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紫诏天音》 初版序言 年华与梦想 古龙曾说,《天涯明月刀》是他写得最痛苦的一部小说。如果我也有,那就是这部《紫诏天音》。 这部作品完成得很早,早在5年前,就已完成了第一稿,那一稿被我打印出来,放在床头多年。她看去是那么生涩,清新,宛如一个生长于山野的孩子,用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 其实我很爱她,包括后来的每一次修改。每一稿都很满意,每一稿都是我的心爱。但是,不久之后,我就会忍不住用苛刻的眼光打量她,对她容颜中的每一处细节生出种种遗憾。 如果是其他的作品,我会让这个遗憾存在着,因为恰恰这些遗憾,铭刻了我当时的年华,也记录当时的那一份少年心事。 但对于《紫诏天音》,我不能。 我不能容忍她有一丝的缺憾,也不能容忍自己有任何的懈怠,于是,重写,再重写。 一切只因为,她是《华音流韶》系列的第一部。 为了要给我最心爱的系列一个盛装的开头,全文重写了整整三次。最后一次改动,让篇幅从14万变成了20万。改动之大,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新的故事。 我宛如一个固执的母亲,一遍遍为出嫁的女儿改制着华丽的嫁衣。为了让她以最美丽的姿态,站在世人面前,我一次次重拆针线,重拾刀尺。 这已是我出版的第九部作品,但这一刻的我却那么怯弱,那么笨拙,宛如面对着我的第一个孩子。 定稿前,我一次次追问着自己,这次真的准备好了么?我终于可以无愧于我心爱的女儿了么? 我有些惶然。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是把这个孩子交给了你们,无论我怎样珍爱她,也终于要让她走上华堂,接受大家批评的目光。 我能做的,只是用整整5年的岁月,用我自己20~25岁的鼎盛年华,给她缝制了一件梦想的嫁衣。 然后,我终将放开她的手,送她离开。 我只希望,她离开时的笑容,能成为我心中永远无悔的记忆。 楔子 苗山寂静。 夕阳如血,从重重山峦中徐徐沉下,将无边林莽染上一片瑰丽的金色,更装点出山中的烂漫秋意。 山脉南面的一处深谷,却连一丝阳光也没有,七道浓黑的烟雾从谷底蒸腾而上,悬停在山谷上空,宛如在碧空中绽开了七朵妖异的墨莲。 这便是传说中武林七大禁地之一,天风谷。 山峦绵延的青色到此戛然而止,每一块岩石都呈现出浓黑的色泽,其中还点染着若有若无的金光,远远望去,昼夜也仿佛在这里错乱。一片瑰丽的夜空画卷般在青山深处铺开,衬着周围煌煌日色,显得分外诡异。 传说此谷位于天地阴阳交界之处,钟灵毓秀,生长着千种奇花异草,本是苗人采药收蛊的胜地。然而十数年前,这片山谷突然被无数金蚕蛊占据。 金蚕蛊是《蛊神经》上排名第一的毒物,若能役使,得一便可称霸一方,本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至宝。此地,成千上万只金蚕蛊竟同时出现,布满了天风谷中的每一寸土地,真是武林中旷古未闻的奇观。 然而,没有人敢觊觎谷中的金蚕。 那七道烟雾,乃是比桃花瘴更毒的黑眚月莲毒障,中之立死,足以让侵犯者尸骨无存。即便精通蛊毒之术的高手,也挡不住任意十只金蚕的合击,更何况谷中金蚕何止千万! 于是,苗人蛊师中暗自流传着一个不敬的传说,即便是蛊神亲自下凡,也无法踏足天风谷一步。 唯有每年中秋例外。 这一日,谷底的黑障会稍稍散开,满谷的金蚕也会让开一条小道,从谷口直通谷底。这最神秘的禁地仿佛得到了神魔的赦令,网开一面,默默等候着大胆的访客。 然而,每到这个时候,人们却更加远远躲开。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日的天风谷,远比平时还要可怕。 谷中除了千万金蚕外,还栖息着七头上古异兽。 七禅蛊。 这些异兽就沉睡在谷底的神魔洞中。每隔七年的中秋之夜,神魔洞开启,它们便会苏醒。此间若有人闯过天风谷,踏足神魔洞,便会引起神兽震怒,不光侵犯者尸骨无存,还将给整片苗疆带来巨大的灾难。 没有人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七年之前的中秋夜,附近十八峒的苗人都听到一声兽吼,吼声惊天动地,山峦动摇。此后干旱、蝗灾、天火……相继而来,折磨了十八峒苗寨整整一年。 从此之后,再无人敢侵犯这神魔之怒。 吉娜却是个例外。 她去天风谷并不是为了采药、寻蛊,而仅仅因为,她想再看一眼七禅蛊。 某个深夜,熟睡中的她被兽啸惊醒,几个哥哥都被吓得哭了起来,唯有她好奇地打开窗,四处张望,想看看传说中的神兽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 然后,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时,天空呈现出瑰丽的紫色,琉璃一般清明、通透,没有一丝瑕疵。一团夺目的光晕明月般悬浮在天际,却是如此耀眼。 她并没有看到狰狞恐怖的神兽,而看到了一双正从光晕中缓缓消散的眸子。 那双眸子是如此夺目,哪怕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也会永生难忘。它却又毫无形迹,仿佛只是光与风偶然的邂逅。 然而,天地之间的一切美丽、威严、智慧却都在这里会聚、沉淀。这双眸子中涵盖的竟是无限广袤的天空,是滋长万物的大地,也是阅尽众生的轮回。 这是只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它不仅仅是天地间最无言的赞美,也是人们心中永远的庄严、光明与梦想。 吉娜努力睁大眼睛,想将它看得更清,但那光晕却在无声破碎,飞散,化为万亿尘埃。她看到的,只是这眸子消失前的惊鸿一瞥,却觉得如此熟悉,仿佛在渺不可知的前生,她已悄悄凝视了千年。 或许,前生她就是一只鸟儿,默默地守候它身旁,为它歌唱,为它落泪,为它思念。 千万年的相思还没有回报,今生,她那幼小的心已再度被它迷惑。 吉娜伏在窗棂上,直到东方发白。她心中暗暗发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在何处,也要再见它一面。 那年她才八岁。 七年后,吉娜长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苗山中各种传说里的鬼山、魔地都去探访了一番,却再没有发现这双眸子的影子。她对神魔洞的向往也就越来越浓,好不容易被她等来了神魔洞重开的机会,又岂能放过? 八月十五那天,吉娜早早出门,赶到天风谷前,太阳还没有落山,吉娜就坐在山崖上,吃过干粮,又重新收拾好了包裹,沿着古藤下到了谷中。 今日的天风谷,黑障退去,景色清明了很多。谷中没有生长花木,只有一种极粗的藤萝,在漆黑的岩壁上纠结盘旋。仿佛传说中的上古巨人,挥动如椽巨笔,在石壁上写下的怪异文字。点点金光就从这些文字的空隙中透出,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 吉娜知道,这些金光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金蚕蛊了。 她仔细看去,这些金光并非嵌在岩壁上,而是悬停空中。每一道金光,都笼罩着一团极薄的雾气,宛如一个个水疱,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破灭,其中的金蚕就会破壳而出,恢复出狰狞的姿态,将侵犯者撕咬粉碎。 吉娜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绕开岩壁,向神魔洞方向行去,刚走了两步,就绊在了一块石头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吉娜从落叶中爬起来,正要向那石头踢上两脚泄愤,却发现那石头竟发出一声呻吟,缓缓动了起来。 饶是吉娜胆大,也不禁惊得大叫起来。定睛一看,脚下的却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一袭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貌。他挣扎着,似乎想站起来,但又力不从心,只得倚着岩石坐下,两道冷光从斗篷下透出,狠狠盯在吉娜身上。 吉娜也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指着他膝盖道:“你受伤了?”两三寸长的羽箭从那人膝头透出,箭尾青羽已被鲜血染红。 那人的目光更加冰冷,却并不回答。 吉娜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虽然隐约感到了他的敌意,却不忍见死不救。她急忙赶过去,掏出手绢帮那人包扎伤口。 那人失血太多,已无力抵抗,只得任由她摆弄。他的目光一直冷冷盯着吉娜的动作,若这个小姑娘不是真心为他治伤,那么就算不能起身,也至少有七种方法能立刻杀死她。 吉娜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仔细为那人包好了伤口。 那人的目光也缓和了些,对吉娜道:“把我胸口的红色瓶子拿出来,喂我吃下去。”声音虽有些嘶哑,但仍掩不住的妩媚好听。 吉娜不由完全怔住了:“是个姐姐?” 那人声音陡然一厉:“快!” 吉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在她怀中一阵乱掏。没想到她身上藏着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瓶子,正一个个分辨,却不小心触到她的伤口,那人闷哼一声,正要发怒,又强忍了下去。 好容易吉娜找出药丸,喂她服下,又见她失血过多,于是将随身的水袋解开,递了过去。 那人没有喝,只闭目坐着。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药效发作,那人渐渐缓和过来,对吉娜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吉娜怕说出神魔洞的传说,会将她吓坏,于是编了个谎言:“我帮阿婆采药,不小心迷路才走到这里的。” 那人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却也并不再问。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谁?” 吉娜睁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人缓缓道:“我是百蛊门门主,蓝彩衣。” 吉娜点了点头,却是一脸茫然。 蓝彩衣见吉娜没有听过她的名字,有点失望,只得叹息了一声:“我因为被坏人追杀,才会昏迷此处。” 吉娜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蓝彩衣道:“我本要去神魔洞取七禅蛊,没想到在这里中了敌人的埋伏……” 吉娜大眼睛忽闪忽闪道:“七禅蛊?那是什么啊?” 她不禁想起了七年前看到的那双眸子,难道这眸子的主人,竟然就叫做七禅蛊? 那人有些不耐烦:“你背我去神魔洞,我再告诉你。” 她似乎颐指气使惯了,说出话来一派命令的口吻。吉娜倒也不以为意,答应了一声,背起蓝彩衣就走。 蓝彩衣目光闪烁,心中盘算,一到神魔洞,就杀人灭口。 吉娜背着蓝彩衣,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跋涉着。好在她年纪虽小,但在苗疆爬高蹿低也习惯了。她一面爬山,不时还回头问问蓝彩衣累不累,伤口痛不痛。蓝彩衣看她一派天真,不似作伪,防备之心也渐渐淡了。 涉过一条小河,蓝彩衣让吉娜在草地上休息,缓缓道:“七禅蛊,传说乃是七只上古神兽,经异人练化后,具有惊天动地的无上威能。一旦寄身,寄主的一切都将被神蛊改变,从此,剑术、内功、杀气、智慧、容貌……无一不臻于绝顶。这就是七禅蛊的力量,也是天下人觊觎它们的原因。” 吉娜听得目瞪口呆,她久处苗疆,对蛊术也略有了解,但却从未听说蛊术能给人如此大的改变。 蓝彩衣对她的少见多怪不屑一顾,继续道:“十数年前,书生邱渡无意得到了七禅蛊,顿时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成为天下敬仰的大侠。但邱大侠不幸在武林大会中,与魔教长老同归于尽。七禅蛊也受到了重创,其中六只都陷入了常年沉睡,只有此生未了蛊受伤最轻,每隔七年苏醒一次,为七禅蛊遴选新的主人。” 她看着岩壁上的点点金斑,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天风谷有万千金蚕蛊把守,除了中秋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靠近。而神魔洞中的金蚕,却比谷中还要多上千倍!” 吉娜看了蓝彩衣一眼,有些担忧地道:“这么危险,姐姐现在身体又受伤了,可一定要小心……” 蓝彩衣的笑声中有些苦涩:“没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我此去神魔洞,就是要接受此生未了蛊的考验。它若认可,我从此成为七禅蛊主人,金蚕蛊也自会追随我左右。若不,我便会被那些金蚕撕咬得粉身碎骨。” 吉娜大惊失色:“那……那姐姐还是不要去了,还是等七年后养好了伤……” 蓝彩衣挥手打断吉娜的话:“金蚕蛊天下无敌,养不养好伤对结果毫无影响,何况……”她的声音透出些许苦涩,“何况,这已是我唯一的机会。” 吉娜愕然:“为什么?” 蓝彩衣道:“十年前,我修炼蛊术入魔,多方搜索奇方异术,才勉强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如今药物的作用越来越小,我已等不到下个七年了!”山风吹来,她紧紧抱着黑色斗篷,肩头却仍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那么痛苦,那么无助。 吉娜眼中波光盈盈而动,喃喃道:“没想到姐姐这么可怜……”她抬起眸子,“可是,姐姐有成功的把握吗?” 蓝彩衣冷哼了一声,似乎不屑吉娜的疑问:“七禅蛊虽然难得,但我却是天下极少数拥有神蛊钥匙的人之一。” 吉娜不禁又起了好奇心:“哦?七禅蛊的钥匙,到底是什么啊?” 蓝彩衣看了吉娜一眼,道:“告诉你也无所谓,因为你就算知道了,也是得不到此生未了蛊的认可的。” 吉娜脸上一红,分辩道:“我可没有想要……” 蓝彩衣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笼罩在黑纱下的脸:“这就是钥匙。” 吉娜瞪大眼睛,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蓝彩衣的眼中泛起光芒:“上次战斗后,其他六蛊都陷入常年沉睡,因此,替七禅蛊选出新主人的责任只能落在此生未了蛊身上。此生未了蛊的作用就在于改变寄主的容貌,因此,它选择主人的标准不是武功,而是容貌。” 容貌? 吉娜不禁一怔。 蓝彩衣将目光投向远天,傲然重复了一遍:“传说此生未了蛊乃是天上神魔,它能让每个人看到心中对至美至爱的想象。因此,也只有真正的绝色美人,才能得到此生未了蛊的认可。” 吉娜听着她的话,脸上流露出痴迷之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双眸子,难道这就是自己心中的至美至爱吗? 那它们又属于何等样的绝色佳人呢? 一阵山风吹来,将吉娜从失神落魄中唤醒,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怀疑地望着蓝彩衣,却说不出话来。 蓝彩衣的容貌隐在黑纱下,看不真切,但隐约觉得肤色黧黑,加上如今满面血污,蓬头乱发,又哪里有一点绝代佳人的风华? 蓝彩衣看到吉娜直愣愣地看着她,不禁心头火起。 百蛊门门主蓝彩衣,当年乃是赫赫有名的苗疆第一美人。只是近年疾病缠身,少走江湖,加之百蛊门势力日益削弱,沦为江湖三流门派,声势才渐渐淡了下去。这第一美人之称,也被白水堡堡主夫人抢去了。此事蓝彩衣深以为恨,若不是如今荒郊野岭,正是用人之际,真恨不得将吉娜一掌拍死。 吉娜见蓝彩衣满面怒容,连忙把头低下,摆手道:“我,我只是想看清姐姐的样子……” 蓝彩衣冷哼一声:“你真的要看?” 吉娜怯怯地思索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蓝彩衣缓缓将脸上黑纱揭下。 吉娜啊了一声,跌坐在草地上。她此刻的神情完全不似看到了绝色美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厉鬼。 眼前这张脸,也真的和厉鬼相差无几。 粗糙黧黑的皮肤上,遍布着铜钱大小的白斑,白斑间隙点缀着无数状若蚕豆的疥疮,其中几颗还已破皮溃烂。口眼淤血歪斜,鼻子高高肿起,仿佛刚被人狠揍过一顿,看上去惨不忍睹。 蓝彩衣冷哼一声,将黑纱罩上,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吉娜惊得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点头。 蓝彩衣道:“七年前,我曾去过神魔洞一次。那时,神魔洞的秘密刚刚传晓江湖,自不量力去取蛊的人,竟有两百多个。只可惜,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吉娜看了看蓝彩衣,想说:那你不是被金蚕咬成这样的吧?却终于没敢说出口。 好在蓝彩衣没有看她,而是遥望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能活下来,多亏亲眼见到了秦梦楼被金蚕咬得粉身碎骨的一幕。” 吉娜愕然:“秦梦楼又是谁?” 蓝彩衣:“白水堡堡主夫人。自我练蛊入魔,闭门修养后,她就成了苗疆第一美人。当年迷恋她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白水堡堡主为了得到她,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费了多少财力,耗了多少心机。成亲那日,聘礼是三斛南越明珠,真是古今无有的奢华。一时之间,普天下的女子无不艳羡,叹恨上天不公,没让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她轻轻冷笑了一声,“可谁知到,白水堡堡主本是断袖之人,对女色毫无兴趣。他费尽心机迎娶秦梦楼,又对她百依百顺,只不过是要骗她替自己取蛊罢了!” 吉娜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为什么会死呢?” 蓝彩衣摇了摇头:“只因为她的美貌还不够。”她的声音中有些失落,“在她入洞之前,我曾仔细打量她的容貌。自负虽未必弱于她,但最多也就在伯仲之间。她没有得到此生未了蛊的认可,当年的我也未必能。因此,那一年,我没有贸然进去,而是悄悄从洞口逃走了。”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七年来,那一幕无时无刻不重现在我脑海,满天兽啸,金蚕振翅声震耳欲聋,血雨纷扬坠落,人们惊惶逃避,这恐怖如炼狱一般的场景中,我却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至美的影子。” “那就是此生未了蛊的幻影。”她的声音如山风一样凄迷,“那是凡人无法想象的美丽,只要看过一眼,就会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沉醉在它怀中。如果说,以前我是为了治疗伤势来取七禅蛊,那么自从见它之后,我宁愿用所有的生命,来祈求它给我一日的美丽。” 她顿了顿重重地重复了一句:“和它一样的美丽。” 吉娜不禁想,如果此生未了蛊幻化的,是每个人心中的至美至爱,那她所看到的幻影,和蓝彩衣的应该不同吧。但那种痴迷的心境却是一样的执著——宁愿死去,也要再看它一眼的执著。 蓝彩衣的声音渐渐有些苦涩:“之后,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练成了早已绝传的刹那芳华蛊。” 吉娜讶然:“刹那芳华蛊?这又是什么东西?” 蓝彩衣道:“刹那芳华蛊的作用也是改变寄主容貌,但与此生未了蛊不同,它是常年压榨寄主的美丽,只让他在某一个时刻绽放出来。也就是说,它会让练蛊之人平日变得极丑,而只在某一时刻,将美丽全部释放。变丑得越厉害、时间越长,那一刻的美丽也就越是动人。” 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拂过,动作中似乎有无限的眷恋,声音在轻轻颤抖:“为了一个时辰的美丽,我忍受了七年的丑陋。七年来我戴着黑纱,日夜面对这张不堪入目的脸,就是为了在今夜面对七禅蛊的一刻!” 她声音有些哽咽,胸口起伏,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可以想象,这七年她过着怎样不见天日的日子。 吉娜渐渐觉得她非常可怜,只得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赶路吧。” 蓝彩衣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让吉娜将自己背上,向神魔洞行去。 夕阳渐渐隐没,一轮皓月爬上苍穹。 万仞绝壁上,沉睡的金蚕发出七彩光晕,宛如一个个悬停在空中的水滴,映得整个天风谷美丽非常,却也诡异非常。 中秋朗月的照耀下,神魔洞宛如一头巨兽,静静伏于山谷尽头。洞口两条石笋高高耸起,直插苍穹,宛如巨兽口中的厉齿。洞中看不见丝毫亮光,仿佛张开的一张阔口,耐心等候着踏入它领地的猎物。 吉娜惊讶地发现,洞口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人侧卧在洞口的一方青石上,正在鼾睡,身上衣衫褴褛,还散发出阵阵臭味,分明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乞丐。 老乞丐头发本已全白,却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污泥,显得灰白斑驳,说不出的肮脏。脸上皱纹纵横交布,看上去已经有一百岁还不止。更为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早已被剜去,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洞,让这张苍老、丑陋的脸更添上了几分狞恶。 吉娜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寨东的阿盘婆死的时候,脸上也是这般灰噩的色泽,心中不免有几分害怕,怯怯地躲在蓝彩衣身后。 蓝彩衣扶着吉娜,目光死死盯在这个乞丐身上,似乎想看明白他的来历。 她行走江湖多年,当然知道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将内息探出,却收不到丝毫回应——这老乞丐竟似全然不会武功一般。 蓝彩衣心下一惊,神魔洞位于天风谷深处,若他真是个不会武功、又奄奄一息的老乞丐,又怎么可能找到这人人畏惧的武林禁地? 难道这人竟是绝顶高手,已能将内息练到无形无迹的地步了吗? 正在惊讶,那老乞丐竟缓缓从巨石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嘶声道:“终于有人来了吗?” 蓝彩衣皱眉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老乞丐咳嗽了几声,摇头道,“丫头,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我在这里住了十四年了。” 蓝彩衣的脸色更加凝重:“你住在这里?” 老乞丐伸出手,捶了捶早已站不直的腰,叹息道:“我在这里守护七禅蛊。” 一听到七禅蛊三个字,蓝彩衣脸色陡变,一手悄悄向怀中掏去。 老乞丐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脸上皱起一个笑容:“我记得了,你叫蓝彩衣,七年前来过。” 蓝彩衣的手突然止住,愕然道:“七年前,我并没有见过你。” 老乞丐笑道:“那不过是我不想让你们看见罢了。”他又摇了摇头,“丫头,你若是蓝彩衣的话,就不必进去了,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蓝彩衣眉头皱起,怒道:“为什么?” 老乞丐悠然道:“因为你和秦梦楼一样,都还不够被此生未了蛊认可的资格。” 蓝彩衣怔了怔,重重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说我不能?你又老又瞎,难道还能分辨美丑不成?” 老乞丐摇头道:“我虽眼瞎,心却不瞎。我在此守护七禅蛊多年,只得了一个好处,就是能听懂蛊语。” 蓝彩衣冷笑更浓:“蛊语?那它说什么?” 老乞丐笑了笑,指着洞中道:“此生未了蛊说,你最好不要进去。”他顿了顿,又道,“七年前,我也曾这样劝过秦梦楼,可惜她不相信。” 似乎在应证他的话,那些悬停在崖壁上的金蚕蛊突然闪烁起来,发出夺目的彩光,将山谷照得一时透亮,又缓缓暗淡下去。 蓝彩衣的目光死死盯在老乞丐身上,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渐渐地,她的怒火也随金蚕的彩光熄灭,她冷笑道:“老瞎子,你这次可看走了眼,我已不是七年前的蓝彩衣!” 她突然一挥手,将脸上黑纱揭下。 十五的月光宛如流水一般,垂照在她的脸上。 吉娜习惯性地正要捂上眼睛,双手却宛如被无形的绳索套住,停在半空中。 她此生绝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 那张原本丑陋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细腻温润,仿佛是整块美玉雕成,没有分毫的瑕疵。而脸上的每一分线条都是如此精致、完满,仿佛经过了神匠精心刻画,美得竟全然不似真人。 吉娜心中不由暗暗惊叹,是怎样的蛊术,才能造就出这样一张完美的脸。 苗女多美貌,吉娜见过的美人并不少,她本人虽然年幼,但也出落得清秀娇俏,可谓百里挑一之选,但无论何等样的美人,都会有些许遗憾,造物总是如此吝啬,不会将真正完美之物赐予人间。 然而,经过了刹那芳华蛊那近乎残忍地锻造,蓝彩衣的容貌真正泯灭了一切瑕疵,七年的压抑、扭曲的美丽,终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绽放出妖异般的光芒,几乎灼伤了吉娜的眼睛。 蓝彩衣似乎十分满意吉娜的惊讶,徐徐转向老乞丐,傲然道:“现在,老先生能否帮我再问问此生未了蛊呢?” 明月照在她绝美的脸上,她整个人仿佛都散发出逼人的光彩,与刚才重伤委顿判若两人。 或许是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脸,老乞丐的神色并未有太多改变,他方要开口,一个淡淡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蓝姑娘此刻的容貌,正应了古人一句话之评。” 众人骇然转身,就见身后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了一顶镂花软轿。 轿子样式十分古雅,紫檀轿身上雕着仙鹤云藻,看去十分华丽,青玉色的轿帘徐徐垂下,让轿中人的身影也变得隐约起来。 蓝彩衣心下一沉,荒山野岭之中,人行走都极为困难,何况一顶轿子?更何况,他来到自己身后,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 蓝彩衣眉头深深皱起,轿中人的武功显然在她之上,若也是为七禅蛊而来,倒是个真正的劲敌。 轿中人顿了顿,似乎在等几人的惊愕散去,才徐徐将刚才的话说完: “美则美矣,全无灵魂。” 蓝彩衣脸色陡变,欲要发作,却忌惮那人武功了得,只有强压心火,怒目而视。 轿帘在夜风中轻轻飘扬,宛如空中的一段夜云。 却听那人道:“此生未了蛊天生神物,所求所待,绝不是妖蛊之术造出的木石美人。只有完美容颜加上绝代风姿,才可称得上真正天姿绝色,也才能打动神蛊。”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蓝姑娘如今容貌不可谓不美,但心胸狭窄、冒进妄为,绝代风仪几个字,却是万万说不上了。” 蓝彩衣怒到极处,反而笑出声来:“说得倒是容易,你倒是找出一个容貌既是绝美,风华亦是绝代的美人,给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那人默然片刻,良久长叹一声,一字字道: “就是我。” “你?”蓝彩衣忍不住暴出一阵大笑,笑得躬下身去,“你是谁?” “南宫韵。”他的声音并不高,也没有丝毫炫耀,仿佛只是与朋友谈笑中,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蓝彩衣的笑声却戛然而止。她霍然抬头道:“你是南宫韵?”她又重复了一遍,“南宫世家的南宫韵?” 南宫韵淡淡笑道:“是我。” 蓝彩衣猝然闭口,吉娜却觉得她的身体渐渐沉重起来,几乎扶持不住。 江湖也是一个世界,总会私下流传着种种排名。百年前,武林异人百晓生排兵器谱,名噪一时;一些登徒浪子也会不时炮制出武林美人谱来,私下流传。而武林女子相对官宦闺秀而言,受到的约束较少,风气较为开化,自然也模仿着排出了她们心目中的美人谱。 ——当然这美人全部都是男子。 这份特殊的谱册叫做兰台谱,以楚国美男子宋玉之号“兰台公子”命名。谱中之人也以宋玉为楷模,主论容貌风仪,兼考人品武功,共有二十余人榜上有名。 谱册在武林世家小姐闺房中秘密流传,向来无人知晓,直到五年前,蜀中唐门大小姐唐岫儿,无意中将之丢失,就此泄露,顿时引得江湖一片哗然。 武林中的老顽固们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碍于唐门的声势,也不敢多说。于是这份兰台谱竟流传得越来越广,妇孺皆知。上榜的少侠们表面不屑,心中却暗自窃喜,之后无论行走江湖,还是门派联姻,都是身价十倍。到后来这份谱册干脆从地下转为公开,人人传抄,洛阳纸贵,真是武林中古今未有的奇观。 在兰台谱上,南宫世家九公子南宫韵,正是榜眼。 南宫韵名字下,还有武林第一才女卿云亲手写下的品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没有人怀疑,南宫韵是当时最当得起这个品评的人。出生世家,文采风流,年未弱冠,归云剑却已练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的确是武林中难得的人才。 南宫韵虽出身高贵,为人却温宛和蔼,时常行走江湖,为武林中人排忧解难,一改南宫世家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印象,一时声誉鹊起。 当时,几乎每个少女都做过一个梦,自己能在深山秀谷中邂逅九公子,被他援手于危难之中,从此相识相知,演出一段传奇。 甚至有一些迷恋九公子的少女,暗中结成组织,准备离家出走,去江湖中追随九公子足迹。她们甚至还发动了一次口舌之战,要将兰台谱的排名改一改,将九公子推上第一的宝座。 然而争议良久,九公子依然排在榜眼之位。 因为第一是魔刀堂少堂主,孟天成。 如果说九公子尚经常行侠仗义,行走江湖的话,孟天成则离群索居,神秘莫测。魔刀堂与南宫世家乃是夙仇,百年来争斗不休。南宫韵与孟天成一正一邪,又恰恰都是两家翘楚,自然成了少女们闺中最好话题。 只是三年前,南宫世家与魔刀堂决一死战,南宫世家损失惨重,几位长老尽皆战死,而魔刀堂则满门被灭,从此销声匿迹。传说孟天成也在决战中坠落山崖,引得少女们好一阵叹惋落泪。 自此,兰台谱虽未改写,但南宫韵却已成为无冕之王。 神魔洞前月光明灭不定,蓝彩衣只觉心中暗暗发苦。 她当然听说过南宫韵的名字。且不说他的容貌是否有传说中那般清绝天下,单是他手中的归云剑,自己就一分胜算都没有。 这时,南宫韵却笑了:“南宫韵绝非恃强凌弱之辈。蓝姑娘既然先到一步,若执意要入洞去见此生未了蛊,在下绝不阻拦。” 蓝彩衣一怔,似乎没想到南宫韵竟如此大度,放她先行入洞。须知七禅蛊只会选定一个主人,若先认可了蓝彩衣,就算南宫韵是神仙化人,也是再无办法了。 但随即,她从这大度中读出了轻蔑。 她注视着软轿中的人影,冷冷道:“你如此自信,是笃定我不可能成功了?” 南宫韵微笑不语,似是默认。 蓝彩衣扶着吉娜的肩头,勉强站直了身子,伤口的疼痛反而激起了她的勇气:“我受了整整十年的折磨,才等来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百蛊门虽非高门大派,却也不曾怕了别人。” 她秀眉微颦,轻轻咬住嘴唇。那一点点委屈与坚强,反而使她木石般的美貌变得生动起来,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动人。 南宫韵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又何苦执著,白白舍弃生命呢?”夜风轻轻吹起轿帘,他已从软轿中走出。 万千金蚕蛊身上突然发出夺目的彩光,仿佛它们也禁不住齐声赞叹。无数彩光在一瞬间凝结为朵朵秋云,轻轻环绕在他周围。 但这些光芒再明亮、再美丽,却也掩盖不了他本身。 他青玉色的衣衫上,淡淡描绣着云纹。让他整个人都宛如笼罩在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晕下,看去是那么的高远清华。蓝彩衣聚精会神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却始终不能。片刻之间,她竟起了一种错觉——她甚至不能确定眼前之人是否还在世上! 只有那淡淡的笑容,让他整个人又变得如此温暖,似可触摸,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只因这一笑,又回到了人间。 蓝彩衣却觉自己心中的热情在一点点变冷,最后凝为寒冰。 玉山在侧,顿觉自惭形秽。这种感觉真切地袭来,一点点将她的心侵袭为死灰。 她在心中默默对比着彼此的容颜,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只知道自己的确是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七年痛苦换来的刹那之美,最终还是不敌他的一个笑容? 难道自己真的与七禅蛊无缘吗? 蓝彩衣脸上的惊愕、失望渐渐转变为苦涩。 吉娜本来为南宫韵的容貌所摄,正看得目瞪口呆,却感到蓝彩衣的手渐渐变得冰凉,不由担心地道:“姐姐,你怎么了?” 她目光落在蓝彩衣脸上,却不由大惊失色。她的脸并没有改变,但美丽眸子中却泛出一片死灰的色泽。 她的目光看上去竟和垂死的阿婆一样苍老。 吉娜只觉一阵恶寒从心底深处升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姐姐,不要……” 就在这时,蓝彩衣眼中掠过一丝决绝,两条彩色丝带突地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将她整个身子托起,向神魔洞中飞去。 “不要!”吉娜失声惊呼,正要去抓住她,却被一股强大的反挫之力弹开了。 吉娜连忙爬起来,却只看到蓝彩衣最后的眼神。 她投身神魔洞,并不是想要获得此生未了蛊的认可。而是一切希望破灭之后,她只有用毁灭,来表达对自己的最后一点尊重。 她宁愿在最美的时刻,葬身七禅蛊身前,也不愿在病痛与丑陋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如果我不能得到你,那请让我再看你一眼。 然后,沉醉在你给予的死亡中,无怨无悔。 吉娜怔怔地跪在冰冷的青石上,蓝彩衣最后的身影如惊鸿一瞥,却是如此动人。 然后,一声巨大的兽啸直冲云霄。 天地动摇,四周山石滚滚落下,吉娜几乎立身不住。 一阵嗡嗡振翅之声大作,伴随着蓝彩衣凄厉的长笑,但瞬间,她的笑声就已淹没在骨肉破碎的裂响中了。 一切又重归寂静。 吉娜又惊又悲,眼圈立刻红了起来。身后那老乞丐轻轻摇头道:“可惜。” 南宫韵脸上又浮起那优雅的笑意,拱手对老乞丐道:“老先生,现在轮到我去取蛊了。” “你也不必。”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声音低沉动听,却带着莫名的森寒,连谷中的夜风也不禁为之瑟缩。 南宫韵也不由微微变色:“谁?” “我。”一个黑色人影在月色中渐渐清晰。 “孟天成?”南宫韵温婉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你还没死?” 那人缓缓向洞口走来,一字字道:“二百八十条人命,还没找你们南宫家讨回来,我又怎么会死?”夜风如鬼啸般响起,大片墨云宛如张开了一对巨大的羽翼,捧侍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徐徐向神魔洞压下。 南宫韵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中了我的归云剑,绝不可能活这么久的。” 孟天成冷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堂堂南宫世家的公子,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少侠,竟会在剑上下毒!” 南宫韵想要反驳,却一时无语。看着他步步逼来,不禁又想起了月光下他那弯血红的魔刀和赤红的双瞳,心中不禁一寒,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沉下心来,道:“你……你也来取七禅蛊?” 孟天成在他面前三尺处止步,森然笑道:“还有人比我更配来见此生未了蛊吗?” 他长身站在南宫韵面前,黑衣宛如羽翼一般在山风中翻飞。 这一刻,借着微薄的月光,吉娜看清了他的脸。 这张脸极为清俊,惊若天人,却又偏偏带着浓厚的邪气。 如果说南宫韵宛如美玉一般温婉动人,那他就是一团暗狱之火,在仇恨中燃烧出夺目的光华。 这光华带着邪恶、妖异,却是如此耀眼,将南宫韵精心维持的风仪一点点侵蚀、焚灭。 无边杀气,从孟天成身上透出,沉沉压在整个神魔洞口。南宫韵心中一惊,短短三年时间,他的武功竟进步了这么多。 孟天成冷笑,又向前踏了一步。南宫韵为他的气势所迫,几乎要向后退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紧紧握住了归云剑。 他知道,这个时候后退哪怕小小一步,他就彻底失败了。自己的梦想,父辈的期望,南宫世家的百年荣耀都会在这一退中彻底化为泡影。 所以,他只能克制胸中的恐惧,努力让自己站得很直。 虽然在吉娜看来,他依然玉树临风,风姿清绝,但一旁的老乞丐却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道夺目的红光如闪电般划破夜空。 南宫韵的归云剑刚刚出鞘,却感到咽喉处宛如被风吹过,微微有些发寒。然后,他看到孟天成那双被仇恨点得赤红的眸子。 “你的债,总是要还的。” 砰的一声轻响,大蓬鲜血喷溅而出。 吉娜一声尖叫,南宫韵的眼睛陡然张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手。 然后,缓缓倒下。 鲜血如飞花落叶,洋洋洒洒,但孟天成没有躲闪,而是在血雨中,徐徐张开衣袖,尽情享受着仇人鲜血的温度。 温润腥咸的液体,沾湿了他披散的长发和羽翼般飞扬的衣带。他看上去就宛如在复仇中沉沦的王子,将自己清俊的容颜、高绝的武功和心中的善良、眼中的温暖一起交给了妖魔。 良久,他将手中赤红的弯刀收起,也不看吓得瑟瑟发抖的吉娜,径直向神魔洞走去。 “站住。” 孟天成皱眉——他本以为,没有人敢在此时拦住他。 回头看去,却见那老乞丐正用脸上两个黑洞对着自己,孟天成不禁一阵厌恶,冷冷道:“怎样?” 老乞丐摇头道:“你不能进去。” 孟天成的声音更冷:“为什么?” 老乞丐长长叹息一声道:“十几年来,来到神魔洞的人不下数百。你的确是其中最优秀的。”他的脸色冷了下去,话锋一转,“但还是不够。” 不够? 孟天成的脸色冷如冰霜,森寒的杀气流水一般从他袖中的弯刀透出。老乞丐却仿佛完全不觉,挥手道:“走吧,此生未了蛊不会认可你。” 孟天成注视着他,杀气渐渐敛起,转身依旧向洞口走去。 老乞丐长叹道:“我好心阻止你,并不是因为你比他们接近此生未了蛊的要求,而是他们取蛊,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而你不是。你只是受人所托而来,又何必如此执著?” 孟天成不禁停下脚步,重新打量这老乞丐:“你怎么知道?” 老乞丐道:“你不必问我,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他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辩的力量,“我守护神蛊多年,已与他们心意相通,你若相信我,立刻放弃。” 孟天成紧闭嘴唇,并不答话。 老乞丐道:“我虽看不见,却能感到你心中的犹豫。你有未报之仇,未报之恩,未尽之情,的确不应该轻生的。” 月光下,孟天成的身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显然老乞丐的话,已触动了他心灵深处最软弱的一线。 孟天成缓缓抬头,月光倾洒在他的脸上:“我只想知道,此生未了蛊到底要寻找怎样的主人?” 他半面脸庞已被鲜血沾染,但这不仅无损他出尘的清俊,反而与他与生俱来的邪逸之气映衬,更显出一种独特的魅惑。 这种魅惑,足以让任何一个少女心动。 他的确有资格问这样的话。 若连他也不能获得此生未了蛊的认可,那还有谁能? 老乞丐却笑了:“一年前,我也很疑惑这个问题。敢于前来神魔洞取蛊的,无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神蛊却不屑一顾。等了一年又一年,我也不禁着急起来,开始在江湖上四处行走,希望能找出更为出色的人选。直到一年前,我看到了他。” 老乞丐的声音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一眼认定,他就是七禅蛊要寻找的人。于是我几次暗中留信,希望他能领悟我的苦心,来到神魔洞……但他还是没有来。” 孟天成道:“为什么?” 老乞丐苍老的脸上掩不住失落:“因为他已不需要七禅蛊。真是可笑,想要七禅蛊的人,七禅蛊不想要他。七禅蛊在等的人,却并不需要七禅蛊。” 孟天成仰望明月,脸上浮现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似在嘲笑自己,又似在嘲弄此事本身。 老乞丐长叹:“我也已经老了,只怕等不到下一个七年,难道这天生神物,终究无法为世所用,只能长眠于深山大泽之中吗?” 孟天成瞑目思索片刻,道:“那人是谁?” 老乞丐的脸色凝重下来,一字字道:“新任武林盟主,杨逸之。” 杨逸之,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却仿佛带着莫名的力量,夜风一般从天风谷中飘过。 孟天成的双眼霍然睁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复杂。 这样的神情,吉娜一天之内已经看到了三次。第一次是蓝彩衣听到南宫韵的名字,第二次是南宫韵见到孟天成。 第三次就是现在。 杨逸之? 吉娜不禁对这个名字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七禅蛊如此看重,能让孟天成也甘避锋芒? 难道说,他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双眸子的主人? 想到这里,吉娜的心中一阵热血沸腾,恨不得化身飞鸟,马上来到他面前。 老乞丐望着孟天成,似乎在重申一个事实:“七禅蛊本是为他而等。” 孟天成沉吟良久,身后,万千金蚕蛊光芒明灭不定,一如他心中天人交战。 他终于点了点头:“这三个字,便够我向王爷交代了。”突然转身,向谷外走去。 吉娜瑟缩着躲在一旁,看着他的衣角从自己眼前飞扬而过。她本想叫住他,询问杨逸之的下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一日奇变迭生,早已让她惊得没了力气。 吴越王府。 华灯摇曳不定,明黄色的帷幕在夜风中微微起伏。 吴越王默默听完了孟天成的陈述,叹息道:“你做得对。” 孟天成脸上略有愧色:“是我办事不力……” 吴越王摆手道:“不必自责,你走之前,我一再叮嘱你要听从洞口老乞丐的判断。他若说你不能,就不必冒险。”吴越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在我心中,人才比七禅蛊更加重要。” 孟天成低下头,清俊的脸罩在斗篷的阴影下,却看不出神色。 他沉默良久才道:“那个老人是谁?” 吴越王淡然笑道:“他就是上一任七禅蛊的主人。” 孟天成皱起眉头:“邱渡?” 吴越王点了点头:“正是,与魔教长老一战,他身负重伤,幸得三生蛊之助,并未丧命。但他深爱的女子,却死在了他怀中。邱渡自此心灰意冷,无心涉足江湖,于是将七禅蛊从身上取下。十余年来,他隐居山谷,即是要为这七只上古神兽找到新的寄主,也是为了远离俗尘,追缅往事。” 孟天成点了点头。 吴越王苦笑道:“早有耳闻,七禅蛊乃不祥之物,每一届寄主都不得善终,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他的笑容里有些自嘲,“但兵者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相比七禅蛊带来的力量,这些传言又何足畏惧?” 孟天成淡淡道:“王爷如今的武功已经足够睥睨当世,又何必非要借邪法之助?” 吴越王看着他,笑容里有些自嘲:“睥睨当世……”他逼视着孟天成,一字字道,“比杨逸之如何?比卓王孙如何?” 孟天成一怔,无法回答。这两个名字宛如尖刀一般,再度刺痛了他的心。 吴越王也是一样。 他渐渐将目光挪开,长叹道:“我所图的,乃是整个天下;我要创立的,是今古未有的伟业。因此,我必须得到天下无敌的力量。”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一字字道,“现有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孟天成低头道:“是。” 吴越王脸上渐渐聚起一个微笑,声音也为之一缓:“所以,还要你帮我。” 孟天成没有答话。 他当日被南宫韵暗算,跌落山崖,是吴越王将他救起,以奇方异术,助他恢复、增进武功,甚至还让他得到了最爱的女人为妻。他本是桀骜不逊的魔道少年,但一日灭门之祸,已让他人生彻底改变。为了报仇雪恨,他就算献身为魔也在所不惜,何况这仅是吴越王给他的一份礼遇? 三年来,他绝口不提报恩之事,却已许下承诺,无论多难之事,也要替吴越王完成。 吴越王沉吟道:“七禅蛊既然不可得,那只好先设法找到四天令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数年前,魔教教主集齐四天令,掘出天罗宝藏,借其中秘宝之力,屠武当,灭少林,一时风光无限。之后,四天令再次分散,流落四方。据我所知,其中一枚已经到了扶桑。你要做的,就是去一趟日出之国,替我将这枚玄天令取回来。这封信中,有你东渡所需的一切。” 孟天成接过信函,却有些犹豫。 吴越王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心里一定很疑惑,既然天罗宝藏已被取走,我搜集四天令还有什么意义?” 孟天成默然。 吴越王道:“我本也以为四天令的作用,只是开启天罗宝藏的钥匙。直到一年前,先知告诉我,原来四天令中还隐藏着一个更为巨大的秘密。只要解开了这个秘密,就能执掌倾覆天下的力量,而这,正是我最想要的。” 孟天成点了点头,他并不想追问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因为他相信吴越王的判断。 他缓缓将信函收起,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一年之后的今日,必献玄天令于此。” 这是他的承诺。 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一年后。 云雾山中的山花开了又谢,满山藤萝却比去年更加翠碧了。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参天,中间怪蟒横行,兽迹处处,毒草异花,含腥吐蕊。一进林中,洪荒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此山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春去秋来,吉娜已经十六岁了。 山风吹高了她的身材,山泉洗媚了她的眼波,去年神魔洞前的奇遇,也让她的胆子更大,眼界更宽,而那颗寻找那双眸子主人的心,却也更加迫切了。 这个调皮、好奇而又见过“大世面”的小姑娘,在这一年中又遇到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却没有怪过今天的。 因为,今天,她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 吉娜顺着山藤,向云雾山山顶攀爬着。山顶有两座高峰,相对耸立,一名苟彩,一名点彩。在苗族的传说中,是一对不能团聚的恋人幻化。双峰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涧,只有一条生锈的铁索连接两头。 两座山峰她已经登上很多次了,但这次不同。因为她哥哥雄鹿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没有人能从北面的山崖爬上苟彩峰,吉娜听了不服气,趁着她哥哥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出来,一定要爬上去,然后回去说给他听。 山崖虽然陡峭,但上面布满了积年的藤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结缠绕在一起。时值初秋,各种藤叶布成五色斑斓的一张大网,倒不怕掉了下去。 吉娜手脚利索,不多时,就爬到了峰顶。她向前望了望,遥遥就见对面点彩峰似乎比这里还要高些。两峰之间的那条铁索已被山岚染成碧绿,远远望去,就宛如空气中悬浮的一条青色长虹,再向下看,却是万丈绝壁,云雾翻滚,难测其深。 吉娜素来胆大,也不觉害怕,索性倚着铁索休息,准备一会儿再从北面将点彩峰也爬一次。 突然,头顶一声怪啼,数团巨大的阴影划破山岚,在她头上飞舞盘旋。 吉娜骇然抬头,就见数头黑色巨鹫正张开羽翼,向自己立身处俯冲而下。那些巨鹫通体漆黑,双翼展开,足长一丈有余,也不知是什么异种。更为骇人的是,每头怪鸟背上,竟还坐了一个人。 这些人全身都着黑衣,将头脸包住,只露出两只小小的、三角形的眼睛来。身材都极为瘦削矮小,动作却便捷灵活,就如山中灵猿一般。在这些黑衣人地驱使下,那些巨鹫腾空盘旋,眼中发出粼粼碧光,似乎随时都要恶扑上来,搏人而噬! 吉娜大骇,两手紧握铁索,一时也不知如何招架。 鹫背上的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语调却极为怪异,巨鹫宛如得了密令,猛地张开双翼,向吉娜扑来。吉娜不禁失声尖叫,只得紧紧闭上双眼。 几团黑影擦身掠过,巨大的腥风吹得吉娜立身不住,跌倒在地上。 吉娜惊魂未定,睁开双眼,却发现那些巨鹫并不是要攻击她,而是掠过铁索,向对面的点彩峰飞去。 对面山峰云笼雾罩,看不真切。吉娜极目远眺,竟发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峰顶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点彩峰顶的一块巨石上,也是一身黑衣,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觉长身玉立,仪态出尘,比骑鹫的那些怪人好看了何止百倍。山风吹来,他的长发与衣袖便在山岚中猎猎飞扬,在那群黑衣人衬托下,更显得鹤立鸡群,风姿卓绝。 吉娜隐约觉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些巨鹫就停栖在巨石周围,将那人团团围住,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 骑鹫人用那极为怪异的语调,商量了片刻。为首一人扬起头,用极为生硬的汉语道:“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无论你逃到哪里,也躲不开我们神隐武士的追杀!” 那人并不回答。 骑鹫人又道:“你若执迷不悟,我们就动手了!”语调虽然凌厉,但却微微有些颤抖。就连吉娜也看出,那些人心中的畏惧。 那人微微冷笑。只听刷的一声轻响,一柄血红色的弯刀被他缓缓掣出。 那些骑鹫人的身形顿时变得僵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魔物。 吉娜却不禁惊喜过望,她还记得这柄刀,当然也记得这个人。 孟天成,那一年前来神魔洞取蛊的黑衣少年。真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吉娜兴奋地向他挥了挥手,但他却全然不理。 他注视这柄刀,良久,突然手腕一沉,一道绯红的血光从他袖底激射而出。 骑鹫人一阵骇呼,手中光芒闪动,各自掣出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向那道红光挥斩。只听噼啪声响,为首两人的兵器齐齐击了个空,撞在一起,红光却悄无声息地穿过他们的防御网,凌空回旋,在他们身后结成死结,凌空盖了下来。 这下突出不意,顿时将两人置于死地。但剩下几人反应极快,顿时催动巨鹫,前来救援。 孟天成微微冷笑,红光闪动,犹如毒蛇,击在为首几只巨鹫的腹部。巨鹫一阵悲鸣,被甩得横飞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时开膛破腹,死于非命。鹫背上的黑衣人变招极快,一齐高高跃起,向孟天成扑了过去。 孟天成手一抬,又是一道红光飞出,破空之声啸耳欲聋,重重击在两人胸前,两人身体立时一阵扭曲,呜哇地叫了几声,鲜血飞溅,向崖下跌了去。 剩余的三人发出一阵尖啸,闪电般逼近孟天成身侧,三柄闪着蓝莹莹光芒的兵器,一齐划至!吉娜生长苗疆之中,自然识得其上喂了剧毒,不禁很是担心,忍不住高喊道:“小心,他们的兵器上有毒!” 孟天成向吉娜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脚尖在山崖上一点,又是一刀凌空斩出,只听崖壁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这一刀,斩碎了崖顶的山石,就见万千黑点遮云蔽空,一齐砸了下来,那三人顾不得伤敌,纷纷驱赶着巨鹫闪避。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道红光陡然涨大,宛如一弯赤色的新月,在白昼中亮起。 三人眼中露出极为惊恐之色,但瞬间又已化为与敌同归于尽的狂烈。突然之间,三人将兵器凌空狂舞,组成一个巨大的“品”字,大声呼喝着,凌空向孟天成扑了过去!三人眼角崩裂,尽是惨烈之情。 孟天成冷笑,轻轻挥手,弯刀绯红的光芒萦身而灭。 只听他淡淡道:“想要?给你。” 另一道玄色的光芒随着他左手挥出,迅速炸开,迎着三人溅了出去。 三人来势极急,完全来不及躲闪,就被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身体。几声惨叫划破长空,那三具矮小的躯体随着光芒慢慢裂开,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一片片带着血迹挂在斑斓的藤网上,秋叶也被染得血红。 吉娜一声尖叫:“你……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手一合,乌光霍然消散,化为一枚七寸余长的铁尺。 他凌空站在那块白色巨石上,冷冷道:“杀了,又怎样?” 雾气在他身边蒸腾变化,依旧看不清面貌。但那份邪逸之气,却比去年更加浓烈,更加咄咄逼人。 吉娜不禁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却又高喊道:“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皱了皱眉,不再理她,只低头注视着手中的铁尺。 突然,他手中的乌光轻轻颤抖了一下。 一道轻灵的山风从天空高处吹拂而过。 整个点彩峰上的日色一暗,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被突然收束,化为一道月白色的光之利刃,从孟天成脚下的巨石处直插而入。那是天地本来的威严,所以并不强烈,只如冷月照在流水上,但流水却忽然流过了千年。 巨石斜斜断为两截,整整齐齐的两截。而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宛如天荒地老,只能承得起一滴泪,便再无任何的改易。孟天成还没有丝毫反应,便随着半截巨石向下猛然坠去。 天风卷月,那道冷光巍巍耀起,向他腾了过来。这并非杀戮之剑,却又强极无伦,甚至让人无法抗争,只能静默地接受着它的施与。 孟天成骇然变色,谁的剑术竟达到了如此境界?赤血弯刀突然出鞘,向地面猛地挥出,想要借着真气反弹之力,立稳身形。然而,那道月白色的光芒瞬间已到眼前。 这道光芒并不特别刺眼,上面附着的真气也并不是特别狂悍——或者说,那道光芒上甚至并未真正带上一丝真气! 这光芒就宛如是一缕清风,一道月光,无意中倾泻到你的面前,却瞬间就能侵蚀你的心灵。 因为它是如此美丽,美丽到你甚至不愿、不想、不忍抵抗,甘愿承受它带给你的一切忧郁、哀伤、孤独,甚至…… 死亡。 这是何等空灵,却又是何等强大! 月光就要穿透他身体的瞬间,却突然如微风般消散在空中。 孟天成只觉全身一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和崩塌的碎石一起,重重跌入尘埃。 吉娜一声惊呼,但隔得太远,却来不及救援。 就见纷扬的尘埃中,孟天缓缓抬头,嘶声道:“是你。” 他身前站着一个人影。 来人全身笼罩在一片月白中,再没有别的颜色,仿佛秋夜的月光,随着他突然降临在了正午的山顶上。 白色,本是天地间最普通的颜色,无处不在。但在这一刻,天地中所有的白色似乎都煌然褪色,化为虚无,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袭衣,才是真实的。 山中云蒸雾绕,吉娜极目眺望,仍看不清白衣人的面貌,只看见一道光芒,正缓缓从他手中消失。 他并未收手,而是久久注视着自己指尖的光芒。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从一片夺目的华光中脱出,显得如此寂寞。 