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风月连城》 楔子 少林寺。 二月末的嵩山,虽尚有清寒料峭,却已芳草遥看,透出一派脉脉春色。 暮鼓晨钟,清磬如玉,消受这林中的天外清福。这本是神仙境地,不染尘埃,几月前在此召开的武林大会,也未能在少林寺威严的大门上留下一丝尘埃。 苦、集、灭、道,圣谛本如尘,亦不染尘。 五更风轻,嵩山上一片寂静,唯有寺深处佛龛上的明灯,透出丝缕光华,撕破这夜的明净。 夜,太过宁静了。 三人联袂坐在少林寺的山门前,山门高大,映得他们是那么的渺小。他们衣衫褴褛,须发苍苍,竟是三位落魄的老人。 他们脸上尽皆露出一丝笑容,佛龛的微光穿透层林山翳,将这微笑映的那么清晰。 诸山无语,等待一缕光华的降临。 传说佛陀临寂灭的时候,脸上也挂着这样的微笑。 这一笑,将破尽众生之苦。 三人一动不动,这微笑就如尘埃,随天光而散入青山朗月中。 月落日生,一缕清辉自东天透出,宛如天地破颜的微笑,布满连绵群山。禅唱也在这一瞬间响起,惊醒长夜的寂寞。 那三人依旧一动不动,任天地之微笑如天雨香花,落满全身。 终于,山门吱哑一声,沉重地打开了。一个还有些稚气的小沙弥探出头来。他惺忪的睡眼落到这三人身上,脸色立即惊变。 震惊,欣喜,敬慕,惶恐,一齐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顾不得再开门,急忙向寺内奔去。 他认识这三人。几月前的武林大会,他随着师傅前去,远远见过这三人一面。就是这一面,令他毕生难忘。 那宛如青松古柏般的出世风华…… 他奔得很急,疾骤的脚步声踏破了天地的微笑。 这一刻,松涛摇曳,晨雾变得那么苍白。 悠然地,少林寺的钟鼓一齐响了起来,金红两色的袈裟不住在寺中翻动,凡执事的僧侣全都汇集在大雄宝殿之前,在方丈昙宗的带领下,虔诚而肃穆地向寺外行去。 这是少林寺最高的迎宾礼节,名曰“万佛朝宗”,自少林寺建立起,只出现过七次,就连当代武林盟主杨逸之,都未曾受过如此高的礼遇。 又有谁比武林盟主的地位还要尊崇? 少林寺十八金身罗汉亲自将寺门敞到大开,昙宗谨严地行至三人面前,执弟子之礼,道:“少林寺阖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驾。” 所有的执事僧侣全都躬身行佛礼,轰然山呼道:“少林寺阖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驾!” 少林寺人全都按照最高礼仪的规格,躬身至膝,等着受礼之人答拜。 这“万佛朝宗”之礼仪郑重无比,乃是将对方看成是宗主、佛王,受礼之人不动,这些僧人是万万不敢动的。但那三人受此大礼,却寂然无声,安然端坐,竟似完全没将阖寺僧人放在眼里一般。 尚在行着无上大礼的少林僧人心里齐齐一沉,念及这三人纵横江湖的威望,一时惶惑无比。 敷非三老乃是同胞三兄弟,三岁开始习武,十岁成就已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岁并肩闯荡江湖,四处寻人比试,塞北江南,却从无一败。 难得他们行侠仗义,肝胆照人,武功又高得出奇,所以江湖上人送了个“武中圣皇”的名号给他们。由于这个名号,黑道白道上的奇侠怪人,都来找他们比试,却没有一个能胜过一招半式。他们天资极为聪颖,不论什么武功,只要在他们面前施展一遍,那就一见便会,一会便精。比试的人越多,学到的招数就越繁,到后来,天下武功,几乎尽在其掌握,更融会贯通,创出了一门惊人的武功。终于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人都欲得之而甘心,那一番连环大战,直可惊天,从此奠定了三老无上的江湖地位,令群邪尽皆慑服。 后来武当掌门亢仓子爱才,以武当秘笈相诱,将其招揽至武当门下,不再在江湖上生事。但三人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将武当派内外八十一种秘笈全都修炼精通,而且还练成了除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外再无一人能够练成的“三花聚顶”神功。 传说此神功修成之后,万毒不侵,万刃不加,万劫不坏,乃是天下最强的内功。三人嫌此功太过厉害,无人能够招架,未免有些没意思,竟然从不施展。但他们此时的修为已出神入化,无所不能。 在嵩山武林大会上,武林盟主杨逸之、华音阁主卓王孙、吴越王三位超凡脱俗的高手联合,也不过在因缘巧合之下,险胜了他们半式。 江湖耆老评论,若三花聚顶出手,卓杨等人当无胜算。 他们便是敷非、敷疑、敷微三老。 他们所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三个习武之人,或者是武当派,他们代表的,是整个武林正道,他们已成为正义的化身,白道的中流砥柱。他们是江湖中唯一不败的、完美传说。 昙宗一颗禅心沉了沉,暗道:“难道少林寺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三位武中圣皇,以至三人齐来问罪么?” 良久,三人仍然一言不发,昙宗额头忍不住冒出了一丝冷汗,跟着越冒越多,涔涔而下。 温暖阳光下的嵩山,蒙上了一层肃杀。 那开门的小沙弥习禅日浅,尚无耐心,忍不住悄悄看了敷非三老一眼。他猛地失声惊叫道:“不好……他们好像死了!” 昙宗身躯轰然一震,手中旃檀念珠无声碎裂,散了一地。他却也顾不上,猛然抬头,就见三老面容如生,微笑尚在,但目中的神光,却如神龙潜藏,不见了丝毫踪迹。 他再也顾不得礼数,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敷非的手腕,他的手在接触到三老的一瞬间,立即僵直,他死死盯着三老,缓缓跪了下去,跪拜在三人面前。 诸僧面容肃穆,缓缓念动往生真言,梵唱之声,布散满整个嵩山之巅,永无止息。 一骑奔命般自寺中冲出,直掠西南而去。 千里之外的武当山,此时正是仙鹤飞举,一派祥和。但随着这一骑卷入,真武殿上,大钟仓皇响起。 然后,全部道士弃观而出,直奔少林寺,不留一人。任祖宗基业,门派重地空悬,所有人众,一齐北上! 千里之遥,只用了三天。 众人赶到之日,三老仍然微笑端坐在寺门之前,除了昙宗方丈触过一指之外,绝没有人敢动三老分毫。他们对三老的尊敬使他们不敢有丝毫亵渎,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武当三老死在了少林寺门前,一个不慎,那就是灭门之祸! 这三天,昙宗率领着阖寺僧众,端坐在山门之前,不眠不休地颂经。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大恐慌。 武当三老竟然死了! 神仙一般的武当三老竟然死了! 此后,谁再来做正道的领袖? 谁还会是天地间不动的砥柱?谁会在狂澜面前挺身而出,让正道群雄安心? 而且他们还是死在少林寺门前! 武当千余道士一奔到嵩山山顶,立即全都跪伏在地,齐声念颂道德真言。 武当掌门清铭道长以首顿地,深深不起。良久,他咬牙道:“三老是怎么死的?” 昙宗茫然摇头道:“老衲不知……” 刷的一声响,只有一声响,一千多名道士,一千多柄剑,结成茫茫的剑浪,齐刷刷出鞘,尽皆指向昙宗。 森然剑气潮涌而出,昙宗不由一窒! 一千多人双目尽皆血红,清铭咬牙道:“今日武当倾巢而出,就没打算活着下嵩山!我再问你一遍,三老是怎么死的!” 寒光砭人,那不是剑芒,而是悲愤之气,是侵天蚀地的悲,玉石俱焚的愤! 昙宗神色大变!他早料到三老之死对武当打击至深,但也没料到武当竟不惜兵戈相见,追查真相! 武当名列天下大派之二,仅在少林之下,实力决不容小觑。而且天罗教屠戮中原,尽灭少林而屠武当,武当保留了部分元气,门派实力已超过了少林,此次含愤而来,若当真决一死战,少林绝非其敌。 何况,两派若是开战,正道也便算是颠覆了。 昙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念电转,却在这一千多柄剑的逼迫之下,一个念头都想不起来。何况他于此事也是茫然,却是如何想去? 清铭咬牙道:“今日拼着武当灭门,也要血洗少林,为三老祭奠!” 千柄长剑霍然交击,冷光骤起! 昙宗厉声道:“慢着!道兄就算杀我,也要等一人到来再说!” 清铭冷冷道:“武当与少林百年交谊,尚且不顾,还等什么人?” 昙宗道:“杨逸之!” 杨逸之!这三个字一出,仿佛清音法咒,清铭忍不住脸色一变,那千柄长剑,也不由得一窒。 武林盟主杨逸之。 上次武林大会上,他是仅能抗衡武当三老的两人之一;当年异族番僧疯狂屠戮中原,也是他一叶扁舟,踏波江上,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天下武林的危亡。 三老陨落,也许正道的中流砥柱,便是斯人。 清铭扬起的手,终于没能挥下去,他脸颊抽搐,显然内心也在剧烈挣扎着,良久,方才恨恨道:“瞧在杨盟主的面上,暂且容你们多活片刻。就算盟主亲临,你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一样会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武当道人尽皆趺地而坐,颂经之声大起,再也不管少林僧人。 昙宗与少林众僧对视一眼,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当此之时,只有静心等候杨逸之的到来。或许借着他那无上的武功以及武林盟主的威望,能够震慑当场,还少林寺一个公道。 同时,他们不由得心中暗思:究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武功,能够杀得了敷非三老?而此人将三人尸体摆放在少林寺山门前,显然是想嫁祸少林寺。有这样的人物跟少林寺作对,少林寺难道又要遭受一场劫难么?众僧想到此处,都不由得心下惊恐,忐忑不宁。 当此之时,也只有等着杨逸之到来了。 山路杳然,却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少林僧人心情越来越忐忑,而武当道士却越来越按捺不住,眼见一轮明月又从东天上升起,清铭首先按捺不住,厉声道:“少林僧人,你们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推说武林盟主杨逸之,却怎么不见杨盟主半点影子?” 昙宗也是心急如焚,三日前飞骑报武当之时,也同时遣人报知了杨逸之。如此大事,盟主绝无不来之理,却又为了什么而耽搁了呢? 难道堂堂武林盟主,竟然畏祸远遁了不成? 清铭一声大喝,雪冷长剑再度结立,漫漫向少林逼了过去。昙宗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下,面作愁苦之色。一干年轻和尚被逼了这几日,早就心中不满,纷纷大喝道:“难道我少林寺就怕了你武当不成?人不是我们杀的,只管向我们罗唣什么!” 说着,纷纷掣出戒刀,就要交战。昙宗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一个压制不住,这就是毁灭武林的大战! 少林武当各是百年大派,这两派若是打起来,必定不死不休,就算一方取胜,另一方也势必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正道虽然号称九大门派,但去了武当少林,实力弱了一半有余,再也无法抵挡华音阁。 百年侠义正道,岂不是就此灭绝了? 万万不可! 黄袍滚滚,雪浪翻涌,两派刀兵,眼看要交接到一起。昙宗长叹道:“道兄!但愿我之死,能让你明白少林是清白的!” 说着,他猛地一声大吼,整座嵩山都为之一惊! 此乃方丈运转最纯正的禅功,做佛门狮子吼。 山巅众人,都不由矍然一惊,昙宗精纯的佛门真气,自这一吼喷薄而出,化成一道怒涌的山泉,瞬间冲破了十二重楼,跟着炸开。 却是昙宗方丈凝聚功力,甘愿震碎经脉而死,以死明志! 众僧大惊,齐声道:“不可!”但这变故起于电光石火之间,要救却哪里来得及? 眼看这道劲气已然横扫进昙宗经脉,猛地,远山处传来一声悠然的叹息:“方丈何须如此?” 那清冷方起的月光忽然暗了暗,仿佛漫天月华都被收了起来,化成一道晶亮的长虹,直贯入昙宗的颅顶百会穴中。昙宗一声闷哼,沸腾炸裂的真气如遇寒冰,猛然沉寂下来,而新生的真气又沸腾而上,两者纠缠不定,顿时身子都要裂开。 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白云出岫,自山腰升起,漫天月华在他衣袖间闪耀不定,宛如拢了万点流萤,攀云步月之间便飘至昙宗面前,一指轻轻点了在他的眉心。 这一指,因昙宗之大牺牲而显菩提妙相。 一切愁、苦、忧、惧全都寂然不生,随着这一点而化为平、安、喜、乐,定住飞腾的毒龙,清净无为。昙宗方丈只觉自己的真气重新恢复平静,那狮子吼自然消散,不由得大袖飞舞,拜了下去:“杨盟主!” 菩提碎散,一道血光自昙宗眉心腾上,冲入来人指内,将他极为清俊的面容映出一片血影纷乱,他抖手驱退万种碎影,缓缓举袖咳血。 白衣落落,如与嵩山融为一体。而他身周的一道光华盘绕隐现不定,伴着衣带翻飞良久,才缓缓落下。 昙宗知道杨逸之将方才那震碎经脉的狂霸之力尽皆引到了自己体内,以自己之体承受了方丈爆体的大戾气,心下感动之极,长揖道:“少林永感盟主大德。” 杨逸之扶起昙宗,他的笑容宛如淡淡的晨曦,在风中徐徐化开:“方丈多礼了。晚辈本要早来,只是斯事实在太过重大,所以多约了几个人,不由就来晚了。” 说着,他转身,缓缓向敷非三老拜了下去。 清铭见杨逸之救助少林,本要发作,却见杨逸之礼拜三老,也只有忍住,跪倒答谢。 杨逸之礼节甚谨,拜完敷非,再拜敷微,跟着拜敷疑。清铭的耐心渐渐维持不住,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七派的掌门,正匆匆行上山顶来。这七人,本有闭关的,有重伤的,有多年不见客的,要请动他们,可实在不容易。杨逸之竟在三日之内走遍大江南北,将他们全都请了出来,所费的艰辛又岂是片刻间所能说尽的? 当然,只有三老身死此等大事,才能够将他们惊动。 七人匆匆上山,顾不得跟昙宗、清铭见礼,尽皆跪拜在三老面前。 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如此黯淡。 清铭闭口不言,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七掌门多受过敷非三老大恩,江湖中的大恩,只有用生命去报。 此时便是报恩之时。 七掌门缓缓起身,峨嵋掌门守温师太两道长眉竖起,一字字道:“三老死在少林寺门口,少林难辞其咎!” 少林僧人一齐大哗。七位掌门齐齐跨上一步,跟清铭站在一起。这一站,便表明,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这七大派,生生死死,都将与武当一起,绝无半点动摇。 那气势不由令整个少室山为之一窒。 少林绝没有独抗八大派的实力! 杨逸之淡淡的话音此时传了过来:“众位且听我一言。” 清铭冷笑道:“正要听听盟主是站在哪一边的!” 众掌门一齐转身,尽皆面对着杨逸之。 肃杀之气如初春寒风,扑面而来。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多了一点叹息:“三老乃是神仙中人,少林寺中,又有谁能杀得了他们?” 清铭一呆,跟着冷笑道:“三老光明磊落,怕的是阴谋诡计、暗中算计的小人!” 杨逸之道:“我方才借拜祭之际,已仔细看过,三老是被人用掌力生生击毙的,并非死于暗算。” 清铭怒道:“难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但三老所修习的乾天神掌乃是当世第一神功,又有谁能用掌力将他们击毙?显然是中了小人的暗算,这掌力,怕不是三老死后再施于其身的!” 杨逸之叹道:“既然如此,诸位有没有看到三老耳后有一道极细的剑痕?” 九位掌门人脸色一齐大变,急忙冲上去查看,良久,他们阴沉着脸,退了回来。清铭胸口怒气翻涌,厉声道:“原来如此……三老竟先受了如此剑伤!” 杨逸之道:“少林寺习掌法、习刀法,却不习剑法,所以,三老绝非少林寺中人所杀。” 武当掌门尖声厉啸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当世能用剑法杀三老的只有一个人!”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当日嵩山之上,武林会中,曾有两人联手,用剑败过三老一招。 这也是数十年来,三老所仅有的一败。 其中一人,便在眼前,就是杨逸之。但众所周知,杨逸之用的是风月之剑,无形无迹,绝不会留下剑痕。剩下的那一人…… 卓王孙! 华音阁主卓王孙! 一念到这个名字,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紧。三老之死,却原来是卓王孙出手!那就无怪乎他将三老尸首放在少林寺门前了。 他不是嫁祸,而是在示威。 华音阁主绝不屑用嫁祸这等伎俩。但武林大会上,正道对华音阁诸多不利,伤月玲珑,又间接令吉娜夭折,难道卓王孙是将这股怒气迁到了三老身上么? 想到此际,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凉。 清铭牙关紧咬,大呼道:“众人可是怕了华音阁主?嘿嘿,当日诸位受三老大恩时,所说的誓言,可曾记得?” 守温师太长眉挑动,缓缓道:“不为其敌,便为鱼肉。华音阁虽强,就夺了贫尼这条命去便是。道兄,峨嵋愿与你同去。” 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掌门也一齐道:“身本如尘,道义如山,吾等也随你同去。” 清铭突觉一阵感动自心底兴起,道:“咱们这就为义而死,但不可弃了道统,免为千古罪人。元松,你率着众弟子回武当,我们几位老骨头前去华音阁!” 元松大惊,杨逸之微微皱眉,道:“耳后剑痕,只说明三老并非少林所杀,但亦不能断定凶手便是卓王孙……” 清铭猝然转首,一字字道:“杨盟主若是不能为正道主持正义,那就请回吧!” 杨逸之无言,清铭转身,与另七派掌门携手大叫道:“咱们这就杀上华音阁,以身殉义!” 说着,大踏步下山而去。三老之死,实在对他们打击至大,江湖连遭变故,天罗教、华音阁连番横行武林,让这几位耆宿早就心怀郁闷,此时却是怎么都忍耐不住了。 昙宗长叹道:“诸位掌门,且等等老衲!” 他知道,虽然借杨逸之之力,将此过节解释过去,但敷非三老乃是死在少林寺门前,此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武当派是无法完全原谅少林的。 于是他也只有全力参与这场远征,或许能得到其他掌门的谅解。 华音阁并不远,只在山间。 但亦在天上。 杨逸之皱眉,袍袖微动,已挡在众人面前:“且慢。” 清铭盯着杨逸之,冷笑道:“江湖传闻,杨盟主曾进过华音阁,若是盟主心中还有半点江湖道义,就请带领我们杀进华音阁,找那卓王孙报仇雪恨。盟主若是怕了春水剑法,那就请回去吧!” 杨逸之轻叹道:“诸位就没想过,凶手若不是卓王孙又如何?” 武当掌门大声冷笑道:“那就请问盟主,还有谁能以剑杀得了敷非三老?” 杨逸之沉默。是的,还有谁能杀得了敷非三老? 只除了卓王孙,无所不能的卓王孙! 只是,卓王孙又何必杀敷非三老呢?以他之骄傲,天下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三个老朽之人? 杨逸之不明白,所以,他只能轻轻叹息。 或许,是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吧。 七日,千里跋涉。 杨逸之的确知道入阁之路,他走的,也的确是入阁最正确的道路,因为他也想找到卓王孙,问清楚这一切。 他要问,在武林大会盟誓之后,卓王孙为何还要开这样的杀戒? 但他忽然发现,正确的道路,已不正确。 他们已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到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杨逸之脸色一变,脚步立即止住,身上一袭白衣宛如定在空中,再也不动分毫。 九大掌门也感受到了那无形的重压,不由止住脚步,盯着杨逸之,问道:“怎么了?” 杨逸之皱眉道:“如果我猜的不错,我们已陷身华音阁的太昊清无阵中。此阵主杀,只怕我们的处境已凶多吉少。” 传说中,四天胜阵分四个方位拱守着华音阁,据说从未有人能破阵而入。 四天胜阵中最诡秘、最恶毒的就属西方太昊清无之阵——那由上古奇兽镇守的蛊毒之阵。 众掌门脸上变色,道:“太昊清无阵不是在华音阁周围么?我们连华音阁的影子都没见到,怎会入了阵法中?” 杨逸之道:“此地已属华音阁边境,而我们陷入太昊阵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卓王孙已知道我们来此,因而扩大了法阵。” 清铭冷笑道:“如此更说明他心里有鬼,诸位道兄,咱们冲杀出去,跟他拼了!” 说着,他身形化为一条青影,剑光闪动,向阵中卷去。那散漫的山光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清叱,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那道剑光,竟然是黑的,漆黑如墨。 剑光才闪,周围那些看去普普通通的树木丛中,忽然暴起了数点黑光,直没入剑光中。顿时那剑光宛如狂龙般炸了开来,凌空一个翻卷,墨浪般滚滚而下,直轰在清铭剑尖之上! 这一剑沛不可御,宛如一座漆黑山岳压了下来,清铭长剑弯折,真气差点逆流。一时只觉两耳中嗡嗡做响,眼前一片昏黑,竟然目不可视、耳不能听! 清铭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倒冲而回。只这一交手,便吃了大亏。 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九大掌门无故闯入华音阁禁地,想做什么?快些撤去,阁主大量,便不追究,否则,格杀勿论!” 清铭气冲脑颅,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大叫道:“你们阁主是个卑鄙小人,既然敢杀敷非三老,就连我们一齐杀了好了!” 那声音冷冷一笑,道:“你竟敢辱及我们阁主,那便是死罪,该当受三阴照魂蛊之苦。” 说着,声音消失,再不响起。突然,周围的山水树木全都一暗,空中无声无息地悬起了万点灯笼。 那是漆黑的灯笼,宛如鬼魂般静寂地悬浮空中,那煌煌白日忽然变成了暗夜,而这灯笼,就是暗夜中的妖魔。灯笼三三成堆,样式极为怪异,臃肿漆黑,三只抱在一起,就像是蜷缩在母体中的胚胎一般,不住妖异地扭动着,滴下粘稠的液体。风吹过,淡淡腥香味传来,却如缥缈的虹彩,结成瑰丽的桃花瘴,将众人围在中间。九大掌门脸色不由得剧变。 他们都是绝顶高手,自然看清楚,方才助长黑色剑光的黑气,便是从这等灯笼中窜起的。那黑气分明是太上异蛊,只两三道便让那剑光如此茁壮,此时万点高悬,纵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又如何抵挡? 那些灯笼不动,众人也都不敢移动分毫。 三阴照魂,将他们紧紧困住。 飘飘渺渺间,九条淡淡的人影自三阴幽光中显出,宛如地狱的幽魂般,悬浮在万千冷光之中。湖光山色被三阴照魂灯的暗光一照,便宛如炼狱景象一般,这九条幽魂,更如炼狱妖鬼化身,九大掌门无不是经多见广、心志坚定之辈,此时也不由都是一凛。 九条人影缓缓飞了过来,那朦朦胧胧的面容逐渐清晰。待到九位掌门看清楚他们的面容之后,不由都是惊噫出口! 九大掌门是何等人物?这太昊清无阵虽凌厉无比,九大掌门小心以待,但也不怎么惊惶。怎的这九条人影一出,向不假颜色的九派掌门,便齐齐动容呢? 只因幽光淡淡下,那九条人影竟然生得跟九大掌门几乎一模一样! 纵然有细微的差别,九大掌门本人能看的出,但他们都是深居简出之辈,门下弟子跟别人就未必能看的出了。 若是九大掌门死在此处呢? 若是这九条人影走出太昊清无阵,走出华音阁呢?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将他们当成是九大掌门? 是不是九大门派都会拜他们为领袖? 正道是不是从此就由他们领导? 众掌门想到此处,不由尽是一凛。他们激于敷非三老被杀的义愤,感于三老恩义,本挟性命而来,没想要活着走出华音阁。但此时,他们却绝不能死! 他们不能让正道因自己之死而陨落! 难道卓王孙杀武当三老,就是为了将众人引到此处一网打尽,兵不血刃地将正道统于御下? 这实在是条极毒辣的计策! 清铭厉声道:“卓王孙!你好毒辣!” 但他绝不敢再出手,饶是如此,这声大喝也已激动了那层层三阴照魂之灯,黑气漂移,群灯一齐晃动,一阵难听的嘶哑之声自灯笼中冲出,化成飘飘渺渺的气劲,向众人围击过来。 杨逸之脸色一变,双手展开,袍袖飞舞,一缕若有若无的光华自袖中飞出,将众掌门一齐护住。他这才一出手,那些三三一簇的灯笼便微微摇动,中间仿佛有什么活物蜷曲腾动,似要裂体而出。 杨逸之手腕微沉,萦身光华明灭不定,面色却更显苍白。 他虽然玄功浩淼,却也无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幽微霸烈的太昊清无阵。 更何况,他数日前为救昙宗所受之内伤还未痊愈。 然而,方才他也看到了那九人之影,他心中的震惊绝不比九大掌门小,是以他决不能让九大掌门死于此地! 不但如此,他还要追查真相,还江湖一个清白! 是否,他要以生命突破这个奇异霸道的阵法?杨逸之手心白光闪动,一如他心中不定的波澜。 突然,一声悠悠的叹息自阵深处响起,一股强绝的力量忽然飞出,千丝万缕般卷住了杨逸之的手腕,带着他向阵深处投去。 九大掌门一齐惊呼,欲施救援,却哪里来得及?眼见白影一闪,杨逸之身形已远。 杨逸之并没有抗拒,也没有惊惶。因为他已知道那声叹息来自何人。 也因为,他见到了隐在阴暗影里的眸子。 他的心头涌起了一丝怅然,他忽然想起了华音阁中,他接过“心月”之剑时,心中的感慨。 铸剑之情,相知之义,让他永远记住了这双眸子。 也记住了这个名字,楼心月。 楼心月也凝视着他,穿透阵法中万点暗翳,她又见到了那一袭永不沾染的白衣。 那是天边的月,水中的光,如玉的温存,入骨的相思。 月华如水,每一次凝望都是天长地久。连落寞都那么长,用尽岁月都无法收拾。 于是只留下悠长的叹息: “我本控不住你,你却为什么要故意被擒?”她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她怕再多面对他一刻,就会忍不住说出那句永远无法问出的话: 或者,你是来看我的? 杨逸之缓缓一揖。无言。 最难消受,却又不得不受。只有无言。 “我要见卓先生。” 楼心月目光猝然一盛,投向杨逸之。 杨逸之的目光并没有看她。 她知道,这个男子的目光,只有天地才能留的住,而她,只不过是天地间的一抹流云而已。所以她咬住嘴唇,紧紧咬住那点残红。 那是昨日的妆,已残。只有齿间咬出的那一缕腥咸,依旧鲜艳如新生之花。 她缓缓抽下簪子,沾起这点娇红。秀发如云般垂下,垂在她苍白的容颜上。银簪刺在眉心,轻轻地,无比柔情地画出一点新妆。这便不让红残。 “你可知道,你们此去绝无半点胜算?” 杨逸之默然。 “太昊清无之阵已经发动,你或者尚有一线离开之可能,但自顾尚且不暇,万难救九大掌门脱困。而早在三天前,本阁天晷、云汉两司的部众已暗中向九大门派进发。没有掌门坐镇的九大门派本就群龙无首,不堪一击,更何况你们也看见,九大掌门的替身业已选好。一旦他们死在阵中,整个武林……” 杨逸之打断她:“所以,我才要见他。” 楼心月霍然抬头,怔怔望着他。 他的目光投向远天,却依旧没有看楼心月。 月光照耀下,他的容貌清婉如水,但眉宇间透出的决断却是如此坚定,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楼心月沉默良久,终于幽幽叹息一声:“西去有山名御宿,在山顶最高处,有花名露微,每年只在早春之时,盛开一夜。当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阁主便独自饮酒花间。” “此夜月出,正是露微花盛开之时。” 楼心月手中银簪轻颤,新妆已成。 杨逸之微微一揖,缓步西行。 他忽然之间,又有些怅然,他该在此刻西去么? 红影依稀,尽皆被三阴暗影挡住。 这无比鲜艳的新妆,却又有谁能看? 银簪两折,无论多新的明媚,若无人赏便已残。 西去有山名御宿,在山顶最高处,有花名微露,每当盛开之时,阁主便饮酒花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那是苍苍茫茫的寂寞,又有谁能知晓? 杨逸之缓步上山,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两年前,洞庭之上,番僧遮罗耶那疯狂屠戮中原武林,是他纵一叶扁舟,只身而来,对决宛如神魔的异族高手。 那一次,他没有犹豫。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是对的。 然而这一次呢? 江湖中最大的浩劫或许就要从今夜开启,而他空有高绝的武功,却不知,如何才能力挽狂澜,如何才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那轮明月渐渐自东天升起,将幽光洒满他全身,照得他的白衣宛如月华本身般清冷。 江湖多难,他应该振作的。 他的身形这才快起来,仿佛与月光溶为一体,缥缈直上。 直上山顶。 楼心月没有骗他。 当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 初生的芳草在山顶铺开一层厚厚的锦茵,却又被夜露打湿。 芳草之上,一株花树映月婆娑。 枝叶扶疏,花却只有一朵。 微露之花,孤绝傲世,不与群芳同伦,不与俗子同赏,只盛开在人迹渺然的山林中。 只开一夜,便已枯萎。 正因如此,这一夜才会如此灿烂,尽情炫尽风华。 卓王孙独坐花下,遥望在半空正徐徐盛开的露微花。花枝摇曳,仿佛也在感叹红颜何幸,能于寂寞深山中,得知己之赏。 于是,露微之花开得更加绚烂,仿佛要将终年的寂寞,都在这一刻补偿。 卓王孙束发披散,青衣微敞,半倚在花树下,一任夜露落了满身。 他手中握着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盏,杯中珍珠红、琥珀浓,映出一轮绯红的明月,可以想见杯中佳酿的芬芳。 但他却并不饮。 朦胧月色将他宛如太阳般光彩逼人的容貌点染出些许柔和,让他看去不再如暗夜的王者,恣意张扬着那足以撼天动地的杀意。 这一刻,他仿佛只是醉卧花下的名士,在初春月夜沉醉在这孤芳绽放的美景中。 然而杨逸之知道,这不过是表像而已。 琉璃盏中的酒色返照,隐约可见他那双如瀚海般深沉的眸子。 只是,那双眸子中竟然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如此天地大美,也不足以让他动容。 虽然惊鸿一瞥,但杨逸之知道,眼前这个人,依旧是那个站在高处,俯瞰尘世,执掌着生杀予夺的王者。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打破了月色的宁静,一阵入骨的寒意弥散开来。 卓王孙没有回头。但他盏中的美酒却已荡开道道涟漪。 一时,山巅虽然仍是春月照耀,霜露沾衣,但香气飘来却已彻骨。 月凉如水,每一枚绽放的花瓣,仿佛都被这摄人的寒意冻结,花瓣虽如故,花心已枯萎,化为纷扬残雪,缓缓飘落。 杨逸之的脸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轻叹道:“我相信,武当三老绝非你所杀。” 卓王孙没有看他,只轻轻转侧着手中的琉璃盏,目光停伫在杯中返照的一轮明月上。 他冷冷道:“那你为何而来?” 这句话说得极轻,并未带上丝毫情感,但那股寒意却更浓,春色顿时化为严冬般肃杀,那朵盛放的娇颜都在他身后无声战栗。 花露如血。 或许,一字回答不对,就会是天下无尽浩劫的开端。 但这一次,杨逸之却并没有丝毫迟疑,淡淡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卓王孙将酒盏从眼前挪开,斜瞥着杨逸之,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一字字道:“你——为——谁?” 杨逸之断然道:“天下。” 卓王孙微闭的双眸突然睁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要将他看透。 然而,杨逸之只是淡淡地站在花树前,整个人在盛极的月华下,却仿佛早已澄澈如水,并无丝毫杂质。 卓王孙道:“何为天下?” 杨逸之仰望皓月,朗声道:“当日你我嵩山顶上之一诺,便是天下!” 卓王孙握盏的手立时顿住。 他再次打量杨逸之,这个一直如魏晋名士般谦谦如玉的君子,这个仿佛永远游离于江湖之外的隐士,而今竟是如此的执着、坚决地站在他的面前,对抗他本不可一世的力量、气度、智慧、风仪,以及一切的一切。 卓王孙注目手中的杯盏,久久无语。他披散的长发就在夜风中几度扬起,又徐徐落下。 这座山,仍在太昊阵中,在他的掌控之下。 若他出手,这便是杨逸之的绝境。 然而,他有肃清江湖的力量,有摧折万物的杀气,但却折服不了此人,折服不了此人的天下。 杨逸之看着他,缓缓道:“天下不能坏于三人之死。” 卓王孙不答。 杨逸之道:“所以,武当三老绝对不该是你所杀!” 卓王孙冷笑:“不是我,又是谁?你的‘天下’会相信么?” 杨逸之踏上一步,注目卓王孙道:“你若说,我会信。” 他的话音十分诚恳,但卓王孙却只拂袖冷笑道:“你却代表不了你的天下。” 杨逸之道:“若得你一诺,当以三月为期,还你清白。也还天下清白。 卓王孙大笑:“你的天下于我何用?”他挥袖遥指山下太昊阵:“三月后,天下已在我掌中。” 此语并不高声,但却已惊动天上之人。 卓王孙衣带未束,袍袖翻飞,宛如灭世的神魔,即将挥剑而起,割裂中原。 林间夜露簌簌落下,却似乎为这升腾的杀意搅碎,砰然暴散,在两人中间炸开一团团彩雾。 杨逸之岿然不动,一字字道:“我只相信,天下亦在君之心中。” 夜露突然凝结,满天狂舞的杀气,也因这句平凡的话,而如春水般徐徐化开。 卓王孙注目手中酒盏,神色隐藏在散发的阴影下,看不出变化。 呛然一声轻响,却是他在拔剑。 一道剑光如腾蛟起凤,裂空而出,卓王孙持剑在手,冷冷道:“玄都剑仍在此。” 杀名人而用名剑。 天下共知,此乃卓王孙的习惯。从未改过一次的习惯。 第二个习惯,便是杀人后当葬此剑于地而去。 玄都剑,正是当日嵩山一战中,卓王孙为武当三老准备的名剑。 剑仍在。 ——这已是最好的辨白。 杨逸之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风露凄迷,不知何时,山中的寒意已经点点消散,一切又已回复了春夜的静谧。 卓王孙依旧独坐花下,手中半握一尊琉璃盏。 他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意,这个笑容让他整个人顿时变得和煦而可亲,他轻轻转侧杯盏,道:“三月后,当邀杨盟主共饮此杯。” 第一章 九天阊阖开宫殿 嘉靖皇帝端坐在道台上,面沉如水。 他的身前,罗列着厚厚一叠奏疏,以及青藤纸写就的祭天青词。这些奏疏与青词杂迭着,正如大明的江山一样,在神仙方术中飘摇不定。 奏疏有一半是关于东南倭寇的,另一半,是关于各地连年的饥馑。这些,都让嘉靖有些烦乱。 大明得天之佑,祥瑞不断,偶尔有些小麻烦,这些臣子竟然无一个能分朕之忧! 嘉靖月白色的道袍因恚怒而波动起来,露出他手上紧紧握着的那一封奏疏。隐约可见奏疏封面上红色的“八百里加急”字样。嘉靖帝的指节因用力而变得发白,但最终,他无力地叹了口气,整个身躯松弛下来,倚在沉香木的辇上。 无疑,这封奏疏,才是嘉靖帝怒气的根源。 嘉靖帝目光抬起,缓缓移过那雕刻着流云般经文的白玉陛,最终注目于深深叩首在台下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感受到这威严而凌厉的目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嘉靖冷笑。 他用力将奏疏掼下,轰然一声响,奏疏落地的声音,在这沉静空阔的大殿中是那么的响亮。跪着的人一阵颤抖,几乎完全趴在了地上。 嘉靖的怒气宛如郁积着无穷的雷霆,将要喷发而出:“朕设安宁、曲先、哈密等卫,命汝为甘州总兵,看管边塞,意在惠民体天,滋养柴达木圣泉。汝究竟做了什么鱼肉百姓的祸事?” 那人战战兢兢地道:“启禀陛下,微臣上承皇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哪里敢鱼肉百姓啊!” 嘉靖帝怒道:“如此,圣泉怎会干涸!” 那人不敢再辩,伏地叩首,鲜血溅红了白玉宫阙。嘉靖帝心中烦恶,摆了摆手,道:“乱棍打死!” 几名太监远远答应一声,急步走上前来,将甘州总兵拖了下去。那总兵面如死灰,只是他至死也没想明白,奔涌不息的柴达木圣泉,怎会在一夜之间干涸了呢? 远处的惨叫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化为一声哀吟,郁闷而沙哑,是那总兵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嘉靖帝的烦恶却一点都没减,他顺手拿起一本青词,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满了华丽的句子。这往日他最喜欢读的文字也无法引起他半点的兴趣,他不耐地将青词丢开,长叹道:“难道上天不再眷顾于我,是以令圣泉枯竭么?吾自履大宝,天无日不显祥瑞,为何今令圣泉干?” 他修习仙道三十余年,神仙道士找了无数,却仍不能脱却凡俗,心中本就有无数疑惑。此时被圣泉干涸之事触动,心中这份郁闷无处宣泄,就欲唤人将甘、凉诸州的大小官员全都招来重罚,以挽回天心。 帘帷卷动,小黄门俯地来报:“吴越王求见。” 嘉靖帝叹了口气,道:“让他来陪朕说说话,也好!” 小黄门躬身退出,片刻,只见一人冠带煌煌,相貌威武之极,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满面春风,见到嘉靖帝,跪禀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嘉靖帝皱眉道:“你何须在这个时候来讨朕生气?柴达木圣泉干涸,朕心正不快。” 吴越王起身笑道:“臣弟正为此事而来。天大的喜事啊!” 嘉靖帝虽然宠爱这个弟弟,闻此言也不由怫然不悦,面色一沉,道:“此乃凶兆,喜从何来?” 吴越王笑道:“禀皇上,柴达木圣泉虽然干涸,但居庸关外的一个小村名添寿村,其村中有一口千年枯井,日前突然涌出了一道甘泉,吴清风国师适在此地,目睹仙光灵气随泉水喷出,急忙用无上道法推算,确认为柴达木圣泉无疑。是圣泉虽在柴达木干涸,却又在添寿村再现,此不为皇上之福乎?” 嘉靖帝霍然站起,喜逐颜开:“你是说圣泉移址,并非真的干涸?” 吴越王再度拜倒在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礼:“想必上天亦体恤吾皇忠孝飞玄万寿之德,是以令圣泉拔地飞举,近于圣榻,此真天子之福、社稷之祥、万民之喜啊!” 嘉靖帝听到此处,不由得意万分,面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忙道:“皇弟且起,来人!” 小黄门急忙涌入跪倒,他们却都是司空见惯,齐声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 嘉靖帝哈哈大笑,道:“今日乃天下之共喜,取我的纸笔来!” 他闭目摇晃脑袋,显得得意非凡。等纸笔来了,他领纸挥毫,笑吟吟地道:“添寿村,既然有如此祥瑞,不妨就改名为天授村。皇弟,你可代朕前去拜祭圣泉,告谢于天。我命群臣写上好的青词与你。” 吴越王微笑躬身道:“皇弟以为,此次天地降大祥瑞于天子,不惜移不动之泉流,改万年之丘壑,乃是大功德、大福祗。天下能当的起此福祗的,唯天子一人而已。不若御驾亲临,也令上天知陛下事天之心,我大明千秋万代,永主万民。” 嘉靖帝听得高兴之极,只觉每一言每一句都说到自己心坎中去了,笑道:“既然如此……” 突然,一个娇脆脆的声音道:“帝君,不若瑞酃替您去好了!” 就见一人着月白色道袍,袅袅娜娜而来。她看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但由于生在帝王之家,已大有威严,秀丽的容颜不苟言笑,牵霞曳霓,踏星步斗而来。正是嘉靖皇帝的小女儿,封为永乐公主的朱瑞酃。 这位公主乃是雍妃所生,雍妃生一子二女,长子蓟哀王朱载匮,生未逾月而殇,女儿归善公主朱瑞爃,三岁而薨,仅仅余下了这位小女儿,是以宠眷有加。嘉靖共生了六位公主,四位夭折,只剩了永乐与宁安公主,是以也是极为珍爱。加上这位小女儿自小聪明伶俐,举一反三,嘉靖的目光才动,她就早将属意的东西拿过来了。与嘉靖帝兴趣相同,喜爱道教,三岁就能背诵,十二岁的时候,就自号碧城元君,在嘉靖帝修真的西苑边上盖了座道观,起名曰碧城,白玉为门,门上大书李商隐的一诗。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沈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这等同趣同好,自然更得嘉靖之爱,是以嘉靖修炼的道所,只有永乐公主可不用通报,通行无阻。也只有此位公主,才只以帝君道君称嘉靖,而不以父皇相称,见面也是道家礼遇之稽首,不行君臣叩见之参拜。见永乐公主蹁跹而来,就连权炎熏天的吴越王,也不由得躬身行礼,退在了一边。 永乐公主对嘉靖帝打一稽首,道:“帝君百日清修未满,不便出关。不若瑞酃替帝君前去,一者为父皇分忧,二者也让女儿体恤一回天下,免得白做了这个碧城元君。” 永乐公主才一出现,嘉靖帝便满面带笑。 圣泉移址虽是大喜,但出了居庸关,已属胡汉交界,加之胡酋俺答近年频繁犯境,天授村实乃险地。嘉靖向道之心虽诚,但英宗土木堡之变的教训犹在,说起御驾亲往,也不由有所犹豫。此时见永乐自告奋勇,自然乐见其成,道:“既然酃儿这样说了,朕还有什么不允的么?只是事关国体,你需戎装前往,不得暴露身份。为防万一,朕封你为显圣大将军,持尚方宝剑,如朕亲临。” 他转头对吴越王道:“皇弟也随她去吧。居庸关外近胡地,可千万不要让酃儿受到任何惊吓。” 吴越王躬身答应。嘉靖帝面色沉了沉,道:“圣泉虽然移址,但失自柴达木之事,仍不可不咎。一月前,兵部尚书杨继盛上疏要求罢黜方术,填圣湖为民田。这才惹得上天降罚,万万不可轻恕。皇弟可一起料理了。” 吴越王眉头蹙了蹙,禀道:“想来圣泉失自柴达木,非皇上之罪,非社稷之罪,乃是杨继盛妖言惑众,上干天怒所致。宜将其流放荒漠,终身不得踏足我大明疆土。” 嘉靖帝沉吟道:“是不是太重了些?” 吴越王笑道:“天为重,帝君为重。” 嘉靖帝缓缓颔首,挥手令两人出去。钟声袅袅,自西苑传出,那便表明,嘉靖帝已开始了每日例行的修炼。 杨逸之手中托着一封信,陷入了沉吟。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无馀谷。纸是普通的洒金纸,墨是普通的松香墨,字是普通的瘦金体字。 但不普通的是,信的下方,钤着一枚印章,大明兵部的印章。 更为不普通的是,这封信就挂在杨逸之经行的道旁,这是一条荒凉的古道,少有人至,而这封信墨迹尚新,看来挂上去的时间未久。那就说明,挂信之人,已算准了杨逸之的行踪。 像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杨逸之本可淡淡一笑,不予理睬,等着他自显其形,但那枚兵部的印章,却让他忽然有了无穷的牵挂。 好在无馀谷并不远,不需绕道。 三月初的清晨,浓雾弥漫,在天地间垂下一张巨大的白帐,让山路旁刚刚含苞的野花变得苍白而沉重。 一如杨逸之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武当三老之死,乃是为了挑起正道与华音阁的争端,九大掌门问罪华音阁,无疑火上浇油。虽然他相信此事绝非卓王孙所为,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三个月之内还无法查出真相,只怕正道与华音阁的冲突,便无法避免。 但,又如何查呢?七天过去了,一点头绪都没有。 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了剑痕与掌伤。但这两者,却没有任何追查的价值。掌是乾天神掌,剑是春水剑法。 只有武当三老才会的乾天神掌,华音阁秘传的春水剑法。 若以此推论,凶手只可能是武当三老本人或者卓王孙。 杨逸之苦笑。 他缓缓抬头,只见前方不远处横着一块石碑,苔痕斑驳,依稀能看出三个暗红的大字,正是“无馀谷”。 看来,约见的地方已经到了。 风雾散去,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他认识的人。 吴越王府的欧天健。 欧天健脸上含了微笑,拱手向杨逸之一礼,他的笑容中有一丝讥嘲,这让他的恭敬看去显得有些虚假:“杨盟主。” 他身后是一片密林,浓雾中,影影绰绰,似乎还藏了不少人。 显然,他不是孤身赴约,这密林中,必定藏着他自以为足可倚仗的力量,所以他才会笑得如此张狂。 杨逸之打量了他一眼,面色未有丝毫改变,也还了一礼,却没有说话。 他知道,欧天健如此成竹在胸,必定有所恃而来,就算他不问,也一定忍不住会自己说出来的。 果然,欧天健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讪笑道:“杨盟主本是天外之人,平日欧某求一见尚且不可得,如今竟肯为了一封书信,来此荒山野岭,就说明一件事,盟主最近也为俗事叨扰,不得不踏足俗尘了。”他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不知道这点‘俗事’,是否与耸动天下的武当三老之死有所关联?”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我此来,正是为了查明此事真相。” 欧天健笑道:“只怕杨盟主要的,不仅仅是真相,还有证据。”他故意顿了顿,一字字道:“让天下人相信卓王孙不是凶手的证据。” 杨逸之眼中神光一凛。 欧天健见杨逸之变色,不禁有些得意:“杨盟主一定奇怪,当日盟主与华音阁卓先生相约御宿山,并无第二人在场,欧某又是如何知道其中内情的?” 杨逸之并没有回答。 欧天健笑道:“盟主似乎忘了,欧某是奉王爷之命前来。而王爷手下有一位名叫日曜的异人,最能推算因缘,揣测天机。天下纷扰之事,无她不能知者。包括……”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义已经十分清楚。无不能知,无不能晓,杨逸之想追查的一切,自然也在其中。 杨逸之的脸色慢慢变了。 欧天健脸上自得之色更重:“而且,先知手上有的,绝不仅仅是真相,还有足够的证据。”他重重的重复了一遍:“天下仅有的证据。” 这的确是个足够诱人的条件。 然而越诱人的条件,要交换的东西也越不简单。 杨逸之淡淡道:“王爷需要杨某做什么?” 欧天健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王爷只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杨逸之淡淡一笑,竟完全没有犹豫:“杨某散漫惯了,却交不了这样的朋友。” 欧天健脸上虽有小小的失望,但瞬间又已布满了笑容:“王爷也知道杨盟主神仙中人,并非如此容易罗致的。所以王爷还特命属下来赠给杨盟主一个人情,以表诚意。”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密林中走出一列官兵,每一个都甲胄森严,长刀出鞘。 但他们的刀并不指向杨逸之,而是指向一辆囚车。 囚车的木栏,已被鲜血浸得发黑,里面囚着一位老者,须发苍苍,垂首坐于囚笼一角,看不清面目。他的囚衣上满是斑斑血痕,看去不久前似曾受了重刑。 杨逸之心中没由来的一惊,脸色陡变,他一把抓住欧天健的肩胛,一字字道:“车中所囚何人?” 欧天健竟完全来不及躲闪!他身后众人齐惊,“刷”的一片响,几柄长刀已齐齐架在囚车中老者的脖子上。 欧天健痛得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却咯咯笑了起来。因为他终于见到杨逸之惊惶了。杨逸之惊惶,便说明他的筹码足够。 他的笑声嘶哑,仿佛一条正在抽搐的毒蛇:“此乃兵部尚书杨继盛大人!” 杨逸之全身重重一颤,他向囚车望了一眼。杨继盛皓发蓬乱,倚在囚车中,双目紧闭,羸弱消瘦的身躯在刀光映照下,便如一蓬秋后的芦苇,随时会被风吹折。 杨逸之如澄潭般的眸子瞬间布满了血色,他所有的温文尔雅在一瞬间崩溃,手下突然用力,欧天健的肩胛骨发出一阵咯咯的裂响,他一字字道:“立刻放人!” 欧天健痛得几乎昏倒,但他的笑却更是得意:“我们不过是朝廷爪牙,奉命行事,以杨盟主的武功,大可将我等人全部杀了,想劫囚便劫囚,想救人便救人。只是不知道一生耿直,忠孝两全的杨大人,会不会跟盟主走呢?”他说着,艰难的扭过头,向那些持刀的官兵做了个脸色。 那些官兵立刻回刀入鞘,退到了一边。 欧天健嘶笑道:“盟主不妨自己去问问杨大人!”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将欧天健推开,几个官兵手忙脚乱地欲要扶住他,却都重重摔在一起,杨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浓雾的一道阳光,瞬间已来到了囚车前。 杨继盛憔悴的面容隐在白发下,看去已苍老不堪。回想起那个刚毅之极的背影,杨逸之心中不由一阵酸痛,轻声道:“父亲……” 杨继盛衰老的身形一阵剧烈的颤抖,紧闭的双目猝然张开。 杨逸之满脸热泪,深深跪伏在杨继盛面前,重重顿首。 或许,他奔波江湖,力担江湖道义,只不过是为了这个老人的一声期许,一句肯定。 只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门,重新走过那个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无情的岁月,强将遗忘的过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门时严父的雷霆怒,也是万里江湖奔波时的落拓伤。 是那个庭院中稀疏洒落的阳光,却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怀,重见之时,却是如此凄凉。 他泪流满面。 他从未怨恨过父亲,只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为严父膺一丝荣光。 杨继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他就算是棵参天巨树,此时也满树都是枯黄将落的叶。落叶归根,何处是他的根? 他可以将弱子赶出家门,但却无法忘记抚养他长大的一点一滴。就算岁月改换,他仍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与血的感应,让他知道眼前跪着的这位少年,就是无数次走过他庭前的娇儿。 杨继盛缓缓闭上双眼,他只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断义绝,他只能看一眼。 这一眼,能否忘尽荣辱?这一眼,能否堪破凄凉?这一眼,能否收尽那往日的承欢膝下?往事如尘般挥过,却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场大病。 杨逸之哽咽道:“父亲,我来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杨继盛身上的铁链,杨继盛双目猛地睁开,那目光竟已变得无比刚毅而凌厉:“住手!” 杨逸之错愕呆住,怔怔地看着杨继盛。 褴褛锁拷中,那凌厉的目光让杨继盛看去竟是无比的威严:“我是谁?” 杨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震惊了,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凝固。 杨继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 杨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没,有,儿,子!” 杨逸之霍然抬头,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怔怔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老人,他虽然苍老、衰朽,憔悴得几乎连他都认不出了,但那份固执与坚毅还与当年一样。 杨逸之只觉一阵刺痛瞬时从心中蔓延到全身——这是他飘荡江湖十年来,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从未有过的痛。 杨继盛缓缓闭上双眼,盘膝端坐在囚车中。 他的腰,挺得笔直,他的身躯,也不再颤抖。他的精气神,全都化为了威严,支撑起他受尽雨雪风霜的衰老。 杨逸之依旧怔怔注视着杨继盛,良久,突然低头,一口鲜血呕出,染红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无言。风雾更浓。 树欲静而风不止。 只有袖上不曾凝结的鲜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着他父亲身限囹圄,无论他承不承认自己都一样。 “我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 “我没有儿子。” 杨逸之怆然一笑,向着杨继盛深深一拜。 这一拜,有多少无奈,多少伤痛。 杨继盛依旧紧闭双目,不去看他。 杨逸之徐徐抬头,嘶声道:“那么……”他低头咳嗽,强行压制住胸口奔涌的血气,才能万分艰难的说出这三个字:“杨……杨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杨继盛将头转开,一言不答。 一旁欧天健插言道:“杨大人一生精忠报国,虽然暂时干犯圣怒,但迟早还能有为朝廷效力的一天,若这样随着杨盟主走了,岂不落下一个逃狱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杨盟主还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杨大人宁愿血溅此地,也万万不肯踏出囚车一步。” 杨逸之回头看了杨继盛一眼。他依旧瞑目危坐,却似是默认了。 杨逸之长叹一声,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父亲。杀他容易,要他低头却是万难。 他只得对欧天健道:“朝廷赦令如何能下?” 欧天健笑道:“杨大人之事乃圣上亲自发落,刑部、司礼监都无权过问,何况其他人?圣泉干涸,皇上正在气头上,万万不会轻饶杨大人。不过……” 杨逸之打断道:“不过什么?”这一次,他已没有了等待的耐心。 欧天健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不敢再戏弄杨逸之,道:“圣上裁夺将杨大人流放塞外,碰巧显圣将军前往天授村祭天,于是将杨大人交与将军顺路押送。显圣将军此番持尚方宝剑而来,如圣亲临,要想放了杨大人,非将军不可。而王爷和将军乃是至亲,若交了杨盟主这个朋友,自然会在将军面前,替杨大人美言……” 杨逸之打断道:“天授村在何处?” 欧天健愕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道:“莫非杨盟主要去天授村向显圣将军求情?那是万万不可。将军天皇贵胄,从不与俗人相接,并且脾气怪异。若非王爷出面,休说是法外开恩放走杨大人,就算让他多听你一句话,也是不可得……” 他絮絮叨叨,还未说完,杨逸之一字字重复道:“我只问,天授村在哪?”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欧天健却禁不住全身一战,他不禁嗫嚅道:“就,就在居庸关北去七十里。” 杨逸之看了囚车一眼,心中却不禁又是一痛:“囚车何日押到天授村?” 欧天健只得答道:“快马加鞭,不过三日路程。” 杨逸之抬头望去,北面一条小路正隐藏在风雾之中。 或者,他可以一直护送囚车到天授村。 然而,杨继盛却不想见他。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日的时间并不长,他必须知道,这个从未耳闻过的显圣将军到底是谁。 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打动他,给自己的父亲求得一纸赦令? 杨逸之深深叹息,缓缓站直了身体,雪白的衣袖沾上点点鲜血,宛如雪地里盛开的寒梅。他一点点拭去唇间的血痕,他的容貌也渐渐变成了玉一般的温润,只剩下一丝痛苦,还残留在他的眸子深处。 他静静站立在山林中,雾气已渐渐消散,初生的日色透过树叶的阴霾,自天上垂照下来,垂在这个白衣男子身上,将落寞照满他的全身。 苍茫大地,他就仿佛自亘古以来就一直独立此地,不染半点尘埃。 终于,那丝痛苦也已消除,他的身上只有温煦与平和。 所有的痛苦都被深深掩埋起来,仿佛从没有过一般。这一刻起,他又成为那个白衣落落,纤尘不染的男子。 自十五岁之后,他便是一直这样,埋葬着自己的痛苦。 从没人知道。 白衣宛如一片浮云,从欧天健身边掠过,消失在云雾那头。 呛然一声轻响,欧天健腰间佩剑落地,断为两截。 杨逸之的声音远远传来:“三日内若敢对杨大人有半点不敬,有如此剑。” 欧天健如受雷殛,良久良久,他才弯腰捡起那半截断剑。 他望向囚车的目光中,已充满了敬畏。 第二章 帝子远辞丹凤阙 天授村位于居庸关以北七十里的一处山谷中。虽然地近北疆,但此谷泉林幽寂,花木繁茂,山顶常年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到了谷中化为交织的溪流,将谷中一片桃林滋养得生机勃勃。每到阳春三月,谷中桃花盛开,落英吹雪,一时妃红俪白,烂漫如锦。 谷中景色美秀,真可谓塞北江南。而天授村就座落在这片桃林之南,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村民们便将桃花以祖传秘法腌制起来,售给每年到此地购花的行商,再转卖到附近的州县。 由于腌制得法,几个月过去,这些桃花依旧娇艳得如刚刚采下一般,香甜可人。桃花行销各省,可以做成秋兰斋的糕点,御生堂的香茶,如意坊的胭脂……单是每年桃花的收入已足够村民一年的用度,所以村民们都悠游度日,享受着世外桃源般的清闲。 村子的北面,桃林掩映中有一口古井,不知道何年何月开凿,早已废弃很久。然而谷中溪流遍布,村中用水已绰绰有余,也没有人想到去将此井重开。偏偏今年气候格外温暖,雨水丰沛,几场春雨过后,早已废弃的古井竟也涌出清泉。这本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恰逢国师吴清风的一句话,那口古井顿时成了仙界圣泉、天降祥瑞。消息传出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古井已被官府修缮一新,旁边还盖起了一座行宫,派了一队官兵日夜看守,敬侯显圣将军与吴越王的到来。 五更时分,浓雾在桃林中弥漫。 山谷中一片静谧,休说村民们还在睡梦中,就连值夜看守圣泉的两个官兵,也不堪疲惫,靠在草棚下打盹。 古井上水气升腾。四周土地布满苍苔,看去宛如一只青色的泪眼,微张在大片夭红的桃林中。 古井以北数十步,便已是密不透风的桃林。 是年气候反常,三月的桃花已开到极盛。 周围再无别的声息,只有簌簌的微响充斥山谷。 却是盛放的桃花,无风自落。 乳白色的雾气无声弥漫,夭红的桃花乱落如雨,在地上铺开一层厚厚的锦绣。 桃林深处,一脉清泉从山顶垂挂而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溅开,再徐徐流下,积成一方弯月形的澄潭。 山泉细密潺缓,只在石上发出微微的水声,却将这片桃林衬托得越发静谧。 潭水清澈澄鲜,水面除了片片飘落的桃花,再无杂质。清晨的薄雾宛如一副巨大的沙幔,在微微晨光中压出千重万叠的姿态,轻轻覆盖上水面的娇红。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齐腰深的潭水中,他身上的白衣已沾满风尘,显得陈旧而落魄。 他缓缓将发簪取下,长发徐徐散开,在澄潭中漂散开去。 四周桃花无声落下,石上的那脉清泉溅开点点珠玉,夹杂着着缤纷的落英,纷纷扬扬地散落,将他全身完全沾湿。 杨逸之没有躲避,任雨花沾身。 他抬头望着远天的一线晨曦,眉头紧锁,双手压在胸前,斑驳的血迹从他手下隐约透出——似乎几日前的伤不但没有愈合,反而更加深了。 久违的晨曦不知何时穿透了桃林,将漫天雾气撕开一线,静静照耀在他身上。水雾瞬息在阳光下蒸腾变幻,透出一片夺目的彩光。 这灿烂的彩光就伴着满天花雨,无声无息地在他身旁旋舞。 晨风拂过,水流转急,花雨也落得更盛了。 他静立于山石下,泉水飞扬,他的长发与白衣已完全湿透,珠玉般的水滴合着落花,自他的发际、衣间点滴坠落。 他衣衫上的斑驳风尘尽被花雨洗去,那一袭白衣,又渐渐变得如明月一般洁净。 天空被泉水撕成道道流动的光芒,又被染为桃花的颜色,娇艳夺目。 水珠迸落在他的脸上,他依旧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目。 眉头依然紧皱。 阳光将四周的薄雾彻底趋开,水面上腾出道道彩光,让他清绝的容颜看去却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他就是在世界初生的时刻,完成了万物创造、终于沉醉于自己杰作的神祗。又仿佛是在诸天荣光中,尽情徜徉的仙人。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再与他无关。 花雨已然极盛。 无尽妖桃纷纷飘零,争相沾染上他雪白的衣衫,却仿佛在他身上重获生命,一刹那间,开得如血娇艳。 而后,即便陨落又何妨。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逸之从水中走出,全身点滴水光与烂漫桃花一起,将他那如雪的白衣装点得风华无尽。 夭红盛开于皓雪之上,惊心动魄,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振衣,万点夭红惊散,如雪的白衣又已不染纤尘。 他久立阳光中,直到水迹干透,才缓缓将散发束起。 散去了眩目的光芒,他便是山中隐士,高远清绝,世间繁华只在他一振衣中随风而去,绝不留下一缕尘埃。 然而,满天花雨,却也洗不去他胸中的道道血痕。 那是他无法隐藏的伤痛。 旌旗宛如遮天的阴云,向着天授村缓缓而来。 桃花被马蹄踏入尘埃,瞬间零落为泥。 显圣将军一身戎装,在一顶巨大的黄色华盖笼罩下,纵马缓行。她的一身战甲极为威武沉重,似乎故意要掩盖她的身材。描金玄光头盔上不仅嵌入十数块宝石,还特地增加了一张面罩,将她的容貌完全遮掩起来。 她神色十分倨傲,打马持鞭,行在队伍最前列。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外以明黄色的锦缎包裹,看来定是嘉靖亲赐的尚方宝剑无疑。 虽然名义上是显圣将军,但毕竟贵为公主,其他副将都不敢跟得太近,故意落下了两三个马身的距离,远远跟随着。 突然,一骑白马从旁边飞驰而来,黄尘滚滚,直撞公主马前。护卫众将一齐喝骂,那马上骑者一声娇叱,竟然是位女子。诸将都是一怔,那骑者随手一抖,一面黄锦织就的星辰日月旗迎风展开,裹着她娇怯怯的身子,转瞬间就到了公主的马前。 公主大喜,道:“栖鸾,是你么?” 骑者滚鞍落马,见了公主,也不跪拜,笑嘻嘻地作了一揖,道:“元君千岁千千岁,正是小仙。” 公主笑容满面,似乎见了这个栖鸾也极为高兴。栖鸾是她自小长大的伙伴,类似于宫中的伴读。七年之前,被作为公主的替身,送到斗姥宫修行。此次圣泉祭天大典,自己偷偷命人传栖鸾同行,左盼不到,右盼不到,心中又恨又想,哪知道到了天授村,才见到她。自己被封为显圣将军,所以也命栖鸾戎装来见,此时见她将白银头盔拿下,不由微微一怔。 阳光透下,照在栖鸾的脸上,春日的朝阳让她微笑的脸看去说不出的温婉,在飞骑黄尘与旌旗遮蔽下,更飘飘有出尘之感,仿佛飞仙凌波,卓然不染。似乎斗姥宫的先天灵气尽皆属于她的冰肌玉骨,让她的容色,一如天上那清亮的日光,照进人的心中。 永乐公主虽也是女子,但也不由得一呆,笑道:“栖鸾,你在宫中七年,究竟修的是什么仙法,竟然比我的功行还深?你可一定要教教我。这几年不见,要不是你带着那张斗姥日月法旗,我可真一点也不认识你了!” 栖鸾一笑,上马跟公主并辔而行。两人谈谈说说,无非是道术修行之事,诸将静静听着,缓缓前进。 面前忽然显出一片桃花秀色,中间隐隐露出点点茅屋。 永乐公主勒住缰绳,道:“这莫非就是天授村了?”她此时故意将声音压低,掩藏起女子的身份。 身旁的栖鸾也随着沉声道:“是的。前方桃林中的那口古井,就是圣泉所在。” 永乐公主倨傲地逡巡了一下四周,道:“千里跋涉,就来了这么个荒野之地,丝毫不见什么仙家气象。这吴老道是道术不精,错算天机呢,还是有意欺君?” 吴老道就是国师吴清风。照理说公主与国师都笃信道教,应该同心同力才是。但因为吴清风信奉南派正一道,而永乐公主信奉北派全真道,虽然都是老君弟子,却由于派系争执,一直不甚和睦。 说起欺君,栖鸾便不敢多话,正沉默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却是欧天健带着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 栖鸾皱了皱眉,似是不愿见这些俗人,压低头盔,将清丽的面容完全隐藏起来。低头附耳道:“公主,吴越王府欧校尉到了。” 永乐公主微微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斜睨了欧天健等人一眼。 欧天健立刻翻身下马,跪拜道:“微臣叩见显圣将军,钦犯杨继盛已经押到,请将军验明正身。”一挥手,一队官兵立刻将囚车推了过来。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那血迹斑驳的囚车,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我乃方外之人,最见不得这些血肉淋漓的了,还是交由皇叔处理的好。”她随意一挥手,招呼欧天健平身,一面纵马前行,一面道:“皇叔呢?吉时将至,祭天的仪典就要开始,为什么还不见他?” 欧天健跟随马后,道:“王爷正好有些急事要处理,祭典之前,应该能赶到。” 永乐公主皱眉道:“那这个钦犯怎么办,总不能将也他带到行宫,玷污了圣典吧?” 欧天健道:“启禀将军,王爷临行前已有安排。圣裁杨继盛流放塞外,终身不得踏足中原,正好,居庸关一段长城需要修缮,急缺人手,王爷已通知河北府的刘世忠,派人来将杨继盛押送过去。” 永乐公主冷笑道:“刘世忠乃是著名的酷吏,在他手下修缮长城的民夫,几乎没有活过半年的。更何况杨继盛已经年纪老迈、有伤在身。只怕将他送去,这流放之罪也变成死罪了。” 欧天健垂首道:“将军明鉴,这是王爷的意思。” 永乐公主看了囚车内的杨继盛一眼。 她虽在宫中,但也略略听闻过杨继盛的大名。但觉他刚毅太过,多少有些不识时务。何况杨继盛一直主张以儒家伦理纲常,肃清朝野修仙好道之风,对永乐公主的作为也多有微辞。实在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得罪吴越王。更何况看他须发苍白,面如死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即便真的仅仅将之流放塞外,也多活不了多少时日。 永乐公主有些厌烦的挥挥手道:“也罢,就依皇叔的意思。将他交给刘世忠罢。” 她突然一挥鞭,马蹄转疾,向桃林深处行去。 栖鸾打马追去,其他人等也纷纷跟来。那些巨大的斧钺、旌旗等仪仗在茂密的桃林里转侧不开,一时乱作一团。 芳菲摇落,桃林渐行渐深。 突然,永乐公主勒马驻足。 桃林中突然出现一块空地,一株巨大的桃树立在眼前。这株桃树盘根纠结,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巨大的树冠徐徐铺开,宛如一张巨大的花伞,上面竟同时盛开着绯红、浅红、粉白三种桃花。 微风起时,乱花吹雪,美轮美奂。 桃树不远处掩映着一口青色的古井,想必正是圣泉所在,是一行人千里跋涉,要隆重祭拜的天下圣物。 但永乐公主并没有多看这“圣泉”一眼。 她的目光完全凝伫在了那株巨大的花树下。 栖鸾策马跟上,见永乐公主这番情状,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而后,她的目光也与永乐公主一样,再也转移不开。 一个清俊若神的白衣男子,独自伫立在乱落的花雨中。 他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 他似乎没有感到来人的打扰,目光只凝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一道丝缎般的光芒仿佛从九天裁下的星河,缓缓流泻其上。他便如手持玉简的仙人,飘然若举,将要乘云鹤而参玉京。 那是否桃林中的仙人? 桃花盛放,天孙锦衣般铺满整个天地,绛红香障之间,唯有这一袭白衣,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于是,万千夭桃一齐静默,沉沉等待着那点白色的照临。 一片落英轻轻飞过,飞过白衣男子涵远清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九天日色凝起点点微光,瞬间缀满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间,落英忽然蓬散,绽放为一声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听到的一声鹤鸣。而仰首之时,鹤已上九皋。 树头夭桃被这一声催动,纷纷坠落,白衣男子的双袖缓缓张开,他手中的那脉星河便随之变得无边浩瀚。 指尖一线清光挥洒而出。万点夭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灿烂的星辰,在他指尖飞舞,在天地间飞舞,在他无尽的风华中飞舞。 他的眉微蹙,似乎在为这无限浓艳的美而感到凄伤。永乐公主的心,也不由蹙了起来。玉指漫挥,花落如雨,在他双袖韶舞之间稍稍停伫,便与指尖翔舞的光芒结合,化成一蓬绯红的尘芥,连绵飘舞在他的指尖,悠扬清骏的乐声,便由其中挥洒而出,然后纷纷落下。而那绯红之尘也便如佛陀讲经时垂落的天女之花,绵绵泊泊地散开,在他身周扬起一世红尘。 红尘,映衬着他如雪的衣衫,让他的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曲调连绵悠长,宛如流水一般在桃林中滑过。万点绯红的桃花从他手中无声飞散,如疾雨,如陨星,如天地间散漫的尘埃。 但永乐公主眼中却没有落花,桃树,她只看到了一袭白衣,萧散漫舞。 舞尽风流只馀香。 清音高远,调随花动。 永乐公主这才明白,他竟是以桃花为琴,风月为弦,弹奏出这堪比天籁的琴音! 身后,好容易收拾好仪仗的扈从也陆续赶来,但几乎每个人都忘了为这陌生人的闯入而惊讶,甚至来不及拔刀维护公主的安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花林下的这个白衣男子。 他们是不解音律的军人,却也忍不住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 每一朵桃花的陨落、破碎,都宛如悲伤的精灵,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奏而舞,最后舞尽生命,化为尘埃。 而他温润如玉的双手,则是天地间最好的舞台。 曲调转疾,花飞如雨。 这曲调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副在记忆中忘怀已久的图,虽已褪色,但偶然回想起来,却是无尽的追缅与凄伤。 白衣男子并没有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那道光芒。 光芒宛如轻粉的缎带,在微风里,落花中,他手间轻轻飘扬。而落红就在缎带中再度绽放。这是零落前最后的美丽,哀艳得惊心动魄。 微红的光芒返照在他脸上,衬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 他星辰般澄澈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是如此心无旁骛,就算天地改异,岁月变迁,也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而他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哀伤,仿佛在为生命的陨落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音渐渐远去,仿佛从天际而来,又终于回归九垓。 白衣人一曲终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袖而立。 良久,那群官兵才惊醒过来,刷的拔出兵刃,在花树前围了个半圆。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 永乐公主似乎仍在梦中,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她自命多才,平日对音律也颇有涉猎,但这一曲实在太过高远出尘,一时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历。 栖鸾低声叹息:“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郁轮袍》” “《郁轮袍》……”永乐公主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似乎想到什么,道:“莫非是……” 栖鸾道:“正是王维所奏《郁轮袍》。” 传说大唐开元九年,太原王氏子弟、大诗人王维到京师应试,求取功名。他听说状元已经内定,却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求见歧王。歧王将他推荐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驾前弹奏了一曲《郁轮袍》。