蛇胆的功效,所以必须活杀取胆。大爷真有恻隐之心。放心吧!我已为它念了往生咒,说不定它来世可以脱离畜道,投胎做人,我则因杀孽过重,来世做蛇,反被它掉过头来杀我。” 接着站起身来,双手捧起装着蛇胆的碗,恭敬地递给丘九师,后者接过碗,另一手掏出银两付钱。 丘九师笑道:“若不见效,我会来找你算账的。” 两人欣然离开,朝斑竹楼的方向走去,手下们早预备好马匹,恭候他们。 丘九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怀疑他呢?但这是装不来的。” 阮修真沉吟道:“很奇怪,那时我忽然想到,如眼前此人是五遁盗扮的,那五遁盗的遁术便无隙可寻,没有人能识破。最令人没法起疑的,是他的手腕处有几处旧疤痕,明显是曾被毒蛇咬过。” 丘九师大有同感地道:“如五遁盗的遁术高明至此,那街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他,绝对无迹可寻。不过我却认为我们是高估他,因为一直以来,他最大的优势是没有人晓得他会到何家盗宝,现在他已失去这个优势。” 两人登上手下牵来的骏马,丘九师忽然色变。 阮修真愕然道:“发生什么事?” 丘九师别头朝乌子虚瞧去,后者正收拾摊档,准备收工离去。他沉声道:“你说得对,那股邪力正在影响我的心,我忽然生出惆怅无奈的情绪,它是要我投向百纯。我从未有过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阮修真苦笑道:“这场仗绝不容易打,一天未擒到五遁盗,你就一天不可以喝酒。酒能乱性,你会更把持不住。” 丘九师叹息一声,策马先行,阮修真紧随其后,八名手下纷纷飞身上马,追着两人去了。 那边厢的乌子虚一头冷汗地迅速溜了。 第十章 冥冥之中 在夕阳的照射下,辜月明与爱马并立在小岗之上,孤人单骑,唯有被夕照拉长投在地上的影子作伴,格外有种荒凉落寞的感觉。 西南方山峰连绵数十里,中间穿绕着一条蜿蜒而去的江流,在艳丽的余晖里如诗如画,如烟如梦。山峦秀丽,江水澄碧,山映水中,水增山色,五彩缤纷,风光旖旎,美不胜收,令人仿佛置身仙凡交境的边界。 湘水。 唉!湘水。 那女郎确有很大可能是到云梦泽去。辜月明从心底涌起对命运的寒意。渡口的邂逅,百里的追踪,冥冥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和她扯到一块儿去。半个时辰前,他在一道溪流的岸边追丢了她,她或许已发现自己的影迹,遂涉水而行,掩去蹄痕。他倒希望追失她,从此永不相见,而不希望被命运将他们缠缚在一起。时间会冲淡一切,到某一天,她会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模糊的记忆。但他知道自己忘不了她,忘不了的是那深刻的感觉。他感到她是往云梦泽去,更与楚盒有关。 辜月明再叹一口气,伸手轻抚爱骑灰箭,触手处恰是载着“七返”剑和凤公公手谕的长革囊。心中一动,他解开革囊,伸手入内,先取出内藏手谕的竹简,又塞回去,再抽出来时,手上握着被凤公公形容为能除妖降魔的神剑“七返”,拿到眼前一看,登时心中疑惑。 尺半长的无鞘短剑,剑首呈圆盘形,剑茎呈圆柱形,剑格呈凹形,刃身前部两侧收束呈弧线,线条流畅优美,剑质铜中含铁,却只有少许的铜绿斑锈,显然不是一般铜剑,给人以极为坚硬锋利的感觉。 辜月明看得大惑难解,这分明是一把春秋战国时期铸造的剑,造形高古,与现今的剑不论剑质、形制,都有很大的分别。为何凤公公硬指此剑名为“七返”? 所谓“七返九还”,是道门中人修炼的名词,而道门在春秋战国时期尚未出现。凤公公为何要在剑的名字、来历上撒谎,难道凤公公竟不晓得自己是用剑的大行家吗?对历代名剑,他有渊博深入的认识。 辜月明拿剑随手挥劈几下。灰箭似有感应,回头看来,低声嘶鸣。 辜月明忽然浑身一震,停了下来,异样的感觉袭遍全身。 这是怎么一回事?挥动它竟有像使用佩剑白露雨的感觉,是那么熟悉,那么自然,一点儿没有试剑的新鲜感。他似可预知如何发挥此剑在不同情况下的威力,完全掌握到古剑的特性。那种感觉相当震撼,他的手似和古剑连接起来,融成一体,无分彼此。 辜月明细审古剑,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 发了一会儿呆后,辜月明终把古剑收回革囊里去,心中竟然生出舍不得的古怪滋味。 他真的不明白。 最近发生的所有事,均令他有糊里糊涂的感觉,就像那个俏女郎,或者这把剑。 辜月明走下山冈,灰箭跟在他后方十步许处,朝山冈下的疏林区走去。 穿过疏林区,可抵湘水东岸,沿此走上两个时辰,再折往东,便是云梦泽所在。那会是个怎样奇异的地方呢? 乌子虚在饭馆独据一桌,叫了壶女儿红,又点了个洞庭名菜烧黄鳝,大有偷得浮生半日闲,自得其乐之感。 直到此时他才闲下来。收拾摊子后,他找到最冷落的庙宇,以半两银换取栖身之所,然后踏遍整个岳阳城,大概掌握了这个充满江南水乡特色的城邑的环境。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也是他成功的一个因素。 他对饮食的要求落在旁人眼中可说是颇为讲究,事实上却非如此。因他没有偏食的陋习,几乎任何可入口的东西都感美味,所以贵价名菜,平民化和地道的食物,他都甘之如饴。他自认是个古怪的人,当进行盗宝行动时,他会化身不同行业的人,且自然而然全心投入这个身份中,过他们的生活,想他们所想的事,连因那种行业而来的习性也完全接收,就像变作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生命,令本是单一的生命丰富起来,多彩多姿,充满新鲜感。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拥有多重性格的人。 而他最爱当的角色,就是一掷千金的豪客。当他看到姐儿们拿到他极重的打赏眼睛放亮的一刻,那曼妙的感觉是没法形容的。他并不计较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爱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堕落感觉,醉生梦死,暂时把一切忘掉。虽然事后他会觉得无聊,只想赶快离开卧在身旁的陌生女人。但过不多久,他又会继续去寻找另一个女人,以填补心中的不满足和空虚。 他自认是个胆小的人,矛盾的是他却热爱冒险的生涯,迷恋那种可在任何一刻被人逮着的刺激。当他“变成”五遁盗,偷进有护院和恶犬把守的富家去盗宝,惶恐会离他而去。他冷静行事,思虑周详,事后回想都觉得那不像平时的他,活像是另一个人。 终有一天自己会失手被擒的想法,更令他以“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来自我开解,如何放肆都不会感到不安。 如能折下百纯这朵鲜花,醒来时自己会不会破天荒第一次不想离开? 乌子虚心中警告自己,在成功卖出夜明珠前,这是个等同向官府自首的愚不可及的行为。依他为自己定下的严律,在宝物偷到手前绝不可放纵自己,事后且要远离盗宝之地,永不回头。所以,他与百纯只可以是一面之缘,生命中一个小遇合,再没有其他。 丘九师和阮修真现身岳阳,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想,敌人在猜测他要下手盗取钱世臣的玉剑,布下天罗地网等他投进去。幸好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他并不是要入布政使司府偷东西,而是找寻一个单独见钱世臣的机会,那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生。而他坐在这里,正是要掌握这么一个机会,否则他早落荒逃去。 丘九师尚未出动他威震天下的封神棍,表现出来的身手已教他瞠目结舌,他断定在公平的情况下,与丘九师动手是自寻死路。此人确实名不虚传。 他所在的酒馆,离位于城中的布政使司府有数千步远,并不能直接监视使司府正门车马出入的情况,但却是通往城北风月区的必经之地。丘九师等人如派人监视在使司府附近徘徊的人,将会一无所得。任阮修真如何智谋通天,也会估计错误,想不到他乌子虚根本不用摸清楚使司府的情况。 百纯! 如此撩人的妖艳美女确是生平首遇,错过她其他女人会不会变得味如嚼蜡呢?想到这里,心中又浮现出那驾古战车美女的绝色姿容,比起她,百纯也像减去了光彩。 就在此时,一队人马从门外经过。 乌子虚用神看去,立即心叫幸运。对钱世臣的外貌体形,他早打听清楚,一眼认出钱世臣是其中一人,连忙结账离开,跟踪去也。 丘九师来到小园的亭子里,阮修真正坐在石桌旁,似在发呆。熟悉阮修真的人会晓得这是他的习惯,每天都需独处的时间,可以好好思考。 丘九师在他对面坐下,道:“五遁盗可能尚未入城。” 阮修真点头道:“有这个可能性。你的调查有结果了?” 丘九师道:“我们查遍城内各大小铁铺,问过有名的或没名的专制巧器的工匠,都没有生面人于十天内光顾过他们。照道理,药物可在附近乡镇买,或到山中采掘,以制成避犬药或易容膏,但若要打制翻墙越壁的巧器,只有像在岳阳这种大城方有办法。难道五遁盗真的尚未入城吗?我最怕的是猜错他的下手目标,不但要白等一场,还让他在别处得手后逃之夭夭。” 阮修真用神打量他半晌,问道:“九师是不是感到无聊呢?” 丘九师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一下定决心,便永不动摇,你该相信我。” 阮修真道:“那为何只半夜一天的光景,你就已失去应有的耐性?” 丘九师道:“可能因事关重大,牵涉到我毕生最大的抱负,所以容易患得患失。” 阮修真双目闪闪发亮,沉声道:“你绝不用患得患失,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情况的发展,应验了离奇的卦象,五遁盗一定会到岳阳城来。我几乎敢肯定他此刻就在城内某处。这是注定了的,不是任何人力所能转移的。” 丘九师颓然无语,这是阮修真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表情。 阮修真微笑道:“仍感到难以接受,对吗?” 丘九师摊手道:“我可以说什么呢?” 阮修真道:“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斗争,你不但要对抗想去见百纯的冲动,还要应付无所事事、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无聊感觉。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活得有意义,你为自己定下远大的目标,正是希望不负此生,活得精彩。如果每一天起来后都不知干什么好,每一天都大致上是昨天的重复,见不着摸不着对手,既使是意志最坚定的人也会松懈下来,甚至崩溃。所以打这场仗绝不容易,现在你当有更深刻的体会。” 丘九师不服地道:“我还没有如你形容般的不济事。” 阮修真道:“刚才那番话并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说的,而是包括所有人,也包括我。那是人性。就像老天爷向你用刑,你和我都知道,即使最坚强的人,也有一个崩溃点,只是时间上早或晚的问题。” 深吸一口气后,阮修真续道:“现在那邪异力量正在对你施酷刑,让你遇到最能打动你的女人,而只要你愿意,可以去亲近她,认识她,了解她的芳心,享受与她相处的温柔滋味,偏是你定要忘记她,拒绝她。” 丘九师苦笑道:“情况尚未恶劣至如此地步。不过至少你有一句话说对了,她的确在我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直到此刻我仍未能将她置之脑后。有时更会怀疑你对整件事的看法。真实的情况是不是确如你猜想般,还是因你想过了头呢?” 阮修真微笑道:“这是你首次怀疑我的判断。” 丘九师不好意思地道:“请原谅我,因你说的令我太难接受了。” 阮修真平静地道:“说到底,你仍是想去见百纯。” 丘九师摇头道:“在这方面,我仍有节制力。坦白说,你的推断是基于已发生的事实,何况现在捉拿五遁盗,是我们首要大事,另生枝节并不明智。所以我是同意你的想法,否则我此刻便不是坐在这里,而是红叶楼的厢房内。” 接着,又岔开话题道:“花白榕蛇胆的功效如何?我明天是否需要找那小子,逼他原银奉还。” 阮修真道:“很神奇!昨晚我还因脚痛睡得不好,但依那小子的方法服用后,整个人轻松起来,什么陈年痛症都不翼而飞。” 丘九师露出料想不到的意外神色,道:“想不到那小子竟没吹牛。遇上他我会用重金请他再去捉花白榕,以备你不时之需。” 阮修真点头同意,思索道:“他不但是个捉蛇的高手,还是个奇人,看他的眼睛便晓得他不甘心只卖蛇胆,好像在渴望奇迹出现似的。” 丘九师知他看人颇有一手,欣然道:“如果他渴望的奇迹与我的相同,我可收之为己用,让他改行作雄辩滔滔的说客,为我联络天下有志之士。哈!我的心情好多了。” 阮修真道:“好好睡一觉,明早我们到斑竹楼吃早点,否则如果六个小子寻人不获,会以为你怕了他们。” 丘九师哈哈一笑,有会于心似的去了。 她究竟是谁? 辜月明走出疏林区,原来是条羊肠小道,布满牛儿的脚印,一堆堆的牛粪。此地离右方的湘水尚有三至四里远。 辜月明想享受下林间漫步的滋味,而灰箭也该休息一下,这几天辛苦它了。遂沿道南行,灰箭跟在他十多步外,亦步亦趋,像完全明白辜月明孤独的性格。 她与楚盒有什么关系? 辜月明冷静地分析与此有关的所有人,凤公公、季聂提、钱世臣、戈墨、夫猛、薛廷蒿、薛娘…… 我的天,难道她竟是夫猛的女儿,按年岁她该这么大了。 辜月明的心立即抽紧,晓得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和她将会变成没有可能和平共处的敌人,死结是薛廷蒿。抓不到薛廷蒿,便没法寻得楚盒,而没有楚盒,他就要上战场去。 我是绝不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的,必须找到楚盒! 但自己忍心下手杀她吗?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她杀了自己,那一切再与我辜月明无关。她有这个本领吗? 想到这里,异变突起。 一把飞刀从左方林木间朝他疾射而来。 乌子虚头皮发麻地看着钱世臣进入红叶楼。怎会这么巧的,红叶楼不就是百纯长驻候教的地方吗?不由又想起在赌馆的七连捷赢得刚好五百两的事,立感寒意袭身。 第十一章 青楼王国 辜月明还是首次在猝不及防下被人偷袭。虽说他心神不属,但仍不该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他有猎食兽般灵锐的触觉。由此也可见偷袭者如何高明。 不过这么一把飞刀,怎能奈何他辜月明?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并判断出敌人必有更厉害的杀着,这一把刀只是声东击西之计。 整个天地登时清晰明亮起来,刹那间,辜月明攀上巅峰的状态,看也不看地以左手护腕迎击飞刀。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左方树林翻出来,几个翻腾,最后两个更是凌空施展,落到他前方去,迅快灵动似轻烟,令人生出幻影重重的错觉。 “当——” 飞刀撞上铁护腕落往地上,前方黑衣人抖动双手掷出八个小球似的东西,向辜月明劈头罩去。 两人四目交投,正是那在渡头见过的女郎。女郎虽以黑布罩盖头,不过辜月明仍从身形体态上认出是她。 辜月明什么手段未见过,立即晓得小球是毒烟弹般的东西,只要他避往右方,不让弹爆后喷发的毒烟笼罩,对方就只是白白浪费了火器。 问题是灰箭正在后方十步处,若自己避开,灾难岂非落在它身上?这是辜月明绝不容许的,在杀死他前,没有人能伤害灰箭。 一声清响,辜月明左手拔剑出鞘,往前急刺,迅若激电,一般人的眼睛肯定追不上那种速度,其迅疾超越了体能的极限。 像在空中施展出神迹般,辜月明刺破最先飞到的两个毒气弹,登时爆出两团黑烟,尚未扩散,辜月明又以剑背拍飞右方的毒烟弹,并回剑劈下,连中四颗毒烟弹,精准得叫人难以置信。辜月明往后仰身,白露雨连续挑出,挑得最后两颗毒烟弹反向女郎抛掷过去,再站直时,他已被黑烟完全笼罩。 辜月明吸了一口,立时大感讶异,黑烟竟然没有毒。 无双女往上跃起,双腿连环踢出,先后命中被辜月明挑送过来的烟幕弹,那烟幕弹登时化作两团急速扩散的烟雾。这种不用点火而靠撞击引发的烟幕弹,是她在百戏团卖艺的常用道具之一,虽只可以维持片刻光景,但她已可借烟雾完成能令观众哗然的表演。 辜月明从烟雾中疾扑出来,长剑破空击至,剑势迅速凌厉。他本该脱离烟雾的笼罩,却因无双女引爆另两颗烟幕弹,变成投往另一团烟雾去。 无双女双手伸到腰后,再触地时一双玉手各持一把长只半尺的短剑,一个旋身,移到辜月明右方,右手短剑疾劈辜月明的白露雨剑尖处,左手剑则向辜月明咽喉划去,毫不留情。 此时本是分开的两团烟雾结合为一,变成笼罩方圆五丈之地的迷雾,星光月色再不起任何作用,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无双女另一绝技,是以黑布蒙眼,然后纯凭听风辨声的本领,避过向她掷来的飞刀。在此刻黑烟弥漫的情况下,她更是如鱼得水,尽展所长。 “丁——” 辜月明长剑变招,改刺为挑,在被无双女短剑劈至前先挑中她的短剑,挑得无双女娇躯一震,往左方错开,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她的右手短剑。 辜月明哈哈笑道:“姑娘了得,谈几句如何?” 无双女一声不响,如影随形,双剑分上下两路向辜月明施展一路细腻灵动,最能在近身搏斗中发挥威力的剑法。 以辜月明之能,一时也无法反击,又知对方纵跃之术只在自己之上,绝对退不得,尤幸他惯于在漆黑的环境中制敌取胜,趁此刹那的喘息时间,剑势全面展开,硬以剑长的优势,拒无双女于四尺之外。 一时长短剑交击之声响个不停,辜月明已挡了无双女攻来的数十剑。最令辜月明惊异的是,对方这么一个娇俏女郎,却是剑剑有劲,气脉悠长,且每一剑都能用上全身之力;更兼剑法变化万千,每一刻都移到不同的位置,让攻击的角度令人难以捉摸。如此厉害的女子,他想都没想过。 烟雾转薄。 无双女娇叱一声,往烟雾的另一边连续凌空后翻,转瞬远去。 待到辜月明冲出烟雾,无双女已消失在湘水岸旁的林区深处。 辜月明还剑鞘内,这才发觉左手袖口被划破了,禁不住哑然失笑,又大感过瘾,如果能命丧此女手上,怎都比让巨盗恶贼宰掉好多了。 撮唇发啸,后方的灰箭奔至他身旁,辜月明飞身上马,凑到灰箭耳旁道:“让我们追上她,看看她长相如何。” 灰箭像懂人言般,沿小径朝南而去。灰箭虽不懂寻人,但要找寻附近另一同类,却是胜任有余。 钱世臣整张脸因着恼而拉长了,坐在贵宾厅里任红叶楼的管家娘艳娘说尽好话,仍不能安抚他。四个把守入口的贴身护卫当然不敢插话,气氛弄得很僵。 笑声从门外传来,钱世臣不用去看,也知是红叶楼的周胖子。 周胖子的名字恐怕没多少人知道,他也叫自己为周胖子,客气的称他周老板,即使唤他作周胖子,他也绝不介意。他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人,手段圆滑,但却不像其他人般只会逢迎吹捧,而是深明顾客的喜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位高权重如钱世臣者,亦感到和他说话是一种乐趣,不但可以解闷,有时还可以说些无关痛痒的心事。 平时只要听到周胖子的笑声,他的气可消掉一半,可是今晚的心情实在太坏了。 昨晚季聂提的斥责和戈墨的劝告,只占心情坏的原因一小部分。他情绪低落的原因,是因薛廷蒿的忽然现身,令他十年来一直害怕的情况变成事实。 他很后悔。 如果光阴可以倒流,他绝不会请戈墨出手为他抢夺楚盒。这十年来他爱上风花雪月,有个他难以向戈墨吐露的原因,就是他想麻醉自己,逃避对未来的恐惧。 周胖子被华衣丽服紧裹着的短胖身形映入眼帘,最令人瞩目的是他鼓鼓的肚子,扣子只是勉强扣得上。但对一个胖子来说,周胖子算是行动敏捷、手脚灵活了。 周胖子向艳娘使了个眼色,要她到门外去,然后老朋友般坐到钱世臣身旁,叹道:“我这个女儿真不听话,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了她。说出来都没有人相信,我也受够了,不知道是否前世欠她的。” 周胖子是个颇为好看的胖子,除了嘴唇厚了一点儿,皮肤净白里透出红润的颜色,神采奕奕,颧骨浑圆,鼻头有肉,一双大眼透射出明知是假仍令人没法怀疑的诚恳神色。 钱世臣看也不看他,不悦地道:“她仍不肯来吗?” 周胖子压低声音道:“她在吊钱大人的胃口。哈!男女之道,妙不可言,有时耍耍花枪,更有味道。对吗?” 钱世臣终向周胖子瞧去,面寒如冰雪,冷笑道:“她不是在吊我的胃口,而是在等人。” 周胖子愕然道:“她在等谁?” 钱世臣真的没法向周胖子大发雷霆,到青楼来他是要寻开心,而周胖子则是他在岳阳所能找到的最佳陪客和对饮伙伴,只有苦笑道:“老周你是不是刚起床呢?连轰动全城的事都不知道。今天正午时分,崔明那小子和他的同党在大街公然截着百纯的马车,出言调戏,惹翻了在附近喝酒的大河盟的丘九师,被他出手教训,打得东仆西倒,抱头鼠窜。他奶奶的,百纯见丘九师那小子长得高大轩昂,情不自禁地约他到红叶楼来相会,所以今晚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我钱世臣在内。老周你还可以为她说什么好话呢?” 周胖子听到崔明的名字,立即明白过来。崔明是钱世臣正室夫人的干儿子,如果这件事不是有钱夫人在背后撑腰,崔明怎敢来惹百纯。周胖子更比钱世臣明白崔明等人是多么走运,若没有丘九师出手,而百纯不得不还以颜色,崔明等想抱头鼠窜亦办不到。 这回连钱世臣也认为周胖子要哑口无言、乏辞以对,可是周胖子想也不想地道:“这个布政使司大人更可以完全放心,我最明白我的女儿。去年有个长得蛮不错的小子追逐她裙下,开始时她像对那丘九师般,一副姐儿爱俏的模样,岂知和那兔崽子喝了几次酒,竟一脚把他踢开,拒绝再见他。百纯就是这样子,她最后还要看内涵,只有像布政使司大人般有文化素养的人,才能真正地吸引她。她不时在我面前,赞大人对古文化广博深刻的认识呢。” 钱世臣皱眉道:“问题在丘九师正是这么一个有内涵的人。我见过这个小子,我肯定没有人敢低估他对百纯的吸引力。” 周胖子慷慨激昂地陈词道:“布政使司大人仍是占上风,因为有我站在布政使司大人这一边,我会全力助布政使司大人独得花魁。不过能否成功就要看我们携手合作的威力了,布政使司大人是知道没有人能勉强百纯的。” 钱世臣苦笑道:“死尸都可被你说得复活过来。但我今晚怎么办呢?” 周胖子道:“我说过站在大人的一边,当然一诺千金,现在我就去见百纯,不过大人也须让她一步,何时走由她去决定,如此我有十成把握让大人今晚见到她。” 钱世臣往后挨在椅背处,叹道:“那还不快滚去找她来陪我,或许我有办法令她不愿离开。” 周胖子向他竖起拇指赞道:“大人确实英雄了得,凭真本事去和丘九师较量。如果丘九师来,我会告诉丘九师,大人正和百纯在喝酒谈心,让他知难而退。” 钱世臣本只是随口说说,被周胖子一言惊醒,登时露出认真思索的神色。 周胖子暗抹一把冷汗,告退办事去,刚踏出贵宾厅,艳娘截着他,递上一个画卷,周胖子打开一看,失声道:“他在画谁?” 艳娘颓然道:“我也觉得不像枝香。唉!是第三十个了,现在人人听到画师两字便找地方躲。” 周胖子像不愿多看半眼,发泄般把画用双手搓成一团废纸,塞到艳娘手上,骂道:“如我红叶楼的姐儿像这不入流的画师画的这个模样,早关门大吉。立即叫他滚蛋,滚回他的老家去。” 艳娘问道:“给多少盘缠打发他走?” 周胖子大怒道:“画功差成这样子,还要讨盘缠?”想了想,又叹道:“罢了!罢了!给他一两吧!” 说完拂袖去了。 乌子虚首次想到逃离岳阳。 要单独接触前呼后拥、大群兵卫贴身保护的钱世臣,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唯一的机会,或许是在红叶楼内。可是自己知自己事,在行动期间,他是不可以踏足青楼,特别是有百纯所在的青楼。每当身处青楼,他就会恢复青楼浪子的本色,眼花缭乱下色迷心窍。后果当然是不堪想象。 而且事情巧合得令他胆战心惊。那边厢决定绝不去惹百纯,这边厢已站在红叶楼前,且发觉红叶楼是他最佳的选择。 自己该怎么办呢?凭剩下来的百多两银,可以挨多少日子?自己应否从大盗降格为小偷,四处偷钱?不!他乌子虚绝不可以沦落至此,从决定盗宝为生的那一天开始,他曾立誓遵守“三不偷”的原则,否则他会感到对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以后都难心中无愧地享受人生。 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汉子,被两个大汉押着从红叶楼的大门走出来,那文士愤然嚷道:“就算看不上我的画,也该依承诺给足盘缠,让我回家,一两银子怎么够啦!” 其中一个大汉用力一推,文士被推得往前踉跄七八步,差点儿跌倒在车马道上。 另一汉子幸灾乐祸地道:“你算走运的了,谁叫你是第三十个来应聘的画匠,下一个肯定只得半两银。” 推他的大汉凶神恶煞地道:“滚!立即滚!再不走我打断你的腿。” 那画师给吓得脸青唇白,只好怨自己苦命地走了。 两汉子对视苦笑,均摇头叹息。 推人的大汉道:“看来老板想以美人画庆祝我们红叶楼二十周年的大计要泡汤了。怎想到这些从各地来的画师如此不济事?” 另一汉道:“岳阳的画师既不行,其他地方的画师又好得到哪里去?” 说罢两人掉头回去。 乌子虚的头皮又开始发麻,这次却不是心生怯意,而是想到一个天衣无缝、一石二鸟的计划。 红叶楼占地极广,达五十多亩,以名闻岳阳的挂瓢池为中心,五组庭园沿湖依势分布。南面向大街的是三组比邻的楼房,高低错落有致,最宏伟的是位于正中的红叶堂,是红叶楼主堂所在,来光顾的客人,都要先到此堂,接受热情的接待和安排。 另两组庭园分布东西,各有九榭两阁,融入池水清碧、满植藕莲的挂瓢池去。亭、廊、房、楼绕池布置,曲径通幽,假山玲珑峭削,松柳高大,花木扶疏,小桥流水,美不胜收。这两处专招待真正花得起钱的豪客。 最后三组庭院位于池北,左右两组房舍密集,是两百多位青楼姑娘和近四百个婢仆栖身之所,楼房合起来超过百幢,规模极大。处于正北的是周胖子的居所,三进平房,建筑朴实,构造雅致。 每当周胖子往来亭院之间,总感到从心底涌出的自豪。他毕生的心血就是用在红叶楼上。原本红叶楼只是岳阳众多青楼之一,在他的努力下,合并了附近的四所青楼,扩充至眼下的规模,成为岳阳最著名的处所。 岳阳因岳阳楼而名扬天下,引得各地达官贵人、骚人墨客、风流名士,都以登上岳阳楼为平生夙愿,也令红叶楼客似云来,业务蒸蒸日上。他拥有的不再是一所青楼,而是一个青楼的王国。 周胖子坐在一张根据他的体形特制的轿凳上,由四名健步如飞的大汉扛持,沿绕池而建的石径而行。值此夜凉如水的时刻,星光月色倒映莲池,景色迷人至极。 百纯不但是最红的姑娘,岳阳最著名的才女,在红叶楼更有着特殊的地位。她不愿跟其他人挤在一块儿,周胖子为她于中园特辟一地,建起一座以石墙环绕的两层楼阁,名为晴竹阁,是为中园四阁之首,其他三阁分别是风竹阁、雨竹阁和露竹阁,让她享受不被别人打搅的安宁。 周胖子在晴竹阁前下轿,踏上登楼的石阶,紧闭的门打了开来,百纯的贴身俏婢笑脸相迎。 周胖子直入楼内,百纯神态悠闲地坐在一角,捧书阅读,非但没有起身迎接,还不看他一眼。 周胖子搔头苦笑,挤入与她隔着小几的椅子,叹道:“你是约了丘九师那小子,为何要瞒胖爹呢?” 百纯放下书本,秀眸闪亮地道:“丘九师,原来是丘九师。真棒!” 周胖子皱眉道:“你竟不晓得他是谁吗?” 百纯耸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气人神态。看她神色,便知她不用看周胖子的脸色。 周胖子语重心长地道:“下回你到外面去,多带两个人好吗?我红叶楼拿得出来见人的好手,随随便便可挑出十多二十个来,只要有四五个前后护驾,谁敢来惹你呢?你总是要我为你担心。最怕你按捺不住性子,才女变成恶女,那对我们红叶楼的形象不太好吧!” 百纯“扑哧”娇笑,横周胖子一眼,即使以周胖子毕生在花丛里打滚的超高定力,也要心中一荡。 百纯微笑道:“老钱答应了今晚见我的条件吗?” 周胖子昂然道:“有胖爹我亲自出马,哪有办不到的事。” 接着又低声下气地道:“说好说歹,老钱仍是主宰岳阳的人,当是给胖爹一点儿面子,不要一个照面,点点头便离开,那时老钱和我都下不了台,至少待酒过三巡,多聊几句才走,行吗?当是我求你吧!否则我会很为难的。” 百纯眼珠一转,轻轻道:“如果丘九师刚巧于这个时候来找我,胖爹会不会赶他走呢?” 周胖子苦笑道:“坦白说,若只是个普通小子,我会叫人把他扫出去,还警告如他敢再踏足红叶楼半步,我会打断他的狗腿。可惜对方却是丘九师,连钱世臣都不敢和他正面冲突,只敢向我抱怨投诉。乖女儿你最懂我的脾性,我敢赶他走吗?宁得罪官府莫开罪帮会人物。如果这么巧丘九师真的于这时候来找你,我会请他到贵宾厅去,亲自招呼他,不过请恕我不会去通知你,因为那等于明着告诉老钱我是站在你的一方。乖女儿你安抚好老钱后,爱见谁都行。” 灰箭跳蹄惊嘶,辜月明则呆看着前方无限扩展的奇异地域。 云梦泽。 天上星月黯然无光,大地积聚着或疏或密的水雾,他的视线到百多步外便止,一切变得疑幻疑真,大小水潭星罗棋布地安置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千奇百怪的植物沿潭岸生长,合成一种莫以名之的气氛,令人有置身鬼域的感觉。 灰箭再次嘶鸣。 辜月明轻拍灰箭的肩颈,心中记起凤公公问他的那句话:“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他一直没有认真思索凤公公这句话,直至此刻。灰箭为何会有此异常的反应?过去的五年,灰箭载着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过塞外的大沙漠,甚至面对野狼群,灰箭也没有露过惊惶之态。为何这片杳无人迹的潭地,竟可令它如此失常?难道真的有鬼神存在,且寄居于泽内深处的一座古城遗址里? 忽然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唯一肯定的是那女郎已进入这个离奇难测的地域,极可能正准备二度伏击他。 辜月明正犹豫不知该继续前进,还是掉头到岳阳去找钱世臣,忽然右方远处亮起火光,在云雾深处闪烁不定。 辜月明心忖:难道是鬼火,或是那女郎的诱敌之计?想到这里,他拍拍灰箭,道:“到外面等我。” 西院风景最佳的雅榭是书香榭,临池而建,楼高两层,在上层的露天楼台处,可尽览挂瓢池月夜下的美景。 钱世臣此时正坐在这个拥有无敌景观的楼台上,看着百纯为他的杯子注入美酒,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若十年前自己先遇上百纯,肯定不会打楚盒的主意。他长于巨富之家,又是独子,被爹娘宠惯,不知天高地厚,长大后更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甚至包括凤公公。得不到楚盒,是他这辈子中首次遇到的挫折,也是最严重的挫折,令他醒悟过来,他钱世臣也会输的,且可能输至家破人亡。 百纯斟满钱世臣的酒杯,然后为自己的杯子斟酒,轻描淡写地道:“奴家刚才进来,见大人神情古怪,大人在想什么呢?” 钱世臣的心神完全被她吸引,没法移开目光。他没遇过比她更美丽、更善解人意的女人。自己的心事,当然瞒不过她。心神皆醉地道:“百纯听过云梦泽吗?” 百纯在他对面坐下来,美目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住在洞庭湖的人,当然晓得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大人想说什么呢?” 钱世臣不会误以为百纯对他这种神态是情深一片,因为百纯是出了名的爱勾引男人,她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却没有人能和她真个销魂。而她的诱惑力,似乎比楚盒还大,为了得到她,他愿付出任何代价。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钱世臣微笑道:“那是古代的云梦泽。现在的云梦泽又在哪里呢?” 百纯似被引起兴趣,秀眸一闪一闪的,淡淡道:“大人想留下奴家吗?恐怕不容易呢。” 钱世臣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坦白直接,完全不当他是操地方上生杀大权的重臣,这是很新鲜的感觉。要留住百纯,让那小子知难而退,他拿出来的须是最精彩的故事,遂沉声道:“百纯如肯立誓不把我们今晚对话的内容泄露给第三个人,我会告诉百纯一个与云梦泽有关最凄美的故事。如果百纯没兴趣听,现在可以立即离开,我钱世臣绝不留难,也不会责怪百纯。” 百纯像是首次认识他般,道:“大人为何今晚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唉!你真使奴家为难。凄美的故事,还是与云梦泽有关,且是现在的云梦泽。可否先透露几句来听听,让奴家自行判断该不该听下去。” 钱世臣的心一阵战栗,爹告诉他有关楚盒的秘密后,他只曾告诉过戈墨一人,现在他将要说给第二个人听,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但与百纯媚艳的美眸一触,所有不愉快的感觉都不翼而飞,心忖:只要我隐去最重要的关键,百纯听到的就只是一个发生在远古的神话故事,与现实没半丁点儿关系。何况他清楚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会把今晚说的任何一句话传出去,而这也是所有青楼姑娘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钱世臣道:“在洞庭之南、湘江之东,有道蜿蜒曲折的河道,穿流于丘陵如波浪般起伏的山野之间,古代楚人称之为‘无终河’,因为它奔流百里后,转入山穴地洞从地底流去。其实它也大可叫‘无始河’,因源头起自洞庭湖西高山峻岭的飞瀑。” 百纯忍不住问道:“这么奇怪的河流,为何奴家从未听人提起过呢?” 钱世臣没有答她,双目射出沉醉于回忆深处的神色,悠然道:“在无终河的中段,有一块叫殉情石的巨石,湘夫人就是从这块石纵身跳河,为舜帝殉情。” 百纯为之愕然,钱世臣现在的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多月来,钱世臣只要能分身,便到红叶楼来找她,谈的都是风花雪月。她固然要给胖爹面子,但钱世臣对古玩珍宝的渊博认识,亦使她感兴趣。 有关湘夫人的神话传说,她像居于洞庭湖一带的文人雅士般耳熟能详。据传尧帝有二女,长的是娥皇,次是女英,嫁与舜帝为妻。娥皇、女英共事一夫,成为千古佳话。后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二女闻讯赶来,悲痛欲绝,日夜痛哭,她们的眼泪洒在竹子上,斑斑点点,永不褪去,成了当地特产斑竹。二女相继殉死,有说她们投湘江自尽,也有说她们死于江、湘之间,成为楚地人心中的配偶神。由于娥皇为正妃,被称为湘君,女英被称为湘夫人。《楚辞·九歌》中有《湘君》和《湘夫人》二诗,洞庭湖内君山岛东麓有二妃墓,就是为纪念她们而建的。 百纯恍然道:“原来大人是要说湘夫人的故事。” 钱世臣露出一个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的笑容,沉声道:“湘夫人只是整个故事的开始。百纯可以立誓了吗?” 看着钱世臣眼中的得意之色,百纯心中矛盾。什么无终河、殉情石、湘夫人,对她都生出奇异的吸引力,加上钱世臣故作神秘,又言之凿凿,让她更想得知究竟,更晓得自己如果错过这个机会,钱世臣以后肯定不会再提此事,自己亦没法再厚颜要求他说出来。钱世臣为何要自己立誓呢?其中又包含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双女一手持火把,另一手牵着黑儿,沿着一个小湖继续深入泽地。雾气越来越浓,火把光只可照及方圆三丈的地方,之外便是重重水雾。 她内心深处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己肯定是首次踏足这个奇异的地域,可是偏偏却有旧地重游的古怪感觉。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呢?难道曾在梦中神游此地?可是她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事实上自她踏足云梦泽后,一切都像不同了,如若进入一个遥远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变得模糊,她仿佛陷身于一个没法醒过来的梦魇。 黑儿出奇地沉默。 这片奇异的泽地,再不是由人来主宰,而是受某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个不合常理的想法,但感觉偏是这个样子。泽地似有某种异力,引发牵动她心中难解的情绪。 安玠说出来的秘密,确实是找到舅舅的办法。舅舅把她交给安玠后,留言说会先隐伏五年,然后于每年鬼月期间,到云梦泽去,如想与他取得联络,可在云梦泽南端处斑竹林内的湘妃祠留下四方记号,他会于下一个子时来见。 如果没有那讨厌的小子跟着,自己定会直接到那里去,看舅舅会不会来早了。她不想再等待了。 我誓要干掉这个小子。 第十二章 动人故事 百纯俏脸光亮起来,令她更是艳光四射,她竖起一只手指道:“再多说一句!” 钱世臣冲口而出道:“我正是当时楚王室的后代。”他有豁出去的痛快。只有这句话,才有可能把百纯留下来。有根有据自比凭空虚构更具吸引力。 百纯露出不依的动人神态,拿着酒杯道:“百纯以此酒立誓,不会把今晚的话泄露半句出去。不过我保留随时离开的权利,大人要遵守承诺。来,我们干了这一杯。” 钱世臣举杯回敬,两人一饮而尽。在百纯媚艳的美目注视下,钱世臣守秘的防线不得不后撤少许,道:“就在湘夫人投河的河段,发生了非常奇妙的事。此事何时发生,没有人知道,因为到我们荆楚民族立国后,才偶然被发现。” 百纯大感兴趣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奇事呢?” 钱世臣深吸一口气,双目射出渴想的神色,道:“此事请容我稍后说出来,那是非常神异的事,但同时也是非常可怕。由于当时无终河一带,全是野林荒泽,尚未开发,兼且交通不便,故此事虽然轰动,却只限于附近的人知道。又过了数十年,无终河的异事终传入当时的楚王耳中,楚王又惊又喜,亲自去查看。” 百纯撒娇道:“究竟是什么事令日理万机的楚王也移驾到无终河去呢?且是又惊又喜。怎可以这么吊人的瘾,大人真顽皮。” 钱世臣被她含嗔带笑的动人神态弄得心都几乎融化了,道:“那是一个没有人能解释的神物,不是目睹,不敢相信。唉!我该怎么说呢?楚王虽有缘目睹,却无缘拥有,却又心中不服,遂派手下大将,于无终河附近筑城,专责看守此物,并研究取物之法。从此这区城被划为禁地,楚王室称之为‘小云梦’。” 百纯一双美眸更亮了,憧憬地道:“这就是大人所讲现在的云梦泽了。可是无终河和古城仍然存在吗?” 钱世臣沉吟不语。原来他发觉在这大热天时,说出这件事时手心竟在冒冷汗,当日向戈墨泄密时,也有同样的情况,可知这个秘密对他有很大的约束力,令他生出犯禁忌的战栗感觉。忽然间什么丘九师变得再无关痛痒,让百纯去见他又如何?若百纯真是对他一见钟情,早对他倾心了,不论他现在说的故事如何精彩,仍是于事无补。 在南方,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人并不多,丘九师恰是其中的一个。他当年向凤公公鬻官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留在洞庭湖当地方官,好方便寻找云梦泽里的古城,不过朝廷的政策,是不许大臣在同一个地方当官超过五年的,以免因长期当权与地方势力勾结,倚地自重。幸好大河盟崛起,令凤公公不敢随便换他。如换来无能之辈,大河盟将更势大难制;换来的是有为之士,又会令大河盟以为朝廷要整肃他们。所以他这个官一当就是十二年。 钱世臣位子尚未坐稳之时,竟遇上夫猛率人来寻找楚盒。夫猛当然不知道他的家族每一代都在戮力寻找楚盒,还想得到他这个当地人的支持和合作,令他感到这是上天赐他的良机,不顾后果地去请戈墨出手相助,弄至现在进退两难的困局。所以丘九师他是动不得的,若迫得大河盟作反,凤公公肯定不会放过他。 钱世臣往后挨在椅背处,闭上双目,以减轻百纯对他的影响力,有气无力地道:“百纯若要离开,现在可以走了。” 百纯为之愕然。钱世臣今晚的动静神态,均大异于平日,说得好好的,忽然又打退堂鼓,也益发引起她的好奇心。此时她早把丘九师置之脑后,娇嗔道:“百纯从京师到岳阳来,正因仰慕你们荆楚文化的发源地洞庭湖。在春秋战国,齐文化和楚文化都是有别于其他诸夏之国,充满地方色彩的文化。齐人富荒诞的想象,你们楚人则最是浪漫,始祖是飞扬缥缈的火神,河神是千娇百媚的美女,还有张着孔雀盖的司命,桂酒椒浆的芳烈,采衣姣服的巫女。传世的《楚辞》也以委婉缠绵有别于朴素质直的。现在奴家刚听得津津有味,你却要赶人家走,是不是想人家以后都不见大人呢?你怕人家不信守誓言吗?” 钱世臣从未见过百纯这么对他大发娇嗔,忍不住张开双目,在月色下,百纯更是美得不可方物,登时令他忘掉一切。 辜月明在水雾浓罩的泽地,迅速推进。这是他的独家本领,能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单凭灵异的触觉,辨路而行。此时前方传来水的气味,令他晓得前方是个水泽,右方则是腐叶的气味。腐叶落下的地方,当然是可踏足通行的实地。 他追了近一个时辰,火把光仍在前方时现时隐,似在引他追去。对方显然非常熟悉云梦泽的环境,否则早已被他追上。 此时他肯定对方不是那个女郎,因为他嗅到另一个人的气味。而此人更非普通的人。不是指他的身手,而是他留下的气息,有别常人。 钱世臣没有回答百纯先前的问题,接下去道:“那建在小云梦泽的新城名为颛城,附近的人则唤它作云梦城。第一代城主对楚王忠心耿耿,接受任命后,穷毕生之力寻觅得到无终河内异宝之法,却是无功而殁,直到他儿子继位为城主,事情方有转机。” 百纯皱眉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大人越说奴家越糊涂了。” 钱世臣叹道:“让我迟些说行吗?这个第二代的城主,是个超卓的人物,论兵法武功,均是楚境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不知是否命运的安排,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在附近一个小诸侯的收藏里,发现一件东西,与无终河里的异物有微妙的关联,极可能是解决难题的唯一方法。” 百纯不满道:“又是这东西那东西的,大人可以说清楚点儿吗?” 钱世臣苦笑道:“那是个镶嵌夜明珠的古怪方盒,用没有人见过的物质制成。至于此盒的来历,又与无终河的灵物有什么奇异的联系,就无从稽考了。” 百纯直觉感到钱世臣是言不由衷,他定晓得盒子的来历以及与河中灵物的关系,只是不愿说出来。这方面凭她旁敲侧击的本领,迟早可从钱世臣口中套出来,不用急在一时,便道:“夜明珠?” 钱世臣郑重地道:“绝不是一般的所谓夜明珠,而是真正能在黑暗中显露强烈金色光芒的奇宝,一颗这样的夜明珠已是价值连城。” 百纯轻轻地问道:“大人见过吗?” 钱世臣颓然摇头道:“但愿我曾见过。我只是据口传的史实来说。” 接着沉声道:“如果当时有五遁盗,又肯任颛城城主差遣,为他把宝盒盗出来,便不会有后来的惨事发生。” 百纯讶道:“大人为何忽然提起五遁盗呢?” 钱世臣道:“我只是忽发奇想。百纯可猜到颛城城主用什么方法得到宝盒吗?” 百纯兴致盎然地道:“这家伙是要背叛楚王了,否则只要上禀楚王,楚王可令盒子的主人献宝。河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呢?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钱世臣大有感同身受的感慨。自己正因楚盒,背叛了皇上。只恨戈墨并非五遁盗,功败垂成,未能成功夺宝,还留下个烂摊子。 无双女牵着黑儿,登上一块状如仰天鳄头的庞然巨石,在火把光的照耀下,宽达数丈的河道从浓雾中倾泻而来,又没入浓雾里,似乎无始无终,值此盛夏之时,河水涨满,水流湍急。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云梦泽内竟密藏着一道这般的河流。 站在石端的最高点,俯视下方流过的河水,有如站在险峻的高崖边缘,感觉极端古怪,特别是在这个被水雾虚无化了的奇异地域里。 无双女心中一片茫然。本来她认为既然爹和舅舅可以找到古域,她也有信心可以办到,可是当身处其境,她的信心却动摇了。这是个不可以常理测度的地域。 黑儿倏地跳蹄惊嘶,往后退开。 无双女连忙扯紧它,叫道:“黑儿不要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黑儿双目射出惊惶的神色,瞪着对岸。 无双女骇然望向对岸,立时看得寒毛倒竖。只见在火光映照里,对岸出现点点萤绿晶光,还传来令人心惊胆跳的喘息声,以无双女的胆大包天,也看得遍体生寒。 定神再看清楚点儿,赫然是十多头体形庞大的野狼。它们应该是从对岸远处嗅到人味马息赶来,正急促地喘着气,聚集在正对着无双女的岸阜边缘处,出奇地没有发出咆哮或嗥喊,只默默瞪着她。 无双女回头往后方瞧去,见不到狼踪,这才松一口气。她从没有想过寻古城的障碍会是这么一群凶残成性的恶兽。更令惊魂甫定的她心生震骇的是,仍不住有狼从对岸的浓雾中现身,眨眼工夫便聚集了超过三十头的恶狼。如给这群狼缠上,她和黑儿肯定成为它们果腹之物。 无双女牵着黑儿,缓缓后退。她最害怕的是狼群扑进河里去,那时她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跳上黑儿马背,凭黑儿黑夜辨路的本领,逃往云梦泽外。 出乎她的意料,狼群没有露出任何凶恶神态,默默目送他们退走。 回到泽地上,无双女失去了渡河的勇气,改往南行,此刻她只希望尽早与舅舅重聚,其他届时再想办法。 钱世臣道:“那是没有人能明白的异物,当时的每一个人都深信此物来自投江殉情的湘夫人,是超越了凡人理解力的东西。” 百纯瞪大美丽的眼睛,道:“那就是仙品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难道看得到却摸不着吗,否则怎会没法取得呢?又或许是头灵兽?” 钱世臣真的不愿说出来,干咳一声道:“这方面不太清楚。让我们回到故事去,颛城之主想到一个据宝盒为己有的办法,就是娶诸侯之女为妻,并指明要以宝盒做嫁妆,如此便可以瞒人耳目。” 百纯点头道:“不失为一条好计,亏他想得到。后来又怎会出问题呢?” 钱世臣道:“本来是不应有问题的。小诸侯虽看穿颛城之主对他的宝盒起了贪念,却没有想过事情关系重大。他心中不服,但在颛城之主的威逼下,只有把女儿和宝盒双手奉上。小诸侯之女长得百媚千娇,有倾国倾城之色,颛城之主则英俊轩昂,年轻有为,本是天作之合,可惜颛城之主心神全被河中灵物吸引,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包括如此绝色在内。” 百纯狠狠道:“蠢男人!” 钱世臣大感她骂的虽是颛城之主,事实上骂的也是自己,表情登时不自然起来,再干咳一声,道:“他们间的恩怨纠缠,恐怕要当事人才清楚,只知他们夫妻的关系不断恶化,到美女之父因被欺压和为女儿的受苦忧愤致死,美女终发现颛城之主娶她为妻的真相,决定不惜一切向他报复。” 百纯讶道:“若换了是我,会在睡梦时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宰了这个负心人。” 钱世臣没有将她这番话放在心上,道:“她想到一个更可怕的计划,就是趁回娘家送葬的机会,写了封密函,派人送给楚王。楚王勃然大怒,勒令颛城之主交出宝盒,颛城之主拒不从命,楚王派出当时与颛城之主齐名的另一猛将,率八千大军来攻打颛城,颛城之主仍不肯屈服,以二千兵力凭城固守,展开长达八年的围城血战。” 百纯大有不虚此行之感,道:“原来竟然这么刺激,城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攻破的?” 钱世臣沉声道:“颛城并没有被人力攻陷,攻陷此城的是老天爷。” 百纯愕然以对。 此时脚步声响起。 钱世臣露出不悦的神色,往来人瞧去,见是贴身近卫之一,问道:“什么事?” 近卫直抵他身旁,凑到他耳边道:“季大人在正门广场等候大人。” 钱世臣心中有鬼,登时色变。 京城。怜花居。 花梦夫人登上马车,马车立即起行,从大门离开,数名便服大汉策骑跟在后方。 花梦夫人坐到垂目而视的冀善身旁,不悦道:“这算什么呢?事前又不知会我,硬要我坐上你的马车,公公越来越过分了。” 冀善平静地道:“夫人是不是很鄙视我,不愿与我沾上半点儿边?” 花梦夫人心中一寒,暗忖:难道他想杀自己?不过此时肉在砧板上,不到她做主,遂沉声道:“公公为何要说这种话?” 冀善道:“我自幼伺候皇上,尽心尽力,皇上对我亦是非常亲近,宠爱有加。看着皇上不住成长,我心中的欣慰,是没有人知道的。” 花梦夫人完全不明白冀善说这番话背后的用意,他像沉醉于缅怀过往某一段岁月的心境里,语调悲怆伤感,配合车厢里帘幕低垂的气氛,令人感到异样。御者和车厢间是密封的,只要他们不扬声说话,没有第三者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冀善续道:“到皇上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他遣走其他人,单独问我一个问题,当时我真的想不到答案,回家苦思数天,终想到答案。” 花梦夫人暗想那该是十多年前的事,冀善旧事重提,肯定大有深意。但总算放下心来,看情况冀善并不是要向自己下毒手,否则何用说废话。 冀善没有看她,径自道:“皇上问我的问题,是如何扳倒凤公公。一天有凤公公在,皇上是没法收回权力的,纵使有满腹振兴邦国的宏图大计,治国安民之策,亦有心无力。当皇上说出他心中的愿望,我非常感动,在那一刻,我立下宏愿,即使肝脑涂地,也要玉成皇上的愿望。” 花梦夫人听得浑身发麻,冀善真的是这么一个人吗?恐怕京城内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所言是否属实,只有皇上心中有答案。 冀善接下去道:“三天后,我回去告诉皇上,只有一个办法扳倒凤公公,就是让我成为他的心腹,完全掌握他手中庞大的势力,从内部斗倒他。” 花梦夫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道:“这该是皇上和公公间最机密的事,为何要让我这个外人知道呢?” 冀善淡淡道:“夫人还算是外人吗?” 冀善朝她望来,痛苦地道:“于是我成了凤公公的走狗,为他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令无数人家破人亡,我也受尽良心的谴责,但我知自己正逐步走向成功,必须坚持下去。十年前,我们本有一个成功的机会,凤公公有季聂提,而皇上则扶植培养出一个夫猛来,夫猛和季聂提的关系,正是由夫猛亲口告诉皇上。” 马车在黎明前黯黑的街道上缓缓走着,伴随的只有马蹄声。 冀善道:“皇上一直怀疑凤公公设局害死夫猛,可是这回凤公公请月明出马,去寻找十年前失去的东西,又令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 稍顿接着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凤公公的厉害,他的势力已是根深蒂固,没有人能动摇。我的策略亦不是和他正面硬撼,而是和他斗长命,设法明白他掌握在手上的权力,欺他年事日高,很多事不得不交下来给我办,而我则逐渐接收他的权力。现在万事俱备,只要我们除去一个人,凤公公又露出狐狸尾巴,我有把握将凤公公和他的权力集团连根拔起。夫人万勿以为铲除凤公公后,我能取凤公公而代之,成为最大的得益者。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声名坏透了,如能安度余生,已属幸运。我为的是皇上,为的是国家。个人的牺牲,是微不足道的。” 花梦夫人心忖:如他所言属实,那他冀善便是个伟人了。他有可能是这般的一个人吗?不过她的确没法从冀善的话中找到任何破绽。而不论她愿意与否,她已被冀善拖进了皇上与凤公公的权力斗争里,且明知冀善将会告诉自己辜月明不敢向她透露的事,她还是想知道。她是怎么了?变成了知情者,她将被逼站在冀善的同一阵线,生死与共。 自己真的肯为辜月明牺牲一切吗? 冀善另眼相看的人不是她,而是辜月明。只有透过她才能策动辜月明。她凭直觉感到冀善有办法说服自己,甘心被他利用。冀善手段的高明,是她从没有想过的,不但劝之以利害关系,还动之以情,令她感到没有违反自己处事的一贯原则,对得起良知。 花梦夫人道:“十年前失去的是什么东西?” 冀善压低声音道:“那是一个来自远古的盒子,藏在湘江东岸一座离奇的古城内,离奇处是在超过一千五百年的时间里,虽然不断有人去寻找古城,古城却像在人间消失了。古城所在的区域,野狼群起出没,附近的猎户更深信有厉鬼作祟,没有人敢进入,且不敢向外人提及,怕惹来噩运。夫猛从一个叫牟川的人身上得悉有关古城的秘密,上禀皇上,皇上龙心大动,派夫猛去寻宝。此事是瞒着凤公公进行的。岂知寻宝团全军覆没,夫猛和一个心腹手下则离奇失踪。凤公公于此时插手,抄了夫猛的家,处决与夫猛有密切关系的三十多个大臣、将领,进一步削减皇上的权力,并把找寻盒子的事揽上身。” 花梦夫人忍不住问道:“夫猛怎会是这样的人?” 冀善叹道:“夫猛肯定不是这种人,至少皇上不肯相信,我不相信,恐怕也没有人相信。而我更清楚,夫猛率人离京去寻找古城的三天后,季聂提也离京南下,所以皇上一直怀疑寻宝团的出事与凤公公有关。奇怪的是凤公公抄夫猛家的同时,又把牟川家族一百三十五人全捉进牢里去,还亲自拷问,跟着全体处决,益发耐人寻味。宝盒似乎尚未落在凤公公手上,现在他遣月明到洞庭去,更证实了我们这个想法。其中肯定发生了些我们尚未晓得的事。” 花梦夫人倒抽一口凉气道:“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盒子?” 冀善叹道:“盒子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关键处是盒内藏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牟川和他的族人该是知情者,却没有说出来,只说了一个能令任何人动心发生在远古的故事。现在牟家已没有生还者,恐怕只有凤公公清楚密藏盒子内的东西。” 花梦夫人听得遍体生寒,此事的荒诞离奇,完全在她想象之外。骇然道:“凤公公就是要月明去找寻这个盒子吗?” 冀善道:“大概是这样子。辜月明是凤公公手上最厉害的棋子,季聂提办不来的事,只有他或有希望办到。如果有选择,凤公公是不会出动月明的,因为我们都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凤公公再没有耐性等下去,亦使我们得到一个难逢的机会,更是皇上和我一直苦候的机会。” 花梦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公公要月明杀谁?” 冀善平静地道:“夫人仍猜不到吗?” 花梦夫人娇躯一颤,道:“季聂提?” 冀善沉声道:“季聂提之于凤公公,等于夫猛之于皇上。夫猛一去,皇上变得全无反击凤公公之力。只要除掉季聂提,凤公公也将变成无牙的老虎,我有把握将他连根拔起。而这个更是月明唯一保命之法。当月明得到宝盒的一刻,季聂提会杀他灭口,即使月明逃过季聂提的毒手,回到京师月明仍难逃一死,凤公公是不会让他活着的。鸟尽弓藏,将是月明注定了的命运,也是我冀善未来的写照。” 花梦夫人的心忐忑跃动,喘息道:“公公要我怎么办呢?” 钱世臣走下红叶堂正门的长石阶,眼前的情景立即让他心脏抽紧。 随季聂提南来的三十六个特级厂卫高手,个个全副武装,立在战马之旁,一副远行的派头。这三十六个人,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随便走一个出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三十六个人联合起来,即使被千军万马重重围攻,恐怕仍有机会突围而逃,何况指挥他们的是季聂提。 钱世臣特别留心他们挂在马侧的弩箭机。这是厂卫的秘密武器,能连续发射四枝弩箭,据闻极难制造,到现在为止,只制成四十多把,而眼前所见便有三十七把,可知季聂提这次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 季聂提神色冷静地立在手下们的前方,正打量着钱世臣。 钱世臣从心中涌起寒意,比对起刚才面对绝色的情景,眼前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充塞着暴力、刀光剑影、冷血和无情。 脚步把他带到季聂提身前。 季聂提压低声音道:“我们布在云梦泽外围的眼线发现了薛廷蒿,他现该已进入云梦泽去。” 钱世臣差点儿露出心中的震骇,忙把情绪硬压下去,又想到戈墨已先一步赶去,求神拜佛希望戈墨能在季聂提赶到前杀人灭口,忙道:“季大人千万小心,云梦泽可不是寻常的地方,连猎犬在那地方亦变得惊惶失措,没法起任何作用。” 他清楚自己这番话是口不对心。在这世上,他最害怕的两个人,首推戈墨,其次就是季聂提。而在这最不该胡思乱想的时刻,他却忽发奇想,假设自己最害怕的这两个人,全葬身于云梦泽内,他发誓自己从此再不去想楚盒,以后安分守己地做人。他实在受够了。 季聂提精光闪闪的眼睛直盯着钱世臣,直到看得他心中发毛,这才从容道:“没有人敢在这样一个地方掉以轻心。我现在立即赶去,这里交给你了。世臣须好好和丘九师合作,千万勿让五遁盗溜掉,明白吗?” 不待他答话,季聂提打个手势,三十六名战士全体飞身上马,登时整个广场杀气腾腾,颇有大战一触即发的气氛。 钱世臣垂首道:“一切照大人的吩咐。” 季聂提踏镫上马,唇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接着低喝一声,领着三十六骑旋风般卷出红叶楼的外院门。 第十三章 当年真相 冀善双目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沉声道:“在一般的情况下,要杀季聂提是没可能的事,但在那奇异的地域,加上季聂提对辜月明又没有提防之心,最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月明杀季聂提,不但为了夫人你,更是为自己、为皇上、为国家人民的福祉。我可以代皇上保证,只要他杀了季聂提,一切会如他所愿。” 花梦夫人明白过来,冀善打开始便对自己不怀好意,且布局精密,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入绝地,如不依他的意思去办,她会死得很惨,冀善自己当然也不得善终。而她、辜月明和冀善,甚至皇上,四个人已被命运之钩挂上了。 她根本没有另一个选择。 以凤公公的势力,纸终包不住火,如让季聂提回京,机会将永不重临。 冀善道:“夫人先前写的亲笔函,已秘密由飞鸽传书送到岳阳我们的人手上,此人在岳阳颇有地位,可直接见到红叶楼的周胖子。周胖子真如夫人所说般可靠吗?” 花梦夫人道:“表面看,确实没有人认为他可靠,但只因接触不到真正的他。周胖子是个可绝对信任的人,否则我不会让百纯去助他提升红叶楼的格调,更不会在金钱上支持他。公公放心好了。” 冀善道:“如此有请夫人动笔写第二封密函,让月明清楚他的处境。为了夫人,我相信月明绝不介意多杀一个人。” 天色渐明。 辜月明发觉置身于莽莽苍苍烟雾缭绕的古树林内,随便一棵树肯定都有过百年的树龄,甚至数百年至千年以上,它们好像自亘古以来一直存在,见证着人世的兴衰,沧海桑田的变化。 古木高耸入云,巨大的板根可能要十多人手拉手才能围拢。数棵树纠缠生长,形成千姿万态的奇状,与昨晚的水泽沼地形成强烈的对比。 树林内充满各式各样的生命,金丝猴纵跳于枝丫之间,飞禽走兽随处出没,这是一块从没有人入侵的世外净土。原始、古朴、幽静、神秘。 在这似被遗忘了的世界里,竟有条仍隐约可辨铺满腐叶的长道,在茫茫林海里穿梭延伸。这条该是在古代建成的驿路,像一个奇迹般被保存下来。 一群多达百头的扭角羚横过前方,其中几头戒备地盯着辜月明,很快又没入林木深处,仿佛如乍现仙踪的神鹿。 辜月明啧啧称奇。这么一个好地方,为何竟没有人迹?如此众多野生动物栖息繁衍的天然环境,理该是猎户们趋之若鹜的宝地,怎会错过? 倏地辜月明被路旁一堆堆的东西吸引,蹲下来检视,等到确定是狼粪,释然想道,难怪昨夜灰箭惶恐不安,原来云梦泽是狼群的领土,这些粪溺正是狼群的记号,向其他族类发出不得入侵的警示。旋又想到灰箭曾面对沙漠的野狼而不露惊惶之态,怎会因嗅到狼味而慌张?真的是没法想得通,只能心中存疑。 辜月明继续深入,提高了警觉,即使他是第一流的剑手,对野狼仍不敢掉以轻心。凤公公说得对,死可以有不同的死法,如被饿狼活生生分尸,任他如何视死如归,也感到接受不了。 幸好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没有遇上恶狼,此时古驿路到了树林的边缘处,林外丘野起伏,远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树林,其间隐见房舍。 辜月明心中惊奇,在这人迹不至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建筑物呢? 他凭直觉感到自己彻夜追踪的神秘人物正在那里等他。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可是他晓得这个想法绝不会错。 丘九师和阮修真离开住处,朝斑竹楼的方向举步,随行的只有两个手下。 岳阳一派江南水乡的特色,河渠纵横,舟楫四通,河街相交,桥梁通便。以百计的民居临水而筑,粉墙黛瓦,倒映在漪涟水波中,景致迷人。 阮修真意有所指地道:“昨夜睡得好吗?” 丘九师颓然道:“天明后我勉强睡了一会儿。但不要误会,我不是因百纯失眠,只因在推敲你说的话,不过越想越糊涂,难道在这人世之外,确有鬼神的力量在操纵人的命运,如此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阮修真微笑道:“真高兴你没有去想百纯。我的想法却刚好和你相反,若这人世之外,确有神灵的存在,那生命将会变得有趣多了,至少代表了生死之外尚有其他,例如轮回转世诸如此类。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茫不可测、超乎想象的神秘力量,你不感到刺激有趣吗?” 丘九师苦笑道:“人世间令人烦扰的事已多不胜数,我们还要挑战看不到摸不着的对手,我们负担得来吗?真希望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阮修真道:“对手虽是无影无踪,但我们的胜败却是清楚分明,只要逮着五遁盗,我们便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明白吗?千万不要怀疑我的判断,否则一个把持不住,你会忍不住去见百纯。” 丘九师叹道:“真的是这样子吗?”接着“咦”地一声,往四处张望。 此时两人抵达斑竹楼前,阮修真问道:“什么事?” 丘九师道:“卖蛇胆的小子到哪里去了?他还剩半箩蛇要卖,这么快便偷懒。” 阮修真向手下道:“给我四处找找,看他是不是在别的大街摆摊,找到他后带他来见我们。”接着笑道:“真想念那小子的蛇胆,昨夜我一觉睡到天明,从没这么爽过。” 丘九师一脸羡慕神色,扯着阮修真登楼去也。 辜月明踏着林间小径,深入林内。这是片覆盖逾里的斑竹林,他敢肯定最近有人清理林道,石径不见杂草,两旁的斑竹亦经人修剪,否则早被横生的枝叶封路。 拐了一个弯后,一座造形高古朴拙、神祠似的建筑物坐落在小路尽处。此祠以方石叠筑而成,墙身虽大致完好,墙面却是斑驳不平,有严重风化剥落的现象,似在诉说其悠久漫长的岁月。入口的门扇已不复存在,只余门洞,上有一横石匾,字形残不可辨。祠顶更是破烂不堪,被伸下来的斑竹覆盖,仿如一个绿色的罗伞。祠前左右各有三头石兽,但因年月久远,已变成六堆形状破陋的石团,不过辜月明仍可想象神祠建成时宏伟壮观的气派。 此祠大有可能有上千年的历史,难道是与颛城同一时间建造?旋又暗骂自己,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么一座找不到的古城,为何却偏要当古城真的存在。 辜月明环目四顾,暗忖:如果这是个陷阱,自己已是陷身绝地,只要敌人封锁入口,自己便无处可逃。他的灵鼻已嗅到昨夜追踪的神秘人若有似无的淡淡气味,对方正面对着门立于神祠的另一边,等待着他。 辜月明感觉不到丝毫杀气,却更不明白对方从泽地诱他一路追来的原因。 辜月明朝神祠走去。当踏足门洞的一刻,完全出乎他意料,破风声起,一支长棍似的东西照胸戳至,迅如闪电,力道十足,且刚好是他前脚尚未触地的一刻。换了是另一个人,肯定被逼出门洞外。 辜月明身经百战,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早在入祠前,已想到对方诸般手段,例如远距离发射弩箭、火器、暗器,或在门内上方撒下罗网,又或在地上设有陷阱,只没想过对方竟会以长达两丈的东西远距离施攻。此于对方来说,有利有弊,如让自己欺近,对方必死无疑,不过须待挡过对方的第一波攻势后。 他正被夹于厚达半尺的门洞内,既来不及拔剑,更没法往左右闪移,于战略上完全处于下风,由此亦可知对手的高明。但这仍难不倒他。 辜月明一声冷笑,左右开弓,掌化成刀,展开一套精妙细腻的功夫,狠劈在对方攻来的武器上,且暗含震劲,硬把对方的武器劈得失去准头,没法伤他分毫,守得门洞稳如铜墙铁壁,寸步不让。 这时他已弄清楚对方用的是一支长达两丈半的斑竹竿,该是就地取材,而对方能把竹竿硬中带软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确实大不简单。辜月如战意剧盛,大感刺激过瘾。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似乎只有值此生死相搏的时刻,他才可感受到存在的意义。杀人或被杀,没有其他事可以代替。而更令他难解的是,每次杀人后,他都会感到无比的失落。这是他的秘密,没有人晓得这冷漠无情的悬赏猎手,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一时间掌劈斑竹的声音连串爆响,密集如放鞭炮,响彻竹林古祠幽静的空间。 斑竹竿倏地后撤,以辜月明战斗经验的丰富,一时间仍弄不清楚对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怀疑是诱敌之计。 “啪——” 斑竹竿掉在地上,那人双手张开,表示停战。 此时辜月明已习惯祠内的光线,定神看去不由心神一震,想不到偷袭他的是这么一个人,同时明白过来,为何他的气味与常人有别,皆因对方是个吃斋茹素的和尚。 此僧身形颀高,貌相清秀古奇,一身素白僧衣,双目闪烁奇光,神色静若止水,无惊无喜,如非硬挨了他十多次攻击,单看表情,真不敢相信他会大动干戈。 白衣僧分开的双手合拢起来,低宣佛号,平静地道:“果然是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错愕,隐隐猜到对方是谁,但当然更是糊涂,忍不住道:“我猜到大师是薛廷蒿毫不稀奇,但大师怎晓得在下是辜月明呢?那是不可能的。” 阳光透过破屋顶竹叶的间隙斜斜洒下。整座祠堂三丈见方,石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祭坛上的石像残破不全,似是女子的形态,气氛空灵秘异。 薛廷蒿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垂睑内守、法相庄严的高僧样子,平和地道:“有因必有果,因从果生,冥冥中自有业力牵引。此为绝地,施主纵欲动强,也不用急在一时。施主请坐。” 辜月明虽恨不得立即将他制住,再严刑逼问楚盒的下落,却被他似看透一切的神态打动,发觉很难就这么动手,遂踏前一步,蹲坐下来,仍封着出口,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薛廷蒿好整以暇地悠然道:“十年了,事情总要来个了断。贫僧引施主到这里来,正是要把十年前发生的事交代个清楚明白。” 辜月明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隐隐猜到十年前在云梦泽内发生的事并非如凤公公叙述的那样,但想不通处更多,忍不住问道:“大师怎晓得在下是辜月明?” 明知对方是薛廷蒿,但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这个俗家姓名怎么都没法叫出口。 薛廷蒿抬头往他瞧来,从容道:“施主今天坐在这里,起因于我故意暴露行藏,令凤公公派季聂提南来,当季聂提倾尽人力、物力,仍然没法逮捕贫僧,凤公公在没有选择下,只有出动他手上的头号猎手,为他找寻猎物。此中的因果关系,施主明白了吗?” 辜月明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又大惑难解,问道:“我出道之时,大师早已销声匿迹,唯恐被人发现行踪,怎会知道有我这个人?” 薛廷蒿淡淡道:“佛门耳目遍天下,贫僧不但知道有施主这个人,且清楚施主为人行事的作风,最重要的是施主乃有缘人。” 辜月明皱眉道:“我是一心来追捕大师,与缘分有何关系可言?” 薛廷蒿道:“施主不奇怪在这处处皆是奇禽异兽的地方,却不见猎人的踪影吗?施主能抵达此祠,已是一种缘分。” 辜月明摇头道:“我不明白。” 薛廷蒿道:“云梦泽是我所到过最奇异的地方,野狼成群结队地出没,最强悍的猎犬进入这地域后都会变得慌张失措,战马跳蹄惊嘶,是令远近猎人视为有厉鬼作祟的凶地。越接近古城,那主宰云梦泽的灵力越趋庞大,非人力所能抗拒。施主能无惊无险横过云梦泽,抵达此位于泽缘的湘妃祠,肯定是一种缘分。” 辜月明失声道:“古城真的存在?” 岳阳城。午时。 丘九师和阮修真在昨天的平台雅座坐下,应付了闻报赶来招呼他们的酒楼老板后,阮修真俯视繁华的大街,笑道:“希望今天没有事情发生,你不用再跳下去。” 丘九师摇头苦笑,道:“我现在终明白为何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说,真希望昨天没有发生任何事。” 阮修真沉吟不语。 丘九师问道:“你在想什么?” 阮修真露出思考的神情,道:“以常理推算,换了你或我是五遁盗,在我们现身于此后,应该知难而退。除非他真的懂得遁术,否则怎敢仍打玉剑的主意?” 丘九师不解道:“听你这么说,你是肯定五遁盗正在城内,但有什么凭据呢?” 阮修真轻描淡写地道:“完全没有根据,只是一种揣测。从五遁盗的行径,可知他是个离奇的人,只看他拿最后一两银到赌馆放手一搏,便知他异于常人。凭他的身手,要去偷五百两银该是举手之劳,但他偏偏舍易取难,还不顾暴露身份。这种人一旦定下目标,是绝不会放弃的。” 丘九师点头道:“有点儿道理。” 此时菜肴流水般上桌。伙计离开后,阮修真随口问道:“你想去见百纯吗?” 丘九师欣然道:“美人与江山,看来后者在我心目中重要得多。哈!今天淡多了,但昨天真不易挨。最怕的是你说的神灵根本是不希望我去见她。” 话犹未已,一辆马车驶至斑竹楼正门处,两人认得那御者,更认出那马车,一时你看我,我看你,均有万般不由人的感觉。 薛廷蒿首次露出不胜回首,欷歔不已的神色,道:“如果没有古城,贫僧该仍在红尘里打滚,追逐功名富贵。古城虽然夺去贫僧所有的一切,但也使贫僧蓦然惊醒,看破尘世只不过是一个集体的幻觉。” 辜月明听得头皮发麻,如果薛廷蒿没有说谎,那凤公公所说的便是真的了。 薛廷蒿似被勾起往昔的情怀,低声道:“施主现在置身的湘妃祠,比颛城更要早上三年,由当时的楚王授命建筑。据传湘夫人曾在此痛哭三日夜,泪珠洒落在竹叶上,留下永不会褪掉的痕迹,然后湘夫人由此往北行,抵达无终河,登上大石,跃河自尽,后人以为她投湘水殉情,只是误传。” 辜月明曾听过湘夫人的神话,问道:“大师怎会知道呢?” 薛廷蒿道:“是牟川说的。施主知道他是谁吗?” 辜月明点头表示晓得。 薛廷蒿续道:“凤公公该已告诉施主当日大概的情况,如此可省下贫僧不少话。让我长话短说。当年我们依牟川之言,于七月十四子时以无终河的殉情石作起点,徒步深入东岸,找寻古城,出奇地竟没有遇上一头野狼,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几乎没有费任何搜索的工夫,古城忽然出现在前方一座石山上,云雾缭绕,如真似幻,仿佛海市蜃楼的幻境。” 辜月明心中唤娘,最不明白是薛廷蒿为何肯这般合作,难道他真是“受害者”,要自己为他伸冤? 薛廷蒿道:“我负责监视牟川,当时他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双目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神色,事后回想起来,他是晓得楚盒内的藏物,且要不顾一切地据为己有。” 辜月明愕然道:“除非他真的变成疯子,或者他有本领杀死你们,否则他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薛廷蒿显然曾深思过这个问题,沉声道:“假如他清楚得到盒内的宝物后,可以把这个一面倒的形势完全扭转过来又如何?事实上进入云梦泽后的第一个晚上,他透露了很多有关云梦泽的秘密,例如我们现在身处的湘妃祠。他还游说我们得到楚盒后,先打开盒子来看个究竟,以防内藏的不是至宝而是至毒之物,只是给夫大哥严词拒绝,他才无法可施。” 辜月明说不出反驳的话,问道:“你们晓得启盒之法吗?” 薛廷蒿道:“没有人想过打开一个盒子要有什么特别的方法,顶多是有个精巧的锁头,该难不倒皇上御用的巧匠。直至我们见到楚盒,才明白开启楚盒绝不如想象般容易。” 辜月明道:“那是个怎样的盒子?” 薛廷蒿道:“最初的几年,每晚我阖上眼睛,都会见到它。那是个尺许见方的盒子,很沉重,最令人瞩目的是嵌在盒面的七颗夜明珠,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始于盒面的是天枢星,其他六星依天象分布各面。盒身满布暗纹,质地似金非金,似铜非铜,却不见有缝隙,令人想打开盒子也无从入手。” 辜月明浑忘了与薛廷蒿的敌对关系,问道:“牟川有说出打开楚盒的方法吗?” 薛廷蒿道:“夫大哥根本不让牟川碰楚盒。他把楚盒收入预备好的革囊内,绑在背上。进入古城和取得楚盒的过程顺利轻易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事后回想起来,实有非常不合情理的地方,只是因成功而来的喜悦盖过了一切,没有人在意。” 辜月明问道:“有什么地方不合情理?” 第十四章 遁术之秘 百纯一身淡雅的便服,宽袖的短衣,束脚丝裤,腰系帛带,除了在手腕套上一只玉镯,没有戴任何饰物,脸上不施脂粉,却仍是那么艳光照人。 她一副嘴角含春的风流样儿,大大方方、仪态万千地步入由阮修真拉开的门,来到桌子另一边,喜滋滋地道:“原来你是丘九师。”站起来的丘九师尚未来得及回应,她又别转娇躯,向返回座位的阮修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定是大河盟的首席谋士策师阮修真阮先生了。”接着毫不客气地坐到正对着丘九师桌子的另一边去。 丘九师不敢看阮修真,因怕令他起疑。他自己知自己事,就在百纯踏出马车的那一刻,整个天地登时变得不同,阳光都像灿烂了点儿,现在面对着她,更不得了。他就是不想阮修真看穿他。唉!这回怎办好呢?他的防线正陷于崩溃的危险边缘。 此时伙计慌忙进来伺候,为百纯多摆一副杯碗筷,两人乘机坐下。 阮修真提起茶壶,斟满百纯的杯子。 伙计退出厢房后,丘九师干咳一声,道:“昨晚……” 百纯轻描淡写地道:“当然是有事啦!对吗?踩踩脚能令大江震动的两个人物,联袂到岳阳来,肯定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又或到红叶楼去浪费时间。” 丘九师和阮修真终于明白,撩人的美女并不是来陪他们喝茶吃饭那么简单,而是找碴儿来了。 阮修真忽然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实轮不到他插嘴,而且他的头皮仍在发麻。 丘九师是千万个不情愿去伤害百纯,不想她不开心,最恨是他没法说出真正的原因,一时心中矛盾至极,苦笑道:“若我告诉姑娘,是命运令我没法去见姑娘,姑娘怎么想呢?” 旁观的阮修真心叫糟糕。他对丘九师这个人有深入的认识,一看他的神情,就知他正处于豁了出去的“无惧”状态下,所以双眼才会放射出慑人的精光。如此情状,阮修真以前曾见过三次。当丘九师面对强大的劲敌时,会攀上巅峰的状态,冷静地指挥手下作战,每次都赢得辉煌的胜利。假如丘九师视百纯为情场作战的目标,务要“征服”她,那他们便要败于冥冥中那无形敌人之手。 现在的情况他阮修真更不宜插手了,光是坐在这里,已非常不识情趣。 百纯一双秀眸亮了起来,柔声道:“命运!究竟是哪门子的命运?丘公子可以说清楚点儿吗?” 阮修真暗叹一口气,伸手拍拍丘九师肩头,起立推门去了。 待门关上后,丘九师坦然道:“我丘九师之所以能一无所惧,放手而为,皆因心中全无牵挂。现在天下万民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志者怎可袖手不理?这就是我注定了的命运。” 百纯露出一个像破云而出的阳光般的灿烂笑容,轻轻道:“原来如此。不过奴家早听过你是这么的一个人,不这样才奇怪呢。可是有什么好害怕的?奴家又不是对你一见钟情,非嫁你不可,只是看在你仗义帮忙,英雄了得,想和你结交,进一步认识你。人生是丰富多姿的嘛!如果只有一个单一的目标,忽略了其他,怎对得起自己?丘公子的顾忌是不必要的,你喜欢何时来,何时走,奴家不会有半句怨言。纵然我们有肌肤之亲,奴家只会视之为生命中一段动人的旅程,不会喊生喊死的,那绝不是奴家的作风。勇敢无敌的丘九师不是这般窝囊吧!” 丘九师听得瞠目以对,几乎没法反应。如此大胆直接的美女,他还是首次遇上,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虽然一向以来,他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但他绝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百纯对他的诱惑力,此刻正以倍数提升着。他哑然失笑道:“问题是,姑娘或许视男女相恋如过客游地,可是我却怕闯情关,特别是于此时此地。姑娘笑我窝囊也好,什么都好,我现在必须克制自己,请姑娘见谅。” 百纯欣然道:“得知公子心中并非没有奴家,还令无惧的丘九师心生惧意,百纯颇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昨晚奴家一直在期待你,那种自苦自怜的心情,真不知可向谁倾诉。你要顾着男儿大业,不理儿女私情,正是奴家最欣赏你的地方。可是你这人呵,怎可以如此不顾女儿家的面子,至少派个人来知会我,找个堂皇的借口,让人家好下台。现在害得我推掉所有人,却等了个空,让人有了话柄。” 丘九师有一种斗不过她的感觉。她撒娇发嗔的神情确实动人至极点,而她带点儿蛮不讲理的语调方式,更令他感到刺激新鲜,甘之如饴。他苦笑道:“这个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向姑娘赔罪。” 百纯整个人像在发亮发热,令她更是艳光四射,美得不可方物。最迷人是她充满着健康的生命力,玉容表情丰富多变,眼睛像会说话般。 丘九师感到全身寒毛竖起,暗叫不妙,自己的“抵抗力”越趋薄弱了。更清楚不论以后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他肯定忘不了她。 百纯送他一个迷人的笑容,道:“赔罪怎可以只凭空口白话?” 丘九师冲口而出道:“那该凭什么呢?”话出口立即后悔,如果她说今晚要他到红叶楼去见她,他怎么办?又如何面对阮修真。 在这一刻,五遁盗并不存在于他的思域内。 百纯理所当然地答道:“赔罪当然要罚喝酒,这样我才可下了这口气。” 丘九师失声道:“喝酒?” 百纯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黛眉浅蹙,问道:“喝酒有什么问题?难道纵横天下的丘九师竟不会喝酒,从来酒不沾唇?” 丘九师这次真的哑口无言,正不知如何应付这个风姿醉人、别具一格的美女时,房门倏地推开。 阮修真直冲进来,神色凝重地道:“那小子不见了。” 一时间丘九师的思绪没法从百纯身上抽离,脑子转不过来,愕然问道:“哪个小子?” 阮修真看看正瞪着他的百纯,露出个抱歉的笑容,答道:“就是那个卖蛇胆的小子,有人看到他今早顶着竹箩从南城门离开。” 丘九师霍地站起来,似从仙界坠落凡尘中。 薛廷蒿徐徐道:“据牟川家史记载,城破后楚军屠城报复,遍寻楚盒不获,遂放火烧城,烧足七日七夜,这才撤走。” 辜月明不解道:“楚军的统帅是怎么搞的,该留下活口,逐一拷问,怎会问不到楚盒的下落。” 薛廷蒿看着向他露出惊愕神色的辜月明,点头道:“施主想到问题的所在了。我们进入古城时,古城确有明显被大火猛烈焚烧的痕迹,所有房子都给烧通顶,再经过岁月的摧残,坚固的城墙大半崩塌。可是在山城的底部,我们发现一条通道,尽处是一道完整的铜门,门内是个纵深达五丈的广阔空间,该是凿开山城底部的石层扩建出来的,中间放置了一张石床。” 不知为何,辜月明的心神被薛廷蒿的描述深深吸引着,震撼着,吐出一口气道:“你们可找到的,楚军怎可能忽略过去,这是不合常理的。” 薛廷蒿道:“这就是我说的不合常理的地方。这个陵墓般的密室内,有两副骸骨,一坐在石床上,另一跪伏石床之旁,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衣服已破烂不堪,触手成灰,可是跪伏石床旁的骸骨,仍以双手捧着楚盒,我们就是从这个死了过千年的人手上取得楚盒。” 辜月明感到全身冰冷,心忖自己是否害怕呢?但又有什么好害怕的。他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薛廷蒿一副往事萦回的神情,道:“回顾当时取得楚盒后,似有一种避不开的力量,促使我们如此这般地去做。钱世臣在湘水东岸筑起临时的码头,泊着三艘战船,只要我们携楚盒登船,立即起航,到洞庭湖后出大江上运河,运楚盒返京师,如此便大功告成。” 辜月明不解道:“楚盒事关重大,泽内又野狼横行,钱世臣为何不调兵入泽,沿路布防,以策万全。” 薛廷蒿道:“这本是我们最早的构想,却被牟川大力反对,他说如人多气杂,会令守护古城的神灵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该是另有私心。我佛慈悲。” 辜月明知他正说到最关键处,不再问话,让他说下去。 薛廷蒿道:“楚盒到手后,夫大哥命我立即去通知在湘水东滨的钱世臣,要他带兵入泽接应。我立即离开古城,那是午后时分,泽地被迷雾笼罩,不知为何,我竟然迷失路途,怎么走也没法到达湘水,我的罗盘更像坏了似的,不住摆动,令我没法定向。直到我忽然遇到一群野狼,我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掉头回古城去,岂知……岂知怎么都找不到。我还以为自己是走错路,四处寻找,找到的却是他们的尸首,包括牟川在内,独不见夫大哥。” 辜月明道:“他们是否中了剧毒?” 薛廷蒿点头道:“人人七孔流血,确是中了剧毒的情况。当时我心乱如麻,一方面我肯定夫大哥不是这种人,另一方面又感到只有夫大哥才有可能向他们下毒,他先遣走我,是因顾念着一点儿亲情。唉!我的脑筋没法正常地运作,只知道留下来是死路一条,皇上肯饶我,凤公公也不肯饶我。” 辜月明恍然大悟道:“于是大师赶返京师,找到令姐和他的女儿,亡命天涯,以躲避凤公公的追捕。” 薛廷蒿道:“大概是这样。安顿好她们母女后,贫僧重返云梦泽,依当年的路线寻找古城,却再没法寻得。” 辜月明问道:“大师不怕狼群吗?” 薛廷蒿沉声道:“云梦泽的神灵法力无边,不但守护古城,还暗中操纵狼群,令人裹足。” 辜月明道:“大师仍相信楚盒落在夫猛手上吗?” 薛廷蒿淡淡道:“施主相信吗?” 辜月明摇头道:“依大师所言,夫猛根本没法打开楚盒,不知内藏何物,没有人会为不知道的东西冒抄家灭族之险。” 薛廷蒿同意道:“夫大哥的确不是这种人,他不但有高尚的人格,还有振兴邦国、拨乱反正的雄心壮志,被凤公公视为眼中钉。可是楚盒显然没有落入凤公公手上,令我认为是凤公公精心布局以除去眼中钉的想法动摇起来。” 辜月明道:“夺去楚盒者肯定另有其人,与凤公公无关。这是个夺宝嫁祸的毒计,只要令夫猛失踪,可把一切推在夫猛身上,让人认定夫猛挟宝私逃。” 薛廷蒿瘦躯剧震,双目射出奇光,忽又举袖掩面,然后道:“有道理!这个人是谁呢?夫大哥是个非常小心的人,每次吃东西都会以银针测试,要算计他并不容易。” 辜月明想起自己两次遇袭的事,沉吟道:“此事钱世臣该脱不了关系。” 薛廷蒿露出思索的神色。 辜月明道:“大师为何肯把整件事坦诚相告,说到底我都是凤公公派来的人。” 薛廷蒿露出神舒意畅的欣然神态,像世间再没有能阻他清修的事,悠然道:“失之于云梦泽,亦得之于云梦泽,此中说来话长,请容贫僧略过。贫僧将此事尽告施主,是希望施主能找到楚盒,恢复夫大哥的声誉,如此贫僧可安心撒手西归,心中再无挂碍。” 辜月明一呆道:“大师要……” 薛廷蒿两边脸颊出现赤艳的红霞,道:“云梦泽内长有曼陀罗。一般曼陀罗花,大叶白花,结实如茄子,独有泽内的曼陀罗花白中呈紫,含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刚才我已嚼服一朵。” 辜月明记起他之前举袖遮脸,叹道:“大师为何要这样做呢?” 薛廷蒿神色平静地道:“当我故意暴露行踪时,就已立下死志,其中原因施主不用深究。施主若能让我长安于此,贫僧会非常感激。”说毕最后一句,他的头无力地向下垂去,却仍保持盘坐的姿态。 丘九师和阮修真策马经南门出城,沿官道疾驰半里,至有手下出现于道旁时,方收缰勒马,在手下的手势指示下,转左进入一片疏树林,抵达另三个手下聚拢处,卖蛇胆那小子的装蛇竹箩赫然弃于草地上,箩盖打开,变成一个空箩。 阮修真踏镫下马,绕着竹箩转了一圈,沉声道:“你们退下去。” 手下依言返回官道。 丘九师仍坐在马上,双目神光闪动,冷静地盯着空箩。 阮修真道:“你怎么看?” 丘九师双手环抱胸前,道:“照表面的情况看,这小子在此弃下竹箩,放生箩内的蛇,然后逃之夭夭。但我真的不明白,若这小子因怕了我们而开溜,为何不在昨天卖蛇胆给我们后立即离城,却要待上半天一夜才走。” 阮修真绕着竹箩再走一圈,思考道:“这小子有必要走吗?” 丘九师道:“这是我第二个想不通的地方。他该知我们对他没有起丝毫疑心,换言之,他这个隐藏身份的行动完全成功了,应该好好利用,以便进行他的盗宝大计,可他却偏要于不该走的时候离开,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修真微笑道:“若不是我们想多买一个蛇胆,即使这小子溜了,恐怕一时间我们仍不在意。现在却像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令我们晓得他离城而去。如我所料不差,那无形的力量的确是敌而非友,正在暗中帮这小子的忙。” 丘九师沉声道:“那小子真的溜了吗?” 阮修真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状极欢欣,然后摇头摆脑地叹息道:“五遁盗啊!你虽然了不起,但终于给我识破了你的遁术。” 丘九师摸不着头脑地道:“他的遁术?他有什么遁术?” 阮修真肃容道:“他的样貌可以是假的,他手腕被蛇咬过的疤痕也可以是假的,蛇臭蛇药的气味更是人人可以办到,但他捉蛇和杀蛇取胆的手法却是冒充不来,在这方面他确实有真本事,显然他曾一度是这个行业的人。” 丘九师叹道:“确实如此,否则我们怎会被他骗倒。” 阮修真道:“一直以来,不论盗宝前后,没有人能识破他五遁盗的身份,他当然不是懂得五遁异术,却有另一种遁法,就是扮什么都不露出任何破绽,因为他确曾在以前某一段时间从事该行业,例如卖蛇胆,又或医师、打铁匠、裁缝、相士,甚至任何一个行业。他根本不用去扮,只要做回那行业的人便成,这就是他借以纵横天下的遁术。所以如果他真的溜到了别处去,我们能找到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 丘九师道:“他该溜回城内去了。” 阮修真欣然道:“正是如此。于昨日的半天一夜里,他找到一个更有利于他的行动的身份,所以决定放弃卖蛇胆,改以新的身份行事,还故意在城外不远处弃下竹箩,布疑兵之阵,我敢肯定他仍在城内。” 丘九师一双虎目亮了起来,狠狠道:“不论他扮作什么人,只要我再见到他,可一眼认他出来。” 阮修真淡然道:“不要低估他作假的本领,在这方面他是个有天分的人。现在我们又回到老问题去,为何他明知我们晓得他盗宝的目标,仍要自投罗网呢?他该清楚我们会通知钱世臣。只要钱世臣提高警觉,他就无所施其技,留在岳阳还有什么意思?” 丘九师皱眉道:“难道我们猜错他下手的对象?” 阮修真认真道:“这个可能性极大。” 丘九师道:“我们应否将计就计,诈作离城去追他,令他没有防备之心。” 阮修真道:“他如何晓得我们离开了呢?” 丘九师点头认同。五遁盗只得一个人,既没法掌握城内的所有情况,更无法顾及城外的事。值此草木皆兵的紧张时期,谅他不敢在眼线处处的街上活动,所以不论他们有什么行动,五遁盗是不会知道的。 阮修真道:“这是场史无前例的斗法,五遁盗并非等闲之辈,才智不在我们之下,所以必须抛开惯用的手法,改采针对性的手段,方能奏效。” 丘九师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阮修真一副享受的样子,吐出一口气道:“这个捉贼游戏越来越有趣。能令五遁盗放弃卖蛇胆的身份,肯定有更有利他行动的新身份。” 丘九师道:“他这个新身份,会不会使他能混入布政使司府里去呢?” 阮修真道:“九师这个想法最合情理,只有混进某一处所,不用踏足门外半步,才有可能避过我们的眼线。如果他是一意盗取玉剑,那我们只要去见钱世臣,由他彻查由今早到现在,他的布政使司府是不是有新的外来者,五遁盗将无所遁形。但若假如没有这么一个人,那五遁盗的下手对象便不是钱世臣,而是另有其人。” 丘九师精神大振道:“我立即去找钱世臣,如仍找不着五遁盗,就通过钱世臣去查所有有资格成为五遁盗目标的岳阳富户。这回我看他是插翼难飞了。” 阮修真道:“有些事我还要用心去想想,现在我们分头行事,你去见钱世臣,我去拜访地方的帮会,趁五遁盗躲到某府某宅的时机,布下一个笼罩全城的天罗地网,只要任何一个体形接近五遁盗的外来人出现,保证逃不过我们的耳目。” 丘九师奋然道:“我还要请钱世臣加强城防,盘查像五遁盗般的陌生人出入,来个瓮中捉鳖,这回看五遁盗能逃到哪里去?” 第十五章 登门应聘 “砰砰砰——” 乌子虚拉着门环,敲响红叶楼的大门。此时他摇身一变,化作一个白衣文士,挽着个大包袱,黏上五绺长须,不再弯腰弓背,皮肤恢复细嫩皙白,身上的疤痕消失不见,头扎布帻,比之先前所扮的捉蛇人真是截然不同的面貌,洒脱斯文,风度翩翩,说不尽的尔雅风流。表面看去,他现在的年纪,比他真实的年龄要大上至少十年,只是这个变化,已令人没法将他和卖蛇胆时的模样联想在一起。在易容之术上,他认了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而最重要还是气质、体态、神情和语音方面的改变,说到底就是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大门“咔嚓”一声,露出一个小窗口,一个汉子探头从小窗看出来,上下打量他两眼,不耐烦地道:“你看不到门是关着的吗?现在是什么时候,要光顾天黑后再来。” 乌子虚发出“啧啧”怪声,冷笑道:“这算是人话么?我‘画仙’郎庚纡尊降贵地从京师到你这个小小府郡来,你们这些看门的根本不够资格迎接我,快叫你的老板来,包管他要倒屣相迎。” 那守门汉想也不想地破口大骂道:“我去你老娘的什么画仙,我看你是画乞还差不多,惹火了老子有你好看的。” 乌子虚见唬他不倒,连忙改变策略,握拳施礼道:“失敬失敬!原来这位大哥是大情大性的人。我最敬重像大哥般的直性汉子。麻烦大哥通传一声,就说京师的第一妙笔郎庚来了,保证你的老板不会失望。”接着压低声音道:“我赚了银两后,送几十两给大哥你使用,如被你老板轰出来,当然也与大哥你无关,这是赚定了的生意,大哥尊意如何?” 那守门汉从未见过这般前倨后恭、完全没有腰骨的人,变脸之快,连他这在青楼打滚惯的人也自愧弗如,一时呆了起来,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 乌子虚见他意动,凑近点儿道:“本来我也没兴趣来应聘作画师,只因看到那些没用的家伙一个一个给轰出来,丢尽我们行业的面子,为了重振我们行业的声威,使贵楼不会误以为我们行业无一能者,所以来叩门。嘿!为表明我的诚意和对大哥你的尊敬,先奉上二两银,请大哥笑纳。”这边说着,右手已从怀里掏出银两,塞进小窗里去。 守门汉想也不想地接过。 乌子虚心中大定。他于此不适当的时间来应聘,皆因越快躲进红叶楼越安全。他最清楚青楼中人的心态,只有钱差得动他们。 守门汉立即态度剧变,道:“不要怪我不预先提醒你,既使你过得老板一关,也仍未必过得百纯小姐那一关。另外,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收了你二两银。” 说完把小窗关上。 乌子虚心中暗暗得意。这是必然的结果,通传一声稳赚二两银,没有人会拒绝的。 还以为须等上好一阵子,岂知“吱呀”一声,大门被拉开少许,守门汉探头出来,上下打量他几眼,低喝道:“进来吧!” 乌子虚喜出望外,连忙挤进去。 季聂提一马当先,领着手下全速策骑奔驰。他们换了两次马,从这里到云梦泽,他设置了两个临时的官家驿站,作好了随时以最快方法到达云梦泽的准备。 他几乎敢肯定薛廷蒿逃不出他的天罗地网,可是他没有丝毫兴奋的感觉。接下这个任务时,他曾和凤公公有过激烈的争论,最后当然拗不过凤公公。但直至此刻,季聂提仍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凤公公是轻重倒置。比起大河盟,楚盒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现在对朝廷最大的威胁,是大河盟。将人力、物力浪费在找寻楚盒上,是舍本逐末的事。不论楚盒内藏的是什么东西,终只是身外之物,而什么宝物最后都是不值一钱,因为如果被大河盟成功改朝换代,他和凤公公均要死无葬身之地。宝物对死人有什么用呢?除了作为陪葬品。 季聂提根本不相信有古城这回事。但他也对当年发生的事没法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是第三次到云梦泽去。一个多时辰后,他们将到达湘水的渡头湘君渡,再乘木筏渡河。 他真希望可以生擒薛廷蒿,从他口中问出当年发生的事。他很想知道真相,因为他清楚夫猛绝不是凤公公认为的那种人。他和夫猛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艳娘半卧在躺椅上,享受她每天最惬意的时光。此时她刚睡醒过来,精满神足,梳洗后到红叶楼的贵宾厅,接见红叶楼各执事级的人员,听取当日的情况,发布指令,好让红叶楼开门营业后一切能顺利运作。 两个粗壮的仆妇正为她推拿按摩,活血行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感到一切是由自己去掌握。 当把门的谭德进来告诉她又有画师来见,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谭德把他赶走,到谭德说这个画师似有别于其他人,是从京师来的名师,她终勉为其难地答应见他。 整个大计是百纯想出来的,就是聘请高明的画师,为挑出来最红的八位姑娘绘制肖像,于红叶楼庆祝成立十周年的庆典时悬于红叶堂两边,任由客人在画旁题字赋诗。照百纯的想法,只要其中有一首诗能传诵四方,便可把红叶楼提升至如岳阳楼般的地位分量,如《岳阳楼记》之于岳阳楼。 只可惜没有一个画师过得了周胖子那一关,更遑论要求更高的百纯了。 现在距离庆典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整件事已刻不容缓,如果这个画师再不争气,只好放弃计划。 谭德领着那个画师进入厅堂,艳娘一眼看去,立即心中暗骂。 她看男人的方法很简单,只分四类人,就是有钱的和没钱的,好看的或不好看的。而根据她多年积累的丰富经验,她这个分类错不到哪里去。不论是哪类人,不管他是一幅急色鬼的模样,或是看上去道貌岸然,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劣根性,否则不会到青楼来胡混花费。 眼前的画师可归入好看的一类,但却肯定是穷光蛋,故而千里迢迢从京师远道而来。而她之所以忍不住心中暗骂,是因看破这家伙是个好色鬼,且是花丛老手。那双贼兮兮的色眼在瞧到她的一刻,就上下巡逻,先用尽眼力地看她的腿和腰身,最后注视她的脸庞。 艳娘故意装作看不到他,仍在检视拿在手上订购酒菜材料的大叠账单。 那画师躬身施礼,恭敬地道:“京城画仙郎庚,特来向大管家请安问好。” 艳娘心忖:这家伙的动作颇为潇洒好看,又说得一口漂亮的京腔,可惜只是个自命风流的穷画师。仍不去看他,皱眉道:“什么画仙画圣,是你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是当别人恭维你的话是真的。” 郎庚毫无愧色,盯着她丰满的胸脯色迷迷地道:“我是画仙还是银样镴枪头,大管家一试便知究竟,保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艳娘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勉强板着脸孔,骂道:“管你是什么货色,竟敢来调侃老娘,是不是想我扫你出去?” 郎庚慌忙道:“大管家息怒。在下最见不得漂亮的女人,大管家请原谅则个。”又咧嘴露出上下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化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不过大管家可以放心,在下这个人最公私分明,工作归工作,最懂守规矩。在下这回来应征画师,是要为我们以绘画为生的人吐气扬眉,不致被人看扁。” 艳娘没好气地道:“这三个月我见过的你的同行不下三十人,有哪一个不是说自己天下无敌,画出来的却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少和我嚼舌头。”事实上她对这个色鬼画师已略增好感,他绕了一个弯来赞自己漂亮,捧拍得恰到好处。 郎庚不但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还似非常受用,嬉皮笑脸地道:“在下的画技如何,是没法骗大管家的,只要大管家教人找来纸笔墨和清水,让在下为大管家挥笔画一卷美女卧图,大管家就晓得在下是如何本事了。” 艳娘终于往他看去,狠瞪着他道:“不要搞怪弄鬼了。老板要求的是敷彩美人画,没有颜料怎画出来?你是不是来胡混的?” 郎庚两手负后,好整以暇地道:“只要贵楼大老板通晓画道,可从墨彩画看出在下的功夫!” 艳娘见被他胡缠了不少时间,再没有兴趣听下去,截断他道:“你滚到门外等待我发落。” 无双女牵着黑儿,脚步沉重地离开斑竹林,马上驮着的舅舅的尸身,被她以外袍包裹妥当。 落日余晖下,她踏上穿过古树林往泽地去的驿道,心中空空荡荡的。她抱着希望而来,现在一切的希望均变成泡影。以前她一直深信可以令事情水落石出,弄清楚真相,到此刻才明白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曾预想过无数的可能性,却从未想过到达目的地后找到的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舅舅。爹已是凶多吉少,可能是她最后一个亲人的舅舅又离她而去。上天为何对自己如此寡情?自己的前生是不是结下解不开的冤孽,以致今生须孤独地去承受? 自舅舅把她托孤安玠后,她夜以继日地努力学习、操练,从翻腾的功夫、口技、秋千戏、胡旋、剑舞、杠子、走绳、蹬梯、蹦床、戏法到烟火幻术和灯火幻术,她在每一项上取得的成就都令有“杂耍王”之称的安玠瞠乎其后。这方面她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但舅舅的遇害使她顿生一切努力都而尽付东流,白费心机的颓丧、愤恨之感。 她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是杀死那毒害舅舅的凶徒。肯定是那个从大江一直追踪自己到云梦泽来的朝廷鹰犬,因为她在夫人祠外发现他的足印。不论他躲到天涯海角,她都要他以命来偿还血债。 无双女倏地停下,双目芒光跃动,瞪着前方。 一个背挂重剑,身穿麻衣,赤着双足,貌相古朴,年纪在四十上下的魁梧大汉,拦在前方。他的出现非常突然。眼前一花,已给他挡着去路。此人浑身充满一种妖邪之气,沉着冷静得似不含人的感情,目光冰冷,任何人被他盯着,都要心生寒意。 无双女冷冷道:“滚开!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挡路者正是戈墨。他是追踪的大行家,跟随辜月明、无双女和黑儿的足印蹄痕一直追到这里来,他心忖:如果马背上的死尸是辜月明,那就更理想了。戈墨闻言道:“只要姑娘给我看看伏在马背上的人是谁,本人掉头便走,绝不留难。” 无双女单手似要整理秀发,掠过发鬓,低叱道:“我说滚开。” 戈墨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无双女倏地手往前挥,乌光一闪,朝戈墨面门电射过去。 戈墨一动不动,手往上移,竟把乌光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再移到鼻端审视,赫然是一支黑黝黝的铁针,本插在无双女的头发上,给她取来当暗器使用。 无双女的掷针法固是凌厉无比,但戈墨接暗器的手法更是神乎其技,叫人难以相信。 无双女脸色微变,只是戈墨露的这一手,她已自叹弗如。当然她并不是害怕,比武争胜,到最后鹿死谁手,尚要见个真章。 戈墨把针抛向头上,问道:“辜月明呢?” 无双女沉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针又落在戈墨两指间,立即再次变成危险的杀人利器。戈墨感到奇怪,他这句话并不是随便问的,如果马背上的尸首是辜月明,无双女的注意力会移往身后,这是自然的反应,凭戈墨精妙人神的观人之术,可从对方微妙的神情变化,窥见端倪,岂知无双女完全不为所动,仍全神贯注在他身上。 戈墨冷笑道:“不要骗我说你不认识辜月明,你和他是一伙的,否则怎会一起乘船渡江?” 无双女心中一震,终于晓得杀舅仇人的名字,更想到眼前这个可怕之极的高手,正是那个从水底以淬毒弩箭偷袭辜月明的人,以致有此误会。由于此人当时在河水里,从那角度看上来,故能窥见她的样貌,而他现在不怕暴露身份,显然是下了杀自己灭口的决定,所以不怕说出来。心念电转间,无双女冷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想以暗箭伤人的卑鄙之徒。没碰到他吗?他该在这附近的。” 戈墨冷笑道:“姑娘可以骗倒任何人,却休想骗我。他到岳阳去了,对吗?” 无双女知他动手在即,撮唇发出长短不一的啸声,左手打出手势,同一时间,右手一挥,一团强烈的白光在她和戈墨间爆开,炫人眼目,以戈墨之能,一时也看不真切。 戈墨暴喝一声,手中铁针回敬无双女,不过他知道已失了先机,无双女连串举动,就是要应付他手上的铁针。 实在难怪戈墨,与他同级的另一高手辜月明,也要在周身法宝、诡变百出的无双女手上吃哑巴亏,现在无双女知打不过他,全力逃走,知己而不知彼的戈墨当然吃亏。黑儿驮着薛廷蒿的尸身,先往后退逾丈,然后横冲进古树林去。无双女从安玠学来的绝技,包括驯马和马上技艺,此时大派用场。 无双女三两个侧翻,风车般转入树林去,离开了驿道,三个黑烟弹一个接一个爆破,方圆四五丈的地域,立时陷进黑烟去。 戈墨心叫不妙,闪电扑入烟雾,纯凭听觉把握无双女的位置,一剑击去。 破风声由下往上,戈墨一剑刺空,心叫不妙,脑后呼啸声响起,戈墨朝前扑下,有东西划过他背脊,火辣辣地疼痛。等戈墨醒悟对方用的是软鞭一类的长武器时,上方传来衣袂破风声,对方根本不用落下来,就那么荡秋千般逢树过干地逃离了。 戈墨跳将起来,心忖你要和我比耐力,肯定是自讨苦吃。正要追去,蓦地无双女逃去的方向传来凄厉的狼嗥声。 戈墨大吃一惊,连忙往后退开,退至黑烟的范围外,回到驿道。 烟雾由浓转薄,无双女和马儿早消失在古树林内,最令戈墨不解的是不见有半头狼扑出来。 难道竟是此女扮狼嗥? 如此反应敏捷,浑身奇技,不论才智、武功均是一等一的女子,他尚是首次遇上。 乌子虚跟在俏婢身后,沿着依挂瓢池而建的廊道,进入中园。后方亦步亦趋的是两个体型彪悍的汉子,显然是负责监视他的,或许艳娘看穿他是个色鬼,又或怕他是个疯子吧。 说真的,他并不明白自己。每回踏足青楼的众香国,他就会沉溺其中,拼了老命地征花逐色,好像要借此去填补生命中某一缺失、生命的不足处,虽然每一次他都会失望。 好像眼前的漂亮婢女,虽及不上百纯的妩媚迷人,却也是清丽可人,体态健美,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是个令人倾倒的小美人,姿色该不在楼内大部分姑娘之下,只是摆出冷若冰霜的样子,令人难以接近。乌子虚愿意献上现在所拥有财富的一半,去换取她一个甜甜的笑容。在青楼里他就是这个脾性,千金一掷。 红叶楼规模之大,完全出乎乌子虚想象,有如岳阳城内另一个世界,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令他兴奋得热血沸腾,满脑子遐想,差点儿忘了到这里来是另有目的。真是花不迷人人自迷。逛青楼一向是他冒险生涯中最大的乐趣,在这里他会变成另一个人,充满幸福快乐的感觉,无忧无虑,至少在风流梦醒前有这般欢娱的心情。 看着俏婢婀娜多姿的背影,乌子虚心痒起来,按捺不住地加快脚步,贴近她道:“这位大姐不知怎样称呼呢?” 俏婢倏地立定,害得乌子虚走过了头,只好转过身来,惊奇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后方的两个大汉对此丝毫不以为怪,像早知有此后果般地止步,一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神态。 俏婢脸寒如水地瞪着他,露出不屑的神色,冷冷道:“我叫什么名字,与你没有相干,我只是负责带你去风竹阁,你画你的画,一个时辰后我回来拿你的画去给艳娘看,画得不好你便要滚蛋,明白吗?” 后方一个大汉冷哼一声,发出警告。 乌子虚大感有趣,心中涌起新鲜热辣的滋味。以往他踏足青楼是以豪客的身份,用金钱买来笑脸和尊重,令青楼的人由上至下唯恐不周地伺候他。现在他掉转过来,赚青楼的钱,得到的再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当面痛斥。 乌子虚忙道:“明白明白!哈!是不是百纯姑娘来做入画的对象呢?” 后面两个大汉同时发出嘲笑声。 俏婢没好气道:“你休要想歪了心,不但大小姐不会来,根本没有人来,个个听到画师两字都掩耳走了。你自己想点儿东西出来画吧!记着只给你一个时辰,你要好自为之。” 乌子虚抓头道:“大管家没告诉他们我是来自京师的画仙郎庚吗?” 后面两个大汉哪还忍得住,放声狂笑。 丘九师和阮修真先后回到寄居的八阵园,聚在花园的小亭交换消息,这里环境清幽,不虞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太阳刚下山,转黑的天空出现群星的踪影。 阮修真问道:“顺利吗?” 丘九师欣然道:“钱世臣非常合作。他同意我们的看法,五遁盗如果仍敢留在岳阳城,该是另有目标,不是打他玉剑的主意,因为那肯定是找死。他说岳阳富户虽多,但藏有拿得出来见人的珍玩者只有十个八个,他会在一夜内彻查所有人,如发现可疑人物,立即通知我们,叫我们在这里等他的好消息。” 阮修真道:“非常好。我见过本地岳阳帮的当家马功成,他保证只要有像五遁盗般体格,又脸孔陌生的人出现,不论他扮作天王老子或山精妖怪,他都立即通报。” 丘九师伸个懒腰,微笑道:“捉到五遁盗后,我们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希望从此以后一切恢复正常,再不用整天疑神疑鬼,睡不安宁。” 阮修真淡淡道:“不向百纯道别吗?” 丘九师神情苦涩地道:“又来笑我了。” 阮修真却不肯放过他,道:“你有没有对百纯作出某些承诺?” 丘九师皱眉道:“在酒楼内和她说过的话,不是全告诉了你吗?” 阮修真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我想晓得你送她上马车时,有没有说过些迟些再向她赔罪诸如此类的话。” 丘九师投降道:“告诉你吧!我答应完成了手上的事后,会到红叶楼去拜访她,绝没有什么海誓山盟。这是最低限度的风度,对岳阳的首席才女,我总要保持点儿礼貌吧。何况那时已解决了五遁盗的问题,再没有任何顾忌。” 阮修真淡淡道:“解决不了呢?” 丘九师愕然道:“有可能吗?” 阮修真沉吟道:“假如明天起来,仍然全无五遁盗的消息,我的忧虑将变成事实。” 丘九师道:“我只会想五遁盗真的溜掉了。” 阮修真道:“我仍然深信他留在城内,而我们唯一逮着他的机会,也是在岳阳城内。百纯和五遁盗多多少少有点儿微妙的关系,否则那双无形之手,不会安排你和百纯纠缠不清。” 丘九师不同意道:“百纯可以和他有什么关系?谁都晓得百纯来自京师,是京师名妓花梦夫人的小师妹,两人均得青楼奇人金时日的真传,身家清白,绝对不会是五遁盗的同党,何况五遁盗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伙伴。” 阮修真奇道:“谁告诉你的?我问过马功成,他对百纯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 丘九师有点儿尴尬地道:“是钱世臣说的。” 阮修真没有乘机嘲笑他,而是道:“我不是疑神疑鬼,而是以事论事。比之我们的无形敌手,我们是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它的最大优势,除了能影响我们的心,最厉害是具有鸟瞰全局的能力,一件于我们看来似是全无关系的事,在它的全盘计划中,却可能是起关键性作用的重要环节。