仿佛他便是那偶然离开了天界的神祇,孤独行走在苍茫世界上。万物众生都不过片片尘埃,对他的一身洁白不能有丝毫沾染。 只有他手中的这道神之光芒,永远伴随在他左右。 孟天成脸上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他并未伤在这道风月剑气下,但心中却无比苍凉——因为刚才一击之中,胜负早已分晓。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这一剑的! 他怆然笑道:“你手下留情,我本不该再出手的。然而,我答应了王爷,玄天令就一定要带走。” 烟霭中,吉娜听到那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孟天成缓缓站起身,用力将手中那枚铁尺掷出。砰的一声轻响,铁尺直插入两人中间的岩石上,不多一分毫,也不少一分毫。 那人默默看着,并没有动。 孟天成一字字道:“我虽绝无胜算,但却必须出手。” 那人并不回答,良久,方才道:“你本非恶者,我不能让你做不义之人。我随你入京,等你将玄天令交给吴越王后,我再劫夺。” 孟天成笑了。他名列兰台谱第一,容颜自是俊美。但这一笑,却带了莫名的邪意:“不必了!” 弯刀缓缓拔出,真气注入,刀身上渐渐亮起无数血纹,会聚成一团妖异的红光。虽然隔得很远,但吉娜仍能感到他气息的变化。 这是与刚才和神隐武士对决时孑然不同的郑重。郑重得甚至有些惨烈。 而后,他的手动了。 红光铺天盖地而来,宛如在空中张开了一张血色巨网,要将山峦、水云、烟雨,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络其中。 这一击,他已使出全力,再无退路。 一瞬间,山顶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有。 孟天成呛然后退,大团血花从他胸前溅开。 那人轻轻挥手,插在石缝中的玄天令宛如一片落叶般飘起,落到他手中。 他的声音如他的身影一般,清远绝尘,宛如不在人间。 “我本无心伤你,但吴越王存心天下,玄天令不能落入他手。我素敬重义士,你若想夺回,七日后到洞庭君山找我。” 白衣飞扬如雪,来人身影已消失在无边烟霭之中。 孟天成紧紧捂住胸前伤口,一言不发,大蓬鲜血从他指缝中涌出。 吉娜等那人去得远了,才悄悄从藏身之处出来,对铁索那面喊道:“喂,你没事吧?” 孟天成缓缓摇头,却忍不住低头呕出一口鲜血。 吉娜大骇,手足并用,顺着铁索爬了过去。只见孟天成眉头紧蹙,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受伤不轻。 吉娜一面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血迹,一面愤然道:“那人抢了你的东西,还把你打成这样,真是个大坏蛋!” 孟天成轻轻冷笑:“你知道我的东西本来是要带给谁的吗?” 吉娜想了想说:“吴越王?他又是谁?” 孟天成道:“他是我的恩人,却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吉娜不解地道:“为什么啊?” 孟天成摇了摇头,冷笑道:“你若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他冷冷看了吉娜一眼,声音沉了下去,“你还不走,我就杀了你。” 吉娜吓了一跳,但随即道:“我不走,你虽然故意吓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坏人。” 孟天成讥诮地道:“哦?” 吉娜笑了起来:“因为坏人不会这么好看啊,坏人都是这样……”她对着孟天成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笃定地道,“所以,你不是坏人,打伤你的人才是。” 孟天成冷笑起来。他抬头遥望山间变化的雾霭,缓缓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这么说了。”他的声音中有些落寞,也有些伤感,仿佛面对一座永生无法逾越的高峰,心中不禁生出无可奈何的苍凉。 吉娜怔了怔,情不自禁地道:“他是谁?” 孟天成怆然一笑:“杨逸之。” 吉娜愣了愣,突然尖叫起来:“杨逸之?他就是杨逸之?” 孟天成点了点头。 “七禅蛊认可的杨逸之?” 孟天成点头。 “武林盟主杨逸之?” 孟天成依旧点头。 吉娜怔了怔,又叫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握紧双拳,小脸通红,心中更是后悔得要死,因为刚才山中雾气太大,隔着一条铁索,她根本没有看清杨逸之的容貌! 她忍不住推开孟天成,跳了起来,向杨逸之离开的方向望去。只见云雾蒸腾,却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七年的寻求,好不容易有了邂逅的机会,难道又这样错过了? 她极目望着远方,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孟天成冷冷看着她,神色阴晴不定,突然道:“你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吉娜毫不犹豫地道:“是啊!”她看到孟天成的神色,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毕竟,才听到杨逸之的名字,就把人家推开,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了! 她赶紧上去重新扶住孟天成,讷讷地解释道:“我其实并不是喜欢美人,我只是想找一个人。” 孟天成道:“什么人?” 吉娜嘟起粉腮,轻轻吐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看清了他的眸子。但我想,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她脸上升起一团红晕,似乎又想起了那个萦绕多年的美梦。她瞥了孟天成一眼:“比你还要好看……或许只能是他了。” 她毫无心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孟天成也并不在意。因为自从出了兰台谱之后,武林中如吉娜般花痴的小姑娘,他实在见得太多了。于是淡淡道:“你知道龙舌潭吗?” 吉娜点了点头。 孟天成淡淡道:“你帮我一下忙,将我扶到那里去,我带你去见另一个美人。” 吉娜问道:“那个人有你好看吗?” 孟天成的面色一沉:“到了你就知道了。” 吉娜怜惜他负伤,便不再多问,只哦了一声,扶起孟天成向龙舌潭走去。 龙舌潭位于云雾山东面大熊岭的岭顶,潭很小,呈椭圆形,很像龙的舌头,是以得名。龙舌潭全都被茂密的茭叶草覆盖住,几乎看不到潭面。再往外就是密密挤挤的龙血树。秋天的时候,树干流下道道树脂,赤红如血,薄薄地盖在大地上,仿如一层嫣红的微霜。 潭水碧色极浓,视力所及,不过水面下一寸,再深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和四周的红色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娇红翠碧,妖艳至极。 传说此潭乃是天上龙神沐浴之处,苗人笃信鬼神之言,从不敢踏足此潭周围的龙血树林。是以龙舌潭虽然妇孺皆知,但究竟潭是个什么样子,潭水有多深,却没有知道的了。 吉娜倒是来过几次,她可不管什么禁忌,径自进林捕兽,还在潭边睡过一觉。只是那潭水实在太凉,简直比寒冰还刺骨一些,以吉娜的胆大,却也没试探过潭水深浅。 她奋力搀扶着孟天成,来到了龙血林边。龙舌潭幽幽的碧光在太阳照射下,诡异地闪动着,仿佛山鬼阴郁的眼睛,林中一片阴森。 吉娜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笑道:“进去吗?” 孟天成点了点头。吉娜倒很想看看他所说的美人,顾不得劳累,扶着他走到了潭边。孟天成的伤口虽然靠点穴闭住了血脉运流,但一路颠簸,仍旧极为疼痛,被龙舌潭水的碧光映照着,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他一手扶在吉娜肩上,一手缓缓从腰中抽出赤血弯刀,插入了潭水中。 孟天成一点点将弯刀插入,直没刀柄,突然缓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潭水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一连串巨大的泡沫从潭心升起,一浮到水面,立即破开。慢慢地,一丛墨黑的水草从水中浮了起来。 那团水草纠结凌乱,其中竟然闪动着几点冰霜一般的寒光! 吉娜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水草,而是人的头发,而这寒光,就是那人的眼睛! 这情形甚为不可思议,吉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那人越浮越高,渐渐露出半个身子。只见她周身瘦骨嶙峋,仿佛只是几条骨骼支撑起来的布偶——却是做坏了的布偶,几乎已毫无人形,只能维持着半趴的姿势。而她的一头长发,却长得异常茂盛,纠结披拂,宛如道道墨黑的水藻,在潭中散开团团乌云,纵横张布在湖泊之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条寄生的毒蛇,扎入湖心深处,不断替寄主吸取养分。 这个场面本已诡异至极,然而更为可怕的是,那团长发之下,竟然并生着两个头颅! 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形体虽然猥琐恐怖,但若只看这两张脸,却宛如林中精灵一般,清丽绝尘。 这一年来,吉娜见过的美人已然不少,但还是再一次被深深震撼。 只因为这种美丽实在太过诡异,太过畸形! 她们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林间垂照的日光中,上面轻柔地点着细小而精致的五官,尤其一双眸子,颜色极淡,宛如新生婴儿一般透明,其中的神光若有若无,秋潭般氤氲化开,和这粼粼波光融而为一。看去虽不真实,却有种令人窒息的美秀。 因为这种美是属于婴儿的,纯净、善良,不掺杂任何渣滓。宛如自然而生的秋江芙蓉,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娇艳地盛开着。 盛开在老朽、枯萎的枝干上。 这鲜明的对比看去极为惊人,吉娜正在骇然,那两个头颅竟然同时开口说话了:“玄天令呢?” 她一个声音极其生涩,宛如刮骨磨牙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柔和恬美,弦音轻震,带着莫名的乐感,在龙血林中袅袅散开,说不出的好听。配着她那宛如山魈水怪的形貌,实在骇人至极。 孟天成脸色更加阴沉:“被人夺走了。” 那两个头颅神色同时改变,四只婴儿般的眼睛发出凌厉光芒:“谁?” 孟天成清俊而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一字字道:“杨逸之。” 两个头颅一声惊呼,眼中满是惊惧之色:“怎么会是他?” 孟天成摇了摇头,默然良久,才道:“请转告王爷,七日之后,我一定会将玄天令夺回来。” 左侧头颅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就凭你?你连他一招都挡不住,还妄说什么夺回来?” 孟天成的身子一震,脸色更加苍白。 右侧头颅却柔声道:“姐姐,我早说过,他就是一个废物,叫王爷不要相信他的。你们偏偏不信。”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走吧,我们不会为你治伤的。” 孟天成低下头,水波映照下,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却似乎对这两个怪人颇有忌惮,只得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右侧头颅微微转动,目光停留他脸上,轻声道:“我这么说你,你肯定不服气是不是?” 孟天成没有答话。 左侧头颅恶声道:“你枉称替王爷效命,你可知道,四天令对王爷的大业有多么重要?” 孟天成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这个问题,实在是故意侮辱他的。 右侧头颅柔声道:“天下人人知道,四天令上描绘着开启天罗宝藏的地图,却不知道,它们本身可以开启一个更大的宝藏,就是雪山深处的乐胜伦宫。” 吉娜禁不住插嘴道:“乐胜伦宫,那是什么?” 左侧头颅恶狠狠看了她一眼,嘶声道:“乐胜伦宫乃是传说中灭世之神湿婆的住地。里面藏有足以倾覆整个天下、更改万物轮回的力量!” 吉娜咂舌,就听右侧头颅柔声道:“传说湿婆大神在对决阿修罗王的战斗中,向阿修罗王的城池射出了一箭,这一箭摧毁了号称永恒不灭的城池,却也让这只神箭折为四段。分别流落人间,被后代的工匠铸造成了四天令。如今,只要搜集起这四天令,找能工巧匠重新熔铸成羽箭,再用无上的力量拉开湿婆之弓,就能将封印已久的乐胜伦宫重新开启,得到里面足以匹敌神明的力量——这也是王爷最想要的。” 吉娜听得云山雾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左侧头颅转动,目光盯在孟天成身上,恶声道:“天下愚人都以为,这仅仅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只有王爷相信我们的话。而今他最需要的,一是四天令,二是足以挽开湿婆之弓的力量。所以我们才会派你去取得七禅蛊、玄天令。” 右侧头颅柔声叹息道:“可惜,你一次也没有成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两人声音陡然一厉,合声道:“你说,你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孟天成盯着插在地上的赤月弯刀,眉头皱得更紧,仍旧没有出声。 吉娜却忍不住,打抱不平道:“这些任务都太艰难了啊,也不能怪他!” 双头怪人看了吉娜一眼,冷冷道:“艰难?” 右侧头颅细声道:“小丫头,你知不知道,玄天令本是四天令中最容易得到的!” 吉娜摇了摇头。她虽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看出孟天成为了这枚令牌,付出了整整一年的努力,被人一路追杀,落得身受重伤,如今还要受这两个怪人的闲气。 孟天成清俊的脸笼罩在藤萝的阴影下,看不出神色。 吉娜生平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心中一时起了侠义之心,豪情万丈地道:“其他几枚令牌在哪里?大不了我去找来赔你们。你们不要再为难他了!” 那个双头怪人不禁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你找来赔我们?” 吉娜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她眼中透出一种坚强,这让那张本来顽皮娇俏的脸,也变得郑重起来。 她和孟天成不过一面之缘,对他也并无特殊的好感,但看到他一时英雄落难,被这怪人欺负,心中大大不忍,不禁想要帮助他。 双头怪人看了她半晌,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渐渐止住了笑。 右侧头颅望着远天,轻轻道:“东方苍天令、南方炎天令、西方昊天令、北方玄天令,天罗宝藏被人掘出后,便流落四方,再无人搜集。由于它们是湿婆大神的法器,本身就潜藏着种种神奇的力量,因此被拥有者奉为神物。这些人并不知乐胜伦宫之事,四天令的象征意义也就大于实用。但象征往往比实用更可贵,无论要得到哪一枚,都极为困难。” 左侧头颅嘶声道:“北方玄天令流落扶桑,被视为镇国神器之一,有三百位神隐武士日夜看守,这本是最容易取得的一枚,如今却被杨逸之夺走,要想夺回来,怕是千难万难了!” 右侧头颅点了点头,道:“西方昊天令被国师吴清风当做长生仙药,敬献给了当今天子,一直放置在皇宫的玄清台上,由国师亲自看守,绝无盗出的可能。”她温柔的脸也渐渐沉下,“王爷想尽了办法,国师才答应将昊天令换出,但却要我们替他找到转世苗疆的鱼蓝观音,作为补偿!”她冷冷地看了孟天成一眼,“在他东渡扶桑的时候,我们也在苗疆寻访了整整一年,却连鱼蓝观音的影子也没见到。” 吉娜也皱起了眉头,鱼蓝观音转世?苗疆女子千千万万,这又如何去寻找?她想了想道:“其他的两枚呢?” 右侧头颅长长叹息了一声:“另外两枚就更加艰难了。南方炎天令在华音阁主卓王孙手中,至今为止,他所要的东西,天下还没有人敢多看一眼。至于东方苍天令……” 左侧头颅嘶声道:“东方苍天令的所在倒是离此不远。要走过去也不过半日的路程。只是苍天令的主人……”她戛然住口,清秀的脸上瞬时布满恶毒、畏惧交织的神色。 右侧头颅摇了摇头,突然转开话题道:“你觉得天下武功最高的人是谁?” 吉娜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名字:“杨逸之!” 能获得七禅蛊的认可,能一招之下将孟天成击成重伤,除了杨逸之,吉娜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右侧头颅点头道:“杨逸之的确是江湖中百年难遇的人才。年方弱冠,却已成为武林盟主,统帅群豪。自出道以来,都是一招制敌,未尝一败。然而……他成为武林盟主,所有的人都在暗中欣喜……” 她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欣喜天下正道中,终于能有人与卓王孙抗衡!” 吉娜不禁咂舌道:“卓王孙?抗衡?他岂不是要更厉害?” 右侧头颅点了点头。左侧头颅冷哼一声道:“可惜,他们两人若比起苍天令主来,只怕都还要略逊一筹。如今,你可以想象苍天令主的实力了吗?” 吉娜愕然,这实在已是天外之人,迥出她的想象了。 她半晌才道:“那这样说来,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打得过他了?” 右侧头颅幽幽叹息道:“绝没有。”她突然转向吉娜,诡秘地一笑道,“但是你,你能够拿到苍天令。” 吉娜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道:“我能拿到苍天令?为什么啊?” 左侧头颅冷冷道:“因为你有这样的命运!” 右侧头颅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小妹妹,我们之所以将这个秘密讲给你听,是因为你和这四枚天令都有极深的缘分。只要你帮我们把这封信带给苍天令主,我们就不再为难孟天成,还帮他治伤如何?” 她生怕吉娜不相信,举起一截枯瘦的手臂道:“我的血就是最好的伤药,只要给他一点点,他的伤势就能大大减轻。不信你问他。” 吉娜看了孟天成一眼,他皱眉不语,并没有反驳。 吉娜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我这就去,你们可不许食言哦。” 右侧头颅点了点头,嬉笑道:“早去早回,千万要注意安全,你对王爷的价值,还不止一枚苍天令呢。” 吉娜正准备出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要去见的那个人好看吗?” 右侧头颅笑得花枝乱颤:“只怕天下很少有人比他更加好看了。” 吉娜的眼睛瞪了起来。每当她瞪眼睛的时候,就表示她的兴致来了。 现在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的兴致也又大又圆。 双头怪人也同样瞪大了眼睛,似乎站在她们面前的,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苗族小姑娘,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吴越王并不在京城,王驾暂驻云南府。 云南府尹不仅腾出了最好的别院,派人日夜伺候,还一天两次亲自拜访,仍怕不够殷勤。孟天成是王爷眼前红人,此次负伤回到驻地,府尹也是极力款待,各种灵丹妙药不知送了多少。但孟天成的脸色却更加苍白、阴沉。 他默默站在大堂之中,虽然伤势已经得到治疗,但他的身体仍很虚弱。 吴越王的脸色仍与一年前一样平和,他注视孟天成片刻,轻轻挥手道:“罢了,既然出手的是杨逸之,此事便怪你不得。” 孟天成衣袖下紧握的双拳,都因用力而颤抖。 吴越王此刻的宽容,对他不啻于一种侮辱。 吴越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息道:“你不必自责。天下能受杨逸之一剑而不死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孟天成的双拳握得更加紧。吴越王长叹一声,转开话题道:“先知怎么说?” 他口中的先知,也就是龙舌潭中的双头怪人,日曜。 “先知?”孟天成沉吟着,眼中渐渐透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先知派了一个没有武功的小姑娘,去带信给苍天令主。” 吴越王看着他,淡淡道:“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孟天成摇了摇头,眼中却透出一丝厌恶。他实在不明白,吴越王为什么会对这样两个成天胡言乱语的怪物如此倚重。 吴越王道:“那封信是我托她们带给苍天令主的。” 孟天成一怔,疑惑地看着吴越王。 吴越王道:“苍天令主不仅天下无敌,而且出尘清修已久,对天下万物可谓无欲无求。因此,这枚苍天令既不能如玄天令般强取豪夺,也不能如国师般动之以利益。我们能做的,只有利用他在俗尘中的最后一点挂碍。” 孟天成抬起目光,疑然道:“他也有挂碍?” 吴越王笑道:“他与华音阁的恩怨,不是只言片语能说得清楚的。我的书信只有一个目的,让他带着苍天令去华音阁一趟。” 孟天成一震:“华音阁?也就是炎天令的所在?” 吴越王点了点头,笑容中颇有些得意:“他与华音阁的矛盾,便是我们得到这两枚令牌唯一的机会。” 孟天成的目光中仍有疑虑:“信里边到底提到什么,能让他也动心?” 吴越王笑道:“信中提到了一个人,他一定会去找卓王孙要人的。”他的笑容中有些森寒,“若他与卓王孙战个两败俱伤,我们的大业,也就指日可待了。” 孟天成默然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了上去:“这是先知托我交给王爷的。” 吴越王接过信纸,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玄天令虽然失去,但昊天令却有了下落。”他不再说下去,而是将信纸放在烛台上,待它缓缓焚尽,才继续道,“先知说,鱼蓝观音已经找到了。” 孟天成一怔,正要说什么,吴越王对他挥了挥手:“你好好养伤,日后我还有重要的事让你去办。鱼蓝观音的事情,便由欧天健跟我去苗山走一趟。” 他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从帷幕后缓缓走了出来。 孟天成脸色沉了下去。 这个人他当然认得,就是和他并称为吴越王府左右护法的欧天健。当他从帷幕后走出的一刻,孟天成看到了一双阴狠的眸子,他能感到,这双眸子中写满了扬扬得意、幸灾乐祸。 也难怪,如此自负的一个人,却屈居孟天成之下多年,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日子。 那便由他去吧。 孟天成微微冷笑,转身向门外走去。 第二章 被薜荔兮带女萝 苍天令的主人就暂住在大熊岭北面。 吉娜顺着那片山崖爬了下去。她一面爬,一面仔细地搜寻着,看是不是真的像双头怪人所说的,有一块突起的石头。找了半天,石头很多,却不知是哪一个。 她突然想起,双头怪人说过此地有两棵古树,急忙抬头看时,就见那崖顶的另一端,果然生了两棵极为高大的古树,参天而立,将碧森森的绿影投在了满崖纠结的藤蔓上。顺着那古树看下去,十米远的距离处,果然有块大石突出,就如个小小的石台,挺立在悬崖峭壁之上。 吉娜心中大喜,顺着那些藤蔓荡了过去,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台上,试了试,那石台极为结实。吉娜踮着脚,从石台的边上向下看了一眼,只觉云雾蒸腾,深不可测,不禁失声大叫道:“好危险!真的会有人住在这里吗?” 那石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上面满布了青黝黝的苔草,似乎亘古以来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吉娜一时又起了顽皮之心,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石壁,小小的鼻子轻轻地皱了起来,笑问道:“有人在家吗?我来看你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一声尖叫,慌忙转过身来,就见石台外面凌空站着一个人影,虚荡荡地浮在空中,全身上下毫无凭借,在西沉的金黄阳光下,显得亦幻亦真,宛如灵神山鬼。 一袭阔大的黑色鹤氅将那人全身笼罩住,而他的面貌也隐在一张青铜面具之下,完全不可窥探。山风吹起他墨云般的长发,在云雾中凌空飞舞,更显出一种不容谛视的威严。 吉娜虽胆子素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不答,仍问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听她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有一丝清润,似乎是位女子,又见那夕阳将她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山崖上,似乎确实是人非鬼,恐惧之心渐去,笑道:“我不能来看你吗?呃,我就要来看你。” 这种语调已近乎耍赖。那人默然片刻,也不再追问,淡淡道:“进来。”也不见她举步,就宛如墨云一般“飘”到了石台上。吉娜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忽然走到石台边上,伸手在空中捞了几捞,大声道:“咦?怎么没有绳子?” 那人不去理她,伸手在崖壁上轻扣几次,就听咯一阵轻响,崖壁上忽然显出一个尺半多宽的小洞来,从洞中似乎透出微微的光芒。 黑衣飘浮,那人缓缓向小洞走去。吉娜就觉她的身影一暗,已然步入洞中。吉娜大大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就听那人的声音从洞中传了出来:“进来!” 吉娜拿手试了试洞壁,但觉入手阴冷,坚硬至极。她小心地将两只肩膀钻了进去,然后再将整个身子塞入。饶是她身材如此苗条,也钻得吃力非常,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走”入的。 突然前方透过来一重极为柔和的光芒。吉娜又不禁大大张开了嘴。那洞外面虽小,里面却无比广阔。洞底到穹顶高十几丈,无数条钟乳石倒垂而下,呈现出种种奇丽的姿态,将山洞衬托得更加雄伟。洞中陈设极为简单,只是布满了从未见过的石块,光怪陆离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青白红紫,映得洞内全都是琳琅的光芒,宛如仙境。 吉娜顾不得洞口狭窄,一阵奋力挣脱,跳了进来,拍手道:“做神仙就是好,竟然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黑衣人森冷的目光投了过来:“神仙?” 吉娜笑嘻嘻地看着她,道:“你就是神仙啊。”她眼中流露出调皮的神色,“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呢?”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吉娜有些失望。 不过,好在她已看到了那人的眼神,虽然极为深邃沉静,却并不像她七年前见到的那人,便不再执著于看她的容貌。 她好奇心极重,瞬间又被洞中的石头吸引了。她看了这个,又看那个,个个都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 那人淡淡道:“你若是喜欢,不妨就拿些走。” 吉娜摇头道:“不好。还是让它们待在这里,这里有它的兄弟姐妹,是它的家,它肯定不愿意跟它们分开的。” 黑衣人冷笑道:“兄弟亲姐妹自相残杀的,还少吗?它们为什么就一定愿意在一起?” 吉娜嘻嘻笑了几声,不再回答。黑衣人说的这话太过于沧桑,吉娜是不会懂的。 看着她如此天真的面容,黑衣人心中竟然泛起一丝久违了的暖意。她的声音禁不住变得温和起来:“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吉娜大喜过望,脱口就想让那人传授给她浮空而立的法门。但突然想起来,双头怪人是托自己来送信的,于是急忙从怀中掏出书信,放到那人面前。 那人看了看信函的落款,微微皱了皱眉。她闭上双目,将信轻轻托在掌心,却并不拆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吉娜趁机四处搜寻,就见墙边的木案上,放了一枚七寸长的铁尺,和以前见过的玄天令一模一样,只是却是青色的。同那些晶莹闪亮的会发光的石头比较起来,这铁尺实在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但吉娜认得,这正是双头怪人向她描述过的苍天令。 没想到得来这么容易,她一声欢呼,扑上去抱着那铁尺,道:“我就要它!” 黑衣人霍然睁眼,一字字道:“你要它?” 吉娜笑道:“不是我要它,是别人要我来要它……啊,不对,是我要它,我要它的!”她从未说过谎话,此时忍不住就将实情说了出来。 黑衣人目中暗暗闪烁出一丝极为森冷的光芒来,轻轻合掌,那封信顿时化为尘埃,从她掌心散开。 吉娜愕然,喃喃道:“我送你的信……” 黑衣人淡淡道:“我已经看过了。” 她拂袖将尘埃荡开,注视着吉娜,目光颇为复杂,缓缓道:“你要它也可以,但要拜我为师。” 吉娜道:“拜你为师,那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道:“就是要做我的弟子,学习我的武功。” 吉娜道:“你的武功?”她突然想起双头怪人的话,眼前这个人,乃是天下武功最高的高手,不禁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学武功慢不慢,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她想起那些练门武功动辄练到胡子花白的传说,又不免有些害怕。 黑衣人淡淡道:“我以前有一个弟子,我只传了他三剑,他就成了武林盟主,你说慢不慢?” “武林盟主……”吉娜喃喃重复了一次,突然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黑衣人,“他,他叫做杨逸之!” 黑衣人淡淡道:“你认得他?” 吉娜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不,不认得……”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又猝然止步,抬头道,“你是他师父,太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啊?” 黑衣人声音一冷:“我不想见他。而且我传你武功之事,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吉娜“哦”了一声,不禁大大失望,但转念想到自己一旦练成武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找不到他,又兴奋起来,高声道:“我要学,我要学!” 她想了想又道:“练武功会不会痛?” 黑衣人不再说话,突然出指,一指点在吉娜的眉心。一道炽热的气流随着她的手指直通下去,吉娜“啊”的一声叫,跳了起来。热气瞬息传到脚心,同地面一触,登时涌生出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托着吉娜缓缓升了起来。 吉娜大喜,忍不住叫道:“好玩!太好玩了!”她一开口说话,那股力道登时消散,化作两道清亮的气息,降入小腹,顺着气血脉络散诸全身,暖融融地消为无形。一时顿觉神清气爽,胸脯之间活泼泼的,说不出的舒适,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顺心如意,似乎连体重都感觉不到了。 吉娜大喜,问道:“我已经成为高手了吗?我可以到处去找他了吗?” 那人看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淡淡道:“这是我的空行自在暗狱曼荼罗真气,你学了之后,也可以像我一样凌空浮立,想多么自在,就多么自在。” 吉娜道:“自在倒是自在,只是会不会摔死啊?” 黑衣人淡淡道:“只要你好好学,便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摔死。我已经在你体内放了一段‘气息’,你好生运用体会,早晚便可运用自如。” 吉娜乖乖地“嗯”了一声,沿着那人指点,引导着自己体内暖暖的那股气,在周身运行起来。她悟性颇高,对于这种好玩的事情的兴致更浓,学起来竟然极为迅速。不多时,就能够凌空翻滚,如飞燕翔击了。那人再教她如何将气息运到手掌上,甚至布达身外,吉娜一一学得认真无比。 洞中光明如昼,不觉时光流逝。吉娜突然大叫道:“哎呀!我忘了!今天晚上是跳月大会来着!我若是不去,阿爸又要气得胡子翘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黑衣人淡淡道:“怎么办?去不就是了!” 吉娜差点哭了起来:“可是这里离月野坪好远啊,等我赶到时,他们早就散了!阿爸的胡子,怕不都翘光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运用我传你的功法,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吉娜立即破涕为笑,道:“那就好多了。对了,你参加过跳月大会没有?你有没有情郎?” 她说话从无遮拦,那黑衣人的神情完全被面具隐住,却也看不出是否冒犯了。 望着吉娜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黑衣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的确是个有趣而有用的孩子。 时正八月十五,乃是苗疆收获的季节。大熊岭的苗族在族长木阗的治理下,人人戮力,今年收成较去年多了三成。那木阗雄才大略,颇通经营之道,大熊岭十八峒苗族独成一派,不与汉人交通,但族长仁政爱民,上下齐心,族内一片铁桶江山,却是人人不敢轻视。今年再丰收,便是接连三年收成过了八千石,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荒年。是以木阗下令,趁着十五月圆,举行一年一度的跳月大会,全族一起欢庆遮翰神的荫佑。 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鹿头江边灯火辉煌,充满了节日的欢声笑语。苗族少女们都戴起了满头的银饰,长长的筒裙绣满了鲜花,舞动起来流光溢彩,几十人围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着手跳舞,目光瞟着边上散乱坐着的小伙子们。这些小伙子一面回应着姑娘火热的目光,一面拿大勺子舀了边上的酒痛饮。 牛羊在火堆上烤得刺啦刺啦的响,欢庆的时刻就要开始了。 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来的一座高台,台上虚设了几个座位。中间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苗主木阗的了。炉火渐旺,姑娘们的歌声中逐渐掺入了小伙子们粗犷的声音。突听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沉郁凉,各种声音立时寂静下来。小伙子们肃然起立,姑娘们也赶忙停止了歌声,静静地站着。号角声呜呜不止,突然一阵急骤的鼓声响起,木阗率领着两个儿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长老走上台来。 众人一阵欢呼。木阗面露微笑,挥手让大家坐下。朗声道:“神明佑护我们取得如此大的丰收,我们就用我们的喜悦答谢神明!今晚大家尽情欢乐,遮翰神保佑你们!”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长老送上一碗酒,木阗张手接过,一口喝干,噗的一声一道酒浪吐在两丈远的火堆上面。火堆受此一激,火苗蹿起了老高。人们又是一阵欢呼,立时小伙子们姑娘们围着大小的火堆疯狂地跳了起来。已经有家室的男子则在四周充当护卫。 木阗转过身来,满脸的欢笑立时消失无踪,低声道:“你妹子还没回来?” 新野也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伺候妹子的蓝花,妹子这两天都没有回来。不过父亲既然吩咐过她一定要参加这次跳月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来的。” 木阗面有忧色,道:“她若能来自然最好。今年她年满十六,按照规矩,也该参加这跳月大会了。虽然说规矩毕竟只是规矩,但能参加的还是要参加的好。” 新野低声道:“是。我想她应该知道的。” 突地,就见一条黑影迅捷无伦地在山中跳跃着,向这边奔了过来。那黑影身材瘦削,手中提了好大一团东西,似乎是什么猎物。 新野喜道:“看是阿妹回来了!”扬声道,“阿妹!这边来,阿爸在等着你!” 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来了!”就见那黑影倏然加速,电般一瞥,顿时蹿到了高台一侧的大树上,手中所提之物轰然掼下,将那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来。 木阗心头一沉,火光闪烁中,突地惊道:“嵯峨!”原来那砸在高台之上的,竟然是镇守大熊岭与外界通道的嵯峨,也就是木阗的长子。 就见他周身僵硬,躺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木阗心下惊疑,就听那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们天子使节来到你们这苗疆边陲之地,这小子居然不让我们通过,我们王爷非常生气,但还是念在你们化外之民,不懂礼仪,没有取他的脑袋。叫我带他过来,问问峒主该怎么处置。” 木阗心下更惊,道:“什么天子使节?什么王爷?”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叫欧天健。” 木阗吃惊道:“云现五龙欧天健?吴越王府两大护法之一?”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不是太笨。我们王爷亲来,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爷面前将把破刀劈来劈去的,你说该不该杀?” 木阗心下忐忑不安,吴越王权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宠爱,炽焰熏天,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而且事先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当下试探道:“不知王爷驾临鄙处,有何公务?” 欧天健咯咯笑道:“这说起来,我就要恭喜你了。国师吴清风大人用先天术法推算,鱼蓝观音已经转世人间,就是你的女儿吉娜。若是能让皇上跟吉娜合籍双修,借吉娜的仙气和万岁的洪福,不难共登仙界。因此万岁派遣吴越王爷为使节,前来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还不赶紧谢恩?” 木阗只觉此事匪夷所思,吴越王图谋甚大,路人皆知,这次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当下拱手道:“小女年纪还小,不堪亲近帝躯,望先生在王爷面前多加美言,此事还是息了的好。” 欧天健冷笑道:“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要说自己去跟王爷说。我口信已经带到,就此别过。对了,这小子马上就是国舅了,我倒不敢冒犯太过。”一道指剑飙出,砰的一声将嵯峨打了个跟头。 嵯峨跳起来大叫道:“兀那小子,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欧天健的笑声就如毒蛇抽气一般:“再战?吴越王已至,你们还不准备迎接,难道想造反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月野坪外忽然冲天起了一声炮响。十八峒苗人哪里见过如此声势?都不由得住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向外看着。 就见清冷的月光下,黄钺两列,引着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 第三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 当先一人蟒袍金冠,满面春风,见了木阗抱拳一揖道:“孤陋之人,鄙处深宫,久闻先生风颜,未缘识荆。今日一见,清健更胜所闻,实可共喜也。” 木阗听他言出温文,片言不提纳亲之事,与欧天健所走的正是两个极端,不由心下一沉,知道此事不是随便可了的。当下急忙率着几个儿子跳下台来,躬身施礼道:“王爷驾临鄙地,实在是蓬荜生辉。正赶上我们苗人的跳月大会和小女的出嫁之日,请王爷移驾坪内,小女的婚典,还要请王爷主礼。” 吴越王瞳孔倏然收缩,一双眸子凛然生威,盯着木阗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的女儿要出嫁?” 木阗道:“叨逢王爷的福气,小女姿貌虽陋,总算也有人求亲了。” 吴越王淡淡道:“吉时在什么时候?” 木阗俯首不敢仰视,道:“便在今晚!” 吴越王沉声不答,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纵声笑道:“那实在不巧得很,本王原本带了诏书来,要册封你女儿为贵妃娘娘的。” 木阗垂头道:“那实在是小女没有福分,配不上这么高的荣耀。吉时将到,还请王爷移驾。化外野人,不胜荣崇。”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 木阗大喜,将身一侧,道:“王爷请!”既然先说动了吴越王,那就好说了,吉娜找不找得到,应该嫁给谁那都是小事情,大不了找几个人混充一下,反正吴越王又不可能在苗乡待多长时间。 吴越王突然笑了笑,他一笑,原来高华威严的脸庞就变得说不出的慵懒。吴越王等这个慵懒的笑容在脸上固定,然后消散,才轻轻道:“那本王就只有抢亲了!” 木阗一呆,道:“这怎么可以?!” 吴越王又是一笑,这一笑就显得无比的阴沉:“怎么不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说的话,你敢说不可以?” 木阗嗫嚅道:“可是小女已经许人,您堂堂王爷,怎么能这样做?” 吴越王大笑道:“世人哪知什么叫对的,什么叫错的?本王只须做出来,你们遵守就可以了。问什么对与错,这不是你们的本分!” 木阗尚未作答,旁边雄鹿见一向强横的阿爸居然一再示弱,忍不住跳向前来,拔刀怒喝道:“你们这么欺负我们苗人,除非把我们全杀了!否则遮翰神的子孙,由不得你们欺侮。” 吴越王轻轻冷笑,斜睨着他道:“你以为本王杀不了你们吗?慢说本王一声令下,小小大熊岭立时夷为平地,就是本王一伸手,恐怕也不是你们这几十个人能承受得起的!你要不要试试?” 雄鹿大叫道:“试试就试试!我们遮翰神的子孙,宁可死了也不受别人的侮辱!” 吴越王倏然神情一肃,继而冷笑道:“遮翰神、遮翰神,本王倒要看看遮翰神能不能救得了你们!”说着,手一屈一送,一道掌力隔了丈余远直送而来! 雄鹿哪知道他此掌的厉害,大呼小叫地挥刀直向前冲去。吴越王冷笑不绝,掌力潜涌,雄鹿还未冲近他身前三尺,就觉一股大力迎面扑来,登时气为之窒,一声闷哼,向后跌了出去。木阗、嵯峨见势不好,慌忙抢上去接,就觉雄鹿的身躯沉重无比,宛如山般直向后压了过来。三人胸口一口气直沉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后跌。吴越王掌势更不停留,如奔龙般追袭而来,将四人一齐冲天卷起,向那高台上跌去。就听咔嚓嚓一声响,那高台竟被他一掌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吴越王缓缓收掌,傲然仰头而立。 眼看木阗等人狼狈趴起,却又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吴越王点了点头,悠然道:“这下你们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错了吧!”一摆手,“全绑了。”回头对欧天健道,“带人,搜索整个苗乡。小小地方,也不用多了,去三千人,料想足够找出这尊鱼蓝观音的。” 在欧天健的呼喝声中,身后的士兵缓缓移动,走出了三千多人,整整齐齐地将整个跳月大会围住,接着便开始逐人搜寻起来。 兵丁对于平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颜色。跳月大会就设在苗人村寨边上,苗疆近几年了无战事,居积甚丰,其民又好金银首饰,那些士兵趁了这个机会,扑上去抢夺,一时鞭打拉扯之声鼎沸而起。木阗手下虽然颇训练了些壮丁,但在欧天健等人的监视下,哪还有还手的余地? 耳听苗民哭啼叫嚷之声渐起,木阗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吴越王一声冷笑,挥了挥手,兵丁闹得更凶了。一名校尉抓起鞭子来将身边的苗民打得满地惨叫,另一人提起一两岁的婴儿,就要向墙上掼去。木阗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住手!” 吴越王手一抬,刹那间寂静如同水波一样自他为中心传播开去,所有的士兵全都归刀入鞘,昂然挺立。方才夺来的财物散落一地,却没人再去看一眼。 吴越王满意地扫视了四周一眼,将目光盯在木阗身上,道:“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道理,本王相信木峒主不会想不明白的。” 木阗挣扎着爬起来,将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中,道:“我若是说吉娜不在此间,你相不相信?” 吴越王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道:“本王当然相信。木峒主说的话,从一开始本王就很相信。所以本王现在就要从这群人中找出谁是吉娜的夫君来。本王问一声,就杀一个人,若是一直没有人出来,就杀到你们一个人都没有为止。本王的话,不知木峒主又信不信?” 他的语音平静淡定,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木阗却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嘶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吴越王沉下脸,冷冷道:“欧天健。” 欧天健忙躬身道:“属下在。” 吴越王淡淡道:“准备好刀了吗?” 欧天健阴恻恻笑道:“王爷放心,早就磨得风快了,绝对不会让他们多痛苦。”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那就放心了。可不能让别人认为本王太过残忍。” 欧天健大声地答应了,慢慢转身。吴越王脸露一丝嘲讽,盯住木阗。眼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地变来变去,显见心中迟疑不决。道:“很好!到现在还不答应,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你的胆气了!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你又何妨?反正料想这鱼蓝观音跑得也不远,几千人的痛哭惨叫之声,已足够将她感动回来了!”说着,再也不等木阗回答,手一划而下,三千人利刀齐刷刷举起,月光之下尽是冰寒的闪光,便向着苗人劈了下来! 就听一声清脆的娇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快快放开我的族人!” 吴越王抬头望时,就见一女孩衣袂飘飘,卓然立于左边的山崖上,虽然衣衫已被山石挂得破烂不堪,但看去衣袂飘飘,真有些观音临风的感觉。 吴越王嘴角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你就是吉娜?” 吉娜脆生生地道:“就是我!你赶快将我的族人放了,你要我去做什么,我去就是了。” 吴越王微笑道:“不是做什么,而是去做天上地下,荣宠无上的贵妃娘娘。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你观音降世的身份。明明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气,本王就不懂你的父兄为什么这么极力反对。” 吉娜早就听说过吴越王的恶名,今天只是证实了传闻而已。不禁冷哼了一声道:“你还能有什么好心肠?” 吴越王笑道:“你先下来,看看我们给你准备的行装,就知道本王是好心肠还是坏心肠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看你这个人就不像好人,还讲什么心肠的好坏。”倏地将身一耸,直向山崖下投来,吴越王惊叫一声:“小心!”就见吉娜如小鹿般在崖上跳了几跳,已来到了场中,身手甚是敏捷。 吴越王一挥手,兵丁们井然有序地从苗人中退了出来,在吴越王身后布起了好大的方阵,甲兵铿然,这么多人,却连一点嘈杂之声都没有。 吴越王道:“你看,你说放人,本王便放人,还不算好人吗?来人,将贵妃娘娘坐的七宝香辇抬过来。” 就见几十个兵丁牵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出来。车上珠绕翠铺,宝光射眼,那车都是用合抱粗的檀香木雕就,上面刻满了山川社稷,虫鱼鸟兽。香辇上璎珞重障,轻纱曼遮,浓渥的香气沁出,真是中人欲醉。华丽富贵之气,就是吉娜这生长在族酋之室的贵族,也不觉瞠目。 吴越王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现在就坐上去好不好?” 吉娜兴高采烈地道:“这是给我坐的吗?好漂亮哦。” 吴越王道:“天下有资格坐这辆车的,就只有吉娜姑娘一人而已。这算不了什么,到了皇宫中,比这个还好的东西多着呢。” 吉娜随口问道:“什么是皇宫啊?” 吴越王道:“就是皇帝和你住的地方了。里面好多好多的房子,若没有人领着,任谁都会迷路的。” 吉娜歪头想了想,道:“那我不去了。那么大的地方,走到迷路,那我还怎么找他啊?不去!” 吴越王笑道:“到时候姑娘宠冠后宫,想要出去找人,自然有千千万万人争着领路。” 吉娜道:“那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住在家里,我喜欢住在外面。” 吴越王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你若进了宫,这些奇怪的习惯,自然一点也不能再有了。” 吉娜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转身拉起木阗跟嵯峨他们,就要向外走。 吴越王微一顿足,一道凌厉的罡气以自身为原点飚出,席卷整个广场。刹那间仿佛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众人立足不定。 吴越王冷冷一笑,道:“本王没说离开,谁敢离开?” 吉娜道:“那人家说了不去,你还要怎样?” 吴越王慢慢道:“我知道你马上就会求着我带你走的。”手一扬,吉娜只觉全身一寒,顿时宛如被绳索捆绑起来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她惊叫还未出声,已被塞入了七宝香辇中。 木阗脸上变色,一声长啸,苗民们顿时踏上一步,他们赤手空拳,但双眼却已布满血丝。 他们已准备拼命。 吴越王看也不看,轻轻挥了挥手。三千甲兵立时长刀出鞘,齐声呼喝,摆开谨严的战阵,长刀霍霍,向苗人们冲去。 夜色,就要覆盖上这片宁静的大地。 杀气,骤然闪现在静谧的苗疆中。 这杀气隐然成形,满盈的月光都暗淡了下来。吴越王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抬手,道:“暂住!”三千甲兵一起顿步,就见吉娜方才站立的山崖处,一个白衣人凌虚立于夜风之中。 他手上握着一枚小小的铁尺,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铁尺以极为迅捷的速度旋转着,幻化出一团耀眼的光晕,仿佛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也被他控于手中。 山风轻轻吹过,瞬间搅碎了月色! 光晕化作万千碎片,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夺夺夺夺一阵厉啸,全都恰巧击在甲兵与苗人之间,瞬间溅起丈余高的尘埃。 击在大地上的并不是刀剑、也不是暗器,而仿佛仅仅是月光本身,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 尘土渐渐散开,吴越王的脸色却变了——以光风之力伤人,这又是何等样的武功? 吴越王仰起头,盯着白衣人。就见那人手中光晕散尽之后,重新还原为一小块黑黝黝的铁尺。 他轻轻抬手,淡淡道:“接令吧!” 厉啸声破空裂云而起,那令牌从白衣人手中弹起,撕拉出一道漆黑的尾光,向吴越王射了过去。物还未至,奔涌激起的风声已然先声夺人。 吴越王手一张,待要接住,猛觉气息微微一沉,当下双掌齐出,“轰”然一声大响,那物向外飞去。令牌所带的劲力宛如满天月华一般,逼人而来! 吴越王心高气傲,不肯后退,内息催起,奋力抵抗,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翻转了过来。 崖上白衣人飘飘而下,伸手将令牌接在手中。 吴越王深吸了口气,目中神光乍显,将内息纷乱一齐压住,沉声道:“玄天令?” 他久久注视着来人,声音渐渐起了波澜:“你是杨逸之?” 四周之人齐齐变色,吉娜在香辇中更是一声尖叫。 杨逸之! 她朝思暮想,想要见到的人,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何等巧合,何等幸运! 然而,她现在却只能隔着香辇上的云纱,隐约看到他的影子! 窗棂就在她头上半尺处,她拼尽全力想要挣扎着站起身,向窗外看上一眼,但全身血脉凝滞,又哪能动弹分毫? 云纱上透出淡淡的光芒和几条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也不答话,手一翻,将玄天令完整地亮了出来。就见那漆黑的牌面上乌光流转,仿佛一块上好墨玉,虽然隔着云纱,也依然隐约可见其光华。 “我答应过孟天成,要将玄天令交到你手上,然后再夺回。所以,他于你的恩义不违。” 吴越王身形陡止,那人并不看他,举令一挥,劲气凌空,哧的一声在吴越王的面前画了一道横线,冷然道:“但王爷此举,却大为不义。此线为界,再上前一步,风月无情。”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怒意,欧天健畏惧地看了那人一眼,想要止住吴越王,却又不太敢。 吴越王脸色连变数变,突然哈哈笑道:“既然杨盟主亲至,本王不妨让你一步,但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辈子吗?”一语说完,再不看木阗等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三千甲兵阵型不变,肃齐划一地随着吴越王向峒外行去。 木阗眼看如此声势,吴越王虽退而威势不减,来日正是大难,哪里有丝毫喜悦之情?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就此退去,一时也没有追赶。 他轻轻拱手,道:“木峒主。” 木阗方从惊愕中醒来,急忙还礼道:“多劳尊驾相救,十八峒八千苗人,都赖尊驾而得救。” 那人轻轻摇头:“今日之事,吴越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在下要事在身,不宜久留此地。” 木阗脸色不禁变得极苦:“可尊驾走后……”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之意已一目了然。那人一旦离开,整个苗疆与吉娜又将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看透了木阗的心思,淡淡道:“峒主不必担心。我已传书峨眉守温师太,明日此时,她会派弟子带令爱去峨眉暂避。” 峨眉派?要送吉娜去峨眉?木阗的笑容更苦。 好在峨眉派声势显赫,派中又全是女子,蜀中离云南也并不太远,实在是避难的最好处所了。事已至此,木阗也只得点了点头。 那人见他答允,轻轻拱手道:“如此,暂且别过。” 吉娜隔着辇中云纱,听着他的声音,正激动不已,见他有要走的意思,不禁失声大呼起来:“不行,等等我,等等我!” 吓呆了的雄鹿、嵯峨似乎这时才想起吉娜还在香辇中,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解救吉娜,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点穴的奥妙,又哪里能够解开。 吉娜正在极力挣扎,只觉云纱上的人影轻轻抬了抬衣袖,一道淡淡的月光透空而来,微风般吹拂在她身上,她只觉身子一暖,周身血脉立刻运转正常。 吉娜大喜,立即跳了起来,还不待站稳,就往窗口望去。 白衣飘飘,只留给她一个踏月而去的背影。 她再一次和他擦肩而过。 吉娜回想起八年前那天空中缓缓消失的眸子,心中无比怅然。 难道自己和他,真的就欠了这一面之缘吗? 