王维少年清俊,风仪美曼,九公主惊为天人,极力保举,那一年,王维果然高中状元。 此时,弹琴者为雅士,听琴者何尝不是公主? ——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公主的? 永乐公主矍然一惊,目光透过那层层飞舞的桃花,落在那袭白衣上。漫天红粉中,那白衣竟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莫非他便是九天垂下的神仙,特地来点化自己的么? 自己与父皇舍弃皇家身份,苦心求仙,终于感动了天地清正么? 永乐公主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忍不住滚鞍下马,向那人走去。 一点淡淡的光华裹在桃雨纷飞中,轻轻将公主阻住。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滚滚红尘,无尽繁华。 白衣人悠然叹息,那叹息也似乎出于尘外,不落言诠。 公主稽首,虔诚问讯道:“请先生教我。” 白衣人不答,似在沉吟。 那落寞与漫天飞红映衬着,如天地不言的大美,让众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却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白衣人微微叹息:“山野散人,求公主一事。” 永乐公主忙道:“先生请讲。” 白衣人抬头遥望远方的流云,道:“《郁轮袍》传说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是故,某以落花为琴,才能不辜负这春日之德……而碧城元君修行之人,独不解曲中雅意乎?” 永乐公主心中微感惭然,她修习道术,最喜欢听这天地众生之语,闻言道:“先生请明言。” 白衣人悠悠道:“祭天地者,当以天地之心。天地以仁心而教万物,公主何不以仁心而祭天地?” 永乐公主望着杨逸之,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如果说,刚才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中仙人,如今却是在高阁绣塌上执麈清谈的温文公子。 大唐开元年间,九公主当年助王维高中,留下一段千古风流,如今她呢? 她虽贵为公主,但面对一曲风流绝尘的《郁轮袍》,面对一个宛如王维般优雅从容的男子,又如何能抗拒,这段传奇诞生在自己手中? 杨逸之也在望着公主。 他知道父亲孤忠耿直,是万万不肯逃走的,所以才只能用这唯一的法子,以琴音干谒公主,讨来一封赦书。 他一生落落,所能奉者,也只有一剑、一琴。同时,他也希望公主能真正体会“道”之极诣,方才不枉了修仙之名,免从于皮毛,为祸社稷苍生。 这,何尝不是一段传奇。 面罩掩映之下,永乐公主轻轻咬住了嘴唇。面前这个温文清谈的公子,重又变成了世外高绝,不可企及的仙人。 帝胄皇贵,也许才会知道,最难施舍的,恰好是这点仁心。 但这一次,她要成全他。 她要成全这份风流,成全这段传奇。但她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此次前来,是要祭拜天地,祝祷圣泉,并未有仁心可施之处——不如,回去后让父王大赦天下好了。 栖鸾见她犹豫,道:“兵部尚书杨继盛遭无妄之灾,似乎正应该赦之,以成仁心。” 公主点头,轻轻挥手,道:“放人。” 众人都是一怔,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 欧天健慌忙跨上一步,拦在囚车前道:“杨继盛乃是圣上亲判的要犯,请将军三思!” 永乐公主面色一沉:“圣上的裁夺算数,不知道我这如圣亲临的尚方宝剑,又算不算数?” 欧天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杨逸之缓步向囚车走去。漫天桃花并没有被他的身形带动,他走出这颗桃树的笼罩,便如走进了万丈红尘。 得公主一诺,父亲便不是违背朝廷。那他便可以离去了。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为此,他不惜走入红尘。 第三章 天书遥借翠微宫 杨逸之缓缓行到囚车前,深深跪了下去。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顿时沾满泥土。他的容颜虽仍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但眼中的从容优雅,却已化为了刻骨沉痛。 众人都是一怔,没想到,这神仙一般的男子,竟会对杨继盛如此恭敬。 莫非忠臣义士,天亦敬之? 他低下头,就算他成为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神明,他仍不敢将自己的目光加于这个衰朽的老人身上。 在杨继盛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严父的怒颜下,百口莫辩,只能离开家门,流浪四方。 冥冥中,杨逸之似乎能感到杨继盛苍老的面容正在剧烈地抖动着,显然,在这颗孤直的老臣心中,正充满了凌厉的怒意。 杨逸之忽然周身冰冷,他霍然发现,自己也许彻头彻尾地错了! 无论永乐公主还是吴清风,兼或权倾天下的吴越王,在这位老人的心中,无疑都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清君恻、平民愤,又何堪求这些人?他杨继盛为官耿直,从未为私事求过别人! 而现在,杨逸之却屈于这些权贵之下。 尤其是,用这种方法。 风流俊赏的公子,野史盛谈的公主,曼妙绝伦的佳音,流芳天下的传奇,在杨继盛的眼中,却是文人陋行而已。就算是前朝大诗人王维,也一样白璧微瑕。 他杨继盛一生清白,老年岂受如此之污? 杨逸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抬起头。 就见杨继盛注视着他,一个无比鄙薄的字一点点从他齿间迸出:“滚!” 杨逸之身如沉劫灰。 无馀谷中,他本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杨继盛劫走,但只因严父不愿承担逃狱之名,便千辛万苦,求来这一纸赦书。 这几日来多少艰辛,多少安排,才换来的赦令,在他眼中,却是如此不堪一顾。 换来的,只是他眼中的鄙薄与讥诮。 这些鄙薄与讥诮就宛如最锋利的剑,深深刺入他的心。 杨逸之只觉胸前的伤口一阵血气翻涌,鲜血忍不住又要呕出。 他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将这口鲜血压住,但压抑不住的,是心中撕裂般的剧痛。 他默然良久,突然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了。”瞬息间,轻轻一指已点在杨继盛颈侧。 杨继盛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软软倒下。 他不敢想象杨继盛醒来之后会如何责怪他,但他宁愿受万种责罚,也不能眼睁睁看到年迈的父亲,落到刘世忠手上! 杨逸之手指触到杨继盛那一刻,甚至能感到杨继盛身上遍布的伤痕。这一具躯体的确已孱弱不堪,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 杨逸之眼中一热,胸前刺痛更剧,一时几乎无法凝聚内息。 ——这是与天下何等样的绝顶高手对决时,都不曾出现过的痛! 杨逸之心神恍惚中,下意识地握住囚车木栏,缓缓用力,要将它强行震断。 啪的一声轻响,木屑纷飞。 然而,同时迸射出的,还有无数道极细的寒芒! 这些寒芒细如毫发,又与木屑的颜色一致,肉眼极难分辨,无声无息地向杨逸之袭来! 杨逸之面色一变,指间光芒猝然凝聚,向这团寒芒斩落。 啪啪啪,又是一阵碎响,三道同样的寒芒,分别从囚车东、西、南面的木柱中激射而出! 只是,这一次寒芒的目标不再是杨逸之,而是昏倒的杨继盛! 变起顷刻,杨逸之毫无防备中,已来不及救援!寒芒发出极细的轻响,瞬间就要沾上杨继盛血迹斑驳的囚衣! 杨逸之咬牙,一手强行将杨继盛拉出囚车,护在自己身下,一手猛然张开,一道极盛的白色光芒瞬间凝出,两人身旁旋开半个弧圆,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光芒萦身而灭。大蓬细如长眉的银针折为两段,坠入泥土。 杨逸之脸色苍白如纸,这几乎是全力的一击。 他艰难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欣然:杨继盛并未被银针所伤。 然而,正因为他前几日的伤势,仓促间凝形的风月剑气有了罅隙,一枚极细的银针,还是透过剑气的屏障,从他肋下刺入,瞬间已没入血脉! 杨逸之瞑目,正要凝聚真气,设法将银针祛除,一股足以撼天动地的掌力,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杨逸之错愕,如此刚猛宏大的掌力,他平生仅见过一次!他欲躲,但只要一躲,杨继盛便会死在此人掌下! 不及多想,刹那间,他勉强将风月剑气提升到极限,欲要抵挡,却发现肋下一阵刺痛直透心底,他全身几乎完全僵硬! 银针上有毒。 一种能让人瞬间麻痹的毒。 杨逸之眼中的惊愕化为自嘲,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将杨继盛远远推开! 砰然一声巨响,一团光华还未来得及凝结就已破碎,囚车在那狂龙一般的掌力下完全裂为齑粉! 这样的掌力,只要出手,就绝不会落空。 无数朵鲜血凝聚而成的桃花,在空中轻轻划过,杨逸之重重跌入尘埃。 四周惊声刚一出口,却又立即咽下。 满天烟尘散去,却是吴越王傲然立于当地,一言不发,只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收掌。 这一击机关伤人在先,更有偷袭之嫌疑,但能将武林盟主打成这样,那也实在威风,总算是出了一口嵩山顶上的窝囊气。 猛然,一点刺痛自掌心传来,吴越王骇然低头查看,就见掌心中,一团紫气氤氲散开,一道极细的血痕,沿着手腕蜿蜒而下。 吴越王的脸色立转阴沉,再也见不到丝毫兴奋。 他本以为,得到“圣药”后,自己的武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杨逸之心神恍惚之下,仓促反击,仍能击伤他。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永乐公主愕然道:“皇叔,你……” 吴越王没有看她,目光只盯在将近昏迷的杨逸之身上,叹息道:“本王曾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肯要……本以为你是个人才,却没想到和乃父一般,冥顽不灵。”说着掌中紫气凝聚,又要一掌击下。 永乐公主惊叫道:“皇叔且慢!” 吴越王这掌停在半空,但紫气却集得更加盛了:“碧城元君乃清修之人,这等场面还是请回避罢。” 永乐公主翻身下马,挡在吴越王面前,沉色道:“敢问皇叔,机关是什么时候布下的?”她手指处,却是已化为碎屑的囚车。 吴越王道:“一直都在。” 永乐公主犹疑道:“这么说,皇叔早已料到了他会来救人?” 吴越王笑道:“杨继盛乃是钦犯,理当严加看管。设置区区几个机关,乃是常理,元君不必惊诧。” 公主脸色更冷:“皇叔一直藏身士兵之间,待此人被机关所伤时方才出手,显然早就安排好了的,却怎又怪得我惊诧?” 吴越王看了公主一眼,似是没想到公主心思如此缜密,笑道:“此是元君多心了。” 公主瞥了杨逸之一眼,见他跌倒在落花堆积中,苍白的脸色,苍白的衣衫,在漫天飞红映衬下,是那么晶莹易碎,几乎再多加一指,便会散成漫天红尘。 公主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缩,淡淡道:“我朱家君临天下,是万民之仪,岂可行背后之事?皇叔,请你退后,让这位公子带杨大人走。” 吴越王面上微笑,脚步却不肯移动半分,道:“此事公主还要三思才是,杨继盛乃是钦犯,这位杨公子更是江湖大酋,朝廷心腹之患,万万不可放虎归山啊。” 永乐公主面上掠过一阵怒意,正要发作,突然,一骑黄尘自外掠入,骑者飞身离马,跪倒在地:“禀王爷、禀元君!万岁命立即提杨继盛杨大人进京面审!” 吴越王与永乐公主都是一怔。不过嘉靖自修仙以来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之事也是寻常。 永乐公主冷笑道:“现在杨大人不是钦犯了,皇叔可以放他走了吧?” 吴越王皱眉沉思,缓缓道:“杨继盛自然可以走,但这位杨公子……” 猛地眼前剑光闪烁,一柄剑自公主腰间飞纵而出,深深插在吴越王面前。吴越王面色立变,他自然认得,那便是嘉靖御赐的尚方宝剑。 上斩天子,下斩万民的尚方宝剑。 此剑一出,如帝亲临。 永乐公主冷冷道:“你若还认得这柄剑,那就亲自送杨大人回京吧。这里的事,不必你管。” 吴越王缓缓跪倒在地,尚方宝剑的威严,不是任何人能对抗的。他拜了三拜,目光抬起,注视尚方宝剑。 他看得很仔细,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柄剑一般。然后,他沉声道:“领旨。” 他恭恭敬敬地将尚方宝剑托起,道:“扶杨大人上马。” 几个官兵牵来一匹白马,将尚在昏迷的杨继盛架了上去,吴越王也缓缓上马,带着一小队人向京师行去。 除了这一队王府亲兵外,所有原本护卫公主祭天的人马,都留在此地。 吴越王没有回头。 只是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丝笑意。 一丝让人胆寒的笑意。 公主轻轻叹息一声,目注万千飞舞的桃花,悠悠道:“开始吧。” 众人精神为之一震,轰然答应道:“祭——天——开——始——” 众中官将士闻得这一声,立即忙碌了起来,将早就准备好的物事流水价送上前来,搭建皇坛。一时土木大作,顷刻之间,一座九丈九高的皇坛建立起来了。 最顶上三丈三是一级,立虚皇玉京山天宝华台,供三宝帝师。左列建天真命魔之幢,右列建狮子辟邪之节。左设通真之符,以降千真;右设达灵之符,以召万灵;中设三晨之符,以通万气,辟除妖氛。坛之东南西北,分置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幡符。五方敷设镇安玉符。 中间三丈三是一级,设八门: 西北玉虚通真之门 正北清冷玄一之门 东北镇静自然之门 正东青华始生之门 东南纯和刚阳之门 正南纯阳烜赫之门 西南坤顺金和之门 正西刚明皓华之门 最下三丈三是一级,列十二气: 子位玄天郁初之气 丑位北元自然之气 寅位辟非荡邪之气 卯位始青茂元之气 辰位黄灵高玄之气 巳位镇静灵宁之气 午位炎真下明之气 未位中一凝真之气 申位厚和肃明之气 酉位刚坚素和之气 戌位真元养灵之气 亥位返阴回真之气 皇坛建成之后,中官将士一齐跪拜在地,碧城观中的道姑们清磬一击,永乐公主亲自捻起三根香,供敬在皇坛之前,立时众道姑一齐颂起三启颂,永乐公主拿出大学士徐阶所写的青词,恭谨对天宣读完毕,左右送上投龙简。那简分三简,都是丹书玉札,再配金龙一条,金钮九枚,用青丝捆扎。投龙简分山简、土简、水简,山简封投于灵山诸天洞府绝崖之中,关告灵山五岳,以奏告天官上元;土简埋于坛宅月辰方位上,或投于坛天井之上,以告盟地官中元;水简投于三江灵泉潭洞水府,以告盟水官下元。永乐公主取出水简,轻轻投进桃花树下的圣井中。 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 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那散淡的微笑,以及他宁死也不肯退的执着。她的惆怅如泉水荡漾,映透了苍天。 水简击水,落进了深深的泉中,一如那惊鸿一见。 她知道,这金龙玉简从此便深锁水底,一如她那颗天皇贵胄的心,深深锁于深宫中,从此,她要再聆听那天花飞舞的《郁轮袍》,是再不可能了。 这怎不令她惆怅! 她怔怔地看着那古井,悠长叹息,缓缓退下。 这整件事情,忽然让她无比厌倦。 但天地威严,她不得不跪拜下去。她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趣的皇坛大醮,一个人好好清净修行。 忽然,那古井中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长吟。 众人都是一惊,那长吟虽谁都没听过,但莫名地,每个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否便是龙吟? 万余将士一齐抬头,那龙吟郁郁而增,片刻间变得洪亮无比。轰然一声大响,古井中猛地冲起一道雪白的浪花,夭矫蜿蜒,直冲十丈余高,中间似乎飞舞着一个小小的青色影子。那龙吟更是强到不可思议,浪花飞卷,宛如一道狂龙,划过天际,猛地又投回了古井中。 龙吟缥缈,渐渐沉了下去。 众将士如梦初醒,面上齐齐现出狂喜的神色,伏地大呼道:“真龙显形,我大明得天之眷,大祚永垂!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公主也是惊骇无比,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喜意,转头笑道:“我从斗姥宫将你召来,可没白跑一趟吧?” 却见栖鸾嘴唇紧紧咬住,盯着那座古井,神色竟然有些沉。公主道:“怎么了?” 栖鸾定了定神,强笑道:“师傅说我心中明神为金翅大鹏,逢不得真龙,是以有些惊惶。” 永乐公主笑道:“我便是龙子,你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不也没事么?走,咱们回去。” 她携着栖鸾的手,向外走去。栖鸾沉默不答,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群将官惊惶地向这边奔了过来,顾不得跪拜,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蒙古兵攻来了!” 第四章 水上桃花红欲燃 永乐公主大吃一惊,猛然定住脚步。 自明朝建立之后,蒙古贵族退守草原,虽失天下,却未失去其骁勇善战之本色。明中叶以来,蒙古屡犯边境,与大明交战无数,虽不敢说所向披靡,但大明败仗频仍,将士都是畏之如虎。只是蒙古人怎会恰好在此刻攻打这名不见经传的村落? 难道公主到此祭天之事,竟被蒙古得知? 永乐公主一阵心慌,仓促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猛地就见天授村四周黄尘腾地而起,漫漫直搅苍天,将那苍穹都遮蔽起来。无数战马嘶鸣、刀剑相交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刚开始还是嗡嗡一片,后来铺天盖地,震耳欲聋。也不知有多少人! 众将官都是脸色惨变,相互看了一眼,都见对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但他们都是百战精兵,虽然明知来犯之敌人数在他们十倍以上,但仍丝毫不乱,高呼道:“保护将军!” 众将官齐齐答应一声,排成整齐的方阵,将公主跟中官围在中间,刀戈向外,准备御敌。耳听那马蹄震地之声越来越近,众人都是心下忐忑,不知能守到什么时候。 永乐公主更是心急如焚,不住道:“怎么办?怎么办?” 猛地,漫漫桃花中猛地突进一队骑兵,宛如雷霆般轰然卷过,消失在桃林的另一边。 但就是这顷刻的功夫,东南方阵的百名大明将士,已成为尸体,鲜血浸出,将遍地桃花染得更红。 战争,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 永乐公主一声惊呼,她这等住惯了洞天福地之人,又何时见过如此的血腥?闷闷的风卷过,带来浓重而湿热血的气息,永乐公主忍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她无法在这样宛如炼狱的场景中多呆一刻! 桃花飞舞,却更加鲜艳。桃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嘈杂喧闹的马蹄声,越响越大,越响越急,似乎踏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无形的压力,比真刀真枪还要可怕。公主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古井,想起了井中飞舞的真龙。 她出生皇家,亦是龙子。 她转身,向那口古井奔去。 藏身井中,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何况方才祭祀之时真龙显身,必是天降祥瑞,一定不会坐视她这龙子临难而不顾! 她奔到井边,飞身跃下。 栖鸾大吃一惊,叫道:“不可!”疾步追到井前,足尖轻轻一顿,影随身动,宛如一朵轻云般落进了井中。 一入井口,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公主只觉自己在狭窄的井中飞速坠落,天空倒映在井底,现出一个闪亮的圆,一动不动,仿佛洪荒巨兽大张着嘴,等着她自行投来。 莫名地,她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便在此时,银甲的亮光一闪,她已被一只手抓住,下降之势登时缓了下来。 在这幽暗的井中,栖鸾身上的银甲闪烁着幽秘的光芒,竟然将整个井底照亮。 这口井下本是个泉眼,只是村民为了方便取水,将上面搭盖起来,才成了口井。是以井口虽然小,但井底极大,栖鸾手托公主,脚尖在水面轻轻点了点,身子流水般滑开,立足在井底一块大石上。 从这里,已看不到井口的天,只能看到天光映在水面上,如一片轻轻晃动的月亮。 公主福至心灵,但不敢大声叫出来,轻声道:“你不是栖鸾!” “栖鸾”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她的容光映在水面上,安静而祥和,公主恍惚之间看到的,似乎并不是戎装的小女厮,而是大安国寺中静立的水月观音。 一个柔美恬和的声音轻轻在水底袅开:“她自然不是栖鸾。” 公主一惊,只见水井的正中央,咕嘟咕嘟地冒起了一串巨大的泡沫,一团凌乱之极的水草自泡沫中升起,鲜艳青翠,显眼之极。那些水草随着水沫蠕蠕而动,竟似从井水中攫取了生命的力量,正不断滋长着。 那浓翠看上去无比恶心,永乐公主再也忍受不住,低头干呕。 猛地,两只头颅自水草中翻了出来,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公主。永乐公主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两只头颅似乎很是享受她如此的恐惧,在嘴角绽出了一丝笑容。那是两张幽艳之极的脸,精致,娇细,这两张脸,竟然生在同一个身体上。宛如最灵巧的手费尽一生的心血雕出的生命之花,却恰恰长在一株枯萎丑陋的藤曼上。先前的那些水草,就是这个双头怪人的头发。 怪人伸出一双干枯的手臂,紧紧握着一只漆黑的箭。 箭长不足三尺,但箭身上的黑色却仿佛为最沉的夜之黑暗所凝,令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噩寒,似乎连灵魂都将被这只箭吞噬。 一条同样漆黑的蛇紧紧雕缠在箭身上,三角形的蛇头勾勒出箭头的样子,那火红的蛇信形成箭尖的一点。映着井中粼粼的波光,一缕光华沿着蛇身不住地窜动着,仿佛那蛇却是活的,随时都可能从箭身上腾起,吞噬所有的光明与生命。 箭依偎在怪人的胸口,微微幽光自蛇口消失,仿佛被箭吸收,然后转到怪人枯枝般的身上。那两张双生的脸呼吸悠长而艰难,似乎正依赖着这只箭的施舍,一旦移开,就再也无法继续她那脆弱的生命。 浓密如水草般的头发在头颅冒出的一瞬间,便缓缓生长,布散开,几乎将整个水面都占满。另一只头颅开口,却是嘶哑难听之极的声音:“因为她是华音阁的月主相思,自然不会是栖鸾了!” 公主一呆,她从未听说过华音阁、月主什么的,她只关心一件事:“栖鸾、栖鸾怎么了?” 相思淡淡一笑:“她仍然在斗姥宫中,做她的女仙,我只是向她借了几件东西而已。”她转向那怪物,面上显出一丝痛恨:“日曜!若非你藏身此处,我又怎会假扮栖鸾前来此地?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为吉娜报仇!” 日曜右侧的头颅微微冷笑,声音却嘶哑无比:“报仇?若是卓王孙或是杨逸之前来,我或许会畏惧,至于你……” 左侧头颅的笑容却柔和许多,宛如一抹嫣红从桃花上散开:“可千万不要惊动了上面的蒙古人。我倒要看看,他们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发现这份我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大礼。” 她轻轻笑着,四只眼睛和善无比地看着公主。但公主却从心底深处升起一阵噩寒——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彻头彻尾地是一场阴谋么? 难道真正的祭品,竟是自己? 相思无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小瓶。 那是一只青玉雕成的瓶子,玉极薄,隐约可见瓶中的汁液不住翻腾,映出点点天光。相思道:“你该知道,我既然来了,便一定会有准备。” 她摊开手掌,玉瓶躺在她的手中,就仿佛是消融的一片星光。 日曜的脸色骤然变了:“毒?” 相思轻轻点头:“不错。只要我一放手,这口井立即就会染上剧毒。日曜,你依水而生,就不知在毒水之中,还能存活么?” 日曜两张秀美的脸一齐微微变色,她将那只蛇箭握得更紧了,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我倒是低估你了。不过,你算对了一件事,却恰恰算错了更重要的一件事。你也应该想到,我不顾一切地搜集四天令,是有用处的!” 相思一惊,日曜手中的那柄小箭忽然射出一道微弱的、扭动的光芒,这光芒竟然有些刺眼。 相思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恍惚间,她竟觉得这只箭有些熟悉。这感觉宛如一道眩目的光,穿透了不知多少年记忆的积淀,溅起一地尘埃。 日耀的笑声更加刺耳:“我搜集四天令的目的,就是为了铸造这只湿婆之箭!只有这只箭,才能够打开圣山上的乐圣伦宫,让伟大的神明重新在这个世界降临。”她转侧着头颅看着相思,轻轻笑道:“如今,我已不再需要你的血,岗仁波吉峰上,那蓝发的王者会助我打开神殿……” 圣山开启,神明降世? 相思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杂乱的思绪清出脑海。 她知道,能让日曜如此执着的,必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这天,也许就是江山社稷,这地,也许就是无辜的黎民百姓。万民之苦已经如此深重,有怎能让更多的苦难加于他们之身?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捏破了手中的玉瓶。 日曜淡淡道:“我已经不必依赖圣泉而存活,湿婆之箭便足滋养我的身躯。毒,天下有什么毒能杀得了我?倒是你……” 她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深沉的揶揄,这丝揶揄遮住了她的眼睛,四只美丽精致的眼睛都变得朦胧起来,仿佛能看到世人所不能看到的那微茫的一切:“你也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作为铸箭的代价,换给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还要再说话,话音却猝然顿住。她四只眸子一齐惊讶地睁开,望着那深沉的井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井水已变成了妖异的蓝色。 蓝如苍天。 日曜的面容立即变得凌厉起来,嘎声道:“你……你用的是什么毒?” 相思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天一真水。传说中无物可解之毒。普天之下,只有在太昊清无阵中才能采集。” 她的话语让日曜那枯枝般的身子一阵颤抖,四只美丽的眸子顿时充满了怨毒。咯咯咯咯,井底下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那是日曜在紧紧咬啮自己的牙齿。 她的手忽然动了动。 湿婆之箭上的蛇身忽然一阵妖异的扭动,整个古井都仿佛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震动,轰然声发中,一道蓝玉般的水龙自水中腾起,向相思怒溅而去! 那仿佛亘古而生的毒龙,挟有无上伟大的力量,转舞之间,便可将这个世界击成齑粉。相思一惊,她没有料到日曜竟能控制如此大的力量! 白影一闪,相思疾退! 她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在这恶灵之力下惊惶无措的公主。 瞬息之间,她止住身形,拉住了公主的衣袖,齐退。 但就是这一瞬,那蓝色毒龙轰然击到了面前,相思身子如断弦之箭,被击得飞了出去,怒撞在厚厚的石壁上。 她的脸色立转苍白,这一击的力量竟然大到超乎她的想象,她全身的真气都已滞住,无法运转! 她匆忙伸手,就见手臂上丝丝点点,尽是蓝色的光点。 日曜这一击,勾动天一真水的毒性,灌入了相思的体内。 此后三月之内,她无法再动丝毫真气。 但日曜显然也绝不好受。 巨大的泡沫冲天而起,翻卷着没入了井水中。等泡沫消失之后,已不见了日曜的踪影。这个奇特的妖物,仿佛已借着水脉地流,顷刻之间远遁千里。 天一真水的无上毒性,似乎在这顷刻之间,已重创了这个神秘莫测的妖怪,让她不得不逃走。 公主面色苍白,满面惊惶地看着井水那妖异的蓝色,不敢踏上半步。 相思缓缓呼吸两度,果然周身真气尽被锁住,已跟寻常人无异。她不愿让公主担心,仍强笑道:“不需害怕,这天一真水本就是从水而炼,入水便亦是水,只需过一刻之后,便会与水相融,不再是天下惧怕的剧毒了。” 虽在重伤之下,她的笑容依旧温和而宁静,让公主不由得放下心来,幽幽叹息道:“你若真是栖鸾该多好!” 相思淡淡一笑,不再回答。公主一时也找不到话说。两人静静听着上面金戈铁马之声。猛地,就听大明将士一阵喊:“誓死保卫元君!”话音未落,却已被一阵骨肉的碎响淹没。 跟着又是一阵杀伐之声,却又渐渐静了下来。跟着骏马驰骤之声大起,显然那些蒙古兵已冲进了天授村,正在四处狂搜。只听有人操着蹩脚的汉话大声道:“汉人的公主必定没有跑远,我们若搜不出,就将这村子里的人全都杀光了!” 相思面色猛地一变,轻呼道:“不好!” 一阵妇孺啼哭之声传来,显然那些蒙古人搜不到公主,便凌辱村民出气。每一声哭喊传来,相思便是一颤,她明显已失去了方才的沉静,突然跺了跺脚,道:“不行,他们寻的是你,我们必须出去!” 公主大吃一惊,道:“为什么?我们呆在这下面不是很安全么?他们找不到的!” 相思心绪紊乱,道:“但那些村民必定遭池鱼之殃,会被他们杀光的!我们出去,我护送你逃走。” 公主哪敢犯如此之险?拼命摇着头,瑟缩着身子缩在水井角落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出去。 相思望着她,井上的哭声阵阵传来,让相思的心如刀割一般。她忽然一咬牙,道:“你脱下盔甲来。” 公主不明何意,一件件将铠甲取下。相思脱下身下的银甲,跟公主换装。公主一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一把拉住她,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你……你会死的!” 相思淡淡一笑,将她的轻轻拂开:“你若是能脱险,日后多想想黎民百姓。” 她扣下那面黄金面具,娇柔的面容已隐在冰冷的盔甲之后。 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从这一刻起,她将代替永乐公主,承受一切可能来临的苦难。 公主的身子仍在颤抖,她仍然拼命将自己缩在最深的角落里,好让自己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能掠夺一丝温暖与慰藉。但看着相思那逐渐变小、投入光明的身影,不知如何,她的心中悲苦无比,竟无法止息眼中的泪水。 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 相思攀出井口,浓雾已完全散去,上午的阳光将整片桃林照得透亮。 然而,桃花簇拥的天授村中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蒙古骑兵。以及,明朝将士的尸体。 鲜血染红了土地,却让桃花更加娇艳。 村民全都被赶了出来,他们的房子燃烧着烈火,他们的身体上布满鞭痕,遭受着无尽的折磨。这个隐没在群山之中的世外桃源,就要在此刻,化为人间炼狱! 相思紧咬着牙关,猛然清喝道:“永乐公主在此!” 众蒙古兵齐齐回头,见到相思头顶的描金玄光头盔,齐齐大喜,狂吼一声,舍了天授村的居民,四面八方猛扑了过来。 相思真气尽都被封锁,但轻功尚在,身子斜引,已窜到了一匹马前,正要上马,几十柄雪亮的马刀已然劈到了身前。 若在平时,她尚可趁乱逃走,但此时为天一真水所伤,真气已失,暗器便无法出手。 面对千万骁骑,却又该如何自保? 唰的一声轻响,她的战甲已被马刀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更多的兵刃潮水一般涌来,在阳光下卷起一道雪浪,瞬间晃花了她的眼睛! 第五章 空林独与白云期 突然,一条白影自满天飞花中掠过,光华纷错,龙吟不绝,乱刀如蒙电击,纷纷震落。 众人大愕,却见一人长身立于漫天血污中。 他的一袭白衣早就被鲜血染得斑驳不堪,束发散乱,眉头紧锁。他眼中透出深深的疲倦与伤痛,但却依旧如此骄傲地伫立在这被鲜血染乱的桃林,宛如一株对抗苍穹的玉树,在万丈红尘中,遗世而生。 微微光芒在他指尖缓缓闪动着,一次次聚起却又一次次破碎在空中,无法成型。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一手压在胸前,似乎要强行压下体内血气的涌动,但终究没能忍住,低头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拭去血痕,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相思身上,落在那身玄光金甲上,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而决断。 在他目光的笼罩下,相思忽然觉得心下一阵平静,仿佛在这人的身边,便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全与温暖。 一如当年他在洞庭之上,独战遮罗耶那,拯救整个中原武林命脉之时。 他白衣如雪,一叶扁舟行于波涛之上。每个人都因他的一顾而忘记了身上的伤,身边的血。他们仿佛看到了久久企盼的光芒。 或许,他就是因庇护而生,生生世世,都会尽了生命来护佑身边的每个人。 喊杀声四起,蒙古兵刀光闪动,再度冲了过来。 血衣飞舞,光华错乱,相思就觉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了一匹马背上。接着,杨逸之也在她身后落下,一手紧紧拽住她战甲上的绶带,猛然纵鞭。 骏马飞嘶,狂奔而出。 这下骤出不意,蒙古兵都措手不及。但他们亦是百战精兵,应变之力极快,纷纷呼哨,打马狂追。 一时黄尘蔽天,只见无数铁骑横过天际,紧紧咬着前方一匹几乎发狂飞奔的战马。 杨逸之受吴越王一击,内伤极为沉重,几乎生机断绝,昏倒在花树下。蒙古兵攻入村中,人声嘈杂激烈,亦未将他惊醒。 惊醒他的,是相思那声轻喝:“永乐公主在此!” 他心感公主赦免杨继盛的大恩,不忍见她遭擒,于是奋起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将她救出。 只是,这样一来,他所受的伤更是沉重,鲜血不断上涌,眼前一阵恍惚,随时都可能再度昏迷。 他紧咬住牙关,强行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神志。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公主尚未安全,他岂能倒下? 背后蒙古兵纷纷喝骂叫嚷,越追越近。这些蒙古兵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熟无比,这匹马又驮了两个人,如何能跑得过? 杨逸之忍痛辨识了一下方向,纵马向正北方驰去。 正北便是蒙古领地,那些蒙古兵大喜,追赶得更紧。 马匹如疾风般卷过,道路越来越崎岖,杨逸之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相思能够感受到,这个在她身后,奋力护住她的男子,气息正渐渐散乱。只不过每当气息微弱到无法维系时,他便会低头一阵猛烈咳嗽。大团鲜血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给了他暂时的清醒,于是,他再度抬起头,控御着这匹嘶鸣疲劳的战马继续飞驰。 他几乎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坚持这份希望渺茫的守护。 相思的面前忽然现出了一片广阔青色,那不是草原,却是云的颜色。 云因山而青,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巨大的悬崖,悬崖之下,尽是苍苍的云雾,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底。 杨逸之用力打马,骏马凄然一声嘶叫,腾空而起,相思能够感受到,那沾满鲜血的衣袖,突然将她紧紧包裹住。 太阳忽然变得好近、好近,近到有些眩目…… 相思还未来得及思考,两人一马便腾空而起,飞奔崖底。 相思惊惶地转回头,从面具的缝隙中,去见那紧拥她的男子。 杨逸之的脸苍白到了极点,但对着相思的目光,那苍白缓缓化开,展成一个清明如月的笑容。 相思的心弦震了震,她从这苍白中看到了死亡,但又从这笑容中看到了安宁。 眼前的这个人,竟是在用生命佑护着她。 于是她不必再恐惧。 两人飞陨而下,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似是在浩叹生命的脆弱。 光芒忽然升起,那轮太阳仿佛再度在两人面前绽放。杨逸之凌空踏出一步,骏马一声哀鸣,轰然撞在了地上,两人却借力凭空跃起,四周青色突然旋转,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于这一瞬凝结在了这漫天雾霭中。 跟着,两人如两朵飞花,缓缓飘落。 相思虽仍身在半空,却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这悬崖极高,蒙古兵很难再寻来。她忽然想起杨逸之的伤势,急忙转身,却见他也在看着她,眼中缓缓散开一个欣慰的笑容。而后,大团鲜血自他苍白的唇间溢出,他的身体宛如一片秋天的叶,再也不能支撑一点重量,向下坠去。 相思一把将他扶住,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光。 夺马,奔徙,坠崖,逃生,这一连串变故,已榨净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潜力。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相思的肩上,鲜血仍在流淌,染红了她的战甲。 纵然隔着重重甲衣,相思仍能感受到,那鲜血是如此的温暖。 忧伤的深谷中,两人慢慢飘落。 下坠的疯狂之势被杨逸之借马而消解去,此时离地只不过三四丈,便没有什么大碍。何况地下层层都是碧绿的树枝,也能消去一些力道,不过是小伤而已。 但就在他们刚要触到那些树枝之时,深谷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锐利的哨音。 那哨音竟似是一声极为悠长的叹息,瞬间,划破了谷底那粘稠的寂静。 他们身下的树木,猛地挪移了开来! 碧绿的光芒倏然大盛,烛天而起,将整个崖壁照得一片通亮。相思一惊,猝然低头下看,就见那些碧光,竟然是从四团蓬勃的火堆中发出的。 那是四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铸着狞厉的怪兽,每只鼎上有三只怪兽,各伸出一足,支撑起沉重坚大的鼎身。怪兽阔嘴朝天张开,汇聚成铜鼎那巨大的口。鼎中不知燃着什么,火苗冲天而起,几有一丈多高,发出碧森森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妖异无比。 鼎分四面而立,中间是一座广大的祭坛,上面也雕满了各式各样的怪兽。那些怪兽形态各异,有立有卧,窜动的碧光映在它们身上,就仿佛是活的一般,纷纷随着碧光扭动着或大或小的身子。 它们只有一个相同之处:所有的怪兽,包括鼎上与祭坛中的,都没有瞳孔。它们空洞的眼眶都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祭坛外面,森森跪着几百名白袍之人,巨大的面具遮蔽在他们脸上,上面雕着狞厉凶恶的怪兽之状,看上去诡异之极。只是这些面具上的怪兽,也一样没有眼眸,空洞的眼眶也仰视着苍天。 在鼎中碧火的围绕下,所有怪兽都化成了碧色,只是它们的眼眶却是漆黑的,透出无法照耀的阴霾。 而相思与杨逸之缓缓落下的方向,正是祭坛的最中央。 整座祭坛,广大而深邃,上面空空落落,没有一丝东西,除了那些翘首仰望的怪兽们。 而两人所落处,却正是此处。 相思一惊,看这祭坛与这些人如此怪异,只怕正在举行什么祭奠。 江湖广大,往往在人烟稀少之处,存在着许多上古的宗教,用神秘的仪式来传承他们的教义。这些宗教大都讳莫如深,最忌讳举行仪式之时,遭人偷窥。若是两人闯入的正是这种地方,只怕会有莫大的麻烦! 相思有心避开,但周身真气涣散,有心无力。正忧急之间,两人已重重摔落在了祭坛上! 地上跪拜之人忽然一齐抬头,他们面具上的眼眶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化,变成平视,数百双深陷漆黑的眼眶全都凝视着相思二人,合着面具那毫无表情的阴沉沉的脸,显得极为阴森可怖。 嘭的一声响,四只鼎中的火堆一齐炸开,满空都是飞舞的巨大碧色火团,飘飘摇摇地悬浮在空中。 那祭坛上雕刻的怪兽之像,也都已经改变了形象,无数点被火团映耀成碧色的漆黑虚无之眸,竟全都垂了下来,四面八方凝视着悄然站在祭坛最中央的两位不速之客。 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这无数双空眸,在森森凝视。 相思知道他们的处境非常不妙,这些宗教都十分原始,拥有种种古怪的禁忌,一旦发现侵入、窥探者,往往就要用血来守住他们的秘密。 也许,他们两人的血,也将化成碧色,布满这广大的祭坛。 碧色涌动,宛如无际的潮水。 相思禁不住一声惊呼。 这声极轻的呼告将杨逸之从深深的昏迷中唤醒。 他缓缓睁开双眼。体内那肆虐的掌力让他几乎不能思考,但他仍能感受到这强烈的危险,他勉强起身,将相思拉到身后,双袖无风而动,似乎要将生命最后的光华凝成那曾倾绝天下的风月之剑,带着她走出这座妖谷。 哪怕这将燃尽他的生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静寂之中,那些人突然发出一阵悲嗥,纷纷跪了下去。 他们狂烈地扭动着身躯,一面悲嗥,一面向两人爬了过去。相思一惊,就见他们的双手在地面上拍打着,仿佛在倾诉着什么。但数百人一齐啸舞,这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见。她紧张地四顾左右,却无处可退。 因为这些人已将整个祭坛全都包围起来了。 杨逸之踏上一步,双袖抬起,宛如一双带血的羽翼,张在相思身前。 报恩未竟,他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那些人的悲嗥之声越来越强,他们带着的面具剥落,显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泪水在这些脸上纵横流着,他们伸出双手,似乎在向相思乞求着什么,但他们仿佛又在深深地惧怕,只在她四周悲嗥,却不敢用他们的手触到相思的衣衫。 相思紧紧蹙起了眉头,她陷入了困惑。 隐约地,她感知到,也许自己已经成了这祭祀的一部分。 那些人呼号无望,重又站起身来,向两人围拢。杨逸之双袖猛然舞动,光芒倏然一闪,竟显出鲜艳的红色。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带着相思闯出。 那红色中尽是肃杀。相思一惊,急忙拉住他的手:“不!不要伤害他们!” 她从这些人的眼睛中,看出了伤痛与乞求。 杨逸之勉强凝聚起来的剑芒,倏然涣散。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冲天而起的剑气,就会将她也一起刺伤。 一口鲜血喷出,与他的那袭白衣,立即就被满空碧光吞没。他再也无法负荷体内那沉重的伤势,软软倒下。 那些人流水般围了上来,相思惊惶道:“不要伤他!” 那些人恭谨地行了一礼,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简朴的轿子。 相思知道,他们要带她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犹豫,只是扶起杨逸之,缓缓步入了轿中。 她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苦难。 轿子四周都遮蔽着厚厚的轿帘,相思并不知道去向何方。她只感觉轿子高高低低地在山中跋涉,一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停下。 随着抬轿之人离去,轿子仿佛陷入了极度荒凉的静寂中。 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所轿子仿佛被置于大荒之地,世界尽头。 相思沉吟着,终于缓缓将轿帘挑起。 她看清了轿子所处的地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似乎早已废弃,其中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本恢弘的穹顶也已只剩下了几道残粱,突兀地矗立着。 轿子就在宫殿的正中间。相思低头,就见宫殿的地板上,镂刻着与深谷祭坛一样的怪兽花纹。 这些怪兽的瞳孔,也全都被剜去了。它们空无一物的眼眶,昂天抬起,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相思的心一紧。 那宫殿由七十二根柱子高高支起,每根柱子,赫然都雕成了一只巨大的蛇形。蛇相狰狞,粗可合抱的身躯尽力伸展着,似乎是在支撑那巨大的穹顶,又似乎是想窜上苍天,羽化雷霆。它们巨大的头颅被穹顶压扁,显得凶残而威猛。 它们的眼眶中,也没有眼眸。 一条条巨大的白色旌旗自穹顶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将宫殿中的景致遮蔽成隐隐约约。每一只旌旗上面,都绣着一只巨大的瞳孔。 白色的妖瞳。 风自巨柱之间吹进来,卷动旌旗,那些妖瞳仿佛在闪动。神明似乎将它们的形象隐在这些幕幔之间,沉默地凝视着每一个来朝觐的世人。 相思忽然感觉,自己正置身在神魔的注视中。她赫然发现,如此巨大的宫殿中,竟似是没有一个人。 那些在深谷祭祀的人们,将她运到这座大殿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仿佛消失在了苍白的日光里。 相思怀着满腹的疑窦,将杨逸之安顿在轿中,自己慢慢走了出去。不多久,便到了宫殿的尽头。 她看到了一座城池,一座破败不堪,几乎已成为废墟的城池。这座宫殿就处在城池的正中央,修筑在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石台上,俯瞰下去,城池的一切尽收眼底。 也正是如此,相思才能够将这座城池的苦难一览无余。 青烟缕缕,自城池的四处升起,那不是炊烟,而是战火所烧留的余烬。但这几乎已是城中唯一的生气,此外便是一片死气沉沉。倾塌的断壁残垣充满了城的每个角落,在这些壁垣上,遍布着漆黑的尸体。 这城市已完全陷入了死亡,不再接受任何生命的希望。 相思的心一紧,她并不是没有见过人间的苦难,但如此深重而广大的灾荒、战乱,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缓缓跪下,泪水沾湿了衣襟。 她为这些漆黑的尸体而哭泣。她以为,每个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赐,不应该承受饥饿、疾病、灾荒……但偏偏在这个世界上,却有着无数的苦难,也有着无数受苦的人。 一个声音悠悠自宫殿的深处传来:“我给这座城池起了个名字,叫荒城。” 相思急忙转身,就见层层幕幔之中,隐约显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座。那是洁白的汉白玉石,不羼杂一丝异色,石座之上,斜倚着一个苍白的影子。 一袭白袍簇拥在他身上,那是最纯正的洁白,不带有人世间任何的污秽,很随意地穿在身上,却也同样苍白。他虽然同杨逸之一样穿着白衣,但杨逸之的白是高雅清贵之气,温文谦和之美,而他的白却苍白得如此惊心动魄,透出不杂丝毫污秽的冰冷,以及一种宛如末世的荒凉。 一张白玉雕成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面具也雕得极为精致,并不同于深谷祭祀之人所戴之古朴笨拙,而仿佛只是一层薄雾,紧紧贴在他脸上,亦幻亦真地映衬出极为精致的轮廓。 长长的旌旗飘摇,使他的身形有些恍惚,并不能完全看清面貌。但他那一头长发,却显得那么刺眼。 那是极长极长的发,自汉白玉的椅背垂下来,笔直,修长,每一丝每一缕似乎都不交杂在一起,每一丝每一缕都沉静地垂着,宛如一道道光,照在这片广大的空间中。 那长发也是苍白的,苍白到几乎通透。 满城风烟,似乎没有半点沾染到他身上,他就仿佛是这片荒凉天地所凝成的最后一线光芒,不依托于任何外物而存在。 相思忍不住被这苍白深深吸引,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面具依旧没有眼眸,却有两只瞳仁自其后透出,显然正是那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颜色极淡,宛如一对毫无杂质的宝石,在荒城的阳光下几乎凝为一线,透出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这光辉虽然极为清空,但却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惑。似乎邪恶与纯净在其中融会,化为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疾苦的宁静。却又被被风吹成冰冷。 这双眼睛凝视着相思: “欢迎到荒城来。”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意味。虽然看不见面貌,却已可推断出,声音的主人很年轻,也许比相思还要年轻。 相思愕然道:“荒城?为什么叫它荒城?” 那人的手搭在白玉扶手上,一缕如雪的散发握在他掌中,轻轻把玩着。他的手竟也如这缕长发一样无限苍白,这把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并没有在意相思的询问。 过了良久,那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扣着扶手,眼中的神光突然如春风化水,皱起了一抹微笑:“因为这座城池中的生命,即将荒芜。” 他的声音没有半点惋惜与悲哀,仿佛所谈论的是某件风雅韵事。一如某处的鲜花将会盛开,某夜的月色将会鼎盛。 相思的心紧了紧,她听出了那人的意思。 那人缓缓摊开掌心,将其中的那缕银发轻轻吹散,宛如吹去了生命之树上的最后一片绿叶。 那一刻,长袍微微吹起,显出他修长的身体却是如此羸弱,仿佛在风中的一片羽毛,随时会随着这座荒城的陨落而消失。 “所以他们才奉我为神,到回天谷中,设下白瞳祭天之阵,想要挽救这座城池的命运。” 相思道:“怎样挽救这座城池?” 那人看着她,眼中的慵懒转为讥诮:“神谕中说,莲花将从天而降,将虔诚与宽恕引领到这座城池中,从此,这座城池将再也没有苦难。告诉我,你是这座城池的天降之莲么?” 天降之莲?深谷中祭祀的人们,是在寻找他们的救星么?难怪他们并不敢伤害自己,只围着她苦苦哀求,向她倾诉着苦难与希望。 一张张沾满眼泪的脸显现在相思的心中,他们已将自己当成是天之救护么?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惶惑与惭愧,因为她知道,被日曜用湿婆之箭挟天一真水封住真气的她,是没有力量解救这座城池的。一想到那些在深谷中祭天之人,得知实情后那失望的眼神,她就觉得一阵酸楚。因为他们的神欺骗了他们,为他们降下的是这么一个无能的人。 惶惑与惭愧化为深深的歉疚。对她来讲,这是不是不是子虚乌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城池的人注定了要失望。 对命运及信仰的失望。 相思的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急急问道:“是谁降下神谕的?他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再去求他,让他另外想个办法的!” 那人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嘲弄,淡淡道:“是我。” 相思的身躯猛然僵直。她忽然意识到,这人在高台宫殿中等着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已没有了另外的办法。 也许不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人会寄希望于如此荒诞之事。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时,就说明这个城池的命运,已走到了尽头。 她,能够拯救么? 相思无言。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也许,她应该更小心一些,如果她的真气不曾失去,她便会有很多办法。 如果,她告诉了先生她的行踪,而不是私自踏上这条为吉娜复仇的旅途;如果,他能出现在她身边…… 相思紧紧咬着嘴唇。 那人忽然松开缠绕在指间的长发,轻轻道:“除下你的面具。” 第六章 草木岂堪酬雨露 相思怔了怔。 自在井中与公主换过装束之后,她便一直穿戴着这身玄光金甲,盔上有一只小小的面罩,遮住了她的容颜。这本是公主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而专门打制的盔甲,却被相思用来偷梁换柱。后来奇变横生,一直没有闲裕将面具盔甲除去。 那人缓缓道:“你若肯救荒城之人,便将面具除去。” 他的话语让相思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这个满身苍白,高高在上的少年,似乎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由得就信服。他能够预言相思的出现,也许,也能解救这座城池? 相思的手抬起,按在玄光面罩上。 突然,一个声音道:“让她走。” 这声音虽然嘶哑低沉,但却如此坚定。石座上高坐的那人,竟也被这句话惊动,他的目光,忍不住自相思的身上挑起,落在了这个人身上。 一样的白衣,但上面沾染的鲜血,在这座宫殿一望无际的苍白中,却是那么刺眼。杨逸之静静站在那里,宛如天地间一抹落寞的伤,浮荡在记忆的尘埃里,又宛如一缕缱绻的光,徜徉在温懒的夕阳中。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坚定。 那人的目光一触到杨逸之,通透如猫眼石般的瞳孔立即收缩。 就算重伤,落魄,但杨逸之锋芒,却是任何人都掩盖不了的。只不过这锋芒并不是凌厉尖锐的,而是温和、包容,如风而无处不在、如月而无不照耀。 那袭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谦和冲淡,却无物能掩盖。 在漫天苍白中,他是那一点无法遗弃的清远高华。 石座中人的目光渐渐锐利,那隐在面具之后嘴唇,慢慢挑起,形成一丝微笑。所有的白色,都是他的尊严,是这座苍茫的大地早就赐予他的,杨逸之这点,也不例外。 他微笑道:“我以为,任何人,在天地面前,都应该跪拜。” 那些悬挂在穹顶上的幕幔,仿佛因他这一句话而具有了生命,倏然激烈地旋转起来。幕幔上所绘绣的白色瞳孔,也在刹那间脱离了帷幔,变得鲜活灵动,狰狞地凝视着杨逸之,要将他看透。 幕幔宛如灵蛇翔动,卷起一阵飓风,向杨逸之袭了过来。 杨逸之明白,这些幕幔决不简单,只要被它们挨上一点,或许就再也无法走出这座荒城。 但他必须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让她受到丝毫损伤。 杨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胧胧的光芒,闪电般穿过了层层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声道:“走!” 幕幔翔舞,追袭过来。 杨逸之体内的伤被劲风卷动,立即激发成一阵剧痛。这痛楚让他的脸变得苍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缓缓拥起宽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纤弱的身形。他注视着两人,眸子中的笑意渐渐渗出一丝残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赏世人在绝望的命运中挣扎。 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铺天盖地的荒凉。 杨逸之拉住相思,已飘落台下。 寒风卷涌,幕幔卷出了宫殿,向两人追来,杨逸之不敢耽搁,身化冷电,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并没有动。 那些飞绕的幕幔,与其说是追杀两人,不如说是为了助杨逸之完成这场弃命之舞。 神谕,一旦降下,便无法更移。 那双隐藏在白玉后的眸子微动,其中的光芒渐渐改变,仿佛一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杨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气在自己体内慢慢滋长,一点点侵蚀他的生命。他本该寻一山明水秀之处,借助天地菁华,压制体内这条毒龙,但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 救出公主! 两人衣襟带风,迅速掠过了重重巷口,前面就是高高的城墙。杨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纵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强了一分。 他腾空而起,宛如一缕光,一缕风。 但相思的身躯却在这瞬间变得僵硬。僵硬到杨逸之所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无法带起她那纤柔的身躯。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处,仿佛那里有她对凡俗所有的牵挂。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巷深中,也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怀着对这个世间的无知与好奇,但现在,这双眸子却几乎没有了光彩,大块的黑斑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他的身体仿佛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渊薮中,无法自拔。 杨逸之认识,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迹! 兵荒马乱中,本就极易起瘟疫,这座城池屡遭战火,大半人死于战场上,剩余的小半人,几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挣扎在垂死的边缘上。 世道不平,只能浩叹。 但那双仿佛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时却忘记了死亡的恐惧,满怀希冀地看着相思。相思那颗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动起来。 一时,她忘记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运驱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来。 他尽力地想用一个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为他读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笑容竟无法凝聚。他张开手,仿佛想要找相思抱,却只能扑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纵上前来,将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战甲冰冷,但那孩子却仿佛感到了温暖,笑容终于凝聚。他满足地躺在相思的怀中,轻轻地,道:“祖神说,我们迎来了莲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会挨饿,是这样的么?”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这灰暗看去竟是那么的纯净,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惭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为什么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救苦救难的莲花天女呢? 那孩子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让笑容在自己的脸上延续着:“你好漂亮啊,我想,只有妈妈讲过的故事中,才有这么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说谎,但更不愿让这个孩子失望。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任风的如何轻微的一点飘摇,都会使之熄灭。 她哽咽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话音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你会治好我的病,是么?” 相思的泪水滴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点嫣红自孩子的面上升起,让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机:“爸爸妈妈会回来么?” 相思勉强止住自己的哽咽,道:“会的,一定会的。” 孩子的声音欢愉起来,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说的每一句话:“街道上卖桃花糕的阿婆、小河里钓鱼的阿公、为我捉鸟的叔叔,陪我摸虾的哥哥,他们都会回来么?” 从孩子渐渐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这座荒城曾经的繁华,以及居民们那单纯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却只剩下满天的尘埃,纷扬在一片废墟之上。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并且永远停伫那幼稚肮脏的脸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间倏然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点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这一刻将他的皮肤全都占满,透出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手,紧紧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开。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后一丝温暖,一旦放开,他就只剩下一个人,饥饿疲惫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远等待那永不属于他的黎明。 相思紧紧拥住了孩子,柔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她慢慢除下了头盔。 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点亮,流泻在她的脸上。虽然此刻的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但在这点光芒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开放的莲花,四周的满天风尘也不禁惶然退避,守护着她的宁静与圣洁。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温暖这具早就冰凉的躯体。泪水点点而下,却洗不净那战火的污浊。 这一刻,她抬头而起,满空都是荒凉。 这一刻,杨逸之颓倚在城墙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脸。从此,刻于骨、铭于心,永世无法忘怀。 这一刻,相思轻轻放下孩子,转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这一刻,杨逸之放下了心头的执着,从此后,不需再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一刻,她想成为传说中的天降之莲,绽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这一刻,神谕徐徐开启。 石座中人静静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并没有理会相思身边的杨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到我身边来。” 杨逸之伸手欲拦,相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自己去见他。”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断,让人不忍拒绝。 杨逸之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相思勉强微笑点头,转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着邀约的姿势。 相思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将手中的玄光盔抛在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怎样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着她,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无比怜惜的从自己披垂的散发上拂过:“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而要问你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相思咬了咬嘴唇,温婉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我的所有。” 那人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阳光倾泻而下,将他雪白的长发照得几欲透明,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一层雪白的光晕中,显得不再真实。 他轻声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长,有的用你们的文字根本无法书写……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他望着指间的一缕长发,自顾说下去:“我,就是上天降临的灾星,这座城市的重重劫难。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们。” 他突然回头,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如玄冰,满头如雪的长发在空中飞散,方才的慵懒、从容都化为无边的怒意——为相思的突然打断而愤怒。 “从此刻起,你必须时时默念这个名字。必须忘记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从今而后,无论恐惧、痛苦还是欢乐,你的祷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为我已是你灵魂的主人。” 相思看着这个孩子般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却不能勉强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带一丝尘埃:“也不愿,欺骗于你。” 重劫猫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线,宛如薄刃,在她脸上寸寸扫过,突然挥手,他身后的帷幕徐徐开启。 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鼎。 浑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一朵莲花形的石鼎,那是诸神未曾长成时天地的印记,镂刻着无穷无尽的岁月。 透过石鼎上方滚滚浓烟,依稀可见鼎中盛满了绿色汁液。这些汁液浓淡不一,现出从浅碧到墨绿的不同色泽,竟有十余种之多,彼此纠缠但绝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滚沸腾。 重劫缓缓行到鼎前,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蒸腾的水气中轻轻抚过,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惜:“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现出景仰之色,双手缓缓张开,似乎要指示梵天那无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拥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满含伤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爱的子嗣们在这片大地上苦行,受着风霜雨露之苦。但他并没有舍弃他们,这个鼎便是证明。” 他的双手垂下,拂着鼎上的纹路,那是巨大的莲瓣,古拙而苍老地盛开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残花,盛开在岁月的轮回中。他的眼睛中满含肃穆:“这只鼎,传说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莲花所化,乃是大神对这个凡间最后的恩赐,所以,它也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洗尽这个世界的污秽。” “而我,经过虔诚的供奉,才获得上天赐下的神谕,在鼎中为荒城居民调制救苦之药。一共一百四十七种药材,其中二十五种堪称名贵,十一种价比黄金,五种可谓稀世奇珍……但却还是治不好他们,因为我缺了一样东西。”他双手扶住石鼎边缘,凝望沸腾的药汁,方才的愤怒仿佛已随着鼎上的浓雾消散开去,只剩下深深的伤痛。 那一瞬间,他化身为世间最善良的名医,为自己无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为他的变化而疑惑,喃喃道:“还缺什么?”