用你熟悉的战场作比喻,我们陷身在只有百步视野的迷雾里,它却可以看到整个战场的变化。你老哥告诉我吧,这样的一场仗有多难打。” 丘九师发呆了一会儿,叹道:“明白了!” 阮修真道:“你不去见百纯,百纯却可以来见你,事情没有任何分别,一切全操控在它手里。它究竟想我们怎样呢?没有人知道。它最后的目的是什么,只有它和老天爷清楚。但我们必须奉陪,因为捉不到五遁盗,一切都完了。” 丘九师苦笑道:“确是这样子。” 阮修真欣然道:“这是场别开生面的对仗,一般的勇力和智慧都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不要怪我疑神疑鬼,也只有疑神疑鬼,我们或有一线胜望。” 丘九师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什么都不去想,好好休息。如我所料不差,钱世臣今晚将一无所获,而我们则可把监视对象锁定在百纯身上,甚至整个红叶楼。它的手段只能通过活人来实现,只要是与人有关,我们必能找出蛛丝马迹。” 丘九师骇然道:“那我岂非要和百纯继续纠缠不清?” 阮修真长叹道:“所以说我们正处于劣势,被它牵着鼻子走,明白吗?” 第十六章 画心倩影 季聂提领着手下,离开湘水,朝云梦泽驰去。今晚他的心情出奇地沉重,他明白个中原因。 对夫猛得到薛娘,他是不服气的,他认识薛娘在先,故大有被夫猛横刀夺爱的感觉。失去薛娘后,他有过无数的女人,却始终没有人能代替薛娘。近几年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且相当成功,可是薛廷蒿的出现,却勾起了所有令他神伤魂断的回忆,偏又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在心底里默默承受,那是种莫以名之的痛苦。 现在有望逮捕薛廷蒿,一直以来苦苦克制的感情终于崩溃。想到这里,战马蓦地人立而起,四周尽是战马惊嘶跳蹄的杂乱声音。 季聂提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受过严格训练的坐骑竟不受他操控,猛往后退。他往左右看去,手下们无一不是处于同一境况,任他们如何暴喝驭马,战马仍像受到惊吓,往后退走。 他第一个念头是遇上狼群,可是前方空空荡荡,除了一阵轻纱似的薄雾,以及横亘前方的丘陵野泽外,再无他物。 直至退出十丈外,战马才终于安静下来,恢复正常,只是鼻孔“呼噜呼噜”地喷着气。 众人惊魂甫定,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目光都集中在季聂提身上,谁叫他是头儿。 季聂提首次对云梦泽生出惧意。难道凤公公说的竟是真的,泽内的古城有神灵镇守? 忽然蹄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向前方的薄雾,若隐若现中,似有骑士现身远方的丘陵上,旋又消失不见,蹄声却继续传入他们耳中去,逐渐接近。 难道战马的惊慌失措是因此而起? 季聂提想到或许是来自古战国的幽灵骑士,以他的冷静沉着,也不由心生寒意,他的手下们就更不用说了。 周胖子站起来,迎接下楼的百纯,笑道:“我的乖女儿睡得好吗?” 百纯刚梳洗过,一副慵懒娇柔的风姿,道:“睡得不知多么香甜。胖爹来得正好,女儿有事请教呢!” 周胖子很少得百纯如此尊敬,受宠若惊地道:“坐下再谈。百纯该知胖爹多么疼惜你,你爱问什么都可以,胖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百纯在他旁坐下,心情绝佳地道:“先说胖爹的事吧!是不是又要我去招呼老钱呢?” 周胖子欣然道:“女儿昨晚肯陪老钱这么久,给足胖爹面子,我还怎会这么不识相。” 百纯心忖你这么想最好。可是说真的,她今晚是期待见到钱世臣的,好听他把故事说完,现在是不上不下地在半空吊着。 周胖子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小竹筒,递给她道:“是夫人从京师寄来的,要你交给皇上御用的悬赏猎手辜月明。嘿!辜月明竟会到岳阳来,肯定与五遁盗有点儿关系。” 听到五遁盗,百纯一双美目立时变得亮闪闪的。她接过小竹筒,细心审视封口的蜡漆封印,验明是花梦的印记后,问道:“师姐每次都是托人带书信来,这回怎会用上飞鸽传书?” 周胖子道:“事情颇为古怪,密函是由岳阳帮的马功成亲自交给我的,更说此事只容你一个人知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百纯把竹筒纳入怀中的暗囊,道:“女儿怎知谁是辜月明呢?” 周胖子呵呵笑道:“听说辜月明的剑是天下间最快的,百纯一试便知。” 百纯不依道:“不要说笑了。你刚才提到五遁盗,有他的什么消息?” 周胖子问道:“百纯的消息不是一向比我灵通吗,竟然不晓得五遁盗杀了皇甫天雄的儿子皇甫英,正被大河盟全力追杀。丘九师和阮修真正是为此事到岳阳城来的。真想不到五遁盗这么多地方不好去,偏要到这个驻有重兵的城邑来。” 百纯思索片刻,道:“我见过五遁盗了。” 周胖子失声道:“你在说笑吗?” 百纯双目射出梦幻般的光芒,柔声道:“这方面你不用理会,是我和丘九师之间的事。不过胖爹说对了一件事,就是五遁盗终于发觉自己非常愚蠢,今天一早逃离了岳阳城。哈!这小子真棒,我也给他瞒过了。” 周胖子显然对五遁盗没有兴趣,正要说话,瞥见艳娘拿着一个画卷进来,拍额道:“又是他奶奶的画卷,我以后可以不用再看这东西吗?” 百纯却发觉艳娘的神色很古怪,一副震撼不已的模样,心中一动道:“这回是什么货色?” 艳娘没有说话,直抵他们前方,两手张开画卷,让两人过目。言语像忽然变得不再重要,只有卷上的画最能说明一切。 周胖子和百纯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到画上去,时间像忽然停顿了。 卷上画着一个驾着古战车的美女,画的是那么传神,令人觉得画中人好像随时会从画中驾着古战车冲出来——那么的真实,充满生命的感觉。最打动人的是美女的眼睛,透射出一种复杂至令人无法掌握的神情。 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可是通过爽脆利落的渲染,竟给人色彩缤纷的印象,质感强烈,令美女更是美艳绝伦,飘忽若神。更使人震撼的,是绘画者通过笔尖,把深情倾注在画像上,赋予了画中美女一种超乎物象的深刻含义,一种外人难以明白的东西,彷佛那是只属他和画中美女间的秘密。 画里的天地是如此充满生气般真实。 艳娘兴奋地嚷道:“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呢!这个家伙虽然是个色鬼,但倒没有吹牛,画出来的东西有几分仙味。” 百纯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画中美女的眼睛,看得是那么专注,完全没有反应。 艳娘又向周胖子道:“老板,他画得够好吗?” 周胖子梦呓般道:“我周胖子看美人画只有一个标准,像或不像是其次,最重要是能否引起我的色欲,想与画中美女共赴巫山。他奶奶的!如果这个美女肯和我共度春宵,我周胖子愿减寿十年。你说这家伙的画有多么惊人的诱惑力呢!只有色鬼才画得出这样的画。” 艳娘进入亢奋的状态,叽叽呱呱地道:“他自称是画仙,我初时还嗤之以鼻……” 周胖子失去耐性,喝道:“管他是不是画仙,只要能招客便成,还不去找他来见我们。” 艳娘正要离去,百纯道:“给我!”艳娘递上画卷,匆匆去了,百纯拿着画卷,再展开来看。 周胖子难掩喜色,问道:“乖女儿同意我的说法吗?” 百纯像听不到他的话,喃喃自语道:“真奇怪,我对画中人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这样出色的美女,我见过后该一世都忘不掉,为何偏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她?” 周胖子凑过头来看,色迷迷地道:“如此美女,如我乖女儿般是人间极品,我愿用一千两黄金,礼聘她到红叶楼来,就叫做百媚!” 似是从幽冥走出来的骑士逐渐接近,季聂提终看清楚是谁,松一口气道:“辜月明!”众人提至咽喉的心这才降回原位。 辜月明策着灰箭,直抵众人前方,从容道:“我道是何方人马,原来是季聂提季大人。” 季聂提恢复常态,冷然道:“月明怎会在这里出现?” 辜月明道:“当然是为了办案。季大人又为何夜闯云梦泽?” 季聂提盯着他沉声道:“我接到薛廷蒿在云梦泽附近出现的消息,立即赶来。” 辜月明叹了一口气,道:“我有密话和大人说。” 季聂提喝道:“你们退往千步外去。” 众人齐声应命,掉转马头往后方驰去。 辜月明直待众人远去,方漫不经心地道:“薛廷蒿已自尽身亡。” 以季聂提的镇定,仍忍不住雄躯一震,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辜月明平静地道:“他是服毒自尽的,不过死前已向我道尽当年的事,令我对整件事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季聂提道:“带我去看他的尸身。” 辜月明摇头道:“我答应让他留在云梦泽,这是他肯说出真相的条件。” 季聂提不悦道:“他是朝廷钦犯,纵然死了,也要将他的尸体送回京师去,否则我如何交代?” 辜月明皱眉道:“季大人怕要破一次例。此事自有我承担,季大人只须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便成。” 季聂提双目神色转厉,熟悉他的人都知他动了真火,而京师的人更晓得开罪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辜月明毫不相让地和他对视,季聂提那一套对他不起任何作用,因为他并不怕死,且还向往死亡。不过他并不想和季聂提闹得太僵,叹道:“死者已矣,让他安息吧,凤公公处自有我向他解释。目前最重要是要找到楚盒,只要能把楚盒送到凤公公手上,他绝不会计较其他。” 季聂提心知奈何不了他,不过如果辜月明欺骗他,暗中放走薛廷蒿,是瞒不过他的,那时他会教辜月明吃不完兜着走,便退让道:“月明有把握找到楚盒吗?” 辜月明早知结果如此,除非季聂提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出手,道:“我没有一分把握,却有可追查的线索。我们立即赶回岳阳去,途中我会向季大人报上薛廷蒿吐露的真相,保证大人对当年的事会有不同的看法。” 乌子虚背着大包袱,随恶俏婢往晴竹阁去,他并不知道恶俏婢带他去见谁,也不在乎,因为他仍失陷于梦域里。 当时他一个人独对画纸,便胡思乱想起来。他最想画的是百纯,凭他的眼力和记忆力,他有把握以生花妙笔重现百纯揭帘外望的动人情景,当然只是想想,万万不能付诸行动,因这等于暴露他就是那个卖蛇胆的小子。 自然而然,他的心湖浮现那驾古战车的绝色美女。她逐渐占据他的心神,影像更趋清晰。意念为之所动,他心无旁骛地挥笔疾书,绘出心底里对那似梦非梦的情景深刻的印象,着了魔似的。 到美人画大功告成,他心中涌起另一个疑惑。 自己怎会赋予她这么富感染力的眼神?当时她的眼神并不像画中人般表露出如斯的感情,偏是他感到要画成这样才可表现她内心真正的情绪。就如他对她原本有着深刻的认识,晓得如此方可以呈现她最真实的一面。 他不知自己完画后呆坐了多久,直至恶俏婢从身后传来惊呼声,他始被惊醒过来,那感觉像对着画中人做清醒的梦。 看着恶俏婢把画取去给艳娘过目,到她再回来领自己去见某个人,他仍未恢复过来,美丽的湖景园色只像另一个梦域。 穿过一个月洞门,艳娘迎了过来,焦急地道:“蝉翼为何去了这么久,难得胖爷和百纯姑娘在一块儿,可一次做决定。郎先生这边走。” 乌子虚清醒过来,走到恶俏婢身旁,不怀好意地道:“呵!原来是蝉翼大姐。”说时贼兮兮地上下打量她穿的衣服,不用问也知是在研究她是否衣如其名,薄似蝉翼。 蝉冀给他看得俏脸微红,正犹豫不知该不该发作,乌子虚已卸下包袱,向她塞过来,蝉翼怕被他的包袱触碰胸脯,没有选择下只好一把接着,入手异常沉重。 乌子虚一副大获全胜的得意表情道:“男主外女主内,大姐好好打理愚生的家当,愚生去了。” 不理气得半死的蝉翼,乌子虚追在正款摆纤腰的艳娘身后,朝百纯的小楼而去。 艳娘别头白他一眼,道:“不要给你三分颜色便开起染坊,蝉翼是我们大老板胖爷身旁最得宠的人,更是诸婢之首,你开罪了她,有得你好受的。” 乌子虚耸肩笑道:“女人心,海底针,管家娘你该比我更明白其中道理,或许她喜欢我和她玩儿也说不定呢?对吗?” 艳娘没好气道:“你这个人就是败在好色之上,一副青楼浪子的德性。我看你啦,赚再多的钱最后都花到女人身上去,将来肯定没有好收场。” 说着走上门阶,直入楼内,叫道:“京城来的画仙郎庚先生到。” 乌子虚想到立即可见到百纯,浑身血液沸腾起来,进入青楼浪客的巅峰状态,完全投入这个身份角色中,负手悠然入楼。蓦然他眼前一亮,艳光四射的百纯端坐椅内,画卷横搁在修长的玉腿上,妖媚的大眼睛射出灼热的光芒,正用神地打量他。 乌子虚一时间完全移不开目光,再看不到其他东西。 艳娘在后暗推他一把,提醒道:“郎先生,这位是周老板,我们红叶楼的大老板。” 乌子虚如梦初醒,目光移往周胖子,有点儿傻兮兮的神情姿态,令人发噱。 周胖子毕竟是周胖子,没有情况是他应付不来的,赞道:“只有像郎先生般多情的人,方画得出这样令人心动的美人图。我周胖子一诺千金,八日内完成八张画,每画一锭黄金。” 乌子虚再瞥百纯一眼,但已恢复清醒,摇头道:“我可以不收周老板半个子儿,却有几个条件,希望能得到周老板同意,而这几个条件与画得好不好有直接关系。因为假如我画仙郎庚不是处于最佳的状态,是不可能画出八张能代表我画艺巅峰成就的八美图的。” 三人同时对这个色鬼刮目相看,想不到他有此纵横家般的锐利词锋,侃侃而谈,令人感到难以拒绝。最要命是他似乎志不在八锭金子的重酬,使他占尽上风。对着一个以金钱买不动的人,周胖子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百纯一双美眸亮了起来,柔声道:“请先生开列条件,看我们能否办到。” 乌子虚退往一旁,坐入靠墙的椅上去,意乱神迷地盯着百纯,道:“要保持我的状态,周老板必须容许我在红叶楼的范围内自由活动,来去自如,我甚至可到青楼召妓,我召哪个,哪个便要来。当然,我只会见我那八个美人儿,认识她们,捕捉她们最美的神态。我须从客人的角度,去观察她们,感觉她们,享受她们,才能画出最能令男人倾醉的美人儿。以上是第一个条件。” 周胖子苦笑道:“我是不是还要供应你酒菜呢?” 乌子虚理所当然地道:“这个当然。我要一边大吃大喝,一边饱餐秀色,不如此我便难以有高质量的作品。” 百纯“扑哧”笑道:“岂非我也要随传随到?你倒想得美。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能完成七张画,且每一张都是高质量的画作,你何时召我,百纯会欣然应召。” 乌子虚哈哈笑道:“公平,公平,非常公平!只有这样见到姑娘才有意思。保证届时姑娘会倾情于我,投怀送抱。哈!” 百纯不屑地撇撇小嘴,不以为意地道:“那我们就走着瞧。”美目投向周胖子,问道:“女儿的部分没有问题了,就看胖爹的意思。” 周胖子哑然失笑道:“如果你生于战国时代,肯定是苏秦、张仪般的说客。算我怕了你。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劳什子?最好不要开出我们不能接受的条件。” 乌子虚道:“我第二个条件,也是最后一个,更是合理。我要一个清静无人的居所,绝不可让任何人骚扰我。当然,三位是例外的,不在此限。” 周胖子这才松一口气,喝道:“成交!但我要的画必须有色彩,这才有喜庆的气氛,也是我们红叶楼在招聘书上列出的条件。” 乌子虚心叫救命,那岂非要到楼外搜购?不过他更知道此时绝不可露出丝毫犹豫,故作轻松地道:“没问题,明天我到外面买颜料,老板想要什么,我郎庚供应什么,包君满意。” 周胖子发觉自己有点儿喜欢他,这是个有真材实料的疯子,像活在他自己织造的美梦里,恣意地去享受生命。欣然道:“就这么决定。乖女儿有没有别的意见呢?” 百纯美眸瞅着乌子虚,淡淡道:“郎先生画中的女子,是不是先生的红颜知己?为何竟会为她配一辆古战车呢?” 乌子虚发起呆来,好一会儿后道:“说出来小姐定会当我胡言乱语,到现在我仍分不清楚自己所画究竟是梦是真。唉!相信该是一场春梦,否则她怎会驾着古战车?可是对我来说,她却比任何人更真,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她。” 百纯大惊问道:“原来画中人竟是入梦的神女,巫山梦醒,令先生魂牵梦萦。先生不但是画坛奇人,更是多情种子。先生这卷大作,可否送给百纯?” 乌子虚一震清醒过来,又恢复“常态”,色迷迷地盯着百纯,道:“当然可以,就当是在下和小姐的定情之物。” 周胖子没好气地道:“定什么情,宾主之情如何?”转向艳娘道:“东边的风竹阁自成一隅,环境清幽,便让出来作郎先生作画休息之所。” 艳娘向乌子虚笑道:“请先生移驾。” 乌子虚不情愿地站起来,狠狠多盯百纯几眼,这才随艳娘去了。 第十七章 泥足深陷 辜月明说罢,仰望星空。 季聂提坐在山丘一块石上,低头苦思。 湘水在后方两里处流过。渡过湘水后,季聂提失去一向的耐性,与辜月明到小山上说话,手下们在山下等待他们。 灰箭不肯离开主人,就在附近徘徊。 季聂提叹道:“真令人难以置信。薛廷蒿是不是在撒谎呢?一切可能都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 辜月明目光向他投来,道:“季大人真的这么想吗?” 季聂提迎上他的目光,沉声道:“我不是真的这么想,而是希望真的是这样子。因为薛延蒿所说不是我能明白和掌握的。刚才进入云梦泽后,战马忽然惊惶后退,却不见有野狼出现,来的只有月明,亦是我没法解释的异事。” 辜月明心中浮现无双女的倩影,心忖:如果她找到薛廷蒿的遗体,定会伤心欲绝。旋又把她硬排出脑海之外,收摄心神,道:“为何你们会容戈墨参与这件事?” 季聂提双目精光闪现,道:“是钱世臣的提议,借助戈墨超凡的医术,找出寻宝团员的死因。” 辜月明冷笑道:“戈墨的死因调查,肯定对夫猛不利,对吗?” 季聂提没有答他,好一阵子后,道:“你在怀疑戈墨?” 辜月明淡淡道:“季大人先答我的问题。” 季聂提点头:“确是如此。戈墨验尸后,发觉所有尸身都有被毒针刺过的痕迹,位置都在背后的位置,只有夫猛能在他们毫无防备之下从后暗算得手,而依凶案现场团员伏尸的位置,显示夫猛在浓雾中行事,一次杀害所有人。” 辜月明平静地道:“天下间有如此厉害的剧毒吗,会令人立即毒发身亡。季大人听过有这么厉害的毒吗?”接着双目杀机大盛,道:“我在来此途中,两次遇伏,如果我所料不差,袭击我的肯定是戈墨,而钱世臣则脱不掉关系,只有他晓得我从京师赶来。” 辜月明交代了两次遇袭的情况后,季聂提沉吟道:“事实上我一直怀疑有人从中弄鬼,只没有想过是钱世臣。正如你的推论,夫猛根本没法开启楚盒,怎会为不知道的东西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不过钱世臣也是同一情况,甚至比夫猛知道得更少。夫猛至少晓得牟川的故事,钱世臣则只知夫猛是到泽内找寻一个古代遗下来的盒子,夫猛连鬼域的事都瞒着他。” 辜月明问道:“鬼域?” 季聂提苦笑道:“若古城真的存在,我们又怎都找不到,不是鬼域是什么?” 辜月明道:“戈墨加上钱世臣,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加上夫猛完全没有防范之心,被他们有心算无心,着了道儿毫不稀奇。我虽然不明白钱世臣为何冒大险强夺楚盒,却肯定只要抓起两人,再由我用刑逼供,肯定可问出楚盒的下落。大人认同我的看法吗?” 季聂提深吸一口气,道:“完全同意。” 辜月明为之愕然,问道:“想不到大人答得这么爽脆。钱世臣不是大人的人吗?” 季聂提意有所指地道:“谁敢欺骗我,谁便要死。不过要下手生擒两人,必须严密部署,千万不能鲁莽行事。当然!如果我调来大军,我们爱怎样便怎样,只恨眼前的形势绝不容许我们这么做,否则后果会非常严重。” 辜月明不解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似是想到某一方面的事,双目精芒闪烁地徐徐道:“须分几方面来说,月明始会明白现在岳阳城的微妙形势。首先是钱世臣本人,他并不单是一个手握兵权的地方大臣,而是在江南有深厚基础的巨富,家族势力庞大,根深蒂固,且在江南长期当官,抓起他很易出乱子。” 辜月明点头表示明白。 季聂提道:“其次是朝廷心腹大患大河盟。其大龙头皇甫天雄反不足惧,他只是个没有什么大志的人,可是他的左右手丘九师和阮修真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自他们登场后,大河盟的势力扩展膨胀得气势汹汹,明眼人都看出他们不甘心只当个独霸一方的帮会。如果江南不稳,朝廷又调动军队南下,等于逼他们立即起兵造反。大河盟在大江一带的号召力,是绝不可小觑的。” 辜月明道:“只要我们设局诱钱世臣和戈墨到云梦泽去,下手生擒他们,再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安抚江南的民众,该不会引起大河盟的警觉。” 季聂提道:“在平常的情况下,月明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现在并不是正常的情况。丘九师和阮修真此刻正在岳阳城内,与钱世臣紧密合作诱捕五遁盗,任何针对钱世臣的行动,都可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惹来难以预测的后果。” 接着季聂提把丘九师捕盗大计的来龙去脉说出来,然后道:“捉钱世臣易,戈墨却是行踪飘忽、性格深沉、大智若愚之辈,又武功高强,精通道门异术,如若闻风先遁,要追捕他的难度不在擒拿薛廷蒿之下,所以如不是有十成把握,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辜月明想不到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忽然变得复杂起来,障碍重重,思索片刻,断然道:“戈墨交由我处理,只要他真是那个偷袭我的人,我就有法子生擒他,然后再对付钱世臣。” 季聂提摇头道:“我不是不信任月明的能力,假设你只是要斩下戈墨的头颅,我会放心让你去收拾他。但是要生擒他,即使是月明也力有未逮,一个不好,被他通知钱世臣,而钱世臣为求保命,投向大河盟,后果将不堪设想。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可全无顾忌。” 辜月明正愁不知何时方可取回楚盒,完成任务,闻言精神大振,道:“是什么情况呢?” 季聂提沉声道:“就是先杀死丘九师。此人勇武盖世,极得帮徒和民众拥戴,只要除去他,阮修真只余待宰的分儿,大河盟再不足惧。” 辜月明双目亮了起来,念道:“丘九师!” 季聂提道:“月明先赶往岳阳去见钱世臣,装作若无其事,既没有遇上我,更没见过薛廷蒿。过几天我再回岳阳去,趁这段时间向凤公公报告,看可否抽调一批精锐,秘密潜来。当我完成部署,钱世臣和戈墨的末日也到了。” 乌子虚去后,周胖子舒服地吐一口气,道:“我们红叶楼肯定鸿运当头,好像老天爷亲自安排似的,忽然无中生有地钻了个画仙出来,红叶楼能否名传千古,就看这个最懂浑水摸鱼的色鬼绘画圣手了。咦!乖女儿的神情为何变得如此古怪,不是移情别恋,爱上这个小子吧!” 百纯没好气道:“什么移情别恋?根本没有这回事。不过这好色家伙绘制的八美图的确令人期待,也使我更有信心办好我们的十周年庆典。” 周胖子欣然道:“这方面我全仰仗乖女儿你,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宴会当然由我负责,这方面我是驾轻就熟,远近应聘来助阵的名厨有十多人,炮制最有本地特色的应时名菜,选料也由我一手包办,这方面全不用担心。” 又道:“晚宴压阵的助庆节目,是由乖女儿领导其他七美的歌舞表演,至于其他助庆节目,不知安排得如何呢?” 百纯苦恼地道:“出了点儿小问题,扬州最著名的幻术师闵子林病倒了,没法应约来表现厅堂幻术,会令晚宴大为失色。” 周胖子皱眉道:“他没有徒弟吗?” 百纯道:“我们请的全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若用的是次等货色,会被人取笑,还不如不要请呢。” 周胖子头痛地道:“难道又要像招聘画师般四处张贴招聘榜文?唉!希望画仙之后有幻术圣吧。” 乌子虚呆坐在厅堂中心,大包袱放在圆桌上,额头隐见汗珠,脸色苍白。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而这问题是他从没有认真去想过的,以他一向周密谨慎的行事作风,怎可能如此轻忽大意? 直至坐下来前一刻,他还是深信钱世臣见到夜明珠后,会不惜一切将此稀世奇珍买下来。但这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为何自己以前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呢?那感觉便像被鬼迷了。 这个顿悟,令他打心底涌起寒意。 只恨现在想逃都逃不了,整个大江南北,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岳阳城内的红叶楼,更重要的是这个百纯专属画师的身份,令他的售宝行动变得天衣无缝,如果不去试,有如入宝山空手回,那时会非常后悔没有收胖老板的八锭金子。 幸好现在有画仙的身份作掩护,只要钱世臣到红叶楼来,他就可以根据情况作出精密的部署,拟定可进可退的售宝计划。他是个最懂利用环境的人,而红叶楼正提供了最理想的环境。为了将来,他必须坚持下去。 在这样的一个售宝机会摆在眼前的情况下,不论他如何色迷心窍,都绝不可以和楼内任何女子登榻缠绵。自己知自己事,照以往的情况,一旦和女子发生肉体的关系,明早起来时他将会坠入失落的深渊,万念俱灰,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只想立即离开,永远不再回来。就像个一直找寻某一珍宝的人,当珍宝到手后,发觉那根本不是他追寻的东西,那种随之而来没法压抑的失望会令他崩溃。这是命运对他的诅咒。 百纯又如何呢? 他从未遇过一个女人能如百纯般令他动心。她会是唯一的例外吗?多么希望和百纯一夜缠绵后,他永远不想离开。为了知道真相,他愿意作出任何牺牲,包括他的将来。所以在碰百纯前,绝不可以碰其他女人。对别的人来说,这该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可是对他来说,却像饥民面对满席丰盛的佳肴美酒,强迫自己等待最后的一道菜。 他要求独立幽静的居所,是为方便他的行动,而且要把夜明珠和任何可显示他五遁盗身份的东西藏起来,例如他亲手精制的“盗衣”、钩索、水靠、换气铜管、踏地无声的布鞋等等。 想到这里,他抛开一切疑虑,探手解开面前的包袱。 辜月明策马在黑暗的官道飞驰,陪伴他的只有星光月色,心中一片茫然。 或许他再见不到那位在渡口邂逅的女郎,又或许他会在岳阳再遇上她。没有任何事是可以肯定的。 自从接下凤公公的任务,命运似再不被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恐惧变成了现实,女郎的确是与楚盒有关系的人,命运之索已把他们缚在一起,将来的发展,他无从猜测。 解除军职,恢复自由之身,是他最大的渴想,但在这一刻,此事变得非常遥远,再无关紧要。 季聂提对他是不起任何约束作用的,他辜月明只会依自己的方式去办事。他虽然爱自行其是,却绝非不顾大局的人,有自己的打算,是基于更深入的考虑。 他是绝不可让楚盒落入季聂提手上。 如果凤公公的确是要把楚盒据为己有,那楚盒便是他唯一能令凤公公遵守承诺的法宝。凤公公只答应解除他的军职,并没有答应不杀死他。 他肯定偷袭自己的人是戈墨,试问天下间有多少个像戈墨般既懂妖法又武功强横的高手?而他不去惹戈墨,戈墨也会来惹他,先发者制人,他是不会吃这个亏的。 至于丘九师,他和对方无冤无仇,怎会蠢得做季聂提的杀人工具?如果能趁季聂提不在的机会,干掉戈墨,取得楚盒,他便可以扬长而去,忘掉古城,忘掉薛廷蒿说过的话,忘掉一切。他真的不愿去想虚无缥缈的鬼鬼神神。 但他能忘掉那女郎吗? “酒菜来了!” 乌子虚听到蝉翼的呼唤,连忙从瓦顶翻下来,灵活如猫般穿窗而入,回到二楼的卧室,拍掉身上的灰屑,披上外袍,从楼梯到下层去。 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现在他身上再没有任何可揭破他身份的证物,他是完全“清白”的了。 桌上放了三个精致的小菜,这回倒不是因乌子虚要求高,而是为争取时间,故意点些需时较久的菜色。 乌子虚在另两个小婢伺候下,坐到圆桌边,向一本正经立在桌子另一边的蝉翼道:“蝉大姐何不坐下来陪我吃点儿东西。哈!酒菜还是热的,肯定从厨房到这里来不用走多少路。” 为他摆碗筷斟酒的小婢们掩嘴偷笑,她们虽远比不上清丽可人的蝉翼,但都略具姿色。登时整个房间内春意撩人。 蝉翼没有丝毫笑意,紧绷粉脸,瞪他一眼道:“你自己吃个够吧!酒菜来自东厨。供应客人的厨房共有五个,三个在主街的正堂和左右翼堂,另两个分别位于东西两院。风竹阁属东院范围,酒菜当然由东院供应。” 说完转向两个小婢道:“你们在外堂等候。” 两个小婢应命离开,令刚想调笑她们的乌子虚大感失望,幸好蝉翼留了下来。 蝉翼虽然对他仍是不假辞色,但态度大有好转,至少肯望他一眼,又有问有答。 乌子虚最擅旁敲侧击的手段,据桌大嚼,故作漫不经意地问道:“红叶楼最美的地方在哪里呢?” 蝉翼盯他一眼,看神情该已失去忍受他的耐性,神情勉强地道:“当然是东西两院临湖的十八个水榭,只接待达官贵人,有钱也买不到。” 乌子虚立即双眼放光,道:“我要最好的,哈!这可是你们老板亲口答应我的。哪个水榭最好?” 蝉翼露出鄙夷之色,道:“东西两院各具特色,都是最好的,就看个人的喜好。” 乌子虚好整以暇地道:“举例来说,就以你们岳阳城最有地位的布政使司钱世臣为例,他选哪座水榭?” 蝉翼露出几乎被气死的娇憨神态,道:“使司大人每次来都到西院的书香榭去,那是使司大人专用的,你可不能打书香榭的主意。” 乌子虚心中暗喜,最怕是钱世臣每次来都挑不同的地方,既有特定的地点,对他的行动是大大有利,虽然直至此刻,他对如何单独见到钱世臣,仍是无计可施。 蝉翼再按捺不住,道:“明天午时我会到这里来,领你去采购作画的材料。你要人来伺候你吗?” 乌子虚连忙点头,尚未有机会说话,蝉翼便避瘟神般溜掉了。 第十八章 盗踪乍现 坐在斑竹楼二楼的平台雅座,看着阳光普照、热闹繁华、车水马龙的大街,丘九师怎都感觉不到那无形敌手的存在,可是他晓得自己已开始相信阮修真的推断。 他刚见过钱世臣。正如阮修真所料的,钱世臣白忙了一个晚上,仍找不到五遁盗的蛛丝马迹。他们害怕的事,变成必须面对的现实。 阮修真认定五遁盗仍留在城内,他是半信半疑;而阮修真指出五遁盗多多少少和百纯有点儿关系,更是令他百思不解。如果那无形的敌人,真的是站在五遁盗的一方,就应该不让他有接触百纯的机会。这一切真叫人想不通思不透。 但假如证实五遁盗确与百纯有关,他不得不接触百纯,他可以把持得住,只动脑筋,不动感情吗? 自长街初遇后,他一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情绪支配着。以往他的脑袋装载的只有男儿大业,从未为自身作过任何打算,亦不想有任何感情上的羁绊。百纯的出现,令他看到另一片天地。当百纯揭帘展露玉容的一刻,他无需任何努力,自然而然把以往看得最重要的一切,统统忘到了九霄云外。那是从未有过的滋味。是爱的感觉吗? 此时阮修真来了,关门后神情古怪地坐到他身旁,低声道:“有眉目了。” 丘九师喜出望外,精神大振道:“是不是发现了那小子?” 阮修真道:“差不多是这样子。本来岳阳帮的人找不到那小子的踪影,我只好用上最后一着,请马功成集中人力对红叶楼下工夫。红叶楼聘用了不少岳阳帮的人,这是江湖惯例,好让岳阳帮分享利益,果然给他们查出一个极有可能是五遁盗的人来。” 丘九师听得寒毛倒竖,失声道:“真的与百纯有关?” 阮修真道:“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同伙关系,而是非常微妙,微妙得教人心寒的关系。” 丘九师深吸一口气,道:“我预备好了,说吧!” 阮修真道:“红叶楼近年在江南声名鹊起,全赖有百纯从京师来助阵,她本身当然有号召力,更重要的是她的智慧。为了令红叶楼更上一层楼,百纯为红叶楼的老板周胖子出主意,借红叶楼成立十周年,于七月初七乞巧节举行晚宴,以作纪念十周年庆典的重头戏。早于三个月前,红叶楼就已发出邀请帖,广邀江南有头有脸的人赴会,参加庆典。这张邀请帖等于身份地位的象征,没收到帖的人都不敢对人说,由此可见红叶楼的十周年晚会是如何轰动。” 丘九师不解道:“红叶楼七月七日的庆典,与五遁盗有什么关系?” 阮修真道:“当然大有关系。百纯想出来的一个庆祝方法,是请来名画师,为楼内最当红的八个姑娘画肖像画,百纯当然是其中之一。完成的八美图,会于七月七日悬挂于晚宴的场地,任由骚人墨客赋诗题字,效法岳阳楼,希望能出另一篇《红叶楼记》。可惜岳阳城的所谓名师,画出来的东西没有一幅百纯看得上眼,周胖子只好向附近各城公开招聘。两个多月来,从各地前来应聘的画师达数十人,却全不济事,直至昨天午后时分,一个自称从京师来的画师,竟同时得到周胖子和百纯的认许,且待之以上宾之礼。”<dfn>http://ww</dfn> 丘九师立即变得龙精虎猛,雀跃道:“时间非常吻合。” 阮修真道:“这次他遁入的是画师的身份,完全没有破绽,至少骗过老奸巨猾如周胖子者。” 丘九师摇头道:“什么都可以改变,眼形也可以改,独有眼神是没法改变的,只要我看到他的眼睛,可立即把他认出来。” 阮修真分析道:“此人于红叶楼的十周年庆典作用重大,又直接牵涉到百纯,如果我们毫无凭据地直闯红叶楼拿人,会闹得很僵。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捉错了人,会变成个天大的笑话。所以我们必须谋定后动……” 尚未说完,手下把门推开,道:“岳阳帮马当家到。” 两人愕然瞧去,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大汉扑将进来,两手按在桌子上,俯身低声道:“目标出来了,由红叶楼的小婢蝉翼带路,似是往东市去。” 两人倏地起立,均感机会难逢。 乌子虚在东市最有规模专卖文房用品的店铺,一口气购下足够绘制数十幅画的材料用具,只是大小毛笔便有十多枝,生纸、熟纸各两大扎,看得蝉翼大皱眉头,又没法干涉,随行的两个大汉更是抬得手忙脚乱,见蝉翼没有表示,只能在心中大骂。 店东自然笑逐颜开,这个豪客不但购买量大,选的还全是最上等的货色,包括卖不出去的陈年收藏,让他狠赚了一大笔,不迭地赞乌子虚识货。 蝉翼付了账后,艳娘给她的银两所余无几,见乌子虚犹似意犹未尽,暗吃一惊,凑近乌子虚道:“没钱了!” 乌子虚乘机碰她香肩,蝉翼触电般移开,尚未有机会发作,乌子虚嬉皮笑脸道:“原来如此。娘子!我们回家去。” 蝉翼大怒道:“谁是你的娘子?” 乌子虚装出对她用神细看的姿态,哈哈笑道:“对!对!你仍不是我的娘子。”再打个哈哈,向店东挥手道别,往铺门举步。 蝉翼追在他身后,知这人脸皮极厚,骂他可能正中他下怀,正不知如何报这一箭之仇时,忽然乌子虚往后踉跄倒退,跌个四脚朝天,一时完全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发生得太快,跟在后面的两个红叶楼的护院武士亦呆在当场,不知该抛掉手上的东西呢,还是继续捧着好。 一个魁梧轩昂的大汉拦在门外,手中长刀斜举,刚好是劈到一半的古怪姿态。 出手的当然是丘九师。这个揭破对方五遁盗身份的方法,是由阮修真想出来的,只要对方是五遁盗,肯定无所遁形。 就在乌子虚踏出店门的一刻,丘九师从横里闪出来,以从手下借来亮晃晃的刀子,照乌子虚面门猛劈下去,以五遁盗的身手,当然不会被他轻易了结,只要五遁盗往后闪开,立即原形毕露。最厉害处是这一刀根本不容对方有思索的时间,为了保命,又基于高手本能的反应,五遁盗必然闪退,如此一来是不可能摸不到他底子的。 只恨事实完全出乎丘九师意料,直劈至离乌子虚额头一寸的位置,乌子虚仍像呆头鹅般不知闪避。换作是武艺较次者,想留手都办不到,幸好是丘九师,说收便收,否则会闹出人命。 看着仍未能爬起来的乌子虚给吓得脸青唇白,不住哆嗦抖颤,丘九师大感头痛,弄出来的这个烂摊子,如何收拾好呢? 蝉翼尖叫起来。 两个护院武士捧着提着大包小包,拦在乌子虚前方。 丘九师垂下长刀,往后递去,自有手下识相地来接走长刀,他干咳一声,正要说话,阮修真从另一边走出来,站到丘九师旁,挤出笑容,举手道:“只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蝉翼惊魂甫定,想蹲下去看乌子虚有没有受伤,岂知双腿发软,“咕咚”一声坐倒地上。 乌子虚像忽然恢复气力,往蝉翼爬过去,叹道:“强盗来了!强盗来了!娘子不要怕,我来保护你。” 蝉翼见他没有受伤,放下心来,看他一副要来抱自己的模样,大骇道:“不要过来。”连忙起立。 阮修真见那两个大汉目露凶光,知他们动手在即,忙道:“在下大河盟阮修真,这位是丘九师,今天的误会,日后自会向周老板和百纯姑娘请罪。只要多问一句话,我们立即掉头走。”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阮修真报上两人名字,立即镇住红叶楼那两名大汉。 乌子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色厉内荏地嚷道:“我和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却要用卑鄙手段暗算我?若非我郎庚习过几天拳脚,身手敏捷,这一刀会要了我的命。” 连那两个大汉都听得直摇头,如此大言不惭的家伙,真是够不要脸的。 不要看蝉翼只是婢女的身份,却是识大体的人,晓得形势不如人,换了周胖子在此,也要忍了这口鸟气,还要装得客客气气的,遂问道:“请问先生想问什么呢?” 阮修真好整以暇地问道:“我想向郎先生请教,他的胡须是不是黏上去的呢?” 丘九师正留心乌子虚的手腕,却看不到任何疤痕,闻言心中叫绝,卖蛇胆的小子脸上干干净净的,如果这个叫郎庚的家伙是那小子扮的,胡须当然是黏上去的,可轻易扯下来。 乌子虚躲到两个大汉身后,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道:“士可杀,不可辱,竟敢说我的美须是假的。来人!给我画仙郎庚打这两个小子出去。哎哟!” 蝉翼出其不意地移到他身旁,一手抓着他颏下垂须猛扯一下,狠狠道:“不要乱嚷好吗?真希望是假须,那以后都不用见到你。” 乌子虚哇哇叫痛,再说不出话来。 丘九师和阮修真你看我,我看你,均感一败涂地,栽到了家。 丘九师抱拳道:“得罪之处,请郎先生大人有大量,万勿见怪。”一扯阮修真,无奈地去了。 小艇离开小码头,朝八阵园的方向驶去,丘九师负责摇橹,阮修真坐在船首,闭目沉思。 丘九师摇头苦笑,自出道以来,他从未这般窝囊过。 阮修真睁眼道:“我敢肯定他是五遁盗。” 丘九师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我也不服气得要命,可是他的须却是真的,如是黏上去,早给那俏婢一手扯下来了。” 阮修真道:“五遁盗是最出色的大盗,他的易容术当然不是普通的易容术,有方法让假须黏上去便扯不掉,须某种特制的药水方可弄脱。” 丘九师道:“那一刀又如何解释呢?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任人把他干掉?” 阮修真道:“别忘记他是个最懂随机应变的人,就在刹那间看清楚你是谁,猜到你只是试探他,所以将计就计。” 丘九师同意道:“这个可以说得通,但他惊惶失措的表情,吓得面无人色的窝囊模样,却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我最懂看人的眼,那确是怕得要死的神态,瞒不过人的。” 阮修真道:“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当他爬向那俏婢时,眼中又露出那种像追求某一种东西的渴望,与卖蛇胆那小子如出一辙。” 丘九师皱眉道:“我倒没有留意,那时我想的是挖一个洞躲起来。唉!现在他已回到红叶楼去,我们还可以拿他怎样?” 阮修真道:“如果有真凭实据又如何呢?” 丘九师叹道:“何来真凭实据?” 阮修真沉吟道:“他说是来自京师的什么画仙郎庚,我们就到京师去查看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最好他是冒充的,而真正的郎庚仍身在京师,便是我们最需要的证据了。” 丘九师道:“从这里到京师,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那时这小子早溜掉了。” 阮修真道:“我们可以找钱世臣帮忙,由他以飞鸽传书找京师的人帮忙,可在十天内有结果。这十天我们也不用闲着,一方面严密监视红叶楼,另一方面由你去向百纯请罪,诈作是一场误会,令五遁盗真的以为自己过了关。” 丘九师骇然道:“岂非又要和百纯纠缠?” 阮修真道:“这是因应时势而变化,当京师传来好消息,我们的捕盗计划将大功告成。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乌子虚知道自己正处于最险恶的形势下,必须改变计划。如果钱世臣不肯交易,还动刀动枪,他须立即逃出岳阳城去,那时依仗的只有自己逃生的本领了。 阮修真和丘九师的确名不虚传,不但没有被他的疑兵之计所惑,追到别处去,还掌握到他的新身份。幸好自己也并非省油的灯,没有当场现形。 他的缺点变成了他的优点,他倒地时是真的害怕。从未离敌人这么近过,对手且是有资格在单打独斗、正面硬撼下击败他的人,想想都要抹一把汗。 是不是仍要去见钱世臣?他不想死,非常怕死,可是更清楚很快会花光手上的银两。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日子,简直是生不如死。夜明珠已变成他唯一的希望,怎么都要赌他娘的一把。 “你坐在这里发什么呆?要不要吃惊风散?” 乌子虚魂魄归位地回头望去,只见蝉翼进入厅堂,绕过他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出乎他意料地坐了下来,秀目满载嘲讽的神色,冷冷瞅着他。 乌子虚立即心痒起来,手捋长须,装出痛苦的表情,道:“扯得我这么痛,蝉翼妹怎么赔我?” 蝉翼大嗔道:“谁是你的蝉翼妹?扯死你是活该,真希望那丘九师一刀把你杀了。” 乌子虚哈哈笑道:“不要骗人了,蝉大姐当时都不知多么关心我,还要蹲下来抱着我,怕我给坏人害了。哈!美人恩重,我郎庚真幸福。” 蝉翼知道和他斗嘴,只会多给他占点儿便宜,白他一眼道:“不要胡扯,艳娘要我来问你,可以开工了吗,老板说今晚要看到你第一张画。” 乌子虚这时已把所有忧虑担心抛到九霄云外,故作正经地压低声音道:“不如先让我为蝉姐儿画一幅肖像画,永远留下蝉蝉你青春焕发的动人模样,将来白首偕老时,好有个美丽的回忆。想想吧!当儿孙满堂时,你拿出镇家之宝来,说‘看吧!婆婆年轻时是多么漂亮迷人,公公当时追求我不知多么辛苦’。还有比这更有乐趣的事吗?” 蝉翼一方面气得几乎翻白眼,一方面也有点儿心动:这色鬼虽然讨人厌,但那手画工确是超卓非常。刚才来前,艳娘也曾吩咐她,看可否让这家伙私下为她画一幅画像,自己又何尝没有相同的想法呢?不过看到乌子虚那厮得意的嘴脸,她就心里来气,没好气地道:“你少嚼舌头,我是不吃你那一套的。可以动笔了吗?我要向艳娘交代啊!” 乌子虚伸个懒腰,懒洋洋地道:“今晚正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刻,说到作画我立即变得龙精虎猛。钱世臣今晚来吗?如果他没有空,便在书香榭摆个酒席,再找个漂亮迷人的甜姐儿来陪我饮酒作乐。我的娘!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蝉翼不悦道:“你究竟要作画还是花天酒地?” 乌子虚耸肩道:“两者有冲突吗?让我告诉蝉蝉你,作画只是瞬息光景,但画情却必须长时间去培养,画情够了,一挥可就。例如我要为蝉蝉作画,蝉蝉必须帮我培养画情,向我展露最能迷死人的一面,如此画出来的东西始是上乘的作品,明白吗?” 蝉翼粉脸红了起来,可能是想到他的“迷死人”指的是哪方面,又拿他没法,生气道:“你爱说什么是你自家的事。除书香榭外,其他水榭我都可以安排。” 乌子虚目的只是观察书香榭的形势,欣然道:“那就书香榭旁的什么榭吧!酒菜由蝉蝉出主意,至于漂亮的姐儿,当然是八美之一,否则如何培养画情?” 蝉翼的粉脸更红了,狠狠瞪他一眼,逃命似的去了。 钱世臣看过凤公公的手谕,道:“大公公指示,说辜大人身份特别,直接向皇上负责,故有行事的自主权,我们间亦不用执上下之礼。有什么用得着我钱世臣的地方,我必全力配合。” 辜月明见他的目光不住往放在桌上的革囊扫视,显然生出好奇之心,却故意不说破。由于手谕藏在革囊内,所以他顺手把革囊放到桌上去,倒不是要有意吸引钱世臣的注意力。他淡淡道:“我想弄清楚当年发生的事。” 钱世臣愕然道:“当年发生的事,我写了个过百页的详尽报告,一份送上京师,另留下一个抄本,可给辜大人过目。” 辜月明漫不经意地道:“我希望可以和戈墨会面,他该最清楚寻宝团成员的死因。” 钱世臣面露难色,道:“戈墨像辜大人般,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受我管辖,当年请他来助查,已是天大的面子。”又故作惊讶地道:“当年发生的事,朝廷早有定论,眼前当务之急,是缉捕薛廷蒿归案,再从他身上追寻夫猛的下落,季大人已因薛廷蒿现踪,追往云梦泽去,辜大人……” 辜月明不客气地截断他道:“钱大人又忘记了,我只会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在我来此途中,两次被人行刺,此人不但武技强横,且懂妖术,令我心生怀疑。哼!谁敢来惹我辜月明,都不会有好结果。他更低估了我,以为只要装神弄鬼,就可隐藏身份,不知我辨人有特殊的本领,只要他再出现我眼前,我可以立即识破他。” 钱世臣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不悦道:“辜大人是不是暗示偷袭你的人是戈墨?” 辜月明双目寒光剧盛,直望进钱世臣眼中去,似能透视他心内隐藏的秘密,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知钱大人对戈墨的认识有多深,但我一贯的作风是怀疑所有人。我想见戈墨,是要肯定他是不是袭击我的人。我这次奉命南来,目标是取得楚盒,谁挡着我,谁便要死,希望钱大人明白。” 他是故意令钱世臣恐惧,使钱世臣明白若被他找到戈墨,不论钱世臣是否戈墨的同谋,亦难免受牵连。最理想是钱世臣沉不住气,请戈墨出手杀他,他的机会便来了。 钱世臣愤然道:“戈先生绝不是这样的人!我立即派人去找他,请他来见辜大人,消除辜大人心中的疑虑。” 辜月明一副“这样最好”的神态,加重语气道:“十年前云梦泽的惨案,疑点重重,只是薛廷蒿竟遁入空门,又忽然出现,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会以全新的角度,对此案展开调查,钱大人心里需有准备。” 钱世臣深吸一口气,压下波荡的情绪。他开始明白季聂提为何对辜月明如此忌惮,戈墨也不敢轻视他,这个人太厉害了。他强按下心中恐惧道:“只要能破案,我钱世臣必全力配合。” 辜月明沉吟片刻,道:“有没有清静点儿的地方?最好是在水陆交通同样方便的地方。我不需有人伺候,如没有什么特别事,钱大人也最好不要来找我。” 钱世臣还有什么好说的,道:“这个我可以立即为辜大人安排妥当。” 辜月明心中暗笑,他选交通方便的居所,不是为方便自己,而是方便戈墨下手杀他。 无双女伏在瓦脊处,俯视布政使司府的外院门。到达岳阳城后,她立即投店,安置好黑儿,再到南门外等候,等了个把时辰,见到从云梦泽回来的辜月明进城,连忙跟在他马后,直至他进入布政使司府。 埋葬舅舅后,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死辜月明。如果不是前车可鉴,她会找个接近辜月明的机会,以飞针绝技取他之命,可是想起那赤脚高手以两指挟着飞针的本领,她再没有以前的信心。一击不中,让辜月明提高警觉,就可能永远都杀不了他了。 如果辜月明以布政使司府为落脚的地点,杀他的难度会剧增。 正想到这里,只见辜月明策马驰出布政使司府,另有两骑领路。 第十九章 迷人手段 乌子虚站在水榭临湖的平台上,凭栏眺望黑夜下的挂瓢池。他一边欣赏湖岸的美景,一边审度形势,巨细无遗,默默记在心头。 他置身的水榭名水香,虽比邻书香榭,却看不到书香榭。事实上这是西院九榭的特色,巧妙地嵌入池湾去,榭与榭间遍植斑竹,使每一个水榭都变成一个独立隔离的世界。 池的对岸是东九榭,他的风竹阁则是九榭外另一独立的建筑物,离他现在的位置约二百丈远,距离绝不近,但以他的水底功夫,有把握在半刻钟的时间内,横渡挂瓢池,回到风竹阁。 他已拟定完整的计划,大有一试的价值,关键在能否画出七幅令百纯赞美的作品,因此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 搬东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乌子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头看去,一群小婢正抬着一张桌子,桌面和脚架分开捧着,其中两人提着高背椅,往平台浩浩荡荡而来。艳娘和蝉翼跟在搬桌团的后方,前者嘴角含春,未语先笑,风骚浪荡,与对最初乌子虚的态度完全不同;后者则仍是那副勉勉强强、不苟言笑的冰冷神色。可是对乌子虚来说,两人的吸引力高低立判,蝉翼的诱惑力实远比艳娘大。 搬桌团在厅堂和平台交接处停了下来,艳娘则挟着一阵香风,直抵他身前,媚笑道:“今夜是郎先生动笔作画的第一夜,我们红叶楼会以上宾之礼招待郎先生。郎先生喜欢把桌子安置在平台上哪个位置呢?” 乌子虚大感新奇有趣,这个招待确实别开生面。小婢们全都姿容不俗,十六七岁的年纪,虽比不上蝉翼,但已非常可观,她们抬得香汗淋漓,娇声喘息,任何人看了都要酥了一半。乌子虚叹道:“可否再抬一张大床进来。” 小婢们正以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闻言不但没有人害羞,还齐声娇笑,登时满榭春色。 艳娘两眼上翻,任谁都猜到她心中在嗟叹这色鬼死性不改。 蝉翼大怒道:“休要想歪你的心。” 乌子虚故作惊讶地审视着她,欣然道:“这不是河东狮的咆哮吗?蝉姐儿越来越像是我的娘子了。” 蝉翼正要发作,给艳娘截住道:“我们红叶楼有我们的规矩,特别是我们的红叶八美,更由百纯姑娘亲自定下规条,郎先生必须遵守。” 乌子虚兴致盎然地道:“愚生洗耳恭听。” 艳娘神气地道:“红楼八美,全是卖艺不卖身,是真的卖艺不卖身,想一亲香泽吗,必须小姐她心甘情愿才成。只要小姐她愿意,嫁给你也行,夜度资、赎身金全免,就看你的本事。” 乌子虚为之叫绝。百纯肯定是经营青楼的天才,掌握到对男人来说越难得到手的女人越珍贵的至理。男人如能享受到追逐裙下、真情真意的最大乐趣,那还不前仆后继。要买她们的艺当然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如此红叶楼势必财源广进,金子银两滚滚而来。 蝉翼冷冷道:“明白了吗?” 乌子虚恭顺地道:“娘子,我明白了!” 那群小婢想笑又不敢笑,怕开罪蝉翼,忍得不知多么辛苦。 艳娘怕蝉翼吃不消他的浪子无行,忙道:“怜影快来了,你不知胖爷为此安排得多么辛苦。怜影这十多晚的期全排得满满的,胖爷须说服客人才勉强腾出空当,如果你今晚交不出好成绩,胖爷会要了你的命。好啦!桌子放在哪里?” 乌子虚的目光从艳娘移往气鼓鼓的蝉翼,又移往那群小婢,道:“当然是临湖置桌,让我与美人儿共享湖上明月。” 艳娘笑骂道:“说一句便够,偏是这么多废话。”说罢指示众婢把桌椅安放在平台靠栏的位置,然后道:“郎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呢?” 乌子虚笑道:“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个求的是一叶轻舟,泊在水榭之旁,当我养足画情,便驾舟返回风竹阁,动笔挥毫,绘下第一幅美人图。” 艳娘道:“这个容易,照先生的意思办。还有一个要求呢?” 乌子虚来到紧绷着俏脸的蝉翼身前,一揖到地,道:“请蝉翼姑娘届时陪愚生一起登舟,顺道游湖,归家去也。” 蝉翼猛一踩脚,大嗔道:“你这人!我们走!”说毕拉队走了。 艳娘掩嘴笑道:“蝉翼如给你气坏,奴家会找你算账的。”伸手在他手臂上重重扭了一把,再送他一个媚笑。 忽然丝竹管弦之声在榭外响起。 艳娘笑道:“怜影来啦!奴家走了。” 阮修真坐在小亭里,丘九师来到他对面坐下,道:“见过钱世臣,他答应立即送出飞鸽传书,要他在京师的人调查郎庚,该在十天内有回音。” 又道:“辜月明来了!” 阮修真一愕道:“辜月明?” 丘九师道:“钱世臣亲口告诉我他刚见过辜月明。真奇怪,他是不该告诉我的。表面看钱世臣没有什么,但我却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心绪不宁。” 阮修真不解道:“为了一个薛廷蒿,劳烦权倾朝野的厂卫大统领南来,已属事不寻常,现在还出动皇上的御前猎手,真令人难以理解。” 丘九师神色凝重地道:“会不会是凤公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真正的目标是我们呢?特别是你老兄。” 阮修真点头道:“这正可能是钱世臣暗中通知你的原因。对于钱世臣来说,如果江南出乱子,他是首当其冲要倒霉。辜月明既是当世最出色的悬赏猎手,也可以变成可怕的刺客,且他一向独来独往,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丘九师冷笑道:“但却有个好处,杀了他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阮修真道:“在生擒五遁盗前,我们不宜节外生枝,只须提高警觉,加强防卫。谅辜月明不敢公然行刺我。” 丘九师双目杀机大盛,沉吟道:“出入要小心点儿。” 阮修真道:“当务之急,仍是五遁盗。我刚才在想,红叶楼画师的身份,为何比卖蛇胆更吸引五遁盗呢?其中必有我们不明白的理由。” 丘九师点头同意。事实上他憋得非常辛苦,像个满溢的池塘,却无宣泄的渠道,恨不得冲进红叶楼内,把那气人的家伙生擒活捉,押去见皇甫天雄。苦笑道:“除非他肯告诉我们,否则我们无从知晓。” 阮修真神色古怪道:“当然不是这样子,只要让我清楚他在红叶楼的活动情况,我有把握凭此推测出他真正的目的。而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志不在天女玉剑,而是另有目标,否则他会继续卖蛇胆,这个身份更有利于他在城内活动,不会像现在般引我们怀疑。” 丘九师终于明白他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叹道:“你是要我去见百纯?” 阮修真耸肩道:“你不是亲口说过要去向她解释今天的误会吗?还有为爽约喝罚酒的事呢?两件事一并解决,你是占便宜了。” 丘九师颓然道:“神又是你,鬼又是你。去见百纯是不是代表我们屈服了呢?” 阮修真道:“我真希望有别的选择,总不成我们在此呆坐十天,枯等钱世臣的喜讯。去吧!或许这就是命运,不论将来情况如何发展,我是不会怪你的。破不了它要你和百纯纠缠的环节,我们可破它别的环节,只要找到那小子的把柄便成,胜利仍是属于我们的。” 丘九师发了半晌呆后,压低声音道:“真要命,我忽然感到生机勃勃,你现在想拦着我也不成。由此可知它的确要我去见百纯。老天爷救命呵!” 百纯轻移玉步,来到钱世臣身旁,为他斟酒,然后到他对面坐下,一边为自己的杯子注酒,一边问道:“大爷今夜为何心事重重?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 钱世臣看着她娇笑的容颜,暗叹一口气。书香榭仍是那个水榭,挂瓢池迷人依旧,可是比起上回,他的心情实有天壤之别,危机已临身,更有可能是大祸临头。辜月明厉害得教人害怕,戈墨要杀他是正确的决定,只可惜没法干掉他。钱世臣痛苦在想找个人商量时,唯一的人选戈墨又去而未返,忧惧交袭下,想到只有百纯能令他暂时忘记一切,便无主孤魂般到红叶楼来。可眼下听到百纯的询问,他又只有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只因官务繁忙,今晚喝两杯便要走。” 百纯不依道:“奴家还想听故事呢!钱大人怎可说故事只说一半。” 钱世臣怎还有说故事的心情,更后悔上回说了不该说的话,乘机提醒她道:“记着我说的故事,绝不可以告诉别人。”为引开她的注意力,道:“那个新来的画师,是不是很可疑呢?” 百纯露出迷人的笑容,像想到什么似的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樱唇轻启道:“原来大人因五遁盗的事心烦。是不是丘九师告诉大人有关画师的事?” 钱世臣心忖自己的烦恼还不够多吗,哪有兴趣去理什么五遁盗。不过有百纯陪伴,心情确大有好转,谈什么都好,只要她不追问故事便成,遂道:“那画师是个怎样的人?” 百纯的眼睛漾出笑意,然后漫不经心地以纤指撩拨鬓发,耸耸肩胛,像从内心深处涌出没法遏止的情绪,柔声道:“他是个色鬼、疯子、浪子和天才的混合体,奴家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般令人不耐烦,惹人讨厌,同时又没法不去欣赏他。如果他真的是五遁盗,那将是将各种特色融于一体的完美无瑕的结合。” 钱世臣从未见过百纯这般的神情,隐隐里,他感到丘九师外,又多了个情场的劲敌。 乐音变得嘹亮起来,吹奏着明快轻松的调子,引得乌子虚手舞足蹈,随乐起舞。他就是这副德性,青楼会令他变成个没有自制力的人,而他更是破天荒第一次把享受和工作结合在一起,兼且红叶楼不论格局、气魄和提供的乐趣,都是他从未尝过的,对他的冲击力可想而知。在这一刻,他彻底忘记了为何要在这里,只知享受生命的时刻又到了。 红叶楼迷客的手段是别出心裁的。 水榭楼分两层,下层是储物室和厨房,全为享用水榭的宾客而设,二楼分前后两厅,以垂帘分隔,伺候的婢仆在前厅候命,演奏的乐队就在那里奏乐。后厅连接平台,是乌子虚所处的地方,专用来接待付得起钱的贵客。如此排场,多付点儿钱都觉物有所值。 两个俏丫头左右拉开垂帘,出现一个身长玉立、体态动人的年轻姑娘,她不是乌子虚见惯的那种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只薄施脂粉,淡雅得恰到好处,尽显她清秀的气质。垂额的刘海,让她有一点儿稚气,看上去既青春又出众。如此美女,虽比不上百纯,但已是他从未在青楼遇过的上上之品。她根本不像青楼名妓,而像个大家闺秀。 乌子虚脑际轰然一震,灵魂儿飘上了半空。 她穿的是剪裁合体的丝质垂地裙裳,白花蓝地,配着丝质的腰带,骄傲地展示出她动人的曲线,苗条的体态,更突出了她漂亮的脸庞。耳珠挂着的两颗明珠摇摇晃晃的,说不尽的风流娇俏。 她以受过训练的曼妙姿势,仪态万千地经过垂帘,当帘幕在她后方合拢,乌子虚不由屏住了呼吸,瞪着这位似是从仙界闯破仙凡之隔降临尘世的仙子。 怜影巧笑倩兮地直达他身前,盈盈地向乌子虚道万福:“奴家怜影,请郎先生指教。” 乌子虚清醒了点儿,吐出一口气道:“我们现在是为一共同的目标努力,就是要把美人儿你最迷人的神韵表现出来,让我们忘记了过去,忘掉将来,留下这一刻的美好时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只有放开怀抱,才能享受到生命的真谛。” 怜影欢喜地道:“先生说得真动人,我们八个谁不想画一幅最美丽的画像。先生教怜影怎么做吧。” 乌子虚微笑道:“很简单,美人儿你须向我施尽浑身解数,展露你最能迷死男人的手段,展露你最动人的一面,我保证看到我画出来的肖像后,美人儿你永远不会后悔。” 怜影忽然击掌三下。 乌子虚一呆道:“美人儿你干什么?” 怜影微耸香肩,若无其事地道:“奴家教人把筝送进来,那正是奴家最能迷死男人的手段。” 乌子虚无言以对。 第二十章 筝音幻境 辜月明坐在厅堂一角,伸手到革囊内取出古剑,握在手中。 钱世臣安排他入住的小宅院君山苑,完全合乎他的要求,位于城东南一条小河旁,后院设有小码头,远离其他房舍,最近的民居都与他隔了片柳树林。即使屋内发生激烈的拼斗,恐怕仍没法惊动其他人。对钱世臣或他来说,这都是理想的环境。 灰箭交给钱世臣打理,安置在他府内的马厩,一天没干掉自己,谅钱世臣也没有胆量动灰箭半根寒毛。他真舍不得和灰箭分开,却怕有人趁他不在时伤害灰箭泄愤。在城市的环境里,孤身行动比较方便。明早他会去找灰箭,骑它到城外驰骋,让它保持在最佳状态下。他有一个奇异的感觉,楚盒仍在云梦泽内。 奇异的感觉从古剑蔓延至他握剑的手,然后他的心急剧地跃动着。 辜月明心叫邪门,难道此剑真有灵异的力量? 多想无益,辜月明把剑收回革囊内,本想随手搁在身旁的方几上,又生出不舍的情绪,最后随手插在腰带处。 是时候去见百纯了。 丘九师被请进贵宾厅,片刻后周胖子到,丘九师起立施礼,向他赔罪,为今天发生的“误会”道歉。 周胖子客气地请他坐下,自己坐到一侧,亲切地道:“我的乖女儿交代下来,说如丘爷来了,最要紧留住丘爷,她会设法尽快见丘爷。” 丘九师心忖:这即是说百纯正在见客,暂时没法分身。不过周胖子确有手腕,把话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教他难说走便走,遂微笑道:“我等一会儿没有问题,请周老板切勿再称我为丘爷,叫我九师便成。” 周胖子立即打蛇随棍上,攀交情道:“九师既当我周胖子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百纯现在见的是钱世臣。放心!老钱告诉我只坐一会儿便走。他们这些当官的,表面看来非常风光,事实上整天提心吊胆,看老钱便知道。自从季聂提来了后,我从未见过他真正的欢容。” 丘九师开始感到周胖子绝对是个人物,他每一句话都像发自内心,充满了真诚,这样的人他还是初次遇上。淡然自若地道:“这么说,他是在追求百纯了,否则怎还有心情到红叶楼来?” 周胖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九师的判断力令人吃惊,事实确是如此。我从未见过老钱对女人真正的动心,这回是破题儿第一遭。不过九师不用担心,我知道我乖女儿的心是向着你的。哈!很快九师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丘九师哑然失笑道:“周老板多心了,周某只是来向百纯姑娘谢罪,说几句便走,百纯姑娘会明白我的。” 周胖子大有深意地微笑道:“我肯定百纯对九师的了解远比九师对她的了解要深,她怎会不明白你。” 丘九师终发觉周胖子不但手段圆滑,且词锋厉害,但却绝不会伤人。兼之以他青楼大老板的身份,旗下又有如百纯般的超级名妓,这一切合而形成了周胖子的独特魅力。最令人激赏的是他在与人交谈时,不但不会让人觉得沉闷,还生趣盎然。 周胖子确是个有趣的陪客。 丘九师欣然道:“周老板是不是绕了个弯来提示我呢?” 周胖子道:“确是如此。百纯一直在找寻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直到今天仍找不到。自钱世臣来找她后,其他人都怕开罪钱世臣,不敢再来见百纯。坦白说,我对九师的出现,心中真是很高兴,因为在江南,只有你们不怕钱世臣。九师!我是站在你这一方。” 丘九师叹道:“周老板放心,只是看在百纯姑娘的面子,我们便当周老板是自己人。不过周老板确实误会了,我并不是百纯姑娘心目中的人选,而我亦不是为其他目的而来,纯粹为了赔罪。” 周胖子微笑道:“每次我向乖女儿问关于九师的事,她总是以‘这是我和丘九师间的事’一句话来回绝我。当她说到你的名字时,一双大眼睛亮了起来。九师!我是这方面的过来人,良机勿失啊!否则你会永远后悔的。” 丘九师暗叫救命,他来前曾下大决心,只动脑筋,不动感情,可是当周胖子试图说服他,他大有可能是百纯心中的如意郎君时,他体内的血液却加速运行,产生前所未有的兴奋,既不想听又爱听。他更清楚周胖子最后那句话是准确的预言,或许用“后悔”来形容不太恰当。他从不对立下的决定后悔,但他定会为错失百纯而痛苦、失落。 此时送他到贵宾厅的艳娘来了,神情兴奋地道:“钱大人刚刚离开,我们通知了百纯,百纯要我们立即请丘公子去见她。” 辜月明在街上不疾不徐地走着,生出被人跟着的感觉。 跟踪他的人该不是戈墨,因为这是多此一举,要杀他,该挑选钱世臣安排给他的位置偏僻的君山苑,而不是岳阳的街巷。不论钱世臣如何胆大包天,漠视朝廷,谅他也不敢派大批人来围攻他,说到底自己是代表凤公公的特使,一旦给自己抓着他的狐狸尾巴,钱世臣肯定吃不完兜着走。其次是抢夺楚盒乃叛国欺君的大罪,可株连九族,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稳妥,故杀掉他极可能只是限于钱世臣和戈墨两人间的事。 钱世臣为何要冒这个险?他知道的该比夫猛更少,谁会为知之不详的事甘冒毁家灭族的大祸?真要说起,他该比夫猛更不应去打楚盒的主意。 除非钱世臣清楚盒内藏的是什么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能令这位家中珍藏满屋的江南首富动心?这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可是假若钱世臣真的知道楚盒内的藏宝,夫猛又偏偏不得不找他帮忙寻宝,整件事便带着浓烈的宿命意味,一切都像有老天爷在背后暗中牵引安排。 辜月明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红叶楼在望。辜月明收摄心神,朝灯火辉煌的外院走去。 百纯笑脸如花地把丘九师迎入书香榭,到圆桌旁坐下,自有小婢为他注酒,待小婢退往外厅后,百纯柔声道:“丘公子肚子饿吗?让奴家叫人做几个地道的拿手小菜如何?” 丘九师嗅着她健康迷人的气息,加上身处优美的环境,未喝酒已有微醺的感觉。他虽不好杯中之物,但喝起来却颇有酒量,这是培养出来的,与其他帮会人物交往应酬,不喝不敬,喝酒成了必备的礼仪。问题是他对酒有敏锐的反应,一杯下肚便有醉意,所以阮修真才警告他不可喝酒。眼前这一杯,如果能留到最后才喝,喝完便走,当是最理想。 忙道:“不久前我才填饱肚子。” 百纯含笑道:“那我们便光喝酒如何?” 丘九师既“庆幸”百纯坐到最远的位子,与他隔开整整一张圆桌,又暗暗叫苦,光是喝酒,那还了得。 百纯举起酒杯,欣然道:“让百纯先敬公子一杯,这杯是罚奴家错怪公子是无情的人。” 丘九师大吃一惊,心想:这次真是乖乖不得了,如此下去,不知还要喝多少杯。此时的百纯明艳照人,不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均是魅力四射。她的美丽实是异乎寻常,有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狐媚气质,诱人至极点。但更吸引人的是她在聪敏伶俐之外,又暗含江湖儿女的沉着老练,落落大方,放荡里不失矜持,合而形成她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丘九师在无可奈何下,只有自揭底牌,苦笑道:“姑娘见谅,在下待会儿还有事去办,只能陪姑娘喝一杯酒。” 百纯秀眸一闪一闪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却比任何言语更能打进他的心坎里去,营造出一种曼妙迷人的气氛。 丘九师终于投降,举杯道:“丘九师敬姑娘一杯,以前有什么开罪之处,请姑娘恕罪。” 百纯呢喃道:“要干杯才能显得出你的诚意呵!我们干杯。” 接着把杯子送过来,丘九师连忙迎去。 “丁”的一声,两杯轻碰,各自一饮而尽。 丘九师放下杯子,大有豁了出去的感觉。想到大丈夫立身于世,有什么不可放手而为。自己既无惧于在战场争雄斗胜,又怎能在面对如此绝世娇娆时畏首畏尾。什么无形对手、隐形敌人,全管他的娘。这个想法近几天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此时借点儿酒意,放胆在心底里向自己说出来。 百纯闭上美目,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接着张开眼睛,微喘着道:“不要姑娘前姑娘后好吗?叫奴家百纯便成。这个名字好听吗?是我自己改的。”略一沉吟又道:“公子身上有没有五遁盗的悬赏图,可否给奴家看看?” 听到“五遁盗”三字,丘九师至少有一半酒意不翼而飞,忙从外袍袖内掏出画卷,双手递给百纯。 百纯无视他是双手奉上,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似是责他不该如此拘谨,然后伸出雪白粉嫩的纤纤玉手,一把取去,展卷细看,接着“扑哧”一声笑出来,笑脸如花地朝他瞧去,忍俊不禁地笑道:“画工真差。” 丘九师尴尬地道:“我们已请最好的画师来画像,可能因画师是依目击者的描述绘制,所以没法传神,但至少该有六七成肖似真人。” 百纯不屑地道:“江南的肖像画家有多少本事,奴家比公子更清楚。换过作画的是你们怀疑的郎庚,不论他变成卖蛇胆的小子,还是妙笔天成的画仙,保证可凭图索人,绝不到五遁盗抵赖。” 丘九师说不出话来。 百纯绝不是唯命是从的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说话大胆直接,越不客气越令人爽神。 百纯将图卷还给他,待他重收入袖里后,轻轻道:“奴家有个请求,望公子俯允。” 丘九师问道:“百纯说吧!只要我丘九师办得到的,定不会教百纯失望。” 百纯双目射出期望的神色,肃容道:“不论郎公子是不是五遁盗,请公子宽限八天,待他完成我们庆祝十周年庆典的八美图后,再找他解决你们的问题。” 丘九师颇感不是滋味,还以为她邀自己有空便来和她聊天解闷,岂知竟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生性豁达,刹那间抛开了困人的情绪,坦然道:“百纯太高估我们了,对郎庚我们根本无处着手。百纯的要求更是合情合理,我丘九师大胆做主,此事一切依百纯的吩咐去处理。” 百纯欢天喜地地送他一个媚眼,会说话的眼睛似在说“算你啦”,然后道:“公子敬我一尺,百纯敬你一丈,再不逼公子喝酒。不情愿的喝来有什么意思?公子是否要赶着去办别的要事,还是肯留下来陪百纯共赏挂瓢池上的明月?” 丘九师终于发觉百纯的另一面,就是不但喜欢挑战别人,更要挑战自己,而他则被逼进死角,再没法胡混过去。 丘九师摊手洒然道:“百纯言重了,我是有苦衷的。” 百纯大奇道:“这种事也可以有苦衷,公子是否另有意中人?” 丘九师知道只要答一声“是”,他和百纯纠缠不清的关系大概可以就此了结,完蛋大吉,偏是这么一个单字,却怎也吐不出口去,摇头道:“不是这样子。” 百纯欣慰地道:“那又是什么苦衷呢?” 丘九师张开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即使他肯尽情倾诉,仍大感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更怕说出来后百纯当他是个疯子。 百纯不以为意地道:“那就是说不出来的苦衷。真有趣,奴家更想听呢!不论公子说出来的苦衷如何无稽荒诞,百纯都想弄个清清楚楚。说吧!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就说出来。” 丘九师大感招架不来时,一个小婢揭帘而来,直抵百纯身旁,先向丘九师施礼请罪,然后凑到百纯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百纯淡淡道:“请他到晴竹阁等我。” 小婢去后,百纯向丘九师微笑道:“别以为奴家忘记了,说吧!” 丘九师得到喘息的空间,回过神来,道:“是否有贵客到访?嘿!百纯可以给我一点儿时间吗?” 百纯嗔道:“想溜了吗?走吧!走吧!不留你了。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丘九师投降道:“完全不是百纯想的那样子。嘿!不过真的有事等着我去办。” 百纯“扑哧”娇笑,露出娇憨顽皮的神态,伸出玉指虚点他几下,忍着笑地道:“知道吗?每当公子理屈词穷时,总爱‘嘿’的一声来掩饰窘态,那个模样很好看。你如果这么乘机开溜,奴家当然恼你,除非……” 丘九师如获皇恩大赦,追问道:“除非什么呢?” 百纯撇撇小嘴,柔声道:“除非明天正午,公子在斑竹楼那平台雅座摆午宴款待百纯,我或可以咽下了这口气。不过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届时你仍吞吞吐吐,一副窝囊样儿,我百纯绝不饶你。” 丘九师苦笑道:“一切依百纯指示,明天我会在斑竹楼恭候百纯大驾。” 风从湖面轻柔地拂来,荡起重重波纹,带来湖水芳香清新的气味。 筝音从前厅处传来。 两杯酒下肚,乌子虚开始明白为何怜影说她最迷人的手段,尽在一张筝上。 她奏的调子明媚清爽,带着点儿肆无忌惮的浪荡韵味,像个野女孩般,不会正正经经地去演奏,而是把筝曲扭扯分拆,绘影绘声,变成她个人的宣言和独白。通过高超的技巧和对音乐的灵锐触角,她总能织出神秘动人的乐章,就像一个在高空走单索的杂耍高手,不论如何翻腾跳跃,最后仍是稳稳落在单索上。 更迷人者是她营造出两种不同姿态性格的筝音,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不同的人在以筝曲对话,又像两个相埒的高手在过招,你来我往,充满了张力,令人有越听越过瘾的痛快。 乌子虚迷失在筝音的异域里,心灵往茫茫的黑夜延伸,忽然水榭、挂瓢池和天上的星月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下一刻他发觉自己处身于一个奇异的地方,有点儿像在一座城池最高的城楼上,俯视下方依山而筑层层叠叠的城墙,城墙外是无边际的草原陵野,远方横亘着一道河流。 筝音跟着消失了。 乌子虚往上望去,月儿高悬在广阔深邃的夜空里。 这是怎么回事? 乌子虚心神剧震,醒了过来。 一切依旧,他仍是坐在水榭的平台上。 此时筝音一转,从轻快变为沉郁,怜影似在向他倾诉心底里低回的伤情和郁结。 一时间,乌子虚再生出那种不知哪个天地是梦境,哪个世界是现实的奇异感觉。 百纯走在回房的碎石路上,沿着挂瓢池穿林过桥,路途本身已是一种乐趣。 伺候她的贴身小婢小保提着灯笼在前方领路,照亮归途。 生命从未如此浓烈过,一个接一个奇异的人物,接续出场,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丘九师究竟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令他竭力躲避她? 郎庚又是不是五遁盗的化身?若真的如此,那五遁盗将是有史以来最多才多艺的大盗。 一向有点儿闷蛋的钱世臣忽然变得有趣起来,竟懂得说充满神话色彩、遥远又哀怨缠绵的故事,且只说了一半。 还有辜月明。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凭什么可以成为人人畏惧的无情剑手? 想到这里,百纯进入院门,一个小婢迎上来道:“辜公子在厅子里。” 百纯吩咐道:“你可以离开了。”又对小保道:“小保留在外面。” 小保点头应是。 百纯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朝小楼走去,踏上长阶时,心忖:辜月明会在干什么呢?或许静静坐在一角,闭目养神,或凭窗观赏阁园的美景,又或正严阵以待,以应付突然而来的偷袭。总之只是“辜月明”三个字,已足令人心生期待。 长阶将尽,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进入眼帘,百纯慕名已久的孤傲剑客,背负长剑,腰带处插着个长革囊,正负手观看尚未装裱挂在墙上压镜内的郎庚大作“古战车美女”图。他看得是那么专注、入神,似完全不晓得有人正走进厅子来。 百纯一震止步,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她肯定从未见过这个人,但他站立的姿态肯定见过,且印象深刻,就像辜月明正欣赏的画中人。 第二十一章 东窗事发 百纯樱唇轻吐道:“辜月明!” 辜月明别头往她瞧来,神情冷冷的,瞥一眼后,目光又回到画中的美女上,平静地道:“百纯怎知我不是冒充的?” 百纯喜不自胜地含笑道:“如果我没有一眼看穿你是不是辜月明的眼光,师姐当会指示分辨你是真是假的方法。” 辜月明淡淡道:“百纯凭什么认定我是辜月明?” 百纯撇撇小嘴,道:“因为百纯尚是首次遇上对百纯完全无动于衷,提不起一点儿兴趣的男人。我是从你的无情肯定你是谁。” 辜月明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般,问道:“这幅画是谁画的?” 百纯轻移玉步,来到他身后,道:“是一个从京师来叫郎庚的画师画的。” 辜月明问道:“画仙郎庚?” 百纯大喜道:“正是画仙郎庚。原来他真有画仙的雅号,并非自吹自擂。辜大哥认识他吗?” 辜月明道:“见过几次面,算是素识,你师姐曾找他写真。” 百纯欣然道:“辜大哥来得正好,我们正为郎庚身份的真伪而烦恼。大河盟的人怀疑他是五遁盗的化身,更为此闹出风波。辜大哥请帮个忙,见老朋友一面,以释大河盟的疑虑,让他能安心作画。” 辜月明不置可否地道:“他此刻在哪里?” 百纯道:“他该在作画吧!” 辜月明漫不经心地道:“如此我今晚不去打扰他了。烦百纯通知他,明天正午我来找他,他最好不要四处乱跑。” 百纯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辜月明最后那句话,似暗含警告的意味。见辜月明没有别的指示,道:“师姐的书信来了,请辜大哥稍待片刻,让百纯到楼上取来给你。” 辜月明倏地转过身来,双目闪着异芒,道:“这么快?” 百纯道:“以往师姐有书信寄来,都是通过水运陆驿,但这次则是以飞鸽传书寄来。由于敝楼的周老板答应不透露送信人的身份、名字,恕百纯没法告诉辜大哥。” 又担心地问道:“有问题吗?” 辜月明沉声道:“百纯拿信来给我。” 他的语气虽有命令的意味,可是百纯却觉得辜月明视她为亲近的人,故不用客气。无情剑客的这种态度,使她颇有点儿“受宠若惊”,那是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刚才站立观画的姿势,浮现心湖。 到百纯从楼上下来时,辜月明又在凝神看画,似乎看一辈子也不会厌的模样。她走到他身旁,忍不住问道:“辜大哥喜欢绘画吗?” 辜月明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摇摇头,似有点儿费力才能把目光从画中美人身上移开,落到她手上,问道:“为何有个红帖子?” 百纯提起玉手,向他展示花梦夫人寄来的竹筒藏书和一张烫金字的红帖子,微笑道:“帖子是我们红叶楼庆祝十周年晚宴的请柬。不要小看它,不知多少人欲求一帖而不可得,百纯奉上一张,不是要辜大哥来赴会,只是表示对你和师姐的敬意,辜大哥勿要拒收,否则百纯很难下台。” 辜月明露出第一个笑容,牙齿整齐雪白,登时融化了他似是与生俱来的冷漠,潇洒独特,接过竹筒和请柬,纳入怀囊中去。 百纯轻轻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名动天下的悬赏猎手亲身南来,师姐且要千里传书。不是为了五遁盗吧?” 辜月明敛去笑容,低声道:“这方面的事百纯最好不要过问,如果有人问百纯我为何要见你,你可说与我没半点儿关系,只是当一个转信人。如果有任何人敢烦你,即使对方是钱世臣,或者季聂提,百纯只须派人知会我,我自有方法对付他们。” 接着说出了君山苑的位置地址,飘然去了。 百纯咬着下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不由想起丘九师,他和辜月明同是无所畏惧,敢作敢为的人。不过丘九师有整个大河盟做后盾,而辜月明却是独来独往,比丘九师更多添耐人寻味的神秘感,有一种冷傲狠辣的味道。 辜月明为何明天要来见那个好色鬼呢?唉!自己实不该插手到与丘九师有关的事去,但又按不下心中对那色鬼的怜才之念。想到这里,百纯心里有了决定。 “昨日南京,今朝天岳,倏焉忽焉。指洞庭为酒,渴时浩饮;君山作枕,醉后高眠。谈笑自若,往来无碍,半是疯狂半是仙。随身在,有一襟明月,两袖云烟。” 筝音止处,怜影引吭高歌,天仙般温柔的嗓音,却以不假修饰、走唱天涯的风格,唱出游子浪迹天下、无家可归的心声,冲击着乌子虚的心神。 一曲唱罢,乌子虚长身而起,不住地鼓掌,从平台处回到内厅,向坐在筝旁的怜影赞叹道:“美人儿你真厉害,小弟还是首次在青楼尽欢的时候,没有丁点儿欲火焚身的感觉。美人儿你真了不起。” 怜影听得粉脸微红,垂下螓首,轻轻道:“那先生的画情够了吗?” 乌子虚心满意足地道:“足够有余,我现在乘舟归去。咦!为何不见我的小蝉翼,她不是答应了陪愚生泛舟游池吗?” “我来陪先生如何呢?” 乌子虚和怜影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般看着百纯揭帘而来。她双目闪着亮光,嘴角挂着莫测高深的笑意。 钱世臣进入布政使司府,听到心腹手下报上戈墨在园中小屋等他,登时精神一振,立即去见他。 戈墨神色冷静地盘坐地上,看着钱世臣在身前坐下,沉声道:“先说你那方面的最新情况。” 钱世臣道出辜月明来见他的情况和现在的形势,最后道:“他对我们起疑心了,此人精明厉害,如果我们处理得不好,我们的事很可能坏在他手上。” 戈墨神色不动地道:“他在引我出手。” 钱世臣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但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戈墨道:“没有。辜月明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不过却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太高估自己,我要他为此付上生命作代价。哼!竟敢公然挑战我,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钱世臣道:“师兄准备何时出手?” 戈墨没有答他,思索道:“照行程,他该在三天前到岳阳,为何竟耽搁了三天呢?这三天他到哪里去了?” 钱世臣当然没有答案。 戈墨道:“我在云梦泽遇上与辜月明一起渡江的女娃儿,当时她的马背上驮着一条尸,可惜被她以狡计脱身。我怀疑马背上的死人是薛廷蒿,当时我有强烈的感应。” 钱世臣大问道:“以师兄的手段,竟留不下一个女娃儿?” 戈墨道:“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娃儿,而是精通幻术杂耍、武功高强的年轻女子。其提纵翻腾之技,我也要自叹不如。要杀她,恐怕比杀辜月明更困难,因为辜月明绝不会逃走。” 钱世臣道:“为何你猜马背上载的是薛廷蒿的遗体?” 戈墨道:“尸体包扎得很妥当,用了很大的心思,可见女郎对死者有深切的感情,故尽力令他安息。别人或许猜不到她是谁,但怎瞒得过我们?她定是夫猛的女儿。而只有薛廷蒿死了,她的神情才会这般哀伤。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我一拦着去路,她立即从悲痛中脱身出来,勇敢地面对我。她绝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千万不要低估她,否则你会很后悔。” 钱世臣如释重负地道:“只要薛廷蒿真的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戈墨道:“问题在薜廷蒿怎会忽然死去?” 钱世臣沉吟道:“会不会是畏罪自尽呢?” 戈墨冷然道:“你用错了词语,应该是含冤自尽,外人或许猜他会畏罪自尽,我们却晓得他是有冤无罪。一个含冤十年的人,怎会在冤气未消前自尽来白白便宜我们。” 钱世臣道:“或许女郎马背上并不是薛廷蒿的遗体。” 戈墨淡淡道:“若不是薛廷蒿,是谁呢?” 钱世臣哑口无语。 戈墨断然道:“我的猜测错不到哪里去。死的是薛廷蒿,他死前已把秘密尽告某一个人,却绝不是那女郎。” 钱世臣不解道:“师兄怎能如此肯定?” 戈墨道:“道理清楚明白,因为她是夫猛的女儿,告诉她只会害了她,徒将她卷入这个漩涡里。而她说出来的话,更没有人相信。别忘记她是个正在逃亡的钦犯。” 钱世臣色变道:“他在死前向何人吐露他心底的冤屈?” 戈墨道:“不出辜月明与季聂提两人,也只有这两个人,有资格和能力为薛廷蒿洗脱沉冤。两者间,以辜月明的可能性较大。一来因辜月明是单独行事,方便对话,加上辜月明从不滥杀无辜,只杀有悬赏的盗贼。所以他该是薛廷蒿最好的选择。” 钱世臣道:“薛廷蒿怎晓得辜月明会到云梦泽去?即使面对面也不知对方是谁。” 戈墨沉声道:“在云梦泽内,一切不能以常理去测度,否则楚盒早落入我们手上,古城不会到现在仍然没有踪影。辜月明形象鲜明,我从未见过他,还不是一眼认出是他吗?确定他身份更简单不过,和他过两招便成,天下间没有比他更锋快的剑。” 钱世臣骇然道:“那怎么办?趁季聂提到云梦泽去了,不如我们就在今夜把辜月明解决。” 戈墨道:“冷静点儿!心急只会坏事。辜月明大有可能与季聂提碰过头。” 钱世臣脸上血色尽退,苍白如死人,他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 戈墨道:“现在我们正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单凭我们的力量,与季聂提相斗只是以卵击石,幸好朝廷势弱,只要我们策反大河盟,支持他们起义造反,我们则在旁煽风点火,一天乱事未平,我们仍是安稳如山,进攻退守,任我们选择。” 钱世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道:“丘九师精明厉害,恐怕不易说服他。” 戈墨道:“你不用说服他,关键在丘九师确有造反之心,而季聂提更有铲除大河盟之意,你只要掌握其中的微妙处,令丘九师感到危险迫在眉睫,事过半矣。最妙是若季聂提想动你,必须调来兵马,只要丘九师提高警觉,怎瞒得过他的耳目。任阮修真如何智比天高,只会捕风捉影,以为季聂提的行动是针对大河盟而来,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又微笑道:“至于辜月明,交由我处理。坦白说,如果他留在云梦泽,我真的没有把握对付他,但在岳阳城,他将难逃劫数。”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知道阮修真仍在园内的小亭,连忙赶去,到对面坐下,叹了一口气,道:“这回问题大了。” 阮修真笑道:“只要不是走丢了五遁盗,其他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丘九师摇头道:“亏你笑得这么开心,不知人间疾苦。可怜我明天还要到斑竹楼去见百纯,向她解释为何我未坐稳便一副赶着离开的样子,还答应了她不论郎庚是不是五遁盗,须待他完成庆祝红叶楼十周年的八美图,方可以动手擒人。这次是得不偿失。” 阮修真凝望他好半晌,哑然失笑道:“九师!你在恋爱了。” 丘九师呆了一呆,颓然道:“恋爱是这样子吗?我真的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痛苦可以是快乐,快乐会变成痛苦,我现在有点儿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搞不清楚哪个是敌人。你教我怎么办吧!” 阮修真道:“我们现在是落在下风,可是正因我们从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我们的无形敌人是要你和百纯坠入爱河,故认定郎庚就是五遁盗,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所以我们仍未算一败涂地。我们并没有在五遁盗一事上失去方向。” 丘九师沉吟道:“百纯要求八天宽限之期,钱世臣说要十天时间鉴定郎庚的身份,不是巧合得令人心寒吗?” 阮修真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掌握郎庚在红叶楼内的一举一动,这方面我请了马功成帮忙,他在红叶楼内的人会严密监视郎庚的行动。我可以保证,在这十天内,郎庚想溜都溜不掉。” 丘九师道:“你所说的无形敌手,它清楚我们脑袋里想的东西吗?” 阮修真道:“谁能给你答案呢?不过知道又如何?只要它不能左右我们的行动,只能影响我们的想法,便有破绽可寻。例如它没法令你去见百纯,只好让百纯来见你,说明了它的法力是有限的。” 丘九师苦笑道:“请用你的脑袋想想,为何它要我和百纯来往?就是为了这八天之期吗?如此它的目的可能只为了八幅美人画。” 阮修真坦然道:“如果我们清楚它的目的,现在就不会这么头痛。告诉我,你和百纯间发生过什么事?” 丘九师把见百纯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道:“我有一种感觉,百纯虽然对我另眼相看,却绝不到爱上我的程度。她有点儿像游戏人间,对任何能打动她的人或物均感兴趣,像她对那个郎庚,便大有怜才维护之意。如果我继续表现窝囊,我敢肯定她会对我失去兴趣。” 阮修真道:“你想她对你失去兴趣吗?” 丘九师断然摇头,道:“我办不到。” 阮修真欣然道:“那就好办。我们锁定郎庚,不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让我们认为他是五遁盗的信念受动摇。其他的事,你可以放手去做,爱和百纯说什么便说什么,如此事情是不是变得简明容易呢?” 丘九师为之愕然,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 小艇离开水榭,朝湖心的方向驶去。 坐在艇首的百纯举目往在船尾操舟的乌子虚看来,甜丝丝地笑道:“你扮那卖蛇胆的家伙真的惟妙惟肖,我也看走了眼。” 乌子虚心叫不妙,百纯说得这般胸有成竹,肯定自己在某一方面露出破绽,如果找不到补救的方法,后果不堪设想。他脸上当然不会露出心内的惊惶,还故作不解地道:“百纯姑娘在说什么?不过什么都不重要,只要百纯姑娘陪我游湖便成。百纯姑娘今晚特别漂亮,一双眼睛似有勾去我魂魄的异力。” 百纯俯前少许,细看他的脸孔,柔声道:“骤眼看去,你的年纪似在三十四五间,但细看你的皮肤、体形,你却给人年轻至少十年的感觉。这是否是一种易容术,只作简单的改变,例如黏上一把蝉翼扯不掉的美须,便可脱胎换骨似的变成另外一个人?” 乌子虚豁了出去,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补救不了破绽,就立即回去取出夜明珠,然后乘夜开溜。唯一有利于他的是,似乎只有百纯一个人晓得自己这个破绽,否则他现在便要打出岳阳城去。 乌子虚悠闲地运桨操舟,耸肩道:“原来姑娘像今天那个坏人般,怀疑我的身份。我的娘,我究竟走了什么运道呢?我长得比我实际的年龄年轻,是老天爷对我的恩宠,这算是罪吗?” 百纯手肘支在膝上,托着香腮,盈盈浅笑,以带点儿促狭的语调道:“你的老朋友来了,又或郎庚的老朋友来了。” 乌子虚暗松一口气,至少晓得了问题出在哪里。可是为何她不邀郎庚的老朋友来揭穿他呢?事情显然仍有转机的空间。皱眉道:“谁?” 百纯欣然道:“辜月明。” 乌子虚心中唤娘,若天下间要找一个他最害怕的人,辜月明肯定是首选。辜月明或许是天下间最有资格追捕他的人。辜月明会捉拿他吗?这又很难说。他和辜月明虽然是处于两个极端对立的位置,一个是贼,一个是兵,但乌子虚却认为自己是最了解辜月明的人。像自己一样,辜月明尊重原则,他有“三不偷”,辜月明则从不理悬赏图以外的贼。而他乌子虚从没有上过官方的悬赏榜。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是月明那家伙,他为什么不立即来向老子请安问好?他乡遇故知,人生快事也。” 百纯给他弄得糊涂起来,难道他真是郎庚?想想又不服气,坐直娇躯嗔道:“还要装神弄鬼,辜月明听到你的名字时,神色非常暧昧,他还说明天正午来找你,嘱你不要四处乱跑。” 乌子虚心领神会,微笑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小弟离京前,月明来探望我,那时我跌断了腿,走路要靠拐杖,还告诉月明没有几个月工夫,休想回复健步如飞。岂知月明离去后的第二天我的腿竟大有起色,十天后已把拐杖丢了。亦正因饱尝跛腿之苦,发觉原来可以四处乱跑已是上天对我郎庚的恩宠,遂忽生云游四海之念,好观赏各地美女风情,娶个最有情趣的美人儿为妻,因而到了这里来。哈!小弟至今仍是独身未娶,皆因尚未遇上百纯。这样够坦白了吗?” 百纯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听他口若悬河地解释,却没法找到他的破绽,没法奈何他。 乌子虚漫不经心地道:“月明见一个跛子竟可长途跋涉,千里迢迢地到岳阳来,神情古怪是必然的,说不定真的怀疑因为我太有名气,故被人冒充。哈!月明真傻,除了我画仙郎庚外,有谁画得出如此妙品?只要他看到小弟那幅古战车女神图,保证不敢有丝毫怀疑。为何仍那么瞪着我?月明在哪里?我和你立即去见他。” 百纯没好气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成了全城瞩目的人物,大河盟正追寻五遁盗,还公开在闹市试探你的身份,此事已广传开去,人人怀疑你是五遁盗,你如踏出红叶楼外,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自己得罪的人不够多吗?” 乌子虚轻松地道:“不去便不去,明天一切会真相大白。” 百纯仍在凝视他,柔声道:“假设你真的是五遁盗,现在是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有办法摆平辜月明,请他不揭破你。” 乌子虚苦笑道:“如果大小姐说若我肯认是什么劳什子的五遁盗,今晚可和大小姐你共度良宵,我会立即冒充他,现在认来有屁用?” 百纯闭上美眸,以带点儿梦呓的语调,轻轻道:“在挂瓢池的东北角,有条水道接通城内的河道网,只被一个水闸分开。如果我们从那条水道到辜月明寄居的君山苑去,只需两刻钟,且保证不会惊动任何人,你敢和百纯去吗?” 乌子虚哈哈笑道:“真好!可以立即见到那小子。这小子没有什么朋友,老子是其中之一,见到我会非常高兴。”边说边打桨改变舟向,朝东北方驶去。 百纯终于败下阵来,大发娇嗔道:“人家是试你的,还要装模作样,快给我滚回风竹阁,作不出画来明早把你扫出红叶楼去。” 乌子虚鼓着气道:“不去便不去。明天我会寸步不离风竹阁,恭候月明那家伙,大小姐你必须在场,我要你亲眼看到我们老朋友异地相逢的快乐模样。” 百纯拿他没法,生气道:“我才不会来,有什么好看的。” 乌子虚愤然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缺席,原来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百纯避开他的目光,仰望夜空道:“我没那么早起床嘛!不要多心。” 乌子虚失声道:“早起一个半个时辰也不成?” 百纯目光回到他身上,“扑哧”笑道:“我又没有嫁给你,为何一副妒夫的样子。不骗你了,明天午时我恰巧没空,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去办。” 乌子虚恍然道:“原来是约了情郎幽会。” 百纯狠瞪他一眼,恶兮兮地道:“关你什么事呢?岸在那一边。今夜整个红叶楼都在翘首盼望看怜影在你的画中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你又像那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庸才,你的良宵会在红叶楼外的街头度过。别怪我没有警告你。” 第二十二章 放手而为 辜月明站在君山苑前进厅堂中心处,把花梦夫人的传书和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顺手放在圆桌上。 一丝若有似无的芳香气息,隐隐传入他的鼻腔内,牵起他抑制不住的连串思维,像石块投进波平如镜的水池去。 又是她。 自在渡头邂逅,他和她似被命运牵连在一起,纠缠不休。 她为何要追到这里来?又怎晓得这个自己寄身的临时宅舍?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 薛廷蒿自尽前恳求自己让他留尸湘妃祠,是另有用意,湘妃祠极可能是他和那女郎相约会面的地点,那女郎自会为他办理身后事。事情肯定是这样。而那女郎更误会了,以为是他辜月明逼死她亲舅,故矢志复仇,追到岳阳来找自己算账。 由于他须寻回灰箭,又遇上季聂提,耽搁了不少时候,被先赶到岳阳的她于暗中窥见他入城,直跟到这里来,又追踪他到红叶楼去。当他入楼去见百纯,她便到君山苑来。 她为何不埋伏屋内,以报杀舅之仇? 这个不难解释。从她的周身法宝,精于高难度动作,提纵翻腾更充满表演的味道,可推知她出身于杂耍百戏的行业,且是此中出类拔萃的高手。若让她在这个厅堂内,配上特别的装置,例如一条横跨全厅的长索,她的技艺将可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幅增加杀他的机会。 她是尚未准备好。 到明天她再来时,她手上当有足够的辅助法宝,把这个厅堂转变为一个耍杂技的理想场地,让她可施尽浑身解数来杀死他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有趣,心中还有一点儿难明的兴奋,在桌子旁坐下来,取起竹筒,拿在手中。 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她怎晓得到岳阳来找他? 想到这里,辜月明毁碎封着竹筒盖子的蜡漆,取出花梦夫人写给他的密函,抛开一切专心细读。 蝉翼进入风竹阁的小厅,入目的是乌子虚的背影。只见他背着门口,大模大样地坐在拉开来的椅子上,一副不事生产、懒洋洋的姿态,更似无所事事地在发呆。 厅中间的圆桌上,放满笔、墨、砚、颜料等作画工具,却没有半张纸。 蝉翼立在入门处,叉着小蛮腰,怒责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交出完成的作品,你却躲在这里偷懒,你这个人……” 乌子虚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指往左边墙壁点了一下。 蝉翼循他的指示望去,赫然见到一张长六尺宽三尺的巨型画作张贴在墙上,也不知乌子虚用什么方法来黏贴,因为画像把蝉翼完全彻底地震撼住了,再没法想其他的东西。 怜影像给嵌进了画纸去,又比她的真人更活灵活现,将她提升至某一超乎现实的层次,捕捉的刚巧是她欲步出两边被拉开的垂帘那刹那间的光景。她的神态似喜似嗔,又充满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风姿,其微妙的神态掌握精准,没有半点儿含糊、半分误差,将她独特的气质娇姿表露无遗。 画中的她处于静止的状态,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她下一瞬间会举步走出垂帘,走出画外,那种活色生香、投怀送抱的诱惑力是无与伦比的,令任何观画的人,没法控制地生出强烈的期待。 整张画不论画人写景,都是笔精墨简,水墨和色彩浑融成一体,浅淡的渲染,偏能给人浓墨重彩的感觉,而缤纷慑人的奔放色彩里,又不失清丽逼人的优雅感觉。 画中还题有一诗,写道: 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下款是“郎庚写意”四字。 蝉翼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回过神来,娇呼一声,掉头便去。 听着蝉翼远去的足音,乌子虚叹了一口气。 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古战车女神”肯定是他自习画技后最得意的作品,可是八美图开始的首幅画,竟又是相埒之作。自己的画技怎会忽然大幅改善提升,随手拈之都是神来之作? 就像凭一两银赢得五百两。 乌子虚糊涂了,脑中一片空白,似失去思考的能力,直至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才把不知发了多久呆的他惊醒过来。 周胖子领先奔进来,比在后方追得娇喘连连的艳娘、怜影和蝉翼还要灵活、敏捷。 四人直抵乌子虚后方,蝉翼指着挂在墙上的美人图兴奋地嚷道:“在那里!” 周胖子、艳娘和怜影大出意料,立即看得目瞪口呆,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间竟有此画中极品。 怜影不是没看过乌子虚的“古战车女神”,但始终未见过真人,感受不到其“写真”的威力。当然她是非常欣赏,否则怎肯去助这个色鬼画师培养画情?可是现在入画的是自己,那种感觉当然迥然有别,有点儿像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反映,却又被升华和净化了,再不滞留于凡尘的层次,无需任何言语,道尽了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面,令自己化而为画艺的极品。画中女子是她但又不是她。 周胖子双唇震颤,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对一向能言善辩,马可以说作鹿而又可教人深信不疑的他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艳娘双目放光,直勾勾看着画内的怜影,呼吸急促起来,亦是没法说话。 乌子虚心忖:第一幅美人图是圆满交差,第二幅又如何呢?明天或许要画两幅才成。只有完成第七幅美人图后,他的计划方可进行。当然!那要假设辜月明肯为他保守秘密,否则明天他便要应付天下间最可怕的剑。 辜月明坐在墙角,这是个他喜欢的位置,可一眼看尽全厅,不论敌人从哪一处闯进来,仍没法取得出其不意的优势。 革囊和佩剑分置两旁地上,花梦夫人的信已化为一堆灰烬。 辜月明心中思潮起伏。消息竟是由冀善提供,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事。不论冀善是真情还是假意,花梦夫人已陷身于凤公公和皇上间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处境危险。 冀善指出两湖一带并没有以用毒而闻名的高手,但以医药之道论,则无人比得上戈墨。凡懂用药的医道高手,必是用毒的专家,由此推论,谁是那毒杀寻宝团的凶手,已是清楚明白。 冀善为何肯帮忙呢?肯定自己有利用的价值。冀善虽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可是比起三朝元老的凤公公,道行仍是差一点儿。想到这里,他很为花梦夫人担心。 楚盒变得更关键了。 如果冀善在与凤公公的斗争中失败,花梦夫人的安危将系于能否得到楚盒。没有楚盒,他将没有和凤公公讨价还价的本钱。 楚盒内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接下任务后,他尚是首次对盒内的藏物生出好奇心。 乌子虚躺在床上,想的不是明天辜月明来见他的事,更不是周胖子赞美他画功的话,而是入睡后的“命运”。 他有一个奇异的感觉,自从与那不知是梦还是真的古战车美女相遇后,他脑袋里某一部分似被触动了,已和某一种神秘的力量联结在一起。直到这刻,那力量对他仍是充满善意,至少他现在生活得很好,很惬意。而将来如何,则是无从揣测。那力量正在改造自己,刚才听怜影弹筝时,便有从未经历过的奇异幻象,且不止是幻象,而是有身历其境之感的幻境,像睁着眼做梦。更离奇的是他的梦再不是以前的模模糊糊,支离破碎;而是有血有肉,清楚实在,醒来后仍印象深刻。 那力量似要通过幻象和梦境,唤起自己深藏着的某些秘密,某些回忆。 想到这里,乌子虚酣然进入梦乡去。 清晨时分,岳阳城。 无双女看着辜月明进入布政使司府,不旋踵又策马从布政使司府出来,朝南门的方向驰去。 此时的无双女涂黑了露在衣外的娇嫩肌肤,穿上男装,戴上帽子以遮盖乌亮的秀发,再不像以前般夺目耀眼。她的易容术虽远比不上乌子虚的鬼斧神丁,但亦曾得安玠悉心指点,受过专门的训练。 她有点儿担心辜月明会就此一去不返,但又没有办法,一切只好依计而行。她曾和辜月明交过手,知道在正常的情况下,要杀此人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在由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环境里,胜利或许会偏向她这一方。而她想出来的计划,也只会令她稍增胜算。关键处在辜月明永远处于一种戒备的状态下,她不明白他为何可以时刻保持这种似是来自天赋的高度警觉,但她敏锐的触觉却感应到他的这种状态。 只要被他先一步察觉自己布局算计他,她的刺杀会以失败告终,再没有另一个机会,只恨她没有更好的计划。 街上行人车马渐多,店铺纷纷开门营业。为购买刺杀所需的物品,无双女沿主大街而行,忽见前方聚集了大群人,向贴在一间食肆外墙的告示指点喧哗。 无双女心想:难道又是大河盟追捕五遁盗的悬赏图?虽暗叫自己不要多事,却没法控制一双长腿般地挤进人群里,她也不明白自己,好像要多看一眼五遁盗的图像才甘心。 到发觉只是一张招聘的告示,她没由来地升起一阵若有所失的情绪,正要离开,“红叶楼”三字映入眼帘,想起这是辜月明昨晚离开宿处夜访之地,才驻足把告示看了一遍。 原来是红叶楼为庆祝十周年晚宴招聘表演者的告示,其中还包括表演幻术的艺人,且列于招聘榜文之首。 无双女心忖:若自己肯去应聘,肯定红叶楼的老板会倒屣相迎。她当然没有这等闲情,又不是缺银两,于是悄悄退出人群,办正事去了。 巳时初。 丘九师在斑竹楼的平台坐下。这个临街的雅座,已变成为他们特设似的,即使他们没有光顾,也虚位以待。 离百纯午时之约尚有一个时辰,现在丘九师等的不是百纯,而是去见岳阳帮当家马功成的阮修真。 丘九师心情矛盾,阮修真虽为他解去与百纯畅所欲言的紧箍咒,问题却落到他自身上。百纯表明了不追求天长地久的爱情,他却怕自己一旦燃起爱火,会不能自拔。他的无惧,在于他没有牵挂,故能有一往无前的悍勇姿态。可是百纯打开始便令他动心,越接触她,越欣赏她的风情娇姿,给他前所未有的滋味,也令他重新思考自己一直坚持的立场。 待会儿该怎样对待百纯呢? 阮修真来了,坐到他身旁,先往街上瞥上两眼,低声道:“辜月明今天一早出城,不知去向。” 丘九师回过神来,微笑道:“希望他不是这般地溜了,真想试试他的快剑。” 阮修真道:“昨晚他到红叶楼找百纯。” 丘九师为之愕然。 阮修真苦笑道:“没有人晓得他为何去见百纯,百纯更特别招呼他,选在香闺见他。” 丘九师记起昨夜百纯有客来访的事,心中充满古怪的滋味,说不出话来,但肯定不是愉快的感觉。 阮修真道:“如果辜月明是我们的无形敌手整个布局中的一部分,他定会回来。但他在五遁盗的事上可以扯上什么关系呢?我真的没法想得通。” 丘九师叹道:“我又开始头大了。光天化日,不要再说鬼神的事,五遁盗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阮修真道:“我的猜测该有七八分准,五遁盗不惜一切混进红叶楼去,肯定有图谋目的。” 丘九师精神大振道:“有什么新发现?” 阮修真道:“让我先说清楚红叶楼的大概形势布局。红叶楼是以挂瓢池为中心,依池势而筑的建筑组群。南面朝向大街的是主堂在处,一主二辅,共三组楼房,也是招待一般客人的地方。池北是周胖子和姑娘佣婢、护院的宿处。池的东西有十八榭四阁,十八榭依位置分东九榭和西九榭,专门用来招呼有身份地位的贵宾。四阁以‘风’‘晴’‘雨’‘露’为名,是红叶楼地位特殊者的居所。百纯住的是晴竹阁,艳娘和蝉翼则居于露竹阁和雨竹阁。郎庚的要求之一,是须有个不受人骚扰的安静居所,周胖子遂让他入住位于湖东九榭北端的风竹阁。郎庚辩说要这样幽静的环境,方可保持状态,但我们知道底细的,当然猜到他是为了方便行事。” 丘九师欣然道:“这小子逐渐露出狐狸尾巴了。” 阮修真道:“这小子很懂装神弄鬼之道,说什么要培养画情,指明要在景观最佳的水榭召来入画的美人陪酒唱曲,昨晚他选择的是西九榭中的水香榭,与百纯见你的书香榭是一林之隔。” 丘九师沉吟道:“这小子在勘探红叶楼的环境。但能起什么作用,难道他是要在红叶楼内偷东西?” 阮修真道:“百纯在见你前,于同一水榭招待钱世臣。事实上书香榭正是景观最佳的水榭,乃百纯的专用水榭,钱世臣每次到红叶楼,只往这个水榭跑。” 丘九师大惊问道:“兜兜转转,最后竟又是与钱世臣有关?可以有什么关系呢?” 阮修真道:“恐怕要捉起五遁盗,严刑拷打方清楚答案。不过亦使我们肯定他的目标不是钱世臣的玉剑,故而他明知我们虎视眈眈,仍不知难而退,因为他晓得我们是想错了。” 丘九师道:“会不会他在故布疑阵,他最后的目的,与钱世臣没有任何关系?” 阮修真道:“正如我不断强调的,五遁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们想到的,他也可以想到。只从我们仍留在岳阳,便知道我们对他尚未死心,必会想方设法地去查证他的身份。因此他该晓得时日无多,必须尽快达到目的,然后开溜。” 丘九师冷哼道:“他溜得了吗?” 阮修真道:“在七月七日前,他肯定溜不掉。但红叶楼晚宴结束时又如何呢?数以百计的宾客声势浩荡地离开,个个有头有脸,大群保镖随从,有些留在城里,有些连夜离城。马功成说钱世臣已答应周胖子,彻夜开放南北两边城门。在那样的情况下,凭五遁盗的遁术身手,要离开是易如反掌。” 丘九师道:“我们就在晚宴前生擒他,如果手上有证据,师出有名,当然没有问题。即使京师仍未有消息传回来,我们也可以软禁他,如果他真的是郎庚,我们依足江湖规矩道歉赔款了事。” 阮修真同意道:“就这么办。这也是我们现今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丘九师默然片刻,道:“待会我见到百纯,真的要向她说出我们的情况吗?” 阮修真微笑道:“做违心的事是很痛苦的,到时你像五遁盗般随机应变,遵从心中的感觉行事。” 丘九师苦笑道:“你倒说得轻松。我们现在是否被牵着鼻子走呢?若照你的猜测,结果如何,再不是掌握在我们手上。咦!你要到哪里去?” 阮修真起身离座,拍拍他肩头道:“是我不好,弄得你变得畏首畏尾。一切放手去做,再不用疑神疑鬼。