不,既然过去的千万年岁月,都这样凝视着他,陪伴在他身旁,此生此世,无论要经历多少磨难和等待,也一定能再见他一面。 吉娜跺了跺脚,心底暗暗发誓,无论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第四章 解环佩以结言 月华清冷,吴越王大军退后,木阗长吁了一口气,坐倒在地。眼看遍地血迹,被殴打掠夺的苗民们正扶老挈幼,收拾残败的家园,四周一片狼藉。念及吴越王的声势,不禁心下黯然。 吉娜懊恼杨逸之的离去,也怔怔地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破空之声再度响起,吉娜以为是杨逸之去而复返,不禁大喜过望,抬头看去,却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悬浮在空中。 吉娜认得,此人是山洞中传她武功的人,不禁有些失望:“师……”她刚想叫师父,突然想起那个不向任何人提起的诺言,只得改口道,“……是……你?” 黑衣人并不理她,转而对木阗道:“你想送她去峨眉?” 木阗怔了怔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黑衣人冷冷看着他们:“吴越王寄心天下,染指武林,峨眉自身难保,又岂能庇护得了她?” 木阗笑容更苦,只得摇了摇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避得一时便是一时吧。” 黑衣人默然片刻道:“峨眉虽能带吉娜走,却不能阻止吴越王进攻苗疆。吉娜既然与我有缘,我不能坐视不理。” 木阗有些惊愕,吉娜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又怎么便成了有缘?却一时不敢多问,只加倍恭敬道:“那敢问先生有什么良策妙计?” 黑衣人道:“妙计便是它。”手一翻,亮出一枚轻微泛着青色云光的令牌来。 木阗大愕,失声道:“逼走吴越王的玄天令?怎么又到了先生手中?” 黑衣人冷冷道:“这枚并不是玄天令,而是苍天令,虽然同是四方天令之一,但却大不相同。” 木阗定睛一看,果然,两枚令牌虽然样式如一,但光泽却大不一样。玄天令如墨玉般乌光流转,苍天令却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如云如水,澹荡不定。 木阗不禁道:“这苍天令,又有什么用处?” 黑衣人道:“苍天令本身并无特殊的威能,但只要送到了一个人手中,却能让吴越王不寒而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木阗愕然抬头:“什么人,居然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目光悠远,遥视着月光下那苍茫的苗山,许久,方才吐声道:“卓王孙!” 木阗皱了皱眉头,道:“卓王孙?没听说过啊。” 黑衣人道:“天外之人,自然不是你所能知晓的了。你只知道他握有连吴越王都忌惮的力量就可以了。只要到了他那里,吉娜或者你们十八峒,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因为吴越王不敢。” 木阗犹豫道:“可是……可是他又怎会插手此事?” 黑衣人道:“便是因为这苍天令。他一直在寻找这枚令牌,而且传言江湖,如果有人将苍天令送与他,他便答应此人一件事情,所以,苍天令又被称做‘允诺之令’,只要吉娜携令送交卓王孙之手,并愿意留在他身边,吴越王只有望洋兴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木阗道:“这个卓王孙,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并不是不肯相信,今夜遇到的这些人,早已经超出他理解的范围,只是吴越王天璜贵胄,权炎熏天,已是他心目中最高权势的象征,难道卓王孙是神仙不成? 黑衣人收回的目光又投到远天之上,道:“江湖中的圣地,武林里的传说,九百年皇龙争聚的华音阁……” “华音阁!”木阗一震,他虽然远在边陲,但也听说过华音阁的盛名。 华音阁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介于正邪之间,传世已近千年,声势已远在武当少林之上。武林中据传有七大禁地,苗疆神魔洞才是其中之一,然而华音阁就独占其三。 数百年来,没有人敢闯入华音阁,也没有人敢与华音阁对抗。 这实在是江湖中独一无二的传说。 木阗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卓王孙是……” 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自顾说下去:“他如今执掌华音阁,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乃是中原第一等的人物。”又顿了顿道,“他虽然众多天下第一,但年龄尚轻,也并未娶亲,你倒可以将错就错,把吉娜嫁与他为妻,反正苍天令在你的手上,他为誓言所格,也不会不答应。” 木阗脸一红,道:“现在还不至于。” 那人淡淡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要有所准备,吉娜此去,恐怕是不能回来了。你好自为之,红尘之气于我修为有碍,我去了。” 也不等木阗作答,叮的一声,青气湛然的苍天令牌落在木阗面前。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此去飞云崖下,自然有人接应。” 一语即罢,余声杳然。 木阗将苍天令拿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除了沉重出人意料外,再无奇处。不知这么一件东西,究竟为何有这么大的威力?而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为什么甘愿陪上武林至宝苍天令来,将他女儿送往华音阁? 这样的好事来得太为离奇,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然而事关一族人的生死,当下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好促装让吉娜上路。吉娜几次想悄悄溜走,都给木阗率几个儿子挡了回来。她惯于栖息山林,这么闷在家中,不由得整天发脾气。木阗无法,只好找吉娜的阿妈开导她说外面的景色怎么秀丽,人物怎么出色,物产怎么富饶,而城郭又怎么繁华,说出去之后有多少好玩之处。 吉娜对汉人风物城池毫无兴致,但想到出了苗疆,便能追随杨逸之踪迹,迟早有见到他的一天,心中不禁无限憧憬。终于暂且抑制住遨游荒山野岭之心,希冀出了崇山峻岭之后,可以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美妙世界。 木阗心中着急,三天之后,终于将行囊整治完毕,足足装了三辆大车,要吉娜带走。吉娜皱着眉头道:“这么多东西,我怎么拿得了?我要这么东西做什么?” 阿妈温和地笑道:“傻丫头,你到那边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给你多准备点,你吃什么?穿什么?” 吉娜胸脯一挺,道:“那怕什么?饿了就吃野果子,困了就爬到树上睡觉啦!衣服还要多少?身上穿一件就可以了。” 阿妈抚着她的头发道:“傻丫头,汉人跟我们苗人不同,规矩多着呢。何况这一路上,又不用你自己拿,我让你两个哥哥送你过去,一路上这些苦啊累的活一点也沾不到你身上去。” 吉娜嘟着嘴道:“这么一大堆的东西,看着也闷死我了。” 阿妈叹了口气道:“孩子,以后阿妈想送你东西,都不知有没有机会了。”说着忍不住拿衣襟拭泪。 吉娜将整个身子偎依在阿妈的怀里,道:“阿妈既然这么舍不得吉娜,吉娜就不走了,永远陪着阿妈。” 阿妈强笑道:“傻丫头,女孩子终究是要离开爹妈的。何况这一去也是为你好,阿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木阗也是心酸,但见她们母女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硬起心肠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哪有这么多话说。时间不早了,也该让吉娜上路了。趁着现在天气阴凉,多赶些路是正经。” 阿妈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还说不是生离死别……”木阗赶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对雄鹿和嵯峨道:“一路上照料好妹妹,不要让她只顾着玩耍。凡事能让就让。总之以大局为重。”雄鹿和嵯峨齐声答应了。督促吉娜上车,可吉娜怎么都不肯钻到车子里面,偏要乘马,众人无法,也只好由她。 车行辚辚,一路向西北而去。等转过山弯时,吉娜回头张望,还看到父母和族人在远远地挥着手。 她怎么也想不到,再与父母相见时,竟然已是天人永隔。 飞云崖居大熊岭西北一百余里,乃是著名险峻的地方,附近的居民都不叫它飞云崖,而叫野鬼坡。不知那人为什么约了这么个会面地点,也只好赶去。 吉娜一路上兴致勃勃,毕竟走这么远的路,对她还是第一次。而且有两位兄长照料着,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木阗又置办得细致,几乎要什么有什么。这趟行程与其说是赶路,不如说是游山玩水。赶了一天的路程,地面石头渐多,草木渐少,过了重安江,再走十几里地,就到飞云崖。 吉娜吵着说带的东西吃腻了,要吃些青菜,雄鹿只好命令加快赶路,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这一急赶,赤日炎炎,更觉难以忍受。 转过山脚,忽然路边显出小小的一个茶寮,雄鹿不禁大喜,道:“妹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寮,我们可以去打尖歇一下。你想吃什么,只要他们有的,我总会想办法弄给你。” 吉娜答应了一声。雄鹿挥手叫手下的人将车停在门口,和嵯峨服侍吉娜进了茶寮。只见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老板在柜台后面忙碌着,几个茶客背对着门口斜坐。雄鹿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大声呼喝着让老板将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来,吉娜则赶紧抢占了临窗的位子,拍着桌子一迭声的叫茶。 就见茶老板悠闲地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笑着抱了抱拳,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吉娜姑娘,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冠带煌然,满脸踌躇满志之色,不是吴越王却是谁? 雄鹿大吃一惊,刷地将腰刀拔了出来,抢上去护住吉娜。吴越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吉娜微笑道:“姑娘看我整治的这个店面如何?此去京师,还是让本王亲自伺候姑娘,才可以放心。”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们不去京师,也不要你管。你既然开了茶馆,为什么不给我们上茶?” 吴越王笑容不改,道:“姑娘要茶,自然有茶。”袍袖挥拂,真气催动柜台上的茶壶,激起一道水箭,如景天长虹般,刹那间将吉娜面前的茶杯注满。吴越王袍袖轻挥,水箭灵蛇般缩回壶中,竟无半点溅出。 遥闻楼上似乎有人轻轻拨了声琴弦,吉娜撇了撇嘴,道:“显什么显。”俯下身来咕嘟咕嘟将茶水喝光了,道,“再斟来。” 吴越王手一招,背门而坐的几个茶客转过身来,赫然就有欧天健在内。吴越王道:“给吉娜姑娘倒杯茶去。” 欧天健俯身一礼,慢腾腾地拿起柜台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的热茶,走到吉娜面前,道:“吉娜姑娘请。” 吉娜冷哼一声,接过杯子要喝,不料什么东西都没倒出来。定睛看时,原来一杯热茶在方才的瞬间已被欧天健的掌力冻成了冰块! 此时的吉娜,武林高手见多了,也就见惯不怪,指着茶壶笑道:“我正嫌热呢,你就送了块冰给我,麻烦你将这整壶也变成冰吧。” 欧天健沉下脸来,猛地一探掌,抓向吉娜的手腕。吉娜一动不动,任由他抓住,笑道:“你抓我的手做什么?我可没打你也没骂你。” 欧天健倒真拿她没办法,只好冷冷地道:“跟我们走!” 吉娜道:“那你也不用抓住我不放啊。”忽然将手往他眼前一晃,道,“你瞧,没抓住。”欧天健一愣之下,吉娜猛一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咯咯笑道:“那是另一只手啊,笨蛋!” 欧天健本以她是皇帝要的人,不敢太用力,却不料又被她这小伎俩所耍,不由又觉好笑,又觉可气,骈指一划,茶桌从中分成两半,欧天健运掌成风,一招雪落长空,掌影点点洒下,将吉娜全身笼罩起来。 吉娜哎哟了一声,对吴越王道:“那个好人,你不来救我?”吴越王微笑不答。欧天健掌影飘忽,忽然片片掌影归成一个,直向吉娜胸口袭来。 吉娜也不躲避,将胸往前一挺,嘻嘻笑道:“你说我们两个什么恩仇都没有,为什么要打架呢?” 欧天健想起她是皇上亲选的嫔妃,倒不敢真的伤了她,只得收束内力道:“因为我们要捉你回去。” 吉娜笑容陡然一变,高声道:“那就不客气了!”乒乒乓乓,所有的桌子、椅子、凳子、杯子都飞了过来。茶寮之中地方本小,欧天健避无可避,凳子什么的虽没砸到身上去,却被溅了一身的茶水。这下不由得心头火起,玄功运出,在身体四周布出了两尺大的一个气障,抛过来的桌子椅子还未及身,就被弹了开去,吉娜反而要躲避弹回来的茶水杂物,情势顿时逆转。 欧天健一声冷笑,嗤驰四指连弹,吉娜就觉身上一冷,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细丝缚住了四肢,都转动不灵活了。 欧天健冷笑声中,慢慢向吉娜走来,眼中满是讥诮的笑意,似乎在说:现在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吉娜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叫道:“暗狱曼荼罗!”欧天健怔了一怔,吉娜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凌空舞起,在空中一阵翻腾,一道凌厉的劲风直扑下来! 这劲风来得好快,如斧如凿,如震雷闪电,如天帝震怒,轰然击在欧天健胸前。欧天健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箭喷出,身子直向后摔出。 吴越王皱了皱眉,手一引,将欧天健的身子带住,欧天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恨恨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 吴越王摇了摇头,对吉娜笑道:“倒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好。看来你是不肯跟我们走,是一定要本王亲自出手了。” 吉娜满脸都是惊愕,似乎也没想到会将欧天健伤成这个样子,不禁愕然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 吴越王仍旧微笑道:“你一掌能将欧天健打成这个样子,内功修为也算很不错的了。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做了皇妃,本王不出手也罢。” 吉娜双手掩面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吴越王叹道:“这又是何必。”口中虽然微叹,但脚步却毫不停留地向吉娜走来。 忽然铮■琮几下琴音,二楼上帷幕轻动,几道春水般的暗力悄无声地袭来。 吴越王当下护身劲气一鼓,只听啪啪两响,锦袍左右所挂的两块玉佩被暗劲所击,坠落地上! 吴越王身形不动,真气外运,锁住来袭的真气,猛然一声短啸,真气鼓涌而出。 只见二楼上的五色帷幕被劲风逼催,顷刻化为碎屑,落花般片片飘落。 无尽飞花中,琴音陡敛。只见一位少女青丝垂肩,倚栏而立。 她怀中一张七弦琴,乌光流逸,古色古香。只见她目如秋月,盈盈一弯,皓月一般的脸上似乎藏了无尽的笑意。她抱琴凭栏,目光往楼下微微一扫,整个茶寮中杀意顿消,似乎连窗外透入的艳阳也变得妩媚起来。 那少女轻抬衣袖,拂了拂鬓边散发,纤指如玉,指尖一点丹蔻,真是毫无瑕疵,只听她柔声道:“久闻王爷大名,果然是好功夫。” 吴越王淡淡道:“我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小贼,原来是琴言姑娘。姑娘不在华音阁修身养性,来这边陲之地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上的嫔妃?” 听到“华音阁”三个字,吉娜心中不禁一宽,看来,接应她的人已经到了。 第五章 乐莫乐兮心相知 琴言衣带微招,就宛如一片紫云落了下来,片尘不起。 她向吴越王盈盈一礼,道:“王爷取笑了,琴言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琴言猜王爷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她抬头一笑,看了吴越王一眼,道:“若是琴言这样的怀心肠做了皇帝的嫔妃啊,就怕第一天就忍不住撺掇着皇帝杀了王爷,第二天就让你的老皇帝死在我的手上哩,那多不好呢?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着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才不想谁不开心呢。”她言语之中略带了点吴侬之音,姣姣软软,说不出的妩媚好听。 吴越王淡淡笑道:“只要琴言姑娘答应了,我保证这些事情一概不会发生!” 琴言道:“噢,那琴言就更是不敢去了。嫁了老皇帝不弄死他我不开心,弄死他了你们又不开心。反正总会有不开心的,那多不好啊。” 吴越王淡淡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个念头,那就请让开了,不要误了我们恭迎贵妃。” 琴言轻抬双眸看他一眼,脸上依旧一副动人的媚笑,道:“贵妃?却不知是皇宫的贵妃呢,还是华音阁的圣妃?” 吴越王脸色一变,道:“难道这件事华音阁也想插一脚?” 琴言抬袖掩口笑道:“哪里是华音阁想插王爷一脚哩,而是看王爷肯不肯赏脸让我将阁主要的人带回去了。” 吴越王看了吉娜一眼,道:“你们阁主想要这个小丫头?” 琴言一福礼道:“琴言就知道王爷神机妙算,自然不用我来啰唆啦。” 吴越王冷哼一声道:“那你是不用想了。” 琴言轻轻抱琴,一手抬袖,俏指掩面,脸上显出无限委屈:“那王爷是想要琴言完不成任务,去受阁主的责罚吗?难道王爷忍心?”此人当真如胭脂捏就的一般,妩媚已入骨中,一行一动之间,尽是怡人荡意的万种风情,却偏生做得自然而然至极,浑然没有斧凿的刻意之感。 吴越王淡淡道:“素闻华音阁主卓王孙什么都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更是推举为神一般的人物,本王早想拜识芝颜,可是仙山路遥,却从来没有这等机会。今日相遇,就来领教一下琴言姑娘的武功,看看强将之下,是否真的就无弱兵。” 琴言轻轻一笑,道:“言重了呢……莫非王爷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做我们阁主的敌人吗?” 吴越王双拳一聚,一道凌厉的杀气飙出,厉声道:“你说什么?” 琴言猛觉一阵寒意沛然而来,脸上的媚笑再也挂不住,神色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吴越王一怒之下,也觉自己失态,当下袍袖一拂,满室骤然生暖。 琴言啧了一声道:“王爷好功夫,但可惜气量稍嫌窄了些。”笑容甜蜜,仿佛情人之间的细语,却是让人怎么都无法生气。吴越王倒也不好发作,招手道:“欧天健,你来会会这位姑娘。若是败了,也就不要回来见本王了。” 欧天健方才被吉娜一掌击伤,正是一口怨气没处发作,见琴言言笑温婉,抱琴而立,一派妩媚入骨的样子,顿时起了轻敌之心。虽然琴言的名字欧天健也曾听过,但一见之下,不由心想这种柔弱的女子,不过侥幸成名,论实际武功还能高到哪里去?于是上前两步,背负着双手,冷冷看着琴言,似乎还不屑于先动手。 琴言半点也不瞧他,慢拨着弦音震出,她的声音也如这琴音袅袅,充溢了整个茶寮:“若是琴言侥幸赢了这位欧大哥,那又怎样呢?”语音软侬,似乎并不是在战场争杀之际,倒像是跟情郎软语相商。 吴越王傲然道:“你若是能胜得了一招半式,难道本王还有脸皮再作纠缠不行?若是你输了,吉娜姑娘却要交我们带走。” 琴言妩媚一笑道:“若我输了,王爷想要怎样就怎样。” 吴越王也不去看她,只对欧天健道:“琴言姑娘司职华音阁新月妃,手中古琴天风环佩,自唐代传世七百年来,名动天下,你要留心了。” 欧天健向琴言怀中一瞥,冷笑道:“天下名宝,都应该珍藏在王爷的万宝楼中,琴言姑娘可肯割爱?” 琴言微微一笑,既不怒也不答话。 吴越王道:“天风环佩琴乃天下名器,琴曲共分为七叠,修习到极高处,可引来鸾凤合鸣,威力亦是强绝天下。琴言姑娘领华音阁新月妃之职,幼得嫡传,本王尚且不敢小视,何况你?” 欧天健看了看琴言,冷笑道:“华音阁的武功自然是高明的,却不知道琴姑娘花信之年,又能学到几分?” 琴言依旧笑道:“既然欧护法这样讲,琴言若不奉陪,怕是折不起华音阁的面子,失礼了。” 语未完,纤指倏然在琴弦上一划,欧天健猛觉数道凌厉的劲风袭至。有了吉娜前车之鉴,他倒也不敢大意,当下玄功暗运,呼地一掌,当胸向琴言击去。 欧天健的武功纯走阴柔一路,这一掌击出,满室寒气陡升,吉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琴言衣袂飘飘,随着欧天健的掌风催送,起在空中,浑然不似血肉之躯。两只纤手按住琴弦,一阵叮叮咚咚的柔音响起,就仿佛春花乍开,雏鸟共鸣,野芳新发,弱柳含苔,使人不禁有出游之兴。 吉娜舒了口气,就听吴越王曼声吟道:“春分惊蜇絮满天,云开日暖响丝弦。这一曲《春晓吟》,可称绝妙。” 琴言向他回眸一笑,琴音忽转清疏宽放,伶俐奔畅,峨峨忽有高山之意,汤汤而又做流水之磬。吴越王笑道:“好,你将我当成了樵夫了。” 琴言雪腮之上梨涡浅绽,意似酬答。欧天健只觉袭来的暗劲更加无声无息,忽强忽弱,缠绵柔软,一如琴言脸上的微笑,不得不将轻敌之心收起,当下拳势一展,三拳叠出,分袭琴言左右中路。 只听琴音忽然加大,莽然有千里平阔,浩渺森然之象。欧天健便觉拳劲如石沉大海,暗呼不妙,还未来得及变招,一道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压下。危急之刻不及细想,聚起全身劲力,要硬接这一来去无踪的招数。那劲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欧天健正收势不及,又一股悄无声息的力道自身后涌出,他此时哪里还有变通的余地?一口鲜血标出,向前直跌出去。 琴言轻轻一笑,曲子又变得轻松柔和,宛如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正在花园嬉戏。 就听吴越王叹道:“姑娘武功变化多端,这琴艺也妙到不可思议。由渔樵问答而到沧海龙吟,阳关三叠追杀欧天健,却由宫调变为商调,一阕寄生草就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实在不由人不叹服。” 琴言正打得欧天健毫无还手之力,闻言微微一笑,道:“你主子只顾卖弄自己的才华,都不管你的死活了,我也就懒得理你,罢手吧!” 欧天健知道不妙,顾不得再招架,脚一点地,全速向上跃起。就听万千琴声归为一音,清越如笛,嘹响振耳,倏忽而来,就如一只无形的利箭一般,要将欧天健钉在空中! 欧天健只觉避无可避,恐惧之下,一声惊呼还未发出,眼前人影闪动,一只手凌空将这道箭劲夹住,却正是吴越王。 就见他袍袖展动,将欧天健的身形带住,目中神光暴出:“姑娘好功夫,本王来领教一招!”微一侧身,一记劈空掌隔了两丈余远劈至! 琴言就觉一道炽热的劲力从琴上升起,全身如受电击,知道不能抵挡,危急之中,将那柄天风环佩脱手飞起,飘然向后而退。 吴越王并不追赶,手一招,天风环佩凌空向他飞至,被他真气激得清响不绝,赞叹道:“果然是好琴。” 琴言飘飘从空中跃下,笑道:“王爷的功夫,就是不显,琴言也知道绝不是对手。可是这一仗,是谁赢了呢?” 吴越王淡淡道:“自然是你赢了。你觉得本王的武功跟你们阁主比较起来,谁更胜一筹?” 琴言微微一笑道:“嗯,王爷问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这几年来,我们阁主可从来没出过手,不像王爷这样好动。” 吴越王叹道:“世俗之事众多,这也是身不由己。琴还你,吉娜你也可以带走。草莽之地,龙蛇混杂,你不如到本王府中,想要什么样的前程,本王必不二言。” 琴言接过瑶琴,摇了摇头,道:“王爷的话我自然很相信,但我一个女子,要前程做什么?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听阁主的话,将吉娜带回去就可以了。” 吴越王叹道:“本王知道姑娘这样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求得的。卓王孙好福气,有你这样的帮手。这一点本王是甘拜下风了。” 琴言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吴越王昂天一笑,道:“我们既然输了,就输得光明磊落一点。欧天健,你输在琴言姑娘手中,不算你的罪过。去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走了,免得叫别人说本王食言而肥,不是英雄的手段。” 欧天健答应一声,吴越王飘然而出,长吟之声不绝,已经渐渐去得远了。 琴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你让我到你的府上,给我个满意的前程,你可知我所要的并不是什么劳什子前程呢。”言语之中,神色颇为复杂。 第六章 与女游兮河之渚 吴越王已走,茶寮中寂无人语,琴言默默立在夕阳之中,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吉娜嘻嘻一笑,道:“琴言姐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坏王爷啊?” 琴言猛地一惊,铮地弦音一响,面色微红道:“我怎么会喜欢他!只是他肯就这么走了,倒真是想不到。” 吉娜撇了撇嘴,道:“说不定又到前面去动什么坏心思去了。这家伙不是好人。” 琴言微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也懂得人的好坏。好妹妹,我是华音阁贵州分舵的舵主,兼领新月妃之职。昨日有人投简报书说你会带苍天令来这里,让我接应,并将你的相貌仔细描述了一遍。这苍天令乃是阁主志在必得之物,我大喜之下,一面遣骑飞报总坛,一面亲自赶了过来。天幸虽遇到了吴越王,却幸未辱命。好妹妹,你告诉姐姐,苍天令是不是在你这里?” 吉娜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道:“什么叫苍天令啊?我不知道。” 琴言立即急了,惶然道:“那怎么是好!我已经派人报告阁主了啊,要是没有苍天令,我怎么吃罪得起?” 吉娜扑哧一笑,道:“瞧你急的。我这里有块破东西,就是不知道叫不叫苍天令,不如冒充来给了你们阁主,反正他也未必认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柄青荧荧的令牌。 琴言一见,立时破颜而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可真调皮,这可不就是苍天令嘛!我知道了,你是故意逗姐姐的。” 吉娜也靠过来道:“可是我看了姐姐这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心多逗了。姐姐好漂亮,我若是个男人啊,一定想尽了办法也要娶姐姐做老婆。” 琴言给她说得一笑,道:“你小小孩子,知道什么是老婆?天色不早,赶紧走了吧,你身怀苍天令,我要亲自将你送入华音阁才是。” 去华音阁? 吉娜眼睛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抚摩着苍天令道:“听说这枚令牌,也叫允诺之令?” 琴言笑道:“当然,阁主曾许下承诺,无论是谁,只要将此令献上,华音阁便会帮他完成一个心愿。等你见到阁主,有什么愿望,都可以说给他听。以华音阁的力量,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也能帮你摘一个下来。” 吉娜摇了摇头:“我不要月亮,我只想让他帮我找一个人……” 琴言道:“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她急着出发,当下不再多说,吩咐嵯峨跟雄鹿回去。雄鹿还想多送吉娜一会儿,琴言皱了皱眉,说不惯与男子同行,赶着他们走。雄鹿只好将东西留下,跟吉娜话了别,径自回转大熊岭。吉娜平时独自游玩惯了,这时倒也不很伤感,雄鹿和嵯峨却甚感难舍,走出好远了还回头张望。 一时茶寮之中就只剩下吉娜跟琴言两人。 吉娜抱着苍天令,一脸傻笑,似乎正做着华音阁帮她找到杨逸之的美梦。琴言却叹了口气,颇有萧索之意,道:“人去楼空,我们也走吧。” 吉娜嗯了一声,这才从幻想中醒来,道:“那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我们一起拿走吗?” 琴言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旗子,上面用锦线绣了弯小小的新月,插在大车上,那旗只有巴掌那么大,看去一点都不起眼,琴言却很放心地拉了吉娜就走。 吉娜疑惑地回头看着,走了几步,并不见车子行动,不禁问道:“琴姐姐,这车子怎么还不跟着我们走啊?” 琴言莫名其妙,问道:“车子为什么会自己跟着我们走啊?” 吉娜道:“那你在上面插旗子做什么?难道不是用法术让车子跟着我们走吗?” 琴言笑道:“鬼丫头,我可不是巫师,哪里会让车子自己走?这是我们华音阁的令旗,看到这面令旗的人,自然就会将车子送到总坛去的。” 吉娜想了想,道:“那他为什么要送呢?这么大的车子,好费劲的。” 琴言道:“他若是不送,可不是不要命了吗?华音阁的令旗谁若不遵守,还想在江湖上行走吗?这几年来,我们阁主的命令,江湖上再没有人敢违抗。不信你等着瞧,等咱们到了华音阁啊,只怕这车子早就到了。” 吉娜又回头看了一眼,将信将疑。琴言淡淡一笑,道:“看你这么关心,不妨事的。华音阁富甲天下,大不了到时赔你一套嫁妆。” 吉娜笑道:“赔我一套嫁妆,我就送给姐姐,我看姐姐早就有意中人了。” 琴言笑道:“小鬼,看你说的!”她抬头一望,道,“天色不早,再不走误了行程,和阁主可没法交代。”匆匆拉起吉娜,向江边走去。 两人共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 云南府。吴越王住地。 池波轻破,浮出两张婴儿一般的脸,在月光下轻轻转动着,宛如笼罩着一层清苍的微霜,黑色长发纠结成无数道浓黑的海藻,披拂在清幽的池水上,盖住了她畸形的身体。 她美丽而诡异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笑容。 吴越王看着她,皱眉道:“现在吉娜已入华音阁,昊天令的事,先知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日曜右侧头颅轻声笑道:“琴言的武功虽也还有几分可看,与王爷却不可同日而语。王爷当时要强行带走吉娜,并不须费吹灰之力,但王爷却放过了她们。” 吴越王道:“我允诺一战定胜负,欧天健既然输了,本王又岂可再出手?” 右侧头颅笑道:“言必信,行必诺,王爷果然是英雄了得。只是若当时王爷知道,苍天令也在吉娜身上,是否还会如此大度呢?” 吴越王脸色顿时变了:“苍天令?” 左侧头颅重哼了一声,嘶声道:“现在后悔也晚了!” 右侧头颅叹息道:“我本以为,姬云裳会自己带着苍天令去华音阁,没想到她将苍天令给了吉娜。” 左侧头颅恶声道:“我早就说过,姬云裳绝不是个可以控制的人,如今果然没错!” 吴越王沉吟片刻,道:“琴言和吉娜现在在哪里?” 左侧头颅道:“她们已经离开云南,要追只怕是来不及了!” 右侧头颅细声笑道:“也不必追。姬云裳送吉娜去华音阁,未尝安了好心。我们正可以坐山观虎斗。一旦姬云裳和卓王孙打起来,说不定不仅苍天令,连华音阁中的炎天令也会为我所得,正所谓放长线,钓大鱼,难道不是吗?” 吴越王点了点头,道:“但国师那边,如何交代?” 右侧头颅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已经问明白了,国师寻找鱼蓝观音转世,不过要是借她的灵气,修炼一种仙药。幸好,鱼蓝观音转世并非是修炼此药的唯一方法。” 吴越王哦了一声,道:“还有什么方法?” 右侧头颅咯咯娇笑道:“还有我啊!我的血,才是无上的仙药。” 吴越王疑惑道:“你?” 左侧头颅沉声道:“只要王爷能取得其他三枚天令,我们甘愿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为王爷换来昊天令!” 吴越王迟疑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本王虽然需要四天令,却不想让二位涉险。”他这番话倒也出自真心,在他心目中,人才始终比宝物更加珍贵。 右侧头颅叹息一声,道:“我们离不开泉水,每次只能走动三个时辰,就得浸入水中,整日长眠,才能勉强补给够下次行动的精力。没有了水,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遭到杀戮。而我却千里迢迢,追随王爷左右,只不过是为了能亲眼看到乐胜伦宫的重启罢了。” 左侧头颅也嘶声附和道:“只要能等来这一天,我们死而无憾。王爷又何必为我们的生死挂怀?” 吴越王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不想去问日曜为什么如此期待乐胜伦宫的重启,但他能看到她们的决心。 作为一个好的领袖,并不需要压制属下的野心,而是让这些野心会聚到自己的大业之下,在实现自己宏图的同时,让他们各有所获。 右侧头颅的笑容更加诡秘,她悠然道:“相信我,按照我的安排,你一定能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左侧头颅冷冷道:“而今,我的血告诉我,阻止你实现这一切的敌人,并不是皇帝,不是国师,而是那两个人。” 她伸出一只触角一般纤细柔软的手臂,在夜空中轻轻划了一道湿漉漉的弧线,她的话音中也仿佛含了种神秘的力量,如神祇牵引着夜的神秘,划出芸芸众生命运的轨迹。 吴越王忍不住问道:“谁?” 日曜四只眼睛缓缓闭上,她舒适地浮在池水中,淡淡道:“卓王孙、杨逸之。他们注定是蚕食你王命的人!” 吴越王的脸色又变了。满天的乌云都罩在他脸上,他就像是开天辟地而立的巨人,因人类侵占了他的胜利而愤恨。 他一字字地道:“卓王孙、杨逸之!” 日曜看着他,目中隐藏着一丝很轻淡的笑意。她很迷恋别人因为她的一句话而疯狂的满足感,或者,这是上天给她残缺的肌体的唯一的弥补。 她能够知道一些发生在未来的事情,而且可以看透人心,获知别人心底的秘密,而她,就靠着这力量而生存,因为,她只有这种能力。她连一柄剑都提不起来,肌肤更是娇嫩到极点,根本不能接受任何污染,只能活在最纯净的灵泉之中,日夜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但是她不能死,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神秘的使命。 所以,她必须出售自己的能力,来换取生存,也换取完成这个使命的机会。 吴越王无疑是个很好的买主。 吴越王深吸了几口气,脸色渐渐平复,拱手道:“怎样才能保住我的王命?” 日曜尖尖的手指从水波中抬起,轻轻虚指在吴越王的胸口上:“王命本来就是你的,所以只能靠你自己。要想打开乐胜伦宫,除了集齐四天令外,还要有挽开神弓的力量。你现在的武功虽高,却还远远不够,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吴越王沉吟道:“七禅蛊已然不可得,你又用什么办法让我的武功更高?” 日曜畸形的身体向下一沉,蜷缩起来,让池面上粼粼的波光将全身都覆盖满,悠然道:“王爷只管等着就是了。天机不可泄露,我若现在告诉了你,反而不能得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皮肤开始轻轻颤抖起来,“苍天令、炎天令、昊天令、玄天令,等它们都落入我手的一天,也就是王爷武功冠绝天下之日,而这之后,无论武林盟主还是九五至尊,都是王爷囊中之物。” 吴越王看她如此笃定,也不再多问,微笑着点了点头。 日曜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如此,孟天成也该去武当一趟了。” 这一去溯清水江而上,从阮江而入洞庭,途路虽遥,但一路水光山色交相辉映,吉娜看得赞不绝口。 扁舟虽小,舟中陈设却甚为精致,梨花船壁足有数尺厚,上面镂空雕着各种图案,正好形成大小不一的空隙,将用具、陈设嵌入船壁中,既美观巧妙,又不惧风浪颠簸。船中只有琴言、吉娜两人,并不用什么舟子,也不备饮食,看得吉娜好生奇怪。 ——难道华音阁的人竟然修炼了辟谷之术,不用吃饭的吗? 然而每到一处,便由人具帖来拜。看那些人威风凛凛,颇有气势,都是朗声通报,云是某某舵主,某某帮主,然后鸡粟美食殷勤献上,无一不是吉娜爱吃的。一献上之后,就匆忙离开。更加奇怪的是,从头到尾,这些人都低着头,绝不敢向吉娜和琴言看上一眼,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惧怕的意味。 琴言自顾抚琴,也不多作应酬,他们居然也不介意。不免看得吉娜深感疑惑。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吉娜心中越想越奇,却始终没有机会出口询问。 是日傍晚,船行入支流,在一处开满茶花的码头稍事休息。 才泊了舟,便听得岸上脚步声响起,瞬息之间,十余人鱼贯而来,看来已在此处等候多时。这些人衣着整齐,每人手上都举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看上去分量不轻,但行动间却丝毫不觉有什么障碍,可看出这些人的武功颇为不弱。 为首一人在船下低声道:“云南千巫宗帮主巫云笛拜见新月妃。” 琴言像往常那样,自顾抚琴,并未抬头,只淡淡说了一声:“进来。” 那人看去年纪甚轻,身材显得十分单薄。他手中也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一进船舱,却深深跪了下去,不敢前行半分。 琴言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干什么?”她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道,“千巫宗?不是昨日来过?” 那人依旧不敢抬头,只低低应了声:“是。” 琴言看着他,秀眉微蹙:“你们千巫宗到底有几个帮主?怎么昨天来的人不是你?” 巫云笛的声音十分嘶哑,道:“昨日来的那人,正是家兄巫云飞。” 琴言淡淡道:“想不到一日之间,帮主之位已然易人。”她突然发觉巫云笛以及这十几位帮众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仿佛彻夜未眠,又仿佛刚刚哭过。不禁随口问道:“巫云飞去哪里了?” 巫云笛听到这几个字,竟忍不住啜泣起来,他的手悬在托盘盖子上,似乎想要将之揭开,但手却颤得厉害。 就听他嘶声哽咽道:“家兄昨日无意冒犯新月妃,回去后自思罪无可恕,已经伏罪自尽了! 琴言微微一怔,还未出言,吉娜却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来:“自尽?” 巫云笛含泪点了点头,颤抖着去揭托盘上的盖子,道:“这里便是家兄的人头……”他一时气结,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颤抖良久才继续道,“自家兄自尽后,千巫宗上下自知罪重,坐立不安,所以在下今日带领帮中长老,带着家兄人头向新月妃负荆请罪,希望华音阁高抬贵手,放过千巫宗一马。” 他的手颤抖不止,盖子刚揭开一半,一股血腥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琴言轻斥道:“住手!” 巫云笛全身一震,盖子重新落下。几滴残血溅出,沾染了船板。他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慌忙伸出衣袖去擦拭,然而骨肉同心,一想到这是兄长的血迹,又忍不住泪落如雨。 吉娜看着又悲又怕他的样子,不免觉得十分可怜,转而问琴言道:“琴姐姐,我并不记得,昨天他们有什么冒犯之处啊?” 琴言皱眉不语。 巫云笛悲声道:“家兄昨日奉上饮食后,不知为何竟鬼迷心窍,忍不住抬头向新月妃看了一眼……” 琴言点头道:“确有此事,我当时也警戒过他了。” 巫云笛嘶声道:“江湖上人人知道新月妃的规矩,船到之处,不奉饮食者,杀;饮食不如意者,杀;抬头窥视者,杀……非但一人如此,就连整个门派也要遭池鱼之祸。” 琴言淡淡打断道:“话虽如此,然未必不可变通,你兄长太多虑了。” 巫云笛低头道:“是……”话音未尽,却已泪流满面,难以出言。 未必不可变通又能如何,反正人已经死了。他垂泪道:“千巫宗只是个边陲小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贵阁作对。家兄伏罪自尽,是希望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华音阁不再追究千巫宗的过错……” 琴言挥手打住他的话:“巫云飞罪不至死,此事就此了结,你们都下去吧。” 巫云笛显然松了口气,一面叩谢,一面指挥后面的属下将饮食放在船门口,然后十余人如蒙大赦般匆匆退下。 今日他们准备的饭菜格外丰盛,但琴言却摇了摇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吉娜看着地上的残血,不禁有些愤然,道:“琴姐姐,你们未免也太过霸道了。人家为什么非要给我们送饭啊?又不是你们家的使唤丫头!” 琴言淡淡道:“想做我们的使唤丫头,他们这辈子是没这个荣幸的了。阁主当年传言天下,华音阁所到之处,天下予取予求,有不从者,鸡犬不留。开始自然没人害怕,但山东的曹大镖头、直隶的佛手银戟、湖南的潇湘剑客都死掉之后,就没人不害怕了。” 吉娜一听,不禁双目圆睁道:“这么说来,刚才那人真是你们逼死的了?原来华音阁是这样一个霸道不讲理的地方,我才不愿意与你们为伍,我走了!”说完重重一跺脚,转身开始收拾包裹。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管后果会如何。 琴言却长长叹息了一声:“有些时候,听到的未必是真的。江湖这种地方,要想让人敬你,必先让人怕你。华音阁当年为了扬威立信,的确杀了一些人。但这些人我们都曾暗中调查底细,都是十恶不赦之辈,死有应得。一些真正桀骜不逊,却又素无劣迹的门派,华音阁却从未多加为难。只是树大招风,江湖中人忌惮华音阁声势,惯将一些陈年旧事加油添醋,四处流传,甚至将一些其他门派所作恶事也算到我们头上,恨不得将华音阁说成天下第一的魔教。” 吉娜渐渐止住了动作,这些事早已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之外,不由疑惑地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向他们解释呢?” 琴言淡淡道:“华音阁传世千年,从来只以实力慑服天下,又何须解释?你若不信,等去华音阁中看看就知道了。” 吉娜半信半疑,目光怔怔地盯在琴言身上,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透。 琴言不去管她,只徐徐抚琴。清香一柱,落落无言。水汽远映着山光,带起清碧的涟漪,映在琴言身上,她脸上淡淡怒意更在妩媚中添上了一笔清绝冷峭。看得吉娜不禁心软了起来。 按照她一贯的想法,这样好看的姐姐又怎会是坏人呢?不禁对华音阁的印象又渐渐好了几分。 眼见为实,既然已经来了,何不亲眼去华音阁看看? 更何况,她手中还有一个承诺呢! 吉娜又轻轻将手中包裹放下了。 贵州而去浙江,两下何止千里,水行平稳,一日不过百里路程。水面之上,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清音虽然娱耳,却不是吉娜所爱,听得多了,反觉聒噪。苗山的一景一色,又在心中鲜活起来,遨游之心大起。然而琴言就是不准她上岸游玩。 阮江东注牛鼻滩,再行就是鄱阳、洞庭。 两湖碧波渺渺,绝彩丽辉,水天相映,融霞泻玉。苗山虽不缺水,但如此疑是出于天上、浑觉不在人间的洪涛巨波,却是从没见过。吉娜虽在烦闷之中,也看得心神一畅。琴言的琴音更是幽幽渺渺,每天除了吃饭的有限时间,都静坐船头,焚香弦语,不时因话答话,跟吉娜谈点风雅故事。 吉娜反正跟琴言是说不到一块的,她那些酸溜溜的语言一律听不懂,只有俯在船舷上,拿手来舀着湖水玩。琴音淙淙中,就如无数暗桨横击水面,小船去渡如飞,鄱阳湖已过了一半。 时近中午,渐觉饥饿,小舟正在湖心处,四望连岸都不见,更没有往来的帆影。吉娜本就想看看这些免费送饭的究竟能送到什么时候,这时不由一喜。斜看琴言正低头抚弦,似乎浑然不以此为意。 吉娜得意了不多久,腹中渐渐饥饿起来。再看琴言,还是一无所觉。她是从没受过一点辛苦的,一觉饥饿,便浑身上下,再无一处好受,终于忍受不住,大叫道:“饿死了!难道你就不用吃饭的吗?” 琴言铮铮弹了几下,住手道:“急什么。总会送过来的。” 吉娜道:“那可未必,这几天越走越远,我看大概是出了你们的地盘,人家不买账了!” 琴言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音阁令行天下,从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今天中午我们若吃得不舒服,湖南的英雄道三天之内就会灭绝。我想他们不会考虑不清楚这里面的厉害。虽然白道最近出了个武林盟主,吹得武功都到了天上去,但再厉害能有我们阁主的一半就算不错了……” 她还没说完,吉娜已经忍不住跳了起来:“这个人我知道,他叫杨逸之!” 琴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吉娜得意地道:“他还救过我呢!听说他是天下最好看、武功也最高的人了!”<dfn>http://www?99lib?net</dfn> 琴言冷眼看着她满脸痴迷的样子,不禁讥诮地道:“倒是有这种说法,不过依我看,这不过因为我家阁主近年少出江湖,惹得一帮武林中人坐井观天、妄加吹捧罢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哦,好厉害的阁主。我且问你,你见过杨逸之吗?” 琴言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见他?我只用知道我家阁主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就可以了。” 吉娜啧啧两声,道:“好大的牛皮!只可惜华音阁主无所不能,就是现在还没人给他的属下送饭。等到晚饭的时间吃午饭,我看你们阁主也不见得多有面子。” 琴言不再理她,拂弦道:“杀戮将起,宜追清商。”一阕寂然而歌,水汽上蒸为烟,几乎将整个太阳都遮住了,琴声缓缓在湖面上荡开,前音未息,后音又起,就如水波不断,增生不息。 入耳辽阔深邃,听在饿得半死的吉娜的耳中,又是气得半死,不住地嘟着嘴道:“本来心情就不好,还弹这棉花的破琴。我真恨不得将这琴给摔了,免得还要再听一路子。”然而说归说,要她真的去摔琴,却还是不敢的。琴言也不管她,自顾自地纵弹不息。 舟行依旧迅速,吉娜无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不时抬首道:“饿!”琴言也不理她。转过了一个山角,忽然琴音铮的一响,琴言住手不弹,默然静坐,吉娜道:“怎么了?”琴言缓缓道:“有杀气!” 吉娜一下子跳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 就见几十条船从他们身边掠过,向下游驶去。船上众人都是劲装带剑,显见是武林中人。三四十条船,怕不有百余人? 琴言皱了皱眉头,隐约地就听那些人谈论着什么武林大会、杨盟主。突然,风声袅袅,传来了“华音阁”三个字。琴言心头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弹奏了起来。琴音袅袅,很细地在江面上荡漾了开。琴言暗中将内力灌注其上,那琴音与船上众人谈论的话语形成共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琴言凝神细听,就听他们讲来讲去,似乎是说华音阁近年来气焰日涨,引起武林正道不满,自魔教天罗教解散之后,便成了天下正道的公敌。幸好白道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武林盟主,可与卓王孙争雄天下,武林元老们觉得时机已到,便要如同当年对付魔教一样,召开武林大会,商讨一个对付华音阁的方法。而旁边一些小门小派提起受了华音阁的欺负,也在抱怨不休。 突然,就听一人道:“师兄,你说今日的武林大会,华音阁会不会派人来破坏?” 另一人笑道:“这武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华音阁的,还怕他破坏吗?管叫他来得去不得!” 剩余众人一齐附和大笑,琴言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对付华音阁的武林大会?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难道正道又要做什么蠢事?今日既然撞到了,说不得,要仔细打听好了,再向阁主汇报。她转头去找吉娜,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吉娜不见了。 四面积水空阔,扁舟一叶,这个小丫头就不见了。 琴言这一急当真不小。苍天令乃是阁主传索天下,志在必得之物,既然是吉娜得到的,那便须当让吉娜亲手交到阁主卓王孙的手中,琴言可不敢私自收藏。这事若是阁主不知道还好,偏偏自己贪功,早就派人飞骑告知。倘若在约定的期限内不能将苍天令带回华音阁,恐怕自己难逃其咎!然而烟水茫茫,却到哪里找去?这可怎生是好? 琴言怎么也料不到,吉娜想见杨逸之的心思,简直已近疯狂。一听到杨逸之也会出现在武林大会,顿时再也不管华音阁不华音阁,起了逃跑的想法。偏生她自幼水性绝佳,便趁着琴言凝神聆听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错而过的时候,悄悄傍着那些船帮,准备等他们靠了岸,便上岸寻找杨逸之的踪迹。 眼见琴言在船上惊惶地四处搜找,吉娜心下这份得意就不用说了。她也怕被琴言发现,于是将头潜入水中,随那船带着自己走。反正这些人是去武林大会的,迟早能带她到目的地。 桨橹唉乃,船只顺水而下。 几十条船打横排开,帆影点点,倒也真不好发现吉娜的影子。八月天气,水里不是很冷,吉娜悄悄地伏着,随船而行,随便听着这些江湖豪杰说些什么。就听他们谈来谈去,总离不开华音阁和武林正道,吉娜也就听得索然寡味。 突听一人道:“听说杨盟主年方弱冠,却到底是怎么让一派武林元老都心悦诚服,坐上盟主宝座的?” “杨逸之”三个字一旦入耳,吉娜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屏气凝神,生怕听漏了一句话。 就听另一人答道:“方师弟,你刚入江湖有所不知。三年前,武林同道也是在洞庭上召开武林大会,本意是推举盟主,共抗天罗魔教。没想到,一位印度番僧为了寻找武学真谛,东渡万里来参加这次大会。为了逼出中土第一高手与他对决,这番僧在洞庭上大肆杀戮。当时少林、武当已毁于天罗教之手,华山掌门孤鸿子、峨眉掌门心音大师便是中原武林的代表。然而他们却都在十招之内败在番僧手下。那一天,鲜血染红了洞庭,若再没有人挺身而出,只怕整个武林正道都要毁于这番僧之手!” 另一人接口道:“就在这时,一位白衣少年,踏一叶扁舟而来。只用一招,就将那番僧击败,不仅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也挽救了整个中土武学的名誉。那些元老们虽然诸多不愿意,但也只能奉他为盟主了!”(事详《武林客栈月阙卷·摘叶飞花》 旁边一人长叹到:“仅一日之后,杨逸之这个名字,便从默默无闻,到天下轰传。这是何等荣耀,真是每个习武之人的梦想啊。只是也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能有今天。” 当下诸人长吁短叹,感慨不已。一人不甚信服,道:“你们总说盟主多厉害多厉害,我怎么看不出来?就说他与少林方丈昙宗大师的一场比斗,只走了几下步子,昙宗大师就宣布失败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我看杨盟主只怕跟昙宗大师颇有点瓜葛,两人商量好了摆架势给我们看的。” 先前一人道:“人那叫上乘功夫,讲究天下万物皆为所用,又讲什么不战而屈人兵,哪里是你我所能料及的?就算昙宗大师是故意相让,盟主与昆仑掌门的一场比剑,那总是实打实的吧?堂堂的六大派掌门之一,号称天外飞龙,平日里不把咱们倥侗派放在眼里,上次还打了我一掌,说是略示惩戒,还不是一样被盟主一招就连剑带帽子削成两半?赛后见盟主向他问候,这老小子还不得不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嘉奖后辈的样子,真是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就凭这一点,我是捧定杨盟主了!” 另一人道:“要说盟主的武功也实在是怪异,任是什么样的人,就没有走过一招的。据掌门回去说,盟主的内力也不是强到不可思议,剑招也不见得多么惊雷闪电一样的快,可就是眼看着来招躲不开,想出招又怎么都伤不着他。无论什么样的来招,都是轻轻一挑就破了,还手一剑就不死即伤。你说盟主是不是用的妖法啊?” 先前那方师弟摇头道:“要是妖法,你们瞧不出来,难道少林掌门他们也瞧不出来吗?我想杨盟主所用的,一定是把旷古绝今的宝剑,要不哪能那么厉害?所以文人要的是笔墨纸砚,历代的古玩珍宝;咱们习武的呀,却就是这么一把绝世的宝剑。” 他正说得得意,其他人却都扭过头看着他,宛如看到一个怪物。方师弟正不知说错了什么,就听当中一人便嗤之以鼻道:“你可真是孤陋寡闻,连杨盟主是不用剑的都不知道吗?” 方师弟愕然道:“不用剑?那你们说什么剑法?” 一人道:“当然不用剑。传说杨盟主是借风、月之力,化为无形剑气,伤人百步之外。对敌只出一招,但从未失手过。这可真是旷古未有过的武功法门,说起来真让我们这些练剑之人汗颜啊。” 方师弟疑惑道:“风月之剑?为什么没听师父提过这等剑法?” 旁人讥诮道:“此等剑法古往今来,除杨盟主外再没听说第二个人练成过,绝非常人可以想象,师父告诉你这呆瓜又有什么用。” 方师弟正要反驳,却听又一人长声叹道:“你们运气好,都见过盟主了。上次武林大会何等盛况,偏生我那婆子生孩子,非要我在边上伺候着,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到今天也只能听你们说嘴,半点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先一人笑道:“郝老兄,这次你就不用觉得遗憾了。洞庭湖再聚江湖人物,召开第二次武林大会,商量怎么对付华音阁,你想盟主会不到吗?到时候啊,你就睁大了眼睛,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郝老兄喜道:“听说盟主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容光绝世,有如神仙,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人笑道:“那是自然。卿云乃是武林中第一才女,据说她有一次远远见过杨盟主侧影之后,便说,武林中流传的兰台谱可以完全烧掉了。若要重排一次,整本书她只会写下三个字,那就是杨逸之!” 郝老兄大喜:“既然如此,我们赶紧入场,占个前面点的位置,一定要好好地看个够本才是!” 第七章 乘回风兮载云旗 一行人便不再多说,加紧了划船。桨声沉重,直向前行去。 吉娜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生出双翼,一下子飞到杨逸之面前。她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更加悄无声息附在船帮上。 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正是君山。夕阳将落未落,浓丽的红霞映在其上,更显得山青于水,水碧于天。极目远眺,这洞庭之辽阔,看得吉娜心神一畅。 耳边听得船上的人不住地跟周围的人打招呼,也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身边船影错乱,来的人更加地多了起来。好在吉娜所附的船身巨大,谁也没料到水下还有人,也就没有察觉。 红霞渐褪,水面微凉,夜色渐渐合下。 船晃了几晃就停了下来。吉娜也不管上面有多少人,就从船底下钻了上来。船上几人忽见一湿淋淋的美少女从水中钻出,都是一愣。 吉娜伸手道:“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船上众人见她大模大样的,倒也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见她单身一个,以为是峨眉或武当山的女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中途走散了。这两个门派统统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人拿出些干粮牛肉来,送到她手上,道:“客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妹随便请用一点。” 