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从哀伤中惊醒,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与悲悯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夸张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轻声笑了起来,将双手徐徐探入还在沸腾的药鼎。 粘稠的汁液顿时将他苍白的衣袖吞没,但他的笑却没有停止。 良久,他从鼎前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匕首,一只玉瓶。 他一点点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药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尘不染,发出夺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几分妖异的眸子:“莲花天女,现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只要有分毫的差错,那么全城的人,都将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从他左手手腕上划过。 鲜血溅出,滴在他苍白如纸的肌肤上,镂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伤痕。 相思这才赫然发现,他的肤色的确是太过诡异。 这并不是终年不见阳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块通透的白玉,在阳光下呈现的色泽。 虽然总有人以玉来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泽真的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肌肤上,那却只能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竟已完全不似人类的肌肤。 难道,眼前这人只是传说中的机关大师,用美玉制成的人偶? 相思却已无暇多想,因为她必须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她的善举或许就会变成一场劫难。 一场荒城居民再也无法承受的劫难。 她无法不相信重劫的话,因为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将玉瓶置于腕下,承接着点滴而下的血液。 不知是玉瓶掩映还是烟雾袅绕,他血液的颜色竟也比常人浅出很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夭红。 夭红瞬间布满了瓶底。 重劫挪开手腕,将玉瓶放在胸前,片刻,将之倾入药鼎中。 噗的一阵轻响,浓淡不一的药汁宛如大团纠结的灵蛇,不住翻滚缠绕,似要争抢那点血液。 然而这点血液却并不消散,反而在沸腾的药汁中渐渐凝聚,最后竟化为一朵五瓣之花,盛开在大片碧绿中。 重劫注视着药鼎,神色专注而虔诚。 他缓缓拖开衣袖,将那只尚在滴血的左手再度放入药鼎中。 一股碧绿的轻烟腾空而起,涌动的药汁突然平静下来,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而后,最奇异的事发生了。 药鼎中那朵鲜血凝结而成的花朵竟似乎拥有了生命,疯狂地攀上他手腕的伤口,再扭曲变化,一丝丝向他体内回渗而去! 而仿佛受了回渗之血的压迫,更多的血液从他伤口处流出。 他倚靠在药鼎旁,右手紧紧压上左腕,似乎要止住它的狂烈颤抖,但骨骼与心跳的响声几乎塞满荒殿,他的手腕几次都忍不住要挣脱水面! 几乎及地的银发在风中不住飞舞,却禁不住被冷汗打湿。他的面容隐藏在巨大的面具下,但从鼎中返照的光芒中,仍可看出他眼中那克制不住的痛苦。 好在鼎中的鲜血并不多,片刻已完全渗入他的体内。 重劫深深松了一口气,将手腕从鼎中挪开,无力地退回石座上。他纤弱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在白袍下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道:“拿着瓶子和匕首,去荒城中,搜集所有可救之人的血。然后,站在这个鼎前,将刚才的事重复一遍。他们污浊的、充满罪孽的血将流入你的体内,而你的血,将反涌而出,炼成救治他们的药。” 相思有些犹疑:“这样,就可以治好瘟疫么?” 重劫微微一笑,伸出一指,从她面前轻轻划过,仿佛隔着虚空,在无比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也无比温柔:“莲花天女……正如整个荒城的人都只能相信你一样,你也只能相信我。” 相思咬着嘴唇,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接过重劫手中的匕首与玉瓶,转身要走。 重劫轻轻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时间不多了。和你同来的那个人,可以让他帮你。总之,天亮之前必须回来……”他的话音渐渐微弱下去,似乎已在巨大的石座上陷入了沉睡。 第七章 枯荣安敢问乾坤 沉沉夜云宛如狰狞的魔王,在荒城上空盘舞。 月色徒劳地投下几缕微光,却驱散不了城中死一般的黑暗。 相思与杨逸之在落满尘埃的街道上穿行。 莲花天女降临荒城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几乎所有生机尚存的居民都扶老携幼,来到了高台下的大街上。他们跪在路旁,泪痕满面,颤抖着接过相思的匕首,向玉瓶中献上一滴属于自己的血。 老人,孩子,妇女…… 他们的目光都痴痴凝伫在相思身上。 这个与明月一起出现的女子。这个一手持玉瓶,一手持匕首的女子。这个在善良悲悯的光芒下,显得美丽若神的女子。 他们中,有的人充满希望,跪在相思脚下,感谢上苍终于派来了救星。有的人却将信将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玉瓶。有的人已经麻木,只是在亲人的强求下,才木然捞起衣袖,献出鲜血。 相同的只有一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痛。 因为,每一个人的亲人都在死去。 每个家庭都已破败。 明天日出的时候,城中漆黑的尸体就会更多。 相思强行克制着心底的刺痛,一遍遍安慰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一遍遍劝说还在犹豫的人们献出鲜血,一遍遍拥抱失去双亲的孩子,一遍遍擦拭老人脸上浑浊的泪水…… 汗水濡湿了衣衫,她脱下了沉重的战甲,只身着水红色的衣裙,宛如在夜风中盛开的莲花,在荒凉的街道上穿行。 夜色深沉。 玉瓶半满,街道上所有人的血都已纳入其中。 相思已疲惫满身,但却仍不能休息。她和杨逸之离开了宽阔的大街,步入小巷。 救一切可救之人。 那些病入膏肓、不能行动,或者孤独已久、并未得到消息的人们,仍然绝望地瑟缩在破屋深处,他们也不该被抛弃。 小巷深处是一片低矮的棚户。 乱石为墙,破布糊窗。 看来就算在这城市最繁华的日子里,这里也是最贫穷、低贱的区域。这里居住着苦力、走卒、车夫,甚至赌徒、强盗、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时候,他们被人遗忘,而如今,当灾难与病痛袭来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得到最苦难的平等。 如果说,这座城池的别处还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话,这里就只能说一片死寂,再无声息。 透过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土墙,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尸体。 有的一家三口整齐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尸体瞠目张口,肌肤已经发黑,污浊的白骨从其中露出。可以想象,当他们举家并排躺下,绝望地看着布满蛛网的房顶,静侯死亡来临时,曾是多么的绝望。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烂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挣扎逃出死神的囚笼。有的尸体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上,似乎还在挣扎着想要埋葬亲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渊薮。一面糊着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亲依旧牢牢拥抱着年幼的女儿。母亲胸前插着一柄剪刀,刀柄还握在她肿胀的手中。女儿胸前却也有这同样可怕的伤口。却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无生机的母亲宁愿亲手杀死女儿,也不愿意将她独自留在这苍凉的世界上…… 这些尸体的眼睛几乎都仰望着,似是在哀求企盼着上天的救赎,一如深谷祭坛中的怪兽。他们的瞳孔,也因瘟疫而变成漆黑的空洞。 恶臭在狭窄的街道上弥散,中人欲呕。 相思没有掩住口鼻,她无力地倚在一道石墙上,清泪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会,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或者他们绝望的等候就不会是一场空…… 疲惫与伤痛一起袭来,她的坚强在这一瞬间坍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春夜寒风料峭,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荒烟凄雾之中,莲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个在夜风中哭泣的少女。 其实,她何尝有众人眼中那么坚强,柔弱的双肩又如何能承担这无尽的苦难。 在华音阁中,她地位不可谓不尊崇,但在卓王孙翼护之下,从未尝过艰险,更不必亲眼目睹如此苦难。 这一次,出于为吉娜报仇的义愤,她私自离开,不料却从此陷入绝境。 她知道自己不是天女,也不是观音,只是一个会累会痛的女子,甚至她的心中也会忍不住犹豫,忍不住想要放弃。 但是她不能。每当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诚,她便只能咬紧嘴唇,露出温婉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须让大家相信,自己就是天女,是为了拯救这个城市的苦难,如注定般降临在这块被蹂躏的土地上。 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坚持已久的笑容隐没,才可以在夜风中纵情哭泣。 如果他在,该有多好…… 杨逸之看着她哭泣,心中莫名一恸。 他最初救她,只是为了报答她释罪之恩。被吴越王偷袭后,他重伤昏迷,但恍惚中仍觉察到是公主出动尚方宝剑,将他从吴越王掌下救出。于是当她落入胡虏之手,他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哪怕拼了性命,也要将她安全送回皇宫。 那时,却也不过是出于道义而已。 但不知何时,这份道义在心中却从巍峨的山峦化为潺缓的流水,渗透入心底深处,激起道道涟漪,再无法平静。 他浪迹江湖,却也听说过永乐公主为人。自幼修仙练道,娇纵任性,虽无大恶,却也并无善迹。但在逃难途中,这一幕幕情景,让他止水之心也起了波澜。 他永远不会忘怀,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脱去了金甲玄盔,抱起一个全身布满瘟疫黑斑的孩子。 那一刻她神色中的悲悯温和是如此真诚、发自内心。这点善意化为无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红衣女子单薄的身体,也照亮了天空中沉沉的夜幕。 那一刻,天地也与她同悲。 杨逸之叹息一声,似乎要将自己心中这点涟漪平复。他脱下外衣,轻轻披在相思肩上:“走吧。时间不多了。”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正要离开,突然,一声极低的呻吟从一处低矮的屋檐下传来。 “救救我,救救我……” 相思愕然:“还有人?”她顾不得其他,赶紧奔了过去。 这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屋内并无长物,四块乱石撑起一方木板,便成为了屋内唯一的家具。 一具幼小的尸体面朝下伏趴床头,却是早已死去。 呻吟来自床下。 污秽不堪的泥土中,一个全身布满黑斑的男人正仰天呻吟。透过浮肿与溃烂的肌肤,仍可看出他原本的高大强壮,可能正是这超出常人的体魄让他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恶臭从他身上阵阵传来,熏得人几欲呕吐。不远处黑暗中闪烁着几点寒光,那是迫不及待的老鼠正等待着就要到口的食物。 相思也不禁略略有些迟疑。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此人全身肌体都已腐败。无论多么神奇的灵药也回天乏术。 是立刻终结他的痛苦,还是勉强一试呢? 此人似乎察觉有人到来,想要睁开眼睛,却已无能为力,只嘶声道:“救我,救我……” 相思咬了咬牙,掀开他身上浸满污物的被褥,去寻找他的手臂。 然而,她的手却如蒙电击,停在了半空中。 被褥掀开,他的一条手臂上绣满了粗劣的刺青,密密麻麻写满了古怪的符号。更为骇目的是,他手指上沾满血迹,血液已经凝结,一柄染血的尖刀就扔在手边。 刀尖上,还穿着一块破碎的血肉。 相思只觉全身一阵森寒,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起身,将床头那具孩子的尸体翻过。 孩子似乎只有七八岁,眉头紧皱,嘴角都被咬得出血。虽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旧停伫在他冰冷的小脸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开一个大洞,心脏已不翼而飞。 相思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逸之冷冷地看着那人,道:“从手臂上刺青来看,此人是北地邪教捻香堂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脏能治愈一切疾病。这个孩子不幸,成为他的药人……此人多行不义,已遭天遣,我们走吧。” 相思咬着牙,眼泪不住落下,转身要走,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拖住了她的裙角,睁开肿胀不堪的双眼,望着相思哀求道:“别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 杨逸之轻轻拂开他的手,拉起相思就要出门。那男子却在地上爬了几步,嘶声道:“鬼母食小儿无数,佛祖尚且许她向善,我虽十恶不赦,却求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悲凉,宛如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着最后的呼告。 相思的心骤然紧缩,她挣脱了杨逸之,拿起玉瓶就要回头。 杨逸之拦住她,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渗入你的体内?” 相思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你可曾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 相思摇了摇头。 杨逸之道:“瘟疫本是一场天罚。你要将他们从天罚中救出,所有人的罪责便要由你承担。” 相思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尸。 她不是没有犹豫。这个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败,她却要将那恶臭浓黑的血注入自己的体内…… 更何况,这血液中浸透的不仅仅是疾病与肮脏,还有罪恶与凶残。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恶魔! 若在平日,她看见这样的恶魔害世,也会忍不住仗义出手,为民除害。 但如今,这恶魔却不过也是一个在痛苦中绝望挣扎的病人而已。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只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头,夜风轻轻吹拂在她脸上,将温度点点带走,她全身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救还是不救? 她并不是一个城府深远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点善良。一种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泪,因他人的快乐而欢喜的本心。 然而,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无能为力。 持着屠刀的恶魔,却也是在病痛中挣扎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声音渐渐嘶哑下去,眼角浸出泪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恢复一丝决断:“我要救他。” 杨逸之并未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看着那人,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个做过很多坏事的恶人,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的力量、权势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绝望挣扎时,会不会想起很多不曾想过的事;会不会希望路过的人能停下来帮我一把;会不会真诚的忏悔以前的所为;会不会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对这个世界绝望、再度泯灭良知;会不会将最后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将化为对改恶从善的嘲弄,再度进入轮回,种下下一世恶行的因缘……” 相思看着杨逸之,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许,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这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悲伤,却再也没有了犹豫。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杨逸之没有反驳。 虽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尝尽了世间冷暖,见惯了黑暗、污秽,但他心底深处,却也一直相信这句话。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显赫的少女,竟是他难得的知己。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这曲《郁轮袍》之意,其实并无需由他来教给她。 两人在荒城最肮脏、阴暗、贫穷的街道中穿梭,一点点采集被遗弃的居民的鲜血。 在这里,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无可救药的人。 有一个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疯狂,不断毒打着守候左右、不忍离去的妻子。 有一个母亲,在反锁的木柜中,偷偷舔食着私藏的馒头。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饿毙在柜门外。 有一个老妪,在每一具尸体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亲,目的却是悄悄搜走他们最后一点财物。 ……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善良还是罪恶,贫穷还是富有,低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汇聚到她手中那洁白无暇的玉瓶里。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会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无论曾经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可救之人。 东天终于露出了一丝青光。 相思累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是在朝阳升起前回到了药鼎前。 重劫依旧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从方才的虚弱中恢复,几乎及地的银发在石座上散开,仿佛一双静默飞翔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衬得苍白而妖异。 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优雅的风仪完全隐没,隐藏在面具后的笑容显得如此阴沉,饱含着对这个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个簇拥在满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银发就是他手中的丝线,隔空操纵着人间的一切痛苦,看着人们在他的牵线下,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将一切自私、丑恶暴露其中。从而在他们的挣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恶毒的快意。 只是这一刻转瞬既逝,神明般的高华、超然又笼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药的祖神。 只是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依旧透出挥之不去的荒芜之气。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并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如雪的长发从手指中绕过,在掌心牵引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还是仅只玩着孩子般的游戏。 相思却无心看他的奇异举动,径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动作,微微将目光挪开,斜瞥着相思手中装得满满的玉瓶,嘲弄道:“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将玉瓶紧紧捧在胸口,点了点头。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过,罪恶之血回渗带来的痛苦。而你带来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却无比坦然。 重劫看着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讥诮:“如果痛苦你无所畏惧,那么‘天罚’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天罚?” 重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告诫过你,只救可救之人。仪式一旦完成后,上天对罪人的所有责罚,都将转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苍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问心无愧,何惧天罚。” 这句话让重劫眼中透出一丝烦恶,他将指间的长发重重甩开,似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转开,再不看她,只对着身后挥了挥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药鼎依旧烟雾袅袅,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气,前行数步,来到药鼎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鲜血倾入。 碧汁滚涌,一阵阵轻烟冲天而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没有颤抖,直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将玉瓶轻轻放下。 药汁渐渐归于平静。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绿的石鼎中凝结。 这朵血花的形态与重劫方才那朵并无二致,只是大了许多,如流云般的花瓣舒展开,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颤动着,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寻求着鲜血的怜悯。 花大了数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还要深重数十倍。 晨风吹拂,天青色已渐渐化为鱼肚白,第一道晨曦随时要刺破夜云,透空而下。 她没有迟疑,轻轻伸出手腕。 匕首发出雪亮的光芒,闪烁间就要落下。它将在她腕间刻下一道蛇一样的圣痕,然后满城百姓都将得救。 一道极淡的月色从她鬓边拂过,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静,梦幻在这一刻隐秘地袭来,将她带入了那无忧无惧,平安喜乐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倒下。匕首从她指间坠落。 杨逸之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无聊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这场看似平庸的戏码终于有了可看的变数。 他轻轻敲击着石座,话音中有些讥诮:“你要让她背叛自己的承诺么?” 杨逸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这个承诺。” 重劫似乎有些惊讶:“你?” 杨逸之道:“是。” 重劫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声音却变得阴沉:“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个人注定都将死去,而承继这么多死命的人,若是莲花天女,则将经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则将承受天之震怒,万劫不复——你将会立刻死去。” 杨逸之淡淡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为他不想相思承受这结果,所以才会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决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甘之若饴。 正如他当时倚着城墙,看着她走入满空荒凉时,所发的誓言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誓言让他在面对任何灾劫时,都平静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颐,在石座上仔细打量着着杨逸之,冰冷的目光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个冒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这,实在是一场出色的意外,意外的惊喜。 杨逸之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起身,面对药鼎。 轻烟升腾蔚集,将他沾血的白衣衬得如月色般高华。 寒光微动,蜿蜒的鲜血从他腕底溅出。 第八章 鸣笳乱动天山月 相思醒来的时候,日已中天。 杨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他的笑容却比漫天垂照的日色还要温暖。 相思心中不觉一宽,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复,下意识地道:“他们得救了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五百二十一人,每个人都得救了。”他轻轻拭去相思脸上的尘埃,重复了一次:“自你降临之后,荒城中的居民,再没有一人死去。” 相思点了点头,她再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杨逸之微笑道:“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着莲花天女的苏醒。” 相思脸上透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她终于救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杨逸之的微笑在阳光中看去是那么温暖,这也让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从高台的边缘望去,这座城仍然破败不堪,但却已有了一丝生机,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居民开始走上街头,艰难但却尽心尽力地收拾着他们的家园。 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这便是她甘愿将种种污浊的血、刻骨的痛纳入自己身体的缘由。她喜欢看到这样的阳光,看到这样的人。 她相信,从此,这座荒城中,将再没有灾难。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重建家园的……” 一声冷笑却将她打断:“重建家园是不必了。”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却见重劫不知何时从石座上站了起来,负手仰望残破的穹顶,缓缓道:“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为劫灰。” 相思愕然道:“为什么?瘟疫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他看着他们,诡异的笑意一点点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轻声道:“我说过很多次,却没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这座城市的灾星,上天派我降临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灭亡,至死方休。”他轻轻叹息一声,阖上双目:“如今,一重天罚过去,另一重劫难却已经开始。” 杨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么劫难?” 重劫似乎很满意两人的错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儿把汉那吉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带领上千骁骑,向这座荒城攻来。”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绕在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来,只是担负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机缘巧合,命运将她推入这座荒城。将重于山岳的责任与莲花天女的荣耀强行交与她,让她独自面对重重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点点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单纯的思考,让她超脱了最绝顶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无法堪破的犹疑,支撑了下去。 于是,没有高绝尘世的武功,没有洞悉众生的智慧,却有了他们不曾有的、悲悯天下的情怀。 这世上也许本没有什么莲花天女,但注定了这个弱质女子,要宛如莲花一般盛开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坚强、她的美丽带给绝望的人们以希望。 杨逸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迷惘。 他虽然也怜惜生命的凋零,但并不执着地挽留每个人。因为世事磨砺,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对决疯狂屠戮的异族高手,将中原武林从满天鲜血中解救出来。但他绝不会守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身边,给他临终的宽恕。因为,他的悲悯经过了思考,变得理智而冷静。也因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个人,而是天下。 但她,却抛开了理智、规则、甚至道德的权衡,仅仅听从于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个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个人都值得拯救。 每个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秀发,看着她脸上的温婉与坚强,他坚定的心也开始动摇,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恻隐之心,本是最单纯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这种情感是否也在反复的衡量中变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简单的判断,但被牺牲、放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那些替他们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断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义的么? 或者,这一切本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善的两种不同表达。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去实践着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别样温暖。 他长久注视着她,心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为什么,他已经解开了心中对善的疑问,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难道仅仅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愁苦?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仅仅只是因为报恩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决心不再思考,只听从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轻声道:“当此之时,只能弃城了。” 相思喃喃道:“弃城?就算弃城,能逃到哪里去?” 杨逸之道:“到山里去。蒙古铁骑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也许,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句话让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坠下的那座山崖。那里山高林密,也许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万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铁骑马上就来了,城中尽是老弱病残,无法迅速转移到山中去。” 她的话语中藏着深深的忧惧:“我们没有马,无法躲过蒙古铁骑追击的!” 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在渐渐安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下了高台。她要尽早将所有的百姓集合起来,带领他们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个时辰的喧闹后,终于变得安静起来。一支并不算大的队伍,从东城门涌出,缓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远的山。 百姓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因为率领他们的,是刚刚将他们从瘟疫中救出的莲花天女。 就算她带领他们走向死亡,他们也毫不犹豫。 但这只队伍实在太孱弱,他们走得很慢。这样的速度,真能逃脱死神的追捕么? 杨逸之逆风站在城头。 城墙半颓,这个城市的残破已不必再用言辞去描述。 他独自伫立在这荒败的城头,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几乎将他融在那明亮的金黄色中。这辉煌的金色让他温宛优雅的风仪中,也杂入了一丝超出尘世的凌厉。 他的身后,城墙的遮挡下,树着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撑着一件衣服。这在城下远远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站在杨逸之身后。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远远看到了一道黄尘漫天而来。 日色沉沉,暮风吹起他的长发。 杨逸之清俊绝尘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肃杀。 黄尘翻卷,瞬间便冲到了城前。蒙古铁骑特有的剽悍之气随着金戈杀伐之声卷地而来,直冲城头! 战云怒卷,随着战马腾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颤栗起来! 蒙古兵纵横天下,实非浪得虚名。 杨逸之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铁骑之下,要保全一城妇孺,实在太艰难了些。 但须尽心,须尽力。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暮色初上的时候,他本应如魏晋时风流公子,醉卧在桃花树下,在落花清风中抚琴清谈。 但如今,他必须站在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护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心意,她的执着。 他仰头向着日色沉沉的苍穹,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 那啸声冲云而上,仿佛一只孤高的白鹤,一飞而绝尘寰,然后带着仙人逍遥的姿态,宛转飞下。 于是,星辰散乱,清越之声一转而为肃杀宏阔,星辰被肃杀所激,尽皆炸开,仿佛化成无数巨大的陨石,带着天外之火凌厉轰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驱使战马,轰然前冲,但啸声才发,那些战马禁不住一齐长嘶起来。嘶声竟与啸声融为一体,进而被啸声所夺所激,汇成一体,变得更为广大,宛如万千金鼓齐鸣,大地与城池一齐震动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现,以苍茫的大地为鼓,山川陵岳为椎,轰然敲响! 蒙古兵一齐大惊,纷纷勒转战马。但平时驯服之极的战马竟然不再听他们的指挥,狂乱地奔走着,不住将悲嘶融入这激越无比的啸声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黄尘漫卷,战马嘶鸣,全都卷在这天地所激发的长啸中,奔腾出洪荒天人激战的苍茫! 啸声倏然停止,就宛如来时那么突兀。 战马的悲嘶声这才慢慢停止,但无论蒙古兵怎么驾驭,它们尽皆一步步后退着,仿佛荒城就是洪荒的巨兽,无声地威慑着万物众生,让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多数的蒙古兵脸上都带着巨大的惊愕。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渐渐消歇的战尘,向城头望去。 那一袭白衣,在煌煌暮色中,是那么耀眼。 蒙古贵族尚白。 他们以白色为神明的颜色。 难道真的是神明降临了这座危城?他们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 日色如此辉煌,暮风吹拂,这本是他武功最盛之时。他修习的剑法极为奇特,以光、风为力,但现在,他已无法施展自己最擅长的风月之剑。 近一月来,他心脉几度受伤,一直未能复原,幸好,风月之剑本不是剑法,无需借助内息,而仿佛是凝铸在他心底的一道光芒,越淬越强,往往能在最后的绝境中,施展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然而,就在他用那枚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划出蜿蜒的蛇之圣痕时,这道光却仿佛被黑暗永久封存起来,随着救赎的鲜血一齐流逝,化为尘土。 承受罪恶之血后,他已经施展不出那惊动天下的一剑。 万幸的是,就算没有风月之剑,他仍然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倚仗。他的恩师姬云裳是位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他所学习的,并非只是剑法,而是天地之间最元始、本真的法度。 方才那一啸便是如此。 这一啸,同样并非用真气御使,而是一瞬间,将心中的一切执着、畏惧、欲求完全放下,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归自身而同天地,以天地心而为己心,从而激发天地间的灵变。 那一刻,他化身为天地,是以啸动风云,万马齐惊。他以心为弦,啸为音,震动万物最深邃的旋律,将它们最隐秘的心弦拨动,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尘埃都融入这一啸之中,化成他遥相指挥的千军万马,于棋局挥洒之间,小儿辈遂破贼万里。 虽无桃花为弦,但这一啸,亦是《郁轮袍》之意。 蒙古士兵大为震惊,他们久处草原,惯听风之呼啸,沙之哀吟,对苍苍茫茫的天之乐章本就有着莫名的敬畏。更何况,这乐章与草原上风沙之声苍茫、简单绝不相同,乃是山林、石穴、屋宇、墙垣、战旗、奔马……甚至日光、尘埃、每个人的本身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一声长啸,哀感同鸣,齐齐奏响这天地华章! 众人只觉心中不住振荡,不由齐齐抬头——难道此人真的是能感动天地的神明? 杨逸之右手压在胸前,止住血气上涌,这一啸,也牵动了他体内的隐伤,刻骨地疼痛起来。 天地之乐自然无肃杀之力,杨逸之可凭着它震惊世人,却不能行杀戮之事。 人慌马惧,但蒙古兵却兀自不肯退缩,仍在极力约束着战马,阵型竟又渐渐凝结。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他举起了手中的弓。 那是一柄普通的弓。 他扣起了手中的箭。 那是一枝普通的箭。 但在杨逸之的手中,弓与箭都在夕阳的返照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铁青色的危城摇摇欲坠,一轮如血的红日悬挂在城头。杨逸之站在夕阳之前,缓缓将手中的长弓引开。 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广袖博带宛如满天缨络,在他身后飞舞。 在眩目的夕阳下,他那沾满风尘的白衣又显得洁净、高华,不可方物。 长袖褪开,他控弓的手指修长温润,更适合抚琴控笛,或执麈清谈。自入江湖,这双手名动天下,却从未拿过任何武器。 一直以来,他就仿佛一个误入江湖的魏晋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谈歌啸之地。无论在怎样惊心动魄的对决中,他始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在这一刻,他从容优雅的风仪开始化为逼人的杀气。 一切,只为守护一座城池、一句承诺。 一缕鲜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伤痕中渗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点红光。 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江湖中有种法门,可借助人之鲜血,短暂引发出被凝结的精气神,从而超越自身。 是为飞血。他曾在一个故人那里见过这种秘魔法门。 杨逸之一松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飞翔。 蒙古兵脸上显出震惊之色。 他们自幼便习骑射,知道强弓不过三百步,他们距离城墙足有一千步,什么样的弓能够射到?这个白衣人若不是疯子,只怕便真是天神降世! 箭才离弦,立即激发出一声凌厉之极的啸音,箭身怒炸而开,一团血气缠绕在箭头之上,宛如飞星疾射,刹那间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离! 这点飞星,竟然带着恶魔一般的肃杀气息,卷绕之间,大风狂响,向着一千蒙古兵齐扑而下! 一股寒冷的恐惧之意瞬间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们忍不住恐惧地大叫起来,完全忘记了抵抗! 寒芒飞越,倏然没入了最前面的马头中,跟着透体而过,深深钉入了地面中! 血肉噗的溅开,喷了附近士兵满头满身。 这一箭,不但穿过了一千步的距离,而且将这匹壮硕的战马生生射穿!劲风旁卷,每位士兵脸上都如经火灼,感到一阵蚀骨的刺痛。 这是天神,还是恶魔? 清醒过来的蒙古兵发一声喊,再也不敢停留,纷纷拨转马匹,狂奔溃逃而去。 杨逸之依旧独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军离去。 突然,他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跄然跌倒。他强行支撑起身体,淋漓冷汗已濡湿了他的长发,冰冷地沾在他苍白的脸上。 失去了风月之剑的力量,仅此一箭,便让他疲乏到了极点,几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愿醒来。 但他不能。 他缓缓起身,将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来,带了几十件,出了西城门,沿途将衣服一件一件丢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丢光之后,他才全力地赶回荒城,出东城门,向相思他们追去。 一面追,一面尽力消除相思所率领的队伍所留下的痕迹。 这,让几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杨逸之汗透重衣,那袭白色的长袍本萧然若神,此时染满尘埃与鲜血,变得敝旧不堪。 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秽,一曰流汗溽体。 当五衰出现时,天人将命尽,重入六道轮回。 第九章 行踏空林落叶声 月色初上。 杨逸之终于追上了相思,他知道,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并不能让蒙古骑兵彻底退去,他们不久就会卷土重来。但是,这一箭为荒城百姓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只老弱病残的队伍,已在相思的带领下踏上了深山密林的边缘。 相思看着他被汗水与尘土沾染的衣衫,微笑中有心痛,也有感激。她想要握住杨逸之的手,说一声感谢,但杨逸之却躲开了。 他不能让相思看到他腕上的蛇之圣痕,更不能让她知道,其实承受那些污浊疾苦之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相思的手落在空中,神情有些尴尬,正要说什么,一群孩子蹦蹦跳跳过来,拉起她的手,七嘴八舌的道:“天女姐姐,过来一下好么?”“天女姐姐,请你看点东西哦。”“天女姐姐,我奶奶病了,她说想见你……”拉起她就往林中走。相思只得冲他一笑,低头匆匆走开了。 杨逸之望着她簇拥在人群中的背影,脸上也浮起一个笑意。 她的谢意,他已经知道。 他心中再次许诺,一定要将她和百姓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让她成为荒城真正的莲花天女,因为只有她,有这样的慈悲。 他静默地随着队伍前进,看着所有的人用虔诚的目光看着相思。 看着相思真诚地用自己的温柔,安抚这些人饱受命运蹂躏的心灵;看着那些孩子把他们最珍重的玩具拿出来,奉献到相思面前;看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握住相思的手,眼睛里满是感激的泪水;看到年轻的小伙子,背起老人,携着小孩,让这个队伍走得更快一些;看到恶在慢慢消退,朴实的善正在悄悄蔓延;看到相思温婉的笑容不时浮现在那憔悴而美丽的脸上…… 他知道,这时的她,是最欢喜、最愉悦的。所以,他肯丢失风月之力,让身体承受飞血之伤,只为看到这欢喜,这愉悦。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获得的,远远大于所失。 深山的路并不好走,既不适合蒙古铁骑,也不适合步行的人们。 尤其像他们这只队伍,多是老弱病残,真正年轻力壮的人占不到十分之一。何况他们还刚经历了瘟疫与丧失家人的悲痛。 足足走了两天,方才走到祭坛之处。此处,才是入山的开始。 从此进入山中,林莽才开始密集,山深林密,五百多人进去之后,的确非常难寻,但照这只队伍的速度,只怕再走十天,才会真正安全。 被杨逸之一箭之威惊走的蒙古兵,是否会犹豫十天?杨逸之并没有把握。 他只能尽自己的力,多帮着老人们走快一点。 终于,在第三日,蒙古铁骑的轰鸣声,再度传了过来。熊熊火光,燃烧在荒落的城池上。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预示着,城已破。 城破之后,蒙古铁骑兀自不肯罢休,那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蒙古铁骑想要将他们全屠灭。 这在蒙古人看来,并不算什么残忍之事。他们经常攻下一座城池,便开始屠城。大军所过之处,往往便成为荒无人烟的荒弃之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 相思也有些惶恐,但却努力掩饰着——她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她的恐惧。 她勉强笑道:“大家放心,既然我已降临到你们中间,便会用我的神力让你们脱离险境。这是上天的旨意。” 这是谎话,但没有人怀疑。他们虔诚地匍匐在地上,拜谢着上天与莲花天女的恩赐,然后,他们不再害怕,跟着相思向更深的山中迈进。他们的虔诚,给了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只有在月色隐没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才闪出一丝深深的愁容。 这点愁容,只有一个人能看得到。 杨逸之悄悄走到相思面前,道:“我去引开他们。”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真气仍被日曜用天一真水之毒封制住,仅能让她率领着众人跋涉,却已无力及它了。 她现在所能依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子。 这情形之紧急,竟让她无裕去想,这个男子为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将她从天授村救出,然后又陪着她拯救了满城百姓。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相思心中突然一惊,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听说过他曾拯救武林于水火的传说……又或者,自己太多心了,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纭的杂念驱出脑海,向他点了点头。 杨逸之轻轻道:“保重。”萧疏的身形向山林中隐去。 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但在他温和的笑容映照下,却仿佛轻披鹤氅的公子,正命人整顿车架,将要雪夜访戴。 那是一段千古风流,在此人而为风骨。 述之不尽,与生俱来的风骨,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绝不因他是否有倾绝天下的武功、高出群伦的位望而改变。 这一切,已深入血脉,只属于他本身。 但相思却感觉到一阵不安。 也许是因为那沾满尘土的白衣,也许是因为他被冷汗濡湿的散发。这些,恰恰与他本身的从容形成巨大的对比,让相思有些忐忑。 她很想叫住杨逸之,但看了看身边的百姓,欲言又止。 她目送着杨逸之,目送这个守护在她身边的男子离去,她的心头忽然有了牵挂。 杨逸之走在山木之中。 虽然风月之力已失去,本就不具真气的他已变得跟常人相差无几,无法施展那些神奇的武功,但他并不畏惧。 他的心没有变。这颗心是天地之心,所以才能笼住那满天满地的风、月,才能施展出那清如神、明如月的剑法。 这颗心中也同样盛满了悲悯与慈柔,才会被相思深深吸引。他的仁爱与天地同在,遍及草木,因此,他走在丛林中,就仿佛深山隐士,偶然行走在满天红尘中,却自不沾染。 所以,他依旧坦然。天地草木便是他的遮蔽。 他很容易就接近了蒙古兵,而没有被发现。 正如他们所想,密林,的确是骑兵的克星,茂盛的丛林使马匹无法行走。但蒙古兵征战天下,所仰仗的,并不仅仅只是马匹。 他们将马匹放牧在山脚下,只派了几个人看守,其余的人,带着长刀兵刃,向山上搜寻。长刀斩断了脚下的荆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行进的速度,是相思所率领的老弱队伍的十几倍。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过半天功夫,他们就可追上。 不会武功的百姓们,将会尽被斩杀殆尽。 杨逸之甚至能看到领队将军面上的怒意。显然,他想不到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竟会在这样一座荒城下折戟。 唯一能平复这怒气的,也许就只有满城百姓的血。 或许,还有她的。 杨逸之微微皱起了眉。汗水将散发沾湿,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的心竟有些凌乱。 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面对武功与禅功同臻绝顶的遮罗耶那时,约战天下无双的华音阁阁主卓王孙时,他的心都没有这么乱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顷刻之间,心头有了计较。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散牧在山脚下的马匹。 这些精良的战马,无疑是蒙古骑兵的性命。若是这些战马出现了什么变故呢?蒙古骑兵是不是就会舍弃搜山,而将精神转移到战马身上? 毕竟,搜山屠民,不过是为了泄愤,而战马却是他们行军打仗所必须之物。 瞬间,杨逸之便有了权衡,向那些战马走去。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林木给了他最好的遮蔽,在他靠近战马之时,没有人发现他。 看守的蒙古骑兵显然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打战马的主意,正坐在岩石上,放怀吃喝。 杨逸之翻身骑到一匹马身上,他一抖缰绳,那马立即发出了一声嘶啸。 马鞭就挂在战马的一侧,杨逸之抓起,一鞭抽了下去。那马吃痛,又是一声嘶啸,翻蹄亮掌,飞奔了起来。它身边的其他马匹本在安静的吃草,这匹马一奔,立即将它们惊动,一齐躁动起来,咴咴地嘶叫着。杨逸之长鞭甩起,鞭影如潮,挞在其他马身上,立即一股无形的气流,自他身边涌发,在马群中炸开。 受到鞭挞的马匹嘶吼起来,在杨逸之所乘之马的带动下,开始奔腾。马匹无序而凌乱的奔跑导致了相互的倾轧,因为没有骑士的约束,有些马便撕打起来,而随着杨逸之手中的鞭影阵阵,几乎所有的马匹都被惊动,轰轰然自草地上奔起。 那几个看护的蒙古兵一齐被惊动,操着呜里哇啦的蒙古话追了过来。杨逸之也不管他们,又是一阵鞭子击下,那些马匹卷起一阵狂流,向山下直冲而去。一千多匹战马,几乎全都在杨逸之的带领下,卷出了深山。 战马嘶鸣声震天动地,那些手握长刀,正删刈草木而上的蒙古军人立即觉察到了,都是发出一阵狂喊。蒙古军人视座下马匹如生命,是决不容许马匹被人夺走的! 他们齐声呐喊,从山上一涌而下,向马匹追去。 杨逸之纵马如飞,约束着众马匹潮水般向外冲去。那些马匹驯养已久,极服管束,彼此熟悉,奔跑之际,自然就合成一群,不挨不挤,发足如飞,片刻之间,便将蒙古兵远远甩在了后头。 一直奔出了三十多里,杨逸之方才圈马顿住,目送马群踏入了茫茫平原。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马留下来,马匹足够荒城中人骑乘,有马力之助,可以走的更快一些。但队伍中尽是老弱幼小,又如何能驾驭得了这些军马?一旦被敌人追杀,势必兵荒马乱,造成更多死伤。更何况,他们已深入山中,要再走到平原地带换马,至少也要三日的时间。三日中变数良多,若让蒙古兵截到,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杨逸之忍痛放弃了这个念头,独自打马回到了山上。 他知道蒙古君主俺达汗军令极严,士兵若是走失了战马,便治重罪。像这等一次走失了千余匹,只怕率兵的将领当死罪。是以那些蒙古兵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寻回马匹的。这一来一去,也许队伍就已经深入山林,再也无法找寻了。 平原苍茫,再找回战马的机会极为渺茫,蒙古兵四处搜寻,荒城百姓们便有足够的时间遁入深林,从此不再受乱世之苦。 虽然,家园被毁,但深山广阔,在山中觅一处福地,开创一片世外桃源,也是不错的结局。 想到相思盈盈的浅笑,杨逸之也不禁展颜。 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 队伍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暗自窃喜。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又走了三天,蒙古兵并没有追来。他们已进入了深林的范畴,草莽苍苍,已极难寻觅了。 突然,远远的山脚下,腾起了一股浓烟。 似乎感受到一丝不祥的预兆,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来,惊恐地望着那缕烟尘。 那股烟的附近,又升起一股更粗更壮的烟尘来,片刻之间,浓烟漫漫,连成了浓浊的一大片,缓缓向前挪移。众人正走在山腰上,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映在他们的眼帘中。 相思脸色陡变,脱口道:“不好!他们在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这是一条毒计。蒙古兵已经消失了耐性,他们采用了最毒辣的措施,烧光山上所有的草木。 此时正是三月开初,草木才苏,北地少雨雪,极为干燥,山上积了无数落叶枯枝,火势一起,便极难扑灭,烈火连卷,只怕山中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 何况,就算能躲过这场烈火,没有了林莽遮蔽之后,蒙古兵便可驱马登山,不日便可追上他们,大肆屠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迅速向山上蔓延而来。蒙古兵显然恨极荒城之人,山下仍不断有烟柱冒起,显然他们仍在点火。 相思与杨逸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惧。但当此之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杨逸之心中顷刻转了无数念头,却无任何一条能灭眼前之火。 队伍住了下来,寂静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那才尝喜悦的心灵,被这滚滚浓烟,残酷地撕扯进了可怕的炼狱。 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浓烟,看着庇佑他们的莲花天女。 相思忽然深深跪了下去。 她跪倒在杂污的泥土中,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微风吹起她水红的衣裙,一刹那间,澄澄碧空仿佛化为无尽秋水,苍苍林莽仿佛化为接天莲叶,而她就是其中那一株纤细的红莲,在风中轻轻颤抖。 她的虔诚感染着每一个人,他们纷纷跪了下来,用自己的心灵,乞求上天的慈悲。 当此之境,也只有仁慈的苍天才能垂救他们。 但苍天仁慈么? 浓烟连卷,飞舞冲天,天色似乎都被这些浓烟遮蔽住,变成深沉的黑色。火光越来越盛,烛天耀亮,那天忽然阴沉起来。 大片的云卷绕在浓烟之中,越聚越紧,隐隐透出霹雳之声。众人的祈祷声更响。那阴云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宛如末世的魔王,要诛杀天下所有的生灵。 但这魔王,此时却成了百姓的救星。 猛地霹雳一声大震,暴雨自浓云中冲卷而下,浇在烈火之上。滋拉滋拉的声音暴响而起,那烈火立时一暗,浓烟却更加猛烈。 跪地祈祷的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神迹终于出现了! 对他们无情冷对的苍天,终于展现了一次仁慈。 才起的野火立即被暴雨打下,肆虐的红魔顿成慌乱的火影,最终熄灭在这连天暴雨下。那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又是霹雳一声怒震,漫天云雾骤然轰散,又露出晴朗朗的天空。 一条条细流自山顶滑落,汇聚在一起,滚滚向山下流去。那些野火还残存着点点灰烬,兀自坚强地腾起一点灰烟,却已成不了气候。泉流浇在上面,他们便成了污浊的浮尘,顺着山峦起伏,流入那不可知的沟壑中去了。 相思虔诚地深深跪拜,她笃信,这便是上天的垂慈。 天道威严,以世人不可想象的方式,展露了它的威力。 但杨逸之的面容却未能展开。他的目光看得更远。他能看到,羞怒交加的蒙古兵并没有走远,他们在等待,等待着春日明媚的太阳将这些雨气蒸发,等待着草木再度干燥,他们将发起新一轮的火攻。 那时,他们用什么来抵抗?他们能希冀再来一次暴雨么? 杨逸之抬头,望着那宛如空青一般的天。日光刺眼,他知道,这一天并不会等待太久。 他走到相思身边,轻声道:“我必须去山下搬救兵。” 相思道:“救兵?什么救兵?” 杨逸之沉吟了片刻,道:“明朝的军队应该仍驻扎在天授村,离这里并不远。只有他们杀来,击退蒙古兵,这些百姓才能得救。” 他顿了顿,目光望着队伍中的人,道:“他们毕竟是大明的子民,明军有责任维护他们的安全。”他又转向相思,微笑道:“何况你是公主,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相思缓缓点了点头,她知道,杨逸之说得对,也许,这是他们获救的唯一的办法,天意往往借助人力,人不思自救,天亦不眷。 杨逸之一笑,目注山下。 他只说了一半的话,下山求救是不错,但他亦不知道能不能搬得来救兵。 他面前出现了威武不可一世的吴越王的影子,这样的人,能够为了几百老弱病残的性命,而挥军前来么? 他只希望,吴越王还未回来,而留守的将领能够仁慈一些。不找寻到公主,这些明兵绝不敢回去,这一点把握,杨逸之还是有的。但另外的呢? 他必须尝试,因为这已是唯一的生机。他不忍看到这些百姓最终走向死亡,更不忍心看到她的眼泪。 所以他必须一试。 尽管他身负重伤。尽管他已失去风月之剑。 尽管他知道,吴越王必欲除他而后快。 但他并没有犹豫。 相思看到他再度转身时,不知为何,心中又动了一下。 忽然之间,天是那么阔,林是那么深,似乎这个男子再踏出一步,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 “别走……”她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逸之笑了笑,他似乎知道相思的心意。 他不想让她担心,尽管他心中也满是惆怅与迷惘。所以他停下脚步,转身,道:“给我句祝福吧,让我带着它回来。” 相思也笑了。凝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闷与悲戚淡了一些。相思低头,她忽然看到一朵小花。那是一朵很奇怪的花,因为它的花瓣是青色的。 青色的花开在林荫中,似乎是因为太少晒到阳光的缘故。相思的心动了动,这青色似乎让她有了信心。她轻轻将花撷下,递到杨逸之的面前。 “我一直相信,青色能佑护我平安。珍重。” 杨逸之轻轻将花接在手中。青色的花,孱弱而稀有,正如相思一般,纤柔娇弱,却带给每个人福佑。杨逸之珍而重之地将花朵握在手中,却发现相思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腕,盯着他在接过青色花的时候,无意间露出的手腕。 那上面,有一道蛇般的伤痕。 相思的脸色变得厉害。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想永远瞒下去的! 相思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面一片光洁,宛如无瑕的美玉。相思喃喃道:“我本以为圣痕会随着仪式结束而消失,所以才没有怀疑我的腕上为什么没留下痕迹。” 她的泪水滴在湿漉漉的尘土上:“哪知……是你。” 她的泪眼抬起来,望着杨逸之。 她能够看出来,在这双温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杨逸之一直伴在她身边,帮她救助满城黎民。 那是最温柔,却最坚定的眷恋。 相思忽然觉得胸中有些发苦,因为,她无法承受这些眷恋。 她若真是一朵莲花,也是一朵只能承受青色而盛开的莲花,无法沾染别的颜色。 相思的眼泪让杨逸之有揪心的感觉。 他强笑道:“你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的恩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再度涌起刺痛的感觉。那是有万种心意,却不能说出的痛。 他说出这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报恩的理由,只因为,他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他便如白云一样,无论遮蔽了多少风雨,却仍然无言。 他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却终于忍住了。他无法亵渎这个女子,哪怕仅仅只是加爱怜的一指于她。 他眉头展开,化为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 他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相思的手上。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守护。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她很想说,当初救了他的,并不是自己,她也不是什么公主,但是她却说不出口。 杨逸之终于有些释然,他的身子没入了林莽中。 他一定要坚定,才能走开。 天授村并不远,杨逸之却走得很辛苦。 因为他已无法施展那流云般的轻功,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努力避开蒙古士兵的搜索,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前行。 那朵青色的花静静躺在他的怀中,杨逸之不忍碰触它,因为那会太快让它凋零。只要想到怀中的这点青色,他就会有坚定的信心,更快地走下去。 他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走到了天授村的村头。 桃花依旧,漫天搅出厚厚的飞红。但以花为弦的仙人,此时却如此落魄。 一曲《郁轮袍》,难道从此便成为绝响? 杨逸之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伤。他的目标,是要找到明朝的将领,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求他发兵入山,救出相思。他的公主。 他只能希冀公主的身份,能让明将军放弃迟疑,提兵前来。 他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搜寻上,因为他才踏进天授村一步,便看到了无数的人。 