我要去见一个人,待会儿来与你碰头,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乌子虚呆坐厅里,一副未睡醒的神情。 蝉翼在他对面坐下,道:“艳娘要我来看看你睡醒了没有,可是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嘛,我该告诉艳娘你睡醒了,还是仍在睡梦中?” 乌子虚捧头道:“我昨夜又做噩梦,处处死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蝉翼没好气道:“梦当然有好有坏,做噩梦有什么稀奇?死的东西不可怕,活的东西才可怕。”不知是不是忆起某个有关可怕的活东西的噩梦,俏脸满布犹有余悸的神色。 乌子虚仍捧着头,沮丧地道:“可是我不久前才做过这梦,昨夜几乎是同一个梦的重复,场景相同,只换了不同的人,人的死法又大同小异。唉!不知是否前世作的孽。今晚真不想睡觉。” 蝉翼不以为意地道:“少说废话。艳娘问你今午点什么菜。我们的胖爷被你昨夜的美人画哄得欢天喜地,下令要以贵宾之礼待你,吃什么和在什么地方吃,任你选择。” 乌子虚抬起头来,痛苦地道:“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山珍海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欲。待我见过老朋友再说吧!” 蝉翼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乌子虚道:“就是辜月明那小子!麻烦蝉翼姐为我留神,带这家伙直接到这里来,最好不要惊动其他人。你知啦!我这人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 蝉翼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人恁多废话。今晚又如何?艳娘须预先作安排。” 乌子虚心忖:一切还要看辜月明的态度,若他一见自己,立即拔剑相向,自是一切休提。遂道:“待见过老朋友再说吧!” 蝉翼拿他没法,只好向艳娘报告去了。 辜月明骑着灰箭进入城门,城卫早得指示,不敢有丝毫留难。 他故意不走贯通南北城门的通衢大道,穿行在小街大巷,朝红叶楼的方向缓驰而去。太阳往中天攀去,今天的气温特别高,辜月明猜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对观天,他是高手中的高手,预测十次有九次准。 那女郎在干什么呢? 想到自己正与那女郎在同一座城内,女郎更视自己为杀舅仇人,心中的滋味实在复杂。这个误会不难解开,只要自己有机会表白便成。与她和解后又如何呢?他有点儿不敢想下去,他从未这么想过一个人。究竟她向自己说过一句怎样的话,为何自己没法记起来,难道那是发生在前世轮回里的事?现在她岂非勾起了自己前世的记忆? 这个想法令他心生寒意,纵使天气是这么炎热。 前方出现一间茶馆,吸引辜月明注意的是有三张桌子放在馆外街道上,对面是一条河,较远处一座桥雄跨在河上,使辜月明感到若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喝几口龙井茶,会是很惬意的一回事。 辜月明浑身一震,心忖:自己是怎么了?他还是首次生出要享受一下的念头,这是他从未产生过的想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变了,对生命再非一无所恋。例如现在的这一刻。 辜月明拍拍灰箭的颈,要它停下来,一跃下马,任由灰箭站在旁边,走前坐到其中一张桌子去,面向桥,喝道:“给我来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蹄声从后方传来,迅速接近。 辜月明再喝道:“多加一个杯子。” 来骑直抵灰箭旁,勒马收缰,骑士小心地踏镫下马。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坐。” 阮修真移到桌子另一边,双目熠熠生辉地审视他,道:“辜兄明明没有回头,凭何晓得来的是我阮修真?” 辜月明若无其事地道:“钱世臣既不会来找我,敢惹我的,只有你们。贵帮现在在岳阳够资格和我说话的人,不是你便是丘九师。来的如是丘九师,他会在蹄声的节奏中显示出他的实力,所以我一听便知不是他。且阮先生来是最合理的,可保证和气收场。” 阮修真欣然在他对面坐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来是茶店老板的女儿,吃力地提着一壶茶,送到桌上,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辜月明冷冷道:“我这次到岳阳来,要办的事完全不涉及贵帮,大家是河水不犯井水,阮先生明白吗?” 阮修真微笑道:“假如事情不像辜兄猜想般又如何?我有一个合则两利的提议。” 辜月明道:“我对五遁盗没有兴趣,不会直接或间接搜捕他。”接着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盯着阮修真道:“至于我到岳阳来所为何事,我劝阮先生莫要猜测,以免节外生枝。” 阮修真仍保持笑意,从容道:“辜兄是怎样的一个人,天下皆知,辜兄保证不是冲着我们来,就不是冲着我们来。辜兄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小姑娘又来了,这回轻松多了,两手各拿着一个杯子,放到两人桌前,又提起茶壶,为两人斟茶,以犹带稚嫩的声音道:“每人三文钱。” 两人同时伸手入怀,辜月明先一步掏出一两银,塞入小姑娘手中,罕有地露出笑容,道:“不用找了!” 小姑娘呆了一呆,不能相信地看着手中的银两,然后欢呼一声,奔回铺子里向她爹报喜领功去了。 辜月明心泛微波。 小姑娘两边小脸蛋热得红扑扑的,充满生命的活力,这平常不过的情景,不知为何却似能打动他的心,令他有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可是变得心软了,开始留神平时不愿一顾的人和事? 那女郎的影像又再浮现,随之而来是莫名的伤感,辜月明暗吃一惊,硬压下奇异的情绪。 阮修真定神打量他,似察觉到他深藏的另一面。 辜月明恢复常态,道:“阮先生凭什么认为我要办的事,与你们有关系?” 阮修真诚恳地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有点儿不知从何说起,说出来辜兄或会嗤之以鼻。如果我说我们真正的敌手,并不是五遁盗,而是无形无影、能操控生人命运的厉鬼灵神,可以令辜兄有一听的耐性吗?” 辜月明感到头皮在发麻。事实上阮修真这番话说进他心坎里去,使他产生共鸣。自从由凤公公处接下这个任命,到此刻坐在这里和雄霸大江的大河盟首席谋士对话,他总有陷身于一个命运罗网的古怪感觉。一切像冥冥中自有主宰,与那能牵动自己的心的女郎的关系如是,与五遁盗亦如是。当日在津渡看到五遁盗的悬赏图,哪想得到待会可以和他碰头。 辜月明沉声道:“阮修真果然名不虚传,迥异流俗。你说的话玄之又玄,对手既是无影无形,阮兄又从何得知这样一个对手的存在?” 阮修真冷静地道:“凭的是对能见现象的归纳分析,若如看到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扩散的涟漪,可猜到有物投进水里去一样。而也只有这样才可以合理解释泛起涟漪的由来。” 辜月明不由深思起来,这位超卓的谋士,不但用辞生动,能产生强大的说服力,且充满诚意,并不是来找自己的碴子,令他没法拂袖而去。 他皱眉道:“请阮先生举些实在的例子来参考。” 阮修真道:“五遁盗是个逢赌必败的人,闯出大祸前刚好在赌场输得只剩下一两银,接着便要躲避我们夜以继日的大规模搜捕,直至逃来大江南岸,方有喘息的空间。可是他竟凭那一两银,在赌场连赢七把,任赌场的人如何出千,仍改变不了战果。最古怪是赌场的人个个像被鬼迷了似的,输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辜月明皱眉道:“我想问阮先生一个问题,望能坦诚相告。” 阮修真不明白辜月明的态度为何急转直下,变得冷淡起来,奇怪道:“辜兄请指点。” 辜月明道:“你们是否非杀五遁盗不可?” 阮修真叹道:“的确如此,我们没有另一个选择。” 辜月明默然片晌,拿起杯子,道:“敬阮先生一杯!” 阮修真忙拿起杯子,与他的杯子轻碰一下,然后喝掉杯内的龙井茶。 辜月明放下杯子,平静地道:“若要捉到五遁盗,须凭你们的本事。在五遁盗一事上,我不会帮忙,亦不会阻挠。” 说毕离座登马去了。 第二十三章 狂风暴雨 马车在斑竹楼门外停下,守候的丘九师连忙抢前拉开车门,百纯现身车门内,向他展露每次都能打动他的笑容。 丘九师接着她递过来的纤手,伺候她下车,嗅着她芳香的气息,心中叹道:“又和这美女在一起了。” 百纯收回玉手,转过身来看他,两人都似在抑制心中某一种情绪,一时忘了说话,脸对着脸地伫立着,又有少许手足无措。 丘九师心忖:不是昨晚才见过她吗?为何现在见到她,竟有点儿久别重逢的感觉。隐隐中他是清楚原因的,因为这回与以往任何一回都不相同,他不再被自己的想法束缚,故而生出期待,渴望见到她。 百纯打破沉默,喜不自胜地道:“想不到你会到楼外迎接百纯,看在这点的份儿上,吃饱肚子再和你算旧账。我很饿呵!” 望着她充满活力的娇俏模样,听着她娇嗔的话语,丘九师忘掉了一切。 辜月明到达红叶楼,出乎他的意料,周胖子亲自在大门迎接他,亲切热情地似欲拥抱他,令他摸不着头脑。 周胖子指使下人牵走灰箭好好伺候,亲自带路,领辜月明到乌子虚所在的风竹阁去,并低声道:“我和花梦夫人是十多年老朋友了,大家挑挑眉头便知对方心中想什么。我周胖子之所以有今天一日,她在背后出了很多力,若不是她在财力上支持我,又派百纯来助我,红叶楼绝没有今天的声势。花梦是我最感激的人。月明这次南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是站在月明这一方的。” 辜月明随他绕过宏伟的主堂,踏足曲径通幽的中园,闻言心中一动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我想把马儿暂时寄养在红叶楼。” 周胖子拍胸道:“这个完全没问题,我可保证将月明的坐骑照料得妥妥当当的。”又叹道:“近日为了筹备我们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我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出奇的精神反特别畅旺,真古怪。” 辜月明心叫来了,这只是开场白,也佩服周胖子在话题的转变上,令人感到自然舒服,颔首表示明白。 周胖子压低声音道:“月明是郎先生的老朋友吗?” 辜月明淡淡道:“可以这么说。” 两人走上一道长桥。左边的挂瓢池如一面明镜,平整洁净,清澈见底,大群的鱼成群结队地游过,逍遥自在,湖的四周映上岸旁水榭树木的倒影,偶有微风吹来,泛起粼粼波纹,令人看得心旷神怡。 周胖子凑近他道:“月明是不是怀疑郎先生是五遁盗冒充的?” 辜月明平静地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看在花梦夫人的面子,他对周胖子算有耐性了。辜月明是个没有朋友的人,不爱与人说话,花梦夫人是唯一的例外。或许既便是最孤独的人,有时也有倾诉心事的需要。 周胖子犹豫片刻,以恳求的语调道:“大家是自己人,我不想隐瞒心意。现在郎先生实在是我们十周年庆典成败的关键人物,全赖他的出现,百纯想出来的八美图大计,始能付诸实行,所以……所以我对月明有个不情之请,假如……” 辜月明接下去道:“假如他真的是五遁盗,我须为他隐瞒,对吗?” 周胖子不好意思地道:“月明真是通情达理。唉!我这个要求是不是令月明为难呢?说到底,月明是皇上御用专门捉贼的高手。” 辜月明道:“或许他真的是郎庚,周老板过虑了。” 周胖子领他穿过一座斑竹林,叹道:“听月明的语气,令我更担心。这样好吗,一切待他完成八幅美人图再说。哈!到了。” 路尽处出现一个月洞门,院墙内树影里隐见房舍,在灼热的阳光下宁静安详。辜月明望着走得满头大汗的周胖子,微笑道:“请让我一个人进去见他。若周老板听不到有人破窗逃跑的声音,你的八美图该没有问题,可以如期完成。” 丘九师往天空看去,道:“天色变暗了,看来有场雨。” 百纯微笑道:“我们要不要未雨绸缪,先移桌椅到里边去呢?” 丘九师仍在研究天边疾走的乌云,耸肩道:“横竖我们吃饱了肚子,又有顶盖遮头,洒几颗雨点儿不是很爽吗?天气闷热得很厉害。我小时候每逢大雨,总爱脱光衣服往山上跑,直至冷得打颤才回家,但从来不会因此着凉生病。” 百纯柔声道:“公子的家在哪里呢?” 丘九师脸上露出深深的悲伤,那是一切希望破灭后,没法挽回过去的悲哀。他摇摇头,吐出一口气道:“我再没有家。”目光重投百纯俏脸上,沉声道:“我们所处的是个没有希望的时代。皇帝无能,奸佞当道。外则异族入侵,内则民生凋敝。对不起!我不应谈这些扫兴的事。” 百纯道:“不!我爱听你胸中的抱负。” 丘九师再吐一口气,似欲驱走心中的情绪,道:“说来好笑,我从小爱看天上风云的变化。我是个不爱哭的人,很少掉泪,可是当我看着天上风云色变,巨雷轰鸣,闪电裂空,我总会有想哭的冲动,更感到自己的渺小。尤其当我身处荒野,突然来一道炫目的激电,照得人睁目如盲,忽然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再分不清何者是天,何者为地,天地合成了一体,那种感觉会令我心中充满激情,不狂叫几声,难泄我心中情怀。” 百纯感动地道:“原来公子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真叫人想不到。” 倏地一阵狂风吹来,刮得两人衣衫飘扬,街上尘屑卷上半天,行人争相走避。此时乌云得势,占据了大半边的天空。几滴雨点洒下来,点砸在平台雅座的上盖,发出轻重不一的淅沥响音。丘九师道:“这场雨比我预期的更大。” 话犹未已,又一阵风吹来,比先前的更凌厉,街道两旁的树不住摇晃,然后大雨骤然暴发,豪雨从天上倾泻而下,雅座外的天地变成一个水气迷茫的混沌世界,再分不清楚哪里是树哪里是街,分不清车马或行人,迷茫寒冷,而平台雅座则似变成这个混沌世界上唯一安全的避难处世之所。 百纯喜道:“百纯还是首次感到平台雅座的妙处。平台雅座是斑竹楼独创的,其他酒楼都是跟风者。既在楼内,又是在楼外。难怪斑竹楼能名列岳阳三楼之一。” 丘九师大感兴趣地问道:“岳阳三楼,其他的是什么楼呢?” 百纯答道:“岳阳因岳阳楼而名著天下,所以岳阳城内的楼为叨岳阳楼的光,都冠以楼名。众楼之中,当然以岳阳楼居首,接着是我们的红叶楼,斑竹楼敬陪三楼末席,但已非常难得。公子今天的心情很好呢!” 丘九师含笑道:“我的心情的确不错。不瞒百纯,刚才我丘九师是破题儿第一遭陪姑娘家进膳,百纯令我感到原来看人吃东西也可以如此赏心悦目,生趣盎然。” 百纯羞涩地垂下螓首,不依地道:“公子在调侃奴家,我的吃相最难看呢。” 丘九师呵呵笑道:“当然不是这样,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百纯朝他瞧去,轻柔地道:“如果打开始公子是眼前般的态度,百纯绝不会心生怨怼。公子究竟有什么心事?” 丘九师想说话,忽又哑口无言。正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辜月明从敞开的门步入风竹阁的厅堂,有个人坐在厅中央的桌子处,面向大门,正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隐含神秘莫测的冷静,但绝不是冷冰冰的,没有丝毫凶狠戾气,隐藏着莫以名之的活力,会随着心意变化,可是你永远掌握不到他心内真正的想法,那是双超越了一般人理解力的眼神,似永远在追求旁人没法明白的东西。 五遁盗真人要比悬赏图上的他有魅力多了。他虽然凝坐不动,辜月明却看出他不动则已,动则灵活如灵狐狡兔,纵然武功胜过他,甚或人多势众,要逮着他仍非易事。 乌子虚欣然道:“我的老朋友来了。辜兄请坐。” 辜月明在他对面坐下,解下佩剑,搁在桌面上,不以为然地道:“我是你的老朋友吗?” 乌子虚笑吟吟道:“我们不但是老朋友,且是天生一对。辜兄是专门追贼的兵,小弟是偷东西的贼,在各自的行业上攀上最高的位置。老天爷既有此安排,当然是注定了我们要碰头的,只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辜月明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问道:“为何如此不智呢?冒充郎庚肯定是个愚蠢的错误。” 乌子虚一脸无奈的神色,道:“我当时是因心急赚门入楼,画仙郎庚四字冲口而出,事后想起来把门的怎晓得郎庚是什么劳什子,说庚郎与郎庚毫无分别,最后还是以银两打通关节。唉!郎庚是个跛子,他们只要像辜兄般对他略有所闻,便可以拆穿我。我真的失策,像被鬼迷了似的。” 辜月明淡淡道:“你顶多只有十多天的时间,以阮修真的审慎,定会设法查证京城是不是有此号人物。” 乌子虚大喜道:“如此辜兄是决定帮我隐瞒了。”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我从不管别人的闲事。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不会揭穿你,但亦不会证实你是郎庚。” 乌子虚问道:“既是如此,辜兄大可当没听过郎庚,更不用来见我,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辜月明道:“我爱怎样做便怎样做,我没空去理会别人怎样想。” 乌子虚为之语塞。 辜月明沉吟片刻,道:“我来见你,是因为想弄清楚一件事。” 乌子虚不解道:“是什么事呢?” 辜月明双目射出奇异的光芒,定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道:“阁下挂在百纯居处的大作,画中乘古战车的美女,是否确有其人,她现今在何处?”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蓦地狂风大作,从不同方向的门窗卷进厅里来,阁外树摇叶动,天地变色,雀鸟惊飞。两人你望我,我看你,都生出异样的感觉。 雨点儿洒下,开始时还蛮有节制的,不旋踵天像崩塌了般,大雨一发不可收拾,阁外变成了一个水的世界。 丘九师叹了一口气。 百纯幽幽道:“真是这么难说出口吗?” 丘九师点头道:“确是如此。因为我说出来,怕你会认为我疯了,又或阮修真疯了。” 百纯精神大振,秀眸闪亮地道:“原来这么有趣。快说出来,我最爱听荒诞离奇的事。越是荒诞离奇,越好。” 丘九师开始发觉百纯深藏的另一面,她追求刺激的一面,和她说话绝不会感到沉闷。楼外的雨越下越大了,一切都被暴雨包裹笼罩,似只有他们的平台雅座独立其外,而岳阳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他一切人事再不重要。忽然间,他感到说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够刺激便成,投百纯的所好。 丘九师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向百纯瞧去,看到她的渴望和期待,沉声道:“若要用最精简的话去形容,就是我和修真正对抗一张由某一无形之手操纵覆天盖地的命运之网,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网中之鱼。而这个情况只有我和修真晓得,其他人任他三头六臂,智比天高如五遁盗、辜月明之辈,仍只是条可怜无知的网中鱼。” 百纯容色转白,道:“百纯给你说得心寒了。” 丘九师苦笑道:“那我是否应说下去?” 百纯喜滋滋地道:“说得这么好听,当然要说下去。为何你们会有这个想法,你们从何得到这么离奇的推论?” 丘九师登时对她的灵悟刮目相看,大奇道:“百纯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 百纯白他一眼道:“有什么难明的。快说!你们凭什么根据?” 丘九师道:“主要是根据两件事。首先是修真在不同日子为同一事起卦,卦虽不同,卦象如一,显示厉鬼作祟。接着我们收到消息,一个貌似五遁盗者凭手上一两银,在洞庭南一个镇的赌馆连赢七局,任赌馆的人如何出千用术,都败下阵来,让他携五百两银扬长而去。修真因此生疑,到那间赌馆去调查赌馆的人是如何输的。我则到岳阳来见钱世臣,原因是认为钱世臣传家之宝天女玉剑,会是五遁盗下一个盗宝目标。当日百纯被那什么岳阳六公子拦着马车,修真刚赶到岳阳,在这个雅座向我详述调查的结果。” 百纯蹙起黛眉,凝神看他,缓缓摇头道:“我仍不明白!” 丘九师道:“此事超乎常理,实不易明白。先说修真调查的结果,就是赌馆的赌术高手像被鬼迷了似的,明明该掷这个点数,却掷了另一个点数出来,修真由此得出结论,冥冥之中,有个无形的敌人,正在布下一个命运之局。此局以五遁盗为核心,旁及所有与五遁盗有关的人。”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世间竟有此异事?如果你们不是过虑,便既恐怖又刺激,且不是人力能抗拒。可是这与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丘九师道:“就在我从这里跃往街上的一刻,修真恍然大悟。岳阳六公子为何不早点儿截着百纯,又或迟些儿,却偏要在斑竹楼前发生,令我们无法置身事外?其实这正显示那个无形的敌人,在暗中操控一切,引导事情往某一它属意的方向发展。而这个局一环扣着一环,只要我们能破坏它其中一个环节,便可破掉这个命运之局,一切尽回我们的掌握中。” 百纯倒抽一口凉气道:“给你说得我毛骨悚然。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们的相遇,是这个命运之局的其中一个环节。可是我能够起什么作用呢?” 丘九师道:“至少百纯为五遁盗争取到八天宽限之期。直到此刻,我们仍看不破它整个布局,只深信这个无形的敌人是站在五遁盗的一方。而我们正一步一步被它牵着鼻子走,处于下风守势。” 百纯皱眉道:“你就是因为要破局,所以爽约不来见奴家。唉!百纯不知该怨你还是同情你。告诉我,五遁盗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了抓住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理了吗?” 丘九师像忘记了楼外越趋狂暴、肆虐岳阳城的风雨,双目奇光迸射,语调铿锵地道:“我和修真早在加入大河盟前已互相认识,且有共同目标志向。修真研究古今治乱兴衰,我则修习兵法武功。我们没有称王称帝的野心,却希望能拨乱反正,令国家重上正轨。要达到此一目标,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是我们加入大河盟的原因。” 百纯欣然道:“口说自己有大志的人比比皆是,但像公子和阮先生这样付诸实行者,百纯还是首次碰到。可是我不是清楚表明了立场吗?百纯是不会阻挠公子的男儿大业的。” 丘九师叹道:“情况岂是如此简单,在某一些情况下,问题将会出现。” 稍顿续道:“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出来,说出来后,百纯对我的看法和印象,会永远不能恢复到说出来前的样子。” 百纯大感兴趣地道:“你似乎是要主动介绍自己的缺点,对吗?” 丘九师目光投往雅座外被水帘封锁了的世界,满怀感慨道:“当我选了要走的道路后,便晓得终有眼前的情况发生。面对能使自己动心的女子,但却无福消受美人恩。” 百纯欣然道:“我从未听过这样悲壮的情话。公子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丘九师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双目亮起来,沉声道:“我研究过自古以来的各大小战役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战争是绝对不宜胆小鬼或道德家参与的。战争的本质就是无情,只可以动脑筋,不可以动感情。举例来说,例如在一场战争里,我和修真各率一支部队,在不同位置与敌人交锋,如果赢了此战,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而制胜的方法,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我必须牺牲自己和部队,以得到最后的胜利,在心无所系的情况下我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可是当我丘九师心有牵挂,便会犹豫,以致坐失良机,输掉最后一场仗。百纯你明白吗?如果你成为我的女人,我是不能不为你着想的。” 百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点头道:“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了。可是我深信在战场上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你根本不会遇到你害怕的那种情况。” 丘九师苦笑道:“百纯你错了,类似的情况早出现了,只是你没察觉罢!” 百纯娇躯轻颤,花容转白,道:“你是指五遁盗?” 丘九师闭上虎目,好一会儿后再睁开来,道:“百纯确是冰雪聪明。我明白百纯对五遁盗是同情的。坦白说,如果我有选择,我绝不会碰五遁盗半根寒毛。可是我没有选择,这再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又或五遁盗是不是罪该一死,而是为达致最后胜利,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五遁盗正变成这么一个关键性人物。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我们必须杀五遁盗。百纯明白吗?” 百纯的脸色更苍白了,说不出话来。 丘九师惨然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做违背良心的事。该死的是我们帮主的不肖子,绝不是五遁盗。可是除非我放弃自己选定的路向,否则我只有一个选择。我可以告诉百纯,在这事上我是绝不会改变的。百纯能接受我这样的人吗?” 百纯咬着下唇,低声道:“你不觉得这像一种注定的宿命吗?为何你不去对抗它,另找一个可两全其美的办法?” 丘九师点头道:“若阮修真的脑袋都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世上极可能没有这么一个可能性存在。百纯回家去吧!设法忘记我。我丘九师会破坏你的生活。你可以恨我,什么都好,我根本配不起你。” 大雨继续肆虐着岳阳城。 第二十四章 同病相怜 乌子虚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很邪门呢?” 辜月明冷冷道:“只是一场突来的风雨。你的胆子很小。” 乌子虚坦然道:“正因我胆子小,所以想出来的计划总是缜密周详,从不犯错。接连犯两个错误,是不可能的,可是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 外面风雨飘摇,显得厅堂分外安全、隐秘和宁静。 辜月明道:“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 乌子虚苦涩地一笑,道:“百纯问过我同一个问题,而其他人只是觉得我的战车女神很诱人。事实上我可以向辜兄提供同样的答案,但却可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会令我感到对不起辜兄。” 辜月明出奇地没有不耐烦,道:“阁下高姓大名?” 乌子虚问道:“为何忽然对我有兴趣起来?小弟本姓乌,自立志为盗后,改了乌子虚这个名字,取意是子虚乌有。这正是我妄想自己会成为的人物。待我金盆洗手后,五遁盗将变成疑幻疑真,似是子虚乌有。” 辜月明平静地道:“乌兄可以长话短说吗?” 乌子虚忙道:“整件事须由我犯第一个错误说起。我亡命奔逃,用尽浑身解数,终于逃往大江南岸,慌不择路下,只知朝荒山野岭跑,岂知敌人竟能紧追在我身后,直至我失足掉下水潭,被水冲得不知多少里远,醒来后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古怪的地方。” 辜月明皱眉道:“凭乌兄的身手,即使追捕你的是丘九师,也不可能在林木盖天的荒山野地,仍能紧跟在你身后。” 乌子虚叹道:“我像辜兄般不明白,最离奇的是我见不到人影,只听到蹄音。我的娘!马如何攀山越岭呢?事后回想起来,有点儿像被鬼迷的情况。唉!我不知开罪了何方神圣,错事、蠢事全做齐了。”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道:“你给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乌子虚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双目闪着惊惧的神色,道:“那是个丘陵起伏,布满河池沼泽,长着奇花异树的地方,永远覆着一层雾气,我还以为自己死掉了,到了幽冥的世界去。” 辜月明一震道:“云梦泽!” 以他的冷静,仍禁不住头皮发麻,隐隐里,他感到阮修真的猜测是有道理的,这个似不相关的人,极可能与自己有微妙的关联。 乌子虚摇头道:“不是洞庭湖,是洞庭湖南湘水以东的地方,我后来才弄清楚我的位置。” 辜月明没有解释洞庭湖和他所知的云梦泽的分别,默默聆听。 乌子虚续道:“我恢复知觉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道湍急河流旁的泥滩上,下半边身还浸在水里,手脚麻木,没法移动。” 辜月明点头道:“那条定是无终河。” 乌子虚大奇问道:“辜兄不是京师人吗?怎会对僻处南方一隅的偏远河流这般熟悉?” 辜月明淡淡道:“说下去!” 乌子虚显然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因他带着命令语调的话而不悦,道:“就在那时刻,我听到马群踏地的声音,还有车轮践地的响声。” 辜月明愕然道:“这是不可能的。” 乌子虚叹道:“你说的正是我当时心中所想的一句话。我勉力抬头往前看,大队人马正途经前方,全是身穿古怪甲胄的战士,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亦在此时,我见到了她。” 倏地狂风大作,风挟着雨点儿从湖面卷进厅堂里来,内外的天地在这刻合而为一。风雨来快去速,迅又恢复先前的景况。 乌子虚色变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喝道:“不要理!说下去!” 乌子虚惊魂未定地道:“她驾着古战车,穿的是我画中的丽裳华服,朝我望过来,接着我的脑袋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就此失去神智。到醒来的时候,虽然仍在河旁,却再不是那个地方。” 辜月明感到自己仿佛置身阁外的风雨中,没法保持心境的平和,偏又掌握不到心湖波荡的缘由。 乌子虚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呢?” 辜月明吐出一口气,以舒缓紧压心头某种莫以名之的情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你自己该清楚。”<strike>http://ww</strike> 乌子虚道:“我真的没法分辨。由那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似有神灵或厉鬼在引导我,我会做噩梦,在大白天看到幻象,运气好得异乎寻常,又不断做愚蠢的事。而最令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竟凭一两银在赌场连赢七把,赢得四百九十九两银,加上自己的一两,合共五百两银。唉!我的老天爷,五百两正是我多年来预留给自己盗宝行动的经费,不多也不少,辜兄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寒意,一颗心没有着落似的。 阮修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我说我们真正的敌手,并不是五遁盗,而是无形无影,能操控生人命运的厉鬼神灵,可以令辜兄有一听的耐性吗?” 乌子虚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唉!我也自知目前是泥足深陷之局,被人逮着的机会远比溜掉大得多。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最糟是还感到现在自己正处于生命最精彩的境界,又怕又喜,刺激紧张,多姿多彩。我不是要博取辜兄的同情,只是希望辜兄能给我一个明白。辜兄为何会为一幅画来见我?” 辜月明心中涌起一阵强烈、奇异,又没法明白的深刻情绪,道:“说出来对你有什么用处呢?” 乌子虚恳求道:“我了解辜兄,不像我般爱说话,更不会向人透露内心的想法。可是我只是个小命朝不保夕的人,随时会完蛋大吉,辜兄当是可怜我,让我死也做个明白的鬼,而不是糊涂鬼。” 辜月明道:“问过百纯吗?” 乌子虚道:“尚未有机会。” 辜月明目光投往窗外的风雨,双目射出茫然之色,徐徐道:“乌兄有被鬼迷的感觉,我现在也开始有点儿同样的古怪感觉。乌兄笔下的古战车美女,画得非常传神,当我望向她的一刻,她像活过来般,正用她那双眼睛凝望我,起始时眼中似燃烧着仇恨,转瞬仇恨消敛了,代之而起是最深切的关怀、谅解和怜悯,令我不能自已。她似是非常熟悉我,而我对她的感觉亦超乎了观赏者应有的情怀,我再没法当她只是一幅画像。” 乌子虚呆望着他,一时间两人均感无话可说。 辜月明拿起搁在桌面的长剑,挂到背上去。 乌子虚目光落在放在另一边的革囊上,道:“里面藏的是否另一把剑?” 辜月明问道:“乌兄怎会晓得呢?” 乌子虚道:“可以让小弟看看吗?” 辜月明心中一动,对方是盗宝的专家,对古物的认识该超乎一般人之上,说不定可对这来历不明的古剑说出个所以然来,遂二话不说,一手拿起革囊,另一手拔出古剑,递给乌子虚。 乌子虚接过古剑,双手捧剑俯头细审,双目异光闪现,沉声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此剑该是早期的铁剑,成器于战国时代,其形制规整,锋刃锐利,隐现奇光,虽古犹新,绝非凡品,大有可能出自楚国宛人铸剑师之手。” 辜月明脑中轰然一震,以前虽有想过此剑非如凤公公所说般,但仍没有想过古它远至战国时代,且属楚国的产品。又是楚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遂问道:“乌兄凭什么推断是楚剑呢?” 乌子虚把古剑双手奉还,道:“在战国时代,楚国铁剑名著当世,宛更是楚国著名的铁产地,以出产精良的铁剑而闻名。如此优越的铁剑,只有宛人弄得出来。” 辜月明把古剑收入革囊内,长身而起,顺手把革囊插入腰带去。 乌子虚起立道:“雨越下越大了,辜兄何不待雨停后走呢?” 辜月明道:“给我一把伞便成,我须一个人好好地想想。” 马车驶进红叶楼前,百纯透过帘子看到辜月明离开的背影。 在风雨肆虐的长街,他是那么孤单,又是那么坚强沉着。在被大雨模糊了的视野中,他左手举着游子伞,修长的身形似能挺得起任何冲击,步伐坚定而富有节奏,一点儿不为恶劣的天气所动,逐渐消失在风雨的深处。 百纯心中升起难以形容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令她联想起辜月明昨夜在她的晴竹阁观画时的姿态,同样能勾起她埋藏在内心深处早被遗忘、且是直至此刻仍记不起的回忆。 马车进入红叶楼。 她旋被另一种迷茫、忧伤和无奈的忧思占据了心神。 她从未这么不开心过。一向以来,她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清楚对和错的分野,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迷失。可是丘九师却无情地揭开了一个的真相,对和错的界限是可以模糊不清的。她以前拥有的世界,是安全、单纯和清楚明白的。 她没法接受丘九师为达到目的和理想,牺牲一个不该牺牲的人,可是她亦了解丘九师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为了远大的目标而付出的沉重代价。 生命总是这般的无奈吗? 街道变成了大小溪流冲奔的天地。 暴雨盖天覆地,随着狂风一阵一阵地打下来,落到地上激起无数的水花,两旁的房舍屋檐处泻下的雨水如帘子一般,天和地纠缠在一起。 辜月明的内心正如身外的天地般,在刮狂风和下大雨。 自懂事以来,他首次感到迷失了。 “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凤公公这个问题再度在他心中响起。自在津渡邂逅那女郎,其后发生的一切,都似在指向同一个答案。就是在云梦泽的古城内,确有一股超乎凡人的力量,那力量不单能令古城消失无踪,还可以影响泽内和泽外的人和事。那超凡的力量正编织着一张命运的奇异罗网,其目的则是无从猜估。 他为楚盒千里迢迢地从京师到这里来,是否是超凡力量计划中的一个环节?五遁盗又与这超凡力量和古城有什么关系? 辜月明从小巷走出来,前方千步许外横亘着一道河流,一座长达五十步的拱桥跨河而筑,在大雨中与小河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河旁的房子随两岸地势起伏,高低错落,无序中隐见统一。 越过拱桥,再穿过一座竹树林,便是他暂作栖身之所的君山苑。 一个人影出现在拱桥另一端,头顶宽边竹笠,身穿蓑衣,纵然在风雨中仍给人崇山峻岳屹立不倒的逼人气势。 辜月明视若无睹,保持原先的步伐,笔直往拱桥走去。 没有一个时刻,比这个时刻,让他更希望有人能了结他的生命。 丘九师在大雨滂沱、没有人迹的街道上缓步而行,任由全身湿透,却仍没法浇熄他心中的激情。 他晓得不但伤害了百纯,更重创了自己。可是他并没有其他选择。大义当前,个人的牺牲微不足道。 他明白阮修真。 阮修真鼓励他接近百纯畅所欲言,是把选择交回他手上,让他自己对未来作出决定。 现在他已作出了未来没得回头的抉择,可是他知道不论过多少年,这段深刻的回忆,会始终伴随他南征北讨,伴着他经历每一场战争,至死方休。 辜月明直抵登桥处,悠然止步,仍举着游子伞,冷然喝道:“戈墨!” 戈墨的脸被竹笠垂下的纱幕掩盖,全身包裹在蓑衣内,不露兵器,下面赤着双足,气势强盛,杀气腾腾。 辜月明再找不到他任何可供自己利用的破绽,他藏在蓑衣内的兵器,该是他拿手的兵器,没穿鞋子的赤足,更能令他的武技发挥至极限。这种感应来自辜月明长期处于战阵而培养出来的灵机妙应,是没法解释的灵应,却能屡令他杀敌制胜。 不过这个对手和以往任何一个对手都不同。戈墨是有资格击败他的人,不但因戈墨武功高强,更因他是懂妖术的邪异妖人。 辜月明感到血管收缩,体内的热血沸腾着,心境却如冰雪般寒冷。他沉声道:“夫猛到哪里去了?” 戈墨仰天狂笑,然后笑声倏止,声音从牙缝里迸发出来般道:“辜兄想找夫猛还不容易吗,让本人送你去见他吧!” 说到最后一句,他从蓑衣伸出双手,上举抓着遮脸垂幕,往两旁拉开,露出古拙的面容。 辜月明什么都看不到,见到的只有戈墨两道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神,眼眶内精芒四射,像瞄准着他的两枝毒箭,隐含着摄人心魄的邪恶异力。 就在与戈墨目光接触的刹那间,周遭的风嘶雨啸蓦然加剧,贯满辜月明的耳鼓,眨眼间呼呼风雨声转为尖厉的喊叫,似有千万冤魂不息的厉鬼幽灵,趁风雨统治人间的一刻,从地府走出来向他索命,鬼啸声更从模糊转为清晰,有些还在呼叫辜月明的名字,而只要他应上一声,他的魂魄立会被冤魂勾走。 戈墨双目逐渐睁开,眼神更趋凌厉,诡异至极点。 辜月明仍手持游子伞,神色无惊无喜,眼神不露丝毫会透露心意的变化,像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不明白戈墨如何办到,只知道此刻虽被敌手妖法所惑,可是他的剑心仍是坚硬如岩石,没有被动摇。 戈墨突然张口喊出一句咒语,天地突变。 戈墨、拱桥、河道,四周的民房和风雨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昏暗起来,前方是万丈深渊,茫无去路。 辜月明完全不将眼前变异放在心上,左手使劲一旋,游子伞立即脱手急旋,往原本是拱桥最高点的位置车轮般转去。同一时间,白露雨离鞘而去。他闭上双目。 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游子伞上,再不受任何外相所惑,就如把魂魄附在伞上,做他最前哨的探子。 早在公然挑战前,他已拟好应付戈墨的策略。任戈墨的妖法如何厉害,说到底仍只是迷惑人心的异术,只要能守紧自心,就可以破他的妖法。 而且戈墨犯了一个战略上的错误,就是不应在一座桥梁上袭击他,因为像他那样的高手,看一眼可以完全掌握桥的形状尺寸,闭着双目,也可以一步不差地在拱桥上进退自如,和用眼看没有分别。 而戈墨的攻击,亦被拱桥局限。 鬼哭神号随着他的精神凝聚,越退越远。 “噗——” 游子伞传来微仅可察的伞盖被穿破的声音,辜月明的白露雨狠劈在一物上。 “丁——” 辜月明睁眼,衣衫早湿透了。 一支弩箭应剑掉往湍急暴涨的河水里去。 狂风暴雨代替了万丈深渊,风啸雨叫取代鬼哭神号,拱桥重现眼前,另一端的戈墨手持小型弩箭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恢复过来,弩箭机收进蓑衣里,然后朝辜月明奔过来。 辜月明横剑傲立,哈哈笑道:“如果你没有更厉害的妖术,明年今日此时就是你的忌辰。” 此时戈墨奔至他那边拱桥斜坡中段的位置,忽然跃起,右手从蓑衣伸出来,抓着竹笠的宽边,提笠离头,接着当暗器般以旋转的手法朝辜月明投去。 急旋着的竹笠,先弯往戈墨右方,画出合乎天地之理的弧度轨迹,似转化成无坚不摧的破坏力量,最后的取点是辜月明胸腹的位置,角度刁钻,令人不知如何抵挡。 辜月明肯定此竹笠不是一般竹笠,而是在帽边镶了钢片的杀人利器。戈墨此着最厉害处是以竹笠封了辜月明进攻之路,用尽拱桥的形势特点。只要他紧追在竹笠后方攻过来,将占尽上风先机。可见他选此桥为截击辜月明的地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人的谋略手段,绝不容小觑。 竹笠离手不到五尺竟发出闷雷似的声音,接着雷声转剧,竟然盖过风雨之声。雨点儿打在竹笠上,立即激溅开去,令竹笠忽然威力剧增,笼罩的范围扩大。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但看上去偏是如此实在和有威慑力。 戈墨落回地上,就在此刻,竹笠再不是竹笠,倏地化作一片飞快旋转的黑云,完全封挡了辜月明的视线,再看不到戈墨。 大雨仍劈头照脸地朝辜月明打下来,在这个尽显水的威力的世界,尽管眼前发生的事如此不合常理,却很容易被人以为是理所当然的现实。 辜月明仍是好整以暇,白露雨朝前斜指,另一手伸向插在左腰处的革囊,抓着宛剑的剑把。 令辜月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他的本意只是把宛剑连革囊拔出来,以左手宛剑破掉被施了妖法的竹笠,再以右手的白露雨迎击戈墨。岂知手隔着革囊握上宛剑剑柄的一刻,如若触电,一股没法形容、似若有实质的暖流,通过经脉刹那间扩散全身,脑际灵光闪耀。 黑云变回竹笠,离他只有丈许,却失去了笼罩天地的威力。 戈墨此时奔至长桥拱起的最高处,手持重剑,正要从坡顶扑下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攻击。当黑云化回竹笠,戈墨全身剧颤,不但猛然止步,还一个踉跄,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容色凄厉如鬼,双目射出惶惑不解的神色。 辜月明将白露雨朝前直挑,挑中竹笠边缘,发出撕裂般的磨损声。 他的劲道用得非常巧妙,借力使力,又暗使卸劲的手法,竹笠应剑方向立改,越过辜月明右方上空,往他后方旋去。 辜月明压下心中的惊异,冷喝一声,豹子般奔上拱桥,往因妖法被破致伤的戈墨扑去,白露雨化为数道虚虚实实的剑影,朝戈墨攻去。 戈墨暴喝一声,一个侧翻,就那么越过桥栏,投进河水里去。 辜月明来到他投河的位置,俯头望着湍急的水流,心叫可惜。如果戈墨不是借水逃遁,肯定这回可取此人的小命。 令他不敢追进河水里去是因他顾忌戈墨的弩箭。 从戈墨投进河里的身法,辜月明判断出戈墨受的伤只是微不足道,虽会令他处于下风,却非失去一拼之力。戈墨施的是诱敌之计,引他追进河水里,再在水底以弩箭向他施袭。要在湍急的水流内拦挡弩机射出的劲箭,对方又是深谙水性的高手,以辜月明之能,亦不敢以身犯险。 “铿——” 白露雨回鞘。 此时暴雨渐歇,仅余纤细的雨丝,低垂的乌云颜色转淡,往上升散,天地亮了起来,空中的两团乌云被老天爷分开来般,露出后面蔚蓝的晴空。 辜月明凭栏卓立,左手试探地再握上宛剑的剑柄,虽再没有触电的异感,但宛剑却似与他建立了某种微妙的关系,令他生出与剑连成一体的感觉。 戈墨肯定是他平生所遇最厉害的劲敌,事实上戈墨几乎要了他的命,功亏一篑只因神奇的宛剑。 这一切是否早注定了的? 辜月明心中苦笑,离桥往君山苑举步。 第二十四章 真真假假 丘九师由头湿到脚地回到八阵园,手下迎上来道:“布政使司钱世臣大人来了,阮爷在大厅招呼他,阮爷吩咐丘爷回来后,请丘爷到大厅去。” 丘九师有点儿重回现实的滋味,不关肉体的事,而是心神的回归,大感事情的不寻常。 钱世臣虽在捉拿五遁盗上摆出全面合作的姿态,可是从多次的接触中,丘九师总感到他心神不属,并没有在此事上尽心。钱世臣忽然主动来访,实有异于他以往在此事上的被动态度。钱世臣方面究竟出现了什么变化呢? 答道:“通知阮爷,我换过干衣便来。” 乌子虚从侧门走出去,来到风竹阁临湖的平台上,仰望天空。 一道金光灿烂的阳光,从破开的云幕斜射而下,照得湖面粼光闪闪。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令人没法联想到曾风雨肆虐的动人天地。云散雨收后的晴空干净澄澈,蔚蓝色的美丽天空又再君临大地,逐渐主宰人世。在湖岸的花丛草树里,蜜蜂彩蝶穿梭飞行,一群水鸟队形整齐地掠过湖面,投往林木去。 远近充满声音,无数的鸣蝉正尽力鸣唱,艳阳的火热又重新统治大地,天地充满活力和朝气。 乌子虚压在心头的垂云闷气亦一洗而清,心中斗志旺盛,在没有可能中营造出可能性,一向是他追求的成就和热享生命的法门。 他仍然沉浸在刚才与辜月明的接触和对话中。对他来说,辜月明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难以接近、孤傲无情。 至少辜月明肯向他透露心中的秘密。 自小乌子虚便没有朋友,而他也喜欢没有朋友的情况,因为他是不宜与任何人有密切关系的。可是在短短的相聚里,他竟在辜月明身上找到朋友的影子和感觉。他几敢肯定辜月明不会视他为友,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两个人能互相了解,互诉心声,虽无朋友之名,已有朋友之实。 那感觉真是爽快新鲜。 足音在身后响起。 乌子虚转身笑道:“蝉翼姐是不是念着我呢?” 蝉翼隔远止步,嘴角不屑地撇撇,道:“大小姐要见你,快随我来。” 辜月明站在厅堂中央,大惑不解。 他是抱着再一次被伏击的心情返回君山苑的,岂知却没有任何事发生。若那女郎没有来过,可显示她选择了另一个刺杀他的时间,或许夜晚更适合她的行动。但他灵巧的鼻子却捕捉到她留下的气息。 她为何来去匆匆,他真的想不通。 她芳香的气息确实迷人。 辜月明心中暗叹,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自昨天看过乌子虚那幅女子画像后,自己似乎再不是以前那个对任何事物都不会动心、了无生趣的辜月明。 钱世臣和阮修真两人都是神色凝重,丘九师只看他们的神情,即知事不寻常。他在两人对面坐下,皱眉道:“什么事这般严重,要劳烦钱大人大驾光临。” 钱世臣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望向阮修真。 阮修真看着丘九师隐现水光的头发,微笑道:“丘爷在途上遇上风雨吗?” 丘九师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子。不要卖关子了。” 阮修真道:“现在我们说的话,只限我们三个人知道。钱大人刚才向我透露,季聂提这次只是借缉捕通缉钦犯之名而来,实则却是暗渡陈仓之计,要对付的正是我们大河盟。” 丘九师讶然望向钱世臣,他毫不讶异季聂提要对付他们,却不明白钱世臣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冒诛九族之险来警告他们,为的是什么? 钱世臣颓丧地道:“我已把原因告诉阮兄。我也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为保着家产性命而奋起应战。” 阮修真从容接下去道:“钱大人有人在京中办事,此人暗中知会钱大人,季聂提这回南来,拟定了一石二鸟的计划,不但要连根拔起我们大河盟,更要诬蔑钱大人勾结我们。季聂提看中的不但是钱大人丰厚的家财,更因钱大人长期在湖广当官,与地方势力关系太过密切,不利朝廷施政。辜月明更是凤公公手上最厉害的棋子,专用来对付九师你。” 丘九师哑然笑道:“若季聂提有这个意图,那他应该调动大军,凭区区一个辜月明,即使加上他季聂提和他带来的三十六个厂卫,也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 阮修真道:“这正是钱大人来警告我们的原因。季聂提肯定会秘密调军,趁我们全神在岳阳抓大盗的当儿,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钱世臣道:“只要贵盟提高警觉,有什么风吹草动,绝避不过贵盟的耳目,那时两位当知我所言皆实。” 丘九师同意道:“有道理。” 阮修真道:“钱大人已决定和我们共同进退,如果我们举义,钱大人将成我们的后盾,特别在粮草、饷银上鼎力支持我们。” 丘九师立即双目放光,望向钱世臣,沉声道:“钱大人会后悔吗?” 钱世臣狠狠道:“事实上我对朝廷的腐败无能,早看不过眼。这次凤公公竟敢来谋我的私产,我钱世臣于此立誓,决不退缩,否则教我万箭穿心而亡,永不超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两人为之动容,想不到钱世臣如此坚决,哪想得到个中另有缘由。 阮修真道:“我已把我们的情况告诉钱大人,只要擒获五遁盗,我们便可高举义旗,以讨伐凤公公和季聂提号召天下,先攻取应天府,然后挥军北上,直捣京师。” 丘九师道:“既然如此,我们应否先收拾季聂提和辜月明呢?” 阮修真道:“在擒拿五遁盗前,我们不宜轻举妄动。” 转向钱世臣道:“钱大人以为如何?” 钱世臣慷慨激昂地道:“由现在开始,大家就是自己人,你们的事等于我钱世臣的事。当京师的消息传回来后,我会立即把信函交到两位手上,我更可以调兵包围红叶楼,再由两位到楼内去捉贼。” 丘九师沉声道:“如此大事定矣。” 蝉翼领乌子虚进入晴竹阁的厅堂,道:“大小姐刚从外面回来,在楼上更衣,你站在这里等候大小姐。记着!我们红叶楼有红叶楼的规矩,没有大小姐的准许,你不可以坐下。” 乌子虚问道:“你不陪我一起在这里恭候大小姐吗?” 蝉翼瞪他一眼,道:“你现在是红叶楼最清闲的人,只要每天画好一张画就成。我像你那么懒散吗?我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忙。不和你说了。” 乌子虚最爱看她生气的样子,耸肩道:“走便走吧!不过如果没人看管着我,说不定我会到楼上去看看大小姐更衣的情况,或许可以帮大小姐她递衣裳。” 蝉翼对他的轻薄无行早习以为常,笑道:“你爱上去便上去吧!看看有什么后果!” 说罢不顾而去。 乌子虚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她这么的丢下自己一个在这里,实在于理不合。幸好他最善于随机应变,看一步走一步是最好的应付办法。 想着,想着,目光落到自己的超水平杰作《古战车女神》上,心忖:辜月明说观赏此幅画时,画内的女神像是活过来似的,难道自己制造了一个“画中仙子”出来?如果画中的美女真的可以走出来,和自己共谱恋曲,岂非是名副其实的梦想成真? 只恨任他移左移右,近望远观,从不同的位置和角度瞧去,画中的美女仍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正心中失望时,百纯下楼来了,足音很轻,近乎无声无息,且速度迅快。几乎是他刚听到她的足音,百纯已来至他身后。 乌子虚这才晓得百纯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心中明白过来,百纯是要试探他。 “喂!” 乌子虚装作给吓了一跳,惶恐地转过身来,百纯一身紧身劲装,正提脚往他下阴疾踢过来,又快又狠。 乌子虚忙摆出一副惊骇欲绝的生动表情。 百纯娇叱一声,在差一寸命中乌子虚的要害前把脚收回去,尽显收发由心的功力。 乌子虚此时始作出反应,往后踉跄倒退,还立足不稳,跌个四脚朝天。 百纯叉起小蛮腰,骂道:“窝囊废!” 乌子虚勉力从地上坐起来,喘气喘得说不出话来。 百纯望着屋梁,生自己的气道:“我真蠢,不过丘九师比我更蠢,要试出你是小贼,必须找个你不认识的人才行。” 乌子虚苦笑道:“你为何不去问辜月明呢?若我是五遁盗,早给他押走了,还可以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百纯往他望去,狠狠道:“辜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特别的人行事时往往不按常规出牌,鬼才知道他会不会为你说谎。” 乌子虚不解道:“我真不明白百纯,为何这么积极地去找五遁盗呢?难道你要借此去讨好丘九师?” 百纯两眼上翻,装出个被气死了的可爱模样,不屑地道:“你是真的不明白我,如果我是这样的人,刚才就不会和丘九师不欢而散。且答案刚好相反。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乌子虚仍坐在地上,道:“我当然想知道百纯你芳心里的秘密。” 百纯往后退开,直至坐入后方靠墙的长椅内,皱眉喝道:“还不站起来,坐在地上成什么体统?” 乌子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不稳地走到百纯身旁隔了张小几的椅子坐下,苦着脸道:“百纯好像忘了是谁把我吓倒地上?” 百纯耸耸肩,道:“我并没有踢中你,是你自己跌倒地上。” 乌子虚点头道:“实情确是我自己跌倒,但却是由你那一脚引致的。百纯该怎样赔我?例如一个香吻诸如此类。” 百纯嗔道:“你究竟想不想知道?” 乌子虚茫然道:“知道什么?噢!对!当然想知道。” 百纯闭上美眸,陶醉地道:“因为我爱上了五遁盗。” 乌子虚失声道:“什么?” 百纯仍没有睁开大眼睛,悠然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最欣赏智勇双全、胆大包天的男子汉。五遁盗纵横天下,从没有人奈何得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假如他偷心的本领有他盗宝一半的本事,已是个非常好的情人。我清楚自己的性格,见到真正的五遁盗,定会情不自禁,向他献身。” 乌子虚没有答话。 百纯张开眼睛,乌溜溜的眸珠朝他瞧去,见他一脸凝重的神色,问道:“你怎么了?” 乌子虚眼观鼻,鼻观心地道:“我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我太感动了。实不相瞒,唉!我也不忍瞒百纯,事实上我就是五遁盗,百纯爱上的正是我。” 百纯轻描淡写地问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惹得大河盟最厉害的两个人追到天脚底也誓要擒拿你?” 乌子虚愕然以对。 百纯失去望他的兴趣,目光投往“古战车女神”,苦涩地道:“你究竟是谁呢?我糊涂了。” 乌子虚悻悻然地道:“我说自己不是五遁盗,你不肯相信。我承认自己是五遁盗,你又嗤之以鼻。百纯你来教我,我该认是谁?” 百纯摇摇头,叹道:“我是为你着想,你是不识好人心。只要你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五遁盗,我或有办法助你逃过此劫,否则你是死定了。” 乌子虚颓然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总是认定我是五遁盗?” 百纯坦然道:“道理很简单,因为若阮修真认定你是五遁盗,肯定有他的道理。在江南一带,谁都晓得阮修真是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 乌子虚沉默片刻,道:“百纯是否失恋了?” 百纯娇躯轻颤,朝他望去,双目异彩盈溢,盯着他道:“你是凭什么猜到的?” 乌子虚道:“百纯不是说过与丘九师不欢而散,当然是闹得很不开心,一怒之下找我来出气。” 百纯轻摇螓首,表示不同意,轻柔地道:“但你怎知我对丘九师有好感?没有看上他,何来失恋可言?除非你是那个卖蛇胆的小子。” 乌子虚轻松地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只知道你每次提及丘九师三个字,都有点儿咬牙切齿。恨之切,爱亦深,不是失恋了何来恨呢?” 百纯听得呆了起来,收回目光,美目射出凄迷、幽怨和无奈的神色,接着挨往椅背,睫毛震颤,片刻后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眼角溢出滴下,至玉颊边缘处,逗留了眨眼的光景,再滴落衣襟。 乌子虚一震道:“百纯!” 好一会儿后,百纯张开眼来,狠狠瞪他一眼,道:“伤心一阵子也不行吗?你放心好了,我到世上来是要寻开心,不是找痛苦。一切都会过去。” 乌子虚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周胖子来了,见两人在一起,没有丝毫惊异,欢天喜地地道:“我的乖女儿,幻术美人来了!” 百纯一头雾水地道:“什么幻术美人?” 周胖子兴奋地道:“是个来应聘表演幻术的人,真想不到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还是难得一见几乎比得上我乖女儿的美人儿。我周胖子最尊敬美女,待会儿我请她来表演给乖女儿看时,技艺方面有点儿看头便成,即使她幻术普通,凭她的美丽亦可补其不足之处。乖女儿明白吗?” 百纯皱眉道:“怎么可以呢?” 周胖子理所当然地道:“有什么不可以的。”转向乌子虚道:“时间差不多了,是郎先生培养画情的时候了。” 乌子虚欣然道:“培养画情有很多办法,看美人儿表演幻术是其中之一,请胖爷立即把有关美女召来,让我大开眼界。”百纯和周胖子为之气结,偏拿他没法。 大雨过后,夕阳斜照。 丘九师和阮修真在小亭坐下,前者问道:“你怎样看?” 阮修真沉吟道:“很难一语道尽。钱世臣说的话真真假假,必须抽丝剥茧,始能分辨真伪。” 丘九师微笑道:“立毒誓若还不可信,我们可逼他献上一半家财,以示诚意,那时他与我们的勾结将变得铁证如山,跳落大江也洗不脱嫌疑,怎容他反悔。” 阮修真点头道:“你说的不失为好提议,在一般情况下足够把钱世臣拖进泥淖,令他难以脱身。不过现在并非一般情况,你忘记了我们那个无形的大敌。” 丘九师头痛地道:“这件事也与它有关系吗?” 阮修真道:“在一个命运的布局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其中一个环节,环环相扣,互为影响,只要在任何一个环扣上令它出错,立可破局,这是我们打开始时的理解。现在我们虽给它引得深进迷宫,颇有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颓丧感觉,可是这点儿明悟必须保留和坚持,如此我们尚有一线胜算。” 丘九师佩服地道:“你的脑袋是否与众不同,否则如何能在现今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思路仍这般清晰。” 阮修真微笑道:“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必须面对和克服。从三鬼齐动开始,我早有心理准备,抱着须与鬼神恶斗的准备,应付这个令我感到趣味盎然、成败难测的挑战。你我虽然关注最后的胜利,但奋战时必须抛开生死成败,始有达成目标的机会。” 丘九师振起精神,道:“我们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首先是对钱世臣的态度。只要他一天未参与我们的大业,须仍视他为敌人。钱世臣肯定与凤公公和季聂提出了事故,却非如他所说般是凤公公谋夺他的家产。要诬蔑他勾结我们,必须在我们已举义造反的情况下指控才生效。只要我们仍是安分守己,勾结反贼的罪名便不成立。” 丘九师同意道:“有道理。” 阮修真继续分析道:“钱世臣是在地方上有兵权的大臣,如果凤公公想扳倒他,绝不会四处乱说,知情者只会限于他和季聂提之间,钱世臣所谓他在京师的人,如何得知如此机密的事?我更认为凤公公不会这般愚蠢,值此我们大河盟蠢蠢欲动之时,竟先下手对付地方权臣,徒然动摇民心,为我们制造出最有利的举义形势,实智者所不为。” 丘九师皱眉道:“钱世臣投向我们的理由的确站不住脚,然则他为何这么做呢?恐怕我们要拿下季聂提,才有答案。” 阮修真道:“一天我们未捉着五遁盗,主事的人仍不是你或我,而是大龙头,所以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稍顿续道:“我们眼前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钱世臣忽然谋反的原因,只有掌握其来龙去脉,我们始可决定去向,否则在时机未成熟下贸然举义,只会适得其反。” 丘九师道:“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阮修真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道:“关键的人物是辜月明。我有个感觉,辜月明是冲着钱世臣来的。你看吧!辜月明这边厢到岳阳来,钱世臣那边厢来警告我们,煽动我们。所以只要弄清楚辜月明的心意,我们可作出正确的判断。” 丘九师道:“如何可以弄清楚他的心意?” 阮修真道:“我有个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不过你却要冒上很大的风险,就是为辜月明制造机会,看他会不会动手杀你。” 丘九师哑然笑道:“管他是辜月明还是明月辜,我根本不怕他。对!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如果他对我没有兴趣,那就证明钱世臣是一派胡言。” 阮修真淡淡道:“假如季聂提确如钱世臣所说般暗中调动兵马,我们又该作什么反应呢?” 丘九师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轻松地道:“这方面交由我负责。我会秘密动员,对季聂提迎头痛击。只要干掉季聂提,凤公公将变成无牙的老虎,再不足惧。” 阮修真苦笑道:“那正是我最害怕的情况。希望此事发生在擒得五遁盗之后,否则大龙头会成为我们的牵累,令我们没法以最佳的状态迎战。我会把这方面的情况,详细汇报大龙头,希望大龙头不会作出误判,令我们无法全力以赴。” 丘九师长身而起,还伸了个懒腰。 阮修真道:“小心点儿!千万不要轻敌,辜月明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丘九师从容道:“临敌轻疏,是兵家大忌,我丘九师是不会犯这种愚蠢错误的。” 钱世臣回到布政使司府,得手下通知,立即到石室去见戈墨。 在戈墨对面席地坐好,钱世臣色变道:“师兄不是受了伤吧!” 脸色带点儿不正常的灰白色的戈墨,双目掠过浓烈的杀机,闷哼道:“可以这么说。” 钱世臣不能置信地道:“辜月明竟能伤你?” 戈墨苦笑道:“真正的情况并非如你猜想般,不过辜月明确是天生异禀的超卓剑手。这回我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在他从红叶楼返回君山苑的湘君桥上以太乙奇门遁甲布下必杀之阵,奇正相生下,把他逼在死门,又以六甲灵飞符,驱策众灵,役使百神,惑其心志,再以神弩远射,仍被他以灵台一点儿不昧的清明,配以巧妙的战略破去,令我功亏一篑。” 钱世臣容色转白,说不出话来。 戈墨道:“三奇八门的阵法再没法起作用,不得已下我只好施展最耗心力的锁魂术,岂知他竟带有护身符、舍利子一类的异物,出其不意地破去我的锁魂术,令我受伤。我失而彼得,立即令他气势如虹,再不受任何符令禁制,我只好装伤遁入河水里,好引他追来,岂知此人才智不在他剑术之下,竟看破是诱敌之计,令我无功而还。” 钱世臣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便多难看,道:“这回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令我们的情况完全暴露?” 戈墨冷哼道:“从筹划夺取楚盒开始,世臣该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还记得当时我曾问你,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单向路,踏上了就只有坚持下去,那时你是怎样答我的?” 钱世臣苦笑道:“我不是后悔,而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有点儿接受不了。” 戈墨淡淡道:“我孑然一身,说走便走,但世臣却不得不为财产家族着想,只有我有资格退缩,而不是世臣你。” 钱世臣惨然道:“我明白。” 戈墨沉声道:“只要你不退缩,我会陪你坚持下去。对我戈墨来说,天下间没有办不到的事。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 钱世臣一呆道:“最后的胜利?” 戈墨点头道:“最后的胜利并不是推翻朝廷,而是寻得楚盒,那时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当我坐忘之时,隐隐感到失踪十年的楚盒,在短期内会重现人间。我已错失了一次机会,这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钱世臣感动地道:“师兄为何肯这样不顾一切地帮世臣呢?” 戈墨嘴角溢出大有深意的笑容,道:“我无亲无故,只得你一个师弟,不帮你帮谁呢?我必须面壁三天,以恢复状态。其他事,不用师兄教你,也该知怎么办吧!” 第二十六章 幻术美人 无双女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立在晴竹阁正门外院落空旷处,等候周胖子和百纯出门来看她表演幻术。 她的宝袍是有名堂的,称为“黑龙变”,在“杂耍王”安玠的悉心指导下,她亲手缝制,由百多种不同的材料精心搭配而成,骤看似一幅,事实上分内外多层,其中数层巧妙折叠,经她以巧妙手法施展,配以灯火幻术,几可变化无穷。袖内衣中,还藏有她耍把戏的火器工具,令她变成似是法力无边的幻术表演者。 她的秀发垂在两边肩上,乌发冰肌,袍长曳地,仅是她使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形象,已收夺人之效。 她肯到红叶楼来应聘,当然不是为了酬金,而是为辜月明而来。她曾和辜月明交过手,清楚辜月明的深浅,要在他处于戒备的情况下刺杀他,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当她看到辜月明放在桌上红叶楼发出的十周年晚宴的请柬,不由喜出望外。 如果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献艺表演,她可尽展所长,布下最精彩的刺杀局,在辜月明最没有戒心的情况下,取他之命。 周胖子的胖躯首先出现在门阶上,跟着的是艳娘和一个身穿劲服、尽显其曼妙体态的出色美女,接着是个儒生打扮的男子。 无双女看得心神剧震,两手连忙举高,宽大的袍袖立即掩盖着她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使人看不到她心中的波动。 这个人不就是悬赏图中的五遁盗吗? 事实上眼前男子与悬赏图中的五遁盗,顶多只有一二分肖似,神气更差远了,偏是她却可一眼把他认出来。 当日她在津渡细看告示板的悬赏图时,心中有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像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被人描绘成平面的画像,在像与不像之间,她几乎可以指出什么地方画得不好,哪方面有所不及。 现在见到真人,她一眼认出他来。 她肯定以前从未见过他,那种感觉古怪诡异至极。 五遁盗竟躲到红叶楼来了,令人费解。 无双女收摄心神,以脚尖踩碎置于地上的烟球,五色的烟雾立即从袍服下逸出来,迅即把她包裹在迷离的彩雾里。 “砰——” 强烈的白芒在她头顶上方爆开,登时照亮方圆三丈之地,映得彩烟更是五光十色,灿烂耀目。 周胖子等四个人全露出目眩神迷之色,站在长阶上,人人全神贯注地看她的技艺表演。 无双女的“黑龙变”震颤起来,再看不到人,接着袍袖飘舞,在彩烟内变化出无数的形态,每个动作均令人有妙至毫颠的感觉。最动人处是本是平平无奇的袍服,再不能以任何言语去形容,像活了过来的布精灵,在光雾里千态万状,狂飞乱舞,反映着不同的色光,袍袖内忽又飞出两条彩带,在彩雾中交织出不同的图案,动感强烈,令人幻觉丛生,神迷意乱。 就像表演开始得突如其来般,一切倏又静止下来。无双女恢复前状,以袍袖遮脸,只露眼睛。 然而静止只维持了眨眼的工夫,彩烟变为黑烟,上方芒光敛去,黑暗刹那间占据了原本烟火灿烂的空间,然后烈焰冲天而去,照得院落间火红一片。黑雾往外散开,“黑龙变”化回凡布,坠落地上。 无双女现身后方丈许远处,正向四人抱拳施礼。 乌子虚带头鼓掌喝彩,众人无不拍红手掌。 周胖子步下长阶,呵呵笑道:“双双的幻术绝技,精彩绝伦,令人大开眼界。我们的十周年晚宴,得双双来助阵,更是尽善尽美。” 百纯见乌子虚仍是眉飞色舞,一副馋相地狠盯着人家姑娘,忘情地鼓掌,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的臂膀一下,痛得他停下手来,这才道:“双双妹子真了得,集幻术、舞蹈于一身,即使京师的幻术名家,比起妹子仍是远有不及。妹子对我们红叶楼开出来的聘用条件,有没有异议呢?” 无双女趋前数步,从地上执起“黑龙变”,轻柔地折叠起来,道:“没有问题。但这次我只是因游洞庭湖凑巧路过岳阳,一时心动来凑热闹,准备不足,故必须到城内购买材料,制作表演用的烟花火器,希望贵楼能拨出幽静无人的房舍,供我使用。” 百纯往艳娘瞧去,后者初则面露难色,旋又灵光闪现地道:“蝉翼可到我处暂住,空出来的雨竹阁拨给双双姑娘使用,” 周胖子大喜道:“就这么办。我们红叶楼肯定鸿运当头,各行各业的顶尖高手均不约而同云集在此。我的乖女儿还有什么话要说?” 答他的不是百纯,而是双眼放光的乌子虚,他动作滑稽地举手道:“愚生有话要说。” 无双女心中暗笑,你这小子倒懂装神扮鬼,待我揭穿你的身份时,看你还可以这般得意洋洋吗。淡淡道:“这位是……” 艳娘向她使个不用理他的眼色,道:“这位是来自京师的肖像画大师郎庚先生。来!让奴家带双双姑娘去看看地方是否能令你满意。” 乌子虚抗议道:“我还未有机会说话。” 百纯皱眉瞧他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乌子虚先凑到她耳旁,耳语道:“百纯吃醋了。”接着如避蛇蝎般往后退开去,道:“我郎庚除了会绘画外,还学过制火器,双双姑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百纯不悦道:“画好你的画再说罢。” 当面向无双女时,她声音转柔,道:“妹子先去好好休息,大娘会为你打点一切,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见面,商量晚宴的表演细节。” 周胖子哈哈笑道:“就这么办。” 辜月明在厅中心对桌默坐,白露雨就放在烫金字红请柬之旁,被革囊裹着的宛剑放在另一边。 与乌子虚的谈话令他感到非常震撼,这种惊震感到现在仍未过去。反是和戈墨的一仗,他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如果阮修真的猜测与事实相符,那他现在正一步一步深入这个命运的布局内。自凤公公处接过这个寻宝任务后,他的选择越来越少了,他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顾及花梦夫人的安危。不论是冀善或凤公公,他敢保证他们不会伤害她,否则他们将永远得不到楚盒,而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找到楚盒。 五遁盗原本和他全无关系,可是一张画把他们联系起来,且非常微妙,超乎常理。 一切都指向云梦泽。 那在冥冥中主宰这一切的神秘力量,究竟是守护古城的神灵?还是发生在一千多年前那场古城的攻防战遗留下来的厉鬼冤魂?它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又或是那神秘的力量早现了真身,正是乌子虚笔下的古战车女神,云梦泽的女神? 他真想立即到红叶楼去,看看可否从那幅画得到进一步的启示。 敲门声响。 辜月明喝道:“门是没有上闩的。” “吱呀——” 大门被推开了一扇,一个魁梧英伟的年轻男子举步进来,向辜月明露齿一笑,道:“辜兄是不是有不燃灯的习惯。” 辜月明审视他片刻,淡淡道:“原来是丘九师。坐!这不是习惯,而是一种喜好,我喜欢黑暗。” 丘九师在他对面自己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先落到他的白露雨处,然后移往请柬,问道:“辜兄竟会参加这种人多热闹的宴会!真教我想不到。” 辜月明皱眉道:“丘兄究竟是来找我动手,还是想和我闲聊几句?” 丘九师目光移至革囊处,兴致盎然地道:“辜兄是怎么猜到我暗含杀机的?” 辜月明耸肩道:“你甫进门立即攀上巅峰的状态,步步为营,却又不是要觑隙而入,伺机攻击,反是似乎在怕我突袭你似的,为何会是这样子呢?” 丘九师苦笑道:“难怪修真这么看重你,又千叮万嘱我千万不要轻视你,辜月明的确是辜月明,我还是首次有被人看个通透的不愉快感觉。辜兄看得很准,我入门后一直处于戒备的状态,因为我们从某一渠道得到消息,辜兄这回南下,名之为追捕钦犯,实是要来杀我丘九师。对着名闻天下的无情剑手辜月明,我怎敢托大?” 辜月明淡淡道:“丘兄的消息,是不是来自钱世臣?” 丘九师沉吟半晌,道:“我可否避过不答?” 辜月明毫不介意地道:“没有关系。我这次远道而来,确是追捕钦犯,问题在谁是真正的钦犯?钱世臣是因自身难保,故借势拖你们趟这浑水。当然,如果你们给季聂提可乘之机,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你们。” 丘九师愕然道:“辜兄怎会忽然大违自己一向我行我素的作风,不但肯解释自己的情况,还直言无忌?” 辜月明平静地道:“这是我表示歉意的一种方式,想用这个机密的消息补偿贵方。” 丘九师不解道:“歉意?我不明白。” 辜月明道:“我曾向阮先生保证不会介入你们和五遁盗的事,现在我要食言收回承诺,所以心生歉意,就是如此。” 丘九师双目神光剧盛,沉声道:“辜兄可知我们和五遁盗是势不两立,在与他有关的事上不会有丝毫退让。”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当我决定做某一件事,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 丘九师叹道:“这是何苦来?我们绝不愿辜兄成为我们的敌人。” 辜月明淡淡道:“烦丘兄告诉阮先生,我现在开始相信,我们正陷身于某一无形之手布下的命运之局内,在身不由己下,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那无形之手安排给我们的选择。换句话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坦白说,我感到目前的情况既可怕又有趣,给我前所未有的感受。我直至此刻仍不晓得在五遁盗一事上该采取哪种立场和态度,只知道未来再不由我去选择,只看命运引领我走往哪一个方向。正如你们在五遁盗一事上没有另外的选择,我隐隐感到我正逐步朝同一情况举步。” 丘九师听得呆了起来,忽又叹道:“我真希望能狠下心来逼辜兄作生死决战,却没法在此刻视辜兄为敌人,希望情况不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又皱眉道:“为何在半天之内,辜兄有这么大的改变呢?” 辜月明语气坚定地道:“这个恕辜某无法作答。” 丘九师离座起立,微笑道:“那我丘九师无话可说了。辜兄说得对,我们正陷身迷局里,没有人晓得最后的结果如何。请了!” 说罢掉头去了。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他实在不愿与丘九师为敌,可是他却凭直觉感到,与丘九师的一战避无可避。 丘九师会是那个能杀死自己的人吗? 乌子虚躺在床上,心内思潮起伏,亦知道有点儿害怕进入梦乡,那是个他没法为自己做主的地方。 他今夜成绩骄人,一口气完成两幅美人画,个中情况自是旖旎香艳,色迷人醉,尤幸他仍能保持一点儿不昧的清醒,晓得自己绝不可越界,否则将失去对美女的兴趣,失去作画的动力,完成不了八美图,没法和钱世臣交易,还要落在大河盟手上,一切完蛋。 他自己心里明白,八美图已变成他卖珠行动外另一个必须完成的目标,这是一种对生命和自己负责任的态度。由周胖子、百纯、艳娘、甚至蝉翼和一众入画美人儿对他的期望,合而形成一股无可抵抗的督促力量;加上创作本身动力的洪流,他是不会窝窝囊囊地半途而废的,纵然明知八美图完成之日,就是他失去护身宝符之时。 那个叫双双的杂耍女郎,对他的吸引力竟不在百纯之下。像百纯那样出色的美女,已是平生首遇,而如此等级的美女,竟一下子遇上两个,确是异数。难道自己的苦难终于过去,变得时来运到?他一直追寻的某种东西,会不会从她们某一个处得到呢?他期望那考验的一刻的来临。就是在与“她”共度春宵后,是满足和恋栈,还是害怕、失落。怕是会再一次地失望。 即使在青楼纵情享乐、醉生梦死的时候,他内心的最深处仍是痛苦和空虚,那是任何欢乐没法到达秘藏于最深处的禁地,也是他生命最大的缺陷。 他想到辜月明,从辜月明联想到亲手画出来的古战车美女,不明白为何辜月明在观画时看到异象,自己这个创造者反一无所得。 古战车女神在他脑海浮现,越趋清晰,逐渐占据他的心神。 迷迷糊糊间,他又踏足山城的墙头处,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他不感丝毫异常,仿佛这才是他该置身之处,是他的家园。 他没有碰到任何人,忽然踏足偏离城墙的石板路上,前方出现一座似是神庙的建筑物,庙前有个广场,天色倏地转黑,一轮明月在头上露出仙姿,广场的石板在月色下闪闪生辉,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地寂然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声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不由自主地朝神庙的正门走去,正门上有个石横匾,刻着四个大字,奇怪的是怎也看不真切,没法认出是什么字。 后方忽然传来女子的叹息声,乌子虚心神剧震,转身望去。 天空变得宽广深邃,明月失去了芳踪,代之是嵌满幽暗夜空的星辰。在广场尽处,出现一团光芒,在芒彩的混沌深处,隐见一绰约动人的女子倩影,从她身上发射着阵阵光彩夺目的涟漪,扩散往四周无尽的黑暗里。 广场消失了,只剩下没有穷尽的黑暗,美丽的倩影似在燃烧着光和热,正缓缓朝他游移过来,情景诡异动人。乌子虚用尽目力,仍没法看清楚女子的面目,想迎前看清楚点儿,却失去移动的力量。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心内响起,道:“唤我的名字!唤我的名字!” 乌子虚生出狂呼大喊的冲动,可是说到口边的一句话怎也没法嚷出来,心中充满激情和悲伤。 狂叫一声,醒了过来。 乌子虚从床上猛坐起来,一切如前。 窗外隐隐传来湖水拍打岸阜的声音,夏虫鸣叫,还有塘蛙“啯啯”的雄壮唱和,此起彼落,似永远不会休止。 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他从未如此失落和痛苦过。 无双女立在雨竹阁外湖旁一块大石上,风从湖面吹来,拂得她衣袂飘扬,似可乘风而去。 当她把舅舅埋葬在云梦泽内的一刻,她感到她的希望也被埋葬在那里。 她有个感觉,爹已经死了,死在十年前那场发生于云梦泽的灾劫里,否则他定会设法寻找她们母女。她深信实情必是如此。 杀死辜月明后,她会返云梦泽去,先拜祭舅舅,然后于七月十四那日搜索古城,不论能否找到古城,她会在那日的最后一个时辰服下带在身边的毒丸自尽,分别只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没有人可以明白她,包括安玠在内。因为外人很难明白她对爹和娘的感情。看着娘在她眼前日渐消瘦,抑郁一点一滴地蚕食娘的精神和身体,她的心片片碎裂。如果不能证明她没有看错爹,活着再没有什么意义。 足音在后方传来。 无双女没有回头,她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蝉翼来到她身后,道:“大小姐要奴婢来看看双双姑娘,如果姑娘尚未入睡,请姑娘到晴竹阁和她聊天。” 无双女摇头道:“不是说好是明天吗?” 蝉翼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双姑娘,当蝉翼求你好吗?大小姐是很欣赏你的。” 无双女皱眉道:“实在太晚了。” 蝉翼道:“不会花双双姑娘太多的时间。事实上大小姐早猜到双双姑娘会拒绝去见她,所以要蝉翼告诉姑娘,如果你不肯到她那里去,她会到这里来。” 无双女转过身来,平静地道:“百纯果然名不虚传。” 乌子虚捧着头坐在临湖的平台处,胸口像给千斤大石紧压着,呼吸不到空气,令人窒息般的痛苦正在折磨他。 她究竟要自己唤她作什么呢? 她是谁? 叫什么名字?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里形成了一个无底的漩涡,把他整个人连根拔起,失去了自制力。 就在此时,一点灯火出现在远方的湖面上,斜斜掠过湖面,朝对岸西北角驶去,掀起重重水纹,艇上坐着两个人。 乌子虚定睛看了一会儿,因有了新的目标,心情舒缓了一点儿。 小艇此时驶至挂瓢池的中心处,乌子虚凭过人的眼力,认出是那叫双双的女子和蝉翼,心忖:除了古战车女神外,对自己最有吸引力的两个美女,今晚该有个约会。 自己现在这么不开心,更怕睡觉,何不去凑凑热闹?最坏的情况,就是给她们联手轰出门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十七章 为情所困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阮修真正在书斋撰写汇报给皇甫天雄,丘九师到书斋见他,坐下后道出见辜月明的情况。 到丘九师说毕,阮修真刚好也写完,搁笔道:“辜月明今天见过五遁盗。” 丘九师愕然道:“见过五遁盗?” 阮修真点头道:“正确点儿来说,他是见过那个自称画仙郎庚的家伙。辜月明和我说话后,到红叶楼去,由周胖子招呼他,还亲自送他到风竹阁去。辜月明在风竹阁逗留了大半个时辰,至于他和郎庚说过什么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丘九师皱眉道:“辜月明和五遁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严格来说是处于对立的位置,有什么好谈的?” 阮修真道:“正是与五遁盗的一席话,改变了辜月明不插手我们的事的承诺。像辜月明那种性格孤僻的人,即使明知郎庚是五遁盗冒充的,也不会去见五遁盗,由此可见他和五遁盗间,发生了我们尚未晓得的事情。” 又叹道:“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曲折离奇,出人料想。辜月明肯定不是轻易背诺的人,不过他那一手实在耍得漂亮,尽管仍是言而无信,已令我心中舒服,不忍怪他。” 丘九师点头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我相信他的话。” 阮修真沉吟道:“他那句‘问题在谁是钦犯’,尤其切中要点,而钱世臣正因成为钦犯,所以煽动我们,希望我们起兵举义,他便可浑水摸鱼。也只有这个理由,始符合钱世臣一贯的作风。他只会为自己着想,哪会去管老百姓的死活。” 丘九师不解道:“钱世臣怎会忽然变成钦犯?哼!他竟敢利用我们,我会教他吃不完兜着走。” 阮修真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们的举义,是迟或早的事,只属时间上的问题。现在我们既然从辜月明处得到这个珍贵的情报,可反过来利用钱世臣,收之为己用,对我们的大业是有利无害。” 丘九师点头道:“对!岳阳城是钱世臣的地盘,要捉拿五遁盗,就算不用仰仗钱世臣的力量,也不可开罪他。” 阮修真微笑道:“不论我们如何开罪钱世臣,他只会敢怒不敢言,还要尽量配合我们对付五遁盗,因为我们已成为他唯一的救星。” 丘九师叹道:“可是辜月明摆明会站在五遁盗的一方,令事情大添变数。真想不顾一切地干掉辜月明,再冲进红叶楼活捉五遁盗。” 阮修真道:“非到逼不得已,我们绝不可和辜月明动手。辜月明出名的心狠手辣,剑下不留人,一旦成为仇敌,中间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九师你更不可徒逞匹夫之勇,以身犯险,与他决战。我和你并不是为了个人的胜败荣辱,而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大业。” 丘九师苦笑道:“坦白说,虽然他颇不客气,但我仍没法对他生出恶感。可是若他护着五遁盗,我和他的一战将无可避免。” 阮修真露出思索的神色,道:“究竟是什么事,令辜月明感到别无选择,甚至不惜和我们对着干呢?” 丘九师道:“辜月明明言直到此刻,仍不清楚自己应在五遁盗一事上采取什么立场和态度,须看情况的发展,只是这番话,已令人难解。” 阮修真道:“肯定与辜月明这次南来的任务有关,更与十年前夫猛和薛廷蒿忽然变成钦犯的事有直接的关系。正因辜月明知道的事远比我们多,所以我只说了几句话,他恍然明白正陷身某一命运的布局内,更感到没有其他选择。辜月明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又道:“对五遁盗,我们必须公正处理,没有真凭实据,不可以动强抓人,否则如何向百纯交代?” 丘九师无奈苦笑。 阮修真道:“越多知道一点儿,对破局越是有利。辜月明甫抵岳阳,立即去见百纯,百纯竟在晴竹阁见他,可知两人间有密切的关系。辜月明见过百纯,翌日随即去探访五遁盗,其中该有某一关联,所以只要百纯肯说出来,会令我们对辜月明身负的任务有进一步的了解。” 丘九师颓然道:“我和百纯完了,无颜去找她说话。” 阮修真同情地道:“要成就大事,个人的牺牲在所难免。改由钱世臣处入手又如何?他肯定清楚辜月明南来的真正原因,如果他敢隐瞒,便表示他没有合作的诚意。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辜月明没有别的选择,看来五遁盗也没有别的选择,难道钱世臣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吗?” 百纯发觉郎庚的“古战车女神”对她有奇异的效用。 与丘九师黯然分手后,她的心情很坏。那家伙说得对,她虽然明白丘九师的为难处,但仍忍不住恨他,恨他选择的不是自己。那是愤懑的情绪,却又无话可说,只知道所有憧憬和希望,随着丘九师在斑竹楼的表白,已一去不返。她的思路被搅乱了,不知该想什么或做什么,方能令自己开怀。 在过去的二十年,她活在青楼的天地里,最亲近的人是师傅和师姐,他们对她都是关怀备至。对外面的世界,虽不至于一无所知,但总像隔着一堵安全的高墙,墙外的人和事对她只能有迂回和间接的影响。 丘九师的出现,像一股洪流般冲进她平静的心田。她虽然为丘九师俊伟的外貌和英雄气概倾倒,但仍只是流于男女间表面的吸引力,到丘九师爽约,她才开始发觉他并不类同以往接触过的男子。 丘九师是与众不同的,令人难以明白,其扑朔迷离处带有一种神奇美妙的魅力。明明是敢作敢为、一无所惧,偏是似有难言之隐。明亮的眼神后隐藏着不经意流露的矛盾和无奈,徘徊在男儿大业和儿女私情的抉择之间,导致他铁汉柔情的悲壮况味。 百纯清楚自己已被迷倒了。 当丘九师在斑竹楼风雨肆虐的一刻,向她倾吐心事,那堵一直保护着她的无形高墙坍塌了,外面的世界终直接影响她、闯进她的心里去。 当她离开斑竹楼的一刻,她有魂断神伤的感觉,这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也使她知道自己已爱上了丘九师。她要蝉翼去请郎庚那家伙来见自己,不是要找他来出气,而是在别无他法中,希望能证实他是如假包换的画仙,或是五遁盗冒充的假货。 见郎庚前,她坐在厅堂里,不由自主地呆看着“古战车女神”,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股莫以名之的亲切感觉在心中扩散,黯黑的天地像出现一线曙光,画里的女神似通过某一种没法形容的方式,将温暖倾注进她变得冰寒的心境去,令她感到充满希望,与丘九师间的恋情并未终结。 她之所以连夜召双双来见,是有原因的,还与郎庚有关系。她想直接问双双。 蝉翼的声音在外院门传来道:“大小姐!双双姑娘来了。” 百纯收拾情怀,到门外长阶迎接。 乌子虚抵达风竹阁外的小码头,跳上小艇,正要解缆,忽又犹豫起来。人家两个大姑娘见面,自己厚着脸皮做不速之客,是否太过冒昧呢? 他今天向双双说愿做她助手的话,看似戏言,实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何接触钱世臣,他已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是不是行得通是另一回事。可是如何逃出岳阳城,他仍没有定计。但假如能从幻术美女处得到一批神奇的迷障火器,自然大大提升了他脱身的可能性。所以与这个美女建立较密切的关系,多些了解,肯定对事情有帮助。 想到这里,乌子虚解缆放舟。 无双女面无表情地登上长阶。 百纯先向蝉翼道:“这几天忙坏小蝉了,今夜早些儿休息吧!双双妹子交由我负责。” 蝉翼遵命离开。 无双女来到百纯身旁,止步道:“大小姐找我来,有何指教呢?” 百纯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心忖:如果她和郎庚互相交换一半性格,两人或可变得“正常”。她一把挽着无双女臂弯,笑语道:“妹子是不是要我在门外把话说完呢?我们进去再谈吧!” 无双女有什么办法,难道推开百纯,再拂袖而去?只好不情愿地随她进入厅堂。 百纯轻柔地道:“妹子神情落寞,是否很不开心?” 无双女暗叹一口气,正要说话,目光落到挂在壁上的“古战车女神”图上,倏地容色转白,双唇震颤,娇躯发抖。 百纯愕然道:“妹子怎么了?” 话犹未已,无双女两眼上翻,往后便倒,百纯大吃一惊,手穿过她胁下去,搀扶着她,叫道:“妹子!妹子!” 无双女昏迷过去,全赖百纯扶持,不致摔跌地上。 百纯搀扶她到女神像另一边的长椅坐下,正要找药油来施救,无双女吐出一口气,恢复知觉。 百纯见她半张的眼射出震骇的神色,冷汗沿着鬓边往下淌,心中的惊异实在难以形容。郎庚这幅人像杰作,确有异乎寻常的魔力,既能令冷酷无情的剑手无法移开目光,也可使眼前似是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女子产生强烈至昏倒的反应。 无双女已可凭自己的力量坐稳,可是意识像被夺去了似的,逐渐睁大的秀眸一片茫然。 百纯一手搂她肩头,另一手抓着她臂弯,唤道:“双双妹子,好点儿了吗?” 好一会儿后,无双女脸上多了点儿血色,再吐出一口气,往百纯瞧来,双目射出冷冰冰的光芒,像看着个陌生的人。 百纯被她看得心中发毛,道:“是我!是百纯!妹子刚才昏倒了。” 无双女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往四下搜寻,最后落在女神像上,双目充满迷惑之色,缓缓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说罢挣了一下。 百纯知趣地收回双手,道:“妹子身体不适吗?” 无双女垂头避开她的目光,道:“我没有事。”又瞄女神像一眼,低声道:“或许是这几天日夜赶路,过度疲劳吧!” 百纯知她是言不由衷,更有点儿了解了无双女的性格,知道直接问她,不会得到答案,遂旁敲侧击道:“这幅画真古怪,不但可令人百看不厌,还可使人着迷,我每次看画,心中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无双女默然片刻,轻轻道:“有什么感觉?” 百纯善解人意,知无双女想弄清楚她观画的感受,再拿来和自己作比较,柔声道:“很难形容呢!你看她时,她也似在看你,我虽然不认识她,她却像一个很亲近的人,了解我,明白我,还可以令我开心起来,对绝望的事感到尚有生机和希望。” 无双女微一颔首,表示明白。 百纯道:“还有一个人,对着这幅画亦是忘情地看个不休,可惜他绝不会说出心中的感受,因为他像妹子般,不爱向人透露心事。” 无双女恢复正常,目光投往对壁的画像,冷然道:“那个人是谁?” 百纯道:“就是有皇上御用悬赏猎手之称的辜月明。妹子听过他吗?他刚从京师到岳阳来。这个人出名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不过只对头有悬赏的人来说是如此。事实上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从不杀没有悬赏的人。” 无双女自幼便懂得隐藏心中的想法,骤闻辜月明之名,表面虽没有露出异常之态,心底却翻起仇恨的滔天巨浪。她舅舅正是头有悬赏的人,所以辜月明逼他服毒。此时她更肯定辜月明是杀她舅舅的凶手。 无双女冷静下来,道:“大小姐叫我来,有什么事呢?”换在平时的情况下,她这几句话是不会问的。 百纯见她仍盯着画中女神,试探道:“妹子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幅画挂在这里,不感到好奇吗?”换过平时的正常情况下,她这几句话是不会问的。 无双女心中一颤,知道百纯击中她的要害,刚才昏迷和苏醒间发生的事,对她的震撼到此刻仍是有增无减。百纯提出的,是她现在最想知道的事,超过一切。 乌子虚默默摇橹,小舟披星戴月地在波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他的心神仍驻在那奇异的山城里。 偶尔做个梦,不论梦境如何奇异,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现在的情况确是异乎寻常。自遇上古战车女神后,梦不但频繁了,且毫不含糊,每个梦都是回到那座没有人的山城里去。刚才的梦更是真实强烈,那个美丽的倩影,此时回想起来,颇为眼熟,如果正是那古战车上的美女,大有可能真的是遇上厉鬼,给她缠上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只要她不露出白骨嶙峋的鬼相,永远保持美丽,给她缠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好能像巫山神女般,晚晚入梦,那他以后再不用上青楼,只须闭上眼睛睡觉便成。 但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昨夜为怜影作画,竟睁着眼生出幻觉,又该如何解释? 她究竟叫什么名字?他是否应该知道的?她为何要他唤她的名字?唤她的名字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乌子虚打了个寒颤。 据古老相传,七月为鬼月,鬼门关届时会打开来,厉鬼冤魂倾巢而出,到阳间去找寻替死鬼。他乌子虚是否被选中的一个目标,只要唤她的名字,魂魄会被勾去?而这么多人不找,为何偏选中他乌子虚。难道自己阳寿已尽,命不久矣? 舟抵湖岸。 百纯见无双女咬着下唇,不肯说话,试探地道:“妹子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无双女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百纯心忖:她既不爱说话,也不惯说谎,自己没问她看到什么,只问她发生什么事,她却这样回答自己,肯定是目睹异象。这种事是没法强逼的,柔声道:“这幅画是妹子见过的那位郎庚先生画的,画中女子出现在他一个梦境里,并非一个真实的人。” 无双女娇躯微颤,朝她瞧来,半晌后,垂首道:“如果大小姐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回去休息,明天我还要去买材料呢。” 百纯道:“我想问妹子的事,仍是与郎先生有关。” 无双女皱眉道:“我不认识他,大小姐问错人了。” 百纯道:“为何妹子见到郎先生时,双目亮了起来?” 无双女大感尴尬,只恨不能说出实情,有点儿手忙脚乱地道:“不是那回事。唉!” 百纯何等精灵,趁势进击,微笑道:“异性相吸,人伦之常,妹子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女儿家嘛!” 无双女嗔道:“我只是奇怪怎会多了个人出来,完全没有想及其他。我是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的。” 百纯问道:“妹子是不是在这方面受过打击呢?否则怎会有这个古怪的想法。”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为无双女解围道:“愚生郎庚,求见百纯小姐。” 百纯和无双女你看我,我看你,均想不到忽然来了这个不速之客。 辜月明沿着大街,朝红叶楼的方向走去。道上灯火通明,行人车马往来不绝,令他想起京城的花街。可是他的心境却没有丝毫改变,不论有多少人在街上走着,他仍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单地举步。他心内清冷孤寂的世界和外在的热闹情景,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曾经向花梦夫人透露战争是他自懂人事以来最大的梦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远不足形容他噩梦里的经历。 困扰了他十多年的梦魇,并不是支离破碎,而彷佛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情景,有时会令他怀疑梦里的世界不但是真实的,且人生反过来只是一场梦。 他记得梦中每一个情景:被割裂喉咙的战士,倒在血泊中的妇孺老弱,母亲为死去的儿子号啕大哭。一场一场的血战,一场一场的屠杀。最令他痛苦的是,他感到一切都是由他而起,没有休止的杀戮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在梦中的他完全没有阻止的能力。 凤公公说错了。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不如死是怎么一回事。每回梦醒后,他总感到噬心的痛苦和内疚。他一直在寻找被杀的机会,越危险的任务越受他欢迎,只恨直到现在,能置他于死地的人尚未出现。 今夜他到红叶楼去,是要再看看那幅画像,然后他会去找钱世臣,将白露雨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云梦泽女神触动了他内心某种本是密封着的情绪,这情绪现已被释放出来,令他更渴望死亡的来临。 第二十八章 云梦女神 乌子虚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见两女瞪着他,神色不善,显然不欢迎他,心叫糟糕。直到面对她们,他始思索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什么不敢睡觉,找机会接近幻术美女,全是站不住脚的理由。 此时连他自己也糊涂起来,为何要到这里来唐突佳人呢?难道又是被鬼迷? 百纯不悦道:“我们女儿家正谈心事,郎先生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请立即回风竹阁去,好好休息,不要明天没有精神作画。” 乌子虚晓得百纯是动了真怒,朝并肩坐在她身旁的无双女瞧去,此女以带点儿挑衅的眼神盯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鄙夷的神色,知道想由她那里下手解困,等于缘木求鱼,忙打消这个念头。 只恨一时仍未想到“留下来”的办法,只好随口说些话,争取多点儿思索的时间,道:“是不是当我完成七幅令大小姐满意的美人图时,只要我召大小姐到哪里去,大小姐就立即到那里去,不论大小姐正在干什么,又或在见任何人?” 百纯没好气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几句话吗?” 乌子虚微笑道:“大小姐先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然后我再告诉大小姐我在这不适当的时间造访晴竹阁的原因。” 又向无双女道:“双双姑娘可做我们的见证人。” 百纯拿他没法,点头道:“好吧!如果你能在三天内画好四幅画,接着的两天内,只要郎先生召令下达,百纯会立即从命,如何?敢答应吗?” 乌子虚欣然道:“就这么决定。” 百纯冷然道:“现在可以滚蛋了吗?” 乌子虚道:“还差一件事,做完立即滚蛋。” 不待百纯说话,他转身指着壁上的“战车女神图”,道:“我是来画龙点睛,为这幅画题字,所谓‘必也正名乎’,如此这画才可以千秋万世流传下去。” 百纯为之语塞,只是看在他送画给自己的情分上,已很难拒绝他这合情合理的要求。虽然明知这是他应急想出来的借口。这家伙肯定是见到双双乘舟到这里来,色心大起,借故来亲近双双。 无双女淡淡道:“郎先生要题的是什么呢?可否先说来听听?” 百纯心中恍然,知她是想多知道一点儿关于这幅画的事。 乌子虚见无双女有“反应”,登时喜出望外,灵魂儿飘上了半空,冲口而出道:“云梦女神如何?” 无双女和百纯同时失声道:“什么?”接着两女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对方为何像自己般的失态。 乌子虚也呆了起来,完全不理解她们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 一时三人无言以对。 气氛古怪至极。 乌子虚首先恢复过来,张开双手道:“云梦女神!名字不够美吗?有什么问题呢?多么有诗意啊!” 无双女脸色没法控制地转为苍白,垂下头去。舅舅送她到百戏团后,她咬紧牙龈苦练技艺,意志从不动摇,自问活得比其他人更勇敢,更坚强,可是经历过刚才昏迷间发生的异事,她内心的天地再不是如以前般清楚分明。五遁盗一句“云梦女神”,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幻觉和现实结合在一起,使惯于隐藏心事的她,也忍不住失声惊呼,显示出她脆弱的一面。此时她心乱如麻,不过纵有千言万言,想问个明白,却知绝不宜提出来,因为这会泄露她的底细。 百纯盯着乌子虚,道:“云梦是否指云梦泽?这地方与画中人有什么联系?” 乌子虚完全不明白为何两女的反应如此大,特别是无双女,更是花容剧变,几乎哑口无言。幸好他最擅随机应变,两眼一转,道:“当然有直接的关系,否则怎会改这么一个名字。哈!请听我详细道来。到岳阳前,我曾驱舟游湖,途经君山岛,如此胜地,怎肯错过,遂登山游览,到东麓的二妃墓拜祭湘君和湘夫人,夜来便到附近的湘妃祠借宿一宵,就在那里做了个梦,梦见画中美人。刚才我灵机一动,想到画中美人,大有可能是二妃之一来入梦。嘿!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唤她作云梦女神,更有古意。两位美人儿给我一点儿意见,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贴切?” 百纯看他神情变化,知他是信口胡诌,可是因她曾立下誓言,答应钱世臣不泄露有关云梦泽的事,虽凭直觉感到这个家伙说的与小云梦有关,却也没法指责他是胡言乱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驾轻就熟地步入晴竹阁院门。他以认得路为理由,拒绝周胖子派婢子领路的建议,独自去见百纯。 晴竹阁主楼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隐约辨出是乌子虚在说话,想听清楚乌子虚在说什么时,里面沉寂下去。 辜月明登上长阶,负起双手,悠然穿门而入。 三双眼睛似六枝利箭般朝他射来,其中一双眼睛骤现浓烈的杀机恨意,旋又敛去。 辜月明自成为皇上的御用悬赏猎手后,成为黑道恨之入骨的眼中钉,时时刻刻活在生与死的危险边缘,故其行事作风与众不同。这回他是用上试探的手法,蓦地出现于测试对象眼前,从其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反应,判断对象心中的真意,从而分辨敌友。 百纯大感意外地娇呼道:“稀客稀客,真想不到辜大哥会来。” 辜月明目光投往无双女,只一眼便从她下半边脸部的秀美线条认出是津渡邂逅的女郎,她那张似曾向他说过一句他没法记得的话的小嘴,已成他毕生难忘的深刻印记。 他一直感觉她长得很美,但当看到她的全貌时,仍忍不住心中惊叹。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深邃神秘的眼睛,内里似隐藏着有待发掘、无有穷尽的秘密。 对辜月明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即使是百纯般异乎寻常的出色美女,他也可以视之如无物,没法生出兴奋之情。偏是这个女郎,却似出现在他冰天雪地般世界里的一个炽热的火团,令他心生暖意。 那女郎收敛眼中的仇恨后,垂下头去,以掩饰心中的震骇。 百纯离开座位,站起身往他迎来,以表欢迎。 乌子虚则神情带点儿尴尬,又有点儿惴惴不安地向他笑道:“辜兄你好!” 百纯停下来,目光投往乌子虚,亮闪闪的,显是因乌子虚对辜月明新相识般的神态,起了疑心。 刹那之间,辜月明把握了四人间微妙的情况,只要他一句话,整个关系的架构将崩倒塌陷,再不复存。 心中一动,辜月明向乌子虚皱眉道:“你这个家伙死性不改,在京师时是这样子,来到岳阳仍是改不了。” 又转向百纯道:“百纯不要怪他,他不是这样子也画不出这样的图来。” 几句话为乌子虚解了围,还间接解释了他手足无措的神态,是因为被辜月明撞破了他心存不良夜污美女。 百纯为之愕然,显是因辜月明说的和她心中所想的南辕北辙,没法扯在一起。 乌子虚放下心头大石,立即神气起来,干咳两声道:“还是月明最明白我,哈!最明白我。” 辜月明目光落在无双女身上,装出不认识的神情,道:“这位姑娘是……” 百纯回头瞄了无双女一眼,道:“双双妹子如郎先生般,在我们红叶楼是客卿的身份,会于十周年晚宴时表演幻术。妹子在这方面非常了得,‘神乎其技’四字当之无愧。” 无双女再朝辜月明瞧来,神色平静,道:“请辜先生指教。” 辜月明明白了。 这位自称双双的姑娘误会了。 她之所以到岳阳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死自己为薛廷蒿报仇,因为她以为是他辜月明逼死薛廷蒿。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君山苑设局杀他,后来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改变主意,感到在晚宴那种场合下,可凭幻术制造更有利于刺杀他的形势,遂到红叶楼来当幻术表演师。 这个明悟令他感到无比的刺激,登时生趣盎然。 能死在这个美女手上,总好过死在其他人的手上。 这是否是一种宿命?从遇上她的一刻开始,他便感到自己和她间有着不寻常的联系,这联系是否来自他注定会死在她手上? 本来他打算再遇上她,会向她解释清楚薛廷蒿自尽的原因,冰释误会,可是现在又有点儿舍不得那样做了。 唉!除非自己一意寻死,否则在他辜月明高度戒备下,谁有这个本事杀死他呢?他当然不能任人杀死,就算活得不耐烦,也要先找到楚盒,保住花梦夫人,才可以有其他想法。 不过他真的享受有机会被杀的感觉,那也是唯一能令他体验生命真趣的办法。 这些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闪过他的脑海,他听到自己响应道:“期待在晚宴看到双双姑娘的表演。” 百纯呆了一呆,秀眸射出不解的神色,瞧着辜月明。 无双女眼睛亮起来,起立道:“这里该没有我的事了,我想回雨竹阁休息。” 说罢不待百纯答应,径自出门去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她优美的倩影消失门外,各自生出异样的感觉。 百纯暗忖:难道一向孤独无情的辜月明,竟因此女而动心? 乌子虚则在想,论吸引力,双双实不在百纯之下,如他要在两女间只选其一,会是天大的难题。 