吉娜从中午饿到现在,当然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噎得难受,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喝。一直将送上来的食物都扫空干净,满意地拍了拍肚子,突然道:“你为什么叫我师妹?” 那人一肚子套近乎的念头,谄笑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无论峨眉还是倥侗总可排起辈分来,鄙人痴长几岁,倒要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师兄了。”说着,打了个哈哈。 吉娜歪起头来,是一句都听不懂。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按脸皮的厚薄来排辈分的。你的脸皮比我厚,所以就叫师兄是不是?” 那人搔了搔头,闹不清楚吉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娜凑上去盯着他的脸皮看了一阵,喃喃道:“你的脸皮也不是很厚啊,难道连胡子也要加上吗?”转过头来又盯着另一个人看了一阵,道,“你的也不是很厚,估计只有做师弟的份。”一路瞧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忽然吉娜哈哈大笑,指着一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喘气道:“这个一定是你们的大大师兄了!” 那人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呆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吉娜道:“你这一脸麻子厚厚薄薄地计算起来,肯定比他们占便宜很多,你不做大师兄,还有谁的脸皮比你更厚的来做?” 这人外号“飞花漫天”,正是这帮人中排行最大的,其脸皮之厚,倒也真如吉娜所说。平生除贪生怕死与欺软怕硬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人家说他麻子和脸皮厚,吉娜两项全犯,而且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直将他气了个半死。但峨眉武当的名头何等巨大,在此压迫之下,哪有他发脾气的份?只好继续谄媚地笑道:“师妹说话,倒也有趣。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进去,见到尊师,也好给我们引见引见。” 吉娜嘻嘻笑道:“好呀。那我们一起进去吧。”也不谦让,当先而行。倥侗派众人俯首帖耳惯了,别人越是趾高气扬,他们就越是言卑行简,一个个都不敢抢行,全跟在了吉娜后面。船间早搭起了船板,众人鱼贯前行。吉娜衣服湿漉漉地沾在身上,也不去管它。 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排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夜色四合,几十盏明灯掌着,将台上照了个亮如白昼。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早去的就跃在上面,似乎是看台了。吉娜是一律不管,直向看台上走去。 忽然两个人拦住,道:“这位姑娘,可有请帖?” 吉娜回头道:“请帖有吗?” 倥侗派的诸人赶紧从包裹中拿出请帖来,双手奉上道:“有有有有。” 那两人狐疑地看了看吉娜,再看看请帖,倒也不假。吉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一切不在乎,别人盯着她看,她就盯着别人看。 那两人看了半天,一点破绽都没有。问道:“这位姑娘也是你们倥侗派的吗?” 倥侗派的师兄赶紧答道:“姑娘容彩照人,怎会出在我们崆峒派这样的小地方?她好像是峨眉的,不不不,又好像是武当的……对了,姑娘,你是哪个派的?” 那两人怒道:“你连她什么派的都不知道,就带她来这武林大会,倥侗派什么时候出了这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敢将盟主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倥侗派的大师兄给两人一喝,脸色立即变得蜡黄,手扯着吉娜的衣服,差点就跌在地上。 吉娜眼珠转了转,道:“谁说我是他们带来的呀,我只是叫他们将自己的请帖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难道不行吗?” 那两人颜色稍霁,道:“那你的请帖在哪里?” 吉娜道:“为什么一定要请帖?” 那两人道:“盟主这次召开武林大会,商量对付华音阁的事宜,为防止他们派之人混入其中,所以要以请帖为凭,来鉴别黑道白道人士。” 吉娜道:“为什么非要用请帖来鉴别?” 那两人道:“这样简单啊。” 吉娜道:“为什么简单?” 那两人道:“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难道不简单?” 吉娜道:“为什么花钱又少,送起来方便就简单?”一面说着,一面笑嘻嘻地越凑越近,看他们怎么回答。 这本是苗乡中顽童惯用的伎俩,无论对方说什么,就用一句“为什么”来回答,天下言语,大概尽可用这么一句抵挡过去。那两人粗鲁汉子,几时玩过这等游戏?吉娜问一句,就老实回答一句,到后来实在无话可答,恼将起来,道:“你这姑娘究竟有没有请帖?只管扯这些淡话做什么?若没有就请回吧。这是非之地,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的好。” 吉娜道:“可我想见杨盟主。我要进去,不陪你们玩啦。”说着,开步就向里走。 那两人抱拳挺胸,望船头一站,道:“有请帖的里头,没请帖的请走。没有请帖,别想从我们兄弟这里通行。” 吉娜哼了一声,道:“不从你们这边走就不从你们这边走,我走另一边。”说着,就要从两人身边绕过去。 那两人伸臂拦住,道:“你这丫头怎么纠缠不清?说了没有请帖不能通行的,怎么一个劲地往前闯?还有王法规矩没有?” 吉娜无辜地道:“你们说没有请帖不能从你们这边通行,那我绕过你们,不从你们这边过,难道还不行?” 那两人哈哈笑道:“小丫头,当然不行了。这边是不行,那边也是不行。” 吉娜道:“不行不行,我偏偏就行。”小姐脾气上来,哪里管他什么行与不行,就要往里硬闯。 两人嘿嘿一笑,道:“小丫头,想在我们齐家兄弟面前放刁,那是行不通的。你也不打听打听天下不讲理的祖宗是谁。除了盟主之外,这个道路,就是少林掌门,没有请帖也不能通过!” 吉娜哼了一声,道:“那你去给杨盟主说一声,说苗疆那个小姑娘来找他了,他认识的。” 两人看了吉娜一眼,却突然大笑起来。 吉娜皱起眉头,道:“你们傻笑什么?” 两人道:“自杨盟主出道以来,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们遇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上午好不容易才劝回去了一群,没想到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我说你还是回家去好好习武,等以后长大了……” 吉娜越听越气,不待两人说话,突然向前撞去。那两人大惊,展开擒拿手,左一招苍鹰搏兔,右一招云中现爪,各各向吉娜擒来。 吉娜突然往地上一坐,啊的一声尖叫起来。那两人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收招时,吉娜一矮身就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回过头来向两人扮了个极大的鬼脸,那两人职责所在,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呆在了当场。 吉娜得意笑道:“还说没有请帖不能过来,我这不是过来了吗?我这就去告诉杨盟主去,说他的特权没有啦,没请帖就可以进来的,还有我呢。” 她这兴冲冲地说着,可把两人吓了一跳。登时一声怒吼,扑了过来。吉娜笑嘻嘻地看着两人扑来,突然将脚下的船板一抽,那两人去势已急,空中没有借力之处,扑通扑通两声,掉在了湖里。这一下不由两人不破口大骂。吉娜却笑得直打跌。 她恼怒那两人将她拦在门口,还将她和江湖上那些丫头混为一谈,不将这两个蠢蛋好好捉弄一下,难消心头之恨。当下抓起船头的板子、凳子、桌子、席子、壶子、杯子一阵乱扔,打得湖中两人闪躲不迭,狼狈万分。等两人湿漉漉地爬到另一条船上时,吉娜早溜得无影无踪了。 两人一腔怒气无从发泄,找了几个知交好友,将守门的责任交付了,各提了一把刀,怒冲冲地四下里寻找。老大说逮到这个小娘皮一定要狠狠砍她几刀,老二说砍几刀还不解气,一定要捉住了浸猪笼才好。 吉娜却哪里知道两人的想法,正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在船上走着。其时夜色渐渐合了起来,来的人也逐渐多了。什么和尚道士、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都在嗡嗡喁喁地说着话,倒也没人注意这么个小姑娘。 吉娜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见人就攀谈几句,询问杨盟主在不在,什么时候才能到场。先还有人答复她,不耐她过了片刻又再问一次,烦得多了,便无人理睬她,吉娜满场闲逛,颇觉无聊。 月色渐渐高了起来,将会场照得一片雪白。 吉娜走累了,坐在一条船的甲板上,遥望无边的洞庭湖泊,心潮也随波起伏,动荡不定。 或许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吧。 她又想起了那惊鸿一瞥的瞬间,瑰丽的天幕中,那双眸子渐渐化为尘埃,消失无踪。 八年过去了,这一幕却宛如发生在昨天。 她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眸子,但却又觉得,他是如此眷恋,熟悉,仿佛是自己在轮回中最美、最爱的影子,让你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 甚至,不求他回头一顾,只需在不远处守望着。 一生一世。 她知道,那是七禅蛊在她心中种下的幻影,但她却坚信,这双眸子并不只是自己对至美至爱的想象,而真实存在于这个苍茫的尘世中。 它们属于红尘那头,一个绝美的男子。 一个在等候着她的男子。 他就是自己寻觅三生,守候三生的那一个。 她来到世上,或许只是为了再看他一眼。 之后,哪怕化为泡沫,化为尘埃。 思绪飘飞,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骇然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从身边飘然而过。 吉娜大喜过望,高喊道:“杨盟主,杨盟主!”跳起来跟着追了过去。但刚追出两步,她的脚步突然停止——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个和那人打扮一模一样的少年,正迎面向她走来。 夜色渐浓,借着月光也能隐约看清那人的容貌,虽然也算得上清秀,但似乎比南宫韵还要差点,又怎么可能是杨逸之呢? 那人面无表情,傲然从她身边走过,衣袂飘飘,倒颇有几分冷清孤高之气。吉娜不禁又疑惑起来,转身要向他追去,但那人走了几步,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吉娜脚步渐渐沉重,在水边立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茫然地向四周望去,想要找出刚才那人的下落,却惊讶地发现,就在会场最边缘处的一叶小舟上,又有一个如此打扮的白衣少年正临水而立。 他对着月光伸出手,目光一直停住在自己的掌心,仿佛在看着一道光芒从掌心消失。 这个姿势是如此熟悉,吉娜不禁尖声道:“杨盟主?” 她正要向那人的方向追过去,却被一群人挡在面前,当先一个女子皱眉道:“你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吉娜理直气壮地道:“我来找杨盟主!” 那女子冷冷道:“盟主还没有到,你到哪里去找?” 吉娜喃喃道:“他还没有到,那刚才的那个……不,是那几个人呢?” 女子皱眉道:“哪几个?” 吉娜伸手四面指了指:“那些穿白衣的。” 那群人不禁哄笑了起来,当先那女子道:“那是昆仑派的夏静石、铁剑门的司马越,点苍山的曲天霜……不过武林中这样的人还有好多好多,估计数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完,你到底要找哪一个?” 吉娜目瞪口呆,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话,只坚定地重复道:“我找杨逸之!” 那女子叹了口气,回头对身后的人道:“说来也奇怪,自从出了一个杨逸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用剑的少年都穿上了白衣,更可笑的是,他们连剑也不用了。白天看不到人影,到了夜晚,就出来在月色下走动,自称也要领悟风月之剑的奥秘。”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道:“武林中最有名的天工剑坊竟在一年前倒闭,因为那些本来最爱用名剑装饰自己的少年,竟然都弃剑不用了,这可真是武林中从未有过的事情。” 又一人道:“几乎每个门派都要出几个自以为学得神似的少年,也各自拥有一些追随者,不时还要彼此争斗,搞得整个江湖乌烟瘴气。好好一身白衣,都被他们穿得恶俗不堪了。” 又一人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道:“你们说的那几人,相比我那孩子也算不错了。我本姓李,可那孩子竟然要将姓改成杨,你说这不是让祖宗笑话吗?” 吉娜看着那些长吁短叹的人,突然一阵说不出的厌恶,她恶狠狠地道:“就该让华音阁把这些人全狠狠揍一顿,免得他们侮辱了杨盟主的名字!” 这句话一出,大家立即静了下来。那些人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 那女子道:“小姑娘,你可不要乱说话。小心把你当成华音阁的奸细抓起来,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人纷纷过来诘问,吉娜越想越觉得委屈,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八年前见到的幻影,以及在苗疆两度与杨逸之擦肩而过的憾事,她讲话毫无顺序,想到哪里说道哪,还夹杂着长吁短叹,又哭又笑,听得大家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那些人看着她,面面相觑,看来这小姑娘的脑子大概已经出了问题,议论了良久,还是决定将她视作花痴处置。大概吉娜这种症状的小姑娘,武林中也不在少数,但怎么进入的武林大会却是个大问题了。 有几个老成的人不禁问起负责看门的齐家兄弟,怎么放了这样的小姑娘进来。应该赶紧将她赶走才好。 众人议论得正热烈,吉娜听出那些人有要将她赶走的意思,不禁大为紧张。她趁那些人不备,悄悄向人群中钻去。 她躲在几个胖子身后,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突然,她看到了湖中心搭起的会场高台。 台高两丈有余,台上还布着一张长桌,上面铺了大红色的锦障,流苏一直垂到地上。 吉娜心下大喜。 她出生酋长之家,常随父亲参与族中大小会议,知道这长桌乃是会场主座,如果杨逸之到场的话,一定会先到这台上。那何不先藏身长桌的锦障里,等他来了,再现身给他一个惊喜? 与会者倒也没想到谁会跟这台子过不去,也就没设什么护卫,这下正好给了吉娜方便。她悄悄地登上了高台,刚要钻到桌子下面,却发现桌子下方竟纵横交布了无数根绳索。 绳上布满灰尘,看上去十分肮脏,吉娜要藏身长桌下,这些绳子可是大大碍事。总不能一会儿见到杨盟主的时候,已经弄得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了吧?吉娜皱起眉头,不假思索地掏出小刀,将最当中的绳子割开了几根。 吉娜正要再割,却只听吱呀一声轻响,身下的竹板竟摇晃起来。她这才想到,这些绳子可能是用来连接支撑高台的柱子的!她顺着绳索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好几根柱子上的绳索都开始散开,整个高台勉强还可以支撑,却有些岌岌可危。 吉娜愕然变色。 万一杨盟主到场,正要上台,台子却塌了,那可如何是好?虽然杨盟主武功高强,不至受伤,在众人面前也会大大没有面子,免不了要责怪于她,那就真是大大不妙了。 吉娜又想,干脆事先将台子放倒,免得陷害了杨盟主。却又怕被场内那些凶巴巴的人发现。这么大的会场,还没开会就让自己把台子弄塌了,不被抓起来打个皮开肉绽才怪。 吉娜左右为难,正在想怎样让别人碰一下,嫁祸于他,就见齐家兄弟两个提着明晃晃的大刀一路叫嚷着过来了。 吉娜大喜,慌忙起身向两人招手示意。齐家兄弟见了却是一呆。 这小娘皮是不是脑袋有毛病,怎么我们两个要砍她她还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别不是什么魔教妖人,妖法练得头都昏了吧?听说魔教中几个著名的老妖都是看上去好像十几岁的样子,今天不是撞了头彩,就让我们哥俩遇上了吧?这么一想,两人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老大!我看这小娘皮一定有问题。” “老二!我也觉得是。不过你看这小娘皮有什么问题?” “老大!这我就看不出来了。得问盟主才知道。” “老二!盟主来了吗?” “老大!好像还没来。反正我没看见。” “老二!那就没办法了。” 吉娜见他们两个东张西望的就是不肯上来,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提起脚来想跺跺以示愤慨,忽然想起绳子已经解得够松的了,这一跺脚只怕会将台子震翻,这嫁祸江东之计可就落了空,急忙伸手抱住脚,跳了两跳。不由又看得齐家兄弟莫名其妙,疑神疑鬼。 “老大!你记得盟主跟你说过魔教那些害人的把戏吗?” “老二!你知道我一不喝酒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老大!那你说这小娘皮像不像在诅咒我们啊?” “老二!她好像在跳什么奇怪的舞蹈!” “老大!我肚子有点痛……” “老二!你这一说我好像也有点……不会中招了吧……” 吉娜见两人脸色越来越苦,可就是不过来,心下着急,踮起脚尖跑过去,齐家兄弟登时脸色惨变。 “老大!完了完了,她来捉我们了。” “老二,你赶紧走,我来挡住她,齐家的后代就靠你了。” “老大!好——兄弟!” “老二!废话少说,我腿肚子抽筋了!” 吉娜皱眉看着两人左倒右晃,有气无力,扭扭捏捏,死气白赖的样子,简直气得要昏倒。就算是大人陪小孩子玩也没这么不专业的。怒气正要发作,就听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就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带着几个童山濯濯的小和尚走了过来。那老和尚一袭大红袈裟,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权高威重的武林元宿。 齐家兄弟赶忙垂首施礼道:“昙瞿大师。”吉娜担心再过一会儿,自己弄塌大台的事会被人发现,也不听他们说什么,悄悄绕到齐老大后面,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砰的一声闷响,就见齐老大张牙舞爪地一把抱住昙瞿大师,两人一齐跌到水中。 昙瞿大师的武功自然极高,这一脚若是直接踹向他,只怕还没挨着衣服就被丢到了十丈外。可昙瞿大师武功再高,被齐老大一把抱住,也施展不开,这一下成了个落汤鸡,他固然是设想不到,门下的弟子也都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吉娜看着他们滑稽的样子,再也顾不得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不住指了两人大笑。 昙瞿大师脚在水面上一蹬,湿淋淋落在船面上,满脸怒气,盯着吉娜,也摸不清这女孩子的底细。边上的几个小和尚却忍耐不住,一个个操起兵器,纷纷呼喝,向吉娜追来。 吉娜大惊,身子一溜就钻到人群中去了。几个小和尚也挤过来追拿,吉娜慌忙逃窜,不由撞了这个再撞那个,众人不堪其扰。少林寺的和尚谁不认识?于是参与追杀的人越来越多。吉娜险相环生,瞬间衣衫上都给划破了几条口子,只怕再过一会儿,就不是皮开肉绽的问题,而是要被乱刀分尸了。 无奈中,吉娜只得拔腿往支了柱子的那条船上跑。 众人不知就里,纷纷跳上船来。那柱子本来就只是仅仅能够支撑,哪里还经得起如此震荡?轰隆一声响,两丈余高的大台晃了几晃,向着追来的众人直倒下来。 众人都是身有武功的,事出仓促,闪躲不及的就直接跃入湖中,倒也没有死伤,只是将附近的座船砸了个七零八乱。这倒也不值什么,可煊赫一时,天下知闻的英雄大会,还没开张就让一个小姑娘给踢了,这还了得! 与会群雄一齐大怒,成群结队地来捉吉娜,说要抓住了浸猪笼。突地,渺渺江湖之上,一脉悠荡荡的话音传来:“华音阁新月妃琴言来拜,请杨盟主说话。” 湖上众人声潮滚涌,这细细的一声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都是一怔,湖上刹时间安静下来。 华音阁! 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湖群雄聚集洞庭湖,本就是要商量计策来对付跋扈一时的华音阁的,在这时候却有华音阁的人找上门来,而且还在群雄最狼狈的时候,这不由使众人齐觉诧异而又有些尴尬。 昙瞿大师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鄙盟主还未到达,女施主有什么吩咐,就请说了吧。” 就听湖面上铮铮传来几声琴响,琴言声音缥缥缈缈地传至:“既然盟主不在,那就只有请大师做主了。我有一位女伴于湖上走散,处处都寻找不到,我那女伴是喜欢热闹的,说不定就混在了这武林大会中间,可否请大师留点法面,让我进去寻上一寻?” 昙瞿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我们这次武林大会,与会者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并不跟华音阁有何瓜葛,女施主要寻华音阁的人,来我们这里可就找错了。女施主可请留下那人的名字,异日江湖之上,我可代为询问。” 昙瞿大师以为这样总算是很给琴言面子了,他是少林长老,得道高僧,答应了的事,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他哪里知道琴言恐惧阁主的责骂,一定要在今天将吉娜找到呢?何况茫茫湖面之上,除了这里可以容身之外,还能有哪里?不由琴言不心急如焚。 但她素少在陌生人面前发脾气,当下柔声道:“还请大师慈悲。我那女伴年纪甚小,只怕不能照顾自己。万物苍生无非佛果,大师何独不肯给小女子一点方便呢?” 昙瞿大师沉吟不答,边上另一壮年汉子却插话道:“你说丢失了同伴,谁知道你是真话还是假话?这茫茫江面之上,怎么会将人丢了呢?我看只怕是你要来窥探我们的机密,故意找的借口吧?” 琴言毫不动怒,仍用婉媚的嗓音道:“这位师傅还未请教大名。阁主教导过了,说我们华音阁现在招忌的地方正多,江湖相遇,能不理睬的就不要理睬。白道群雄会聚洞庭湖,我想或许就是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华音阁。阁主既然吩咐了,琴言又何敢违抗?华音阁传世九百余年,各位的先师先祖商量来商量去,也不见得对我们有什么损害,这样的机密我探听了又有何用处?还请两位行个方便,容我看一眼就好。若是两位还不放心,可请两位跟随着我,我若有什么规外的行动,想必两位也可随时制止。” 那汉子只是摇头不允,说什么都不肯相信琴言真是来寻人的。 吉娜一见琴言来了,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大难不死,刚要现身出去找她,却突然想到,她既然不想答理这些人,一定会不由分说把自己带走。而这一走,只怕没有见到杨逸之的机会了。 吉娜心中一警,赶紧蹲到船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她悄悄地沿着船舷爬向外面,想趁双方交涉的空当,赶紧溜之大吉。 众人的心神都集中在琴言身上,倒也没人注意她。 她爬过船舱,猛然也是一人悄悄爬来,两人当头碰上,那人吃了一惊,张口欲叫,吉娜赶紧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却是齐家老大。齐老大听了琴言的话,猜想她所要寻找的人正是吉娜。江湖传言华音阁的人怎样怎样神秘阴险,看这琴言的功夫就虚渺中带着种诡异之气,那吉娜还能好得到哪里去?他唯恐琴言找他要人,赶紧跟老二分头躲了起来,不想当头碰上了吉娜。他以为吉娜是专门来捉他的,这一下吓得面色苍白,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了。 吉娜眼珠转了转,小脑袋里也不知又想起什么坏主意,笑吟吟地直盯着齐老大上下打量,不免又看得他浑身发毛,全身毛孔一齐颤抖。 吉娜突然柔声道:“你喜不喜欢穿花衣服啊?” 齐老大不明所以,也没法动弹,只眨了眨眼睛道:“不喜欢。” 吉娜睁大了眼睛,道:“为什么啊?花衣服多好看啊!” 齐老大道:“我们老二说了,男人穿花衣服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要英雄气概,不要花衣服。” 吉娜笑道:“他是骗你的呢。你看我穿花衣服好不好看?” 齐老大傻傻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好……好看。” 吉娜道:“那不就得了。你们老二是怕你穿了花衣服后,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才故意骗你的。你看我穿了这么好看,花衣服怎么会不好呢?我猜他肯定经常背着你穿花衣服,让别人称赞他不称赞你。” 齐老大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要穿了你的花衣服,会让天下的英雄笑话的。” 吉娜本来就拿定了主意要摆治他,哪里真的在乎他答不答应?看他还傻乎乎地和自己解释,又是好笑,又是不耐烦:“你家老二不让你穿花衣服,你就偏偏穿,而且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穿,气死他。你说好不好呢?” 吉娜也不等他回答,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蒙头盖脸地给齐老大换上。齐老大身材魁梧,吉娜的衣服哪里穿得上?吉娜也不管,给他横竖地绑了一身。改换停当后,吉娜看他浓眉大眼,扭扭捏捏地穿着如此娇小精致的衣裳,真是要多怪就有多怪,极力忍住笑,赞道:“好看好看,好看极了。” 齐老大急得吹胡子瞪眼,但又忌惮吉娜的妖术,不敢反抗。 吉娜小声安慰道:“我没有骗你哦!你想啊,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时候是好看的,穿在你身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能不好看吗?这么好看,怎能不出去让他们看看吗?” 齐老大脸红得沁血,挣扎道:“我不出去,不出去。” 吉娜怕他惊动大家,急忙扯下半搭在他肩上的一截袖子,塞到他嘴里:“你着急什么,现在可不能这么出去了。穿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当然要选择一种最能吸引人的方式出场了,是不是啊?不出就罢了,一出就一定要震惊所有的人。你说是不是呀?” 她问一句“是不是”,齐老大挣扎一下。到后来,吉娜干脆自言自语道:“这艘船的位置很好,我若是让你爬到船尾去,望水下一跳,肯定人人都看得到,而且人人都会觉得很惊奇,一定就很多的人围绕过来想救你。一救起来一看是这么个好看的大美……男,一定会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比什么都快。喂,你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办法没有?” 齐老大听到吉娜的主意,吓个半死,差点将吃奶的力气都施展出来了,拼命挣扎。 吉娜哪里管他,径直将他连拖带滚,弄到了船尾,微笑着招了招手,扑通一声踢了下去。同时悄悄没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琴言正自跟昙瞿大师争论,忽见一女子从船尾跌入水面,身上的衣服正是吉娜所穿,当下也不及跟昙瞿大师多说,铮铮琴音响起,已如轻烟一般向前掠去。 白道英雄见她说不过了就硬闯,纷纷鼓噪起来,一时刀枪剑戟并起,哪里还给琴言分说的机会?她刚躲过前面的几道掌风,旁边几十把刀已经纷纷砍来。只好将琴音收回,略作抵挡。这一短兵相接,立时杀了个不亦乐乎。 齐老大出场声势如此显赫,也不亏了做这个替身一回。 吉娜一面游,一面想着齐老大被揭穿后会怎样,琴言跟白道英雄这一打起来又会怎样?她丝毫不觉得这中间有何厉害的关系,只庆幸自己没被他们找到。 游了一会儿,离众人就越来越远了。 东天上的满月渐渐升了起来,一片银辉映在碧波之上,荡出万点清光。远处君山一螺如黛,四周静悄悄的,洞庭就如一面秋镜一般。吉娜仰面躺着,随着水波的荡漾浮沉,也不在意去哪里。 月光辉映天际,让她又想起了苗山中看到的那双眸子。杨逸之还没有来,她也搞不清楚一会儿是冒险潜回会场等他好,还是在君山附近寻找,碰碰运气。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十八般兵器划开的口子,心里也有些委屈。那些人怎么不由分说就用刀剑砍她呢?难道他们不知道砍到人是会痛、会流血的吗? 这个江湖当真大大的不好玩。 要不是为了找他,她早就跑回鹿头江去了。 可是,在吉娜小小的心中,只要能再见到他,就算再危险,再艰难,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仰头遥望月空,仿佛再度看见了那从天空中垂照下的光芒。 那是如此清绝尘寰,仿佛她心中萦绕了千年的梦境,那么遥远,却又那么逼近。 吉娜不禁轻轻哼起了歌。 她在家乡的时候,很少唱歌,每次别的姐妹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看着。这不是因为她唱得不好听,其实苗疆的阿婆们都说,吉娜是几十年来,十八峒歌唱得最好的孩子。她不常唱歌只是因为,每次唱歌唱到最动听的时候,她心中都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悲伤。 吉娜本是个顽皮而快乐的孩子,自小在苗山爬高蹿低,无论摔得多重、跌得多痛都不会哭,只是每当她一唱起歌,就会不由自主地哭个不停。 阿妈没有办法,只能叹息说,可能是她前生是一只鸟儿,唱得太多了、太累了,今生注定了要还上天一世的沉默。 可是吉娜心底深处,还是想唱。只要能唱给她喜欢的人听,流尽眼泪又有何妨呢? 吉娜望着天空,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调,眼睛又要湿润了起来。 忽然,旁边也是一阵细微的歌声传过来,吉娜偏着头听了一会儿,那歌声悠悠淡淡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只是歌声太过细微,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但隔水传来,空湛灵动,仿如天籁。吉娜听了没三句就忍不住了,赶紧手脚并划,向歌声寻去。 远远就见一条很窄的艇子,泊在湖水中,舟头挑了只大红的灯笼,红光晕起,将方圆的湖面都照得朦朦胧胧,金波跳跃,鱼浪无声。 舟头一位少女,正披了头发在水中梳洗着,歌声就从她口中发出。那少女头发甚长,在水面上就像墨色芙蓉一样散了好大一片。她用一只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歌声一面就轻轻悄悄地飘出,恬美喜悦,似乎也在欣赏这朦胧夜色一般。 吉娜听得呆住了。 她身边能歌善舞的姐妹不知有多少,但像这少女一样幽幽淡淡地唱歌,歌声直抒胸臆而有若天籁,却是第一次听见。那少女洗完了头,将如云似的长发轻轻笼着,青纱长袖微退,露出一段如玉雕成的手臂,在月光下看来,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她忽然停住歌声,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叹气,吉娜就觉连月亮都暗了下来,忍不住浮出头来道:“姐姐,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好美哦。” 那少女猛然抬头,吉娜就觉两道极为冷冽的目光射在了身上,电光般连闪数下,那少女似乎笑了一笑,吉娜不知怎地,突然就觉得身上的湖水瞬息之间变得冰冷无比,宛如匕首般一直插入了心肺之间。 吉娜打了个哆嗦,却也没生出什么恐惧之意,依旧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你的样子好怪哦。” 那少女缓缓将头发拢了拢,忽然道:“小姑娘,我要杀了你!”一句说完,她整个人就如一片紫云般飘起,手在头上一绾,一道细亮的电光急射而出,直袭吉娜胸口。 吉娜大吃一惊,无边的劲力已经潮涌而至。她恍惚中似乎躲了躲,就听叮的一声,电光敛了回去,怒潮一般的劲力也无影无踪。吉娜惊魂始定,喘了几口大气,就觉胸口痛得要命,当下连连咳嗽了几声,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定定地站在船头,满头黑发披散下来,月光隐幽,垂照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湖中的精灵一般。她手中拿了一物,却正是吉娜的苍天令。 吉娜低头一看,不禁又吓了一大跳。胸口的衣服不知给什么东西划了个巨大的口子,却幸好没伤到肌肤。看来是这苍天令救了她一命。 那少女凝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姑娘,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听去只觉动听至极,仿若夜色的震波,袅袅地一直散入人的心底。 吉娜道:“别人给我的。” 少女蹙眉道:“谁给你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那人说要我送给别人的,你可不能抢去了不还我。” 少女沉吟道:“那你知不知道要送给谁?” 吉娜摇头道:“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还我。”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还你?杀你!”手在发上一抚,急电一般的光芒再现,这次并不斩向胸口,而如飞矢一般点向吉娜的眉心。 剑气刺骨,吉娜全身血脉顿时一滞,再也不能动弹。吉娜眼睁睁看着剑光袭来,完全不能招架! 突然,空中的月色微微一暗。 湖中的波光却在这时动了动,这惊雷狂电一般的剑光竟然擦着吉娜的发边而过,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吉娜被擦身劲气吹倒,重重跌在了泥土中。 那少女陡然收势,沉声道:“是谁?出来!” “楼仙子浴罢新妆,取鲜血点染眉心嫣红,即使貌惊天人,又有何意义?”就见一袭淡淡的白衣,卷起满天月色,飘然从芦苇中走出。 水汽蒸腾,宛如下了一场秋雨,朦胧水光中,他缓缓走来,洞庭的水波在他的脚下就如同平坦大道一般,鞋袜不湿。 那少女冷笑道:“登萍渡水的功夫有什么好夸耀的?你又是谁?” 那人在少女面前驻足,轻轻道:“在下杨逸之。” 杨逸之?! 吉娜的身子宛如被雷电击中般重重一颤。 杨逸之?她苦苦寻找,千里追寻的那个人? 吉娜拼命想要从泥土中抬起头,但觉全身酸痛,根本无法动弹。她想要呼喊出声,却发现喉头宛如被无形之物堵住了一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吉娜憋得小脸通红,懊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怎么每次见到他,都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怎么每次都如此倒霉,无法看清他的样子? 她紧紧咬着牙,心中念头飞转,这一次,她再也不能错过,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 只听那少女怔了好半晌,才道:“你知道我是谁?” 杨逸之微微一笑,道:“清光正盈楼心月,天下无情何似我……华音阁正盈月妃楼仙子的大名,在下早有听闻。仙子妙相天成,本就不需要雕饰,何必多造无心的杀孽呢?” 楼心月冷笑道:“你在教训我?” 杨逸之轻轻拱手:“言重。大造无形,望仙子三思。” 楼心月道:“有什么好三思的?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谁不让我杀,我就偏要杀。” 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我曾允诺这位小姑娘的父兄,要护送她安全到达峨眉,因此还请楼姑娘看在下的薄面,放她一马。” 楼心月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你的面子又值得了什么?” 杨逸之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楼心月怔了良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她平静冷漠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动:“杨逸之?你姓杨?我道是谁明知华音阁在此还敢侃侃而谈,原来你就是那个武林盟主!” 杨逸之笑容不减,道:“盟主之称,只对俗人而不对仙子。不过仙子要是因此而肯赐薄面,那便是鄙人三年来首次因此封号而荣幸。” 楼心月不答,似乎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缓缓从头上抽出一只很细很长的钗子来,那钗子映着水光,竟然也淡淡的有光影跳动。寒气逼人,看来是柄难得一见的利器。 楼心月轻抚钗面,自语道:“自我铸你,十年来未尝一败,今日既然败了,你便解脱。生汝于火,归汝于水。”说着,轻轻将钗子放入湖中,碧波沉翠,那钗子眨眼间就不见了。 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 楼心月决然道:“我铸剑多年,剑已经是我的灵魂。我可以败,但我的剑不能败!” 杨逸之默然不答,似乎还在想她这句话。 楼心月起身道:“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长袖飞出,将吉娜卷住,身形已如一片云般飞起。 杨逸之猝然抬头,手一张,满空的光芒似乎都被他聚敛在一起,向楼心月当头击下。光芒闪动,已经将楼心月全部去路都封住! 这招的力道他计算得恰倒好处,以楼心月的功力,肯定能接下来,但一定要空身来接。此招一出,楼心月唯一的办法就是弃吉娜,全力接招! 哪知楼心月竟然不避不闪,直向光芒撞去。 这空无之剑威力之大,已经不是寻常江湖之人所能想象,楼心月首当其冲,被打了个跟头,接着砰的一声,连她足下的小艇都爆成粉碎。 杨逸之皱眉,他本无心伤害楼心月,却没想到她一介女子,竟悍勇至此,甘愿身负重伤,也不肯放开吉娜! 没想到,这时她怀中的吉娜却动了。 吉娜情急之下,拼命挣扎,竟无意中调动了体内的暗狱曼荼罗真气,将穴道冲开。她不顾身边凛冽地剑气,强行转过头来。 然后,她终于看到了杨逸之。 飘逸的身形淡淡地立在清幽的湖水上面,月华垂照下来,此人便如万年孤寂的湘水之神,渺然立于水波月色之下。 四周幽光腾照,秋风过处,大片蒹葭随风起伏,在他身后卷起满空雪浪。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却仿佛已然聚纳了整个世界的光华。 没有人可以去描摹他的容貌。 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沉沦。 因为,你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光芒。 是那沉沉夜空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透出的一线光芒。 这光芒是如此夺目,如此耀眼。落落君山,万顷洞庭,乃至天地浮生、日月星辰都因他的出现而闪耀。 然而,这道光芒却又是如此温和,如此可亲,他并非来自神明的恩赐,也非来自天地的威严,而是出自于你的心灵。 他只是,你心灵中的,那一道光芒。 无论多么碌碌无为,多么平凡丑陋,你的心灵深处总会存在着一道光芒。只是你蜷缩在庸碌的红尘中太久,自卑、犹疑、恐惧,渐渐忘却了属于自己的梦想。 直到你遇到了他。 直到那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一个温存的眼神,就在这个不经意的刹那,将你生命中那最沉郁的黑暗打开一线,让你触摸内心深处那道最温暖的光。 只有他站在你眼前的那一刻,你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风华无人可比,倾绝天下。 因为他的绝代风华,不是只照亮自身的美丽,而是让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能恍然回忆起自己心中的光芒,回忆起自己那久已忘却、不再相信的美丽。 如果你遇到了他。 你便能感到无所不在的温暖,无所不在的幸福。甚至在他的照耀下,你能感到自己渐渐和他一样,美丽、高华、超出尘世。 于是,在那一刻,你泪流满面,在那一刻,你不再平凡。 只要你遇到了他。 他就宛如秋空中的一轮明月,一缕清风,虽然是造物的杰作,是天地大美的象征,但却绝不遥远——他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在你哭泣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孤独的时候,他会出现,向你伸出手,用他指尖那道不灭的光芒给你点燃梦想、希望、尊严、幸福。 正是他,将这属于你的光芒带到世间,为你张开白色的双翼,趋散一切黑暗、痛苦、丑恶、悲伤。 只是,他本人又是那么的忧伤、寂寞。仿佛他宁愿将人间的一切苦痛承受到自己身上,却给每个人见到他的人,一片来自天空的曙光。 如此纯净。 当你遇到了他。 你就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天堂。 ——然而。 吉娜的心却宛如破碎一般疼痛。 他却不是吉娜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吉娜的眼泪渐渐流了下来。 是的,她看到的那双眸子并不是这样的。那双眸子中闪烁着的不是天使的光芒,而是神的威严。 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控的力量。 如果说杨逸之是天使,他就是天国的主人,如果说杨逸之是明月,他就是最夺目的太阳,如果说杨逸之是心中珍藏的光芒,那他就是焚尽一切的烈焰。 不是他! 这三个字重如千斤,沉沉地击打在吉娜身上。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满脸的污泥合着泪水一起,将整张脸都沾染了。 她悲伤地哭泣着,身上地伤痛一起侵袭过来,是那么痛,那么累。 为什么,我走了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却还是见不到你? 为什么,我找到了天下最好看的人,却还是不是你。 为什么,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寻找,却还是一个错误的结局? 你又到底在哪里? 她不禁越哭越大声。 楼心月满脸鲜血,一言不发,鲜血点点滴下,就像水面上开了一朵朵的红莲。她也不明白吉娜到底在哭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杨逸之,似乎在等他回答。 杨逸之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一招既罢,我绝不会再度出手。这个小姑娘你可以带走,但我既然答应过她父兄,半月之后,我会亲自去华音阁一趟,向贵阁要人。” 楼心月点了点头:“我在华音阁等你。”言罢,抱着吉娜登水而去。 杨逸之凌虚站在水面上,看着她身后的朵朵红莲由浓而淡,终归于水。长袖飘飘,竟似连心思也溶归湖泊中去了。 第九章 沛吾乘兮兰舟 楼心月挟着吉娜在湖面上疾掠而过,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神色仍是冷冰冰的,毫不动容,竟如这伤势根本不在她身上一般,连血迹都不擦。鲜血不断从她眉间额上的伤口处涌出,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看上去就如同夜魔罗刹。 吉娜仍在大声痛哭不止,仿佛天下其余的事情,都不在她心中了。 疾行中楼心月忽然一个踉跄,一口鲜血喷出,嗵的一声掉在水中,就此动也不动。一只手却还是紧紧抓住吉娜,把她也拖得直往下坠去。 吉娜呛了好几口水,哭也哭不出来,只得赶紧用足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游,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大喘了口气。再看楼心月时,却见她银牙紧咬,面如淡金,已经连气都没有了。 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有暂时放下自己的儿女情长,拉着她奋力向附近的一个浅滩游去。 一到滩上,吉娜来不及喘口气,赶紧摇晃了楼心月几下,只见她身体僵硬,就如同木头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 吉娜哽咽道:“你怎么了?你虽然要杀我,但我也没怪你啊!你要我的令牌,我也给你了,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虽然她也十六岁了,但如此近距离地迎接一个人的死亡,在她来说实属首次,心中也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可怕。 吉娜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小鸡也是这个样子,姆妈拿针扎了它的脚几下就好了,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赶紧满身找起针来。但她身上是不可能有针的,楼心月身上似乎也不太可能有,找了半天,吉娜失望得又哭起来。 突然,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吉娜心中一动,潜意识地凌空一抓,那条鱼不知怎的就被她抓在了手中,却也顾不得管它。那鱼长得乱七八糟,自然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背鳍的主刺又长又尖,似乎刚刚合用。 吉娜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将背刺小心折了下来,然后说了好多好话,将那鱼放回水中,连连又说了几句抱歉和再见。然后战战兢兢地将楼心月的鞋子、袜子脱了,拿背刺对准了她的脚心,犹豫了半天,终于大叫一声,扎了下去。一扎赶紧抽了出来,转头掩了面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儿,就听楼心月微微呻吟了一声,吉娜慢慢地移开一个手指,从指缝里看了看,就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已经开始喘息起来。赶忙将手完全移开,就见楼心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 吉娜一把抱住了她,眼泪汪汪地笑道:“好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刚才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楼心月先不回答,胸口起伏了几下,道:“受了点伤,流几滴血,死不了的。” 吉娜道:“楼姐姐这么漂亮的人儿,老天爷怎么舍得一下子就收回去呢?当然是死不了。” 楼心月似乎对这样的谈话很觉厌烦,眉头皱了皱,突道:“你怎么不趁我晕倒的时候逃走?我是要杀你的!” 吉娜偏着头道:“我想楼姐姐只是吓吓我,就是为了要我的令牌才说要杀我的吧。我都不要那令牌了,楼姐姐当然就不杀我了。楼姐姐,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对不对?” 楼心月哼了一声,似乎对吉娜这种天生感觉良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说。她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刚才哭什么?” 吉娜本已暂时忘了那件事,一听楼心月提起,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由来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楼心月冷冷道:“人海茫茫,你只看见一双眸子幻象,又哪里去找?我看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好。” 吉娜听她说得无望,哭得却更大声了,怎么劝也劝不住。 楼心月眉头皱得更深,要不是身子实在虚弱得很,真想一招云飞鸟渡,将她斩为两截,再一招佛果禅唱,将这两截斩成一片片的碎片,然后一招空穴来风,将这些碎片吹到八千里之外,才能摆脱这呜呜咽咽的噪声。 吉娜一面啜泣,一面擦着眼泪道:“楼姐姐你在想什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楼心月自然不能说是在想怎么杀她,道:“我看你也不必着急。事到如今,你只能将苍天令带给阁主,求他帮你寻找了。” 吉娜止住了哭声,瞪大了眼睛:“阁主?他,他能找到吗?” 楼心月冷冷道:“找不找得到可不一定,我能肯定的是,若他都不能帮你,那你趁早还是死了心的好。” 吉娜想到江湖众人对华音阁的敬畏,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线希望,却又犹豫道:“可我怎么把这个人的样子形容给你们阁主听呢?我只记得他的眸子,要让我描述一遍,那可是万万不能了啊。”她想了想又说:“你说我画出来给他看好不好呢?还是绣花?唱歌?” 楼心月简直不耐听她唠叨,道:“这种事,去了华音阁后再担心不迟。” 吉娜擦了擦眼泪,听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怎么去华音阁呢?” 楼心月冷冷道:“我怎么知道?先上岸再说,难道你就打算这么抱着我浸一晚上的水吗?” 吉娜呀了一声,道:“哎呀,我才想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觉的。楼姐姐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吉娜做了个鬼脸,道:“幸好我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碧沉沉的哨子来。 楼心月诧道:“东天青阳宫的传音玉哨!你怎么会有这个?” 吉娜满不在乎地答道:“琴言姐姐给我的。” “你认识琴言?” 吉娜一副觉得她这样说很奇怪的样子道:“当然啦!喏,那个令牌就是琴言姐姐说要送给你们阁主的。琴言姐姐送了我这个哨子,说以后到了江湖上能有用处。我想现在我们就又在江上、又在湖上,还是要人帮忙的时候,不知这哨子有什么用,难道能变只床出来睡,变条鸡腿来吃?” 楼心月道:“你使劲吹一下看看。” 吉娜哦了一声,拿起凑在嘴上,用足力气使劲一吹,就听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发出。她的嘴离了哨口,那声音还未停止,仿如野鹤直上晴空一般,唳声又远又长,良久方才顿息。吉娜呀了一声,道:“好好听哦!我再吹吹。” 楼心月皱眉道:“不要再吹了,再吹我们就死在这里了。” 吉娜问道:“为什么?” 楼心月脸一冷,不作回答。 吉娜嘻嘻一笑,也就不再问了。远远就听劲风击水之声间断传来,中间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琴音。 吉娜忍不住道:“琴言姐姐来了。”浮起身子大喊道,“琴言姐姐!琴言姐姐!我在这里!” 楼心月又皱起了眉头。吉娜大叫大嚷声中,琴言衣带飘飘,伴随万千琴音淙淙,宛如天女一般自空而降。一眼看到楼心月,笑道:“你也在这里。”一语未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吉娜一声惊叫,赶忙游过去将她扶了过来,才看到琴言一身的白衣,已经染成斑斑血红了。 楼心月冷冷道:“你堂堂新月妃,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琴言苦笑道:“还不是为了找这个小丫头,闯进了人家的武林大会。哪知道正道中除了昙瞿大师外根本不讲道理,什么话也不容我分说,呼啦啦就围上了几百的人。打了半天,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今晚就难以脱身了。你这正盈月妃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楼心月转开脸去,淡淡道:“我碰上了杨逸之。一招之下……”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琴言吃惊道:“江湖传闻杨盟主对敌从来不用第二招,难道竟然是真的?能让你楼仙子也吃这么大亏的,以前可从未有过呢!” 吉娜抢白道:“你们两个都受伤了,还老是在这里问来问去,赶快找个地方治治吧。” 琴言点点头,问楼心月:“你怎么样?” 楼心月道:“死是死不了,就是走不动了。” 琴言一声叹息:“我是死倒死得了,走却也走不动。武林的这些浑蛋们可有得夸嘴了,华音阁两大月妃竟然一天内都栽在他们手中。” 楼心月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琴言自言道:“只要今天不死,总有一日卷土重来,一雪前耻。只是……今天怎么过?”她低头拂了下鬓边乱发,“我们两大高手恐怕连一个小低手都打不过了,他们一定又追得很紧。这帮家伙冲锋打仗时不怎么出力,这落井下石的时候,却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楼心月淡淡道:“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琴言道:“阁主所要的令牌还没送到,我怎么能死?死了不要紧,要是让阁主误会我私藏令牌逃走,那可就冤枉得很了。” 楼心月仍然淡淡道:“性命都没有了,哪里还能管得到误解不误解。我看这上有上弦月,下有下弦月,你再在乎阁主也没什么用的。” 琴言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有资格在乎阁主呢?只要能每天弹琴给阁主听,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楼心月摇头道:“荒谬,荒谬。” 琴言笑道:“就算不考虑令牌的事,你那炼出柄空前绝后,举世无双的宝剑的愿望还没实现,你能安心去死吗?” 楼心月身子一震,道:“不能。你也不许死。” 琴言笑道:“我还要弹琴给阁主听,怎么会去死?但是我们除了等死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楼心月一指,道:“还有她呢。” 吉娜茫然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琴言也道:“她一个小姑娘,人情世故不懂,武功也时有时无的,能做得了什么?” 楼心月道:“这个世上有些招数,也不需多高明的武功,就能施展得像模像样。我虽然不屑于用,但要点拨一下她,那就足够送我们到浙江去的了。”说着,叫过吉娜,耳语几句,听得吉娜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过了半个时辰,吉娜兴冲冲地拖了一条小船过来,上面桨楫完好,还插着“山东铁剑门”的一面大旗。她不会划,只好在水里拖着走。好在她在鹿头江中练出来的水性的确非同小可,那船被她拖得飞快。 楼心月道:“没有人发现吧?” 吉娜兴高采烈地道:“都打晕了!” 琴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两个,道:“你这不是教坏了她?” 楼心月将旗折了,扔在水里,冷冷道:“性命都快没了,哪里还讲什么好坏?等回到阁中,再告诉她不能这样,她就又会学好的。” 琴言想了想,道:“还是不能这样……” 楼心月脸一沉,截口道:“快上来吧!一会儿武林正道的人追了来,那可是大没有面子的事情。” 是啊,一会儿让人家逮住了,堂堂华音阁两大月妃,沦落为偷船的小贼,那可实在是难堪至极。琴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跨进了小船。楼心月指点吉娜怎么用桨,吉娜初度学划船,兴致高得不行,全神贯注地学习,一会儿就划得似模似样的了。 楼心月又教她换力运气的法门,到后来实在没有教的了,就教唆吉娜跟两边的船只比赛。吉娜大为兴奋,将船划得犹如水上流星,飞般地越过了江面上的一条条大小船只。每越过一条,她就按照楼心月的教导,放下船桨,将两手拉住下眼皮,对那船做一个大大的鬼脸,宣布自己的胜利。楼心月又告诉她,等超过了一千条船,就是吉娜胜利了。吉娜自然言听计从,一股劲儿地向着这个伟大的目标奋进,小舟也就离洞庭越来越远。 