每株桃树下都站着一位士兵,天授村几乎被桃树围满,也被这些士兵围满。士兵甲戈鲜明,军威几乎惊起了漫天桃花。 士兵的正中间,是一只虎皮金交椅。金交椅豪奢,虎皮威武,却都无法夺得椅中之人的风采。那人相貌威武,满面春风,正悠然看着杨逸之。 吴越王。 椅后站着两个人。 左边之人一身戎装,手握在腰间刀鞘上,望着杨逸之不住冷笑,正是云龙五现欧天健。右边之人着黑衣,漫天桃花也无法侵占他身上的那点黑色。他冷俊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邪逸之气,却又是那么耀眼。 这个人,杨逸之也认识,正是当年在苗疆被他一剑击伤的孟天成。 他此时武功大减,与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单只一个欧天健,或许还有赢的机会,但若孟天成在,他就毫无胜机。何况还有高深莫测的吴越王。 当日古井边那一掌,令杨逸之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若不是风月之剑绵绵泊泊,不假丝毫外力,自能借天地之气而增长凝固,他几乎就死在了天授村中。这三人在此,就算没有满村精兵,他亦绝没有活路。 但杨逸之并没有退缩。 因为相思与荒城百姓之生死,就悬在他手上,就悬在这一刻。早在做出下山决断之时,他便已打定了主意,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吴越王的发兵。 公主被蒙古虏获,或者死在居庸关外,吴越王都难辞其咎,杨逸之只想将公主的下落告诉吴越王,此外的事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越王一直将两个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是华音阁主卓王孙,另一个便是正道武林盟主杨逸之。有这两人在,吴越王难以横行江湖,也难以一统天下。 这两人,便是他大计的障碍。 此次无疑羊入虎口。 但,又怎样? 杨逸之昂首向前,对着吴越王一揖,道:“永乐公主被困西北七十里外的碧落山,山下一千多蒙古骑兵正在围山追杀,请王爷调兵前去营救公主。” 吴越王哈哈一笑,豪气毕现:“本王倒有些佩服杨盟主了。” 他大袖一挥,朝着漫天桃花指了指,道:“盟主明知道本王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盟主来投,又知道本王对盟主起了杀心,居然还能够来到本王面前而不变色,此等人才居然流落草莽,着实令人觉得可惜啊!” 他凌厉的目光凝视着杨逸之:“本王乃是爱才之人,杨盟主亦有孺慕之心,盟主若为朝廷效力,本王作保,令你父子和好如初,如何?” 杨逸之淡淡道:“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王爷效力?” 吴越王冲天大笑道:“本王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本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杨逸之道:“王爷将如此忤逆之语说与我听,料想是不会再放过我了。” 吴越王道:“不从我者,唯死而已!” 杨逸之道:“王爷急速发兵,营救公主,杨某愿引颈而就刀斧。” 此话掷地有声,杨逸之脸色却没有半点改变。 只因此意在路上便筹之烂熟,并非一时冲动。 慷慨赴死者,自有一派凛然之气,却只让吴越王悠然一笑:“本王竟能未卜先知,早在此地列阵等候盟主,盟主难道就不知道其中之意么?” 杨逸之脸色骤变。他猛然抬头,目光直刺吴越王。吴越王冠带煌煌,几乎将他的面色全都遮住,但一双眸子凛然犀利,炯炯对着杨逸之。 杨逸之一阵急剧的咳嗽,温文的面色渐渐变得冷峻。 他霍然明白,也许祭天,圣泉,公主,本就是一场阴谋。一场早就跟蒙古人勾结在一起的阴谋。 吴越王根本不想让永乐公主活着回去。 他的心颤抖起来。 他怎么办? 公主怎么办? 他一定要回去,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就算吴越王集结天下高手、尽汇于此也一样! 他的目光陡然凛冽,吴越王不由得一怔。他从未想过,向来温文如月的杨逸之,竟然能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这让他忽然有些犹豫——他已没有必然能擒住杨逸之的把握! 这犹豫瞬间化成了恼怒,堂堂大明王爷,问鼎天下的天皇贵胄,竟然怕了个草莽之徒!所以他立即挥手,道:“擒下!” 桃花纷飞,桃树下挺立的精兵们立即飞纵,围成了一个大圈。那圈子里三层外三层,甲兵森严,围了个风雨不透。圈子的正中间,是杨逸之,吴越王,孟天成,欧天健。 欧天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因他知道,四人里武功最弱的,就是他。杨逸之若想突围,是不是首先选中的就是他?若杨逸之擒住他,吴越王会不会有所顾忌?吴越王会不会为了他而放杨逸之一马? 这想法让欧天健有些忐忑不安,脚步情不自禁地错后半步。 但杨逸之并没有看他。这让他又不禁有些惭愧,继而生出了强烈的羞恼,杨逸之竟没将他放在眼里!就算伤重想逃的杨逸之,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杨逸之的目光,一直只盯着吴越王。甲兵闪动,勃发出杀气的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仍是那么淡然,只是多了分讥刺:“王爷若是拿如此精锐之师来抵抗蒙古,何人敢侮我朝?可惜!” 吴越王冷冷道:“便是由于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使我不能专心对外!大明朝不得安宁,你便是最大的罪人!” 最大的罪人么? 杨逸之仰天向天,发出了一声无言的浩叹。 家父之不容,国君之遗弃,难道天地浩荡,竟不能存此磊落一身么? 杀气漫卷,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萧索。 纵然有风月之力又何为?家国破碎,他又如何清冷如风、温润如月?天地飘摇,风又如何能清、月又如何能朗? 他想起了相思送给他的那朵花,青色的花。 乱世纷争,自清如莲。 云水澹荡,洗濯他一身的风华,他本不该在尘世中的。他本当携琴仗剑,飘然徜徉在十二层台之上,缥缈三山之中。 闲与仙人扫落花。 但他能么? 他可以无视这万种苦难,只为了自己的一身逍遥? 怀中之花在渐渐枯萎,离了枝的花,总是无法鲜艳太久的,它们的生机将会渐渐褪却,它们的美丽将会化成影子,妆点山河的破碎。 花冠枯萎,亦为天人五衰之相。 他已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因而无所畏惧。 然而,荒城之民是不是也这样?离了他的公主,是不是也这样? 杨逸之矍然而惊! 他手上的指节突然发出轻轻的响动,一团黯淡带血的光华,在他手中缓缓凝结。 无风无月,封风禁月之后,他便要自己创造出光芒。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力量。 此招将发,他心中却充满了怜悯。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回顾苍茫的大地时,却发觉万千生灵仍在受苦的怜悯。 那是大怜悯。 第十一章 画戟雕戈白日寒 突然,一个冷森的声音道:“慢!” 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天下已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再顾忌。 一道赤红的光芒凌空疾转,落在他的身上。这道光华来的是如此之快,竟让伤重的杨逸之无从闪躲。赤芒飙转,化作一道妖异的长虹,旋绕在杨逸之的身周,连斩七下。 杨逸之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这道赤芒斩的并不是他,而是由三千甲兵与吴越王联合而产生的阵云杀气。 一芒七斩,杀气尽空。 桃花碎飞,却因杀气的消失而变得温暖。杨逸之那禁忌的最后一招竟然无法施展。因为这拼命的招数,必然是在穷途末路之时才能施展,此时没有外力的压迫,已去了施展的必要。 赤芒一断杀气之后,连环抽动,缓缓缩进了一片黑衣之中。一双同样妖异赤红的瞳仁自黑衣中闪出,盯着杨逸之。 孟天成? 杨逸之眉头皱起来了,他轻轻叹息一声。显然,自上次一见之后,孟天成的武功已然大进,那自然是拜自己那惊神一剑所赐。此时,当是他讨回来的时候了。 杨逸之淡淡一笑,心中清明空阔,不萦一物。生死荣辱,在末劫来临的那一瞬间,竟是如此之轻。 孟天成也笑了,他的笑容很轻,宛如一层波浪,浮在他那清俊的容貌上。但这清俊却由于眸子中的那两点红光,而显得凌厉肃杀。杀气随着他的笑容,潮水一般涌出。 如果说杨逸之的杀气如皓月明朗,他的杀气则如暗夜深沉,中间隐着无数凶星恶芒,淬厉阴森,微一鼓动之间,似乎有天狼厉嗥,惊心动魄。那些甲兵面色苍白,忍不住齐齐退后一步。 孟天成的笑容更加妖异,那笑容似乎是杀气所化成的实体,让人不敢凝视。赤红的眸子缓缓移转,向吴越王看去。 就算是武功大进、素为之长的吴越王,也无法直面这样的眸子! 吴越王心中一震,强笑道:“孟卿意欲何为?” 孟天成道:“天下人我都可以杀得,只有此人不能杀!所以想求王爷开一次恩。” 杨逸之心弦震了震,他不明白孟天成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出来,孟天成并不是因为对他的恨而这样说的,这就更让他困惑。 吴越王似乎知道孟天成为何说这句话,叹息道:“本王也知道,此次急召你前来,便是想让你劝说他投靠本王的。本王是如何对待人才,你应该知道。” 孟天成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此人志向已然如此,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 吴越王沉吟着,一道朦朦的紫气自他的身上升起,渐渐化为实体,使他的容貌模糊起来,看不太清楚。 那是他将出手的象征! 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似乎孟天成的这一句话让他也很为难:“孟卿,回到我这边来,我绝不追究此事。” 这是他唯一没有用“本王”来称呼自己的一句话,这也表明了他是如何器重这个少年。 孟天成眸子中的火光黯淡了一点,他忽然出手。刀光一闪如赤芒,那柄刀冲天而起,宛如天狼怒啸,赤化成一道贯天亘地的红光。 吴越王的心紧了紧,他知道孟天成全力出手的一击有多可怕! 紫气立即狂转! 孟天成悠悠叹息一声,他的手伸进了红光中。 一声悠扬的龙吟声自邪红弯刀中震发,漫天红光全都消失不见。 此刀名赤月,每见血则长鸣。 刀,横持在孟天成手中,刀身上,赫然托着一截手指,手指,齐根而断。滴滴鲜血正沿着刀柄染到刀身上,引发赤月刀阵阵长鸣。 孟天成持刀的右手中指,已阙然。 吴越王耸然动容,忍不住长声道:“孟卿,你何须如此?失去一指,你武功至少减了两成!” 孟天成不答,他托着赤月刀,悄步走到吴越王身前,肃穆之极地将那根断指放在了金交椅垂下的虎皮上。 然后,他步步倒退,每退一步,他脸上的笑容便盛一分,他身上的杀气也狂烈一分! 黑衣恍惚间化成遮天黑云,漫空飞舞,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点红影却越来越明亮,宛如被黑夜所围裹的红日,不知何时便会喷薄而出,将世间的每个人都烧成灰尘! 吴越王呆呆凝视着那截断指,仿佛在凝视着肝胆相照的那些岁月。 孟天成忽然发出了一阵长笑,他的人也如末世的妖魔,张扬而悲伤:“王爷,你曾救我、成全过我,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不愿意的事,但我从未后悔过。只是……我自命刀法无双,却在一人手下尝了败绩。此人能在重伤时重创王爷,我亦想试一试!” 杨逸之知道,他所说的那人,就是他。 吴越王瞳孔骤然收缩,显然,他也视那次失利为奇耻大辱,想不到孟天成却单单提到此事!他慢慢伸手,抽出了腰间的名剑。 吴越王掌控天下兵马,素喜收集名剑。王府兵库中第一名剑,本为玄都剑,但当日嵩山顶上一战,玄都剑被卓王孙所夺,袭战武当三老,玄都剑名动天下,却成了吴越王的奇耻大辱,所以他下嵩山之后,另取了一柄剑。 此剑名清鹤,乃是数年前魔教剑客凌抱鹤的佩剑。 此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匠人用了几天的时间铸成的一柄普通的剑,却排名天下第十一。 只因它是在凌抱鹤手中。 后来凌抱鹤身殁,这柄剑便辗转流落到吴越王手中。吴越王选择这柄剑,便是赞赏凌抱鹤之志。 他亦要本质平平的清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异彩。 他亦要剑因人名! 鲜血不住流到赤月刀上,阵阵长鸣妖异地撼动着每个人的心灵。 紫气飞虹,贯入清鹤剑上,清鹤剑亦如紫鹤引翅,将要飞旋天地。孟天成漆黑如夜的黑衣凌空曼舞,似要将一切包住,紫鹤黑衣宣泄出的气芒密集地爆裂着,肃杀一触即发! 妖刀笔直,火烈如旭日! 吴越王倏然出手。 他一动,清鹤剑上的紫气立即轰发,一卷而上入苍天,化作漫天阵云猛扑下来。他的武功走的是堂皇大度一脉,动则天下齐惊。 这种武功有了天下无双的内息作为基础,更是威势惊人,宛如万马齐奔,诸军混战,旌旗飘摇,霹雳列缺!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那点红光蓬然耀了起来,宛如暗夜中忽然睁开了一只深红的眸子。孟天成身形狂舞,但那抹刀光却凝然不变,只是以迅捷无伦的气势向紫气的正中央直夺! 紫气若是如战阵,那红芒便如一支奇兵,冒死突入! 孟天成的武功走的是偏狭一脉,一招出,便是生死相决! 刀光闪到了吴越王的胸前! 清鹤剑电光石火间旋回,架住了妖刀!刀上长鸣声震人心魄,清鹤剑竟脱手飞去! 孟天成的刀法何等精妙,吴越王才露丝毫空隙,刀芒立即闪电般溅入!一刀直指吴越王的前心! 红光陡然止住,赤月刀的刀尖正点在吴越王左胸处,只差一分,刀芒便可将这一代枭雄搅碎! 孟天成火红的眸子中有一丝蕴怒:“你为何如此?” 吴越王缓缓收回手掌,他的脸上有一丝落寞:“我想让你知道,我绝不以为你比任何人差。” 孟天成眸中的火光碎乱,吴越王挥了挥手,甲兵整整齐齐地撤开,显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吴越王萧索道:“等你了心结之后,吴越王府随时欢迎你回来。” 虎皮金交椅化为飞灰散开,吴越王返身而走,再不看孟天成与杨逸之一眼。 孟天成悠长叹息,竟有些寂寥。 士兵牵过两匹马来,奉到孟天成身边,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天地之间,唯有桃花。 杨逸之无言,他想不到这场争斗,竟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吴越王都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枭雄,若他没有太过狂野的雄心,也许会是黎民之福。但现在…… 他目注孟天成。 孟天成慢慢出刀,将插在地上的清鹤剑挑起,扔向杨逸之。 杨逸之伸手接过,依旧无言。失去风月之剑的他,也许真的需要一把普通的剑来保护自己。 孟天成目注于他,神情极为复杂,那妖邪的双眸弯成了双华冷月,让他如在天边。他突然冷冷道:“我救你,只不过是不想让一个人伤心!” 说完,他翻身上马,用力一鞭,狂奔而去。 他去的是北方。 这个冷漠而骄傲的少年,胸中也有了块垒。 杨逸之艰难一笑,他死了,会有人伤心么? 会有么? 相思惶然看着无数白点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自山下升起。 每个白点都是一个人,一个全身都遮蔽在白袍中的人。他们的身形极为迅捷,森莽丛林,似乎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半。 他们显然是怀着恶意而来。 那些荒城百姓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的脸色瞬间转变为了死灰色。他们惊恐地大叫道:“白衣禁卫!” 白衣禁卫?相思不明白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她也知道情势非常不妙。 如果丛林并不能遮蔽他们,他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百姓恐惧地叫道:“那是蒙古皇室亲率的白衣禁卫!天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竟然出动白衣禁卫来捉拿我们!” 相思心乱如麻,她显然看出,这些白衣禁卫尽是身怀武功之人,等他们攻上时,也许就是荒城百姓覆灭之时! 锦囊! 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留给她的那个锦囊。 “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 也许这个锦囊中,有着最后的救命妙计!相思匆忙地将锦囊找出来,打了开来。 锦囊上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一处树林并不很茂密的地方。那里画着一匹马。 这是杨逸之驱马引走蒙古兵时夺走的那匹马,他拼尽全力,步行去天授村,全然不管这会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置于最危难之中,只为了给相思留一线生机。 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呵护。 一匹马,只能救一条命。 但另外的五百二十一条呢? 锦囊跌落在地上,相思的心陷入了绝望。 她能深深感受到杨逸之的情意,但她又如何能一人逃走?她已是荒城的莲花天女,永远承载着所有百姓的希望。 她忽然想起了锦囊上那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是杨逸之为了绕开蒙古兵,而特意选择的路。也许这也是一条逃生之路!相思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冀,她匆忙对其余人道:“快些!跟我来!” 这些惊恐到了极点的人已完全失去了主张,急忙跟着相思向外奔去。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激发出了最大的力量,竟然在一个时辰后,就奔到了尽头。 尽头,树上,栓着一匹白马,白马似乎没有感觉到不远处刺骨的杀气,正低头悠闲地吃草。 相思喘了口气,心稍微定了定,他们至少没有走错路。 但她的安定并没有延续太久,因为周围忽然布满了白色的影子。 蒙古战力最为骁勇的白衣禁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禁卫身上的白袍,是那么刺眼。 相思一声尖叫,扑上去,想护住那些被恐惧击倒的人群。但她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又能护住几人? 禁卫的首领左手往下一切,做了个简洁的手势。 所有的禁卫都踏前一步,唰的一声齐响,长刀出鞘!刀光雪亮! 相思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不要!” 她惊惶四顾,却宛如一朵柔弱的娇蕊,无法遮蔽漫天风雨。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她可以为这群愁苦的人舍弃任何东西,所以,也只有她,才能成就莲花天女的慈悲。 白袍将军深邃地看着她:“那要看你有什么。” 见到白衣禁卫停住了杀戮的脚步,相思的惶急稍稍沉静了一些。她有什么? 她能有什么? 也许,也许她还有一点筹码,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筹码。 她缓缓站起身,将惊惶与绝望强行压制入内心深处,这让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脱略尽一切凡俗的姿容:“我乃大明公主永乐,释放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你该知道一名公主要比五百庶民有价值的多。” 白袍将军笑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相思这个公主的身份。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禁卫走上前来,将相思包围住。 透过那些一尘不染而高贵的白衣,相思最后看了她一路守护的这些百姓一眼。百姓在凄呼,他们不忍看到他们的莲花天女被敌人带走。但白衣禁卫们那肃杀的身影隔绝了他们的呼告。 相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她希望,她的甘愿就缚,能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 如此,也就不再需要莲花天女了。 青色的花已经枯萎。 当杨逸之筋疲力尽地赶回山中时,他只看到痛哭的百姓。他的心立即沉到了深渊中。 百姓们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敲打着他的心神,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公主!将她救出来! 他艰难地站立起来。 空中那一轮月是那么冷。 杨逸之一步步登上高台。高台尽头的石座上,重劫依旧簇拥在满天苍白中,百无聊赖地闲坐着。 荒城百姓生还是死,城全还是破,都不曾惊动他,他就仿佛是天降的灾星,将目送这座城池化为灰烬,绝不会中途离开。 他根本没有看杨逸之,只慵懒地对着月光,将一缕缕银发在冰冷的指间缠绕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似乎便是对世间一切存在的启示。 杨逸之一字字道:“她去了哪里?” 重劫并没有回答,只注视着掌心的发丝。半晌,他才轻轻将发丝绕成的结解开,微微抬起头,微哂道:“你在问我?” 杨逸之脸色冰冷,点了点头。 唰的一声轻响,重劫将手中长发抛开,宛如洒下一场银雪,他笑道:“很好,你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她在哪里。” 杨逸之的目光变得锐利。 重劫的笑容里有刻骨的讥嘲:“我亲眼看见她愚蠢地挡在荒城百姓面前,亲眼看见她自陈公主的身份,亲眼看见她被白衣禁卫带走,亲眼……” 他还未说完,杨逸之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那袭宽大的白袍,将他从石座上猛地拉起来。 杨逸之清澈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血红,他用力摇晃着重劫的衣襟,怒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重劫并不挣扎,也不抵抗,任由他抓住自己,通透如猫眼般的眸子中写满了嘲讽。 突然,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轻轻道:“够了么?” 杨逸之一怔。 然后他手中猛地一空,重劫的身体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身旁缠绕而过。 唰的一声轻响,杨逸之腰间的清鹤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杨逸之的盛怒顿时清醒,心中暗惊,正要退开,但心脉中一阵剧痛,一时竟无法凝力。 只这片刻的迟疑,剑如冷电,已架在了他颈侧。 杨逸之神色渐渐冷静。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瘦弱的银发少年很可能也是一位绝顶高手,但刚才的愤怒让他失去了一贯的理智。 只这片刻的冲动,或许,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重劫瞳孔中的一线光华徐徐化开,让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邪恶。他缓缓将冰冷的剑刃从杨逸之颈侧上移到颚下,逼迫他抬起头:“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你,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许沾到我的身体?” 杨逸之猛地侧开脸,不去看他。 重劫的眼中的冷笑瞬间化为刻骨的厌恶:“更何况现在的你,是多么肮脏!”他突然俯身拾起杨逸之的一缕散发,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这是什么?” 杨逸之冷冷不答。 重劫的笑容更加残忍:“血腥之气!” 突然,他报复似的猛然抓住杨逸之,将他拖到面前,道:“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天人五衰之相已具备其四,你那些虚伪的雍容风仪,就快要土崩瓦解,而这具多少人艳羡的皮囊,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堆肮脏腐败的垃圾!” 杨逸之的神色并没有改变,这些,他从一开始就已料到。 重劫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温和:“不过……” 他松开杨逸之,清鹤剑刃转开一边,而用冰冷的剑身轻轻碰触着杨逸之的脸:“不过相对于你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面容。”他眼中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挥袖。 一声清越的龙吟,清鹤剑已回到杨逸之的剑鞘中。 重劫退回石座上,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与耐性。他伸出一指,凌虚点在西北方向,轻轻道:“她就在把汉那吉的营帐中,此去不过三十里地。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第十二章 贺连山下阵如云 要找到蒙古的大帐,并不难。杨逸之只是没有料想到,这次蒙古军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杀荒城百姓。 大军驻扎在一带平原之上,洁白的蒙古帐连绵不绝,在连天碧草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静静伏在大地之上。单看这阵营规模,人数就绝非一万两万可止。 杨逸之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蒙古乃骑猎之族,马上天下。逐水草而居,往往迁徙千里,行踪不定。而每次迁徙时,族中所有精锐尽皆随之而行。 是否正是因为荒城阻挡了他们的去路,才立意诛灭?是否正因为迁徙时无所事事,才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袭荒城五百百姓?或者,项籍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早已知晓了公主的身份,才不惜如此兴师动众? 杨逸之遥望蒙古帐中,心情沉重无比。 一顶金帐巍然耸立在群帐之中,这顶金帐远比其余的蒙古帐宽大,醒目之极。帐顶乃以纯金包裹,雕绘精致。厚厚的金片自帐顶中央金柱处铺下,一直将大半截帐身覆盖住,形成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模样。那鹰极为生动精致,连身上最细小的羽毛,都清清楚楚。满身金光,映在明亮的日色中,辉煌富丽,世所罕见。 帐顶饰金,本就是蒙古王室的象征。 此次行旅中,竟然有蒙古王室?蒙古军威极震,王室往往手握重兵。若是相思落入了蒙古王室之手,那就极为麻烦了。 杨逸之静静沉吟着。他的目光转到了帐前那柄巨大的旗杆上。一面旌旗烈烈作舞,被春风卷得大张而开。那上面也绘着一只展翅雄鹰,鹰身作灰白色,双翅一为白羽,一为红翎,旗身上曳三尾。 杨逸之知道,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尚白,但只有皇室可用正白色,此旗灰白,则非俺达汗之亲支。鹰身上装饰着白羽、红翎,代表着只有至亲皇室才可调用的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则金帐中人,几乎可以肯定为俺达汗的亲侄。旗身上曳着三尾,代表此人为俺达汗三侄把汉那吉亲临,正是军功最盛、军力最强、也最喜征战的一位。 杨逸之心情更为沉重,把汉那吉不杀百姓而单取相思而走,显然,他知道了相思公主的身份,必将挟公主而令大明。大明朝忠直之臣无数,必然不会任其索需,那么相思所处之境可想而知。 但观蒙古阵仗中旌旗无数,甲兵森严,往来士兵无算,将整座阵仗围的风雨不透,又如何进入其中,将相思救出? 营帐如此之大,又如何知道相思在何处? 尘土与汗水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振作起精神。 他知道,相思正在这座营帐中承受着苦难,或许,她正在黑牢中哭泣,等着他去解救;或许,晚去一刻钟,她的身上就会刻下再难磨灭的伤痕。 那朵纤弱的莲花,也许就在他的微一犹豫之间,凋谢在蒙古的广阔草原上。 杨逸之目光渐渐锐利,扫过一座座蒙古帐。 除了那座金帐,别的帐篷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都用厚厚的毛毡做成,上面装饰着绸或者棉布,显然,这代表着不同的军阶与地位。不时有士兵进出其中,只有一个蒙古帐例外。 那是一个漆黑的蒙古帐,覆盖它的毡布被染成怪异的黑色,上面连一点装饰都没有。这个蒙古帐很小,大约只有别的蒙古帐一半的高度,帐篷门前,铲着一条斜向下伸的甬道,一直通到门口。显然,这个蒙古帐有一大半深埋在地下。黑色蒙古帐的门也跟其他的毡帐不一样,并不是一张垂到地的毡布,而是厚实生冷的铁门。 这只蒙古帐吸引住了杨逸之的目光。 蒙古帐的周围,仿佛很悠闲地散布着很多士兵,有的在修理毡帐,有的在喂养马匹,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扫地。但杨逸之锐利的目光轻易地就发现,修理毡帐的并不在修理毡帐,喂养马匹的并不在喂马,聊天的并不在聊天,扫地的并不在扫地。 修帐、喂马、聊天、扫地都只是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看守着这个漆黑的蒙古帐。他们零零散散地组成一张网,将这个小小的蒙古帐紧紧包围在中间。 这个蒙古帐距离把汉那吉的金顶毡帐极远,一东一西,遥遥相对。把汉那吉帐前的护卫,都没有这个小小的蒙古帐周围多。 包中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比身为王室的把汉那吉还要珍贵? 杨逸之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 于是他不再迷惘。 他只剩下耐心的等待。 终于,夜色缓缓降临,将整个蒙古阵仗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草原仿佛成了巨大的夜之国度,无数暗夜的妖魔展开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恣肆飞翔,将一切笼盖其下。 昏黄的灯笼在阵仗中升起,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提着风灯,来回警巡着。但这么大的军营,绝不可能完全没有一丝空隙。 何况,夜色是那么沉。 杨逸之的白衣早就染满了血污,夜色很好地为他提供了遮掩,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靠近了黑色蒙古帐。 在夜色中,那蒙古帐就仿佛并不存在一样,完全融入了那深邃的颜色中。 修理的仍在修理,喂马的仍在喂马,聊天的仍在聊天,打扫的依旧在打扫。 杨逸之一笑。若是这些守卫能够知道变通一下,也许他就无法这么简单找出关押相思的地方。 他伏在暗处,仍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机会。 终于,有一个打扫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扫帚,快步走了出来。杨逸之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尾随着那士兵到了个僻静处。 此处为五谷轮回之所。无论在什么地方,五谷轮回之所总是最僻静的。杨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剑重重击在那人后脑。 那士兵闷哼一声,向下倒去。杨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只会让那人暂时昏迷,而不致命。他为救人而来,却不想多伤性命。 杨逸之将那人拖到暗影处,剥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几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极浓的腥膻之气。 杨逸之不禁感到一阵烦恶,犹豫了片刻,随即释然了。 这又有什么所谓? 天人五衰的征兆,已经一件件显现在他身上。即便没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渐渐感到自己长发上,已开始透出隐隐血腥之气。 或者,真如他所说,在不久将来,这具曾经纤尘不染的身体,就会完全死去、腐败,彻底成为一堆肮脏的垃圾。 但这些,不是从自己站在祭台上,接过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么? 他微微苦笑,将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帐走去。 甲衣在他身上散发着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征兆。 杨逸之冷静地走过去,拿起地上的扫帚,一下一下,以那个被击晕的守卫完全相同的节奏,扫着地上的浮尘。尽管这片地早就被扫得雪亮。 他的目光,不时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帐篷。 他的心跳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帐篷的铁门,是虚掩着的。 也许他们正在审问相思,所以并没有完全关闭这扇门? 杨逸之心念电转,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守卫,发现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窜起,闪电般撞开铁门,电射入黑色营帐中! 他估计的不错,那营帐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面看去虽小,里面却极为宽阔,比把汉那吉那座金帐,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烛在帐的四周点染,将帐内照得一片灯火通明。杨逸之才一落地,心便凉了下来。 帐内极为整洁,清爽,绝不像是关人审问的囚牢。何况,帐内高高低低,坐着几十人。他们的衣装极为整齐,清一色的白衣,但那白衣却并非纯色的正白,有鲜白、银白、微白、苍白,灰白、雪白之分,衣襟的正中用亮银线绣出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衣边衣角上镶嵌着精致碾就的银片,极为庄严富丽。这些人,左三十六人,右三十六人,簇拥着一位同样白衣的将军,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逸之。 每个人的鬓角都插着一支白羽,将军的较为长大些,身上绣的雄鹰也更为宽大。显见,他们都是专为保护蒙古皇室宗亲的白羽禁卫中的精锐。 火苗吞吐,映得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的嘲讽。 这嘲讽,似乎在宣示,杨逸之已身陷绝境! 但他并没有慌乱,依旧默默站立着,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虑——却并非为自己处境的忧虑,而是因为,这一步走错,他的援救将更加艰难,而她只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恐惧了。 身后轰然一声响,被他撞开的铁门紧紧合上。 这一声轰鸣传遍了整个毡帐,久久回响不息。显然,整座毡帐都是生铁铸成,只不过在外面盖了一层毛毡而已。那显然是为了掩饰用的,为谁而掩饰?是不是为了他? 杨逸之苦笑。这无疑是个圈套。 帐顶上传来一连串扑扑的声响,显然外面的士兵正铲起泥土,盖在这座大帐上。想来不过多时,整座帐篷就会被深埋地下,就算杨逸之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杀出去了。 坐在正中间的白衣将军悠然微笑,看着杨逸之:“想不到能在这极北苦寒之地见到杨盟主的风采。” 杨逸之的心沉了沉,此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是谁而不惊,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难道他们布好这个圈套,目的就是为了捉他的么? 白衣将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人言盟主以风以月为剑,只要稍存风光月色,便可无敌天下。但此地无风亦无月。” 他的手挥了挥,道:“灭烛!” 四只牛油巨烛同时熄灭,帐中立即陷入一片漆黑。白衣将军笑道:“便来领教盟主天下无敌的剑法!” 随着他这一声长笑,两道疾风自黑暗中直扑而来! 这是极为精准的两剑,显然,在灭烛的那一瞬间,出剑之人已经看清楚了杨逸之的所在,烛方灭,剑已如影附形追了过来。 一声龙吟,清鹤剑出鞘,撞在了双剑之上。杨逸之一声闷哼,被撞得倒飞而出,轰然撞在了帐璧上。黑暗中风声陡起,三柄剑纵横而来,电射杨逸之! 杨逸之脚步一滑,悄然躲避开来,那三柄剑铮然撞在了一起,暴起一团电花。 便是这一团细碎的剑花,已让杨逸之看清楚了来袭三人的身形,更重要的是,看清楚了他们的剑式。 杨逸之虽然身无半点真气,风月之剑更被封住,无法施展,但他曾得高人指点,天下剑招、剑术、剑法无不在其胸中,这一瞥之下,三剑的真气运转、剑招变化便已了然于胸。 清鹤剑无声无息地刺出,搭在了三柄剑交击之处,杨逸之手腕一阵剧烈的颤动,三柄剑上附着的真气令他手臂酸麻,清鹤剑几乎脱手而去。但就是这瞬间,他已以《郁轮袍》曲中那以天地为心的无上心法,将这股真气引渡入体,驱除暴戾,加化谦和,真气在他五指之间轮转,立即反激了出去。只听三人一齐惊噫,那三柄长剑竟然不受他们控制,闪电般向彼此刺了去。 这种心法,于两剑交接之际施展出来,已无城头一啸那么浩大,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别人之劲力取为己用,只是在杨逸之那无上的剑心运用之下,精微奥妙,变化莫测。此乃以天下万物而为己之剑心,修到高明处,万物无不为我所用,敌之剑亦为我之剑,是以不败不灭。 三人大惊,急忙尽全力撤剑,都觉冷气森森,对方的剑锋堪堪贴着自己的面颊刺过,只差分毫,便会在自己身上搠一个透明窟窿出来! 三人哪敢再战,急忙收剑退后。 杨逸之屏住呼吸,只听那白衣将军笑道:“杨盟主剑法果然并世无双,这等暗室,七十二人居然都奈何不了你。” 杨逸之不答,他知道白衣将军乃是在用话试探他,只要他一出声,那七十二名白羽剑客立即便会觉察到他的位置,夺命的剑招便追袭而来。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一动也不动。 白衣将军笑道:“杨盟主以为不出声便可以了么?在我们看来,盟主的位置真是无比清晰啊!” 杨逸之一惊,黑暗中急风陡起,热辣辣地向他的腰际袭了过来。杨逸之急忙一侧身,剑光联翩闪至,几乎将那凝滞般的黑暗撕裂!每一剑居然都精准地认知到了他的位置,刹那间结成一片剑网,向他围了下来。 四面八方都是剑啸之声,杨逸之竟然无处躲闪!他身无内力,无法以力破巧,将这些长剑震开。杨逸之不禁苦笑,若是风月之剑还在,他何须如此狼狈? 心念电转之间,几柄长剑已毒蛇般刺入了他的衣衫中,剑上的寒芒有若冷电,森然刺激着他的肌肤。杨逸之心灵一片空清,刹那间身形连动几动。 每一动,都宛若一片光,一朵云,如风吹絮起,雨落平川。他身形动了,又似是未动,这一切发生了,又似是未发生。每一柄长剑都不由得微微一窒,刹那间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一股惝恍迷离的感觉。 这一刻,仿佛一梦,掠过所有人的心。 杨逸之便籍着这瞬间的凝窒,清鹤剑倏然搭在了一柄剑上,身子宛如轻尘般随剑而走,向那柄长剑裹去。清鹤剑嗡然颤动,片刻之间,在这柄长剑上击了三十六下! 每一下轻击,长剑上满溢的真气便溅入清鹤剑中,杨逸之周身便是一颤,但他剑法全在心中,心念电转之间,已将这股微弱的真气化为己有,带着他特有的谦和冲淡,反击了出去。三十六击过后,这柄长剑已如死蛇般垂下,杨逸之的身子窜到了剑手身后。 杨逸之手掌轻推,那剑手立身不住,踉跄前窜。嚓的一声轻响,密密麻麻的剑网在这一瞬间收了回去。漆黑的营帐中一片艰涩的沉闷。 杨逸之缓缓收剑,全身都深陷在刺骨的疼痛中。方才那连绵一击他并没有完全躲开,至少有七柄剑在他身上造成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这点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剑手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知道他的位置?难道他们真能暗中视物? 杨逸之不敢在一处停留,当即横走两步,跟着又斜走三步,身子飘摇不定,令那些人无法准确定位。 营帐中一时陷入了难言的寂静中,那些剑手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令这营帐仿佛成为了一座坟墓。 杨逸之身子猛然撞到了一名剑手身上,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剑刺出!杨逸之身子贴着他的剑锋移开,心情更是一沉。 便是这一剑,已让他觉察到,这些剑手已分散到营帐的每一个所在,他们本身已交织成了一张网。他若还是这么漫无目的地移动,一不小心,便可能被一剑封喉。 静立一处不行,游走其中也不行,难道他真要绝于此处么? 杨逸之的心向下沉去,而最困惑他的问题是:白羽剑客是如何知道他在何处的?营帐中这么多人,他们又如何分得清楚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 杨逸之苦苦思索。 不想清楚这个问题,他便没有任何的胜机。 白羽将军笑道:“杨盟主,难道你还想负隅顽抗么?” 他的话暴露了他的目标,但白羽将军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难道这也是个圈套? 杨逸之并不敢轻易尝试。 突然,一柄剑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直到逼近杨逸之的身侧时,才猛然刺出。杨逸之心灵虽然明净,但对这诡异莫测的一剑,仍然无法躲闪!他只能全力侧身,剑芒在他腰间撕出了一个深重的伤口。 杨逸之闷哼一声,身子贴着长剑滑了过去。 那剑手显然没有料到杨逸之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杨逸之一剑逼在他的脖颈上,只觉风声劲急,十几柄长剑一齐向他刺了过来。 杨逸之长剑架在剑手颈中,拉着他在自己身周舞了一圈。那些长剑立即回转,竟似真的认识敌我。 一股淡淡的香气自剑手身上发出,杨逸之猛然省悟到,为什么这些剑手会知道他的位置了! 气息。 第十三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杨逸之现在穿着的,仍是他从守卫身上剥下的甲衣,上面有着蒙古人特有的腥膻之气。而白羽剑手身上都熏了特殊的香气,只要嗅觉稍微灵敏点,找出杨逸之的位置,就跟在蒙古草原上找出一座大山那么简单。 杨逸之又开始苦笑。设计这个圈套的人的心思极为缜密,竟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无疑,杨逸之要进入这座营帐,唯一的办法就是乔装改扮,而只要乔装改扮,那他就成了草原上的大青山。 群剑环指、死亡围裹的大青山! 营帐顶上扑扑的撒土声已经中止,显然,这座营帐已被深埋在地下,任何光都无法进来。这强烈的气味对比,使杨逸之陷入了死地。 但杨逸之并没有绝望。他并不是个轻易绝望的人。何况有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也只有他,才能救她。 杨逸之身子仍在慢慢移动着,只不过极为谨慎而小心。一阵凉意从背后升起,他似乎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巨大台座,杨逸之微一思索,便已明白,此乃那四只巨大的牛油巨烛的烛台。那巨烛两尺余长,拳头粗细,这台座也极为粗大,乃是生铁铸就,雕成了一只两爪上奔的猛虎形象,巨烛就嵌在猛虎的口中。单这烛台,便有几十斤之重。杨逸之心如明镜,迅速便有了计较。他一面推开俘虏,一面悄悄脱下身上的甲衣,将它们紧紧缚在了烛台上。 便在此时,几柄长剑再度悄无声息地袭来。果然不出杨逸之所料,长剑所取之处,正是那带着甲衣的烛台。杨逸之心下大喜,清鹤剑探出,几震之下,已然卷住了一柄长剑,向其余几柄剑上荡去。 锵然一阵乱响,几柄长剑撞在了一起,崩出点点细微的火花。就借着这细微的火花,杨逸之已看清楚了营帐中的景物,他奋力举起那只铁烛台,猛然向营帐另一头掷去。 众剑手齐在捕捉着营帐中飘动的气息,他们的神色也都极为紧张,因为在这暗夜中,决不容丝毫出错,否则,他们剑下伤的,便是自己的兄弟。 猛然就听风声猛恶,一股腥膻之气迅捷无伦地扑了过来。剑手们大吃一惊,多年锤炼出的反应让他们急速出剑,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长剑尽皆刺中,但只觉剑尖所刺之处坚硬无比,他们的敌人竟似在这瞬间修成了金刚不坏神功,再也不受人间武器戕害! 劲风扑面,这几十剑竟然荡不住敌人冲袭的去势,风声猛压了下来。剑手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伤敌,全力纵了开去。 杨逸之身形萧散,随着铁烛台飘到了营帐的另一侧。 清鹤剑如一片秋叶,一直搭在铁烛台之上。每一剑袭来,杨逸之便运转心法,将剑上的真力吸收,再反化成铁烛台的去势。有了铁烛台之助,他仿佛多了个内力强劲的伙伴,再运起郁轮袍之心法来,事半功倍,挥洒自如。剑上真气被铁烛台抵挡住了,也无法再伤他。 营帐的这侧也有一只铁烛台。两只烛台轰然撞在一起,齐齐带着猛恶的风声飞起。杨逸之清鹤剑连击,刹那间心法妙运,点在烛台的正中央。 这万物为心,剑御天下之心法最擅以弱制强、腾挪转移,巧妙之极,所出之力并不甚强,却恰恰击在烛台恶力相聚的那一点,去势猛恶的烛台立即急速旋转起来,宛如两只狂奔的车轮,在清鹤剑的牵引下,倒转过来,一左一右,护着杨逸之横撞向前。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巨响,那些剑手的长剑撞在烛台上,立时被激得飞射而出,直贯铁壁。有些再撞回来,在人群中乱窜。黑暗中那些剑手躲闪不及,便有几人被刺伤,不由得一阵慌乱。 这让杨逸之少了阻拦,更是如鱼得水,纵横之间,另外两只铁烛台也被撞起,四大烛台激绕在他身周,就宛如四股黑旋风,狂舞在这暗夜中。而杨逸之早就隐入了营帐的黑暗里,再没人能寻出他的踪迹。 烛台卷起的疾风绞碎了腥膻、香气,激发出的锐响也粉碎着剑手们的斗志。这四只烛台已经成了战神魔王的坐骑,践踏着他们的生命。 终于,有些重伤的人忍不住哀告呻吟起来。 杨逸之叹息起来,风声一收。 他不想伤害更多的人,尽管这些人本是他的敌人。 清鹤剑微引,铁烛台离那些人远了些,相互摩擦,爆发出点点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被杨逸之小心地控制着,极为黯淡,仅仅够杨逸之把握住一个人的行踪。 白羽将军。 杨逸之知道,这座营帐绝不可能完全被埋在了地底下,一定有什么通道,能让这些白羽禁卫出去。否则,他们又怎会那么卖命来捉拿敌人? 出去的关键,也许就是这位白羽将军。 所以铁烛台虽然离别的人远了,但却离白羽将军越来越近。烛台疾舞而生的旋风不时撞在一起,在这密闭的营帐中爆出一声郁雷,震响在每个人的耳边。郁雷滚滚,每个人都宛如身处大海之上,风涛猛恶,天雷滚滚,而他们只是孤独的一个人,一叶扁舟,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尸骨无存。 巨大的恐惧与孤寂感紧紧缠绕住每个人的心,哀告声更响了。 白羽将军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极为阴沉。终于,他悄悄移动起来。 杨逸之的目光立即亮了,清鹤剑仍然迅捷无伦地跳动着,控御住四柄飞舞的铁烛台,但他的脚步悄悄挪移,紧紧摄着白羽将军。 微茫的电光中,只见白羽将军在墙壁上轻轻按了按,那墙壁上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门,白羽将军矮身就待钻进去,猛然之间微风飒然,门中忽然一剑刺了出来。白羽将军大惊,急忙后退,那门悄无声息地又关了起来。 白羽将军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用力按着开门的机关,只听嘎嘎一阵闷响,那道门仿佛被什么东西别住了,再也无法开启。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巨大的惊惶,凄厉地叫了起来:“住手!住手!快亮火折子!” 轰轰几声响,铁烛台撞在了墙壁上,滚了一地。一点火光亮了起来,瞬间照耀满整个营帐。 只见半数禁卫军身负伤残,跌坐在地上,有些正在哀哀痛哭,完全没了斗志。另外的人虽然还能站立,但也两手空空,哪里还有丝毫战力? 营帐中早就没有了杨逸之的踪迹,那道暗门紧锁,在泥土的遮盖下,连通知外面的人都不可得。白羽将军一拳狠狠砸在地上,一字字道:“杨、逸、之!” 杨逸之借烛台反激之力,抢先一步钻入了暗道中,跟着便将几柄长剑插入了暗门处。那些长剑都是他捡来的,有些已扭曲的不成样子,但别住暗门,却也绰绰有余。耳听门内呼喝怒骂之声不断响起,杨逸之微微松了口气。 他不敢耽搁,急忙循着暗道走了出去。 他没想到,暗道的出口,竟然就是五谷轮回之所的暗处。走不多远,便见那名被他打昏过去的士兵正晕头晕脑地爬了起来,见了他,一呆,正要说什么,杨逸之干净利落地又是一剑柄敲在他头上,让他再度在睡梦中偷闲去了。 虽刚脱了一难,但杨逸之心中却一点都不轻松。蒙古人既已布下了如此严密的圈套,要救出相思,想必艰难无比,扃非他原来所能想象。 杨逸之仰头向天,只见一轮皓月自东天升起,金黄色的月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 一如他胸中的孤寂。 日升月恒。 亘古以来,天地间就存在着两种光芒。 日色是那样的辉煌夺目,不容谛视,让万物众生臣服于它的意旨之下;而月的光芒但却是如此温存,陪伴于你左右,让你分享他的一切荣耀。日色是那样的冷酷威严,将万物虚假的装饰都压榨殆尽,尽留下苍老与衰败;而月光却是恰恰相反,让一切丑陋、平庸都沾染上它的光辉,在它的垂照下变得清丽动人。 杨逸之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模模糊糊的,似真如幻。他望着这轮满月,一时间所有的痛楚与伤痕都似乎隐没而去,他又仿佛成为那个在月下沉吟的魏晋公子。 若他此时放弃,他还有回头的机会。 然而,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收回目光,慢慢向前走。 他的脚步才转过遮挡的墙壁,便立即顿住。 密集沉猛的战鼓在这一瞬响了起来,整个大地一起轰鸣。 无数火把自营帐中亮起,合着漫天挥洒的月光,将蒙古阵营照得一如白昼。阵营中站满了人。 顶盔贯甲,满脸杀气的人。 所有的蒙古兵尽都出动,列成了作战阵势,逼出层叠郁绕的阵云,直指杨逸之。 杨逸之被团团围住,风雨不透。 杨逸之长长叹息一声。自被困黑色帐篷中时,他便想到了这种情景。设下圈套之人既然有第一着杀手,便有第二着。不令他死是决不会罢休的。 只是他却不能死。 月可落,花可枯,他却不能死。 只为曾经的承诺。 阵云凝转,万千甲兵突然一齐吼啸起来。顿时如风云怒卷,溅化成腾腾的杀气,潮水般向杨逸之涌了过来。 刀出鞘,鞍在马! 杀气三时做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兵阵熊熊,齐齐踏上一步,杨逸之与他们的距离却仿佛倏然拉近了千里万里。 从生拉到了死! 但杨逸之的心似乎却与这样的战阵格格不入,他的身体被杀气与死息围绕着,然而他的心中却只荡漾着清冷的明月。 也许,只是因为,他本就已宛如明月,为在日光隐没的时候,垂照万物而生,再不会有丝毫犹豫。 杨逸之低声叹息了一声,兵阵已冲到了面前。四面八方,他已无处可去。 清鹤剑映射着月光,发出惨碧的光芒。那似是无奈的,凄凉的光芒,一如杨逸之的处境。 王维有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一剑真能当百万师么?清鹤剑虽是名剑,又能杀得了几人? 何况他此次是来救人的,他不愿让杀戮沾染了莲花的温婉。 散乱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散,战尘滚滚,而他的目光却如皓月般澄澈。 皓月之下,是一座座厚毡铺设成的帐篷。蒙古人乃游牧之族,居住全赖这能卷能铺的帐篷,北地风大,他们做的帐篷却坚韧无比,什么风都吹不动。 厚毡亦极为结实,纵然寒冬的积雪也压不垮。 杨逸之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的身形立即如白云一般,飘然而起。<bdo>http://www?99lib?net</bdo> 兵阵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喝声,十余柄长枪一齐刺出。杨逸之身形飞舞,清鹤剑宛如白鹤高飞,在每柄长枪上都疾点了一下。 一阵碎裂声传来,这次杨逸之出手极重,长枪尽皆从中折断! 那反挫之力强劲无比,杨逸之胸前伤口震裂,几欲呕血,身子更如断线的纸鸢,飞坠直下。他身在空中,清鹤剑一阵舞动,带着他的身子向附近的一座营帐落了下去。 在接触帐顶的瞬间,杨逸之足尖落处,天地为心的妙法再度发动,蓬的一声大响,那营帐果然坚实之极,将杨逸之高高弹起,向另一座营帐落去。 地面上万千甲兵尽皆呆住,全都仰起头来,看着杨逸之如同飞仙降世,飞舞在一团明月之中,向那顶宏阔之极的金顶大帐射去。 众将士发出一声暴吼:“保护王爷!” 他们一齐转身,向金帐涌去。但行军布阵之法,最重号令,这等私自行事,大是忌讳。阵营中立即乱成一团,将官们喝骂不绝,一时却也难控制。 杨逸之袍袖飞舞,凌空落下,手中清鹤剑怒电般击在金帐最顶处。 那辉煌的金鹰并非一体,而是由几十片巨大的厚金箔组成,金箔之间用精巧的金钩连在一起。清鹤剑闪成一道电光,将金钩划开,跟着将金箔下的毡布斩开一个大口。杨逸之足下用力,带着这块巨大的金箔向帐内落去。 那帐内灯火通明,绝无半个侍卫。只见一人正端坐在大帐当中,面沉如水,正盯着一纸书信细看。那人一副胡人装扮,模样粗豪,头顶大半秃着,其余的头发辫成小辫,盘在头上,赤着上半身,肌肉虬结,看上去极为威武。腰间一条金带,正中镶嵌着半尺长的黄金鹰头,稍露豪阔之气。 他的脸上生着一只巨大的鹰钩鼻子,让他看上去在粗豪威武之中,又透出些阴沉狠辣。他见杨逸之从天而降,也不惊惶,从旁边架上取下一只斗大的金瓜,向杨逸之猛击过来。 杨逸之身形未定,立即一个盘旋,那片巨大的金箔下降之势立即转为横击,轰然击在金瓜之上。那人虽然自诩力大无穷,但又怎抗得了这等猛恶下坠之势?手心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金瓜脱手而飞,一点森寒透入了喉头。 杨逸之手中的清鹤剑,已点在了他颔下。 那人脸上连一丝惊惶都没有,目光缓缓移动,自清鹤剑上直看到杨逸之,冷冷道:“不愧本王倾全军之力来捉你,果然是一柄名剑!” 杨逸之淡淡咳嗽道:“三王爷把汉那吉?” 那人傲然道:“你既然知道本王的名字,就该知道本王绝非受人胁迫之人。” 杨逸之沉吟。不错,把汉那吉素矜军功,却是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之人。今日若是以死胁持他,只怕也未必能够如愿。 何况他若就是不说相思何在,难道真能将他杀了不成? 便在这犹豫时刻,外面的士兵已然追到,在帐外狂呼叫嚣,纷纷叫嚷着要冲进来将杨逸之斩成肉末。 把汉那吉猛然怒道:“都在丢本王的脸,统统给本王闭嘴!” 帐外立即肃然无声,群嚣立沉。接着只听轻微的脚步与兵戈相击之声,想是那些士兵在这瞬间冷静下来,各归各队,井然有序。 杨逸之虽深怀敌意,却也不由佩服,缓缓将清鹤剑收了回来,道:“在下素闻蒙古人敬佩勇士,王爷愿不愿跟在下打一个赌?” 把汉那吉见他居然将剑收回,略感惊讶,心下不由起了几丝敬意。当下收起倨傲之态,拱手道:“蒙古汉子最佩服的便是勇士。你若能让本王佩服,那自然有求必应!不过……” 把汉那吉目光转了转,道:“你们汉人狡诈的很,惯用诈术来欺骗我等,却是不可。” 杨逸之笑道:“适才我入帐之时,见王爷金帐之前有两只铜鼓,若是在下能推动铜鼓,是不是能得王爷一诺?” 把汉那吉闻言,满脸不信之色。那铜鼓重达千斤,乃是为彰显把汉那吉军威所立,棰击起来,声闻十里,乃是把汉那吉心爱之物,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只是此鼓实在太过笨重,每次都要几百人用力牵引,方才能移到车上,又用几十头壮牛才能拉动。此时听杨逸之说能以一人之力推动巨鼓,把汉那吉哪里肯相信? 这等事是丝毫讨不了巧的,能推动就是能推动,不能推动就是不能推动,把汉那吉不禁冷笑起来。 杨逸之淡然一笑,道:“王爷想必是觉得这巨鼓太轻,推动了也没有什么奇处,不如王爷再派一百壮汉,用巨木顶住铜鼓,在下连人带鼓一齐推动如何?” 把汉那吉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杨逸之疯了。他虽然听说过中原有些人身具武功,力大无穷,但若说合百人之力再加上一只千斤铜鼓尚能相抗,那除非是神仙! 他用力拍案道:“便是如此说!不知你相求何事?” 杨逸之本想求他将公主放走,但唯恐此话提出,把汉那吉心生警惕,又再翻悔,于是道:“万一在下侥幸,求王爷将明朝公主所囚之处告诉在下。” 把汉那吉听他并不求自己将公主放走,也觉奇怪。那么这场赌约也没什么好输的,大不了多派兵力,将牢房好好守住就是了。当下冷笑点头道:“本王与你赌了!” 两人一齐出帐,那两只巨大的铜鼓便立在金帐两边,每一只都高一丈多,纯用青铜铸成,上面雕着古朴的兽纹。 杨逸之站在铜鼓之前,就仿佛是站在一座高楼之下。 帐外众军也听到了他们的赌约,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 杨逸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淡淡不语。 把汉那吉见他如此沉着,却是有些紧张,手一挥,道:“选一百名敢死军出来。” 片刻功夫,一百名军士站了出来,个个都牛高马大,虎背熊腰,雄纠纠、气昂昂的。每个都高出杨逸之半头,三军见了,更是大笑。 那一百军士齐声咆哮,将上身衣服撕下,露出古铜般的肌肉来。十人持一只尺余粗巨杆,牢牢顶在铜鼓的另一面。 那千斤重的铜鼓,都被这一百人顶得微微震动起来。 杨逸之淡淡一笑,左手伸出,推在铜鼓之上。 第十四章 聊持宝剑动星文 三军脸上不由都露出了轻蔑。单凭一只手便想推动百人铜鼓?这人只怕是疯了吧! 杨逸之脸上的笑容虽清明如月,但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因为他要运用心法,捕捉住铜鼓对面传来的任何一缕力道。 他所用的,其实还是诈术,若是对面没有那一百人,不具真气的杨逸之,是无论如何都推不动这么大的铜鼓的。但有了这一百人,就大不相同了。 这百人受了王命,又在三军之前,面对的是看去这么孱弱的对手,那肯失败?见杨逸之一出手,百人齐声大喝,运劲推巨杆向铜鼓顶去,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 这百名勇士合力当真非同小可,铜鼓发出一阵嗡嗡震响,竟漾起一阵微小而激烈的震动。杨逸之眉头浅浅皱起,心法叠运,微妙恍惚之间,对面百人的力道被他约束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力。铜鼓受这股巨力撞击,轰然向杨逸之倾斜,顿时压得地面一阵咯吱吱响。 那百人之力尚不足以推倒如此沉重的铜鼓,铜鼓向杨逸之倾斜到最大之时,百人力竭,铜鼓向回摆去。那百人感受到铜鼓倒了回来,再度齐声大喝,奋力回推,杨逸之那精微奥妙的腾挪心法此时才真正展了开来。 一缕淡到不可觉察的气息窜入了铜鼓中,刹那间附着在铜鼓中交错迸发的每一道劲力之上。这气息虽然微弱,只能让那些劲力稍稍改变了一点方向,但就是这一点改变,却让百名勇士第二次回推之劲跟铜鼓倒撞之回的力道恰好错开。 那百名勇士奋力推去,却发觉如同推进了一团棉花中,推出去的劲道无影无踪,而那铜鼓却以沛不可挡的声势压了下来,一百勇士哪肯丢失颜面?暴喝声中,第三道劲力狂贯而出! 这乃是他们背水一战的最后力量! 杨逸之等的便是这一瞬间,一颗心明净之极,宛如皓月般探入了铜鼓中,刹那间三道交错不同的劲力在他的心法摧动下融合到一起,汇聚成一道洪涛大河般的狂劲,朝着一百勇士闪电般袭到。那铜鼓哪里经得起这三道巨力齐撞?只听大地一片轰鸣巨响,铜鼓猛然自地上飞起,跃起一尺多高,重重砸向地面! 整座营盘都被这巨力震动,万马齐鸣,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百勇士虎口齐裂,手中巨杆砰然自中断裂!一百人全都跌坐在地上! 所幸杨逸之心存慈悲,铜鼓甩出之处,特意避开一百勇士,砸向帐前空处,是以声势虽然猛恶,却没有人伤亡。只是这一举实在威猛浩大,满营士兵再望向杨逸之时,已没有一人不满怀敬意! 杨逸之淡淡一笑,他胸中气血翻腾,鲜血随时都要呕出。虽然移动巨鼓之力,乃是借自一百勇士,但仅仅只是将三股力道聚集,便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神。 《郁轮袍》以天地为心之法,虽妙绝天下,但运用之巧,全在于一心。心能容天下,此法才可所向披靡。而此时的杨逸之承受天人五衰,风月之力被封禁,心中如系千斤巨石,自然每一招出,便先伤己之心。 他努力平复着那道尚在体内横冲直撞的血气,缓缓道:“请王爷告知。” 把汉那吉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杨逸之这一举实在让他心悦诚服,再无半点不敬之心。当下道:“箭来!” 一名士兵递上把汉那吉专用的金背弓、雕翎箭,把汉那吉弯弓搭箭,一射百尺,正中一座营帐。 杨逸之躬身行了一礼。 把汉那吉道:“本王只答应告诉你关押公主之处,可没有答应将公主放走。是以还要列兵阻止你,你可要小心了。” 杨逸之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行礼罢,长剑一摆,窜入了人群之中。立时号角响起,旌旗挥张,营帐中的千军万马立时奔动,将杨逸之团团围住。 把汉那吉眼见杨逸之在万人阵中冲杀,忽然长叹一声,道:“升白旗。” 蒙古崇尚白色,战中若升白旗,便是要活捉敌将。 那些士兵见金帐之前升起了白旗,知道把汉那吉起了爱才之心,便不敢再下杀手,只团团围住杨逸之,鼓噪呼喝。 杨逸之眉头微微皱起,他自然不知道白旗的意义,他远远望着那座囚禁之帐,却与那小小的帐隔着千山万水。 山为刀,水为剑。山水迢遥,而杨逸之飞天所藉的厚毡帐顶早已除去,让他无借力之处。他必须一步步跨越这无边的凶险,守护那朵莲花的清婉与温柔。 杨逸之伸指在清鹤剑身上一弹,剑音清啸,昂首向前行去。 猛地两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一股沉沉的杀气宛如实质般逼了过来。杨逸之眉头轻皱,脚步顿住,只见两个相貌粗豪之极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那两个男子身形都极为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也看不出是汉人还是蒙人,满头长发披散着,面目几不可辨。他们身上披着镔铁重甲,一股浓重的牛羊膻气扑面而来,显见已在北地居住长久了。两人一提着两只连环重锤,另一人手握两柄金戈。那锤怕不有百余斤,金戈七尺多长,镔铁做柄,粗如儿臂,也是极为沉重。这两般兵器拿在手中,配着两人高大的身形,简直如天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 手握金戈之人哈哈大笑道:“咱家叫做赵全,这是咱家的兄弟,叫做李自馨,久闻杨盟主大名,特来领教者。” 说着,摆了摆手中的金戈,那两柄金戈极为长大,单施展一支都极为艰难,他竟然左右双手各执着一支,看上去轻松写意,有如无物。杨逸之盯着那两支金戈,沉吟不答。 赵全又是一声长笑,道:“盟主这是默许了。咱们兄弟向来联手出击,对付一人是如此,对付千人万人也是如此。盟主剑试天下,想必不在乎多一个对手、少一个对手。咱们就不客气,一齐上阵了!兄弟,开始吧!” 那执锤的李自馨轰然答应一声,大踏步跨了出去。才一两步,便跨到了那巨大的铜鼓旁边,猛地一声大喝,青电巨锤抡起,一锤砸向铜鼓! 刹时宛如铜山崩倒,霜柱轰鸣,一股浩茫之音震天动地而来,猛然激发,猝然成震,挟着雷车风暴之势,向杨逸之猛压而下!这一鼓之威竟在营帐之中掀起了一阵狂风,尘砂卷舞,将杨逸之裹在中间。 杨逸之双耳之间被那凌厉之极的鼓音塞满,一时别的声音全都听不见,满天尘砂疾旋,化成两道毒龙般的龙卷,霍然贯到了他身前。却是赵全的两只金戈出手! 铜鼓轰天之音,竟也挡不住这金戈破风之声! 赵全一出手,两柄金戈立即舞成了两团黄光,直撞杨逸之! 两柄金戈各长七尺,两团黄光也径长七尺,却全然不碰撞,金戈卷进铜鼓震起的龙卷中,竟将龙卷猛恶之力尽皆吸到黄光中,那已不再是风暴凝成的龙卷,而化成两头莽然嘶吼的上古恶兽,厉扑杨逸之! 鼓音金戈,配合得丝丝入扣,一招飞夺,已占尽先机,封锁住了杨逸之所有的去路! 杨逸之并没有看那两团黄光,他的目光,穿透这无形的上古恶兽,盯在隐在金戈后的赵全脸上。 满头杂乱的长发被金戈狂舞的疾风激起,赵全威猛一如怒目金刚,但杨逸之的目光却如诸天禅唱,让他莫名地有些心虚。他情不自禁地想:这样的招数能杀得了武林盟主么? 这样的招数能胜得了风月之剑么? 赵全忽然全没了信心! 激烈旋转的黄光陡然黯淡了下来,因为支撑这一招的心,已开始乱了! 雷鼓轰鸣,李自馨全力两锤,宛如雷神降世,轰击在铜鼓上。千军万马一齐仓惶后退,鼓音宛如雪崩海啸般怒沓而来,又宛如狂奔的火山熔岩,席卷过苍茫大地,烈烈涌向拥剑危立的杨逸之。 清鹤剑被激得阵阵长吟,杨逸之的眉头轻轻挑起。 赵全精神一震,又是一声大吼。 狂旋的金戈忽然消失了一切声音,变得寂静无比。狂烈威猛的一击,立即变得宛如鬼魅般诡秘飘忽,混杂在漫天风尘中,宛如不存在一般。而那两点由金戈锋芒凝成的尖锐,已潜化成暗淡的光,一闪就飙射到了杨逸之面前!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脚步流云般滑了出去。 他的叹息声在漫天雷霆暴响中,竟是那么清晰可闻,而他这萧然一滑,赵全那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就落了空! 赵全呆了呆,他毕竟修为高深,金戈化为横扫! 杨逸之身子宛如一片云般,被金戈带动,飞了出去。清鹤剑斜斜飙出,电光石火之间,赵全两手脉门只觉一痛,同时被清鹤剑点中。 杨逸之身随风飞,落到了另一座铜鼓之上。 哐当两声巨响,金戈自赵全手中疾飞而出,轰然落在地上。赵全忍不住一惊,身子疾退! 无论他退得多快,都无法避开杨逸之的眼睛。 杨逸之双目中有淡淡的悲哀:“为什么不用剑?若是用剑,你们至少有一半的胜机。” 这实在是很高的评价。 杨逸之自是神仙中人,虽然风月之剑被封住,只要一剑在手,天下鲜有人能败得了他。 哪知此话一出,赵全跟李自馨脸色立即大变! 赵全狂吼一声,赤手空拳攻了上来!他绝不能让杨逸之多说一个字! 哧的一声轻响,清鹤剑点了出去。这一招乃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杨逸之于嵩山顶上见花如意施展过,便已记住,此时随手施展出来,加上他妙绝天下的用剑心法,竟然后发先至,赵全的拳头离他的胸口还有一尺多远,他的剑尖已然点在了赵全胸前。 赵全拳头立即顿住,刹那之间,已将前冲的劲力全都消解,耳听铜鼓轰然一声巨震,赵全左掌推出,合着铜鼓巨声,声势猛增一倍,向杨逸之手腕疾扫而来。 清鹤剑一转,剑尖斜指,恰恰是赵全臂弯之处。赵全若是不收势,固然能击中杨逸之,但他的左臂,势必会被长剑刺中,从此便是废了。赵全目中闪过一丝惊惧,右拳迅捷无伦地冲出,竟抢在左掌之前,向剑脊上抓去。 杨逸之长剑微微一侧,剑脊立变为剑锋,赵全右拳宛如送上来被他宰割一般,待要再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 长空中宛如雷霆闪过,一道剑光直劈而下!这道剑光狠辣凌厉,纵然是杨逸之也不愿直撄其锋,何况他本就不愿伤此两人,清鹤剑一收,身子飘然后退。 剑光如电,顾不得伤杨逸之,挡在了赵全身前。赵全左掌右拳一齐击空,身子踉跄稳住,脸色已变得一片煞白! 他明白,若非杨逸之手下留情,他的双手便废在了清鹤剑下! 长发萧萧中,李自馨的脸色一片阴沉,冷冷盯住杨逸之,道:“我兄弟二人本不想动杀机,但你居然逼得我们出剑,那就休怪得罪了!” 铮然声响中,赵全也是长剑出鞘,与李自馨并肩站立,两柄长剑遥遥对着杨逸之。一剑在手,他们的气度立即大不相同,再无先前那种草莽粗豪之态,隐然竟有剑术大家之风采。 两人眼睛中迸射出凌厉的寒光,凛然对着杨逸之。 杨逸之缓缓收回清鹤剑,叹道:“谁没有错过的时候?其实,你们不必这样隐姓埋名,窜身北地的。” 李自馨冷笑道:“不必?若非如此,我们早死了几十次了!你们这帮自命名门正道的人士,什么时候给别人留过活路?” 这无疑是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但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这句话憋在他心里实在太久太久,他只想将它倾吐出来。 杨逸之沉默着,他抬头,看着赵全李自馨的眼睛,缓缓道:“其实那件事并不能全怪你们,当时他们捉住的若是我,说不定我跟你们的选择一模一样!” 他眸子中没有讥讽与伪诈,只有坦然。 一如他的人。 赵全李自馨只觉心灵一阵激烈的颤抖,双目中竟都渗出了一丝热泪。 那些辱骂他们,将他们赶得无处藏身的正义之士,若易地而处,当时做的选择是不是跟他们一样? 这句话,多年来一直盘旋在他们心头,何止千遍万遍,此时却被人说了出来,被这个谦谦温和的少年无比真诚地说了出来! 赵全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仰天而笑,因为若非如此,他的泪水便会流了下来。他厉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们兄弟便不能杀你!但必须要将你留在此处,好让我们兄弟有时间另寻藏身之处!” 说着,长剑一齐凌厉刺出! 两柄剑,却只有一道剑光。 那是一道宛如旭日初发的剑光,一闪之际,每个人都忍不住一惊。这一剑才出,便先声夺人,剑光已沁入了每个人的心中!此剑一出,先寒敌胆! 赵全李自馨一瞬间变得威严无比,仿佛这一剑乃是他们全部的尊严所在,也是他们的生命所托。若没有这一剑,他们的生命便全无意义。 这是他们性命交修的一剑,多少次生死关头,他们便是凭着这一剑,杀出了重重包围。藏身在蒙古军营中的漫长岁月,他们也一直在苦练着这一剑,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命才有几分光彩,才能忆起他们也曾仗剑江湖,尊崇无比。 杨逸之的轻叹声宛如微风,清鹤剑随之刺出。 一模一样的剑势,一模一样的剑招,向着两柄光华夺目的长剑上迎去。 完全不含有丝毫内息,这一剑本该黯淡无光,每一缕风吹过,都可将它绞碎,但这一剑却又是那么不同,仿佛天有其光,便为了照耀这一剑,地有其风,便为了吹拂这一剑。 这一剑宛如花开,宛如月落,宛如悠长的岁月中,心灵所仅有的那宁静的一刻。 这已不再是一剑,而是充塞满天地的光,是季节改换,岁月交替。 是岁月,是离别,是对昔年的无尽追思,是对故国的无限眷恋。 是以此剑才出,那两柄光芒夺目的长剑,立即变得不再耀眼。冲天的光芒,竟似变成了这柄剑的影子。 而它,却仍是温和的,轻柔的,荒漠戈壁中,如一滴泉般滴下。 轻轻滴在赵全与李自馨的心头。 却又不带丝毫的惊惧。这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只如那忽然到来的早春。 