辜月明则生出想追出去向她解释一切的冲动,不是为了讨好她,只希望她不再活在仇恨中,心境可以恢复清净。 百纯轻舒一口气,叫道:“辜大哥!” 辜月明神色平静地望向她,道:“百纯定是奇怪为何我忽然来访,但勿要见怪,我只是想再欣赏老郎这幅平生最佳的杰作,没有其他事。” 乌子虚喜动神色,表面看是因遇上知音人,事实却是希望辜月明可以看出奇迹来,呵呵笑道:“月明请!” 辜月明移到乌子虚身旁,定神瞧画。 乌子虚转过身去,与辜月明并排而立,不是看画,而是在注意辜月明的神情变化。 百纯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背影,往后退开,直抵长椅,坐了下来,目光竟没法离开他们。 夜凉如水。 阁外传来诸虫鸣叫的大合奏,园内的花树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星辉月光透窗而来,厅内一片宁洽平和。 百纯心中升起奇异的感觉。 眼前的情景,似曾在以往的某一刻见过,印象还非常深刻。又知这肯定是个错觉,两人该是首次在晴竹阁相遇。 乌子虚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子,忍不住道:“怎么样?” 这句话落入百纯耳中,还以为乌子虚要听辜月明的评赞,辜月明却晓得他想问的是画中美女是否如他第一次看画般,有活了过来的变化。 辜月明没有任何表示,叹了一口气,道:“我要走了!” 乌子虚还以为他有密话要和自己说,忙道:“我也走了!让我送辜兄一程。” 百纯跳将起来,欣然道:“让我也送辜大哥一程。” 辜月明缓缓转身,淡淡道:“谁都不用送我,我喜欢独自走路。” 说罢朝大门举步。 乌子虚看着辜月明的背影,又看看嘟着小嘴的百纯,忽然如梦初醒地猛嚷:“辜兄!辜兄!”追出大门去了。 无双女轻摇船橹,舟子离开湖岸。 直至此刻,她仍未能平静下来。遇上杀舅仇人只是部分原因。幸好辜月明认不出她来,否则报仇大计,将尽付东流。 从十年前那一夜开始,她的生命再不属于自己所有。爹的名誉和清白,成为她最沉重的负担,活着的唯一理由。只有还爹一个清白,她才可向娘在天之灵交代,从此抛开不堪负荷的重担。 舅舅的死亡,令她所有希望幻灭,支持她撑下去的只剩下仇恨。 可是在刚才瞥见云梦女神的刹那间,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当她“醒”过来时,她再不是在晴竹阁内,而是立足于一座山城城头之上,俯视下方无边际的丘陵平野,远方横亘着一道河流。 月儿尚未升起,夜色温柔如水,山风徐徐吹来。 蓦地她感到身边有人,骇然瞧去,画中的女神活了过来,正仪态万千地立在离她约半丈远的墙头,专注地看着夜空,肩后的长发如波浪般起伏,像熊熊的火焰。 无双女张口要说话,问她是谁,却没法发出任何声音。她似在那里,又似不在那里。像深陷梦域里,梦由心生,但梦却掉过头来操控着她的心。 女神似注意到她的存在,缓缓转头来看她,她一双眼睛像宝石般发出慑人的异芒。 一股撕心裂肺的凄苦充满无双女的心头,接着天旋地转,再次醒过来时,回到了晴竹阁的现实世界。 如果五遁盗那家伙没有为画中美女命名为云梦女神,纵然幻象是如许的真实,勾起她最深刻的感觉,她仍可以开解自己是忽然病倒了。 但五遁盗说出的“云梦女神”四字,仿佛一道闪电直刺进她心坎里去,石破天惊,彻底捣破了她从没受过类似考验一贯的思路信念。她的天地被翻转了过来,再没法、也永远不可能恢复原状。 云梦女神,就是云梦泽的女神,使古城隐藏消失于人世过千年的美丽女神。 自己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找寻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逼五遁盗吐露真相。 第二十九章 肝胆相照 辜月明离开后,直抵湖岸。 右面红叶楼主楼的三座宏伟建筑和位于其后的池台灯火通明,照得那方近湖岸一带明如白昼。夹湖对峙的十八个水榭,全部亮起灯光,丝竹管弦之声充满湖面上辽阔的空间。他却感到无比的孤独。 乌子虚赶到他身后,低声道:“我很感谢你,却更不明白你。辜兄不是说过不会证实我是郎庚吗?” 辜月明道:“那并没有什么分别,阮修真和丘九师已认定你是五遁盗,我说什么都没有分别。” 乌子虚叹了一口气,旋又紧张地问道:“辜兄刚才看画,仍有上次看画时的感应吗?” 辜月明淡然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乌兄花多点儿心思在保命上,方是智者所为。” 乌子虚欣然道:“在没有可能中创造可能,是我一向做人的目标。现在我虽然仍没有找到脱身的方法,却非常享受这个处境。” 辜月明首次感到与他人的关系拉近了一点儿。他追求的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刺激和危险,与乌子虚的追求大有相似之处,而讽刺的是他们一个是兵,一个是贼。 辜月明皱眉道:“我真不明白你,明知于你来说岳阳是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还要躲进红叶楼这绝地来,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乌子虚道:“不论任何人问我,我都不会老实回答。可是偏偏对辜兄,我不知为何总没法说谎。事情是这样的,我手上有件宝物,却只有在红叶楼内方有机会接触买主,只要能将此宝变卖,我可得到足供我挥霍多年的大笔财富。不瞒辜兄,我已享乐惯了,没法再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又不可在风头上去偷别的宝贝,偷到手亦没法变卖,徒暴露行踪。所以将现在手上宝物脱手,已成我唯一的希望。” 辜月明没好气道:“你现在的情况好得了多少?你不但暴露行藏,还被敌人重重包围。丘九师配阮修真,大有可能是天下间最强横的组合,你太一厢情愿了。”他还以为乌子虚说的宝物,是他以前偷来的东西,没有在意。 乌子虚颓然道:“辜兄是旁观者清,我是当局者迷,这个局肯定是鬼局。我想通了,只恨今晚才想通,悔之晚矣。” 辜月明心中一动,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乌子虚道:“从我失手干掉皇甫天雄的宝贝儿子开始,我一直被鬼迷,还被诱往那个你称为云梦泽的沼泽区,与那我现在正式命名为云梦女神的美丽厉鬼见面。你该明白我所说的‘见面’是什么意思。由那刻开始,云梦女神一直依附在我身上,令我怪梦丛生,又大白天睁眼做白日梦。呵!不!该说是大半夜睁眼做梦,且每次都回到同一地方去。唉!我的姑奶奶,恐怕我是阳寿已尽,所以才被云梦女神玩弄于股掌之上。” 乌子虚稍顿续道:“还有另一个证据可证实我是被鬼迷,这也该是所有被鬼迷的人的情况——就是深深地被鬼吸引,且渴望和她在一起,觉得她有无比的吸引力,既使为她赔掉小命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能逃离岳阳,我会去找有法力的和尚道士为我驱掉附身的恶鬼。唉!不应说的那句都说了,不过我的心意怎瞒得过她呢?她是绝不容我有脱身的机会的。我是彻底的完蛋了。” 辜月明沉声道:“在梦中,你到了何处去?” 乌子虚老实答道:“是一座古怪的城池。” 辜月明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神光电射,低喝道:“仔细点儿形容给我听。” 乌子虚被他的强烈反应吓了一跳,好一会儿后定下神来,道:“那城建筑在山上,依山势分成几重,最高处有一座神殿,有时全城空无一人,有时则到处伏尸,全城的人似是染上瘟疫死光死透。” 辜月明冷静地问道:“你见到城外的环境了吗?” 乌子虚道:“最深刻的印象是从城楼俯瞰下方,见到的是丘原平野,远处有道河流,真的很古怪。” 辜月明仍在看他,眼神空空洞洞的,乌子虚感到他的心神并不在这里。 乌子虚忍不住问道:“辜兄听过这么一座山城吗?” 辜月明长吐一口气,双目恢复神采,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乌兄会忽然想到自己已是被厉鬼附身?” 乌子虚道:“今晚我又做了个梦,同样是那座山城,我到了城内最高的一座城墙处,沿着一条石板路走到一个广场去,那里矗立着一座神殿似的建筑物,殿门上有方横石匾,雕着四个字,但怎么也看不分明。” 辜月明听得头皮发麻,寒毛倒竖,道:“然后呢?” 乌子虚犹有余悸地惨然道:“然后我看到云梦女神。” 辜月明呆瞪着他。 乌子虚苦笑道:“事实上我见不到她,看到的只是一团美丽夺目的光影,云梦女神出现在霞彩之中,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她似有若无,我则没法动弹,接着我听到她对我说话,重复了两次,就是要我唤她的名字。唉!发展到这种田地我仍不醒悟吗?她在勾我的魂魄,只要我叫出她的芳名,我的小命就此止矣。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至少仍未找到能令我倾心的女人,这样死了多么不值。” 辜月明道:“你是不是乘艇过来的?” 乌子虚点头应是。 辜月明道:“我们到艇上再谈。” 百纯独坐厅内,看着挂在对面壁上的“云梦女神”。 云梦指的会不会是钱世臣所说的小云梦呢?云梦城还在那里吗?真奇怪!以钱世臣的地位权力,为何说个古代发生的故事竟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像有什么顾忌似的,还要自己立下誓言,不得泄漏出去。原因在哪里? 忽然间,百纯感到强烈的冲动,要听到故事未说出来的下半部,同时暗下决心,不让钱世臣藏头露尾,令她没法掌握当年云梦城确实的情况。 想到这里,她朝位于中进的书斋举步。自认识钱世臣以来,她还是首次要主动邀请他到红叶楼来。她晓得钱世臣看到她用私笺写的密函,不论公事如何繁忙,他都会抛开一切,到书香榭来见她。 乌子虚和辜月明分坐舟子两端,前者负责操舟,离岸朝湖心的方向驶去。 辜月明沉吟片刻,似像要重整思路,道:“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杀皇甫英的?” 乌子虚道:“严格来说,我只是间接地杀死他。当时我在赌馆遇到一个赌得很狠的艳女,我这个人赌归赌,嫖归嫖,赌钱时绝不碰女人,可是那晚却像前世冤孽般,我和她像干柴遇着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先忍不住的是她,在我耳边细语,约我到她的香闺去,然后早一步离开。我正赌得昏天黑地,脑筋没有平时那么清醒,当时只要稍为清醒一点儿,定会猜到她如此鬼鬼祟祟,是因有所顾忌。唉!该不关清醒或不清醒的事,而是我当时根本被鬼迷了,只以为是飞来艳福,完全没想到竟是桃花劫。” 辜月明道:“那个是不是皇甫英的女人?” 乌子虚苦笑道:“正是如此。我那时刚好输得只剩一两银,只好收手离场,依那艳女在我耳边说的地址赶去,皇甫英和十多个随从破门入屋时,我们仍在厅中喝酒取乐。我当时大吃一惊,往后跃开,那女人亦往我的方向奔来,被赶上来的皇甫英一刀从她背后插进去,这完全出乎我意料,我以为皇甫英只会找我算账,不会辣手摧花。看着她死前痛得扭曲的面容,我心中爆开从未有过的怒火,把仍拿在手上的杯子全力朝皇甫英投去,杯底命中他眉心,皇甫英立即昏倒,往前扑去,恰巧那女人转过身来,被皇甫英压得向后翻跌,皇甫英刚好跌在她身上,而皇甫英的刀仍插在那女人的背上……后果如何,不用我说出来了吧!” 辜月明点头道:“就是你这一掷,把所有人和事联结起来。” 乌子虚道:“辜兄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辜月明双目闪闪生光,仰望星夜,吐出一口气道:“我和乌兄在红叶楼的相遇,并不是偶然的,乌兄明白了吗?” 乌子虚面露骇震的表情,指指自己,又指指辜月明,眼中射出询问的神色。 辜月明点头道:“就是这样子。你在局中,我也在局中,甚至我们最近接触的每一个人,包括百纯和那个叫双双的姑娘,均陷身在这布局里。我想如此庞大的布局,已超乎一般所谓厉鬼的能力,至少我们从未听过这样的鬼故事,对吗?” 乌子虚嗫嚅道:“如果不是厉鬼,又是什么呢?” 辜月明沉声道:“就是寄居于云梦泽内古城的云梦女神。她不但是主宰云梦泽的仙灵,她的力量更可超越云梦泽,影响天下间任何地方的人事。” 乌子虚一头雾水地道:“且慢!什么古城,辜兄在说什么呢?” 辜月明道:“由于牵涉到我身负的秘密任命,我只可以告诉你一个简略的大概。” 乌子虚点头表示理解。 辜月明定神望了他好一会儿,道:“据古老相传,在洞庭之南、湘水之东的沼泽区内,遗留着一座战国时代楚国的古城残迹。知道古城的人,只限于古楚的遗民,他们把这个秘密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他们深信城内藏有旷世奇珍,不过这个家族虽然不断有人去寻宝,却连古城的影子都摸不着,且寻宝者就像中了毒咒般,没有人有好的下场,古城就像有神灵在守护着。” 乌子虚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几乎牙关打颤,骇然道:“是什么旷世奇珍那么厉害?辜兄是否指我遇上的云梦女神,正是守护古城的神灵?可是我不但没有图谋城内珍物之心,甚至根本不晓得古城的存在,我没有去犯她,她为何来犯我?” 辜月明道:“但愿我知道。至于城内所藏何物,我也不知道。坦白说,我一直不相信什么鬼鬼神神,甚至认为古城如阁下的名字般,是子虚乌有。不过现在我的看法已彻底改变过来,古城里有宝物是千真万确的事,而看守古城的正是向乌兄显露法相的云梦女神,由乌兄绘画成像。” 乌子虚感到手脚发冷,身体虚虚荡荡的,一颗心没有着落之所。 辜月明苦笑道:“如果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像,像刚才般毫无异样的情况,我是不会去见乌兄的。所以我说和乌兄在红叶楼的相遇,并非偶然。” 乌子虚道:“我都快被辜兄吓破了胆。” 辜月明不解道:“你不是在赌场连胜七局时,早有这种感觉吗?刚才又是你告诉我被鬼迷住了,现在却怕成这个样子。” 乌子虚惨笑道:“想归想。一向我最爱胡思乱想,而且想是这么想,内心总仍有一丝怀疑,怀疑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这怀疑也让我看到了一线的生机。现在你却毁掉了我最后的希望,因为我真的找不到能反驳你的事实。唉!我和云梦女神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为何找上我?” 辜月明心中浮现无双女的花容,叹道:“你怎知和她没有恩怨呢?” 乌子虚愕然道:“我和她怎可能有恩怨?” 辜月明平静地道:“前世的冤孽又如何?” 乌子虚全身剧震,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茫然道:“前世!我的娘啊!今回是死定了。” 辜月明叹道:“刚好相反,云梦女神不但不是你命中注定的克星,且是你在现今处境中唯一的希望。这是我的看法,也是阮修真的看法。” 乌子虚大奇道:“阮修真竟晓得此事?” 辜月明道:“今午我来见你前,遇上阮修真,此人不负智者之名,从你的赌场大胜,凭空推断出有某种神秘力量在主导着整件事的发展,且这力量是倾向你这一方,至于其最后的目的是什么,则只有她自己清楚。” 乌子虚左顾右盼,苦笑道:“给你说得我毛骨悚然,不知该害怕还是该欢喜。表面看,她的确是在帮我的忙,事实上却是陷我于死地。我现在唯一逃离岳阳的方法,就是从红叶楼开始,一直打出城外去。辜兄说句公道话吧!她在帮我还是害我?” 辜月明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径自沉吟道:“乌兄在梦中和幻觉里所处的地方,可能正是云梦泽内那座当年尚未被毁时的神秘古城,城外那道河是乌兄到过的无终河。” 乌子虚没法控制地打了个寒颤,颤声道:“我的三魂七魄,恐怕有一半被她勾到了古城去。辜兄说得对,我前世定是欠了她点儿什么,她今世是讨债来了。不对!她该属战国时代的厉鬼精灵,那是超过一千年前发生的事了,怎会和我这个出生在千年后的人有瓜葛?” 辜月明没好气地道:“乌兄怎知你的上一世不是在那期间度过?” 乌子虚容色转白,变得非常难看。 辜月明明白他的心情,没有说话。 在温柔的夜色里,红叶楼的高楼水榭、亭台楼阁,天衣无缝地与挂瓢池融为一体。没有了挂瓢池,红叶楼就没有那远离尘嚣的脱俗气质;没有红叶楼,挂瓢池也就不会有文化荟萃的繁华。 湖畔古木葱茏,楼台亭榭时现时隐,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烟柳画桥,风窗翠幕,笙歌盈耳,几疑是人间仙界。 乌子虚收起船橹,任小舟在湖中央飘浮摇荡。 辜月明深深地思考着。 这个特别的夜晚,极可能是他平生最重要的一个夜晚,他作出的任何判断,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后果。一向以来,他总是凭着直觉当机立断,这种直觉是从以往的经验培养出来的,就像乌子虚能一眼掌握到绘画对象的特征和气质,他自己则对敌手一目了然,能迅速看通、看透对方的深浅。 可是这习惯了的一套,在眼前的形势下并不适用。 首先,他再不是无牵无挂,对死亡甘之如饴。为了保住花梦夫人,他必须取得楚盒,这是他的目标,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是这个认知,已使他知道自己“入局”。 他也不能凭直觉或第一个印象去作出判断,而必须考虑全局,考虑所有有形或无形的因素,甚至鬼神的影响力,方有达成目标的可能。 今夜最重要的,是他对眼前大盗的态度取舍,一个判断上的失误,赔了自己的命不要紧,赔了花梦夫人则是他负担不起的后果。 隐隐中,他感到乌子虚是他能否得到楚盒的关键人物,这个想法主导了他对乌子虚的态度取舍。 乌子虚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道:“这样说,我在梦中不是返回前生去吗?”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道:“乌兄有这样的感觉吗?云梦女神正通过梦境和幻象,向乌兄诉说千年前发生在古城的事,虽然每个片段都是支离破碎,但串联起来,说不定会是个完整的故事。” 乌子虚摇头道:“没有道理,她既然这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要我知道某件事,大可完完整整地一次向我展示,不用吞吞吐吐,欲说还休。” 辜月明平静地道:“她并不是如此神通广大。” 乌子虚为之愕然。 辜月明道:“阮修真曾对你在赌馆连胜七局的事做了深入的调查,结论是和你对赌的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情况,出千不成反输个一塌糊涂。由此可知云梦女神只能够通过影响人的心神,左右现实里人事的发展。而她对生人的影响力是有限的,被其影响的人仍有着自由的意志,可对她作出反抗,甚至反击。这是一场人与神灵的激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乌子虚道:“辜兄越说越玄了,辜兄所说的一切,会不会只是疑心生暗鬼呢?” 辜月明沉声道:“乌兄不要浪费时间了,你该比任何人更明白我的话。云梦女神正以她的能力和方式,唤起乌兄前世的记忆。自乌兄误杀皇甫英的一刻开始,云梦女神已展开她波澜壮阔的计划,所有间接或直接卷入此事的人,全被包含在她的布局里。我、你、百纯、双双、丘九师、阮修真、钱世臣、戈墨、季聂提,甚至凤公公,百纯的师姐花梦夫人,凤公公手下头号太监冀善,甚或当今天子,都不能身免。这个命运之局,可以影响天下形势的发展。” 辜月明又解释了戈墨、季聂提等人的身份。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后道:“辜兄这回是第二次说及双双与此事有关,但我真的想不到她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辜月明淡淡道:“很快你会明白。” 乌子虚沮丧地道:“我岂不是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不论将来情况如何发展,我最后都要成为牺牲品。” 辜月明道:“真的是这样子吗?云梦女神要害你,会白费工夫唤醒你前世的回忆吗?你认真想想看,她害你容易,要帮你却绝不容易。她像我们一样会犯错,助你在赌馆狂胜,便露出破绽,使阮修真推测出她的存在,更深信不疑你就是五遁盗,否则阮修真和丘九师仍是任她摆布。依现时的形势看,你是插翼难飞。” 乌子虚苦笑道:“我该感激她还是恨她呢?” 辜月明道:“终有一天你会弄清楚。” 乌子虚心里大叹倒霉,道:“辜兄为何忽然对我这么好呢?我从来没有朋友,但却感到辜兄是我真正的朋友。” 辜月明坦然道:“我本是个功利至上的人,对人、对物都不会生出感情,可是我发觉自己正在改变中。长话短说,我的目标是要找寻古城里的不知名珍物,你的目标是把手上的东西变卖,然后逃之夭夭,隐姓埋名,以躲避皇甫天雄的报复。乍看我和你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事实上云梦泽内的女神却通过一幅画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乌兄可以有什么联想呢?” 乌子虚道:“古城中的宝物,对辜兄很重要吗?” 辜月明点头道:“绝无疑问,但恕我不能透露详情。” 乌子虚道:“辜兄是出名无情的人,我却刚好相反,很易动真情,只是来去俱速。辜兄的仗义帮忙,令我非常感动。让我告诉辜兄一个秘密,我是天生对宝物有敏锐触觉的人。每逢进入目标的富家大宅,我会自然而然感应到最有价值的宝物藏在什么地方。那感觉非常古怪,越接近宝物,我的心会跳得越快,这是没法解释的事,实情却是如此,所以我偷东西从未失过手。” 辜月明大奇道:“乌兄确是奇人。” 乌子虚道:“我是奇人,辜兄不也是奇人吗?我看你追贼的本领不下于我盗宝的本领,幸好你不会捉我这个贼。哈!闲话休提,我答应辜兄,只要我能逃离岳阳,我会随你到云梦泽去,凭我对异宝的触觉,寻得那座古城,这是我对辜兄的承诺。” 辜月明道:“你不再害怕了吗!” 乌子虚洒然道:“害怕有啥用。我另一个目的,是要到云梦女神力量最强大的地方,和她做个了断。神也好!鬼也好!逃避不是办法,日夜提心吊胆,不知哪个主意是自己出的,哪个主意是她出的,做人还有什么乐趣?没有一个人希望变成别人十指下任由摆布的傀儡。” 接着双目亮了起来,道:“我毕生都在寻找一个能令我不愿离开她的女人,只要云梦女神出现我眼前,我不管那是幻觉还是现实,我会扑过去搂着她,看她有什么反应,只要她不变成一副白骨便成。” 辜月明凝神打量他,心忖这才是五遁盗的真正面目,他的大盗本色。 乌子虚兴奋地道:“想想也够刺激。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出手帮我的忙。现在我忽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滋味,充满新鲜动人的感觉。我深信自己不但能把手上宝贝脱手变成大笔的财富,还有把握逃出岳阳城去。我活了二十多年,生命从未这般多姿多彩过。” 辜月明怀疑地道:“你的女神是不是正影响你,激起你的斗志?” 乌子虚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她该是站在我这一方。不管怎么都好,总之我是个永远不肯放弃的人,只要有一线机会可以活下去,我就不会错过那一丝的生机。” 又道:“未来的发展,谁都没法预料。不如我们约定一个碰头的地方,最好是在云梦泽内,那即使我们失去联络,也可以再次聚首,展开我们的古城寻宝之旅。” 辜月明皱眉道:“可是我直至此刻,仍没法确定宝物仍在古城内。此事确实一言难尽。” 乌子虚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道:“你该对我的女神,不!该对我们的女神有信心,她既能把这么多英雄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上,当然有办法保护宝物,留给她挑选的有缘人。而那个人或许是你,或许是我。如果是小弟的话,我会双手奉上给辜兄,绝不会食言。辜兄可以完全信任我。” 辜月明沉吟片刻,说出湘妃祠在云梦泽内的方位。 两人都是老江湖,还定下通信的暗记和手法,以免失之交臂。 乌子虚执起船橹,摇舟朝主楼驶去,笑道:“这回是名副其实地送辜兄一程了。” 第三十章 一败涂地 京城。 二更时分。 冀善踏足大宫监府,颇有事不寻常的感觉。以前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去见凤公公,是惯事而非例外,凤公公是那种心中一动,立即要把想法付诸实行的人,不会理会是几更天。不过近四五年来,因年事已高,他已很少三更半夜地找人去为他办事了。 凤公公的年纪有多大,没有人晓得,没有人谈论,在皇宫甚至京城,凤公公的年龄变成一个忌讳,谁敢公然谈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宫监府一切如常,没有加强戒备,院落黑灯瞎火,只长寿宫灯火通明。 冀善在大门解下佩剑,交给门卫,进入长寿宫宽敞华丽的厅堂。 凤公公坐在中央的大圆桌旁,手提黄金长烟管,正在吞云吐雾,神态悠闲自在,似秘藏在眼睑后的眼珠闪闪生光。熟悉他的冀善看一眼便知他心情舒畅,只不知因何事开怀。 凤公公朝他瞧来,欣然道:“坐!来!坐到我对面去。” 冀善感到心脏急剧地跳动了几下,这才勉强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先问好请安,然后轻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凤公公前面的桌面,摊开了一张信函,两边以书镇压着,纸质极薄,密密麻麻地写满蝇头小字,没有上下款,属飞鸽传书的格式。 凤公公见冀善的目光落在信函处,微笑道:“这是聂提在洞庭寄回来给我的信。这封信我足足等了十年,到今天才来到我手上。哈!月明确不负我所望,一出马便立建奇功,侦破十年前发生的血案。” 冀善心中打了个突。十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血案,他虽然是知情者,还是他执行凤公公抄夫猛家的命令,可是凤公公并没有向他说出楚盒的秘密,只说夫猛私吞皇上宝物,所以自己并非凤公公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偏偏凤公公深夜找自己来说话,劈头说的是这件事,益发显得事情的异常处。 季聂提的信写的是什么呢?难道辜月明已找到楚盒?他真的很想知道。 凤公公“咕噜咕噜”地狠狠吸了几口烟,徐徐吐出,满足地道:“我多少年没有离京呢?” 冀善想了想,道:“大公公有十多年没有离开京城了。”他放下心来,如果凤公公决定远行,那他找自己来交代离京后的安排,合情合理。 同时心中大讶,这封信的内容肯定石破天惊,否则怎能令凤公公起驾远行。但更想不通有什么事不可以交给季聂提处理。 如果凤公公真的离开京城,便是皇上和他千载一逢的良机。他部署多年,假如凤公公阵营内最厉害的两个人都不在京师,冀善敢保证他们回来时,京城将再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 凤公公摇摇头,吐出一口气,悠然道:“小善今年多少岁?” 冀善恭敬答道:“小善还有两个月足三十八岁了。” 凤公公微一颔首,道:“明早我要离开京师,往洞庭走一转,这里的事,就交给小善为我打点。小善要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千万勿让他龙心不悦。宫中的事,全交给你了。” 冀善连忙垂下头去,以免被凤公公看到他眼中的喜色,大声接令。 凤公公又抽一口烟,闭目半晌,吐出来,神驰意飞地道:“人的年纪一大,对同一件事情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当我仍是小善般年纪的时候,看事情总看得很近,凡事只从个人的立场去想,爱逞英雄,乍看似乎敢作敢为,不怕牺牲,实情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草率妄为,缺乏深思熟虑,变得舍本逐末,还不如按兵不动。处于我们的位置,是绝不能轻率的,因为牵连的不止是个人,还会动摇全局。” 冀善完全不晓得凤公公说这番话背后的含义,但凤公公当然不是爱说废话的人,内心的喜意,立即不翼而飞,只有点头道:“多谢大公公训诲,小善定铭记心上。” 凤公公放下烟管,道:“皇上近来似乎心情大好,小善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冀善心中一颤,道:“小善不知道。” 他早和皇上有密议,表面上不露声色,岂知仍瞒不过狡若老狐的凤公公。 这个老家伙太厉害了。 凤公公叹道:“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皇上龙心畅美,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最开心。对吗?” 冀善忙不迭点头,道:“对!对!” 凤公公忽然道:“你觉得月明这个人怎么样?” 冀善暗松一口气,只要他不再追问皇上的事便成。答道:“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心思细密,剑法了得,最难得是他对大公公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令大公公失望。” 凤公公有感而发地道:“月明确实没有令我失望,但未必见得会对我忠心耿耿。哈!一个不怕死的人,怎会对任何人忠心?像月明这种人,我最明白他,他只会对一个人忠心,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冀善愕然无语。 凤公公目光投往窗外的黑夜,沉声道:“在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前,我下了很大的工夫去认识辜月明,调查他的起居饮食,看他与什么人交往,研究他每次的行动。小善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在我的眼中是个几近没有任何破绽的人,不过却非全无破绽。也证明了即使是最孤独的人,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冀善凭直觉感到他在说花梦夫人,心叫糟糕。他害怕的原因,不在凤公公提及花梦夫人,是因自己完全不晓得凤公公在暗查辜月明,这种事本该由他冀善去处理的。 凤公公又拿起烟管,却没有点燃,凝神盯着他道:“小善可知我为何不怕舟车劳顿,也要远赴南方?” 冀善手心在冒汗,表面装作若无其事,道:“小善真的不明白,没有大公公在身旁,皇上会很不习惯。” 凤公公好整以暇地道:“我们杀错人了。” 冀善一呆道:“杀错人?” 凤公公双目亮了起来,异芒闪动,欣然道:“我们杀错的是夫猛的家人,夫猛只是受害者,害他的是胆大包天的钱世臣。我这回到南方去,就是看钱世臣的胆子有多大,并从他手上取回老天爷赏给我的东西。” 冀善摇头道:“小善不明白。” 凤公公佝偻的身体倏地挺直起来,两边肩头如翼般往外伸展,神态威猛无俦,仰天长笑道:“小善怎会不明白呢?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在说什么。” 冀善色变,暗中戒备。 凤公公道:“比起我,小善的道行差远了,只要你肯按兵不动,待我百年归老,终有一天可坐上我的位子。小善太逞英雄了。” 冀善尽最后的努力道:“公公误会了。” 凤公公双目杀机大盛,道:“小善可知出卖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皇上,明白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凤公公从椅上弹起来,足点桌面,黄金烟枪朝冀善额头砍去,身手之灵活,劲道之足,速度之快,是冀善从没有想过的。 第三十一章 神仙可接 冀善往后翻去,连人带椅倒在地上,两粒铁弹子从袖内电射而出,分取凤公公面门和胸口,接着往后滚开去,灵活如猫,不愧凤公公下面身手最高明的太监。 自发动扳倒凤公公的宏图大计后,冀善一直在防备今天的情况。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凤公公的手段,但仍没想过凤公公一下子就将形势完全扭转过来,令他一败涂地。 凤公公看似突然出手,收拾他后好放心南下,他却清楚知道,整个京城已在动手前落入凤公公的绝对控制下,皇上仅余的一点儿权力和自由已被凤公公剥夺,只要生擒自己,即可逼他把合谋的人供出来,斩草除根。 凤公公看也不看,黄金杆上封下格,磕飞了射向他的两颗铁弹,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神态,教一直不敢低估他的冀善看得心中直冒寒气。在气势上,他完全被凤公公压倒。 冀善凭腰力从地上弹起时,凤公公已扑至身前,黄金杆仍是照面劈至。 两个门卫扑将进来。 凤公公厉喝道:“谁都不准进来,滚出去!” “当——” 两只护臂从冀善袖内伸出来,交叉格着凤公公的黄金杆。 凤公公哈哈笑道:“真有趣!你袖内还有什么玩意?” 话说得轻松,手底却没有闲着,竟在眨眼的时间内,将黄金杆提起寸许后又再敲下去,如此连敲十多下,每一下都重逾千斤,每一下都只提起寸许,每一下都重重劈在护臂交叉处,其速度之快,力道之重,令人感到凤公公的手再不属于活人,而是由精密有效的机械装置发动。 冀善毫无选择地硬挨下去。 凤公公武功之高,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超出了人类体能的极限,尤令人感到诡异者,是他已是个时日无多的老人。 金属撞击声连续响起,乍听似是一下长鸣,事实上是由十多响串合而成。 到凤公公敲第十三记时,冀善不但虎口爆裂,眼耳口鼻亦渗出血丝。 “砰——” 凤公公右脚踢出,闪电般踹在冀善小腹处,冀善应脚抛飞,直跌向靠墙的太师椅,压得椅脚折断,背脊狠狠撞上墙壁,再坠跌地上,狼狈至极点。 “当当”两响,两只护臂脱手掉在地上。 凤公公没有趁势追击,左手从怀中掏出烟丝,放入烟杆头去,又取出火石打着,悠闲地抽了一口。 “哗——” 冀善喷出一口鲜血,脸上血色尽退,形如厉鬼,狠狠盯着凤公公。 凤公公向他竖起拇指,徐徐吐烟,赞道:“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人。你身上穿的是不是皇上赐你的‘六丁神甲’?皇上对你相当不错,当年镇远王献上此甲,皇上私下收起来,还以为我不知道。皇上真傻,他的事怎瞒得过我呢?皇上太不明白我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意,他喜欢藏起来聊以自慰,我怎会干涉?更何况高几级的‘玄武仙甲’已穿在我身上。说真的,我刚才很想让小善踢我一脚,看看我会不会像你般受不住狂喷鲜血。唉!不过我太老了,再不像年轻时爱把生命当儿戏。” 冀善急喘几口气,双目射出浓烈深刻的仇恨,沉声道:“大公公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让我告诉你,你看错我了,我不是沉不住气,我的耐性比任何人都好,因为我有一个心愿,就是亲眼看着你横死。寿终正寝太便宜你了。” 凤公公丝毫没有动气,问道:“原来你竟是为了私仇。来来来!告诉我,看是否又是一个曲折离奇的复仇故事。” 冀善仍靠墙坐着,似失去反抗之力,勉强挤出点儿笑容,道:“一天我未死,大公公仍非胜券在握。” 凤公公知道不妥,厉喝一声,往两丈外的冀善扑去。 机栝声响,两枝钢针从冀善靴底疾射出来,分取凤公公咽喉和小腹,来势凶猛。以凤公公之能,亦不敢重施故伎,以黄金杆格挡,只得临时改势,往冀善右方旋开去。 钢针射空。 冀善笑道:“就让大公公见识我袖内还有什么玩意。”说话间,机栝声再响,一把钩索从袖内电射而出,往左飞展,“啪”的一声钩挂在左壁的窗沿处,手法之精微,教人叹为观止,可见冀善在这方面下过苦工夫。 凤公公暴喝一声,旋风般转回来,手上黄金杆脱手投掷。 机栝再响,冀善像扯线傀儡般倏地往窗台滑去。 “砰——”黄金杆击在冀善刚才靠着的墙壁止。 冀善在抵达窗台前,从地上弹起来,一个倒翻,穿窗而去。 凤公公直追至窗台,已不见冀善踪影,园林的黑暗里再传来机栝响声,可知冀善正利用钩索亡命奔逃。 凤公公先是双目厉芒剧盛,旋又哑然失笑道:“逃跑有什么用呢?京城虽大,却再没有你容身之地。好小子!”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 此时他完全失去了去找钱世臣算账的兴致,而且实在太晚了,半夜三更去拍布政使司府的大门,不是那么好吧。 他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绪里,他的生命也变得不那么黯淡。这种情绪来自他对自己的明悟。 他再不是那个离开京师时的辜月明。 自从在渡头邂逅夫猛的女儿,他开始改变,那变化的过程非常缓慢,到在百纯的晴竹阁看到云梦女神的肖像后,他的天地倏地开阔起来,踏进了从未接触过的神秘领土,鬼神的天地。 楚盒内究竟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要劳烦神通广大的云梦女神来守卫它? 辜月明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辜月明动心了。 人世间终出现能令他动心的事物。 他心中浮现无双女的花容,这个女郎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在前世说的?他的前世,是否和乌子虚的前世在同一时间发生,且发生在云梦泽内? 以前的他,从不去想前世今生的问题,从不会把轮回之说放在心上,这刻却不得不对这方面做深刻的思考。 假设他、乌子虚和那自称双双的女郎,三个人的前一世都在云梦泽那座古城内度过,今世则如眼前这般,那他们的轮回转生,就不是偶然的发生,而是冥冥中某一力量的巧妙安排。如果这股力量是来自深藏在古城内那美丽的精灵,整件事便耐人寻味了。 正如薛廷蒿说的,有因必有果。若前世的因,变成今日的果,那他们今世纠缠不清的因,该是种于当年古城内发生的事上。 千多年前,在古城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那已是不能挽回的过去。纵然云梦女神以无边的法力令他们在今世重遇,以不同的方式卷进与古城有关的事中,但又于事何补? 辜月明越想越感扑朔迷离,迷失在举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没法看清楚置身的环境。 湘君桥出现前方。 正是这种身陷迷阵,没法寻得出口的感觉,令他有新鲜刺激的乐趣。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乌子虚既惊又喜的心态。 他真的期望乌子虚能凭特殊的异能,领他到古城去,不但为了楚盒,为了盒内不知名的异宝,更为了知道有关这一切的真相。 生命从未如此有趣过。 乌子虚系好小舟,登上湖岸,朝风竹阁的后院门走去。 辜月明的话,使他有拨开迷雾的感觉,也令他直接感到自己与辜月明描述在云梦泽内那座古城有微妙的关系,但这又让他陷入另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中。 忽然间,他渴望进入梦乡,只有在梦中,他的女神才可以“接触”他,引导他。 正想得入神时,他推门进入厅堂。 异变忽起。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双脚连环朝他面门踢来,劲力十足,其速度更不容人有思索的时间。 乌子虚给吓得惊醒过来,想都不想,就那么腰往后折,后枕离地不到一尺,尽显他随机应变的敏捷。 偷袭者两脚落空,竟就那么一个翻腾,投往他后方去,身手的灵活,教人咋舌。 乌子虚想也不想,尚未完全扳直身体,已往旁侧滚开去。 光焰亮起。 偷袭者从后门走出来,平举手掌,掌心燃烧着一团血红的火焰,似是从掌心冒出来,情景诡异至极。 乌子虚颓丧地坐起来,看着火焰美丽的女主人,欲语无言。 无双女直抵他身前,秀眸异光闪闪俯头打量赖在地上不肯站起来的乌子虚,轻轻道:“五遁盗!” 乌子虚苦笑道:“这是何苦来呢?我和姑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揭破我?姑娘不晓得小弟心中爱慕你吗?” 无双女淡淡道:“少给我嚼舌头。谁要揭穿你呢?只要你乖乖的合作,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才没兴趣管你的事。”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只是这样,请姑娘垂询,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光焰渐敛,缓缓消去,厅堂重陷黑暗。 无双女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乌子虚不解道:“如果换作是百纯姑娘这么出手试探我,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姑娘初来甫到,对情况该只是一知半解,怎可能确定我是谁呢?若我真的是郎庚,姑娘刚才两脚肯定要了我的小命。姑娘的确是全力出手,根本没有脚下留情的余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双女平静地道:“是你问我答,还是我问你答?”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问吧!” 无双女道:“你送百纯的那张画,是从哪里来的?” 乌子虚记起辜月明的话,心中登时涌起异样的感觉,难道眼前此女真的是这个命运之局的一分子?他沉吟道:“事情是这样的,像姑娘要表演幻术般,我也要向百纯他们卖艺,遂画了这幅《云梦女神图》。百纯还要了这幅画,挂在厅堂处。不信的话,姑娘可向百纯求证。” 又压低声音道:“姑娘看这幅画时,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无双女冷然道:“画中的女人是谁?不要再啰嗦讲过的那套,否则我立即去揭发你。” 乌子虚叹道:“我不得不说谎,是因为要瞒百纯。其实我说的一切属实,只是在地点上说了谎,且到现在仍弄不清楚是梦还是真,事情离奇古怪至极。我真的没有骗你。” 又道:“我这般合作,姑娘可否在别的事上帮我的忙。” 无双女怒道:“闭嘴。” 乌子虚苦笑无语。 无双女的呼吸急促起来,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道:“在哪里发生的?” 乌子虚定睛看着她,借点儿窗外透进来的星辉月照,观察她的眼神反应,沉声道:“云梦泽!是洞庭之南,湘水以东的云梦泽。” 无双女没法控制地娇躯抖颤,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暗叹一口气。辜月明说得没错,他们全置身在云梦女神的布局内,个个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他俯前诚恳地道:“姑娘若把看画时的情况告诉我,我或可以给姑娘一个较明确的解释,保证姑娘从未想过世间有此异事。” 无双女道:“你是不是对这幅画下了咒语?” 乌子虚张手道:“我根本不懂妖法,更不会念咒。唉!姑娘信任我好吗?告诉我吧!姑娘看画时,画中的女神是不是像活过来般那样子呢?” 无双女断然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坐在这里不要动,不准说话。我们今晚的事,你不可向任何人吐露,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说毕弯向后方,身体柔软得像没有骨骼限制似的,就那么反掌着地,往后翻腾开去,来到厅中央,伸手向上。 乌子虚这才察觉有条长鞭从横梁直垂下来,难怪她可从天而降,偷袭自己。只见她抓着长鞭的把手,抖手将紧缠横梁的鞭梢松脱下来,以手接着,手法纯熟地把软鞭缠在腰间,正欲离去。乌子虚沉声道:“画中女神大有可能来自泽内消失了的古城。” 无双女娇躯剧震,双目精芒骤盛,朝他瞧来。 乌子虚仍坐在地上,举手表示投降屈服。 无双女犹豫片刻,猛一咬牙,夺门去了。 花梦夫人回到家时,尚差一个时辰才天亮。通常她会在黎明时分回家,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心绪不宁,她的心像给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呼吸不畅,非常难受,遂提早返回。 马车驶进院门,立即心叫糟糕。 开门的是厂卫,整个院子全是厂卫军,骤眼看去不下三十多人。御者吓得瘫在位子上,被四卫围拢上来,两人抓着马缰,另两人把御者架下来。 车门被打了开来。 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厂卫官服的大汉,板着脸孔严肃地道:“夫人请下车,大公公正在厅内等候夫人。” 此人三十来岁,身材修长,举止从容,虽然神情肃穆,表情冷漠,可是他算得上英俊的面容却透出点儿漫不经心的神情,给人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 花梦夫人虽然是首次见他,仍从他的外貌官服一眼认出他是季聂提以下最有实权的厂卫副统领岳奇。 自冀善找上她后,她一直害怕这一天的来临,现在恐惧终于变成现实,还有什么好说的。 无双女坐在床沿,感到非常疲倦。 离开百戏团,踏上找寻真相之旅,她便晓得这是一条不归路。她的身体固然疲倦,但更累的是她的心。 在晴竹阁昏迷间看到的景象,扰乱了她原本坚定不移的心志,令她失去了方向。事实上埋葬了舅舅后,她已有点儿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荒谬感觉。 她不明白自己,既然到了云梦泽,为何不立即去找寻古城,却有点儿避难似的离开,到岳阳来找辜月明算账。她是害怕横行水泽的野狼群,还是畏惧古城? 五遁盗说得对,画中的女人的确活了过来,出现在她昏迷时的神志里。 他凭什么猜中呢? 五遁盗在自己离开前,故意提起古城。当时她太震撼了,有被五遁盗看穿、看透的不安,现在回想起来,他该不晓得自己的真正身份,但又似是晓得自己和古城有一定的关系。而五遁盗为何清楚古城的事,又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与五遁盗接触前,她从没有想过五遁盗是这般的一个人,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沉着、冷静、神秘和难以揣测。反之竟像个永远不安于本分,四处找乐子的顽童,总想在她身上找到点儿什么似的。 不过她对五遁盗本身并没有好奇心,事实上自从那个改变了她的命运的夜晚后,她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 她对这样苟且偷生的活着,早感到无比的厌倦,现在更失去了活着的唯一理由。 花梦夫人步入厅堂,凤公公坐在中央的圆桌处,正把玩一块古玩似的东西,有点儿爱不释手的模样。见到花梦夫人,他珍而重之地把古玩纳入怀里去,欣然笑道:“夫人请坐!” 厅内不见卫士,岳奇亲自为花梦夫人拉开椅子,伺候她坐好,然后站在她身后。 面对这个操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可怕人物,花梦夫人现在最希望的是嘴里有颗见血封喉的毒丸,咬破后毒药流入喉咙,可以立即毒发身亡。 凤公公眯起本已只余两条线的眼睛,用心地打量花梦夫人,微笑道:“夫人的精神看来不错,难得难得!” 花梦夫人失去思考凤公公话语含义的兴趣,只知不会是什么好话,而自己最擅长的那一套,对凤公公就像对冀善般,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恐惧,道:“托公公的洪福。” 凤公公摇头叹道:“不是托我的洪福,而是托月明的洪福。夫人勿要不安,月明这孩子是我最宠爱的,我更清楚夫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月明好,对此我只会欢喜而不会生气。” 花梦夫人听得寒毛倒竖,心生寒气,凤公公的笑里藏刀在京城是无人不知,他表现得越高兴,越是危险。只恨肉在砧板上,她更清楚自己是个挨不得苦的人,凤公公爱问什么,她会如实招出,求个痛快。 遂苦涩地道:“大公公要妾身怎么做呢?” 凤公公轻松地道:“夫人真的不用害怕,我今日来访夫人,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特来邀请夫人,陪我一起远游。我人老了,怕旅途寂寞,如能得夫人作伴,旅途当更愉快,不愁寂寞。” 花梦夫人问道:“陪大公公到哪里去呢?” 凤公公张开双目,朝上望去,射出期待和渴望的炽热神光,心驰神往地道:“洞庭湖烟波浩渺,碧波万顷,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此中自有真趣。” 接着诵道: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花梦夫人心中一颤,明白过来。凤公公是要把自己押到云梦泽去,当然不是作个伴那么简单,而是要用自己来令辜月明屈服。同时她也大惑不解,辜月明方面究竟出现了什么情况,竟能令凤公公移驾南下? 凤公公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道:“夫人愿伴我一起去领略洞庭湖的真趣吗?” 花梦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一切依大公公的意思去办。” 第三十二章 家的感觉 乌子虚一觉醒来,精满神足,却又掩不住心中的失望,因为根本无梦,简直连屁也没有放半个。瞄一眼窗外太阳的位置,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他有种什么都不想去做懒洋洋的感觉,甚至不愿起床,这是他许久不曾出现的情形。过去数年,要么每天醒来时仍宿醉未醒,要么是战战兢兢,鞭策自己去筹划盗宝大计,从没有过这般舒适惬意的生活。不过这种一时的放松只是假象,事实上他正处于从未遇过的危机里,稍有闪失将落得悲惨的下场。 他想到无双女,她是否已买齐所需的材料,正在雨竹阁炼制她的幻术法宝?只要从她那里求得十来颗烟幕弹,凭他的身手,即使拦着去路的是丘九师,他也有办法借烟遁逃。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立即充满活力,从床上跳起来。 他如到雨竹阁去探访她,会不会被她轰出来?这个可能性极高,不过看她发怒的样子,肯定是生命中一种乐趣。他面对美人儿时的脸皮最厚,没有好意思或不好意思的问题。 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当然不是动刀动剑,而是回归本行,来个偷之哉。现在先去摸清楚雨竹阁的情况,否则以自己堂堂五遁盗,连宝物放在哪里都弄不清楚,岂非天大的笑话。 蝉翼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道:“大懒虫!快滚下来梳洗吃早点。” 乌子虚心中大奇,这妮子表面虽仍是凶巴巴的样子,事实上语调大有改善,还透出点儿亲切,难道她竟情不自禁地爱上自己? 想到这里,乌子虚忙赶往楼下去。 岳阳城。 布政使司府。书斋。 钱世臣将拿了良久、读了十多遍的百纯写给他的香笺放下,百感交集。换了在平时,他会心花怒放,可惜自认识百纯后一直期待由她主动的约会,却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到来。而他更清楚百纯约会他的目的。 这两天他肯定没法分身。 他不但要逐一见手下的将领,争取他们的支持,还要派能言善辩的人,到他管辖的区域内游说其他掌实权的地方官将。他当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说到底仍是动之以利,甚至说接到皇上的密旨,要铲除祸国殃民的凤公公,又明示得到大河盟的全力支持。要罗列凤公公的罪状,是最容易的部分,完全没有难度。 更重要的是把家人送到安全地方,远离岳阳,并交给与自己有深厚交情的人保护。此事必须借夜色掩护,秘密进行,否则会引起恐慌,这事没有几天工夫是不行的。 他会派人告诉百纯,两天后他会到书香榭赴会。 手下此时来报,丘九师求见。 乌子虚据桌大嚼,赞不绝口,道:“这是什么糕点?口感绝佳,香甜味纯,松脆爽口,令人回味长久。” 坐在对面的蝉翼答道:“这叫麻香糕,是大娘亲手为你做的,我叨你的光吃了一个。听大娘说这是她家乡浣江的糕点,工序真的不简单。” 乌子虚点头道:“的确不简单,我吃出糯米粉、面粉、芝麻、白糖和茶油。要制成这么一件糕点至少要几天时间,只是把糯米洗净、晾干、炒热、粉碎成糕粉,便需两天的工夫,还要擦粉、分条、蒸熟、冷却、切片、烘烤、叠片,很花时间。” 蝉翼大为惊奇道:“想不到郎先生对糕点制作这么在行!” 乌子虚心中暗骂自己,这么沉不住气,乐极忘形。又奇怪自己怎会知此疏忽,泄露精于厨艺的底细。忽然他明白过来,想到其中的道理。 他是有点儿把红叶楼当作是“家”了。 从小他便没有“家”的感觉,离家出走后,流浪天涯,更不愿安定下来,也没有任何人事能留得住他。可偏在这逆境绝局里,他竟对红叶楼生出依恋的奇异感觉。眼前的蝉翼像个妹子,艳娘像个长辈,还亲自下厨为他制作美味的糕点,令他有犹如在家中的亲切感觉,完全放松了自己。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不由想起刚才赖在床上不愿起来的情景。 乌子虚道:“我要亲自去多谢大娘。” 蝉翼出奇地友善,抿嘴笑道:“郎先生谢她最好的方法,是帮她画像。明白吗?” 乌子虚心中一热,冲口而出道:“我是不会令大娘失望的。” 话出口才后悔。要知道与钱世臣的交易仍是成败未卜,一旦失败,他便要立即逃命,那还有余暇玉成艳娘的心愿。 蝉翼大喜道:“大娘定会非常高兴,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渴望的。” 乌子虚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说出口就不会反悔,心忖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定会兑现诺言。遂把心一横,道:“蝉大姐想有一幅自己的画像吗?” 蝉翼立即霞烧玉颊,垂首道:“郎先生的画艺出神入化,谁不想拥有一幅由郎先生妙笔绘画的肖像呢?” 乌子虚见逗得蝉翼这么开心,心中的快乐不在她之下。一向以来,他都是这么的一个人,每逢袋里大把银两,他便以银两去令人快乐。而他一掷千金的豪爽作风,正是基于这种性格。只有如此,他方有短暂的满足和快乐。 乌子虚忍不住问道:“蝉大姐怎会到红叶楼来干活的呢?” 蝉翼道:“能到红叶楼来为胖爷办事,是我的福气。郎先生千万勿以为胖爷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事实上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从来不责备我们,不会强逼我们去做不愿意的事,而只会护着我们。在这里干活的姑娘,勤力的两三年便可以恢复自由身,那之后胖爷只抽一点儿佣金,其他赚来的都归自己,爱何时离开都可以。” 乌子虚立时对周胖子的印象大为改观,心忖:红叶楼大有可能是天下间最讲道义的青楼。问道:“蝉大姐又如何呢?” 蝉翼娇羞地道:“我十三岁时卖身到红叶楼来,初来时整天哭哭啼啼的,胖爷可怜我,让我当婢女,我真的很感激胖爷。” 乌子虚问道:“蝉大姐赚够了吗?” 蝉翼嗔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乌子虚歉然道:“是我说错话。蝉大姐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蝉翼雀跃道:“十周年晚宴后,我会回乡去,过新的生活。” 乌子虚问道:“胖爷肯放你走吗?” 蝉翼道:“怎会有问题呢?还是他要我回乡的。胖爷说岳阳现今的势头很不好,乡下比较安全点儿。” 又垂首轻轻道:“如果我可以带着先生的画回乡,每次看画时,都会记起先生你啦。” 乌子虚心中流过一阵暖流,又怕保不住小命,没法玉成她的心愿,一时说不出话来。 蝉翼压低声音道:“先生是个好人。” 乌子虚摸不着头脑道:“为何我会忽然变成好人呢?蝉大姐不是一直骂我吗?” 蝉翼不好意思地道:“大小姐说先生好色的模样只是装出来的,事实上不知多么守规矩,她还说……唉!先生要小心点儿啊!真希望可以帮得上先生的忙。” 乌子虚心中叫苦,看来自己五遁盗的身份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同时心中一动,道:“蝉大姐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 蝉翼露出坚决的神色,道:“只要先生说出来,我定会为先生办到。” 乌子虚生出豁了出去的感觉。心忖:这回事情的成败,已不是操控在自己手上,自己也只能跟着云梦女神的旨意去行事,她最后若是要亡他五遁盗,他只好认命。 辜月明在厅堂对桌独坐,足有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动作,像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可以坐足整天,脑袋内一念不起,也是他特殊本领之一,可以心无杂念地藏在暗处,守候猎物的出现。 辜月明是天生的猎人,盯上目标,可锲而不舍、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追捕猎物,直至猎物落入他的手上。 不过他今天的脑袋,醒来后有点儿不受他控制似的,继续昨夜临睡前的思考。 他想的仍是前世今生的问题。一石激起千重浪,浪潮在他思海中扩展着,波及他思海中神秘阴暗的区域。 云梦城被楚王派出来的大军,围城达八年之久,可以想象攻防战之激烈,人命的贱如草芥,以及攻守两方的苦况。 他辜月明对战争的厌恶,起因是否就是那场八年之战?今生不住的梦魇,是否正是前生残余的记忆,令他今世饱受折磨? 辜月明倏地喝道:“谁?” “是我!” 一人从后门闪进厅内,移到桌子对面坐下,赫然是季聂提,厂卫的头子。他神情严肃,双目闪闪有神,似带点儿不悦,狠狠盯着辜月明。 辜月明毫无表情地回看他。 季聂提沉声道:“辜月明,你实在太过分了。上回薛廷蒿的事,我已忍了你。这次说好不可向钱世臣透露任何风声,你偏要去恐吓他,这算什么呢?” 辜月明双目杀机剧盛,凝望季聂提,语气却冷酷似不含半点儿人的情绪,道:“季大人最好检点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天下间只有两个人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一个是皇上,另一个是凤公公。” 季聂提深悉辜月明为人行事的作风,知道一言不合,便是火并的局面,立转冷静,点头道:“好!我会说得客气点儿。我们动手,只会便宜钱世臣。不过月明很难怪我动气,月明的行为的确是打草惊蛇,这几天钱世臣不但私下拜会丘九师和阮修真,又四处争取支持,还把家小秘密送往岭南。你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对月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辜月明淡淡道:“我们之所以出现分歧,皆因我们目标有异,季大人更是偏离了凤公公定下的目标,那就是寻找楚盒。” 季聂提脸现青气,显是心中震怒,道:“我们只有一个分歧,就是我着眼的是全局,你着眼的只是一件东西。让我告诉你,钱世臣并非等闲之辈,丘阮两人更是难缠,若你只逞匹夫之勇,不但会搞砸整个行动,还会让你赔掉性命。” 辜月明瞪眼看他好半晌,从容道:“告诉我,夫猛是否曾是季大人最好的朋友?” 季聂提双目精芒暴闪,缓缓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当然不是凤公公,他根本不知道。这问题季大人爱答便答,不答也没有关系。” 季聂提目光投往窗外,平静地道:“若你不是辜月明,现在该已身首异处。我真的不想和月明冲突,算我惹火了你,是我语气重了。我想听你答我一句话,我们仍可以合作下去吗?” 辜月明道:“我曾对凤公公说过,若想寻回楚盒,只可依我的方式去办。季大人明白吗,没有人能干涉我,包括皇上和凤公公在内。” 季聂提点头道:“多谢月明对我这么坦白。然则你对找到楚盒又有什么心得?” 辜月明道:“楚盒仍在古城内。” 季聂提愕然朝他瞧去,道:“月明怎能如此肯定?” 辜月明道:“因为戈墨此刻正在岳阳城内,且曾在外面的湘君桥伏击我。” 季聂提沉吟道:“我不明白。戈墨在这里又如何?” 辜月明平静地道:“道理很简单,事情要追溯至十年前的云梦泽血案。季大人该清楚夫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确得到楚盒,还依计划派薛廷蒿到无终河知会钱世臣,如果夫猛有私吞宝物之心,他该派另一个手下去,而不是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人,那等于害死薛廷蒿。” 季聂提道:“薛廷蒿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一流好手,竟会于如此关键性的时候迷路,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辜月明淡淡道:“如加入鬼神的因素,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 季聂提道:“你是指薛廷蒿被鬼迷?” 辜月明没有直接答他,道:“云梦泽血案之所以发生,是一个有心算无心的成功例子,但也非完全成功,而是功亏一篑。” 季聂提冷静下来,道:“月明可否说得清楚点儿。” 辜月明道:“整个对付寻宝团的阴谋,是由戈墨想出来的,此人医术高明,用药的手段更是天下无双。凡用药的高手,均懂用毒,戈墨是此中能手,该无疑问。不过夫猛绝非等闲之辈,即使高明如戈墨,要毒杀他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但若有钱世臣配合,加上云梦泽的独特环境,不可能的事便变成有可能。” 季聂提一震道:“混毒!” 混毒指的是用毒高手的一种手段,把本来没有毒性的两种药物,配合起来可成剧毒,难度极高。 辜月明道:“戈墨和钱世臣打的如意算盘,是毒杀所有人,取楚盒,再令夫猛的尸首失踪,营造出夫猛私吞宝物,挟带私逃的假象,如此他们可推卸所有责任。” 季聂提沉声道:“你怎知他们的计划没有完全成功?或许楚盒正在他们手上。” 辜月明叹道:“季大人和我的分歧,不只是意见上的分歧,更是信念上的分歧。如果楚盒已被人取去,那守卫古城的神灵为何仍留在那里?” 季聂提愕然无语,看他的神情,并非同意辜月明的话,只是话不投机无话可说。 辜月明道:“夫猛毕竟是夫猛,他虽然像手下般中了戈墨的暗算,却非全无还击之力,反而带着楚盒突围逃去。” 季聂提以带点儿轻蔑的语气道:“他逃到哪里去了?” 辜月明轻松地道:“他逃回古城去了,戈墨没法追上他,是因为古城和夫猛一起消失了。夫猛回城后毒发身亡,如果我们现在进入古城,会发现楚盒被他的骨骸背负着。” 季聂提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道:“我是个不相信鬼神存在的人,可是即使像我这种最冥顽不灵的人,也不得不屈服在事实之前。薛廷蒿既证实了古城和楚盒的存在,那古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何你们多次大举入泽搜寻,仍找不着古城半点儿的影子?只有一个解释,对吗?” 辜月明又道:“或许薛廷蒿在说谎,那季大人请告诉我,你该比我更清楚,薛廷蒿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夫猛又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吗?何况他们根本不知盒内藏的是什么东西。” 季聂提道:“纸包不着火,钱世臣为何这么愚蠢?他知道盒内藏的东西吗?” 辜月明摇头道:“季大人说错了,钱世臣不但不愚蠢,还非常聪明。又或许他只是够胆色。聪明的是戈墨。他们的毒计本是天衣无缝,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也没法把古城的神灵算计在内,以至功败垂成。钱世臣本人是南方最大的收藏家,对古物有渊博的认识,又是古楚地的人,知道古城和楚盒的事毫不稀奇,如果让我严刑逼供,我肯定可从他身上得悉盒内藏的是何物以及开启楚盒的方法。季大人相信吗?” 季聂提再次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续道:“我是旁观者清,季大人是当局者迷。季大人陷身的局是因你根本不相信鬼神之说,不相信古城确实存在,计算的只是现实的情况,心想的是如何连根拔起大河盟,因而疏忽了其他。” 季聂提吐出一口气道:“古城的神灵为何肯让夫猛带走楚盒呢?” 辜月明平静地道:“夫猛带走了楚盒吗?” 季聂提为之愕然。 辜月明道:“正因楚盒尚未落入戈墨手上,所以他才屡次动手杀我,这代表他对找寻楚盒,仍未死心。戈墨并非寻常之辈,而是一个有灵通懂邪术的妖人,他会感应到一些常人触感以外的事,例如古城即将再次开启诸如此类。” 季聂提沉声道:“今年的七月十四?” 辜月明道:“是的。钱世臣并不足惧,季大人顾忌的只是大河盟。大河盟现正全力对付五遁盗,无暇去理会其他事。我们要收拾钱世臣,也不急在一时。当务之急,是要在七月十四进入古城,取得楚盒,这是凤公公派给我的任务。凤公公曾亲口答应依我的方式去办理此事,我的方式就是单独行事,戈墨由我去收拾他,我们只可以这样的方式合作。” 季聂提沉默了一阵子,最后点头道:“我可以暂时答应月明的要求,不过最后仍须由大公公决定。我已把整件事以飞鸽传书上报大公公,几天内会有回音。” 又道:“月明为何不揭穿郎庚是五遁盗冒充的?” 辜月明对季聂提的神通广大不以为意,他对岳阳城内发生的事不是了如指掌才是奇事,道:“揭穿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季聂提长身而起,苦笑道:“月明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亦不得不承认月明看这件事有独到之处。现在离七月十四还有点儿时间,我们可以静待大公公的回音,再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件事,行吗?” 辜月明沉声道:“就这么办。” 花梦夫人坐在舱房里,脑袋一片空白。 十八艘巨舰在天亮前起航,扬帆出海,等到后方陆岸变成一道横线,始折南而行。她虽然不懂军事,也明白这是最好的保密方法,到舰队忽然进入大江,凤公公要对付的敌人肯定手足无措,猝不及防,悔之已晚。 花梦夫人弄不清楚舰队载有多少战士,只知数以千计,观其行动的迅捷、整齐和效率,可知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 凤公公对她非常客气,派来两个壮婢伺候她,入住的舰房不但在凤公公的帅舰上,还与凤公公为邻。不过她对将来再没有任何期望,更清楚自己的下场,而辜月明也将难逃一死。事情不但关乎神奇的楚盒,更牵涉到皇上、冀善与凤公公的激烈斗争。像辜月明这种永不会向凤公公投诚的人,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凤公公是不会容他活着的。 她便是辜月明的陪葬品。 她已当着凤公公的面把两封寄往岳阳给辜月明的飞鸽传书默写出来,不敢有丝毫犹豫。一来是免受皮肉之苦,再来她不清楚冀善的情况,照道理冀善应已落入凤公公手上,如果冀善已招出一切,她却试图隐瞒,那会是非常愚蠢的事。 辜月明曾说过,不论如何坚强的人,在酷刑逼供下,都有个崩溃点,只是早与迟的分别。讽刺的是,正因她一直记着辜月明这番话,所以没有经过任何内心的挣扎,她便出卖了辜月明,也使凤公公非杀辜月明不可。但她并没有后悔,因为她没有另外的选择,而她知道辜月明是不会怪她的。只是她却没法自制地有点儿憎恨自己。那种憎厌来自对自己更深入的认识,又无可奈何。 足音响起。 岳奇的声音在只有一帘之隔的外进小厅堂响起道:“你们到门外去。” 两个仆妇遵命离开。 岳奇揭帘而入,微笑道:“夫人你好。” 花梦夫人没有答他。 岳奇来到她身旁隔几坐下,吐出一口气道:“风浪似对夫人没有影响,大公公可以放心了。” 花梦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个岳奇还像个人,不像凤公公般,简直是个老妖精,教人无从揣摩心意。 岳奇朝她瞧来,道:“夫人为何不上床休息?船队还有好几天要在大海上航行。” 花梦夫人万念俱灰地答道:“副统领若没有其他事,妾身想一个人独处。” 岳奇道:“我是奉大公公的命令,来看夫人的情况。坦白点儿说,我的工作,是负责审核情报。” 花梦夫人皱眉道:“岳大人的话真古怪,你的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 岳奇好整以暇地道:“表面看,的确没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夫人晓得先前默写出来的两封信,是由我去作出评核和辨别内容的真伪,或许再不会持这个想法。” 花梦夫人听得心中直冒寒气,仿佛置身噩梦里,她的肉体固是失去了自主权,但最大的折磨,是来自精神的凌迟。只要这个昨天仍是毫不相干的男人的一句断语,她将立即万劫不复。 岳奇道:“夫人可放心,我已向大公公报上我的判断,夫人该已吐露实情。” 花梦夫人暗松一口气,道:“岳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岳奇道:“大公公最担心的,是怕夫人自寻短见。表面看来,夫人该不是这种人,但照我的经验,有很多事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潜藏于性格之内,这正是我来见夫人的目的。” 花梦夫人苦笑无语。 岳奇紧盯着她道:“不管一个人表面上如何不露声色,如何镇定自若,总会在某些地方泄露出心里的感觉,例如脸色、眼神的变化,会变得有迹可寻。” 花梦夫人没奈何地道:“那妾身现在是哪种情况呢?” 岳奇道:“夫人此刻是陷入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情况里,不但对将来没有任何期盼,还失去了斗志,情况不能再坏。” 花梦夫人讶然朝岳奇瞧去。 岳奇避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道:“我想奉劝夫人一句话,即使在最绝望艰难的处境里,千万不要失去希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东西是人没法逆料的,不管他是谁。” 花梦夫人大奇道:“这些话是大公公要岳大人向妾身说的吗?” 岳奇站了起来,道:“不打扰夫人了!夫人好好休息。” 岳奇没有答她的问题便径自掀帘去了。 看着珠帘重新聚拢,花梦夫人产生奇异的感觉,有点儿像在绝对的黑暗中看到一点儿光芒。 第三十三章 梦城之秘 丘九师在阮修真对面坐下,阳光普照下花园内一切变得清晰分明,无形敌人的阴影也似被彻底驱散。不过丘九师的内心世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阮修真道:“有眉目了吗?” 丘九师道:“料到钱世臣不说实话,不过他说出来的故事,肯定大部分是真的,因为临急临忙下,除非他是这方面的天才,否则休能想出如此离奇怪诞的故事,偏又暗暗吻合我们奇异特殊的情况。” 阮修真精神大振道:“有没有如拨开迷雾见青天的震撼,快说出来。” 丘九师道:“十年前,钱世臣忽然接到皇上的密旨,令他全力协助从京师来由夫猛率领的一个寻宝团。至于寻的是什么宝,钱世臣就说他一概不知。” 阮修真大感兴趣地道:“寻宝团?” 丘九师道:“夫猛到达岳阳后,向钱世臣询问一个叫小云梦的地方。” 阮修真皱眉道:“没有听过,是否与洞庭湖有关?” 丘九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洞庭湖是古代的大云梦,现今的云梦泽位于洞庭湖南、湘水之东,是一个辽阔的水泽沼地,野狼群出没其中,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敢进入那奇异的地域,附近的居民更相信云梦泽内有厉鬼作祟。” 阮修真双目亮了起来,道:“厉鬼作祟。” 丘九师接下去道:“有一道河由北而南流过这个区域,叫无终河,与湘水并肩而流。据一个来自远古的传说,无终河旁曾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古城,建于战国年代。夫猛的寻宝团,就是奉旨到云梦泽去找一件藏在此城内的宝物。” 阮修真道:“给你说得满脑疑问,又有点儿不知从何问起。说下去!” 丘九师道:“夫猛于七月十三进入云梦泽,约好不论结果如何,会于七月十四最后一个时辰,派人出来通知钱世臣,而钱世臣则在搭建了临时渡口的无终河接应他们。” 阮修真思索道:“为何是七月十四?” 丘九师道:“因为那日是鬼门关开启的时刻。” 阮修真摇头道:“说不通,据古老相传,整个七月都是鬼门关开启的时候,所以称为鬼月。” 丘九师道:“这个恐怕连钱世臣也没有答案。到过了约定的时辰,钱世臣按捺不住入泽搜索,发觉除了夫猛和薛廷蒿外,寻宝团所有人均被毒死泽内,夫薛两人自此变成在逃的钦犯。” 又苦笑道:“我知道你听得满腹疑团,当时我也是这样,似明非明。不要心急,请听我详细道来。” 阮修真道:“我可以试猜一下吗?” 丘九师道:“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是不可能猜中的。” 阮修真道:“钱世臣是不是说整个行动是一个阴谋,凤公公借此计杀死夫猛,粉碎皇上反击凤公公的实力。” 丘九师不能置信地道:“你怎么会猜中的?” 阮修真道:“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只是不知为何,薛廷蒿却逃过了凤公公的毒手,被凤公公天涯海角地缉捕,因为只有薛廷蒿清楚当日发生的事。钱世臣这个谎很能自圆其说,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辜月明。” 丘九师皱眉道:“辜月明?” 阮修真道:“打开始我已不相信辜月明是来杀你的。辜月明是个有原则的人,只杀恶行昭著、头有悬赏的人,即使凤公公在其他事上也差不动他,而薛廷蒿正是头有悬赏的人。可是辜月明这次南来,却不是要杀薛廷蒿,而是要从薛廷蒿身上揭开当年寻宝队惨案的真相,以追查宝物的下落。” 丘九师一震道:“如此岂非古城的传说竟是确有其事?” 阮修真点头道:“古城是真的,宝物是真的,只有这样才合理。当季聂提想尽一切办法,仍摸不着薛廷蒿的影子,凤公公只有寄望于辜月明。如果五遁盗是从未失过手的大盗,辜月明便是空前成功的悬赏猎手,从没有被他追捕的人能在他手底下逃生。凤公公出动辜月明,正表示他对城中的宝物志在必得,也证明了十年前的惨案与他无关。” 丘九师沉声道:“难道是钱世臣干出来的?” 阮修真道:“这个可能性极高。据我猜,辜月明的确名不虚传,已找上薛廷蒿,弄清楚当年发生的事,矛头直指钱世臣,而钱世臣东窗事发,走投无路,遂把心一横,联结我们造反,否则将是死路一条。” 又欣然道:“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辜月明在五遁盗一事上忽然改变立场的原因。” 丘九师愕然道:“你凭什么扯到这方面去,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记得吗?五遁盗连赢七局的地方,刚巧在洞庭湖之南,湘水的西岸,正是在云梦泽附近,五遁盗肯定到过云梦泽。” 丘九师道:“或许只是巧合。” 阮修真摇头道:“没有一件事是巧合。我们的敌人,正是在泽内作祟的厉鬼冤灵,在以千年计的日子里,一直在守护泽内神秘莫测的古城,所以尽管凤公公权倾天下,到今天仍没法找着古城。而五遁盗因要躲避我们的追捕,误闯云梦泽,与泽内的厉鬼沾上关系,也成为寻找古城宝物的关键人物,令辜月明改变立场。” 丘九师吐出一口气道:“你似乎在捕风捉影,太令人难以置信。” 阮修真道:“我不是捕风捉影。辜月明不是指出我们没有选择,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吗?他为何没得选择?因为五遁盗正是他能否寻得宝物的关键。” 丘九师道:“如果十年前的惨案是钱世臣一手造成,宝物该已落入钱世臣手上,对吗?” 阮修真道:“照常理该是如此,可是当牵涉到古城的厉鬼,便不可以常理猜度之。” 丘九师无言以对。 阮修真道:“我们不可失掉大方向。这是一个局,由古城的厉鬼一手策划出来的命运之局,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深陷局内,由泽灵摆布。辜月明得我启发,由于他清楚古城的事,故比我们更能掌握全局,他的话是有感而发,他并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 丘九师苦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阮修真陪他苦笑,道:“我想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龙头的指令在一个时辰前送到我手上,他斩钉截铁地说在我们擒得五遁盗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丘九师颓然无语。 阮修真道:“我现在可以完全绝对地肯定郎庚就是五遁盗。辜月明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怎会认识郎庚?他肯去找郎庚,因为郎庚是五遁盗,且与古城宝物有微妙的联系。这个想法非常重要,关乎我们大河盟的生死存亡,我们是在与时间竞赛,你早一天坐上帮主之位,我们便多一分和凤公公恶斗的本钱,事不容缓。” 丘九师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阮修真道:“钱世臣在现今的形势下,变成我们可靠的盟友,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谁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们要好好地利用他。” 丘九师点头同意。 阮修真道:“五遁盗的八美图,两天内完成了三幅,只剩下五幅。照我看五遁盗亦在与时间竞赛,虽然我仍没法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但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九师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尤其对方是百纯,更不会食言。五遁盗何时完成八美图,我们何时动手擒人。我们绝不可以低估五遁盗的遁逃能力,何况他是准备充足。我们现在城内的兄弟只有五十人,实不足封锁全城,一旦让五遁盗溜出红叶楼,便很难捉着他,所以必须借助钱世臣的力量,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丘九师道:“我会向钱世臣说出五遁盗的重要性,不愁他不全力配合。当五遁盗完成第八幅美人图,我们便布下天罗地网,再由我亲自入楼擒人。哈!任云梦泽内的厉鬼冤灵如何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回肯定没法护着那小子。” 阮修真道:“我们不但要监视五遁盗,还要严防辜月明插手,所以事情必须秘密进行,当米已成炊,辜月明也要徒呼奈何。” 丘九师起立道:“我立即再去见钱世臣。” 乌子虚踏入雨竹阁的厅堂,中央的圆桌满是大包小包的东西,尚未拆开,厅子的一边摆了张长木桌,放着各式工具,从切刀、捣盅、炭炉到大的石磨,顿令厅堂变成了个临时工场。 却不见伊人踪影。 乌子虚直抵桌旁,待要查看,无双女的声音从楼梯处传下来道:“你用哪只手去碰,我就把哪只手斩下来。” 乌子虚尴尬缩手,朝正拾级从楼上下来的无双女看去,登时眼前一亮。只见无双女如云秀发垂在肩后,一身紧身武士装,脚蹬长靴,英气勃勃,又不失女儿家妩媚之态。 乌子虚吹响短口哨,赞道:“姑娘真美!” 无双女面无表情地来到桌子另一边,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乌子虚堆起笑容,道:“我叫乌子虚,姑娘如何称呼?” 无双女不悦道:“休想和我攀交情,你给我立即滚蛋,否则责任自负。” 乌子虚嬉皮笑脸地道:“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现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给我一点儿同情好吗?最多浪费姑娘几颗烟幕弹,对我却是功德无量。所谓救人一命……” 无双女打断他道:“休想我会供应你任何东西,要逃命须凭自己的本事。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少去一颗黑烟弹我都会去告发你。” 乌子虚苦笑道:“用银两交易又如何?大家出来行走江湖,不外是求财,姑娘请开个对我公道点儿的价钱。” 无双女没好气地坐下,道:“不卖!” 乌子虚趁势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以独家情报交换又如何?我不是夸大,而是相信姑娘像我以前般,因为不明白局势,在以为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到红叶楼来当画师,变成真的没有选择。” 无双女皱眉道:“你在胡诌什么?” 乌子虚见她没再坚持要他滚蛋,心中暗喜,更知这番话是对症下药,打动了她的心,遂继续道:“姑娘是不是同意交易呢?” 无双女闭上美目,好一会儿后再睁开来,道:“先说来听听。” 乌子虚心中大喜,忙道:“让我先透露一点儿,姑娘看看够不够斤两。先让我来猜姑娘的情况,姑娘本是不会到红叶楼来的,可是偏偏情况的发展,却完全失控,令姑娘感到来红叶楼当幻术师,是唯一的选择。对吗?” 无双女呆看他好半晌,冷冷道:“你凭什么这般猜的?” 乌子虚从她眼神的变化,看出她内心的惊骇,知道辜月明的判断分毫不差,她也是这个命局中的一分子。耸肩道:“不是猜的,而是推想出来的,从自身的情况,推断出姑娘的情况。当然!我晓得的远比姑娘多,只要我把情况道出,姑娘会对自己现今的处境,有全新的认识,对姑娘最后要达到的目标,肯定大有帮助。嘿!这样够分量了吗?” 无双女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平静下去,想了想,道:“十颗黑烟弹。但仍要看你说的话值不值,不值要扣除,希望不是根本不值一弹。” 乌子虚大喜过望,胸有成竹地道:“姑娘坐稳了。” 无双女嗔道:“还要说废话。” 乌子虚首次见她的女儿娇态,登时忘记了一切般紧盯着她,心忖:她和百纯可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要他二中挑一,他肯定自己没法下决定。 无双女神色不善地道:“你看什么?” 乌子虚道:“姑娘不要误会,我只是在观望姑娘的气色。” 无双女怒道:“不准看气色。” 乌子虚过了关,哪有看气色的兴趣,也不会看,否则第一个看的绝对是自己。道:“洞庭以南、湘水之东的云梦泽,是天下间最奇异的地域,泽内深藏着自远古留传下来的一座神秘山城,在城头可俯视横过无尽丘原的无终河。” 无双女色变道:“你到过古城?” 乌子虚神气地道:“可以这么说。” 无双女难以置信地道:“不可能。告诉我古城在哪一个位置,附近有没有地理上的特征,古城所在的山是什么形状,有多高、多大?” 乌子虚苦笑道:“我只是在梦中到过那里去,这算不算到过古城呢?” 无双女为之气结,冷冷道:“一颗都不给你。” 乌子虚气定神闲地道:“所以我说是独家情报,就是这个道理,除非有人和我做一样的梦。这当然不可能,对吗?我要说的本就是超乎常理的事,由我在无终河东岸梦到会从古城走出来的云梦女神后,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女神一直依附在我身上,我现在说的话,我真的不知哪句是我说的,哪句是她说的。说得难听点儿,我现在的情况就是鬼上身,令我作画如有神助。如果我的画功真的如此了得,怎还有兴趣去偷东西,当画仙爽多了。” 无双女听得全身寒飕飕的,如果没有昏迷后幻象丛生的经历,她会把他轰出去,此刻却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乌子虚没有胡诌,他说的正是自己的情况。 乌子虚很满意她花容转白的反应,同时心生怜意,道:“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异事,例如我可以在赌场纯凭运气连赢七局,每晚睡觉都会回到古城去。我到红叶楼来绝不是偶然的,而是经云梦女神精心安排的,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有何目的,我一概不知。” 无双女吐出一口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乌子虚叹道:“这恰是最精彩的地方。乍看确实没有关系,但只看姑娘对古城这么介意,又对画中女神查根究柢,便知姑娘不是没有关系的人。让我肯定地告诉姑娘,你到红叶楼来就像我般绝非偶然,而是云梦女神计划的一部分,明白吗?” 无双女沉声道:“老实地回答我,你曾和辜月明提起我这方面的事吗?” 乌子虚当然不会透露辜月明对她的看法,道:“辜月明是个对女人没有兴趣的人,怎会有兴趣谈你。噢!我说得太坦白了,姑娘勿要见怪。” 无双女想起在津渡他多次向自己搭讪,肯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苦于无法揭穿他的真面目。 乌子虚又问道:“姑娘是不是很在意辜月明如何看你呢?” 无双女话出口已非常后悔,因为等于告诉乌子虚她怕辜月明晓得她与古城有关系,幸好乌子虚误会她看上辜月明,勉强胡混过关,于是也不解释,沉声道:“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准泄漏出去,你做得到吗?” 乌子虚拍胸道:“姑娘不揭穿我,我怎会泄漏姑娘的事?姑娘可以绝对放心。” 无双女道:“你要言而有信,否则我会杀了你。” 乌子虚道:“绝不会有这种情况。嘿!姑娘现在有什么感觉?” 无双女淡淡道:“没有感觉,说下去,你已说的最多只值三颗黑烟弹。” 乌子虚失声道:“三颗?” 见无双女冷冷地瞅着他,苦笑道:“姑娘可能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该怎么说呢?我和姑娘……” 足音在门外响起,由远而近。 乌子虚转头瞧去,百纯凤目含嗔地走进来,道:“果然在这里,还以为你溜了。” 接着向无双女歉然道:“妹子定给这家伙烦死了。” 乌子虚抗议道:“我和双双不知谈得多么投契。” 无双女冷冷道:“谁和你谈得投契。” 乌子虚想不到她翻脸不认人,愕然朝她瞧去。 百纯来到乌子虚身旁,叉着小蛮腰,喝道:“今天你不用工作吗?还不随我走。” 乌子虚苦笑起立,心忖:费尽唇舌,只赚得三颗黑烟弹,这个叫双双的美女真的不好相处。 第三十四章 兵贼之情 辜月明策骑灰箭,从小径转入风竹阁。在挂在两旁的风灯照耀下,乌子虚坐在大门外的阶台处,见到辜月明,鼓掌道:“好马!” 辜月明从马背翻向地上,拍拍灰箭,要它随意走动,他则步上长阶,来到乌子虚身旁坐下,道:“乌兄该是童心未泯的人,屋内有椅子不坐,却到门外来坐地上。” 乌子虚看着灰箭在林木间溜达,欣然道:“我今天工作的成绩很好,一口气完成两幅美人图,已让人拿去给周老板过目。原来作画可以让人这么满足,比什么花言巧语更可令美人们倾心,早知入行当画师算了。” 又向辜月明道:“见到辜兄真好!” 辜月明道:“我把马寄养在红叶楼,黄昏时骑它到城外让它活动筋骨,回楼时顺道来看你。坦白说,我见过真郎庚画的肖像画,他拍马也赶不上你的妙笔,根本不能比较,你老哥才是真的画仙。” 乌子虚叹道:“实不相瞒,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可以画出这么动人的画作,每当我拿起画笔,云梦女神就像上了我的身般,画情画意如黄河、长江之水般倾泻而来。我现在没有奢求,只希望能保持这种状态,直至离开红叶楼。” 辜月明一呆道:“竟有此事?” 乌子虚道:“的确如此。女神是特别关照我,一方面使我做尽蠢事,另一方面却又让我威风八面。辜兄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平静地道:“要知道是怎么回事,须看她肯不肯在梦中告诉你答案,我们凡人如何去揣测呢?” 乌子虚鼓掌道:“对!辜兄说得好。” 辜月明道:“我这回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是坏的,一个是好的,希望你的女神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保佑你。” 乌子虚色变道:“不要吓我。” 辜月明讶然看他,皱眉道:“名震天下的五遁盗,胆子竟然这么小,说出来肯定没有人相信。” 乌子虚苦笑道:“不要嘲笑我了!先说好消息吧!我真的想不到可以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我倒可以想出一箩筐来。” 辜月明从容道:“你已猜对了,好消息有等于无,是你的胖老板故意泄漏给我知道,好让我转告你。周胖子不愧老江湖,帮你帮得不着痕迹,事后又可置身事外,不会惹祸上身。不过以他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对你是有情有义啦。” 乌子虚糊涂起来,问道:“究竟是什么事?为何有等于无?” 辜月明道:“周胖子告诉我,七月七日红叶楼十周年晚宴举行之夜,岳阳城南北两门会彻夜开启,任由来赴会的宾客出入,只要能出示请柬,门卫绝不会阻挠或搜查,此事已得钱世臣点头答应。你说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乌子虚苦笑道:“明白了!问题在我能否挨到那一晚。” 辜月明道:“如果我是丘九师或阮修真,会于你完成第八幅美人图的一刻,下手捉你这个贼,那样红叶楼将没话可说,最好是手上拿着一封从京师寄来的飞鸽传书,那就更是师出有名。” 乌子虚道:“若出现那样的情况,辜兄会拔剑助我吗?” 辜月明坦然道:“有用吗?我是个不喜欢逃避的人,因为我爱面对死亡,如果在特别的环境下,例如一座城门,我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死守城门,直至你远离。可是红叶楼是四通八达的地方,我想帮你也帮不上忙。” 乌子虚感动地道:“为何对我这么好呢?” 辜月明默然片刻,道:“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你。” 乌子虚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仰望夜空,沉着地道:“阮修真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比你和我都更聪明,他若要对付你,会把我计算在内。他可趁我不在附近时向你发动雷霆万钧的攻势,令你没法溜掉,只是一个丘九师,你已很难应付。” 乌子虚喃喃道:“你是旁观者清。但为何明明我已落入绝境,却仍感到前路充满生机和希望?” 辜月明道:“你想我说什么呢?又是云梦女神,对吗?可是除非她能把你变成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一跳可以跳十丈远,否则你必不能幸免。你不可因有云梦女神,而不去面对现实。何况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帮你还是害你。对吗?” 乌子虚垂头丧气地道:“我知道辜兄句句金石良言,可是我可以怎办呢?唉!我真的不想死,我刚好与你相反,我最怕面对的就是死亡,更不愿是被皇甫天雄逐片肉咬下来的那种死法。” 辜月明不解道:“你是否真的被鬼迷了,这么简单的办法竟想不到,在作最后一张画前逃走不行吗?只要我们计划周详,肯定有成功的机会。” 乌子虚一呆道:“我们?” 辜月明沉声道:“我陪你一起逃走,直扑云梦泽,凭阁下的慧觉寻得古城,取回宝物,完成我的任务。” 乌子虚嗫嚅道:“辜兄太看得起我了,最怕我没办法寻着古城,教辜兄失望。” 辜月明道:“乌兄小觑自己了。事实上在这个局里,乌兄是最关键性的人物,与云梦女神最接近,关系最密切。而正因为你,红叶楼成为了云梦泽那座古城外的另一个核心地点,黑白两道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红叶楼来。所以女神对你是另眼相看的,她最后仍是想你回古城去,她在召唤你。明白吗?你已成了进城的唯一宝匙。我有把握这个想法错不到哪里去。” 乌子虚沉吟道:“最后的一幅画,岂非是画百纯的那张画。唉!我怎可以令她失望呢?”心中同时想起艳娘和蝉翼,却不敢说出来。 辜月明没好气地道:“有时你会变得很蠢。你又不是即席挥毫,可装神弄鬼,私下成画,最好作百纯的画是第七幅而非最后一幅,只要你不交出来,便可瞒天过海,事后以五遁盗之名留言,让百纯去寻宝,还可尽显你老哥的盗王本色。” 乌子虚双目亮了起来,拍额道:“辜兄骂得好,如此简单的办法,我怎会想不到?” 又道:“我们如何突围离城?” 辜月明胸有成竹地道:“我们能否到古城去,就看我们能否尽展所长。我可说是天下间最擅长捉贼的人,而你则是最精于遁逃的大盗;如果我是锋利的矛,你就是坚硬的盾。所以只要我把生擒你的方法说出来,你便可以针对我的擒盗大计想出破解的办法。这方面我当然及不上你,而你想出来的逃生大计,肯定是最好的计划。” 乌子虚拍腿道:“好绝!你会如何对付我?” 辜月明道:“刚才我出城驰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试想如果处于阮修真的位置,如何可以十拿九稳地活捉你。首先,我会在城内布下天罗地网,这个罗网要简单而有效,应主要集中在三重防线。最外的第三重防线,是四道城门和城墙。城门驻快马重兵,墙头则于关键地方设置岗哨,借高墙环绕的形势禁止你离城。且在晚间大幅增加墙头的灯火,令你没法借黑遁逃。” 乌子虚道:“这么大规模的封城行动,须钱世臣点头才成。” 辜月明道:“这方面你不要存丝毫幻想,钱世臣必定全力配合大河盟,且是全心全意,不会阳奉阴违。” 乌子虚心中打了个突,忙问道:“老钱为何这么听话?” 辜月明道:“这个你不用理会,只要知道情况必是如此便成。” 乌子虚心中叫苦,钱世臣这般和大河盟合作无间,大增他拒绝交易的可能性,却不敢说出来,知道辜月明会大力反对,但不狠赚一笔,又绝不甘心,一时矛盾至极。 辜月明问道:“你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不是对这重外围防线,已无计可施吧?” 乌子虚有苦自己知,岔开道:“第二重防线又如何?” 辜月明道:“这是监察红叶楼的防线,于楼外广置暗哨,只要守着几个视野广阔的制高点,四周的民房外增加照明的风灯,如果你逾墙出去,将无所遁形。第一重防线是在红叶楼内,我到这里来见你,或你离开风竹阁,全落在敌人眼中。你可以推想,以阮修真那么心思缜密的人,掌握了城势、楼势后,整个监察网会是完美无瑕,没有任何可供你钻的空子或破绽。再由丘九师亲率贵精不贵多的擒盗团,以快马代步,十二个时辰候命,他们截上你的一刻,就是你落网之时,清楚了吗?” 乌子虚露出思索的神情,好一会儿后道:“本来我的确是无计可施,颇有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之慨。不过现在有辜兄做同党,立即生机乍现。最难破的一关,是最外围的防线,如果城门关闭,城墙加上护城河,除非女神可令我长出一双翅膀来,否则必被困死于城内。所以我们的逃遁大计,必须于城门关上前进行。” 辜月明道:“你如何破红叶楼内外的两重防线?” 乌子虚道:“凭的当然是遁法,这回叫借水遁。红叶楼挂瓢池的东北方,有水道贯通城内的河道网,以水闸封隔,只要我在行动前先一步锯断水闸底部的铁枝,可以潜入城中的河道,那时我要到哪里去都可以。” 辜月明摇头道:“阮修真怎会疏忽这条水道的防线?我敢肯定他会在那里屯驻重兵,说不定还在水闸外设有拦河网。” 乌子虚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早在我偷东西前,我便设计出一套令我能在水中潜游的办法,这回到红叶楼更是有备而来。办法简单有效,首先是在背后绑上充了气的革囊,令身体不用花气力便可保持浮力,再在腰间系铅铁,沉进水里去,然后调校铅铁的数量,可把自己固定在水面下某一深度,再以串接伸出水面的铜管吸取空气,要在水内仰潜多远便多远。届时双脚将穿上像船桨般以皮革制成的桨鞋,大幅增加我潜游的速度。我的水靠是水纹外相,只要把铜管藏在身后,即使对方以灯光照河,发觉我的机会仍是微乎其微。” 辜月明听得呆了起来,半晌后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城门于每晚戌亥之交关闭,由天黑的时间算起,你大约有个半时辰的行动时间,你有把握在这段时间内抵达南城门吗?” 乌子虚道:“半个时辰已足够有余,但却要麻烦辜兄提供河道的详情。” 辜月明道:“这个没有问题,明晚我会把有关河道的形势详图,送到你手上。但城门的一关又如何过呢?” 乌子虚道:“那要靠我们幻术美人的法宝了。只要从她身上弄得十颗八颗黑烟弹,我和你一人一半,算准时间你入城我出城,烟弹齐放,凭你我的身手,又是骤然发难,任对方如何人强马壮,也拦我们不住。你如能在城外为我另备坐骑,丘九师只能在后方吃尘。” 辜月明道:“不!阮修真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不论我在哪里弄得马儿,都瞒不过他。相信我,我的坐骑负重力强,多一个人仍不会影响它的速度,我们共乘一骑好了。” 乌子虚道:“就这么决定。明晚同一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再研究逃走的时间和细节。” 辜月明以带点儿自嘲的语气道:“我是破题儿第一遭和人合作去做一件事。乌兄保重,希望明晚来时你仍是安然无恙。” 说毕召来灰箭,策骑离开。 丘九师从河面冒出头来,双手攀上船边,轻巧灵活地离开河水,登上快艇。 坐在船头的阮修真打个手势,艇尾的四个手下齐齐落桨,打进河水里,快艇离开红叶楼唯一贯通楼外河道的出水口。 身穿水靠的丘九师到阮修真对面坐下来,道:“铁闸已完全封锁出水口,只有鱼儿能通过,若要破闸而出,须大费工夫,且必然发出刺耳的响声,只要我们派人日夜轮番把守,该是万无一失。” 阮修真道:“我们绝不可低估五遁盗的能耐,待我回去后设计简单的机关,布置在闸外水底处,只要五遁盗从闸底潜游过来,触动机关,会被从水底弹起来的罗网罩个结实,那时根本不用你出手,即可将五遁盗手到擒来。” 丘九师佩服地道:“好计!” 阮修真露出思索的神色。 丘九师问道:“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五遁盗能逃出红叶楼,仍没法逃出城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阮修真道:“不怕一万,却怕万一,五遁盗加上辜月明,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我另有一个万全之计,就是在五遁盗身上做点儿手脚,那他即使逃往天脚底,我们仍可以捉着他。” 丘九师沉声道:“神捕粉?” 阮修真道:“正是神捕粉。此为江南已故名捕邝天南发明的东西,给我们用在钱世臣的天女玉剑上,只要我们设法让那叫郎庚的家伙沾上点儿,他可以逃到哪里去呢?” 丘九师道:“这家伙如此机警,又独居于风竹阁,恐怕很难在他身上弄手脚,除非买通楼内能接近他的姑娘。” 阮修真微笑道:“穷则变,变则通。例如他总要洗澡的,只要趁他离开风竹阁的时候,偷进风竹阁去,于浴盆底涂抹神捕粉,药粉遇水速溶,从他的毛孔渗进他体内去,他想洗都洗不掉。开始时药粉的气味会被皂味掩盖,他很快习以为常,不感异样。如此他的命运将注定,什么厉鬼凶灵也回天乏力。” 丘九师点头道:“事关重大,明天我会亲自处理此事。” 艇速减缓,原来已抵八阵园的码头。 蝉翼进入风竹阁的外院门,乌子虚仍坐在阶台上发呆,不知道该不该冒不测的风险与钱世臣交易,又怕两袖清风地去过下半辈子,心中矛盾。 蝉翼见他坐在地上,皱眉道:“还不站起来,门阶这么肮脏。” 乌子虚收拾心情,道:“不如蝉大姐来试试看,保证有意想不到的妙趣。” 蝉翼不屑地撇撇嘴,从他身旁走过,直入厅内,道:“我有你要的消息了!快进来。” 乌子虚跳将起来,拍拍屁股追在她身后,见她在桌前坐下,忙坐到她身旁。 蝉翼又皱起眉头,道:“你为什么坐得这么近?” 乌子虚耸肩道:“我们的关系不同了,当然要亲近些儿。” 蝉翼大嗔道:“谁和你关系不同了?”旋又愁眉不展地道:“你这人啊!从不肯正正经经的,真叫人担心。” 乌子虚心中一动,问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蝉翼低声道:“听说城内由正午开始,紧张起来,休假的兵士都要回布政使司府报到,城门和巡逻的军士多了起来,我们红叶楼外更出现很多生面孔的人。他们摆明是冲着你来的,而你仍是这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气人。” 乌子虚道:“你真当我是五遁盗了?” 蝉翼理所当然地道:“不当你是五遁盗该当是什么?” 乌子虚给她一句抢白,平时口若悬河、雄辩滔滔的他反而无言以对。又想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道:“有什么消息呢?” 蝉翼道:“钱大人会在初四来见大小姐。” 乌子虚心忖:今天是初二,那就是钱世臣后天会到书香榭去,只要自己明天完成两幅画,便可以进行计划。心中不知是惊是喜。他把半边身子挨过去,凑到蝉翼耳旁道:“你怎会知道的?” 蝉翼俏脸微红,垂首轻轻道:“不要靠得这么近行吗?” 乌子虚几乎失去自制力,想香她娇嫩的脸蛋一口,苦苦克制着,挪开了一点儿,道:“移开了,说吧。” 蝉翼别头瞪他一眼,道:“是大娘告诉我的。事情很古怪,大小姐一向对钱大人没有什么好感,今天却派人送了封信给钱大大,接着钱大人派人回话,说初四晚到红叶楼来赴大小姐之约。你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用呢?照我看钱大人像大河盟一般,都想捉着你。” 她的话说中乌子虚的心事,颓然道:“我准备向他自首。” 蝉翼吃惊道:“不要!” 乌子虚色心又起,笑道:“蝉大姐很关心我。嘿!我改唤你作蝉妹好吗?” 蝉翼嗔道:“又来了!我们在说正经事嘛!告诉我!你真的要去自首吗?” 乌子虚苦笑道:“但愿我晓得自己在干什么。记着,这是我们间的秘密。” 蝉翼俏脸露出坚决的神情,道:“我怎样都不会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然后朝他瞧去,又道:“你的逃跑本领不是很了得的吗?快逃吧!” 乌子虚坐直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吉人自有天相,蝉大姐不用担心我,我正是这么的一个吉人。” 蝉翼怎知他心中想着的是云梦女神,焦急道:“你这人啊!怎可寄望神仙来搭救的,快想办法逃走。” 乌子虚喑叹一口气,自己真的变了,辜月明骂得好,自己确实有点儿失去面对现实的勇气。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待我好好地想一想,想不到便去睡觉,说不定可在梦中找到答案。” 蝉翼拿他没法,起身道:“我们的生意很好,我不可以逗留太久,我会求菩萨保佑你。”说罢去了。 乌子虚心中苦笑,蝉翼刚指责他别只会指望神仙搭救,这边便说求神庇佑他,由此可见自己处境之劣,只有神仙才有办法解救。 第三十五章 女神心意 七月初三。黄昏。 乌子虚回到风竹阁,颇有头脑昏沉、心力交瘁的感觉,可怜他今晚还要作画三大张,包括百纯那一幅。要完成的事不止于此,这晚是他在水闸下弄开一个可容他通过的缺口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必须振作起来。 刚才与两个美人儿欢聚,他又恢复了风流浪子的本色,在两女的刻意逢迎下,被迷得晕头转向,明知不可喝醉,仍是多饮了两杯,加上饭气攻心,令他这时最想的就是倒下头来睡他奶奶的一大觉。 可是当然不可重蹈昨夜的覆辙。昨晚他倒在床上,立即人事不知,直至午后才醒过来,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 迷迷糊糊间,他发觉自己来到后面的澡房,正奇怪自己到这里来要干什么,然后清醒了点儿。看着放在澡房中央齐腰高的大浴桶,心中叫妙,只有一个冷水浴,才可解去酒意,恢复状态。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注水解衣,等到浸在冰寒的水里,脑筋果然渐转清明。忽觉有异,一时又想不到异处在哪里,思索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留在桶里,不要动。” 乌子虚愕然瞧去,无双女闯了进来,直抵浴桶旁,盯着他道:“说下去!” 乌子虚生出昨天和此刻驳接起来的古怪感觉,其中的时间分隔似不再存在,道:“待我起来穿上衣服再谈好吗?” 无双女冷冷道:“我没有时间。你还想赚另外七颗烟弹吗?” 乌子虚立即屈服,集中精神想了想,道:“姑娘对古城的认识有多少呢?”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又对古城有什么认识,说些来听听看。” 乌子虚早习惯了她问而不答的蛮横作风,亦显示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辜月明肯定清楚她的秘密,只是不愿说破。他不情愿地道:“我只知此城建于战国时代,城里藏有异宝,一千多年来,主宰云梦泽的女神,一直在守护着它,现在这位女神却随我到岳阳来,还把我摆在这么一个深陷绝地的位置。其他就一概不知。” 无双女露出伤感的神色,道:“你知道的已比我多。十粒黑烟弹已放在你的桌面上,祝你好运。” 乌子虚见她转身欲去,嚷道:“不要走!算我求你。行吗?” 无双女止步,恢复一贯的冷漠,淡淡道:“既然你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想看你光着身子的模样,留下来有什么意思?” 乌子虚道:“我们现在是进行交易,一卖一买,卖家当然希望买家对买到的东西满意。可是姑娘却像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似的,我仍有很多话想对姑娘说呢。” 无双女平静地道:“我不是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我根本不会来找你。不论对五遁盗又或你这个人,我完全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有关古城的事。现在我已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明白吗?你是你,我是我,我自己的事,我会设法应付,无论成败,都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不顾去了。 初更。 辜月明进入红叶楼,给周胖子截着,请到贵宾室去。 坐下后,周胖子道:“百纯有要紧事要见辜大人。” 辜月明点头道:“我立即去见她。” 周胖子道:“大家是自己人,我也不客气了,老钱暗中通知我,丘九师已认定郎庚是五遁盗。他们凭什么这么肯定呢?” 辜月明淡淡道:“你相信我这个自己人,还是相信他们呢?” 周胖子苦笑道:“月明生气了。我是没有丝毫恶意的。我喜欢郎庚那家伙,欣赏他,更感激他。希望月明和郎先生都清楚,我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 辜月明起立道:“周老板绝不可投靠任何一方,最聪明是保持中立,否则必定惹祸上身。告辞!”无双女有哭的冲动。 自那晚后,她一直没有哭过。娘过世时,她也没有哭过。 她只知泽内有座只能在七月十四进入的古城,却从不晓得古城的来龙去脉,直至乌子虚说出来,她才清楚古城有过千年的历史。 她现在究竟处于哪一个位置? 她没有怀疑乌子虚的话。云梦女神不但确切存在,且随乌子虚到了岳阳来。因为她见过云梦女神,或该说云梦女神让自己见到她,就在观画昏迷的片刻光景里。 这是否一种宿命? 从她来到这世上的一刻,她的命运已注定朝这个方向走,爹的不知所终,娘的积郁至死,舅舅被逼服毒身亡,全是命运的一部分。但她晓得自己和乌子虚有一点儿是不同的。乌子虚是没有选择,而她则可以作出选择,但却不愿去改变已决定的选择,因为她已一无所有,失去所有活下去的理由。杀死辜月明后,她会去寻找古城,在那里以携带在身的毒丸终结她的生命。 这是不是云梦女神施于她身上的命运恶咒呢? 她再也不在乎了。 辜月明坐在晴竹阁厅堂对着云梦女神像的另一边,接过花梦夫人寄给他的第二封飞鸽传书。 百纯坐在一旁,看着他展信细读,俏脸流露出用神察看他动静的表情。 辜月明神情冷漠,似乎手上密函的内容与他没有半丁点儿关系,看罢取出火石,点燃密函,直至它烧成灰烬,仍没有任何要向百纯提供蛛丝马迹的表情。 