不知为何,那杨逸之也没有派人追来,楼心月心中戒备也就渐渐放下,却又不免有些疑惑。至于那武林大会最后开得怎样,想出了什么对付华音阁的法子,她想也不愿去想。 一路风景日见清雅,船也就沿着长江以下,过鄱阳湖、龙感湖、黄湖、泊湖、武昌湖,进入了安徽境内。遥看过了九华山,朝过了霸王祠,也就离江苏不远了。 长江越走越宽阔,水势也就越缓和。四月天气,春风淡淡,春日和煦。远近点点白帆衬在碧波洪流之上,就如同只只白鹦鹉停在一块琉璃之上,又随着这琉璃的晕光缓缓流动,望之让人目悦神怡。 夹岸都是些稻粟稷米之田,绿树掩映之下时有红檐粉墙露出,远远望去,风光如画,也就更能增添些游吟的情致。吉娜看着这山侬水软,自然很是高兴,也就忘了背井离乡之苦。 楼心月与琴言的伤势渐渐好转,不再用吉娜划船。日常无事,三人指指点点,谈论些山川人物,风景旧史,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吉娜的脑袋中从来都觉得记东西极为费劲,楼心月跟琴言说的话,她转瞬就忘了,只有船划得越来越好。 这两个说话怪怪的姐姐,到底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那里又有些什么人? 她们口中那个阁主到底什么样子? 他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能帮自己完成心愿吗? 吉娜小小的心中,也不禁有些神往。 过了南京城,赏罢扬州的瘦西湖,换船入了太湖,也就进入了浙江的境内。从京杭大运河入杭州,溯钱塘江而上,过富阳、严子陵钓滩,再行百余里,就是西湖了。西湖胜景,天下驰名,吉娜已经叹为观止,待到看了富春江一段,更又忘了西湖的美处。一路行来,琳琅满目,几乎连思考比较的余地都没有。 一日,舟行缓怡,琴言忽然叹道:“很久没有弹琴了,今日故地重游,只有献丑。”说着,将那柄天风环佩抱了出来,理了理琴弦,邻水弹了起来。 才一动弦,便觉江潮涌起,渐渐东风送爽,山中群花皆开,引得飞鸟争相来啄。一时鸟鸣花香会聚一起,花落瓣开的声音,都历历在耳,又仿佛这一切都萦绕在吉娜身边,所有的花都落在她身上,一时花落人去,就如一场大梦一般。 吉娜摇了摇头,眼皮渐觉软饧沉重,终于鼻息微微,睡了过去。 第十章 东风飘兮神灵雨 琴言怀中横抱着吉娜,与楼心月站在一片山脊上。八月的阳光照下来,兀自晃人的眼睛。楼心月折了一片硕大的树叶,替吉娜遮住太阳。吉娜熟睡未醒,脸上红扑扑的,正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楼心月怔怔地看着她,琴言微笑打趣道:“咱们华音阁正盈月妃向来冷面冷心,连阁主都爱理不理的,怎么对这个小丫头这般呵护?” 楼心月轻轻地为吉娜理平了鬓角吹乱的几丝乌发,叹道:“我也不知为何,自打见了她,就觉得有些动尘缘。也许上天看我修行太苦,降她下来跟我做伴吧。” 琴言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欢她,就向阁主求个情,留她在华音阁中好了。” 楼心月斜了她一眼,道:“莫非是你这妮子想她留下来,却要我去顶这份苦差?” 琴言笑着抚了抚吉娜的脸蛋,道:“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我若是说不肯留她下来,那也是假的。咱们阁中过于安静,有个孩子闹闹也可改改气氛。” 楼心月一句话要说,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只微微一笑。琴言见她神态古怪,心中一动,立即羞红了脸蛋,笑道:“我不许你说!你要说我就恼了。” 楼心月笑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琴言大羞,身形一转,就如御风而行一般,远远掠了出去,脸上红晕犹自未退,似乎很是难为情。 楼心月微微一笑,已经觉得话说得太多了。几年未回华音阁,这时踏上旧路,精神不由为之一快。当下小心地将吉娜横抱在怀中,也展开轻功,向前掠去。 等到吉娜揉着眼睛醒来时,就见琴言跟楼心月微笑看着她,眼前的景色,却浑非原来了。 ——武林中最神秘、强大的门派华音阁,赫然已在眼前。 武当山,终年云雾笼罩的武当山。 一个萧索的人影沿着山道缓缓而上,渐渐走近那座极为巨大的山门。 自从当年剑神郭敖一剑将此山门劈成两半之后,武当派就一直未复元气,再也不是当年的第一剑派了。 那人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看着这重新建成的山门。依旧是两丈硬木伐成的大门,依旧是大红的颜色,只是不知现在还值不值得剑神一剑? 剑神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是不是因为当今江湖,已经没有人再配这两个字?那人长长吐了口气,神色更为萧索。 他走到山门口,盘膝坐下,便不言不动。武当山的道士们想要出入,才走近他的身边,便被一道凌厉至极的劲气避开。 杀气!无人能够通过的杀气! 一时之间,他清俊而苍白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血色,这血色让他的眉峰斜斜挑起,有说不出的孤傲,说不出的邪逸! 时正清晨,此人当门而坐,登时将道士们全都堵在门内,无一人能出入。众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嘈嘈杂杂地乱成一片。直到清宁道长出来。 他见了此人,脸色却霍然变了,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孟天成。你不在吴越王府当差,到我们武当山做什么?难道来做看门狗吗?” 孟天成闭着的双目没有张开,淡淡道:“清宁,你的肩胛骨还好吧?” 清宁的脸色又变了,变成了一片青紫。众道士也都看出来,此人必定与清宁师叔有过恩怨,只是不明白以清宁师叔的火暴脾气,怎么不扑上去刺他几个透明窟窿? 孟天成将赤月弯刀解下,横放在膝上,道:“我今日来,是拜见敷非、敷微、敷疑三老的。” 水云深处,迎面高耸两根入云的华表,一下子吸引住了吉娜的眼睛。 那华表通体莹白净洁,乃是用整块石头雕成,虽不识得是什么石头,只觉极为好看。上面雕满了弯弯曲曲宛如符号一样的文字。吉娜总是生在酋长之家,也自小给父母夹磨着学过汉语汉字,要说正正楷楷的写了,吉娜光认字倒能认个十之八九,但眼前这些龙飞凤舞、姿态纷呈的篆隶行草却是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只见文字缭绕如云,中间盘旋飞舞着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尾巴直垂在地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却顶在华表的柱顶,昂首向着天空,模样狰狞可怕。吉娜对着那怪兽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转过眼光,就见华表后面,是一道白玉牌楼,也是通体净白,用整块汉白玉石雕成,上面横书三个大字“华音阁”,倒是认识。那牌楼不甚高大,也没有多少藻纹修饰,样式古拙沉雄,宛如巨人蹲踞,极为庄严。连吉娜都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来。 牌楼后面是水道,水道之上是一片平川展开,川上长满了绿树。中间各色花朵点缀,露出隐约的院墙楼台的痕迹,就如同色彩极好的风景长卷一般。 那些亭台一律仿唐时的建筑,都描了很精致的飞檐,走近了看上面都画了花鸟虫鱼的涂壁,却跟四周的树木相映成趣,似乎建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楼台都是木制建筑,大大小小的用复道连在一起,错落有致,斜斜的将半个青山包住,取了个缓舒的斜角。不论建筑边上还是川上的空余地带,都种满了各式的鲜花。这缥缥缈缈的香气,就已经很使人的心神荡漾了,哪里更兼许多声色的诱惑。 吉娜就觉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又由不得高兴起来。偏这秀色看上去又是如此的和谐而丰致,仿佛老天特意造出来让人居住的,不由大加赞赏。 楼心月笑着问她愿不愿意住在这里时,吉娜赶紧点头,哪里还想得起苗疆的家。 舟随水进,水波澄澈,一些大小画舫擦肩而过,吉娜倒满不在乎的,见了个人就问好,多半都住舟称赞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一路行来,就觉华音阁中的人都和气得很,浑然不是外面听到的那样凶恶。琴言也含了微笑,跟每个人点头,楼心月却板起脸理都不理,只有吉娜乐得其所。 吉娜正兴高采烈,楼心月已经起身:“前面不远就是我的住处,我先走了。” 琴言道:“难道你不去……” “有你去了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想见他。”楼心月此言一出,人已在岸上。霎时之间,便已走得无影无踪,似乎凭空消逝了一般。 “楼姐姐……”吉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人怎么就不见了?” 楼心月轻功虽好,但华音阁的迷离布局的确也占了很大因素。这些美景风物中其实暗暗蕴藏了极为凌厉的阵法,若无人小心带路,不要说在其中来去自如,哪怕要行走一步,也是千难万险。 事关阁中机密,琴言也无意多向吉娜解释,只拉过她安慰道:“你楼姐姐有事,不和我们一起了。” 吉娜指着楼心月去的方向,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一些塔尖和一道高耸的石碑:“那里就是楼姐姐住的地方?” 琴言笑道:“远在盛唐的时候,华音阁几代主人都信奉佛教,留下了许多唐时的佛塔、造像,你楼姐姐就喜欢住在旁边,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啊。” 吉娜听得神往起来,拉着琴言的袖子:“姐姐,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琴言笑道:“那怎么行,傻丫头不要说傻话。凡地总有个主儿,来到了华音阁,当然就要先拜见华音阁的主人了。 说起见阁主,吉娜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常说起的那个诸多天下第一的人了!可是为什么要我去拜见他,他怎么不拜见我?” 琴言吃了一惊,急忙摇手,止住吉娜。吉娜忽闪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琴言,道:“你怎么这么怕他?难道他长着三个脑袋不成?” 琴言还没回答,就听吉娜笑道:“两个脑袋的怪人我见过,就是没见过三个脑袋的阁主,我倒真想见一下了!走,我们现在就见阁主去!” 琴言苦笑道:“现在你想见,我却又不敢让你见去了。不过早晚要见的,是福是祸,躲是躲不掉的。只盼着……” 她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忧色,终于道:“走吧,这时候阁主应该在天籁瀑练字。” 两人下了船,步行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她们避开红廊复道连系的主道,行入偏僻之处,但仍是山石叠翠,精舍依稀,四方水声隐隐,半空彩羽纷飞,也不知华音阁到底有多大。 水声渐渐大了起来,眼前现出一仞峭壁,上边葛罗交织,爬满各色花叶,宛如一道巨大彩屏,在镏金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 吉娜一喜,禁不住童心大起,跑过去踩踏地上数寸厚的花瓣,却见琴言忽然止步,深吸一口气道:“玄度司新月妃琴言拜见阁主。”她的声音并不大,仿佛怕惊起那林中的飞鸟。 吉娜的脚也顿住,正踏在花瓣的边缘。 此声一出,似乎周围的声音一起都沉静起来,吉娜的身子却突然一震,觉得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猛然挥开,不自禁地就肃然而立,等候着某种莫名的命令降临。 她吐了吐舌头,就听里面有人浅声道:“进来吧。” 吉娜悄悄道:“是个姐姐也。”琴言却正色整衣,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吉娜才要说话,琴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目示意,脸上微露惊恐之色,吉娜只好乖乖地随着她向里走,心中却很不服气呢。 倚着青山,却是一片亩余大的池塘。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直击得池塘中浪花翻飞,泡沫纷涌,水汽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彩辉。 在彩辉的中间,站了一个人。 那人青衣落落,只剪裁出最简单的样式,随意穿在身上,并没有束发,散垂的长发纷披而下,被瀑布吹得向后飞散开。他从容地负手站在潭中心,昂首看着瀑布从天际飞落。 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吉娜自转过林子以来,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似乎这人本身就具有隐秘的魔力,可以同天地之威抗衡,吸引一切人的注意。 瀑布垂下的水汽直腾开来,似乎想将他吹开,但他的身形一动不动,仿佛他本身同这个世界就是隔离的,他的心思,他的意旨,都浑然不在这尘滓之中。 就听一人浅声道:“你们等一会儿,阁主正在练字。” 吉娜收回目光,就见潭边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鹅黄衣衫,团团的脸,手中捧着淡紫的水晶盘,里边放着紫云青花砚,一只笔,一卷古帖。 那姑娘脸上透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静静地站着,连说话都轻悄细声的,仿佛怕惊了这天地间永恒流动的元气。这份温柔平和,跟琴言的优雅妩媚又不相同。那姑娘见吉娜打量她,报之一笑,转头注目湖中,似乎这正是她的工作一般。 湖中那人却一直凝目注视着瀑布,晶莹的水帘,只映着他出世的站姿,微微凉风,融融斜阳,漂起无尽水花,无声摇落在他身周。 波光落花,似乎都被他身上那份闲散的神态所笼罩,在一定的频率中,配合得了无痕迹。 吉娜再看一会儿,就觉瀑布都似乎在逐渐凝结起来,像这个人一样陷入永恒的静止中。这感觉越扩越大,潭水、林木、青山、天空,包括自己的呼吸,都一点一点安静下来,被这个人从无序归结为有序,随着他本身的意志运行。 吉娜心中不禁一惊。 ——这种被控制、被攫取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了! 就在这一片浑成的静穆中,一道青霓突然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时,水晶盘中的笔已浓墨饱沾,被他握在手中。但见他的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龙蛇游走,墨落水帘之上。登时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 黄衣少女盘中的古帖,也随之无声翻动着。 他的身影溶于水汽之中,若动若静,似乎亘古以来就存于天地。他只是用笔在审视这个眼下的一切,用力量来说服万物听从,而默然伏首在他沉静的意志前面。 这实在也是种惊人的美,是让天地雌伏、众生垂首的美。 这是与杨逸之的温暖、包容、洁净之光截然不同,却同样是造物呕心沥血的杰作,不知经过了千万年的雕琢,才能如此耀眼的绽放在这个世界上。 吉娜身子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这笼盖一切、对抗天地的力量是那么的熟悉! 她突然大声道:“喂!你能不能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黄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惊。突然轰的一声响,整个瀑布突然炸开,玉龙般的瀑身化作山峰一样的惊涛骇浪,狂龙般的四下奔走。 潭水受其冲击,潮涌般向四周鼓荡着。炸开的瀑布落到潭中,轰轰然爆发出丈余粗的水柱,几千万条一齐冲天而起,然后化作倾盆大雨夹着轰隆巨响滚滚落下,击得山石都碎裂了。 一时阳光完全被遮住,身边充斥着爆炸般的连环巨响和疯狂一般的茫茫水柱,吉娜惊恐万分,琴言长袖飘起,将她完全遮住。 过了一刻钟左右,这次爆发才停歇住,阳光重回,吉娜勉强睁开眼,就见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尽,地面上积水过足,正哗哗地会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变得无比浑浊,那瀑布倒还是老样子,只是如被狂风吹折,兀自摇晃不停。 吉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衣少女和琴言却拜了下去。 吉娜惊魂未定,一抬头,就见一人正淡淡地看着她。 残阳如血,他飞扬的长发及披风都被这夕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落辉的一部分,散发出不容谛视的光芒。 他淡淡地看着她,天地之间的一切美丽、威严、智慧都在他眼中会聚、沉淀。 这双眸子中涵盖的竟是无限广袤的天空,也是滋长万物的大地,也是阅尽众生的轮回。 这是只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吉娜突然尖叫出声,身子仿佛被突然抽空一般,深深地跪了下去,然后泪流满面。 他就是她要找的人啊! ——竟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毫无希望的地点,他竟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吉娜心中狂喜狂悲,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多么想就这样冲过去,扑倒在他怀中,就这样静静地陪伴着、凝望他,再也不要分开。 只是他的神色却是如此遥远,仿佛不可触摸。 如果杨逸之是天地间自由徜徉的清风与明月,他就是所有神明用所有赞叹与企慕雕琢的炽热火焰。 如果说,在杨逸之身边,他能给你张开光芒的羽翼,如此慷慨地阻挡了红尘与风雨,给予每个平凡的女孩梦想的天堂。 那么,在这个人身边,一切却是截然相反。 他掌控天地间的一切,却如此吝惜一个承诺,他并不给予,而是肆无忌惮地掠夺,用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不断地掠夺你的心,你的爱,你的眼泪,你的一切。 哪怕最不经意的一顾,便能让你轻易抛开所有矜持,为他奉献上所有繁华。 哪怕最淡然的微笑,也让你真切地感到卑微,感到仰望,感到焚灭的疯狂。 他让你心甘情愿做扑火的飞蛾,哪怕知道会受伤,会流泪,也要不顾一切地留在他的身旁。 于是,你来到他身边,被那焚灭一切的烈焰点燃,你的生命便会在剧烈的痛楚与快乐中战栗,化为一团灿烂的烟花。 只是,这烟花并不属于你,却只点缀了他的辉煌。 吉娜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彭湃的心潮,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多么想告诉他自己此刻的心意,但是她不能。 在她的家乡,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当女孩子寻找到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人时,绝不能立即说出来。不仅不能说,而且还要表现出几分冷淡,几分调皮。 然后,她必须完成三件事。 这三件宛如恶作剧一般的事情,是对他的三次试探。如果这些试探都顺利的话,中秋那夜,她便会将那件精心准备的礼物放到他面前。 如果他收下了,他们就能受到遮瀚神的祝福,从此相伴永远。若有一样没有完成,那么神明便会震怒,让他们的一生变得坎坷。 吉娜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一遍遍预言着那三次试探,渐渐压抑下心头的激动。 最爱的人就在你身边,却不能告诉他你爱他。 这是多么幸福的折磨啊。 吉娜一点点站直了身体,呆呆地看着他,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傻笑着,刚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看着她又哭又笑,琴言很有些担心,却又不敢说什么。 那人见吉娜如此举止,神色也温和起来。他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整个天地万物的肃杀都一扫而空,随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刚才吓着你了?” 吉娜点了点头,哽哽咽咽地道:“简直把我吓死了。我都不知道这么好看的瀑布发起脾气来竟然这么可怕。你们这儿的瀑布怎么这么奇怪啊,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们那儿的瀑布只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时候才发脾气,而且也不像这样,这简直就要吓死人了。” 她故意将话题转移开,却根本不提自己千辛万苦、一路寻找他的事。 那人微微含笑地听她讲,转头对琴言道:“你们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很有趣,我们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阁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气。” 吉娜心中说不出有多么欢喜,却昂起了头,笑着对他道:“那你可要好好对我,要不我还不住呢。”嘴唇微微撅起,似乎住下来还是很给这阁主面子呢。看得琴言也不由笑了起来。 但她随即又正色施了一礼,道:“琴言此次赖阁主之福荫,不辱使命,终于将苍天令带回阁中。”说着,悄悄施眼色,让吉娜将苍天令拿出来。 卓王孙随便地接过来,随便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那个黄衣女子,她却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轻声道:“启禀阁主,正是苍天令。” 卓王孙微笑着对琴言道:“很好,你这次辛苦了。”他这随便的一句话,琴言却似乎觉得是莫大的荣宠,赶紧俯首逊谢。 他却转头对吉娜道:“琴言说你想将苍天令交给我,可是真的?” 吉娜笑道:“那是没办法的啦,我给琴姐姐,她不肯要,给楼姐姐,她后来又还了我。说是要我亲自交给什么阁主,就是你吧?” 卓王孙微笑道:“你远道而来,送这么大的礼给我们,传令月写意,开丹书阁,迎苍天神令。” 吉娜听得莫名其妙,回头问琴言:“他说的是什么啊?” 琴言牵起吉娜的手来,道:“走吧。还有许多很好玩的东西,你马上就知道了。” 吉娜道:“姐姐肯陪我吗?还有他肯陪我吗?你们若不陪我,我就不玩了。”顺手指了卓王孙一指。 琴言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拉过来,正要责备,却听卓王孙淡淡笑道:“不但我陪,全阁中的人都陪着你。” 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遗所思 吉娜这时却大发脾气。 原因是四个侍女拿来了几十件衣服要她穿在身上。衣服这东西简直跟吉娜天生有仇,吉娜是能不看到它就不看到它。要她一次穿十几件,还不如干干脆脆地一刀杀了她呢。当下梗起头来不理,侍女转到左边,她的头就转到右边,侍女转到右边,她的头就转到左边。小腮帮子嘟起了老高,若不是看侍女们为难的样子,只怕早就嚷了起来。 侍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住地劝她,吉娜却理都不理。 正为难之际,琴言急匆匆地走进来,皱眉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换好?阁主都等了一刻钟了。你们这些丫头做事真是越来越回去了。” 侍女赶紧跪禀道:“吉娜小姐总不肯换上礼服。” 琴言拿起礼服,道:“吉娜好妹子,赶紧换上礼服,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呢。” 吉娜头一扭,道:“不穿!” 琴言道:“为什么啊?你看这礼服绣满了芙蓉花,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我们的吉娜妹子一穿上,肯定全天下的人都会被迷死一半。” 吉娜撇了撇嘴,道:“才一半啊,没意思。” 琴言笑道:“瞧不出你这小丫头还挺贪的,天下一半的人可不就是全部男人,能迷死全部的男人,你还不满意,难道还要将我们这些女人也一并擒之?” 吉娜一下跳起,道:“真的,真的这么好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飞起了两朵红霞。 琴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哟,好妹子,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了心上的人儿了?你进来没见几个人啊。” 吉娜道:“哼,我不告诉你。” 琴言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挨着她坐下,顺手将礼服拿在手中,道:“好好,不告诉我。来,把这礼服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迷死你那小情人儿。” 吉娜这就顺从地从她手上将礼帽接过去,戴在头上,又正了几正,歪头对琴言道:“好不好看?” 琴言一挥手,侍女抬过一面铜镜来,琴言搂着吉娜的脖子,将两人的头都凑在镜子面前,左右照了照,道:“美得不得了。衬得姐姐成了小老太婆了。” 吉娜道:“不。姐姐好漂亮的。” 琴言听了这么简单的赞美,看着吉娜那清澈漆黑的眸子,不禁心下叹道:真是天真呀!这外边的花花世界,只怕还是玷污了她。 吉娜穿完了,在镜子面前照了几照,突然道:“琴言姐姐,这真的好看吗?我怎么总觉得别扭啊?” 琴言赶紧走上去,道:“怎么会呢。傻孩子,一会儿你看大家的眼光就知道了。” 吉娜嗯了一声,道:“那我们赶紧走吧。” 琴言道:“先不要走,一会儿到了丹书阁上,还有些事项是要注意的。我先讲给你听,免得阁主怪罪下来,可就不得了了。” 吉娜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声,皱着眉听琴言讲起华音阁的大小礼节的注意事项。华音阁祖盛唐风范,虽然行迹上比较脱略,但在真正重要的事务上,礼节却要讲得一丝不苟。当此之时乃明朝中叶,这些礼节就已荒失,在来自边陲、一味质朴天真的吉娜看来,那更是烦琐而无用,简直处处透着莫名其妙。但她出人意料地耐性奇好,居然听琴言讲完了,而且还问了几个没记住的地方。 琴言倒没想到她这么耐心,赶紧讲完了,带她向丹书阁走去。 到了阁门口,琴言又叮嘱了她一遍走路的姿势,什么胸要挺,头要昂,步子要小,落脚要轻,不可苟言苟笑,不可东张西望,以及拜见阁主的礼节。吉娜答应了一声,两人一齐开门进去。 阁中早张起了十几盏大红宫灯,两边或坐或立,有十几人。 吉娜生长侗酋之家,这种场面倒也惯经。当下并不惊慌,口中念着琴言教的礼节歌诀,一步步向前走去。她这么肃穆,雍容华贵地走着,衬着广袖长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绣的芙蓉脉脉流动,真是步步莲花,宛如水月观音降于凡尘之上。 卓王孙一手支颐,随随便便地高坐正中,万千宫灯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从他的微笑中腾出,倾注在这盈盈走来的吉娜的身上。 琴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吉娜缓缓走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拜倒,双手举过头顶,手心中就是那枚苍天令。卓王孙衣袖垂下,将令牌卷在手中,反复看了几下,道:“平生之愿,今完其一。远道来觐,准汝讨赏。”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赶紧走上一步,悄声道:“阁主准你任意选择封赏,你想要什么就赶紧说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呀。” 琴言皱眉,小声提醒道:“你不是一直说,有个心愿要阁主帮你完成吗?” 吉娜却宛如没有听见,笑嘻嘻地道:“我想到月玛玛上看看,听说那上面有好漂亮的姐姐。” 琴言皱了皱眉,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她暗中掐了她一把,低声道,“你不是要找人的吗?” 吉娜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找了。” 琴言只得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孩的心性,真是说变就变,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卓王孙却笑道:“若是一时想不起来,准你日后再奏。写意,看看咱们这边有什么可以赏给这位姑娘?” 日间所见的黄衣女子领侍书仙子的职位,名月写意,禀道:“启禀阁主,前日海上得来的火齐珠,还有些。属下没事拿来穿了个链子,倒很适合这位姑娘戴。” 卓王孙点头道:“很好,就赏了她吧。” 月写意躬身一礼,退了进去,不一会儿,拿了个小小的锦盒出来。揭开来时,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项链。那珠子通体火红,个个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月写意示意吉娜低下头来,给她带了上去。珠子触体生温,在烛光映照下,都发出微淡的红色晕光,仿佛不是珠子,而是一颗颗的火苗。 吉娜大喜,对卓王孙道:“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谢谢你啦。” 琴言赶快上去小声道:“不是这样说的……” 吉娜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突然将珠冠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说着,七手八脚地将身上的礼服全撕了下来,一双靴子也踢掉,赤足踏在地毯上,指着卓王孙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么高了,我送你东西,你送我东西,我请你吃东西,你再请我吃东西,咱们不要谢来谢去的了吧。” 众人听她如此说话,都是吃了一惊,霎时丹书阁中一片寂静。卓王孙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着吉娜,眼中蕴了丝笑意,道:“你要请我吃什么?” 吉娜丝毫没发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兴冲冲地道:“吃了才知道呢。”于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绣着山茶的口袋,从里边摸出一个个三角形的绿色果实,兴高采烈地分到每一个人手上。 月写意远远看了一眼,道:“先生,这是苗乡特产的茶苞。”卓王孙点了点头,琴言第一个送到口中,嚼了一下,只觉得清甜可口,微香满颊。其他人连忙效仿,都是称赞不止。 吉娜心中大乐,连忙提起拖拖拉拉的长裙,上前几步,递了一个到卓王孙面前:“喏,这个是给你的。” 卓王孙笑着接了过来,一尝之下,却皱起了眉头。 吉娜小心地偷窥着他的脸色,这可是第一次的试探啊。如果他不能忍受这茶苞的苦涩,那么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吉娜看着他,心中默默祈祷着遮瀚神的保佑。却见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还是咽了下去,不由喜笑颜开,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地下去了。 卓王孙却淡淡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 众人一惊,顿时停止了喧哗,不知就里地看着他。阁主平日积威甚重,大家心中都是十分忐忑。 半晌,却听他缓缓道:“原来你们早就和吉娜串通好了,这种东西分明又苦又涩,你们却都说又香又甜。” 大家虽已明白卓王孙并无真正问罪之意,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一时也不敢出言辩解,只有吉娜偷偷掩住嘴角,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 月写意看了看她,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笑道:“原来……先生,我们可不敢骗您,吉娜两样的心,当然是两样的茶苞,我们的,是吉娜愿意把蜜糖给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众人这才都放了宽心,一齐笑了起来。卓王孙也笑道:“吉娜,什么是久相,为什么他们吃甜的果子,却要我吃这种苦的?” 吉娜偏着头想了想,故作不知地道:“嗯,其实我也不是很知道啦。我们苗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就给他吃这种味道不同的茶苞。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久相啊?” 琴言脸上有些变色:“先生,吉娜童言无忌,您不要怪罪。”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的这段时间中,丹书阁里一片沉寂。 卓王孙支颐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这么苦的果子,倒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众人登时如释重负。琴言悄悄松了口气,只觉手心湿湿的,尽是透出来的冷汗。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这样苦的茶苞我就只有一颗,就算你还想吃,也没有了!” 卓王孙道:“现在你已经请我吃完东西了,该我请你吃了。” 吉娜抬起头,向天上看了看,道:“不,我们苗人找到久相后,要一起唱歌的。今天月亮这么好,我们大家都来唱歌,好不好?” 卓王孙皱眉道:“唱歌?” 吉娜笑道:“对呀。我们族里大家欢乐的时候,就用歌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难道你现在的心情不好吗?” 她看了他一眼,却又不胜他的目光,赶紧低下了头。 ——能在月夜里,将最美的定情歌唱给他听,这便是遮瀚神的第二层试探啊。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好吧,我们就听你唱歌。”说着,走下座来。 吉娜却摇着手,道:“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能唱。” 卓王孙悠然望着她,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吉娜道:“首先要到个空旷的地方去,再生一堆火,然后拿些酒肉来,一边喝酒,一边在火堆上烤了肉吃,然后才唱歌呀。难道你们这边不是这样的吗?” 卓王孙笑道:“好,就是这个样子。来人,小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办。” 吉娜大喜,拉着卓王孙的手,道:“走!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兴冲冲地向外奔去。 吉娜如此放肆,卓王孙却并不觉冒犯,只因她一派天真,纯出天然,任谁都知道她的心中正是光明洁净的一片,没有任何渣滓。 阁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阁主今日的脾气怎会如此的好。不过既然阁主高兴,众人当然随喜,当下几人赶去置办烧烤用具,酒类肉食,其余的人跟随鱼贯而出。 清宁道长的长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闭关已久,从来不问俗事,你请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睁开,盯在清宁道长的脸上。 清宁道长身子震了震,就听他淡淡道:“我还以为清宁道长从来不说谎话呢。” 他的眸子跟着抬起,停在紫霄宫高兀的脊顶上:“四年了,不知清宁道长的剑法长进了没有?” 清宁道长脸色渐渐阴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当山,是找碴来了!剑!” 他一语方罢,旁边他的弟子赶忙递过一柄佩剑。清宁道长看都不看,随手挥出,长袖卷着剑柄,刷的一声,将长剑抽出。剑诀一引,清冷冷的剑光犹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面前。 “拔刀!” 孟天成并没有去看清宁的剑。这一剑离他的眉心只有两尺,但孟天成却丝毫不去理它。他的话语一如武当山间缥缈的云雾:“四年前,我败你,用了一招。四年后,我再败你,已经不必用招了。” 清宁道长脸上闪过一丝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么败我!”长剑一引,一招孤云独去,向孟天成刺了过来。 眼前倏然影子闪动,孟天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的赤月弯刀,正指在清宁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宁的那招孤云独去,却只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弯刀并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杀气透鞘而出,闷撞在清宁的额头上。清宁只觉一道烈火从心头涌起,几乎就要张口将全身的鲜血都喷出去! 孟天成淡淡道:“你败了。但你必定不知道败的原因。” 清宁咬牙道:“什么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剑指着我,剑离我太近,这是第一失误。剑太近,再刺出的时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举毙敌。但倘若你运用得当,未始不能克制我的行动。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云独去,剑尖划开,横掠而出,然后再运劲前刺。这一招利则利矣,只是剑锋已太靠前,便在后撤的时候形成了空当,被我一刀中宫直入,夺得了先机。这是第二失误。这两个失误虽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为之机,你的第三个失误,将使你永将败于我刀下。” 清宁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虽一招败你,但你却认定我是投机取巧,今日一战,你以为身在武当,先占了地利,必能胜我,所以心气已浮。你的第三失误,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随着他的话音,弯刀上真气陡地一震,清宁道长只觉周身都被这无所不在的杀气笼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对武学的领悟,竟是自己永远所达不到的! 紫霄宫中忽然腾起一个洪亮的笑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武当山,震得石鼓铜钟嗡嗡大响:“好!好!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辟的论调了,小朋友,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华音阁人员鼎盛,日常用品自也就准备得充足,哪消多时,就在池塘边上用桂枝木炭生了熊熊的一堆火。侍女片了肥嫩的鹿肉和小牛腰子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旁边用大壶盛了酒,也在火旁温着,另用泉水冰了糯米酒,放在一边。 众人围火而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吉娜兴冲冲地跑到火堆旁边,拿起糯米酒就喝。这糯米酒冰得恰到好处,入口甘凉,酒味并不很浓,却正可品评它的芳醇。 吉娜赞了声:“好喝!”旁边侍女将烤好的鹿肉递过来,吉娜张口大嚼。 她平日素来大方,毫无一般女孩扭捏之态,如今心有喜事,更是放开手脚,大快朵颐。忽然抬头,看到卓王孙他们只是立在一边看她吃喝,便道:“你们也来喝酒啊,不喝我怎么唱歌呢?” 卓王孙手一挥,道:“大家一齐喝。”吉娜笑嘻嘻地将一桶酒递给卓王孙,等他喝完了,自己喝一口,然后递给琴言,琴言喝完了,再传给下一个人,依足了苗疆的规矩。等一桶酒传完了,大家也差不多围着火堆坐成了一个圈。 吉娜笑道:“好了。酒我们喝过了,下面应该唱歌了。阁主,你先唱一个吧。” 卓王孙脸色一沉。十几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但吉娜睁着清澈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目中充满了期待,却又不忍责备于她。 琴言插话道:“小妹子,我看这样好了,你先唱上一段,让我们看看你们苗疆是什么规矩,然后我们跟着来,好不好?” 吉娜拍手道:“好啊!”说着,理了理头发,歪着头道,“那我唱个什么歌呢?” 她虽然想好了定情歌的调子,但是却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只有掩饰道:“对了,你们在喝酒,我就唱个祝酒歌吧。”走到场中,忽然道,“哎呀!没有鼓子声我怎么唱啊?” 琴言笑道:“这祝酒曲的调子我倒还记得。我就用琴音模仿一下,好不好?” 吉娜哦了一声,心想不好了,琴言既然记得曲子,若被她听出这不是祝酒歌,那可真是很羞人的事情,正要推脱一下,琴言已将琴取出,铮铮地弹了起来。 定情歌乃苗疆男女在热恋之时,互相酬答、述说衷肠所唱。所以在欢快之中,又颇有缠绵悱恻的意思。 因为那个奇怪的习惯,吉娜在家很少唱歌,每当在唱歌唱到最动情的时候,她就会莫名地想哭,直哭到哽咽难以出声为止。每次大会,阿妈都不准她唱歌,一来怕扫了大家的兴致,二来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也良为不忍。 所以,吉娜绝少在别人面前唱歌。哪怕是最快乐的曲调,她也会唱得泪眼婆娑,更何况这样缠绵的歌曲呢? 记忆中,她还从未完整地唱完一首歌曲。 然而今天这只歌曲,却是不能不唱的。 哪怕一生只能歌唱一次,她也会在某一刻,在某个男子面前,唱起这首歌的。 然后把所有的眼泪流尽。 只是没想到,竟然那么幸运,听歌的人会是他。 她抬头看着他,他换了一袭宽大的衣服,只是随意坐在场中,轻轻支颐,金环将他散垂的长发轻轻束于身后,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没有,他的神色并不冷淡,甚至有几分慵懒。 然而哪怕在最清冷的月光下,他身上的光芒仍宛如太阳一般夺目,吸取、容纳了周围的一切。 能够把自己所有的眼泪都献给眼前这个男子,是多么幸福啊。 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串清亮的音符。 琴言刚弹了两句,就觉得与吉娜的歌声完全不合拍,奇怪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调子,渐渐停止了抚弦。 偌大的花园中,便只剩下吉娜一个人,站在月光下轻轻歌唱。 歌词都是苗语,听不懂意义,然而歌声是如此婉转,仿佛苗山深处的月色下,一个多情的少女,正对着河岸那边的情郎,低低倾诉着心事。 吉娜轻轻唱着,眼圈渐渐有点湿润。 她想起了八年前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此生未了蛊在天幕中宛如张开了一场最华美的海市蜃楼,将千里外的这个人投影在她眼前。 从此,便注定了她要跋涉千山万水,用所有的青春年华去找寻他。 为了他,她在苗山中寻寻觅觅,也不知爬过多少座山,趟过多少条河。 为了他,她探索了苗族传说中所有的险地,也不知遇过多少次险,受过多少次伤。 为了他,她远别严父慈母、兄弟姐妹,来到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求能留在他身旁。 歌声在偌大的花园中缓缓飞扬,所有人都寂静下来,倾听着她的歌唱。她的眼中透出点点泪光,仿佛月亮下落下的微霜。 她的每一声吟唱都宛如在赞叹,也宛如在叹息。 赞叹他宛如天空中燃烧的太阳,将她寂寞的生命点燃,叹息的却是自己的命运:她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会为了回报这天神赐予的阳光,如此惨烈地奉献自己的一生。 歌声宛如抛入天穹的琴弦,唱到极高处又缓缓滑落。 月光下,她的身影如此单薄,如此寂寞。 人们眼前的时空仿佛错乱开去,回到那人神共存的远古时代。 她就是天堂中那一只金翅的鸟儿,爱上了天地间最英俊、庄严、强大的神祇。她在天空中为他纵情歌唱,她唱得那么用心,那么用力,直到呕出点点鲜血。 这声音化为飞翔的云朵,点缀了他的威仪,这些鲜血化为纷扬的落花,装饰了他的光辉。 而她,却从声嘶力竭,到折翼而死。 他看过她一眼吗,他注意到她在为他歌唱吗,他会为她的死发出哪怕最轻的一声叹息吗? 她不知道,她也并不在乎,因为她爱他,不求回报。 长长的尾音如凄如诉,绕梁不息。所有的人仿佛都为这歌声感染,久久不能说话。 吉娜泪流满面,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 她竟然完整地唱出了这首歌——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因为哭泣,让那曼妙的歌声变得嘶哑、让清越的曲调中断。 难道这就是遮瀚神的祝福? 从此她能为他自由地歌唱了吗? 吉娜一面笑,一面流泪。她幸福地抱住双肩,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久久不能平息。 良久,她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擦干眼泪,跑到卓王孙面前,笑道:“你听我唱得怎么样?” 卓王孙也含了微笑道:“我以前闻白鹤鸣于青岚之上,得剑法之要义,当时只觉天地之理,已穷于此。今日听了你的歌声,我才知道我着实错了。若是当日能听到你的歌声,恐怕我现在的造诣当在十倍之上。” 吉娜深情地看着他,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轻轻笑道:“你们汉人可真是奇怪,说的话我有些都不懂。” 她虽然不能全懂卓王孙的话,但是她也明白他在赞赏自己的歌声。 谢天谢地,遮瀚神的第二道试探终于也顺利过去了! 她心中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却又不能过多表现,只得抢过一只鼓来,敲得咚咚作响,一会儿又到琴言的手中拨弦玩,让她弹不成曲子。再一会儿又傍着卓王孙,谈些小孩子的玩意,真宛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般,在众人间飞翔。 众人为她所引动,也就围着篝火谈笑起来。不时有人清曲一奏,娱己兼且娱人。酒肉渐渐减少,篝火也没有开始那么亮了。 卓王孙始终微笑而坐,并不禁止。再一会儿,听不到吉娜的声音,众人看时,已经趴在阁主旁边睡着了。琴言怕卓王孙生气,急忙要叫醒她时,卓王孙挥了挥手,命令众人安静,小心地抱起吉娜,交在琴言手上。 琴言倒不知道阁主怎会对吉娜如此纵容,积威之下,当然也不敢多问,带了吉娜回新月宫安歇。 卓王孙缓缓站起,望着被明月照得透亮的夜空,许久道:“我们似乎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众人不知阁主究竟什么意思,往日阁主一旦如此说话,那就肯定有什么人要获罪。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动辄得咎,广场上霎时安静下来。 卓王孙默然片刻,再不看众人一眼,独自向外面走去,众人难测阁主是喜是怒,面面相觑之时,卓王孙已经走远了。 新月宫中,月华大盛。 高台临水,龙涎香徐徐袅绕,夜风将淡粉的帷幕吹开。 吉娜正在雕檐下的一张紫竹榻上酣睡,琴言坐在不远处焚香弹琴,楼心月临水而立,只望着清冷的月色。 很快就是中秋了。 琴言突然止住抚弦,道:“你说先生为什么对吉娜如此纵容?” 楼心月摇了摇头,道:“我看此事大有深意,你我还是不要揣测了。他想什么,旁人是根本无法知道的。” 琴言点了点头,望向酣睡的吉娜。 她似乎已经沉入了梦境,脸上却还带着天真而甜蜜的微笑,那分明是少女情窦初开,梦中怀春的神情。 琴言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吉娜可能并不明白这些……你不觉得她对先生的举动有些奇怪吗?” 楼心月冷笑了一声:“有什么奇怪?我们阁主虽久不出江湖,但暗中倾心他的女子也是数不胜数。吉娜并不了解他的性情,一见之下,倾倒于他的风仪,一时落入情障又有什么奇怪?”她说的虽是吉娜,目光却一直盯在琴言身上。 琴言低头抚弦,似乎并未听出她话中有话,只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实在太天真、太单纯了,我只怕这样下去会害了她。” 楼心月冷笑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先别担心她,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琴言这才觉察出什么,脸上一红,抬头道:“你可不要胡说,我对先生只有敬畏之意,绝无爱慕之心。更何况先生与下弦月主,一对佳偶,天作之合,我又怎敢奢望?” 楼心月讥讽地道:“天作之合?我看她也不过是你们中的一员罢了。” 琴言骇然,赶紧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千万不要再说了,被人听见了可不好。” 楼心月看了她一眼,道:“怕什么?” 琴言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听到,才摇头道:“华音阁规矩森严,比少林武当等千年大派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阁规阁弟子们都必须凛遵,唯有下弦月主是个例外。她的武功、职位虽不是最高,但在阁中却享有仅次于阁主的特权。阁中规矩千千万万,却没有一条为她而设。这次迎接苍天令归位,阁中弟子务必到场,只有她托病不见,阁主却也没有多加追问。” 楼心月淡淡道:“华音阁上下谁不知道,下弦月主出身极为高贵,乃是上任阁主与仲君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自由散漫、目无法纪惯了。” 琴言叹息了一声:“或许还不止于此。下弦月主容貌极美,称一句武林第一美人都毫不为过。据说,也曾有很多人不服她在华音阁中的种种特权,但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感叹,她真是天上之人,本不应用任何规则束缚。”她的声音有几分伤感,有几分失落,“或许,她和先生真是一对璧人呢。” 楼心月看了看她,冷冷道:“虽然如此,但我保证阁主绝不会喜欢她。” 琴言哦了一声:“为什么?” 楼心月冷哼道:“我怎么知道?无论你也好,吉娜也好,甚至上弦月主相思、下弦月主秋璇,无论她们多么优秀,他任何一个都不会真正喜欢。” 琴言摇了摇头,道:“你这么说也太过笃定了。阁主并非无情之人,他对小鸾的好,也是大家亲眼所见。” 楼心月道:“小鸾?我看他是将小鸾当亲妹妹对待。不过要想让他这样对待你,却是痴心妄想。” 琴言脸上又是一红,有些着急,道:“我早说过了,我对先生没有别的心意……”她狠狠剜了楼心月一眼,却突然微笑起来,轻轻抚弦道,“我看你最近才是和吉娜一样,萌动了春心。” 楼心月秀眉竖起,道:“你说什么?” 琴言笑道:“你最近是在铸一柄名剑罢?多年没见你这么用心地铸剑了。” 楼心月转过脸,不去看她,冷冷道:“我败在杨逸之手下,将跟随我多年的愁妆剑葬于洞庭,那一刻我便立誓,要铸出一柄能匹敌他的长剑。” 琴言叹了口气,轻轻道:“不知道是匹敌他,还是匹配他?” 楼心月猝然住口,再不说话。 她抬头望着空中渐渐圆满的明月,多年如止水一般的心绪,竟也越来越乱。 半月之后,在华音阁等你。 如今,已是八月初九凌晨,离那个约定也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第十二章 竦长剑兮拥幼艾 华音阁三分之二的面积均为水域,三分之一的陆地上,建筑基本上呈圆形向四周辐射分布。中间以阁主居住的虚生白月宫、议事用的丹书阁、司礼用的大成殿构成的三角为中心,往外是东部苍天青阳宫、西部均天少昊宫、南部炎天离火宫、北部玄天元冥宫,再往外是各宫下属的弟子居住区,这一区外面就是各种机关耳线,防御阵法了。 华音阁的人事也大致按照这个局势安排。阁主之下分天晷之司、玄度之司、云汉之司三派。 天晷是日之别称,为阁中男性弟子的编制。其下又分为东、西、南、北四宫,分别以青阳、少昊、离火、元冥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以东部苍天青阳宫来说,宫主为步剑尘,总管阁中一切医疗医护之职。这医疗之事说来仿佛不起眼,但掌握得好了,却不啻于拥有一部永远不死不败的军队。步剑尘本人是江湖上名头极大的一位名医,更从医术中化出一套剑法,纵横江湖,声势极为显赫。他辞世后,青阳宫主之位暂缺,由其弟子韩青主代领,韩青主为人聪颖,武功也臻于一流,只是年少之人,未免浮华,向来不为卓王孙所喜。 玄度为月之别称,为阁中女性弟子的编制。这些编制也以明月运行之相为名。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又有正盈月妃、娥眉月妃、新月妃、朔月妃四职,各自统领一派。卓王孙这一代的上弦月主为相思,下弦月主为秋璇,正盈月妃为楼心月,新月妃为琴言,娥眉月妃步小鸾,朔月妃暂时空缺。相思号称暗器第一,秋璇号称用毒第一,楼心月喜欢铸剑,琴言琴音绝伦,步小鸾为步剑尘遗孤,虽然身体盈弱,但轻功极佳,最得卓王孙疼爱。每人都有一项骄人之处,相比天晷之司,真是丝毫不让。 云汉为星辰之别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华音阁的机密之一,除了阁主之外再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年龄、名字。这些人分散于江湖各个门派之中,有的是已成名的江湖宿老,也有是默默无闻的奇门异人。平日里他们各司其职,仿佛与华音阁毫无关系,但只要阁主一封密令达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为主人效奔马之劳,直至献出生命。 这还仅是华音阁内正常编制,传说阁中历代还存在三位神秘的元老,名为元辅、仲君、财神。这三位元老不仅地位尊崇,而且身份极为神秘,就连楼心月等人也未必全部知晓,这便也就成了华音阁的又一机密。 华音阁声势浩大,垂数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便是最大的原因。 这一代的阁主卓王孙,更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计谋天下第一,风度天下第一,文采天下第一,江湖上的风采的一面,几乎全被他占光了。卓王孙更有问鼎天下之雄心,也难怪白道众人人心惶惶,只好连续召开几次英雄大会,要共商良策,对付这天之骄子了。 除了四天令回归这样的大事外,卓王孙很少出虚生白月宫。至于他想的是什么,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今天也不例外。 卓王孙仍然一身青衣,负手立在虚生白月宫窗口,俯瞰着四周萧瑟的秋光。 似乎这天地间玄妙无极的元理,就盈盈浮于一瓣瓣将开已开的花朵之上,和那天边微微流动的云彩中,等待他目光的采撷。 卓王孙默然站着,秋风萧瑟,那袭青衣随风扬起,飘逸出尘,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这流动着的天地元气渐渐与他本身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振,一点点沦入他的掌握。 朝阳嫣红的神态渐渐消去,浮腾于苍茫的东天之上,而变得渐渐明亮起来。 终于,这朝阳争脱开红尘的束缚,炽烈的光芒迸发出炫目的光彩,向敢于蔑视它的物类发出毁灭的警告。 在这唯一的光芒的照射下,它们永远只是命运的奔劳者。一切欢欣和鼓舞都是它所赐予的,任何不敬的思想都是在唾弃自己的灵魂。正如悬空孤独傲立着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排斥一切可跟它共列的物类,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孟天成站在紫霄宫的正中央,却没看到宫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 只有香案,没有香火,因为香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 三个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更脏得连皮肤的颜色都看不出的老头,正围着香案大嚼。