赵全李自馨双目倏然睁大,他们从未想过,世间竟然有如此高妙的剑意! 他们浸淫剑术中十几年,面对这一剑,所感受的已非恐惧,而是大欢喜后的心旷神怡,宛如潦倒的画手忽然见到了吴道子的真迹一般。 他们两人不由得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剑术! 这一剑,在他们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痕,多少苦思不得的难题,在这一剑中变得明晰,他们恍惚如有所得,仿佛如有所闻,心灵最深处,都是一颤,如五百罗汉在天雨纷披中,目睹佛陀那隐秘的微笑。可惜,却是生命的终结时。两人齐声长叹,闭目待死。 嚓的一声轻响,清鹤剑收回。杨逸之一口鲜血喷出,面色陡转苍白。这一剑控御无上剑意,却不是伤重在身的杨逸之所能负担的。杨逸之踉跄后退,身子几乎都站不稳了。 赵全李自馨对望一眼,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杀他的最好之机。 但他们都没有动,因为他们都不明白,杨逸之为何没刺下那一剑。 杨逸之缓缓转身,轻轻咳嗽道:“只盼这一剑能让你们有所领悟,那么,你们便不用再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他越过两人,向囚禁之帐走去,脚步竟有些蹒跚。 “那实在太苦了。” 赵全李自馨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的双目中再度涌满了泪水。剑并没有击倒这两个汉子,但这句话却击倒了。 ——那实在太苦了。 竟然有人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 ——那实在太苦了! 竟然有人会为他们这两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叫苦! 他们多少年隐姓埋名,甘愿充当异族的武士,只为能苟延残喘,逃得一条性命,但,有人却愿意将最上等的剑术教给他们,而且不惜自身重伤!只为了他们不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狗一般的生活。 为了两个在危急关头背弃了师门,认贼作父、苟且偷生的大坏人啊!他竟然愿意将性命交在这样的两个人手中,赵全李自馨知道,杨逸之收剑咳血之时,绝无力阻挡他们二人再度出招。 他竟如此信任两个叛徒! 这两个粗豪之极的汉子,缓缓跪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他们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都哭了出来。 他们不必再遮掩,不必再躲藏。 没有人再拦截杨逸之,蒙古三军似乎都被赵全李自馨悲凉的哭声打动,静静肃立,看着杨逸之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入那囚禁之帐中。 这个萧散的身形,让他们有了不可阻拦之感。 清鹤剑挑开帐门,杨逸之忽然百感交集。 他终于见到了相思。 第十五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 这并不是典型的蒙古营帐,更像是个小小的佛堂。 一卷白衣观音像挂在营帐的正面,像前是个小小的香案,放着一个青铜的香炉,上面点着三缕清香。这营帐小而整洁,清净而安寂。 相思跪在香案之前,闭目祈祷,那沉沉的香烬中,一缕余烟袅袅而上,将她纤细的背影衬托得有些肃穆。 她并非为自己祈祷,而是祈祷荒城五百百姓能从此不再承受神明的震怒。 她相信,冥冥之中,他们的福衹已然系于她身,所以她的祷告是那么虔诚。 杨逸之住了脚步,这份虔诚让这个营帐成了圣地,他无法打破其中的宁静。 他欲言又止。 相思似乎感到了他的到来,却没有回头。 唯有她鬓间的一朵青色小花,宛如受伤的蝴蝶般,轻轻战栗着。 温婉,纤弱,与当日赠送给他的那朵一模一样。 她曾说过,青色会保佑她平安,却不知能否在这荒凉的草原上,再度应验?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相信天命的存在么?” 杨逸之无言。这句话,很多年前,他曾经一遍遍问过自己。 他知道问这句话时,自己曾是多么迷惘。 相思似乎早就知道他不会回答,幽幽道:“你相信这世间真有莲花天女么?” ——有的,那就是你。 杨逸之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相思的问话,让他觉出一丝凄凉。 相思道:“但荒城的百姓必须要莲花天女。如果这世间没有莲花天女,那他们就将失去一切生命与希望。” 余烟袅袅,依稀看出她单薄的肩头在轻轻颤抖:“我与把汉那吉立下约定,我跟他去见他们的大汗,充当他们的人质,绝不逃走,只求他饶过荒城百姓……”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也很坚决:“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杨逸之身子骤然一震,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些悲哀。 莲花天女,那只是重劫的谎言,可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就这个谎言? 但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带她离开。因为相思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杨继盛。他的父亲杨继盛。 当日杨继盛宁死也不跟他逃走,那时杨继盛的固执,一如此时的相思。 为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 杨逸之艰涩一笑,他的笑容却仍是那么温暖,让他憔悴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若我能说服把汉那吉,无论你留不留下来,他都不伤害荒城百姓,你跟不跟我走?” 相思突然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杨逸之满身的鲜血与尘土,眼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怎能不知道,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子,刚刚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厮杀,才能站在她的面前?她怎能不知道,他的笑容下掩藏了多少痛苦,多少失望? 一句“不肯走”,让他多少心血付之东流,让他多少次浴血奋战变得可笑。 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坚持。 她起初一直不敢回头,就是不忍心看他眼中的失望。 她本以为,他会因她的话而愤怒。他本应该嘲笑她的固执、她的倔强、甚至她愚蠢的善良。或者,他会愤然离去,或者他会苦心劝她,或者他什么也不会说,只强行将她带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微笑着问她,如果他能说服把汉那吉,让他放过荒城居民,她肯不肯跟他走。 这是他的尊重。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有她的信念,她的理想,她的尊严。 然而,既是相思再单纯,也知道这个“说服”会有多么危险! 那是比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她,还要危险百倍的使命;那是就算天神降临,也无法克服的困难。 其中的凶险,或者已与死亡同义。 她不肯跟他走,本意是让他死心离去,又怎能让他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她心中惕然一惊,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去求他!他们想利用我公主的身份,要挟朝廷。但他们不知道一件事,我其实……” 杨逸之轻轻摆手,止住了她的话:“等着我。” 他转身出了营帐。 等着我,那便是山海一诺。 帐外是万千铁军。 杨逸之抬头,金帐之前,那幅白色的战旗被风卷动,烈烈飞舞。那是他赢得的尊严,而现在,他必须要将这尊严践踏,因为要营救公主,只有一个办法。 捉住把汉那吉,逼迫他许下诺言:释放相思,不再进攻荒城。 杨逸之并不想如此,但又必须如此,所以,他只能浩然长叹,目光移离那卷白色。 一步,他缓缓踏了出去,然后,是另一步。 蒙古兵并没有太多阻拦他,因为白旗仍在,杨逸之教授赵全李自馨的一剑之威也仍在,那是恩义一剑,最为江湖汉子所钦服。 他们几乎是目送着杨逸之步步踏出,但随即,他们惊讶的发现,杨逸之并非逃走,而是走向金帐! 清鹤剑紧紧握在杨逸之手中,一缕寒冷的杀气游走在剑锋之上。这些蒙古汉子虽非武林高手,但阵前马后喋血平生,对阵云杀气极为熟悉,登时鼓噪了起来。 杨逸之眉头微微蹙了蹙,身子猛然拔起,飞夺金帐! 他不敢再耽搁,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擒下把汉那吉! 清鹤剑挑起帐门,杨逸之才要窜进,猛然红光一闪,一道剑风飘然而至,直透杨逸之眉心!杨逸之急退,那剑风也在这倏忽间消失不见。 杨逸之双袖缓缓垂下,清鹤剑隐在他长长的袍袖中,锋芒不露。他就宛如山中听泉的名士,淡雅从容,宠辱不惊。 那一剑,绝非庸手所发,剑势之凌厉狠辣,犹胜七十二名白羽剑手。把汉那吉手下什么时候又来了如此高手? 杨逸之眉峰隐隐挑起,静静地思索着。失去了风月之剑的他,一定要谨慎,否则,别说救出相思,就连他自身也怕会永久陷在蒙古阵中。 把汉那吉的声音沉沉传了出来:“本王特调红翎军,守住金帐,你若想保住性命,就请回吧。” 请回?杨逸之淡淡一笑,他能回么? 他缓缓跨前了一小步,猛地一阵红光闪动,数柄被染成赤红之色的晶亮小剑倏然出现,电飞星跳,向杨逸之刺了过来。 杨逸之仿佛早就料到这一点,身子微微顿了顿,脚步收回,宛如从未动过一般。他一退,那剑光也随之倏忽隐去。 但就在剑光消隐的刹那间,杨逸之收回的脚步倏然踏了出去,而且一踏便再不停留,身子如秋叶飞舞,迅捷无伦地抢进了金帐中! 一声冷叱响起,红影布满了整座金帐,漫天剑气有如天河怒决一般,四面八方向杨逸之倾倒而下!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清鹤剑化作一道柔波,荡了出去。 他施展的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剑法——华音阁的春水剑法。 春水剑法并不是秘密,一共十二式,江湖上几乎人人都能施展,但只有在华音阁主的手中,才能展现出大威力,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在杨逸之的手上呢? 清鹤剑宛如一泓冷水,横荡开来。剑势连绵,自左而右,在他身前划了个弧月形,剑势连震,宛如波光跳跃一般,正是十二式春水剑法中的“怀珠沧浪”。 这一招剑法平平无奇,在杨逸之手中施展出来,并不怎么凌厉诡异,既没有高绝的真气,也没有迅捷的速度。 只是恰到好处。 剑光扫过,空中响起一阵裂帛之声。 晶亮的红剑光华立时黯淡,跌了下去。空中只剩下几只红绸飞舞。 这些红剑,是绑在两丈长的红绸上的,红绸舞动,剑光便飙射而至,令人防不胜防。清鹤剑一剑飞纵,削的不是敌剑,而是红绸。 冷喝声再起,几条红影落下,将杨逸之团团围住。红剑仿佛有灵识一般,跌落在他们手中,几人一齐向杨逸之怒目而视。 这是几位浑身裹在红衣中的男子,每个人都纤长,细瘦,身子极度单薄,就仿佛是一个被月光拖长的影子。但杨逸之知道,他们是最好的杀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隐蔽在别人无法发现的罅隙里,突出伤人。然而蒙古皇族军帐中的红翎军,却不是杀手,所以他们着衣色并不是黑,而是红。富丽华贵的红。 虽只是红,但瞧去缤纷错乱,艳丽无比。只因他们的衣服中,杂着绛红、水红、猩红、绯红、朱红、赤红、飞红、暗红,红为一色,却绽放成千姿百态。只除了他们那冰冷苍白的眸子,以及手中微微颤动,随时能夺人性命的红剑。 那剑的形状极为奇特,仿佛是一片赤红的长翎,剑锋被刻成一缕一缕极细的翎毛,稍稍弯曲。连剑柄都细如灯芯,被红衣禁卫捏在手中,尚在轻轻颤动。 这是否就是白羽红翎中的红翎军? 传说蒙古皇室供奉着两支由高手组成的禁卫军,一支负责护卫,曰白羽,一支负责暗杀,曰红翎。把汉那吉的金帐之鹰一半羽毛为白,一半羽毛为红,便是代表着受白羽红翎之佑护。 而此时出现的,是否就是红翎军呢? 杨逸之的眉峰挑起,暗暗叹息一声。这对于力量几乎用尽的他来讲,绝对是个坏消息。 蒙古军人强马壮,绝非可以来去自如的。杨逸之数度冲撞军中,精力几近于竭。仍能维持着他谦谦君子之风的,不是力量,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风骨。 如山风松月的君子之骨。 但如今,这磊落萧散的风骨是否能替他抵御这蚀骨的杀气? 又是一阵红潮涌动,数名红翎军自金帐中悄然现身,他们全都以红巾罩面,一根红翎斜斜将红巾别住,仿佛是隐在红之中的秘影。为首一人头戴一顶尖尖的金冠,却也涂成红色,用一袭红色面罩笼住,金冠雕成了一只残忍的鹰之模样。他的眼睛更冷,一如寒冰一般,盯住杨逸之,涩然道:“再进一步,死!”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他知道,鏖战,已无可避免。他的目光越过红衣之涛,停在把汉那吉身上。 那是他的目标,是荒城百姓的幸福,是公主的平安。 把汉那吉据案读信,不去理杨逸之,但他的眼角不住挑动着,显然,也为这帐中杀气所惊。 杨逸之道:“我不想杀人,我若取下诸位冠上红翎,便请诸位退下如何?” 红衣首领怒道:“你看轻我们?” 杨逸之太息道:“言重。” 红衣首领冷笑道:“就如你之约!就不知你有没有命说这等大话!杀!” 猛地红光暴起,团团围住杨逸之的红翎军,全都飞身窜起,向杨逸之扑了过来!他们的打法悍烈之极,竟似全不畏死般,糅身贴上,一寸短,一寸险,红翎之剑短小,他们施展的剑法也酷毒之极,宛如毒蛇抽动,一旦出手,便一定要咬下对手一块肉来,就算杨逸之一剑将自己斩成两段也在所不惜! 杨逸之吃了一惊,他绝未想到红翎军施展的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微一犹豫之间,红翎杀手已然扑到了身前,凌厉的剑风几乎刮到了杨逸之的肌肤之上! 前后左右,都被剑风封住,杨逸之已无处躲闪! 寒光一闪,清鹤剑刺了出去。立时,宛如在他身周刮起了一阵微风。 微风虽轻,但那些凌厉刺来的翎剑,却不由得都是一偏,就见杨逸之的身影疾旋了起来。翎剑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旋转的方向刺去,红衣杀手就觉翎剑一阵剧烈的颤动,几乎脱手飞去。他们大吃一惊,急忙运转内息,全力稳住剑势,杨逸之的身影已如流云般飘了出去。 每位杀手手中的翎剑都停住了,互相交缠在一起,刺在杨逸之方才所在之处。狠辣的剑势让这些杀手都感手腕微微一麻,一时无法再运转剑势,杨逸之已从他们身边掠过。 他的左手展开,手中是五支红翎。 红衣杀手遮面的红巾悄然褪下,他们顾不得翎剑,惊惶地伸手掩住面罩,那是身为黑暗中的杀手的自觉,但没有一人知道杨逸之是何时取走红翎的! 杨逸之的剑招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也是春水剑法,冰河解冻。再浅显不过的剑招,再随意不过的手法,但就是这浅显随意的一剑,凭着仅有的一点力量,却让他们这必杀的红翎一剑,互相刺在了一起。 于是必杀之剑便变成了绝剑。 杨逸之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希望红翎军能够知难而退,因为他必须要擒住把汉那吉。 红衣首领冷冷看着杨逸之,两道细长的眉渐渐竖了起来。他嘶声道:“夺了他们的红翎有什么奇怪?你若是夺了我冠上红翎,我便心甘情愿地服了你!” 一语未毕,他左右手齐动,两柄翎剑齐齐出现在手中,左刺右劈,毒蛇一般向杨逸之戮了过来! 他才一出手,杨逸之便知道此人武功远在方才众杀手之上,绝非易与之辈。他不愿硬接,飘然后退。红衣首领厉声道:“结阵!” 红影翻飞,金帐中的众杀手身影飘飘,围着杨逸之疾旋起来。 杨逸之忽然有种错觉,那金帐在一瞬间竟似变得无比广大,他的身边仿佛有千千万万名红衣杀手一齐转动,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边! 他心中一惊,但见那些杀手越转越快,身影也越是恍惚,隐隐然连成赤红的一片,宛如红涛怒卷,化成高可及天的恶浪,向他劈面打了下来。 杨逸之知道这阵法玄奥无比,将结阵之人的精气神全都聚合到一处,化阵势而为一人,着实厉害。他失去了风月之剑,可凭着无上剑心败一流高手,却无法与这等奥妙之极的阵法抗衡。当下一声清啸。 清鹤剑化成万点寒光点出,只听一连串清响声连绵传来,清鹤剑刹那间与阵中翎剑撞了几百下,杨逸之剑心运处,将这些力道统统摄来,托着他的身子冲天而起,向帐顶投去。 帐顶上,是他前番进帐时击出的那个巨大的窟窿,也是他逃生的唯一希望。 清鹤剑几乎碰到了金帐之顶,这时,杨逸之恍惚之间听到了一声鹰鸣。 清越的鹰啼声在金帐中响起,此声才起,杨逸之便觉身子一沉,竟几乎直跌了下去!他右臂一长,清鹤剑已搭住了帐顶金箔。眼中余光瞥去,就见红衣首领身子摆成了一个奇怪的样子,向杨逸之飞了过来。 那样子极像一只鹰,一只血红之鹰。 而结成阵法的红衣杀手全都委顿在地,面色苍白之极,似乎在方才瞬间全身的精力都被吸蚀殆尽,全都转嫁到了红衣首领身上。 杨逸之一凛,他忽然悟到,方才所结之阵,并非是为了困住他,而是要让红衣首领聚合足够的力量,发出这秘魔般的一击。 红衣首领的身子翔舞空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凄厉,妖异。 他身上的衣服赤红如血,身子极端扭曲着,双手尽力张开,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鹰。 这景象,诡异得让杨逸之心头一凛。 他知道,再想平安收手,不伤害一个人,已经是不可能了。 清鹤剑斩出。 他斩的,并不是红衣首领,而是金帐的帐顶。 巨大的金箔被他一剑斩下,轰然向红衣首领砸了下去!那金箔极大,红衣首领躲闪不及,砰然砸在身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金箔轰然炸开,竟被他身上蕴蓄的丰沛之力击成碎片! 惨叫声中,首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见杨逸之人清如月,站在把汉那吉身边。那柄清风一般的清鹤剑,点在把汉那吉的颈间。 没有人想到,他来的是如此之快! 红衣首领没有想到,把汉那吉也没有想到! 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再想杀戮。杨逸之双目中尽是锋芒,清鹤剑逼住把汉那吉的喉头,冷洌的杀意沿着剑锋透了过去,刺得把汉那吉一阵疼痛。 这个温文的少年,终于动了杀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若再不以雷霆之势阻止这一切,只会让更多的人死去。 “命他们退下。” 把汉那吉脸上的笑容一丝丝收回,鹰隼般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盯住杨逸之的手。这只手无比坚定。 “你在逼我?” 杨逸之不答。 把汉那吉盛怒:“你竟敢要挟成吉思汗的子孙?” 杨逸之坚如磐石。 把汉那吉锐利的目光宛如利刃,在杨逸之脸上深深划过。 杨逸之丝毫不退缩,坚定道:“王爷天皇贵胄,我以王爷的性命换荒城百姓与大明公主,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把汉那吉仰天狂笑,完全不在乎咽喉要害暴露在清鹤剑的锋芒之下:“成吉思汗的子孙岂受别人逼迫!” 杨逸之剑势一吐:“那你就死!” 剑尖已点在把汉那吉肌肤之上,把汉那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那坚定的杀心。这让他更是狂怒:“你可知道,我在帅帐中升起白旗,命令三军不要伤你,只因为我们蒙古汉子敬佩真勇士?” 杨逸之冷冰冰道:“多谢!” 把汉那吉更怒:“你可知道,你能杀进金帐,所仰仗的不是你的武功,而是这杆白旗!我若命三军全力出手,你早成齑粉!” 杨逸之淡淡道:“我知道。” 但他的剑却不偏移半分。把汉那吉的怒气跟他的杀气撞在一起,在整个金帐中回荡。把汉那吉突然拔起腰间的金刀,凌空一斩。 杨逸之的手与清鹤剑都一动不动。 一支雕翎缓缓落下,那是挂在金帐中的金盔顶上的雕翎,取自当年成吉思汗弯弓射落的大雕身上,象征着把汉那吉王子的身份。 把汉那吉道:“这只雕翎,能让千军万马饶你一条性命,只饶你一次!” 他厉声道:“降白旗,升红旗!” 金帐外轰然答应。 白旗,为仁圣之旗;红旗,为喋血之旗。 红旗升,杀无赦! 金帐外三军以兵刃击地,有规律地呼呼而喝,满营尽是军威之声。把汉那吉已再没爱才之心,他给杨逸之雕翎,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让杨逸之明白,他的坚持,是多么脆弱。 所以,蒙古兵再不会留情,将会以最强的阵容迎战杨逸之。他们将在阵前将这个强弩之末的男子格杀。 这绝无疑问,相思囚禁之帐距金帐足有百步,这段距离,足够杨逸之死十次的了。 在真正的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 杨逸之轻轻收回清鹤剑,小心地捡起那支雕翎,深深一躬:“多谢王爷。” 他昂首向金帐外走去。 风萧萧而起。 把汉那吉气恼地将金刀摔出,哐啷一声,砸得案上之物四飞溅落。 第十六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 相思跪在帐门前。 她身前有一道深深的箭痕,象征着她与把汉那吉的君子之约。 那一日,是她用纤弱的身体,挡在就要折返屠城的大军前,向把汉那吉求得一个承诺。 在见到俺答汗之前,她绝不逃走,他也不让任何人进入帐中冒犯于她。同时,荒城的居民得以保全。 她本想告诉杨逸之,她并不是公主,蒙古其实无法用她来向明朝勒索什么。她没有去想,发现上当的俺答汗会将她怎样。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 然而,她的声音却被连天的号角与喊杀声淹没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再度没入无边的血色中。她却始终无法跨出帐门一步。 只要她不跨出箭痕,她与把汉那吉的君子之约就还在,荒城的百姓便是安全的。 她双手合十胸前,虔诚地祷告着。 她的心甚至比在山中祈雨的那一刻还要虔诚。 如果可能,就让上天将一切痛苦十倍地施加在她身上,而不要让这个男子受到一丝伤害。 因为,她已无法承担他的付出! 呼喝之声宛如海涛怒涌,围住了金帐,围住了杨逸之。金帐距囚禁之帐不过百步,但此时却无疑千里万里。 营帐全都撤走了,杨逸之再不能像先前那样,飞跃而过。 他要回到相思身边,就必须一步步走过去,踏着火,踏着血。 他亦知道,凭他现在的重伤之身,是无法突破千军万马的。在此前的战斗中,他尽量保持着体力,但仍然牵动旧伤,火辣辣地疼痛起来。这让他几乎立身不住,随时都要倒在阵云的洪涛中。 但他不能倒下。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在遥远的尽头呼唤着他,呼唤着他走下去。 他似乎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杨逸之紧紧咬住嘴唇,咬出了血。那血立即蒸腾成一道光,没入了他的体内。他那因疲惫与失血而苍白的面容上,立即浮出了一道极为诡异的红晕。 飞血剑法乃是禁忌的魔剑,一旦施展,必将元气大伤,而且心智也会受到重创。当年一代剑神郭敖,便是由于施展了飞血剑法,而堕入魔道。 但此时,除了飞血剑法,杨逸之一无所有。 然而,他必须要赶到相思身边,必须将这支雕翎送到相思手中。 然后,才会有一位无忧无虑的公主,回到属于她的锦绣生活中去。 他要看到,她成为一朵慈悲的莲花,在天地间尽情盛开。 而他,不惜沦落为魔,用杀戮与热血,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一剑挥出。 激烈的血气自他口中喷涌而出,贯入了清鹤剑中。这把名剑立即飞舞出一片粘稠的血光,猛然扩大,宛如一朵血红的流星,轰然怒斩进了那只巨大的铜鼓中。 铜鼓轰鸣,竟被这一剑斩得微微晃动。方才杨逸之与一百勇士比拼,巨力激发,将它竖了起来,此时被飞血剑斩中,便缓慢地向前滚去。杨逸之脸色连红三次,一连三剑皆斩在铜鼓之上,那巨大的铜鼓发出闷哑的雷霆般的吼啸,滚动之势更急。 他迷茫的双眼中,忽然现出了一阵妖异之极的红色,纷纷飞舞,化成片片桃花,漫漫飞卷在天地之间。 那是天授村中,他干谒公主时所弹奏的一曲《郁轮袍》。 那时,他以桃花飞红为弦,一曲清音动天地,感动了公主的悲悯。而现在,这漫天桃花再度重现,却是他的血,他的心。 杨逸之双手轻轻捻在这些无形的琴弦上,闷哑的铜鼓雷音忽然清越起来,化成贯穿天地的振振宏声。 那亦是一曲《郁轮袍》,却充满了凄怆、悲凉之声。 杨逸之血色斑驳的衣袖在铜鼓上飞舞,鲜血不断自他的体内飞出,让这天地之音连绵不断,横绝四海。 蒙古兵全都呆住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凄伤的声音,这声音似是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响起,哀、感、顽、艳,让人不禁想要流泪。 点点飞血漫舞空中,却宛如最艳丽的娇花,随着佛陀讲法,纷纷落满人间。 但杨逸之的身影,裹在红雨中,却是那么萧索,苍白。 诸天飞红,他是唯一的例外。 诸神欢喜,他也是唯一的悲伤。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此时之杨逸之,杀,怒,怨,但其惜天下生灵之心,却一恒如之,是以《郁轮袍》仍贯通天地,成血之绝唱。 万千蒙古兵都为这至高极妙的琴音所震慑,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刃,眼看着杨逸之离那顶囚禁之帐越来越近。 红衣首领眼中满是怨毒之色,他的修为极高,在杨逸之倾全力所激发出的《郁轮袍》之音中,尚能保持心灵清净,见此景况,厉声疾喝道:“杀了他!” 这声尖锐之极的啸声满含着红衣首领的憎恨,刹那间冲破了《郁轮袍》的凄美,所有人心头一震,猛地醒了过来。 而杨逸之脚下的铜鼓,已然逼近了囚禁之帐。 帐前的蒙古士兵见如此庞大的铜鼓宛如洪荒巨兽般压了过来,都是一阵大乱,纷纷躲避。蒙古军令虽严,但他们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跟这等钢铁之物抗衡? 突然,几点剑光在夜色中闪动,自蒙古军阵中飞起,闪电般向杨逸之射了过来。杨逸之面色闪过一阵嫣红,一手控御着《郁轮袍》之音,一手清鹤剑纵横飞舞,片刻之间,跟来袭之剑叮叮当当撞了十几下,只见几个白衣剑士大鸟般落了下去。 杨逸之眉头微微皱了皱,他发现,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已然出动,夹杂在蒙古军中,伺机向他进攻。这些人中不乏高手,杨逸之不敢怠慢,全神戒备。忽然,只觉脚下铜鼓猛地一声大响,竟然停住了。杨逸之大吃一惊,急忙看时,却见蒙古兵将收起的毡布堆在地上,挡住了铜鼓。 囚禁之帐近在咫尺,但他已被红翎军与白羽禁卫团团围住了。 他的伤痛,在体内蚀骨般地流窜着,随时可能将他的生命灼烧净尽,不留下一丝一毫。更深重的,是他的疲倦,他几乎已没有力气提起手中的剑。他踉踉跄跄,几度在阵中冲杀来回,加上施展飞血剑法,他的生命如风中之烛,黯淡之极。 但他仍记得那山海一诺。 那时,他说,“等着我。” 而今,他就在营帐之外,只隔着不到十步,却已无法迈出哪怕一步来。 他能感觉到,他已经在渐渐死亡中。 他昂天发出了一声叹息。 与此同时,白羽红翎一齐飞舞,剑光冲天,向杨逸之怒斩而下。 杨逸之的叹息宛如天地浩叹,那是在叹息他的慈悲,究竟仍要化为血雨腥风。 他的身子冲天而起。 一片血光随着清鹤剑那孤傲的剑意卷起,化成一道深浓的剑光,裂电般击在最先冲到杨逸之身边的白羽禁卫身上。那禁卫一声惊呼,被这道剑光透体斩过,宛如破了个气泡,体内的鲜血立即“啪”的洒了出来。 鲜血并没有落地,反而妖异地化成一道赤流,向清鹤剑上卷去。杨逸之身形已化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追逐在清鹤剑之后。他绝不退缩! 哧哧几剑刺在他身上,血光立即溅出。 杨逸之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清鹤剑立即回折,一剑横扫,那几名红翎军立即头断、身碎、肢折! 铜鼓之上,立即炸开一大朵血色妖莲,浓重的血气宛如阴云般笼罩在半空中,吸蚀着每个靠近者的精血。这妖莲竟是如此妖艳,在生命的喂养下,肆意盛开。 蒙古士兵一阵大哗,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一阵剧烈的恐惧,忍不住狂涌退开。 清鹤剑飞溅出一片血光,旋舞在杨逸之身边,将他的白衣渲染得一片血红。 把汉那吉的双目中也带着一丝惊恐,看着杨逸之如此妖异的变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杨逸之那决绝的意志。他厉声道:“放箭!放箭!” 三军轰然答应,每个人都掣出了弓箭。蒙古兵纵横天下,一半依仗的便是骑射之术,几乎人人都佩戴着弓箭。此时眼见杨逸之如此悍然惨烈,都起了拼死抵抗的决心,把汉那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杨逸之感受到了危险。 飞血剑法使他的心智陷入了狂暴,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但纵然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极度膨胀、迅速杀至的危险。他高高跃了起来。 清鹤剑上的血气如云,随着他冲天飞起。漫天箭雨追袭而至! 杨逸之并没有躲闪,他一咬牙,将清鹤剑舞成一道光幕,遮挡在身后。光幕流转,却不时牵动伤口,被剧痛撕开一道道裂口。 他知道,这残存的力量挡不住最强劲的弓箭。他的身体必须承受箭簇深入肌体的痛楚。但他却没有躲闪、迟疑的时间了,他要尽快兑现他的允诺。 几只箭穿过了剑光,没入了他的体内,大蓬的鲜血挥溅而出,在飞血剑法的驱使下,化成光,化成雾,旋绕在杨逸之身边。那强烈的冲击力让杨逸之一飞数丈余高。 杨逸之看到了囚禁之帐,就在他脚下不远处。他使劲咬了咬牙,猛然发出一声清啸。 清鹤剑上凝结的血光立即狂溅而开,化为一道剧烈的雷霆,在杨逸之身周盛放,这如同在他背后升起了两只巨大的血之羽翼,托着他孱弱的身躯,怒箭般向囚禁之帐飞去。 轰然暴响中,他穿破了帐上那厚厚的毡布,却被帐门上的铁柱阻挡,重重摔倒在帐前。 只差一步。 满天尘埃中,他缓缓抬头,仿佛能看到相思那错愕的眼睛。 虽然是那么遥远,但他能看到相思的错愕转为惊惶,他依稀看到相思起身,飞奔到他面前,想要扶起他,只是她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满面浴血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于是艰难地微笑着,想要给她安慰,但渐渐远去的神志已经不容他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 鲜血从额头淌下,模糊了视线,眼中的刺痛让他稍许清醒,于是,他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擎起了他的左手。 手里,是他一直紧握着的雕翎。 那一截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雕翎。 相思眼中饱含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紧紧握住他濡血的手,这双为她在千军万马中,数次出入、折箭无数的手,如今却是如此无力。 杨逸之抬起头,怔怔注视着她,眼中却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想叮嘱她什么,但喉中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月光黯淡,四周震天的喧嚣在他耳中突然化为可怕的寂静。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声声敲打在心头。 鲜血,将他原本清俊如神的面容完全沾染,突然,那个还未完成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他如同怀中的花一样,瞬间枯萎,跌倒在满天尘埃中。 但他终于将雕翎送给她了。 此后,她将回到她的世界,深居福地洞天之中,享受皇家尊严,不必再流泪,不必再悲伤。 他欠她的恩情,或者就自此报完。 他的心清净已久,不意踏足红尘,却引出这一段本不该有的红尘眷恋之情……或者该也自此了断了罢。 一生云淡风清,卓然尘外,却只因这片刻沉醉,从此沦入无尽黑暗的炼狱。 却又何妨。 相思哭泣着,一次次努力想要扶起他,却失败了。 那是最后的血之《郁轮袍》,仍然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终于顾不得与把汉那吉之约,飞奔出了囚禁之帐。 但她却只能看到垂死的杨逸之。 只能听到《郁轮袍》的最后一声绝响。 他的身体变得那么沉,脸色变得那么苍白,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再也无法醒来。 相思跪在地上,双肩不住颤抖,眼泪纷落如雨,滴在他浴血的脸上。她茫然四顾,却是如此无助。 渺渺苍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再回应她的祷告? 把汉那吉冷冷看着她脚下。 一道深深的箭痕已将她和囚禁之帐隔开。 一边是清净的佛堂,一边是滚滚战云,满地血腥! 情急之中,她已跨出了那道箭痕。 约定已破。 把汉那吉轻轻挥了挥手,唰的一声,百余位弓箭手已将这座小小的帐篷包围。箭尖在冷月下闪出摄人的光芒,齐齐指向包围中心的两人。 杀意自冰冷的箭尖蔓延开来,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利箭就要饱饮敌人的鲜血。 把汉那吉的手悬在空中,冷冷看着相思,似乎要给她一个在下令放箭前离开的机会。 那不过是因为,雕翎握在她的手中。 相思止住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她眼中是一片森寒的箭光。然而,她没有犹豫,只轻轻张开双臂,将杨逸之挡在自己身后。 夜风吹起她水红色的衣衫,月光流水一般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她的目光中已全无畏惧。 把汉那吉皱眉,似乎最后一点耐心也化为怒气,他对左右道:“把她拖下去!” 一排戎装武士从帐篷的另一边走来。他们几乎是生生踏过了那座本以破败的小帐,整齐的步伐声惊起一地尘埃,宛如生生踩在人的心上。帐毡被无情地撕裂,佛龛被随手推倒,那幅白衣观音像也落入尘土。 这已是最后的警告。 是大明公主的身份为她赢得的一次机会,体面退开的机会。 相思仍然没有动。 把汉那吉重重一哼,那些武士再不留情,齐齐伸手向她手腕抓来。 “住手!”她挣脱开去,将手中那截浴血的雕翎举起。 把汉那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既然你拿出了雕翎,容许你退回箭痕内,我们的约定同样有效。” 相思却摇了摇头:“我拿出这截雕翎,不是为了救我自己。” 把汉那吉冷笑:“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救谁?” 相思的目光从满面杀气的武士上挪开,望向昏迷的杨逸之,眼中透出重重悲伤:“请王爷放了他。” 把汉那吉怔了怔,道:“他奋不顾身,不过是想救你脱困。而你却要把雕翎交出来?” 相思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默念道:“请原谅我,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但我更不能看着你死在乱箭之下。” 把汉那吉看了相思一眼,正色道:“你要想清楚,你我约定已破,此去再无人能保证你的安全。” 相思的目光投向手中的雕翎。 如今,失去了一切倚靠,她不过是一介少女。交出这截雕翎,就意味着她一人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再无任何保护。 这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想都不敢想。 那被撕碎的毡帐,推倒的佛龛,落入尘埃的观音法像,还有被仇恨烧红了双眼的万千敌国士兵…… 她猝然闭上双目,一字字道:“请王爷信守诺言,放他离开!” 把汉那吉沉吟片刻,终于向弓箭手挥了挥手。 唰的一声轻响,一百余枚利箭已然回鞘。 把汉那吉一字字道:“拔营。” 他身旁的副将立刻掏出几面旗帜,指挥大军收拾整顿,准备拔营迁徙。浩大的军营立刻忙碌起来,有的收拾用具,有的拆除营帐,有的管理战马……满地的尸首、鲜血也迅速被集中起来,掘坑掩埋。 一切迅速而有序。偌大的军营,除了器物腾挪、脚步跑动,牲畜嘶鸣的响声外,几乎并无半点人声喧哗。 然而,相思却看到了这些士兵眼中的仇恨。 若不是她,那些人就不会死。 她救了荒城的百姓,这些人却因她而死。 一样的鲜血,一样的生命,想到这些,相思的心没由来的一阵刺痛,可是却无能为力。 她抬头仰望就要东落的明月,却感到深深的迷茫。 如果他在,一定会告诉她该怎样做的。他永远是那样专断地替她做出决定,从来不容置辩。 可是,她还能再见到他么? 她轻轻叹息一声,摘下鬓间的青色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杨逸之胸前,轻声道:“希望你能平安。” 她的手有些颤抖,这朵青色的小花仿佛承载了她全部的祝福,以及那无法回报的情意,显得那么的沉重。 把汉那吉一声令下,几名武士将她强行拉开。 滚滚风尘隔在他们中间,越散越远。 旭日东升之时,浩浩荡荡的大军已向北行去。 只留下一片落寞的荒原。 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应识 寒冷,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杨逸之的体内缓缓游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结,化为冰雪,灵魂在那一瞬间脱离了身体,将那具空虚的躯壳抛弃,遗忘在世间某个荒落的角落里。 灵魂,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孤独前行。 浓黑的寂静渐渐散开一线,依稀可以看到残破的墙垣,建筑,宫室……高大之极,华美之极,却也古怪之极,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然而,恢弘的石柱早已残破,精致的雕花也已蒙尘,它们宛如一头头蹲踞着的上古巨兽,岁月早已将当年的奢华辉煌化为尘埃,只剩下支离的骸骨,仍然森然伫立在黑暗深处。 每一片破碎的砖瓦都斑驳陆离,一条长长的街道向前延伸开去,一直没入渺不可知的黑暗。道路上随意散落着车轮、窗户、砖石和倒下的巨大石柱。 这仿佛是劫灭后的世界,到处落满数寸深的尘埃。 天空中是沉沉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风。 只有无尽的尘埃,仍在簌簌落下,仿佛这场暗黑之雨已经下了千年之久。 这是哪里? 难道他真的已经死去,这里便是轮回的炼狱? 突然,一阵清晰的水滴声,从这个死寂无声的世界传来。 一滴又一滴,那具本已麻木的躯体正在恢复知觉,一股腥咸而温暖的液体正倒灌入喉。 那仿佛是一道灼热的火焰,瞬息之间已游走遍全身,将他凝固的血液点燃。 杨逸之感觉到一阵剧痛。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一只苍白如纸、瘦弱见骨的手正悬于他眼前。 毫无血色的手腕上,一道蛇形伤口蜿蜒而下,夭红的鲜血从伤口中点点滴落,坠入他的唇中。 他霍然明白,自己恍惚中感到的那股腥咸的液体,便是此人的鲜血! 杨逸之骇然,正要挣扎起身,但身体却在剧痛的折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尽全力,也只是将头微微侧开。 鲜血下落的轨迹被他弄乱,一道极细的血痕偏离了方向,沿着他的下颚淌下,沾湿了衣襟。 “别动!”声音中满是被冒犯了尊严的愤怒。 这声音无比熟悉,杨逸之正要去想它来自于谁,一只同样苍白的手已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强行转回原来的位置。 夭红的鲜血继续落下,但杨逸之的双唇已紧紧闭上,任由血液从他脸上滑落。 苍白的面具,飞舞的银发在极盛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愚蠢!”重劫面具后的眼中透出疯狂的怒意,他突然一拂袖,将手腕从杨逸之面前撤回。他正要起身,却似乎感到一阵晕眩,只得倚靠在身后的巨石上,冷冷打量着杨逸之。 他苍白的袍袖在水雾中徐徐展开,宛如一张被水打湿了的画,随时可能消散而去。 水声潺潺,飞扬的水珠在阳光下激起一道道七彩光幕。 杨逸之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台上,一道清澈的溪流自上方的断崖泻而下,在青石上溅起朵朵水花,将自己全身濡湿。 桃花乱落如雨,这竟然是天授村中的那汪溪流。也正是杨逸之弹奏《郁轮袍》前沐浴净衣之处。 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这让杨逸之的心稍稍安定。他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破败白衣在薄薄的一层积水中漂浮开去。 潺潺流水携着万点桃花,萦身而过,再坠入下方的深潭中。他的束发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完全铺陈在青石上,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几日来的风尘与血腥,都随着这桃花流水,杳然而去。 重劫倚在对面的山石上,无比怜惜地看着自己手腕的伤痕。他眼中的怒气早已平息,语调中却又带上了一贯的讥诮:“我的血已经滴入你的体内,可以助你暂时压制天人五衰。你最后的力量都已失去,不过从此后,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等征兆将暂时从你身上消失,你又可以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重重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这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风仪优雅,片尘不染。”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为什么这样做?” 重劫随手撕下一幅衣带,包扎左手的伤口,反问道:“为什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讥诮,杨逸之一时无言以对。 重劫突然将衣带拉紧,手上的伤口也因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而迸裂,他眼中的讥诮在那一瞬间化为刻骨的怨毒,一字字道:“因为,我嫉妒你。” 杨逸之一怔。 重劫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天,洁白的面具掩盖了他急剧变幻的表情。良久,他平静下来,轻轻笑道:“昨夜,我看到了人世间中最感人的一出戏。一个原本风神如玉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承受天人五衰之苦,抛弃所有从容、优雅的风仪,在危城之上,汗湿衣襟,浴血而战。而后,为了救她脱困,又独自在千军万马中,几度出入,舍身忘死。甚至不惜献身为魔,才为她送去了一支可保无恙的雕翎……” 他的语气中满是嘲弄,杨逸之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重劫悠然道:“就在那个男子体力不支,昏倒过去的时候,把汉那吉下了必杀之令。眼见这位情深若海的主角就要被乱箭射死,那个女人却哭着将这只雕翎交了出来,换他的性命。宁愿自己被把汉那吉的大军带走,任凭处置。” 他仰望苍穹,缓缓摊开双手,做了个无限疑惑的姿势:“多么愚蠢的举动,多么深重的情意。可为什么,没人肯为我这么做呢?”他语调中透出夸张的遗憾,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逸之无言,他没想到那一战,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将雕翎交出,保全他的性命,那她自己呢? 杨逸之心中一恸,仿佛看到了她离去时,眼中的惊惶与痛苦。 重劫渐渐止住笑,话语中充满了恶毒的嘲弄:“若故事的就此为止,也不过让人感叹一下,天地无情,竟让如此感人的彼此牺牲徒劳无功。可是,让人惊喜的变数出现了。” 杨逸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什么变数?” 重劫将苍白的长发缠绕在指间,轻笑道:“本来,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就算做了俺答汗的人质,也不过受几日囚禁之苦,明朝多拿些金箔丝绸来换,也就罢了。但这个男子在军中的杀戮却惹恼了把汉那吉,他准备听从蒙古国师的劝告,将这位善良而美丽的天女,先送到国师帐中,清除她身体上附着的不祥恶灵。” 杨逸之眸子陡然收缩:“国师?” 重劫道:“蒙古有一个祭祀神明之地,叫做八白室。这是一个神秘的传说,也是蒙古皇室最高的秘密,自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拥有不可知的神权,甚至能左右天下大局。其中有一个最高祭司,保存着一面黑马鬃制成的旗帜,便是成吉思汗的亡灵之旗,深受蒙古上下尊崇。这个人,也就是蒙古国师。” 杨逸之的目光更加凌厉:“但这面亡灵之旗早已遗失,八白室也仅存传说而已。” 重劫将一缕雪白的长发在手中缓缓拉开,笑道:“世间有无数‘真理’,被证实为谎言,却也有无数不可思议的传说,源于真实。” 他顿了顿,目光渐渐投向白云深处:“传说成吉思汗的旗帜得到了创造之神梵天的赐福,才建立了前所未有的伟大功业。这面亡灵之旗并未遗失,而是因为离开了神的祝福太久,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八白室祭师的使命,便是保存这面旗帜,并以世代的苦行,乞求神明的再度赐福。” 他眼中的笑意极为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讥嘲:“这个秘密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最高信仰、无尽荣耀。只是,这荣耀却被尘封得太久,几乎就要被遗忘了。如今,这面旗帜正在宫殿的深处中蠢动,期待有朝一日,创世之神再度降临草原,将这面黑色的旗帜展开,猎猎飞扬,君临天下。” 杨逸之没有说话。 成吉思汗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辽阔帝国,将无数鼎盛的文明踏于铁蹄之下。中原,也在这样的统治下战栗了数百年,直到明王朝建立,蒙古贵族退守漠北,却从未放弃对这片锦绣河山的觊觎。 重劫的笑容渐渐阴沉下去:“或者,我们的莲花天女,将用自己的鲜血,唤醒这个荣耀。” 杨逸之一震:“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重劫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杨逸之的惊愕:“驱除恶灵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位强大而残忍的祭师,将用敌国公主的血,祭奠那无所不能的创世之神。” 杨逸之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重劫的白袍:“祭师在哪里?” 重劫怜悯的看着他:“我曾警告过你,不要用手碰触我的身体……”他通透如猫眼的眸子陡然收缩,一字字道:“为什么不听?”猛然一挥袖,杨逸之几乎完全无力抵挡,重重地跌了出去。 重劫站起身,轻轻整理衣衫,冷冷道:“杨盟主,或者你应该忘掉自己那曾天下无敌的武功,现在的你,失去了一切力量,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杨逸之勉强支撑起身体,鲜血呕出,再度沾湿了他的衣衫。良久,他止住喘息,缓缓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祭师在哪?” 重劫似乎为他的固执一怔,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他俯下身去,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坚强、执着,深情……若没有她,你将多么完美。” 他默默凝视着杨逸之,让眼中的温度慢慢冷却:“祭师的八座白色法帐分别设在草原各处,极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具体所在,然而,更罕为人知的是,祭师的真正居所不在帐中,而在地底。” 他藏在面具后的眼中也透出一缕悲伤:“每一座白帐的中心,都有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向下行一千级台阶,便可以看到一座城池。一座真正的地底之城,寂寞、残破、衰败,死气沉沉,暗无天日……” 杨逸之心头一震,他描述的这副画面与自己昏迷中所见,何其相似! 重劫将目光投向远天,似乎沉浸到了那灰噩的回忆中:“城池大半仍被深埋在灰烬中,发掘出的部分布满了破碎的瓦砾、倒塌的石柱、摇摇欲坠的宫墙,还有,无数已化为石像的尸体……除了这位祭师外,城中空无一人。而他就独居在最高大的宫殿中,世代守护着那面黑色的亡灵之旗,等待天神的再度降临。” “世代守护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他已将自己变为了妖怪……” “他有着极其丑恶的面容,和极其残忍的灵魂。他希望将瘟疫散布到世间每一个角落,希望战争与鲜血再次蹂躏这个世界。” 重劫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逼视着杨逸之:“你还愿意前往这座地底之城,去见那个妖怪么?” 杨逸之转开脸,不去看他:“怎样找到那些白帐?” 刻骨的怨恨与嫉妒宛如一道流光,从重劫通透无暇的眼底掠过,瞬间便消失得了无痕迹。他缓缓握起五指,缠绕在指间的银发纷纷断裂:“你很幸运,因为有一座白帐,已移到了荒城中。” 杨逸之一怔:荒城? 当日他和相思几乎将小小荒城走了个遍,却从未看见什么白帐。 重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因为白帐都在无尽神力的庇护下,只有梵天之瞳才能看到。”面具下,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阴沉的笑意:“而且这位祭师曾许下承诺,无论谁找到了梵天之瞳,都可以向他问一件事。” 他目光斜瞥着杨逸之:“三月的期限并不长,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么?” 杨逸之一震。 是的,他来到塞外,本是为了另一个承诺而来。 御宿山顶,微露花下,他与华音阁主的三月之约,为武当三老之死查明真相。 他必须找出真凶,否则,天下将沦入另一场劫难之中。然而,偏偏各种意外纷至沓来,不要说解开谜团,就连真相的边缘都未能触及。 难道武林中的这一场浩劫终究无法避免么? 重劫见他为自己一语而动容,不禁展颜一笑:“这位祭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也许是你解开谜底的唯一机会。” 杨逸之精神一振。他知道,重劫没有说谎。 如今,期限将至,而他依旧毫无线索。这位祭师不仅是救出相思的希望,也是他找到真凶的唯一办法。 可是梵天之瞳到底是什么? 重劫淡淡笑道:“梵天之瞳,是梵天石像破碎时遗落的宝石。在荒城的某个角落,已沉睡了千年。五日之后,祭师将驾临荒城。你必须在第五日的清晨,将梵天之瞳带到荒城的祭台上。”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否则,她的生命和你想要的秘密,都将从此深埋地底。” 杨逸之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他看着杨逸之的惶惑,淡淡道:“神谕说:荒城中残存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 第十八章 愁见孤城落日边 昏黄的色泽宛如一块遗忘已久的画布,在世界的角落里孤独地展开。 相思就站在满天尘埃中。 一座座巨大的宫殿连绵伸延开,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宫殿,连绵无尽,直入云霄。 庄严与恢弘,磅礴与精致,都超出了凡人的想象,仿佛是神迹所造,鼎然矗立在无尽昏黄的苍穹下。 但却都已残败。 那些恢弘的宫室都已支离破碎,数丈高的基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着,另一半却陷入升腾的尘埃,一眼看去,宛如悬浮在废墟上的巨大阴影,透出摄人的荒凉与恐惧。 一丈宽的裂痕从高大的宫墙上纵横交布而下,宛如被天神的战斧深深劈开,精致的回廊仿佛残损的四肢,枯黄、纤长,扭曲着悬挂在触目惊心的裂痕上。抬头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大部分的门窗都化为了深深的黑洞,只有几扇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却是老人最后零落的孤牙。 相思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口,两边是数丈高的围墙,上面暗红的壁画斑驳陆离,记录着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繁华。 尘埃,细雨般簌簌落下,将她脚下的地面堆上厚厚的尘土。 尘土铺成的道路一直延伸向远方昏黄的暗影,似乎千百年来再也无人踏足。 残破、荒凉、孤独,是这里唯一的标志。她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仿佛有一段记忆被抹去了,她似乎在无意中,被人抛入了一个遗弃已久的角落。 一切,宛如一梦醒来,看到阳光洞穿了帷幕,照出阁楼一角中满天黄尘,这些黄尘渐渐扩大,幻化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无比清晰。仿佛来源于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哪一段。 而自己,早被遗忘在这不可知的记忆中了。 一阵深深的恐惧从她心底升起。 “有没有人?”她试探着喊道。 四周只有她的回声,在无尽苍凉的废墟中回荡。 暮风吹来,带来一阵死寂的尘埃。无尽昏黄地延伸开去,再也看不到尽头。 相思镇定心神,用单薄的衣衫裹紧身体,逆风向前走去。 她必须找到出路。 透过两旁残缺的墙垣,依稀可见外面的景物。 废墟之外,还是废墟。再之外,便是漫无边际的浮尘。 相思在废弃的街道上穿行着。她看到了一座破败的茶寮,四根蛇形石柱上,棚帐已然坍塌,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中。石柱中间横放着一条长长的石桌,十几只茶碗错落摆放着,一只装饰精致的水壶放在中间,壶盖打开,仿佛有人还在对饮。 茶寮旁边,停着一驾样式奇异的马车。 透过深深的尘埃,依稀可以看出马车上描着大红的漆画,车轴、车杠上都包裹着金箔,车厢上装饰着藤蔓、动物、宫室的雕花,车门的幔帐处,缠绕的蛇形纹饰密密麻麻,在艳丽的色彩中遍布开去,透出缠绵而欢喜的气息。 这是一架为迎娶新娘而备的马车。 一朵红绸扎成的花系在马车顶端,金银的雕花间插在红绸中,透出多年前的繁华,却早已被风吹成深褐色,薄如蝉翼,轻轻一碰,就会化为尘埃。 灾难,仿佛是一瞬间降临的。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黄昏,这座城池的居民正在暮风中悠闲度日,行商的吆喝,孩子的玩耍,街道的炊烟……一队迎亲的队伍在途中稍作停留,去街道旁的茶寮中休息。茶寮老板喜笑颜开,为这群特殊的客人斟满祝福…… 便在此时,足以毁灭城市的劫难来临,这些人连欢喜都来不及收起,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这个城市的时空便凝固在了那一刻。欢快的鼓乐化为暮风的呼啸,一直回响在城市上空。 尘土,宛如黄昏的落雨,一直下了千万年。 这到底是哪里,这里曾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废弃之城的街道上? 相思茫然四顾,心中感到一阵深深的疑惑。 不知不觉中,她拐过一方废弃的喷泉,长长的街道到了尽头,一片缓坡在眼前徐徐展开。 缓坡已被黄尘掩盖,唯余下几块突兀的巨石、一片残损的雕栏、几株枯槁的朽木。它们凄然零落在满天尘雨中,昂首向天,似乎还在诉说这里曾经有过的奢华。 不知多少年前,这里曾是一座美丽的花园。 缓坡中央,花园核心,一座高大的穹顶石亭依旧矗立着,原本洁白的石亭也已被尘埃侵袭,显出暗黄的色泽,在夕阳残照下,透出无尽的苍凉。 然而,尘雨虽然侵蚀了石亭洁白的色泽,却没有改变它恢弘的姿态,它宛如死去的巨人的骸骨,依旧挺立在满天黄尘中,与周围的残破更形成怆然对比,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 石亭足有三丈高,穹顶隆起,没有多余的雕饰,四条合抱粗的巨蛇盘旋而下,蛇尾纠结在穹顶,幻化为两朵并生之花,蛇头却在石亭中汇聚,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衔起一方巨大的石鼎。石鼎里边的清水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散发着腐败之气的尘土。 暮风渐起,荒烟浮动。 相思鼓起勇气,缓缓向这座缓坡攀登着,刚走了两步,却骇然发现,一只石柱的前方,竟依靠着一具枯朽的骸骨。 那是一位纤细的少女,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倚在巨大的石柱上,面朝着远方的街道。 她原本丰润白皙的脸已被夜风吹得干枯褐黄,青春美貌早已被无尽岁月化为丑恶的枯槁,唯一不变的是她嘴角边那一丝企盼的笑。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那个黄昏,她等候在华美的花园中。她似乎看到了迎亲的马车正缓缓向她走来,伴随着无限的幸福、滔天的喜乐、人们的祝福与艳羡。不久,那英俊的恋人会向她伸出手,将她带上马车。从此,她的生命不再孤单,她的鼎盛年华将与他共度。 只是,时光却在某一刻凝固。 那是整个世界的末日。 她的期盼,她的幸福,她的家园,她的岁月都被巨大的灾难瞬间摧毁。 她等待的马车永远停伫在了荒落的废墟中。 她等待的情人化为烟尘,永远也不会出现。 一切都灰飞烟灭。 于是,那双充满幸福充满企盼的眼睛,也在永远的凝望中,化为虚无,只剩下了两个幽深的空洞。 只留下那袭大红的嫁衣,包裹住枯朽干瘦的身躯,日夜依靠在巨大的石柱上,被永恒的暮风吹起。 宛如一朵苍凉的红云。 不知何年何月的的新娘,就槁立在这座高大、荒凉的石亭中,靠着冰冷的石柱,永远等待下去。 空洞的眼眶凝望着幸福再也不会来临的方向。 这又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悲凉。 相思看着这具纤瘦干枯的尸体,一阵真切的无力感突然袭来,仿佛那位新娘千百年来承受的绝望与悲伤,都在一瞬间降临在她身上。 漫漫岁月,无尽尘埃。 她几乎要跪倒在这石亭面前,再也无法走下去。 但是她不能。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就会像这位枯槁的少女一样,永远陷身此处,永远在这座废弃的城池中,绝望地等待。 她不敢再看,支撑起身体,挣扎着向缓坡另一面走去。 黄尘弥漫。 缓坡之后,一片更为广大的废墟骇然出现。 残破的车轮、窗户、砖石散布在厚厚尘土中,宛如埋在黄沙中的一块块瓦砾。无数巨大的宫墙坍塌下来,精美的阁楼、宽阔的回廊、数丈高的石柱,仿佛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只留下残破的尸体,在广场上堆积如山。 这里仿佛更接近灾难的核心,一切都被摧毁。 相思目光落在一座圆形的宫室内。这座宫室位于广场核心,没有太多的雕饰,看上去却比一般的建筑更加庄严、威武。 让人惊骇的是,这座宫室巨大的穹顶几乎被整个掀开,在半空中裂为两半,一块压在旁边的民居废墟上,另一块砸碎了广场中心的花园。穹顶由巨石砌成,镶嵌极为精致,几乎看不出接缝。经过了巨大的灾劫,和多年岁月的侵蚀,它始终没有完全塌散,那么当初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它如一块毛毡般生生掀起? 然而,相思已无心思索这座宫室的摧毁,因为更让她惊骇的情形已出现在眼前。 一张巨大的石桌旁,七位甲胄森严的武士正围桌而坐。 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黑铁铸成的战甲,巨大的面罩落下,将他们的容貌彻底隐藏在阴影之下。虽然,铁甲已落满了尘埃,但透过那精致的雕饰,仍可想象它们昔年的威严。七柄巨剑已然出鞘,上举在半空中,剑尖彼此交搭在一处,似乎正在做出征前最后的祈祷。 七条蜿蜒的长蛇从尾至首,沿着剑脊盘旋而下,蛇头张开狰狞的阔口,寸余长的厉齿狠狠咬在剑柄上。 长蛇鳞甲森然,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在满天尘埃中睡去,只待天地一道惊雷,就会立即破尘重生。 只是,这些长蛇都没有瞳孔,狰狞的头颅上,只剩下两个阴郁的黑洞。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 她忍住心中的恐惧,绕到其中一个武士面前,突然将他的面罩揭去。 面罩下,是一张干枯已久的面孔。他周身的汁液、气血仿佛都在一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堆黄褐色的枯肉。嘴唇干涸了,紧咬的牙关显得突兀而狰狞,已薄如蝉翼的皮肤下,一道道干涸的血脉纵横交布,宛如枯叶上的凸起筋络,似乎记录着死去的一瞬间,他承受过的巨大痛苦。 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双眼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生生蒸发,巨大的空洞仿佛还在徒劳地怒视上天,发出愤怒的呼告! 相思的手一颤,黑铁面罩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在荒落的城池上盘旋不绝。 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向后跑去。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满地尘埃,和瞬间干涸、失去双瞳的尸体。这里仿佛就是劫灭过后的世界,却再没有一线生机。 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出了多远,只觉得自己的喘息之声在空城中不住回荡。 荒芜与死亡化为浓浓的黑影,笼罩在她孤独奔跑的身影上。 城中的一切,无论残破的雕塑、剥落的绘画还是人和动物的尸体,都诡异地失去了瞳孔,一起睁开空洞的眼睛,在对她发出无声的嘲弄。 她的眼睛,她的生命,在这妖异的废城中,都成为可怕的异数。 随时会被清除的异数。 她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这座废城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黄昏的最后一刻,已看不到夕阳的影子,只有无尽昏黄的光芒,永恒照耀着。 相思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尘土中。 她几乎不敢睁眼,因为那些漆黑的眼眶似乎就跟随在她身旁,随时要将她也拖入这沉沉的死亡!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哭泣。 一声婴儿的哭泣。 在这样荒凉的陌生之地,听到婴儿的哭声,本是极为诡异恐怖的,但此刻听在相思耳中,却无疑是生之希望——这座城池中,并不止她一个人活着!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拐过一个堆满破碎门窗的十字路口,眼前赫然展开一片广大的墓地。 荒烟凄迷,一块块石碑支离破碎,仿佛从黄土中伸出的一支支枯瘦的手臂,正茫然向天。更多的墓碑倒塌在地上,半掩入尘土,破败的棺木散落开去,宛如漂浮在黄尘之海上的一叶叶小舟,被野兽拨开的骸骨杂乱地堆积在石碑与棺木上,却是这死亡之海中,最孤独的乘客。 黄土漫漫,在暮风中吹起波涛,无数尸骸相互枕藉,杂乱地连绵开去,再也看不到尽头,近处的骸骨还支离着,似乎要挣出死亡之海的束缚,远方的尸骸却仿佛已完全融入了昏黄的暮色中,与四周的废墟再也难分彼此。 一座高大而洁白的墓室突兀地矗立滚滚黄尘之中。 如果说那些支离的墓碑是这片死亡之海中的小舟,那么这块墓碑便是海洋上的巨舰。周围的一切渺小破败不过是为了衬托它的庄严。 墓室足有三丈高,宛如一座巨石垒成的堡垒,正面有一座雕花门楣,一半埋入地底,另一半耸立在黄土中。而墓室顶端,一面巨大的石碑高耸入云,石碑上并无文字,却雕刻着两只互相缠绕的巨蛇,气势恢弘,在满天荒芜中,更显出一种悲怆的壮美。 然而,这庄严的石碑却已极度倾斜,宛如巨舰上一截就要折断的巨大桅杆,在暮风中微微颤抖,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这昔日的庄严与今日的残败,悲壮的恢弘与随时崩催的危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漫天黄尘中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也正是这座城池给人的印象。 风雾凄迷,墓碑危如悬卵,一个白袍少年的身影正笼罩在墓碑巨大的阴影之下。 他悬坐在墓室边缘,那袭宽大之极的白袍沿着他的足尖,从墓室门楣上徐徐垂下,几乎一直与地面的黄尘衔接。 他的身形本已极为纤瘦修长,在长袍的衬托下,更让人产生出一种妖异的错觉——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已化为那条长长的丝带,从高大的墓室悬垂而下。 这几乎与墓碑上的蛇形雕饰有了诡异的相似。 暮风吹起,他单薄的身形一如那摇摇欲坠的墓碑,在满天黄尘中瑟瑟颤抖。巨大的面具与他飞扬的银发一样,无限苍白,在天地一片昏黄中显得突兀而孤独。 他默默注视自己的怀抱。 那是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 他紧紧抱着手中的婴儿,目光中有无尽的悲伤,仿佛是一个被遗弃在荒城中的孩子,正抱着手中最后的玩具。 那一刻,他高高在上的身影是如此孤独,如此落寞,如此绝望。 “重劫?”相思忍不住呼唤出声。 那苍白的长发,宽大的白袍,通透的眸子,不是重劫又是谁? 一时间,相思心中涌起了无尽的疑问,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又怎会出现在石碑之上? 然而,还没待她开口,重劫一面轻轻安抚着哭泣的婴儿,一面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相思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突然,他的目光抬起,眼中的忧伤与孤独瞬间消失,化为无尽的怨毒,牢牢盯住他脚下的那片墓地。 他脚下的尘埃中,跪着一个少妇。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眼中尽是惶恐与绝望。她向前跪行了几步,将头重重地叩在墓碑上,声音早已嘶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她磕得极重,只几下额头就已青紫,眼泪在她污脏的脸上冲出道道痕迹:“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在重劫怀中哭得更加凶了。 相思霍然明白,这个婴儿原来是重劫从这位母亲手中抢去的。看着少妇那绝望的脸,相思禁不住一阵怒意涌上心头,清喝道:“你疯了么?快放了孩子!” 重劫突然哗的一挥袖,回过头来,通透的眼睛几乎完全被恶魔侵占。他一手悬在婴儿脖子上,沉声道:“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他!” 相思一窒,清喝猝然顿住。她早就见识过重劫的喜怒无常,却没见过他如此邪恶的眼神。怕他真的伤害孩子,一时不敢出言。 重劫将目光挪向那位正在叩头的母亲。他的语气又变得悠闲、从容,还带着一如既往的讥嘲:“你求我?” 少妇愕然片刻,泪水又涌了出来,不住点头:“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优雅地坐直了身体,纤长的手指在婴儿脸上滑过:“你为什么求我?” 少妇更惊。为什么?他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很想说: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孩子,却怕触怒眼前这个小恶魔,始终不敢出口。 重劫缓缓整理着自己被暮风吹乱的长发,似乎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为什么你、荒城的人,你们总是求我,我像无所不能的神么?” 少妇含泪望了他一眼,他纤瘦的身体簇拥在宽大的白袍中,宛如一个从符咒中走出来的白色妖精。 但她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重劫注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或者说,你们虔诚的跪拜都是虚伪,你们奉我为神,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在你们心中,我更像魔鬼?” 少妇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抖起来,哪里还有回答的勇气? 重劫轻蔑地摊开手,做了个遗憾的姿势:“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求我?” 少妇只觉一阵绝望从心头升起,她再次匍匐在石碑下,不住叩头,喉头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救回孩子,她愿意做任何事,但眼前这个恶魔根本不想让她做什么,他只是想欣赏她的绝望。她也知道自己的乞求、叩头都是徒劳,但她却已没有任何办法,只有额头传来的阵阵疼痛,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宁。 重劫看着她在黄土中挣扎,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求不了我,只能求自己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试试么?” 少妇立刻停止了叩头,抬起那张被鲜血沾污的脸,嘶声喊道:“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婴儿,眼中透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怜悯、悲伤、嫉妒交织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他突然一拂袖,一道尘埃自少妇面前飞扬而起。 墓碑根部的土地上,露出了七只白色的石罐。石罐上分别刻着七只形态各异的长蛇,唯一相同之处是,每一条长蛇都没有眼瞳。 