百纯忍不住问道:“师姐没有事吧?” 辜月明朝她瞧来,平静地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百纯抗议道:“辜大哥……” 辜月明截断她道:“此事百纯绝不要理,不可插手。” 百纯见他一副立即离开的姿态,忙道:“可以问辜大哥另一些问题吗?” 辜月明淡淡道:“百纯想问什么呢?” 百纯轻轻问道:“辜大哥是不是早已认识双双姑娘?”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知道被她看破自己与双双微妙的关系,表面却不动声色,沉声道:“这些事百纯最好不知道,更千万不要问双双姑娘,终有一天百纯会明白我的话。” 百纯不依地道:“辜大哥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百纯真的不明白。辜大哥对双双态度异常,又明知郎庚那家伙是五遁盗冒充的,却不肯揭破他,还像他真是好朋友般不住去见他。” 辜月明沉声道:“我仍是那句说话,百纯不要理。” 百纯道:“那告诉百纯吧!郎先生能逃生的机会有多大呢?” 辜月明的目光投往对面的云梦女神,凝神注视,好一会儿后,缓缓道:“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都会安然无恙地离开岳阳城,因为他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说完离座去了。 辜月明进入风竹阁,乌子虚正捧头坐在一角,地上满是撕烂或搓成一团的废画纸,与之相映对比的是另一边墙上挂着的两幅美人肖像画,各有娇姿妙态,呈现出画中美人最动人的某一刹那,形神俱备,堪称画中极品。 圆桌面上放着毛笔、墨砚、笔洗和颜料等各式作画工具。 辜月明毫不讶异,不慌不忙地径自来到“画桌”处,拉开椅子坐下。 乌子虚以近乎哭泣的语调呻吟道:“我失去了画仙的能耐。” 辜月明仍在欣赏两幅美人图,颔首道:“这两幅肯定是画仙画的,你的问题是不是出在百纯的画上?” 乌子虚痛苦地道:“我画这两幅时,如有神助,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一举笔画百纯,脑中就一片空白,下笔比以前更差。我的娘!这是发画瘟了。” 辜月明若无其事地道:“她不想你走。” 乌子虚猛然抬头,失声道:“不想我走,岂非明着害我?你不是说过她正呼唤我,召我到古城去吗?我现在这么听话,她为何为难我?少画一幅画,老子照样可以开溜,有什么事比保住小命更重要?” 辜月明道:“你会吗?” 乌子虚微一错愕,冷静下来,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后,把脸孔埋入一双手掌里,哭丧着道:“辜兄确是我的知己,很明白我。”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乌兄已着了阮修真的道儿。” 乌子虚吓得再次抬头,双目射出惊惧的神色,道:“着了他什么道儿?” 辜月明从两幅画处移开目光,往他投去,好整以暇地道:“乌兄身上多了点儿气味,似有若无,从皮肤渗出来,历久不散,你坐过的地方,都残留有这种气味。只要有一头受过训练的猎犬,乌兄走到天脚底,阮修真仍可找到你。” 乌子虚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在我身上做手脚,我怎会不知道?或许是沾上美人儿们的香气吧!” 辜月明道:“别忘记我是谁,这种手段怎瞒得过我。你仔细想想,在什么地方出了漏子呢?” 乌子虚一震道:“定是有人在浴盆做了手脚!当时我已感觉不妥。唉!幸好给辜兄发觉,仍有办法可想。” 辜月明叹道:“着了道儿就是着了道儿,这气味已与你结合,变成你的体味,告诉我,对自己的气味谁能有办法呢?这气味会伴随你一段日子,没有除掉的方法。” 乌子虚额冒汗珠,骇然道:“那怎么办?” 辜月明道:“要凭气味追踪你,除我之外只有猎犬办得到,只要你逃到云梦泽去,那是猎犬裹足的地方,你便安全了。” 乌子虚怀疑地道:“猎犬为何不敢进入云梦泽?” 辜月明淡然道:“因为那是云梦女神的地盘,有恶狼供她驱策,可以令你横行直走遇不上半头狼,也可以使你怎样躲也避不开。明白吗?现在天下间,只有她有能力保护你,我只是沾你的福荫。” 乌子虚惨然道:“这样的福荫,不要也罢。真多谢她。” 又沉吟道:“她想我怎么样呢?” 辜月明道:“这正是阮修真头痛的问题,也是我们头痛的问题,但我们的情况要比阮修真好些,因为我们知道的比他多。我们当然不会真正明白鬼神,只能猜估,例如人会做无聊的事,鬼神怎会有这种闲情,所以她要你做的每一个梦,背后都有个目的。我认为她的目的,是要唤起你前生的回忆,至于这样做有什么用,就只有她知道。既然她千方百计要令你到红叶楼来,使我们相遇,当然不会是害死你那么简单。她是要你从我这里得悉古城的秘密,然后没有选择地随我到古城去。阮修真的手段更进一步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 乌子虚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越来越觉得你的看法有道理,更很愿意相信。河道图带来了没有?” 辜月明道:“河道图再没有用了。” 乌子虚呆看着他。 辜月明叹道:“昨夜离开红叶楼后,我一直藏在挂瓢池至水道附近处,直至刚才,没有离开过片刻。我亲眼看见在阮修真亲自监督下,大河盟的人把一个机关装置在水闸外的水底下,如果你从水闸底下游出去,肯定掉进这个陷阱去,给网子罩个正着。大河盟又征用了最接近的民房,部署快马队,你的逃生出口,已变成一条死路。” 乌子虚难以置信地道:“你真的十多个时辰在那里静观其变?” 辜月明道:“时间不算长了!我最长的时间是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地监视同一个地方。” 乌子虚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必死无疑。” 辜月明默然不语。 乌子虚想了想,道:“我现在该怎么办呢?除了打出岳阳城去,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辜月明道:“当然有更好的办法。” 乌子虚露出绝处逢生的表情,大喜道:“辜兄教我。” 辜月明道:“就是什么都不做,看我们的女神有什么好安排。又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觉得应该做的便去做。明白吗?”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后才恢复过来,道:“你昨晚骂我不肯面对现实,现在又教我不要去面对现实,我糊涂了。” 辜月明轻松地道:“昨晚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不清楚女神她的心意,现在弄清楚了,当然放心。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不论阮修真如何聪明,但怎能和神通广大的女神比较。若女神不愿你这么一走了之,当然有她的巧妙安排,不会要你受苦受难的。如果她的目的是要害死你,就不用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工夫。” 乌子虚道:“如果丘九师入楼来把我生擒活捉,谁来可怜我?” 辜月明淡淡道:“当然是我。在大河盟押你回总坛的途中,我会出手救你。不论他们的行动如何秘密,绝没法瞒得过我,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包括丘九师在内。那和逃出岳阳没有分别,难易却有天渊之别。因为我在暗,他们在明,主动将操控在我手上。” 乌子虚露出感动的神色。 辜月明长身而起道:“放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现在好好地睡一觉,希望你的女神今晚会入梦来开解你。”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在灯火辉煌、人来车往的繁华大街悠然举步。与街上火热的情景相比,他的心就像冰天雪地。 情况绝不容乐观。 他担心的不是乌子虚,而是花梦夫人。 第二封飞鸽传书虽由花梦夫人执笔,内容却是由冀善决定的。这个凤公公手下的头号杀手和执行者确是深藏不露,略耍手段,已把他和花梦夫人同时卷入皇上与凤公公残酷无情的政治权斗里去。冀善看得很准,他是不会置花梦夫人不理的,而不论他怎样做,如何解释,凤公公也不会容他和花梦夫人活下去,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选择站在冀善的同一阵线,如此他们方有一线生机。 自懂事以来,他尚是首次为生存而战,且是为一个女人而奋斗。 冀善斗得过凤公公吗? 这个可能性极低。凤公公毕生处于朝廷波谲云诡的斗争里,历经三朝而不倒,人老成精,一旦冀善从暗走到明,后果堪虞。 冀善信中指出唯一能扳倒凤公公之法,就是杀死季聂提,而天下间只有他辜月明办得到。凤公公与季聂提利益一致,他们间的关系是没有人能动摇的。他们一个掌握朝政,一个掌握兵权,要击破他们的无敌组合,须由其中一人入手。 在一般情况下,要杀死季聂提近乎不可能,可是若季聂提进入神秘莫测、充满变数的云梦泽,不可能将变成可能。 辜月明面对的是前所未遇的生死抉择,在这种形势下,只有生和死的选择,其他的都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机会来临,他会毫不犹豫斩杀季聂提。只不知这一切是否云梦女神宏图大计的一部分。 他凭直觉隐隐感到,最后所有事都会在她主宰的奇异地域内作最终的了断。 八阵园。 丘九师呆坐花园凉亭内,神情落寞。 阮修真到他身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丘九师问道:“出了问题吗?为何唉声叹气呢?” 阮修真道:“我是因你而伤感。刚才我一路走过来,见你一副愁怀难解、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我从未在你身上见过的情况,不由感到沉重起来。为了理想,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丘九师苦笑道:“人是奇怪的,越不愿去想某一个人,越会去想。” 阮修真道:“这叫情难自禁。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几写尽男女之情,却肯定没有人明白情是何物。只知爱火一旦燃起,可成燎原之势,天崩地裂般发生。” 丘九师道:“不要说了!我和百纯的分歧是没法解决的,所以她没有再来找我说话,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刚才在想,为何老天爷要将我摆在这个位置,如在加入大河盟前遇上她,我定会不顾一切地投向她,现在只能默默承受失去她的苦果。” 阮修真见他先阻止自己说下去,但又忍不住大吐苦水,已明白他的心情。道:“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只会越陷越深,像九师般不轻易动情的人,一旦动情更不得了。” 丘九师道:“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不来开解我,还一直煽风点火。” 阮修真道:“因为后天就是我们行动的日子,不可以延迟,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不会后悔。” 丘九师道:“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阮修真道:“五遁盗今夜交出了第六和第七幅美人图,按他作画的时序,明天他该动笔画百纯的肖像。后天清晨时分,将是我们最佳行动的时刻,辜月明不会于这时分到红叶楼去的,而红叶楼大部分人,包括五遁盗在内,仍该沉醉在梦乡。” 丘九师道:“如果他不肯动笔为百纯画像又如何呢?” 阮修真道:“今日是七月初三,四天后就是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大日子,美人画装裱需时,如果五遁盗没法完成,便来不及于晚宴时张挂,且显示出五遁盗是故意拖延,那我们还用对他客气吗?行动的时间是铁定了的,计划绝不可以改。” 丘九师沉吟不语。 阮修真道:“擒人后还要防止被拦途劫人,钱世臣会派出一团五百人的部队,沿途布防,直至我们把五遁盗送上船,立即扬帆,教敌人无机可乘。” 丘九师双目杀机剧盛,沉声道:“辜月明!” 阮修真点头道:“对辜月明,我们必须提防,不要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从来他都是以寡胜众,最凶悍的盗贼集团,遇上他也要变成和稀泥,不堪一击。此人的厉害处,不仅是剑快,其战略更是出色高明,不可低估。” 丘九师道:“我们可以当场挑断五遁盗的手筋脚筋,如此可万无一失。” 阮修真苦笑道:“你下得了那个狠心吗?” 丘九师颓然摇头。 阮修真道:“折中的办法,是喂五遁盗服下迷药,效果相同。” 丘九师同意道:“就这么办!” 阮修真沉声道:“决定了吗?” 丘九师静默片刻,断然道:“决定了。” 阮修真道:“好!就这么决定。这是一条没得回头的路,擒下五遁盗,我们就只有坚持下去,直至最后的胜利来临。” 又叹道:“坦白说,现在我抱着与你相同的想法,就是看云梦泽内的厉灵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 丘九师没有说话,但眼神变得更坚定,亮芒闪闪。任谁都可以看出,即使鬼神的力量,也没法改变他钢铁般不屈不挠的强大意志。 第三十六章 大盗本色 乌子虚从床上坐起来,全身血液沸腾着,一股莫以名之、突然而来的喜悦充满他的心神。 久违了的五遁盗又回来了。 就像他每次进行盗宝行动时那样,所有疑惧一扫而空,他的脑筋变得冰雪般冷静,脑袋以远超于平时的速度运转,似可预知一切,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他正处于五遁盗式的巅峰状态,每当他有这种感觉,便晓得行动的时候到了,就像他下笔去画那七幅美人图的感觉,心与神会,意与神通,每一笔都是得心应手。 他感觉着自己年轻、健康和强壮的身体,感觉着每一个动作。 未来再不是模糊不清。正如辜月明说的,一切可以放手去干,天塌下来有云梦女神为他承担,既然她不想自己走,自有她的道理。或许她怜悯自己,让他从钱世臣身上狠赚一笔也说不定。 昨晚没有任何事发生,睡得又甜又熟,充足的安眠,更令他充满着生机和斗志。 蝉翼的呼唤从楼下传上来,看看天色,已是午后时分,时间无多,他必须为今夜的行动做好准备。 百纯站在女神像前,柔肠寸断。 郎庚在期限前完成了七幅美人图,幅幅杰作,显示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只是他的画工,已深深地打动她,令她感到任何对他的伤害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因为天才是没有也不可能替代的。 丘九师真的很残忍。 可是她仍感到内心深处对他的爱。爱一个男人,可以不爱他的理想吗?她既明白他,也不明白他。 她凭直觉感到当郎庚完成她的肖像画后,丘九师就会进楼来下手擒人。她怕看那情景,不知如何去面对。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她是绝不容丘九师把郎庚捉走的。 她更不明白的是郎庚,假设他真是五遁盗,现在便是干着最愚蠢的事。 他究竟是不是五遁盗呢? 辜月明答得更古怪。 “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都会安然无恙地离开岳阳,因为他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百纯心湖中浮现辜月明凝视着这幅画说这番话的情景。 画中的云梦女神似在向她亲切地微笑。 百纯惊醒过来,定神再看,画中女神神态依旧,双眼射出那种令人难以明白的神色。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印象是那么的鲜明深刻,就像她忽然活了过来似的。 周胖子步入厅堂,见状叹道:“我的乖女儿,你究竟是被这幅画迷倒,还是被郎庚迷倒?” 百纯仍不肯挪开目光,道:“什么都好!胖爹你来告诉我,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 周胖子来到她身旁,目光投往女神像,道:“看这幅画,便知郎庚有一双天下最灵巧的手,而这正是五遁盗之能成为五遁盗的先决条件,能打开任何顽锁,破掉所有机关装置。若郎庚不是五遁盗,我真不知谁有资格当五遁盗。大河盟出面的虽是丘九师,却由阮修真在暗中主持大局,他认定郎庚是五遁盗,当然错不到哪里去。” 百纯幽幽道:“我该怎么办呢?” 周胖子道:“现在你最该办的事,就是到前院去主持三天后晚宴会演的彩排,表演场地已安排好了,如何布置则要我的乖女儿花心思。不要担心郎庚,他如真的是五遁盗,肯定有个完美的逃走计划。看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他一点儿不担心自己。我们为他担心,也只是白担心。” 百纯苦涩地道:“真的是这样吗?” 周胖子道:“但愿我知道答案。不过辜月明对他的友善态度,的确令人百思不解,照我看辜月明是站在郎庚一方的。唉!这件事有老钱参与,我们绝不可以插手,老钱对我们算很不错的!” 又压低声音道:“五遁盗加上辜月明,大河盟说不定这回要阴沟里翻船呢!” 百纯更是愁肠百结,凄然道:“任何一方有伤亡,都是我最不想见到的。” 接着朝周胖子看去,道:“胖爹是不是知道一些事,却不肯说出来?” 周胖子避开她的目光,道:“你的辜大哥昨晚警告我们,要我们不要理郎庚的事,否则会惹祸上身。事实上任何一方我们都惹不起。现在所有人都在红叶堂等你的大驾,我们一起去吧!” 百纯心知钱世臣已向他打过招呼,通知了他何时动手拿人,更怕她暗中知会郎庚,故问也是白问,而自己总不能放着正事不做,坐困愁城,只好随他去了。 乌子虚边吃早点,边构思交易失败后的应变计划。水道出口本确是自投罗网的绝路,可是经辜月明提醒,反变成生路。如果钱世臣高喊捉贼,他会横渡挂瓢池,凭他的身手破闸而出。阮修真的机关算什么?要破掉只是举手之劳,只要一直在水底潜游,恶犬也嗅不到他的气味。 早在第一天抵达岳阳城,他已摸清楚岳阳城的情况,如何从河道潜至南城门,他有十分的把握。如果城门未关,他可凭五颗黑烟弹,破闯城关。城门若关闭了,他便以索钩攀墙越河逃走,到时随机应变,区区城卫,是他应付得来的。 只要逃到城外,他有方法对付恶犬的追踪,万无一失,然后逃往云梦泽去,在那里等待辜月明来会合。这才显得出他五遁盗的超凡本领。 至于百纯、艳娘和蝉翼的三幅画,只好待将来奉还,她们会谅解他的。 这么简单的事,为何直到这刻才想个清楚分明,感觉挺古怪的。 “郎先生在想什么呢?” 乌子虚迎上坐在圆桌对面蝉翼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微笑道:“当然在想你。” 蝉翼嗔道:“你在撒谎。郎先生昨晚定是睡得很好,今天看你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还像心情非常好的样子。真不明白你,一点儿不担心的吗?” 乌子虚欣然道:“担心?当然担心!担心的事情很多,例如蝉大姐会不会忘记我。” 蝉翼不依道:“亏你还有说笑的心情,胖爷要我们来问你,今天要怎样为你安排?” 乌子虚轻松地道:“只要把水香榭留给我独家享用便成,但今夜有点儿特别,我不要任何人伺候,只要蝉大姐陪我便成。” 蝉翼立即霞烧玉颊,垂首道:“郎先生不是要为大小姐画像吗?” 乌子虚道:“这个当然,不过要看我当时的画情。蝉大姐见到大小姐,记着提醒她曾答应过我的事。” 蝉翼为难地道:“可是今夜大小姐约好了钱大人,恐怕要等钱大人离开,大小姐始可分身来见你。” 乌子虚耸肩道:“没有问题,只要蝉大姐转告大小姐我这番话便成。” 蝉翼有点儿依依不舍的离开。 乌子虚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时间无多,尽够他忙的了。 八阵园。 钱世臣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摊开红叶楼的鸟瞰图,画工精细,凉亭小桥均展示无遗,看着图卷,像看着具体而微的另一个真实的红叶楼。 丘九师目光不由自主首先寻到书香榭所在处,想起那晚动人的情景,此情难再,心似被狠狠重鞭了一记,方醒觉虽挥剑斩情丝,却仍是藕断丝连。 阮修真赞道:“画得非常好。” 钱世臣道:“是我派人向周胖子借来的,我答应周胖子行动会干脆利落,绝不惊扰楼内的人。我负责重重包围红叶楼,你们负责入楼擒人。” 丘九师手指落在红叶楼东门,道:“这是离风竹阁最近的入口,从这里进去,快马片刻可抵达风竹阁。不过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会徒步到那里去。” 阮修真道:“我们分两组进入红叶楼,一从东门入楼,由九师率领;另一组人我负责指挥,从西门入楼,在挂瓢池西岸登上快艇,横过挂瓢池。到封锁了风竹阁水陆两路,才入阁擒人。” 丘九师道:“我会一个人进去生擒他,人多反坏事。” 阮修真道:“就这么决定。为防万一,我先在楼内所有战略位置广设岗哨,即使他能突围而去,仍是无所遁形。” 钱世臣道:“希望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否则我很难向老周交代,我们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丘九师道:“钱大人放心,只要他当时在风竹阁内,我保证他没法逃出风竹阁半步。” 钱世臣沉声道:“现在轮到最后一个问题。” 丘九师道:“辜月明?” 钱世臣点头道:“正是辜月明。既然我们早晚起兵讨伐凤公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铲除凤公公的头号走狗。” 阮修真从容道:“凤公公的头号走狗是季聂提而非辜月明,至少名义上辜月明是皇上御用的悬赏猎手,不论在朝在野,辜月明的声誉相当不错,杀他对我们有损无益。” 钱世臣不悦道:“可是他现在摆明站在五遁盗的一方,是敌非友,不杀他后果难料。” 阮修真道:“直至此刻,我们和他仍保持河水不犯井水的局面,依江湖规矩,我们不可因他多次造访五遁盗而指他插手我们的事。硬要去惹他,会令我们的捕盗行动横生枝节,实属不智。” 丘九师从未见过阮修真和人说话这么直接、不客气,由此可见阮修真对辜月明大有好感,而对钱世臣为一己之私,硬要将他们扯进他和辜月明的恩怨里去,非常不满。 为免钱世臣下不了台,丘九师道:“如果我们行动之时,辜月明身在楼外,由钱大人处理;但如果他在楼内,交给我们应付他。钱大人认为这个安排如何呢?” 钱世臣明显是把心中不满强压了下去,沉声道:“这个安排很合理。” 阮修真淡淡道:“自昨晚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后,一直没有返回君山苑,且不知所终,钱大人知道他在哪里吗?” 钱世臣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不论他躲到哪里去,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辜月明缓缓划艇,穿过一座又一座的跨河拱桥,心中一片宁静。 整个岳阳城全在他的掌握里,不用去看,已猜到钱世臣和大河盟联合行动的大概情况,就像战场的主帅,因了解敌阵主脑的谋略作风,加上对形势环境的掌握,明白对手的战略目标,故可掌握全局的发展。 岳阳城自未时中开始,天空变得朦胧昏暗,下起毛毛细雨,两岸的景物似溶化了,蒙蒙细雨把岳阳城笼罩在无尽的雾帐烟霞里,整座城池的节奏变得缓慢起来。 辜月明晓得自己正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云梦女神的意向。 最危险的时刻,是天明前的一段时间,如果敌人于这段时间发动攻击,他将别无选择地出手帮助乌子虚。那时再没有人情可说,谁敢阻他,谁便要死。 而不论敌人是否向乌子虚采取行动,今夜于他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一夜,更是敌人杀他最好的时机。 他热切期待那一刻的来临。生命越来越有趣了。 红叶楼主楼红叶堂,不但是红叶楼空间最大、装修最精美的建筑,也是岳阳城最宏伟的厅堂,比之钱世臣布政使司府的主建筑尤有过之。 布政使司府的主堂是五间七架,红叶堂却是七间九架。 所谓间和架,指的是建筑物的宽度和深度。横向两柱之间称为“间”,纵向檩梁之数称为“架”。间不需相等,凡厅堂中一间宜大,傍间宜小,如此方能尽得空间之用。 在平常时候,红叶堂以高达丈半的屏风分开,从大门起,依次排分为轿厅、正厅和贵宾厅。 为了举行晚宴,周胖子把分隔三厅的屏风全部移走,还红叶堂的本色,恢复庞大、通透、开敞的宽阔堂间。 漫漫雨丝里,周胖子和百纯抵达红叶堂,入目的热闹场面是自红叶楼建成后从没有出现过的。姑娘、婢仆等超过两百人聚集在主堂、环绕主堂的回廊和主堂后临池的池台处,恭候两人来主持大局。 无双女是其中之一。她一个人站在池边,穿着宽阔的黑色外袍,似融入了雨粉里去,好像即将举行的晚宴彩排,与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百纯向周胖子道:“胖爹先把所有人召集到主堂内,女儿和双双妹子要说句话。” 不待周胖子答应,她径自来到无双女身前,道:“妹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无双女喑叹一口气,道:“我只可给大小姐五颗黑烟弹。” 百纯愕然道:“妹子怎可能一猜即中?” 无双女冷然道:“小姐是否爱上了郎庚?” 百纯忘了追问下去,双目射出哀伤的神色,轻轻道:“我或许尚未爱上他的人,但肯定爱上了他的画,更希望看到他画我的画。却又知道他完成最后一幅美人图时,就是他末日来临的时刻,心情矛盾至极。妹子是如何晓得他是五遁盗的呢?” 无双女轻描淡写地道:“他是谁,已是全城皆知的事。” 百纯盯着她道:“该说全城皆知大河盟认定了他是五遁盗,更知大河盟没法拿出真凭实据来指证他,可是妹子的语气,却透出一种深信不疑的味道,似乎妹子早清楚郎庚是五遁盗。” 无双女冷冷道:“大小姐还要我的黑烟弹吗?” 百纯出奇地没有生气,凝视她片刻,道:“妹子与人交过朋友吗?” 无双女道:“我从来没有朋友。大小姐,所有人都在等你了!” 百纯沉声道:“妹子是否曾受过严重的打击呢?” 无双女丝毫不露出内心的情绪,道:“大小姐越扯越远了!” 百纯拿她没法,转身朝大堂走去。 乌子虚知道自己最享受的时刻来临了。 现在他再非郎庚,而是五遁盗。 天地被漫空雨粉连接起来,视野再难及远,他立在风竹阁临池的平台上,感觉着绵绵细雨的湿润,遥观对岸若现若隐的水榭美景。 “变”为五遁盗后,他会处于巅峰的状态,一直保持至远离险境,到绝对安全后,他才会放松。那时袋里银两越多,他越感失落,只有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方式,始能勉强填补他心灵的空虚。那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他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晓得这回的情况,与以往任何一次大不相同。 与钱世臣成功交易,只是整个行动的开始,他的目标是云梦泽神秘古城内的异宝,且这次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为了古城内的女神。 他毕生都在追寻某一样东西,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每次当他自以为快要成功时,最后都是无比的失落。 这回会不同吗? 答案是不是密封在那古城之内,等待他去揭晓? 他的盗宝生涯从未如此精彩。 鼓乐声从红叶堂的方向传来,晚宴的彩排开始了。 辜月明来到一座普通不过的民房正门前,扣响门环。 好一会儿后,大门内一个声音喝道:“找谁?” 辜月明道:“告诉大统领,辜月明求见。” 又过了半晌,大门拉开少许,有人在里面道:“辜大人请进来。” 辜月明毫不犹豫地从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门缝侧身挤进去,门内两旁的厂卫还未看清楚他,他已从两人间走过,来到了厅中央,沉声道:“季大人在哪里?” 另一名把守后门的厂卫目光闪闪地打量着他,道:“辜大人请随小人走。” 那人领他走过前中进间的天井,在一个侧厅见到季聂提,两人对桌坐下,手下把门关上后,季聂提冷冷道:“月明怎知我在这里?” 辜月明神色静若止水,道:“这正是我的专长。” 季聂提双目掠过惊异的神色,似在重新估计他的能耐,道:“为什么来找我?” 辜月明道:“我是来找支援。” 以季聂提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也禁不住露出错愕的神情。 辜月明续道:“我不是要人手的支持,而是武器的支持。希望季大人能借我一副四弓弩箭机,另加两筒弩箭。” 季聂提兴致盎然地问道:“月明要对付谁呢?” 辜月明平静地道:“是戈墨和钱世臣旗下的好手。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世上将再没有戈墨这个人。” 季聂提叹道:“月明行事,总是出人意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辜月明道:“我不知道有哪一方面的事,是季大人尚未知道的?” 季聂提道:“没有关系,月明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辜月明从容道:“钱世臣和大河盟已连成一气,天明前会进红叶楼擒拿五遁盗。今晚更是戈墨杀我的最好机会,因为猜到我会插手五遁盗的事。钱世臣现在再没有任何顾忌,可以放手对付我。” 季聂提不解道:“我真不明白月明,月明这回的任务,不是要找寻楚盒吗?为何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五遁盗,竟这么热心,硬要踩一脚进去。” 辜月明淡淡道:“五遁盗并非毫不相干的人,只有他能带领我们到古城去。” 季聂提一呆道:“竟有此事,这又从何说起?” 辜月明道:“终有一天,铁一般的事实会证明我的看法没有错,但现在说出来,季大人肯定嗤之以鼻。” 季聂提道:“但你怎能凭这几句话要我接受你的看法,总要有些实在点儿的事,我才较易接受。” 辜月明若无其事地道:“寄藏在古城内的神灵,正依附在五遁盗身上。” 季聂提失声道:“什么?” 辜月明重复了一次,然后道:“这是我非常个人的判断,没有任何事实支持,也不可能有事实支持。” 季聂提苦笑道:“月明要求我提供武器,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可是什么神灵附体,恕我没法同意。” 辜月明道:“要季大人改变信念,当然不是易事。但过了今夜后,季大人或会重新考虑我的看法。” 季聂提道:“我不明白,为何明天我会有不同的看法?” 辜月明道:“告诉我,季大人认为五遁盗有机会安然逃去吗?” 季聂提沉吟半晌,摇头道:“绝对没有机会。” 辜月明道:“对!五遁盗正身陷绝境,可是季大人明白像五遁盗这样高明的人物,为何会将自己放进这么一个局面中去呢?” 季聂提道:“人是会犯错的,五遁盗亦不例外。” 辜月明道:“假如今夜大河盟的人全力出手,仍奈何不了五遁盗,季大人会怎样想?” 季聂提道:“有可能吗?” 辜月明从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照牌面看,五遁盗必无幸免之理。如果事实恰好相反,则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鬼神在撑五遁盗。” 季聂提点头道:“我可以接受月明这个验证鬼神的方法。可鬼上身是鬼上身,与能否寻得古城有什么关系?怎知上了他身的是不是没相干的游魂野鬼,目的只是找替身?” 辜月明沉声道:“因为五遁盗为躲避大河盟的追捕,逃进云梦泽去,在一个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情况下,遇上穿楚服的美丽女神,自此女神不断入梦,每个梦都与古城有关。” 季聂提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有此事?” 辜月明道:“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季聂提呆瞪他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月明想我怎样帮忙?” 辜月明道:“除了供应我四弓弩箭机和弩箭,什么都不要做,直至对我的判断深信不疑,到时机来临,设法拖住大河盟和钱世臣的后腿,让我和五遁盗可安然到云梦泽去。七月十五,季大人可在无终河东岸等我,希望届时楚盒已落入我的手中?” 只有在云梦泽,辜月明方有机会杀死季聂提,亦只有楚盒,方可诱季聂提深入云梦泽。 季聂提沉吟半晌,终点头道:“月明的提议合情合理。不过如果你判断失误,大河盟成功活捉五遁盗,立即押人上船,扬帆远去,我岂非要白白错失杀丘九师和阮修真的天赐良机。” 辜月明道:“我正是怕季大人冒这个险,因为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今晚的岳阳城,将置于钱世臣的绝对控制下,只有他来对付我们,而我们只能设法求生。” 季聂提道:“月明认为钱世臣晓得我藏身这里吗?” 辜月明淡淡道:“这个很难说,可能性是存在的。戈墨是个懂妖法秘术的人,故能屡次像未卜先知般伏击我。季大人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必须把戈墨计算在内。” 季聂提凝视他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好!我答应月明,现在立即撤往城外去。月明随我走吧!明天再回来看看五遁盗是不是继续在红叶楼内扮演画仙。” 辜月明冷冷道:“如此良宵,我辜月明怎会错过,何况这或许是杀死戈墨的另一个好机会。” 季聂提道:“我有一个古怪的感觉,就是月明每次提起戈墨,双目总闪现杀气,似乎你们之间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为何如此呢?” 辜月明徐徐呼出一口气,道:“自接下大公公的任务后,我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更要不断改变修正自己以前的信念和思考的方法。我不清楚戈墨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宿世大敌,只晓得我们两人间,只有一个能活下去。” 季聂提无言以对。 第三十七章 话说当年 钱世臣策马离开布政使司府,十八骑亲卫前呼后拥的,沿大街朝红叶楼驰去。 漫漫雨粉从灰蒙蒙的天空洒下来,落在他脸孔上,让他有种豁了出去的痛快,这正是他此时心情的写照。 因东窗事发而来的恐惧已一扫而空。 大河盟的声誉在长江一带确实如日中天,手下将领和邻近的地方大臣,晓得有大河盟参与义举,无不反应热烈。 现在他已送走家人,再没有牵挂,被酒色财气消磨了的雄心壮志,又在心里活跃起来。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寻常地方官员,体内流的是古楚皇族高贵的血液,值此朝廷腐朽不堪的当儿,正应振臂而起,成就大功业。 粮货正从各地源源不绝地送到岳阳城来,一批本应运往京师的粮货亦被他扣在岳阳不发,即使朝廷大军压境,凭他兵精粮足的实力,也可守个一年半载,待大河盟援军杀至,长江以南将尽入他手里。那时只有凤公公怕他,他再也不用惧怕任何人。 钱世臣再没有任何顾忌。 乌子虚把小艇划离风竹阁,往水香榭的方向驶去。 他的心境平静安详,因为再不会三心二意,一切依计划而行。在满湖烟雨里,天地间似只剩下他一人一艇,其他的人事与他再没有关系。 这场烟雨非常邪门,来时没有任何先兆,转眼间已把楼内楼外转化为如梦如幻的世界,一切变得不再真实。 黑夜加上烟雨,仿佛是云梦女神为他度身打造的。他是最懂利用环境的人,而这正是最有利他行动的环境。 湖岸四周亮起点点灯火,在烟雨笼罩下,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大小光蒙,充盈水意。 自第一次进行盗宝行动,他已清楚不论如何精密的计划,总有百密一疏的地方,必须依赖一点儿运气。而那是没有任何凡人能控制的,须看老天爷的心意。 现在他已做好他的部分,准备十足,就看云梦女神是不是站在他这一方。 他从来没有失过手,这回会是唯一的例外吗? 辜月明把小艇停在一座拱桥下,静待黑夜的来临,杀戮的开始。 对死亡他早已感到麻木了,不论是自己的死亡,还是别人的死亡。他没有蓄意去美化杀人的行为,赋予杀人正义的装饰。自懂事开始,他便知道这是个立场的问题,因处境的不同,双方处于对立的位置,当冲突尖锐化时,两方各走极端,只有凭武力来解决。他和钱世臣、戈墨的情况正是如此。 今晚他会杀人,大部分是从不认识的人,每个人的死亡,都会带给亡者家人沉痛的打击,可是这个情况,自有历史以来一直继续着,以后也不会停下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此起彼伏。人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的历史。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厌倦战争,却沉醉于杀人或被杀的生涯。他的体内流动的是不是好勇斗狠的血液?只有面对死亡、接触死亡,方能减轻生命沉重的负担。 桥外烟雨漫漫,从不受天气变异影响的他,自这场突如其来、漫无休止的毛毛雨丝从天降下,就一直被一种从未有过、莫以名之的情绪支配着,心湖不住浮现那叫双双的女郎美丽的倩影。仿佛在这充满斗争仇杀的人世间里,从她身上看到这丑恶的世界里唯一美好的东西,找到沉重生命里的避难所。 他是否爱上了她? 他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 有一个他没有向人透露过的秘密,就是他憎恨自己,厌恶自己满手血腥。他只懂得恨,绝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他根本没有爱上人的资格。 爱是与他无缘的,只有死亡完全属于他。 如果可以凭他的命,去换取双双的快乐和幸福,他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那并不是牺牲,而是救赎,对自己的救赎。 无双女推开花窗,湿润芳香的空气随着一阵风从静谧沉睡的挂瓢池流进雨竹阁的小厅堂。对岸的水榭亭台隐没在烟雨之中,只余点点昏暗无力的灯光。 她想到乌子虚。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他口口声声说有神灵附体,以致身不由己?自己总不肯去深究,是不是怕知道真相后,会改变想法,而她压根儿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或许因为她的心太累了,没法负荷其他东西;又或是她不想面对现实,只愿躲在习惯了的那个由自己织出来的茧内。在那个封闭的天地里,一切简单明白,清楚分明,只有她自己和自己背负着的秘密。 可是乌子虚那幅云梦女神图,却将她本密封起来的茧破开了一个缺口,她安稳的世界被动摇了。 她不明白为何忍不住帮助乌子虚,她对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感觉? 她是不是须改变自己呢? 百纯站在书香榭临池的平台上,凭栏眺望凄迷的湖景。 丘九师现在是否正抹拭他名震天下的封神棍,等待向五遁盗出手的最佳时机?据传闻他的封神棍在与人搏斗时,可长可短,变化万千,有鬼神莫测之机。 自从在斑竹楼外的倾盆大雨下分手后,她曾暗暗期待他的改变,可是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她的希望逐渐黯淡下来,到这刻,再不抱任何希望。 他一定会来,却不是为了她。 丘九师让她认识到一件美好东西的另一面,却不敢怪他,只可委之于造化弄人。 婢女的声音从水榭下层的入口传上来道:“布政使司大人到!” 丘九师感到非常无聊。 他很想找些事情来做,让精神有专注的方向,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儿,调剂一下,却总是心神不宁,没法在任何事上多磨点儿时间。 他拿起过最爱读的兵法书,岂知翻了几页便放弃了;又到花园里耍了一会儿棍,可总没有往常那股劲儿。 如果阮修真在,还可以找他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好,只恨他又去找岳阳帮的人安排擒拿五遁盗的事。 忽然间,他明白自己是感到寂寞了,一种令人无比孤独的寂寞。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以前他只会忙得不可开交,能偷得半日空闲,就已是难得的开心事。 这是一种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失去了自己最深爱女子的寂寞,而他更清楚他会背负着这个感觉,度过下半辈子。 今夜将是他一生中最难挨的一夜,正如阮修真形容的,在他们前方是一条不归路,过了今夜,他再没法回头。 书香榭临池平台上,放置着一张圆桌子,覆以大罗伞,挡着落个不休的毛毛雨,风灯从罗伞中央吊下来,映照着桌面的杯壶碗筷、冷盘美食,别具风味。 钱世臣的随从,伺候的婢仆全退到楼下去。在这水雾笼罩的天地里,钱世臣颇有天地尽被他踩在脚下的感觉,不但因一切都在控制之下,更因有仰慕的绝色陪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百纯先敬他一杯,撒娇道:“大人真会吊人家的胃口,说故事哪有说一半的道理,还处处卖关子,语焉不详。今夜若还是这样子,百纯宁愿不听了!” 钱世臣呵呵笑道:“百纯放心,今夜不同啦!” 百纯问道:“有何不同呢?” 钱世臣踌躇志满地道:“百纯很快会明白。” 百纯嗔道:“又卖关子了。” 钱世臣欣然道:“这个关子定要守着,否则会大煞风景。看!这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夜晚,我会引领百纯回到一千多年前的神秘年代去,继续古城凄怨迷人的故事。” 百纯柔声道:“奴家在听着呢!” 钱世臣心花怒放,百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千依百顺过,令他感到他们间的关系又亲密了点儿。欣然道:“百纯的承诺仍有效吗?” 百纯轻轻道:“大人放心,誓言当然仍然生效。不过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竟在我们间失传,大人不觉可惜吗?” 钱世臣心忖怎会失传,至少我钱家的子孙会知道,可是却没法说出口来,因为会破坏故事不传之秘的感人气氛,随口道:“只要有我钱世臣的一天,百纯就不可向任何人说出来。”同时想到,若连他钱世臣都找不到楚盒,他的儿孙更没有希望。 忽然间,他感到说什么也没有关系,即使百纯泄漏秘密,仍影响不到事情的发展。一切已成定局。 水香榭厅堂的圆桌上,放满了作画的工具,看着乌子虚兴致勃勃地把画纸摊开来,以纸镇压着,蝉翼皱眉道:“先生准备即席挥毫吗?可是……” 乌子虚截断她道:“我当然明白,大小姐正在陪钱大人风花雪月嘛!雨倒有一点点,风和月都没有。哈!八幅美人图的最后一幅,要搞搞新意思,这才会成为千古流传的美事。” 蝉翼生气地道:“你不是搞新意思,而是搞破坏。你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不知道使司大人是开罪不得的吗?大小姐是绝不会在这时候过来的,你枉费心机了。” 乌子虚把手指竖起,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移到蝉翼身旁,道:“蝉大姐忘了我是谁吗?” 蝉翼愕然朝他望去。 乌子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是五遁盗嘛!非常人自有非常的行为,若做的事可让常人想到,还叫什么非常人。哈!蝉大姐若要帮我的忙,须依我的话去做。” 蝉翼反怀疑起来,道:“你真是五遁盗吗?” 乌子虚神气地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五遁盗,从头到脚都是那个从未失过手的五遁盗。” 蝉翼被他争着认五遁盗的夸张言词惹得疑心大起,道:“为何我扯不掉你的须?” 乌子虚昂然道:“因为我黏须用的药汁黏上去便扯不掉,五遁盗用的东西当然不是寻常的东西。对吗?” 蝉翼一呆道:“那岂非没法弄下来?” 乌子虚理所当然地道:“剃掉不就成了吗?” 蝉翼“扑哧”笑了起来,还轻拍胸口,欣然道:“几乎给你吓死,原来你根本不是五遁盗,害得人家白为你担心。你真的混账,这种事怎可以拿来开玩笑的。” 乌子虚凑近她笑嘻嘻地道:“难得蝉大姐这么关心我,真令我感动。” 蝉翼左右玉颊各飞起一朵红云,大嗔道:“谁关心你!” 乌子虚心痒起来,越凑越近,在她耳朵旁道:“蝉大姐不关心我,怎会为我担心呢?” 蝉翼往旁挪开娇躯,不依道:“不准靠这么近。” 乌子虚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胛,回到桌子旁坐好,道:“蝉大姐请坐。” 蝉翼道:“人家站在这里好了。” 乌子虚皱眉道:“隔开一张桌子还有什么好怕的?” 蝉翼步步为营地移到桌子对面坐下,见他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不自然起来,嗔道:“有什么好看的?” 乌子虚微笑道:“我在培养画情。” 蝉翼双眸亮起来,垂下螓首。 乌子虚心中一动,明白她误以为自己要立即动笔画她,所以按不住心中的喜悦,同时也让自己把握到她最美丽的一面。 论美色,蝉翼比起媚艳的百纯,如星光之于皓月,可是蝉翼对他的吸引力,却不会比百纯逊色,原因在她的“真”,一种发自内心真挚诚恳的气质。如果他能掌握她这个特质,体现于画纸上,便像完成了的七幅美人图般,将成为另一杰作。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仍是空白一片,未能如先前七幅画般,如有神助似的在脑中形成清晰的画像,然后妙手天成般绘制成画。 他从自己的情况,一丝不误地掌握到云梦女神的“心意”。 他更清楚知道,辜月明的想法是对的。今夜的成功与失败,不在于他五遁盗的本领,而在于他能否遵从云梦女神的意旨,所以他必须“顺心而行,不可勉强”。 辜月明缓缓脱下外袍,挂在竖在艇子中间的十字形木架上。在黑暗的桥底里,任谁骤然看进来,都会误以为他仍坐在艇上。 他身穿水靠,腰插宛剑,背挂佩剑和一筒弩箭,四弓弩箭机则挂在胸前,完全进入战斗的状态。 他感觉到敌人的接近。 如敌人来犯,必乘艇循河道顺水向他发动攻击,陆上当然会有配合,但初时会以水路的攻击为主。他们不发动则已,发动时将是雷霆万钧之势,采用弩机大弓等远距离攻击,一下子置他于死地。 假如他侥幸不死,被逼撤离桥底,埋伏陆岸的敌人会给他致命的突袭。 当戈墨凭妖术掌握到他的位置,这个情况将无可避免地出现,没有别的可能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辜月明冷静地拿起放在脚下连着长索的铁钩,将绳索一端绑在腰间,一个翻身沉入艇旁的河水去。 无双女登上小艇,朝晴竹阁的方向摇去。她准备的借口是送五颗黑烟弹给百纯,真正的原因则是要看那幅女神图,最好是一个人独自观赏。 这是自那个大祸临头的晚上后,她首次纯粹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要弄清楚的是乌子虚所形容的命运之局。她真的是这个命局的一部分吗?在这个命局里,她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一切是否注定了的?爹注定要在云梦泽失踪,舅舅注定被逼服毒自尽,而她则注定要杀辜月明。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知道。 只有直接接触云梦女神,她或许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百纯喝了钱世臣回敬的酒,两颊现出红晕,有点儿不胜酒力的模样,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像朵盛开的鲜花。 钱世臣看得眼都直了,百纯一双眸子正燃烧着渴望和期待,虽然他晓得她之所以会这样子是为了云梦泽的故事,可是无论怎样都是对他的故事感兴趣,登时心生豪气,决定要令百纯感到不负此夜。沉声道:“上回的故事,我在两处地方卖了关子,百纯记得是哪两处吗?” 百纯喜滋滋道:“终于肯揭晓了。当然记得,第一处就是无终河湘夫人投河自尽处,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呢?另一处是云梦城第二代城主,凭什么发觉盒子与无终河里的异物有关系?” 钱世臣发自真心地道:“百纯确实冰雪聪明,完全掌握到故事的重点。” 百纯柔声道:“大人为何要卖关子呢?” 钱世臣道:“因为这牵涉到一个可为任何人惹来杀身之祸的秘密,辜月明正是为此远道到岳阳来。百纯和辜月明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他甫抵岳阳便来见你,跟着又多次造访红叶楼?” 百纯露出难以相信的神色,道:“大人说的故事,竟然不是故事,而是确有其事?这怎么可能呢?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 钱世臣非常满意百纯的反应,符合他的预期,道:“百纯先答我的问题。” 百纯打量他半晌,道:“我的师姐是辜大哥的朋友,师姐寄信来我处,由我把信转交辜大哥,就是这样。” 想到辜月明,钱世臣心中立即充满杀机,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今晚辜月明肯定性命不保。戈墨加上五十个对岳阳城熟悉得像在自己家般的高手,辜月明怎可能应付得来。 他欣然道:“如此辜月明就是个不相干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再提起他。” 百纯芳心一震,凭直觉感到钱世臣心中对辜月明的仇恨,又记起辜月明屡次警告她不要理他的事,现在更从钱世臣泄漏的口风大概知悉辜月明因何事南来,但仍没法明白钱世臣怎会和辜月明结下解不开的梁子。 钱世臣露出思索的神色,徐徐道:“不知过了多少年,在湘夫人投河之处,一株怪树从河床长出来,高达一半水深,先被到那里狩猎的猎人发现,然后广传开去,人人均认为此树是湘夫人死后的化身,称之为湘妃树。” 百纯的心神被他说的话吸引,惊异地道:“世间真的有如此异事?” 钱世臣道:“此事千真万确,后来楚王还亲自远道从都城到那里看个究竟,把那河段划为禁地,派人在无终河之东筑城看守。”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这株树有什么特别之处?” 钱世臣道:“湘妃树当然不是寻常的树,是独一无二的,其形如伞,树干粗至两人合抱,色红,叶黑,大如人的手掌,似五指箕张之状,茎被尖刺,呈钩状向下。不论河水如何暴涨冲奔,都不能影响其分毫。” 百纯道:“这株树仍然在吗?” 钱世臣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般,目光首次从她身上移开,投往烟雨迷离的挂瓢池,吐出一口气道:“这还不是最奇妙的地方,最奇怪是此树每十年开花结果一次,却只得一果。花是金黄色的,形状奇特,灿烂盛放时美至不可方物,异香四溢,远传十里。” 百纯兴致盎然地道:“从这株树长出来的,肯定是仙果。” 钱世臣点头道:“曾见过果实的人都会像百纯般有这个想法。此果大小如拳,从树顶长出来,浑圆通透,晶莹如玉,名为湘果。” 百纯好奇地道:“是不是在采摘上出了问题呢?” 钱世臣的目光回到她发亮的俏脸去,沉声道:“此果长得极快,不用一天的工夫,便可熟透,且成长过程每次都是由正午开始,那时天见异象,忽然雷电交加,雨暴风狂,至当夜子时才停止生长,然后是浓密的大雾,令人更感到此果绝非凡果。” 百纯往左右看去,骇然道:“给大人说得我心都发毛了。” 钱世臣双目射出火热的神色,道:“任谁见到此果,都希望能据为己有,毫不犹豫地服食,看会不会变成神仙。百纯会这样做吗?” 百纯摇头道:“我不知道。” 钱世臣叹道:“百纯刚刚猜对了。此树刀斧不人,普通的兵刃根本没法把湘果割下来,且其时河水暴涨,风雨雷电下水流如万马奔腾,要到这样的河里取果,谈何容易。” 百纯咋舌道:“子时后又如何呢?” 钱世臣道:“湘果会迅速萎谢收缩,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纯瞠目以对。 钱世臣道:“但湘果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数百年间,冒死采果的人不计其数,为此送上性命的人亦不计其数,更有人想出在水中把湘果吃掉的方法。” 百纯道:“成吗?” 钱世臣点头道:“确有人曾在水中成功服食。此人是个水性极佳的勇士,他以粗索绑在腰间,另一端绑在河旁大石上,精确地算准长度,然后在结果时跃入河里,就在水中吃掉湘果。唉!” 百纯紧张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钱世臣沉声道:“他胀死了。” 百纯失声道:“什么?” 钱世臣道:“刚服食时没有异样,到他回到岸上,忽然全身发胀,直至胀死,死状极惨,从此再没有人敢这么做。” 百纯说不出话来,记起钱世臣说过“那是非常神异的东西,同时非常可怕”的两句话。 钱世臣道:“此时湘果的事终传入楚王耳中,楚王按捺不住,亲自南来,目睹湘妃树开花结果的奇景,偏是毫无办法,又不甘心,遂命手下心腹大将在河旁筑城看守,并责令这个大将想出采果之法。到颛城矗立河旁,已是十多年后的事,大将成为第一代的城主,可是对如何采果,仍是一筹莫展,更为此郁郁不乐,城建成后三年,竟一命呜呼,其子继位为第二代城主。” 罗伞外的细雨越下越密,在风灯映照下,变成一道道银丝,封闭起罗伞内的小天地,灯光不能及远,他们似置身在由苍天吐出来的雨丝编织成的雨茧内,其中回荡着来自远古悲壮荒凉的故事。 河湾处两艘不见灯火的快艇转出来,朝辜月明身处的桥底顺流驶至。从辜月明的角度看去,见不到艇上的敌人,因为目光被竖起在船首的盾牌封隔,只能肯定敌人密藏盾后,弯弓待发。 辜月明别转头往桥底另一端下游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立即松开抓着艇沿的手,潜入贴近河底的深度,在漆黑的水中灵活如鱼般接近敌艇。 刹那之间,他掌握了敌人的虚实。 大河盟并没有参加这个针对他的行动,否则如有丘九师这个精于兵法战略的人主持大局,绝不会用这种看似周详缜密,事实上非常愚蠢的方法向他发动攻势。 丘九师或阮修真会看破他藏艇桥底,是诱敌之计。他们会先把他从桥底逼出来,才慢慢收拾他。 在一般情况下,敌人现在采用的战术,对付任何人都是绰绰有余。但若对付的人是他辜月明,与自寻死路全无分别。 主持的是戈墨,此人武功虽高,更懂妖法,却不是行军打仗的专才,碰上他只有吃大亏的份儿。 河面倏地灯火通明,敌人拉下掩盖风灯的布罩。 箭矢离弦的声音密集响起。 一切尽在辜月明计算中。辜月明从水底升起,手中利钩挂入左边敌艇船头处,钩个结实,接着从敌艇旁敌人看不到的角度冒出头来,换气,又再潜入水里,四弓弩箭机来到手中,扭身仰潜。此时敌艇在上方驶过,站在敌艇中间的箭手完全暴露在他弩箭机的瞄射范围里。连接挂在敌艇船首的钩索绷个笔直。 机栝声响。 弩箭连环射出,从河水斜冲而上,惨叫声应箭而起,四枝弩箭,准确无误地命中四个敌人,伤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肩臂的位置,不是因他忽然心软,而是策略上的考虑。 辜月明今夜的战略目标是戈墨,只有杀死戈墨,他今晚才算大获全胜。杀人只会激起对方拼死之心,可是伤人,却可削弱敌人的战斗力,令对方不得不拨出人手,去救护伤者。就以现时的情况说,两艘敌艇各有两个受箭伤的人,立可使两艇的战斗力瘫痪,为了迅速救治伤者,两艇必须立即撤离战场,而这正是辜月明计划的部分。 两岸杀声震天。 劲箭雨点般从埋伏两岸的敌人手中盲目地射往辜月明原先发射弩箭的水段,而辜月明已先一步被系在腰间的绳索扯得随艇去了。 手握宛剑剑把。 第三十八章 迷离雨夜 无双女推开晴竹阁虚掩的大门,步入厅堂,在左右两座灯台映照下,画中的云梦女神似欲从墙上走下来。 她有点儿战战兢兢地走到离画六七步处,怕自己又像上回般忽然晕厥。 四目交投。 无双女在看画中女神,女神也像在回敬她的目光,情景诡异之极。 晴竹阁静悄无人,可是她却知自己并不孤独,云梦女神在伴着她,这是没法形容的感觉,令她全身寒毛倒竖,不寒而栗。 她听到自己问道:“她究竟是谁?” 一股莫以名之的恐惧紧攫着她,她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抵着后方靠墙的长椅,双腿一软,坐了下来。 画中的云梦女神仍是那个样子,那个姿态。但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她感到女神的眼睛明亮起来,生出变化,正以一种充满怜悯的神色注视她。 无双女想以双手遮眼不看,偏是浑身乏力,没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灯火逐渐暗淡。 她再不是在晴竹阁的厅里,仿佛由一种存在,变成了另一种存在,而这两种存在是并行不悖的,一切转化是那么自然,她丝毫不感异样。 脑袋一片空白,似在等待着被某些思想或情绪填补。乌子虚闭上双目。 蝉翼不解地看他,呼唤道:“郎先生!郎先生!” 乌子虚张开眼睛,微笑道:“有劳蝉大姐到邻榭请大小姐到这里来。” 蝉翼坚定地摇头道:“不!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乌子虚道:“蝉大姐想清楚了吗?” 蝉翼断然道:“当然想清楚,如果我在这时候去打扰大小姐和钱大人,即使大小姐不怪我,胖爷也会把我骂死。” 乌子虚毫不着急地微笑道:“蝉大姐并没有真正想清楚,这是大小姐的承诺,答应完成七幅美人图后,何时想见她,她会立即来见我。蝉大姐忘了吗?” 蝉翼娇嗔道:“这怎可以一概而论。大小姐是指她可以分身时才见你,现在她怎可以离开呢?何况这回是大小姐主动邀约钱大人,中途告退于礼不合。” 乌子虚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如果他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大好形势,竟因蝉翼的不肯合作而使整个交易大计就此夭折,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叹了一口气,道:“蝉大姐只要通知大小姐,说我乌子虚想立即见她,至于大小姐来与不来,由大小姐去决定。” 蝉翼坚决地道:“你要胡闹,自己去胡闹,我是不会陪你发疯的。” 乌子虚心忖唯有使出撒手锏,至于能否劝服蝉翼,须由老天爷或云梦女神去决定。诚恳地道:“我不是吓唬蝉大姐,我刚培养得画情充足满溢,亟待宣泄,绘之成画。如果大小姐不能立即来见我,画情受阻,我会好几天都画不出任何东西来,八幅美人图将会功亏一篑,欠缺大小姐的一幅。如果胖爷和大小姐怪罪下来……” 蝉翼道:“你在耍无赖,竟威吓人家。” 乌子虚赔笑道:“我怎敢威吓蝉大姐,又怎么舍得。好吧!现在我回风竹阁去睡觉,有什么事,我会一力承担,绝不会向任何人说我的小蝉翼半句。” 蝉翼一脸不依地站起来,跺跺莲足,狠狠瞥他一眼后去了。 乌子虚瘫软在椅子处,心叫侥幸。 雨越下越密,雾越来越浓,雨和雾再分不开来,书香榭似已与人世隔绝,如云梦泽里的荒域般被世人遗忘了。 钱世臣双目射出深切缅怀的神色,道:“继位的第二代城主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自十八岁开始,多次奉令领军出征,战无不胜,且对采摘湘果的热情不在其父之下,为的却非楚王,而是自己。他曾遍访楚地著名的卜筮师,得出一个结论,采果的时刻非常关键,过迟或过早都不成,必须是雷电收止的刹那。” 百纯同意道:“这个人很聪明,那就是子时前的一刻,接着湘果会萎谢变质。他叫什么名字呢?” 钱世臣道:“事后楚君视此为奇耻大辱,所以有关颛城的一切,不载于楚史之内,第二代城主的名字从此湮没。我们姑且称他为新城主如何?” 百纯兴奋地道:“就这样称呼他。这个故事真刺激,峰回路转,离奇曲折。新城主最后能否采摘湘果呢?” 钱世臣道:“怎会这么容易。不过如百纯说的,新城主确实是个聪明的人,在他平定南蛮的战争里,意外得到一种奇异的铁矿,心中生出主意,特地到当时楚地最著名的铸剑中心,找到最有本领的铸剑大师,穷三年之力把顽铁打制成锋利无比的旷世神兵,以之为采果的利器。” 百纯紧张地道:“成功了吗?” 钱世臣吐出一口气,道:“成功了!同时也是彻底的失败。” 百纯不解地蹙起黛眉。 钱世臣续道:“新城主依前之法,腰缚绳索,另一端绑在岸旁大石处,亲自下水,经历一番惊险后,成功割断果茎,捧着湘果回到岸上去。” 百纯道:“不是成功了吗?” 钱世臣道:“新城主当时肯定也是这么想,可是湘果离水后立即迅速溶解,没有在新城主手上留下半滴。” 百纯可惜地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液汁也可以服用嘛!” 钱世臣道:“若百纯是新城主,敢服用吗?” 百纯为之语塞。 钱世臣道:“真正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事实如此。新城主功败垂成,懊丧得不得了。就在采果失败的半年后,事情有了新的转机。” 百纯欣然道:“定是与大人说过的怪盒子有关,对吗?” 钱世臣赞道:“和百纯说话不用花气力,果是如此。新城主采果不成,郁郁不乐,遂到处游玩散心,路经苍梧,拜访当地一个小诸侯,见到这个奇异的宝盒,遂有后来的事。” 百纯好奇地道:“这个盒子究竟有何特别呢?钱大人啊!” 钱世臣给她软语央求,心都融化了,道:“这个盒子乍看不见一缝,只因开启之法非常奇妙,那个小诸侯找遍远近巧匠,仍一筹莫展。到宝盒落入新城主之手,又遇上一个精通天文的贤者,才能破解。奇怪的是盒内空无一物,不过盒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的奇宝,如果五遁盗活在当时,偷的肯定是这件宝贝。” 稍顿续道:“新城主问起宝盒的来历,小诸侯不防有他,坦然说此盒是来自舜帝的遗宝。” 百纯娇躯猛颤道:“湘夫人不正是舜帝的妃子吗?竟会这般巧合。” 钱世臣道:“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述,舜帝南巡,正是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山,是为零陵。小诸侯居于苍梧,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此宝物毫不稀奇,至于其中详情,就没有人知道。” 百纯不解道:“即使是舜帝的遗物,但又与湘果有什么关系呢?” 钱世臣吐一口气道:“世事的奇妙,往往出乎我们的想象。我不是曾告诉百纯,此盒满布纹理,巧妙处正在纹饰上。纹饰是具象的,是花的形状,此花不是一般常花,而是湘妃树开的花,新城主一看立即辨认无误。若百纯是他,会有什么联想?” 百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此盒肯定与湘果有微妙的关系,更是湘夫人指定盛湘果的容器,如果把湘果放进盒子里,会发生最奇异的事,更可能是服食湘果的唯一方法。” 钱世臣问道:“百纯比我更有想象力,或许新城主当时亦有类似的想法,但又不能强夺,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怕惊动楚王,遂想出恃强逼婚之计。” 百纯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道:“新城主既有能断湘妃树坚茎的宝刃,又有能盛装湘果的奇盒,且硬挡楚军于城外八年之久,最后湘果是不是落入他腹中去呢?” 钱世臣正要回答,足音在登楼处传过来,两人愕然瞧去。 戈墨从马背上跳下来,心中有一败涂地的感觉。 两艘快艇横七竖八地搁浅在河岸处,岸上躺着二十多个受伤呻吟的战士,包括四个早先中了辜月明弩箭的伤兵。 雨雾笼天罩地,十多步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 随他闻呼喊声赶来的另二十多名战士纷纷跳下马背,去救护倒地不起的伤者。 不用问,戈墨已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辜月明是敌人,戈墨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难怪辜月明能纵横天下,最凶悍的盗贼团遇上他也只有俯首伏诛的份儿。 辜月明伤人后,跟着两艇直抵此处,趁两艇战士拯救中箭者上岸没有防备的当儿,骤起发难,凭他的快剑尽伤没有中箭的人,中剑者只伤不死,不但无法追他,还变成急待疗治的负累。 论战略,辜月明是占尽上风优势。 最令戈墨无计可施的,是他花心力施展“通灵大法”后,一直准确地掌握到辜月明的位置,可是自辜月明发箭后,辜月明便在他灵觉的罗网上消失了。 他再没法探测到辜月明所在。 在眼前的雾雨里,要在岳阳城内寻找一个像辜月明般精通跟踪和反跟踪之术的高手,与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分别。 一个手下气急败坏地来到他身前,慌张地道:“戈爷……” 戈墨不待他说下去,截断道:“今晚的行动至此为止,你们立即把伤者送返司府。” 说毕转身便去。 赤足踏在石板地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明白辜月明,不只是对一个敌人的了解,而是某种超越了常理,超越了一般人与人之间普通关系的了解。 雨粉漫天降下,深夜的街道杳无人迹。时间、地点甚至天和地,再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辜月明正在等候他,他和辜月明的决战将无可避免。辜月明今晚的种种手段,最终目的正是逼自己和他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自从第一次向辜月明施展“通灵大法”,他隐隐晓得自己和辜月明的关系大不简单,大有可能牵涉到前世的宿怨,虽然他的道行仍未足勘破隔世的业障,但他清楚自己不杀辜月明不罢休的心意。 他从未这么憎恨一个人,这么想杀一个人。 一道人影出现在长街雨雾深处,若现若隐似有似无。 “锵——” 戈墨拔出重剑,以坚定不移的步伐,朝平生最大的劲敌前进。 四周逐渐亮起来,无双女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殿堂似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足音。 整座大殿被仅可让她见物的靛青色柔和光芒笼罩,却没法看到光源,后方是敞开的殿门,通过殿门可看到漆黑的夜空,诡异莫名。 前方的殿壁似有一幅长宽达两丈的巨大石浮雕,可是怎么看也看不清楚浮雕上的刻像,感觉怪异至极。 无双女心中模模糊糊的,似是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偏是没法记起任何事情。此刻的她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拥有的只是这一刻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存在。 她的脚在往前走,忽然间她又感觉到身体,感觉到手上拿着个小瓶。 此时她来到供奉在墙上的巨大石浮雕前,浮雕凹凹凸凸的,凹的地方像陷进黑暗里去,没法与凸起的部分组成有意义的画像。 无双女全盘接受了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景象,是如此理所当然,如在梦中。 她举起小瓶,移到眼前,既不明白这小瓶如何会来到手上,更不知道小瓶内装着什么东西。 足音在后方响起,似是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但总听不清楚对方在呼唤什么。 无双女转过娇躯,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一股肝肠寸断的悲哀,填满胸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汩汩流下,接着她发觉自己拔出瓶盖,把瓶内的东西尽倾嘴中。 钱世臣看着百纯与蝉翼说话,满脸娇嗔之状,接着朝他走回来,道:“大人请稍候片刻,我要立即去处理一件事,就在隔邻的水香榭,不会花很多时间,说两句话立即回来。” 钱世臣虽有点儿不高兴,却没法向百纯发作,还要装出不介意的神态,道:“我会在这里等百纯。” 百纯感激地送他娇媚的一眼,偕蝉翼匆匆去了。 钱世臣心忖能否夺得百纯的芳心还是言之尚早,不过百纯对他好感大增,却是不争之实,就看自己能否掌握机会。想到这里,颇有飘然云端的动人感觉。 就在此时,水榭临池处传来呼叫他的声音。 “钱大人!钱大人!” 回过神来,大感错愕,跳将起来,同时生出戒心,喝道:“谁在大呼小叫?” 那声音道:“小人五遁盗,有宝物请大人过目。” 钱世臣心神剧震,又大感难以相信,他不去寻五遁盗的晦气,五遁盗应该还神答谢神恩,现在还主动来惹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钱世臣糊涂起来,也不由大感好奇,想到在自己全力戒备下,即使五遁盗强如辜月明,亦难在数招之内有何作为,那时只要他大喝一声,保证五遁盗要吃不完兜着走。 想到这里,钱世臣步步为营地直抵栏杆处,朝下望去。 在雨雾弥漫的湖面上,飘荡着一艘小艇,一个身穿水靠,整个头被黑布罩盖着,只露双目的男子,坐在船尾处,左手举起,指头间捏着一颗光华夺目的明珠,朝他望来。 明珠散发着奇异的金黄色光,映照得方圆半丈的空间黄蒙蒙的,在光晕里一切都变得晶莹通透,包括神秘的五遁盗和进入光晕范围的雨丝,情景诡异迷人。 钱世臣再没法挪开目光,打量的不是五遁盗,而是捏在其手指间的稀世奇珍。 他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这不正是家传秘史中所形容镶嵌于楚盒上的夜明珠吗?其亮芒更与家史上的夜明珠吻合无间。 可夜明珠怎会与楚盒分离?更令他难解的是夜明珠怎会出现在五遁盗的指头间? 乌子虚的感觉更是难以形容。 最决定性的一刻终于来临,他未来的命运全系于钱世臣的反应。只要钱世臣高喊捉贼,他的赚钱大计不但泡汤,五遁盗更要破天荒第一次“失手”,还得立即逃亡,至于能否逃出岳阳城,则是未知之数。 钱世臣此刻的反应,是他最希望见到的。 自今早进入五遁盗的行动状态,他就变得冰雪般冷静,思想的天地无限地扩展,不但想到很多从没有考虑过的事,原本模模糊糊的念头亦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通了。 这个局既然是由神通广大的云梦女神精心布置,那就没有道理他从云梦泽拾得的夜明珠,是无关痛痒的局外之物。 没有夜明珠,他根本不会窝在红叶楼,陷入绝境,现在更不会在这里和钱世臣谈交易。 所以夜明珠肯定是整个命运之局里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东西。 一切已安排好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云梦女神在她主宰的地域,将夜明珠交给他,令他变成整个局的核心人物,带动整个命运之局的发展。 正因他勘破云梦女神的手段,所以今夜毫不犹豫地依原定计划行事。至于会引发什么效应,他一概不知,没有猜测,也不担心。人算又怎及天算呢? 钱世臣双目射出糅杂了渴望、惊异和怀疑的灼热神色,乌子虚看在眼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夜明珠对钱世臣来说,绝不止于一件有收藏价值的宝物,而是牵涉到其他事情,否则钱世臣不会有这般异乎寻常的反应。 乌子虚当然不清楚钱世臣与夜明珠的瓜葛,却晓得如何利用。 乌子虚道:“五万两一颗夜明珠,铁价不二,钱大人有兴趣吗?” 钱世臣吃力地从夜明珠移开目光,朝乌子虚瞧去。 此刻的他只能以一句“心乱如麻”来形容。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最令他困扰的是五遁盗和辜月明的关系。辜月明晓得夜明珠的事吗?这颗夜明珠是不是由辜月明交给五遁盗的?这是个陷阱吗?想想又觉得多此一举,辜月明早认定自己是十年前惨案的主谋者,还有什么好试探的。何况若楚盒落到辜月明手上,辜月明怎会硬把其中一颗夜明珠剜出来? 沉声道:“依阁下一向的规矩,该先告诉我此珠得自何处?” 乌子虚毫不犹豫地道:“当然得自云梦泽,钱大人认为可从别的地方得到此珠吗?” 事实上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答案,更深信不会错到哪里去。 钱世臣闻云梦泽之名抖颤了一下,内心震荡难止,五遁盗这句话,似显示他知道楚盒的事,难道辜月明告诉了他?这是不可能的,辜月明没理由这样做。 冲口而出道:“其余六颗夜明珠呢?” 这回轮到乌子虚心神大乱。 竟然还有另外六颗这般的夜明珠,真叫人难以想象。若每颗能以五万两卖出,岂非是三十五万两?如果不去赌,十辈子都花不完。 乌子虚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头皮发麻地道:“一宗交易归一宗交易,时间无多,大人买还是不买?” 钱世臣几乎想扑下艇和五遁盗火并,但又知这是最愚蠢的做法。能否胜过五遁盗尚是未知之数,要生擒他更是难比登天。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只要精于遁术的五遁盗投入湖水去,凭他一个人到哪里寻五遁盗? 更糟糕是惊动了大河盟的人,事情肯定失控。 忽然间,五遁盗燃起了他寻得楚盒的希望,而五遁盗变成了他能否好梦成真的关键人物。 要得到楚盒,唯一的方法是生擒五遁盗,再从他身上拷问楚盒的去向。 钱世臣道:“买!不过五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说了这句话,头立即痛起来。哪来时间呢?大河盟将于天明前展开捕盗行动,真教他为难得想自尽。 五遁盗长身而起,左手合拢藏夜明珠于掌心,另一手从背后掏出一封信函,递上去给钱世臣道:“一切交易细节全在函内,大人一看明白。” 钱世臣接过信函,此时足音在登榭的楼阶处传来,他暗叹一口气,头脑发胀地离开栏杆,再没有任何说故事的心情。 第三十九章 宿世之仇 长街漆黑一片,两旁宅舍的门外悬挂着几盏风灯,灯火在雨雾中欲照无力,只能让人辨认出宅舍的约略轮廓。而辜月明立处左前方的宅舍大门外,挂着个能照亮远近的大灯笼,或许因此而被选作决战的街段。 戈墨以稳定有力的步伐朝辜月明推进,重剑搁在右肩,以有点儿满不在乎的轻蔑姿态接近敌手。事实上他丝毫不敢托大,正全神贯注地找寻辜月明的破绽弱点。 辜月明仍是那身水靠装束,没有携带弩箭机和弩箭,从戈墨的角度看去,他的佩剑从背后斜伸出来,似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双手下垂,给戈墨的感觉是处于绝对松弛的状态下,也只有像辜月明那般的高手,始可以在发动攻击前不露丝毫紧张情状。 辜月明冷然自若地看着戈墨接近,平静地道:“戈兄别来无恙!” 戈墨在离辜月明丈半许处止步,微笑道:“托福托福!戈某还死不了。” 辜月明淡淡道:“敢问戈兄和钱大人是哪种关系?” 戈墨晒然道:“什么关系都好,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人死了,连与这阳间人世的关系都没有了,还说什么谁和谁的关系呢?” 辜月明点头道:“戈兄看得很透彻,不过仍被我听出戈兄言外之意,就是与钱世臣只有利害的关系。钱世臣可以给戈兄这样不追求荣华富贵的墨门行者什么利益呢?当然是楚盒,对吗?” 戈墨冷冷道:“真希望能够与辜兄交个朋友,只恨老天爷却把我们摆在这么一个位置上。辜兄不是要杀我吗,为何却像要聊至天明的样子?不过我得警告在先,今夜巡城的骑队增加了几倍,当有骑队刚巧路经此地,单打独斗会变成以众凌寡,我和辜兄又要开始另一个捉迷藏的游戏了。” 辜月明轻松地道:“我这个人向来无求,最爱的是随遇而安,今天杀你,又或明天杀你,对我分别不大。戈兄若不想明天今晚此时作忌辰,大可以返家睡觉,我绝不拦阻。” 戈墨心中大凛,越感辜月明的难缠。 戈墨剑道的精华,在于“以静制动”四个字上,就像一座城高墙厚的坚固城池,任敌人军力倍胜于他,如何狂攻猛打,也难以动摇其分毫。只要敌方气势稍衰,他便开城出击,保证可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他不是不想主动强攻,偏在气势上没法压倒辜月明,又清楚辜月明的厉害,所以出言激辜月明出手,岂知对方看破他的意图,摆明不会出手,登时令他陷于进退两难之境。 辜月明问道:“原来戈兄并不准备施展妖法,而是要老老实实地过招较量,真的非常可惜,令我失去破戈兄妖法的乐趣。” 换了任何一个人说这番话,戈墨绝不会放在心上,偏是由辜月明的口中说出来,以戈墨的修养,也大感吃不消。湘君桥一战,辜月明不但破他道法,更令他元气受损,是戈墨的奇耻大辱。 戈墨本无懈可击的气势,登时削弱了几分。 辜月明冷笑一声,朝他逼来。 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差,此消则彼长。戈墨清楚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往后退走,一是抢先出击,否则若让以剑快称雄天下的辜月明欺至近处出手,他将先机优势尽失,只余挨揍的分儿,岂敢怠慢,喝道:“找死!” 说话时,倏地前移,以灵巧如舞蹈的步伐,眨眼间逼至辜月明前不到半丈处,重剑从肩上弹起来,像耍弄一根绣花针般毫不费力地迎头朝辜月明疾劈过去。 辜月明出奇地没有拔出佩剑,左手往背后一抹,一柄只尺半长的短剑来到他手上,横扫而去,划向戈墨胸膛,丝毫不理他从上劈至的重剑。 虽只是二人对决的单打独斗,可是双方一往无前的气势,却营造出千军万马对仗冲锋的惨烈感觉。 由于戈墨的重剑比辜月明的短剑长上一倍,当劈中辜月明时,辜月明的短剑应尚未及胸,可是当辜月明掣剑在手的刹那,戈墨脑海中忽然浮现辜月明当日以铁护腕硬生生击下他射出弩箭的情景,历历在目,更感到重剑肯定会被辜月明以藏在水靠袖内的铁护腕抵挡,那时自己将被对方破膛剖腹,连忙变招,重剑从上方落下来,改劈辜月明的短剑。 戈墨本来的如意算盘,是逼辜月明拔出白露雨,硬拼一招,那他可凭重兵器之利,最理想是可劈断辜月明的拿手兵器,至不济也可劈得辜月明手臂酸麻,难以施展精妙的剑法,岂知辜月明奇招突出,令他登时乱了阵脚。 更骇人的是辜月明划来的剑,说是兵器,看起来更像古董,却似能隐隐克制他的道心,非一般凡器。 “当——” 两剑交击,火花激溅。 两人臂力相当,本应拼个旗鼓相当,可是戈墨是临敌变招,没法使足力道,这些微差异处立即显现出来。 两剑同时被震得往外荡开去,但戈墨的重剑荡开的幅度却大了数寸。 辜月明就此占得些许先机,欺身而上,宛剑如毒蛇出洞,朝戈墨胸口插去。 戈墨闷哼一声,回剑自救,眼看不及,忽然往后弹开,重剑恰好扫在辜月明宛剑剑锋处,不但化解了辜月明必杀的一招,还瓦解了辜月明占得先机的优势,妙至毫颠。 辜月明横剑止步,看着退至丈半以外的戈墨,暗叫可惜。自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戈墨赤足的奇技,戈墨刚才纯凭长而有力的大脚趾头的力量,反向弹开,扳回平手。 戈墨以重剑拄地,双目厉芒大盛,看着辜月明手持的宛剑,脸色忽晴忽暗,沉声道:“我该见过此剑!” 辜月明淡淡道:“戈兄该说曾见过此剑。” 戈墨摇头道:“不!我确实见过此剑。” 辜月明问道:“听戈兄的语调,戈兄虽见过此剑,却忘掉何时见过,在哪里见过,对吗?” 戈墨叹道:“如果我们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肯定可成知己。辜兄猜个正着,实情确是如此。” 辜月明正容道:“戈兄可知此剑的来历?” 戈墨道:“正想向辜兄请教。” 辜月明道:“此剑得自凤公公,他蓄意隐瞒此剑的来历,皆因此剑大有可能出自古楚铸剑师之手,且与云梦泽内神秘古城有关,否则凤公公不会珍而重之的赠我此剑,还深信此剑可助我寻得楚盒。” 戈墨露出震骇的神色,迅又恢复平静,点头道:“若我能杀死辜兄,定会给辜兄一个痛快,事后好好安葬,不会说半句侮辱的话。” 辜月明沉声道:“刚才戈兄联想到什么呢?” 戈墨叹息道:“我想到什么,再无关痛痒,我只知此剑激起我内心最深刻的恨意,令我比任何时候更想斩下辜兄的首级。” 辜月明笑道:“戈兄仍那么有把握吗?” 戈墨沉着地道:“每和辜兄多过一招,我便多一分杀死辜兄的把握。辜兄高明之处,是凭战略压制我,每次均令我没法发挥全力,不过对辜兄的认识不断加深,这种情况会逐渐改变过来。” 接着提起重剑,斜指辜月明。 辜月明平静地道:“戈兄是否想到前世今生的问题?” 戈墨正要答他,忽然左方天际传来一声爆响,两人循声瞧去,只见雨粉茫茫的夜空隐现红芒。 烟花讯号。 辜月明目光回到戈墨脸上,后者露出掩不住的惊讶。 辜月明尚未有机会说话,戈墨一声“失陪了”,往后退开,瞬即没入街道茫茫黑暗里去。 辜月明并不追赶,并非他不想杀戈墨,而是因后方传来大队骑卫马蹄触地的声音。 无双女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置身在晴竹阁的厅堂里,面对着画像,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十年来,她还是首次痛哭。 好一会儿后,她逐渐平复过来,神智恢复清晰,但依然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事。 她是不是像乌子虚般被鬼迷了? 厉鬼不是附在乌子虚身上,而是附在这幅画上。 她记起刚才见到的男子身影,自己为何见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她是不是为他哭泣?小瓶内装的是否毒药?没有一个问题,她可以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感到疲倦,一种来自心底的倦意,令她失去做任何事的动力,令她不愿花精神去想。 无双女缓缓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五颗烟弹,留在几上,离开晴竹阁。 百纯以兴师问罪的姿态登上水香榭,乌子虚的背影映入眼帘,正悠闲地坐在临池画桌处,面向雨止雾收的挂瓢池。 不知为何,百纯的气忽然消了,向随在身后的蝉翼道:“你回去休息,我要和郎先生说几句话。” 蝉翼不情愿地去了。 乌子虚没有回头瞥一眼,只是对着挂瓢池发呆。看得入神,想得入神。 百纯来到桌子另一边坐下,隔断乌子虚的目光,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在玩什么把戏?” 乌子虚像此刻方发觉百纯的存在,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打量百纯,耸肩道:“我不明白百纯在说什么?” 百纯嗔道:“还在诈傻扮懵?明知我在接待钱世臣,偏要在这个时间找我,我匆匆赶来,你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乌子虚喊冤道:“百纯怎会不清楚我到哪里去了,我留下的便条不是清楚写着我到茅厕去了,请百纯稍待片刻吗?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为何我方便完回来见不到百纯呢?” 百纯无名火起,怒道:“还要满口谎言,你肯定是趁我过来的空当,从水路去见钱世臣,又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话,令钱世臣立即离开。你再不说真话,我会把你五花大绑地押出去,送给大河盟的人。”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我说我说!实情是这样的,我就是五遁盗,被大河盟的众混蛋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到红叶楼来当画师,幸好我身上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而付得起钱的只有钱世臣,刚才就是和他交易去了。现在钱世臣赶着去筹钱,当然失去了留在这里和百纯风花雪月的闲情。” 说出这番话,乌子虚大感快意,也有极之荒谬胡闹的感觉。正如辜月明说的,一切有云梦女神在背后“当家做主”,做什么都不用有顾忌。 百纯想也不想地娇叱道:“还要胡说八道!你有什么宝贝,可以令钱世臣置大河盟不理,还要与一个贼作交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让我给你这个家伙来个当头棒喝!不但大河盟的人要拿你,钱世臣亦不会放过你,正是钱世臣下令加强城防,不让你逃离岳阳。” 乌子虚拍拍大腿,嬉皮笑脸地道:“百纯还不到我这里来?” 百纯愕然道:“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乌子虚理所当然地道:“你不走过来我如何抱你?” 百纯失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乌子虚道:“我的确是疯了,是爱得发疯,我毕生追寻的就是这个时刻,终于有位能令我心仪的美人儿爱上了我。” 百纯大嗔道:“谁爱上你?” 乌子虚好整以暇地道:“你不是说过爱上了五遁盗吗?你刚才已承认我是五遁盗。你爱上了的人正坐在你眼前,你不来投怀送抱,到哪里去投怀送抱?” 百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盯着他。 乌子虚一脸陶醉地道:“只有在亲热缠绵的时候,我才可以看到百纯最动人的一面,并绘之成画,然后千秋百世地传下去。” 百纯轻描淡写地道:“拿出来给我看看。” 乌子虚疑惑地道:“拿什么出来给百纯看?” 百纯道:“你不是说过还有一件宝物吗?拿出来证明你没有说谎。” 乌子虚呆了一呆,记起自己一时冲动下的确说过这句话,登时犹豫起来,心忖若让百纯看到夜明珠,天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百纯得意地道:“拿不出来了,对吗?因为你只会吹牛。” 乌子虚把心一横,伸手入怀。 第四十章 没有选择 花园。石屋。 戈墨和钱世臣对坐说话,戈墨听毕夜明珠的事后,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不是看错了?” 钱世臣肯定地道:“绝没有看错!现今流传的所谓夜明珠,根本不可与之相比。只有嵌在楚盒的夜明珠,才有这种亮度,真的是光芒四射,且是金光。看别的东西我或许会看走眼,看古物珍玩我是不会看错的。” 稍顿续道:“何况五遁盗说夜明珠是得自云梦泽,你说夜明珠不是来自楚盒,是来自什么地方呢?师兄定要帮我这个忙。” 戈墨沉吟道:“如果拥有夜明珠的人是辜月明,尚勉强可以说得通,因为已给这小子寻得楚盒,但……” 钱世臣焦急地打断他道:“时间无多,只有师兄有本事捉着那个小子,再从他口中逼问出楚盒的下落。” 戈墨沉吟道:“你倒想得天真,现在大河盟的人正虎视眈眈,我如何闯进红叶楼动手擒人,还要把他带离红叶楼严刑逼供?而且他有五遁盗这名号,正代表精于逃遁之术,如果他名实不副,早落入大河盟手中。” 钱世臣忧心如焚地道:“怎办好呢?离天亮只剩三个时辰,一旦大河盟发动进攻,我们以往的所有努力,将尽付东流。” 戈墨道:“我们现在和大河盟关系良好,只要找个借口,借五遁盗一用,我保证可在半个时辰内令他招出楚盒的去向。” 钱世臣摇头道:“任何借口都不管用,大河盟因怕辜月明拦途劫人,擒得五遁盗后,会立即喂他迷药,然后押上大河盟的船,立即开走。师兄这个提议,是行不通的。” 戈墨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道:“只要我们能说服大河盟,郎庚并不是五遁盗,便可以立即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想出周详的办法。” 钱世臣道:“阮修真和丘九师都不是容易欺骗的人,他们从一开始便认定郎庚是五遁盗,现在更证明他们没有冤枉郎庚,我们凭什么去说服他们?” 戈墨道:“凭从京城来的消息又如何?” 钱世臣苦恼地道:“今天丘九师才问过我这件事,我答他消息最快也要在后天才来到我手上。这事情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忽然拿着假信去告诉他们消息到了,他们不起疑心才怪。” 戈墨一双眼睛蓦然亮起来,道:“还有一个办法。” 钱世臣大喜道:“什么办法?” 百纯瞪大美目,瞧着乌子虚捏在指头间的夜明珠,大奇问道:“这样一粒玉珠子,算什么奇珍异宝,你试试拿到当铺去,我肯定当不到十两银。” 乌子虚大感不妥,把夜明珠送到眼前细看,不解道:“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定是沾了灰尘。” 百纯看着他以衣袖拭抹玉珠,叹道:“如果此珠能令钱世臣不惜与大河盟反目,肯定是天下奇闻。不过也算难得,这么劣质的珍珠我还是首次得睹。” 乌子虚又把夜明珠拿到眼前,无法置信地瞪目而视,原本晶莹通透的明珠,仍像蒙上灰尘似的,怎么也拭不掉。 百纯道:“还敢自认五遁盗吗?如果五遁盗像你般不识货,专偷不值钱的东西,五遁盗将变成蠢贼的代号。” 乌子虚把夜明珠收入袖内,信心十足地笑道:“让我变戏法给百纯欣赏。看!” 百纯见他向自己举起手,模样古怪,忍不住“扑哧”娇笑,道:“看什么呢?你的臭手有什么好看的。” 乌子虚缩手,自己朝袖内看去,不能相信地道:“我的奶奶!怎么没有一点儿光芒?” 百纯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地道:“你的奶奶又如何?你当是会在黑暗中发光的夜明珠吗?唉!胡闹够了,快收起你的奇珍异宝,不要再拿出来丢人现眼。” 乌子虚傻兮兮地纳珠入怀,说不出话来。 百纯勉强忍住不笑,道:“你这家伙至少有一项长处,就是惹人发笑。感觉相当不错,我很久没有这么笑过,又证实你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五遁盗,待会儿我去找丘九师,免他擒错人出丑。” 见乌子虚仍在发呆,嗔道:“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是要为人家画像吗?” 乌子虚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 百纯嗔道:“你被鬼迷了吗?还在胡言乱语。” 乌子虚苦笑道:“其他我不清楚,但被鬼迷却是肯定的。” 百纯喜滋滋地道:“可以开始了吗?” 乌子虚一脸糊涂的神色,问道:“开始什么呢?” 百纯没好气道:“当然是开始作画,你已害人家没有故事听,若又作不成画,我会宰了你。” 稀世奇珍变成凡珠,乌子虚完全失去了做任何事的兴致,正要借词推托,蓦地脑际轰然一震,景物突变。 百纯仍然在那里,可是再不是面对着他,而是背着他立在城墙垛缘处。前方是广阔的穹苍,金黄的太阳正没入地平线,火红的晚霞,染遍天空,柔风一阵一阵的吹来,百纯垂在背后的秀发轻轻拂动。 接着百纯缓缓转过身来,面向着他,美丽的花容露出不可名状的哀伤,满脸珠泪,正哭得梨花带雨。 乌子虚定一定神,震撼人心的景象消失了,一切恢复原状。 百纯仍坐在那里,地方仍是水香榭,后方是雨后的挂瓢池。 深黑的夜空星罗棋布着无数星辰,壮丽迷人。 百纯俯前道:“你没事吧,为何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乌子虚呆瞪着她。 百纯关切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感到身体不适。” 乌子虚嗫嚅道:“我看到了……唉!我看到百纯……” 百纯愕然道:“你看到我怎样了。”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似要挥走什么似的,伸手拿起画笔,道:“百纯准备好了吗?我要动笔了。” 辜月明换回平常的装束,宛剑插在腰后,用外袍罩着,背挂长剑,沿街朝红叶楼走去。 今夜虽没有完成杀死戈墨的目标,他却毫不介怀,正如他所说的,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宿敌,终有一天会分出生死。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分别。 事实上,他需要像戈墨般的劲敌来点缀枯燥乏味的生命。像戈墨般的顽强对手,岂是容易遇上。 戈墨更是他生命里第一个没有绝对把握杀死的人。 红叶楼在望。 他要去见乌子虚,与他共度此夜,直至天明。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知道自己想这么做。他感到自己喜欢与乌子虚一起面对这个危险的一夜,至于这是否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他并不计较。 或许真的是前世欠了这小子的什么。 他感觉着腰后的宛剑。 为何自己握着此剑时,感觉比握着白露雨更顺手呢?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宛剑似比白露雨和他有更密切的关系。 戈墨说他该见过宛剑,却又没法说出见宛剑的时间和地点,确实耐人寻味。 辜月明停了下来,离红叶楼的大门不到二十步之遥。 一个魁梧轩昂的年轻壮汉从横巷走出来,拦着他的去路,哈哈笑道:“敢问辜兄,是不是要到红叶楼去呢?” 赫然是丘九师。 辜月明若无其事地道:“我要到哪里去,该不用得丘兄同意吧!” 丘九师神态从容地道:“辜兄可以破例一次吗?” 辜月明淡淡道:“我从不会因任何人而破例。” 丘九师伸手向后,取出名震天下的封神棍,本是长只两尺的短铁棍,给他两手拉开,左右手各执一端反方向锁紧,顿成长达六尺的长棍,像变魔法似的。 丘九师仰天笑道:“好!就让我来领教辜兄的快剑。辜兄可以放心,我们动手期间,绝不会有人插手,如果辜兄够本事杀我,我的人收尸便走,不会多半句话。” 辜月明点头道:“好汉子!” “锵——” 白露雨出鞘。 第四十一章 决战长街 原本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用问也知大河盟的人早有准备,拿准时间封锁了两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让这截宽敞的街段,成为两人决战的场地。 今夜的岳阳城,再不是以往的岳阳城,雄霸大江的龙头帮会,已与当地的官府结合,为它订立临时的新规定。 辜月明神态悠闲地走向车马道的中央,丘九师手握封神棍,反手竖直伸后,随他举步,骤眼看去,还以为他们在漫步闲聊。 抵达长街中央处,辜月明卓立不动,丘九师却往外移开,到离辜月明二十步许的距离,转过身来面向辜月明,接着以辜月明为中心绕圈漫行。 双方虽未交手,但已各具神态气势,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充满两军对垒、山雨欲来前的迫人气氛。 丘九师体型雄伟,临敌神态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畏缩,半丁点儿的畏惧,顾盼间双目电光闪射,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魄,王者的风范,其力拔山河之概,换过对手不是辜月明,恐怕早给吓得心惊胆战,不战而溃。 到了丘九师这个等级的高手,身经百战,在千锤百炼下,其武技早到了无懈可击的境界,更讲求天分才情,及从之而衍生的独特心法,如此才能进窥大家之境。 丘九师的心法正是“无惧”。 无惧并非只是不害怕那么简单,而是超越恐惧,达到面对敌人时一种精神上绝对平衡的状态,一种不偏不倚、晶莹剔透的心境,不缓不急,无胜无败。 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他能一丝不漏、半分不差地掌握对手的动静,只要辜月明稍露破绽弱点,丘九师将以强风卷落叶的强横攻势,全面撼击辜月明,直至辜月明臣服棍下。 辜月明进入了静止的状态,左手握剑,横在胸前,目光贯注剑体,不动如山,就像丘九师并不存在般。只是这镇定的工夫,已足教人生出诡异莫名、难测其高深的感觉。 当丘九师重回起步处,完成一个完整的圆圈的一刹那,丘九师发动了。 他先弓步矮身,接着收在背后的封神棍举至头顶上方,右手握着封神棍正中处,舞起重重棍影,带起呼呼棍啸,倏忽后棍影落往前方,从辜月明的角度看去,他像深藏于棍影内,看得人眼花缭乱,神乎其技至极,有如表演棍的幻术。 辜月明喝道:“好棍法!” 白露雨往上提起,闪电般朝前疾劈。 同一时间,丘九师箭步前冲,万千棍影似满溢的江河,遇上崩堤的缺口般倾泻腾奔而去。而事实上他只是单手拿着封神棍的一端,直捣辜月明,可见他这发动主攻的起手式,气势是如何强横,劲道何等惊人。 由巧化拙,虽只是简单的一招,却是他蓄至巅峰集全身之力的一击,尽显他的功力。 “当——” 白露雨命中封神棍锋端处,发出回荡长街的金属撞击声。 丘九师长笑道:“辜兄才是好剑法!” 封神棍借撞击力自然回收,丘九师没有丝毫停滞,不容对手有半分喘息的空间,使个漂亮的手法,改为双手握棍,风车般再往辜月明旋去,左手那端从下往上朝辜月明挑去。 由于丘九师占上长兵器和重兵器的便宜,且是主动出击,白露雨虽劈中封神棍,看似瓦解了丘九师的攻势,事实上辜月明却吃了暗亏。 白露雨被震得往上扬起,虎口酸麻,变化后着,一时无法施展。 辜月明估计,丘九师膂力之强,尤过戈墨。 自出道后,辜月明还是初次没法在一个照面后,占取上风。 辜月明冷哼一声,往前踏步,移往丘九师右侧前的位置,剑交右手,硬以剑柄狠挫向由下挑来的棍头处,动作行云流水,步法妙至毫颠。 丘九师哪想得到他有此奇招,登时大失预算。 他的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前二十路是近身搏击的招数,以双手握棍中央,等于把六尺长铁棍一化为三,长变为短,把短棍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快打快,天下间能挨过这二十路棍式者,数不出多少个人来,更从未像此刻般进退失据过,立即被辜月明扳平他仅有的一点儿优势。<strike>http://rike> “当——” 丘九师雄躯一震,再没法以另一端棍头如车轮急转般连环攻敌,而且辜月明的白露雨正朝他咽喉抹来,忙往后疾退。 辜月明的白露雨幻出朵朵剑花,正要趁势追击,忽然封神棍刹那间消失了,原来给丘九师以精妙绝伦的手法收到后方,一时间以辜月明之能,也看不破对方的下着,不敢冒进追击。 如此妙招,辜月明还是首次遇上,不由暗赞丘九师确实名不虚传。 封神棍再次现形。 丘九师往前弓背,封神棍就从背上横空而至,扫击辜月明左臂,刚好是辜月明剑势难护之处。 辜月明暗叫厉害,改攻为守。 他也是不得不采守势,丘九师肯定是他所遇的敌手里,除戈墨外,最天才横溢的超卓人物,其棍法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但如果他以攻对攻,胜负可决于十招之内。 问题在他绝不想杀丘九师。 只要他能挨得住丘九师的八十一路封神棍法,以丘九师的骄傲,肯定不会瞎缠下去。 他能挡得住丘九师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吗? “丁丁当当——” 棍剑在眨几眼工夫交击了百多记。 丘九师展开前二十路近身拼搏棍式,棍法细腻,棍棍强攻,粗中有细,精微中尽显豪强之态,配合其身法步式,无隙不觑地朝对手狂攻猛打。 辜月明施尽浑身解数,他的白露雨再不是一把剑,而是变化万千的神物,不论剑首、剑茎、剑珥、剑脊、剑锷和剑锋,均能各自发挥其特性和妙用,随着对方的攻势千变万化,化腐朽为神奇,总能恰到好处地封挡敌棍,令人叹为观止。 更神奇的是辜月明的步法,移动的范围不离方圆半丈之地,可是他每一个挪移闪跃,总能令对手没法扩展优势,还要以变化来迁就。 攻的固是如水银泻地,守的也是泼水难进。 丘九师大喝一声,往后移开,手中长棍却没有闲下来,一改近身搏击而为大开大阖的隔远硬攻,从短改为长,以两手握着棍的一端,万千棍影,狂风暴雨般朝辜月明卷打。 辜月明收小移动的范围,双脚只在两尺之地移动,剑势暴涨,每一剑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击出,每一剑都是别人意想不到,每一剑都精确无误地击中封神棍,刁钻灵动至极点。 丘九师又大喝一声,再不是只从一方发动攻势,而是绕着辜月明游攻,忽进忽退,倏左倏右,登时漫空棍影,摇撼着位于中央的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痛快,自剑术大成后,不论任何原因,还是首次有人能令他一直处于守势,没法反击。不过他知胜利已靠向他这边,当丘九师气势稍竭的一刻,如果他有意取丘九师之命,把握时机改守为攻,丘九师就只余挨揍的份儿。 值此棍来剑去的一刻,蹄声骤然传来,由远而近,竟没被阻拦。 阮修真的声音隐约可闻地传来道:“住手!” 丘九师攻势倏盛,接着往外退开,刚巧回到发动攻击前的位置,仍是脸不红气不喘,像没有动过手的样子,可知其底子极厚,气脉悠长,确是天赋惊人的豪勇之士。 “锵——” 白露雨回鞘。 辜月明微笑道:“八十一路封神棍法,果然名不虚传。” 丘九师棍收身后,讶然道:“我还是首次见到辜兄的笑容,却是在这等情况下。不瞒辜兄,我是第一次耍足六十路棍式,仍没法奈何对手,亦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辜兄。” 辜月明淡淡道:“最好不要问,我不习惯回答问题。敢问丘兄,余下的二十一路棍式,与前头的六十路棍法,有何不同之处呢?” 丘九师沉声道:“余下的二十一路棍式,我名之为生死二十一式,全是与敌偕亡的招数,就看谁伤得更重。” 辜月明双目亮了起来,有点儿感触地道:“太可惜了!” 丘九师愕然道:“辜兄肯定是视死如归的人,因为我感到辜兄这句活真的是发自内心,但也使我更为不解,辜兄在动手之初,至少有两次全面反攻的机会,为何竟故意错过?” 阮修真在离他们百步远处,勒缰收慢马速,来到两人旁,在马上喘着气道:“幸好我及时赶来,现在见到两位,始能放下心头大石。” 辜月明不答丘九师的问题,向阮修真道:“发生了什么事?” 阮修真神情古怪地道:“五遁盗偷了钱世臣的天女玉剑。” 辜月明和丘九师同时失声道:“什么?” 乌子虚神色沮丧地进入风竹阁,在辜月明对面坐下,道:“差点儿给辜兄吓死,还以为丘九师在等我。”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钱世臣为何肯帮你解围?” 乌子虚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道:“钱世臣为我解围?解什么围?” 辜月明道:“他告诉大河盟,天女玉剑给你偷了。” 乌子虚呆了起来,好一会儿后道:“我的奶奶!钱世臣对与我的交易是认真的了。” 辜月明愕然道:“原来你交易的对象,竟然是钱世臣。” 乌子虚从怀中掏出夜明珠,放在桌子中央处,道:“只有钱世臣付得起钱,用几万两来买这颗鬼东西。” 辜月明伸手拿起夜明珠,送到眼前审视,问道:“这只是颗平凡不过的玉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乌子虚苦笑道:“这鬼东西原本不是这样子的,当我让老钱看货时,这鬼东西金光四射,照得方圆丈许的范围纤毫毕现。唉!自从我在云梦泽拾得这鬼东西后,它一直是能在黑夜里绽放金芒的稀世奇宝,但见过老钱后,它忽然变成这个没精打采的鬼样子。” 辜月明一震道:“夜明珠?” 乌子虚把得到夜明珠的经过道出来,然后道:“老钱是晓得此珠的来龙去脉,还问我其余六颗夜明珠在哪里,又答应去筹银票和我交易。这鬼东西肯定是女神给我的,没有它我根本不会到岳阳来,幸好女神算有点儿良心,在我最走投无路时让钱世臣出手搭救我。” 辜月明恢复平静,沉默片刻,道:“钱世臣不是要搭救你,只是不想你落入大河盟手上,而要自己对付你,再从你口中逼问出楚盒的下落,因为他以为楚盒在你的手上。” 乌子虚一头雾水地道:“楚盒?” 辜月明沉声道:“事情的发展,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云梦女神打开始便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我这回的任务,正是要找寻楚盒,此盒密不见缝,有特别的开启手法,盒面仿北斗七星之象,镶嵌了七颗夜明珠。此盒固是价值连城,但真正珍贵的东西,却密藏于此盒之内。不要问我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不知道。” 接着把所知有关楚盒的一切,毫无遗漏地说出来。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辜月明叹道:“我们一直想不通你如何可绝处逢生,现在答案终于揭晓,她早为你作了妥善的安排。事情当然尚未完结,最后的结果亦没有人知道,但我们总算有了个新的起点。” 乌子虚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钱世臣肯定知道盒子内藏的是什么东西,否则十年前不会冒灭族毁家之险,强夺楚盒,现在又出卖大河盟,为的仍是盒中之物。” 又道:“我现在算不算脱离险境呢?” 辜月明道:“只是个假象。大河盟的阮修真是个有智慧的人,很快会醒悟钱世臣的谎话漏洞百出,只是没法在这种情况下硬指你是五遁盗。” 乌子虚失声道:“那我的情况岂非不但没有改善,还多了老钱这个敌人?” 辜月明道:“可以这么说。但形势已出现转机,大河盟和钱世臣再不是合作无间的伙伴,而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互相牵制。你不是说过怕没法挨到七月七日的晚宴吗?现在不可能的事已变得大有可能。” 乌子虚苦笑道:“老钱怎肯放我走?” 辜月明道:“他一定要放你走,因为不敢开罪大河盟。如果在大河盟的眼皮子下活捉你,不是明着告诉大河盟他对你另有企图吗?要生擒你,只有在城外进行,负责的是戈墨。别人没办法追踪你,却难不倒戈墨,因为他精通妖法。” 稍顿续道:“不过戈墨若要拿你,有个先决的条件,是先除掉我。” 乌子虚叹道:“我被你说得头昏脑涨。唉!画好百纯那幅画后,我从巅峰状态直掉下来,变回一条糊涂虫。” 接着又道:“辜兄说得对!不但双双与古城有关系,百纯也是如此。天!我真希望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辜月明心中一动,问道:“你凭什么肯定百纯与古城有关系?” 乌子虚道:“是女神告诉我的。”见辜月明一脸狐疑的神色,解释了当时的情况,最后道:“我把幻觉中见到的她,忠实地画出来,只是不敢配上古城的背景。百纯看后感到非常震撼,肯定被画中自己泫然欲泣的悲伤神情勾起前世的记忆。这幅画与其他的七美图截然不同,更为感人,代表着我最高的成就。” 辜月明喃喃道:“百纯?我真的没想过。” 乌子虚不解地道:“百纯不是比双双陷得更深吗?百纯是直接被卷入此事内,我反而不明白双双在这件事中处于什么位置。你认识她吗?可是你们那晚却像首次相遇的模样。” 辜月明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无双女的美丽倩影,随之而来是令他感到内疚的歉意。他是不是太自私,凡事只从自己的立场去想,却没有为别人着想呢? 辜月明长身而起。 乌子虚失声道:“还有很多事未说清楚,夜明珠为何会失去在黑暗里照明的能力,你不是说过女神只能影响人的精神,不能影响实物吗?而夜明珠不正是实物吗?” 辜月明把夜明珠放到他身前的桌面处,苦笑道:“或许夜明珠是唯一的例外,因它直接来自楚盒。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不用在一夜间讨论所有事情。上床睡觉去!看女神今晚又有什么新的动作。” 说罢径自去了。 丘九师和阮修真并肩走出布政使司府的大门,前者心情沉重,后者则仍是一贯的洒脱飞扬。 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和陪伴着他们的足音。 是阮修真的提议,要手下带着他们的坐骑先一步返八阵园,让他们可漫步夜阑人静的岳阳城。 丘九师奇怪地瞥阮修真一眼,不解道:“你不认为这是严重的挫败吗?我们一直摸错了门路,认错了人。” 阮修真微笑道:“我们今夜的行动的确是彻底的失败,但并不代表整个追捕五遁盗的行动失败了。让我告诉你,事情变得更离奇,这个命运之局越见精彩,我们掌握到的东西,则越趋全面。坦白说,我很享受现今的情况。” 丘九师叹道:“亏你还有这么好的心情。” 阮修真欣然道:“只要你用心想想,该知钱世臣在说谎。想想吧!从来没有人能预知五遁盗会来偷东西,这回是破题儿第一遭。