一个老头盘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着一只烧鸡,将它油淋淋按在腿上,两只手交替撕了来吃。他的裤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烧鸡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觉。另外两个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将两只沾满了臭泥的黑脚翘得老高,一个拿了碗红烧肉,一块块地丢到空中,然后张嘴来接;另一个捧了好大一只蹄膀,那已经不能叫吃,只能说是洗脸。 这三个老头相貌举止虽粗俗无比,但都生了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了一尺余长,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图画神仙的感觉。 踞坐案上的老头见孟天成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孩子刀法不错,讲起道理来也头头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孙们强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画比画。” 孟天成微微一笑,目光神光闪动,道:“我趁着三位前辈开斋之日前来,目的之一就是要领教一下三位绝世的武功。” 那老头笑道:“绝世不绝世的,都是别人说的而已。不过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负年轻人。这样好了,你用你的赤月弯刀,我用这只鸡腿,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那条吃了半截的鸡腿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着孟天成。那鸡腿一大半被咬残了,油脂淋漓的,还不住地向下滴着。被老头拿在手中,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姿势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要丢掉它一般。 孟天成却丝毫没有小看这只鸡腿。他脸色肃然,缓缓将弯刀放到身前,慢慢将刀身拔了出来。 弯刀在他内力的催动下,发出夺目的红光来,显得无比凌厉。 孟天成注视着刀刃,淡淡道:“敷非长老神功盖世,在下不敢轻慢,虽然手持利器,但在长老看来,却与鸡腿鸭掌无异,算不得僭越。请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请就快请,打完了我们还要赶着吃呢。呸!三年就这么一天开斋的日子,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 孟天成也不管他,弯刀缓缓展动,自左而右,划了个圈子,刀光霍霍透出,将整个前胸护住。渐渐真气运达极诣,弯刀锋脊的一线,嘶然声响中,溅出两寸长的一波血光。 敷非长眉挑了挑,喜道:“杀气!” 孟天成剑势接着运转,刀脊红光突然大涨,他凌空将赤月弯刀一划,爆发出一声轰然震响,赤红怒卷成虹,横亘整个紫霄宫,迅捷无伦地向敷非划了过去! 这一招毫无花巧,只是太快,太急,快到犹如闪电,急到挡无可挡!刀身附着的赤红长天怒卷,将弯刀绯红的刀身烧出条条裂纹,犹如一轮烈阳般,随之滚涌而前。 孟天成身化暗黑的影子,附着刀光之上,宛如暗夜中捧血而舞的妖魔! 敷非道长眯起了眼睛,仿佛不胜那烈阳的炽烤,淡淡道:“好!好!”他手中的鸡腿也刺了出去。 有黑暗,就有阳光。这本是宇宙的至理,就算是妖魔也无法违背。 这鸡腿仿佛什么力量都没有,却偏生直破那无比炽烈的血光而入,抵在了赤月弯刀的刀锋上。 赤月弯刀腾放出的血影本来宛如无边无际的巨网一般,笼罩天地,但等到那鸡腿刺入之后,每个人都赫然发现,这巨网还是有盲点的,这鸡腿所指之处,就是盲点所在。 鸡腿顶着剑尖,弯刀连一分都进不了了。 孟天成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敷非长老武功绝世,乃是武当派仅存的硕果,但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 他全力所出的一刀,竟然被他一条鸡腿抵住! 但敷非长老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孟天成手中的刀锋,在迅捷无伦地颤动起来!这一颤动,就仿佛血晕爆炸,突然溅出千万点花朵!这些血花密密麻麻布满长空,将任何的盲点一起掩盖。 血晕没有盲点,刀法也就不再有破绽! 敷非长老的脸色变了。就在他变色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鸡腿噗地爆成一团粉雾! 所有的血影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敷非长老歪着头,很仔细地看着赤月弯刀,脸上的神情,极为古怪。 弯刀的刀锋就夹在他指间,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刀锋上,同时,也盯着他的手指。 没有人看得清这两根手指是如何夹住赤月弯刀的,连孟天成也一样。他只是忽然发觉,弯刀忽然就不受他控制了。然后,这两根手指才出现。 他的脸色变得深沉起来,眼中神光渐渐隐没。 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来,深藏在眼间最深处,等待爆发。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走回香案,重新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好刀法,果然是好刀法。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刀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 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却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 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敷非长老脸上阴晴不定,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孟天成道:“她说,若是三老还记得她是谁,就请一月后至嵩山一行。” 虚生白月宫中。 突然靠窗的金铃响了一下,卓王孙目中光芒一闪,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头进来,跪下道:“启禀阁主,下弦月主有请。” 卓王孙眼中光芒闪烁,正用自己的神识,将四周的清空秋色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之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他控制,正从柔和而变为无所不摧的凌厉。 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温顺害怕的小姑娘,只感到她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孙这令万物战栗的杀意,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识。他的杀意却并没有收敛,宛如骄阳凌空,傲然照视着天下万物。那小姑娘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死亡的威严刹那间占据了她所有的生命。 良久,卓王孙猝然合眼,道:“前头带路。”一语说完,小姑娘只觉压抑于心头浓重的死亡的错觉瞬间消失,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站立起来,低头侧身慢慢向前面走去。 虚生白月宫跟四天宫的交界之处便是玄度之司弟子的住处。 每一处居所都似乎是个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楼心月的蔷薇。但最负盛名,也最绚丽的,却是下弦月主秋璇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红的花种,每当八月中,满圃秋棠花开,繁彩簇锦,几若行于云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宫,却连一朵海棠都看不到。几百棵海棠都是光秃秃的,绿叶仍然迎风向人,那几千朵花却不知去向。 卓王孙皱了皱眉,带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月主请阁主一个人进去,请恕婢子不能带路了。”卓王孙点了点头,衣袖带开宫门,行云流水般进了去。 秋璇最喜红色,宫中一切装饰,都以红色为主。卓王孙只将之归为怪异,倒也不怎么干涉。今天一走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青色的院墙不知被什么颜料涂成了大红的血色,还有种甜甜腻腻的气味传来,颇有几分诡异。 院中一片花海,几千万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个很大的花床。秋璇侧卧其上,一身水红的衣衫,大半都没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着一只琥珀杯,一手枕于香腮之下,懒洋洋地支向前方。更有意无意从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无一处不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孙皱眉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请阁主过来。” 卓王孙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花床上,秋璇半喜半嗔,纤手支颐,轻轻叹了口气:“等了好久,还以为阁主不会来了。” “丹书阁接苍天令,只有你不曾去。”他淡淡地道。 秋璇笑出声来,轻轻舒了下腰肢,轻轻道:“病了,怎么能去?”她只轻轻一侧身,整个秋空似乎都为之转侧,变得说不出的妩媚,说不出的动人。 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身上,也不过是一些俗气的赞誉罢了。 而且,她还非常年轻。她的绝代风姿并不来自于岁月的沉淀,而只是上天那太过慷慨的赐予。 更为可怕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惊世的美艳,因而也就更加张扬,将之释放在世人眼前,似乎故意要将这美丽绽放到极致,把这平庸的世界照耀出妖娆的风姿。 卓王孙却只是冷冷注视着她,道:“病了?什么病?” 秋璇顺势将满满一杯的酒递上来。那酒色也正如秋璇的衣衫,红得诡异无比。卓王孙看都不看,一口饮尽。 秋璇附在他的耳边,腻声道:“一种让太昊清无之阵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无之阵,是华音阁四重防御之一,也是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蛊毒之阵,在《蛊神经》记录的阵法中排名第一,却已失传江湖数百年。华音阁多方搜罗,方才保留一脉,又经过数十年的研究,才让之能重新运转。 这个阵法,既是华音阁守卫的重要关卡,也是阁中的不传之秘,更是四重防御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满奇蛊异毒,相生相克,威力无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杀自如的地步。而阵法随星相运转,毒性也变化不定,敌人一旦踏入,绝难生还,更不要说破解了。 然而,蛊阵的解法,只有每一任阁主以及负责此阵运转的人才会知道。自宋末太昊清无阵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被破坏过,而此阵一破,就说明敌人已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数百年来,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 秋璇作为阵法守护者,自然难辞其咎,其罪责也非止削职降级而已。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轻轻松松说了出来,宛如这也是她呢喃情语的一部分,而后微笑着看卓王孙的表情。 卓王孙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道:“你现在知道病症的来源没有?” 秋璇低头,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她注目嫣红的酒汁,脸色也更加娇媚,柔声道:“我以为,就和伤风一样,总是要有风,才会伤。而有人刚刚一进入阁中,太昊阵也就被侵入了。这伤风也伤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孙淡淡道:“你说吉娜?” 秋璇好像不胜酒力,轻轻扶了扶额头:“这我可看不清了。总之,那人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迦耶索道,然后渡过霜钰湖、莫支湖、最后进入太昊清无阵。好笑的是,这些传说中绝无人能破解的阵法,好像一刻之间也都病了似的,连警戒都没有发动。”她微蹙秀眉,将手中的酒盏举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浅笑道,“先生何不再饮一杯?” 卓王孙轻轻将酒盏推开:“这就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秋璇蹙眉道:“这算什么,比起我要请先生喝酒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卓王孙淡淡笑道:“你可知道失守太昊阵的罪责?” 秋璇慵懒地支起身子,弹了弹发际的落花,满不在乎地笑道:“什么样的罪责,也得让你陪我喝完酒再说。”她说着一转身,轻轻靠在卓王孙肩上,伸出纤纤玉指,在酒盏中轻轻一点,然后纤指放到卓王孙唇边,眼波却如春水一般化了开去。 秋风淡淡,卷起满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场红雨。而这满天落红,起落无声,仿佛也因她夺目的艳色而退避。 卓王孙不去看她,从她手中接过琥珀盏,昂头饮尽。 秋璇目光流转,注视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有些疯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娇躯乱颤,连手中的酒盏也握不住了,残酒点点洒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红迹。 卓王孙也不去理她,她笑够了,才拂着鬓边乱发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卓王孙淡淡笑道:“毒药?” 下弦月主执掌太昊之阵,用毒之术天下第一,世人闻之,莫不心惊胆战,咬牙切齿,能如卓王孙这样从容问讯她的人,也算绝无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么样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 “迷药?” “不是,不是!”秋璇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制止,也不说话。秋璇笑了一阵,双目中春波潋滟,双颊红晕更盛,衬得周围的海棠都暗淡了下去,她醉态更盛,微微喘息着,轻声道:“是春药。” 卓王孙皱眉道:“春药?” 秋璇随手抓起一捧花瓣,微一施力,一蓬嫣红的花雨在她眼前盛开,将她长长的睫毛也染得绯红。透过蒙蒙红雾,她的笑声更为肆无忌惮:“对!春药!只要是人,就无法抗拒,这是本性。” 卓王孙冷冷道:“我没有人性。” 秋璇倏然止住笑,挑战般地仰视着他,道:“对!你不是人!可我这春药就是专门为你这种不是人的人设计的。” 卓王孙倏然回头,一把握住秋璇的长发,拉到自己怀中,俯视着她春色浓浓的眸子,一字字道:“我早告诫过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控制我。”一用力,将她推倒在花床上,站了起来。正待离去,突然心中一振,这一步居然就迈不出去。 秋璇翻身抱住他,嫣红的脸颊上还沾着残酒的余红,笑意带着些许疯狂,却偏偏呈现出一种诡异得惊人的美艳——那是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偏要一刻燃尽的疯狂和快意:“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你从来都是装作看不见?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对得多厉害,错得多利害!太昊之阵被破,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好,对我却总是冷冰冰的?为什么?” 卓王孙冷冷道:“因为她比你好。” 这句话说得突兀,只有秋璇知道,他说的“她”,并不是“小姑娘”吉娜,而是另一个,和她分庭抗礼的女人。 秋璇目中射出狂热的目光,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卓王孙道:“你敢。” 秋璇凑过来轻轻解开他的束发,眼睛追逐着他的视线道:“我去杀了她,你就会恨我,不管你恨我还是爱我,都会记得我了,是不是?” 卓王孙冷冷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你。” 秋璇凑在他的脸边,轻轻向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腻声道:“你舍得吗?你知道我比她要好得多,是不是?莫非你已经忘记了?” 卓王孙猛然转身,将她重重地按倒在花床上,顺手将一旁残杯端起,合身俯了上去,将剩下的酒液全数注入她的口中。 然后,他强行托起她的下颚,深深吻了下去。 这个吻,是如此深沉,如此狂烈,仿佛要将她一点点碾碎,化为尘埃一般。 海棠花似乎很伤心人类为什么这么不爱护它,都一瓣瓣地零落下来,不一会儿,满天飞花中,卓王孙一身青衣都被海棠花瓣染成血色。 他突然重重推开她,冷冷道:“够了吗?” 秋璇嫣红的唇际现出一丝淡淡的血痕,但她的笑容却依旧如此动人。 卓王孙不再看她,转身欲走,秋璇一把拉起他的手,柔声道:“答应我,别去找她。” 卓王孙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秋璇道:“你以为我是嫉妒她吗?” 卓王孙道:“我知道你是发疯。” 秋璇又笑了起来,突然神色一厉,道:“对!我就是发疯!我就是个疯子!”她声音一顿,又变得柔和无比,“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潜入的敌人到底躲在哪里了?或许就一直藏在对面的树上偷窥我们!” 卓王孙沉着脸,突然一挥袖,大团海棠花丛被劲风吹开一线。 他冷冷道:“你也看够了吧?出来!” 落叶翻飞,一个小小的影子几乎被劲风吹得立身不住,但却依旧倔犟地站在花丛中。 这个人就是吉娜。 她直直地看着秋璇和卓王孙,眼圈却已经通红。 卓王孙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娜咬着嘴唇,一字字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她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天真的心灵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接过她的茶苞,听过她的定情歌,却又会和别的女子在一起!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多少年来,绝没有人敢如此顶撞他。 他实在太过纵容她了。 秋璇却坐了起来,她一面神色自若地整理衣衫,一面朝着吉娜招手笑道:“小妹妹,我们不要理睬他了。你过来,我请你喝我的海棠花露,你敢不敢喝呢?” 吉娜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如此用力,嘴唇中都感到一阵腥咸。 眼前这个女子,是这般的美丽、妖艳,宛如在秋风中怒放的花朵。 她虽然恨她,但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她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的女子。如果她是一个男子,她也会选择秋璇,而不是一个还带着青涩、稚气未脱的孩子。 虽然如此,但她绝不认输! 她绝不能处处都输给她。 吉娜突然冲了过来,端起酒坛一阵豪饮! 血红的酒汁顺着脸颊滑落,掩盖了她的泪痕,凉凉的,一直淌入胸口。 卓王孙脸色一沉,秋璇却笑了。她的笑很狂,很张扬,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 狂而不损其媚,或者这也是上天赐给真正的绝代佳人的特权。 卓王孙袍袖一甩,走了出去。 夕阳渐沉,就听后面秋璇得意的笑声传了过来,吉娜单薄的身影留在夕阳下,仰头狂饮,双肩瑟瑟发抖,宛如抽泣一般。 第十三章 披明月兮佩宝璐 颜道明,人人都以为他武功不高,计谋也并不特别突出,但几乎所有华音阁中的事务他都要参与,一切的决策都要他筹划。 因为他细心,也因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这个家归他管。 当然,华音阁的主人是卓王孙,但江湖上人人皆知,阁主以下,华音阁最大的力量,在于阁中三位元老,若没有这三个人,华音阁的声势怕只有现在的一半。 这三位元老就是:元辅、仲君、财神。但自卓王孙继位之后,这三个职位就变成了:管家、杀手、财神。 元辅相当于宰相之职,帮助阁主处理一切事务。元辅之位本来属于东部苍天青阳宫主步剑尘。有他在的时候,华音阁上下事务几乎不用卓王孙分派一毫半点。但步剑尘却在几年前去世了。 为了尊敬步剑尘,元辅之位便一直空缺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管家。从称谓上就可以看出,两者受尊崇的程度有云泥之别。步剑尘是连阁主都要尊重的元老,颜道明却只是一切听从卓王孙调遣的属下罢了。 只是,他的实际作用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仲君的情况与元辅类似。仲君原本司职阁中武学,负责保存、开拓阁中武功。因此,每一任仲君武功俱是高得不可思议。自上一任仲君离去后,卓王孙便将此功高震主的勋位封存,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控制于自己手中的杀手。 这个杀手便是执掌云汉之司的波旬,号称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孙手下第一干将,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卓王孙。 只有财神的称号没有改变。此任财神范喜,顷刻可聚财亿万,顷刻之间又可散去。天下交际经营之道无不精通,华音阁每年的花费都由他供给,如此重要的角色,当然也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孙,也是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因此,华音阁新一任的三大支柱中,江湖中人只知道一个,就是管家颜道明。 每旬旬初的清晨,颜道明都要向卓王孙汇报十日来的大小事务,这也是卓王孙最重视的几件例行公事之一。 八月十一,丹书阁。 一张巨大的白虎皮高高悬挂在大殿最后,洁白的皮毛映衬着漆黑的斑纹,看去威严而醒目。 颜道明垂首立于台阶后,道:“吉娜这三天来五个时辰是在琴言那里,十个时辰在楼心月楼仙子那里,月写意处玩了两个时辰,月玲珑处三个时辰。八日在琴言处过夜,九日傍晚在秋璇处昏睡了四个时辰,然后被送到楼心月那里。十日整夜……” 他顿了顿,背负手对着他的卓王孙淡淡道:“那夜是在我这里住的。” 颜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孙慢慢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人缘这么好。众人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吉娜跟楼仙子的感情最好,几乎楼仙子的物品全都归了她。九日那次,吉娜酒醒后,两人谈天到了四更一鼓。这在楼仙子那里是很罕见的。琴言留她吃了两次饭,月写意一次,其余的都是在楼仙子那里吃。她似乎吃不太惯我们的饮食,每次都是楼仙子和琴言特别给她另做。”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秋璇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月主倒没有很特别的表示。九日她在月主那里喝了一坛海棠花露,醉倒后是月主亲自将她抱回楼心月处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纯酿的,中间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卓王孙点了点头,颜道明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卓王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有用没有我自会判断。你的职责只是汇报一切发生的事务,并不需要先行审核。” 颜道明躬身一礼,道:“据属下观察吉娜似乎身怀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愿意表露出来。而且……而且这武功好像跟我们颇有渊源,似乎是前几年离开的姬云裳一脉。” 卓王孙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道:“你从何观察到的?有几分把握?” 颜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欢在树上玩,爬树的时候倒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手脚灵活,但不论多高的树,都是一跃而下。虽然落地的时候不能说是平稳,但从没出过什么事故。昨日属下看她爬东边崖上的那棵楸树捉鸟,鸟受她惊吓,向悬崖下飞去,她竟然和身扑下,向鸟追去。属下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现身相救,就见她一把抓住鸟儿,双脚像游水一样在空中上下扑腾,竟然凌空转身,扑回了树上。这种轻功身法,同姬夫人的暗狱曼荼罗功法极为相似,江湖轻功虽多,却罕少变化如此精微奥妙的。但属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说出来供阁主参考。” 卓王孙沉吟道:“你是说吉娜有可能是姬云裳派过来的?” 颜道明道:“三年前继统一战,阁主以无上的剑法击败剑神郭敖,承接了华音阁的正统,姬云裳远走西南边陲,欲与华音阁分庭抗礼。这三年虽然相安无事,但未必不暗中筹划,卷土重来。何况郭敖还关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这个吉娜故作天真,也许就是姬夫人安排来探听消息的。请阁主详察。” 卓王孙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会有安排的。” 颜道明道:“不知阁主有何对策,需要属下事先准备的?” 卓王孙悠然道:“她要刺探我们阁中的机密,我们就要她刺探。不但刺探,而且要拱手送到她面前。然后再让她将别人的秘密,带回我们的面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莫名的森冷,颜道明也不禁身子一颤。 颜道明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慌乱,道:“阁主,还有一事……” 卓王孙收回目光,整个大殿顿时如春风拂过,重新变得温暖起来,他淡淡道:“讲。” 颜道明道:“属下收到杨盟主的拜帖。大意是说,他答应了吉娜父兄护送她去往峨眉,中途却被楼心月带走。因此明日子夜,他将来此地拜访阁主,向阁主要人。” 卓王孙目光一凛:“杨逸之?” 颜道明道:“是他。以属下浅见,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不如发动四极阵法,将他挡在门外,等姬云裳此事解决……” 卓王孙挥手止住他:“不必。明日子夜,将一切阵法、机关停止,阁门大开,让他进来。” 颜道明惶惶道:“可是……” 卓王孙淡淡笑道:“贵客来访,自当远迎。不过三日内我有要事在身,不能见他,你且安置他暂住阁中,等诸事了结,我自会去找他。” 颜道明沉吟了片刻,道:“阁主的意思,属下妄自揣测,也略知一二。杨逸之此来若真的不是为了与华音阁作对,而只是确认吉娜的安全,那他到了阁中,看到吉娜安然无恙,自然会离去。阁主放他进来,足见胸襟坦荡,远非属下所及,但是……”他看了卓王孙一眼,欲言又止,脸上却满是忧虑。 卓王孙道:“你有什么疑虑,都可以说出来。” 颜道明道:“据我所知,杨逸之曾是姬云裳的弟子。若此事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杨逸之来华音阁另有目的,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若杨逸之非为了吉娜而来,那么他与姬云裳的联手,天下又有何人能挡? 卓王孙却淡淡笑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第一,杨逸之的确曾受业于姬云裳,但如今,他比我更不愿意见到她。” 颜道明垂首道:“是。”这些事情江湖绝传,他不知道阁主是如何得知的,但只要从他口中说了出来,这便一定是事实。 卓王孙又道:“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杨逸之若想与我对决,绝不会找第二人联手。” 颜道明又点头答了一声“是”,再不敢说什么。 卓王孙的意思非常明白,他相信的是,杨逸之的人格。 然而颜道明心底却摇了摇头。 面对江湖中最大的敌人,面对江湖白道势力的领袖,阁主竟然能如此信任他,让他进入华音阁核心?更何况这是华音阁最危险的时候。 就算杨逸之并无其他目的,然而阁中人人皆知,姬云裳就是华音阁最大的隐患,强敌在侧,正当全力警戒之时,又岂容外人置身? 难道卓王孙并没有把杨逸之当做敌人? 这又如何可能? 颜道明长长叹了口气,此间缘由,却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的了。 卓王孙回头,取过桌上的一张笺帖,随手写了一段八行小牍,递给颜道明:“让楼心月把这封书帖带给杨逸之。她若带不到,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颜道明愕然道:“为什么找楼心月?” 卓王孙淡淡道:“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了。” 颜道明便不敢多问,垂首接过了帖子。 卓王孙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微笑道:“杨逸之来这里,是想看看华音阁是否如江湖传言一般,我便给他这个机会。何况,我也想借机证实另一个传闻。” 他抬头望着那张巨大的白虎皮,一字字道:“他到底够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 他的目光没有变,依旧盯在大堂正中的那张巨大的虎皮上。 忽然之间,颜道明就觉身上一寒,那只猛虎好像活了过来,向着他猛扑而下。 阁主正在丹书阁议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吉娜兴冲冲地跑着,一面跑,还东张西望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她。夜色覆盖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形隐住,隐藏在墙角、檐下的黑影里。 华音阁建筑众多,吉娜的身形又小,躲藏起来,可真不容易发觉。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这是最后一遭试探了,只要成功,她便能受到遮瀚神的庇护,永远和他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分开。 她眼前突然浮现起秋璇那张美艳绝尘的脸,心中瞬间笼起一层阴霾。 但她快速地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不愉快的事情甩出脑海。 管他呢,只要过了今天,他们就是神明祝福的恋人了。 以前的一切,又有什么所谓?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快速地向前挪移着,目标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虚生白月宫,华音阁的禁地,阁主卓王孙的寝宫。 这所房子连绵十余栋,坐落在华音阁的正中央,但从无人敢无事接近。因为卓王孙的权威,足以震慑所有的人,也因为,这里面,存放着华音阁所有的秘密。 很多人想要的秘密。 顷刻间杀人,也可顷刻间让人成为一流高手的秘密。 吉娜正悄悄地走近这个巨大的秘密宝库。 她轻轻地将宫门打开,一闪身,就溜进去了。她的手脚极为灵便,绝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接着,她像猫咪一样提着脚踩过宫内的小石子路,向后宫跑了去。 虚生白月宫前宫是卓王孙处理事务的所在,后宫是他的寝间,吉娜到那里去做什么? 她仿佛早就看好了路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很阴,被两棵极茂盛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门来。那门并没有挂锁,仿佛中间并不住人。 不住人的,岂非也正藏着某些秘密? 房屋很简单,但很干净,而且干燥。房子被无数藤蔓染成淡绿色,就跟那两棵大树的颜色一样。整所房子没用一个铁钉,一块石头,全都是极厚、极重的木板镶嵌而成,吉娜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极细微的轻响。 房间里没有灯,吉娜笔直地走到窗子前,将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偷偷的轻笑,依旧踮起脚跟,悄悄地顺着原路向回走去。 借着月光,吉娜看清这株花木大约两尺多高,每片叶子上都分成八瓣,叶脉翠碧异常,仿佛是一条条流动的血脉,还在无声无息地搏动着。叶片中央簇拥着一朵碗口大的花朵,花呈淡粉色,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香味,闻上去全身如置温水,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只是,当中的那朵大花上竟伏着一只蚕豆大小的虫子! 那虫子并无外壳,通体洁白,看去柔弱无比,还生着无数只触角,徐徐蠕动着,看得吉娜一阵恶心,随手将虫子摘下,用力甩了出去。 突然,一个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吉娜猛然吃了一惊,一声尖叫,那盆花被她脱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应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将盆子接住了,没有落在地上摔碎。 吉娜顾不得看那人是谁,先跳了几跳,喃喃道:“吓死了吓死了,这下魂可没有了,得赶紧跳跳,将魂撞回来。”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久,似乎才感觉自己的魂回了来,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谁吓了她。 这屋内陈设很简单,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上面斜倚着躺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还小,身子更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洁的床上,仿佛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没有一丝尘气,但也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皮肤极白,白到隐隐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里面的脉络骨骼,也都是苍白的。除了那头长发和两点瞳人,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颜色。她静静地坐着,整个房子都显得娇柔无比。 她的眼睛,是最单纯的颜色,中间没有喜,也没有怒,仿佛这些感情对她都是种莫名的奢侈,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却活在尘世之外,就像一个秋夜的精灵,不小心打了个盹,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于是沿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永远迷惘而天真地望着虚空。 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搅,但吉娜看不出来。 在她的心中,或许是认为每个人都跟她一样健康快乐,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这么早你就睡觉了?咱们出去玩吧,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厉风陡然旋起,直插入两人之间。那道厉风如尖椎,倏然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将整张床包了起来,瞬息之间,那张床四周青荧荧的,尽是柔化到极限的真气波漩。 突然之间,真气倏然震开,一离了那玉床,立即变得强劲柔韧无比,吉娜连同怀中的花盆,一齐被远远震了出去,砰的一声响,重重撞在了后面的墙上。 所幸那木墙并不太坚硬,这一下登时撞得头晕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断掉了。 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这双眸子她见过很多次,只是从未想到它能够如此冰冷,如此阴寒! 卓王孙。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真气从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贯入双眸之中,在其中盘旋翻滚,顿时涌现出无数影像。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讯息:杀意! 杀意冰寒,从卓王孙的眸子中瞬间度遍全身,如均天雷裂般奔发而出,直逼向吉娜! 那双她曾追随千里的绝美眸子,此刻竟变得如此可怕。 在这一瞬间,吉娜丝毫不怀疑地相信,他要杀了她! 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紧了怀中的花盆,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床上那个轻烟一样的女孩突然轻轻道:“不怪她,哥哥,她并没有冒犯我。” 四围凌厉的杀意倏然散开,因为他已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那个女孩。他的脸上浮出了个笑容,让他的杀意寸寸冰消,终于散淡为无形。 他是华音阁的主人,他是武林霸主,但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他的笑看上去那么温和,似乎这女孩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宁愿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 卓王孙柔声道:“你赶紧休息吧,我不会让她打搅你的。” 那女孩轻轻伸出手,仿佛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孙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孙点了点头,那女孩叹了口气,躺回了床上。她最后看了吉娜一眼,眼睛中露出一丝羡慕。她虽然很想与吉娜那样活泼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办不到,也就不再说出,因为她不想别人再来安慰自己。 安慰的同时,痛苦的不仅仅是被安慰的人。这个女孩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受过多少的痛苦,才能明白一个这样的道理? 卓王孙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他突然出手,将吉娜手中的花盆夺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玉床的边上,拉着吉娜退了出来。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劲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卓王孙用力一挥手,将吉娜扔了出去。 吉娜含着泪,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低头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抬头看时,正是卓王孙。他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脸色仍旧是冷如冰霜。 吉娜大声道:“你堵着我做什么?”一面说,一面用力踢着脚下的草皮,看得出来,这个一向快乐的小姑娘,真的生气了。 卓王孙目光仍旧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还能假装到什么时候。 吉娜愤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听了我的歌,又和别人在一起,又不准我偷月亮菜,真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孙冷冷道:“什么月亮菜?” 吉娜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腮畔滚落:“我们苗族的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苦的茶苞给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八月十一二的时候,到他家的菜园子里去偷挖菜,一面挖还一面唱着歌,要让被偷的人知道。等十五月亮圆了的时候,就用这偷来的菜做一碗饭,送给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说明他也喜欢这姑娘,就会在夜里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还碗。如果他不喜欢这姑娘,就会拿这碗装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这个时候,我们那里晚上出来偷月亮菜的一帮一帮的,可热闹了。经常会几个人在一家的菜圃里挖菜,还会打起来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眼睛中还没落下的泪珠子,晶莹莹地闪着亮。 她心中还藏着一句话没有说:“这就是遮瀚神的最后一道试探,过了这关,我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为什么你不让我把它做完呢?” 她抬起头,泪光盈盈而动,委屈地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的眉头却皱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将那株树当做月亮菜,将我当做吃了你茶苞的人,来偷?” 吉娜道:“你这破地方什么花草都没有,我想偷别的也偷不到啊!” 她说的是实话,华音阁中花虽然多,但虚生白月宫中却没有,一株都没有。 卓王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一点:“你可知道,这是株什么花?” 吉娜哼了一声,不去回答。在她看来,所有的花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叶子,长着枝。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闯印度王宫抢出来的。印度王宫中一战,三十位高手死了十二个,回来途中被阻击死了十个,最后回来的只有八个,还有三个终身残疾。我为了养活它,杀了十六位名医,试了六十多种方法,耗费了五万两黄金,现在还需要每天都担心它会凋落。这一切,只因为它就是传说中佛陀在其下灭度和重生的沙罗树的最后之芽,也因为全天下,沙罗树的种子,就只有这一颗了。” 吉娜怔了怔,喃喃道:“还有这么宝贝的树,我真的不知道啊。” 卓王孙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这棵沙罗树虽然珍贵,但相对于你扔出去的那只虫子而言,却又算不上什么了。”他冷冷看着吉娜,“你可知道它是什么?” 吉娜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竟然还有比沙罗树还宝贵的虫子? 卓王孙一字字道:“那就是七禅蛊中的三生蛊!” “七禅蛊?”吉娜禁不住惊呼起来,“不可能的,你在骗我!” 卓王孙看着她,冷笑道:“你倒还认识七禅蛊。” 吉娜连连点头。一年前,她曾探访神魔洞,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七禅蛊的妙用。 七禅蛊中赤血蛊、剑蛊、飞花浩气四蛊主宰战斗,提高寄主武功,而灵犀蛊用于传递消息,碧海玄天蛊增强寄主智慧,此生未了蛊改变寄主容貌,三生蛊则百战不死,可最大程度延续寄主生命。 卓王孙道:“三生蛊虽能延续生命,本身却极为孱弱,非但没有半点力气,连一点震动都不能承受。刚才被你一把扔在地上,只怕已经受了重伤,数年不能复原!” 吉娜怔了怔,仍然惊呼道:“不可能的!七禅蛊七年才能清醒一次,上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在神魔洞口看别人取蛊,却没有看到你啊!” 卓王孙道:“你去过神魔洞?看来,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下去,转言道,“世上只一种办法,能让七禅蛊提前苏醒,那就是上一代主人的血肉。邱渡以身饲蛊,才换得它们再度苏醒。” 吉娜想起那个神魔洞前的老乞丐,不由惊呼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胸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难道是你强迫他的?” 卓王孙淡淡道:“他是蛊奴,只希望有生之年能让七禅蛊找到新的主人,为此,他死而无憾。” 吉娜已经无心多想邱渡的死了,因为她脑海中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还是不对,他说过,只有杨逸之可以取得七禅蛊的!” 卓王孙脸上浮出一个讥诮的微笑,淡淡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看到我罢了。” 吉娜死死盯着他的脸。 那是与七禅蛊的幻影一模一样的面容啊。 他的冷笑,他的嘲弄,都是那么的动人,那么恣意地占据、侵凌一切,让人无法逃避、无法清醒,甚至无法喘息。 他不需要给予你一点温存,你却已是他的俘虏。 他的暴虐、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也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沉醉,奉上自己的血肉。 难道这才是七禅蛊真正要寻觅的主人?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话,但立即又想到了什么,惊叫道:“你拿七禅蛊来干什么?你想把它们种到身上吗?” 卓王孙微哂道:“我不必。”他对吉娜挥手道,“你过来。” 吉娜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拖到后花园中的一块巨大的石碑前。 他轻轻一拂袖,石碑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里边从上到下,竟摆放着六只形态各异的甲虫! 吉娜讶然望着这六只甲虫,喃喃道:“这就是七禅蛊中的六蛊?” 卓王孙注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除了三生蛊之外,其他神蛊都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拿到它们。” 然而,面对这样的武林至宝,吉娜脸上并未显出丝毫贪婪或者羡慕,只喃喃道:“你要三生蛊来做什么啊?” 卓王孙一拂袖,石碑轰然合上。 他冷冷道:“就是为了她。” 吉娜愕然道:“你是说,木屋中的那个女孩?” 卓王孙道:“三生蛊本身虽然极为孱弱,但却拥有延续寄主生命的力量。我亲赴苗疆,探访神魔洞,取出七禅蛊,不过是为了能够多挽留她一些日子。” 吉娜愕然,道:“挽留?她竟病得那么重吗?”见卓王孙不答,她又问道,“那为什么不把三生蛊直接种到她身上?” 卓王孙道:“七禅蛊乃是不祥之物,每一任寄主都会不得好死,我自然不会让她冒险。更何况,神蛊寄身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也不是她能承受的。”他话锋一转,“好在我已经有了沙罗树。” 吉娜摇了摇头,似乎还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吉娜,声音越来越冷:“三生蛊寄身沙罗树,便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人脱离噩梦,清气安神,甚至暂时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够每天睡两个时辰。若离开了它,她连一刻钟都睡不着,她将永远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却要简简单单地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几天后做成菜让我吃掉,是不是?”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 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吉娜慢慢低下头,道:“我……我闯祸了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见她双眼中的泪珠儿重又聚结,将她的双眸浸得通红。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双脚微微踏着,好生忐忑的样子,直让人怜惜。 卓王孙叹道:“祸已经闯了,多责怪你也无用,你只能好好补救自己的过失了。” 吉娜仰起脸庞,她的眼中泪滴闪烁:“还能够补救吗?那个妹妹好可怜啊,她生了什么病啊?” 卓王孙淡淡道:“你不必关心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 吉娜喜道:“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尽力去做!” 卓王孙道:“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先学好剑术,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 吉娜皱起眉头,道:“学剑啊,剑一点都不好玩,学来做什么?它老是割我的手。” 卓王孙道:“只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么会让剑割了手?” 他要亲自教她剑术? 吉娜的脸庞仰起,闪过一阵惊喜。 翌日。丹书阁。 卓王孙背负着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阵,你可知道此事?” 颜道明躬身道:“属下也是刚刚知道。此人武功极高,且对于太昊阵极为熟悉,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只是此人没有料到阁主已经将太昊阵改造过,因此,还是被秋璇月主发觉了。” 卓王孙道:“依你之见,有几个人有此嫌疑?” 颜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锁骨的太玄链,杀回宫中,只怕太昊阵当真困不住他。不过昨日已经探察过,青石天牢如常,那人并未逃出。阁主自然也有这种力量,但想必不会自其中出入。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卓王孙道:“说下去。” 颜道明道:“第一个可能,就是步剑尘复活了。将这已存在数百年的四天阵改造为连环相生,互为屏障的防御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并筹划的。后来虽然又经多方改益,但终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够在其中从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个可能,就是姬云裳姬夫人离开了云南曼荼罗教,从边陲赶来。姬夫人离开华音阁,加入曼荼罗教之前,与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当初乃是阁中重臣,是以四天阵阵图初成之时,就交了一份给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为可疑。” 卓王孙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颜道明摇头道:“这四天阵精妙绝伦,绝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只力通过。天牢紧闭,步先生已死,这侵入太昊阵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孙沉吟了一下,道:“伏在云南曼荼罗教的暗桩有什么消息?” 颜道明苦笑道:“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桩传来的消息说,他们的教主每日按时升殿,从未间断过!” 卓王孙目光抬起,深深望着那张巨大的白虎之皮,良久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正午。 吉娜兴高采烈地站在虚生白月宫前面的小花圃里,她身后摆了十几把剑,这些剑各不相同,本是卓王孙准备来让吉娜挑选的,可他没想到剑什么样子对吉娜毫无意义,因为她根本就不懂剑,一点都不懂。在她的思想里,剑跟刀是一样的,都是做菜时切肉吃用的。 卓王孙道:“本派的剑招名叫春水剑法,于各派武功中独树一帜,只有心法,没有招式。只要领悟了心法,则剑剑都是无上妙招。” 吉娜小鸡啄米般地频频点头。 卓王孙又道:“春水剑法乃是隋末华音阁的第一任阁主简老先生所创。简先生当年号称剑神,生平大小千余战,未尝一败。从十二岁开始用剑,到了三十岁,几乎天下剑法,无不精通。被江湖上人称为武学奇才。