少妇在尘埃中咳嗽不止,重劫看着她,淡淡道:“这七只石罐里,装着七种剧毒之蛇。如果咬中你,便会让你承受一种炼狱之苦。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你要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手依次放入这些石罐里。” 面具后,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极为阴沉的笑意,手指突然从婴儿手腕上划过。 一缕鲜血宛如涓涓溪流,自婴儿柔嫩的肌肤中流出,沾湿了他苍白的衣衫。 相思和少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婴儿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放声大哭起来。 重劫静静地看着少妇,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充满诱惑:“如果,在孩子的血流干之前,你挨过了第七只石罐,还没有因痛苦而死去的话,我就放了他。” 少妇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罐。 第一只石罐上刻着一条在火焰中舞蹈的蛇。长蛇身上遍布焦木般的裂纹,巨口张开,弯曲如弓的蛇牙上,一道粘稠的毒液正流淌而下。 少妇并没有犹豫太久,因为孩子的哭声是如此撕心裂肺。 她咬了咬牙,将手向石罐中探去。 重劫抱着怀中的婴儿,坐在高高危台上,暮风扬起他如雪的长发,似乎已沉入了无尽回忆之中。 相思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砰的一声裂响,袖底石子裂风弹出,将石罐击得粉碎。 一条火红的长蛇从碎屑中腾跳而出,蛇尾盘旋,蛇头直立而起,狰狞地向着少妇吐出红信,黏液沿着阔口点滴落下,发出咝咝的响声。 相思一把将少妇拉到身后,对重劫喝道:“你快放了他们!” 重劫抱着婴儿,并未看她,只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相思一时语塞。 是的,武功尽失的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有什么资格保护别人? 重劫微微一笑:“也不要想代替她受苦,因为她才是孩子的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他再不看她,转而对愣在当地的少妇摇了摇头:“罐子碎了,很遗憾,你没能完成我的考验。” 他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风中飞舞的衣袍仿佛一朵浮云。浮云上那一缕血痕,却宛如雪地上盛开的寒梅,透着刻骨的残忍,却也透着惊心动魄的美艳。 重劫轻轻举起婴儿:“这个选择也不错,明年你还会生下新的孩子,没必要为他受这样的苦。”言罢就要将孩子从丈余高的台阶上抛下。 “不!”少妇发疯般的冲了过来,嘶声哭道:“不,不,他是唯一的!我不能失去他。” 重劫止住了动作,冷冷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再无半点温度。 少妇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身跪在相思面前,哀告道:“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愿意照他的话去做,我愿意……” 相思也跪了下来,正要扶起她,那少妇突然向那条正流着毒涎的蛇扑了过去。 相思想要拉开她,却已经晚了。 那条等候已久的毒蛇如闪电般在少妇手背上印下一个深深的伤口。 就在那一瞬间,少妇的身体宛如被雷电击重,几乎弹了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然后她喉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 而后她的哀嚎被剧烈的咳嗽代替。她仿佛身在浓烟之中,咳得鲜血都要呕出,她的指甲在喉头划出一道道深痕,仿佛要将喉咙撕开,才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随后,她的身子又是一震,便在地上不住翻滚起来,仿佛周身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相思愕然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 重劫淡淡的声音自墓室上传来:“每一种蛇毒,都能最真实地模拟炼狱的痛苦。她现在,正与全身焚于烈火的人承受同样的剧痛。”他突然抬头一笑:“不过,善良的天女,千万不要试图帮助她,因为这种痛苦亦幻亦真,你一碰她,她的皮肤便会成片脱落。” 相思看着他,心中涌起无比的痛恨。 这个人的残忍,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即便日曜那种恶人,也是因为有所求才会作恶,而重劫却不然。他对一切毫无所求,仅仅是制造并欣赏他人的痛苦,以此为乐。 过了片刻,痛苦似乎渐渐消退,那少妇全身都被冷汗濡湿,虚弱得爬不起来了,她勉强从尘埃中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重劫。 重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很好,还有六罐。只是下一种蛇毒带来的痛苦会是前面的一倍,你现在改变选择还来得及。” 那少妇咬了咬牙,手足并用,向第二只石罐爬了过去。 第十九章 宿夕朱颜成暮齿 相思想要拉住她,却又止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重劫立身的墓室上。 不到两丈,并不是不可及的距离,她内力虽然失去,轻功却并未受太大影响。 少妇颤抖着,将已经青紫肿胀的手臂,强行塞入石罐。 然而这一次,重劫望向她们的眼神并不快乐,反而十分阴沉忧郁,仿佛那刺骨的剧痛在那一瞬间也降临在他身上。 孩子的鲜血从他衣衫浸下,点滴沾染了高大的墓室。 就在这一瞬间,相思的身形红云般飞舞而起,她手中多了一枚细长的发簪,向着尚在沉思的重劫刺去。 她体内所有内力都被封印,因此,这一刺所取的,是他的心脏。 发簪上淬炼着可以让人麻痹的毒药。若这一刺能正中心脏,即便全无内力,也可以助她们脱险。 重劫依旧怀抱婴儿,静静地站在暮风中,并没有躲避。 就在发簪即将沾上他白袍的一瞬,相思突然觉得他的身体仿佛化为一道白光,似乎仍在眼前,又似已经变换了位置。 然后她的手腕一阵酸麻,已被重劫握住。 重劫没有看她,顺势将她向前一带。她的身形完全无法停止,向墓室边缘冲了过去。 眼看就要跌下高台,她的身形突然一滞,却已被他从后揽住了腰。 他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紧紧控住她的腰,却故意将她大半个身子悬在高台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跌入黄土与骸骨之中。 两人一时靠得无比亲密,相思几乎完全沦入他的怀中。她脸上一红,愤然就要挣扎。 重劫却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快看。” 他伸手指处,正是在尘土中不断颤抖的少妇。 那少妇用单薄的衣衫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不断颤抖,嘴唇却已完全发紫。 她仿佛全身沦入了看不见的冰山深处。 重劫注视着那可怜的少妇,在相思身后轻声叹道:“刀山火海,寒冰炼狱……看见了么,这就是母爱,多么伟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竟没有了惯有的讥诮,而显出一种深深的哀伤。 相思一怔——难道这个恶魔也有被感动的时候?那么,他会提前放过这对母子么? 重劫突然一笑:“我怎能忍心打断她。” 他轻轻一指,点在相思肋下渊液穴上:“坐下来,好好欣赏。然后才会明白,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多痛。”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面具下的脸色陡然改变,声音也微微颤抖,似乎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了痛苦与悲伤的回忆中。 他不再出言,端坐在高台上。默默看着那位母亲承受了七重炼狱之苦,默默看着怀中的婴儿脸色渐渐变为青紫。 昏黄的暮色笼罩全城,他单薄的身体在倾斜的巨碑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苍白。 他就仿佛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阴暗的角落中玩着残忍游戏。 正如孩子们将滚水灌入蚁穴,将爬虫撕裂肢解,将蚯蚓放在火上烤灼…… 这是一种无所欲求的恶,一种单纯的残暴。 第七次剧痛终于过去了,少妇喘息良久,才从尘土中抬起苍白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重劫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回头对相思叹息道:“游戏结束了。”他挥袖解开相思的穴道,挟着她从墓室上跃下。 少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竟挣扎着站了起来,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这只手肿胀污脏,五指的指甲都因挣扎而剥落,但手臂却依然完好,没有一处毒蛇的齿痕。 七次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只用一条手臂承受。 因为,她还要留着另一条手臂,来拥抱她的孩子。 这便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 重劫注视着她,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可惜,你太迟了。” 他轻轻将孩子推入她怀中。 那已是一具冰凉苍白的尸体。 少妇惊愕地看着怀中的婴儿,似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拼命摇晃着孩子的尸体,但是孩子却宛如一块流尽了生命的石头,再也不会发出声音! 突然,那少妇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要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撑着她柔弱的身躯,承受了七种炼狱之苦?她的生命早已透支殆尽,只因为孩子的哭泣,而残存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今,她最后一点力量、信心、希望都在这一刻坍塌,她整个人宛如朽木一般,向尘土中倒了下去。 她仿佛也化为了地上的一具骸骨,瞬息便被黄土掩埋。 重劫注目着脚下的尘埃,声音也有几分嘶哑:“我必须杀了她。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圣城,不该有旁人进入。” 他缓缓抬起头,双目中竟然已有了泪光,却不知是为谁悲哀? 他宛如一个毫无道德观念的孩子,一面残忍地撕碎猎物,一面对着遍地血腥,真挚地垂泪。 重劫轻轻道:“进入的人,都会死。”他的目光渐渐落到相思脸上:“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抓她进来?” 相思似乎刚刚从巨大的惊愕中醒来,她缓缓摇头,一步步向后退开,悲声道:“我知道你是疯了!” 重劫的声音充满了哀伤:“我掠她进来,只是为了弄清一件事,一件困扰了我多年的事。” 他的目光变得无限温柔、深深投向那座巨大的墓室,轻声道:“我只想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相思摇了摇头:“你,你母亲?” 重劫抬头仰望着满天黄尘,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记忆:“你听说过三连城的传说么?” 相思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重劫叹息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种族,被称为非天。意思是与诸神相对的妖魔。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阿修罗。某一任阿修罗族出现了一位伟大的王者,完成了足以让天地震动的苦行。创世之神梵天出现了,他决定给这位阿修罗王一个祝福。阿修罗王说,他要一座永恒不灭的城池。”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丝讥诮:“没想到,梵天却说:‘孩子,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于是阿修罗王提出,这座城池只有毁灭神湿婆才能摧毁。梵天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而后,阿修罗王用尽所有的金、银、铁建立了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为黄金之城、白银之城、黑铁之城。又将它们熔铸在一起,号称不灭的三连城。后来三连城不断扩张,上达天庭,终于引起了天神的不满。最终,天神们真的请动了湿婆出山,在某一天傍晚,一箭破城。那一刻,繁荣富饶的黄金之城和白银之城彻底消失,只有黑铁之城,深埋地底。”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遥望周围这座破败的城池,似乎想到了什么:“难道这里……” 重劫点了点头:“我们所在的,便是这座深埋地底的黑铁之城。” 相思愕然摇了摇头,她不是没有听过三连城的故事,但这不过是一个来自异国的遥远传说,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身边? 重劫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微微冷笑道:“所有的传说都是一样的。传说是否真实,不在于它来自哪里,而在于它给世间留下了多少遗迹。”他突然挥袖,苍白的袍袖自漫天尘土中掠过,划出一道弧形的痕迹。 他指点着遥远的废墟,嘲弄地道:“难道站在残垣断壁中、蒙受尘埃和恐惧的你,还以为这一切只是传说么?” 相思抬头遥望,荒烟漫漫,看不到边际。唯有这座曾经无比繁华,却又被瞬间摧毁的城池,却在她身边真实矗立着,散发出腐败与死亡的气息。 她再也无法辩驳,良久无语,只得道:“这个传说,和你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重劫通透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刺痛,他轻声道:“我便是这个种族最后一位后裔。” 相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你是阿修罗王族的后裔?” 重劫并不理会她的惊讶,淡淡道:“我们是最纯血的王族,只有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力量,所以,世代只传承唯一的血脉。我们的使命,便是守护这座地底的城池,等候梵天再度降临,重建伟大的三连之城。” 相思摇了摇头:“梵天是创世之神,即便在神话中也已沉睡了千万年,怎么会再度降临,你难道真的疯了么?” 重劫道:“所以,我们才要世代苦行,以求感动上天。就如当初那位阿修罗王所作的一样。”他重重叹息了一声:“然而,那些可怕的苦行极大地损害了我们的身体,我们大多会在三十岁之前死去。因此,为了延续后代,每一任阿修罗王,都必须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完成成人之礼。” 相思疑惑的道:“什么成人之礼?” 重劫的笑容有些自嘲:“也就是,找到一个女人,将她囚禁在这座石室中,让她为我们繁衍唯一的后裔。”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回望那座巨大的石室,道:“十八年前,我的母亲便被囚禁在此。” 相思的目光挪到墓碑上,两条彼此缠绕的蛇透出隐秘的暗示。 ——或者,这并不是一座墓室,而是历代阿修罗王完成繁衍的仪式之处? 重劫轻轻道:“自我记事之日起,我的母亲便已经是一具冰冷的骸骨。有个疑惑在我脑中一直盘旋了很多年。直到十年前,我父亲面临天人五衰,即将死去,我忍不住问了他母亲的死因。他说他没有伤害她,只是将她囚禁。在我三岁那年,母亲死于疾病……” 无比突然地,他猛地回身,一把抓住相思的肩,被风鼓起的白袍在黄尘中肆意飞舞,宛如挣脱了符咒的妖魔,他嘶声吼道:“可是他骗了我!” 相思猝然间只觉双肩一阵剧痛,几乎就要昏迷过去。 重劫一把推开她,澄澈的眸子瞬间布满血丝,他嘶声道:“我刚才已经目睹了,他是怎样杀死我的母亲的!没有用刀剑,没有用法力。他只是把我从她怀中抱走,将她独自留在黑暗狭窄的石室里!你可知道,这是多么残忍的伤害?” 相思跌倒在黄土中,仰望着他的愤怒与痛苦。 她眼中的惊骇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悯。 他站在墓碑与骸骨上,背后是无尽的荒凉。如雪的长发与宽大的衣袍在空中飞扬,却苍白如纸,将他瘦弱的身形衬托得无比苍凉。 这座荒落的城池中,没有魔王,只有一个被伤害、被遗弃的孩子,在痛苦中绝望地挣扎。 他仰天大笑,笑声却带上了哽咽:“那是比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还要残忍的酷刑,比炼狱之火还要痛苦的煎熬!” 突然,他止住了笑,挥舞的双手停在空中,划出一个悲伤的弧。 他向着石室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声音嘶哑得宛如梦呓:“三年,三年她才在绝望中死去。” “那是多么漫长的陵迟……” 相思心中一酸,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正要安慰他,他却突然抬起头,一丝怨毒的冷笑自他眼中缓缓透出。 第二十章 秋风鹤唳石头城 荒城。 “荒城中残存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 这是神谕。 杨逸之没有怀疑这句话,正如他没有怀疑重劫。这个苍白而纤瘦的少年,怀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得不信服。 或许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是神,是妖魔,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理当得到世人的敬奉。 杨逸之走下高台,他的心中满是疑惑。他不明白神谕的涵义,为何最后残存的那个人,将怀有梵天之瞳? 是梵天之瞳将保佑此人躲过所有的灾劫,还是说,只有这个城中的人死绝之时,梵天之瞳才会降临? 阳光落在他的身体上,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已点燃了他身体中所隐藏的种种伤痕。 但他并没有停住脚步。他抬头,望着那寂寥的天。 相思已不见了,能守护这座城池的,便只有他了。这座城池中的百姓,所能依赖的,也只有他。 杨逸之淡淡叹了口气,开始了搜寻。 荒城并不大,东西南北城门之间,大约是马行一刻钟的时间,站在东门的城墙上,隐约便可见其余的三座城门。杨逸之便是从东城门开始寻找的。 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城池究竟有多残破。 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尸体,有的栽倒在厅堂中,有的坐卧在床上。大部分的尸体都已经腐坏,嗡嗡飞舞的青蝇是这城池中唯一的生气。伴随那些尸体的是破败与凌乱,战争几乎摧毁了这个城池中的一切,只留下伤与痛。 杨逸之将这些尸体搬出来,埋下,仔细整理着他们身上的遗物,确信其中没有梵天之瞳这样的宝物,便将它们与尸体一起掩埋。他衷心地希望,这些苦难中人能够往生极乐世界,不再在这个凡尘俗世中受如此的苦。 他的心是虔诚的,他埋葬他们,如同埋葬自己的亲人。但死的人实在太多,到后来,杨逸之无法,只好将民宅土墙推倒,将其中的死尸掩埋。那些残存的百姓们也来帮忙,看到平日亲切熟悉的邻友们此时化为冰凉的尸体,这些人放声大哭。那不仅是对过去的哀伤,还有对未来不可预见的悲凉。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差不多将东城清理完全。这些百姓早就听杨逸之说了梵天之瞳之事,他们感杨逸之忘死相救之义,都全心全意帮他找寻,但却一无所获。 杨逸之明白,此等宝物绝非那么容易找到的,倒也并不忧急。 这些百姓纷纷邀请杨逸之到家中饮食。居民们风气淳朴,感激杨逸之,就想将家中最好的饭菜奉献给他。杨逸之微笑着拒绝了。 他只要一杯水,一杯清水。 荒城本来人烟兴盛,倒不缺水井。一听杨逸之要喝水,这些百姓全都冲到家中,想舀一碗清水,来表达一下他们的感激之情。 但所有到家的人,都齐齐发出一声惊叫! 杨逸之脸色一变,急忙赶到最近的一家。只见那人怔怔地站在院中,面对着空空的水缸。他的旁边,是一口井。 干涸的井。 杨逸之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急忙向另外几户奔去。 一样空空的水缸,干涸的井。所有的水似乎突然从这座城池中消失,连一滴都不见了。五百多百姓面面相觑,疲惫的眼睛中尽是恐慌。 难道失去了莲花天女,天神的震怒重又回到了这座城中么? 他们缓缓跪下来,面对着逐渐阴沉的苍天,痛哭起来。连续遭受如此众多的打击,他们的心神几乎崩溃,更让他们崩溃的,是神明遗弃他们而造成的恐惧。 那恐惧几乎立即将他们摧毁。 杨逸之也极为震惊,但他没有慌乱,立即组织起城中壮年男子,到附近的山中担来泉水,供大家饮用。百姓们垂头丧气地升起了炊烟,做饭,饮食,休息,但重建家园的喜悦已完全消失,取代之的是被惊吓后的彷徨。 这一夜的月,是那么的明,垂照着近乎死亡一般空寂的荒城。 杨逸之坐在高台上,台上空空如也。重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高台上只剩了那只巨大的石椅,与满空飞舞的白色幕幔。幔上那些巨大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让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 但这个世界上真有神明么?相思又去了哪里? 江湖又该如何? 杨逸之沉沉思索着,不觉睡去。 地底之城。 这里没有日夜交替,亘古不变地笼罩在沉沉暮色之下。 夕阳永恒的余光返照,激起满天荒烟。 如雨的尘埃中,重劫从苍白的散发中缓缓抬头,斜瞥着相思,冷笑道:“莲花天女,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鬼话么?” 相思一怔,他已将她的手重重甩开,站了起来。 夜风中,他拥起那袭宽大的白袍,冷笑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可笑的骗局么?或者我哪一辈祖先,莫名其妙地发现了这个被掩埋的城市,又莫名其妙地把它和那个神话联系在了一起,从此沦入了可悲的幻想之中,幻想这里是非天之城,幻想所谓创世之神会再度降临,幻想这破败的城市有一天能重建。为此,不惜世代居住在地底,不惜杀死孩子的母亲,不惜将自己变为妖怪!” 他眼中透出深深的怨毒:“为什么?就为了一个传说!多么可笑,只因为是父辈的心愿,我们就要世代守护下去。这又是为了什么?” 相思无法回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责任,与生俱来,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你传承了这种血脉,就必须肩负这些责任,按照世代相传的方式生活,无论正义与否,更无论你愿意与否。 重劫仰望苍天,怆然道:“你相信命运么?我无法选择,必须出生在这个种族里;必须住在地底,承受苦行;必须用全部的生命去等候梵天的降临;必须……” 相思轻轻打断他:“我并不相信,我只相信你为你母亲所承受的悲伤。” 重劫斜瞥着她,笑意中有说不出的讥嘲:“若你相信了它,就相信了我血液中的罪恶。” 相思深吸一口气,道:“每个人都生而无罪,你的罪,是不该把这种痛苦重复施加在别人身上。” 重劫看着她,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笑容变得冰冷。他似乎又化身为那玩世不恭、以操纵别人痛苦为乐的妖魔。 “是么?”他叹息一声,悠然道:“可惜,这种痛苦很快就要重复到你身上了。” 相思错愕。 他将及地的银发自黄土中挽起,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我说过,这是我族的圣城。父亲只带过一个女人进入地底之城,她就是我的母亲。”他看着相思,目光变得温柔:“每一个进入此城的猎物都是有用的。刚才那对母子,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你一样有你的使命。” 他轻轻伸出手,似乎要从她脸上抚过:“还有几天,就到了我的生日。” 相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疯了!” 他猫眼般的眸子轻轻阖上,话音中透出难以名状的忧伤:“其实,我比你还厌恶这一天的到来。” 这句话诚恳无比,不带丝毫作伪,相思不禁一怔。 他沉吟片刻,突然一笑:“不过,你比我母亲幸运,你还有一个选择。” 他向她伸出手:“不想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就跟我来。” 相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满天荒烟,遍地尘埃中,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白袍少年,天使般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重复了一次:“跟我来。” 相思跟随他,在堆积如山的碎石、墓碑、骸骨中跋涉。 黄尘之雨越下越大,四周风雾也更加凄迷,一丈外的景象已完全无法看清。重劫却似轻车熟路一般,拉着相思,在足有一尺深的尘土中,飘然穿行。 由于时间的停止,相思仿佛感到自己在这荒芜的墓园中,走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突然,一阵微寒的风吹来,带着焦土的气息。 相思微微一怔,重劫已松开了她的手,微笑着展开广袖,对她施礼道:“欢迎最美丽的公主,驾临我的王宫。” 暮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尘土。 相思骇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道悬崖的边缘! 黄土漫漫,卷天而飞,这一片苍凉辽阔的大地,仿佛被神明用开天辟地的力量,凿开一方无限广大、也无限深远的巨坑。深浅不一的土层斑驳陆离,层层裸露在极为整齐的切口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壮丽。 而自己和重劫,正站在这深坑的边缘。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怎样的力量才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这样的巨坑?若这是一座远古帝王的墓室,只怕要成千上万的工匠们忙碌近百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样恢弘的工程。 然而,脚下那整齐的切口、大片烧灼过后的痕迹,却似在彰显着一个事实——这个深坑的开凿,在一瞬之间就已完成。 这又是怎样的神迹? 两人的衣衫被暮风吹起,就宛如两只蝼蚁爬在一口古井的边缘,显得极为渺小、摇摇欲坠。 相思向下望去,尘埃弥漫,恍惚中,依稀可见一座宫殿的穹顶,如巨兽般蹲踞在深坑的尽头。 宫殿已然残破,一道巨大的空洞将整个宫殿穿过,深深扎入地底。大团焦痕将原本洁白的穹顶变得斑驳陆离,显出一派衰败。 相思觉得有些头晕,正要抬头,却发现重劫笑看着她,手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相思有些惊愕,难道这里,就是他所说的宫殿? 但要如何才能进入其内? 重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笑道:“跳下去。” 相思愕然。从这里往下看去,离宫殿的基座起码有十数丈,无论多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就此纵身跃下。 重劫的笑意在渐渐变冷:“从这里跳下去,便能看到阿修罗王宫中唯一的梵天法像。” 轻柔而坚决地,他将相思推到悬崖边缘:“你不会死——只要,你足够虔诚。” 相思踌躇着——从十数丈高的断壁上跳下去,这实在太疯狂了。 重劫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眼中的温度在那一瞬间就已冷却:“若不,你就跟我回到那黑暗的石室中,等待着迎接你我都深深恐惧着的仪式。” 相思挣脱开他的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犹豫,纵身向黄尘弥漫的深渊跃下。 暮风呼啸。 她紧闭双眼,却似乎能感到大地越来越近。 突然,她飞速下坠的身体仿佛被一些极细的丝线缠绕住,巨大的冲撞之力让丝线纷纷崩裂,丝线化为细密的利刃,切割着她的肌肤。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的身体仿佛被万千丝线生生撕裂。 她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荒城中。 杨逸之被刺眼的阳光惊醒,夜,早就褪去,煌煌日色将一切伪装剥离,将这座城池的苍老与破败完全展示出来。 杨逸之忽然闻到了一阵恶臭,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真正荒凉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荒城,在三月的春天中,本还倔强地残留着些许春意,比如城墙下生长的迎春花,民舍边的嫩草。生长在城中的大树虽然半数遭劫,但剩余的那些,却全都长出了茁壮的绿叶,似乎要带给城中之人一些希望。 但现在,这些全都改变了。 草木枯萎,树木败残,房屋沾满灰土。 杨逸之站起身来,他能看到荒城残破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支起几条木竿,晾晒着冬天的衣衫、被褥和准备做春装的布料。 春日晒衣,本是北地居民的习俗。但现在,那些衣衫却已朽烂,宛如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木竿上,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土。 那股恶臭,便从朽烂的衣被中传来。 杨逸之的心笔直沉了下去。 一个讥诮而阴郁的声音传来:“这样的荒城,完美么?” 杨逸之倏然转身,就见到了重劫那在阳光下凝为一线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巨大的石座上。那袭长袍几乎将他全都裹住,他就仿佛是石座结出的一枚果实,孱弱地等待着坠落。 他那双苍白的眼睛透过面具,流露出一丝揶揄,苍白的袍袖指向这座濒临死亡的城池,一字字问道:“它美么?” 他在等着杨逸之回答,通透无暇的眸子中,充满了残忍的期待。 杨逸之疲倦地合上双眼,荒芜与污秽仍不能从他的脑海中去除,隐隐地,他听到了荒城百姓的哭泣声——那是绝望的哀音。 重劫充满嘲弄的笑声穿透他的思索:“你知道么,城亦如天人,也有五衰。” “水井干涸,使不能饮。” “衣被朽烂,使不能服。” “食物腐臭,使不能食。” “家室颓坏,使不能居。” “生灵灭绝,使不能救。” 他每说一句,杨逸之的身子便是一震,而他眼睛中的揶揄之色便越是盛。他在试探这个男子的忍受极限。他只想知道,眼前这个胆敢侵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究竟能将善演绎到什么程度。 在他所辖这座城池中,只有恶才可以存活。 杨逸之遥望城池,沉声道:“为什么这座城池要承受五衰?它犯了什么罪行?” 重劫将指间挽起的长发吹开,叹息道:“这是诅咒,梵天之瞳的诅咒。” 杨逸之不禁一怔。 重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男子眼中的疑惑与惊愕让他感到一阵残刻的快意:“当年湿婆以一枚灭世之箭使三座城池毁灭,降与三连城赐福的梵天神像也随之崩裂,大神梵天震怒,他的怒气凝结在神像的眼睛中,成为了永恒的诅咒。” 他斜倚着石座扶手,一抹浓浓的悲悯凝结在他的眼中——那是宛如杨逸之一般的悲悯:“凡是拥有梵天之瞳的人,必将横死。” 杨逸之烦恶地看着他,他看出了这神情中的嘲弄。 重劫讥嘲的模仿,戏弄的不仅是他本身,还有他的善,他的坚持,他的尊严。 杨逸之清明如月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有了怒意。 重劫似乎很满意杨逸之的反应,他凌虚一指,傲然点在城池上方,语气又变得高高在上,不容置辩,仿佛他就是荒城命运的执掌者:“埋藏着梵天之瞳的荒城,必将应验这个诅咒。没有瘟疫,没有战争,然而所有的居民仍将横死……因为只有所有人都死掉之时,梵天之瞳才会显露。” 他的眼中绽开一个诚挚的笑意:“知道国师为什么要在五天后降临么?因为五天之后,荒城的最后一个居民也将面临死亡。” 杨逸之双目倏然凌厉,迫视着重劫。他无法忍受,这个人竟然如此平淡地诉说着满城百姓的死亡! 重劫眼中的笑意更盛,他喜欢看到杨逸之震怒,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只有在怒发如狂的时候才会展露出他的真性情。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纯粹得像个孩子,不再受道德、责任的制约。 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是完美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恶和暴虐,没有任何伪装,也不受任何约束。 他喜欢将每个人的伪装剥去,看他们华丽冠冕下的残暴——尤其,眼前这个永远温和的谦谦君子。 于是,他忍不住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撩拨着这个人。 杨逸之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看到,荒城的百姓打开了家门。他们似乎感到了厄运的到来,用家中的油纸、枯草、瓦缸勉强遮蔽羞耻,惊惶地打开房门。谁知,迎面而来的却是满眼同样朽烂的破布! 春寒尚且料峭,衣被就已朽烂。这让他们如何生活? 一些人忍不住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杨逸之再也不看重劫一眼,身形飘然而下,落在这群百姓中。他坚定地道:“我们继续找!” 既然梵天之瞳是这一切的祸源,那么要想这个城市逃出生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这块受诅咒的宝石。 荒城百姓完全失去了主张,这使他们宛如丢了魂魄一般,目光呆滞地听从着杨逸之的命令。他们拆下房顶的毛毡,裹在身上,继续推倒院墙,将尸体掩埋。但城中所有丝帛、棉布中传出的污秽之气在烈日照晒下蒸腾而起,熏得他们几乎呕出。他们强忍着这恶魔般的气味,埋葬他们熟悉的亲人,寻找那不知存在与否的诅咒宝石。 这一日,他们艰难地将南城全都清理完,每一片瓦砾下都已找过,但仍然找不到梵天之瞳的踪迹。 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能吃得下去饭了,他们被失望击倒,有很多人躺在荒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来。 杨逸之暗自叹息,他知道,下一天,肯跟他寻找梵天之瞳的人,将会更少。 第二十一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 荒城已被夜色笼罩,疲惫到极至的居民们都已进入梦乡——尽管,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而地底之城,却依旧笼罩在昏黄的夕照下。 相思静静地躺在一堆枯槁的藤曼中,这些藤曼极长极细,落满尘埃,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银灰的色泽,纵横交织,就宛如一张头发编制的巨网,将相思紧紧裹住。 相思眉头紧蹙,似乎在昏迷中仍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她单薄的衣衫被划开极细的口子,肌肤上隐现出道道痕迹。 她躺在一座废弃的宫殿的核心。 这座宫殿座落在那圆形巨坑的中央。方才从上往下俯瞰,并不能窥知全貌,只有来到它之中,才明白它是如此高大宏伟,远远超过了这座地底之城的任何建筑,也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也许,只有诸神,才能创造出如此伟大的奇迹。 无数巨大的石柱宛如直入云霄般,无论如何仰望,都很难看到穹顶。重重叠叠的回廊、巨大的雕梁、整快岩石雕成的兽首、精致的阁楼……都在目光所及之内,错落有致地铺陈着,向一切置身其下的人,尽情展示着它的威严与奢华。 只是,这座无比宏伟的宫殿已经支离破碎。 一个巨大的空洞穿越穹顶而入,直达地心。原本雕绘着诸天星辰之图的穹顶被生生撕裂,宛如传说中在天战时碎裂的苍穹。 无数巨大的裂隙从空洞处向劫后余生的穹顶蔓延,展开了一张恐怖的巨网。巨网下,一半的石柱已然裂开,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倾斜,华丽繁复的宫室却成为一座巨大的废墟,悬停在头顶,随时都可能坍塌! 漫天细如发丝的藤曼从每一处裂痕中心生长出来,纵横张布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在这广大的废墟中铺开一张张苍白的蛛网。 相思正沉睡在层层蛛网的包裹下。 重劫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远处,身下是一道大地裂痕。 这道裂隙撕开了宫殿中数尺厚的白石地板,直入岩土。它并不宽,只有数尺,即便常人稍稍用力也可跨过,但却极为深邃,裂痕底部竟有隐隐红光传来,仿佛是一柄尖刀,已深深刺入了大地的心脏,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渗出,千万年不曾愈合。 他就坐在那道地裂的边缘,修长的双腿随意悬在裂隙中,似乎也成为残破宫殿的一部分,随时都要坠落。 重劫脸上苍白的面具被地底的红光照出点点痕迹。他看着相思,目光空洞而哀伤,似乎陷入了无尽回忆。 炙热的气息从裂缝中涌出,将他身上那袭极其宽大的白袍掀起,又狠狠抛开。重劫似乎毫不在意灼人的热浪,只紧紧簇拥着身上的白袍,久久沉思。 他那如雪的长发在热风中飘扬,几乎与四周满天的银色藤网融为一体,衬得他的身形更加纤细瘦弱,仿佛无尽废墟中,一道苍凉的月痕。 相思就沉睡在裂痕对面。他隔着不远的罅隙,默默注视着她,仿佛一只织网的妖精,久久打量着沦入网底的猎物。 他身后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早已坍塌的神像。 那神像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方莲台基座。从基座来看,这尊神像似乎并不高,大概只有真人大小,与这座宫殿的无尽宏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正是阿修罗王宫中,创世之神梵天的唯一法像。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恢弘如神迹般的宫殿,供奉的竟然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神像? 莲台只有数尺,并没有夸张的雕饰,看去真切近人,仿佛一朵刚刚从横塘中采撷下的莲花,还带着清晨的露气。 莲蕊的中心处,是一道极为清晰完整的箭痕,从箭首到箭尾,完全没入石中。从箭痕的形迹来看,并不特别长大,未到三尺。很难想象宫殿穹顶上慑人的空洞竟是由它造成,更不要说地上那巨大的深坑和满城无边无际的废墟了。 箭身已然消失,只剩下焦灼过的痕迹,仿佛一条无形的长蛇,还沉睡在莲座中。 这白石雕成的莲台就沿着这箭痕裂为八块,却又被小心地拼合了起来。 无法拼合的只是莲台上的神像。 神像已化为散落的碎块,最完整的也不过拳头大小,在莲座四周分为数十堆,按照一定的次序堆积着。尚存的部分依稀可以看出,这些碎石分别是神像的手臂、头颅、法器、坐骑……显然它们已经被精心地整理过,却最终无法重塑还原,只得分门别类地堆在一起。 石堆旁放着一尊琉璃缸,盛着幽绿的汁液,看上去粘稠而透明,大概是某种胶质。 裂身千万的碎屑,静静地躺在琉璃缸中透出的碧光里,仿佛还在诉说,这座宫殿的主人曾埋首在这堆碎屑前,做过多么琐碎而繁重的工作。 不知多少代的阿修罗王曾日夜劳作,试图拼合这尊神像。 然而这些工作却只是徒劳。 死一般的寂静从两人之间跃动的红光中蔓延开来,整个宫殿仿佛陷入了无尽的绝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再不会有丝毫改变。 良久,重劫叹息了一声,从那道深深的地裂边缘起身。 他缓缓走到神像面前,从最大的一堆碎屑中,捡出几块较大的碎石。他轻轻拂去碎石上的尘埃,将它们深深浸入琉璃缸。待幽绿的汁液将石块浸透,才小心翼翼地拼合到一起。 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上千次,哪怕闭上双眼,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每一块碎屑本来的位置。 他俯身拼合碎石,苍白的长发垂下,一次次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他却宛如无觉,只专注于手中的石屑。 他仿佛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孩子,躲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次次用砂土堆砌起属于自己的宫殿。或许旁人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游戏,但对他而言,这便是世间最完美的作品。 那堆碎乱的石块在他苍白的手指下,很快呈现出一条手臂的姿态。 那便是梵天神像的右臂。修长,光洁,透出完美的神性光辉——传说中,正是这只手创造了世界与万物。 重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默默地看着这条手臂,仿佛一个孩子,在日落时的沙滩上,守望着就要被浪涛冲走的沙之宫殿,久久不舍离去。 啪的一声裂响传来,在寂静的宫殿中,宛如炸开了一道惊雷。 那条手臂就在他怀中分崩离析! 重劫痛苦地阖上双眼,任纷扬的碎屑从他指间跌落。 他缓缓从散发中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嘲弄。 他并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了结果,又仿佛这结果已出现了无数次。 又一次徒劳无功。 他的心一阵刺痛,痛得忍不住笑出了声,突然,他猛地拂袖,将怀中的碎石凌乱地倾倒在地上! 而后,他一面嘶声大笑,一面疯狂地挥舞着长袖,将那数十堆精心分类的碎块全部搅在一处! 尘埃飞腾,透出呛人的气息。他宛如中了符咒的妖魔,在尘埃中剧烈咳嗽起来,他瘦弱的身形在白袍下微微颤抖,似乎已被这咳嗽折磨得立身不定。 只是,他并未住手,白袍乱舞,将那些石堆搅得更乱,再难分别。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曾花了多长时间,才将这些石屑一块块分开。 满天尘埃中,他嘶哑的笑声宛如啜泣。 夕阳透过穹顶巨大的空洞,投照在被尘埃覆盖的大地上。那无限苍白的身影就在神的碎屑上狂舞,践踏着神的尊严,也践踏着自己的信仰,自己曾付出的努力。 突然,一阵钟声从遥不可知的天外传来。 重劫的身形立即顿住。他眼中的疯狂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宛如沸腾的熔岩,就在清冷的钟声中突然冷却,凝固为深深的痛苦与厌倦。 良久,他拥起白袍,向神像后的一堵高大的石门走去,没有再看脚下的碎屑一眼。 石门徐徐开启,又徐徐关上,一点幽微的火光从门中传来,随即又已杳无形迹。 第三日的荒城。 烈日灼人,炊烟断绝。 所有的居民都惶恐地看着家里的炉灶。所有的饭菜,不管是昨日刻意节省下的食物,还是小心保存下的粟米,全都化为了腐烂的泥土,不能再入口。 这座城池宛如被抛弃在荒原上的尸体,在极盛的日光下,渐渐腐败。 城之五衰,已降其三。 跟随杨逸之寻找的人,只剩下了一小半。饥饿夺去了他们的精神,整整一天,他们只清理了一条街道。每个人的眼神都空空洞洞,看不到丝毫希望。 梵天之瞳,又在何方? 随之,所有的房屋崩坏。 第四衰,家室颓坏,使不能居。 人们倒在破败的废墟中,虽然凌乱污浊,但这是他们的家,他们仍不愿离去。当杨逸之再召唤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响应他。 他们已不再相信梵天之瞳的存在,他们也不相信,这座城池还有救。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杨逸之咬着牙,看着依旧明亮的阳光,看着这座空空的城池。 日上三竿,但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们心中连重建家园的信心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死。 五衰将一个个降临在他们身上,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奉献于神明的诅咒,无论如何逃避都无用。 第五日必将到来,他们已被神明遗弃,注定将被永禁锢在这座死亡之城中。 重劫站在满天藤曼中,右手持着一杯清水,这是荒城井水污秽前,他从井中取出的。 他倚着一支巨硕的石柱而立,微微转侧着琉璃杯,却并不饮。 他的左手,轻轻放在相思的额头上。 相思就在他身前的重重银色罗网中沉睡着,似乎尘世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重劫的手缓缓从她脸上抚过,他的动作充满了爱怜与温柔,一点点将笼罩在她脸上纠结的藤曼清理开来,又缓缓移去,然后是头发,衣领…… 他小心翼翼地将坚韧如丝的藤曼条条拆开,仿佛在打开心爱玩具上的层层包裹。 突然,他纤细而苍白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数滴夭红的血珠从他指间滚落。 一条横生的藤蔓无意中割伤了他的手指。 他眼底掠过一阵怒意,猛地将那条藤曼连同周围的细丝一起抓住,凌乱地撕扯起来。 那些本来已被理出的藤曼再度混成一团乱麻,柔韧无比,一时如何能撕得开? 重劫猝然住手,看着尚在沉睡的相思,眼中的爱怜早已化为烦恶。 他突然挥手,将手中那杯清水倾倒在她脸上。 相思的身体一颤,一声极轻的呻吟,似乎醒转过来。 重劫转过脸面对石像,不再看她。他突然将手中的空杯往石柱上重重一叩,一时碎屑乱飞,撞击在四周的白石上。 空洞的宫殿中,传出一阵摄人的回响。 相思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尚在恍惚之中,突然面临这突如其来的碎响,忍不住惊呼出声。 重劫没有回头,只随手将一块尖锐的碎片塞入她怀中,冷冷道:“割断这些垃圾,自己走出来。” 相思接过碎片,一时却不知如何下手。 重劫拥起飘飞的白袍,望着不远处的梵天神像,微微冷笑道:“或者,我们应该做个游戏。我数到三,你还没有从那些该死的丝网里走出来,就永远留在那里罢。” 他轻轻道:“一。” 相思知道,触怒他的后果是什么,她还不想像那对母子一样,在他那些荒谬而残忍的游戏中丧命。她必须活着离开这里。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力向身上的丝网斩去。 丝网柔软坚韧,将琉璃薄片高高弹起,震得她手腕一阵发麻。 重劫依旧没有看她,轻描淡写地道:“二。” 他淡淡的声音却宛如催命的更漏,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相思紧咬嘴唇,一手在丝网上一阵乱砍,另一手用尽所有力气将崩断的长丝撕开。 细密的丝网终于破开一个小洞,她的身体一阵酸麻,却不知如何才能从这碗口大的小洞中钻出去。 她已提不起丝毫力气。 重劫不耐烦地道:“够了。”突然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这狭窄的洞口中强行拖出。 层层丝网梦魇般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骨骼一阵碎响,似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那一瞬间,她全身如蒙陵迟般的剧痛,仿佛能看见无数道血痕就在自己的单薄的衣衫下颤抖、崩裂。 突然,她身上一空,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已被重重抛在石像碎屑中。 重劫背对着她,站在石像莲座跟前,淡淡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选择。” 相思从尘埃中挣扎着支撑起身体,静静等他说下去。 他苍白的长发在夕阳下透出惨淡的光辉,一如他语调中的悲伤:“千万年前,梵天的祝福让我们建立了这座富饶的城池。但是最终却被湿婆摧毁。那一箭不仅洞穿了整个宫殿,也深深射入了梵天的法像。神像裂为碎屑,后来,我们世世代代,将这些碎屑从地底之城各处搜集起来,却发现梵天之瞳诡秘地消失了。” “这就是梵天的震怒,”面具下,他的笑容透出浓浓的悲伤:“城灭的那一天起,地底之城所有的雕塑、画像以及瞬间化为石像的尸体,便再也没有了瞳孔。无数双不曾瞑目的眼睛随着梵天之瞳一起消失,只留下漆黑的深洞,日夜仰望昏黄的天空。” 相思的心底一震,她想起了在这座废城那些空洞的眼眶,它们千万年来都未曾闭合过,深邃的黑暗中透出无尽的痛苦,仿佛还在发出愤怒的质问。 重劫怆然一笑:“我能看出臣民们眼中的愤怒、悲伤与绝望。作为阿修罗王,我们不仅没能守护自己的城池与种族,还让天神的震怒降临在这枯槁的土地上,永远不得安息。于是,父辈们相信,只要找到梵天之瞳,将神像拼接复原,梵天就会收回诅咒,再度降临这座城池,让鲜花重新盛开,让泉水重新流淌,让这座伟大的城池重建在辽阔的天地间。” 他轻轻抚摸着破败的莲台,声音沉了下去:“为此,我们世世代代,在废城中苦行了千年。” 相思的心底升起一阵凄凉。 一个希望,等候了数千年后,也早已化为了绝望。她无法想象他们的执着,为了一个传说,他们便在在这荒落的城池中,一代代守候下去。 重劫的手停伫在莲台的箭痕上,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及地的长发在他身后拖开一个巨大的白色阴影,微风吹起乱发,宛如在滚滚黄尘中,下了一场凄凉的雪。 他单薄的身形便在这落雪的掩埋下,微微颤抖。 第二十二章 万户伤心生野烟 相思看着他,眼中的恐惧渐渐化为怜悯。 这个杀人无数的妖怪褪去了层层冠冕,也不过是一个在巨大的绝望与寂寞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头:“然而,始终没有人能找到梵天之瞳,也没有人能将石像拼接。无论用什么办法,神像都会在拼合的瞬间再度裂开。那是梵天的愤怒。” 相思看着满地的碎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怎样才能消除这个愤怒?” 重劫的目光投向穹顶的空洞:“我的父辈们相信,只要在这座落满尘埃的城池中代代苦行下去,终有一天,梵天会宽恕我们犯下的罪。于是,他们忍受着无法想象的折磨,不断苦行,并将这个传说传给唯一的后代。每当天人五衰出现之时,他们便会从这道地裂跃下,将最后的生命一起献祭给梵天。”他猝然住口,仰天发出一声轻笑,然而这笑声却是如此苦涩。 他仰望昏黄的天空,声音轻得宛如梦呓:“我五岁的时候,亲眼看到父亲从地裂跃下……然后我拿起了他曾日夜抚摸过的神像碎石,依照他的方式,继续苦行。并且在这不知岁月的废城中,一遍遍拼合着梵天神像,期待有一天,神迹会出现。”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这便是阿修罗王世代不变的命运。”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痛苦,相思不禁为他感染,几乎想要出言安慰他。 却不料他的双手突然握紧,厉声道:“他们都在撒谎。神迹不会出现了!无论我们如何苦行,梵天都不会原谅!” 他的长发与白袍在空中飞扬,宛如一只受伤的妖精,在自己编织的蛛网中挣扎。 突然,他止住了动作,无尽的愤怒在一瞬间化为绝望,他缓缓跪倒在莲座前,手指无力地从箭痕上滑过,仿佛用全部的力量在生命中镂刻出这句话:“我们永远也拼不好这尊石像了。” 相思心底升起一丝不忍,她也跪在他身旁,轻轻扶住他,柔声道:“或许,我们可以想到别的办法……” 她手腕一寒,已被他握住。 慢慢地,重劫抬起头,深深的悲哀已消失无踪,那熟悉的嘲弄在他通透的眼底浮起,他的手指瞬间轻轻掠过她的手,宛如抚过一张价值连城的名琴。 相思一惊,欲要收手,却被他紧紧扣住,分毫动弹不得。 重劫的笑变得一如既往的讥诮、残刻,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办法就是你,我的天女。” 相思一怔:“我?” 重劫将她缓缓拉起来,冷笑道:“不久前,一位洞悉神谕的先知找到了我,她说,只有你能得到梵天的欢心,只有你能拼合这座神像。” 相思愕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先知?莫不是一个长着双头的怪物?” 重劫点了点头:“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竟集齐了湿婆之箭的残片。当日湿婆一箭破城,这枚羽箭带着无可阻挡的威严,化为无边的烈焰,将一切洞穿、焚毁。直到它刺入梵天法像,才还原为一柄普通的羽箭,深深陷入了神像深处,随之裂为四段,莫名地消失了,流落人间。” 相思不禁想起了古井下、日曜诡异的话语:“你也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作为铸箭的代价,换给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替她铸箭的人就是你!” 重劫点头道:“我用莲台上的箭痕为范,替她重铸了那枚魔箭——曾摧毁三连城的魔箭。作为代价,她告诉了我三条神谕……” 相思愤怒地打断他:“你怎么会如此助纣为虐?你知道这枚魔箭落到那个怪物的手中,会给天下苍生造成多大的灾难?” 重劫侧着头,仔细打量着她,仿佛打量着一个自不量力的怪物,无比嘲弄、也无比缓慢地说出四个字:“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相思温婉的脸上也满是怒意:“如果,她真的用湿婆之箭打开了乐胜伦宫,拿出了藏在宫中的湿婆之弓;如果她得到了湿婆留在神宫中的力量,你重建的三连城又有什么作用,只会和千年前一样,遭受一箭破城的灭顶之灾!” “住口!”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相思脸上。 相思发髻流水般散垂而下,脸上一阵灼热的疼痛,她还未来得及去拭嘴角的血痕,却已被重劫一把拖到面前。 他玉白的长发覆盖在她身上,那双猫眼般的眸子几乎完全被黑暗侵占,他抓住相思的衣襟,狂怒地摇晃道:“你记住,没有谁能再度摧毁三连城!绝没有!” 相思从乱发中抬起头,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重劫凌厉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从她倔强而无惧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深吸一口气,让情绪渐渐平复。 他无限温存地抚摸着她的脸,一点点将自己和她的乱发分开,替她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我的父辈们是懦弱的,他们求不到梵天的宽恕,于是将这可悲的命运代代相传。我不同。我必须在自己这一世,完成三连城的重建。从此,不需要独自居住在死气沉沉的地底,不需要忍受无法想象的苦行,不需要将一个无辜的女人囚禁石室中,强迫她为我生下后代……” 重劫替她挽好了发髻,纤长的手指无比怜惜地拂去她脸上的血痕,轻声道:“你知道,对一个无助的女孩施加暴力,这有多么可耻?” 相思无言,将脸转开。 他微微皱眉,一手强行抬起她的下颚,一手轻轻从她泛红的腮边抚过,他的眼中没有情欲,也没有凌虐的快感,只有最深沉、真切的痛苦:“我真的、真的不想这么做!” 这一次,相思对他的痛苦只感到厌恶,正要挣脱,却被他用力推开。 他眼中只剩下最刺骨的寒冷:“所以,我希望你尽快拼好这座神像,把我从那可耻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同时,也解救你自己。” 相思抬起头,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 一阵若有若无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重劫眼中透出一阵厌倦。 这个游戏似乎也因她的冷漠,而变得毫无生趣。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向神像后的石门走去:“你必须在我生日到来之前,将神像复原。那时,我会举行最盛大的祭祀,迎接梵天的降临……否则,你将不得不用身体侍奉眼前这人人厌弃的妖魔,并为他诞育下同样残忍的后代。” 荒城。 第五日。 高台之上,重劫百无聊赖地用手支撑起身躯,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荒城居民的绝望,满怀悲悯地斜瞥着杨逸之,淡淡道:“没用的。” 杨逸之不答,他的双眉中锁着深深的忧苦,注目这满城的荒凉。 重劫轻声道:“你为何要做的这么辛苦呢?你为什么不坐下来,等着神谕的应验?”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缠绕着苍白的长发,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神秘的符箓,然后抛散。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游戏,并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神谕说,荒城中活着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你只要坐在这里,等着今日结束,城中的人死得只剩最后一个,梵天之瞳便会自然出现。” 杨逸之猝然回头:“住口!” 重劫五指重重一合,如雪发丝立即崩裂。 他一点点抬起头,目光如亘古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你说什么?” 杨逸之直视着他的目光,冷冷道:“你将他们当成什么了?他们就只是你寻找梵天之瞳的工具?” 重劫微微冷笑:“他们会感激我,因为我让他们卑微的生命因此永恒。” 杨逸之收回目光,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已无可救药:“他们不需要永恒!他们只需要和以前一样生活。” 重劫语调有些鄙薄:“你错了。无论人们生活得多么安逸幸福,都需要神赐予的永恒。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来凌虐他们,奴役他们。当初,正是他们日夜的祷告,才将我从遥远的地底召出,可惜……”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化为一个无比讥诮的笑:“可惜他们请来的不是神,而是妖魔。” 杨逸之温和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冷意:“不管你是什么,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是生命?” 重劫笑了起来:“不错,是生命,蝼蚁的生命。” 杨逸之缓慢,但坚定地道:“在我眼中,他们比神明还要重要!” 他转身,突然用力斩向高台垂下来的白色巨幡。 重劫并未阻止,微微皱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杨逸之不答,清鹤剑光闪动,将所有的白幡都斩了下来,堆积在一起。无数只巨大的瞳孔堆砌在高台坚硬的地面上,显得妖异而恐怖。 荒城的百姓被他们的争吵惊起,纷纷走出了家门,惊恐地看着高台上这两个身影。杨逸之拿起绘着巨眸的白幡,走下高台,将它们送到了百姓面前。 “披上这些,将它们当成是衣服吧。” 这些,几乎是荒城中唯一完整的布了。 北地春寒料峭,所有的百姓都衣不蔽体。特别是孩子们,冻得在母亲的怀中哀哀哭泣。但这哭泣也因母亲贫瘠的乳汁而衰弱无力。 荒城百姓们却一齐大惊,哗啦啦跪倒在地上,甚至不敢看那些白幡一眼! 杨逸之坚定地道:“穿上它,我们再想办法!” 那些百姓慌乱而拼命地摇着头,他们身上围裹着僵硬的毛毡,四面都是空洞,清晨的寒风过时,所有的人都在发抖。 但,没有人敢接过他手中的白旌。 重劫看着杨逸之,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嘲弄:“这些幕幔旌幡早就被奉献给了神明,他们若碰一下,便是对神明的亵渎。” 荒城百姓惊恐地点着头,对神明的恐惧根植于他们的内心,根本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杨逸之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凉。 若神无怜悯,要神有何用? 他高声道:“井水枯竭,衣被朽烂,食物腐败,居室颓坏,若这些都是神明的诅咒,你们也甘心承受么?” 荒城百姓头伏在地上,身子全都在恐惧地颤抖着,不敢回答。 若回答,便是对神的亵渎。 重劫淡淡道:“神明的诅咒,便是他们往世所修罪业之果。只有今生受过,来世才可往生极乐。而渎神之人,则会下烈火地狱,永生永世受煎熬之苦。” 一个微笑在他通透的眸子中徐徐绽开,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凌虚指着杨逸之,无限温柔地道:“正如你。” 杨逸之看着荒城百姓,百姓那颤栗的懦弱让他心底涌起一阵怒意。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怒意瞬间打碎了他的温文,手中白幡猛地爆开一阵疾风,向跪着的百姓挥去。 “站起来!” 荒城百姓立即一阵慌乱,他们绝不敢让象征着神明的白幡触到自己身上,他们也不敢冒犯一直援救他们的杨逸之,他们连滚带爬地躲开,迫不得已地三三两两挨挨挤挤站着,却不敢靠近杨逸之手中的白幡。 杨逸之握着纤尘不染的白幡,也握着这城中唯一的洁净。他眉头紧紧皱起,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害怕冒犯神明,害怕那九天之上的存在会因你们的亵渎而震怒,将你们抛入地狱中,受烈火、寒冰之苦,神的震怒会让你们来生还受同样的苦!” “你们希望用虔诚来侍奉神明,来世能投身富贵,摆脱这可厌的命运,但,看看你们身边,看看你们的孩子!” 他走入他们中间,轻轻地从一位母亲手中接过她正在啼哭的孩子。那孩子紧紧咬着一只苹果,那苹果却早就干枯,几乎没有半点水分。这却是荒城中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尽管早已不能食用。孩子饥饿哭喊声在众人心中激起一阵酸楚。 杨逸之的声音有些黯然:“看看这孩子,他如此幼小,刚刚降临这个世界,他能造什么业,犯什么罪?他们又为什么要遭受神明的诅咒?” 他温和的目光中泛起一阵坚毅之光,一个人一个人地扫过他们:“是的,忤逆了神明,会让你们受苦,会下地狱,但,你们是否愿意用这样的苦、这样的罪,来换取一分温暖,一分关怀,加于这孩子身上?还是宁愿为了来世虚妄的幸福,而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 他的声音悲伤地沉寂了下去:“想想罢,为了你们,为了你们的亲人,为了你们的孩子!” 难忍的沉默弥漫在这荒凉的都市中,轻轻地,孩子的母亲啜泣起来。 是的,孩童何辜? 是虔诚于神明,换取来世的乐、消解前世的业重要,还是给孩子一点温暖、一点关怀重要? 婴儿的啼哭声是那么清冽,撕破了冷冷晨风。 终于,一名百姓沉默地走上前来,他的手伸到白幡之前时,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就抓住了白幡,将它轻轻覆盖在孩子身上,然后紧紧裹住。 白幡纷纷被扯走,裹在孩子身上,然后是老人、妇女。 重劫侧着头,打量着杨逸之,仿佛是在欣赏一场精彩之极的戏码。 轻轻的,他拍了三次手掌:“完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抬起,盯注在那苍白的面具之上,缓缓道:“重劫,你的怜悯何在?” 重劫微笑道:“我是魔,无需怜悯!” 杨逸之拾阶而上,浩荡的高台失去了白旌环绕,便如一个被剥去果壳的果子,无复当初那神秘的尊严。 “那你信仰的神,梵天何在?” “梵天”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两人中突然炸开。 重劫身子重重一震,漫不经心的笑瞬间凝固,化为无边无尽的怒意,他猛地握紧双手,一字字道:“你,怎敢直呼此名?” 杨逸之不答,径直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站在重劫面前。他的白衣早就破旧,但他的气度却依旧皎洁正直,宛如悬天之明月:“梵天早就遗弃了你,否则,他为何在你漫长的等待中从不显身?” 重劫的双眸在刺目的阳光下凝为一线,突然,他鬼魅般的身形飘然而起,瘦弱苍白的手已卡在了杨逸之的脖子上。 通透、妖异的光芒在他眼中不住流转,他的声音如毒蛇般嘶哑:“住口!” 他的双手不断用力,杨逸之冷冷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个在破坏中疯狂的妖魔,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重劫更加恼怒,忽然用力挥袖,将杨逸之狠狠丢出! 蓬的一声响,杨逸之重重撞在莲花之鼎上。 重劫上前两步,俯身注视着杨逸之,歇斯底里地张开双袖:“梵天从未遗弃过我,这鼎便是证明!若没有它,我又怎能制造出神药,解救了这些低贱的性命?” 杨逸之慢慢起身,他的目光自重劫而转向莲花之鼎。 那被称为是梵天莲台一瓣所化的石鼎,无比巍峨地立在高台之上。那传说拥有同梵天大神一样创造之力的石鼎,造出了治愈瘟疫的神药。 那是神迹,也是神谕。 鼎上萦绕着的巨大莲瓣雕饰在阳光中看去明如冰玉,杨逸之的手轻轻拂着这些雕饰,淡淡道:“你将与他们一起看到,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诅咒!” 他双手用力,向那只巨大的鼎推去! 第二十三章 为报故人憔悴尽 重劫骤然变色:“住手!你若敢加一指于其上,梵天的惩罚,将立即降临!” 杨逸之一字字道:“若真有神明的诅咒与惩罚,就让我一人承受,赦免荒城的百姓吧!” 重劫身子猛地一震,随即狂怒起来:“我命令你,放手!” 杨逸之不再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向那只鼎推去。这只鼎象征着梵天大神那至高无上的权威,亦象征着重劫宛如神衹的庄严,杨逸之要击碎的,正是这权威与庄严。他要让荒城百姓知道,他们的命运,并不操持于梵天或者重劫手中,能够掌控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神明不需要他们,他们亦不需要神明。 所以,诅咒,衰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抗争的心。 重劫突然安静下来,颓然退回石座中,紧紧簇拥着自己那宽大白袍。 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悲伤:“你若执意要推,在鼎动的瞬间,你的身体便会四分五裂……”他的声音轻得宛如来自天际:“连我,也无法救你。” 杨逸之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他心头忽然涌起了相思温婉的笑靥,他知道,若是相思在此,一定会做出如他一般的选择。那就够了,他如果还有来生,将这件事诉说给她听,她必然为荒城百姓深觉欣慰。 如此便足够。 他全力运劲推出。 重劫倏然站了起来,巨大的石座仿佛都无法承受他如此狂怒,闷哑地发出了一串裂音。纷纷银雪在他身后散开,纷扬在猎猎长袍四周,他就如末世的妖魔,在苍凉的白色中踏血狂舞。 他跨上一步。无尽的压力从他身上透出,山岳般沉沉压在杨逸之身上。 杨逸之没有住手。 “住手!”重劫的声音嘶哑而悲伤,甚至透出一丝惶然。 他怔怔地看着杨逸之,就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失手滑落了最心爱的玩具,只能无限惊愕、也无限悲痛地看着它坠入深渊。 寒风呼啸,他施加在杨逸之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强,但却已没有丝毫凌虐的喜悦。 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眼前这个男子如今没有分毫武功,他只要轻轻一指就能将他击倒。 然而,正是他眼中的坚定、无畏让重劫感到莫名的惧怕。 游戏已失去了控制。只能一步步走向毁灭。 重劫眼睁睁地看着他推向梵天之鼎,紧握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声音透着无法控制的绝望:“我叫你住手!” 杨逸之不答,他全力运转心法,将身体承受的气劲凝聚,向鼎上传去。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坚持太久,但他一定要赶在自己倒下之前,将鼎推下高台,在百姓眼前摔碎! 他要给他们一个无神的世界。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重劫苍白的身影越来越近,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还能坚持多久?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大哥哥,我帮你!” 一双小手按在了巨大的鼎身上。杨逸之身子一震,转头看时,只见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他身边,正用尽全力帮着他推鼎。那孩子脸色瘦黄,羸弱不堪,但一双眼眸,却是那么纯真。杨逸之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 一个个身影自重劫身前昂然走过,一双双手坚定地推在巨鼎上。 重劫的身子倏然定住,再也不动分毫。 这些宛如蝼蚁般跪拜在他脚下的百姓,竟然对他默然视之,竟然不顾他的神谕,一起亵渎梵天留下的圣物! 他的怒气再度烈烈燃烧! 这些蝼蚁!竟然也敢背叛他! “就算真要粉身碎骨,我们也愿与您一起承受。” “天女为我们牺牲的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做什么。但现在,我们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不再让她为我们担心。” “荒城,不再要神了!” 