而知道的人是江南最有实力的地方大员,在戒备最森严、防守力最强的官署布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偏偏被五遁盗在不惊动任何人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不单识破真品伪制之别,且没沾上半点儿神捕粉,这个有可能吗?唯一的可能性,是钱世臣偷自己的东西。” 丘九师皱眉道:“钱世臣维护五遁盗,对他有什么益处呢?” 阮修真双目闪着智慧的亮光,负手而行,道:“先不说动机的问题,我还有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支持我的看法。” 丘九师问道:“还有什么理由?” 阮修真悠然道:“今晚可说是最不利五遁盗行动的一夜,城防大幅加强,巡兵以倍数增加,我们则广布明暗哨,五遁盗若真另有其人,绝不会舍易取难,于这个最不适宜的时间下手盗宝,得手后更没法连夜遁离岳阳,这不符他宝物到手便远扬千里的一贯作风。” 丘九师终于同意,点头道:“有道理!”旋又大惑不解,道:“钱世臣为何这么愚蠢呢?他是否活得不耐烦了?” 两人步上一座石桥,阮修真停下来,凭栏俯视下方淌流的河水,水波反映星光月色,闪闪生光。 丘九师站在他身旁,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隐隐感到该与百纯有关系,因为天明前再不用到红叶楼内拿人——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百纯永远不会原谅他。 阮修真道:“这个问题待会儿我给你一个答案,现在先说郎庚的情况。” 丘九师叹道:“郎庚!唉!郎庚!他又如何了?” 阮修真冷静地分析道:“今夜的红叶楼,置于我们最严密的监视下,虽然天不作美,雨雾交集,影响了我们监视的能力,但从不太完整的情报,仍可以大概地掌握到整体的情况。” 丘九师振起精神,道:“郎庚有没有完成百纯的肖像呢?”心忖如有机会,定要看看百纯在他笔下变成什么模样,想到这里,心中充满难以排解的愁绪。 阮修真道:“钱世臣天黑后到书香榭会百纯,同一时间郎庚到了隔邻的水香榭去,陪伴郎庚的只有婢女头领蝉翼。最奇怪的事于这期间内发生了,蝉翼忽然到书香榭去,然后百纯抛下钱世臣,随蝉翼返水香榭。更奇怪的是百纯在水香榭打个转便赶回书香榭去,没有逗留,而此时钱世臣竟不理百纯的挽留匆匆离开,返回布政使司府后,接着派人来通知我天女玉剑失窃了。” 丘九师愕然道:“竟有此事?” 阮修真微笑道:“百纯这么留下钱世臣一个人在书香榭发呆,于礼不合,于理也不合,可见郎庚有百纯没法拒绝的理由,令百纯中途离开,而郎庚则趁此时机,从水路去密会钱世臣,触发了后来一连串的事。” 丘九师心情矛盾地道:“这么说,郎庚是五遁盗一事没变,变的只是钱世臣。可是五遁盗凭什么改变钱世臣呢?” 阮修真道:“肯定与古城的异宝有直接的关系。十年前,钱世臣为此宝犯下欺君大罪,十年后,也为此宝不惜一切,甚至牺牲与我们的关系。我的老天爷!我真的希望弄清楚那是什么玩意,竟然有这么惊人的诱惑力。” 丘九师苦思道:“古城的异宝,怎会忽然落入五遁盗手里去,五遁盗和古城,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阮修真道:“异宝是不是已入五遁盗之手,仍是言之尚早,肯定的是五遁盗成为了可寻得古城异宝的关键人物,所以辜月明须维护他,钱世臣则不肯让他落在我们手上。如果异宝已在五遁盗手中,钱世臣可以和我们谈条件,人由我们带走,异宝归他所有,不用向我们撒谎。” 丘九师点头道:“对!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阮修真双目闪闪生辉,兴致盎然地道:“现在整个命运布局越来越分明了。这个布局可追溯至十年前的云梦泽惨案,分两路发展,一路是辜月明奉命南来,另一路由五遁盗引发,最后聚焦于岳阳城,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我最初的看法没有错,表面看来没有关联的事,其实事事相关,一个环节紧扣另一个环节,现今与我们接触交手的人中,没有一个能置身事外。” 丘九师倒抽一口凉气道:“我和你在这个局内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阮修真道:“那要老天爷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五遁盗杀小龙头,是掀起整件事的重要环节,我和你则身不由己地被卷进这个漩涡去,到大龙头明言只要我们生擒五遁盗,他会让出大龙头之位,我和你再没有其他选择。而这个命运之局最巧妙的地方,是每一个被卷入的人,都没有别的选择,而如果我们可以有选择的话,等于成功破局。” 丘九师苦笑道:“我们可以放过五遁盗吗?” 阮修真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我终于想出破局之法,可是破局却与彻底失败没有分别,可知我们直至这刻仍是被古城的厉鬼牵着鼻子走,明知如此,却无计可施。最令人无奈的是大祸已迫在眉睫,如果没法向大龙头交人,就没法动员反击季聂提,只有坐着等死。可是另一方面,我却感到生趣盎然,人世之外,冥冥之中,竟然有能操纵人世的力量,你想想这是多么奇妙的情况。” 丘九师叹道:“我现在头都痛了,告诉我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我们立即撤去所有监视五遁盗的人,表示深信不疑钱世臣的谎话,你还要亲身去向百纯请罪。可是当郎庚离开岳阳的一刻,将是他自投罗网之时,任他遁术如何高明,这次势将插翼难飞,是真正的插翼难飞。” 丘九师记起神捕粉,登时精神大振,燃起新的希望。 第四十二章 前世今生 坐在厅堂黑暗的角落,无双女心中一片迷惘。 胸口如被大石压着,闷痛难忍,身体虚乏无力,呼吸困难。她现在最希望的是忘掉在晴竹阁发生的一切,忘掉乌子虚的云梦女神,离开红叶楼,离开岳阳城,永远不再回来。 只恨她知道自己绝不会于这个时候离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在晴竹阁经历的是否只是幻象,因为她病倒了,还是如乌子虚所说的,牵涉到前世的冤孽?如果一切都是由云梦女神安排的,这又说明了什么?云梦女神对她有什么企图和目的? 大门被轻轻推开。 无双女有点儿六神无主,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似的朝厅门望去,在模糊的视野里,一道修长的人影出现门外。 无双女的心脏差点儿从口中跳出来,恐惧痉挛般蔓延传遍全身,攫住了她,令她没法说出话来,似陷入清醒的梦魇里去。 这个人,不正是之前出现在幻觉里的人吗?印象如此深刻,她绝对不会认错。 那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歉然道:“刚巧有巡夜的人在外面经过,我不想被看到,所以避进屋里来,幸好门是虚掩的,否则如我穿窗进来,更教姑娘误会。姑娘没事吧!” 无双女回过神来,看清楚些,赫然是杀舅仇人辜月明,心中的震荡更是有增无减。 辜月明皱眉瞧着她道:“姑娘是否身体不适?”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如波涛般汹涌澎湃的情绪,摇头道:“我没有事!这么晚了!辜先生有何贵干?” 辜月明淡淡道:“我从来不是个按章法出牌的人。如果姑娘不反对,我想先把门关上。我可以保证,听过我将要说出来的话后,姑娘绝不会后悔让我留下来。” 无双女冷然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感兴趣,请你立即离开。” 辜月明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平静地道:“薛廷蒿是服毒自尽的。” 无双女娇躯猛颤,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轻轻掩上大门,然后转身朝她走过来,到她身旁隔几坐下,没有做声。 鼻中充满熟悉的芳香,他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宁洽,好像自懂人事以来,他首次领悟到生命的真谛。星空从两边的花窗映进来,忽然间,这个雅致的厅堂变成了宇宙的核心,其他的一切,在这个时空,都环绕它慢慢旋转着。 无双女一颗心直往下掉,晓得辜月明不但认出她来,还猜到她是夫猛的女儿。比起辜月明,她实在太嫩了。 辜月明轻轻道:“那晚我追踪姑娘深入云梦泽,被薛前辈以火光引得直追到泽南斑竹林内的湘妃祠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薛前辈该早见到姑娘,他对云梦泽是了如指掌的。” 无双女冷冷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呢?你不是奉命追捕我舅舅吗?我也是钦犯。有本事来拿我吧!” 辜月明淡淡道:“姑娘想知道十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事吗?这正是薛前辈要和我倾诉心中冤屈的原因。而他这么做,不单是为姑娘着想,更希望我能恢复夫将军的清誉。” 无双女娇躯剧震,终往他望去。 辜月明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徐徐道:“这件事须由十年前说起。夫将军奉皇命到云梦泽找寻古城里一个奇异的盒子,此盒名为楚盒,盒面镶上七颗金光四射的夜明珠。楚盒固是价值连城,但真正的异宝,却密藏于盒内。至于那是什么东西,凤公公或许知道,钱世臣也该清楚。除他们两人外,牟川亦肯定是知情者。姑娘有兴趣听下去吗?” 无双女听得全身发麻,心神抖颤,辜月明的每一句话,都像惊涛骇浪般朝她直冲过来,她再没法按捺得住心中的激动,冲口问道:“究竟我爹是生还是死?” 辜月明心中充满怜惜,他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惶恐和悲苦,体会到她的心情,而他从未这么着意过另一个人的感受。 辜月明道:“令尊的确成功进入古城,找到传说中的楚盒。不幸却在离开古城途中,中了处心积虑的敌人暗算。照我的估计,令尊虽亦中了毒,但仍有能力护着楚盒逃返古城去,然后在城里毒发身亡。”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睛汩汩流下,满布无双女脸颊,她以抖颤的声音道:“我怎知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辜月明往她瞧来。 无双女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螓首。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个自己一直视之为仇人、恨之入骨的男子面前变得这么脆弱。 辜月明诚恳地道:“姑娘该知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因为我没有骗你的理由。如果我是姑娘想象的那种人,我不会依你舅舅之言,把他的遗体留下来,让姑娘处理他的身后事,而会把他的遗体交给厂卫大头子季聂提,好邀功领赏。” 无双女心中一震,辜月明说得对,为何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偏没有想过。想到这里,她心中悲痛稍减,举袖拭泪。 同时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道,爹真的不是那种见利忘义、抛妻弃女之徒,而是个英雄。这个想法理该解开了命运加诸于她身上的毒咒,可是她仍没有把背负多年的重担子卸下来的感觉,心情反更沉重。 无双女沉声道:“是谁害死我爹的?” 辜月明目光投往窗外挂瓢池上的夜空,道:“指使的是钱世臣,出手的是戈墨,就是那个从水里向我发冷箭的人。记得吗?我还问姑娘有没有看到淬了毒的箭头。戈墨不但长于伏击刺杀,且是用毒的高手。” 若本来仍有一点儿怀疑,此时这点儿怀疑也消失了。无双女在湘妃祠外遇上戈墨,脱身后一意向辜月明报复,并没有放戈墨在心上,没有思索戈墨拦路的企图和动机,到此刻辜月明说出钱世臣和戈墨才是她真正的仇人,她豁然明白当日戈墨为何出现在那里,又要检看马背上是何人遗体。 无双女道:“你现在说的,该是机密的事,为何却肯向我透露呢?我们不是处于对立的位置吗?” 辜月明一字一句地缓缓道:“那天我抵达津渡,见到姑娘对着悬赏五遁盗的榜文看得入神,我生出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世的轮回里,姑娘曾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我怎么都记不起那句话,所以忍不住向姑娘搭讪,被姑娘误会是登徒浪子。事实上我是个孤独的人,从不兜搭陌生的女子,更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无双女心中一阵抖颤,若她不是认得辜月明正是出现在她幻觉中的男子,没有听过乌子虚说的话,她会认为辜月明说这番话是追求她的手段,而她是绝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现在辜月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进她心坎里去。她知道他没有说谎,由踏进雨竹阁开始,这个独来独往的可怕剑手没有一句是谎言。 她感到无比的困惑。像明白了一切,又什么都不明白。 辜月明平静地道:“早在姑娘于云梦泽外袭击我前,我已猜到姑娘是夫将军的爱女,我晓得在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把我和姑娘的命运缚在一起,我们今天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到一块儿,并不是偶然的。” 无双女听到自己软弱无力地应道:“怎会有这样的事?” 辜月明轻柔地道:“两个本是毫不相干的人,却因十年前发生的事,不约而同朝同一目的地进发,相遇于途中某一点处,姑娘当时看的是大河盟缉拿五遁盗的悬赏,而五遁盗此刻正在邻近的风竹阁做着奇怪的梦,姑娘可以有别的联想吗?” 无双女立即有联想,想的是乌子虚,她为何从看到悬赏图开始,竟然感到熟悉乌子虚,即使他变成郎庚,仍可一眼认出他来。隐隐中她掌握到答案,却不愿接受。 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朝她瞧来,问道:“姑娘看五遁盗那幅云梦女神图,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无双女言不由衷地道:“没有感觉。” 辜月明目光移往窗外,喃喃道:“快天亮了!这是漫长的一夜。” 无双女心乱如麻,没有答话。 辜月明轻轻道:“姑娘有什么打算?” 无双女道:“我要一个人静静地想想。” 辜月明吐出一口气,道:“千万不要把行刺的目标改为钱世臣,现时的形势错综复杂,牵一发则动全身,即使姑娘成功,也没法活着离开岳阳城,何况姑娘还有一个仇人,戈墨才是直接下手害死令尊的人。” 无双女恢复冷静,道:“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辜月明转过头来,凝望着她,道:“姑娘没有想过进入古城吗?只有在城内寻得令尊的遗体,始能确切证明令尊是英雄而不是叛徒,平反冤案,姑娘更可以让令尊入土为安。” 无双女娇躯猛颤,朝他望去,一双美丽的眼睛满载迷茫的神色。 两人目光终于直接接触。 一股莫以名之的感觉同时袭遍两人全身。 目光分开。 无双女感到自己的心在忐忑狂跳,她不明白自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辜月明的眼神似勾起深深埋藏的某一记忆。 辜月明亦是心神颤动,心中没来由地充满怜惜和歉疚,甚至感到噬心的痛苦,感到受不了。 辜月明长身而起。 无双女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辜月明步伐沉重地朝大门走去,到了门前,止步停下,没有回头地道:“若有一个人能领我们到消失了的古城去,那个人就该是五遁盗,因为他被云梦女神选中了。只要姑娘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到云梦泽去碰运气。我有个感觉,在云梦泽开始的事,最终也可以在云梦泽结束。那是个离奇的地方,死在那里总比死在外面好。” 无双女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你为何要帮我呢?” 辜月明转过身来,深深望进她的眸子里去,诚挚地道:“为了知道姑娘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句话,我辜月明愿付出任何代价。” 说毕步伐轻松地洒然去了。 晨光照射下,舰群在海面破浪前进。在内河声势浩大的战船队,在汪洋里变得微不足道,还有点儿战战兢兢的模样。 花梦夫人被请到旗舰宽敞的舱厅去,凤公公坐在中央桌子处,正与恭立一旁的岳奇说话。当她踏入舱厅的一刻,凤公公朝她望来,反是岳奇像没注意到她的样子。 凤公公脸上挂上一个慈祥的笑答,亲切地道:“夫人坐!” 接着向岳奇打个手势,岳奇低下头去,听凤公公在耳旁低声吩咐两句后,施礼离开,与花梦夫人擦身而过前,向她展露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 花梦夫人直到坐在凤公公对面,岳奇的微笑仍在心湖内浮现。这是她第二次接触岳奇。 凤公公的声音传入耳中道:“夫人昨夜睡得好吗?” 花梦夫人收摄心神,道:“还算可以。不知大公公召奴家来,有什么吩咐?” 凤公公道:“夫人不用多心,我只是想闲聊两句。人老了,越怕寂寞。人是很奇怪的,最希望能长生不死,可是如真的不会死,却看着身边的人逐一离开,别的人会当你是老妖怪,越来越少人明白你,想找个说心事的人都不知到哪里去找,那死不了等于活受罪,还不如早早离开,一切眼不见为净。” 花梦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意的话,不是等于希望凤公公快点儿归西,而凤公公正是所有人心中的老妖怪。 凤公公显然谈兴甚浓,道:“夫人不用拘谨守礼,就当这里是家般,可畅所欲言,不论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不会放在心上。让我看看月明为何只愿意向夫人倾诉心事。” 花梦夫人感到完全没法捉摸这个老太监,弄不清楚他是真的想聊天,还是耍手段消除自己的戒心,以遂某一目的。不过想到肉在砧板上,自己又所知有限,连那有限的所知亦早招了出来,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道:“假如大公公手上有一颗长生不死的灵丹,大公公会毁掉它还是立即吞服呢?” 凤公公哑然失笑道:“好问题!好问题!且是一针见血,胜比千言万语,难怪月明爱和夫人说话。唉!我真希望夫人说的情况,可以出现,让我作出选择。我自打嘴巴也要做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服下灵丹,将来如何后悔是将来的事。当然!我期望的是更好的东西。” 又岔开道:“我教人炖了个以冬虫夏草为主料的补汤,有补虚益气的神效,且可以治虚劳咳嗽、痰血气喘和腰痛膝酸,待会儿我让人送一盅到夫人舱房去。” 花梦夫人心中大讶,凤公公的坦白大大出乎她意料,最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连忙道谢。 凤公公一脸思索的神色,半晌后道:“目前在这支舰队上,只有我、夫人和岳奇三个人晓得楚盒的事。夫人告诉我,你相信有这么一个盒子存在吗?” 花梦夫人摇头道:“我不知道。” 凤公公欣然道:“这是最合理的答案,就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月明有告诉你关于牟川这个人吗?” 花梦夫人心中一颤,换了在别的情况,她会依辜月明的吩咐死口不认,现在说出来或不说出来,均没有分别。坦然道:“听月明提过,可是他没有解释牟川是谁,还叫我忘记这个人。” 凤公公轻描淡写地道:“牟川的真正身份,现在天下间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当年牟川通过夫猛向皇上求恕死罪,只说自己是古楚遗臣,这个说法也的确离事实不远,但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花梦夫人叹道:“我可以不听吗?” 凤公公问道:“夫人竟然害怕了?我还以为夫人像月明般是视死如归的人,否则怎敢和我作对?” 花梦夫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抖颤,垂首道:“大公公杀了我吧!” 凤公公微笑道:“夫人误会了,我真的没有丝毫伤害夫人之意,找你来真的是为了聊天,现在要告诉你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会因此必须杀夫人灭口。夫人还想听吗?” 花梦夫人想到听与不听,根本没有分别。不论事情如何发展,除非辜月明能击败这队战船载着的精锐部队,杀死凤公公,而那绝对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最后自己仍是难逃一死。 想通了后,花梦夫人把心一横,道:“牟川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 凤公公好整以暇地拿起桌上的黄金烟枪,塞满烟丝,燃着后吞云吐雾起来,悠然道:“这要从颛城说起。楚王为夺取楚盒,派出头号猛将,率领八千大军,于颛城西面无终河的东岸设立坚固的营寨,搭建八道浮桥,全力攻打颛城。这场仗是当时楚境内有史以来最惨烈残酷的战争,却没有片言只字载于楚史之上,因楚王视此为奇耻大辱,任何人敢宣之于口,都小命不保,当然更没有人敢写下来。” 花梦夫人听得一知半解,可是却敢听不敢问,现在的情况,她是耗子,凤公公是猫,只看凤公公何时玩够了,赐她一死。 凤公公却是越说越有兴致,神驰意飞地道:“一场长达八年的山城攻防战,究竟是怎样打的,真叫人难以想象。颛城之主确实了不起,凭两千兵力,有限的资源,硬撑八年之久,只恨老天爷不站在他这一方,否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花梦夫人只有听的份儿。 凤公公凝视着她道:“夫人听过有一种疫病,病发后全身起红疹,呼吸困难,不到十二个时辰便一命呜呼?” 花梦夫人骇然道:“这是什么病?” 凤公公道:“没有人知道。以前没有发生过,以后没有发生。这是有惊人传染性的可怕瘟疫,没有医治的方法,没有接触过病人也会染上,奇怪的是瘟疫只在山城内传播,在短短十日间,几乎杀尽了城内所有人,令山城变成死亡之城,颛城像受到了天谴,于数天内城防崩溃,但围城的楚国部队却只能在城外干瞪眼,没有人敢攻进城内去。” 花梦夫人可以想象当时城内令人触目惊心的可怕情况。不论城墙上、屋舍内,处处均是死于疫症之人。 凤公公续道:“城内侥幸没染疫的余生者不足十人,他们仓皇逃走,借夜色的掩护悄悄离城,逃离楚境。他们能成功逃命是必然的,因为围城部队全撤往无终河西岸,在那种情况下,谁敢靠近山城?” 花梦夫人道:“他们没有带走楚盒吗?” 凤公公摇头道:“肯定没有。这批颛城的浩劫余生者,正是牟川的先人,他们一代传一代,把颛城的秘密保留下来。” 花梦夫人皱眉道:“那楚盒岂非落入了围城部队手上?” 凤公公道:“理该如此,但事实却非如此。这样一座瘟疫之城,谁敢贸然进入?围城的楚将想出了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就是放火烧城,大火连续烧了七日七夜,直至城内房舍坍塌,人畜尸骸化为灰烬,始敢入城搜索,却没法寻得楚盒。” 花梦夫人不解道:“牟川的先人既然逃离楚境,怎晓得后来发生的事?” 凤公公道:“颛城被毁三年后,牟川的先人中有人潜返楚境,打听颛城的情况,却没法接近颛城,因为无终河一带,变成了野狼横行的险地,只从附近的人得悉焚城之事。这个人肯定胆大包天,竟敢到楚都去,更打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是当围城的部队返楚都后,其主帅被楚王斩首,由此可知这个可怜的大将并没有寻得楚盒。” 花梦夫人倒抽一口凉气道:“真古怪!” 凤公公道:“真的非常古怪,楚盒如在破城里,怎会找不到呢?若是一般的铁盒子,或许会被烈火熔掉,可是楚盒却是水火不侵、刀斧难损的神奇盒子。” 接着叹道:“事实上我一直怀疑楚盒是不是确有其事,幸好有月明消除了我这个怀疑,牟川虽然隐瞒了部分事实,但大致上说的都是真话。” 花梦夫人道:“大公公为何这么紧张一个盒子?” 凤公公微笑道:“我差点儿忘了告诉夫人一件事,就是牟川的先人,既已逃抵安全的地方,为何又要冒死返楚国打听古城的情况?” 花梦夫人愕然以对。 凤公公道:“夫人没有想及这个问题,皆因夫人不把楚盒放在心上。这个牟川的先人,可说是牟氏家族最早一代的寻宝者,因为他晓得开启楚盒之法,更清楚盒内藏有什么东西。现在牟氏已绝子绝孙,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开启楚盒之法,所以楚盒落在任何人手上都没有用,只有落在我的手上,楚盒的秘密才有机会大白于世。” 花梦夫人问道:“楚盒内藏有什么秘密呢?” 凤公公密藏眼睑内的眸珠射出炽热的异芒,沉声道:“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其他的都无关痛痒。” 第四十三章 情有独钟 辜月明返回君山苑,不出他所料,季聂提坐在厅堂里,拿着他放在桌上的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神情若有所思。 辜月明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季聂提放下请柬,朝他望来,道:“发生了什么事?” 辜月明耸肩道:“我早说过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季大人相信了吗?” 季聂提苦恼道:“和月明说话是很辛苦的事,月明总是要我难堪似的。我和你虽不算朋友,但怎么都可算是合作的伙伴。我对你相当不错了,你要我不惊动薛廷蒿的遗体,我照办了,昨晚又借四弓弩箭机给你,你还想我怎样呢?” 辜月明淡淡道:“或许因我性格孤僻,不懂得待人接物,但又或许是季大人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别人言听计从、不敢有违。所以问题极可能是双方面的,对吗?” 季聂提哑然笑道:“有道理!很少人……不!是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坦白。不过真的希望能和月明忠诚合作,因为眼前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辜月明斩钉截铁地道:“除了与楚盒有关的事外,其他我绝不会理会。” 季聂提默然片刻,点头道:“好!我尊重月明的决定。我就只问月明关于楚盒的事。那个假冒郎庚的人,是不是五遁盗?” 辜月明道:“绝无疑问。至于为何又忽然出现另一个五遁盗,还偷去了钱世臣的天女玉剑,那就连真正的五遁盗也莫名其妙,不明白谁肯这样帮他的忙。” 在此事上,他必须为乌子虚隐瞒。如果季聂提晓得楚盒上其中一颗夜明珠落在乌子虚手上,那任他辜月明如何解释,也没法说服季聂提不去动乌子虚,因为季聂提会断定乌子虚已得到楚盒,而这肯定亦是钱世臣的看法。谁会相信乌子虚的夜明珠是“拾”回来的呢? 只有两个人会在此事上相信乌子虚,一个是他辜月明,另一个是阮修真,只有他们明白,在云梦女神的巧妙安排下,什么怪诞离奇的事都可能发生。 季聂提沉声道:“根本没有另一个五遁盗,失窃的事是钱世臣故布疑阵,为的是令大河盟失去捉拿五遁盗的理由。对吗?” 辜月明点头道:“非常合理。” 季聂提道:“可是钱世臣为何要维护五遁盗,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 辜月明暗叫糟糕,季聂提这么抽丝剥茧地追问下去,如何招架。云梦女神这招固然巧妙,却害苦了他。更不妙的是季聂提实际上操控着乌子虚的生死,只要季聂提向大河盟证实乌子虚是五遁盗,乌子虚肯定完蛋,他辜月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 辜月明道:“现在没有一件事是合情合理的,季大人该明白原因。正如我说过的,因为五遁盗有神灵护着他,所以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他,明明劫数难逃,偏又安然度过。” 季聂提漠无表情地道:“真的奈何不了他吗?” 辜月明漫不经意地道:“季大人有什么办法呢?” 季聂提沉吟片刻,脸色微变地道:“你说得对。我要收拾他,说句话便成,可是偏偏我却不可以说这句话,且还要维护他,不可让他落入大河盟的手上,因为皇甫天雄和丘阮两人有秘密协议,只要把五遁盗交到皇甫天雄手上,皇甫天雄会把大龙头的位子让给丘九师。” 辜月明暗抹一把冷汗。他是很少为人担心的,但他现在真的是为乌子虚又度过一个难关而欣悦,不单是为了楚盒,更因他感到乌子虚极可能是他第一个又或是唯一的朋友。 云梦女神再一次显示她超凡的智能,无有遗漏。所有人都没有选择,包括季聂提在内。 辜月明明白季聂提色变的原因,源于内心的恐惧。像季聂提这类大半生处于权势高位的人,惯于操控别人的生杀之权,忽然发觉真正能做主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冥冥中某股力量,命运再不是由自己控制,那感觉就像从高高在上的云端直摔下来,绝不好受。 事实上,季聂提极可能已“注定”死在他手上。他与季聂提并没有私怨,不过在现今的形势下,他必须杀季聂提,当机会来临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辜月明道:“季大人直至此刻,仍是把找寻楚盒放在次要的位置。” 季聂提往他瞧来,沉声道:“楚盒内盛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辜月明道:“肯定不是普通凡宝。到了凤公公这把年纪,已没有什么奇珍异宝能打动他。且如是一般凡物,怎能劳动神灵?” 季聂提一副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清楚掌握到他的心态。一直以来,季聂提都不把古城楚盒放在心上,他的精神集中在现实的问题,离不开争权夺利。到昨夜乌子虚出乎他意料地安渡难关,季聂提又发觉连自己都奈何不了乌子虚,不得不认真思索鬼神的问题。这正是辜月明曾经历的过程,由不相信变为深信不疑。 季聂提沉吟道:“月明认为大公公晓得楚盒内藏的是什么东西吗?” 辜月明平静地道:“季大人比我更熟悉大公公,这方面该比我清楚。” 季聂提显然非常不习惯与别人谈论凤公公,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朝他望来,道:“大公公对楚盒的渴望,确实异乎寻常,内中的情况,也轮不到我们去理,亦不该理。好吧!我们各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在五遁盗一事上,你想我怎样助你?” 辜月明道:“大河盟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现在唯一逃离岳阳的机会,就是后天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晚上,南北城门彻夜开放,只要出示请柬,就可以出入自如。不论钱世臣因任何理由维护五遁盗,甚至晓得五遁盗是能否寻到古城的关键人物,都绝不会阻止五遁盗离城,而大河盟亦因顾忌钱世臣,不会在城内动手抢人。所以只要大人在城外约定地点,为五遁盗准备第一流的战马,我们将抢在追兵之前,到达云梦泽,到那里后,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 季聂提皱眉道:“为何到云梦泽后,可解决所有问题?” 辜月明一字一句地沉声道:“因为那是古城神灵力量最强大的地方,她是云梦泽的主宰。” 季聂提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淡淡道:“季大人感到难以接受,是吗?” 季聂提吐出一口气,苦笑道:“难以接受也要接受,因我遇上过异事。唉!坦白说,我真的不想你们找到古城,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接着恢复冷静,道:“战马的事没有问题,说不定连丘九师你也不用担心,一切会在七月七日的晚上解决。最后我只想问一句话,五遁盗和钱世臣昨夜是不是曾在红叶楼内碰头说话?”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是肯定的,因为五遁盗现在最需要的是银两,而他手中还有一件宝物,钱世臣则是最有资格的买主。五遁盗曾给我看过此宝,只是粒玉珠,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它的价值,钱世臣当然比我识货。我现在和五遁盗关系极佳,可向他借来给大人过目。” 季聂提不解道:“钱世臣竟会为这么一颗玉珠出卖大河盟?” 辜月明道:“事实就是这样子。” 季聂提起立道:“好!今晚月明来归还四弓弩箭机时,顺便把玉珠拿来给我看看。” 说罢离开。 “郎先生!郎先生!” 百纯进入风竹阁,见不到乌子虚,遂扬声呼唤。 “我在这里!” 百纯来到登楼处,见乌子虚坐在阶梯最顶的一级,手肘枕在腿上,脸埋入双掌里,一副萎靡不振的姿态。 百纯往上走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子虚颓然道:“果然有新花样,我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百纯来到他下三级处,黛眉轻蹙道:“什么新花样?做噩梦有什么大不了的,人人都会做噩梦啦。” 乌子虚痛苦地道:“你不会明白的啦。” 百纯没好气地坐到阶梯上,生气道:“说出来听听,看有什么难明白的。这么没有男子气概。” 乌子虚抬起头来,问道:“现在尚未到午时,百纯睡够了吗?” 百纯微耸香肩,道:“昨夜我没合过眼。” 乌子虚苍白的脸立即多了点儿血色,试探道:“是不是想着我呢?所以天一亮便来找我。哈!我都说了!看了我为你作的画后,百纯定会情不自禁地爱上我。” 百纯甜甜一笑道:“我确是情不自禁,但爱上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画。我从未见过像你般自作多情的人,可是我总感到你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只是习惯了对漂亮的女孩子贫嘴薄舌。我有没有说错?” 乌子虚沉吟片刻,点头道:“真古怪!你是真的明白我,以前从没有人这么说过我。因每一次当我和美女有肌肤之亲后,我会后悔得要命。所以我越喜欢百纯,越不敢和百纯有肌肤之亲,怕的就是另一个希望的破灭。” 百纯两边面颊各飞起一朵红云,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大嗔道:“你现在耍的是第九流的激将法,我绝不中计。” 乌子虚叹道:“第几流都好,能令百纯脸红的便是第一流的爱情手段。八美图完成了,我随时会离开红叶楼,可是我在红叶楼还有一个梦想,就是百纯陪我一夜,看看自己醒来时,是否永远不想离开。” 百纯露出用心思索的神色,半晌后,柔声道:“你是第一个这么直接要求百纯献身的男人,若依我一向的脾性,大概会赏你一记耳光。可是我真的没有生气,还忽然感到你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只是用来掩饰你内心的痛苦。不过,我敢肯定自己并不是你一直在找寻的那个人。你晓得我为何大清早来找你吗?原因是我想来告诉你,我已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 乌子虚失声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百纯,还有何人?即使有,那个人也尚未出现。百纯能预知未来吗?唉!不要想那么多了,百纯大有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机会,如何冒险我都不想错过。” 百纯一双妩媚诱人的大眼睛放射着光与热,不理他说的话,望着上方径自道:“昨夜你驾舟离开后,我看着自己的画像,感到那的确是有神秘魔力的画,与其他七美图有明显的分别,拥有其他七幅画没有的感觉,高上不只一筹。我想到很多东西,想到我从没有想到的事物,更从未这般心情激动过,哭了又哭。我是个很易哭的人,直至蝉翼来把画拿走,我仍没法恢复过来,心中充满某一种自己没法明了的情绪。” 乌子虚呆看着她,在晨早的光线下,她一双美目漾出慑人的采芒,眸珠像两个炽热的火团,可让你看进她芳心深处。他敢肯定她坠入了情网,只不过是与他的画擦出爱火,与他本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百纯完全沉醉在某一种情怀里,神驰意飞地道:“当我回到晴竹阁,忍不住又看你的‘云梦女神图’,不知是否受你绘给我的那幅画启发,这回我看得特别用心和仔细,竟强烈地感到两幅画的分别。你知道分别在哪里吗?” 乌子虚茫然摇头。 百纯道:“你画我的那幅画,成功捕捉了我曾向你显示过的某一刹那的神情,像能看进我的内心去。可是最感动我的,却是这幅画似完全超越了当时的我,超越了我向你展示那个神情的时刻,与某一种更具永恒意义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神秘凄美,令我深深被打动,不能自已。” 乌子虚道:“那正代表我对你的爱。” 百纯目光往他投来,凝视着他,缓缓摇头道:“在没有比较下,我或许会相信你这句话。当我再欣赏你的云梦女神,立即掌握到两幅画的分别。我那幅画,肯定是神来之笔、不朽之作,但仍及不上你的云梦女神。因为你画你的女神时,投入了你的全副心灵,贯注了你海样的深情,没有压抑地表达了你内心热切的渴望。相较之下,画我时你只是个旁观者,可是画你的女神时你却和自己笔下的美人热恋着。我敢肯定这个感觉绝不会错,并感到必须立即来告诉你,你就当我是云梦女神的传信人,特来传达女神给你的最重要的讯息——你这辈子不住找寻的,正是她,你不用再去苦苦寻觅,因为你永远不会在其他女子身上寻到你想找的东西,包括我百纯在内。” 乌子虚露出震惊的神色,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蝉翼匆匆赶来,嚷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 忽然发现两人坐在梯阶处,惊讶得说不下去。 百纯嗔怪地白乌子虚一眼,美丽的大眼睛似在说:“无话可说了吧!给我拿到真凭实据,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接着向蝉翼道:“有什么急事?” 蝉翼喘着气道:“丘九师公子来找大小姐。” 百纯“呵”的一声站起来,颇有点儿手足无措。 乌子虚提醒道:“我还未把梦里可怕的情况告诉你。” 百纯不理他,径向蝉翼道:“我要在晴竹阁见他。” 蝉翼狐疑地瞪乌子虚一眼,领命去了。 百纯伸手拍拍乌子虚的脸颊,笑道:“好孩子乖一点儿,待大人去做完正经事后,再回来听你梦中的动人故事。” 说毕匆匆去了。 布政使司府。 钱世臣进入石屋,在戈墨对面坐下。 戈墨道:“情况如何?” 钱世臣道:“大河盟似是没有怀疑,撤走所有监视红叶楼的人手,我则装模作样,一边加强城防,一边派人挨家逐户搜寻五遁盗,其实是趁机清除季聂提留在城中的眼线。” 戈墨道:“有季聂提的踪影吗?” 钱世臣担心地道:“自季聂提那晚离城到云梦泽后,我一直没有他任何消息。” 戈墨道:“季聂提肯定回来了,否则辜月明手上怎会有四弓弩箭机,令辜月明一下子将形势扭转过来。可是现在我们却没法找到季聂提的踪影,可见他一直有防你一手的准备,故而可来去自如,隐蔽形迹。” 又沉吟道:“若阮修真这般容易被你愚弄,大河盟就不会有今天的声势,所以大河盟目前只是诈作相信你,我敢说他们另有手段。” 钱世臣叹道:“我们是否又做了蠢事呢?” 戈墨没好气地道:“我早说过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目标是不让五遁盗落入大河盟手上,并没有说过此计可促进你与大河盟的情谊。十年前的钱世臣到哪里去了?十年前是你亲口告诉我,为得到楚盒,你愿付出任何代价。昨夜你也是那副神气,为何现在又后悔?” 钱世臣面如死灰地道:“我的心很乱,师兄教我该怎么办吧。” 戈墨默然片刻,道:“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滚去见阮修真和丘九师,向他们忏悔,说以后都不敢了,郎庚的确是五遁盗,大家立即冲入红叶楼内拿人,希望阮丘两人看在你诚心改过分上,把五遁盗让出两三个时辰来,由我们大刑伺候。” 钱世臣色变道:“那我的颜面放到哪里去?以后他们还看得起我吗?” 戈墨淡淡道:“比起身家、性命,面子只是小事一件,对吗?” 钱世臣苦恼地道:“但如此他们岂非知道我一直不老实,我们间的盟约还有什么意义?” 戈墨叹道:“你仍未掌握问题重点。最大的问题,是让大河盟看穿你的底子,朝廷要对付的是你而不是大河盟,大河盟的起义再没有急切性,准备充足怎都比仓促应战有利,对吗?” 钱世臣骇然道:“那我岂非根本没有选择?” 戈墨道:“打开始就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你的一线生机系于楚盒上,只有得到楚盒,事情方或有转机。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你是继续干下去,还是落荒而逃,我再没有闲情把时间白白浪费在废话上。” 钱世臣的脸色变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忽阴忽晴,最后握拳挥手道:“我决定了,一切依师兄指示去做。” 辜月明抵达红叶楼,一个出乎他意料的情况出现眼前。 往日的红叶楼,在午前一切是处于近乎静止的状态,要过了午时,楼内才开始有动静,像个沉睡的人逐渐苏醒过来。 可是现在离午时尚有一个多时辰,外院的广场已是闹哄哄一片,超过一百个工匠和婢仆正忙个不停,到处张灯结彩,又在主堂两旁构筑高达五丈的爆竹塔。 正在指挥的周胖子见到辜月明,连忙迎上来打招呼。 辜月明道:“周老板满意郎庚的八美图吗?” 周胖子赞叹道:“‘满意’两字已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应该用‘感激’才对。对郎先生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幅幅不同,各具特色,每幅都极尽诱惑之能事。尤其是百纯那一幅,肯定是最高境界,任何男人看到那幅画,都会生出怜香惜玉的高尚情操,真的是我见犹怜,而这正是吃青楼这口饭的姑娘能达至最高明的境界。哈!男人一旦动了怜意,什么都肯奉上。哈哈!月明这回来,是不是要见老朋友呢?” 辜月明道:“我想先去看我的马。” 周胖子欣然道:“这边走,让我们穿过红叶堂。这三天我们会暂停营业,全力准备后天的晚会。月明给点儿意见,让我们弄得更尽善尽美。” 两人步上门阶,进入红叶堂。 大堂的热闹,比之外面的广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百计的人正为大堂的布置和装饰在努力着,十多把长梯挨在四壁,让人攀向高处张挂彩灯,连最高的横梁都有人在上面工作。 临湖园林人潮汹涌,气氛像天气般火热。 艳娘正指导手下在适当位置安放大圆桌,忙得香汗淋漓,见到辜月明,不忘送上媚笑,转眼又投进工作去。 辜月明清楚感受到上下人等对红叶楼的一致拥戴,所有人团结在一起,为目标尽心尽力。 周胖子压低声音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钱忽然遣人来告诉我,说郎庚不是五遁盗,大河盟又撤去了监视我们的人。丘九师正登门找百纯,现在该在晴竹阁和百纯说话。” 辜月明与他一起穿过北大门,到达临湖的花园,闻言道:“五遁盗昨晚偷了钱世臣的天女玉剑,当时郎庚该正为百纯作画,成为最佳的不在场证据。” 周胖子失笑道:“郎庚真的不是五遁盗,这个笑话闹得太大了。” 辜月明止步道:“周老板不用送了,我想一个人到马厩去。” 周胖子一脸古怪的神色,道:“郎庚真的不是五遁盗吗?” 辜月明道:“这个你要亲自问钱世臣,才有确切的答案。” 说罢道别去了。 第四十四章 对手现身 蝉翼领丘九师来到晴竹阁外院门,施礼道:“小婢就送公子到这里,请公子移驾入内,大小姐在等你呢。” 丘九师很想问蝉翼郎庚凭什么可令百纯中途离场去见他,可是今天红叶楼内人人兴高采烈,蝉翼更是一副喜翻了心儿的可爱模样,为免吓坏她,话到口边仍没法说出来,只好回礼。 看着蝉翼逐渐远去的背影,丘九师心忖:郎庚肯定是五遁盗无疑,弄清楚百纯去见他的原因于事情并没有影响,且可能有反效果,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知道。想到这里,心中一震。 难道自己竟起了妒忌之念,怕百纯是因爱上五遁盗,故而这么听五遁盗的话?又想到自己根本没吃醋的资格,暗叹一口气,踏进院门内去。 他是首次探访百纯的香闺,心情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晴竹阁坐落挂瓢池西岸,众树围抱,建筑古朴秀雅,三面有围墙,墙上镂空的砖花在晨光的照射下,给人通爽的感觉。 丘九师踏足直通正门门阶的碎石小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倦意,想到昨夜没阖过眼,如果能在百纯的香闺睡上一觉,醒来时听着她在附近活动的声音,该是人世间最惬意的事。接着心中再暗吃一惊:我是怎么了? 在任何人眼中,包括阮修真在内,他都是一个坚强的人,不屈不挠,有钢铁般的意志。但事实上他也有不为人知脆弱的一面,他怕看到人的苦难。即使对着敌人,他也没法用上残酷的手段,只会给对方一个痛快。他向百纯说过,如果有选择,他会放过五遁盗,绝非违心之言。 “你来了!” 丘九师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再不怀疑百纯对他的爱,只从这句话,他完全掌握到百纯此刻的心情,那种渴望和期待,内中又隐含犹豫和不安,怕再一次被伤害。 他也不怀疑自己对这个动人女子的爱,只恨与他们较量的是以凤公公为首的势力,乃当今天下间最庞大、最有实力和最残忍的集团,稍有错失,将带来无法弥补的可怕后果。忽然间他有点儿弄不清楚自己到这里来见百纯,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怎可以蓄意地欺骗百纯,向她说违心之言? 阮修真太高估他了。 不过他真的很想见百纯,否则他会打开始便拒绝阮修真这个建议。 百纯坐在面对女神像另一边靠壁的长椅处,乌黑的眼眸脉脉含情,丰润的红唇挂着盈盈笑意。有一些儿羞涩,偏是目光大胆直接,似是陷入了情网,又像完全超然其外。只是那么娴静端庄地坐在那里,已充满令人无法抵御的醉人风情。但真正使丘九师倾倒的,不仅是她美貌诱人,更因他晓得她内在尚有无尽的美好涵蕴,正等待他去发现,等待他去分享。 他对她的认识,只限于皮毛,可是只是这点儿皮毛,已足教他回味无穷。百纯宛如一座宝库,只是部分珍藏,已教他拜倒在她的脚下,而极可能凭一辈子时间,他仍没法尽览群珍,偏偏他不得不白白错过,这个想法,令他更感神伤魂断,不胜欷歔。 百纯柔声道:“丘公子坐下前,须先答我一个问题。” 丘九师勉力振起精神,提醒自己只动脑筋、不动感情的大原则,移到她身前道:“是不是若我答得不对,又或不肯作答,百纯会下逐客令呢?” 百纯平静地道:“丘九师你太多疑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来擒人,请先收拾我;如果是来道别,那不要说一个字,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丘九师脑际轰然一震,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紧攫着他,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事情怎会发展至如此地步?百纯表现的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情怀,比严词斥责他令他更感羞惭,迷迷糊糊间,他坐到百纯身旁。 倏地前方似有一美女正驾车往他冲过来。丘九师吓了一跳,清醒过来,看清楚点儿,始知对壁挂着一幅画。 百纯正朝他瞧来,道:“你看到什么?” 丘九师呆瞪着云梦女神,道:“我刚才一时眼花看错,还以为厅内多了个驾战车的女子。” 百纯道:“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没有其他特别的体验呢?” 丘九师沉吟片刻,道:“就是如此,再没有别的感觉。我失魂落魄不是为了那张画,而是因听到百纯那几句话。幸好我今天来,既不是要拿人,更不是道别,而是想告诉百纯,钱世臣的天女玉剑昨夜失窃了。” 百纯道:“怎么可能呢?” 丘九师微笑道:“百纯是不是因真的五遁盗既在红叶楼,布政使司府又戒备森严,而天下间,只有五遁盗或许有此能耐,故而大惑不解?” 百纯双目闪闪生辉,显然是想到某一个可能性。 丘九师晓得她猜到钱世臣在搞鬼,因为她晓得的,当然远超过他和阮修真,比他们更有资格猜到真相。 百纯确是灵巧伶俐的女子。 百纯目光投往对壁的云梦女神,柔声道:“真的没有想过,竟然可以和你这个小子并排坐在这里,共赏郎庚的作品。” 丘九师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女性唤自己作小子,且是出自像百纯般如此美女之口,感觉是火辣辣的。 百纯正向自己展现她的魔力。 丘九师苦笑道:“我终于明白百纯为何这么欣赏他了,这幅确是了不起的杰作,我还是首次把画像错认作真人。” 百纯轻轻道:“你知道每次我看这幅画时,会看出什么来吗?” 丘九师好奇地道:“真的是无从猜估。百纯看到什么?” 百纯美目深注画上,梦呓般道:“我看到了希望。” 丘九师欲语无言。 百纯闭上美目,柔声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刻,更清楚她的心意。”接着睁开眼睛,目光移往丘九师,看进他眼里欣然道:“画中的女子被命名为云梦女神,过去几天幸得她一直陪伴我,否则都不知怎样过日子。” 丘九师一头雾水地道:“我不明白百纯在说什么?” 百纯白他一眼,道:“你真的不明白吗?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们的对手是无形无影的神灵?现在让百纯介绍你认识她吧!” 丘九师一震后朝云梦女神瞪眼相视,道:“我仍是不明白。” 百纯轻柔地道:“整个命运之局最巧妙的关键正是这幅画,没有她,不会有八美图,不会有我们的八天之约,辜月明不会去找郎庚,现在你不会和我坐在这里谈论她。这幅画来历离奇,是她在郎庚的梦中显露真身,让郎庚绘之于画纸上。你说过有神灵在保护郎庚,那个神灵正是你在看着的云梦女神。” 丘九师难以置信地道:“为何百纯唤她作云梦女神?” 百纯悠然道:“这个你要亲自去问郎庚才成。丘九师你明白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吗?” 丘九师颇有一塌糊涂、头昏脑涨的感觉,茫然摇头。 百纯淡淡道:“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就是越来越熟悉她,明白她的心意,郎庚不单是受她庇护的人,更是她钟情的人。不论任何人,以任何手段对付郎庚,最后终究是白忙一场,如此我和你的矛盾再不复存,丘九师你现在该明白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希望。” 丘九师剧震往她望去,道:“百纯!” 百纯耸肩道:“你现在或许不相信,但我敢肯定云梦女神对我是充满爱心和善意的,对你和阮先生亦是如此,否则昨夜我们该‘乒乒砰砰’地打起来。不要说话,回去好好地想想。记着!没有人强逼你去做不情愿的事,勉强你是没有意思的。对吗?” 辜月明来到位于西北角的马厩,无双女优美的背影出现眼前。 她穿着粗麻制的工作服和长革靴,正忙碌地为两匹马洗刷梳毛,一匹是她的黑马,另一匹竟是辜月明的灰箭。旁边有个水井,取水方便。 粗线条的马夫装束,却完全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反赋予她充满生气的动人美态。秀发挽在头顶上成一个髻,以长钢针固定,有十多绺不受管束地散垂下来,露出的玉颈雪白粉嫩,令从不对女性动心的辜月明都生出想香一口的欲望。 灰箭见到辜月明,引颈长嘶,却没有走过来和他亲热,显见它非常享受这个美女的悉心照料。 辜月明来到她身后,发觉她玉颈满布红霞,晶莹的小耳朵都红透了,如此情况出现在这个一向冷漠的美女身上,分外诱人。她没想到会被辜月明撞破“好事”,羞得手足无措,怕的肯定是辜月明误会她爱屋及乌,而她现在的行为,正是百词莫辩、爱屋及乌的行为。 辜月明不想她尴尬难堪,淡淡道:“真古怪,灰箭很少这么顺从的,只肯我照料它。” 无双女没有回头看他,“嗯”地应了一声,然后提起身旁尚余半桶的清水,泼往灰箭和她的黑马,接着呼啸发令。 两马齐声欢啸回应,跑到马厩的另一端,毫不客气地放怀大嚼堆在那里的草料。 辜月明看到沾在她鬓发的汗珠,心中掠过从未有过的动人感觉。天地或许仍是以前那个天地,但他的心改变了,所有以往不相干的事,变得充满着某一难以言喻的深切含义。 无双女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的马儿很乖,我横竖闲着无事,天气又这么热……你明白了。” 辜月明道:“我当然明白。” 无双女语气不善地道:“你明白什么?” 辜月明欣然道:“我明白姑娘是爱马的人,加上灰箭是姑娘马儿的好朋友,就是如此这般的明白,没有其他意思。” 无双女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仍挂着未完全退掉的红霞,没有看他的眼,轻垂臻首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和大河盟的丘九师在楼外街上动手。” 辜月明道:“为的正是五遁盗。丘九师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前二十路是近身搏击的招数,中四十路是远攻和游斗,后二十一路最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偏偏在丘九师不得不使出压箱底的最后二十一路棍法的一刻,阮修真来叫停,说钱世臣被五遁盗偷了镇宅之宝天女玉剑,让我和丘九师息止干戈,不用分出生死。” 无双女呆了一呆,接着露出深思的神态。 辜月明亲切地道:“所以红叶楼今天气氛宁静和谐,大部分人都在忙于准备后天的晚会。事实上多方势力较量角力的紧张情况一点儿没变,只是由明转暗。有点儿像前几天那场大雨,雨来前天气好得出奇,来后却一发不可收拾。” 无双女没有说话。 辜月明关切地道:“姑娘有决定了吗?” 无双女终朝他望来,一触他的眼神,目光即游移往别处去,道:“决定什么呢?” 辜月明道:“决定是不是和我们到云梦泽去碰运气。” 无双女浅叹一声,以带点儿无奈的语气道:“我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吗?” 辜月明心中一阵悸动。 她说得对,被卷入此事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另一个选择。 眼前的美女是个不幸的人,过去的十年,她一直在流亡,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生命对她是难以承受的重担,所以她觉得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她是如此美丽动人、青春焕发,大好的生命正等待她去品尝。 事实上他的处境比她好不了多少,他们俩都曾陷入绝望的深渊,快乐在重重阻隔之外,可是“命运”却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奋斗。 辜月明暗下决定,不论前路如何艰苦,他誓要带她进入神秘的古城,洗刷她父亲和亲舅蒙受的不白之冤。 辜月明道:“现在我去找五遁盗,和他商量逃往云梦泽的大计,有结果后,会到雨竹阁见姑娘。” 说毕去了。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直入书斋见阮修真,后者见他神情古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丘九师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见到我们的无形对手了。” 阮修真失声道:“什么?” 丘九师把见百纯的情况道出来,道:“我直到这刻仍有糊里糊涂的感觉,不过你的猜测没有错,五遁盗肯定和云梦泽的古城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把笔下的美女命名为云梦女神。唉!越知道多一点儿,我越感迷失方向。” 又道:“百纯提出一个我们没想过的想法,就是云梦女神可能不是我们的敌人。” 阮修真苦笑道:“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于事何补?抓不到五遁盗,大河盟主事的人就不是你和我。季聂提会先收拾钱世臣,然后轮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神仙都没法搭救我们。” 丘九师道:“可是如百纯猜对了,我们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如果抓不到五遁盗,我和你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公开脱离大河盟,然后分头逃亡,有多远走多远。再由大龙头去向季聂提谈条件,解散大河盟,能保住多少兄弟就看大龙头的本事。” 丘九师颓然道:“这岂非无路可走。” 阮修真道:“这正是我们的处境。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们真的没有选择。没有五遁盗,什么都没有。” 又道:“你是否因百纯失去了斗志?” 丘九师苦笑道:“说百纯对我没有影响是违心话,不过我会懂得分辨轻重。你拟定了对付五遁盗的大计吗?” 阮修真道:“我有一个新的策略,就是完全不去想这方面的事,令守护古城的美丽女神无从捉摸我们的计划,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或许是唯一能赢取最后胜利的方法。” 丘九师愕然以对。 第四十五章 生死之交 风竹阁。 乌子虚听毕有关季聂提方面的情况,从腰里掏出失去了光彩的夜明珠,交到辜月明手里,得意地道:“若我告诉别人,肯和我接赃的是地方大臣,保护我的则是皇上的御用悬赏猎手,接应我的是厂卫的大头领,肯定会被人当作疯子。” 辜月明以指头捏着夜明珠,送到眼前细看。 乌子虚凝视珠子道:“以前我要用小木盒子盛载这鬼东西,怕它大放光明时衣服都盖不住,现在随便塞在腰带处便成。” 辜月明淡淡道:“这颗夜明珠该早失去在黑暗绽放光明的能力。” 乌子虚反驳道:“当然不是这样,它是我见过钱世臣后才变成这样子,否则我如何在黑夜的云梦泽发现它。” 辜月明平静地道:“你的反驳正是答案。如它一直如你形容般绽放金光,里外可见,它早被多次入泽搜索的厂卫发现,又或被薛廷蒿、戈墨等人捡去,怎轮得到你老哥去发现它。” 乌子虚为之哑口无言。 辜月明收起夜明珠,道:“相反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我的感觉确是如此,夜明珠该在很久前就失去了光辉,只是在某些关键时刻,云梦女神才会以她的神通重现夜明珠的光彩。其中定有一些我们不明白的原因。” 乌子虚沉吟道:“你拿这颗没啥特别的珠子去见季聂提,有什么作用呢?会不会弄巧反拙?” 辜月明微笑道:“我会告诉你季聂提的反应,就当这是对云梦女神的另一个考验。” 乌子虚呆了起来,半晌后道:“我的天!这回肯定是我第一次见到辜兄的笑容,究竟是怎么回事?” 辜月明道:“我的确变了,令我改变的因素异常复杂,一言难尽。让我选取其一来告诉你,故事的主角正是你的邻居双双姑娘。” 乌子虚一头雾水地道:“双双?” 辜月明遂把与双双相遇的经过,她的出身来历,到红叶楼的目的,逐一道出。 乌子虚听得眼睛不断瞪大,最后嚷道:“真叫人难以相信。最古怪是你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正在看我的悬赏图,由那一刻开始,我们三个注定要到古城去。哈!有她加入我们,我们是如虎添翼,她的幻技更是在我们敌人的意料之外。” 接着心急地道:“我们该何时启程?” 辜月明苦笑道:“这轮得到我们决定吗?云梦女神已安排了七月七日这个逃往云梦泽去的吉日,你有别的日子吗?” 乌子虚兴奋地道:“吉日虽择,良辰未定。例如宴会前、宴会中又或宴会后。最理想当然是众宾客离场的当儿,数百人一哄而散,我则浑水摸鱼,只要能出城,又有你和美人儿双双接应我,加上季聂提的超级快马,敌人只能在我们后面吃尘。” 辜月明道:“你和钱世臣的交易又如何呢?” 乌子虚露出古怪的神色,没有说话。 辜月明道:“什么事?” 乌子虚吐出一口气道:“我真的是被鬼迷了。直至我拿夜明珠给钱世臣看的一刻,赚大钱仍一直是我唯一的目标,我为此甘冒最大的险。可是和钱世臣接头后,我竟然把这个目标忘掉了,有钱或没钱,再不重要,最重要的事是到古城去,见我梦中的女神,她才是我毕生寻觅的东西,其他一切再不相干,包括银两在内。” 辜月明露出深思的神色。 乌子虚压低声音道:“我又再次进入五遁盗的状态,有信心不论形势如何变化,我都可以逃出岳阳城,即使没有人帮我的忙。我倒担心一点,钱世臣如不顾一切要杀你,你的处境便非常危险。” 辜月明仔细地审视他好一会儿,点头道:“恭喜乌兄,你现在的确登上了巅峰的状态,令我对你信心剧增。你不用担心我,钱世臣不会这么愚蠢的,如他动员官家的力量来对付我,等于公开背叛朝廷,再没有回头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以后须仰大河盟的鼻息做人,钱世臣肯变成大河盟的喽啰吗?更何况在岳阳这么一座繁华大城,哪有这么容易杀我?一个不好,被我闹个满城风雨,对钱世臣争夺楚盒一事肯定有害无利。钱世臣是个胆小鬼,他不敢这样做的。” 乌子虚双目神光四射,欣然道:“辜兄看得很通透,我给你说服了。想想也好笑,我们一个是最了不起的兵,一个是从没有失过手的贼,不单聚在一起,还肝胆相照地并肩去做同一件事,去找一件被埋藏了过千年最神奇的宝物。” 辜月明哑然笑道:“怎可能呢?可是你真的脱胎换骨般变成另一个人。坦白说,在这之前,我有信心如你变成我的敌人,我有十足把握干掉你,不论你逃到哪里去,都死劫难逃。但现在我的信心动摇了,我只有五成把握干掉你。唉!五成!五五之数,等于毫无把握。五遁盗确实名不虚传。” 乌子虚道:“辜兄请去告诉双双,她表演完她那套幻术后,就溜到南城门外等我,我必不会教她失望。” 辜月明长身而起,道:“说到逃走,没有人比你更出色,我是该信任你的。” 乌子虚起立送客,送至大门,辜月明步下长阶。 乌子虚喝道:“我们算是朋友吗?” 辜月明不回头地扬声道:“如这还不算是朋友,该算是什么呢?” 乌子虚嘴角溢出笑意,目送辜月明消失在月洞门外。 辜月明去后,乌子虚在门外站了片刻,享受“五遁盗”的状态。 回顾过去的二十多天,一事接一事车轮般飞快转动,他的状态由高峰直掉至谷底,此刻终于重攀峰顶,他已准备好了。 他并不明白自己,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多重性格的人。当看着皇甫英死在眼前,晓得闯下弥天大祸时,他攀上“五遁盗”的颠峰状态,故能在敌人势力最盛的区域,逃出重围。到他渡过大江,甩脱追兵,他的状态便像滑下陡坡,变成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胆小如鼠的逃亡者。至拾得夜明珠,他的状态稳定下来,但心想的只是如何利用这颗夜明珠去发大财,不顾一切地直闯岳阳城,以致身陷绝局内。 可是真正激起他斗志的,不是生机再现,而是百纯的传信。 忽然间,他终于顿悟自己毕生寻觅的是什么,令他立即攀上巅峰的境界。 在他众多身份和性格中,“五遁盗”处于最顶端的位置,在这个状态里,他是古往今来最超卓的大盗,没有人能逮着他,直至眼前此刻仍没有人办得到,以后也不会有人办得到。 到古城后会发生什么事,他能否寻得一直在找寻的东西,他不愿分神去想。 最重要是找到那消失了过千年的古城,届时一切自有答案。 此时蝉翼出现在月洞门处,向他招手道:“快随我来,大小姐找你。” 乌子虚忙走下石阶,笑道:“小蝉翼你好,我还以为你是专诚来找我培养画情呢。” 蝉翼的粉脸刷地红了起来,嗔道:“你何时才可以认真点儿?” 乌子虚来到她身旁,欣然道:“我们好像走错方向,到晴竹阁最便捷是驾舟渡池,我们可以顺道欣赏湖光山色,亲近一下。” 蝉翼讶异地看了他几眼,发觉他的状态异于平常,道:“人人都到了红叶堂去,为后天的晚宴做准备,大小姐正在那里打点,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偷懒。” 说罢领他沿着小径往南朝主堂去。 辜月明甫离红叶楼,就遇上等候他的阮修真,后者走到他旁边,道:“找个地方坐下谈几句如何?不会花辜兄很多时间。” 辜月明从容道:“边走边说又如何呢?” 阮修真见他态度友善,颇有受宠若惊的荣幸,忙道:“当然没有问题。九师告诉我,辜兄故意错过了两个反击他的机会,这个该不符辜兄一贯的作风。辜兄为何要这样做呢?” 辜月明道:“你们并不是我的敌人,我怎下得了手,而这才是我一贯作风。” 阮修真苦恼地道:“我们在对五遁盗的立场上,刚巧相反,竟不足令辜兄视我们为敌吗?” 辜月明道:“这又回到阮先生所说那个命运之局的问题。命运似将我们安置在对立的位置上,可是我们的心怎么想,却是每个人的自由。让我告诉你吧!你们现在的处境,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我也好不了你们多少,大家同样身处险境。” 阮修真傍着他走了十多步,沉声道:“季聂提?” 辜月明道:“季聂提把最新的形势以飞鸽传书上报凤公公,这两天该收到回音。季聂提固是厉害人物,但比起凤公公,仍是差远了。希望你们已从钱世臣口中逼问出楚盒的事。凤公公对楚盒是志在必得,不容有失。在这件事上凤公公和季聂提的立场并不是一致的,季聂提将对付你们的事摆在楚盒之上,并且已有完整的计划。你想知道季聂提最令人害怕的是什么吗?” 阮修真大奇问道:“辜兄为何这么照顾我们?” 辜月明道:“原因容后再说。季聂提最令人惊惧处,是眼线遍天下,不但钱世臣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严密监察下,你们大河盟的情况亦不例外。譬如只要你们擒获五遁盗,皇甫天雄即让位给丘九师,他亦了如指掌,这该是贵帮的机密,对吗?” 阮修真露出震惊的神色。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终于发觉情况不妙了。” 阮修真神色凝重,道:“辜兄一语道破我们的危机,在于敌暗我明,而直至此刻,我们仍丝毫感觉不到季聂提的威胁,没有察觉他在兵员上的调动,真古怪。” 辜月明神情一动,道:“阮先生有兴趣到蜗居详谈吗?情况可能比我猜测的更要恶劣。” 红叶楼南院以红叶堂为主的三座宏伟建筑物,是名副其实的艳帜高张。不同颜色并写着楼内姑娘芳名的两百多面旗帜,排列整齐地高高挂在三座楼房的屋檐处,让红叶楼色彩缤纷,充满旖旎浪漫的气氛。 临湖被名为“池台”的广阔亭台园林,更是彩带飘扬、花灯处处,变成一个彩色的天地,一片节日庆典的热闹情景。 红叶楼由上至下,全体出动,姑娘、美婢们的闹笑声,回荡于挂瓢池的广阔空间,那种莺莺燕燕追逐耍玩的醉人情景,如没有见过,叫人难以相信。 乌子虚看得眼花缭乱,忙于找寻“有关系”的美人儿时,却给蝉翼牵着衣袖,往红叶堂走去,并警告道:“你给我规矩点儿,不准拈花惹草。” 乌子虚发觉自己已成为众女的目标,人人向他抛媚眼,不问即知是看上他的画艺,换了以前的他,肯定失控,现在却似心有所属,乖乖跟随蝉翼的脚步,道:“蝉大姐的口气像足我的娘子,是不是爱上我了?” 蝉翼放开他的衣袖,横他一眼道:“鬼才爱上你,你是个最花心的混蛋。” 乌子虚大乐道:“蝉妹骂得好。哈!放心吧!我最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口说不爱,其实心里爱得要命。真想看看我的小蝉翼穿起薄如蝉翼的单衣来助我培养画情的动人场面,肯定很爽。” 蝉翼招架不来,玉颊霞烧,加快脚步直入红叶堂。 入目的情景,更是壮观,近百张可坐十人的大圆桌排列左右,每边三排,每排十三张,腾出中间宽十多步、长近七百步的广阔空间。 不过最吸引的是立于中央空处的三十多个姑娘,红叶楼最美的姐儿全集中在队伍里,包括乌子虚认识的“七美”。见到乌子虚,数十双美目同时亮起来,那情景要多诱人就多诱人。 乌子虚心神皆醉,晓得这是自己凭一支秃笔赚回来的,大有不负此生的成就感,差点儿变回好色的郎庚。 正在指挥排舞的百纯见到乌子虚,娇呼道:“先休息一刻钟,然后进行第二次的彩排。” 接着先众女一步,迎往乌子虚,从蝉翼处把乌子虚接走,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扯着他往大门举步。 乌子虚受此厚待,心迷神醉地道:“可否搂紧一些,身体靠贴些儿。” 百纯白他一眼,没有答他,到正门处止步,然后拉着他随自己转过身来,面向大堂,道:“八幅画就挂在左右两壁,平均分布,画旁有题字板,供人题诗赋文,郎先生如有兴致,可做第一个题诗的人。” 乌子虚正享受与她的亲切接触,叹道:“我虽是画仙,却不是诗仙,只能藏拙,因不想出丑。” 百纯问道:“还是首次见到你这么谦虚。好吧!题诗的事放过你,但我给你安排的工作,你却不可推托拒绝。” 乌子虚道:“我的任务不是圆满结束了?” 百纯道:“后天晚宴时,将由我率领一男七女的迎宾队,负责接待嘉宾,七女就是有图为凭的七美,男的则是你,由你现身说法介绍八美图,以你的口才,该胜任有余,可使我们的晚宴生色不少。” 乌子虚苦笑道:“你这还不是害我吗?明知我是五遁盗,而众多嘉宾里,肯定有到过京城去的,甚至见过真的跛了一脚的郎庚,我岂非会被当场拆穿是冒充的。” 百纯喜滋滋地道:“终逼得你原形毕露。你这小子真可恶,懂得装模作样,扮得全无破绽,最可恨处还是你越自认是五遁盗,我反越不认为你是五遁盗。” 乌子虚道:“由昨晚密会钱世臣后,我已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不信我的由衷之言罢了。” 百纯道:“那你是不会出席后天的晚宴了?” 乌子虚笑道:“那个晚宴是我唯一的逃走机会,我怎肯错过。” 百纯道:“明白了!我要套用胖爹常挂在口边的那句口头禅,就是我是站在你那一方的,你要我怎样帮忙,我便如何帮忙。” 乌子虚道:“可以安排双双那场幻术表演到晚宴的中段吗?” 百纯秀眸亮了起来,轻轻道:“双双!” 乌子虚道:“如果百纯再没有其他事,我想返风竹阁去。” 百纯两眼望向上方,做了个差点儿给气死了的顽皮表情,道:“这两天我究竟走了个什么运。往日只有我赶男人走,现在却是男人喊着要走。多点儿耐性行吗?我尚未说完呢!” 乌子虚凑到她耳朵旁道:“恰恰相反,我是怕抵受不了你的诱惑,背叛了云梦女神与百纯欢好,所以赶着逃跑。” 百纯玉颊生晕,啐道:“休要唬我,早看穿你这个家伙,最会虚张声势。你还未告诉人家你的梦境。” 乌子虚道:“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现在震撼已过,回想起来又不是那么可怕了。” 百纯嗔道:“快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叫人不耐烦的。” 乌子虚道:“我梦到自己从一座古城冲出去,骑着战马,走在一条永远跑不完的路上。” 百纯愕然道:“古城?” 乌子虚叹道:“古城倒没有什么,问题出在天气上,梦中的天黑如墨汁,雨暴风狂,雷电交加,视野模糊,我的心像被火烧灼着那样,只知策马拼命往前跑。不断有电火劈下来,耳朵里贯满雷鸣,路却是永远没有尽头,又不知为了什么。咦!你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 百纯容色苍白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乌子虚问道:“百纯不舒服吗?”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什么。唉!你昨夜去见钱世臣,说了什么话呢?” 乌子虚道:“我不是想瞒你,而是不想百纯被卷入此事内。嘿!我现在忽然画情充足,想赶回去画答应了蝉翼和艳娘的画,完成承诺。” 百纯呆瞪着他,好半晌后,点头道:“好吧!” 乌子虚连忙离去。 第四十六章 如梦初醒 君山苑。 阮修真对桌独坐,神色凝重,不再是一向潇脱飞扬的神态。 辜月明从后进处回来,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道:“一切正常,没有人偷进来,没有被人做过手脚,我们可以放心说话。” 阮修真沉重地道:“我和九师大有可能被皇甫天雄出卖了。” 辜月明淡淡道:“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必是如此。阮先生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协议乃最高的秘密,只限在皇甫天雄、丘九师和阮先生之间,如有外泄,便是由你们其中之一泄露出去。” 阮修真点头道:“辜兄是旁观者清,我则牵涉到皇甫天雄对我的恩情,更不希望他是这样的人。” 辜月明道:“皇甫天雄的威势等于朝廷的凤公公,长期居于权位的顶峰,不容任何人威胁。若失去权位,他们将变成一无所有。这种事是没有回头路走的。而你们两人近年冒起极速,短短五年间,成为天下翘首而望的英雄人物,在帮中的影响力更比皇甫天雄犹有过之,等于当年的夫猛之于凤公公,后果可想而知。” 阮修真深深思索。 辜月明续道:“以季聂提的城府,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向我泄露如此关键性的秘密,但因我刚和丘九师大战一场,令季聂提认定我和你们的关系水火不容,更因当时并非一般的情况,季聂提正思索有关鬼神命运的问题,说不定他当时亦是鬼迷心窍,透露不该透露的事。阮先生想到了什么?” 阮修真深吸一口气,道:“好险!” 辜月明大感兴趣地道:“指哪一方面?” 阮修真道:“比起皇甫天雄,我和九师都及不上他的老谋深算。坦白说,我和九师都是少年得志,很多事会自以为是,认为理所当然。不过皇甫天雄对我们则是心情矛盾,一方面我们是他的左右手,另一方面却把他比了下去。可是真正让他心生警惕的是我们的志向。” 辜月明道:“你们的志向是改朝换代,对吗?” 阮修真道:“我和九师都对权位没有野心,只是看不过朝廷的腐败无能,希望能拨乱反正。我说的好险,是指皇甫天雄一直有除去我们两人的心,所以该早与季聂提有密切的联系,却因儿子被五遁盗所杀,打乱了计划部署。我的奶奶,百纯今早和九师说云梦女神对我们是友善的,极可能是真实的情况。” 辜月明欣然道:“另一个打乱皇甫天雄和季聂提部署者是钱世臣,忽然间季聂提发觉钱世臣变成叛徒,立即令他阵脚大乱,没法有效地收拾两位。” 阮修真道:“这叫一窍通,百窍明。我终于明白为何丝毫未察觉季聂提调动兵员,因有皇甫天雄大力帮忙。唉!这回我是真的头痛了。” 接着凝视辜月明,沉声道:“云梦泽内古城的宝物,就是楚盒,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风竹阁。 乌子虚看着艳娘的画像,大感满意。 他画的正是第一次见到艳娘的情景,她刚睡醒过来,沐浴更衣后半躺在卧椅里,接见楼内执事级的人员,为繁忙的一夜做准备,那种慵慵懒懒的风情,不经意透露的风韵,才是她最动人的一面。 乌子虚把艳娘的画高悬壁上后,又取出另一张画纸,放在桌上,心中浮现蝉翼的诸般美态。 正难于决定时,无双女来了。 这位美女依然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毫不客气地直闯进来,径自拉开椅子,坐在圆桌旁,没有看他,只盯着空白的画纸。 站在画纸前的乌子虚看看她,又看看画纸,把笔搁在笔架处,笑道:“双双来看我作画吗?” 无双女冷冷道:“我没有这个闲情,不过你可继续画。” 乌子虚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来,微笑道:“我正想休息一会儿。哈!难道双双是来找我聊天?” 无双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长约一尺、直径两寸的铁筒子,一端安系着闪闪生光的十字钩,放在他身前的桌面处,若无其事地道:“你会用这个东西吗?” 乌子虚登时双目放光,一把拿起,定睛细看,大喜道:“我的天!竟然是以弹簧机栝发射的索钩。我原本有一个,却没法从藏处取回来。哈!绳索有多长?” 无双女道:“筒上有掣钮,可以控制发射的长度,绳索以牛筋编成,可达二丈远。” 乌子虚目光朝她投去,受宠若惊地道:“双双是不是要借这个宝贝给我使用?” 无双女耸耸肩胛,道:“谁叫你比我更需要它呢?” 乌子虚把索钩纳入腰囊里去,欣然道:“双双对我真好。” 无双女没好气地道:“谁对你好?只因你现在是我合作的伙伴,不希望你未到古城,便一命呜呼。” 乌子虚见她一副起身离开的神态,忙道:“不要走!我有件事想向双双请教。” 无双女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道:“什么事?” 乌子虚斜眼兜着她,道:“月明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双双正在聚精会神欣赏我的悬赏图像。嘿!双双为何对我的相貌那么有兴趣呢?” 无双女的粉脸立即红了起来,不悦道:“辜月明还有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 若换了是百纯而不是无双女,乌子虚肯定戏称什么都说了,但对无双女却不敢放肆,怕她拂袖而去。赔笑道:“只有一点儿。嘿!我希望大家多了解些儿,因为直至此刻,我仍百思不解双双凭什么一眼看破我的伪装。现在进行的是一个解谜的游戏,似是毫不相关的事,拼凑起来或可成清晰的图像。而知道得越多,对寻找古城越有利。” 无双女垂下螓首,沉吟片刻,轻轻道:“我认识你,不论你变作什么东西,我都认识你。唉!” 乌子虚两眼瞪大,道:“你是真的认识我,还是感觉到认识我?” 无双女生气道:“还要问这样的蠢问题!” 乌子虚挨向椅背,喃喃道:“希望我们前世不是夫妻就好了。” 无双女吃不消地双颊由微红变艳红,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鬼才是你前世的什么,一定不是这样的,你再胡言乱语,我揍你一顿。” 乌子虚伸个懒腰道:“这样就最好,我安心啦!” 无双女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乌子虚俯前煞有介事地道:“怎么不担心?虽然说前世归前世,今世归今世,可是若我们的前世曾为夫妻,今世却要看着自己的前世妻和最要好也是唯一的朋友相恋,感觉会非常古怪。对吗?” 无双女大嗔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乌子虚大笑道:“原来双双大发娇嗔的神态是这么动人。我不是说疯话,而是说事实,双双的心事我不清楚,但却敢肯定我的朋友辜月明对双双已是情根深种,孤独的剑客再不孤独了。” 无双女面红如火,狠狠盯着他,好一会儿后摇头道:“告诉你的朋友,我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说罢离开。 八阵园。后院方亭。 “砰——” 丘九师一掌拍在石桌上,大怒道:“大龙头竟是卑鄙小人。” 阮修真道:“千万不要动气,我们现今的境况险恶至极点,动辄小命不保,更不要说什么宏图大计。” 丘九师道:“大龙头真的是这种人吗?” 阮修真道:“大龙头兵法武功,肯定及不上九师,论智计谋略,亦要逊我一筹,但有一方面我们永远追不上他,是玩手段弄阴谋,因为我和你都不是这种人。像他纵容儿子横行霸道,做尽坏事,换了我们是绝不会容许的,但他偏是如此,可见他是个天性护短和私心重的人。我们曾奇怪为何儿子之死对他打击如此重,现在回想起来,他该是将计就计。” 丘九师点头道:“对!他平日满口仁义道德,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可是每次我和他提起百姓的苦难,他总处处回避,又或说时机尚未成熟。” 阮修真道:“你想想吧!他把你调往鄱阳湖的分舵,说得好听点儿是扩展地盘,其实只是要你远离大江,好削减你的影响力。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们的猜测,就是这次行动负责和我们联系的,正是他的心腹,只要此人提供假情报,我们定被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晓得真实的情况。如辜月明所说的,季聂提必然会调动人手,在正常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瞒过我们的。” 丘九师沉声道:“我立即到鄱阳去,召集人马,守稳阵脚,再设法串联和我们有密切关系的兄弟,然后和皇甫天雄算账。” 阮修真道:“千万不要鲁莽,如果我所料无误,我们离开岳阳,必将落入季聂提的天罗地网中,最安全还是岳阳城,至少表面上是在钱世臣的控制下。” 丘九师色变道:“情况真的如此恶劣?” 阮修真叹道:“比你现在想的还要恶劣。辜月明说季聂提对城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可知钱世臣的部队里有季聂提的人,我们的手下中也有皇甫天雄的人。如果不是辜月明提醒我们,我和你肯定不能活着离开岳阳城。” 丘九师苦恼地道:“问题是我们根本没法离开岳阳城,岂非进不得退无路?” 阮修真悠然道:“你又忘记了。” 丘九师愕然道:“忘记什么?” 阮修真道:“当然是忘记了不论事情如何发展,我们仍是深陷在一个神奇的命运之局里。” 丘九师不敢相信地道:“局还在吗?” 阮修真一字一句地徐徐道:“此局不但仍然在,还比任何时候更强大,更扑朔迷离。最妙是我们没有选择的情况依旧,只是掉转过来,由不得不捉拿五遁盗,变成须助他逃离岳阳。” 丘九师一头雾水地道:“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我们现今的唯一生路,是逃往云梦泽去,只有在这个离奇的地方,一个由云梦女神主宰的奇异境域,我们方有与季聂提较量的资格,那时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也可以逃往鄱阳。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只要保住小命,我们大有反击的本钱。” 丘九师道:“是否我特别蠢呢?我仍是一知半解。” 阮修真道:“你没法掌握真正的情况,是因不明白楚盒的事,不明白五遁盗在整件事里起着的关键作用,且听我详细道来。” 丘九师精神大振,道:“我在听着。” 花梦夫人坐在舱房内,还有两个负责监视她的粗壮佣妇。这辈子她尚是首次后悔没有像师妹百纯般跟师傅学习武技,只要她有百纯般的身手,便有机会打出甲板去,宁愿投海自尽也不愿面对凤公公,面对悲惨的将来。 岳奇忽然来了,先命两个佣妇到门外去,还亲自关门,到她身旁坐下道:“累夫人久等了,不过我必须有大公公的命令,才能到这里来和夫人说话。” 花梦夫人听他话中有话,大奇道:“岳大人……” 岳奇截断她道:“长话短说,冀善不但仍然在生,还向辜月明发出飞鸽传书,警告他凤公公会亲率大军南下。” 花梦夫人娇躯剧震,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岳奇目光投往靴尖处,沉声道:“我完全信任夫人,夫人亦不要怀疑我。善公公要我全力保护夫人,并告诉夫人我们仍有一线生机,所以夫人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花梦夫人颤声道:“岳大人……” 岳奇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情,善公公已赶往岳阳,事情或许仍有转机。现在的凤公公等于离穴的毒蛇,是猎手也同时是猎物,并非无可乘之隙,夫人明白吗?” 花梦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岳奇吐出一口气,长身而起,道:“大公公要我问夫人与辜月明的真正关系,我会直说夫人只是辜月明的红颜知己,没有其他的关系。夫人保重。” 说罢匆匆离去。 第四十七章 第三封信 岳阳城。 君山苑。 黄昏。 辜月明正要出门去见季聂提,叩门声响,不由心中嘀咕谁会在此时来访,开门,赫然见到神色慌张的百纯立于门外,忙请她进屋。 百纯迫不及待地掏出竹筒子,道:“是第三封飞鸽传书,这回没有师姐的盖章。” 辜月明拿着竹筒回到圆桌去,先要百纯坐下,然后取出密函细读。 百纯见他阅信时神态冷静,无忧无喜,稍为放心,到看着他点火烧信,才敢问道:“师姐没事吧!是不是她寄来的呢?” 辜月明直至书信尽化飞灰,才向她看去,沉声道:“不论这封密函是谁交给你的,百纯须警告他,立即带着家小逃亡,如果凤公公一日在位,一日不要回来。” 百纯花容失色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姐呢,师姐怎样了?” 辜月明道:“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我本尽力避免百纯卷入此事内,可惜事与愿违。凤公公现正率领大军从水路开来,如若顺风顺水,可于大后天到达岳阳。” 百纯凄然道:“师姐是不是出事了?” 辜月明双目神光电射,冷然道:“可以这么说,但只要我辜月明命在,凤公公绝不敢动你师姐半根寒毛,还恐保护不周。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师姐正随凤公公一道南来。” 百纯咬着下唇,好一会儿后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要赶去见一个人,百纯先回红叶楼去吧!” 百纯忧心忡忡地道:“凤公公是不是要收拾大河盟?” 辜月明心中一动,道:“百纯回楼前,可顺道到八阵园去,知会他们这件事,并为我转告一句话。” 百纯问道:“辜大哥要我转告他们什么话呢?” 辜月明轻描淡写地道:“告诉他们,机会来了。” 岳奇进入花梦夫人船上的香闺,先令伺候她的佣妇避往外舱房,然后到床沿坐下,关切地看着拥薄被躺在床上的花梦夫人,道:“夫人服药后好点儿了吗?” 花梦夫人睁开眼睛,道:“药很苦。” 岳奇哄孩子般道:“良药苦口嘛!大夫说夫人只是因舟车劳顿,没有什么事的。” 花梦夫人柔声道:“摸我的额头。” 岳奇依言伸手按在她秀额上,半晌后露出不解的神色,皱眉道:“很正常呵!没有发烧。” 花梦夫人嘴角溢出甜丝丝的笑容,道:“你的手又厚大又温暖,很舒服。” 岳奇舒了一口气,抚摸她一下后收回手,如释重负地道:“原来夫人在装病。” 花梦夫人白他一眼,调皮地道:“不这样你怎会来看我?” 岳奇不以为忤地道:“我在这里了,夫人有什么话想说的?” 花梦夫人道:“我们是不是已进入大江?” 岳奇道:“夫人察觉了,船队在半个时辰前进入大江,今晚靠岸补充物资,大后天清早可抵达岳阳。” 花梦夫人轻轻道:“我骗你来,如此不分轻重,你生气吗?” 岳奇怜惜地道:“我怎会生夫人的气?夫人受苦了。” 花梦夫人柔声道:“你会保护人家吗?” 岳奇毫不犹豫地道:“夫人放心,岳奇会尽所能保护夫人,不让夫人受到伤害。” 花梦夫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徐徐吐出道:“岳大人今年贵庚?” 岳奇露出笑容,道:“刚好三十岁,尚未娶妻,夫人喜欢这个答案吗?” 花梦夫人双颊出现红晕,半张美眸浅嗔道:“你有没有娶妻,关奴家什么事呢?” 岳奇欣然道:“夫人未嫁,不才未娶,说起话来会少了很多顾忌,怎会不干夫人的事?” 花梦夫人又闭上眼睛,柔声道:“奴家今年二十八岁,比岳大人小两岁。” 岳奇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深吸一口气道:“若换了另一个地方,千军万马也没法驱赶我离开,希望会有那么的一天吧。夫人好好睡一会儿,我要回去向大公公报告。” 花梦夫人没有说话,仍是闭着眼睛,微一点头,表示答应。 岳奇为她盖好被子,悄悄离开。 辜月明把四弓弩箭机和剩下的箭矢放在桌面上,季聂提打个手势,两个手下过来拿起它们,退到厅外去。 两人对桌坐下。 季聂提定睛看着他,唇边挂着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神态明显和以前有点儿分别。道:“月明今天做过什么事?” 辜月明猜到他已收到凤公公寄来的飞鸽传书,却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收到冀善的讯息,故出言试探。冷冷道:“我从不会向别人报告我的行踪,季大人问错人了。” 同时想到,对今日岳阳城发生的事,季聂提肯定耳目失灵,皆因钱世臣借搜捕五遁盗一事,全城搜索,季聂提和手下忙着躲藏,其广布城内的情报网处于瘫痪的状态,所以这句回答亦是有感而发。 季聂提毫不动气,一副今时不同往日的姿态,平静地道:“月明想杀我吗?” 辜月明没好气地道:“只听季大人这句话,便知冀善垮台了。季大人并不是今天才认识我,该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不是要我重新声明,我接受这个任务,是要脱离朝廷而不是要升官晋爵。季大人不要弄得本来简单的事变得复杂起来,我的任务是找到楚盒,亲自交给大公公,再从大公公手上接过解除军职的圣谕。其他一切,与我无关。” 以季聂提的城府,给他当面抢白,也为之脸色微变,狠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为何收到冀善叛上造反的两封密函,竟不知会我一声?” 辜月明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希望花梦被卷入此事内。” 季聂提嘿嘿笑道:“原来月明竟是个为别人着想的人,真是天下奇闻。不过月明不用为花梦夫人担心,大公公会好好地照顾她。” 辜月明露齿一笑道:“我当然放心。” 季聂提愕然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月明的笑容。” 辜月明从怀中掏出没有光泽的夜明珠,递给季聂提,道:“人有七情六欲,我是人而不是鬼,亦不例外。就是这粒珠子,令钱世臣肯以重金做交易,还虚构天女玉剑被人偷了。” 季聂提接过夜明珠,摩挲一会儿,然后拿到眼前仔细研看,不片刻眉头大皱道:“月明或许不知道,我对珍珠有特殊偏好。天下珍珠,莫过于合浦、南海、洞庭和太湖出产的珍珠。此珠粒大珠圆,光滑润泽,质地细腻凝重,似合浦南珠,但却不像南珠的银白晶莹;其略带金黄色,似南海珍珠,又欠其虹彩艳丽;说是洞庭的出产吧,则太大太重。来人,给我熄掉所有灯火。” 四个手下闻召从后门走进来,执行指令,到厅堂陷入黑暗里,悄悄退回后门外去。 夜明珠不现丝毫芒光。 季聂提叹道:“我又猜错了,洞庭珍珠以夜明珠最罕有稀贵,日间光泽照人,夜间持续放射蓝色黄光,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相隔两三丈犹见其熠熠光辉,但这颗显然不是夜明珠。” 辜月明心忖:若此时拔剑动手,凭自己夜视之能,说不定能以快制快,在数招内取季聂提的小命。 冀善有个极有见地的看法,这个看法打动了辜月明,就是凤公公太老了,谁都说不准他会不会在明天归西,所以朝中人人心里有数,凤公公一去,权力大有可能重归皇上手里去,唯一惧怕的是手握兵权的季聂提,故而不敢露出丝毫反对凤公公之意。可是如能成功除去季聂提,人人顾忌大减,又欺凤公公日渐衰老,局面将大大有利皇上和冀善的一方。 能否杀季聂提,实是整个权斗的关键。 季聂提苦笑道:“还有太湖的淡水无核珍珠,与此珠更是无一相似之处。我玩珍珠多年,还是首次没法一眼看出其产地和价值。钱世臣怎会为这么一粒珠出卖大河盟,确实令人费解。” 辜月明道:“或许此珠的价值,就在它的与众不同,世所罕见。” 季聂提把珠子交回他,点头道:“这的确是一颗非常特别的珍珠,我拿着它时,好像有某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令我心中一片平和,忽然不想再和月明斤斤计较。我有一个猜想,是此珠乃一种极为罕有的灵药,像千年灵芝或成形的何首乌般,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而钱世臣是识货的人,故不惜一切地去和五遁盗交易。” 辜月明暗叫糟糕,因知道接踵而来的问题,非常难应付。 果然季聂提接着问道:“五遁盗肯定也是识货的人,否则不会拿此珠向钱世臣漫天索价,一副不愁钱世臣不和他交易的态度。五遁盗怎样解释此珠的来历呢?” 辜月明道:“我没有问他,因这牵涉到他发财的大计,而我们的信任亦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助我找寻楚盒,我确保他挟财离开。” 季聂提没有怀疑,点头道:“他是个聪明的人,晓得若惹上你这个敌人,逃到天脚底也会给你追上。” 接着沉吟起来,欲言又止。 辜月明心知肚明他想问冀善有没有第三封飞鸽传书,但又知如此将泄露冀善仍然在生的秘密,故犹豫起来。 照道理,在那样的情况下,冀善能立即逃离京师,已非常难得,怎还有时间写信传信。可是辜月明的确收到冀善的飞鸽传书,由此可见冀善早预料到有此一天,故有应变的方法。 季聂提道:“你猜大河盟的人会不会参加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呢?我必须弄清楚情况,方有办法助你们逃出岳阳。” 辜月明记起今早见他时,季聂提拿着晚宴的请柬若有所思的情景,又记起季聂提说过或许不用担心丘阮两人的话,明白过来。道:“只要五遁盗参加晚宴,丘阮二人怎会缺席?” 季聂提点头道:“好!一切依计划进行,我会在指定地点备妥速度最快的骏马。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月明最好不要来找我,我自会去找你。” 辜月明答应一声,起身去也。 乌子虚跷起二郎腿,坐在艳娘和蝉翼的两幅画像前,颇有大功告成的满足感觉。由这刻开始,他可以轻松地等待逃走的机会。 不知是不是用尽了画情,他有一种以后再也不想动笔作画的念头。唉!他厌了。这正是他的个性,无法长期地待在某一个行业。 画中的蝉翼似喜还嗔,正是乌子虚最爱的神态,有种比真人更真的离奇味道,完全掌握了少女的动人神韵。 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戴着黑头罩、身穿水靠的人,灵巧地从挂瓢池攀上岸来的画面。 乌子虚猛地惊醒过来,一时间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异变已起。 “嗤——” 破风声响。 乌子虚想也不想,连人带椅转动,变成椅背向着原本右手的一方。 “笃——” 一支铁针插入椅背,深入盈寸,几乎透椅而出。 灯火倏灭。 画桌上的灯和另一盏壁灯先后被铁弹子击中,应弹熄灭。大厅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与阁外的黑夜浑融无间。 乌子虚心忖难道是丘九师?在他认识的人中,除辜月明外,只有丘九师有此身手本领。更令他相信这个揣测的是,对方如不是一心生擒他,那么射来的就该是一支弩箭,取的部位也不该是大腿。针上肯定喂了麻药。 乌子虚夷然不惧,他再非那个卖蛇胆的小子,又或画仙郎庚,而是五遁盗,五遁盗是没有恐惧的。 他双手反掌抓着椅背,就那么翻上椅背上,双脚朝后急撑,椅子仍是文风不动,尽显他平衡的功力。 来袭者正从后扑来,哪想到他有此反守为攻的奇招,忽然间乌子虚双脚离胸口不到一尺,来袭者也是了得,两手回护胸前,化拳击出。 乌子虚身子弓起,就在敌人封挡前的一刻,放开双手,身体弹直,全身之力尽在脚上,踢中敌人的双拳。 “砰——” 敌人往后踉跄跌退,他不是劲力及不上乌子虚,而是吃亏在临时变招,没法用上全力,登时吃亏。 乌子虚却借反震之力,来个正前翻,双脚触地,顺手提起椅子,一个旋身,追上敌人,椅子兜头照脑疾砸对手。 那人怒哼一声,左手横肘抵挡,下面一脚踢出,取的是乌子虚的下阴。 乌子虚哈哈笑道:“你肯定不是丘九师。” “砰——” 椅子碎裂。 那人被轰得再往后退开,下面的脚差寸许才可踢中乌子虚,非常狼狈。 出奇地乌子虚没有趁势追击,连续三个翻腾,返回厅堂正中处,忽然消失不见了。 那人顾不得手臂的痛楚,抢了上来,一脚往摆在正中的桌子踢去,桌子应脚滑开,撞得另一边的三张椅子东倒西歪,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难听的噪音。 乌子虚在黑暗里现形,两手捧着笔洗,把笔洗内混合墨汁的污水,就在桌子移开的刹那,朝对手照脸泼去,时间的拿捏妙至毫颠。 即使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乌子虚仍可以善用环境的特性,把“随机应变”的策略发挥得淋漓尽致,何况是风竹阁这个熟悉得像家一样的环境。 这招确实挡无可挡。 来袭者只好闭上眼睛,往横移开,但已给污水泼个正着,接着小腿剧痛,又被乌子虚贴地扫至的脚击中。那人惨呼一声,却没有应脚倒地,反而一连两个后翻,往后退走。 乌子虚掷出手上笔洗,瓷碗旋转着追击敌人,他自己又弹了起来,向敌人追去。 “当——” 那人刚站稳脚步,笔洗袭至,仍能不慌不忙,挥掌拍下笔洗。 笔洗触地碎裂的当儿,乌子虚杀至。 那人横移开去,接着穿窗而出,落往阁外地面。 乌子虚扑至窗旁,往外瞧去,在星光下,那人半蹲地上,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双目奇光迸射,一时间,乌子虚再看不到其他东西,心中模模糊糊的。 这情况只维持了弹指的刹那光景,乌子虚脑袋像被灵光重燃点亮,眼前景象恢复正常,唯一不同处是一团浓烟正扑面而至。 乌子虚哈哈一笑,离开窗台,改由大门抢出去,刚巧见到那人投往挂瓢池去。 乌子虚心旷神怡地走到那人投水处,伸个懒腰,长笑道:“不送啦!” 第四十八章 无敌组合 百纯步入书斋,阮修真起立相迎,坐好后,百纯问道:“丘九师哪里去了?我有急事找他。” 阮修真道:“九师出外办事,百纯姑娘有什么事,可向我说吗?” 百纯道:“这里说话方便吗?” 阮修真露出讶色,喝道:“关门!” 门外的手下应令把门关上。 阮修真道:“没问题了,姑娘放心说话。” 百纯俯前少许,压低声音道:“辜大哥要我来告诉你们,机会来了。” 阮修真精神大振,道:“什么机会?” 百纯道:“凤公公正率大军从水路来,最快大后天抵达岳阳。” 阮修真失声道:“这算什么机会?” 百纯尴尬地道:“我只是个传信人,辜大哥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现在辜大哥去见季聂提,想找他问清楚也不成。” 阮修真沉吟道:“辜兄怎会找姑娘来传话呢?” 百纯犹豫起来。 阮修真苦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百纯姑娘不需再有顾忌。现在我们和五遁盗不但并肩作战,且是同病相怜。命运真讽刺,以前我们千方百计去破局,现在却要竭尽所能去保局。” 百纯听得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辜月明进入风竹阁,入目的情景令他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 辜月明循声找到坐在登上二楼木梯最低一阶的乌子虚,沉声道:“是哪个恶客来访?” 乌子虚微笑道:“是个懂妖术的蒙面人,你道是谁呢?” 辜月明冷哼一声,道:“戈墨!”接着在乌子虚前方侧身挨壁坐下,屈起双腿,淡然道:“难应付吗?” 乌子虚从怀中掏出无双女义赠的十字索钩,递给辜月明,欣然道:“尚未出动老子遁术的终极法宝,你说有多难应付?这家伙被我泼了一脸污水,又中了我两记重的。但坦白说,如果不是有女神助我,说不定已被他生擒掳走。这家伙的功夫很扎实,韧力惊人,非常难缠。” 辜月明接过索钩,把玩半晌,道:“哪里弄来的?” 乌子虚道:“是美人儿双双送的,肯定是看在辜兄份儿上。哈!我最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口说不爱,其实心中爱得要命。” 辜月明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似的,看着手上的索钩,道:“你试过吗?” 乌子虚得意洋洋地道:“正为试玩这个宝贝,我没有时间收拾这里的烂摊子。这个东西很棒,比我以前所有用过的更棒,可长可短,甚至可作暗器用。” 辜月明沉声道:“即使被重重包围,你有把握凭此器突围逃走吗?”把索钩还给乌子虚。 乌子虚露出错愕神色,边把索钩纳入腰囊去,边道:“我有十足的把握。我的天!事情是否又有变化呢?” 辜月明说出最新的情况,乌子虚听罢,大问道:“竟会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变化?如非由你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现在事情是变好还是变坏呢?凤公公杀到时,我们该在往云梦泽的途中。” 辜月明道:“事情要分几方面来说。首先是钱世臣的反应。凤公公应该是从海路来,所以钱世臣收不到任何风声,可是当凤公公的船队进入大江,大有可能惊动钱世臣……” 乌子虚道:“为何只是有可能,而不是定会惊动他呢?” 辜月明道:“这就要看季聂提的本领,能否清除钱世臣在岳阳外的眼线。在正常的情况下,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蛇,季聂提一时间亦没法办到。可是季聂提有皇甫天雄这另一个地头蛇助他,将是另一回事。季聂提深谙斗争之术,肯定会设法封锁消息,不让钱世臣收到任何风声,直至兵临城下,始悔之晚矣。” 乌子虚明白过来,点头道:“好了!假设钱世臣收到风声又如何?” 辜月明道:“那就要看他知不知道丘阮两人的处境,如果清楚情况,只有立即弃城逃亡;如仍蒙在鼓里,钱世臣将立即起兵造反,首先杀我,接着把你抓出来,逼问楚盒下落,然后再将你转交大河盟。那时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肯定泡汤,因为岳阳城已进入备战状态。” 乌子虚沉着地道:“这些可能性有多大?” 辜月明道:“一半对一半。” 乌子虚道:“我们如何应变?” 辜月明道:“我明早必须离城,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要玩捉迷藏的游戏。所以我才问你,凭这个玩意,你有应付突变的能力吗?” 乌子虚目光投往外面挂瓢池的方向,道:“只要挂瓢池东北方的出水口畅通无阻,我就有十足把握脱身,何况城外尚有快马,又有辜兄接应,该没有问题。” 辜月明道:“没有了丘九师和阮修真两个敌人,钱世臣该不难应付,剩下就是季聂提,如果对他没有防范,我们肯定吃大亏,甚至一败涂地。” 乌子虚一呆道:“季聂提不是站在我们这边吗?至少在得到楚盒前,他是合作的伙伴而非敌人。” 辜月明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但现在再不敢如此天真。季聂提和凤公公最大的分歧,是前者着眼的是如何维持权势,后者则认为没有任何事比楚盒更重要。” 乌子虚不解道:“这算是分歧吗?” 辜月明道:“不但是分歧,且直接影响他们在此事上采取的立场和态度。要明白季聂提的立场,须先剖析他和凤公公的关系。表面看,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可是像他们这类长期处于斗争中的人,一切向利益看,凤公公得到楚盒,或许对凤公公有利,但季聂提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利益呢?” 乌子虚点头道:“不论盒内所藏何物,对季聂提的确没有好处。真古怪!辜兄对权力斗争似是很内行。” 辜月明道:“能令凤公公动心的,当然不是一般凡宝,所以盒内的东西,亦非凡物。凤公公等于另一个秦始皇,世间珍宝任他予取予求,只有像不死药那类超凡珍物,方可令他动心,我敢肯定盒内藏的是类似的东西,否则他怎会长途跋涉地到这里来?” 乌子虚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想法,所以……嘿!所以才有神灵护盒的异事。” 辜月明道:“像季聂提这种人,不择手段地向上爬,最终的目标不会是当个二当家,只要凤公公一去,便轮到他,说不定还可以谋朝篡位,过过做皇帝的瘾。现在凤公公忽然服下什么仙丹灵药,寿命大幅延长,你说对季聂提是有害还是有利呢?” 乌子虚色变道:“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辜月明道:“季聂提当然不会与凤公公对着干,却会阳奉阴违。他会干掉我,因为我不断地激怒他,更明白指出他不把凤公公的最高指令放在心上,犯了他的大忌。他现在肯容忍我,正因他有杀我的手段,故可暂忍一时之气。” 稍顿续道:“他也会杀你,因为你是我口中寻找古城的关键,干掉你,凤公公或许在有生之年都没法找到古城。这个险绝对是季聂提值得冒的,谁都知道凤公公来日无多,凤公公本身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等十天半月的耐性都没有,亲自南下,拿到楚盒的一刻,就是他启盒享用里面灵物的一刻。还记得我来前凤公公患了风寒,咳了好几天,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乌子虚倒抽一口凉气道:“季聂提会于何时发动攻击?” 辜月明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今早我回君山苑,季聂提在厅内等我,拿着红叶楼十周年的请柬用神地看,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时他心中盘算的,该是如何利用晚宴的时机,完成他心中的杀人大计。他要杀的,是丘九师、阮修真、你老哥和我,至于钱世臣,反变为次要。” 乌子虚道:“这么说,他该已成功截断岳阳城的对外通信,不让任何有关凤公公南来的风声传入钱世臣耳里去。” 辜月明道:“千万不要对季聂提掉以轻心,此人城府极深,做事谋定后动,令人在他出手前完全没法掌握他的虚实。在知己知彼上,我们已输得一塌糊涂,最可怕是他没有任何顾忌,不像戈墨或丘九师般必须生擒你。现在他已知你是五遁盗,要杀你,一般手法肯定难以奏效,必须巧布陷阱,将你逼进绝地,始有杀死你的可能。” 乌子虚双目精芒闪动,完全进入“五遁盗”的状态,沉声道:“那匹快马!当我取马时,只要有几副四弓弩箭机瞄准我发射,我就必死无疑。” 辜月明欣然道:“你终于明白了。我会在城外令坏事变成好事。待会儿我去向双双借些烟花火箭,作为与你远距离联系的工具。这次你要使出真功夫了,幸好有女神保护你,不论敌人用什么手段,我深信你必能化险为夷。你若要和丘阮两人通消息,可通过百纯这个传信人,如此可掩人耳目。告诉百纯,晚宴后,红叶楼的人必须疏散,撤往乡间去,以避无妄之灾。” 乌子虚道:“明白了!” 两人又商量了烟花不同色彩代表的意义,辜月明伸出手来,微笑道:“我们这个组合才是无敌的组合,对吗?” 乌子虚伸手紧握辜月明的手,轻松地道:“绝无疑问,因为我们有神通广大的女神作为我们的组合成员,管他千军万马,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们。” 辜月明收回左手,两人四目交投,均有生命正在热烈燃烧着的感觉。 辜月明道:“城外见。” 飘然去了。 离开风竹阁,辜月明思潮起伏。 他有一个感觉,他对季聂提的猜测,是正确的,季聂提最想杀的人,不是他辜月明,不是丘九师,而是乌子虚。 换句话说,季聂提最不想见的情况,是楚盒落入凤公公手里去,那是不测的变数,能令季聂提苦待多年的好梦成为泡影。 也因为如此,季聂提故意泄露皇甫天雄与丘阮两人间的秘密协议,好坚定辜月明的信心,不疑他会设陷阱对付乌子虚。 当年双双的娘选夫猛而不选季聂提,是不是因双双的娘看穿了季聂提的本性? 他穿过雨竹阁的月洞门,双双淡淡的清香传入他鼻子里,令他记起双双红透了的脖子和耳朵。 他没有踏上通往大门的石阶,绕过雨竹阁,双双优美的倩影出现在湖旁一块大石上,她背着他坐在石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美丽的塑像,更似乌子虚笔下的画中人物,背景是满布星辰的深黑夜空。 她的娇躯轻颤一下,该是从足音猜到是他来了。 命运的确无比的神奇,当日津渡邂逅,第一眼看到她,已被她深深的吸引,从那一刻开始,他再不是以前的辜月明,对生命的体会和看法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辜月明来到她坐的那块大石旁,道:“我要走了!” 无双女呆了一呆,问道:“你要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辜月明朝她看去,她清楚分明的轮廓在星空里如灵山秀谷般起伏,有种持久永恒的美态。