这套剑法就是简先生三十三岁那年所创,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达摩剑法、武当的两仪剑法还要高妙。第二年简先生易名简春水,自建华音阁,收五大弟子,将春水剑法传入江湖。明年魔教来犯,简先生派了最小的一个弟子,孤身上神鹫峰挑战魔教,连败魔教五十余人,春水剑法的名头才传遍江湖,华音阁声名由此如日中天。” 吉娜傻傻地看着他,显然并未听得太明白…… 卓王孙并不理睬,继续道:“这套春水剑法讲究的乃是以神为用,所以并不重于招式。凡天下剑法,施展出来是什么白鹤亮翅、平沙落雁的,但自某一时刻看来,却只是三尺长,一寸宽的一柄剑,无论他用的是什么剑招,无论速度多快,内力多高,这柄剑也只有三尺长,一寸宽,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只要深切认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得到了春水剑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剑法也可谓离析之剑,就是从陆离缤纷的剑招中,将那柄剑离析出来,进而由剑及招,将他破解掉。你能听明白吗?” 吉娜点了点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听得明白。就是说,劈也罢,砍也罢,杀人也罢,剁肉也罢,剑还是剑,只要能绕过它,不让这三尺一寸追上你,那便胜了。” 卓王孙笑道:“你这说法虽然粗俗,但意思是这样的。春水剑法形神十二招分别是冰河解冻、寒鸭戏水、潜虬媚渊、飞鸿远音、梦花照影、见月流芳、曲渡舟横、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剑法,叫做‘形’,从这基本的剑法中领会出的剑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万万的形,是以春水剑法虽只十二式,对敌的时候却可以千变万化,无休无止。你去拿一柄剑过来。” 吉娜兴冲冲地抱了柄剑过来,卓王孙伸手接过,道:“你看,这就只有三尺一寸,上下左右都是空隙,对手很容易就攻进来。”他握着长剑的手一抖,剑光在胸前绞成一片光幕。 卓王孙道:“这样一施展,就不再只是三尺一寸,就能防御住对手的攻击了。”他的左手突然穿出,竟然分毫无损地在光幕中穿插三次,道:“但是对手如果时机把握得好,出招足够快,这柄剑在对手看来,还是只有三尺一寸。所以说快是没用的。” 他一掌击出,砰的一声落叶纷纷而下。卓王孙剑法展开,每一剑都不是特别的快,清清楚楚的,但没一片叶子能够落过他的头顶。道:“你看,若是你施展得恰当,则你的剑无处不在,那就不止三尺、三十尺、三百尺了。你想要它在哪里,它就在哪里。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精义,你好生揣摩。” 吉娜歪着头想了一阵,道:“不是很懂。” 卓王孙道:“不懂没关系,多练习一下,熟能生巧的。”另取了柄剑递到她的手上,道,“你来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伤你怎么办?” 卓王孙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伤我的。” 吉娜犹豫道:“那我砍了。” 卓王孙笑了笑,意示鼓励。吉娜拿着剑歪歪斜斜地砍了过来。 卓王孙突喝道:“认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孙手一抬,剑尖已经指在吉娜的颔下。寒气如针,直透心际。吉娜虽然明知道卓王孙不会杀她,但害怕的感觉仍然迎面扑来。 卓王孙收剑:“再攻!” 吉娜喘了口气,一呼一吸之间,害怕的感觉猛然收缩到心间,化作一缕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闪,剑走中锋,猛然刺出! 卓王孙咦了一声,身一侧,也一抬手刺了出去。双剑紧擦而过,似乎速度都不是很快,但吉娜的剑刚刺到卓王孙的肘后,卓王孙的剑已到了她颔下。卓王孙道:“你看,并不需要快多少。”收剑道,“再攻。” 吉娜一声娇喝,一剑直劈下来。卓王孙横剑一架,吉娜又是一声娇斥,变直劈为横削,卓王孙斜剑一封,吉娜和身扑上,连人带剑向卓王孙撞去。卓王孙一飘身闪开了,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孙皱了皱眉,一剑平出,又指在吉娜颔下。 吉娜喘吁吁地道:“你怕了没有?” 卓王孙忍不住笑道:“剑是指在你的头上,我为什么要害怕?” 吉娜道:“不害怕,那你将剑拿开,我们再来打。不就是学剑嘛,有什么可怕的,我使劲学!” 卓王孙手轻轻一抖,剑尖发出一种鸾凤的清音,剑身倏然变得朦胧起来。卓王孙连抖几下,在吉娜的面前荡出数朵剑花。早晨的太阳照下,剑花光芒夺目,明艳不可方物,一种森寒威严之气却荧荧然横溢而出,这凌厉的剑招竟然迸发出一股致命的美感,几乎让见到的人产生出一种窒息感。 吉娜喉头一紧,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卓王孙冷笑道:“这也是春水剑法的威力。你若是潜心学习,破解我这一招不难。但若是像刚才那样自暴自弃,我一招就可以控制你的心神,再一招就刺穿你的身体!在这一招面前,你只是一只虫蚁。”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孙收剑淡然笑道:“我从来不听别人的辩解。要说就用你的剑说。” 吉娜哼了一声,将剑抛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道:“破剑破剑!”伸手对卓王孙道,“我要你那把剑!你那把剑好。我若用它一定能胜你!” 吴越王府。 孟天成风尘仆仆地从武当山回来,当他见到日曜的时候,却不禁骇然变色。 只见她半浮在水中,全身都呈现出一片灰白的色泽,还布满了皱纹。她原来极长极黑的头发都变得毫无光泽,软软地浮在水中,宛如一堆衰败的水草。她此刻的躯体仿佛早已死去,却又像借了法力还魂的僵尸一般,随时都会腐烂发臭。 更可怕的是,她左侧那个头颅竟已完全萎缩,变得只有拳头大小,有气无力地悬挂在脖子上,已经变成黑色。右侧的头颅的脸色竟比纸还要苍白。 孟天成虽然素来厌恶这两人,几日不见,她们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禁心中一阵恶寒,欲言又止:“你们……” 右侧那个头颅有气无力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轻柔婉媚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堪:“该死的国师,竟将我们放在法坛上受了七日七夜生不如死的折磨,还取走了我一半的血肉。我现在全身都被抽空了,动一动都痛彻骨髓。而姐姐更要一年的时间才能苏醒……”她目光陡然一厉,咬牙切齿道,“他日我们若回复了神力,第一个就要将他碎尸万段!”她还未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心都要呕出。 过了良久,她才缓过气,声如游丝地道:“好在,他终于还是信守承诺,把昊天令交给了我。” 孟天成低头看去,只见她灰白、枯瘦的手中牢牢握着一枚白色的令牌,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旦抓住,便再不松开。 孟天成看着她,神色中有几分厌恶,也有几分怜悯。 过了好久,日曜的声音才平复下来,喘息道:“你见到武当三老了吗?” 孟天成点了点头:“他们说,并未忘记当年的承诺,一月后定会如期前往嵩山大会。” 日曜点了点头:“幸好这次你未辱使命。要知道王爷天下无敌的武功,可全在他们三人身上了……”刚说了几句,又是一阵咳嗽。 孟天成默然。 他想不出这三位武林元宿与王爷的武功有什么关系。 日曜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这次干得不错,我会代你向王爷多多美言的。”她此时力量大不如前,对孟天成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孟天成微微冷哼道:“先知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先行告退了。” “站住!”日曜嘶声喊了一句,孟天成止住脚步。 日曜喘息了良久,才又浮出一个虚假的笑容,轻轻道:“你立即护送我去一趟少林,我要带着昊天令去见方丈老秃驴,让他准备第二次武林大会了。” 月之十二,夜色初上。 满天月华随着那淡淡的白衣,照临在华音阁最大的水域——莫支湖畔。 微霜倾洒在湖面上,泛起点点银光,杨逸之站在水边,夜风扬起他如雪的衣衫,让他整个人看去高华无比,宛如自在行走于烟波之上的神仙。 只是,他眼中却有淡淡的落寞与忧伤,一如秋空中的微云,点点洒落在明月周围,沾染了明月的寂寞,却也让这月色脱离了最后的俗尘,显得那么出尘,那么清远。 渡过这方水域,就会进入华音阁的核心地带。 然而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却平静得出奇。没有守卫,没有机关,甚至传说中守护华音阁数百年的四天胜阵,也没有丝毫触动。 月下的华音阁,是何等美丽、幽静,完全没有传说中的神秘、险恶。甚至空寂的莫支湖畔还系着一叶小舟,似乎在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杨逸之却并没有立即上船。他静静立于水畔,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月色微动,在他身前投下一条纤细的人影。 他依旧注目湖波,并未回头。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果然没有爽约。” 杨逸之淡淡笑道:“只是却非为楼仙子而来。” 楼心月微微一怔,眼底深处透出淡淡的失落,这失落一闪而过,瞬间又恢复为冰霜般的冷清:“我却是为你而来。” 杨逸之回过头,道:“为我?” 楼心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开。因为,就连心如沉潭多年的她,也无法与他对视:“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杨逸之微笑道:“我在华音阁。” 楼心月轻轻抚着眉心处那道浅浅的剑痕,那是半月之前,他留下的伤。 她望着湖泊,幽幽道:“是的,这是华音阁。武林中最神秘的禁地,也是你最大的敌人。” 她霍然抬头望着他:“你统领武林正道,与华音阁势不两立,如今却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将自己只身置于最险恶的境地,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职责,这样值得吗?” 杨逸之道:“我的承诺,便是值得。” 楼心月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此人不是吉娜,而是别人呢?” 杨逸之道:“任何人都一样。我若见到,便会援手。” 楼心月怔怔地看着他,不由想起了江湖上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三年前,也正是他,一个毫不知名的少年,为了挽救整个武林,毅然站出来,对决武功宛如神魔的异族高手。 那一刻,他皎洁如雪的白衣也杂满风尘。 那一刻,他绝美无双的容颜染尽鲜血。 但也在那一刻,他的风采从此倾倒众生,成为武林中最激动人心的传说。 贵为武林盟主,他却依旧如当初一般,一叶小舟,一袭白衣,飘然江湖之间,孤独、寂寞。滔天的权势、富贵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天际浮云。 没有人知道他的所求。 或许,他天生就是为了拯救、保护别人而生的吧。 良久,楼心月摇了摇头:“我曾败在你剑下,知道你的武功,也钦佩你的人格。但你可否明白,这是华音阁!如果阁主下令,发动一切阵法、机关,就算你是神,也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有阁主本人!” 她略略提高了声音:“你真有胜他的把握?” 杨逸之道:“没有。”他回答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但他却将目光投向远天,淡淡道,“只是我相信,他若想与我对决,绝不会假他人之力,也不会在华音阁中。” 楼心月一时无语。 杨逸之和卓王孙完全是两种人。他们宛如光明与黑暗的两极,遥遥对峙,并立在这个世界上。 但她想不到,这两个人的话竟然会如此相似。 她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你意已决,我不再阻止你。” 杨逸之一笑:“多谢楼仙子。” 楼心月的面容渐渐冰冷如常,道:“你到华音阁一行,我并不知道你能否活着离开。所以,趁你能施展剑法,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她的话直接且不祥,听去却十分真诚,并无半分恐吓或诅咒。 杨逸之点了点头:“楼仙子请讲。” 楼心月道:“我一生无欲无求,唯一心愿,便是铸成一把旷古绝今的好剑。铸剑虽被视为小道,其实却深有奥义。必须要有最好的材、心、意。”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五年前,我远赴北冥,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打通百仞坚冰,从中取出一块沉铁。这块沉铁在我房中放了五年,一直没有锻造,因为我还没有等来为它开炉的机缘。” 杨逸之道:“为了一块玄铁,能在冰雪荒原上一住数年,就凭这等执著,仙子便无愧于当世最好的工匠。” 楼心月神色有几分肃然:“吾有良材、有匠心,可惜却始终未能领悟天下第一等的剑意为模具,是以空对良材,并未动手。” 杨逸之道:“模具?” 楼心月道:“绝世神兵就宛如不朽诗作一般,它的诞生,与其说是创造者的功劳,不如说是他们的执著感动了上天。苍天要借他们之手,完成自己的作品。因此,这所谓模具,不过是上天赐给匠人们的冥冥神谕,借天地万物而发,让他们可以效法。昔年干将镆铘夫妇,梦神龙游于天外,以龙形为模本,锻成千古神兵;当代大师钟石子,听松风响于万壑,以松涛为范例,铸出绝世名剑。我所缺少的,也就是这样的模具,一段绝响天下的剑意。” 杨逸之微笑道:“楼仙子这番高论,实属剑道中的精华,绝非雕虫小技可以定论。只是不知有何事可以效劳?” 楼心月看着他,冰霜般的眸子中也有了涟漪:“我要找的模具,就是你。” 杨逸之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淡淡道:“我?” 楼心月道:“当今江湖,称得上‘剑客’二字的人中,只有杨盟主不用剑。传说杨盟主以风月之力,化为无形之剑,决胜千里。”她抬头望向空中圆月,缓缓道,“风月为剑,不仅是强绝一世的力量,却也是倾绝天下的风流。没有人敢于一见,却也没有人不愿一见。” 她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上次我虽有幸领教一二,却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一招不慎,便已重伤,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这等风月,所以深以为憾。” 杨逸之听她说起半月前的重伤,不禁轻叹一声,脸上也流露出些许歉然。 楼心月声音一凛:“如今,杨盟主孤身闯入华音阁,身临不测之险,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缘。若这柄宝剑不能出世,不仅是我的遗憾,也是天下剑道的损失,因此,才斗胆相求,希望杨盟主在光风霁月之下,为我挥出三剑。让我能仔细品味这剑中极诣,也能欣赏这风月之大美,从而锻造出一柄真正旷古绝今的宝剑,从此了却心愿。” 她注目着杨逸之,似乎在等他回答。 杨逸之略有沉吟。 三剑? 天下无人不知,他对敌只用一招。 这一招之下,无数顶尖高手饮恨败北,他从未失手过。 然而绝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极为特异,数个时辰之中,只能出一剑。 此剑强绝天下,然一旦挥出,他整个人便弱如孺子。一日之内,就算勉强再度凝力出手,威力也会大不如前。 三剑,意味着他三日之内,都不可能有与卓王孙对决的力量。 月色流水一般从湖泊上淌过。 华音阁。 他身处的毕竟是武林中最为强大、神秘,传说中也极为邪恶的华音阁。 要将自己全无保护地放在强敌环视之中,无论是谁,也不免有些犹豫。 楼心月望着杨逸之,缓缓道:“晋时有这样一个故事,名士王徽之听闻桓子野善吹笛,但彼此并不相识。一次偶遇,王徽之请桓子野吹奏,当时桓子野已官爵显贵,但依旧回头下车,为徽之吹奏三调,曲终之后,各自离去,宾主并不交一言。此事千古佳话,千年之下,尚有余风。” 她嘴角噙上了一点笑意,仿佛仍沉醉在那遥远的魏晋风流中,一缕轻叹宛如清风般流出:“我甚向往之。” 杨逸之淡淡一笑。 月光在他飞扬的长发上洒上点点光晕,将他清绝天下的容颜衬托得亦幻亦真,浑然不似俗尘中人。水汽升腾变幻,他的衣衫在月光下看上去宛如落雪一般,片尘不染。 他轻轻伸出手,修长的指间,一道光晕正在默默流动。 那一刻,夜风屏住了叹息,明月也惶惶退避。 天地万物,仿佛都不胜他的光芒。 他淡淡一笑,手中的光芒如烟花般消散风中:“今日月华未盛,不宜出剑。明日此时,候楼仙子于莫支湖畔。”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钟声仿佛是天宇中唯一的声音,在少室山上回响着,传入昙宗大师的耳朵。他听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纷涌并起,涌现了数十少年英豪,如同绝世奇葩,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来,他就显得有些老了。 相传了千年的少林寺,本应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现在,又有谁看得起他这个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几年前天罗教横扫武林时,将少林寺的经典一扫而空,少林寺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会让杨逸之夺去? 昙宗大师想起六年前初见杨逸之的情形。那是一个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块硬馒头,给了一个饿晕在山下的少年,他当时并没有道谢,吃完之后,就继续向南方走去了。 六年之后,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凭着一柄剑,击败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罗耶那,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连昙宗大师都心悦诚服。 当然,他服气的是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 在他眼中,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这是昙宗大师的心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是个高僧,所羡慕的并不是个人的荣誉,而是少林的荣耀。能够让少林寺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心愿。为了这一心愿,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 但是,现在的他,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因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后,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颖悟,也不过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而已。 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么数都有几十人,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昙宗大师的真气随着暮夜的钟声运转,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将他的袈裟浸满,方才收功,缓步向后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后院的水井前再坐禅两个时辰。他如此勤勉地练习功夫,冀图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创出七十二绝艺来。 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来祈祷佛祖的垂顾。 古井四周布满苍台,井前湿滑的青石上,摆了个破旧的蒲团,此外什么都没有。当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原先的那个苔痕苍苍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迹,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团。 一井秋水仿佛突然满涨,在冷月清辉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华,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结,蒸腾起一团三尺高的水雾,还在无声地转动。 水雾的中间,赫然是万千干枯的乌发,绵延缠绕在一起,隐隐蠕动着,仿佛活物一般。那乌发卷绕在一起,没有一根透出水雾的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卵形。突然,水声一动,清波流溢而出,那团乌黑的巨卵从中间剖开了两尺长的一条裂缝,露出一个宛如婴儿般的头颅来。 隐约可见那头颅被一丛嶙峋的骨头撑起,浸在水雾之中,缓缓地蠕动着,仿佛在从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养分。而那张宛如婴儿的脸,苍白异常,也秀丽异常,青玉般的肌肤,映着淡淡的月光,仿佛笼罩在一层拂动的水光之中。 只是这秀丽的头颅旁边,还挂着另一个拳头大小的头颅。 那头颅委顿变黑,仿佛是一团早已腐败的毒瘤,与旁边那清丽的面容对比,更显得诡异可怕。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这么盘在井口,等昙宗大师一进来,冷电一般的目光,如利刃般直刺在他的脸上。 昙宗大师自诩禅功精湛,被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仿佛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 日曜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昙宗大师,你不用害怕。” 昙宗大师忍住心头的战栗,提声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日曜轻轻嘘了一声,道:“小点声,我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昙宗大师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虚!再不快滚,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日曜沙哑的声音冷冷道:“你不相信吗?那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水声哗哗,乌发裹缠而起的黑卵忽然从中间分开,一只萎缩了的手臂伸了出来,上面拿了一枚白色的令牌。她缓缓松手,那令牌发出几声脆响,落在了地上。 昙宗大师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道:“昊天令!” 日曜虚弱的笑声不绝:“你倒很识货。但只怕连你都不知道这四天令是做什么用的。” 昙宗大师吃力地将目光从这枚令牌上抬起来,望着井口这团氤氲的水雾,以及水雾中闪变的黑影。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欲望:“请施主赐教。” 日曜挪动了下身子,更加舒服地伏在水面上,秋风悉索,周围的树木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片片阴影:“四天令合起来,是一幅藏宝图。藏的是天罗教的秘宝!” 昙宗大师摇了摇头,有些鄙薄地道:“这个秘密谁人不知?只可惜天罗宝藏早就被人掘走了!” 日曜摇头道:“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几年前,天罗教仗着天罗秘宝横行天下,后来天罗教殒灭,那些宝藏便依旧被埋了起来,不但没有少,反而多了天罗教五年来新搜集来的秘籍,包括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当年从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绝艺跟武当、崆峒、峨眉的剑谱。” 她这段话还没说完,昙宗大师的目光就变了。如果说刚才他的目光只是贪婪,那现在就是堕落。他已经受够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现在突然有个机会,能够获得更多的秘籍,也难怪他会失常。 他突然出手,一把将昊天令抓在手中,举到面前,仔细地看着。那令牌洁白晶莹,犹如白玉。 价值连城的和氏璧,也没有这般诱人的光泽。 昙宗大师看着看着,仰天爆发出一阵极为得意的狂笑。 日曜歪头看着他,眼睛中光芒微微闪烁着,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天令一共有四枚,玄天令在杨逸之手中。你既然对他有恩,要过来应该不难。只可惜加上这枚,你也不过才两枚。”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突然扑了上来。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禅院宛如白昼,更照出他的双目一片赤红,但他还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团雾气,激动地叫嚷道:“给我!给我!” 日曜怜悯地看着他,仿佛天上的神魔,看着为欲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另外两枚令牌,都在华音阁主卓王孙的手中。” 昙宗大师的身形突然顿住。因为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卓王孙手中夺得任何东西!相反,若是卓王孙知道这两枚令牌在他手中,只怕他马上就会有杀身之祸!他凝视着手中的令牌,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日曜悠然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帮你夺得苍天令、炎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又是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声音都禁不住有些结巴:“只要能夺得苍天令、炎天令,弟子……弟子……” 日曜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是少林寺曾于我有恩,我不忍见它衰败下去。但我只能指点一条路给你,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昙宗大师急忙点头。 日曜道:“我说过,你曾于杨盟主有恩。” 昙宗大师又点了点头。 日曜道:“江湖上人尽皆知,天罗宝藏已经不在,因此,聚齐四天令之事,便没有了什么实际利益,而只是统一武林的一种象征。至于这象征之后的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却没人能知晓。” 昙宗大师跟着点了点头。 日曜道:“而无论杨盟主还是你们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华音阁,是不是?” 昙宗大师再点了点头。 日曜道:“所以你可以进言杨盟主,再开天下武林大会,约华音阁主,共商武林大计。明里是以两枚天令博其另外一半,胜者便可拥有全部四枚令牌,暗里却是正道与华音阁正邪交战,战败者气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没有什么作为了。杨盟主以武林安危为己任,想必会被你说动的。” 昙宗大师脸容一阵扭曲,用力握着那枚昊天令牌,怒道:“你叫我又把它交出来?不行!” 日曜哼了一声,道:“不舍其小,何得其大?你若只有两枚,跟没有有何差别?何况四天令流传日久,声望甚高,如今华音阁与武林正道又恰好各执其二,拿做正邪交战的彩头,谁都不会起疑心。等正派夺得之后,你便悄悄记录下来,自行去挖掘宝藏,岂不快哉?反正他们又不知晓其中的秘密!” 昙宗大师怦然心动,紧紧握住昊天令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可见心头交战之剧烈。他突然嘶声道:“那华音阁呢?卓王孙若是不来,又如何?” 日曜缓缓闭上眼睛,柔媚跟沙哑的声音一起道:“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 昙宗大师额头上青筋暴起,一直蔓延到太阳穴,青筋连鼓几鼓,将他的脸色压得通红。他终于大吼道:“我拼了!” 日曜满意地点了点头,眸子中闪过一丝笑意。秋月晕波,那雾气凝成的光团向古井深处隐退而去,微微水声渐渐平息,禅院中又恢复了寂静与空虚。 昙宗大师手握着那枚昊天令,坐在蒲团前的石地上,一直坐到了天明。 第十五章 乘清气兮御阴阳 月之十三。 一大早,东方的天色刚显出一点青白的颜色,吉娜就抱着剑,咚咚咚地跑到虚生白月宫,也不管卓王孙起没起,砰砰地对着房门就是一阵乱敲。一面口中还阁主、阁主地大嚷着。 幸亏琴言等人介绍的时候只是称阁主或者敬称一声先生,让吉娜以为这就是卓王孙的名字,否则她一口一个卓王孙地叫起来,可就真的是大事情了。 卓王孙突然将门拉开:“大清早叫什么?” 吉娜却不管他,上去一面拉着他就向后花园跑,一面道:“你不是要教我剑法吗?我们开始吧。” 卓王孙突然定住,吉娜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诧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嚓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剑已给卓王孙夺了过去。手一抖,漫天的剑影雨般向吉娜直罩过来。一时面前仿佛飞舞着几千万把剑,但每一剑都那么的清晰,连卓王孙的手势都看得清清楚楚。 卓王孙随手一插,剑尖透吉娜的腰带而入,准确地插在她腰中。卓王孙再也不看她,回身走到房中,道:“这是第一招冰河解冻的变招,你依照方才的样子练习一百遍好了。练到我这个程度之前不许再叫我。”说着,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吉娜委委屈屈地将剑抽出来,恨恨地在空中劈了几下,几次想再去推那房门,想到卓王孙淡漠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同时也不禁为卓王孙方才的剑式所吸引。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剑,三尺一寸,不是很锋利,也没什么特别的美感,然而入了卓王孙的手便能焕发出夺目的光辉。剑招一展,似乎天底下所有的辉煌全都会聚在一起,通过卓王孙而表现在这剑上。 这就是武功吗?若是我努力的话,是不是也会把握住这种光辉呢?她的兴致一来,就忘了卓王孙的冷淡了,学着卓王孙提剑而立,手一抖,哎哟一声,将自己割了道口子。 琴言一面小心地给她上药,一面叹着气对她道:“妹子,武功并不是那么好学的,出招快出招重,那都要先练内息的。一招剑术往往要练习很长时间才能领悟得了其中的精妙之处,若是本身就神奇的武功,则可能穷尽一生之精力都无法掌握它的精奥所在。这东西最是讲不得急躁的,必须要循序渐进才可。” 吉娜道:“可是我要快点学会阁主教的剑法啊,不急怎么能行。”她弄伤了三生蛊,心中有愧,只好拼命练剑来讨他的欢心了。 琴言笑道:“这个就更加不能急躁了。你也听阁主说了,春水剑法讲究以神为用。比其他单纯讲究招数的还要艰难万倍。虽然主要是看个人的领悟,但动手之后千变万化,至少要将这千变万化练习个八九百变、七八千化才行吧?哪里是阁主说说,你听听就能练成的呢?” 吉娜道:“可是阁主没有说不行,那就是一定行的了。” 琴言淡淡一笑,道:“即使你练成了又有什么用呢?若没有内息做辅基,再精妙的招数也不过是花拳绣脚,对手内力一催,你根本近不了身的。” 吉娜道:“琴言姐姐,什么叫内息啊?” 琴言道:“内息就是人本身的元命之本,也就是人活下去的能量。我们现在可以活动,能够说话、走路,都是内息催动的结果,修习的目的就是培植出更多的元命之本,更好地应用它们。我们华音阁与江湖普通法门不同,讲究神而明之,大而化之,运剑而不著于剑,若无力而求其大力,这是神。重在顿悟,资质好的,可能方闻法已经入一流境界,资质差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惊人进展。” 吉娜道:“那你觉得我是资质好呢,还是资质差?” 琴言不由得笑了,道:“这个啊,可就不是我能说得出来的了。阁主既然说你能够很快练成,想必你的资质应该很好了。” 吉娜道:“那你赶快将内息的练法告诉我,我多花几天将它练出来,然后就可以专心练阁主教的剑法了。” 琴言道:“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可没有阁主的本事,什么复杂繁奥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的了。我用的还是笨法子,按照前人留下的功谱练习。虽然这样绕着走成效不会很快,但却安全得多了,不用担心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学到。” 吉娜歪着头道:“那你将你练的功谱念给我听听好不好?我也先练一练看看。” 琴言道:“好啊。正好你今天不能练剑了,顺便养息一下也好。你听着,第一篇,总序:大道无形,天地不公……” 一轮圆月渐渐爬上苍穹。 楼心月倚在一块巨大的白石上,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她居住之处与琴言迥然不同,不仅看不到一丝流苏、绣花,就连家具器物,都是整块青石雕成,在月光下泛着点点幽光,看上去说不尽的冷清。 在她寝室中心,竟然用几块巨大的白石堆成一方小池。池中一脉清泉,就在月下静静翻涌。 这脉清泉从十数里外的深山中引来,乃是华音阁水质最佳之处。本来泉池的景致只应放在花园里,却被她执意挪到了寝室中。 因此,她的房间终年便笼罩在一层冰冷的水汽里,无数细小的微粒便在她身前悬浮着,幻化出无边的寂寞。 琴言一向不愿意在她这里留宿,用她的话,这么冰冷、潮湿的地方,简直就是千年古墓。吉娜的抱怨就更加直白,这种地方只能用来养尸,哪能住人? 楼心月毫不在意,反而讥笑琴言用满天锦障、流苏把房间弄得俗气无比。 琴言自然是不明白,但对于她这样能为了守候一块玄铁,在冰雪中掘地居住三年的人,这点冷清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她正倚身池边白石上,宫髻解开,及腰的青丝纷纷披垂下来,浮在清泉之中。 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拿起牙梳梳理清泉中的秀发,而是久久静坐着,仿佛思绪已经不在人间。 她怀中抱着一块比玄冰更加冷的沉铁。 沉铁看去宛如透明一般,里面隐隐流转着七彩光晕,投照在楼心月冰冷的容色上,映出一片幽寂的光芒。 今夜,她就将去莫支湖畔,见到杨逸之为她挥出的第一剑。 这将是何等完美的剑意? 悠悠白衣,不染纤尘,就宛如天国中垂照下的一缕月光,淡淡的照耀着整个世界。 而这个神明一样的男子,将在今夜最鼎盛的月华下,为她而舞出这一剑。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冰霜一般的面容也被热切的期待充满。 突然,石门发出一声锐利的刺响,一阵清风卷了进来。 楼心月皱了皱眉头,瞬间站起身子,伸手在头上一抚。漫天水滴飞落中,她的发髻已然高高挽起,而她整个人也顿时变得冷静、整洁,充满了强大的杀意。 却是琴言,只见她满脸焦急,怀中还抱着吉娜。 吉娜双目紧闭,脸上一片病态的嫣红,宛如被烈火烤灼过一般,人已然昏迷了过去,嘴里却还喃喃说着一些不知意义的句子。 楼心月愕然道:“吉娜?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琴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说要学剑法,我就把内功的法门传给了她几句。没想到她刚一练习,立即真气走岔,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急死人了。” 楼心月皱眉:“你给她练的什么内功?” 琴言有些惶然:“就是大自在功法啊,你我都曾习过的。” 楼心月道:“大自在功法?又怎么可能练得走火入魔?” 这是阁中最重要的内功心法,华音阁中每一个有身份的弟子都曾习过,又怎会出事? 琴言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找你啊,你赶紧想想有什么办法没有。” 楼心月伸手在吉娜额头上试了试,只觉热得烫手,远比一般真气走岔严重得多。她又赶紧探了探吉娜的脉搏,脉息时有时无,已经十分微弱。而一道极为强悍的真气却在她体内恣意游走,将她孱弱的生机冲得凌乱不堪。 楼心月眉头越皱越紧:“吉娜以前练过别的武功吗?我是指,上乘内功心法。” 琴言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没有吧?” 楼心月神色有些凝重:“她体内有一道极其强悍的真气,只是这真气隐藏得很深,可能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最诡异的是,这道真气正与本阁的内功心法势同水火,吉娜刚一练习大自在功法,就惊动了体内这道真气,发起了极为凌厉的反扑。”她摇了摇头,“吉娜自己根本不知道控制气息,又一心求成,强行修炼,结果一不小心便被这道真气重伤。” 琴言目瞪口呆,急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 楼心月摇了摇头:“这真气极为高妙,绝不是你我能够压制住的。” 琴言急得跺了跺脚:“那可怎么办?”她看着吉娜被烧得火红的小脸,咬牙道,“不行,我得去找阁主。”转身要走。 楼心月轻喝道:“回来!”她皱眉道,“你还记得阁规吗?你擅自将大自在功法传给她,罪名已经不小,何况又将她弄成这个样子,阁主知道了,不会轻饶你的。” 琴言眼中掠过一丝惧怕之色,但瞬间又被焦急取代:“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要是再不救她的话,只怕就危险了!” 楼心月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琴言大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谁?” 楼心月道:“秋璇。” 绵延起伏的海棠花圃尽头,就是下弦月主秋璇的住处。 秋璇在阁中地位特殊,琴言虽有急事,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只得在门口耐心等着侍女通报。 等待中,琴言不禁有些担心:“你说月主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治好吉娜吗?” 她的确应该有这个疑问,因为阁中人人皆知,天下人中,对武学最漠不关心的只怕就是秋璇了。 她父亲、母亲、兄长无不是旷绝当时的绝顶高手,唯独她却对打打杀杀一点兴趣也没有。就连那一些用毒之术,还是偶然间觉得有了趣味,才勉强学习的。 这一点兴趣,却足以让她成为天下最好的用毒大师了。 不过,她最喜欢做的,还是手握一盏佳酿,微醉在海棠花树下,不问世事,随心所欲。 楼心月却淡淡道:“她未必有,但她手中的宝物却有。” 琴言皱起眉:“宝物?” 楼心月道:“她母亲离开之前,留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有数不清的江湖秘宝,每一件都足以耸动天下,引起一场血雨腥风,但她平日只将它们扔在床下,看都不看一眼。我们若是说动她帮吉娜治伤,这小丫头就算躲过一劫了。” 琴言点了点头,将吉娜额头上的毛巾拧了拧,心中的焦虑丝毫不见减少。 就听里面一个慵懒的声音道:“进来吧。” 琴言和楼心月对视了一眼,抱着吉娜,从坠满明珠的帘下走了进去。 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座九尺多高的青铜烛台,上面雕绘着九十九只姿态各异的凤凰,极为繁复、精致。每一只凤头都挑在空中,各自衔着一只红烛。 一个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在点亮凤嘴上的烛火。 火光未明,但灿烂的珠光已经耀花了两人的眼睛。 枕前不夜之珠,五彩琉璃之屏,七出菱花之镜,含香纹狸之茵,房间中的每一件陈设都极尽奢华,但却又都极为随意地摆放着,仿佛根本不值得主人爱惜。 摇曳的灯火之后,秋璇娇慵地半倚在一张紫檀贵妃榻上,身上仅披着水红色的睡袍,看来已经休息了,又被琴言等人惊起。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手支颐,坐了起来。她脸上没有一点粉黛,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看去宛如一株春睡未足的海棠,别有一番娇慵。 琴言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只得转开了脸,心中却不免暗自赞叹,真是得天独厚的人儿啊,无论什么样的时刻,无论什么样的姿态,都无损于她的美丽。 琴言、楼心月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秋璇却瞥了琴言怀中的吉娜一眼,道:“将她抱过来吧。” 琴言赶紧将吉娜送上,秋璇一手抱过,一手从玉阶上揭起一张通香虎皮褥,垫在贵妃榻上,然后才轻轻将吉娜放了上去。 她探了探吉娜的脉象,脸上那娇慵的神色渐渐隐没,变得肃然起来:“怎么会搞成这样?” 琴言道:“都怪先生日间传她剑法,她急于学成,但却又不得门道,我不忍心看她这样白费力气,于是将阁中内力心法传授给了她。结果一练之下就成了这样!” 秋璇眉头皱起:“你们可知道,她体内有一段特别的真气?” 楼心月点了点头:“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但却无力将之驱除。” 秋璇道:“你们可知道这真气是什么?” 琴言和楼心月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秋璇叹息一声,道:“这是暗狱曼荼罗真气。一旦种下,只怕神仙也难以将之去除了。” 暗狱曼荼罗?琴言和楼心月不禁一惊。 琴言脱口道:“这是姬夫人的独门心法?” 秋璇点了点头。 琴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吉娜真的是姬云裳安插在华音阁中的探子? 她身怀这样的真气,阁主绝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他为什么还要亲自传她剑法?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为什么纵容她在华音阁中所做的一切? 难道……她只觉一阵恶寒从背后升起,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冷战。 楼心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哼道:“我早说,阁主对她这样好,未必安了什么好心,你一时心软,助长她这点天真的幻想,其实只会害了她。” 琴言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会的,阁主不会对一个小姑娘如此狠毒的。” 楼心月道:“只可惜在阁主眼中,她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琴言还想反驳,却听秋璇淡淡道:“你们还想不想救她?”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当然想!” 秋璇叹息道:“那就不要废话,听我安排。”她一面说着,一面在床下的柜子里翻检着,一会儿工夫便找出一枚金屑锦囊。解开上面的紫流苏,一蓬七寸长的细针便显露出来。这些针质地非金非银,极细极长,看去宛如人的长眉一般,却呈现出透明的色泽,宛如冰雪凝聚而成的一般。 秋璇随手递给楼心月,淡淡道:“飞雪针,注意不要去碰针尖。” 楼心月知道这是难得的宝物,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她对楼心月道:“你用这蓬飞雪针,分别刺入她任脉的十三处要穴。也不需用别的手法,只要想成你在铸剑,将她当做你炉中的铁胎就可以了。” 楼心月点了点头。 秋璇又拿出一枚背面浮雕着仙鹤的小镜,对琴言道:“你将这枚镜子放在她额头上,内力从鹤首处注入,一会儿我用灞雨环引导她体内真气的时候,你一定要全力护住她的督脉。” 楼心月和琴言却是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灞雨环?” “天罗十宝之一的灞雨环?” 秋璇点了点头,笑容中颇有几分讥诮:“我能拿出灞雨环,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灞雨环乃是当年天罗宝藏中最为著名的十宝之一,能聚天地灵气,力量生生不息,佩之者内息永不穷尽,乃是至高无上的宝物。只是每一次使用后,都会耗尽其聚集的灵气,起码要十年才能复原。 楼心月虽然知道秋璇此处囤积了不少武林秘宝,但还是没想到连灞雨环这样绝传天下的宝物也在她手中,更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就拿了出来,救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免改变了几分。 秋璇笑道:“我本来还有别的方法为她压制暗狱曼荼罗真气,但那些都是化功的法子,一消百消,未免可惜了她体内的这段气息。只有灞雨环,不仅能将真气反扑平息,还能把这段真气铸造入她体内,为她所用。从此,她便能将这道气息运用到剑术上,马马虎虎看来,也是江湖上不错的高手了。” 琴言不禁点头,喜道:“那太好了。明日吉娜醒来,发现自己剑法大进的样子,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楼心月却摇了摇头。她们两人的好意,对于吉娜到底是福是祸,还是未知之数,全在卓王孙一念之间。 几人不再多说,各司其职。楼心月用锻造的手法,小心地将飞雪针刺入吉娜任脉要穴,引导她体内真气的游走。琴言则用天鹤镜护住她的督脉。 秋璇从箱底深处掏出一枚玉环。其实它并不像一只普通的玉环,而是通体赤红如火,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块玉牌。玉牌的一侧有无数的细丝,结成环状。在灯光下看去绯红发亮,宛如无数血脉,正在轻轻搏动一般。 三人的内息一起进入吉娜体内,只觉那暗狱曼荼罗真气猛地一震,顿化身狂龙,在吉娜体内恣意冲击。 灞雨环的细丝缓缓发亮,生出了无数触角,深深扎入吉娜体内。这些触角渐渐编织为一张细密罗网,向吉娜体内的狂龙罩去。 狂龙受此刺激,更是兴发如狂,在吉娜体内挣扎翻腾。吉娜的脸色由火红变得苍白,又转为青黑,全身都仿佛不禁这剧烈的疼痛,在不住颤抖。 琴言和楼心月不敢怠慢,真气全力探出,牢牢将吉娜心脉护住。那条狂龙在罗网中挣扎了片刻,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灞雨环的细丝环绕而出,将那条狂龙轻轻放置在吉娜丹田深处。 秋璇抬起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道:“好了,收手吧。” 琴言怔了怔,却见吉娜虽然双目紧闭,但脸色已经转为正常,鼻息也粗壮起来,看来应无大碍了。她看了看吉娜,仍有些担心地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秋璇将光彩暗淡的灞雨环扔在一边,又将针和镜收起,道:“随时。不过你最好和她留宿在这里,因为她刚刚承受了灞雨环的力量,身体十分虚弱,最忌颠簸和风寒了。” 琴言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留下来陪她。” 秋璇转而望着楼心月,悠然道:“你呢?” 楼心月突然想起了什么,断然道:“我不能!”她上前几步看了看吉娜,确认她无碍后,摇头道,“差点忘了,我还与人有约。多谢月主施以援手,我必须告辞了。” 秋璇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去见杨逸之?” 楼心月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秋璇笑了:“华音阁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她三两下收好箱子,仍然随意塞在床下,倚着床榻道,“借铸剑的理由,留他三天,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还是先生想的?” 楼心月脸上微微变色,道:“先生的确下令让我留他三天,但在这三日内,以他的剑法为模范,铸成一柄真正的宝剑,却是我多年的心愿。” 秋璇笑道:“三日之内,铸成一柄神剑的确不易。但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完成心愿,因为这只怕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楼心月重重一震:“为什么?” 秋璇叹息一声道:“华音阁是武林第一禁地,竟让人如此来去自由,就算先生愿意,华音阁的千年威望也不会愿意的。”她的声音有些冷漠,“数百年来,擅自闯入华音阁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既然数百年都未曾破例,这次也不会。” 楼心月摇了摇头:“这次的确是例外。先生只是想知道,杨逸之到底够不够资格做他的对手。” 秋璇淡淡笑道:“若不够呢?” 楼心月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若不够,杨逸之便不必再走出华音阁。这点不用秋璇提醒,她也知道。 但又怎会不够? 秋璇似乎看明白了她的心意,道:“第三日,为你施展了完美一剑之后的他还够吗?” 楼心月一震。 她不是不知道,杨逸之的武功极为特别,数个时辰之内只能出一剑。 这一剑出后,他连江湖上普通的高手都无法打败,又怎么去面对卓王孙? 难道,自己真的是害了他吗? 楼心月双手渐渐握紧,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 秋璇轻轻叹息一声,道:“不过事已至此,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楼心月身形突然飘出。瞬间就已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秋璇看着她的背影,笑意中有一丝嘲讽:“千万不要把他想得太好。这是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忠告。” 突然,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琴言一惊,回头看去,却是吉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气鼓鼓地瞪着秋璇。 秋璇笑了:“小妹妹,干吗用这么仇恨的眼光看着我,要知道我刚刚救了你的性命呢。” 琴言正要阻挡,就听吉娜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不想听你说他坏话!” 秋璇笑道:“你倒是护着他,不过这怎么能是坏话呢?这是实话。” 吉娜重重地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的目光简直可以杀人。 秋璇淡淡一笑,她整个人就在这一笑中变得温柔无比,任谁都不忍拒绝。她悠然道:“你这么恨我,是因为吃我的醋吗?” 吉娜将头转开,却不回答。 她不敢看秋璇,因为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她怕自己看久了之后,会不免心软,又将她当做好人。 她实在不愿意将秋璇当做好人。 秋璇却轻轻叹息道:“一个吻而已,你又何苦在意呢?何况他又不喜欢我。” 吉娜忍不住道:“他不喜欢你?你知道?知道还来纠缠?” 秋璇笑道:“爱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就可以了,哪里能管他的意思?” 吉娜愕然,这番高论真是闻所未闻,一时无语反驳。 秋璇看她不解的样子,微笑着道:“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他不喜欢你,不想见你,甚至要杀了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吉娜怔了怔,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思考了片刻,还是坚定地道:“会的,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他。他不想见我,我就躲得远远的,唱歌给他听。” 秋璇爱怜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那你不是和我一样的吗?” 吉娜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天生就有这种魔力,让人能甘愿为他粉身碎骨,奉献一切吧。 难道,她也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吗? 难道,普天下的女孩,都是一样的傻,都宁愿放弃温暖的天堂,而来到魔鬼的身边,被他的火焰焚灭成灰? 吉娜不禁有些迷茫,目光无意扫到琴言身上,却见她低头不语,眼角却似乎隐隐有了泪光。 真是同病相怜啊。 却听秋璇道:“可是我必须提醒你,要爱他,就一定会受伤。伤得多痛,在于你爱得多深。”她笑容看上去颇有些说不出的落寞,“永远不要去嫉妒他身边的其他女子,因为她们终究也是和你一样。” 吉娜却摇了摇头。 秋璇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自嘲:“何况,即使你要嫉妒,我也不应该是你最在意的那一个。” 吉娜忍不住道:“还有谁?是木头房子里的那个小妹妹吗?” 秋璇摇了摇头,笑容中也有些苦涩:“以后你会知道的。” 琴言忍不住抬起头,道:“我一直不明白,以月主的身份、容貌、智慧,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秋璇笑着环顾四周,轻轻道:“我若有心去争,天下万物,又有哪一件不是我的?”她不再说下去,她的话中有难言的高傲,也有难言的伤感,听得琴言、吉娜也不由有些凄然。 她又粲然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们争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愿意见到我,我会忘了他。” 翌日。 月之十四,黄昏。 卓王孙负手站在公步亭中,看着天外卷舒的云朵,久久不动。 吉娜又抱着那把剑来了,照例不管卓王孙在做什么,跑过去扯着他的衣服就叫练剑练剑。 卓王孙淡淡道:“我昨天教你的那一招,练习好了吗?” 吉娜眨了眨眼,满脸都是调皮的样子,道:“早练好了。” 卓王孙仍旧淡淡地道:“哦?那你施展来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转,手一抬,猝然一道强烈的光芒绽出,剑式如玉龙般自下而上夭矫而出,直划卓王孙胸前七处大穴!卓王孙身子一闪,吉娜一声娇斥,腾身而起,身随剑转,剑芒集中在剑尖一点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孙追袭而去。 卓王孙手一抬,流星突然炸开,宛如烟火爆空,化身千亿,漫空都是赤赤的剑气。剑气互相纠结、挤压、增发、爆炸,形成密集的网状,向卓王孙当头罩下。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往前一探,已经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剑光立刻消失,只剩下吉娜满脸的迷惑,喃喃道:“怎么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说可以的!” 