巨鼎终于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推力,轰然倾倒,几个翻滚,自高台上疾坠而下,重重砸在地上。 天地一齐震动,似乎是神明的震怒。 杨逸之心头涌起一阵轻松。 他们不再需要神明,也不再需要梵天之瞳。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的双手吧! 但他与百姓必须要直面一件事,直面重劫的愤怒。 这愤怒或许会杀死他们全部人! 但重劫的目光没有看着他们。他的目光中充满着震惊与狂喜,盯在高台之下、石鼎倾倒的地方。 一脉小小的清泉,自石鼎砸出的巨大罅隙中流出来,洗涤着大地的污秽。那是清亮的甘泉,流淌出的湿气,清新地拂着每个人的脸,在满城污浊中,显得那么珍贵。 每个人的眼中都涌起了一丝光亮,他们疯狂地冲下高台,用肮脏的双手掬起泉水,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那果真是清甜的泉水啊! 难道……难道这座城还有希望么?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兴奋地涌进那汪小小的泉眼中,狂热地将清泉掬起,撒到每个人的身上。 那是宛如阳光一般清甜的温暖。 突然,一阵劲气疾涌而来,横扫所有的人! 每个人都觉身上一痛,跟着跌了出去。 重劫的双足浸在水中。仿若一尘不染的长袍被城民污秽的泉水浸透,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他的目光,怔怔凝视着那只碎裂的石鼎。 莲花破碎,却有一抹黑光,在鼎正中间闪现。 重劫虔诚地跪了下来,跪在泉水之中,双手将那抹黑光捧起。 那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宝石,一如夜色一般,在重劫的双手中间,不闪耀一丝光芒。 重劫的苍白与它的漆黑,就宛如日夜的双面,同时照耀在这个世界上。 梵天之瞳! 重劫低下头,将宝石紧紧贴在胸前,他瘦弱的身体在白袍下不住颤抖,似乎正在哭泣。 梵天之瞳,世世代代的寻找,数千年的等候,终于重现世间! 从此,清泉将重涌,鲜花将再开,沉沦千年的三连城,将再度重生。 杨逸之也是一惊。这块遍寻不到的宝石居然藏在莲花之鼎中,这怎么可能? 当他刻下蛇之圣痕,解救城民之时,他确信,石鼎中,是没有梵天之瞳的。难道,冥冥中真有大神梵天? 也许,那神谕,便是这个意思。承受了五衰的荒城,水井干涸,食物腐臭,瘟疫横行,他们唯一能入口的,便是这鼎中的神药。也许梵天之瞳本藏在鼎之最深处,当刮尽神药之后,便会显露出来。 也许,是当无人再相信神明时,这块神之宝石才会降世。 这是否是神的嘲弄? 杨逸之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却是精力垂尽,再也无法多动分毫了。 微风飒然,重劫的身形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苍白的祖神高高举着黑色宝石,虽然面具仍在,却已无法遮蔽他的兴奋。 他全然忘却了杨逸之对他的亵渎,笑道:“现在,梵天之瞳已出现,说出你的愿望吧!” 杨逸之深深凝注着他:“你就是八白室的祭师,蒙古的国师,那个想得到梵天之瞳的人?” 重劫笑道:“不错!不是我,还能有谁能得到神一样的荣光?寻到梵天之瞳,梵天的祝福便将重现世间。所以,我可以赦免你的罪过,因为你即将见到最伟大的神明!” 终于能够问到那个问题了么? 杀死武当三老的,究竟是谁? 杨逸之相信,这个苍白的少年,也许真的知道某些神谕,查出武林中潜藏的秘辛。这,也许是上天对他苦苦救助荒城百姓的回报。 但,一个淡淡身影突然浮现在他心头,这让他的心一阵刺痛,几乎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公……公主在哪里?” 重劫的双目中露出一丝讶然,似是没有想到他居然问出这个问题。但接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自他的眸子中闪现,夜色般蔓延开来:“想知道么?你马上就会见到她了。” “只是,你找出的这枚宝石,会致她死地。” 杨逸之并没有惊愕,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对这句话做任何反应,他的世界便变成了一片漆黑。 地底之城。 神像旁边的石门后,是一条深邃的走廊。走廊顶端绘着一副巨大的梵天本生图,描述梵天在尘世间五百化身的故事,惟妙惟肖。 而走廊的尽头是一堵仰望不到顶端的墙。 一线不知从何而来的阳光洒下,慵懒地照耀在高墙上,淡黄的夕照中,无数细小的尘埃轻轻飞舞,将墙上暗红的壁画衬得更加斑驳。 黄金之城、白银之城、黑铁之城。 每一座城池高大奢华,宛如神迹。 然而最动人的,不是那气宇恢弘的宫殿,也不是直插云霄的城墙,而是城中曾存在过的繁荣。 壁画细腻繁琐的笔触在石墙上延伸,肥沃丰美的农田,纵横交织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铺、样式各异的民居、巍峨高大的宫殿、鲜花盛开的园林……错落有致地在画面中铺陈开。凯旋的军旅披坚执锐,刚刚行进到城门下;狩猎的猎人牵黄擎苍,在山林追捕猛兽;丰收的农夫坐在硕果累累的田间,稍事休息。 繁华的市场上,远来的行商卸下骆驼背上的货物,挑着担子的小贩讨价还价,柜台后的老板心满意足地数着钱币;喧闹的教坊中,乐工轻吹浅唱,优伶吞吐火焰,斗士搏击虎豹;深邃的小巷里,少女对镜梳妆,孩子奔跑嬉戏,妇女在井边窃窃私语,老人牵着黄狗,在树荫下悠闲漫步…… 喜悦、繁忙、满足、欣欣向荣的色彩布满了整个画面,在暗红油漆的描绘下,显得陈旧而不真实,一如后人对多年前盛世的追忆,骄傲、艳羡之后,最终不过一场黯然神伤。 画中三座城池的城墙上,分别装着一扇门。 真实的门。 黄金、白银、黑铁之门。 这三扇城门的门轴闪闪放光,并无半点尘埃,似乎经常被人打开。每一扇门上都精心刻着各色藤曼,藤曼中,一条长蛇正昂首吐信,盘绕在门的顶端,将城门衬得无比高大、真实,与平板陈旧的壁画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这些城门无意中得到了神力的祝福,从图卷中凸起而出,化为真实的存在。 只要推开其中任何一扇,都会错乱了时空,进入传说中那繁华、永恒的神之都城。 突然,一声吱呀轻响从黑铁之门传来。 铁门轻轻开启,一条苍白纤瘦的人影飘了进来。 重劫。 他猝然合眼,依靠在壁画上,将梵天之瞳紧紧握在手中,微微喘息,似乎极为疲惫。 那块宝石被嵌上了银质底衬,用一条长长的链子挂在他胸前。巨大的黑色宝石闪耀出庄严的光芒,突兀地凌驾在他的衣襟上,让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仿佛不堪重负。 良久,他才站直了身体,将目光投向另外两扇门。似乎还未下定决心应该先去哪里。 沉吟片刻,他推开了白银之门。 门后面,有风吹过,带来一片苍凉的白色。 这竟是一座悬崖,城门后空无一物,只剩下一方摇摇欲坠的巨石,孤零零悬立在万丈深渊之上,无边的云雾从巨石上缭绕开去,稍远处的景物便再也看不清了。 巨石原本是一丈见方的混沌一块,却宛如被开天辟地的神斧当中劈为两片,一面平铺地下,一面正对着城门的方向,仰天耸立着。仿佛一本张开的书,两扇巨大的书页垂直相对。 那扇耸立的石壁上,一条银色巨蛇破壁而出,昂首吐信,似乎还携着巨大的风雷之声,随时都会破空飞去。 水桶般粗细的蛇身盘旋而上,一半深陷壁内,一半凸出石壁外,形成一块狭小的弧形间隙。蛇头大如栲栳,扭头回望,两枚七寸于长的利齿森然凌驾在身下的间隙之上,利齿末端各挂着一条白色锁链,向两边分垂而下,仿佛是蛇口的毒涎。 这是一座极为别致的囚笼,堪堪悬停于不测深渊之上。 风起雾散,依稀可以看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正被囚禁其中。 杨逸之。 那条银蛇从他脚踝、胸前两处缠绕而上,将他牢牢捆缚在石墙上,白色的锁链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他的双臂悬起。 他低垂着头,脸色极为苍白,似乎刚刚经受了极为残刻的酷刑,已陷入昏迷。他胸前衣衫已完全破碎,漆黑的束发解散,齐齐披垂下来,直到腰际,便是这洁白空间中唯一的颜色。 风雾凄迷。 重劫缓步来到在他面前,轻轻拂开他脸上散垂的黑发,静静凝视着他昏迷中的面容。 夕阳余晖下,那清俊若神的面容已苍白如纸,他眉头紧皱,透出深深的忧伤,但这忧伤却不是因为自己身受的痛苦,而是为了普天之下,那被疾病、战乱蹂躏着的苍生。 这便是宛如神明的容颜,宛如神明的悲悯。 为了解脱他人的苦难,甘愿脱去纤尘不染的白衣,走下莲台,走入无尽的炼狱。 重劫通透的眸子缓缓收缩,透出刻骨铭心的嫉妒。 这是怎样的完美,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嫉妒宛如烈火,在他胸中燃烧。 他抚在杨逸之脸上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长长的指甲突然一沉,在杨逸之脸上划出一道血口。 鲜血浸出,梅花般绽开在重劫苍白的手指上。重劫如蒙电击,将手撤回。 他惊愕的看着杨逸之脸上的血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那是自己所为。 他无尽懊悔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拾起衣袖,无尽怜惜地拭去他脸上的血迹。 伤口并不深。 重劫松了一口气。 他眼中流露出补偿般的温存,轻轻拾起杨逸之脸上的散发,又用手指将之梳理开去,在掌中编制成各种各样的图案。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无法满意,细心编好,又匆匆拆散。 他的神情,就仿佛是一个永远都未长大的孩子,躲在昏暗的角落中,装扮着自己心爱的玩偶,乐此不疲。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杨逸之苏醒过来。 重劫有些惊愕,挥手将手中的长发抛开,瞬间又已恢复了高傲的姿态,冷冷注视着杨逸之。 杨逸之的神志渐渐恢复,但身体却依旧沉睡般虚弱,稍稍一动,便是刻骨的刺痛。他并未察觉重劫刚才那古怪的举动,只是勉强睁开双眼,轻声道:“她在哪里?” 他苏醒后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问她的下落。 怨恨、嫉妒、恼怒自重劫眼中一掠而过,又已消失无踪。 他扬了扬手中的梵天之瞳,淡淡道:“她就在这座宫殿里,虔诚地重塑梵天神像。等一切完成后,我便会将梵天之瞳重新放回神像体内。然后,你、我,还有她,都将亲眼目睹,梵天的降临与赐福。” “够了。”杨逸之皱起眉头:“你还要将多少人拖入你可悲的幻想中?这世上没有梵天,没有神明!” 重劫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恼怒,也不反驳。等杨逸之说完,他才将手中的宝石举到眼前,久久注目其中的光辉,缓缓道:“重建三连城,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神话,在我们眼中,这却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功业。” 杨逸之冷笑道:“即使你重塑了梵天,即使他给了你祝福,之后呢?又能怎样?” 重劫的眼中透出冰冷的讥嘲:“之后,我们将拥有整个世界。” 杨逸之一怔:“你们?你已是阿修罗族最后的末裔,又何来的你们,何来的世界?” 重劫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将梵天之瞳贴在胸前,做出一个怜悯的姿势:“知道你的错误多么愚蠢么?我是阿修罗最后的王族,却不是最后的末裔。” “我们无处不在。” 锁链锵然一声轻响,杨逸之缓缓抬起了头。 他似乎隐约感到了重劫话外的含义。 这隐约的含义,带着慑人的森严,宛如张开羽翼的恶魔,从天空飞掠而过,阴霾瞬间便已笼罩整个大地。 重劫玩世不恭的笑容敛起,变得无比庄严:“阿修罗族不仅存在于神话之中,更存在于天地众生,六道轮回中。在天界,与诸神争斗的,是阿修罗族;在人间,披坚执锐,征服四方的,也是阿修罗族。我们的种族从未灭亡,如今生活在苍茫草原上、逐水而居、征战不止的人民都是我之一族。” 杨逸之的神色变得凝重。他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白袍中的少年,不仅仅是地心之城的主人,还是八白室神权的执掌者,蒙古国的国师。 这对天下而言,或许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重劫抬起头,注目无尽苍穹,缓缓道:“我们的理想也从未消失,而是被不断实践。数百年前,我族出现了一位伟大的勇士。他幼年的苦行再度打动了神明,传说他的亡灵之旗上镌刻了梵天的祝福,从此打马扬鞭,带领万千铁骑,几乎征服了整个世界。” 杨逸之渐渐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成吉思汗?” 重劫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征服了一座座辉煌的城池,却从不在其中停留。因为,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之前,绝不停伫在任何城市。而后,他选址在喀什昆仑脚下,建立一座永恒的都城……”他长长叹息一声,神色也黯淡下来:“只可惜,他得到了神赐的功业,却没有得到神赐的寿命。他死去后,这前所未有的广大帝国立即分崩离析,三连城的重建也化为泡影。” 他回头看着杨逸之,一字字道:“未实现的伟业,只能由我完成。” 而后,他声音中的骄傲与期待瞬间被山风吹走,而剩下深深的悲哀:“因为我已是最后的王族,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杨逸之看着他,皱眉道:“你靠什么来承担?梵天的祝福么?诚然,作为蒙古国师,你可以说服蒙古王室,发动征战,但现在已不是成吉思汗的时代!” 重劫没有答话。他的目光久久停伫在杨逸之脸上,良久才开口道:“还记得荒城中的那场瘟疫么?” 杨逸之一怔。 重劫微笑着点头,一字字道:“那就是力量。” “我说过,我是所有城市的灾劫。一旦征战开始,每一座繁荣的城市都将在我带来的疾病下战栗、哀嚎、腐败。而我们的军队却受着梵天和我的庇护,安然无恙——这是怎样的力量?” 杨逸之无言。 原来,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并非来自于厄运,而是由他一手掌控。他手中早有解药,所谓献祭、所谓圣痕,或许只是一场骗局! 他高居石台上,受城民膜拜,却不是为了救人,只是利用这群可怜的人们,试验解毒的药方。 每一个人都被戏弄。 城市真正的灾星便是他本身。 重劫讥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一旦这种力量被用于战争,你,你们,你们的国家,将会怎样?” 杨逸之心底不禁一寒。 枯槁、腐败、残破的城池,街巷中长满黑斑、散发恶臭的尸体再度浮现在他眼前。这一切,就在重劫胸前的梵天之瞳中流转,似乎随时都要从那漆黑的光芒中跃出,化为无尽阴翳,笼罩整个世界! 重劫冰冷的话似乎在印证他不祥的预感:“只待梵天降临,将祝福印在那面精心保存的亡灵之旗上,铁蹄便将踏遍太阳照耀的每一个角落。有朝一日,无尽广阔的伟大帝国中,永恒不灭的都城得以重建。” 他猛然将白色的袍袖往下一挥,仿佛要斩断这无尽深广的大地:“这是谁也回避不了的命运……” 而后,他徐徐抬头,注视着杨逸之,声音变得忧郁而低沉:“我的生命,也将完全奉献给这彪炳千秋的伟业,鞠躬尽瘁……” 无尽的悲伤自他的话语中缭绕开来,一如四周变化的浮云。 突然,这悲伤化为雷霆般的暴怒,他纤瘦的手用力卡在杨逸之颈上,嘶吼道:“难道我还不够虔诚?难道我还不够尽责?难道我还不够伟大么?” 剧痛中,杨逸之缓缓抬头,眼中却只有浓浓的悲哀。 重劫松开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梵天降临之前,我想让你做一件事。” 杨逸之闭上眼睛:“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重劫默默看着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他的回答。 他将视线挪开,突然轻轻一笑:“神像拼合的那一刻,我本会杀死她的。” 锁链一阵脆响,杨逸之霍然睁眼:“你说什么?” 重劫淡然道:“传说,她是现世中,唯一能得到梵天欢心的人。所以,我本安排在梵天降临的那一刻,将她坠入地裂的深渊,永远陪伴伟大的神明——这是多么完美的祭奠。”他轻轻展开双袖,仿佛在描述一场盛大的庆典。 他附在杨逸之耳边,声音充满了诱惑:“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或许会放过她。” 杨逸之温文的面容再度被愤怒侵占:“你到底要什么?” 重劫静静注视着他的怒容,变幻的双瞳中绽开一丝笑意,却是如此纯粹、清明,惊心动魄。 他伸出手,从杨逸之脸上一寸寸抚过,透出深深的赞叹、艳羡与爱怜。 这个男子,在饱经折磨之后,依旧如此清俊、温文,风神若玉。 于是,滚滚烟尘中,重劫轻轻道:“我要你,做我面具下的那张脸。” 第二十四章 遥想风流第一人 相思无助地跪倒在碎石中。 她手中握着的是两块残片,分别是神像手中经轴的两半。 这尊神像并非戎装战斗之像,也非说法救世之时的梵天。他只有真人高,一首两臂,左手持莲花,右手持经卷。身上并无战甲缨络,只有一袭长袍随意披垂下来。看上去并不像创世的神明,而像一个在山中修行的隐士。 神像手中的经卷碎为十四块,其中经轴裂为两截,保存最为完好,相思很快便将它们从碎乱的石屑中找了出来。 可是,当她将这两截经轴拼合到一起时,重劫经历的厄运同样发生在她身上。再粘稠的胶汁也无法抗拒崩裂的力量,经轴在拼合后的瞬间再度碎开。 无数次尝试后,相思终于放弃。 她颓然跪在石屑中,不知所措。她很想告诉重劫,日曜的神谕是错的,她也不能拼合神像。然而,自从钟声响起后,重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只是这座宫殿仿佛经过了秘魔的禁制,四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银灰色藤曼,宛如铺天盖地的蛛网,将一切出口堵死。 被藤曼包裹时那梦魇般的剧痛还在身上,相思无论如何也不敢尝试从这些藤曼中找出逃生之路。 她的目光渐渐落在那座石门上。 那座石室并不太大,但重劫走入那扇石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或许,这座石室中有着通往外界的出口——那也许就是逃离此处的唯一希望。 相思犹豫良久,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向石门走去。 石门轻启,后面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三连城的壁画,以及三座真实的城门。 相思犹豫着,不知道该推开哪一扇。 她附在门上凝神听了听,想探听出城门后的景象。但厚厚的大门仿佛完全隔绝了声音,听不出任何迹象。 她的手缓缓从黑铁之门、白银之门上滑过,最终停顿在黄金之门上。 吱呀一声轻响,沉重的大门被她推开。 灿烂的金色扑面而来,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睛。 金色的帷幕从四周沉沉垂下,围绕着一方长石砌的水池。长石光洁整齐,在夕阳光照下,显出澄澄金色。池中波光粼粼,满注清水。水深及膝,在池底石板的映照下,显出一片辉煌的色泽。 池塘中心处,一方石台突兀地耸立着,宛如一张倾斜的椅子。石椅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罐子,罐子对面,一张极为宽大、沉重的木床在水面上半沉半浮。 那张床由白色的硬木雕成,床周立着四根蛇形床柱,在床顶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圆盘。厚厚的布幔便从圆盘上垂下,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金色帐篷,将旁人的视线完全遮挡开。 虽然所有的床品都是金色,但仍掩饰不住这张床与周围环境的不和谐,大概是从别处挪来,并非此地旧物。 相思在水池周围仔细寻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出口。她的目光停在了水池中心的大床上。 绝少有人会将床放在水中。且不要说清水环绕下的阴冷、潮湿,不适于睡眠,也只有婴儿才会喜欢在黑暗中微微摇晃的感觉,这让他们仿佛回到了摇篮。 或者,这张床只是一个掩饰,帷幕下面便是通往外界入口的阶梯? 如果这里真是重劫的寝室,将地下之城入口置于自己卧榻之下,也是最为保险的做法。 相思不禁有些犹豫,那密不透风的帷幕内,会不会有她想要的自由? 一阵微风拂过,最外层的帷幕轻轻飘起,仿佛在向她发出诱人的邀约。 相思鼓起勇气,足尖一点,轻轻落在水池中的石椅上。 倾斜的石椅晃了几晃,石罐的盖子微微松开一线。 相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罐盖打开,却不禁骇然变色。 石罐中,七条形态各异的蛇彼此缠绕,抱成一只五彩斑斓的团。 其中一条通体发着赤红的光芒,宛如笼罩在一团火焰之中,盘绕的蛇身布满黏液,黏液下焦木般的裂纹。 相思认得,这便是曾在墓碑前折磨那位少妇的烈火之蛇。她不敢再看,匆匆将石罐盖上。 大床的帷幕就在她伸手可及处,轻轻一挑,里边隐藏的秘密就可大白于天下。 她不免有些迟疑。 如果那个恶魔正在帷幕中沉睡,她该如何? 踟躇中,她偶然发现石罐的下面,落着一朵青色的小花。 相思俯身将花拾起,却见纤巧羸弱的花瓣上还带着清亮的露水,似乎不久前才从林中摘下。 这种花她曾见过多次,曾被作为庇护,簪在发髻上;也曾被作为祝福,送给杨逸之。 它决非来自于生命断绝的地底之城。 这是荒城中唯一开放的花朵。 相思心中一喜,越发坚信,在这金色的帷幕下,藏着通往荒城的通道! 她伸手掀开床幔,她的动作瞬间凝固,惊骇布满了她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奢华精致的床幔下,不知名的青色小花密密麻麻地堆砌着,铺满了最柔软的丝绒床褥,仿佛金色天幕中,闪烁着的点点星辰。 万朵花瓣,竟没有一朵枯萎。 看来这里的每一朵花都经过了精心选择,而且每天都会换上新的。 一具发黄的枯骨,正静静地沉睡在鲜花与丝绒的拥抱之中! 云雾缥缈。 重劫的白袍在山风中猎猎飞舞。 他苍白的手在杨逸之脸上颤抖,眼中充满悲哀:“传说阿修罗族,男极丑而女极美。我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却没想到终究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常年累月的苦行损害了我原本完美的容颜。我现在已经无法面对自己面具下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才止住了胸口的起伏,手指从杨逸之的脸上、颈侧抚过:“而你不同,坚定、执着、悲悯……你有人间一切美德,也有着宛如神明的容颜。有时我忍不住想,也许连梵天都会为这样的容颜打动……” 他的手猝然用力,长长的指甲扎入杨逸之的肩头。他眼中充满绝望,嘶声道:“这些,是我不曾拥有,也永远不会有的!” 杨逸之闭上双眼,他的身体在这突然的刺痛中一震,腕上锁链发出一阵碎响。 重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长长叹息一声,收回了手:“所以,我要你做我的替身。” 杨逸之眼中有些无奈的悲哀:“你要我怎样,才肯放过她?” 重劫轻轻拭去他额头的冷汗,无限温存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永远留下来。”他分开杨逸之散垂的长发:“留在我的宫殿中,穿上最华丽的衣衫,高坐王座上,成为阿修罗族最美貌的王者。” 他的声音一沉,变得无比悲伤:“我的容貌,我的身体,乃至整个生命都将献给这无尽苦行,献给重建三连城的伟业,献给创造之神梵天。而你不同。你便是那个未受神格污染的我,不必苦行,不必出没在瘟疫盛行的城池,不必将自己变成苍白的妖怪……你将永远骄傲、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宛如地底的太阳,垂照四方。” 杨逸之缓缓抬起眸子:“你要我做你的傀儡?” 重劫一笑:“你也可以将我当成你的傀儡。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疯狂的想法,但是,他必须救出相思。 他点了点头:“你放了她,我留下来。”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丝熟悉的讥诮:“你不想让她留下来陪伴你么?以后的岁月,你都将深居在荒凉的城池中。永远告别阳光,告别亲人,告别朋友。你不想与她共度么?” 他顿了顿,笑容瞬间被怨毒笼罩:“为了取悦你,我不惜将她从梵天的祭台中夺走。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 杨逸之打断他:“你要取悦我,就放她走。” 重劫的眼中透出刻骨的嫉妒:“你会后悔。” 杨逸之看着他,淡淡道:“我不是你。” 这句话宛如利刃般刺痛了重劫的心,他的声音陡然一厉:“你是!” 杨逸之侧开脸,将目光投向渊薮中的浮云。 他的这个举动更加激怒了重劫,他一把抓住他破碎的衣襟,冰冷的面具几乎贴到他的脸上:“你必将会成为我,方死方休。” 正在这时,一阵清冷的钟声传来。 钟声若有若无,仿佛近在耳侧,又仿佛远在天边,透着莫名的荒凉。 重劫脸上的怒容渐渐冷却。 他抛开杨逸之,向身后的城门走去。 相思怔怔地看着鲜花簇拥下的枯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为自己的无心惊扰致歉,正要退开,突然,黄金之门传来轻轻的响动。 有人来了。 相思骇然变色,却不知如何躲藏。 门被推开一线,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搭在门楣上。 不是重劫又是谁? 相思咬了咬牙,再也顾不得是否惊扰亡灵,闪身向床上厚厚的帷幕中躲去。 金色的幔帐垂下,掩饰了她的身形,却恰恰透开一线,让她看到外面的景象。她一动不敢动,屏气凝神,向外看去。 重劫缓缓向水池走了过来。从池底捞起一只透明的杯子。那杯子浸在水中,与水色毫无分别,相思刚才竟没有发现。 相思默默祷告,希望他只是为了这只杯子而来,拿到后就赶紧离开,没想到他竟然拾阶而下,缓缓走入了池中。 池水浸湿了他宽大的白袍,他却宛如不觉,缓缓向池中的石椅走来。 水声轻响,每一步都宛如踏在相思的心上。她不由闭上了眼睛。 片刻,水声却停止了。 相思鼓起勇气向外看去,却见重劫全身沾湿,静静地坐在石椅上,一手拿着水晶杯,一手抱着那只蛇罐。 杯中还有半杯清水。重劫的目光注视着杯子,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向蛇罐探去。 一条乌黑的蛇被他握在手中,挣扎着吐出长信,却始终不敢向他发动袭击。 他纤细的手指牢牢卡住蛇的下颚,强迫毒蛇将口张开,两根弯曲的蛇牙完全凸现出来。他将左手的杯子递了过去,让蛇牙卡在杯壁上。 乌黑的浓汁点点滴落在清水中,清水顿时化为一团墨色的混沌。 然后,红色、青色、银色、褐色、紫色、黄色的毒蛇也遭到了相同的对待,很快,那半杯清水便成为浑浊的一团,根本辨不清色泽了。 相思的心在一阵阵抽紧。 重劫在墓碑前的话又重新回响在耳边:“这七种剧毒之蛇,代表七种炼狱之苦。如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荒凉的墓园中,她曾亲眼看到过这些酷刑的实施。 万难想象,若被这杯奇毒无比的水沾上一滴,将会承受怎样的痛苦。 重劫将杯子举到眼前,久久凝视着。 他眼中的笑容说不出的揶揄。 然后,他仰头将这杯毒液喝了下去。 帷幕后,相思紧紧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但她的身体却禁不住瑟瑟发抖。 突然帷幕被掀开一线。 相思吓得几乎晕倒,连惊叫也哽在喉中。 然而,重劫却没有看她,只是轻轻拾起那具枯骨垂在床边的手,无比珍惜地挪到胸前,又紧紧抱住。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伤,在空旷的四周不住回荡:“妈妈,我终于找到梵天之瞳了。” 妈妈? 相思愕然。 难道这具包裹在华丽丝绒与无数鲜花中的枯黄骸骨,就是重劫的母亲? 重劫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似乎在低声啜泣。他将胸前的梵天之瞳摘下,放入那只只剩枯骨的手中,又用双手将它包裹住,似乎要给这具枯骨以温暖:“妈妈,有了梵天之瞳,诅咒便会解除,梵天将再度降临我们的城池,给我们以神明的祝福。然后,三连城将会重建,阳光将再度照耀,日夜将再度交替,清泉重涌,鲜花盛开……这才是我做梦都想给你的城池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妈妈,我承诺你,你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从此,再没有人会因那可耻的仪式死去。我们的旗帜,将飞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将建立前所未有的广大帝国,和永恒不灭的都城。” 他将那只枯骨之手放在腮边,轻轻偎依着:“我将是千万年来,阿修罗族中最伟大的王子,而你,就是最美丽的王后。” 重劫不再说话,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只手所给予的温暖之中,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如果没有这一切,我更宁愿永远陪伴在你身旁。做你的孩子,远比做一个伟大的王者更重要。我真的宁愿,只是你的孩子。” 他紧紧握住这只手,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可是我不能。我的血脉赋予了我这样的使命,我就必须走下去。”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必须居住在昏黄的废都,必须每天喝下剧毒的药,必须承受炼狱般的苦行,必须化身为瘟疫与杀戮的妖魔……那是我父亲赋予我的罪恶命运,我永远都无法逃脱。”他将额头紧贴在枯骨的手背上,身体不住颤抖,仿佛陷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良久,他抬起头,声音又变得温柔:“正如你曾赋予我的美貌一样……” 他抬起一手,轻轻从面具上滑过:“妈妈,你曾赋予了我惊人的美貌,一定和你当年一样。可是,它却被那该死的苦行完全毁掉了!”他看着水中苍白的倒影,无限悲伤地摇了摇头:“我无法面对这张妖魔般的脸……” 他的声音宛如绝望的哭泣,与幽暗的水波一起,澹荡不息。 相思的心也不禁一震,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绝望,如此痛恨、遗弃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平静下来。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重劫将那张冰冷的面具揭开。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为只有妈妈,不会嫌弃孩子的丑陋,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妖怪。” “妈妈,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怀中,我才能忘记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的声音颤抖着,轻得宛如来自天际。 他在那只枯骨之手上一吻,又无比温存地将它放回帷幕中。 仿佛他握着的,不是一截朽骨,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 他从石椅上起身,向洒满鲜花的大床靠了过来。 难道,他竟真的要爬上花床,伴着这具枯骨入眠? 相思正在惊愕,他已挑起了床幔。 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动春风寒 波光盈盈散开,相思看到了一张极为妖异的脸。 年少白皙,本是古人形容美少年的标准。 然而他的这张脸却已完全超出了人类苍白的底线,再也无法说得上美。 那种白色,绝非如玉一般温润,而是生涩、妖异的白。宛如偶然间挣脱了符咒,从白幡中走出的妖精,全身透着死亡般的冰冷,再无半点生的气息。 宛如一丛亘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随时都会变为透明。 宛如一尊忘记上色的细瓷人偶,被工匠遗忘在角落里,沾满了绝望的尘埃。 虽然,他的轮廓是如此的精致,两道修长的眉宛如描画,鼻梁端正俊秀,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弥补那白纸般的肤色对他容貌的破坏。 诡异的肌肤上,那双饱含忧郁的眸子也远远浅于常人,通透得仿佛琉璃,又宛如猫眼,随着四周变幻的光线,发出层层叠叠的冷光。 这样一双瞳孔衬在妖异的肤色和满头银发下,显得凄凉而诡异。宛如荒烟蔓草深处,悬坐在墓碑上的白色幽灵,用无尽的悲伤与怨恨,打量着人间的世界。 他没有说错。 他惊人的美貌已在日夜苦行中丧失殆尽,化为一个真正的妖孽。 巨大的恐惧在相思心中升起——她看到了重劫面具下的脸。 这是绝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重劫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怎会容忍,自己最丑恶、最柔弱的一面,暴露在一个陌生人眼中? 重劫的目光与相思撞在一起,惊骇慢慢消散,化为无边的怒意! 他银色的长发无风狂舞,宛如在身后展开了一张巨大的蛛网,通透的眸子已变得赤红,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将相思撕得粉碎! 相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足尖已碰到了骸骨边缘。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从相思脚下传来,却是尸体旁几朵青色野花被她踩碎,汁液与花粉四溢而出。 这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却宛如钧天狂雷一样轰击在重劫心头,将他无尽的怒火击为尘埃。 重劫的身形瞬间凝结,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惶恐,他单薄的身子在白袍下不住颤抖,向相思伸出手,嘶声道:“你,你出来……” 相思哪里敢动。 重劫颤抖着向她伸出手,声音中尽是哀恳之意:“你出来,我不怪你……别伤害我母亲……” 相思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再往后退去,会踩坏花床中的尸体。 鲜花与锦绣中,这具冰冷的骸骨,竟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的死穴。 重劫双膝浸在水中,惊惶失措地看着她,满头银发在及膝深的水中散开,宛如一朵苍白的浮云。 那袭宽大的白袍也被池水浸湿,裹在他瘦弱的身体上,让他看去就仿佛一个烧制坏了的美丽人偶,面临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悲伤而绝望地乞求着。 相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无心惊扰,也不会伤害你的母亲,只希望你以后将痛苦施加给别人之前,想一想自己现在的心情。” 重劫望着她,点了点头。他通透无尘的眼中似乎已有了泪光。 相思一声叹息,舍了骸骨,向床边走来。 刚刚走了两步,一道火红的光芒携着破空之声,向她急袭而来! 她惊愕中欲要躲避,却只觉脚踝一麻,那条火焰之蛇的蛇尾已紧紧缠了上来。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一道狂烈之极的劲力袭过,她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起,在空中滑过半个弧圆,重重摔在石椅下。 石椅的棱角几乎刺入了她的身体,大团鲜血呕出,在水中浸开一片嫣红。 全身一阵碎裂般的疼痛,最可怕的是脚踝上被蛇尾沾到的地方,一直宛如被烧灼般的剧痛,让她连逃走的力气也失去了,只能依靠在冰凉的石椅上,瑟瑟发抖。 蛇头张开巨口,狰狞可怖,被重劫紧紧握在手中,细长的蛇尾垂在水面,宛如一条红色的长鞭。 银发飞扬,他苍白的脸上是疯狂的怒意:“你竟敢看到我的脸?你竟敢冒犯我的王后!” 每说一句,那条红色的长鞭便狠狠抽下,在她的身体上刻下烧灼般的痕迹。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刚才,她可以用那具尸骸为要挟,保全自己的平安,甚至换得自由。 但是她没有。 她的善良、她的同情让她将唯一的护身符抛开,却再度沦入了这个恶魔的掌控。 水花在她身边溅开,带着炙热的痛楚,落在她的身上。长鞭宛如尖刀,一次次剜割着她的肌肤。 这一切,似乎只在告诉她一件事,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她的善良感动。 有一种人,罪恶和残忍已渗入了他的天性,永远无法改变。 他的鞭打越来越重,鲜血落梅般在池水中溅起。相思毫不怀疑,这已不是责罚,而是一场漫长的杀戮。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石罐上。 不知是愤怒还是疲惫,重劫在水中踉跄了几步,几乎站不直身体。他一手持着赤蛇的长鞭,一手紧紧握着胸前的梵天之瞳,微微喘息着。 相思趁这片刻之机,强忍着疼痛,将石罐一把抱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重劫扔去。 重劫轻轻一闪,石罐顿时击了个空。 然而,他的脸色立即变了。 怒火扭曲了他的心智,在石罐袭来的一瞬间,他竟忘了,自己身后就是母亲沉睡的花床! 他撤鞭想将石罐击碎,却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巨响,石罐重重地砸在花床中央。 无数朵野花碎为青色的尘埃,在奢华的幔帐间飞舞,那具早已枯朽、发黄的骸骨,便在这尘埃中四分五裂! 重劫怔怔地看着碎骨四溅,一动不动。 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 突然,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悲泣,扶着床柱深深跪了下去。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崩塌。 相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她知道,重劫悲痛欲绝、抚尸痛哭的瞬间,便是她逃走的唯一机会。她尽量不惊动嘶声痛哭的重劫,悄悄向门口退去。 然而,她的足尖刚一触及池底,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便从脚踝处传遍全身。 她所有的力量都在这一刻消失,重重摔倒在水池中。 水花溅开,空洞的响声在四处回荡。 重劫悲痛欲绝的哭声瞬间凝滞。 相思心下一沉,却完全不敢回头,正要挣扎起身,一双修长而瘦削见骨的手已重重卡在她的脖子上。 她刚要惊呼出声,却被他猛地将身体翻转。 重劫那因愤怒而显得狰狞的脸几乎贴在她眼前。 银色长发宛如乱舞的魔龙,在他身后飞扬,琉璃般的眸子已变得血红,目眦迸裂,一串夭红的眼泪从瓷偶般惨白的脸上滚落。 他纤瘦的双臂却仿佛得到了秘魔般的力量,将她死死按入水中。 疯狂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情。 他用尽全力卡住相思的脖子,完全忘了梵天的祝福,忘了三连城的重建,忘了相思是唯一能拼合梵天神像的人。 他只想亲手将她撕碎。 相思只觉无数水珠在她面前散开,发出无比眩目的光芒,越升越高,将无尽的痛苦渐渐带离了她的身体。 难道就此死去么? 她长长叹息一声,一丝解脱的微笑渐渐浮上腮边。 如果自己没有任性离开,就不会遭遇这些了吧。若是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是值得担心的呢。 她突然想起了吉娜,心中有些伤感: 你临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爱他,可是我却让你失望了,待会相见的时候,你不会怪我吧? 她微笑着阖上眼睛。 突然,颈侧的压力一轻。 重劫脸上的狂怒宛如在一瞬之间凝结,化为刻骨铭心的痛苦。 这痛苦是如此强烈,以他的修为与力量,竟完全无法立定身形,更不要说抵抗了。他似乎想要后退,双腿却已僵硬。他艰难地张开双手,似乎要在虚空中抓住无形的支撑,但他的身体已剧烈地抽搐起来,再也无法站立,重重地跌倒在相思身上。 他双目紧闭,全身不住颤抖,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仿佛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等酷刑同时降临在他身上。他所有的尊严、骄傲、矜持都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碾为尘埃,他在沾满鲜血的水池中剧烈抽搐着,嘶哑的喉中发出一声声微弱的沉吟。 他的神志仿佛已被折磨殆尽,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相思,似乎要从她身上获得一点温暖。 相思想要推开他,但重伤在身,却又如何能够? 她心中充满疑惑,刚才还残忍如恶魔,狂怒着鞭打她的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她看到了池底的那尊琉璃杯,杯底还积着一点未化开的毒液。 不久前,重劫坐在石椅上,亲手将那七股混合在一起的毒液送入口中。 似乎因为彼此克制,毒液入体后并未立即发作,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只是,这些毒药一旦发作,绝非单纯七种痛苦叠加那么简单。 隔着两人的重重衣衫,相思仍能感到,他身上时而灼热,时而冰冷,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仿佛连灵魂都要搅碎。 那是一场绵绵无尽、深入骨髓的折磨。 难道这便是他的苦行? 剧痛并非一次降临,而是间歇发作。每当疼痛将他的神经撕扯得即将崩溃的一刻,便会暂时减退。这样,他便不会因为昏迷而逃脱刑罚。片刻喘息之后,便是加倍的剧痛,循环往复。 一阵剧烈地抽搐后,他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紧紧伏在相思身上,散乱的银发几乎挡住了相思的眼睛。褴褛的衣袖下,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相思的衣襟,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手背已纤瘦见骨,一道道青色的筋脉在单薄的皮肤下依稀可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在那一瞬间,满头银发似乎也失去了光泽,化为尘埃般的颜色,挡住了他大半的面容。极长的睫毛已褪为灰色,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他仿佛是一个在病中陷入沉睡的孩子。 冷汗将他的散发沾湿,紧紧贴在脸上,那张极度苍白的脸看上去仿佛多了无数裂纹,更加妖异。而他的呼吸却极度虚弱,不时轻轻地抽搐。 相思咬了咬牙,再度试图将他推开,只是微微一动,就已满头大汗。 澹荡的波光下,重劫毫无血色的双唇似乎动了动。 昏迷中,他伏在她胸前,自言自语道:“妈妈,我找到了一个人,很像我,也很像你。” 相思一怔。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是沉睡中的梦呓。 他所说的这个人是谁,难道自己么?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我会把他留下来,永远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来,永远陪伴这具枯骨,这对于他而言,或许脉脉温情的承诺,而对于这个无辜的人,却是多么残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几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恳地哽咽道:“妈妈,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相思还要挣扎,却不知重劫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 眼泪从他的脸上点滴滑落,沾湿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着,声音虚弱无力,却又无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头紧皱,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这里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声音宛如小兽濒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荡,听上去是如此绝望、悲伤。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阵刺痛,几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阵抽搐,剧痛袭来,他的拥抱如此之紧,几乎让她窒息。 相思再也无法挣扎,只得虚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松开自己。 然而,重劫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极为猛烈,竟将她越抱越紧,再不松开。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发出咯咯的裂响。 水波带着夭红的血色,卷涌而来。终于,相思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纷至沓来的噩梦宛如恶魔的羽翼,紧紧覆盖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密不透风的黑暗终于破开一线,她轻轻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旧伏在她身上。他的脸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乱的银发掩盖。修长而瘦弱的身体却像小猫一样蜷曲起来,紧紧靠着她,仿佛是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他一手压在自己胸前,一手无力地搭在相思腰侧。 他的动作如此亲密,却也如此自然,没有半点情欲之意。 他静静地躺在她怀中,所有的暴虐与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在他的脸上,仿佛清晨的阳光,温暖着他饱受折磨的身体。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个婴儿。 被汗水濡湿的散发依旧沾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无比憔悴,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个宁静的清晨,终于暂时摆脱了病痛,沉沉安眠。 难道在之前的无数日夜里,他便是这样,在那具枯黄骸骨的怀中沉睡?难道在母亲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记苦行给他带来的炼狱般的苦难,得到些许虚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带着哽咽的话: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为只有妈妈,不会嫌弃孩子的丑陋,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妖怪。” “妈妈,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怀中,我才能忘记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相思轻轻叹息一声,将脸转开,不忍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他的双眼却霍然睁开了。 这双眼睛通透无尘,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也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推开相思,站了起来。 寂静的水池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他在整理散发和衣衫。只片刻,无尽的苍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为荒城高台上那个无所不能的神明,执掌者人类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缓缓来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将里边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将罐身擦拭干净。直到石罐内外都已看不见一丝污垢,他才将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碎裂的骸骨一块块拾起,轻轻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细,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绝不会遗忘。 较大的骨殖拣净后,他用手指一寸寸抚过丝绒床单,仔细搜寻。直到确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捡起。 他双手握着罐盖,紧紧贴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盖被他的体温温暖,才无比轻柔地将它盖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盖一只石罐,而是在某个寒冷的雨夜,为最心爱的人盖好被褥。 他抱着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妈妈,你的启示我已知晓。” 他低下头,长发垂散,掩盖了他的表情。 点点泪痕,滴落在罐盖上。那双纤瘦见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颤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头,银色的长发退去,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般动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从天际传来: “妈妈,你安息吧。” 他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石罐放在花床中心处,又将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后,他霍然转身,那无尽宽大的白袍在水波上无风自舞,将他所有的温柔与忧伤一扫而光。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刺骨,紧紧盯在相思脸上。 第二十六章 俨冕旒兮垂衣裳 相思抱膝坐在水中,无力逃跑,也不再恐惧。 重劫涉水走到她面前,轻轻俯下身去。 相思没有躲避,任他抬起自己的下颚。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你知道么,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相思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限可憎,却也无限可怜、无限可悲:“错的是你。” 重劫轻轻阖眼,似乎在用那短暂的时间平息自己的怒气,他一字字道:“杀你千万次,也敌不过你的罪。” 这一次,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激动与狂乱,显得异常冷静。只是这冷静却浸透了阴森的杀意,针芒般刺在相思的每一寸肌肤上。 相思不禁一颤。 重劫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冷笑:“三日后,便是我的生日。你必须在那一天,为我拼好梵天神像。” “否则,你将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刻意地威胁,仿佛只在陈述一件事实。然而,森冷的杀意却已随着他的渐渐凌厉的目光,雾气般弥漫开来,将整个水池凝结成冰。 相思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但她的眼中没有畏惧。 她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无论怎么拼,它们都会再度裂开,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是你不够虔诚!”重劫怒吼着打断她。 相思轻轻将脸侧开:“或者你说得对,我不够虔诚……可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虔诚。”她猝然阖目,声音透出一丝悲伤,一丝决断:“你现在就杀了我罢。” 重劫看着她,怒气渐渐消散。 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从那张温婉美丽的脸上,看出了决断。 无论手握多大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刑罚,但当一个人已无所畏惧时,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胁迫她? 他看着这个一贯在他威严下颤抖的女子,脸上流露出少许惊愕。 轻轻地,冰冷的掌声在她面前响起:“很好,温柔而坚强、执着而无惧的女人,真是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 说着,重劫握住她的下颚,强行将她的头扭过:“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中说不出的嘲弄,仿佛又一场精彩的戏码即将上演。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相思霍然睁开双眼,就见一缕漆黑的长发,悬在他苍白的指间,显得格外突兀。 相思一怔,眼中透出深深的茫然。 “不记得了么?”重劫叹息一声:“女人果然善变。他曾为你浴血奋战,独身出入千军万马之中,你竟然忘记了。” 相思禁不住惊呼出声:“杨盟主……你把他怎样了?” 重劫手指轻轻一弹,那缕漆黑的长发顿时蓬散在她脸上:“不怎样。”他眼中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是想将他留下来,永远陪伴着我们。” 相思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心中不禁一震。 ——原来,重劫在昏迷中提起的、要被永远留下的人,竟是杨逸之。 她温婉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怒容:“你快放了他!” 重劫俯下身去,微笑着看着她,苍白的手指从她脸上抚过:“或者,我们应该一起玩一个游戏。” 相思厌恶地侧开脸,她知道,他所谓的“游戏”,是什么样的含义。 重劫依旧微笑着:“我本来要将他永远留在这里,穿上最华丽的王袍,代替我,永远统治这座城池。可是看到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他是如此玉山俊秀,风采若神,本该徜徉在山野林泉之中,继续做他的君子、隐士。而我,却只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成为一个完美的玩偶。这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或许,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 相思抬起头:“你到底要怎样?” 重劫道:“三天之内,拼合好梵天神像。只有梵天降临的喜悦,能让我改变主意,放他离开。” 相思冷冷看着他,一字字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她知道,以重劫的性格,最可能的结局便是,将他们和重造的梵天之像一起留在地底。 重劫讥诮地一笑,轻轻捧起她的脸:“在你心中,我或者是个出尔反尔,毫无信义的妖魔。但你是莲花天女。如此美丽、善良,你应该尝试用这一切,来感化我。” 他注视着她,涟漪般的笑意从他眸中澹荡开去:“他曾救了你无数次,不问缘由、不管成败、不论生死。你就不能冒着被我欺骗的危险,尝试救他一次么?” 相思的脸上透出深深的悲伤,的确,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看到她动容,他的笑意更加诱人:“连梵天都能被苦行者的虔诚感动,何况是我?” 相思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好,我再试试。”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扶起相思,向门外的神像处走去:“你要尽快想出办法,变得足够虔诚。” 很快,他拖着她走出了走廊,来到宫殿中央。 重劫将她扔在碎石堆中,手指从她脸上缓缓抚过,轻声道:“用心点,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银之门在夕照下发出昏黄的微光。一张苍白的面具映在这微光中,显得说不出的妖异、恐怖。 重劫将白银之门推开一线,鬼魅般飘了进来。 蛇形石牢中,锁链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动,杨逸之缓缓抬起了头。 重劫一言不发,解开他腕上的锁链,将他带出了白银之门,径直来到黄金之门外。 他推门而入。 金色水池中的血迹已然消失,水波又已回复了当初的洁净。 重劫指着清池旁的一堆白色的衣物,对杨逸之道:“沐浴更衣。” 那是一堆整齐叠放的白色中衣。 中衣,本为修行者常备的三种衣饰之一。音译作安陀会、安呾婆娑。又称作里衣、内衣、五条衣、中着衣、中宿衣。后来在世俗中也广为流行,用于贴身或私下独处时穿着。 这袭中衣并无复杂的式样,剪裁却极为精当,面料更是细腻柔软,透着高贵而清华的光芒,仿佛是一段从天际裁下的白云。 重劫淡淡笑道:“这是天下最为轻柔的丝绸,每一匹都要花上整年的时间才能织成,以前只用来供奉神明。” 他看了杨逸之一眼:“沐浴,然后穿上它,你的动作必须快一点,还有很多的衣服要试。” 杨逸之皱起眉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重劫悠然拾起胸前的散发,轻轻玩弄着:“在三天后的祭典上,你将穿上阿修罗王的华服,跪在重生后的梵天神像面前,乞求他给我们一个祝福。这是千年不遇的圣典,因此,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为你选出最适合的衣服,让你用最完美的一面,来迎接梵天的降临。” 他看着杨逸之,眼中流露出痴迷与艳羡,似乎那完美的一幕已浮现在眼前:“你将身着华服,替我跪在梵天面前,虔诚地祈祷他用无所不能的法力,给我族的亡灵之旗上烙下祝福之印。” 杨逸之注视着他,声音中透出淡淡的悲哀:“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重劫的双目顿时被怒意充满,他抓过杨逸之,嘶声道:“为什么!你故意用这个问题来羞辱我么?” 杨逸之道:“没有人羞辱你。这既然是你的责任与理想,为什么不自己面对?” “为什么?”重劫重复了一次,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他的笑声中透着无比的讥诮,却又渐渐化为绝望,听起来更像是低低的哭泣。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仍然没有停止,竟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重劫止住笑,缓缓抬头,注视着杨逸之。 突然,他将脸上的面具掀开。 散乱的银发下,他通透的眼中透出无尽悲伤:“因为,梵天不会赐福给一个丑陋而残忍的妖怪。” 杨逸之初见他面具下的脸,也不禁一惊,一时无言。 让他惊愕的,不是重劫脸上的惨白和妖异,而是那张脸上蚀骨的绝望与悲伤。 他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留下,为什么要让自己穿上阿修罗王的冠冕,代替他去履行那个他用一生苦行换来的圣典。 为了求得梵天的降临,他不惜用炼狱般的苦行,燃尽了自己的健康,年华,容貌,以及一切美德,化为一个蜷缩在地底,充满怨毒与悲伤的妖怪。 然而,当梵天终于为他的虔诚打动,再度降临时,他却已没有勇气站在神的面前。 他已深深厌弃自己这枯朽的身体,与腐烂的灵魂。 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啪的一声轻响,面具又已回到重劫脸上。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将刚才的战栗、恐惧、懦弱全部包裹起来。他声音又已变得冰冷:“若你成功,我就放了她。若不,你们就死。” 言罢,他转身跨出了房门。 砰的一声,门已被他重重关上。 杨逸之静静立在清池旁,犹豫了良久,终于叹息一声,将那堆衣物拾了起来。 金色的城门再度开启。 一缕夕照从城门中投下,将昏暗的走廊照出一线光辉。 杨逸之白衣赤足,长发垂散,站在淡淡暮色中。 中衣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是长长一袭,随意披在身上,但恰恰在这随意与简洁中,隐含了最精当的剪裁。柔软的衣褶宛如流水,沿着他修长的身形垂下,透出明月一般的高远清华。 他漆黑的长发还未干透,散垂在清朗如月的白衣上,透着说不出的闲散,看去就宛如日暮时,那些行散而出,徜徉山林的魏晋名士。虽然衣衫未整,却自有一种萧散的风神。 重劫久久注视着他。 艳羡、嫉妒、赞叹、痴迷的神色在他眼中交替升起,宛如一团纠结的乱麻,将他本来通透无尘的眸子搅成一片混沌。 他猝然合眼,似乎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良久,才轻声道:“很好,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杨逸之却淡淡道:“可以开始了么?” 重劫点了点头,指了指黑铁之城的大门。 杨逸之推门而入。 一阵绚烂的珠光扑面而来,几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那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藏宝之库。 也许自三连城破之后,所有的珍宝就都被转移到这里,而后世世代代的阿修罗王在怀着重建辉煌的梦想时,他们所收集的宝物也全都荟萃于此。 那是任何一位君王都无法想象的矩量财富,可以想见,阿修罗王们多么希望能够看到它们在阳光下闪耀,重新装点出金、银、铁三座连城的荣光。但现在,却都掩蔽于千年的尘埃。 每件珍宝,自从放置于此地,就再没有动过,只因那沉沉的希望,从没有实现的契机。但宝物的光芒,却无法遮蔽。它们在昏黄的地底,细数寂寞的光阴,一如每一代的阿修罗王短暂而悲哀的生命。 这些珍宝,遍含每个时代的珍品,书卷、玉器、金银、宝石,无所不包,而风格迥不相同,不仅来自中原,还有波斯、印度、鞑靼、暹罗之物,甚至是来自遥远的西方充满异国风情的奇珍。而其中最多的,是那些巨大的,雕刻简洁却又古拙之极的上古灵宝,这些,几乎将整座宝库充满。 一头由整块玉石雕刻成的大象耸立在宝库的正中央,玉石通体玉白,宛如凝结的羊脂,温润柔和之极,在微光下透出极清亮的颜色。大象高几两丈,如此巨大的玉石称得上是举世罕见,那象雕得威武之极,栩栩如生,仿佛出于鬼神之手,转瞬间便会发出一声怒吼,苏醒过来。 象身上驮了七层巨大的莲台,上面放置着各色玉石雕刻出的无数怪兽,每只怪兽背上都驮了一品莲台,莲台上坐着一位神衹。神衹万千,那莲台也是万千,让人看了目不暇接,顿起庄严肃穆之心。阿修罗王们搜集的珍品,被这些神衹执在手中,剩余的便挂在玉象那高大的身躯上,更大件的便堆积在地上。 这里的每一件珍宝,若流落人间,都会令世人耸然动容,顷刻之间成就敌国的富贵。 重劫却看也不看这些珍宝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象足下摆放着的七只精致的木箱上。 木箱十分高大,通体雕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图案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箱盖全部都已打开,眩目的银色光辉便从这些木箱中溢出,显得高贵庄严,仿佛来自天堂的阳光,让人不敢起半点亵渎之心。在它们的映衬下,周围那七彩斑斓宝光顿时显得俗艳而黯淡。 重劫举袖指向木箱:“这便是阿修罗王的七套礼服。战事之服、祭祀之服、宴享之服、苦行之服、游乐之服、司政之服、冕服。你必须将它们都试一遍,以便找出最完美的一件。” 杨逸之看着那些巨大的木箱,每一件礼服都极为复杂,从内到外,分为数十个部分,还有数不清的配饰、珠宝。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将这些繁冗的服装都穿上一遍,这实在是孩子般的无聊游戏。 但当这场游戏关系到相思的生死时,他也不得不陪他玩下去。 他叹息一声,道:“从哪一套开始?”他正要俯身去拾一个箱子中的衣物,突然,一道冰冷的寒气擦身而过,他颈后的穴道一麻,气息顿时凝滞,完全无法行动。 杨逸之不禁苦笑,重劫身形刚动的时候,他就已然发现。 然而,洞悉之力虽如故,他的身法却已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无力躲避这宛如鬼魅的袭击。 若他武功还在,又岂会如此轻易被他制住? 杨逸之冷笑:“你何必多此一举,公主在你手中,已是绝好的要挟。” 重劫缓缓收手,微哂道:“你以为我是怕你逃走?或是反抗?”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杨逸之的眼中透出孩子般的柔情:“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乐趣——你只是一具完美的傀儡,由我亲手装扮。” 杨逸之无语。 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比酷刑还难忍受的羞辱。 重劫从第一只木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副光芒四耀的银色战甲。 这是一件纯用白银打造的铠甲,但那不是普通的白银,而是梵天降生之时,由座下莲花凝结的露水,滴成的白色秘银。由梵天在许给阿修罗王祝福的时候,亲手交与给这个战争之族的。然后阿修罗族中的修罗之炉整整铸造了一千年,方才打造出这副战甲来。据说当此战甲出世之时,周天都为之震动,万千神明露出了恐惧的眼神。 阿修罗王凭借此甲,几乎纵横天下而不败。 是以此甲名为“天空之永恒”。 七色的宝石镶嵌在甲身上,预示着这座甲承载着梵天的七种福佑。 银盔铸成一只巨大的孔雀,双翅张开,垂在两肩处,修长的七彩尾羽垂下来,一直护到脚踝。尾羽上面缀满了七彩的宝石,每一颗宝石,便是一种力量。那是阿修罗族万千臣子对王的信赖,是为信之福佑。 两片巨大而精致的肩甲护在铠甲的两边,那是两朵莲花,每一片莲瓣都经过三千万次敲击而成,足以阻挡任何强力的攻击。每一片莲花都虔诚地盛开在肩甲上,象征对每一次杀戮的慈悲。是为慈悲之福佑。 一片浩瀚的海涛被永久地雕铸在秘银上,形成这套盔甲的主体——大海之胸甲。大海乃一切力量之来源,是以阿修罗族在铸造这副盔甲之前,由三千修罗战士自愿投身海中献祭,将大海之力量吸纳到秘银之中,方始锻造。这套铠甲中蕴涵的,是整个宇宙最古老而质朴的力量,是为力量之福佑。 胸甲之下,是一条宽阔的腰带,腰带的正中是一只巨大的狮头,狰狞凶恶,栩栩如生。传说此乃阿修罗王亲入魔境,搏杀最凶残的魔狮,并用其心结合秘银铸成这条腰带。这象征着阿修罗王无所畏惧的勇敢与威武,是为勇猛之福佑。 一座巍峨的高山一分为二,形成这副铠甲的甲裙。那是神衹所居住的圣山岗仁波吉峰,千年锻造的秘银宛如圣山之顶上的积雪,傲岸而从容地面对着世人,世界不倾,此山不倒,象征着阿修罗王无人能撄的王权,是为威严之福佑。 腿甲上还绑着两条护膝,每条护膝上雕着一只巨大的菩提树,周天星辰便是树的叶子,象征着世间万念便如这星辰一般,无一不出于阿修罗王之心,是为智慧之福佑。 最终是两只战靴,却极为精练,几乎看不出什么雕饰来,但中间锁着的,却是构成这世界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象征阿修罗王可控御整个世界,是为永恒之福佑。 随着重劫的动作,孔雀战盔、莲花护肩、大海胸甲、雄狮甲带、神山甲裙、菩提膝甲……被一件件展开,铺放于地。 而后,他又无比认真地将它们一一捧起,轻轻拂去上边那看不见的尘埃,而后一件件穿在杨逸之身上。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宛如一个孩子,彻底沉迷于装扮玩偶的快乐中。 在这一动不动的玩偶面前,他尘封已久的爱怜不可遏制地喷涌,并且在终年寂寞的浇灌下,变得如此强烈,刻骨铭心。 修罗战甲银光闪耀,某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他装扮的不再是一个玩偶,而是另一个自己。 一个完美无缺的自己。 他所有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对美的最终想象,都寄托在那一件件华服之上。在自己一丝不苟的动作中,变得可以触摸。 终于,最后一件装饰被他嵌上杨逸之的战盔。这副无比庄严、无比辉煌,似乎只有神明可以匹配的战甲完整地穿在了杨逸之的身上。 它们,终于不再是自己手指抚摸下、沉睡箱底的寒冰,而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展现出宛如天神的庄严。 重劫抬头仰望着杨逸之。那一刻,他的眼中闪烁出层层泪光,呼吸都已停止。他向后退去,几乎有跪倒在他脚下,虔诚膜拜的冲动。 银光辉耀,宛如极盛的明月,亘古以来,就已悬于天际。 只是,这道光芒却如天地大美,虽然无可企及,却并不夺目。 那是一种包容沉静之美,既不压榨万物的光辉,也不去衬出他人的渺小。 无论风华多么卓然出尘,也如朗朗明月,不仅辉耀自己,也照亮别人。 正如杨逸之本人。 在他的照耀下,无论多么平庸丑陋、碌碌无为的人,都能回忆起自己心底的光芒,都能感到自己渐渐和他一样,美丽、高华、超出尘世。 于是,重劫的敬畏、企慕在这道变化的光芒中渐渐淡去。 那一刻,杨逸之不再是不可触摸的神明,而就是他本身。 那一刻,他仿佛分享了他的一切荣耀、光辉、美德。 一切丑恶、残忍、阴暗、懦弱都离他远去。 他仿佛化身为他。 英俊庄严、风采若神,站在天地间最辉煌的光芒中。 成为征战四方,攻无不克的王者。 重劫跪在地上,喜极而泣。 那正是他梦想中的阿修罗王。 也是自己。 第二十七章 开阊阖兮临玉堂 相思跪在碎石中。 