辜月明道:“我要暂时离城,因为城外比城内更危机四伏,所以须到城外清扫障碍,好在大后天十周年晚宴时,在南门外接应你们。” 无双女垂下螓首,轻轻道:“你要小心点儿。” 辜月明道:“姑娘在想什么呢?” 无双女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是不想睡,想东想西罢了!” 辜月明记起乌子虚说的话,什么他最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口说不爱,却是心中爱煞了。显然是双双曾向乌子虚说过没有爱上他辜月明诸如此类的话。 他和双双的关系,不仅难解,更是不可思议。在前世中,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确实耐人寻味。 她曾和他说过一句什么话呢? 他从不相信爱情,但自与她相遇后,纵然最初时他不肯承认,但他正一点一滴逐渐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体会到爱情的全部魔力。 眼前的美女,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辜月明扼要地解释了最新的情况,来此的目的,然后道:“在晚宴前,姑娘不要离开红叶楼的范围……” 无双女冷冷地截断他道:“我自有分寸,虽然我会随你们到云梦泽去,却不表示我要听你的指令行事。” 辜月明愕然道:“我的语气用错了,惹姑娘不快,请姑娘见谅,当是我的请求如何?” 无双女终朝他瞧来,眼神一触,又别转头去,目光投往湖水,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受不了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辜月明苦笑道:“我的前世肯定是一身冤孽,更做过对不起姑娘的事。” 无双女默然不语。 辜月明道:“我要走了。” 无双女移转娇躯,面向着他,柔声道:“我到屋内给你取烟花火箭,以后再不要提起前生,好吗?” 丘九师进入红叶楼,南院一主二辅三座建筑物仍是灯火辉煌,婢仆们正忙着布置。 在红叶堂内遇上周胖子,后者截住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百纯只告诉我要这样做那样做,偏不肯说出原因,我快给吓坏了。” 丘九师随他穿过布置得色彩缤纷、富丽堂皇的大堂,朝临湖的池台走去,心忖百纯确实有分寸,因为说到底周胖子和钱世臣关系不错,如他一时情急,把情况尽告钱世臣,便大大不妙。问道:“百纯在哪里?” 周胖子道:“百纯回阁去了,她猜到九师会来找她,请九师到晴竹阁去。唉!九师尚未答我的问题。” 丘九师迎上周胖子忧心忡忡的眼神,道:“周老板就当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开开心心地照计划举行十周年庆典,且千万不要向钱世臣探听消息,老天爷自然会为我们做主。” 周胖子失声道:“老天爷?” 丘九师欣然道:“的确关老天爷的事,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周老板不用担忧。” 此时辜月明的身影映入眼帘,丘九师拍拍周胖子肩头,道:“我的老朋友来了,我和他聊几句后,再去找百纯。相信我!老天爷的确站在我们这一方。” 辜月明和丘九师在湖边的小亭坐下,两人四目交投,均感有会于心,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丘九师欣然道:“想不到还能与辜兄坐下对话,人生的奇妙,莫过于此。” 辜月明道:“长话短说,我明早会离开岳阳城,在南门外接应你们。你们必须和五遁盗保持紧密联系,但当然不可以直接去见他,须通过百纯互通消息。” 丘九师点头道:“明白了!” 辜月明略一沉吟,道:“我想找丘兄做一件事。” 丘九师问道:“什么事呢?只要我办得到,必不会教辜兄失望。” 辜月明仰望夜空,徐徐道:“我想托丘兄带百纯到云梦泽去。” 丘九师一愕道:“不怕把她卷入此事中吗?” 辜月明目光回到他身上,沉声道:“她已被卷入此事中。” 丘九师露出坚决的神色,道:“辜兄放心,我会竭尽所能,送百纯到云梦泽去,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辜月明道:“还有是阮先生,最好趁季聂提发动攻击前,先一步离开。现在季聂提的主要目标,已移转到五遁盗身上,详情可让百纯去问五遁盗,在这样的情况下,凭阮先生的智慧,该可想出万无一失的逃亡大计。” 接着长身而起,微笑道:“情况绝非如表面看到的那般一面倒,只要能逃抵云梦泽,一切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有可能。” 说完道别离去。 第四十九章 随机应变 丘九师沿湖漫步,感觉古怪。 照常理,他的心情应是恶劣至极。就在即将起之际,忽然惊觉一切只是假象,摆在眼前是彻底的失败。他和阮修真经营多年的大好形势,已彻底毁在皇甫天雄手上。 四分五裂的大河盟,更不是季聂提的对手。何况凤公公正率大军压境而来,他们已痛失迎头反击的时机,英雄无用武之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心情是不是该直掉进谷底,万念俱灰? 可是他的心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有阴霾尽消的轻松感觉。 自阮修真提出无形对手的揣测,他就像被绑住了手脚,有力难施。令他更沮丧的是他要对抗自己的心,做违心的事,没法像以前般事事放手而为,那是一种折磨。 现在使他困扰的“命运”已成过去,命运不再是与他们对着干,而是反过来站在他们这一方。不用终日疑神疑鬼,而是随心所欲,爱怎样做便怎样做。 辜月明说得对,机会就在眼前。 丘九师悠然止步,一艘小艇从对岸朝他驶至,艇上载的是令他梦萦魂牵的女子。 百纯驾小艇运桨如飞地直抵他立处旁的湖边,丘九师一个纵身,四平八稳地落至艇首,欣然道:“让在下当船夫如何?” 百纯双目射出炽热的艳光,嘴角含春地道:“你多事!快给我坐好。” 丘九师心神俱醉,听话地坐下去。 百纯操控小艇,往湖心驶回去,轻柔地道:“在人家最想见你的时刻,你却溜了出去,真气人。” 丘九师清楚感到阻隔他们的高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微笑道:“请百纯见谅,我们必须先处理内奸的问题,不得不花点儿时间。后来我返回八阵园,晓得百纯来过,不敢怠慢,立即赶来见百纯。” 百纯横了他娇媚的一眼,嗔道:“吹牛!我不信你不先和阮先生好好商量,然后才来红叶楼,这怎算立即赶来呢?” 丘九师深感与百纯打情骂俏的动人滋味,投降道:“我的确和修真说了一阵子话,算我说错,以后会老实些。” 百纯喜不自胜地道:“我不要老实人,只要一个好情郎。我刚见过乌子虚,那是五遁盗为他自己改的名字,子虚乌有,真是古怪的人。他已把目前的情况告诉我,百纯可做你们互相间通消息的使者。” 丘九师正容道:“修真已拟定助他逃出岳阳城的计划。表面上一切如旧,我们会虚张声势,布下罗网捉拿他,事实上我们的罗网最强大之处,正是他逃走的最佳路线。百纯告诉乌兄,十周年晚宴举行时,我们会在挂瓢池置快艇,由四个膂力特佳的兄弟操舟,只要他能于晚宴脱身,登上快艇,可横过挂瓢池,由东北的出水口离开,改乘快马出城。南北两个城门均有我们的人在打点,只要乌兄在登岸前易容改装,扮作我们的人,可轻易混出城外去。然后登上我们停靠洞庭湖码头的战船,任对方千军万马,也要望湖兴叹。” 百纯大喜道:“好计!谁能猜到你们忽然化敌为友。唯一问题是敌人如同一时间策马赶往南门,可先一步到达那里。” 丘九师微笑道:“我们会随机应变,例如在广场制造混乱,堵塞外院门,尽力拖延敌人,可保证没有人能追上乌兄。” 百纯轻描淡写地道:“好啦!说完别人的事了,我们又如何呢?” 丘九师凝视着她,缓缓道:“百纯须做好一切准备,五遁盗离开岳阳城的一刻,就是我们全面撤走的时候。百纯和我一道离开,撤往云梦泽去,未来的命运已超乎任何人揣测的能力,包括修真在内。我们渴望一个奇迹的出现,而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奇迹。” 百纯呼叫道:“丘九师!” 丘九师沉声道:“现在于我来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比百纯更重要,为了百纯,我可以作出任何牺牲。我会竭尽所能送百纯到云梦泽去。如修真刚才和我说的,云梦女神编排的命运迷局实妙至毫颠,绝不会变得虎头蛇尾。我丘九师再没有任何顾忌,一切遵从心的感觉去做。以前若有伤害百纯之处,我会在下半辈子好好补偿百纯。” 百纯叹道:“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甜言蜜语,听一辈子都不会厌倦。” 丘九师道:“我多么希望今晚能留在晴竹阁与百纯共度良宵,可是我们必须克制。信任我,后天晚上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 花梦夫人拥被坐在床上,未来一片模糊,但又隐隐存在一点儿不敢深思、若有似无的希望。 外面仍不住传来车马声,自一个时辰前船队靠岸,运送货物的声音便没有停下来。她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愿费神去想,正如她不愿思索未来的命运,那已不由她控制。 岳奇会是她的救星吗?可是她又怕连累了他。 岳奇是个离奇的人,三十岁了仍未娶妻,是不可思议的事。除非他一直有图谋,怕因出事牵累家小。 不知是不是因身处极端的状况下,她对岳奇的倾慕有如洪水决堤般发生。他是个有吸引力的男子汉,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他面对强权的勇气,这些都显示出他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月明你会为此而高兴吗? 只恨她一直没有从辜月明身上得到的东西,却偏在这么一个不适合的情况下得到,而将来却陷于没有希望的黑暗里。 船身抖颤,启碇开航。 七月六日。晨。 辜月明策骑灰箭,驰出红叶楼的大门。他昨夜没有返回君山苑,到马厩取马后,就到挂瓢池旁一块大石坐待天明。 乌子虚说得对,自己对政治斗争确有异乎寻常的灵敏触角,否则这回肯定输个一塌糊涂。季聂提绝非等闲之辈,且他自当上厂卫大统领后,一直处于大大小小的斗争里,只看他仍能掌权超过十五年,便知他在这方面的本领。 钱世臣肯定斗不过他。 至于季聂提用什么方法收拾钱世臣,他却是无从猜估,因为季聂提并没泄漏这方面的半点儿风声。 辜月明纵骑飞驰,岳阳城仍处于半睡将醒的状态,路上行人车马不多,不虞碰撞。 过去的几天,他每天都会骑爱马驰骋一番,风雨不改,所以即使他这次走了便不回来,谅季聂提也要到几个时辰后才会醒觉。 季聂提势将错失杀他的机会。 城门在望。 蝉翼的赞叹声从楼下传上来,乌子虚在床上睁开眼,看看天色,快到午时了。昨夜临睡前,百纯来找他转告阮修真想出来的逃亡计划,乍看似是天衣无缝,但对他来说并不是最好的计划,因为说到“遁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蝉翼呼唤他的声音响起。 乌子虚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响应,心中充满愉悦的感觉,他可以想象到蝉翼在毫无心理准备下,骤然发现她美丽的画像高悬壁上喜出望外的情景。能令蝉翼开心,是他深切的愿望。 除辜月明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对的危机,可是他没有一丁点儿的畏惧。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离开。 他的心是炽热的,燃烧着斗志,因为他终于晓得毕生追求的东西,就是在云梦泽的古城内,其他的一切再不重要。 明天晚上,他会逃离岳阳,到古城去会他的云梦女神。她在召唤他,他是应召而去。至于见到她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并不在意。 斑竹楼。正午。 丘九师和阮修真如常在平台雅座进膳,此时百纯来了,坐下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最新消息。” 两人精神一振,丘九师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百纯“扑哧”娇笑,白他一眼道:“不要紧张,消息本身不好不坏,只是计划有变。” 阮修真皱眉道:“乌兄认为我们的计划有破绽吗?” 百纯道:“恰恰相反,那家伙认为阮先生的计划天衣无缝,只是对他不适用。” 丘九师不解道:“不适用?” 百纯喜滋滋地道:“那家伙自有他的见解,他说自己习惯了独来独往,而他的一贯策略是随机应变,令敌人无法揣测,如果忽然每方面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他会落于形迹,再不能无迹可寻,这会使他没法纵情发挥,尽展所长。所以他不需要任何帮忙。” 阮修真欣然道:“我们始终不是真正地了解他,幸好他现在不再是敌人。” 百纯道:“他又指出你们低估了季聂提,原因在于直至昨晚,你们仍把所有人力、物力和精力集中在他身上,以致忽略了其他。” 阮修真和丘九师为之动容,五遁盗的确是非凡之辈,一语中的指出他们现在的危机,就是阵脚大乱。 百纯道:“季聂提最厉害的地方是能深藏不露,令人没法找到他行动的蛛丝马迹。事实上他一直在旁虎视,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以他一贯的作风,绝不容你们两人活着离开。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停在洞庭湖的战船,必在他的算计之内,如果妄想登船从水路开溜,是死路一条。” 阮修真击桌叹道:“一里通,百里明,我明白了。” 丘九师神色凝重地道:“我们该不该今天走呢?” 阮修真道:“绝不可行,这样我们如何向钱世臣交代?假如我们偷偷溜掉,钱世臣会立即派人包围红叶楼,然后入内捉人。” 百纯道:“我也问过那家伙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很古怪,说离开的唯一时机就是晚宴举行的时刻,那是命中注定的了。” 阮修真道:“这该和他与钱世臣的交易有关。” 丘九师问道:“百纯清楚他和钱世臣的交易吗?” 百纯道:“他拿一粒玉珠去向钱世臣兜售,我也看过那粒珠子,是很普通的货色,真不明白钱世臣为何不惜一切也要得到这么一粒平凡的玉珠。” 阮修真道:“其中定有我们不明白的道理。乌兄还有其他的话吗?” 百纯道:“他说丘九师可以留下来,但阮先生必须在晚宴前离开,只要出南门,辜大哥会接应阮先生,只有抵达云梦泽,阮先生才算脱离险境。” 丘九师苦笑道:“云梦泽真的是安全之地吗?” 百纯心神向往地闭目道:“你不是说过希望奇迹出现吗?我深信奇迹会在那里发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为之愕然,不是百纯说的话,而是因她若有所思、深信不疑的神态。 百纯张开美目,见两人呆瞪着她,苦恼地道:“我知道有关云梦泽古城的事,远比你们想象中的多。云梦女神大有可能是为舜帝投河殉情的湘夫人,只恨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因为我曾立誓不泄露古城的秘密。唉!早知便不立誓了。” 乌子虚送走了欢天喜地携画去向艳娘报喜的蝉翼,回到厅堂坐下,无双女来访,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我想出一个令你逃离岳阳城的办法。” 乌子虚大喜道:“有什么妙计?” 又忍不住地调侃道:“双双今天特别美丽。” 无双女没由来地俏脸微红,嗔道:“不要打岔,你究竟想不想听?” 乌子虚道:“当然想。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岳阳,到云梦泽去。” 无双女瞪了他片晌,平静地道:“辜月明屡次强调你是找到古城的关键人物,好像只有通过你才可以寻得古城,究竟有什么道理呢?” 乌子虚双目闪闪生辉,微笑道:“双双想知道吗?” 无双女被他逼得没法子,无奈地点头。 乌子虚一副胜了一仗的神态,趾高气扬地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和古城的女神正在热恋中。” 无双女失声道:“什么?” 乌子虚俯前沙哑着声音,道:“这肯定与我的前世有关,我的前生该是说有多坎坷就多坎坷,下场悲惨,且痛失最心爱的女人。所以今生自懂事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她。当然我并不知道要寻找的是什么,是人还是某件宝物。这个前世遗留下来的最大遗憾,主宰了我今生的方向。而我在找她,她也在找我。” 无双女道:“她是谁?” 乌子虚挨向椅背,摊手道:“她当然是云梦女神。她正在召唤我到古城去与她相会。老辜就是看中了我和女神的关系,认定我是可以寻得古城的人。” 无双女不寒而栗地道:“你真是被鬼迷了。” 乌子虚道:“我是被鬼迷,但老辜呢?你呢?不也是被鬼迷了?究竟是鬼是神,谁说得清楚。想象她是个美丽的女神,怎么都要比想象她是厉鬼有趣得多。何况你也看过她的法相,画中的她似鬼多些还是似神多些呢?你来告诉我吧!” 无双女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道:“想想吧!你、老辜、百纯和我的前世肯定在古城里发生,故此你凭那张四不像的悬赏图即一眼认出易了容的小弟;一向对女人没有兴趣的辜月明,看到你半边脸立即心跳加速,这全是宿世的冤孽,是人力没法抗拒的。我们前世的纠缠,并没有解决,故要在今生来个大解决。至于要解决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就在古城内。” 无双女依然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得意洋洋地道:“我的分析精彩吗?双双还有什么疑问?” 无双女道:“一切纯是你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乌子虚哈哈笑道:“双双刚好说错了,我恰好有一件真凭实据,就是这个劳什子。”从腰间掏出夜明珠,放在桌面上。 无双女愕然道:“这算什么东西?” 乌子虚道:“不要小看它,我在云梦泽拾起它时,几里外远仍可以见到它的金色光芒,我就是因它才到岳阳来想设法卖给钱世臣,而钱世臣见到它后,立即违背了对大河盟的承诺。” 无双女不解道:“我仍不明白它是什么凭据,这东西现在看来没有半点儿色光。” 乌子虚道:“据我们猜测,这该是来自楚盒上的七颗夜明珠之一,早已失去在黑暗里发光的能力。能金光四射只因云梦女神施展神通,恢复常态后便是眼前这样子。” 无双女皱眉道:“这和你能否寻得古城,有什么关系?” 乌子虚道:“当年令尊找得楚盒,放于革囊里,背在背上离开古城,于归途中遇伏。令尊虽然中了毒,但仍撑得住,逃返古城去,而伏击他的戈墨则在后穷追,就在令尊快抵古城的当儿,戈墨眼看追不上他,出动他的弩箭机,隔远射了他一箭,没射中人却射中楚盒,令这颗夜明珠脱落掉在地上,接着令尊成功返回古城,随古城一起消失。当时大雾弥漫,戈墨没有察觉地上失去光彩的夜明珠,又心切找寻令尊,让夜明珠长留落地处,最后由我捡起来,以致引发今天连串事情。双双明白吗?我拾珠处肯定离古城入口不远,所以只要我带你们到那里去……噢!你怎么了?” 无双女满脸热泪,摇摇头表示没事,又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乌子虚手足无措地道:“双双!” 无双女以衣袖揩泪,平静了点儿,道:“我没有事。我……我要杀戈墨。” 乌子虚道:“这个没有问题。要杀戈墨并不容易,幸好有辜月明,他会有办法找到他,再把他斩成七八块。” 无双女道:“我要亲手杀他。” 乌子虚安慰道:“这也没有问题,让我和月明捉着他,由你亲自下手,包你满意。” 无双女哭笑不得地生气道:“这种事也要拿来开玩笑。” 事实上她的内心非常感激乌子虚。她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多年的积郁云散烟消。桌上这颗奇异的玉珠以它奇异的方式,说明了爹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最美妙的是此珠更证实了辜月明和乌子虚的话,鬼神确实存在着。如此爹和娘岂非可以在冥界继续恩爱,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无比的欣慰。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我只是想代老辜哄你开心。” 无双女俏脸红晕乍现,嗔道:“你究竟想不想听?” 乌子虚抓头道:“听什么?呀!对了!是听双双的逃走大计,双双有什么好提议?”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尽量令心情恢复平静,道:“我和你一起走!” 乌子虚睁大眼睛,愕然道:“这算什么计划?” 无双女骂道:“没有耐性。试想想一个情况,当我表演幻术时,大堂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后只剩下我双掌的火焰,像你见到的那次般,宾客们会有什么反应?” 乌子虚道:“当然是看得直瞪眼,奇怪双双的纤纤玉掌怎会生出火来,个个目眩神迷。哈!我就乘机开溜,对吗?” 无双女冷冷道:“只说对一半,最后火焰熄灭了。”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还须多等一会儿才走。” 无双女道:“又错了!我只是给你时间调包。” 乌子虚不解道:“调包?” 无双女道:“这是杂耍的一种戏法,以竹木扎成架子,穿上衣服,佩戴假发面具,于关节处装上经特别手法处理的索钮,启动时能做出简单的动作,仿似真人。只要你能在陷进黑暗的刹那光景,换上假人,便可完成调包。” 乌子虚吐一口气道:“双双的计划大胆又有创意,但行得通吗?” 无双女傲然道:“当然行得通,但你那一桌最好全是自己人,若能把丘九师和阮修真都安排和你同席,就更能令钱世臣或季聂提一方的人安心,他们怎猜到你们已关系大变呢?” 乌子虚道:“我该何时走?” 无双女道:“就在敌人以为你仍安坐原位时,我会移到大堂靠后门处,发放七彩缤纷的烟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你就从正门溜出去,我自有办法跟着来。只要坐上我的黑儿,我们可赶在所有人前先一步到南门。” 乌子虚道:“季聂提会在广场上埋伏,这么硬闯院门,肯定被四弓弩箭机射成刺猬。” 无双女道:“我给你的黑烟弹是白给的吗?那时广场上停满马车,只要你掷出黑烟弹,便可制造混乱,我们则趁乱逃走。有我和你一起,我会视情况发放烟火,保证没人拦得住我们。” 乌子虚犹豫地道:“那我们岂非要共乘一骑。唉!能搂着双双,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朋友妻,不可欺,我……” 无双女大嗔道:“还要说废话!不要婆婆妈妈了,一句话,接受还是不接受?” 乌子虚无奈道:“好吧!” 布政使司府。 黄昏。 钱世臣来到戈墨的石屋,在戈墨对面席地坐下,道:“师兄回来了。” 戈墨道:“办妥了!我已将银票埋在五遁盗在城外指定的地点,只要他打开盒子点算银票,会立即中计。” 又道:“有辜月明的消息吗?” 钱世臣忧心忡忡地道:“真头痛!这小子自今早策马离城后,一直没有回来。” 戈墨道:“他到云梦泽去了。” 钱世臣失声道:“什么?师兄有感应吗?” 戈墨叹道:“不是感应,这小子不知有了什么法宝,我施展多种不同的道术仍没法找到他的踪影。” 稍顿续道:“我只是凭空猜测。像辜月明这种人,没有朋友,生性孤独,又不买任何人的账,他肯为五遁盗出力,肯定有甜头,大有可能是从他身上晓得寻找古城的方法。唉!我必须立即赶到云梦泽去。” 钱世臣骇然道:“没有师兄在怎行?楚盒不是该在五遁盗手上吗?” 戈墨沉声道:“若楚盒在五遁盗手上,早落在辜月明手里。刚才坐忘之时,我有一个清晰的感觉,就是楚盒仍在古城里,而古城更会在短时期内开启。” 钱世臣道:“如果楚盒不是在五遁盗手上,他如何得到夜明珠?” 戈墨苦笑道:“但愿我知道。我的感觉绝不会错,我必须立即赶到云梦泽去,以免被辜月明捷足先登。至于五遁盗,由你去对付他,双管齐下,便万无一失。” 钱世臣大急道:“师兄!” 戈墨神色坚决地道:“不要劝我。世臣你要知道,你再不是十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而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有些事必须自己去承担,明白吗?” 第五十章 谁主大局 钱世臣在布政使司府的大堂来回踱步,思潮起伏。厅内厅外有超过三十个亲兵守卫,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儿安全的感觉。 他晓得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十年前他请出戈墨去为他争夺楚盒,第二个错误是欺骗大河盟,同样是为了楚盒,弄得现在想找个人来商量也没有着落。由于心中有鬼,他此刻最怕面对的就是丘九师和阮修真。 自认识戈墨后,他首次怀疑戈墨的话。戈墨说的什么楚盒仍留在古城里,必须赶在辜月明前到达云梦泽,全是推托和借口,事实上戈墨是见他大势已去,不肯留下陪死。 想到“死”,钱世臣从心底涌起寒意,忽然间,楚盒再无关痛痒。 此时一个亲卫匆匆赶来,禀告道:“收到京师来的飞鸽传书。” 钱世臣接过竹筒,扯断封条,取信一看,姗姗来迟的赫然是有关画仙郎庚真假的消息。 钱世臣登时精神大振,这封信肯定是修补与丘阮两人关系的天赐恩物,既不用揭破自己说谎,又可立即人红叶楼抓起五遁盗,以后一切照协议进行。 想到这里,哪还犹疑,正要喝令手下备马,立即去拜访丘阮两人,门卫喝喏道:“指挥使胡广将军求见。” 换了是另一个人求见,钱世臣根本不用理会,一句话便可打发。可是胡广却是岳阳城除他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大将,总揽全城的防御,如此忽然求见,当有紧要的事。忙道:“请胡将军进来!” 足音响起。 钱世臣虽然心神不属,仍保持警觉,当听出是两个人的足音,愕然瞧去,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喝道:“杀!” 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冷笑道:“世臣,太迟了!” “锵——” 领头进来的胡广拔出佩剑,喝道:“来的是季聂提季大统领,谁敢动手,立杀无赦!还要诛家灭族。” 厅堂内的十八个亲兵,闻钱世臣之令本已手握刀把剑柄,但当听到季聂提之名,人人如遭雷轰击,不敢妄动,一多半人更是松开了握着的兵器。 季聂提神色平静,若无其事地从胡广身后走出来,越过胡广,朝钱世臣走过去,叹道:“世臣,你太不自量力了。” 门外惨叫声接连传来,瞬间归于平静。 兵刃出鞘。 五个亲兵狂喊着朝季聂提杀去。 “嗖”的一声,季聂提龙首刀已离鞘,先往后移,反手一刀,只见刀光一闪,那个从后侧提刀直劈过来的亲兵顿时小腹溅血,跟着转横跌开去。 此时季聂提改往前冲,避过由两侧攻来的剑,鱼儿般滑进另两人中间的空当,在兵器临身前,龙首刀如迅雷激电,左右挥劈,一人面门中刀,另一人被划破咽喉,刀法之精妙,刀速之迅捷,下手之狠辣,教没有动手的其他亲兵看得目瞪口呆,直冒寒气。 钱世臣狂喝一声,往主座退去,他的拿手兵器就挂在座后壁上。 胡广则手持长剑,目光灼灼地监视其他人。 季聂提一个旋身,长刀横扫一匝,“当”的一声,重重劈中后方紧追而至、搠背刺来的长剑。 那人虎口震裂,被他劈得长剑脱手坠地,骇然退开之际,季聂提与他擦身而过,刀子顺势上拖,那人脖子现出血痕,颓然倒地。 最后一人还未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前面刀影滚滚而来,挡了两刀,被杀得左支右绌,忽然惊觉季聂提欺近身前,接着胸口剧痛,被季聂提的刀子破膛而入。 钱世臣持矛往季聂提冲来,狂喊道:“我和你拼了!” 季聂提好整以暇地从伏在他身上的卫兵拔出刀子,左手一推,被杀者仰天倒跌,忽然转身,刀光打闪,劈中攻背而来的长矛,又快又准。 钱世臣的功夫确实远在众亲兵之上,脚踏奇步,矛往后收,接着幻出重重矛影,往季聂提攻去。 季聂提摇头叹道:“太不自量力了!” 龙首刀闪电疾劈,刀刀命中矛头,任钱世臣如何进攻,仍改变不了形势,更令钱世臣泄气的是竟没法逼退季聂提半步。 季聂提任他施尽浑身解数,硬挡他十多下重击后,倏地施展精妙手法,借势绞击长矛。 钱世臣长矛几乎脱手,骇然后退,退了三步,便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原来季聂提的厂卫手下已冲了进来,其中三副四弓弩箭机瞄准他。 季聂提像没有干过任何事似的还刀入鞘,喝道:“世臣还不放下兵器?” 钱世臣面如死灰,额冒冷汗,他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眼前像是个永无休止的噩梦,他再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当——” 长矛脱手坠地。 季聂提欣然道:“坦白说,你落在我手上,可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如果是落在大公公手里,你会后悔投胎做人。” 接着喝道:“给我带走没有关系的人。” 手下们应命押走其他亲兵,捡走钱世臣的长矛,抬走五具尸首。 季聂提悠然从钱世臣身边走过,到主座坐下,胡广则移往钱世臣另一边,这才收剑入鞘。 八名厂卫高手,分列两旁。 季聂提上下打量钱世臣,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给我转过身来。” 钱世臣颤抖着转过身来面向季聂提,往日的威风,没剩下半点儿。 季聂提扫视厅堂地上留下一的摊摊血迹,道:“我可不是虚言恫吓,大公公现正坐船到岳阳来,随行的有五千精锐。世臣该清楚大公公对付叛徒的手法,例如每天割下一块肉,又为对方止血,以免因流血不止死掉,世臣说那是什么滋味呢?” 钱世臣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季聂提目光移到他脸上,微笑道:“我们终是相识一场,不忍心看到世臣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吧!只要世臣乖乖地和我合作,我可以在大公公来前,让你选择死亡的方式,且放过你逃往岭南的家人,世臣意下如何?” 钱世臣泪流满面,泣道:“一切依照季大人的吩咐。” 季聂提欣然道:“这才是乖孩子。” 再道:“给我送钱大人入房,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否则这副模样如何去见人。” 四名厂卫领命押钱世臣走。 季聂提沉吟片刻,问道:“没有戈墨的消息吗?” 胡广恭敬地道:“戈墨黄昏出城后,一直没有回来。” 季聂提皱眉苦思道:“辜月明如此,戈墨如此,其中是否有关联呢?” 胡广道:“四个城门均由我的人负责把守,如果发现他们的踪影,会立即上报统领。” 季聂提沉声道:“记着!我们不但须瞒过敌人,且要瞒过城内的将兵,以免军心不稳,枝节横生。表面上一切依旧,没有人晓得我在暗中主持大局。胡将军今次立下大功,我会向大公公推荐胡将军出任布政使司之位。” 胡广大喜谢恩。 季聂提从容道:“明天我的人会混在来参加红叶楼晚宴的宾客里,秘密潜进城来,负起杀敌之责,胡将军的任务是稳住军队,看紧城防,其他的事不用理会。” 胡广问道:“由现在到明晚夜宴,尚有半天一夜,如果目标人物出城,属下该如何处理?钱世臣曾下令,凡持有红叶楼请柬者,我们不得阻挠其出入。” 季聂提淡淡道:“我们的杀人名单上,有三个人的名字,就是五遁盗、丘九师和阮修真。三人之中,以五遁盗最为关键,只要五遁盗仍在城内,丘阮两人绝不会离开。而五遁盗唯一溜走的机会,是当宴会结束,部分宾客连夜离开的当儿,乘机出城。所以胡将军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接着冷哼道:“我已有周详的计划,杀人名单上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漏网。从没有失过手的大盗,将会饮恨红叶楼内,而大河盟最出色的两个人,亦没法活着离开岳阳城。当大公公的船队停泊在岳阳城外,一切事情早已解决了,天下将恢复平静。” 胡广高声领命。 季聂提长身而起,双目精芒闪射,平静地道:“我现在要和世臣好好地聊天,弄清楚一点儿事情。岳阳城的事,有劳胡将军了。” 说罢离主堂去了。 辜月明立在南门外一座山丘之顶,遥观紧闭的南城门,灰箭陪在身旁。 他知道估计有误,城外并没有季聂提的人,形势比他想象的险恶。 辜月明本以为因季聂提既清楚乌子虚明晚从南门离开,必在城外布下天罗地网,将乌子虚和随后追来的丘九师和手下们一网打尽。 南门外虽是平野之地,一条笔直的官道穿过大片疏林,西面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可是季聂提却有足够实力不让目标人物落荒逃去。如果乌子虚中计取马,更是必死无疑。 可是无论如何,从以众欺寡的角度看,在城内动手,怎都比在城外动手有利。 辜月明晓得钱世臣完蛋了。 当他发觉城外没有季聂提一系人马的踪影,便知季聂提行动的场地是在城内而非城外。而在城内行动,先决条件是控制钱世臣,将他变为可任意操控的傀儡,置岳阳城于他的股掌之上。 辜月明记起临别时季聂提说的话,要辜月明不要去找他,有事时他自会找辜月明。当时辜月明没有把这番话放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才清楚其中别有深意。季聂提是因要去收拾钱世臣,不想人去屋空的情况被他撞破,所以这么说。季聂提当然会去找他,不过却不是有事商量,而是要杀他。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压下波动的情绪。 以前他从不会为任何人担心,不是说他没有同情心,而是有点儿像走肉行尸,感觉麻木。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体内流的血是热的,再不能对别人漠不关心。 乌子虚、丘九师、阮修真、百纯,甚至无双女,全陷入极大的险境里,而最大的危机,是他们茫然不知再没有钱世臣来制衡季聂提,季聂提可放手而为,将以众欺寡的战术发挥尽致,全面推展他的杀人计划。 动手的场地将是红叶楼,十周年晚宴变成死亡的宴会。在全无顾忌下,季聂提将不容任何目标人物活着离开红叶堂。 他已不可能返回城内去,而且这是最不明智的行为。 若以眼前的形势来判断,乌子虚等是必死无疑。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云梦女神身上,只有她超乎凡世的无边法力,方有扭转败势的可能。 这回她有什么回天之术呢? 八阵园。后园凉亭。 此夜星月无光,层云低垂,看来明天天气不会好到哪里去。 丘九师来到独坐亭内沉思的阮修真旁坐下,吐出一口气道:“希望今夜可以无惊无险地过去。” 阮修真仰观天色道:“真古怪,每到关键的时候,天气便有突如其来的变异,例如那天你和百纯在斑竹楼决裂分手时的狂风暴雨。” 丘九师道:“该是事有凑巧吧!” 阮修真道:“你又如何解释五遁盗密会钱世臣时那场罕见的大雾。天气的变异似环绕着五遁盗的动向发生,大风雨肆虐之时,正是辜月明到红叶楼风竹阁见五遁盗的时刻,两人的会面,决定了以后情况的发展。你仍认为是巧合吗?” 丘九师道:“这么说,云梦女神竟可以影响天气了?” 阮修真苦笑道:“我不知道,但却希望云梦女神确有此惊人法力,不论是大雾弥漫,还是一场风雨,于适当的时候发生,对我们是有利无害。” 丘九师道:“我该不该去见钱世臣呢?” 阮修真道:“最好不要。你是个不擅撒谎的人,很容易被钱世臣看出破绽,明早我离开后,你避往红叶楼去,季聂提会误以为你和百纯打得火热,不愿分开片刻。哈!实情可能正是如此。” 丘九师赧然道:“不要笑我了。” 阮修真欣然道:“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何况百纯确实魅力十足,又是名副其实的天赐良缘,其他一切,根本不用去想。” 丘九师道:“如果你明早离城,而我又不向钱世臣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会不会令钱世臣起疑心?” 阮修真道:“若他起疑,自然会向你查询,你便告诉他我要去调动人马,做好起义的准备,保证他只会高兴,而不会大发雷霆。” 又叹道:“可是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你要小心了。我的离开,可作为对真实情况的一个直接测试。” 丘九师皱眉道:“那代表什么?” 阮修真道:“代表我最害怕的情况已经出现。我刚才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丘九师发觉自己的心似抽搐了一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难道自己的胆子变小了?隐隐中,他晓得实情确是如此,他害怕的是自己护花无力,百纯受到伤害。 丘九师道:“什么问题?” 阮修真道:“凤公公这回率大军南下,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夺得楚盒。如果钱世臣全力反抗,凤公公将难以脱身,被逼留在这里作攻城战,这是下下之策。纵然凤公公能把攻城的战争,交给下面的人,自己抽身到云梦泽去,可是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会有很多变数,像凤公公般惯于把一切控制在手里的人,是绝不容这种情况出现的。” 丘九师色变道:“你是指凤公公会要季聂提在大军抵达前,先一步颠覆钱世臣,暗中控制岳阳城?” 阮修真叹道:“钱世臣是什么料子,我和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一个只顾私利、反复难靠的纨绔子弟,比起季聂提,差远了。” 丘九师露出坚决的神色,断然道:“明天不但你要离开,所有兄弟也必须一起离开。我们换个手法,明天派人主动去知会钱世臣,说你须立即去见皇甫天雄,以做好起义的准备。如此不论主事的是钱世臣,又或换了季聂提,都会放行,后者还会窃笑你是去送死。” 又担心道:“最怕是季聂提派人在路上截击你。” 阮修真道:“我会坐船离开。” 丘九师愕然道:“五遁盗不是指出走水路最危险吗?” 阮修真苦笑道:“所以我才这么关心明日的天气。” 丘九师说不出话来。 阮修真沉声道:“最理想是季聂提肯放我去见皇甫天雄,就算他在洞庭湖暗藏船队,走水路怎么都比走陆路安全,我会佯作入江,然后忽然改向,凭我们对洞庭的熟悉,设法摆脱敌人。真刀真枪的比拼,我当然不在行,但指挥一艘高性能的战船,我却有十足的把握。只要云梦女神肯助我一把,比如一阵狂风,我该可安然抵达云梦泽。” 丘九师道:“你何时离城?” 阮修真道:“太早离开,有点儿做贼心虚的味道,更可能引起季聂提提早发动。我决定在黄昏前离开,出西门登船,那时宾客蜂拥而至,会令季聂提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越混乱,对他越不利。” 丘九师点头道:“就这么决定。” 阮修真吐出一口气,微笑道:“直到此刻,我们仍没有更好的选择,可知云梦女神仍是主宰大局的人,不是凤公公,不是季聂提,不是任何人,对吗?” 丘九师苦笑道:“对!” 阮修真双目熠熠生辉,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道:“你随口的一句话,启发了我,我要编造一个完美无瑕的借口,让季聂提放我离开。而对他来说,最顾忌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肯定中计。” 丘九师不解道:“不是想好了吗?你是去见皇甫天雄。” 阮修真道:“这是个好借口,却没法解释为何我不等五遁盗落网,突然说走便走。” 丘九师恍然道:“我明白了。” 阮修真道:“多么简单,只要我们说收到有船队进入大江的消息,怀疑是朝廷派大军来讨伐我们大河盟,我不立即离开才不合情理。但因捉拿五遁盗同样重要,故而你必须留下来对付五遁盗。假如辜月明所料无误,季聂提最想杀的人是五遁盗,为免打草惊蛇,只好眼睁睁瞧着我离开。” 丘九师皱眉道:“这么严重的事,我不亲自去见钱世臣,说得通吗?” 阮修真道:“当然说得通,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布政使司府,解释你须亲自到红叶楼监察五遁盗,如钱世臣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到红叶楼找你,便可解决了这个问题。” 丘九师道:“但你又如何解释全体兄弟随你离开呢?” 阮修真胸有成竹道:“谁晓得有多少兄弟随我们来?即使皇甫天雄也弄不清楚。这是我一贯处事的手法,令人难知虚实,这方面根本不成问题。” 丘九师双目神光电射,点头道:“只要你们能安然离开,我再没有顾忌,最好是能遇上季聂提,看看他的刀是不是如传说般的锋利。” 阮修真道:“你的任务是送百纯到云梦泽去,而不是与敌人斗胜争雄。明白吗?” 丘九师欣然道:“明白了!只要能抵云梦泽,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两人对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聂提离开钱世臣的卧室,来到长廊处,深吸一口晚夜清凉的空气,好让脑筋冷静下来,因为他大有刚从惊涛骇浪中脱身出来的感觉。 钱世臣的话令人太震撼了。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相信楚盒是确实存在。 那是一个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没有人晓得服食湘果后的情况,因为没有人试过。但若他是凤公公,肯定甘冒这个险,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凤公公大限将至,提早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自效忠凤公公后,他和凤公公首次在同一件事上,利益出现明显的分歧。 钱世臣不晓得开启楚盒的方法,只是深信当年颛城城主能破解楚盒的锁,自己也可以办得到。 凤公公懂得启盒之法吗? 他不清楚,只晓得绝不能让楚盒落在凤公公手上。他一直苦待凤公公归天的日子,然后接收凤公公的权力,成为朝廷最有权势的人,他是不容许这个梦想快要成真时突然出现任何变数。 杀死五遁盗,顿成首要之务。第二个必须杀的是辜月明,丘九师和阮修真只能排在必杀名单上第三和第四的位置。 辜月明没有骗他,五遁盗确为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因五遁盗曾向钱世臣展示来自楚盒在黑暗里金光四射的夜明珠。更让季聂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辜月明昨晚给他看的那颗珍珠,究竟是不是同一颗珍珠?如果是的话,为何珍珠没有半点儿光芒?如果不是同一颗珍珠,匆匆忙忙问辜月明如何找到这么奇异的珍珠来充数? 他真的想不通。 此时他最得力的手下韩开甲来到身旁,低声道:“请大人赐示如何处置钱世臣,属下怕他会寻死。” 季聂提想笑,却发觉脸上肌肉僵硬,笑容变成一个古怪的脸部动作,道:“钱世臣是个永远不肯脚踏实地的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这种人是不会有自尽的勇气的。不过为防万一,喂他服药吧!让他好好睡上五个时辰,我不想他明晚满眼红丝、神情委顿地去赴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 韩开甲领命去了。 季聂提仰望廊外的夜空,只见层云低垂,心忖难道又有一场大雨? 明天是七月七日,是观织女渡河与牛郎一年一会、穿针乞巧的七巧节。俗谚有云“七七不出门,出门被雨淋”,这个俗谚大有可能再次应验。 红叶楼真懂得挑日子,七巧之夜,举城庆祝,大大限制了他的行动。幸好他已有周详的计划,一切会在红叶楼的晚宴场地红叶堂解决。当五遁盗和丘阮两人进入红叶堂后,他们将永远不能活着离开。 对此他有十足的把握。 又做梦了。 乌子虚发觉自己置身一个奇异的地方,不是在山城之内,而是一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 他心中在狂叫,我又在做梦了,并感到心在忐忑跳动,似要醒过来的,竟是一个清醒的梦。 他立在一个美丽的小湖旁,天上下着金色的雨,却是万籁无声,徐徐凉风轻拂湖面。他逐渐平静下来,深深陷入动人的梦境里,清醒的世界远远离他而去,变成一点儿模糊的记忆。 金雨漫空里,湖景树色一片朦胧,湖岸枫林如火,低映水中。远处隐见翠峰峻峭挺拔,草木色彩斑斓。 乌子虚纵目四顾,后方房舍若现若隐,密藏在林木之中,还有小路迂回而来,直抵他立足处。 看得入神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乌子虚立即转身,对岸隐约出现两骑,正沿湖朝他的方向奔过来。 他的心神完全被来骑吸引,心中涌起自己没法明白的情绪。 时间的流动缓慢下来,天地渐转黑暗,金雨化为点点金芒,照得天地一片金黄,金雨的下降也变慢了,像雪粉的缓慢飘降,似对从天而降的美妙过程恋恋不舍,不愿这么快落到草地上完成旅程。 来骑的动作放缓,在点点美丽的金芒里似波浪般起伏着。 娇笑声像一阵风般传进他耳中,乌子虚的血液沸腾起来,想往前奔去,却发觉没法动弹,那种感觉古怪至极。 但他已忘记了自己在做梦,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真实,纵然发生最不合理的事,他仍是不以为异。 两骑终于进入他清晰的视野里,骑马的赫然是两个千娇百媚的女骑士,等到看清楚她们的样貌,乌子虚脑际轰然剧震,景象立时变得模糊起来,像波平如镜的水面被投进一块石头,激发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乌子虚又记起身在梦境,正要醒转过来的当儿,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却听不清楚对方说什么。 乌子虚被扯回梦境里去,两个女骑士已消失不见,金雨仍是不住降下。 乌子虚糊里糊涂的,别头朝声音来处瞧去,一看之下,登时心神狂震,惊醒过来。 第五十一章 爱的见证 乌子虚从梦中醒过来。 风竹阁静悄悄的,像随他一起沉睡了。昨夜梦境发生的地方,既不是神秘的古城,也不是奇异的云梦泽,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能给自己那么深刻的感觉?漫天金雨,仍是历历在目。 乌子虚睁开双眼,重返人间。 窗外的天空昏沉沉的,但没有下雨,太阳虽躲在垂云后方,仍有其一定的影响力,使他从其热力感觉到它的位置在中天偏西处。 只是自己可安宁地醒转过来,对他已有很大的启示。他有点儿不想起床,留恋那懒洋洋的感觉。今天是在红叶楼最后的一天,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风竹阁度过的这段动人时光。 今天主宰岳阳城的是钱世臣还是季聂提,对他来说分别不大,皆因五遁盗式的思考方法,预期的是最恶劣局面的出现,绝不会有侥幸之心。 乌子虚起来坐在床沿处,精神体力全处在“五遁盗”式的巅峰状态。 他凭直觉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岳阳城已落入季聂提的魔掌里。但直到此刻季聂提仍未能控制全城,否则便该调动兵马,在天明前收拾他和丘阮两人,不会待至双七的七巧节。黄昏后处处灯会,举城庆祝佳节,如被他逃出红叶楼,便只余下城门城墙的最后防线。 蝉翼的呼唤声从楼下传上来。 乌子虚摸摸藏在腰间的夜明珠,心中洋溢着斗志,从床上弹起来。 证明他是古往今来最出色大盗的时刻,终于来临。 丘九师策骑来到红叶楼的外院门,夕阳在城市西面破开云层,染红了小块的天空,为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送上第一份贺礼。 贵宾们乘着华丽的马车,从四面八方驶向红叶楼,为佳节平添不少热闹的气氛,加上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颇有盛况空前之概。 丘九师跟在一辆马车后,驰入广场,数以百计的彩灯映入眼帘,过半被点着了,数目还不断增加,可以想象天黑后灯火辉煌的情景。 数十健仆美婢,在艳娘指挥下,忙个不休地迎宾接客,安排车马停放在广场两边马车间的指定位置,又把来宾请进左右两座辅楼内去,等待晚宴吉时的来临。 两座爆竹塔,被红纸封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红叶楼大开的正门也被红纸密封,却使丘九师有点儿摸不着头绪。会不会是百纯出的主意?这令红叶楼充满神秘兮兮的味道,也使人生出窥秘的渴望。无论如何,这一手耍得很漂亮,大收先声夺人之效。 丘九师甩镫下马,浮想联翩之时,艳娘迎上来道:“丘公子!终盼到你来了。百纯在红叶堂后的池台作最后的彩排,奴家为公子引路,马儿可交给我们处理。” 丘九师从容道:“有劳大娘了,我想安置马儿到马厩去。” 艳娘媚笑道:“没问题!公子请随我来,噢!胖爷来了。” 周胖子从红叶堂和右辅楼间的廊道现身,远远见到丘九师,挥手打招呼,又打手势要艳娘去招呼其他宾客,他会亲自伺候丘九师。 丘九师牵着战马朝他走去,周胖子停步等候他,圆脸上再没有似永远挂在那里的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丘九师来到他身旁,他转身和丘九师并肩沿廊漫步,道:“老钱应该出事了,我刚才去布政使司府,却被他的手下胡广截着。胡广虽保证今晚一切依我与老钱原先商定的方法进行,但我却知老钱应该出事了。胡广怎晓得我与老钱的关系?凭我和老钱的交情,老钱怎样忙也会抽空见我。” 丘九师道:“你们做好了离城的准备吗?” 周胖子一震止步,色变道:“真的这般严重?” 丘九师随他停下来,道:“不用担心,周老板忘记了我曾说过老天爷是站在我们一方的?总而言之当我们硬闯南门,你们便从北门撤走,就是那么简单。” 周胖子沉吟片刻,点头道:“明白了!可是如果季聂提关上北门又如何?” 丘九师沉声道:“百纯告诉你了?” 周胖子道:“我这个乖女儿,怎会在这样重大的事上瞒我?” 丘九师道:“季聂提只能通过胡广去控制钱世臣的人,谅季聂提绝不敢骤然逆转钱世臣的命令,免得引起钱世臣派系将领们的疑心,以致横生枝节,所以只要我们能引走季聂提的人,北门该是畅通无阻。” 周胖子轻松了点儿,道:“希望是这样吧!”又心情沉重地道:“我的乖女儿不会有事吧?” 丘九师双目闪闪生辉,微笑道:“我可以向周老板保证百纯的安全,任他千军万马,也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我们。” 布政使司府。 大堂。 季聂提坐在钱世臣往日的主座上,胡广和韩开甲分站两旁。 胡广报上有关岳阳城的情况,最后道:“丘九师目送阮修真和随员登船离岸,然后孤人单骑地到红叶楼去,情况耐人寻味。” 韩开甲道:“阮修真如此率数十人忽然离开,恐怕其中有诈,若真的去见皇甫天雄,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一起离去。” 胡广同意道:“最奇怪是这么重大的事,丘阮两人并没有亲来向钱世臣解释,只派人送一封信来,摆明敷衍了事。” 季聂提双目杀机闪闪,沉声道:“要怪就怪世臣,捏造五遁盗偷去天女玉剑一事,令丘九师和阮修真对他失去信任,更怀疑世臣受我指示,布下陷阱。不过丘九师既然留下,显示他已中计。若我所料不差,丘九师已改变对五遁盗的策略,再不是要生擒五遁盗,而是要斩下其首级,如此亦可向皇甫天雄交代。” 接着向胡广道:“有没有人对世臣的情况生出怀疑?” 胡广恭敬道:“暂时仍没有异样的情况。周胖子在午后时分曾到使司府来求见钱世臣,由我代钱世臣见他,安他的心。表面看来,周胖子该没有起疑。” 韩开甲道:“我方五百兄弟,已分批入城,集中在府内候命。” 季聂提目光投往窗外,皱眉道:“今天的天气很古怪。” 胡广道:“我还以为今早会有一场大雨,怎知直到现在仍没洒半滴下来。” 接着又道:“我们有个难题,就是我们对五遁盗的认识,只限于大河盟的悬赏图,而从五遁盗可轻易化身作画仙郎庚之事看来,证实此人精于易容改貌之术,只要他化身为另一个人,混在众多宾客里,极有机会鱼目混珠地瞒过我们,成功溜出城外去。” 季聂提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我到现在才想这个问题,五遁盗恐怕早离城远去。这个难题由阮修真替我解决了,五遁盗被他以巧计下了神捕粉,而神捕粉亦是我们用惯了的伎俩,我的亲随中便有人能纯以鼻子,凭气味千里追踪任何被做了手脚的人。所以即使五遁盗能化身千万,也注定没法逃出我掌心外。” 胡广一听便晓得季聂提在丘阮两人的心腹手下里有内应,难怪对阮修真的离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连忙闭口。 韩开甲苦笑道:“可是若这场大雨下得成,会大大影响莫良这方面的能力。所以我们很担心天气的变化。” 季聂提心中升起一股寒气,暗忖如果真有鬼神在背地里作祟,在自己最不希望下雨的时候下雨,自己会有什么感觉呢?不过他再没有另一个选择,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他同时记起辜月明说过“没人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的话。 季聂提沉声道:“当爆竹轰鸣的一刻,就是行动开始的时间,一切依计而行,只要我们能在红叶堂内解决五遁盗和丘九师,任它狂风暴雨,对我们仍是没有影响。” 韩开甲道:“我们应否把其他三道城门也换上我们的人呢?” 季聂提道:“今晚的行动成功与否,关键在控制岳阳城。为免动摇军心,越少变化,越可掩人耳目。五遁盗这回冒险到岳阳城来,还混进红叶楼,不外是求财,可知此人挥霍惯了,不可一日无财,这正是他不住盗宝的动力。他既然和钱世臣约好在南门外交易,不到那里看一眼岂会死心?所以如他能离开红叶楼,必闯南门。而他到哪里去,丘九师会追到哪里去。” 说毕长身而起道:“是时候了!” 丘九师登阶从后门进入红叶堂,脑海中仍充满百纯美丽的倩影。她正忙于在池台排练晚宴头炮的歌舞表演,没法分身和他说话,只遣蝉翼送来佩剑和内藏折叠起来的“云梦女神像”的小包裹,要他一并挂在马侧,令他生出与这美女“私奔”的动人感觉。 他盼望今夜那一刻的来临,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未来虽仍是茫不可测,但命运却再次掌握自己手中,他会为百纯和他的未来奋斗。 踏足红叶堂,他更是精神大振,数以百计的彩灯,悬吊在大堂的上方,照得红叶堂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又增加了空间的纵深感。 一队由三十多人组成的乐队,分布在大门两旁,各种乐器齐备,正静待晚宴开始的隆重时刻。更引人注目的是两条长达四丈的金龙,并排放在大门后宴席中的空地处,直延往大堂中央。龙旁各站着一组二十多个舞龙健儿,人人身穿黑色锦衣,腰绑金带,雄姿赳赳,可以想象当两组健儿举龙劲舞,破封而出八面威风的情景。 丘九师从没想过红叶楼的晚宴如此大阵仗,尤其想到一切全是百纯想出来的主意,心中特别有种微妙感觉。 然后丘九师注意到挂在两壁的八幅高过人身的美人卷轴,看到唯一的观画者。 丘九师一眼认出他是五遁盗,虽然五遁盗再没有丝毫画仙郎庚的感觉,不是因他没有了颏下的长须,也不是因他换上了黑色的长袍,而是因他从容不迫的神态和闲适潇洒的气度。 这才是五遁盗的真正本色。 丘九师信心陡增,有这样了得的战友,与敌人周旋时将更得心应手。至少他不须多担心一个人,可集中全力照顾百纯。 不过,这感觉确实古怪至极。势不两立的死敌,忽然来个大逆转,变成自己的伙伴。 五遁盗似察觉到他,别头过来向他招手,道:“丘兄请到我这里来,让我给你看爱的证据。” 丘九师举步往他走去,不解道:“什么是爱的证据?我不明白。” 乌子虚微笑道:“证据就是这张画,你自己看看。” 丘九师终醒觉他指的是百纯的画像,目光移往挂壁的卷轴,立即心神剧震,什么心理准备都不管用。 确是我见犹怜。 乌子虚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是你们爱火情花名副其实的见证人,你们初次相遇一见钟情,我正在街边卖蛇胆,目睹整个过程,还羡慕得要命。百纯为你洒下情泪,又由我亲笔记录,作为证据,令老哥你不会因不在场而错过。” 丘九师呆看着画中泫然欲泣的百纯,心神俱醉、热血沸腾。自懂事以来,从未如此神魂颠倒,如此心痛。 钱世臣策马驰出布政使司府,虽然仍是前呼后拥,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天壤之别。 与他并骑而行的是季聂提,前后均为厂卫高手,在他们的外袍下,暗藏具有可怕威力的杀人武器四弓弩箭机。钱世臣仍受药物的影响,虚弱无力。不过纵使他情况如常,仍是绝没有机会。季聂提太厉害了,其快刀早摧毁了他的信心。 钱世臣自知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地合作,还要装作一切正常,到红叶楼参加晚宴,做主礼的嘉宾,为红叶楼点燃爆竹塔。 一切都完蛋了。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这是季聂提亲口答应的。 乌子虚的声音在耳鼓内响起道:“丘兄!情事暂停,让我们研究一下今晚的逃生大计如何?” 丘九师清醒了点儿,目光仍然没法离开画中动人心弦的美女,道:“乌兄有什么好提议?” 乌子虚道:“首先我们要掌握季聂提的实力。这次他到南方来,是要捉拿薛廷蒿,地方官府当然任他调动,不过厂卫是独立的系统,有他们行事的方式,不会随便夹杂地方的兵员,避免拖低他们的效率,这是贵精不贵多的道理。” 丘九师完全清醒过来,望向乌子虚,问道:“原来乌兄竟是精通兵法的人。钱世臣肯定成了傀儡,真正控制岳阳城的再不是他,而是季聂提。不过季聂提仍未能公然行事,只能以偷偷摸摸的方式暗算我们。” 乌子虚道:“很高兴丘兄有相同的看法。照我估计,季聂提的精锐部队,今天才进入岳阳城,伏在暗处,当晚宴开始,将全面发动进攻。第一步是进入红叶楼,然后趁我和你都在红叶堂的时刻,重重包围红叶堂,完成部署后,就在堂内以四弓弩箭机射杀我们。以正常情况论,我和你肯定难逃毒手。” 丘九师轻松地道:“乌兄有何应付之策?” 乌子虚微笑道:“随机应变。” 丘九师皱眉道:“随机应变?这是否说乌兄根本没有逃走的办法?” 乌子虚道:“不是没有计划,但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对我来说,最佳的计划是随机应变。暂定的计划是这样子,宴会的头炮,是由百纯领导的歌舞表演,肯定极尽视听之娱,只要是男人,绝不会在这时候发动袭击,亦不宜发动袭击。可是歌舞结束的一刻,最佳时刻便来临,季聂提为免夜长梦多,是不会干等下去的。” 丘九师兴致盎然地问道:“我们如何应付呢?” 乌子虚微笑道:“我们不会让表演停下来,轮到我们表演幻术的美人儿出场了,不过为免影响丘兄欣赏表演的乐趣,请恕小弟在这里卖个关子。” 丘九师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乌兄不是在和我商量逃走的大计吗?现在似是有点儿本末倒置。” 乌子虚理直气壮地道:“计划是表演开始了,就不会停下来,到小弟登场,表演我最拿手的遁术,就是丘兄和百纯离开的时刻。一切随机应变,如果丘兄能配合我共闯南门,又有月明在城外接应,一切将变得完美无瑕。” 刚说毕最后一句话,轰天震地的爆竹声在门外广场处响起来,掩盖了所有声音。 锣鼓声“当当当”地敲打,三十多人的乐队起劲吹奏,似要与爆竹声一争长短。 两条金龙活了起来,破封而出。 晚宴的时刻终于来临。 第五十二章 红楼夜宴 悠扬的乐声中,在周胖子陪同下,钱世臣第一个踏足开封后的红叶堂。尽管他的心情恶劣至极点,仍看得出他在努力稍振精神。左右各三排,每排十三张的大圆桌,罗列两旁,中间腾出他在努力宽十多步的宽阔空间,使人没有逼仄的感觉。 钱世臣一眼看去,已认出自己的桌子。主桌位于红叶堂中央靠右的位置,有别于其他筵席,铺上金色的布,与众桌白地红叶纹的花布相对比,更显得金碧辉煌,夺人眼目。 由红叶楼八位最当红姑娘组成,以百纯为首的迎宾团,率领着十多位美婢,穿上时尚的华衣丽服,一起向他裣衽施礼,齐声唱喏道:“欢迎主礼嘉宾湖广布政使司钱大人莅临。” 那种天籁般的女声诵唱,个中的温柔滋味,在这个落难的时刻,让钱世臣分外有魂为之销的奇异滋味。 百纯领人往钱世臣迎上来,周胖子则打了个手势,原本悠扬的乐音,忽然成倍提高,变得鼓乐喧天,节奏强劲,登时满堂喜庆,一派节日的气氛。 百纯此时来到钱世臣另一边,伸手轻挽他左臂,其他七美则迎向他身后紧随的季聂提、胡广等一众宾客。 钱世臣醒觉过来,知道周胖子看穿他出了问题,特别为他制造求助的机会,这个时机眨眼即逝,只要胡广追上来,又与他同坐主席,他将错失时机。 钱世臣低声在百纯耳边道:“给我见血封喉的毒药,千万拜托,我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乌子虚坐的那席,全是红叶楼的人,包括艳娘和蝉翼,无双女更坐在他身边,其他则是执事级的人员。为方便工作,此桌位置是最靠近后门的一桌。 此时宾客纷纷入座,更多人则去争看乌子虚的八美图,挤得插针难下,气氛热烈,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 蝉翼和艳娘的座位是空着的,两人直至此刻仍没坐下来的空闲。 乌子虚向罩上面纱的无双女道:“双双猜头盘菜会是什么呢?我真的很想知道,因为我今天没有时间吃东西,现在饿得要命。” 无双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正要应他,一个声音在两人后方响起道:“这位是否郎庚先生?” 乌子虚转头看去,见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身商家打扮,瘦瘦高高的,眼神藏而不露,颇是个人物。乌子虚微笑道:“正是小弟,不过刮掉了胡须,是否顺眼多呢?你可以走了,因为已完成认人的任务,现在你整个大堂的兄弟都清楚谁是五遁盗了。请代我向季统领传一句话,就是尽管放马过来。” 那人脸色微变,欲言又止,终于去了。 乌子虚若无其事地转过来,向无双女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无双女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他,像到此刻才认识他那副模样。 蝉翼来了,在乌子虚身旁坐下,神色紧张地低声道:“有没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乌子虚愕然道:“要来干什么?” 蝉翼道:“是大小姐要的,她没有说明原因。” 乌子虚道:“问过丘九师吗?” 蝉翼道:“问过了,他说从不带这种东西在身,还要我来问你。唉!大小姐怎会忽然找毒药呢?吓死人啦!” 乌子虚道:“不用担心,肯定不是大小姐自己用的,而是应钱世臣的要求。现在整个红叶堂内,最希望有一颗毒丸在手的正是他。” 无双女道:“我有一颗,能穿肠裂肚,本是留来自己用的,现在送他吧!他可以了结自己,是便宜他了。” 丘九师坐的是主席,旁边是百纯,接着是钱世臣、周胖子、胡广和其他最有地位的几位宾客,共十人,此时有大半位子是空的,因为去看八美图了。 丘九师有点儿后悔选择在晚宴举行期间逃走,到这刻他才深刻体会到季聂提的手段。在他留心观察下,发现三个可疑的人,此三人分布在不同的筵席处,而混入宴会的厂卫高手当然不止三人,由此可推断敌人广布堂内,随时可骤起发难,攻击他和五遁盗。令他不安的是威力惊人的四弓弩箭机,会误伤无辜。 他并不认为五遁盗的计划是可行的。季聂提心狠手辣,绝不会因表演继续进行而暂缓发动,唯一决定他何时发动的因素,是部署完成与否。 丘九师清楚自己和五遁盗正处于被动和下风,更没法逆转这个形势,最不妙是他仍未找到季聂提的踪影。 周胖子正和钱世臣、胡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钱世臣固是强颜欢笑,百纯也因钱世臣可悲的境况失去了说话的心情,令气氛很不自然。 蝉翼来了,俯身凑在百纯耳边说话,丘九师晓得蝉翼完成任务,取来毒药,交给百纯。想起钱世臣往日权倾一时的风光,今日落得如此下场,不胜欷歔。 百纯手握盛有毒丸的小瓷瓶,犹豫片刻,猛一咬牙,从桌底伸手过去,轻触钱世臣手肘。 丘九师则借机找胡广说话,引开他的注意。 钱世臣摊开手掌,接着小瓷瓶。 百纯并没有收回柔荑,顺势握紧钱世臣的手,钱世臣反握着她,粗壮的手掌轻微地抖颤,小瓷瓶夹在两掌之中,内藏能穿肠裂肚的剧毒。 百纯垂下螓首,肝肠寸断。她虽然对钱世臣没有男女之情,可怎么样都是知交好友,且钱世臣从没有恃势欺凌她,这赢得了她的好感。想起他细说颛城旧事的风采,对比今天他凄惨的下场,百纯怎能无憾! 钱世臣的手停止抖颤,似是瓶中的毒丸,令他感到再次掌握命运。 钱世臣放手,把瓷瓶纳入腰带里。 百纯又找上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逃”字。 钱世臣在她的手掌先写个“不”字,然后再写“药”字,接着轻拍她手掌,表示感激。 “丁丁丁丁——” 入席的钟声敲响。 乌子虚凑向无双女晶莹如玉的耳朵旁低声道:“堂内有过百盏彩灯,真的会逐盏逐盏地熄灭,然后又恢复光明?” 无双女无奈地忍受他亲昵的行为,黛眉轻蹙地道:“我也希望可以办到,但时间只容许在大半的彩灯做手脚,集中在靠近后门的彩灯。我和百纯已尽量拿准时间,希望效果不是太差。彩灯不是熄灭,而是转暗,失去了照明的作用,但时间只是十息光景,不用担心,我会有其他方法掩护你。” 乌子虚坐直身体,吐出一口气道:“双双真的了不起。” 无双女讶然朝他瞧去,道:“你这样公然挑衅季聂提,不怕激起他的凶性?” 乌子虚耸肩道:“有分别吗?” 无双女愕然无语。 鼓乐声起,由百纯领导的歌舞表演,揭开了晚宴的序幕。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三十六个娇滴滴的美女,穿上各色鲜艳夺目的彩衣,手执长达两丈的飘带,不用载歌载舞,只是站出来亮相,已足令人颠倒迷醉,难以自已,何况其中八位美人儿,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画中仙子,谁能不为之倾倒。 温柔的歌声整齐划一,仿佛月照下洞庭湖上粼粼闪亮的微波,舒适得如美女深闺内的绣花床,爬了上去就永不愿意离开。她们唱腔独特,咬字和换气间逸出动人心弦的甜美,令颂赞洞庭湖的诗文荡漾在红叶堂广阔的空间里,充溢着难以抑制的深情。 满堂数百宾客,人人鸦雀无声,呼吸屏止,像看着、听着一个神奇的发生。 红、橙、黄、绿的各色彩带,在众美女的手上像活了起来的神物,随着她们或进或退,交织出各式各样的美丽图案,筵席间的深长空地,变成她们表演的舞台,看得人人目眩神迷,目不暇给。 大堂内所有观者人人看得如痴如醉,钱世臣和丘九师更是另有一番滋味,只有一个人例外。 季聂提坐的是离开主桌三张桌子的一桌,一直背对着丘九师,他的桌子是靠近正门一边的外排筵席。 到歌舞表演开始,他才转头望向主席的一方,因为他晓得胜利已来到他手里,丘九师即使发现他,仍是劫数难逃,所以他再没有顾忌。 他从手下收到以秘密手法传来的信号,他的人已进入攻击的位置,将红叶堂团团围住,并把堂外所有人,不论是宾客的侍从还是红叶楼的人员,全部隔离在左右两座辅楼内,完成清场的任务。 红叶堂的内外全在他绝对的控制下。 季聂提以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自加入厂卫后,他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而他之所以能攀上大统领之位,正因没有人比他更狠。 在这个能决定未来命运的一刻,他更不会手下留情,而不论他们的攻击杀伤多少无辜,都不在考虑之列,只要能杀死丘九师和五遁盗便成。 他辗转迂回地从手下处收到五遁盗的口信,令他立即联想到辜月明,他们同样是那么令人恼火和可恨。他当然不会因此动气,在行动的时候,他是不会意气用事的。 季聂提已下了决定,当歌舞表演完成的那一刻,便是他发动攻击的时候,天王老子都不能动摇这个决定。 他身上除四弓弩箭机外,还藏着一面小铜锣,只要以铜棍敲响铜锣,堂外枕戈以待的兄弟会封锁前后两门和每一扇窗,堂内处于各战略位置者则同时发难。在三十七台四弓弩箭机的施射下,十个辜月明也没法活命,何况只是丘九师和五遁盗两人。 铜锣、敲棍,正分别拿在左右手中,在桌底静待那一刻的来临。 辜月明和灰箭,立在一个小丘上,遥观城门的情况。 自爆竹声从红叶楼的方向传来后,他就已进入全面戒备的状态,全神贯注在城门的动静上,好掌握时机对任何突发事件作出最适当的反应。 天上乌云密布,厚重的垂云低压,令人心情沉重。出城的人大幅减少,入城者则是匆匆赶路。由于时间尚早,往岳阳城的行人车马,仍是络绎不绝。 忽然感觉有变,再没有人出城,一队城卫,从城门出来。 辜月明心叫不妙,飞身上马,奔下小丘,朝城门冲去。 于此一刻,他晓得南门已换上季聂提的人,这队兵员是要截断入城的人流,然后把跨过护城河的吊桥扯起来,关闭城门。 辜月明再没有另一个选择,只有硬闯城门,阻止敌人升起吊桥,还要守在那里,直至乌子虚、无双女、丘九师和百纯抵达城门。 想不到曾和乌子虚说过的一句戏言,会变成现实。 帝子潇湘去不过,空余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乌子虚尚是首次听到百纯开金口清唱一曲,此时鼓乐齐敛,百纯傲立红叶堂中央处,美女们众星拱月般以她为中心做出各种娇姿美态,疏密有致地团团流转,令百纯时现时隐,比任何一刻更吸引人。 百纯歌声甜美,美丽的诗文由她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地把内蕴的诗情画意安置在音乐的奇异空间里,令人感到人声是最佳和无可替代的乐器。仅是百纯的歌声,已足以俘虏堂内每一位聆听者的心。 旁边的无双女起身离席,提醒了乌子虚歌舞即将结束,到无双女下场表演的时候了。 蓦地感觉有异,乌子虚腰腹处竟发起热来。 他暗吃一惊,低头审视,差点儿失声惊呼。 自从让钱世臣过目后一直失去光芒的夜明珠,竟又绽放金芒,尽管灯火通明,但连腰带也掩盖不住它的光芒。 我的娘!难道云梦女神用这个别开生面的方法通知自己,现在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可是从任何角度看去,眼前此刻都该是最不适当的时机。 云梦女神是要自己去送死吗? 鼓乐倏起,这回节奏强劲,三十多人的乐队人人起劲地吹奏,没有任何保留。 表演场上的变化更是没有人料想得到。三十六位美女一改刚才的作风,变得浑身是劲,就那么把彩带随意投往嘉宾席去,登时满堂飞带,嘉宾中年轻好事者连忙争相抢夺,大似抛绣球的热烈情况。 然后众女脱掉罩身的华衣丽服,露出尽显她们曼妙曲线的各式紧身劲服,同时毫不吝啬地把外衣投往席上去,登时春色无边,引起更激烈的骚动,气氛攀上高峰。 季聂提没有想到会出现如眼前般的混乱场面,不得不站了起来,以保持视野。 主桌的一众人等,包括丘九师在内,没有人加入争夺彩带华衣的游戏,位于远处的五遁盗仍安坐不动。两个目标人物,似乎像季聂提一样对现在的情况感到意外。 热闹的情况告一段落,不论得者失者,均兴高采烈地返回座位去,颇有尽兴而归的味道。 季聂提坐下来时,场上又现变化,三十六个美女人人脱胎换骨似的变作野丫头,满场游走,乱蹦乱跳,充满动人的青春活力,看似各自表演,但混乱中又见统一,没有章法中见章法,极尽诱惑之能事,看得嘉宾们齐声叫好鼓掌,气氛沸腾起来。 季聂提是见惯场面的人,也看得心中佩服,如此别开生面的歌舞表演,表演者与观众打成一片,他还是首次得睹。 蓦地众女潮水般退往中央靠近后门的一方,合拢起来,使人忽然醒觉他们衣服的颜色,是经过精心的设计,配合得天衣无缝,由外缘的紫色,渐转为红、橙红、橙黄至中间百纯的雪白色,刚巧是一朵色彩夺目的鲜花的色相形状,教人叹为观止。 鼓乐齐歇。 全场静得鸦雀无声。 众女悠悠清唱。 湖水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季聂提知歌舞表演已是尾声,做好准备,左手的铜棍可在任何一刻敲响铜锣。 果然众女往四面散去,各自回席,喝彩叫好声震堂响起时,忽然两柱蓝色的焰火从众女原先围拢处冲天而上,高至两丈,登时又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火焰起处赫然俏立一位千娇百媚、姿色不在百纯之下的美女,身穿宽大的黑袍,蓝焰竟是从她平肩侧举向上的掌心喷发,情况诡异至极。 她乌黑的秀发自由随意地垂在肩膀处,仿佛瀑布。乌发黑袍,衬托得她更是肌肤胜雪,夺人心神。 季聂提心神剧震,手拿的铜棍怎么也没法击向铜锣。 多年来再不受情绪支配、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骤然间被破开一个缺口,久违至忘怀了的感觉决堤而来,占据了他的心神。 眼前美女,活生生就像当年薛娘,连神气秀色也有八九分肖似。 一股莫以名之的哀伤,狂风般掠过心海,掀起滔天巨浪。 刹那之间,什么权力财势、王侯霸业,再没有半丁点儿的意义。 第五十三章 特备节目 乌子虚在蝉翼、艳娘等整桌人疑惑的眼神盯视下,长身而起,朗声道:“各位来宾,各位贵人贤达,看过精彩的歌舞表演后,轮到小弟和我的美丽女搭档登场了。” 此时由无双女两掌掌心升起的火焰由蓝转黄,再由黄转红,焰火收缩至两尺许高,乌子虚的声音从后传来,她却完全不明白他在搞什么鬼。 她和乌子虚的约定根本不是这样子,可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她却没法反驳他,阻止他,最大的问题是不知如何配合他。 坐在主席的丘九师和百纯,见乌子虚起身离席,大声发言,惊愕得头皮发麻。在他们眼中,乌子虚这样做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季聂提绝不会错过如此良机。他等于变成了一个活靶,以敌人的身手和超级武器,保证每一箭均可命中红心。 季聂提回神过来,猜到无双女真正的身份。从他的角度看去,乌子虚正会从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中间隔着无双女,而后者离他只有十多步的距离。只要他敲响铜锣,弩箭可从四面八方射向五遁盗,肯定他死得很惨,偏是没法敲下去,因会殃及无双女。 自加入厂卫后,他首次拒绝从利害关系去决定一件事。薛娘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怎也没法下毒手杀害薛娘的女儿,何况她活脱脱是薛娘的另一个化身。 乌子虚看着无双女的香背举步,此时藏在腰间的夜明珠再没有绽放金光,他的心神处于晶莹剔透的境界,完全掌握环境对他有利的诸般因素,唯一不明的是敌人为何不乘机发动攻击,却晓得其中必有因由,此正为云梦女神提醒他采取行动的道理。 随机应变。 全场数百人屏息静气,听他说话,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乌子虚道:“我们这回的表演别出心裁,保证各位不但没有看过,想都该没有想过。既是妙趣横生,又是惊心动魄,不但有大群伙伴兄弟合力制作,还有两位神秘表演嘉宾通力合作,各位最要紧是安坐位子上,不论箭来剑去,斧往枪来,千万不要乱动。” 丘九师和百纯听得面面相觑,这家伙竟当众提醒他们把握逃走的机会。 丘九师心忖这个“惊喜”实在太过分了。刚才季聂提站起来,被他发现,其后季聂提的心神变化,亦收入眼里,隐隐感到季聂提与场上表演幻术的美女有微妙的关系,登时令他联想到云梦女神巧妙的安排布局,信心陡增,仰天笑道:“敢问乌兄这个表演有什么名堂?” 此时乌子虚神态轻松地来到无双女身后,笑应道:“当然是我天下无双的遁术。” 说毕倏地从无双女背后抢出,傲立无双女前方。 季聂提早把铜锣铜棍挂回腰间,从席位闪出,手往后背拿着四弓弩箭机,移往胸前,大喝道:“动手!” 全场哗然下,乌子虚举手向天,机栝声响,十字挂钩电射而出,掠过主梁两寸许后,倏地回缩,巧妙地嵌入横梁去,同时往上跃起,借回收的力道,就那么冲天而去,直上横梁。 季聂提弩箭机往上瞄去,连珠发射。 杂在宾客中的厂卫高手,见头子动手,哪敢犹豫,人人弹跳起来,手上的弩箭机瞄准乌子虚发射。 嘉宾们怎想到表演有此突变,如斯刺激紧张,看得呼吸屏止,瞠目结舌。 “笃笃笃笃——” 季聂提的四支弩箭全射入横梁去,差一点儿才追得上翻上横梁的乌子虚。 乌子虚大嚷道:“轮到搭档你表演幻术啦!” 边说边手脚并用,灵活如猫般爬往横梁的西端去,弩箭像飞蝗般从下方射上来,一些插入横梁,一些射空直上屋顶,乌子虚移到哪里去,弩箭就追到哪里去,总差一步才能命中他。当乌子虚抵达尽端的一刻,主横梁由中央至他处的一排箭矢布阵似的排列着,情况既惊险又滑稽。 眨眼工夫,季聂提一方的人已射尽弩箭机上的弩箭,这时哪来时间装上另一机弩箭呢? 众嘉宾彩声雷动,如此精彩的表演,的确从没有人想过。 无双女闻乌子虚之言,如梦初醒,就地旋转起来,烟花弹不住从衣内飞出,射往敌人。谁站着,谁就是敌人。 灯光转暗,原来有几盏彩灯忽变得暗淡无光。 烟花弹爆开一团又一团的彩烟,红叶堂登时烟雾弥漫,情景瑰丽诡艳,乌子虚似已遁得无影无踪。 丘九师看得豪气干云,拉着百纯跳将起来,大喝道:“神秘嘉宾就是在下和百纯姑娘,这台遁术加幻术的表演,真正的戏目是逃出红叶堂。” 封神棍来到手上,往对席的胡广照面捣去。 季聂提已完全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心忖你们一个都走不了,放开弩箭机,任它垂挂腰际,从腰带取出铜锣敲棍。 蓦地乌子虚出现在大堂半空之上,头下脚上荡千秋般荡向无双女,大叫道:“双双!” 无双女看得心中佩服,这家伙的身手实不在自己之下,再一个旋身外袍像一片乌云般往季聂提罩过去,自己则往上全力跃起,心中祈求索钩可支持他们两人的重量,玉手上探,送入乌子虚往下抓来的手里。 四手紧握。 百纯伸手用力抓了钱世臣肩头一记,以这方式向钱世臣告别,然后追在丘九师身后,离席往后门的方向冲去。此时丘九师扫得胡广踉跄跌退,百纯忙补上一脚,踢在他小腹处,胡广应脚滚跌入另一边的两席间处。 季聂提后退避开无双女的衣袭,铜棍朝铜锣重重敲去,只要锣声连续响起,他的人会从每一道门窗扑进来,最后胜利将肯定属于他的。 坐在位子上的钱世臣目光没有离开过季聂提,见状人急智生,向周胖子喝道:“击鼓!” 周胖子连忙向前门的乐队打出击鼓奏乐的手势,可惜烟雾处处之下,乐队没有反应。 乌子虚和无双女如表演半空杂耍般往东面一扇窗子荡去。 铜棍重击铜锣。 “轰隆——” 一个惊雷在红叶堂上方爆出震慑全场的激响,轰得人人耳朵欲聋,一时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酝酿多时的暴风雨终于来临,以一响轰天震地的霹雳揭开序幕。 季聂提的锣声被轰雷掩没,连他自己都听不到锣声,更遑论其他人。更惊人的是彩灯一盏接一盏地转暗,分外使人感受到堂外电光激闪、恶雷吼鸣的惊人威力。 季聂提全身发麻,一时没法作出反应,自懂人事以来,他从未如此震撼,就像被鬼神捏着了咽喉,生出力不从心的无奈感觉。 雷暴终在他最不想它发生的一刻发生。 “啪喇——” 窗架破碎,乌子虚和无双女先后破窗而出,落到主堂与辅楼间的长廊去。 后堂的一截空间全陷入黑暗里去,丘九师和百纯隐没其中。 季聂提清醒过来,抛开此刻等同废物的铜锣铜棍,大喝道:“追!”领先奔往正门。 众厂卫人人身经百战,闻言分头追往前后门。胡广亦从地上爬起来,追在季聂提身后。 刹那间红叶堂恢复平静,一盏灯接一盏灯恢复明亮,堂外雷雨交加,特别反衬出大堂的灯火辉煌,安全热闹。 周胖子惊魂甫定时,全场喝彩声雷动,盖过了堂外的雷响雨声,不知谁先站起来,接着人人起立鼓掌,为刚才惊心动魄、精彩绝伦的表演喊破喉咙。 钱世臣神色平静地向周胖子道:“还不上酒菜?希望菜色不会太差,最后一餐希望可以吃得好点儿。” 周胖子长身而起,记起丘九师说老天爷是站在我们一方的这句话,兴奋地振臂道:“多谢各位欣赏。上酒菜。” 钱世臣掏出小瓷瓶,在这一刻,他诚心希望丘九师可带百纯逃出岳阳城,逃离季聂提的魔掌。 辜月明在离吊桥百多步外飞身下马,让灰箭留在城外,自己朝吊桥奔去。 此时登桥处聚集了近百想入城的人,骡车马车排成长龙,部分人更与阻止他们登桥的厂卫据理力争,场面混乱。 辜月明望向城门,城楼城墙站满了厂卫,其中大半手执长弓。这一关绝不易闯,以他的剑术亦没有绝对的把握,何况还要应付守门的敌人。 城楼上一个武官正向他指指点点,显是发现他的行踪,下令阻止他。 武官旁一个手下举起号角,正要吹响。 狂风刮至,卷起漫天尘土,粗大的雨点无情地打下来,接着一道闪电撕裂了厚重的乌云,火蛇般从天而降,在城楼顶上爆开电火,轰隆激响,整座岳阳城都似摇晃了一下。 城楼城墙上的敌人东倒西歪,狼狈至极。 苦待登桥的人生出恐慌,雨打事小,雷劈事大,趁截路的厂卫惊惶失措的一刻,突破封锁,蜂拥登桥。后面的人还以为挡路者看在雷雨份儿上,通融放行,忙争先恐后地驾着骡车马车,登桥而去,就像堤坝被破开缺口,水势冲奔,一发不可收拾。 辜月明大叫“天助我也”,白露雨出鞘,混在慌忙登桥的大队里,往城门杀去。 电闪和激雷交替着,令人睁目如盲的强烈的闪光后是令人失去视力的黑暗,一时对面不见人影,一时又竖耳听不到任何声音,在狂风暴雨的鞭挞下,一切再不能以常理视之。 乌子虚晓得他的女神已为他制造出最佳的逃生形势。无双女和他破窗而出,廊道的彩灯已被狂风吹熄,一道闪电在附近闪耀,连一向自诩视力过人的乌子虚也看不到东西,更不要说守在那里苦待近半个时辰的一众厂卫。到乌子虚和无双女来到他们中间,他们已失去了原有的优势。值此雷电交加敌我难分的情况下,人少的一方肯定占上便宜。 乌子虚想也不想,朝挂瓢池的方向闯去,硬切入四个手持武器的敌人中间,接着弹旋而起,两脚连环踢出,分别命中四敌的下阴、丹田、胸口和面门,身手之灵活狠辣,连追在他后方的无双女也自叹弗如。这个家伙绝对是徒手搏击的宗师级人物。 无双女连翻两个筋斗,赶过乌子虚,长鞭左右挥打,另两敌立即惨叫,掩面跌退。挂瓢池在望,两人暴露在长廊外的风雨下。 乌子虚越过她时顺手拍拍她香肩,还有时间说笑道:“双双了得!你负责殿后。” 下一刻他已迎上前方池台杀来的敌人,就以一双手对付白刃,竟没有人能抵挡三个回合。无双女的长鞭在如此乍暗乍明的情况下,更是神出鬼没,威势倍增,追来的其中两敌直至面门中招,仍弄不清楚被什么东西打中。 长廊的厂卫陷于极度混乱中,较远者根本不晓得目标人物已脱身出来。 蓦地长廊通往广场的一端传来叱喝声,无双女抢到乌子虚身旁,长鞭如毒蛇吐芯,专点敌人面门的脆弱位置,向另一边向乌子虚叫道:“还要表演吗?敌人来了。” 往前攻去。 乌子虚知她指的是季聂提,心中叫妙,季聂提是一错再错,误以为他们会闯到广场,遂从正门追出来。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藏在袖里的十颗黑烟弹往长廊通往广场的方向投去,然后抢到池台与无双女并肩作战,此时后方陷进浓烟里去。 “轰隆——” 闪电直击而下,触地时爆开炫目的火光,骇得前方敌人四散逃开,溃不成军。 下一刻乌子虚和无双女已脱出重围,衣发尽湿。 无双女一把抓着乌子虚的衣袖,娇呼道:“这边走!” 乌子虚见她扯着自己朝辅楼的东廊奔去,几乎喝彩叫好,这一着是他没有想过的,当季聂提从辅楼西廊追来,他们则从另一边溜往广场去,值此大乱的形势下,他们确有可能从外院门杀出去,赶在所有敌人前方,先一步到达南城门。 “当当当——” 神勇盖世的丘九师封神棍拉长至极限的六尺,见刀劈刀,见枪挑枪,骤然发难下,把守后门的厂卫又是仓促应战,登时吃了大亏,不是兵器吃不住他的神力甩手飞脱,就是被他击中要害,抛跌倒地。 丘九师冲出后门,再来个横扫千军,惨叫声和兵器落地声连续响起,本稳如铁桶的封锁线登时缺口大开。 雷电风雨对敌人最大的影响,是彻底破坏了敌人的指挥系统,令敌人遇变时无从变阵和组织有效率的反击,整队训练有素的厂卫,沦为各自为战的乌合之众。仿佛一个孔武有力的巨人,竟没法控制四肢的动作,只余挨揍的份儿。 而丘九师的封神棍却最擅攻坚,可长可短,远攻近击,均是威力无俦。他更惯于应付群战,根本不惧对方人多,敌人越多,他的斗志越是昂扬,感觉越痛快。此时封神棍缩为三尺短棍,破入敌人丛中,确实挡者披靡,连一个回合也抵挡不住。 追在他身后的百纯轻松自在,帮不上忙,亦不用她帮忙。横风竖雨、雷电交加里,池台人影憧憧,但通往马厩一方的防守却最是薄弱。百纯心中一动,领先往马厩的方向冲去,不料一把长剑迎面劈至。 百纯娇叱一声,避过剑劈,矫捷如龙地闪到那人身旁,先给对方丹田气海处来一记埋身膝撞,痛得那人弯下腰去,百纯再劈手夺了对方长剑,顺手格挡从左边刺来的长枪,大嚷道:“九师!随我来!” 敌人滚地翻跌下,丘九师已来至她身旁,大笑道:“百纯到哪里去,我丘九师奉陪到底。” 辜月明越过吊桥,抢着入城的人群车马仍是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原来在吊桥上的厂卫被逼退返城内去,在这样仿佛末日的混乱情况下,不要说扯起吊桥,关上城门都是不可能的。 辜月明在城门旁贴墙站立,等待时机。 豪雨像一片笼罩天地的超巨大瀑布,没头没脑地倾泻下来,激雷在低压的云层咆哮怒鸣,盖过了一切的声音,闪电不住划破黑暗,似能威胁到每一个人,远近的树木在风雨中狂摇乱摆,岳阳城只能默默忍受。 他心中一片宁静,记起乌子虚说过的话。 他和乌子虚的组合肯定是无敌的组合,因为有云梦女神加入。 他见到进城的队尾了。 他会是最后的入城者,并守在那里,直至乌子虚、双双、百纯和丘九师抵达城门。 第五十四章 逃出岳阳 百纯策马从马厩靠外院墙的一方驰出去,转右沿墙疾奔,朝西门的方向赶去。丘九师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乘一骑。此时他的封神棍已收入背囊里,左手提弓,满载箭矢的箭筒挂在背后。 狂雷暴雨里,平时恬静安宁的美丽园林化为充满暴力的世界。在震耳的雷响和滂沱大雨中,天和地再没有区别,远和近也失去了往日的意义,短短的一截路,却给人永远跑不到尽头的奇异感觉。树木东倾西斜,叶子抖颤沙沙鸣叫,一道雪亮的电光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又吞噬一切。 两人浑身湿透,寒气彻骨,但他们的心却是火热的。不论敌势如何强大,他们都有逃出红叶楼、逃出岳阳城的信心。 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已联结在一起,无分彼此。 乌子虚和无双女奔至长廊尽头,朝广场望去,除东西两边的车马间停满车马外,只有倾盆大雨和雷鸣电闪,不见人踪。 外院门已被关闭。 乌子虚凑到无双女耳边道:“这是敌人最重要的防线,不论如何慌乱,季聂提不可能没留一手,你的马儿在哪里?” 无双女道:“我选这边走正因我的黑儿放在左边的车马间,取马该没有问题。” 乌子虚当机立断,道:“你去取马,我去打开大院门。” 无双女一把抓着他的胳膀,关切地道:“小心对方的箭手。” 乌子虚的心几乎被她亲切的动作融化,豪情奋起,欣然道:“没有门是我五遁盗开不了的。” 话犹未已,电光闪亮,紧闭的外院门处隐见金属物的反光。 两人面面相觑。 无双女一震道:“外门是死锁了的。”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是女神对我的考验,我稍微修正我的话,没有锁是我开不了的。” “轰隆——” 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在广场上方低空处爆裂成树根状的烈芒,一时间两人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乌子虚把握时机,冲出廊外的风雨里,朝外院门全速奔去。 无双女也立刻行动,朝车马间扑去。 “轰隆——轰隆——” 雷电倏趋激烈,一个接一个响起,老天爷变得像个顽童,掷下超劲的鞭炮,一时间再没有人能区别雷先响还是电后至,每一声雷鸣后,闪电便撕裂广场的上空。 乌子虚不顾一切地朝外院门狂奔,一股没法形容的感觉占据他的心神,如斯情景,似在不久前发生过,不只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发生。他的心充满某种莫以名状的强烈情绪,令他忘掉了一切,只知向某一目的地狂奔,天地间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倏忽间他已抵达外院门,一条粗铁链穿过两边门环,以一个铁锁头扣起来,换作别人,只有对门轻叹,无计可施,乌子虚则精神大振,从腰带取出开锁的工具,虽只是十多条粗细形状有异的钢枝,但凭他天下无双的开锁绝技,却可以开启任何顽锁。 “啪喇——” 一道特大的闪电,从上空直劈而下,整个广场似被电焰填满了。 雷电加剧,风雨愈急,他的心神却如波浪峰上一艘安稳的小舟,左手坚定地拿起重达十斤的铁锁头,钢枝一支接一支插入锁孔,心无旁骛地试探着。 此刻,他把命运全托付在云梦女神的手上。 “喀嚓——” 锁头应手解开。 乌子虚岂敢犹豫,一把扯开大铁链,转身看去,登时吓得全身冰寒,头皮发麻。只见主楼辅楼的石阶上屋檐下,密密麻麻全是敌人,似是此刻方被他扯铁链的尖锐摩擦声惊动,人人弯弓搭箭,朝他射来。纵然以他的身手,也万万没法避过近百箭手的同时施射。 乌子虚大叫“我命休矣”,本能地往后退避,重重撞在外院门处。“砰”的一声外院门往外张开,乌子虚仰后倒跌,箭矢在上方疾掠而过。 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无双女和她的黑马冲门而至,俯身探手,大喝道:“快上来!” 乌子虚恢复神智,伸手紧握无双女的玉手,从地上凭腰力弹起,再借她的拉力飞身上马背。 两人一骑,转入直通南门的通衢大道,第二轮箭矢全射在空处。 丘九师和百纯几乎是与乌子虚、无双女同时转上通往南门的大街,却落后了两千多步,见两人成功逃出红叶楼,那种欣慰的感觉实非任何笔墨能形容,同时夹杂着对两人的感激,如果没有他们的精彩“表演”,他们这一刻就不是在风雨雷电中策骑飞驰,而是伏尸红叶堂内。 百纯催马直至马速攀上顶点,后面的丘九师则从背后箭筒拔出三枝箭,以独特的手法夹在指隙间,轻松地将其中一箭上弦,瞄准外院门。 丘九师冷静地等待着。 离红叶楼外院门只有五百步了,蹄起蹄落下,距离不断缩短。 两骑并肩从外院门驰出,正要转入主街,丘九师的弓已拉成满月,劲箭离弦而去,接着是第二枝,第三枝,速度之快,比得上厂卫的终极武器四弓弩箭机,只是少了一箭。 “喇——” 一道激电,撕裂头顶上的黑暗,丘九师和百纯一时什么都看不到,到两人能再次见物时,已越过外院门。 三人中箭坠地,战马惊跳嘶鸣,乱成一团,堵截了出口,后至的骑士留不住势,碰撞下人仰马翻,制造更大的混乱。三枝劲箭,配合神射妙技,精准的策略,让追兵完全瘫痪。 风雨迎头照脸打来,又疼又冷。 在这一刻,百纯忽然明白了丘九师这个人,也看到未来的命运。 丘九师在射出三枝箭前的冷静和沉着,令她感到心颤。在战场上,他绝对是冷酷无情的统帅,不会动感情,唯一的目标是赢取每一场战争。也只有他这种人,才有资格成为纵横不败的统帅。 他为的不是私利,而是天下万民。丘九师正是个以天下为先的人,故此面临江山美人的选择,他可以忍心为远大的目标而不选择她。她尊重他的品格和情操,心中对他的爱火有增无减。可是她更清楚自己厌倦战争。 “嗤嗤嗤——” 弓弦震响,另三枝劲箭又从丘九师手上往后射去,百纯不敢回头去看,怕看到敌骑中箭倒地的凄厉场面。 百纯暗叹一口气,她爱的是丘九师的人,却不是他刀头舔血的生活,如果他们要在一起,其中的一方必须改变。 她这辈子尚是首次遇上战斗流血的场面,之前闯出红叶堂时,根本不容她多想,可是刚才出现在外院门残暴可怕的情景,仍是如在眼前,中箭的三人纵然没伤及要害,但肯定会命丧于马蹄的践踏下。 战争是绝对的无情和残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是她的命运已与身后英雄盖世的男子挂钩,情况一如眼前,她只有一条路走。 百纯生出抛开一切、豁了出去的感觉。只要曾轰轰烈烈地真心相爱,明日天塌下来,也是明日的事了! 南门在望。 辜月明是最后一个进城的人。 甫进门道的刹那,从没想过的异事发生了。他再不是在黑暗的门道里,而是置身在一座小丘之上,后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山城,左右是以千计的战士,布成阵式。前方一里许外处是数不尽的敌人,战车骑兵步兵,列阵排列,旗帜飘扬,阵容威严。 辜月明心神剧震,心忖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由记起乌子虚说过的“清醒幻觉”,这个念头才起,另一股情绪又占据了他的心神,令他忘掉了是真是幻的问题,只想赢得眼前的战争。 战鼓声响,敌人开始移动。 有人似在他身旁说话。 辜月明自然而然往身旁说话的人瞧去,乌子虚的容颜进入眼帘。乌子虚正全神贯注遥观敌阵,神情肃穆,完全不像这家伙平日游戏人间,把生死视作玩意的神情。 辜月明剧震醒来,电光在身后爆闪,照得黑暗的城道明如白昼。 十多个如狼似虎的敌人,提刀持枪般蜂拥杀过来。 辜月明心中涌起壮烈的情绪,如此感觉,他在此生中从没感受过,以往他杀人时,心神常保持在冷若冰雪的状态。他隐隐感到这前所未有的感觉,来自被遗忘了的某一前世的回忆。 辜月明厉喝一声,以灵动的身法,趁电光消失、光明被黑暗吞噬的一刻,左宛剑右白露雨,先挨向墙,待敌人经过后,再切入敌人中间处,敌人中剑的惨叫声,立即响个不停。 论以寡敌众的经验,没有人比得上他,而他拿手绝技之一,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制敌取胜。黑暗的城道提供了他最理想的作战环境,令他全无顾忌,剑法全面展开。 “当当当——” 左手宛剑如有神助般连续挑开两枝长枪和一把大刀,右手白露雨已划断另一敌的咽喉。蓦地压力骤减,原来已杀入城里去,后方伏尸处处。 辜月明一个旋身,转回城道内,害得从前方拦截他的敌人扑了个空,后面追来的四个敌人则立即遭殃,东跌西倒,没能抵挡住一个回合。 辜月明没了后顾之忧,又往前冲杀,表面看似气势如虹,但他自己知自己事,他不但身上多处伤口淌血,气力更透支得厉害,已是强弩之末。 左右城门开始合拢起来,敌人则且战且退。岳阳城南城门除吊桥外,还分内外两重城门,敌人现在意图关闭的是内城门,如果合拢起来,乌子虚等不得其门而出,肯定完蛋。 就在这成败一线之隔的关键时刻,乌子虚的声音传来道:“辜兄多撑一会儿,我们来了。” 辜月明精神大振,似恢复了气力,剑芒暴涨,杀了出去。 嗤嗤箭响,推门的敌人纷纷倒地。 丘九师和百纯也及时赶到,敌人最后的一道防线,终于被他们突破。 云散雨收,雷暴已成过去,月儿在深黑的夜空露出仙踪。 季聂提立在南门,三十六个亲随高手在一旁候命,人人面露疲态。这绝对是个劳而无功、又令人疲于奔命的夜晚。 韩开甲和胡广神情沮丧地站在他身前,后者被百纯踢中的地方,仍隐隐作痛。 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令季聂提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无情打击。最令他难受的,是被无双女掀起的情绪,直至这刻仍未能平复下来。 而最使他意想不到的,是钱世臣的绝地反击,以自尽向他作出报复。只要对政治有点儿认识,便晓得他是不可能让钱世臣有自由选择死亡方式的,当初那么说只是随口的谎言,只有凤公公可以决定如何处置钱世臣。可是谁想得到,情况竟会失控至如此地步。 天杀的雷暴。 这么让钱世臣死掉,他如何向凤公公交代?如何解释? 他真的想不出妥善的办法。 事实上季聂提心知肚明,他已公然背叛了凤公公,只要凤公公弄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将心里有数。以凤公公的一贯作风,找他算账是早晚的事。 唯一的生机,是要凤公公永远弄不清楚昨晚发生过什么。 即使要把钱世臣交给凤公公,他也会先喂钱世臣服下特制的药,令钱世臣变成半个疯子,没法有条理地说出真实的情况,只要凤公公不晓得钱世臣与五遁盗交易的是金光灿烂的夜明珠,便没法联想到五遁盗与楚盒有关系。 唉!他真的不明白,辜月明拿来让他看的珠子,会不会是同一颗珠子?为何却暗淡无光? 季聂提沉声道:“照当时的情况,该有足够的时间扯起吊桥,为什么竟没有这样做?” 韩开甲颓然道:“他们不是没有试过扯起吊桥,只是当他们这么做时,一道闪电直劈入城楼内去,震得负责的兄弟跌在地上,到恢复清醒时,丘九师等人已逃往城外去。” 季聂提听得毛骨悚然,说不出话来。 胡广道:“下属该怎么办?” 季聂提振起精神,道:“我们走后,岳阳城就交给你,一切以稳定为主,明天大公公船队抵达岳阳,胡将军开城迎接他,一切向他如实报上,再由大公公决定该怎么做。” 胡广无奈答应,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因要独立伺候凤公公,心中害怕。 季聂提暗叹一口气,如果可以有选择,他肯定会留下来向凤公公报告,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当然比藉由他人妥当得多。可是他必须先一步赶到云梦泽,凭莫良的鼻子寻得五遁盗。而找到五遁盗,等于找到辜月明和丘九师,只要能杀死这三个人,一切难题可迎刃而解。 他办得到吗? 现时若世上有一个他最不想踏足的地方,那就是云梦泽,可是正如辜月明说的,他根本没有另一个选择。 如果有选择,他会把调来的手下全带往云梦泽去,可是他必须留下他们,协助胡广镇压岳阳城。 季聂提心中再叹一口气,踏镫上马,领着韩开甲等三十六个亲随高手,出城而去。 第五十五章 枭雄末路 晨光里,一道溪涧蜿蜒流过疏林,水清见底,岸边长着高低有致的花木,鱼儿在水里忘忧的天地里活动,令人暂忘人世永无休止的斗争仇杀。 三匹马儿在溪涧旁的青草地悠闲徜徉,间中低头大嚼嫩绿湿润的青草,空气清新甜润,坐下来后没有人愿站起来。 辜月明、乌子虚、丘九师和百纯一块儿坐在岸旁的石块处,各自选择最舒适的位子,无双女却坐在下游离他们足有两丈远的一方大石上,背着他们,一副离群独处的模样。 此时乌子虚向辜月明道出了昨夜晚宴的惊险情况,道:“这个命运之局确实巧妙无伦,没有一个细节能从云梦女神的指间漏过,我的夜明珠忽然发热发光,提醒我行动的时刻来临,我还以为女神她出错了,哪知老季他真的下不了手,不用说,肯定他认出双双是……” 无双女的声音传来道:“不准谈论我!” 乌子虚连忙闭嘴。 丘九师大感愕然,使眼色要百纯去和无双女说话,百纯摇摇头,只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瞥了无双女熟悉的背影一眼,道:“我看到你了。” 三人给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丘九师皱眉道:“辜兄看到谁呢?” 辜月明望向乌子虚,道:“我也开始生出幻觉,就在我进入城门门道的一刻,忽然间发觉自己置身战场上,面对的是古代以战车为主的奇异兵种,我自己也穿上古代笨重的盔甲,你老哥就在我身旁,还在和我说话,可惜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或许你说的是古楚语。” 三人中只有乌子虚明白他在说什么。 无双女没有一点儿反应。 乌子虚苦笑道:“我的情况更离奇,不但见到你,还见到女神和百纯。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肯定是我在古城那一世的轮回发生过的某一片段,可是为何我们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我们不可能在两个不同的生命里,仍保持一个模样的。” 百纯神情一动,道:“你们可以说清楚点儿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解开谜团。” 三人闻言瞪着她看。 百纯忽然道:“钱大人该去了。” 丘九师疑惑道:“这和钱世臣的生死有什么关系?” 百纯闭上美目,似在哀悼钱世臣凄惨的下场,然后睁眼道:“钱大人告诉了我有关古城和楚盒的故事,而我曾答应过他,除非他死了,否则不会告诉任何人。” 辜月明和乌子虚精神大振,连似漠不关心的无双女也娇躯轻轻抖了一下。 乌子虚迫不及待地问道:“楚盒里装的是什么宝物?” 百纯白他一眼,道:“这个故事必须从头说起,多点儿耐性行吗?” 接着把与钱世臣在书香榭的两次有关古城的对话详细道出,等她说罢,辜月明和乌子虚的神情都变得非常古怪。 丘九师倒没什么,吐出一口气道:“如此神奇怪诞的故事,真叫人难以相信,辜兄和乌兄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乌子虚苦笑道:“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们的女神是要通过钱世臣的口,让我们弄清楚自己的前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唉!我和辜兄当时肯定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其中一个还是那个第二代的新城主。唉!辜兄有什么看法?” 辜月明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茫然道:“不要问我。” 百纯道:“那我是谁呢?” 乌子虚忽然跳将起来,找着附近一棵高达五丈的树,迅速攀上高处,往北望去,嚷道:“敌人追来了!真了不起!” 丘九师歉然道:“了不起的不是季聂提,而是阮修真,我们在你身上下了神捕粉,而季聂提则从皇甫天雄布在我们身边的内奸得悉情况,他是凭神捕粉追来的。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乌子虚道:“我只见到尘头,没有一个时辰,他们休想赶到这里来。” 辜月明沉声道:“我们不可能跑得过他们,先不说我们五个人只有三匹马,光是季聂提沿途换马这一着,已足可在我们到云梦泽前追上我们。” 无双女的声音传过来道:“乌子虚,你凭什么发觉季聂提正追来?” 乌子虚目光投往她的香背,欣然道:“当然是我们的女神通风报信。只要辜兄肯借出你的灰箭,我保证可以引开敌人。你们则走另一条路线到云梦泽去,大家在云梦泽斑竹林内的湘妃祠碰头。让我来做一次英雄吧!但我绝不是逞英雄。我是五遁盗,最擅逃遁,又有我的女神和我并肩作战,我是不可能被季聂提干掉的。” 辜月明点头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对策,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接着向丘九师道:“丘兄,我们中以你最懂兵法战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有机会布局杀死季聂提?” 丘九师向乌子虚问道:“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乌子虚道:“看尘头该不过五十骑。” 百纯道:“这回女神竟没有告诉你吗?喂!你见到我和女神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尚没有说清楚。” 乌子虚苦笑道:“你好像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多么危急。” 丘九师忍俊不禁地笑道:“来日方长,待我们收拾季聂提后,百纯可以再向乌兄逼供。” 转向辜月明道:“辜兄最熟悉季聂提,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辜月明道:“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表里不一的性格,表面可以容忍你,但暗里却在算计你,要到栽在他手上,方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这回季聂提对付我们的行动功亏一篑,不是败在我们手上,而是败在云梦女神手上。” 丘九师点头道:“辜兄分析得很透彻,令我大有同感。这么说,季聂提在调动手下时,该不会忽略云梦泽,不但沿途布下驿站,还会于湘水临时渡口处屯驻足够的兵员。所以若要杀季聂提,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在他到达云梦泽与手下会合前,在途中杀死他。” 百纯看得芳心颤荡,这刻的丘九师像变成另一个人,双目闪着慑人的亮芒,神态从容不迫,使她可想象到他在战场上谋定后动、指挥如神的统帅风范。 乌子虚和辜月明都露出佩服的神色,听他说下去。 丘九师续道:“当季聂提追近至两里的距离时,我们装作分散逃走,在没有选择下,季聂提会集中人马,全力追赶乌兄,只要我们晓得乌兄逃走的路线,可以跟在敌人后方,再于约定地点围击敌人。” 辜月明点头道:“好计!” 无双女此时离开坐处,朝他们走过来,神色有点儿古怪,似是有些儿羞涩,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从怀里革囊掏出一个帛卷,交给丘九师,道:“这是云梦泽一带的地理形势图,希望对我们的行动有帮助吧!” 丘九师展卷一看,登时双目熠熠生辉,道:“季聂提恶贯满盈,我们为千千万万受他戕害的无辜者讨回公道的日子,终于到了。” 花梦夫人站在舱窗前,看着洞庭湖美丽的景色,心中一片茫然。终于来了。 船队在一个时辰前抵达岳阳城外洞庭湖的码头,凤公公留她在船上,自己登岸入城。此刻的她只能默默等待,且不抱任何希望。可是苦候本身已是令人饱受折磨的一种酷刑,令她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出乎她意料,岳奇来了,揭帘入房,立在她身后道:“我们立即启程。” 花梦夫人平静地道:“到哪里去呢?” 岳奇压低声音道:“到云梦泽去。事情有很大的变化,昨夜辜月明逃出岳阳,往云梦泽去,季聂提已率人追去,目前谁都没法预料未来的发展。” 花梦夫人叹了一口气。 岳奇凑到她耳边道:“辜月明似乎已与大河盟的丘九师结成联盟,等于背叛了凤公公,其中还牵涉到名闻天下的传奇大盗五遁盗,情况耐人寻味。” 花梦夫人问道:“百纯呢?” 岳奇道:“百纯姑娘随辜月明、丘九师和五遁盗一起逃往云梦泽。” 花梦夫人喜出望外,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岳奇道:“凤公公也不明白,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赶往云梦泽去。” 花梦夫人垂首道:“我们有机会回京师去吗?” 岳奇苦笑无语,好一会儿后,轻轻道:“未来的事,谁敢保证呢?夫人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胡思乱想。我要走了。” 花梦夫人轻轻道:“假设我能返回京师,继续以前的生活,岳大人会到怜花居来陪我喝酒聊天吗?” 岳奇心中一热,道:“夫人放心,只要我们死不了,我们可以过新的生活。” 花梦夫人柔声道:“我并不想改变我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亦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只希望岳大人有空时能到怜花居陪我聊天解闷,听我弹琴唱曲。情人是永远的,岳大人明白吗?不阻大人去办正事了。” 季聂提立在溪涧旁,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众亲随散立四方。 莫良来到他前方,敬礼道:“报告大统领,敌人分三路逃走,从蹄印的深浅看,只有五遁盗是孤人单骑,其他两骑都多负一个人。” 旁边的韩开甲道:“最重要先捉着五遁盗,然后再慢慢收拾其他人。” 季聂提淡淡道:“你们太不明白辜月明了,他绝不会被我们区区三十七个人吓得抱头鼠窜,还任由五遁盗自己一个人去应付我们。再说我们能追到这里来,已明着告诉他们我们凭的是神捕粉,以丘九师的为人,怎会看着五遁盗一个人去冒险呢?这摆明是个陷阱。” 韩开甲和莫良同时脸色微变,他们面对的,极可能是当今之世最超卓的三个人物。 季聂提有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似行尸走肉。被薛娘女儿勾起的伤感回忆正蚕食着他的魂魄,还有蓦然惊觉鬼神存在的震撼。 失去薛娘后,他加入厂卫,投入最激烈的派系斗争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凡挡着他往上爬者,他必毫不留情清理掉。以前那个他离他越来越远,到夫猛和薛娘同时失踪,他生出与以前所有关系一刀两断的感觉。现在当然清楚那只是一个错觉,他看到薛娘女儿的一刻,以前的那个他又回来了。 那是一种没法告诉别人的痛苦。 季聂提沉声道:“让我看地势图。” 韩开甲取来图卷,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摊开。 好一会儿后,季聂提才能勉强自己集中精神在图里的山川形势上。以他一贯的才智,加上丰富的经验,要设计出一个将计就计的反击方案,该是易如反掌,可是现在他的脑袋中却是一片空白。原因在他不但失去信心,也失去斗志。 昨夜的行动,是经过精心的部署,考虑到每一个可能性,几可说是完美无瑕。可是一个女子,一个轰雷,所有苦心便被彻底破坏,变成一场闹剧。正如辜月明所说的,即使最冥顽不灵的人,也要臣服在“天意”之下。 季聂提伸手指着地势图上一处山脉,道:“这个地方叫相思谷,草树茂密,山势险奇,位于湘水西面三十里处,是敌人最理想的伏击地点。” 韩开甲和莫良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在这种地理形势下,光是一个五遁盗已极难应付,何况还有辜月明和丘九师两个可怕的高手。 季聂提收回手指,道:“若我们到相思谷去,肯定是去送死。” 韩开甲和莫良听得大为错愕,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季聂提整个人轻松起来,因为他已为自己的将来下了决定。 韩开甲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可以借沿途换马的优势,赶在敌人前面先一步到云梦泽去,与驻在湘水渡口的兄弟会合,然后静待敌人投入罗网,如此将可稳操胜券。” 季聂提暗叹一口气,韩开甲提出的,该是最妥善可行的办法,自保肯定有余,能否杀死敌人,却要看老天爷的心意。这辈子他还是首次感到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之内。而最大的问题,是杀了三人又如何。他如何向置楚盒于最重要地位的凤公公交代?他匆匆离开岳阳,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面对凤公公,其他理由全是借口。 他明白权力斗争的游戏是怎样玩的,清楚自己已完蛋了,以往的所有努力,辛苦挣回来的成果,已尽付东流。现今进退两难的情况,正意味着失败,彻底的失败。 季聂提道:“你们诈作全力追赶五遁盗,到抵达相思谷前,改入谷为折往湘水,到那里与我们的兄弟会合,此时大公公的船队也该抵达湘水的临时渡头,一切自有大公公拿主意。” 韩开甲和莫良愕然以对。 季聂提平静地道:“你们如实地向大公公报上确切的情况,不可以有任何隐瞒,否则后果是诛家灭族的大祸。” 韩开甲急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情况真的这般恶劣吗?” 季聂提淡淡道:“你们追随我多年,多少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何失败,总有该负起责任的人,这回负责任的人就是我。” 莫良道:“我们该如何向大公公交代大统领的情况?” 季聂提心忖韩开甲关心的是他,而莫良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过此时已没有心情计较,道:“告诉大公公,五遁盗是能否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而我则单独去追捕他了。对付五遁盗,人多并不管用。” 韩开甲一震道:“大统领!” 季聂提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们立即依我之言行动。大公公会明白我在做什么,现在正值用人之时,大公公不会为难你们的。去吧!” 第五十六章 无上法器 辜月明在前,无双女牵着黑儿在后,沿着一条小径朝丘顶走上去,两旁草深林密,路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苔藓。 两人共乘一骑,赶了半天路,直到这刻仍没有说过一句话。令辜月明啼笑皆非的是坐在他身后的无双女,以单手抓着他的腰带,一副唯恐碰触到他身体的姿态。 登上丘顶,眼前豁然开朗,西南面是一列山峦,耸立平野之上,著名的相思谷,就藏于山峦深处。从他们的位置看下去,峡口入谷的情况尽收眼底。 辜月明负手立在丘峰处,凝望远方落日的霞彩,本来雪白的浮云像被烧着了,片片火红。 无双女来到他身后,轻轻道:“你是不是在害怕呢?” 辜月明被她的话勾起深埋的情绪,不知为何,她的一动一静,沉默或说话,总能触动他的心弦。 辜月明沮丧地道:“双双晓得我害怕什么吗?” 忽然间,辜月明感到一切不真实起来,眼前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再没法像以前般清楚分明。他感到自己正徘徊于崩溃的边缘,他真的有点儿忍受不了正面对的情况。 无双女平静地道:“我也见过你。” 辜月明愕然道:“你像乌子虚般在梦中见到我吗?那告诉我,我是否就是那个为了私利,牺牲他人的第二代城主?” 无双女没有直接答他,道:“我本不想和你谈及前世今生的问题,但听过百纯姑娘的故事后,我晓得根本无法逃避,怎么逃都逃不了。每一世的轮回,都有那一世轮回的目的,我们今生的目标就是去解开古城的谜,也从而解开我们自身的谜。” 辜月明失魂落魄地颓然道:“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没关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没法挽回。我正是那个断送了全城人性命的人,罪孽缠身。若今世的轮回确如姑娘所说是有目的的,我该是还债来了。” 说到这里,他感觉着插在腰间的宛剑,大有可能是凤公公从牟川的族人那里夺得的,而此剑正是当年颛城第二代城主为收割湘果而铸制的神兵利器。自己握剑那种熟悉的感觉,皆因自己曾是它的物主。这个想法把他推往绝望的深渊,最后一线希望泡影般幻灭,胸臆填满噬心的痛苦。 无双女轻轻道:“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到古城去吗?” 辜月明虎躯剧震。 无双女续道:“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便知道我的未来与古城联结起来,纵使要付出生命作代价,我也希望能踏足古城。正如你说过的,死在那里,总比死在别的地方好。” 辜月明说不出话来。 无双女放开黑儿,移到他身旁,与他并肩俯瞰夕阳下披上晚霞的平原山岭,满怀感触地道:“眼前的情况,似曾在以前某一段时间发生过,你被羞惭和内疚折磨,失去了斗志,但我却没法帮得上忙,心中充满无奈和痛苦。我不希望当时的情况重演一遍,前世解决不了的事,或可在今世解决。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见到过你吗?” 辜月明一震往她瞧去。无双女没有回望他,径自深情鸟瞰山丘下远近美丽凄艳的日落景象,徐徐道:“我看着乌子虚画的云梦女神,忽然发觉置身于一个神庙似的地方,手上拿着个小瓶,却不知道瓶子盛的是什么东西,感觉很不好受,偏又没法清楚为什么这般不快乐。” 她美丽的轮廓在夕照下格外分明,灵川幽谷般起伏着,令辜月明看得入神,波动的情绪逐渐平复。她说的事亦深深吸引着他,不但是因她说话的内容,更因她细诉心事的动人情态,她本身对他的吸引力。 辜月明记起乌子虚述说过的一个梦境,正是在山城最高处一座神殿外发生,不知无双女是否到了这座神殿内去。 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每一个梦境,每一个幻觉,每一个零碎的前世片段,即使发生在他们各自的身上,其间亦有微妙的联系。 无双女垂下螓首,柔声道:“我弄不清楚自己在那里干什么,有什么目的,忽然感到有人进庙里来,我回头看去,见到的是你的影子,我绝没有看错,那个影子肯定是你。” 辜月明沉默半晌,目光没有离开她片刻,心情和刚才已有天渊之别,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一世轮回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在前一生,她究竟和自己说过怎样的一句话。这句话肯定对自己非常重要,所以在另一世的轮回里,仍忘不掉有这么一句话。 忽然间,这句话外的一切事,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更令他难以自已的,是他清楚晓得,她已成了他最后一片净土。失去了她,将会失去一切。 辜月明道:“然后你做了什么呢?” 无双女轻描淡写地道:“我服下瓶内的东西,接着回到百纯的晴竹阁去。” 右方一里许处,尘头大起。 夕阳斜照。 百纯从后紧紧抱着丘九师,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世上再没有其他人事能令她分神,生命攀上最炽热的沸腾点。 至少在这一刻,她可以暂忘他俩之外凶险的世界,战马以充满动力的四蹄,似背负他们走向天之涯、海之角,远离人世。 蓦地丘九师勒马收缰,马速减缓。 百纯不明白地坐直娇躯,从丘九师的肩膀上往前方瞧去,登时大吃一惊,清醒过来。 一骑从左方山坡驰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竟是当今朝廷最有实权的第二号人物季聂提。 丘九师表面仍是神态从容,但正紧靠着他的百纯却感觉到他的身体变硬,显是进入戒备状态。她的江湖经验虽远比不上丘九师,也知主动权操在敌人手上,而追击敌人的计划,已被敌人反过来设置陷阱,让他们踏进去。 季聂提看着这对热恋中的男女,心中满是感触,如果当日薛娘没有移情别恋,他今天就不会有这番局面,一切是否注定了呢?冷然道:“我多么希望来的是辜月明,那便可以还我的心愿,看是我的龙首刀快还是他的白露雨快。可惜命运注定如此。九师敢不敢和我单打独斗一场,我保证没有人插手,因为我的手下已赶往相思谷去。” 丘九师反手搂上百纯的小蛮腰,轻拍一下,要她留在马背上,然后甩镫下马,傲立马旁。 季聂提也翻身下马,一手搂着马颈,凑到马耳处喃喃说了几句话,放开手时,战马意会地溜往一旁。 百纯不想影响丘九师,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丘九师往前举步,到离季聂提三丈许处立定,从背囊拔出名震天下的封神棍。 季聂提叹了一口气,有点儿意兴阑珊地道:“如果我不幸战死,请九师照顾我的坐骑。” 丘九师皱眉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平静地道:“你不用明白。现在对我来说,死亡再非可怕的事,而是一种解脱。不论是我先走一步,还是九师先行,最后都没有分别。九师大势已去,只看凤公公何时收拾你。事实总是令人难堪的,但我已没有撒谎的兴致。动手吧!” “锵——” 龙首刀出鞘。 “喀刷——”一声,封神棍在丘九师手中变成长达六尺的铁棍。 后方的百纯看得芳心忐忑乱跳,假设丘九师有什么差池,她也不愿活下去。 季聂提握刀在手,登时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所有颓唐之气一扫而空,目光像刀锋般锐利,倏地前冲,刀化长芒,往丘九师照头劈去。 丘九师棍往刀锋挑去,岂知季聂提刀光一闪,再不是迎头劈下,而是随季聂提移往他右侧的位置,从上而下斜斜砍往他肩臂,其变招之灵活,刀势的凌厉迅快,的确比得上辜月明。 丘九师长棍像活了过来的灵蛇般,一缩一吐,堪堪挡着季聂提的长刀。 “铿——” 刀劈铁棍,爆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 丘九师长笑道:“好!”往横移开,单手执棍,朝季聂提捣去,只要逼开敌手,棍势将全面展开,以长兵器制短兵器,肯定可杀得季聂提全无还手之力。 岂知季聂提一个错身,竟以身法避过长棍,再随手一刀砍在棍端处,将长棍往外荡开,然后欺近丘九师,长刀横扫他颈项,狠辣精微,又是奋不顾身。 此时只要丘九师回棍扫劈,可扫得季聂提骨碎肉裂,但自己的脖子肯定不保。 丘九师暗叹一口气,他不是没有应付的方法,但会是两败俱伤之局。换过以前,他将毫不犹豫地施出封神棍后二十一路棍法,以命搏命,可是为了百纯,他是绝不能与敌偕亡,他死了,百纯怎么办? 但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丘九师抛开生死的顾虑,往后翻腾,封神棍回收,化作万千棍影,护着全身。 “当——” 龙首刀硬被震开,季聂提发自真心地叫了一声好,如影随形地追上去,趁丘九师阵脚未稳之际,把对手卷入重重刀影里,不让这个天才横溢的超卓年轻高手全力施展。在这一刻,季聂提终于明白辜月明的可怕处,正在于辜月明不惧死亡,才能掌握对手的生死。现在的他,对死亡再没有半丁点儿的害怕,还期待死亡的来临。 百纯控制不住自己,抽出佩剑,跳下马背,朝两人恶斗处冲去,再不理什么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 刀棍交击声鞭炮般爆响,战情激烈处,两个人影乍合倏分,你追我逐,在太阳没入西山的昏暗里作生死恶斗,凶险情况层出不穷,百纯奔至近处,一时竟没法插手。 “砰——” 一声闷响,两人分开。 丘九师踉跄跌退,十多步后方勉强站稳。 季聂提则往后抛跌,背脊狠狠撞上一棵大树,然后滑坐地上,龙首刀甩手掉下。 百纯抛下佩剑,朝丘九师奔去,丘九师让百纯投入怀里,一手持棍,另一手环抱百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季聂提,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长长吐出一口气,吃力但平静地道:“没有人可以完全明白另一个人,除非你可经历一遍我的生命。唉!我怎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呢?”头无力地垂往一侧,就此断气。 百纯惊魂甫定地颤声道:“你赢了!” 丘九师摇头道:“我没有赢,他是故意死在我手上,否则就是两败俱亡的结局。我们捡起他的龙首刀,送给皇甫天雄,好向他作出最严厉的警告,夺其心志。” 乌子虚站在一块位于山腰的大石上,呆看着敌人过谷不入,折往东去,完全没法掌握眼前发生的事。 左方一处山丘亮起火光,忽明忽暗,是辜月明向他发出的信号。乌子虚连忙取出火折子,发出召唤辜月明来会合的讯息,接着坐了下来,心中一片茫然。 在古城那一世的轮回里,他究竟和辜月明是怎样的关系呢? 云梦女神又是谁? 贵姓芳名? 最后的一个梦,为何不是发生在山城内,而是那么一个美丽的湖泊?事实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是他有点儿不敢去想,怕想出来的东西是他没法接受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辜月明听毕百纯述说古城之秘后,脸色为何变得那么难看。他是感同身受,没有人可以接受前一世的自己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只恨他和辜月明其中之一,肯定曾是颛城那第二代的城主。 他当然不希望自己中选,可是如果不是他,就是辜月明,他又怎忍心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因前世的冤孽而饱受煎熬? 这是个没法解开的死结。云梦女神为何这么残忍?她究竟是为爱而来,还是恨海难填在一千五百年后的另一世来算账报复? 乌子虚首次怀疑云梦女神是居心不良,这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惊怵感觉,非常难过。 云梦女神呵!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和无双女现身谷口处,正北方亦传来灯火信号,显示丘九师和百纯也到了。 花梦夫人进入舱厅,向对桌独坐的凤公公行礼请安问好,然后在这老妖怪指示下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岳奇和手下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 花梦夫人已多天没见过凤公公,这个老太监出奇的精神奕奕,容光焕发,没有半点儿衰弱之态,使她忍不住怀疑他为了云梦泽之行,服下何首乌、灵芝、人参一类能催发生命潜力的灵药,否则怎可能如眼前般神采飞扬,也令她感到他更可怕。 花梦夫人猜不到凤公公因何事召她来见,只知不会是什么好事。 凤公公没有朝她瞧来,目光投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有点儿心事。好一会儿后,凤公公叹道:“终于到洞庭来了!” 花梦夫人只好听着,这句开场白后,会是什么呢? 凤公公朝她望来,沉声道:“季聂提背叛了我。” 花梦夫人大为错愕,一向对凤公公忠心耿耿的季聂提,竟会背叛凤公公,固是石破天惊的事,更令她不解的,是凤公公为什么要告诉她? 凤公公再叹一口气,道:“我的确老了,老得害怕起寂寞来,幸有夫人作伴,仍有个说话的对象。今晚我们将到达湘水,只要登上东岸,东行两个时辰,渡过无终河,明早可抵达云梦泽,希望月明所料无误,楚盒仍留在古城里。” 接着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对聂提的信任,我是毫无保留的,唯独在楚盒这件事上,我没有全盘告诉他,所以才劳烦月明,现在证实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从没有一刻,我感到楚盒离我这么近,几乎伸手可触。” 花梦夫人明白过来,凤公公既不是感到寂寞,也不是感到无聊,而是心情紧张,因快到云梦泽而生出患得患失之心,所以找她来说话。强如凤公公者,说到底仍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有他软弱的时候。 她沉吟道:“古城不是有厉鬼作祟吗?” 凤公公长长吐出一口气,点头道:“对!古城确有鬼神在背后主事,幸好我是有备而来,古城的神灵或许能蒙蔽其他人的耳目,却没法影响我。看!” 凤公公从怀中掏出一尊高约五寸铜杵似的东西,细看才察觉是个造型优美、雕工精细的神像,身体成尖锥状,仿似矛头。精彩处在神像头部的形象,有六张脸,每脸生三目,作极愤怒状。 凤公公密藏眼睑内的眼睛熠熠生辉,憧憬般悠然道:“这是密藏至高无上的法器金刚橛,数百年来一直供奉于西藏的大日寺,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力,能辟邪降魔,我肯定它不会令我失望。” 说罢把金刚橛珍而重之纳回怀里去,然后微笑道:“人老了,心也软了,有机会夫人帮我好好劝月明,我并非像他想象般那样,聂提虽视他为敌人,我只会当他是子侄,说过的话,绝不会食言。” 花梦夫人苦笑道:“我有劝他的机会吗?” 凤公公淡淡道:“我会为夫人制造这么的一个机会。” 第五十七章 仙心难测 丘九师策马沿湘水西岸朝南驰去,好与在黑树渡的阮修真会合。百纯在后面抱紧他,令他尝到前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拥有了全世界。三匹马追在他们身后。 只恨他仍不能忘掉他们之外的一切,因为最大的危机正不断逼近。凤公公是比季聂提更厉害的人物,现时其掌握的实力更在季聂提十倍之上。如正面硬拼,他们等于螳臂当车,所以必须智取,负责去想的当然是阮修真。 百纯忽把小嘴凑上来,在他耳边道:“他们该渡过无终河,到达云梦泽了。” 在湘水东岸分手后,辜月明、无双女和乌子虚留下马儿由他们照顾,泅水过对岸。辜月明三人会立即去寻找古城,希望可以抢在凤公公大军抵达前,先一步把楚盒拿到手上。 丘九师“嗯”地应了一声,他虽然看不到百纯的神情,却可在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象到她的模样,甚至她小嘴说话的动作。 百纯又道:“我现在有做梦的感觉,非常古怪。当日钱世臣说什么无终河、殉情石,我只当古时的神话来听,怎想得到他说的确有其事。九师呵!无终河另一边就是云梦泽,一个由云梦女神主宰的地方,这是多么奇妙呵!你开心吗?” 丘九师坦然道:“我从未如此开心过,生命竟可以如此奇妙。看!那不是修真的超级战船吗?” 百纯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投往前方去。 两枝船桅在远方一片林木顶上冒出来,嵌进星空去。 无双女的啜泣声从密林传出来,在林外等候的辜月明和乌子虚,可以想象到她在薛廷蒿埋尸处伤心欲绝的情况,心情更是沉重。 辜月明低声道:“从相思谷到这里来,你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唉!第二代颛城城主肯定没你的份儿,那个只为一己私利的人就是我,我正因背负着前世的罪孽,这一世才如此害怕战争,如此孤独痛苦。” 乌子虚伸手抓着辜月明的肩头,沮丧地道:“朋友!见到你这么痛苦,我可以好过吗?现在我最大的恐惧,是这个命运之局只是个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我们一厢情愿地去想她是什么劳什子的云梦女神,事实上她可能只是个冤魂不散的超级厉鬼。我和你都曾开罪了她,她诓我们到古城去,为的是讨债。” 辜月明感到他的手冰冷抖颤,可知乌子虚是多么失落痛苦,沉声道:“我们是否着了她的道儿,仍是言之过早,找到古城大概可得个清楚明白。告诉我,你在梦中见到我时是怎样的情况?” 乌子虚道:“对这个梦我想了又想,到百纯说出古城的故事,我才想通了点儿。梦境发生的地点,该就是我们发现楚盒的小诸侯之家。唉!我的老天爷,我们恐怕是世上首次这么去讨论前世轮回的人。” 辜月明道:“那就是苍梧。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在那一世我们没有到苍梧去,就不会有后来的事,那是不是另一个命局呢?” 乌子虚放下抓着他肩头的手,道:“梦境发生在一个美丽的湖泊旁。女神!唉!该说是画中的美女,正和百纯骑马朝我走过来,我感觉糊里糊涂的,只知在那一刻我并不认识她们,然后又记起她们是女神和百纯,从服饰看,她们该是主从的关系。在那一世的轮回,百纯是女神的婢女。” 辜月明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惨然道:“这么说,所谓女神,就是那个小诸侯的女儿,而我为了楚盒向小诸侯逼婚,要他把女儿嫁给我。我对不起她。” 乌子虚道:“她们消失后,忽然有个人在身旁对我说话,那个人就是你,接着我醒过来。你现在该掌握到我的心情,如果你是新城主,我肯定是帮凶,好不到哪里去。是我们恃强凌弱害了她,经过千多年,她化为厉鬼后仍然怨恨难平,故诓我们到古城去来个大报复,我们是死定了。唉!我们可以掉头走吗?以后永远不再踏足这鬼地方半步。” 辜月明道:“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 乌子虚颓然摇头。 辜月明道:“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报仇,来向我报复吧!我已认命了!” 乌子虚道:“你若有不测,双双怎么办?她这世的轮回岂非比你和我更凄凉?” 辜月明听得呆了起来。 乌子虚道:“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由我来承担一切。你还有双双这个希望,想知道她在前世对你说过一句什么话,为何隔了一千多年仍耿耿于怀。我则连最后一个希望都破灭了,生命对我再没有半丁点儿意思,真正的生无可恋。” 足音响起。 两人连忙闭口。 无双女低着头从林木间走出来,直抵两人身前,道:“可以走了!” 乌子虚望向辜月明,由他决定究竟是出发去寻觅古城,还是掉头有多远溜多远。 辜月明沉吟片刻,道:“你们有没有被人跟踪监视的感觉?” 无双女终仰脸朝他看来,双目红肿,但神色平静,可见刚才的痛哭,发泄了心中的怨郁。 乌子虚苦笑道:“这是女神的地盘,她当然会在暗里虎视眈眈。” 无双女奇怪地瞪他一眼,显然不明白他为何以“虎视眈眈”这个充满敌意的词语去形容云梦女神。 辜月明道:“我不是指女神,而是指某个人。” 乌子虚道:“难道是戈墨?他不是在季聂提收拾钱世臣时,一并被收拾了吗?” 辜月明道:“要杀戈墨,谈何容易,季聂提当时的实力肯定办不到,戈墨只要施展妖法,便可从容脱身。” 无双女双目杀机剧盛,道:“让我们先干掉戈墨。” 乌子虚记起曾向无双女说过,由他们抓起戈墨,好让无双女亲手杀他的话,不过此刻他已失去说笑的心情,道:“既然晓得他跟在后面,我们要布局杀他该是十拿九稳。凭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戈墨是在劫难逃。辜兄意下如何?” 辜月明正要答他,野狼走动喘息的声音从密林深处传出来,听声音至少在十头以上。 三人同时色变。 他们置身处位于云梦泽边缘区,尚未渡过无终河,没想到会遇上野狼群。辜月明和乌子虚更是面面相觑,大家都晓得对方心中所想,就是云梦女神已掉转枪头来对付他们,不让他们有反击戈墨的机会。 云梦女神为何要站在戈墨的一方呢? 辜月明低喝道:“走!到无终河去。” 丘九师和百纯在离战船百步许处下马,领着马儿往靠在渡头的船走去。 船上没有半点儿灯火,这是理所当然的,因要避开敌人的耳目,但肯定有人十二个时辰轮番放哨,一发现敌人,立即启碇起航,迅速溜走。 百纯挨着他身旁走,喜滋滋地道:“阮先生见到我们无恙而来,定会喜出望外。” 倏地船上大放光明,甲板船楼上全是弯弓搭箭的射手,闪亮的箭全瞄准他们两个人。 丘九师和百纯哪想得到会有此变化,骇然止步。 一阵长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火把光从后方照过来。 丘九师色变大喝道:“大龙头,这是什么意思?” 百纯不用回头去看,便知在后面长笑者是大河盟的龙头皇甫天雄。他们已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有死无生。 皇甫天雄冷冷道:“九师,你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吧?前后共两百多人以劲箭瞄准你,你竟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丘九师恢复冷静,他虽然自负,但也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智取不能力抗,否则他、百纯和四匹马儿都会死得很惨。他深吸一口气,道:“修真在哪里?” 皇甫天雄不屑道:“你想知道那个自诩才智过人的小子的情况是吧?告诉你又如何,他正在船上,被五花大绑着等待你。” 丘九师平静地道:“敢问大龙头,我和修真究竟做过什么对不起大河盟的事?只要你能列出一件,我就在你眼前自尽谢罪。” 皇甫天雄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道:“密谋造反又如何呢?我们大河盟成立的目的,是大家团结在一起,为美好的将来奋斗,盟内所有兄弟都明白这是我皇甫天雄建立大河盟的宗旨,你和阮修真违背了我盟的宗旨,还不罪该一死吗?” 百纯望向丘九师,只见他神情冷静,双目闪动着慑人的异芒,就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心中的害怕登时大幅减退。她不敢插口,这可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拼的是两人对帮众的影响力。丘九师的对策,正是要动摇帮众对皇甫天雄的信任。 丘九师哑然笑道:“大龙头,你刚嘲笑我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怎么自己却说出这么幼稚可笑的言辞?现在不是我们想造反,而是官逼民反。我们做顺民又如何?朝廷就会可怜我们,放过我们?难道我们大河盟立帮的宗旨,竟是做任打任宰的狗奴才吗?这算哪门子的美好将来?” 百纯于丘九师说这番话时,观察船上面向他们的一众箭手,发觉人人听得动容,有小半人更把弓箭移动少许,再非对准他们。显见丘九师这番话打动了他一众兄弟的心。 皇甫天雄“呸”的一声,大怒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来妖言惑众,我和季聂提早有协议,只要交出你和阮修真,季聂提保证绝不会干犯我们。” 丘九师大喝道:“协议已在今晚取消了。” 皇甫天雄愕然道:“你在说什么废话?” 百纯听得头皮发麻,忽然间又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命运之局,一切似早被安排好了。 丘九师摇头叹道:“人都死了,协议还存在吗?为证实我不是胡言乱语,让我给各位兄弟看证据。” 说罢伸手去解系在腰间的长刀。 皇甫天雄暴喝道:“不准动!” 丘九师不理会他,笑道:“不解下季聂提曾令人闻之丧胆的龙首刀,如何让大龙头你验明正身?各位兄弟你们看!” 接着将龙首刀连鞘高举。睁眼突目、栩栩如生的龙形刀柄,反射着两边的火把光芒,仿佛在下一刻会忽然从剑鞘冲天而上,翱翔于九天之上。 包括皇甫天雄在内,人人看得呼吸顿止,目瞪口呆,一时怎么也没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余火把猎猎燃烧的声音。 丘九师抖手将龙首刀连鞘后抛,然后转过身来,面向皇甫天雄。 龙首刀精确无误地落到皇甫天雄的位置,后者自然而然地双手接个正着。 丘九师知道已反客为主,控制大局,从容道:“大龙头认得季聂提的龙首刀吗?他从岳阳追来,被我斩杀于相思谷附近。以季聂提之能,如果仍然在世,此刀怎会落在我的手上?有一件事恐怕大龙头尚未弄清楚,凤公公已亲率大军,从水路开来,正是要歼灭我们大河盟,大龙头你仍未醒悟吗?” 皇甫天雄看着手捧的龙首刀,面如死灰,双手微颤,可见丘九师此着对他的震撼力是如何猛烈巨大。 百纯乘机别转娇躯,看皇甫天雄的反应。 丘九师叹道:“狡兔死、走狗烹,此理千古不爽。大龙头,你未战先降,还来个兄弟相残,自毁长城,又连累了一众兄弟,有比这更愚蠢的做法吗?大龙头对我和修真不仁,我们却不会对大龙头不义,大家曾滴血结盟,怎可以兄弟相残?各位兄弟,先给我收起弓箭,再商量应付凤公公的办法。” 百纯紧张得心儿几乎要从咽喉处跃出来,是生是死,将在眼前此刻决定。 皇甫天雄清醒过来,厉喝道:“发箭!” 时间像停顿了,却没有任何箭矢离弦的可怕声响,接着人人收起弓箭,像没有听到皇甫天雄的命令。要知这群箭手,均直属皇甫天雄,是他的嫡系人马,现在没有人依他的命令行事,可知皇甫天雄已是众叛亲离,被众人唾弃。 皇甫天雄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般,脸上血色尽退,双手抖颤得更厉害了。 “当——” 龙首刀掉在地上,发出触地震响。 丘九师冷冷看着他,淡淡道:“只要皇甫天雄你肯和朝廷划清界限,我们仍奉你为大龙头。” 皇甫天雄看着他,又看着身旁的手下,满面羞惭地道:“罢了!罢了!” 话犹未已,他已朝前冲出,用脚挑起季聂提的龙首刀,左手抓个正着,右手拔出刀鞘,朝丘九师迎头劈去。 众人均想不到有此突变,齐声叱喝叫骂。 丘九师往身后一抹,封神棍来到手上,抢前两步,先架着皇甫天雄来势凶猛的龙首刀,发出“当”的一声激响,然后封神棍蓦地伸展成六尺长棍,狂风暴雨般向皇甫天雄反击。 重重棍影,把皇甫天雄杀得不住后退,左支右绌,竟无一点儿招架之力。丘九师倏又收棍退后,皇甫天雄的胸口明显凹了下去,再退两步,仰天倒跌,就此了账。 第五十八章 水泽迷城 星空消失了,夜雾像一面无所不包的网,笼罩着整个云梦泽——一个拥有无数水潭,令人迷惑不解的鬼域似的地方。在这里发生的事,再不可依常理去猜测。 狼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似乎在泽内的野狼,正成群结队地四出觅食,更添危机处处的感觉。 乌子虚领着辜月明和无双女登上小丘,来到一堆乱石处,道:“我就是在这里找到夜明珠,珠子当时放在这块大石上。” 辜月明左手高举火把,照亮了方圆数丈之地,怀疑道:“你不会记错吧?在大雾里,这里处处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无双女纵目四顾,迷雾处处,令人看不通,看不透,只隐隐看到丘坡下水潭密集。 乌子虚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敢太肯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认路上我有特殊的天赋,到过的地方绝不会忘记。” 辜月明朝东望去,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双双的父亲应是在这里被戈墨的弩箭射中背上的楚盒,以致其中一颗夜明珠脱落掉在石上,那古城就该在丘坡对面不远处。就算我们找不到古城,也可看到古城所在的山峦,除非鬼神的力量,能令整座山消失。但那怎么可能呢?” 无双女向乌子虚道:“云梦女神不正和你在热恋中吗?是不是现在已移情别恋了?” 这两句无心之言,狠狠刺中乌子虚的最痛心处,他的脸色立转苍白,沮丧地道:“不要再提了,我极可能被她欺骗了感情。” 无双女愕然道:“你在说什么?” 辜月明露出坚决的神色,道:“站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往东搜索过去,希望女神玩的只是一种障眼法,纵然看不见古城,也可凭碰触感觉到她的存在。” 乌子虚摇头道:“没有用的,否则凤公公派出的人早把古城碰撞出来了。” 无双女失声道:“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发呆吗?” 乌子虚看看无双女,又看看辜月明,忽然放开喉咙,朝东狂喊道:“云梦女神,我们依约来啦!你究竟见不见我们?” 刚说完最后一句话,蓦地狂风大作,周围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被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强风,吹得盘旋卷舞,仿佛形状千变万化的妖魔鬼怪,也吹得火把欲灭。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头皮发麻。从没有一刻,他们如此清楚明确地感觉到云梦女神的存在,感觉到她的力量。 乌子虚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惊呼道:“我的天!你们看!” 风平息下来,火把恢复光明。 透过旋舞如神的飘雾,一座古城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三人眼前。 这座曾矗立在战国时代的坚固古城,现在只剩下被烈火烧焦了、历尽沧桑的黑色废墟,长满了树木和杂草,成为虫蚁栖居之所。 刚才他们看过去,见到的是一座大湖,古城就筑在此湖中心冒起的一座小山处,山城被湖水包围,一条驰道从山城最外围的城墙缺口延伸出来,到离岸数尺许处止,大半浸在湖水里。 山城筑建三重城墙,一重比一重高,从城楼、角楼的残余痕迹,依稀看得出城墙当时威武的模样。最外围的城墙,伫立岸边,崩塌得最厉害,再没有任何防御的作用。 三人对眼前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景目瞪口呆。 船舱内,刚被松绑的阮修真惊魂未定地道:“幸好我不懂武功,否则皇甫老贼肯定会挑断我的手筋脚筋,你能救的只是个废人。” 百纯暗抹一把冷汗,如果丘九师不能扭转局面,被挑断手筋脚筋的就是丘九师。 丘九师以推拿助他行气活血,问道:“你听到整个过程了?” 阮修真点头表示听到,怀疑地问道:“你真的杀了季聂提吗?” 丘九师道:“他的确死在我手上,但其中的情况异常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交代。随我们到岳阳去的兄弟情况如何?” 阮修真愤然道:“谅皇甫老贼不敢伤害他们。我们昨天登船后,方发觉皇甫老贼和他的人密藏船上,是我命令各兄弟不可反抗,因为我深信云梦女神有更巧妙的安排,现在终证实我没有猜错。” 丘九师走出舱外,片刻后回来道:“他们给关在下层的货舱里,我已命人放他们出来。” 又向百纯道:“害百纯受惊了。” 百纯还他一个甜蜜的笑容,道:“这算什么呢。” 此时一个手下扑进来道:“有船来了。” 丘九师三人大吃一惊,难道凤公公这么快赶到,又直寻到这里来? 三人踏足通往古城入口的驰道,心中都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云梦女神是不是正在城内恭候他们的来临? 此时山城的上方出现星空,城墙依山势盘绕螺旋而上,直至山顶,最高处是一座崩塌了的建筑物,整座山城就像一个底阔顶尖的法螺。 在火把光照耀下,驰道尽处的城门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门洞,仍可看出城门突出于墙体外部,有里外两门,呈瓮形。可以想象颛城兴盛之时,整个城池以位于最高的神殿作山城的中心,然后由层层盘旋而下的城墙和山道组成城池的骨干,所有宗祠、市楼、街巷、民宅便安置在这个设计严谨、形体完整的环境里。 无双女的心忐忑跃动,如果辜月明没有猜错,进入门洞后当可发现爹的遗体。 辜月明则是一步一惊心。换作以前的他,是绝不会有任何畏惧的,但现在的他,真的不愿就这样死掉,为的正是跟在后面的无双女。乌子虚说得对,他再非生无可恋的孤独剑客。如果这是云梦女神的手段,先令他对生命生出恋栈之心,然后才置他于死,那云梦女神对他的恨意,真是倾尽天下江河之水,也难以清洗。 乌子虚的目光从长满藤蔓的城墙,往上移向坍塌了大半、搭满了燕子窝的城楼,满怀感触地道:“真难想象我和你曾在这座城池并肩作战,力抗敌人达八年之久。打这么久的仗,只要是人,都会厌倦战争和死亡。唉!你的心情如何呢?” 辜月明苦笑以对,道:“楚盒能难得倒你吗?”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只要给我这个机会,我保证你可以看到里面盛装的仙果,关键处肯定在七颗夜明珠上。问题在仙果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三个人,分开作三份,不知会不会影响它的效力?” 辜月明道:“你够胆量便服下它吧!你既已一无所有,生无可恋,值得试试看。” 乌子虚双目亮了起来,道:“或许我毕生找寻的东西,不是云梦女神,而是湘果,谁弄得清楚呢?” 无双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低声骂道:“花心鬼!别忘记这是谁的地盘。” 辜月明岔开道:“终于来了,双双有什么感觉?我从未见过双双心情这么好。” 乌子虚起哄道:“对!让我来猜猜看!双双之所以心情转佳,是因发现了当今之世唯一一个不花心的男人。” 谈笑间,三人进入门洞,踏足古城。 一阵阴寒的风从后刮来,火把被吹得明灭不定,仍隐约照见门洞后是个广场似的地方,但已长满杂树野草,一个人正俯伏地上,背上负着个背囊。 无双女娇躯剧震,冲口叫道:“爹!” 三人朝夫猛伏尸处举步。 来的只有一艘船,比他们的鹰船小上一半,长四丈许,是在底部装上四轮的车轮轲,只要派人转动底轮,在水上灵活如鱼,滑行如飞,最适合在内河行走。 此时车船闪亮灯号,隔远向他们打招呼。 丘九师皱眉道:“是岳阳帮的船,他们来干什么?” 阮修真也来到舵楼上的指挥台,道:“小心点儿,他们或许是来见皇甫天雄。” 丘九师喝道:“叫来人减慢船速。” 手下应命向来船打出灯号。 丘九师向挨在他身旁的百纯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微笑道:“百纯害怕吗?” 百纯含笑摇头,还白他一眼,怪他问这个问题,但对丘九师的关怀,心中却涌起甜丝丝的滋味。 车轮轲船速骤减,缓缓靠近,一个声音传过来道:“船上的是不是丘兄和阮先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认得是岳阳帮帮主马功成的声音,交换个眼色后,丘九师喝道:“正是我们,马帮主何事来访?” 马功成嚷道:“谢天谢地,终于找着你们。” 丘九师和阮修真愕然以对,不明白马功成找着他们为什么这般兴奋。 辜月明和乌子虚走在前头,无双女跟在两人身后,朝夫猛伏尸处步伐沉重地走过去。 城内阴风阵阵,吹得火炬忽明忽暗,也令一切变得疑幻疑真,错觉丛生。光是古城本身已有足够的慑服力,令三人不敢弄出半点儿足音,怕冒渎了古城神圣的宁静。 这绝对是有别于外面人间世的异域,使人有走进一千五百多年前世界的奇异滋味。颛城绝不是一座平凡的城池,它是被下了毒咒的城池,因一棵奇异的树而诞生,最奇妙的是它的故事并没有完结。 他们又回来了。 乌子虚失望的感觉越趋强烈,他是对云梦女神失望。他已应召而来,她既是这么神通广大,应该多少有些欢迎仪式,应应景儿。可是他确切地感觉到,云梦女神的态度是漠然的,还刮起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绝不友善。 他的希望真的幻灭了。 失去了云梦女神,也失去了一切,什么灵丹仙果都难偿其万一。 乌子虚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的是“她”。 辜月明开始明白自己,他这么期待死亡,正因不想面对眼前的情况,不想面对前世的罪孽。这座古城,每一方砖石,从城墙到街道,城楼房舍,都铸刻着古城当年的深刻记忆,令他心中撞击着隔世的回响。那是没有人能承受的重担,没有人能抵御的痛苦。 辜月明但愿自己从未曾活过。 古城庞大的感染力,一重又一重地冲击着他,从没有一刻,他是这般渴望了结自己的生命。 无双女虽见两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没有深思他们异样的情况,因为自顾不暇。她盼望的一刻终于来临,但她并没有预期的欢欣,她心中有一根刺。 眼前的局面,正是由她爹引发。如果乌子虚不是拾到由爹背上楚盒掉下来的夜明珠,乌子虚是不会到岳阳去的,此刻也不会进入古城。没有乌子虚,她和辜月明根本没法寻得古城。而在这个命运之局里,爹是牺牲者,被凤公公抄家灭族,始作俑者正是云梦女神,这一切究竟何苦来由? 她感到迷茫。 二十步。 辜月明忽然停步,一阵风迎面吹至,送来熟悉的气味,可是因他正处于神伤魂断的情绪低谷,脑袋似不能运作,一时间心中一片空白,没法作出有效的反应,只是纯凭直觉停止前进。 乌子虚踏前一步,才停下来,愕然望向辜月明。 后方跟着的无双女则差点儿撞上辜月明,出于自然反应的一双玉手按在辜月明背上。 俯伏的夫猛动了,猛地翻过身来,机栝声同时响起,“嗤”的一声,劲箭从他手中的弩箭机疾射而出,瞄准辜月明的心窝射来。 戈墨! 即使以辜月明之能,在全无戒心兼又神魂颠倒大失水平的情况下,根本无从抵挡,唯一方法是往旁闪开,但要命的是无双女正在他后方,若他移开,挨箭的肯定是她,更何况死亡在此刻对他有惊人的诱惑力。 乌子虚凭眼角的余光看到戈墨的动作,最初一刹那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到机栝声响,始骤然惊醒,晓得戈墨先他们一步入城,巧布陷阱,扮作夫猛来对付他们。他更掌握到辜月明即将中箭的情况。 时间不容他多想,只知自己的死亡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辜月明却绝不可以死。 乌子虚闪电横移,挡在辜月明前方。 辜月明惊骇欲绝时,乌子虚惨哼一声,全身剧颤,弓着身体往后撞在辜月明处,痛得痉挛起来。 辜月明似从一个梦苏醒过来,旋又陷进另一个最可怕的噩梦去,左手仍举着火把,右手抓住乌子虚的肩头,目光从乌子虚的肩头往下移去,见到一支小弩箭没入乌子虚左边的胸膛,只余箭镞。 这是他没法接受的残酷现实。 无双女此时才反应过来,从两人身旁冲出来,抽出腰间长鞭。一个筋斗,落地时长鞭往仍躺地上的戈墨狠鞭下去。 戈墨一声冷笑,往右方翻滚开去,鞭子猛抽他刚才躺卧处,激起草屑尘土。 无双女悲恸欲绝,怎肯放过他,如影随形地追去,忽然机栝声再响,戈墨竟趁翻滚的时间,为弩箭机上箭。 无双女知道不妙,在这样的距离下,要躲避弩箭是不可能的,娇叱一声,长鞭依然挥击戈墨,人却往右来个大侧翻。才到半空,大腿传来锥心裂肺的痛楚,害得她触地时跄踉倒地,血流如注,再没法站起来。 “喀喇”一声,长鞭狠抽在戈墨举起抵挡的弩箭机,坚实的弩箭机立时报销,可见无双女含恨出手下,这一鞭的力道是如何狂猛。 戈墨凭腰力弹起来,不理倒在一旁的无双女,祭出重剑,朝辜月明扑去。 乌子虚靠着辜月明滑坐地上,颤声道:“这样能消解她的恨吗?” 辜月明知道乌子虚说这句话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云梦女神,同时想到不但乌子虚完了,无双女也性命难保,因为从戈墨弩箭机射出的是淬了毒的箭。 在这一刹那,他重新进入万念俱灰、无情孤独剑手的境界。 重剑照辜月明额头疾劈而来。 辜月明高举在手的火把,倏地落下,扬起百千点火屑,整个古城门后的广场忽被燃亮了,然后直捣戈墨眼睛的位置,漠然不理敌人能夺命的武器。 戈墨怎想到辜月明有此一着,若招式不变,肯定可劈得辜月明脑袋开花,可是自己也双目不保,整张脸给烧烂,那时他倒情愿死掉,更清楚若勉强变招,当辜月明白露雨出鞘的一刻,他的落败身亡只是早晚间事。先后数次交手,他已清楚辜月明的厉害。 戈墨狂喝一声,施展独门奇技,以赤脚拇指之力,硬生生煞住冲势,重剑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往旁侧跌,直滚开去。 到离辜月明三丈远处,戈墨从地上跳起来,身后破风声起。 戈墨转身回剑劈去。 “当——” 重剑击下投背而来的白露雨。 戈墨朝辜月明看去,他单膝跪在乌子虚旁,右手扶持他躺到地上去,左手仍举着火把,目光先落在倒地的无双女处,再往戈墨看过来,神情无忧无喜,但眼神坚定,亮起戈墨从未见过的异芒。 辜月明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拔出宛剑。 戈墨不知如何竟心生寒意,知道自己欲杀他而不得,泄了锐气,故被他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慑,心中一动,忙掉头往沿墙而建、螺旋而上直通山顶的驰道奔去。 第五十九章 隔世对决 舱厅里,五人围桌而坐,一边是百纯、丘九师和阮修真,另一边是马功成和从京师逃来的冀善。 经马功成介绍后,三人已清楚冀善的立场和身份,明白他和辜月明的关系。冀善这一方亦知道他们此时的处境。 冀善道:“凤公公的先锋部队已抵达湘水,并在无终河殉情石的位置架设浮渡,好让大军抵达时可以迅速渡河。” 阮修真道:“你们刚才有没有被凤公公的人拦截?” 马功成道:“公公早猜到会遇上险阻,故而要我找来车轮轲,凭其灵活轻快的特性,趁黑闯关,成功抵达此处。” 丘九师皱眉道:“你们怎晓得寻到这里来?” 冀善道:“我从马帮主处得悉阮先生在红叶楼晚宴前,忽然乘船离开岳阳,丘兄却留下来,猜到形势出现变化,而我更清楚季聂提与贵盟的皇甫天雄关系密切,到季聂提包围红叶楼,月明和丘兄等杀出岳阳去,红叶楼的人则从北门撤走,我已掌握事情的大概情况。阮先生的船先一步到云梦泽附近等待,也是合理的猜测。” 丘九师道:“公公勿要见怪,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就是公公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帮你的忙呢?” 百纯心中打了个突,丘九师这番话直截了当,毫不客气,但也看出丘九师是个有坚定立场的人,对是非黑白绝不肯含糊。 冀善微笑道:“问得好!我代表的是皇上,代表的是新兴改革的力量,希望能铲除以凤公公、季聂提为首的腐败势力。丘兄和阮先生千万勿以为我要取凤公公而代之,事实上我身为宦侍,最清楚宦侍乱政的情况,对此深恶痛绝。皇上和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即使凤公公南来的大军里,亦有我们可以绝对信任的人,现在季聂提已死,只要能除去凤公公,我有把握扭转整个局面,为天下万民争取一个新的起点,拨乱反正。我在此代表皇上诚邀两位入朝辅助皇上,为国家的未来同心协力。这是皇上亲口说的,他对两位闻名久矣,非常欣赏。” 阮修真道:“听公公的话,似在暗示会功成身退,我有没有猜错呢?” 冀善道:“为了取得凤公公的信任,这十多年来我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如果真能扳倒凤公公,我会遁入空门,为自己过去的作为作补赎。” 百纯不解道:“公公为何要这样不惜一切地扳倒凤公公?” 冀善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地说,我本是名臣之后,被凤公公抄家灭族,我和亲弟侥幸逃生,矢志报仇,我入宫为太监,亲弟则加入厂卫,事情就是如此。” 四人同时动容,马功成到此刻才晓得冀善的出身来历。 百纯忧心地道:“我师姐是不是随凤公公一道南来?” 冀善道:“这个可能性极大,凤公公清楚月明的本事,对他颇为顾忌,以凤公公一贯稳健的作风,有你师姐这张好牌在手,不会放过不用。不过百纯姑娘请放心,我在厂卫的兄弟就是仅次于季聂提的岳奇,他会尽力照顾花梦夫人。” 听到冀善的亲弟竟是岳奇,丘九师和阮修真大感意外,难怪冀善这么有把握在除去凤公公后,可扭转形势。 阮修真道:“公公有什么好提议?” 冀善道:“我现在仍苦无对策。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杀凤公公是不可能的,他不但有忠心死士伴随左右,本身更是武技惊人,恐怕辜月明也奈何不了他,不过我也知道云梦泽是个奇异的地方,不可能的事到了那里会变成可能。现在当务之急,是到云梦泽去,与月明等会合,静待良机。” 丘九师朝阮修真望去,后者微笑道:“这个正是最好的办法,由老天爷作决定。” 丘九师断然道:“我们立即到云梦泽去。” 夜空在上方无限地扩展,广辽壮阔,浓雾至山腰而止,似把山城分作上下两截。 在破毁不堪的神殿外的广场上,戈墨剧烈地喘息着,以他过人的体能,这么一口气绕山狂奔上来,亦感到吃不消,此刻只希望体力能迅速恢复过来。 他晓得自己犯了三个错误,只恨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第一个错误严格来说是失误,天衣无缝的杀人陷阱,因五遁盗的牺牲令他功败垂成,痛失杀辜月明千载一时的良机。 第二个错误是他不该和辜月明比拼脚力。奔上这道连起来足有数里长的陡斜驰道,抛掉其他东西后,背囊里的楚盒仍重逾三十斤,加上他二十七斤重的剑,他负重近六十斤,没有停留地奔上来,当然比只拿宛剑的辜月明吃力多了。可是不论楚盒或重剑,都是不能舍弃的。 第三个错误是此刻身处的广场,等于一座悬空的孤崖,四边全是笔直下削的崖壁,离下方最近的驰道仍超过七八丈高,跳下去肯定断脚,唯一的出口是登顶的驰道,辜月明正沿道而来,堵截了逃路。 戈墨解下背囊,双膝下跪,伸出双手松脱囊口腐朽了的系索,把内藏的楚盒捧出来,他梦萦魂牵的远古神物,终于落在他手上。 眼前的楚盒是个半尺的正方形盒子,盒身镶嵌着七颗黯然无光的玉珠子,分布于盒子不同的壁面,巧成北斗七星的天象,其中一颗珠子没有了,空余凹下去的痕迹。 整个盒子遍布精致的暗纹,暗红色泽将纹理与盒身的铜金色区分出来,花纹似花非花,似果非果,细腻得使人难以相信,更赋予盒子无限秘异的感觉。 戈墨只愿能立即打开宝盒,取出湘果服食,只是此盒无缝无隙,令他无从入手,时间亦不容许他埋首研玩。 看得入神时,奇异的感觉由双手流入他体内,戈墨脑际像被闪电击中,登时天旋地转,忘记了一切。 辜月明高举火把,手提宛剑,脚步不徐不疾地登上山顶。天地倏地阔展开来,深邃的夜空星罗棋布,山风拂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夺去他唯一朋友和他最爱惜女子性命的大仇人戈墨,跪在秘不可测来自远古的神奇盒子前,浑身抖颤,泪流满面。 辜月明单膝跪下,把火炬插入两块破裂的方石条的间隙里,然后长身而起,冷喝道:“戈墨!” 戈墨停止抖颤,像此刻方发觉辜月明追至,呆看他好半晌,不再淌泪的双目眼神逐渐凝聚,最后化为深刻的仇恨,射出火焰般的杀机,缓缓起立,忽然仰天悲啸,接着又往辜月明凝望,拔出背上重剑,点头道:“好!好!真的很好!这是一场延迟了的生死决战,我等了足有一千五百年。” 辜月明朝他笔直走过去,至离他二丈许处始停下来,宛剑遥指对手,淡淡道:“你是谁?” 戈墨无限欷歔地看着放在地上的楚盒道:“刚才我首次触摸楚盒,前世最深刻的回忆倒流入我的脑海内,当时我跪在楚王宫门外,由刽子手斩首,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怨恨和愤怒,那种感觉任何言辞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更清楚自己为何落至此等田地。在那一世我正是奉楚王之命围攻颛城八年之久的楚军主帅。事实上,世臣当日找我帮他夺取楚盒,告诉我有关颛城的事,我心中已有奇异的感觉。坦白说,当年如果我夺得楚盒,我会毫不犹豫设法开启楚盒,取果服食。不过楚盒终于来到我手上,上一个轮回办不到的事,在这个轮回我终于办到了。” 辜月明平静地道:“这是否一种宿命呢?上一世你是因没法取得楚盒而被斩首,今世却因得到楚盒而饮恨于我剑下。你不用借说话来拖延时间,你的体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复原的。” 戈墨摇头道:“我是经过苦行修炼的人,越艰苦的环境,越能发挥我的潜力。且我怎舍得走?你现在知道我是谁,我也清楚你是谁,我们这一战可以再延期吗?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宿世的死敌,只有以一方的死亡来解决,这更是决定楚盒谁属的唯一办法。老朋友!动手吧!” 辜月明惨然笑道:“老朋友!好一句老朋友。既是老朋友,我也坦白告诉你,你错得多么离谱吧!此仗你必死无疑,因为我根本不想活了。” 说毕就那么随意地笔直朝他走过去。 戈墨狞笑一声,重剑侧劈辜月明肩头,仍然是闪电般迅捷,举重若轻,偏又劲道十足,尽显他曾在此剑上下的苦功和他的韧力。 辜月明看也不看他的剑,径自一剑朝他心窝搠去,狠辣凌厉。 戈墨大吃一惊,开始明白辜月明说“不想活了”那句话的意思。问题在自己此时比任何时候更想活下去,因为楚盒已在伸手可及之处。在古楚那一世的轮回里,他一直存有私吞湘果之心,且为知悉开启楚盒之法,逼问不果下,尽屠苍梧小诸侯一家上下二百多人。为了楚盒内的仙果,他可以做任何事。 戈墨如继续劈下去,辜月明当然没命,但他亦会被辜月明的古剑洞穿心窝,无奈下只有往后疾退,重剑回收,使出精妙绝伦的手法,绞击古剑,力图凭重兵器的优势,令辜月明古剑甩手。 没剑在手的辜月明,只是一头没有牙的老虎。 “锵——” 清响在山城之巅的广场激荡。 辜月明的宛剑坚如岩石,不动分毫,反之戈墨竟被宛剑的惊人劲力,连人带剑逼得踉跄后退,离开了楚盒。 戈墨心叫糟糕,晓得自己临时变招,故没法用足力道,更要命是体力的消耗远比辜月明大,现在只能借精妙的剑法,扳回上风。这个念头刚起,辜月明凌空一个筋斗跃过来,宛剑照他面门劈至。原来辜月明足踏楚盒,故跳跃的速度和高度,登时令戈墨的预估出现误差。 要知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隔,绝不容许任何失误,戈墨已落在下风,现在更估计错误,此时想来个同归于尽也办不到,忙乱中只好横剑上方抵挡。 “当——” 宛剑狠劈在重剑上,溅起火花。 戈墨闷哼一声,朝后跌退,整只持剑的手臂酸麻疼痛,重剑几乎脱手坠地。 辜月明站立在地,右手宛剑交到左手,一个旋身,来到戈墨左前方,横剑疾扫。“当”的一声,硬把戈墨连人带剑劈得往旁跌退,没法扳平劣势。 辜月明进入剑手万里一空的至境,没有胜,没有败,生死再不放在心上,唯一的目的是斩杀这个宿世的劲敌于剑下。 此时他脚踏奇步,来到戈墨后方,宛剑如水银泻地般向戈墨发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剑剑不离敌人要害,杀得戈墨左支右绌,全无还招之力。 不过正如乌子虚所说的,戈墨韧力惊人,纵然处于如此劣势,仍能苦苦支撑,没有崩溃。 宛剑与重剑不住交击,剑触声不住震鸣,火花激溅。这场延迟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生死对决,正在古城的核心处激烈进行。 戈墨再挡一剑,发觉辜月明的力道开始减弱,心中大喜,掌握到在体能的比拼上,终于由他胜出,心忖只要再多挡几剑,令辜月明的体力进一步消耗,便可反攻,杀死这个宿世的大仇家,遂往后急退,岂知脚跟竟碰到重物,醒悟到是自己亲手放在地上的楚盒时,悔之已晚。 本应指向辜月明的重剑,往后向上扬起,身体不自然不应该地往后仰,步履踉跄,一时没法保住平衡。 辜月明一声长啸,闪电移前,就趁戈墨空门大露的一刻,宛剑划破他咽喉。 戈墨重剑脱手,双目射出无法置信的惊惧神色,往后仰跌,“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当场毙命。 云梦泽南端斑竹林湘妃祠外,丘九师、阮修真、百纯、冀善和马功成在一处丘坡上眺望雨雾迷茫的神秘泽地。天上下着毛毛细雨。 百纯担心地道:“他们是否出了事呢?大家说好只要找到楚盒,就到这里会合。” 丘九师道:“或许他们找到了古城。”说罢习惯性地瞧着阮修真,看他有什么办法。 阮修真长长吐出一口气,欣然道:“我们仍是没有别的选择,对吗?” 众人只有他明白阮修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点头道:“对!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深入泽内寻找他们。” 冀善苦笑道:“这确实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且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丘九师道:“现在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天明后,我们遇上敌人的机会大增,由于敌我悬殊,我们多几个人少几个人没有分别,我提议由我和公公去找他们,你们则留在船上,遇事时可以起帆开航,逃往远处。” 百纯断然道:“我也要去,此事没得商量。” 丘九师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修真,后者微笑道:“你既没法说服百纯,我又有什么办法?这样吧!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马帮主留下来坐镇,一切由老天爷来决定。我怎么也不相信到云梦泽来是送死,最后的结果会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自以为控制了一切的凤公公在内。” 第六十章 古城迷梦 在雨雾难分的茫茫烟雨里,辜月明手握楚盒,回到城门广场,经过弃置地上的白露雨,没有瞥上一眼的兴趣,他的心早已死去。背上仍背着宛剑,只是用来了结残生。 如果能够开启楚盒,他会取出湘果,分作两份,让乌子虚和无双女服食,看看湘果是否真的是名实相副的仙果,可惜无锁无缝的楚盒,令他根本不知从何着手。而最擅长破解巧锁的乌子虚,已失去尝试的机会。 他多么希望如戈墨般前世的回忆可倒流入他的脑海里,那他便可晓得启盒的秘法。 在雨雾漫漫里,破毁的远古城池被转化为迷离的天地,就像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什么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已变成无足轻重的事,失去了其在现实中应有的意义。 本该躺在广场上的乌子虚和无双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辜月明丝毫不以为异,他的感觉早麻木了,再没有事情能令他的情绪产生波动。他举着火把,朝广场向着城门的另一边走过去,在火光映照中,前方出现门道,无双女的声音传来道:“我们在这里!” 辜月明的脑筋似被闪电击中般,猛震后活跃起来,急步赶去,无双女和乌子虚挨壁坐在窄长的门道里。 薛廷蒿的声音似在他耳鼓内响起。 “在山城的底部,我们发现一条通道,尽处是一扇完整的铜门,门内是个纵深达五丈的广阔空间,该是凿开山城底部的石层扩建出来的。” 就是在铜门后的石室里,夫猛等找到传说中的楚盒。 辜月明将火把插在门道外的地上,来到两人身前蹲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无双女只是脸色苍白了点儿,眼神仍是明亮坚定。 乌子虚的情况恶劣多了,血色退尽,皮肤泛起可怕的靛青色,不但失血的情况严重,还中毒极深。小弩箭仍留在他左胸口处,露出的箭杆怵目惊心,血虽停止淌流,但已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他仍有呼吸,胸口微微起伏,双目紧闭,纵使没有辜月明的经验,也知他返魂乏术,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他正消逝的生命。事实上他能挨至此刻,已可算是个奇迹。 无双女呜咽道:“他不成了!他刚才醒过来,还问我你回来了没有,他最关心的是你。” 辜月明的视野模糊起来,热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乌子虚的性命。 想起乌子虚说过他怕死,更使他肝肠寸断,悲恸欲绝。 “云梦女神”呵!她召他到古城来,竟是为了毁灭他吗?她的真正仇人,该是我辜月明而不是他。 “杀了他吗?” 辜月明朝无双女望去,清醒了少许,道:“杀了!你觉得怎样呢?” 无双女狠狠道:“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是不会让他杀我的,幸好毒箭是射进我的腿侧去,我趁他忙着对付你,取出匕首忍痛把毒箭连皮带肉剜出来,敷上有解毒功能的刀伤药,包扎好后,见乌子虚拼命朝这个通道爬去,只好追着他爬进来,扶他坐好后,我也没有气力了。” 无双女闭目流出苦泪,喃喃道:“天有眼!你终于杀了他。” 辜月明不知是喜还是悲,但知自己已失去振作的力量,一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劳累和失意,蔓延全身,不论做任何事,都似再没有半丁点儿的实质意义。 无双女道:“你为何不闪避,你该可以办到的。”接着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是不是因我在你身后呢?” 辜月明呆看着她,哽咽道:“双双!” 无双女张开美眸,凄然道:“你们两个都是傻瓜,你为我挡箭,他为你挨箭,这算是哪门子的宿世冤孽?” 又轻柔地道:“爹就在里面,你看到了吗?” 辜月明感到此刻做任何事,包括动脑子想东西,均要比平常加倍费力,茫然往深进的廊道看进去,在火光映照范围的边缘区域,隐见一人俯伏地上,显然夫猛的遗骸被戈墨移到那里去。 辜月明一阵晕眩,知道自己因体力消耗得太厉害,加上伤心过度,自然而然地爬到乌子虚另一边,挨墙躺着。 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落地在廊道里响着。 无双女的声音传过来道:“辜月明!你是不是受了伤?” 辜月明道:“我没有受伤,但很倦。” 无双女叹息道:“我也很累很累,希望可以就这么睡着了,永远不用醒过来。” 辜月明心忖这或许是他们最理想的结局,他真的不想活下去,这个念头刚起,他的神志迷糊起来。 丘九师举着火把在前领路,沿着一个水潭前进,忽然一震止步。 跟在他身后的百纯随他停下来,正要问他,丘九师打出不要说话的手势。 再后面的阮修真和冀善还以为发现敌踪,连忙移前,一看下骇然止步,心中发毛。 在离他们二十多丈远水潭的另一边,聚集着三十多头野狼,或坐或站,正朝他们瞪望,在火把光映照下,它们的眼睛莹绿闪闪,阴森可怖。 百纯颤声道:“怎么办?” 冀善道:“我们可绕道走。” 丘九师见它们没有攻击的动作,放心了点儿,低声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先往后退。” 四人试着后移,狼群中几头本是坐着的野狼立即站起来,脊毛竖起,喉咙呼呼作响,站着的野狼则往他们的方向移动,一副作势欲扑的凶猛姿态。 四人不约而同地停止后移。 出乎他们的意料,野狼群竟恢复平静,站起来的又坐回草地去。 冀善失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丘九师也道:“这是不合情理的,它们不攻击我们或许是因早喂饱了肚子,但我们又不是往它们走过去,而是要离开呵!” 百纯胆战心惊地道:“或许它们不准我们这四个美食佳肴离开,待休息够了才动口。” 冀善沉声道:“九师有把握应付多少头野狼?” 丘九师苦笑道:“我虽从未和它们交过手,但十头八头该应付得过来,问题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将没法保护百纯和修真,这是绝不适合和野狼恶斗的地方。” 冀善道:“我们试试继续前进如何?” 丘九师道:“你们留在这里!”说毕往前踏出一步。 两头野狼又站起来,吓得丘九师连忙缩脚,野狼再坐下。 丘九师无奈地道:“我看百纯的推测最有道理,此战是无可避免,修真你为何不说话?” 阮修真道:“我在观察。” 冀善不解道:“阮先生看出什么道理来呢?” 阮修真道:“我在观察它们,看它们究竟是处于正常的状况,还是被主宰云梦泽的某一股力量操控着。” 丘九师明白过来,道:“真的这么玄吗?” 阮修真从容道:“就是这么玄。我们仍然在局中,而这个局的谜底快要揭晓,但时候仍未到,我们须稍待片刻。明白吗?坐下吧,我们必须养精蓄锐,方可应付任何突变。” 辜月明醒转过来。曙光从门道入口射进来,原来就这么一阖眼,已是天亮了,一时糊里糊涂的,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么一个奇异的环境里,旋即记起入睡前的情况,猛地睁开双眼,往躺在身旁的乌子虚瞧去。 乌子虚在揉眼。 辜月明剧震道:“你没事了吗?” 乌子虚若无其事地别头朝他望过来,双目异芒闪动,不解道:“我有什么事?”接着猛烈地抖颤了一下,朝自己的胸口望去,惊异至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也呆瞪着他胸口,不但弩箭没有了,衣衫竟没有半滴血的遗迹。 本躺在乌子虚另一边的无双女却消失了,不知到了哪里去。 乌子虚朝辜月明瞧来,骇然道:“我不是中了戈墨的弩箭?是云梦女神施仙法救了我吗?” 辜月明游目四顾,道:“你对古物的认识比我多,告诉我,这像一座被大火熏过的古城吗?” 乌子虚伸手抚摸身后的墙,呻吟道:“我的娘!你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一座古城,而是刚建成的一座新城。” 辜月明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往门道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头枕到墙上去,喘息道:“城门仍在!城门仍在!唉!老辜!看那道城门。” 辜月明头皮发麻地朝门道看去,入目的赫然是完整的城门,两边城墙,如翅翼般由它左右伸展,这一情景像一道闪电般击入辜月明的脑袋,令他脑袋只余一片空白,失去思索的能力。 乌子虚喘息道:“很邪门!对吗?” 辜月明也不敢再看,头靠着墙,把目光定在对面崭新的石壁,点头道:“我们可能已被女神送回千多年以前的颛城去。楚盒也不见了。” 乌子虚兴奋地道:“对!一切都没有变,真正的我们仍躺在千多年后古城废墟一条门道内,我中了毒箭,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就在我死前一刻,她把我们的魂魄送返前世去。现在我们等于一起做梦,而在这个前世梦中,我们将会找到答案。” 辜月明想到醒后又要面对那可怕得不能接受的现实,登时心情大坏,颓然道:“什么答案?” 乌子虚道:“你要寻找的答案,就是双双在这一世里,究竟说过怎样一句能令你隔世难忘的话;我的答案,就是要明白云梦女神为何要杀我?” 辜月明心中一动,朝他望去。 乌子虚完全恢复了活力和斗志,欢天喜地地道:“你明白了!对我们来说,死亡当然可怕,可是对她来说,或许是完全另一回事。她召我们到古城来,就是要解决纠缠了一千五百年的宿世冤孽。现在时辰已到,我们付诸行动如何?” 话犹未已,城外传来千军万马喊杀的声音。 漫天雨雾里,凤公公立在殉情石上,凝望对岸的云梦泽。无终河两岸被以百千计的火炬映照得亮如白昼,战士从临时搭建的四道浮桥渡河。他的部队仍源源不绝地从湘水靠岸的战船开来,场面壮观。 四个心腹将领伴在他身旁,包括为他举伞挡雨的岳奇在内。韩开甲则诚惶诚恐地恭立在他后方,报上季聂提追捕五遁盗、丘九师等人的情况。韩开甲说的大致上是实情,却是避重就轻,尽量为季聂提开脱,把责任推到辜月明身上。 凤公公根本无心听进,心中想的是当年颛城被楚国大军进攻的情景,大概该是眼前的气派威势,对楚盒渴望之情,越趋强烈。 谁背叛他,谁对他忠心,并不放在他心上,现在只有楚盒能令他动心,其他一切均无关痛痒。 直至韩开甲说到莫良能凭神捕粉追踪五遁盗,而五遁盗则是能否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他才霍然动容,旋风般转过身来,向韩开甲道:“你立即率领二百个兄弟,保护莫良,让他以殉情石的对岸为起点,往东搜索,如果找到五遁盗,又或辜月明,便以烟花火箭向我报信,但绝不可以动手伤人,只准将他们重重围困。明白吗?” 韩开甲暗抹一把冷汗,知道暂时保住了性命,连忙大声接令,下石执行任务去了。 凤公公双目闪闪生辉,沉吟片刻,忽地仰天哈哈笑了起来。 岳奇等均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不过发笑者既是凤公公,四人只有恭敬地听着。 凤公公收止笑声,叹道:“这叫天助我也。月明这孩子相当不错,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连聂提也斗不过他。” 四人听得似明非明,当然没有人敢问个清楚明白。 凤公公目光落在岳奇处,欣然道:“立即给我把夫人请到这里来,要她多穿件衣服,以免受寒。她抵达后,就是我们渡河的时候了。” 无双女睁开秀眸。门道、垂危的乌子虚、辜月明和楚盒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壮丽辽阔的河原景色,她站在古城之巅,在城墙上俯瞰伸展无限的大地。 无终河横亘在五里许之外的平野,明月孤悬在大地的边缘处,月晕外星光点点,天和地被月色融合,再无分彼此。 无双女心神震颤,晓得自己又被云梦女神以无上神通送往幻境里,而这回与以往不同,更清晰,绝不含糊。 她心中充满一片没有止境的宁静,宁静的底下却是澎湃激烈的情绪,感觉就像被烈火烧灼着却永不会沸腾的清水,她不明白这种矛盾的情绪,她不明白自己。 忽然她似有所觉,往旁边望去。云梦女神现身眼前,像她般正凭墙鸟瞰无终河原,宝石般的眸神看得深情专注,秀发随山风飘扬拂舞,仿佛一片金光闪闪、变幻无方的彩云。她的俏脸晶莹如美玉,从内部深层处绽放出令人目眩的青光,与地平处的明月互相辉映。她穿上似是由羽毛编织而成的雪白霓裳,流动着没法形容的色光,无双女没法看得确实。 无双女有点儿失控地冲口问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个天籁般动听感人的女子声音在无双女耳鼓内响起道:“每一个生命,每一段旅程,都自有其使命和目的,只是我们不了解,才会为失败而沮丧,为死亡而悲泣。你所置身的人世,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之外,还有无数的生命形式,等待你去经验,等待你去品尝。只要你能真正掌握我这番话的含义,徘徊在你脑海中的问题可一一迎刃而解。” 云梦女神的香唇没动半下,声音却可一字不误地送入无双女的耳朵去,神奇至极点。不过无双女已见怪不怪,丝毫不以为异。 对云梦女神这番话,无双女似明非明,一时没法消化掌握,但不知如何,她感到舒服了很多。 无双女有种失声痛哭的冲动,那种莫以名之的悲伤情绪正支配着她,哽咽道:“你要我到这里来,为了什么呢?既然一切由命运决定,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云梦女神的声音似从她内心最深处传来,道:“命运当然不是如你猜想的那般,亦不用妄加揣测,一天你被局限于生死之内,任何努力只是徒耗精神。驱使你到这里来的并不是我,而是藏在你心中的爱,很快你会明白我说的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千万不要错过!千万不要错过!” 她最后两句话声量转大,变成震动摇晃天地的巨响,回荡在山巅的广阔空间。 皎洁的明月亮度陡增,一如黄昏的夕阳,山坡被奇异的月芒笼罩,大地在山城四面八方延伸无尽。 无双女发觉自己在旋转着,夜空的星辰似从天上降下来,绕着她翩翩起舞,奏出寂静的伟大乐章。 她心中充盈着从未有过的感觉,似是一种深沉的爱,那种爱是没有边际的,无限地扩展了她心灵的天地,爱底下又隐藏着更深广的爱,爱令一切事物都变得完美无瑕,生命再没有丝毫遗憾。 一时间她把所有曾困扰她的人事全忘得一干二净,好像这些人事从没有存在过。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单纯而永恒。 第六十一章 生离死别 辜月明和乌子虚奔上城墙,目光越过城垛,往城外瞧去,齐齐大吃一惊。 “咚咚咚——” 战鼓声中,以千计的敌人正排成完整的阵式,朝他们身处的城墙推进,撞城的檑木车、攀城的云梯、挡箭车、投石机随着敌军不住接近。 乌子虚低头下望,失声道:“我的老天爷,护城河给填平了,我们可以怎么办?” 辜月明细察以步兵为主的敌军,约略估计对方的兵力在五千人之上,头皮发麻地道:“我们一个手下都没有,根本是座空城,这可怎么办?” 乌子虚看着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的敌人,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们只是做梦,醒过来便没事,对吗?” 辜月明惨然道:“对一般人来说该是这样子,不过你的情况很特别,梦醒的一刻,可能是死亡的一刻。” 乌子虚道:“现在不要提这么大煞风景的事,你比我有主见,告诉我,眼前的情况该如何应付?可以把他们全当作幻影吗?他们由云梯爬上来时我们该不该动手?” “喀咔”一声,一颗巨石从城外抛掷而来,照着他们砸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往两旁滚开去,值此真假难分、晕头转向之际,预期中巨石撞上城墙的可怕声音并没有发生。 城外一片静寂,听不到任何异响。 两人糊里糊涂地爬起来,移到城垛往下看去,刚才杀气腾腾的攻城场面已消失不见,草野上不见人踪。 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吐一口气,惊魂甫定地道:“没有说错吧!只是一个梦境,一个能令我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无法分出真假的梦。” 辜月明远眺数里外的无终河,道:“对!你说得对!我猜错了。” 乌子虚奇道:“猜错什么?” 辜月明颓然道:“我们并没有回到千年前的颛城去,只是梦游到云梦女神记忆里的颛城。事实上,颛城已变成一个废墟,这是云梦女神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乌子虚问道:“现在于我来说,孰真孰假没有分别,只要我的感觉是真实,便是真实,管它是千年前初建成时的颛城,还是云梦女神的记忆。可是你为何因此而失落伤情?” 辜月明伸出双手,用力地抓着他两边肩头,惨然道:“我本仍存有一线希望,云梦女神可凭仙术令你起死回生,可是刚才的明悟,使我认识到云梦女神的法力也是有限的,事实上她并没有能力改变已发生的事。唉!我的朋友,你明白我的痛苦吗?死的本该是我,你是不应该为我挨箭的。” 天色转暗,两人讶然上望,白云飘浮的蓝天已被星夜代替,明月在城的后方升起,月色洒遍孤寂的山城,情景诡异。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朋友!你不用为我悲伤,现实的我虽伤重垂危,但在这里我却比任何一刻更强壮,更生机勃发。死亡算什么呢?人总会有死的一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我很开心,我毕生找寻的正是云梦女神,她正在召唤我,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朋友!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云梦女神在催促我们,故把白昼变成黑夜。” 辜月明骇然下把他抓得更紧了,道:“分手?你要到哪里去?” 乌子虚脸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坚定地道:“就是门道尽处铜门后的密室,寻宝团是从那里寻得楚盒,云梦女神正在里面等我,答案就在那里。” 辜月明惨笑道:“让我陪你到那里去好吗?” 乌子虚拿起他抓着肩膀的手,与他四手紧握,欣然道:“真的不要为我悲伤,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是黄泉路上。我死后,就把我葬在那个密室里。” 辜月明热泪盈眶,凄然道:“我怎可让你这么走呢?” 乌子虚道:“若我告诉别人辜月明会哭,肯定没有人相信,不过我大概没有这个机会了。朋友!好好地活着。” 辜月明泪流满面,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乌子虚笑道:“我们各干各的。双双肯定在这座空城的某一处,你去找她,我去找我的女神。别辜负我为你挡那一箭的苦心和盛意。” 辜月明终于放开他的手。 “走啦!走啦!” 丘九师第一个跳起来,看着狼群远去。 冀善忙起立,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看着狼群安静地离开。 丘九师道:“现在离天明不足半个时辰,我们要赶快点儿。” 冀善道:“左方是无终河,离我们不到三里,如果我们直线前进,遇上敌人的机会很大。” 丘九师道:“修真有什么好提议?” 阮修真尚未说话,百纯插入道:“让我带路如何?” 三人愕然看她。 百纯美眸异彩涟涟,轻轻道:“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似是晓得古城的位置,更对这片泽地似曾相识,让我试试看如何?” 阮修真欣然道:“请百纯带路!” 雨停了,雾却越趋浓密,丈许外已视野模糊,看不真切。 凤公公坐在从船上搬来的太师椅上,在无终河的东岸,等待搜索的结果,更期待曙光的来临。 花梦夫人坐在另一张太师椅处,神情木然,低垂着头,似是认命了。 一人从浓雾处匆匆而来,进入火把光能及的范围,来到凤公公座前下跪道:“禀告大公公,发现目标的踪影了。” 凤公公从椅上弹起来,大喜道:“全军起行!” 辜月明沿着依城墙而筑的绕山驰道,朝位于山巅的神殿举步。在此生中,他是第二回踏足此道,上一次是找戈墨算账,发生在现实中已成废墟的古城里,现在却是云梦女神记忆中初建成的颛城。 他此刻的心神全被与乌子虚的生离死别占据,勉强记起无双女曾向他提及曾于幻觉中在神庙内遇见他,遂姑且一试,心中没有抱任何期望。 可是快到山腰之时,环境骤变,山道再不是平坦的,而是满目疮痍,道上遍布乱石箭矢,地面也凹凸不平,城墙再不是完整的,多处崩塌,随处可见一摊摊焦黑的血迹,粘在地上和墙头,怵目惊心。到处是毁坏了的推车、投石机,还有马尸人尸,令人惨不忍睹。道旁的房舍部分更冒出黑烟,一片末日的荒凉情景。 辜月明生出想呕吐的感觉,想到眼前的景象,正是由他一手造成,心中充塞着惭愧、自责和悔疚,更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失落。 忽然间,他发觉身穿的再不是刚才的劲装便服,而是沉重的古楚盔甲,腰挂连鞘的宛剑,明月已攀上中天,光照大地,他忘掉了乌子虚,忘掉了这只是云梦女神一手制造的幻影,心中充满绝望的情绪,深深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对战争生出彻底的厌倦。下一刻他已站在神殿紧闭的大门前,位于山城之巅的广场杳无人踪,他茫然抬头朝大门上的横匾看去,石匾雕了“湘夫人殿”四个大字。 辜月明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脑海中浮现无双女的如花玉容,从模糊转为清晰,一股从心中最深处决堤般涌出来的悲伤,洪水般把他吞噬。 倏忽间无数景象闪掠过他的脑际,他大喝一声,撞门而入。 神殿广阔的空间展现眼前,尽头处供奉着一座高达丈半的湘夫人神像石雕,神像前燃亮了油灯,火光掩映里,一个女子正跪在神像前,还转首往他看过来,赫然竟是无双女,手上似拿着一个小瓶子。 辜月明明白了,前世的记忆潮水般倒卷而回,撕心裂肺的痛苦紧攫着他,辜月明狂喊一声,往无双女扑去。 无双女把瓶内的东西尽倾口内,倒入辜月明的怀里去。 辜月明心如刀割,痛哭失声,只是看着她不住摇头。 无双女仰首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曾经恨她入骨,后来才知道她比我更可怜。不要悲伤,死亡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我怎忍心看着我最心爱的男人身陷绝境,惨淡收场。” 辜月明哭道:“不要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无双女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轻柔地道:“如有来生,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螓首无力地靠往他肩头,玉殒香消。 辜月明抱尸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双目露出坚决的神色,珍而重之地把她的尸身平放地上,然后跪在她身旁,面向神像。 辜月明此时脑袋只有一个念头,缓缓拔出宛剑,双手握着剑柄,剑锋抵着心窝,急促地喘息着。 “轰——” 一个惊雷在神殿上方爆响,殿门外电光闪耀。夫人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到了,可是他却是万念俱灰,悔不当初。为了湘果,他抛弃了从小相爱的女子,现在她以死亡向他作出无言的控诉。 狂风从敞开的大门卷进来,神坛的神灯熄灭,殿堂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辜月明用尽全身气力,把剑反插入胸膛里去。 “轰隆——” 雷暴倏趋激烈,似是苍天为这对男女奏起悲绝的丧曲。 第六十二章 成败得失 辜月明睁开眼睛,曙光从门道的入口射进来,乌子虚仍靠墙躺在身旁,无双女则呆瞧着乌子虚,见辜月明醒过来,轻柔地道:“他去了!” 辜月明明知如此,仍忍不住猛坐起来,伸手抓着乌子虚的肩头,接触到他冰冷而失去了生命活力的遗体。 乌子虚双目轻闭,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 无双女俏脸露出无可名状的哀伤,轻轻道:“他去得很安乐,希望他已找到梦中的女神。” 辜月明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而痛楚地跳动着。他知道,他已永远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从此阴阳相隔;又知道他或仍然“活着”,还找到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只是再没法和自己说心事,开玩笑。 辜月明百感交集,放开抓着乌子虚的手,回头朝通道尽处闭上的铜门瞧去,道:“他最后这个笑容,正是要告诉我们不用为他哀伤,他已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功德圆满地完成今世轮回的使命,再没有任何遗憾,他的生命虽然在这里结束,但他另一个生命,却在另一个神奇的天地展开。” 无双女垂下螓首,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你所说的,为何这么像女神曾向我说过的话。” 辜月明沉吟片刻,问道:“双双见过女神吗?” 无双女低声道:“我不但见过女神,还回到前世服毒自尽前的一刹那,死在你的怀抱里,对生死我已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辜月明长身而起,来到无双女身前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道:“双双!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无双女娇躯剧震,仰起螓首,朝他望来,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 辜月明不顾一切地把她拥入怀里,用尽全身气力抱紧她,心中充盈着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激情。他并不是只为前世的罪疚对她作出补赎,而是深深地爱上她,爱上她的一切,没有了她,他将会变成一无所有的人,生不如死。 她在他怀里颤抖着,毫无保留地反搂着他,前世和今生融合在一起,再没法区分开来。 昏暗的廊道明亮起来,金芒绽射。 辜月明首先察觉,在无双女耳边道:“夜明珠亮了。” 无双女“呵”的一声离开他的怀抱,满脸红晕地看着金光四射的楚盒。 藏在乌子虚腰带的夜明珠亮起来,透过腰带金光迸射。 辜月明用手托着无双女巧俏的下颌,让她面对着他,信心十足地道:“这是云梦女神对我们的提示,凤公公来了。双双不用担心,云梦女神已为我们安排妥当。这绝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话犹未已,乌子虚腰带内的夜明珠黯淡下来,楚盒上其他六颗就更明亮了。 凤公公立在湖旁,聚精会神看着笼罩湖面的浓雾,不发一言。 花梦夫人和一众将领立在他后方,大军已把整个大湖重重包围。 莫良跪在一旁,禀告道:“小人在此湖南面处嗅到神捕粉的气味,追着气味来到这里,小人敢肯定五遁盗投湖去了。” 凤公公冷然道:“五遁盗不会在另一边离湖登岸吗?” 莫良惶恐地道:“小人怎敢疏忽,已沿湖搜了一次,没有再嗅到神捕粉的气味。” 凤公公道:“退下去!” 莫良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起立退往一旁。 凤公公伸手到怀里去,众人都看得不明所以,只有花梦夫人晓得他是要掏出金刚橛,只不知此橛能否如凤公公所说般能辟妖降魔。 凤公公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举起金刚橛,喝出没有人明白的藏秘咒语。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发生了,秘咒仍在湖面回荡之际,蓦地狂风大作,湖上的浓雾被吹得随风四散,由浓转薄,朝阳在对面地平远处现出朦胧的红影,越趋清晰。 不但湖上的雾开始消散,整个云梦泽的水雾也开始消失。 湖心的山城废墟逐渐出现轮廓,晨光取代了雾气云梦泽显露出它的真面目。 人人头皮发麻,看得目瞪口呆。 凤公公则面露喜色,握橛的手不由自主地抖颤起来,可见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动。 云散烟消的一刻,丘九师、百纯、阮修真和冀善推进至离古城半里许处的疏林区,到此刻他们才看到前方百多步外便是一组敌人,挡着去路。 四人像其他人般呆呆地看着湖心山城逐渐暴露在日光之下,心中的震撼实是难以形容。纵然古城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仍无损其神秘分毫。 它本身已是个谜。 丘九师喃喃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阮修真向冀善问道:“凤公公懂法术吗?” 冀善神色凝重地道:“他一向醉心藏密的手印和咒语,至于他有没有暗地里修炼,我便不清楚了。” 丘九师盯着远方高举金刚橛的凤公公,皱眉道:“这算不算破掉云梦女神的仙法呢?” 百纯低呼道:“我看到师姐啦!谢天谢地,她仍然安然无恙。” 阮修真道:“九师!还记得吗?曾经有一个时间,我们想到破法的办法,但破法却等于彻底的失败。” 冀善和百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说话的是以智计著称的阮修真,遂用心聆听,不敢打岔,以免扰乱他的思路。 丘九师点头道:“当然记得!” 阮修真又道:“你们之所以能逃出岳阳城,全因气候突变,狂风雷暴配合得天衣无缝,令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由此可见云梦女神有能操控天气的神通,也只有她有这个能力。” 冀善明白过来,道:“阮先生是指现时大雾散去的局面,是云梦女神一手造成,与凤公公没有半点儿关系,却令凤公公以为自己已降服主宰云梦泽的女神。” 阮修真欣然道:“正是如此。现在我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是静观其变,看云梦女神如何收拾凤公公,只有她能使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辜月明有个古怪的感觉,夜明珠由明转暗的“提示”,不是来自云梦女神,而是来自乌子虚,他仍在与自己并肩作战。 辜月明捧起楚盒,仔细研究,又用手触摸镶嵌在盒面的夜明珠,道:“双双你看!留在盒面的六颗夜明珠,都是不可能拔出来的,而掉下来的那颗夜明珠空出来的凹痕较其他浅些和大些,故只要受到震荡,便会脱落。可见七颗夜明珠,有一颗是活的,可以取出来,其他都镶死了。” 无双女问道:“这么奇怪!” 辜月明目光投向乌子虚,道:“他说过开启楚盒的方法,肯定与七颗夜明珠有关,这颗活的夜明珠,当是关键所在。” 此时一阵阵狂风卷进门道里来,吹得两人衣发飘扬。 辜月明向乌子虚的遗体微笑道:“朋友!我说得对吗?” 乌子虚仍是那副含笑而逝的模样。 无双女低呼道:“月明!浓雾升上去了。” 辜月明没有朝门道看去,伸手到乌子虚怀里,掏出夜明珠,藏到自己腰带里去。 “咚咚咚——” 城外鼓声鸣响。 辜月明爱怜地看着因腿伤靠墙坐着没法移动的无双女,道:“这是招降的鼓音,如果我不去向凤公公献宝,他会攻进来。双双安心在这里休息,等我出去应付凤公公,然后回来照顾你。” 无双女骇然道:“月明!呵!” 辜月明重重吻上她香唇,与她热烈缠绵片刻后,神采飞扬地道:“我是首次去求生而不是求死,双双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说毕一手抱起楚盒,断然起立,又解下宛剑,朝出口走去。 辜月明左手挽着楚盒的一边,让另一边抵着腰,神态悠闲地走出城门,在朝阳斜照下往山城直抵离岸半丈许处的驰道走去,凤公公就立在驰道尽端处的岸边,身后是花梦夫人和一众将领。 数以千计的战士,重重包围着山城,除非他能胁生双翼,否则已陷身无路可逃的绝地。 数千双眼睛,箭矢般落在他身上,更被他提着的楚盒吸引。 楚盒上的夜明珠收敛了,不再是大放金芒,但仍是闪烁生辉,夺人眼目。只要是有眼睛的,便知此盒非一般凡物,光是其介乎金和铜的质地,反映着从山城一方斜射而下的阳光,已令人生出异样的感觉,虽然除有限几个人外,没有人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辜月明见凤公公的眼睛眯得更加窄长,知道他因自己将楚盒公开示众,触犯了他不可泄漏楚盒一事的天条而心生杀机,不由得心中暗笑,同时脚步不停地涉水走到驰道中段的位置,不论离山城入口又或凤公公立处都是约二十五步的距离,肃立敬礼道:“月明向大公公请安问好。” 站在凤公公身后的花梦夫人心中大为惊奇,她从未见过辜月明这副神态,不但意气飞扬,且充满生机斗志,像天下间再没有能难倒他的事,一时间失去了的希望又被燃着了,虽然她完全不明白辜月明凭什么去和凤公公争一日之短长。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数千人的呼吸声,辜月明说话的声音远传开去,丘九师等四人亦可听个清楚。 凤公公压下心中怒火,事实上近三十年来,他的修养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极少动气,但不知如何,见辜月明拿着令他梦萦魂牵的宝盒走到半途止步,摆明是要玩手段,登时怒火攻心。当然!他绝不可以动气,在斗争中这是愚蠢的行为,特别在楚盒即将到手,于生命最重要的时刻。 凤公公淡淡道:“月明不必多礼,还不过来给我看清楚你一点儿。自月明离京之后,公公一直在担心你的生死安危,现在见到你神采犹胜当日,可以放心了。” 辜月明从容道:“这个容易,只要大公公肯答应我几件事,并表示出诚意,月明会立即把大公公命我寻找的东西献上,好完成此行的任务。” 包围古城的部队由上至下人人动容,轰动起来,敢以这种口气和态度,向凤公公说出充满谈判意味的话,辜月明是不是嫌命长了? 凤公公举手,起哄声立即敛收,恢复先前人人屏息静气的情况。 凤公公垂手,哑然笑道:“我的确看错了月明,指的却不是月明曾向我说过不畏死亡的话,而是想不到月明竟是个蠢材。纵然月明有剑在手,但只要我一声令下,保证月明万箭穿心而亡,何况月明身上烂铁也没有半把,凭什么来和我谈条件呢?难道月明以为可空手毁掉宝盒吗?” 辜月明好整以暇地双手捧起楚盒,以本抵着腰际的一面向着凤公公,赫然是只余一个凹痕的那一面,欣然道:“公公的确看错我了,恰恰相反,我现在不但害怕死亡,且是怕得要死,怎敢做出惹来万箭穿心的蠢事?大公公看到吗?此盒现在只余六颗夜明珠,第七颗在我的朋友五遁盗手上,他正在城内密切注视我的情况,只要我有什么不测,立即捣碎第七颗夜明珠。哈!楚盒虽毁不了,不知夜明珠是不是同样水火不侵,兵刀无功呢?” 凤公公一双长而细的眼睛张了开来,露出杀机剧盛的眸神。 辜月明暗地里紧张起来,如果乌子虚所料有误,夜明珠与开启楚盒没有丝毫关系,那他将要赔上性命,输掉一切。 好半晌后,凤公公长笑道:“好一个辜月明,不枉我这么看得起你。月明说吧!有什么心事尽管说出来,你为我立下大功,只要公公办得到的,公公都会依你的话。” 人人心中都大为讶异,疑惑难解。以凤公公如日中天的权势地位,怎会向任何人屈服? 辜月明悠然道:“我有三个条件,首先大公公须恢复夫猛大将军的声誉,还他一个清白,他不但没有挟带私逃,且为保护楚盒牺牲性命,他的遗体就在古城内。” 凤公公欣然道:“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我全无异议,夫大将军和薛廷蒿的声誉由这刻开始恢复了,我还会请皇上追封他们。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呢?” 辜月明道:“第二个条件是大公公不得在得到楚盒后向月明和有关人等算账,包括花梦夫人、五遁盗、夫大将军的女儿和我的族人在内。当然!由今天起,我再没有军职在身,什么官将之位,一概与我无关。” 凤公公微笑道:“月明太多疑了,你为我立下大功,公公宠你爱你还来不及,怎舍得杀你呢?这样的条件,根本不成条件。” 辜月明道:“第三个条件,就是大公公必须为以上条件,当着云梦泽的神灵和包围古城的将兵立下誓言,以示诚意。” 凤公公狠盯着他,缓缓道:“月明不嫌自己太过分了吗?” 辜月明回敬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城湖区静悄无声,只有一群飞鸟横过上空振翅拍翼的微响。 凤公公显然拿他没法,仰望晴空,半晌后,一字一句沉声道:“我谨在此立誓,只要月明你交出完整的楚盒,刚才答应的两件事,会如实执行,如有违此誓,教我生则受尽病痛折磨,死则永不超生。天上的神灵,尔等在场的每一个人,可作明证。” 辜月明唱喏道:“多谢大公公恩赐。”说罢就那么举步朝凤公公走过去。 簇拥着凤公公的将领亲随,人人紧张起来,谁都晓得辜月明的厉害,虽然是赤手空拳,怎知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段,如非凤公公打出勿要妄动的手势,恐怕已有人刀剑离鞘。 辜月明轻松地跨过驰道和岸边的空隙,直抵凤公公身前,躬身双手奉上楚盒。 凤公公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双手接过楚盒时,竟抖颤起来,可知他内心的激动。 花梦夫人明白,岳奇明白,其他人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么一个盒子,对见惯奇珍异宝的凤公公有何吸引之处。 凤公公沉声道:“第七颗夜明珠呢?” 辜月明伸手入怀,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因为直至此刻,他仍不知自己是不是做对了,还是大错特错。唯一可令自己安心的想法,是直至此刻仍没有另一个选择,从而推测出一切仍是在云梦女神的控制下,每一个人仍深陷在那个命运的布局中。 他以两个指头捏着夜明珠,递给凤公公,夜明珠又恢复金光灿烂的本色。 他的行动立时引起一片哄闹,人人晓得精明如凤公公者,也被他愚弄了。 凤公公此时哪来闲情与他计较,一手抱着楚盒,另一手接过辜月明递来的夜明珠,身体挺得更笔直了,一下子像年轻了数十岁,眼睑内的眸珠闪闪生辉,脸上生气勃发,喝道:“所有人全退到三丈之外去,月明留下来。” 众人潮水般往后退开,凤公公盯着辜月明,压低声音道:“月明晓得开启楚盒之法吗?” 辜月明坦然道:“不知道!” 凤公公喝道:“搭帐!” 亲兵闻令蜂拥而至,搬来帐幕支架,就在凤公公身后手法纯熟地架设一个方帐。 凤公公把夜明珠纳入怀里去,改以双手捧着楚盒,看情况他即使累死也不会交给手下代劳,让楚盒离手。 凤公公显然正处于最亢奋的状态下,没有丝毫倦容,精神奕奕,目光回到辜月明身上,点头道:“我相信月明。”稍顿又道,“我为何肯相信月明呢?” 辜月明又再面对凤公公的问题,又是不能不答,苦笑道:“大概因我是个不贪宝物的傻瓜吧!” 凤公公哑然失笑道:“月明真风趣,公公怎会为这个原因相信你?坦白说,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而若我不是这样的人,早给冀善宰了!对吗?正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我知道站在我身后的岳奇,是冀善布在厂卫的内奸,我还故意让他去接触你的红颜知己花梦夫人。月明该比我更明白男女之间的事,在那样的绝境里,俊男美女,同病相怜下,最易生情愫。干掉岳奇该没有违背我对月明的誓约,月明同意吗?” 凤公公反击了。 辜月明生出非常古怪的感觉,似在这一刻才真正返回现实里去,而在此之前一直有种如在梦中、难辨真假的感觉。 凤公公的心肠实在坏透了,对敌人像猫戏耗子般摆布捉弄。 幸好辜月明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他和乌子虚、云梦女神所组成的无敌组合,仍是所向无敌,凤公公也不是对手,若无其事地道:“一切依大公公的意思办。” 华丽的巨型方帐,已矗立在凤公公身后,在这个背景衬托下,这个当朝最有实权的老太监,越发有不可一世的气势。凤公公喝道:“布防!” 丘九师等看着凤公公的人竖起方帐。 百纯不解道:“辜大哥怎可以把湘果交给凤公公呢?” 阮修真道:“辜月明这么做,肯定有我们不明白的原因。” 丘九师道:“这头老狐狸怎会忽然失去耐性?不可以回到船上再慢慢享用湘果吗?” 冀善神色凝重地道:“他是逼不得已。这几个月来他的健康情况急转直下,不时出毛病,可知他大限将至。所以纵然他清楚身体的状况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地南下洞庭,仍不得不亲身赶来。我敢肯定他离京前服下人参灵芝一类大补之药,以催发潜能,但利等于弊,一旦药力消失,他的生命也会被掏空,大有可能立即倒毙,所以楚盒到手,一刻都不愿浪费。” 阮修真双目亮了起来,道:“这么说,凤公公也是没有另一个选择。” 冀善叹道:“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盒内盛装的不是仙果而是毒果,让这大奸贼自作自受。” 丘九师等不由紧张起来,聚精会神遥观情况的发展。 三十多个凤公公的心腹手下,把丈半见方的帐幕团团围着,守护四方。 凤公公盯着辜月明,双目射出残忍冷酷的神色,摇头叹道:“月明太低估我了,要和我作对,你还未够资格。本来你为我立下大功,我只会对你宠爱有加,你却公然来下我的面子。要整治你,方法多不胜数,你开出的两个条件管什么用呢?我会让你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滚!给我滚回城道中间你刚才的位置去。” 辜月明哂然一笑,掉头便走。 直至他回到刚才的位置,凤公公捧着楚盒,进入方帐,门幕垂下。 数千人的目光,全集中到竖立岸旁的方帐去,气氛诡异,众兵将只以为凤公公是要在帐内开启盒子,以检视内藏的珍宝,只有辜月明等几个知悉内情者,晓得凤公公要在帐内的隐秘空间服食湘果。 一阵长风从湖心的远古城池刮过来,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掠过水泽荒野,望无终河的方向吹去。 辜月明立在驰道中段的位置,盯着方帐,心忖这个命运之局,已到了最后的一刻,一切将见分明。 没有人敢呼一口大气,没有人知道帐幕内的情况。 蓦地帐内传出凤公公疯狂了般的嘶喊怒叫声,人人正听得胆战心惊、不明所以时,楚盒破开门幕给掷了出来,“当”的一声落到帐幕丈半外的地上,还翻了两转,差点儿砸中其中一个守卫,可见凤公公大怒泄愤下,用的力道是多么狂猛。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追着楚盒,几乎认不出是同一个盒子。镶在盒面的夜明珠再没有半点儿光泽,盒子核心的部分凸离盒面,只有底部与盒子相连。 楚盒内竟是空无一物。 众人的目光又回到帐幕去,瞪着幕门,担心的是暴跳如雷的凤公公从帐幕冲出来,大发雷霆,不知谁会遭殃。 守护帐幕的亲兵呆立不动,不知该如何反应,没有凤公公的指示,连打开幕门这样简单的事也没有人敢去做。 在万众期待下,凤公公枯瘦的手伸出幕门外,似要抓着什么似的,或许只是想掀帘而出,倏地抖颤起来,还抖颤得很厉害。众人仍未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凤公公冲幕而出,其容颜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岁般,脸上再没有半点儿血色,发了疯似的两手往头上不断乱抓,步履踉跄,“砰”的一声直扑往地上,抽搐了几下,再没有任何动静。 全场数千人,由上至下,包括辜月明在内,人人呆若木鸡,只知瞪眼看着。 “圣旨到!” 值此人心惶惑、军心大乱之时,没有一句话比这三个字更有震慑力。 众人循声瞧去,冀善一手高举代表皇上亲临的龙符,另一手拿着圣旨,从包围网的后方急步走来,战士们认得他是凤公公的心腹太监,连忙让路给他通过。 辜月明心中一阵激动,乌子虚说过的话在他心中响起,因为有云梦女神做他们组合的成员,所以最后的胜利,必属于他们。 现在胜利已降临他们这一方。楚盒竟然是空的,活活气死了凤公公。 湘果究竟到了哪里去呢?为何凤公公深信不疑湘果藏在盒内? 这些疑团,大概永远也没有人能弄清楚。 岳奇大声应道:“圣旨到!全体人员下跪接旨。” 说罢领头下跪,他两旁的将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谁先跪下去,接着其他将领亦屈膝跪地。数千战士慌忙跟随下跪。 辜月明长吐一口气,含笑着向一脸惊喜的花梦夫人举手问好后,掉头返城去了。 一切将重新开始。 第六十三章 湘果之谜 乌子虚策马冲出城门,过吊桥,走上通往无终河的驰道。 守不住颛城了。 他一直不相信敌人能攻下颛城,可是这个信念已破灭了,刚才在城巅的湘夫人殿内,他找到城主以宛剑自戕的尸身,还有服毒自尽的可怜妹子。一切都完了。他自己的生命亦在消逝中,疫毒正侵蚀他的身体,唯一的希望是能支撑到返回城去。 “轰隆——” 惊雷闪电充天塞地,狂风肆虐,暴雨无情地鞭挞着无终河两旁的原野,也箭矢般迎头朝乌子虚射来。 天空变得昏黑浓浊,乌云疾走,风势短促而疾劲,林木疯狂地摆动,地面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天地的狂暴像全聚集到这里。乌子虚感到自己完全孤立无助,倚赖的只是心中燃烧着的爱火。 自从在苍梧见到她,他对她的爱从没有减退过,只是九年来他只能把对她的爱埋藏在内心深处,他怕看她怨郁的眼神,他知道她明白自己,他亦明白她。 现在城主死了,他对她的爱像山洪暴发,再没有人力能抵挡。可是死神正紧紧攫住他们,如果没有回天之术,她会死得很惨。 唯一可改变她悲惨命运的,就是湘果。 闪电下劈,在离地面只有半丈的近处爆闪电火,天地煞白。乌子虚犹如一个盲人,纯凭感觉策马奔驰,狂怒的风雨在四周咆哮,雨水刺痛他的脸,迷住了他双眼。 河水激流奔腾的声音传入耳中,乌子虚策马收缰,终抵无终河旁。 对岸本是绵延无尽的敌人营地,现在见到的只有电光和暴雨。 乌子虚拔出插在马侧的宝剑,想到城主正是以此剑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用来采摘仙果,不由百感交集。 狂暴的湍流里,闪动着一团忽明忽暗的奇异金芒,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如此奇景,上一次已是十年前的事。 湘果湘果!你是否真像传说般神奇,能起死回生,令人变成天上的神祇? 乌子虚奔到河边岸旁一块大石处。 他知道对岸的敌人正注视着,任谁都不肯错过眼前壮丽诡异的情景。 乌子虚狂喊一声,投进无终河去。 “轰隆——”一道电光劈在他刚才立足处,大石立化粉碎。 乌子虚携剑投入冰寒的河水里,湍流的力量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入水不到半丈便被急流冲得身不由己,不辨方向位置地翻滚。他正心叫完了,倏地撞上大片柔软的东西,化去了冲击的力道,当醒悟被水冲得撞上夫人树时,肩膀已撞在树干处,痛得他连喝几口水,一阵晕眩。 下一刻他已凭惊人的意志力往上攀去,金光闪现,他不顾一切地伸出左手,一把抓着湘果,一股水流把他冲得双脚再缠不住树干,眼看要离树而去,值此成功失败系于一线的刹那,右手宝剑顺水而挥割断了果茎。 乌子虚还未看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时,急流已带着他往下游去了。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的神志渐转模糊,但心中似有个声音,在鼓励他千万不要放弃。 忽然他又到了水面上,贪婪地吸了几口气,背脊传来剧烈的痛楚,令他清醒过来,原来水流把他冲到岸边去。眼看水流又要冲得他离开岸边,乌子虚不知从哪里生出神力来,举起宝剑,硬插入岸边的泥石里去,借力登岸,顿感全身乏力。此时,马嘶声传入耳内,竟是爱骑追着他来了。 乌子虚急忙爬起来,顺手拔出宝剑,扑到马侧,喘着气呕吐着河水,把湘果放入挂在马侧预先开启了的宝盒内,然后把突出的部分按回原位,再把宝剑插回马侧的剑鞘内去。此时他已接近虚脱,喉咙像被烈火烧着,那种被疫魔活生生折磨的感觉,是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 忽感有异,原来宝盒上的七颗夜明珠,竟变得金光四射,夺人眼目。 乌子虚回过神来,不敢多想,吃力地爬上马背,再也支持不住,伏在马身上,死命搂着马颈。 健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朝山城全速奔回去。 乌子虚的神志介乎清醒和昏迷间,只知雷暴正逐渐收敛,其他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马速转缓,最后停了下来,他睁目一看,已回到城内去。 乌子虚回过气来,连忙下马,宝盒仍是金光灿烂,光芒照人,乌子虚想也不想,取下楚盒,奔进通往石堂的门道。 走在门道时,他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似在不久前,在这里曾发生过一些事,偏是没法记得清楚。 石堂铜门往内张开,乌子虚忘掉了一切,直入石堂。 石堂的中央处,他最心爱的女子就躺在石床上,头靠竹枕,如云的秀发散垂两旁。 乌子虚一看之下登时苦泪泉涌,她那本是秀美清丽的花容布满可怕的红斑,睁而不闭的长眸再没有半点儿生命的迹象,如此情况他近日来已见惯了,这是每个因疫症而亡的人的死相。 乌子虚在床边坐下,无意识地取出盒上唯一能活动的夜明珠。 北斗九星,七现二隐。开启宝盒之法,关键处正在两颗隐星,恰在盒上花纹的两朵花蕊的位置。 他拿起夜明珠,用力按入其中一个花蕊中去。起始时盒面全无变化,忽然盒内传来吸摄的异力,夜明珠随盒面凹陷下去,发出“得”的一声。乌子虚又对另一个位置如法施为,发出另一响音。最后他把夜明珠送回本位去。 宝盒的锁开启了。 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喂她服食湘果。 乌子虚伸手到盒底,用力往上推,盒子中央的部分徐徐上升,突出盒面,令人不敢直视的湘果出现眼前,登时满堂金光。 乌子虚取出湘果,温柔地用手张开她的小嘴,把湘果送入她口中。接着一阵晕眩,从床边翻落地上。 他无意识地把宝盒突出来的部分按回去,两个凹陷的位置立即恢复原状。 此时他的皮肤出现死亡的红斑,心疲力累下,他挣扎着跪起来,爬到石床边,朝石床上心爱的人儿瞧去。 她毫无动静。 乌子虚心叫完了,时间停止下来,生死对他再没有丝毫意义。 就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当儿,床上美女的秀发无风自动,露在衣服外的玉容和手足均泛起奇异的金光,整个人像会发光发亮的样子。 她倏地从石床坐起来,金光笼罩,似晓得所有事般把乌子虚的遗体搂进怀里,玉容平静,香唇凑到他耳边,情深如海地轻轻呼唤道:“纵然沧海变成桑田,高山化为平地,日月失色,天地崩塌,但我们的爱却会永远燃烧,直至宇宙的尽头。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你将再从这道铜门走进来。” 说毕整个石堂被强烈的金光填满,厚重的铜门自动关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