她纤秀的眉头紧皱着,看着怀中的一堆碎石。 神像依旧无法拼合,每一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碎裂。 但她不能放弃。 为了报答杨逸之数次舍身相救之恩,她必须用尽全力。 相思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重新分类。 好在,这些碎屑本来是分别摆放的,虽然被重劫弄乱,但亦不是无迹可循。何况很多碎片都经过不止一次的拼合,上面留下了浓淡不一的胶汁的痕迹。从痕迹色泽的深浅,便可将不同部位的碎片分辨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碎片又被再度分成几十堆,按照神像的不同部位,一一放好。 通宵达旦的操劳让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她还不能休息,还要将每一堆碎屑中的每一块残片,都按照原来的位置,一块块摆开。 若有若无的钟声自远方响起。 她知道,一天已经过去了。 黑铁门内。 重劫将战甲脱下,给杨逸之换上了祭祀之服。 长长的白袍不杂半点其余颜色,宛如天幕般流泻而下,将杨逸之全身罩住,白色的光辉便是天堂的颜色,尽显庄严。杨逸之修长的身形被衬托得淋漓尽致,神峰玉树般傲然立于天地之间,那是面对神衹的庄严,簇拥着万年不变的皑皑白雪。白袍的尽头是一顶巍峨的高冠,将他无限清华的容貌遮蔽住,只留下飞掠天空的威仪。 重劫久久凝视着他,猫眼般的眸子不住变化,却说不出是喜是悲。 这时,遥远的钟声透过黑铁之门,回荡在空寂的宝库中。 重劫脸色变了了,这就意味着,他的苦行即将开始。 他匆匆将杨逸之身上的礼服脱下,将他带回石牢中重新囚禁。而自己则去黄金之门后,履行日复一日的苦行。 宫殿中央,银色藤萝披垂如帐。 相思就在遍地碎石堆中,不眠不休地劳作着。 日以继夜。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次日,重劫再度将杨逸之从囚笼中带出,沐浴更衣,来到宝库内。 这一天是宴享之服、司政之服、游乐之服。 宴享之服绣着千万朵盛放的繁花,深浅不一的银色逐次在杨逸之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一千年的阳春。杨逸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束住,流泻的漆黑挥洒而下,宛如王羲之微醉而写的最后一笔,淋漓尽致,极尽风华。他的温文在这繁华的萦绕下抒发成画堂春生的风流,点漾着眸中一丝掩映不尽的温存。于是,再紧蹙的眉宇也无法冷淡。 司政之服端庄的冠冕束住了杨逸之的长发,显露出他温润如玉的脸色来。长袖飘摇,被一条极宽的带子拦腰束起,摈弃所有的繁华藻饰,显得威严肃穆。此衣不加多余的修饰,正因为只有一件东西能装饰它——那便是天下。 轻袍缓带,快履弱冠。乐游之服极尽轻便之能事,却又不免帝王之雍容。一丛银色的花枝自胸前横过,盛开在无尽的水气墨色之中,随着衣服的流摆,花墨之色都浩瀚澹荡,宛如实物。一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嵌在华冠的顶部,透出清冷的光华。那是盛唐的明月,曾流连长安,曾春江照花,曾停伫在游仙五岳的诗人身上,最终化为无尽的高华清远,融入一身山水灵性之中。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满怀愧疚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四周的一切竟在一夜之间改变。 尘埃堆积的宫殿已焕然一新。 金色的帷幔垂下,挡住了穹顶上巨大的空洞,也将一切破败荒凉之气隐藏,透出久违的繁华。 梵天莲台上摆满了野花。莲台四周堆放着各种神像、法器,仿佛诸天神佛,在一夜之间降临了这座荒芜的城池。 一张巨大的白色石座被搬到了神像旁边,悬停在地裂的边缘,仿佛沉睡已久的上古巨人,随时都会在一声梵唱中苏醒。 她知道,那场等候千年的庆典就要到来。 第三日,宝库中只剩下苦行之服、冕服。 重劫将苦行之服取出。 这是一副麻衣,破败的麻衣,与那些奢华的礼服格格不入。 银色火焰仿佛还燃烧在这破败的衣衫上,干旱、苦涝、疾苦、饥饿、愤懑、怨怼……无数的苦难构成这件衣服的丝缕,再被凌乱地织成一匹破碎的布,裁成这件衣服。 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简陋地披在身上,然后经历有情世间的万种劫难。 却正是这无尽的困难,让这褴褛的衣衫发出不亚于任何一种华服的银色光辉。 那便是苦行的力量。 重劫久久注视着这件衣衫,却并不急于将它披在杨逸之身上。 慢慢地,他将身上那袭极为宽大的白袍脱下,换上了这褴褛的衣衫。 他用荆棘之冠拢住自己的银发,轻轻将面具摘下:“今日午夜,便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梵天降临的日子。”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就在这一遍遍换装之中,三天已然过去了。 重劫看着杨逸之,眼中透出无限的柔情:“然后,我要为你换上最隆重的冕服,只有它,才最适合你天空一样无尽的风华。夜半之时,我和你,将亲眼目睹梵天的降临。” 杨逸之的目光投向宝库中的最后一个木箱。 这个箱子比其余的箱子更加精致,也略微厚一些,分为上下两层,除了衣裳冠冕外,还放着无数的配饰,甚至用于描画盛妆的工具、器皿。 这便是阿修罗王在最盛大典礼上穿着的冕服。 今晚午夜,他将披挂最华丽的冕服,而重劫将身着最褴褛的苦行之服,一同跪在梵天神像之前。 杨逸之皱起眉头:“你早就安排好我们在庆典上的穿着,为什么还要一一试过?” 重劫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疑惑:“难道你不高兴么?这些只有神明才会享有的华服,一件件穿在你的身上。只有在这些衣饰的衬托下,神明赐给你的风华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得天地叹息!”他猝然合眼,似乎还在回忆着这几天来,眼前曾出现过的画面。 那是神的庄严与繁华。 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 宛如突然驾临的明月,照亮了地下之城那昏暗千年的岁月。 光芒,凝聚了一千年的过去,赊欠了一千年的未来。只为这一刻的光辉无比,哪怕之后的岁月都是一片黑暗。 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重劫叹息一声,俯身从箱中拾起一条极为精致的项链:“我曾多少次抚摸这些装饰。可我的身体已然腐败,再也无法匹配它们。我只能身着褴褛的苦行之服,乞求梵天的原谅。” 他深深看着杨逸之:“而你,应该感谢神明,在千千万万人中,只赐给了你这具完美的肉身,让你能穿戴这些伟大的装饰。” 杨逸之看着他,淡淡道:“只有一种装饰,是所有人都能穿戴的。” 他的话语一字字,在空寂的宝库中发出金石之声:“那就是美德。” 重劫的怒意瞬间腾起,他一把将杨逸之抓过:“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将这些全部穿上,捧起黑色的亡灵之旗,替我跪在梵天面前,乞求神的祝福!” 他苍白的脸几乎贴到杨逸之眼前,嘶声道:“若真的有所有人都能穿戴的装饰,也不是什么所谓美德,而是虔诚!” 言罢,他重重推开他,自己却禁不住一阵喘息。 良久,他才平息下来,轻轻抬头道:“我知道你会足够虔诚的。”那种熟悉的嘲弄又从他通透的眼底透出。 杨逸之的心一沉。 他微微侧头,对他一笑:“若不够,她便会坠入万丈地裂之中。” 杨逸之全身一震,不再说话。 重劫也沉默下去。他俯身拾起冕服九重上衣中的第一重。一袭雪色在他手中轻轻流淌,十二团苍白而寂静的火焰便在这无尽雪色中轻轻跃动。 火焰象征着阿修罗族赖以生存的基础——战争。 然后,每一重衣上,分别用深浅不一的白色绘出栩栩如生的花纹:日升、月恒、星辰、飞龙、舞凤、风云、雨露、神鸟。下裳也分为九重,以极为精致的手法绣着大地、山峦、河流、海洋、藤蔓、文藻、宫室、花木、百兽。 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 重劫将衣裳一件件披在杨逸之身上,看着这些精美的纹饰在他身上,逐渐获得了生命,幻化为灵动庄严之相,在如月的光芒中,变化不定。 他的双手都在不住颤抖。 衣裳之后是绶带。绶带亦有九重。 重劫将长短、大小、质地不一的绶带一条条展开,按照特定的次序,轻轻系在杨逸之身上。从肩头、领口一直垂绕到腰间。每一条都绣着极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分别象征着阿修罗王的九种法器。 然后还有缨络、宝帔、战徽……以及更为繁复的配饰。 重劫不厌其烦,拂拭着这些奢华之极的配饰。打磨出本属于它们的荣光。 这一夜,历代阿修罗王的期盼将成为现实,无尽的华服与配饰,它们的光彩都将因这一夜而照耀永恒。项链、臂环、手镯、耳环、足环、腰饰……珠玉温润生辉,翡翠苍碧欲滴,宝石深邃通透,金银则被名匠打造为最逼肖的繁花、飞鸟、灵兽,这锻造是如此精致,只有呕出了心血,累盲了双眼,才能镂刻出如此美丽的图案。 重劫将这些配饰一件件佩戴在杨逸之身上,轻轻整理到最合适的位置。 他的手指从杨逸之脸上寸寸抚过,眼底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 那一刻,他的欣慰、企慕、爱怜有多深,他的嫉妒、怨恨、自卑就有多深。 这一切又最终化为浓浓的悲伤。 他长长叹息一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托盘,里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画笔,和各形各色的器皿。 他为他上妆。 他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笔端小心翼翼地从杨逸之脸上滑过。 他仿佛并不是要修饰这张面容,而只是在临摹。 要将他的一切描摹在自己记忆中,一次一次,让笔下的色泽得更加深邃。 杨逸之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古怪的举动,他的眸子清涵空淡,仿佛已超越了世情的烦恼,只为众生的苦难发出悲悯的叹息。 宛如佛陀在沙罗双树下自在苦行,无视魔王的折磨。 妆容已竟,最后便是冠冕。 木箱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玉质的冠冕。 冠心镶嵌着一只跟梵天之瞳一样大小的宝石,不同的是,这宝石是白色的,宛如圣山冰雪一样的颜色。宝石正中高耸一支黄金打造的长矛,象征着阿修罗族善战的功绩。无数珍宝被镶嵌在这个宝冠之上,象征着这个世界上的无限生灵,全都在阿修罗族的威严之下战栗。 重劫拿起玉梳,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梳理整齐,用一根极细的玉簪别住。才将这只玉冠戴在他头上。 他抬起头,久久凝视着杨逸之,轻轻将冠上的锦带系在他颚下:“它或许本就因你而造。” 这一次,他的话语中退去了妒忌与讥嘲,显得无比真诚,却也无比悲伤。 仿佛将自己梦想过千万遍的荣光,亲手交到他人手中。 这种移交,是代替,是转嫁,却也是一种毁灭。 ——毕竟不是自己啊。 重劫双手突然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颤抖。 良久,他又平息下来,退开几步,将一面巨大的铜镜搬到杨逸之面前,嘶哑的声音在静谧的宝库显得格外生涩:“你看,多么完美,万物众生都在为你叹息……” 铜镜中返照的辉煌宝光在那一刻消失无踪。 有的,只是杨逸之本身。 那一道绝尘的风华,在滔天奢华的衬托下,发出辉煌的光芒。 深深震撼了地下之城那昏暗的暮色。 相思双手颤抖着支撑着身体,不住喘息。从那天醒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大部分的碎块都按照本来的次序,一一铺排开。 神像周围的一方平地都已被石块沾满。 相思宛如陷身一个古怪的法阵,四处都是被精心整理开的残片。 如今,她一看到那苍白的颜色,触到那冰凉的石块,就会禁不住一阵恶心。但她依旧没有放弃。 只是,这些碎块仍然不能拼合。 她想尽一切办法,用胶粘,用藤曼缠绕,却还是不行。石像始终会在拼合的瞬间破碎。 她一面焦急地想着办法,一面继续整理着还未摆好的石块。 她美丽的容颜已沾满尘埃,纤长的手指上,更布满了累累伤痕。 第二十八章 太阳升兮照万方 重劫的手悬停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从他脸上抚过,却又怕沾染了他完美如神的容妆。 他凝视着杨逸之,所有的悲哀仿佛都一扫而空,他的眼中只剩下赞叹与欣慰:“我没有错,梵天一定会为你打动,在我们的旗帜上刻下祝福之印。” 杨逸之将脸侧开。 重劫阖上双目,似乎不胜他的荣光。 良久,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现在,我们应该去看看神像了。”说着强行将他扶起,走出了城门。 长长的衣摆自漆黑的走廊中扫过,重劫小心翼翼地扶着杨逸之,生怕一丝尘埃沾染到他身上。这短短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千万年之久。 终于,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石门,来到那座被一箭洞穿的宫殿。 金色的帷幕一层层挑起,重劫将杨逸之轻轻安置在地裂旁的石座上,又一丝不苟地将他的华服清理平整,不留下半点皱褶。然后,将眼前的几条帷幕扯下,平铺在他脚下。 帷幕落开的瞬间,杨逸之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 她水红色的衣衫已蒙上尘埃,鬓发散乱,跪在遍地碎石中,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觉察到重劫和杨逸之的到来,只抱着一块尚未拼合完成的神像,苦苦思索着。 “公主!”杨逸之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一时忘了自己穴道被制,想要站起来,全身却是一阵酸楚。 相思的身体一震,似乎从沉思中醒来。 她回过头,憔悴的脸上满是错愕:“是你?”还未待他回答,她抛开手中的碎石,揉了揉眼睛,脸上透出惊喜的笑容:“真的是你?” 杨逸之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轻轻微笑了,他正要回答,视线却已被重劫挡住。 只听重劫冷笑道:“不是他是谁?”他摊开双袖,那故作超然的姿态却掩不住他心底的期待与忐忑: “你觉得,他完美么?” 相思怔了怔,似乎这才发现杨逸之身上那华丽之极的服饰,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重劫看着她惊愕的眼睛,微哂道:“他已经做好了最完美的装扮,等候梵天的降临,而你呢?你的神像什么时候能拼好?” 相思看了看盛装的杨逸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让他替你迎接梵天?” 重劫微笑道:“是的。他体内有着我的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永远也不会分离。” 相思的错愕渐渐转为愤怒:“你说过,我替你拼好神像,你便会放他离开!”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想到,重劫一方面,用相思胁迫自己,一方面竟也用自己来要挟她。 相思站起了身,温婉的脸上满是怒容,缓缓向石座走来:“你这不讲信誉的骗子,你还要利用我们到什么时候?快放了他!” 重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杨逸之心中升起一丝不祥,对相思道:“别过来!” 然而已经晚了。 重劫猛然挥袖,相思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 他站在尘埃中,摊开苍白的双袖,褴褛的衣带在怒气中无风而舞,高声问道:“我欺骗你们了么?” 他恶狠狠地看着相思:“我告诉你,只要拼合神像,我便放了他。” 又猛地回头,看着杨逸之:“我告诉你,只要穿上冕服,迎来梵天的祝福,便宽恕她。” 他就站在两人中间,挥舞着衣袖,一字字道:“我哪一点欺骗了你们?”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轻轻咳嗽,却无法回答。 这或许不是欺骗,而只是一种戏弄。 重劫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自己的怒火,对相思道:“我欺骗你?” 他上前几步,拖起相思的手腕,指着那一堆堆碎石道:“你做了什么?梵天今夜就要降临,而你拼合的神像还只是一堆碎片!” 相思挣扎着道:“我做不到!这些神像无论如何拼合,也会再次裂开,我做不到!” 重劫脸色瞬间凝固。 突然,他重重甩开相思的手,一抹微笑自他妖异的双瞳中绽放开来。 重劫慢慢走回石座边,对着杨逸之深深一躬,然后拾起他的手,将那绣满纹藻的衣袖小心拂开,把他的手腕放在石座的扶手上。 杨逸之的长袖摊开,自左右扶手上垂下,宛如明月一般的神明化身,庄严地端坐在石座正中间,犹如第一代的阿修罗王,君临天下。 重劫缓缓跪下,轻轻道:“梵天祭奠已经开始,无论你我,都无法将它停下。就算你拼不成梵天法像,也是一样。” “只是……如果在午夜时法像还未拼好,他就会死。” 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杨逸之的手腕上滑过,轻轻刺入了脉门。 一缕鲜血溅了出来,化成无声的叹息,跌落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的赤珠,溅落入那深不可测的地裂罅隙中去。 杨逸之并未感觉到痛楚,无论重劫对他做什么,他都已绝不会奇怪,也无法反抗。 相思惊怒交加:“你……你在做什么?” 重劫将另一只手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仿佛害怕惊动了杨逸之,他轻声道:“这便是最后的妆容,只有褪去血色之后,他的脸色才会臻于完美——却和我这样借药力催成的颜色不同,那是最自然,最完美的苍白。” 相思道:“你会杀了他的!” 重劫淡淡笑了笑,他的眸子中并没有残忍,只有无奈。 他看着相思,道:“杀他的人,是你。因为你若不能拼凑好梵天法像,仪式便不能举行,他的血也就不能止住。” “还记得那个最初的游戏么?” 相思一怔,她想起了墓碑前的一幕。 他也是这样优雅地微笑着,在那个孩子手腕上划下伤痕。 相思紧紧咬住牙,她很想扑上去,跟重劫拼命,救回杨逸之,但她知道,失去武功的她,根本无法击败重劫。 何况,此时的重劫看上去是如此冷静,她更没有半分胜算。 杨逸之滴落的血是一曲无声的乐章,直入永恒地裂中。他的脸色,果然变得越来越苍白,憔悴的、孱弱的苍白。 这苍白竟透出一种神秘的美,让他看上去缥缈虚无,如非天之梦魇,精致易碎。 也许,在下一刻,这份美丽便将永恒,在死亡的静寂中永恒。 相思压抑地抽泣了一声,匆忙摸着地上的碎片。 她再也顾不得思量拼凑的方法,她慌乱地捡起两片碎片,将它们拼在一起,用力地缠住,绑住,捏住。 她用手抓,用脚踢,用肘击,用牙咬。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等待她的总是“啪”的一声轻响,碎片裂开。正如这世界上没有力量能伤害这些碎片,也没有力量能将它们拼凑在一起。 杨逸之静静地端坐在石座上,他的目光渐渐朦胧起来。 他望着这个日思夜想的水红色身影,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 那便是莲花,他愿用生命化作雨露浇灌的莲花。 他的幸福,便是远远望着她,助她完成每一个小小的愿望。他相信,诸天之上,是有所谓神佛的,才让他又能看到她,看到她无恙,看到她在自由地生活。 于是他笑了,他深觉欣慰。 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无力走近,甚至无力站起。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微笑,不再悲苦。 终于,相思绝望了,她绝望地抬起头,她的怀中,是她再度拼起的石像的头颅,但她知道,再过片刻,这份完整一定会裂开,宛如日升月落,诸神回归一般。 她看到了杨逸之的微笑,这让她心中一阵激烈的酸楚,她忍不住扑了过去,跌倒在石座前,凄声道:“对不起!我无法救你……我真的做不到!” 重劫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相思紧紧拥着那只法像头颅,仿佛要用她柔弱的力量来对抗即将开裂的命运。她不敢抬头,她不敢看到杨逸之失望的表情。 那是因为她的无能而失望的信赖。 相思抽泣着,她宁愿自己的身躯裂开,来换取石像的完整。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自石座上抬起,慢慢地,挪移到相思的脸上。苍白的手指仿佛想要触摸相思面上的灰尘,但却颓然落下,仿佛已用尽了三生的力气。 相思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住这只手,鲜红的血染在她的衣袖上,她抬起头,看着已几乎消尽了人间烟火之色的那张脸。 巨大的冠冕下,这仿佛是九天神明的脸,苍白,冷漠,高傲,飘逸。唯一让他看上去还在人间的,是那抹微笑,杨逸之艰难地凝聚着最后一丝力量,断断续续道:“对……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出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终于痛哭失声。 这个拼尽了一生救护她的男子,在最后的生命里,还在为不能救她而歉疚。他丝毫都不怨她,不怨她的无能! 她紧紧抱住杨逸之的手臂,泪水倾泻而下,合着杨逸之鲜红的血,染满了破碎的梵天之颅。 这只神明的头颅,染满了泪水之污浊,与鲜血之肮脏。 这一刻,她的心忽然释然,因为他并不怨她。 这一刻,他的笑容忽如原来一样,散淡而清和,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公主,就算不能与她翱翔九天,也终于能执子之手。 白头偕老,厮守江湖是一生,两心相知,刹那芳华,亦是一生。 突然,一阵奇异的芳香幽幽在地宫中升起,片刻之间,萦满了整个黑铁之城。那香气清淡悠远,正是莲花的香气。 一股力量倏然而来,将相思扯了起来。她惊惶抬头,就见重劫双眸中尽是骇异,深深盯着她怀中的法像。她下意识地低头,身子不由得一震。 染满了她的泪水与杨逸之血的梵天法像之头颅,并没有裂开,而紧紧地拼合了,拼合成一个完整的法相。 一阵狂喜自相思心底升起,她甚至来不及去想缘由,尖叫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她惊喜地将头颅举到重劫身前,喜道:“放了他!” 身披苦行之服的重劫双手合十,拜了下去:“你终于寻找到了你自己的虔诚。” 他身子缓缓抬起,道:“请完成吧。” 他的双手再度合十,朝着杨逸之深深一拜,然后轻轻握住他腕上的伤痕。 莲花清香之中,杨逸之臂上的伤痕不可思议地闭合,将他的生命停留在天人一线之间。 相思被惊喜激动着,她匆忙地捡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 崩裂并没有再度出现,也许真的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虔诚,不出一刻钟,那座莲台上面,便伫立起一座威严的梵天之像。 终于,相思将一件洁白的袍子披上神像的身体,松了一口气,退了开来。 神像只有一人高,并不雄武,但却有天地之相,天不能覆压,地不能承载,海不能淹湮,山不能陵越。它如一切之元始,亦如一切之将来。它具足世间之一切美,却承载着世间之一切苦,破裂的纹遍布它的全身,象征着它无限悲悯。 悠扬的钟声在黑铁地宫中沉沉响起,装饰着整座巨大地宫的珍宝们,忽然射出了无比璀璨的光芒。那是神明将要降临的前兆,是诸天神佛,都准备来迎接最初的神明。 也是世界最深邃的福缘,将要凝结,具现。 巨大的地裂轰然一声暴响,冲起一道赤色光华,宛如极光般,将地宫之中照得纤毫毕现,那亦是天地之威,是凡人所无法承载的荣耀。 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座破碎的石像上,莫名的光华在其上隐隐流转,似乎随时都能活过来,向世人展现神衹的无上威慈。 重劫满脸都是肃穆,他无比小心地搀扶起杨逸之,两人并肩走向石像,在石像之前跪下。 苦行之服与冕服之下,一为妖邪丑陋,一为至秀大美,一齐跪下,那是最虔诚的献祭。 重劫双手放在胸前,念颂着一连串复杂而古朴的咒语。 那是第一代阿修罗王因苦行见到梵天时,所念颂的祝祷之辞。良久,他方始念完,小心地将那枚梵天之瞳自颈间解下,送到了杨逸之的手上。 他不敢自己献上这枚梵天之瞳。 因为他不敢用自己的丑陋去亵渎神明。 杨逸之静静地接过重劫手中的梵天之瞳,站起身来。他凝视着眼前的这尊石像。这尊破裂的石像眉心的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梵天的第三只眼,也是梵天之瞳镶嵌的地方。 如今,缺失了梵天之瞳的石像,如在哭泣。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举起梵天之瞳,将它嵌入了石像的眼睛中。在接触到石像的一瞬间,他仿佛也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没有再跪下来,而只是站在神像面前,陷入沉思。 梵天之瞳纳入石像的同时,那石像忽然变得完整起来。所有的裂纹都消失不见,碎裂的一片片的光统成了连续的光幕,萦绕在石像周围,一缕若隐若现的光自石像眉心中的第三只眼中透出,世间的一切隐秘,仿佛都在这颗眸子之前显露无遗。那是神衹经历亿万年的智慧,无尽苍老,无尽深邃。 巨大而茁壮的生命瞬息间冲达入石像的每一个角落,杨逸之忽然有了种错觉,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具冰冷的石像,而是真正的、高居于九天之上的伟大神衹! 那是谦和,温文,包容万物,以慈悲为心的神衹。他的荣光,照耀着风华绝代的杨逸之,与苍白妖异的重劫,再无差别。 一面漆黑的旗帜在重劫面前展开,他恭敬地拜服在旗帜之后,缓声道:“伟大的梵天啊,请给予您最虔诚的信徒以祝福,让这面旗帜能够永恒飘扬!” 他的眼中有着愿望终于实现的狂喜,因为他真切地感知到了梵天的降临。 阿修罗族千世的苦行,终于打动了梵天,三连城必将重建,亡灵之旗必将永远飘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他在期待着,期待着梵天的莲花烙印,永远停驻在亡灵之旗上的那一刻。 他忍不住全身发抖,连呼吸都已停止。 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亡灵之旗一动不动,丝毫不变。 重劫目中的狂喜逐渐变成了惊愕。 他抬头,喃喃道:“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 石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黑铁之城,看向那遥远的未来。遥远的未来中,是否有着三座永不陨落的城池?是否有阿修罗族不朽的功业?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里不会再有梵天的祝福。 重劫的身子又颤抖起来,却已是失望与绝望的颤抖,他喃喃道:“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 石像目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仿佛那位永恒的神衹,打量了一眼这个世界后,便要重新陷入沉眠之中。 重劫猛地跳起来,紧紧抱住石像,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降下祝福?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有做到的么?” 他的眼中满是狂烈的伤痛,他抱着石像,抱着千万年来,他们唯一的希望。 梵天之瞳化成的眼睛凝视着他,宝石的光芒,便是神衹那冷漠的荣光。 重劫的心底忽然透出一阵冰凉的颤栗,他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之间忽然一空。 那座象征着梵天永恒庄严的石像,忽然化成漫天灰烬,洒了下来。梵天之瞳落在地上,跌成三瓣,神光尽无。 重劫绝望地一声哀鸣,疯狂地张开双手,想要抓住这些灰烬,但陡然之间,地裂中透出的赤光猛地涨大,轰轰然燃烧起来,将这些灰烬卷入其中,然后倏然熄灭。 重劫惨烈的哀嚎几乎贯穿整个黑铁之城,他的双目渗出鲜血,怔怔地盯着双手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那是石像上所披的长袍。 破败的,与他身上的苦行之服一样的长袍。 重劫紧紧握着长袍,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鲜血不断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纤弱的身躯痛苦地蜷缩着,将整个脸深深埋入了长袍中。 一阵压抑而疯狂的笑声自长袍中发出,他忽然用力,将手中的长袍撕开,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苦行之服扯下。 银发散乱,他胸前的衣衫完全撕裂,露出苍白如纸的肌肤。 白色,失去了圣洁与崇高,一如燃灭的灰烬,覆盖他的身体。眼中坠落的鲜血,便是他身上唯一的色泽,在无尽妖异的脸上勾画出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 第二十九章 不惜珊瑚持与人 重劫一步步向相思走去。 杨逸之预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想要挡在相思面前。然而他仅存的一丝力量也仿佛与梵天神像一起崩塌,刚一迈步,便重重地跌入尘埃,再也不能站立。 重劫猛地挥袖。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相思还未来得及惊呼,已软软倒在他怀中。 他一言不发,抱起相思向那道石门走去。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放开她!”杨逸之的声音淹没在满天飞舞的灰烬中。 杨逸之用尽全身力气,才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凝聚凌乱不堪的气息,但每一次,勉强提起的气息刚运行到胸前,就化为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脉上一刺,随着是一阵刺骨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全身搅碎。 片刻之间,他已大汗淋漓。 这时,门却突然开启。 一张苍白的脸浮现出在眼前。却是重劫一手扶着门楣,一手握住胸前那条曾悬挂梵天之瞳的银链,淡淡地看着他在尘土中挣扎。 杨逸之顾不得全身的伤痛,霍然抬头:“你把她怎样了?” 重劫看着他,缓缓摇头,眼中透出难以名状的悲哀:“你们真让我失望。” 他扶在门楣上的手猛然用力,石屑便在他苍白的手指下纷飞:“我本想将你们留下来,见证梵天降临的辉煌。从此,伟大的永恒之都将重建,鲜花开满,阳光普照,万物复苏,众生安乐,再没有人会在黑暗的地底孤独饮泣,可是……”他猝然住口,眼中的愤怒化为绝望:“你们却破坏了这一切。” 杨逸之艰难地道:“你放了她,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重劫仿佛完全陷入自己的悲伤中,根本没有去听他的话。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宛如哽咽:“三连城无法在我手中重建,可耻的命运又将重复,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里……”他猛地暴怒起来,向杨逸之怒吼:“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杨逸之没有争辩,而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直视着重劫血红的眸子,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求你。” 重劫一怔,突然发出一阵冷笑:“你求我?你用什么求我?”他挥舞着破碎的长袖,指向四方:“你愿意永远居住在这断绝生息的废城中,承受永远的孤独么?你愿意忍受这昏黄的尘雨,与那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么?你愿意面对这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么?你愿意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 杨逸之深深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放了她,我愿意。” 重劫却摇了摇头:“你愿意?”他仰天发出一声冷笑:“我本是多么的仁慈。我保护着你,将你从诸神的贪得无厌中隔绝开来,不让你分担我的苦难,不让你成为神的牺牲。我把最好的衣衫披在你的身上,我把最珍贵的宝物交到你手中。我用自己千万年苦行换来的圣典,装点你的荣耀。我用自己所承受的苦,将你送上最伟大的王座,我甚至虔诚地跪在你的脚下,为你拂去地上的一点尘埃……而我,却退到最阴暗、寒冷的角落,穿上褴褛破败的衣衫,履行最残刻的苦行。神明祝福来临后,我还要化身瘟疫之魔,出入腐败的城池,用死亡为你扫清一切障碍。这一切,不过是希望你成为我最善最美的一面,安座在巍峨的王座上,用完美的笑容统治这个世界。” “可你却不珍惜!” 他猝然住口,手指从杨逸之面前颤抖滑过,似乎想触摸他,却又停在了空中:“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连我也无法挽救你……”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仿佛是在哽咽:“是你逼我,将自己心中仅存的美好,亲手毁灭。” 言罢,他缓缓阖上双目,深深叹息了一声,拿出一个盛满浑浊之液的杯子,递到杨逸之面前:“既然,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把这杯苦行之酒喝下去。这里混合了天下最毒的毒蛇的汁液,每一种,都会让你感受到炼狱般的痛苦——这便是我日日承受的苦行。若你不能代替我成为完美的王者,那便代替我承受这罪恶的苦行吧。” 杨逸之没有犹豫,将这杯苦行之酒接过。 重劫冷冷看着他,漫无表情地复述着同样的句子:“毒液代表七种炼狱之苦。如冰封、火炙、蚁噬、车裂、凌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他顿了顿,声音中充满悲伤:“更可怕的是,长期服食,你的美貌、善良、健康、智慧都会化为一堆白色的灰烬。你将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在阴暗的角落中,怨毒窥探世间的妖怪。” 杨逸之的目光落在那一团混沌的汁液上,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不相信,世间会有一种药,能将人化为魔。 “——只要,你本不是。”他仰头,将那杯毒汁喝下。 重劫看着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他止住笑,扶住石门,眼底透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我的君子,我的圣人,你很快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了。” 杨逸之的身体突然一震。 宛如初夏般的燥热从他血脉深处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 他温文如玉的脸顿时变得绯红:“这,这不是苦行之酒。” 重劫淡淡道:“同样是七种蛇毒,但加入的次序不同,便会带来不同的效力——足以让天神也堕落为魔的效力。” “也足以,把你变成我。” 他突然伸手,将杨逸之拉进走廊,拖到黄金之城的门口。 暴虐地,他将杨逸之推在门上,一件件解开他身上无比华丽的冕服:“我以为重建三连城的伟业能在我这一代完成,但是我失败了。因此,我必须履行我的命运。在生而为人的第十八年的午夜,找来一个无辜的女人,逼她为我诞育下后代,让我的孩子继续在无边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中,企盼神迹的出现!” 他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充满:“可惜,我做不到。我无法将母亲的苦难强加到另一个女人身上,我不能……”他的手猛地一顿,一串明珠散落如雨,宛如那千年不能承载的悲伤。 华裳委地,珠串、绶带、流苏、缨络被一件件扔在其上,他颤抖着从杨逸之散发下取下耳饰:“你体内有我的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既然你不愿成为最善的我,在不灭的都城中,统治万民,那么就在阴森黑暗的石室里,替我完成这场罪恶的婚礼。” 他的手指不住颤抖,带着深深的绝望,一寸寸从杨逸之脸上抚过:“是你们,逼我如此。” “之后,她将替我生下带着神圣血脉的后裔。”他脸上浮起无比悲伤、无比自嘲的笑:“如你所愿,我不会‘伤害’她。她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被永远囚禁在阴暗的墓室里。承受孤独、寂寞和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说一个字,单薄的身体就重重颤抖一下,那些恶毒的词句仿佛都化为尖刀,寸寸凌迟着他单薄的身体。 而酷刑的执行者,却偏偏是他自己。 终于,他将最后一件配饰从杨逸之身上取下。 那袭华美如神的冕服彻底委顿在地,杨逸之身上只剩下那袭如月华流水般的中衣。 眼泪,从重劫满是笑容的脸上滚落,他的手空空地放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要抓住生命中最后一缕光芒。 终于,他收回手,嘶声笑道:“去吧,替我做一切我做不到的事!” 突然拉开门,将杨逸之推了进去。 在大门关闭的那一刻,他整个身体似乎都坍塌下去,背靠在冰冷的大门,手中捧着那件梵天留下的长袍,失声痛哭。 昏暗的走廊中泯灭了最后一丝光辉,黑暗宛如云雾一般聚集,笼罩着那个悲声哭泣的孩子。 他终于亲手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也打碎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杨逸之回过头,门已经关上了,他强忍着心头烦躁,仔细查看了一遍。 门厚一尺,与周围的巨石融为一体,绝无破门而出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靠着门边坐下。 池中的清水已被放干,所有的帷幕也已取下。 看来,重劫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欲望宛如升腾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似乎要将他的每一滴血液烤灼为灰。 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厚厚的大门上,手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的神志有一线清醒,直到手掌都渗出了鲜血。 空寂的巨响在屋内回荡。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呼唤。 “杨盟主,是你么?” 杨逸之猝然抬头,就见水池中心的那张大床上,所有床幔都被撤去,金色的丝绒凌乱地堆在床褥上。 相思娇柔的身体便深陷在这堆极为柔软的丝绒中,美玉般的肌肤与金色的床单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她柔夷般的双手,便被一条金色的丝带牢牢捆缚住,悬在巨大的蛇形床柱上。 她身上的衣衫已然有些凌乱。 恰到好处的凌乱。 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肌肤,只是领口微微敞开,裙角撩到膝上三寸。 恰恰是这若隐若现的春光,最能激起人彻底破坏、疯狂凌虐的欲望。 不用说,这必定是重劫的杰作。 杨逸之紧紧握住双拳,骨骼也因愤怒发出一阵轻响——只有最冷血、最不近人情的妖怪,才能如此一丝不苟、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造成这样的凌乱。 因为,在重劫眼中,这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而只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用于摧毁杨逸之的作品。 这件作品却是如此诱人,散发出难以言传的诱惑。 他心头升起一阵狂躁,不敢再看,极为痛苦地将脸转开。 相思还不知道他的境况,只觉自己的样子很是尴尬,不禁脸上飞红,焦急地道:“快,把我解开。” 杨逸之本已在崩溃边缘,却哪里敢靠近她? “你怎么了?快过来,把我解开。”相思那有些埋怨的求告,在他耳中,渐渐化为最温情的呢喃。 他再也忍不住,向床边走去。 相思渐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色不禁陡变:“你怎么了……”她仿佛明白过来:“他把你怎么了?” 杨逸之缓缓走到床前,似乎每一步都极为痛苦。他没有说话,一手扶住床柱,一手去解相思腕上的丝带。 手指颤抖,那丝带如情丝之乱,却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一阵狂乱从他心底腾起,他恨不得将这条该死的丝带撕为碎片——连同自己的身体,和这个躁动的世界。 他深深呼吸着,压抑住心头的冲动。因为他知道,任何一点狂乱都可能彻底摧毁他的意志。 汗水从他脸上涔涔而下。 一声脆响,她左腕上的捆缚终于解散。相思满脸惊愕,匆匆去解右手的丝带。 他却扶着床边,一阵剧烈的喘息,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埋下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出奇的空洞,空洞到让他有些恐慌。那颗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跳出来,脱离他的控制。 他忍不住躬下腰,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竟已被欲望占满。 一切都已改变。 再无法想象圣人之言,君子之行。他整个人仿佛都已沉沦,深深埋在了污垢中。他很想挣脱开这烦闷的酷热,却发觉,那污垢正是他自己。 他深深地自责,强迫自己回忆起昔日的高洁、清华,却发觉自己的目光仿佛被牵引着一般,落在了相思身上。 她眼中似乎有惊恐,似乎还在呼唤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看到,她的身体是如此纤柔美丽,仿佛一束光,只要靠近就能照耀,照耀入他污浊的身体,从此变得清净。 他忍不住向她靠了过去。 相思终于解开了捆缚,惊惶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别走!”他的脸上满是痛苦,向她伸出手。 他现在的神情极为陌生,相思眼中的恐惧更加剧烈,再也忍不住,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一阵沉闷的风袭卷而来,她还未待惊呼出声,身体已猛然旋转起来。刺骨的冰凉感从背后透出,她已被他紧紧按在了大门旁边的石壁上。 相思愕然抬头,便看见他无比痛苦的眸子。 汗珠从他的额头淌下,顺着耳边的散发,一直落入微敞的胸襟。 他紧紧控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石壁上,轻轻伏在她耳边,嘶声道:“别动,别动……” 相思却完全被惊惧控制,已听不进他的劝告,只用力挣扎着,想挣脱他的控制。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眼。她的每一次挣扎,在他眼中,都是残忍之极的诱惑。 炙热的气息透过他单薄的衣衫,向相思袭来,她甚至能感到,他的汗珠滴落在自己肩头,他散乱的长发,已垂入她微敞的衣领。刹那间,她的心已完全被恐惧与羞愤占据,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她纤弱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一阵阵温暖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扑鼻而来。这对于此刻的杨逸之而言,不啻是一场酷刑。 杨逸之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强行将她的挣扎压下:“别动……”他干涩的双唇几乎触到了她的耳垂,颤声道:“我求求你,别动……” 他的声音中充满哀恳,相思不禁一怔。 杨逸之艰难地将她推开一线,轻声道:“听着,在我失去控制前,你一定要……听我说。” 哪怕再微小的一个动作都会让他们紧密地贴在一起。相思不敢再挣扎,点了点头。 杨逸之将声音压到最低,缓缓道:“你现在背靠的位置,是一张蛇形图画。我曾仔细查看过,墙上这只蛇的眼眶,和门外那只蛇是联通的。” 相思茫然点了点头,却不知这有什么意义。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全身的燥热,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重劫一定会通过这里,窥探室内的情况。而你现在将它挡住了……” 相思又点了点头,却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杨逸之猝然合眼,全身一阵颤抖,声音嘶哑无比:“他一定会在门外窥探我们,可现在蛇眼被你挡住。他一定会忍不住,把门打开……” 他艰难地腾出一手,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 这正是那身冕服之妆中的一部分,重劫却忘记了取走。 漆黑的长发完全垂散,他颤抖着将发簪塞到相思手中:“门一旦开启一线,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拉开,而你,用这根发簪,刺向他的眼睛……” 话音未落,他一阵重重的喘息,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绯红,仿佛随时都要崩溃。良久,他才抬头道:“你没有武功,一定要刺中他的眼睛……千万不要手软……” 杨逸之抓住她颤抖的双肩,让她的目光直视着自己,温润如玉的脸上写满了痛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第三十章 羽檄交驰日夕闻 黄金之门外。 重劫将脸埋入膝上的白袍深处,哭声越来越弱,渐渐听不清楚,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抽搐。 破碎的衣衫下,他赤裸的的肩头显得那么苍白、瘦弱,还在不住颤抖。银色的长发宛如一蓬凌乱的蛛网,在地上逶迤开去。 他仿佛是陷身蛛网中的一只白色飞蛾,在无尽的黑暗中,绝望地战栗。 在将杨逸之推入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心中传来破碎的声音。 经过了多少年的孤独,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偶。这个玩偶是如此美丽、善良、智慧、风采若神……带着他对美好的一切想象。 他本要将他留下,永远陪伴自己,从此,便再不寂寞,再不因孤独而痛苦得瑟瑟发抖。他要亲手将他放在最高贵的王座中,穿上最华美的服饰,描上最完美的妆容…… 成为他完美的化身。 成为他谛视自己的一面镜子。 可是,因为那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他必须将这具心爱的玩偶亲手毁灭。 这是怎样的痛苦。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已夺走了他的母亲,他的健康,他的美貌,他的尊严,最后还要将他唯一心爱的玩偶夺去。 这又是为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相思紧紧靠在门侧的石壁上,握着发簪的手还在轻轻颤抖。她不知道重劫要在何时打开这道金色的大门。 杨逸之站在她身旁,一手扶着门楣,一手曲枕在额前。他全身微微颤抖,双目紧闭,不敢再看她一眼。 汗水沿着他披散的长发滴落。 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比当初天人五衰之苦更让他痛不欲生。 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这一切,虽然难以容忍,但不过是身体蒙尘,只要一线清正长存灵台之上,亦不足畏惧。 而如今,沉沦的却是他的灵魂。他一生落落君子,清明如月,却要忍受那些最污秽的念头一个个在浮现在自己的心头,自己却无能为力,无法抗拒。 他用力扶住门楣,喘息越来越重,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杨逸之将头深深埋在衣袖中,用散乱的长发遮挡住自己的目光,那双高华清远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无助。 重劫止住了无声的哭泣,缓缓站了起来。 他似乎想要查探室中的情形,目光却从蛇首上一掠而过,落在走廊顶端那落满灰尘的梵天本生图上。 到底是那里出了错? 他烦躁地回想着自己所作的一切。 装点宫室,让杨逸之穿上冕服,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面前,展开亡灵之旗,嵌上梵天之瞳,虔诚地祷告…… 一切都完美无缺,如传说中一模一样。梵天亦已降临,可为什么却没有赐下祝福呢? 是我还不够虔诚么?但我已奉献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啊。 他眼前忽然显出了梵天之瞳镶嵌上法像时的那道光芒。 那时候的梵天,的确降临到了这座地宫中,这证明,他的苦行并没有白费。 法像在梵天降临的一瞬间化为灰烬,只为受到了亵渎。 是相思么? 是杨逸之么? 突然,一道光芒在他脑中直透而下,他的心忽然颤栗起来。 他发现,亵渎梵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因为他并没有奉献出所有一切。 他将最珍爱的玩偶留下了,锁为自己的禁脔,而非奉献在梵天的光辉面前。这是最自私的亵渎,他已不再虔诚! 他望向头顶的梵天本生图,双目中涌起一阵愤怒与恐惧。 就如一个孤独的孩子,紧紧抱着他最后的玩偶,恐惧而怨怒地看着将要夺走它的人。那是他唯一的、最后的宝贝。没有了它,他还如何面对这满目的荒凉,如何面对丑陋如妖的自己? 泪水倾洒在他的脸上,他任由它们肆流着。 本生图中,梵天坐在莲花蕊中,世界在他伟大意志的影响下,渐渐成形。 他慈柔、仁爱,一如重劫在杨逸之身上看到的所有的美德。他心中感到一阵悲愤,厉声道:“你一定要从我身边将他夺走么?你一定要这样做,才肯赐给我祝福么?” “你果然是贪得无厌。我献出了自己的健康、美貌甚至生命,还是无法打动你。原来,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最珍爱的玩偶!” 他紧紧握住双拳,质问着头顶的神像:“你连我最后一点东西,都要夺走。你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么,为什么还要来和我抢夺一个替身?难道,你也觉得自己不够完美?” 神像无言。 诸天皆在,世界俱全。 那是神衹无上的力量,也只有这种力量,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三连城。但诸天与世界,却都静默,只剩下一片无言的苍凉。 重劫突然飘身而起,一拳重重砸在壁画上。 碎屑纷飞。 鲜血自他的拳上溅出,但重劫仿佛毫无直觉,一拳一拳,用力砸向神圣的壁画。 他的泪水狂涌而出,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情感都宣泄而出。 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他的寂寞……都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不需再有任何顾忌,不需再想任何责任,不必再有任何希望。 这一刻,他只是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任性地破坏着。 他悲伤的恸哭回荡在昏暗的走廊中: 那染血的梵天本生图,化成了一片修罗世界。 创世一如灭世。 鲜血纷纷而下,这走廊中也遍布了重劫的鲜血,托着他飘飘落下。 他所有的悲愤都已抒发而去,脸上恢复了冷漠。 那是热情燃尽的冷漠,仿佛是地城中千年累积的死灰,已没有半分生机。 他缓缓拾起地上散落着的阿修罗王冕服,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恭敬无比地对本生图行了一拜。 他已不再惧怕自己的苍白之丑陋,因为他知道那无限光明的天地之美,不管是梵天的,还是杨逸之的,都不属于自己。 只能仰望。 他转身走向那座金色的大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重劫竟还没有打开大门。 相思握着发簪的手都已满是冷汗。 杨逸之不时地回过头看着她,又挣扎着闭上眼睛。 他极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脑海中却不禁地浮现出了掀起的裙角,敞开的衣襟,以及她身体传来的轻轻颤动。 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披散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中颤抖,他扶着门楣的指节咯咯作响,指节苍白而突兀,仿佛就要深深嵌入门中。 七道毒汁都化为最深沉的欲望,在他体内交替冲撞,蚕食着他仅存的意志。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如果可以,他愿意牺牲一切,只想换回原来那个高贵的自己。 换一回平日的温文优雅,换一次清明如月的微笑,默默站在她的面前,用他的温和与包容,抚平她的恐惧,给她以庇护。 但那巨大心跳声却如雷鼓一般撞击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意识渐渐昏沉,只剩下一个念头。 揉碎她,也揉碎自己。 然后便是解脱。 相思听到了他痛苦的颤抖。 她忍不住惶然道:“你……你还好么?” 他全身颤抖,指甲都已陷入手掌,鲜血淋漓。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却是如此惨淡,他低声道:“将那枚发簪……从我耳后乔空穴刺入、颚下承浆穴刺出……会让我暂时昏迷……快……” 乔空、承浆二穴,极为接近要害,稍有不慎,便会造成致命之伤。相思看着手中尖锐的发簪,一时不知所错。 杨逸之的身体猛地一震。 七道毒液化为的烈焰终于如火山一样喷发而出,将他所有的神识搅得粉碎。 他霍然抬起头,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沾满了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澄澈如水的眸子中已是一片血红。 那一刹那,相思本能地举起手中的发簪,却不禁犹豫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个永远如魏晋名士般风仪自若的男子,如此痛苦,如此迷茫,如此无助。 她真的要在他最痛的时候,用他交给她的、对付敌人的利器,来伤害他么? 为了她,在荒城的莲鼎前刻下圣痕,承受天人五衰;为了她,在蒙古的军营中的数次出入,浴血而战;为了她,在废城的地裂之上,流尽鲜血,却终于无限歉疚地对她说“对不起”…… 她的眼中一热,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这片刻犹豫,杨逸之的身形突然动了。 汗湿衣衫,花冠枯萎,长发披散。 那一刻,他不再清俊若神,不再温润如玉。 他就宛如堕入炼狱的天使,洁白的羽翼已化为破坏与凌虐的阴翳,将一切覆盖。 相思只觉一阵炙热的气息扑来,却已被他压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黄金之门被推开。 重劫。 他身着阿修罗王最盛大的冕服,戴着无限苍白的面具,站在辉煌的黄金之门下。 白发、白冠、白袍,无限高华,无限辉煌。 他猛地抓起杨逸之,重重抛了出去。 黑血喷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苍白。 鲜血不断咳出,全身每一寸筋脉骨骼都宛如破碎般的剧痛,但他的脸上却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样,总算不会伤害她了。 他勉强抬起头,似乎想对她一笑,让她不必担心,眼前却渐渐变得模糊,终于,沉沉昏迷过去。 重劫冷冷看着他,良久,深深叹息一声:“晚了。” 相思刚刚从巨大的惊愕中醒来,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不祥,愕然道:“什么晚了?为什么?” “为你!”重劫霍然回头,挥起华丽的长袖,虚指向她:“天人五衰已经全部出现。他已经无可救药!” 相思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不可能!” 重劫冷冷道:“在荒城中,他替你承受祭祀,本应立即出现天人五衰,重入轮回。是我用自己的鲜血,暂时止住了天人五衰的进程。然而,他饮下毒液后,衰亡的命运就已再度开启,刚才在他身上,天人五衰的最后一重已然出现。” 相思愕然。 天人五衰最后一重,为“不乐本座”。 此兆出现后,天人不再安于清净莲台,彷徨迷茫,为欲望所困。 此后,五衰齐备,天人寿数将尽,再入轮回。 相思直直地看着重劫,渐渐的,她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这在你放他进来的一刻,就已经想到了,是么?” 重劫点了点头:“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不得不执行天惩。本来,今日之后,他天人五衰全部出现,再入轮回。而你,将孕育出具有我血脉的后裔,重复我母亲的命运。” 他的话还未说完,相思的脸色已变得无比苍白。 重劫顿了顿,眼中浮起笑容:“可是在最后一刻,我接到了梵天降下的神谕,从而改变了主意。” 他上前几步,俯身拾起杨逸之的手,轻轻抚过他手腕上蛇形的伤痕:“你可以放心,我会用一切的方法,挽回他的生命。只是,天人五衰是不可抗拒的过程,他的身体虽还活着,但他的过去却已死去。” 相思悲伤的目光中透出些许迷茫。 重劫冷冷一笑,残忍地解释道:“他以前的记忆,将全部消失。他将如婴儿一样纯净,只听命于梵天——这赋予他新生的神明。” 相思重重一震——记忆消失,那和重入轮回又有什么分别? 重劫看着杨逸之苍白的面容,深深叹息:“从今天起,他将被供奉给伟大的神明。他不再是我的替身,而是创世之神——梵天在人间的化身!” 相思摇了摇头:“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真的疯了?” 重劫丝毫不介意她的忤逆,微笑道:“我们历代的苦行并没有白费。梵天虽没有亲自降临,却在那场祭典上,选定了他的替身。不久的将来,他将代替梵天,站在巍峨的宫殿中,给亡灵之旗上印下属于神明的祝福。” “我的公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相思一眼:“你也将有新的使命。你将与印好祝福之印的旗帜一起,被送给草原的王者俺答汗。” “从此,伟大的战争将拉开序幕,那黑色的旗帜将高高飘扬,征服每一寸太阳照临的土地。” 一日后。 巍峨的宫殿中。 地裂旁的神像已然化为灰烬。 杨逸之穿着梵天圣洁的白袍,站在莲台之上。 他的容貌笼罩在神圣的光芒之下,无比高华,无比庄严。 只是他的眼中却已没有了半点温度,只如万年冰封的寒潭,绝不起一丝波澜。 重劫身着阿修罗族最盛大的冕服,虔诚地跪在他面前。 那面黑色的亡灵旗帜在他手中展开。熟悉而虔诚的祷告再度回荡在宏伟的宫殿中:“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 杨逸之默然看着他,一动不动。 重劫又重复了一次。 仿佛是听到了重劫的祷告,杨逸之的手腕缓缓抬起。 重劫无比恭敬地捧起他的手,指甲沿着他手上的蛇形伤痕,轻轻割开一条血痕,然后向旗帜一角印了上去。 杨逸之的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 他仿佛已完全忘记了尘世的一切,彻底论为神的傀儡。 血色的印记终于再度浮现在那曾辉煌于数百年的旗帜上,透出黯淡而悲哀的光芒。 重劫跪在大殿中,将黑色的旗帜紧紧拥在胸前,喜极而泣。 满天的尘埃在这一刻飞扬而起。城中那些枯槁的尸体,仿佛都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滴眼泪,从他们空洞的眼眶中滚落。 三日后。 相思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太阳。 她与小心包裹的亡灵之旗一起,被送上了去往俺答汗营帐的马车。 离开那布满尘埃的废城时,相思忍不住回头。 传说中,永恒不灭的三连之城,正在无尽的夕阳中越行越远。 是否,它真的要在无边的杀戮与鲜血中,重建于世? (《风月连城》终,后事请见) 后记 《风月连城》这个故事承接《紫诏天音》而来,也就是曾在网上预告已久的《塞上惊鹿》。 由于情节的不断衍生,新角色、新场景的加入,塞上部分被延后到下一部中,因而不得不改掉原来的名字。一度很想将这个故事定名为《郁轮袍》,但一来和《紫诏天音》的风格不符合,二来编辑认为文字有些艰深,不容易被人记住。其实私心里非常喜欢这个名字——郁轮袍,仅此三字,便觉风流俊赏。更何况,其后还有一段关于盛唐诗人王维的传奇。 斟酌良久,还是按照编辑的意见,定名此书为《风月连城》。读过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风月,是指全系列的第二主角杨逸之,这一部是他的舞台;连城,指的是重劫,那个在废弃的王座上绝望打量尘世的、宛如妖精般的白袍少年。 同时,这四个字还包括了本书最重要的两个灵感来源,那是一千年前的大唐风月,与两千年前沉睡在世界彼岸的古老城池。在全书终结之时,我掩卷扼腕,向这两段遥远的传奇致以最深的谢意。 《郁轮袍》为琵琶曲名,传说为王维所作。 一直以为,王维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艺术气质的诗人,是盛唐气象与魏晋风流的完美结合。 他的一生中,有着太多让人赞叹的传奇,让人不得不为之慨叹。 传奇之一:状元 唐时以诗文取史,大唐盛世之下,歌儿舞女都能吟诗。长安花飞,曲江水流,一时多少豪杰。因此,开元九年时,王维所中的这一个状元,力压群伦,实非等闲。自科举制诞生以来,状元在中国人心中,是一个特殊的情节。所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言情小说,最后几乎都要以男主角高中状元做结,在国人心目中,那是一种完美的人生。然而,天下英雄入彀中,雁塔题名有几人?多少学子终生不得中举,须发苍苍仍徘徊学门之外。王维游学长安不过数载,便已蟾宫折桂。那一年,他二十一岁,正是弱冠年华,想他锦袍白马,春风得意,看花长安之时,何等风流绝尘。 传奇之二:公主 若说状元是中国人的情结,公主则是全世界人们共同情结,有多少美丽的童话,以公主之名而传世。在这些童话中,那些能打动公主芳心的男子,都是何等卓然不凡。或许是英俊的王子,或许是勇敢的骑士,或许也会是风采若神的诗人。 野史记载,大唐开元九年,王维到京师应试,听说状元已经内定,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求见歧王。歧王将他推荐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驾前弹奏了一曲《郁轮袍》。声调凄切,一时举坐震惊。王维少年清俊,风仪美曼,九公主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极力保举。那一年,王维果然高中榜首。 一曲而倾倒公主,成就了王维的状元之名,成就了公主的童话,也成就了大唐文学史上的一段风流。 传奇之三:盛唐诗人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盛唐是古典诗歌发展的顶峰。作为盛唐代表的王维,自然是诗人中的诗人,名家中的名家。我的导师说过一个观点,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王维,已经是极至,出现了李杜,则是上天格外的恩赐。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行到水穷出,坐看云起时。”这些或沉雄或萧散的诗句,便是王维留给我们的传奇。 传奇之四:美少年 史载,王维干谒公主之时,年方弱冠,妙龄白皙,仪态美曼,风流韵籍。可以想象,他华服携琴,手挥五弦时,吟唱珠玉时,又是何等风华绝代。 传奇之五:乌衣公子 有人说,中国没有贵族。其实不然,在魏晋时代,我们经历过一个士族政治的时代。那时,王谢之家以敌国的富贵、出入将相的功业、执掌文化的精神统治力,与帝王共治天下。 到盛唐时,魏晋风流已渺,王谢之家的鼎盛,渐成为书卷中的一段传奇。而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惊才绝艳的少年,便在初盛唐灿若晨星的诗人中脱颖而出,为自己煊赫的门楣更添光辉。可谓是魏晋传承至盛唐的最后一缕风流。 …… 以上种种,仅罗列一点,也足以让我等后人心折。何况众美俱全。或者,王维的诗歌成就未必能如李杜一般傲视有唐一代,但他的人生却无疑更为雍容完满,少年得志,风流俊赏,自是所有中国文人向往的人生典范,无比艳羡的文坛传说。 感谢王维,在那个千年前的盛世中完成了自己完美的人生,也给了我一段如清风朗月般的感动。 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三连城与庞贝 在印度传说中,有一个种族被称为非天,意思是与诸神相对的妖魔,音译则为阿修罗。千万年前,阿修罗族出现了一位伟大的王者,完成了足以让天地震动的苦行。 终于,创世之神梵天出现了,他决定给这位阿修罗王一个祝福。他问这位王者的愿望,阿修罗王说,他只要一座永恒不灭的城池。 没想到,梵天拒绝了他:“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 阿修罗王提出,既然如此,就让这座城池只有毁灭神湿婆才能摧毁。梵天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而后,阿修罗王用尽所有的金、银、铁建立了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为黄金之城、白银之城、黑铁之城。又将它们熔铸在一起。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弘城市自此矗立在天地三界之间,诸天皆在,世界俱全,伟大的都城带着日月的光辉,照亮苍穹。 那一刻,喜极而泣阿修罗王忘记了梵天的告诫。他将自己的城池命名为:永恒不灭的三连城。 如他所愿,这座城池无比坚固,无比富饶,也无比繁荣。在阿修罗的历代经营下,城池不断扩张,上达天庭。终于有一天,它的繁华引来了诸天神佛的嫉妒。于是,那个可怕的谶语实现了。天神们请动了湿婆出山,在某一天傍晚,湿婆一箭破城。 毁灭之箭射出的一刻,天地崩催,雷霆动摇,满天尘埃散去,繁荣富饶的黄金之城和白银之城已彻底消失,只有黑铁之城,深埋地底。 那一刻,所有的宫室、街道、市井、车马,还有万千居民都飞灰烟灭。 幸福、痛苦、恐惧、绝望便凝固在某年某月的黄昏。 一切只剩下传说。 然而,在早已远离传说的时代,在世界彼岸的罗马帝国,三连城的命运却被印证。 公元79年8月24日,一座古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城市遭受灭顶之灾。 这便是庞贝城。 庞贝城座落在维苏威火山之南面,萨尔诺河绕城而过,连接起古罗马帝国与世界各地的贸易,行商往来,车船辐辏。维苏威火山慷慨的赠给庞贝城最为肥沃的土地,滋养了丰富的物产,无花果、橄榄、葡萄、迷迭香……从庞贝运往世界各地。 敌国的财富与来自四方的文明在宜人的海风中代代沉积,让庞贝成为极盛时期罗马帝国中最繁荣的城市之一。 然而,正如当年梵天的赐福,这鼎盛的繁华建立在神明慷慨的赠与之上,一旦天神抛开慈悲的微笑,露出狰狞的怒容,这座城市曾经的繁华安宁便将毁于一旦。 在79年8月24日,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火山灰、碎石和泥浆瞬间湮没了整个庞贝,仅仅18个小时后,这座伟大的城市彻底消失,深埋地底。直达18世纪中期才被挖掘出土,重见天日。 后世的考古学家拨开深达19米的尘土,发现一位庞贝居民死在绘有植物花叶的壁画下,他的骸骨在地底等待了两千年的岁月,才被挖掘而出。人们惊讶的发现,那幅壁画上刻有一句铭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 这句话,和梵天当初对阿修罗王的警告,如出一辙。 在这一刻,古代印度与古代罗马,东西方两大古老的文明,竟以如此神奇的方式对撞。 在那一刻,关于一座城池命运的预言中,神话与历史展现了惊人的巧合。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 三连城的故事只留给了我们无尽的传说,装点了湿婆大神不败的神绩。然而,庞贝却留给了我们太多的记忆,两千年后依旧矗立在海湾边的残垣断壁,宛如一方张开的立体史书,让人不忍卒读。 厚厚的灰烬下,是另人惊叹的文明。能容纳2万人的竞技场、可容纳5千人的大剧院、100多家酒吧、设施完备的洗浴中心、铺着整块大石板的步行街、雕花石砌的水池和高大的廊柱1……却都在神明突如其来的震怒中得到永生。 那些精美的首饰,装盛着精油的琉璃瓶,雕饰神像的沉重战甲,美轮美奂的家具,色彩绚烂的壁画都因为一场灾难而躲过了岁月的侵袭,保持了昔年的繁华。 然而最让人震惊的,却是在灾难来临那一刻,庞贝城中的居民们。 一个贵族女子,在灰烬满天,落石如雨的灾难中,并未和家人一起逃难,而是只身来到角斗士训练营地,与她英俊勇武、却地位低下的情人一起,执手共赴黄泉。 一个医生,在逃亡的时候并未携带任何财物,只带着全套外科手术工具。这些工具如此精致,已与两千年后的今天并无区别。 在床榻上,一对夫妻相拥而亡,他们拥抱得如此之紧,以致后人在用石膏倒铸他们的模型时,只能铸出一块浑然的形体。 在一面矮墙背后,一个惊恐的少年双手掩面,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似乎还在未即将到来的命运而颤抖。 …… 是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 但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传说、我们的欢乐悲喜代代流传,加起来,便是另一种地久天长。 正如歌德所说“在世界上发生的诸多灾难中,还从未有过任何灾难像庞贝一样,它带给后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悦。” 的确,庞贝城的居民们,世人应该感谢你们,用生命的苦难,给后人留下了最深的震撼与敬畏。 也留给了我,创作《风月连城》的缘起。 最后,还要再度鸣谢王维先生,赞助了本书所有章节的小标题。《紫诏天音》所有小标题集自《楚辞》。而《风月连城》则全部集自王维七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