卓王孙放开她的手腕,道:“剑招已脱形入神,内力竟增长到能御剑的地步,实在很出我意料。楼心月与琴言给你吃什么了?” 吉娜听了他夸奖,立时得意扬扬地说:“当然没吃什么。我早说过我是天才的啊。” 卓王孙冷冷一笑,甩开了她的手道:“天才?还不是给我一招拿住?” 吉娜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阁主武功天下第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么练都不会及得上阁主的啦。只是……只是我这点微末的武功,还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孙道:“武功倒没什么,你的内力是怎么来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说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书给我念,说是照这本书就能练成内息,然后学起阁主的剑法就快得多了。我一想这样很好啊,就跟着那本书上学。刚试了一下,就觉得周身发热,好像火烤了一般。但我不想停下来,就勉强练下去,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昏倒了。后来听琴姐姐说,我体内本身就有一段气息,就是不知道怎么应用。这段气息和琴言姐姐教给我的在体内打架了,差点把我害死。是她叫上楼姐姐、秋璇姐姐一起救了我,并且把那段气息锻造入我体内了。现在我就觉得身体里有个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还特别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得这么高呢。”说着,吉娜突然凌空而起,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后缓缓落下。似乎背上生了两只巨大的翅膀,身子仿佛全无重量一般。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温度却在渐渐变冷。 吉娜毫无所知,缓缓落下,道:“你看我的内息怎样呢?” 卓王孙道:“秋璇的宝物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能给将你体内凌乱的气息凝炼,铸出如此神妙的内息来。你这修为,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练剑了吗?” 卓王孙道:“你剑术已然入门,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孙看着她,幽幽道:“不过你可以来偷月亮菜了。” 泉水映月生辉。 楼心月和昨夜一样,倚在白石上,长发浸在冰冷的泉水中。 她已经这样坐了一天了。 自从昨夜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杨逸之为她挥出的那一剑开始,她就一直这样,怀抱玄铁,呆呆地坐在寒泉旁。 她脚下散乱地堆放着斧、凿、铁锤。这些工具都十分精致,无论木柄还是铁刃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油光,看得出每一件都经过了精心保养,是主人平日的心爱之物。 但如今,她却任由它们凌乱地堆在脚下,看也不看一眼。 她的心,已经完全被那一剑所占据。 那一剑,是如此的美丽绝伦。 那一道光芒,诞生自他的掌中,然后化为满空淡淡烟花,在空中灿烂、消失,绝不耀眼,就仿佛只是你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涟漪,却又是如此美丽,如此寂寞,如此哀伤。 这万亿烟花,每一朵,都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舞蹈出来自天空的永恒的光芒。 每一朵,都应和着千年来最高绝的寂寞,书写着那仿佛传承自魏晋的千古风流。 他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他只是千年前,那在月下微醉的书者,借助了山川林泉的雅趣,因此才飞龙舞凤,将兰亭一序写得一片神行,旷古绝今。 他只是百代前,那在山中行吟的诗人,窥知了天地万物的奥义,因此才手挥五弦,将诗篇点缀得高华出尘,万代传颂。 什么样的剑,才能匹配得上这一剑的剑意?才能匹配得上这剑意的主人? 楼心月抱着沉铁,久久沉默了。 今夜,将是第二剑。 虽然她已知道了他处境的危险,但这三剑,却是她一定要看的。她不能违抗卓王孙的意旨,更不能违抗自己多年的心愿。 如果说,在卓王孙身边,你只能感到自己的供奉,自己的卑微,那么在他的光华的照耀下,你的一切理想、梦境都因他而变得可以触摸,在他身边,你就不再平凡。 你的一切,都被他守护,被他尊重。他看着你,仿佛不是看着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是看着人世中唯一的知己。 生死契阔,于是都不放在心上。你会骄傲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沐浴诸天荣光。 那一刻,你是如此重要,如此独一无二。 楼心月眼中渐渐透出一丝绝决,她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三日之内,她要为他铸剑,铸出一柄让他可以对抗天地的名剑。 月色照临丹书阁。 白虎之皮高悬,卓王孙依旧背负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云裳派来的。” 颜道明更恭谨地俯下身子,等着卓王孙解释。 他知道卓王孙这么说,一定有很坚定的原因,而阁主一定会说出来的。他的职责,就是要仔细地听,然后提出几点小建议来,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剑术,就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武功修为。我教她剑法,若她领悟得太快,或者露一点学过武功的痕迹,我就当场将她格杀。武功高的人,就算隐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险的情况下,还是会有反应的,一定有。” 颜道明虽然跟随卓王孙多年,听到“当场将她格杀”几个字,心头也不免有些寒意,不过这也只是瞬间的反应,他要做的,不是同情,不是惊诧,而是聚精会神,听清卓王孙说的每一个字。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在传剑的过程中,我动了三次杀意,她并不是没有反应,但那反应却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人为的控制。后来她被秋璇打通经脉,内息贯穿,虽然气机变得强悍无比,但却不会控制,经常反挫损伤自己。因此,我判断,最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将自身的功力过渡了一部分给她,却没来得及教会她怎么应用,她便进入华音阁了。” 颜道明沉吟道:“如此说来,吉娜仍是奸细了?” 卓王孙摇了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能够隐藏得这么好,一种情况是吉娜是个聪明绝顶而且心机深沉的人物,为别人授意而潜入华音阁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吉娜对这些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颜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孙慢慢点头,道:“有的时候,真正的天真,才是最可怕的。无论多聪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华音阁,终究会露出些马脚。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则本来就没有阴谋,心中自然坦坦荡荡,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的。” 颜道明道:“这样说来,吉娜是无害的了?” 卓王孙道:“天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后面的东西。比如说,姬云裳。” 颜道明恍然道:“阁主是说,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云裳却可以借着她这天真,趁机窃取我们的机密?” 卓王孙道:“吉娜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的,一喜欢,难免就泄露了点机密给她,她心底坦荡,说不定就会说了出去,那就最为可怕了。” 颜道明道:“阁主既然洞悉了姬云裳的计谋,那打算怎么办呢?” 卓王孙道:“此事拖得时越间长,防范的阵线便拉得越长,对华音阁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颜道明吃惊道:“朔月妃乃是阁中四月妃之一,声名权威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阁中机密,几乎都可与闻,阁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孙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么能引得出姬云裳?何况她已经侵入了华音阁中。” 颜道明道:“只是……” 卓王孙打断道:“想做大事,总得冒一点险的。若是现在一剑将吉娜杀了,自然一点危险都没有。但姬云裳窥探在侧,华音阁仍然不得安宁。此次机会难得,纵然有再多不妥,只要能除掉姬云裳,也就值得了。只是吉娜做朔月妃这件事,不能太突兀了,我要你安排三道难关。” 颜道明道:“请阁主指示。” 卓王孙道:“明晚我会约吉娜到我那里取一件东西,那时你就要将这三道难关安排好。第一道,传我的命令,令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罚去新月妃的头衔,待罪一年。第二件,传东部苍天青阳宫韩青主守住虚生白月宫,若放人进来,受跗骨针之刑。第三件,从云汉司调来洪十三。” 颜道明脱口道:“快剑洪十三?” 卓王孙道:“对。命他守住后花园,来者格杀勿论。若是吉娜能闯过前两关,也该正式试试她的本领了。能在洪十三的剑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够朔月妃的资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云裳一定按捺不住,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丝冷光,“那时,也就是我败她于剑下之时。” 颜道明躬身道:“阁主圣明。” 卓王孙挥手道:“你出去吧。将这三件事办妥帖。华音阁问鼎中原,决不能后院失火。” 颜道明答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卓王孙仍然昂首看着那张巨大的虎皮,久久没有出声。 窗外,一道灿烂的剑华破空而出,照亮了华音阁沉沉的夜空。 随即,锻造的洪炉重新开启,风火呼啸中,垂打之声响彻天际。 第二剑终于还是出了。 卓王孙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然而他心中所思所想,却是绝没有人能知道了。 第十六章 悲秋风之动容 吉娜忙着将自己来的时候所穿的苗族衣衫脱下来,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缝补整齐,放起来,预备偷月亮菜的时候穿。她一边做这些活计,一边轻轻哼着歌,脸上写满幸福的样子。琴言看了却只觉得心酸。打算过去帮她一点忙,吉娜却执意不肯让别人插手,自己独自忙了一整天才做完了。做完了就一个人练剑,一面练一面笑,练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到了八月十五一清早,吉娜活蹦乱跳地起床时,琴言却病倒了。在床上拉着吉娜的手,满脸憔悴道:“妹子,姐姐身上痛得厉害,你陪姐姐一会儿好不好?” 吉娜吓了一跳,赶忙问道:“琴言姐姐,你怎么了?”说着拿手试了试琴言的额头,她生病的时候琴言和楼心月就是这么试她的。却更是吓了一跳。琴言的额头竟如自己刚练内息时一般,烫得跟火炉子一样。低头一看,琴言也没梳妆,脸色憔悴,平日妩媚的眼睛这时一点水色都没有。 吉娜哭道:“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琴言道:“没什么。大概昨晚你生病照顾你的时候受了点风寒,大概死不了的。好妹妹,我从小就是孤儿,一直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你能陪我会儿吗?” 吉娜答应了一声,坐在床边上,伸手抱住了琴言。琴言似乎从这单纯的动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睡睡了两个多时辰,吉娜一刻都不敢走开。 琴言在睡中似乎还能感受到周身的痛苦,不断细声地呻吟着。吉娜忧愁地瞅着她不断颤动的睫毛,心中怕得不得了。有心去请楼姐姐过来看一下,但一要走开,琴言的病情就似乎加重几分。 吉娜只好默默地陪着她坐着,一心放在她的病上,其他的事情倒都一时没有想起。 琴言忽然被一阵咳嗽声吵醒了,睁眼看时,吉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小锅,折了些干草柴火,正在屋子的一角不知煮什么东西。她哪里知道怎么烧火,所找的柴草半干不湿的,只发出浓烟,却生不出火苗。吉娜将头凑在柴草上吹着,一阵浓烟滚出,将她的眼泪都呛出来了,连声咳嗽。 屋子里都是滚滚浓烟。琴言轻声道:“你在做什么?” 吉娜揉着眼睛走过来,道:“我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你又舍不得我离开,我就找了个锅,预备在房间里煮点粥你吃。你没被呛到吧?早知道这样,我就先学学怎么烧火了。” 琴言心疼地拉起她的手,道:“你快歇一歇,我不饿。没必要去做这些粗事,你看,手上都扎了几根刺进去。来,我给你挑挑。” 吉娜赶忙将手抽回来,道:“没事没事。你再躺一会儿吧,马上就好了。” 琴言倒不好一下子做出病好了的样子,只好躺下了。吉娜跑过去依旧折腾那堆火。琴言教她将湿柴煨在火边上,等干得差不多了再点。这下好得多了。 不一会儿,火便生了起来。 吉娜左右手交替着端了碗过来,碗中是满满一碗青梗莲子粥,让琴言吃。琴言道谢着接了过来,就闻到一阵焦糊的味道。用筷子拨了拨,一片焦粥就浮了上来。 吉娜啊了一声,道:“姐姐不要吃了,我给你另做吧。” 琴言赶紧道:“没事没事。我病了口中没味,吃点糊的正对胃口。”吉娜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将粥吞下去。莲子粥本来就有些苦味,焦糊了后,更是难以下咽。 琴言一面吃着,眼泪就滴了下来。吉娜小心翼翼地道:“琴言姐姐,粥很难吃吧?不要吃了,我到厨房再给你要一份好不好?” 琴言强笑道:“傻孩子,有什么难吃的。姐姐是担心自己的病落下个症候,所以才伤心起来。你的粥好吃得很,下次还要再煮给姐姐吃才是。” 吉娜道:“那我去请月如是月姐姐来给姐姐看看好不好?吃点药就没关系了。” 琴言摇摇头道:“姐姐这病姐姐自己知道。不是吃药能够治好的。好妹子,姐姐就你一个亲的,你多陪陪姐姐,让姐姐心里舒服些,就是过会儿死了,心里也情愿。” 吉娜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姐姐。你再睡会儿吧,一会儿我再熬粥你吃。” 琴言答应了一声,合上了眼睛,一会儿就鼻息细细,睡着了。但她虽在睡眠中,却似乎仍然不能离开这尘世间一切痛苦的事情,仿佛一切丑恶者依旧肆虐在她柔弱的身体上,时刻束缚着她和践踏着她。 吉娜呆呆地看着她,手握在琴言的手中,不敢抽出来。 阳光终于西斜,最后舍弃这个大地,将光芒和温暖带走,只剩下迷离的幽魂般的黑夜。 梆子一更一点地敲着,夜色渐渐深沉得就像一潭湖水,每一声低语都能扬起翻腾的浪花。 吉娜突然垂下泪来,手轻轻拂着琴言的手背,道:“琴言姐姐,我知道这个时候离开你你一定会很不高兴,但我没有办法。我实在很想陪你,但我不能不去啊。姐姐,我知道你总会原谅我的,我……我就任性一次了。”轻轻将手从琴言手中抽出来,默然看了琴言许久,轻轻转身,掩上门出了去。 琴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却有两滴泪水慢慢从眼角流了下来。 虚生白月宫后院。 冷月残照,窗棂上清霜如雪。 月如是将一双宛如白玉的手放在门边的水晶盆里浸了浸,然后退了出来。水盆中隐隐约约,浮动着几团血花。 月如是叹息了一声,望了玉床的女孩一眼,将门关上,转身对等候在门口的卓王孙一礼,道:“先生……” 卓王孙一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快步走到院中,才道:“她的病情到底怎样?” 月如是秀眉紧蹙,道:“恕属下无能……沙罗花与三生蛊前些日子经过折损,一时难以复原,花香已经不足以镇住她体内的剧痛,而她的心脉已经极其衰弱,这种疼痛根本无法承受,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擅自给她服用了大量的幻藤汁,也只能缓解两个时辰。现在的办法有两个,一是暂且忍耐,等待沙罗花与三生蛊复原……” 卓王孙打断道:“不行,她一刻也不能等。说第二条。” “另外一条……”月如是沉默了片刻,道:“天下盛传,青鸟族的三位使者之一,半神星涟如今就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中,敢问阁主,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青鸟族是昆仑山下一个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称始祖为西王母的使者青鸟。经过数次浩劫之后,青鸟族的传人只剩下了三个。据说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形貌,居住在人迹绝难到达的地方。更令人神往的是,她们拥有半神一般的预言之力,传说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因此,天下人人都想得到她们以为己用。然而却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她们。 因为她们担负着一个极其神秘的使命,为了等候完成这个使命的时机,她们不惜身上带着可怕的畸形,时时刻刻忍受痛苦的折磨,躲藏在世间最阴暗的角落中。 江湖风闻,三只青鸟其中之一就寄居在华音阁青鸟湖底。 华音阁为了维持她孱弱的生命,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作为报答,青鸟族那一支的传人世世代代向华音阁主预言天下大事。数百年中,人们难免会将华音阁的鼎盛和这些预言联系起来。然而这些传说也始终只是捕风捉影,从来没有被证实过。 月如是目光隐动,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卓王孙道:“她在。” 月如是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她为自己有机会能将传说变为现实而兴奋:“如果典籍记载的没错,她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巅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所以,传说她们的血液是她们力量的源泉,可以生肌肉骨,化解一切痛苦与疾病!” 卓王孙道:“你要她的血?” 月如是道:“是,只用借上几滴,也不会伤害到她。然而,青鸟族的人爱惜身上的鲜血甚于性命,只怕是绝对不肯的。青鸟的体质极弱,一经惊吓,就会在血液中产生一种无法去除的毒素。所以,除非自愿将鲜血献出,强迫她们毫无意义。”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星涟二十年才会苏醒一次,其他时刻,都在血池中沉睡不醒,你今夜立刻前往青鸟岛,将她的血取来给我。” 月如是道:“是。”垂首缓缓退出。 卓王孙道:“回来。”他一展袖,手中露出一枚青色的令牌,上边水纹错动,熠熠生辉,“这是苍天令。我本来今夜准备用它迎接一位客人,你先拿去。若星涟中途醒来,你就以这枚令牌和她交换,她必然应允。” 月如是道:“是。”小心翼翼地接过苍天令,仔细收好。 卓王孙道:“最后记住,千万不要点燃血池周围的烛火,去看她的样子。” 吉娜出了房子,擦了擦眼睛,就向虚生白月宫走来。她虽然出来了,但琴言的病却依然萦绕在心头,很是不快活。这时只想赶紧将月亮菜采过来,马上回去再煮粥给琴言吃。 但真的可以这样吗? 她永远想不到,为了这一日的到来,不仅是她,还有多少人,付出了准备,多少心血。 而他们准备的,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他们的游戏中,没有月光,没有歌声,只有阴谋、鲜血、杀戮。 虚生白月宫自然好找,华音阁中最大、最高、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吉娜来过几十次,当然不会找不到。但这次却不一样了。她的手刚按上宫门的狮头铜钮,就听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道:“住手。” 吉娜猝然回首,就见一个身穿书生长衫的青年人站在竹子下面,一脸的微笑,手中什么也没拿。 这人长得十分好看,甚至比南宫韵还要美秀几分。只是吉娜经过南宫韵之事后,对这一类形的男子殊无好感。加上此人自命风雅,倚着翠竹的姿态看上去颇为做作。让吉娜顿觉厌恶无比。 她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不生气,仍然笑道:“姑娘忘记了,我们在丹书阁见过面的,只是你想必不知道我叫韩青主。” 吉娜道:“是你啊,谁管你叫什么?我要进去你为什么不让我进?” 韩青主微笑道:“我的名字可以不管,但我的职务你却不能不问一下。因为在华音阁中……” 吉娜不耐烦地道:“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好了,吞吞吐吐的倒像个娘娘腔的臭男人!” 韩青主也不生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纸扇,刷的一声展开,道:“步剑尘先生去世后,在下暂时代理华音阁青阳宫主的职位,兼领阁中一切大小护卫安全事宜,夜中防盗、日中防寇的事情都由我管,你说我该不该拦住姑娘呢?” 吉娜道:“我一不是盗,二不是寇,你拦我不着。” 韩青主道:“那姑娘到这虚生白月宫中来做什么?” 吉娜道:“我来偷月亮菜。” 韩青主道:“这不就得了。沾着一个偷字,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少不得请姑娘跟我回去一趟。若是不跟我这臭男人走也可以,就请姑娘回自己的房子,等明天由阁主陪同了再到虚生白月宫中,那时你要偷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将虚生白月宫都搬走,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吉娜道:“你啰里啰唆地说的都是些什么。这地方我来了这么多次,就没见有谁管过我。我要进去了,你自己在这里护卫着吧。反正我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着,就要上去推门。 韩青主折扇一摇,挡在吉娜面前,道:“姑娘,这个可玩不得。今天若是放你进去了,我的性命攸关。请姑娘体谅,有事白天再来。” 吉娜道:“你这个人怎么纠缠不清,我的事是不能白天来的。再不让开我拿剑刺你了。” 韩青主一笑,道:“姑娘的剑不知是什么做的,若是香粉胭脂做的剑,韩某倒很愿意让姑娘刺上几剑。” 吉娜哼了一声,突然寒光射目,韩青主吃了一惊,折扇来不及回架,百忙中脚尖在台阶上一点,倒跃而回。空中几缕青丝飘下,却是前额的头发被削了一片去。 韩青主向来最重风仪,这时因一时大意被吉娜偷袭得手,居然劈掉几缕头发,狼狈不堪,实在是生平之辱,无甚于此的。 吉娜收剑而立,气呼呼地道:“你再敢拦我,我就劈你的脑袋!” 韩青主脸色一沉,道:“小丫头,今日叫你知道厉害!”折扇一探,身形已到了吉娜面前,一招手挥五弦,扇风笼住吉娜左半身三十大穴,左手一招饮虹霁涧,向吉娜脉门扣来。 他这招全力施为,逍遥扇韩青主的名头在江湖上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吉娜究竟是初会大道,立时就觉真气一滞,手中剑如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韩青主逍遥扇或开或闭,刷刷几下进手,完全占住了场上的主动,将吉娜前后左右都笼罩住了。一柄宝扇忽刀忽剑,忽做娥眉刺,忽做点穴镢,有时竟然使出长枪的招式,纵横开合,忽柔忽刚,端得是厉害无比。 吉娜奋力架住,几招之后,汗珠滚滚而下。 韩青主倒也没想真的杀了她,扇势一缓,道:“回去吧。看在你是女子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哪知吉娜武功虽然不纯熟,但对以神为用这句话体会极其深刻。韩青主扇势一缓,春水剑骤然光芒闪动,抵着韩青主回收的劲力直袭过来。 韩青主这时早有防备,冷笑道:“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逍遥扇划了个半圈,将吉娜春水剑上的劲力完全吸住,待吉娜剑式用老,倏地吐出。 这一下就等于合了吉娜和韩青主两人的功力,吉娜哪里禁受得住?一声娇呼还没出口,已经被砰的一声击到了虚生白月宫的宫门上。 那宫门照例是不关的,木头的东西哪里禁得住吉娜的冲撞?吱呀一声开了,吉娜骨碌碌滚了进去。 韩青主却是一呆。方才打得兴起,哪里想到这一招竟然将吉娜打进了虚生白月宫!这不是故意放她进去吗?!想起跗骨针的手段,不禁额头涔涔汗下,高声叫道:“小姑娘你再出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吉娜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好在韩青主总算手下留情,她的身体内大部分内息又都处在休息阶段,自然护体,所以这一扇受的伤轻之又轻,但身子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任谁都不高兴。听到韩青主大喊,没好气地答道:“娘娘腔你进来,我们大战四百回合!” 韩青主道:“哼,我就知道你怕我,不肯出来。苗族来的小姑娘就是这么没胆子。” 吉娜轻轻嘟囔了声:“懒得理你!”找到了自己的剑,按琴言所说的检查了下内息,提气向后花园走去。 她隐约还记得上次学剑的时候的位置,走去一看,果然有小小的一片菜,菜苗刚刚缓过劲来,正长得青翠油黄,不用吃,只看就让人觉出这田园风味的清香了。 吉娜于是将剑放下,一面按照苗族的风俗哼起了歌,一面蹲下身来,剜起一棵棵在她看来有着无比重大意义的月亮菜。 好多年的期待、寻找,终于有了收获的一天。收获的喜悦仿佛化为实质,跳跃在这一株株碧绿的菜苗上,月光宛如遮瀚神的祝福,轻轻地给披上吉娜的双肩,让夜晚的微风也变得温暖。 吉娜小心翼翼地摘掉沾染在菜根上的泥土,仿佛也在摘走心中的一切阴霾。这一刻,她又仿佛恢复到了初见那个幻影的一刻,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美好。这一辈子的幸福,也就都蕴涵在自己的掌心之间呢。 只听她唱道: “鹿头江水百丈长,郎在一方妹一方。 山茶开花红满畲,小妹妹想起情哥哥的样。 大雨落下凤凰山,郎唱情歌在山边。 日头出来架虹桥,小妹妹想见情哥哥的面。 月玛玛出来亮清清,南风吹树树叶明。 情哥哥不要寻错路,小妹妹窗前红溜溜灯。” 唱的内容只管是些郎情妾意,但中国的民歌向来是无郎无妹不成歌,这些自然发于本心的乡里小曲,却每每能唱得缠绵悱恻,动人心神。 虚生白月宫这时候自然是静寂的,吉娜的歌声细细的,在夜风中传出,一递一唱,那自然有种清媚的姿态,很可以引人一句一句地听下去。 吉娜眼中泪光闪动,似乎完全陶醉在歌声和简单的挖菜的动作中,她的心这时完全被幸福的憧憬所占据,哪里还会有别的思虑呢。 猛然一丝毒蛇般的剑气在吉娜背后腾起,悄无声息地晃了晃,直投向吉娜的背脊! 第十七章 风飒飒兮木萧萧 剑锋入体,微微顿了顿,显见执剑之人犹豫了一下。 因为,这一剑下去,并没有他预料中刺入肌肉的摩擦声,反而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响,似乎吉娜的身体完全不是血肉的,而是金铁玉石一般。 吉娜被惊了一跳,住手不挖,转头看时,却见一个人身子全都没在阴影中,只有手中一丝光芒流动,身形相貌,都完全看不清楚。 吉娜诧异道:“你为什么要刺我啊?要不是琴言姐姐非要我穿上这金丝软甲,你会刺得我很疼的。” 那人瞳孔收缩,盯着吉娜的眼睛。他穿的不是黑衣服,面上也没遮什么面具,但看去就觉得朦朦胧胧的,尤其是面目神情,更是似是而非,仿佛置身幻觉中。他的身形轻轻颤动着,似乎在随时准备着偷袭。吉娜奇怪地瞪着他,越看越奇怪。 突然那人身躯抽动,刷的一剑极为迅速地刺了过来。 吉娜横剑一架,那人剑尖颤动,方向已改,瞬息之间,连变十余招,每一招都是直刺。他的剑形似一根细细的铁条,运转起来就如一道流光,略微抽动,就是一道厉光划过,迅捷至极。 吉娜只觉他剑尖的光芒越扩越大,渐渐如群星闪耀,笼罩住了整个眼睛,当下奋力招架。 那人眼睛中冰寒一片,灰蒙蒙的,丝毫波动都没有,手却灵活得像魔鬼,招数中没有削,也没有劈,只有一招:刺! 他不回剑,也不招架,完全是进攻。用进攻闪避,用进攻防御,手一划,就是一连十余剑刺出! 吉娜突然将剑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 那人眼睛一寒,手下丝毫不停,光芒突然大张,连在吉娜身上刺了几十余剑,丝剑如毒蛇一般没入吉娜左臂中。吉娜吃惊地看着他,身体中传来的刺痛感清醒地提醒她这个残酷的现实:江湖! 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这江湖就在自己身边,不会给她任何的优待! 吉娜啊的一声大叫,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那人冷冷地看着她,手中丝剑光芒错闪,眼中已变成一种暗淡的灰色,丝毫不以吉娜的痛苦为意。 本来痛苦就是太主观的事情,你在意它的时候它才存在,那你又何必在意它呢。 一股愤怒和屈辱的感觉伴随着伤痛出现在她的心中,这感觉越来越大,渐渐如烈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心,让她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动摇。这股烈火冲撞刺激着她的身体,使丝剑的伤痛反而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吉娜是个很天真的孩子,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别的情绪。 她一样要强,一样不能忍受被别人瞧不起。身上的伤痛,陌生人冷冷的眼神和在月亮菜地里被别人刺杀的愤怒,让她强烈地想将身上所受的一切都施加在这个人身上! 在苗人眼中,月亮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此人恰恰就侵犯了,不但侵犯了她的信念、她的爱情、她的遮瀚神,也侵犯了允许她来采撷的卓王孙! 这月亮菜对于她的意义,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在卓王孙眼中,这也许只是小孩过家家的玩意;在琴言眼中,这也许只是吉娜的一相情愿;在洪十三眼中,这也许是愚昧无比的行为,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 每个人都有私自珍重的东西,绝不允许别人践踏。 犯者必死! 吉娜一声大叫,拔剑而起! 她身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将半边衣服都染得绯红,但她完全不管这个,盯着那人恶狠狠地看着,口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呼呼地喘着粗气。她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和杀气,那人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紊乱,吉娜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扑上去,仿佛身体中有种潜意识,自然而然地诱使她这么做。那人手一划,又是连环十剑,吉娜也不管她,一剑当头劈下! 那人身一侧,剑式不停,反手自肘下刺出。吉娜如影随形,追袭而至。口中大叫大嚷着,发誓一定要将这该死的家伙剁成肉酱。就这样,两人一个闪,一个追,拼了一刻余时,吉娜身上居然没再受伤。 酣斗之中吉娜猛然一声大叫,抛开手中长剑,双臂一合,将那人抱住。那人骤然之间,不及提防,两人直跌下去。吉娜呜呜直叫,张口咬住那人的肩头。 那人吃痛,一掌击在吉娜肩头,吉娜体内如热火鼓荡,丝毫不觉得疼痛,抱住那人在地上乱滚。一手摸到掉在地上的长剑,提起刷的一声插在那人的肩头上,将那人直钉在地上。 那人的脸都因疼痛而扭曲,却紧咬住牙,不肯发出声音。 吉娜站起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她这时内功已经有相当的根基,那人只挨打不还手,却哪里挨得起? 不一会儿,被她打得趴在地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吉娜这才住手,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人眼从散乱的头发中望出去,看着月光照射下星光闪烁的夜天,嘴角慢慢浮上一个讥刺的笑容。 若不是管家分派自己的任务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自己剑法施展出来的时候不敢刺向这小姑娘的要害,十个小姑娘也死了。 杀人者怀着这样的心态去杀人,可不是该死?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吉娜学剑才几日,本应连他的身体都沾不着的。 只因为真正的决战,并不在这里。 黑衣人,仿佛一朵骄傲的花,盛开在漫无边际的夜空中。 她凌空浮立着,仿佛并不在这个世界中,身下也不是华音阁引以为傲的四天胜阵的西极太炎白阳阵。 她选择的这个位置恰到好处,既将自己的身形很好地隐藏在了阵法的树木中,也能看得很远,足够能看得到吉娜与洪十三的一战。 她看得很仔细,但从吉娜被偷袭,到洪十三跟吉娜激斗,到两人两败俱伤,她一动都没动,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然后,在吉娜摇摇晃晃地走出虚生白月宫之后,她的眉头开始皱起。 吉娜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 她认得洪十三,也知道这是华音阁中有名的刺客,虽然比波旬要差了很多,但要杀吉娜,还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杀人,有的时候不仅仅是艺术,而且是工作。专职杀人的人,有很多别人无法比及的特性。这特性,甚至能使他们杀掉武功倍高于自己的人。 何况吉娜的武功不可能高过洪十三,但是她为什么会赢? 黑衣人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突然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周围。这里有最好的掩蔽物,也有最好的视野,如果让她在华音阁中选出唯一的藏身之处,她无疑就一定会选这里。 她的脸色忽然变了。最好的掩蔽处,往往就是最隐蔽的陷阱,因为你所能想到的,别人也一定能想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吉娜与洪十三一战,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力。 她不能不注意,因为吉娜是她的棋子,一颗连吉娜本人都不知道的棋子。这样的棋子,往往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杀伤力。她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传吉娜武功,并不惜拿出万人觊觎的武林秘宝苍天令来,让吉娜混入华音阁,并取得卓王孙的信任。 这番安排也算得上煞费苦心,所以,她虽然不愿出手帮助这颗棋子,但远远看看,关心一下棋子的安危,还是能做到的。因为她必须在第一时间知道吉娜的生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弱点。就因为这一点,她将自己陷入了这个“局”中。 她并没有走,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这张脸正向她走来。太炎白阳阵并不是普通的阵法,绝没有几个人能够这么轻松地通过此阵,但此人能。 因为他是管家,管家颜道明。 黑衣人的瞳孔开始收缩。绝大多数的江湖中人只知道颜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负责阁中日常事务的打理,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知道,颜道明是个可怕的高手。他的妙意九指,甚至不在波旬的魔剑之下。 之所以他做了管家,而不是杀手,那是因为他做管家的才能更高。 黑衣人显然知道,她的身躯定住。因为她还知道,颜道明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她的武功,绝不是颜道明能对付的,就算颜道明比波旬还要可怕也一样。 因此,如今他这样胸有成竹地向她走过来,必定是还带了更为有力的武器。 身后传来一阵极为细微的声响,只有像黑衣人这样的绝顶高手才能听得出来的声响。 声响是从左、右、后逼近的,虽然来自三处,但却如此整齐,仿佛是同一个人发出的一般。声响在距离黑衣人四尺远处就停住了,甚至连呼吸声都没发出。这三个人仿佛是三条毒蛇,从不肯多发出半分声音。 波旬。 很多人都以为波旬是一个人,一个很诡异、很可怕的人,但不是的。 波旬是个组织,尽管这个组织中只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叫做波旬,是由卓王孙亲手培养出来的。他们每个人的武功都不是最高,但三人合手,天下却无人能抗。更可怕的是,这三个人是孪生的兄弟,相互之间有种天生的默契感,使他们的配合丝丝入扣,足以格杀天下任何高手! 现在,这三个可怕的杀手,已经到了黑衣人的身边。 管家的笑容看上去仍然那么亲切,他突然拱了拱手:“姬夫人。” 没有风,但黑衣人的衣服却微微泛着细微的波纹,不停流动着,宛如云霞变幻。她冷冷道:“颜道明,真是好计谋。我竟小看了你。” 管家的笑容不变:“夫人并没有小看我,只是小看了我们阁主。阁主知道夫人绝不会为吉娜的生死出手,但却一定会看着,所以就命我给洪十三吃了一种药。”他顿了顿,道,“这种药,可以让洪十三的武功受到抑制,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出来。因为,洪十三并不是个好的戏子,而阁主却要他演戏。” 姬云裳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我要来,所以才安排了这场戏?” 管家叹道:“夫人天外神人,本来不是我们所能拘束的,但夫人不该犯了个错误。” 姬云裳道:“什么错误?我不该传功给吉娜,还是不该踏入四天胜阵?” 管家缓缓摇头,道:“夫人进华音阁,不该不从正门入的!华音阁入门之法,从未变过,夫人什么时候想回来,只管光明正大地回来,不该如此越墙而入。” 姬云裳冷笑一声,她淹没在黑色大氅中的眸子发出两道清冷以极的光华:“我怎么回来,要你多管。颜道明,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 管家立即退开一步,低头道:“是,夫人教训得是。阁主让我传一句话给夫人:华音阁大门永为夫人开着。”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冷笑道:“开着?难道他还欢迎我回来?” 她一笑,一道滂沛之力登时挥开,万马奔腾般向四周冲了过去,白阳阵中的黑气,立即凝结旋转起来。 管家神色不变,淡淡道:“华音阁上下如今还称这一声‘夫人’,而不是什么‘曼荼罗教教主’,一是因为还对夫人存着敬重之心;二是华音阁还从来不曾把所谓曼荼罗教放在眼里。夫人若愿意回来,当然最好,只不过不是夫人一个人,而是带着曼荼罗教中的梵天宝卷一起回来!” 姬云裳斥道:“荒谬!”她的身子突然飞起,登时如同夜空中闪过一道暗光,向颜道明疾冲过去。 颜道明并没有闪避,他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因为有波旬。 有波旬在的时候,是不需要他出手的。 果然,姬云裳身后陡然响起了三道嘶哑的抽搐声,仿佛人在极痛苦的时候发出的呻吟。三道浓墨般的剑光同时闪起,迅速跟白阳阵中稠密的黑雾搅和在一起,化作漫天焦乌的一团,自左、后、右三方,向姬云裳罩了下来! 姬云裳身子陡然停住,黑衣在空中散开,长袖挥出,如流云般卷向那击来的三剑。乌光闪烁跳跃,波旬突地合身扑上,三柄魔剑翻滚,突地着地翻滚,竟然从她脚下攻了上来!姬云裳面容微蹙,衣袖也如狂风吹叶,倏然下击。 管家突然大喝道:“杀!” 陡然间寒风大作,三柄魔剑同时脱手,迅捷无伦地向姬云裳冲去。三名波旬的手中却都多了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同时发出一声怒啸,匕首交叉,从后刺向姬云裳的心脏! 姬云裳身子凌空反卷,就听哧一声响,她的衣袖竟被这三柄魔剑划开一道极细的破口。她闪动的眸子中闪过一阵怒意,突地双掌霍然挥下! 这一掌看去也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波旬那宛如闪电般的身形,却突然慢了下来,慢得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手掌越来越大,宛如泰山般直压他们的头顶! 管家淡淡道:“得罪了!”他的手指一扣,咻的一声轻响,一指向姬云裳射了过去。这一指,直击姬云裳的面门。她的手掌已然击下,面门处,就是完全的空门。单凭这一指,就可以看出,管家的武功,实在不在波旬之下! 四空月色陡然一暗,骤然之间,她的手掌化作千千万万,浪涛一般向外涌了出去。这一招,如同天风海雨一般,就算有再多的敌人,也一齐挡住了! 就在这时,三名波旬身子突然奇异地扭转,他们的脚竟然夹住了空中的魔剑,一齐向姬云裳刺了下去! 三柄魔剑,三柄匕首,交织成完善的攻击圈,将姬云裳围得风雨不透。管家的妙意指,突然也变得凌厉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蓄谋已久,早就策划好了的杀招!先前的种种,不过是制造假象,让波旬能逼近姬云裳的身侧。 奇异的脚中剑,凌厉的匕首,是波旬号称必杀的绝技,只要能逼近对手身侧一尺内,这一招从来没有失手过! 现在,他们已贴近姬云裳! 何况还有管家的妙意指。 无双无对妙意指。 姬云裳却没有变招。这反而出乎波旬的意料。一般敌人在发觉他们迫近后,不是全力防御,就是全力攻击,但她却招式不变,依旧怒卷击出。 这不变中就蕴涵了莫大的自信,竟然让波旬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紊乱。 就听姬云裳冷笑道:“妖魔小丑,鬼蜮伎俩!”她的手去势不变,经过一旁的花丛时也没有分毫停顿,然而,不知何时,一脉花枝已被她摘下。这羸弱娇艳的花枝,在她手中微微颤动,竟缓缓透出夺目的光芒。 剑芒。 只有绝世神兵才能发出的剑芒。 怒卷的风雨狂潮,突然变得强猛无比,崩天裂地般暴溢而出! 华音阁最高处,是一方高达十丈的白玉台。 玉台尽头放着一方巨大的青铜钟。 皇鸾钟。 这是华音阁的象征之一。 每一任阁主,继任之初,都必须用他领悟出的春水剑法,将这千年铜钟敲响。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执掌华音阁。 杨逸之立于玉台之上,他看着楼心月,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约我来这里?” 楼心月站在栏杆前,夜风吹起她的衣衫,暗青色的缨络飞舞,让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怀中抱着狭长的一张木匣,眼中布满血丝,仿佛已经几夜没有睡过,但她的脸上却散开两团嫣红,她低声道:“这是先生的意思。” 她的声音异常嘶哑,仿佛已被烟火呛伤了喉咙。她怕他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他今夜会到这里见你。” 杨逸之点了点头。 楼心月又道:“我说过,要为你铸一柄剑。”她轻轻将木匣打开,“它在这里。” 月光照耀在她的手中,杨逸之却不由一愕。 那根本不能说上是一柄剑。它显得那样厚重、笨拙,刚刚具有了剑的形体,但却还没有剑的锋芒。 因此,它只是一块还未完成的剑胎。 楼心月怆然一笑道:“看过前两剑后,我彻夜未眠,锻造这柄长剑,但始终未能彻底完成。因为,我还没有看到盟主的第三剑。” 她小心翼翼地将剑胎捧出,宛如她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块铁胎,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她看着他,一字字道:“就请盟主帮我完成心愿。” 杨逸之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一剑,是三年前一位前辈传授于我的。它让我领悟了剑道中的真义,今天,就在楼仙子面前施展一次,以酬知己。” 楼心月看着他,点了点头,眼中却已有了泪光。 知己。 生可以托,死可以共,是为知己。 杨逸之轻轻伸出手,漫天的光华都在他掌心凝聚。 仿佛是唱和,她怀中的剑胎突然发出一声清脆龙吟。 然后,这一剑破空而起,流星般在墨黑的天幕中纵情飞扬!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是响应他的剑招,另一道无比熟悉的剑华突然从华音阁西南角激射而起,辉耀天幕。 这一剑的剑意,与杨逸之竟完全相同! 杨逸之愕然,回头望向剑华来处。 他剑势陡然凝滞,并没有施展完那一剑。 无边的烟花绽放在他身后,一点点被夜风吹散。 姬云裳这一剑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对手惊骇的面容。 虽然早就听说姬云裳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宛如神魔的地步,但就连那四人也没想到,竟然能一强至斯,无论是谁,只要在这直可与天地之威相抗的剑气中多待一刻,都必然粉身碎骨。 然而波旬并没有躲。他们杀人的秘法,本就是比快,谁先刺中对方,谁就活着。 他们的信念就是,不杀人,则杀己,却绝没有退缩这一条! 妙意指风云错乱,魔剑狂涛卷浪,匕首寒电冰辉,却都挡不住那充溢奔泻的剑气。 这花枝上发出的剑气,如龙翔,如凤腾,倏忽之间增生成无边巨大,然后轰然爆炸,向四人潮涌般卷了出去! 管家突然大叫道:“退!” 倏忽之间,管家、妙意指、波旬、魔剑、匕首,全都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剩下姬云裳狂暴的剑气,无法遏止地轰然爆发,将周围十丈之内,震成一片废墟。 这四个人,已经借助四天胜阵的帮助,逃走了。 姬云裳的身影慢慢从月空中降下,看着自己的掌心。 花枝也被她的真气催化为无数尘埃,在月光中缓缓飞散。 她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起来,仿佛眼前的胜利,并不值得任何庆幸。 多年了,她从未引动过十成的功力,因为,这连她自身都承受不起。——那不是人间的力量。可是,现在她却终于动用了。 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迷雾一般的四天胜阵中,突然慢慢走过来了一个人影。 他身上的衣服宛如秋天最纯净的夜空。 青苍而高远。 第十八章 凌余阵兮躐余行 空气中充斥着压力,有些是来自姬云裳的,有些是来自那个慢慢走过来的青衣人。杀气在空中纠结,盘绕,好像互相敌视的狮子,张牙舞爪相向,急于将对手打倒。 那青衣人的步伐沉稳,一步步地缓缓踏下,姬云裳忽然发现,她的杀气竟被这一步步压退! 他身上的杀气,似乎是他心神的一部分,并不需要真气的鼓涌,就可以喷薄而出,甚至能同天地元气相抗衡。他仿佛有两个躯体,一个躯体穿着青衣,负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的神情,似乎天下万物,都不在其眼中;另一个躯体却为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他身后展开巨大的阴影,薄天地而立,仿佛那跳动末世之舞的神明,一手持着太阳,一手持着明月。 他就是整个宇宙的主宰,而天下万物也欢欣于他的凌虐。 现在这凌虐也降临在姬云裳的身上。 杀气如刀,铮然奏响在她的耳边。 这并不是说她的武功没有他高,绝不是。而只是在杀气一道上,这个青衣人得天独厚,他就仿佛是司杀戮、毁灭的神祇,绝没有人能在杀气上强过他! 姬云裳瞳孔渐渐收缩:“卓王孙?” 青衣人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回答。似乎只要他往这儿一站,别人就应该知道他是谁一般。姬云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轻轻拂袖,方才一击制造出来的赫赫声势,也渐渐散漫在夜空中。 卓王孙的青衣更仿佛秋夜未明的晨曦,变得有些耀眼。 随着卓王孙不语不动,这青色也越来越亮,渐渐不可逼视。 姬云裳黑裳如水,在月色中微微摆动,她微笑道:“几年不见,你的武功也大进了。” 她的面容陡然森严,双目傲凤般挑起,冷冷注视着卓王孙。她的话也一如她的仪态,威严无比:“你以为借着阵法,就可以将我困在此处吗?” 她的袍袖忽然两下分开,那飞舞的彩裳仿佛是凤凰那辉煌的羽翎,带着光明没入太炎白阳阵中。那个沉寂的阵势宛如突然苏醒般,竟发出了一阵山峦崩倒般的轰鸣! 一点一点,这个阵势的力量重新振发,启动,但却围绕在姬云裳的身边,化为她手中的绕指柔。 姬云裳看上去如同暗夜之神,缓缓道:“你一定想不到,步剑尘创设四天胜阵的时候,留了一只隐钥!” 秘阵轰鸣,似乎在响应着她的话。狂霸的力量激绕在卓王孙周围,随时都可将他撕碎。在这股开天辟地般的力量烘衬下,姬云裳有着天下无敌的威严。 她看着卓王孙,就如看着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么,我该如何杀你呢?” 她知道,就算卓王孙手下有十万死士,也无法在短时内突破太炎白阳阵。就算他有无敌的武功,也无法击败身、阵合一的自己。 所以,他败了。 卓王孙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他并没想到,四天胜阵中,竟会藏着这等隐钥! 但这惊愕只是一瞬而已,他的头抬起,再度盯着被秘阵力量缭绕于空中的姬云裳。 姬云裳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不安。 卓王孙的眸子中没有半分惊慌,而是淡定、是霸气、是将世间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从容。 他就仿佛雄踞大地的王者,就算在强敌环伺中,他的威严仍不容半点侵犯! 他的目光炽烈,杀气宛如无形的雪浪,随着目光蒸腾而起,化作长虹,贯穿整片天空。他的声音,清越无比:“羁留夫人在此,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情。” 姬云裳没说话。 吞天纳地一般,卓王孙气势烈然地跨上一步:“证明我是不是有做这个阁主的资格!” 姬云裳不语,她的眸子变得清澈起来。每当这样时,就表明她开始看重她的对手了。 “华音阁有华音阁的规矩,为华音阁的阁主,一定要领悟春水剑法的精髓。” 姬云裳淡淡道:“自我走后,华音阁还有规矩吗?何况……” 她黑色的眸子垂照下来,照着这个狂傲无比的年轻人:“何况,没有见过春水剑谱的你,又怎会领悟真正的春水剑法?” 卓王孙狂笑,他猝然厉声道:“简春水告诉我的!” 姬云裳脸上蔑视的表情骤然顿住,她实在没有想到,“简春水”这个名字,会被人这么直接地叫出来。几十年来,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被代以“简老先生”“华音阁第一任阁主”“春水剑神”等名号,如此突兀地叫了出来,还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声,显然对姬云裳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淡淡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如白阳阵中微微散淡纷飞的冷雾:“简老阁主告诉你的?他怎会告诉你?” “拔剑!” 卓王孙并没有拔剑。他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我的规矩想必夫人也知道。” “杀名人要用名剑,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一把剑,我就用这把剑杀死他。” “但夫人没有。因为夫人本已在天外。” “所以,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 说着,他凌空一指点出,真气嘶响,在地上激起一道尘土。真气纵横,瞬间在地上刻了几道痕迹。 那是几道很淡的痕迹,并没贯注浑厚的内力,也没有宏大的声势。 卓王孙所有的杀气、霸气却在这几行字写完之后完全消尽,他负手而立,笑容也变得温煦起来。 姬云裳却脸色大变,她紧紧盯着那宛如龙蛇蜿蜒而出的痕迹,目光渐渐变得落寞。 总有一种人,会成为天下的王者,他们如朝阳一样升起,多重的云都遮不住。这世间的规矩,却不是为他们设立的。 这几行字,并不是春水剑,不是简春水创的春水剑。 它是卓王孙的剑法,是他自己所创的招数。这招数并非春水剑法,但威力奥妙,却并不在春水剑法之下。 如何能说他不懂春水剑法的精髓?他又何须看春水剑谱? 啪的一声响,她手中的树枝,被握成了一团尘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她长长叹息一声,道:“这是春水剑法。” 卓王孙道:“多谢。” 姬云裳默然片刻,突然目光一凛,静如秋月的双目中也透出一种刻骨的寒冷:“我让吉娜把苍天令带回给你,本是想向你换一个人——青石天牢中的那个人。” 卓王孙淡淡笑道:“夫人是想救他出去?” 姬云裳的声音陡然一沉:“我只是立下过一个誓言。” 她的声音悠远清冷,宛如九天鸣凤:“我若当日不死,日后无论千山万水,也要斩他于剑下!” 她那袭夜色一般的大氅仿佛也感觉到她心底的怒意,如水波一般鼓涌而起,在夜风中猎猎飘扬。 卓王孙一言不发,依旧淡淡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渐渐平息下来。 她注目卓王孙,冷冷道:“你是否以为,以我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和你一战?” 卓王孙摇头道:“看来夫人还不明白我施展春水剑法的用意。” 姬云裳默然。 卓王孙已是华音阁主,他向姬云裳显示剑法,便是希望得到她的认可。纵然她已经离开华音阁,做了曼荼罗教的教主,他仍然要她认可。 因为他永远当她是华音阁的仲君,他并不会对她出手。 这并非怯懦与退让,而是宽容与尊重。 对他人的宽容与尊重,同时成就的,却是自己坐拥天下的王道。 姬云裳有些黯然,看来真该引退了,这些少年们的光芒实在太过辉煌了。 她轻轻道:“璇儿还好吗?” 卓王孙道:“有没有我在,她都是华音阁的公主,永远都是。” 姬云裳沉默着,缓缓道:“或者让你执掌华音,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她的语气又渐渐变得凌厉,“不过,天牢中的这个人,我迟早会再来向阁主讨的。” 语音刚落,她的身形宛如一只黑色巨蝶,从林间飞起。 片刻之间,已经迹渺天外。 真正的决战,或许也不在那里。 皇鸾钟离太炎白阳阵并不远。月华鼎盛,玉台居高临下,白阳阵中一切都清晰可见。 杨逸之凭栏凝望阵中的战局,久久不语。 其实,不用看清来人的面貌,只那道熟悉的剑华,他就已经知晓是谁侵入了华音阁的内部。他没有想到,自己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姬云裳重逢。 幸好,她看不到他。 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生疑。就仿佛有某个洞悉未来、看透命运的高人,在幕后暗自牵线,最后将所有的因缘都会聚在这八月十五的月光下。 只是这等苦心安排的目的又是什么? 杨逸之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沉思。 姬云裳与管家、杀手一战,剑气惊天动地,但他毫不动容。他虽与姬云裳相处短暂,但却深知她的实力,那一战的胜负全无悬念。 直到卓王孙在地上划下三道剑痕,他的脸色才变了。 他立身之处甚远,看不清那三道剑痕的剑意,但他却能从姬云裳的反应中读出,那剑意的精妙。 他以前绝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一个人,能从剑意上折服姬云裳。 难道这个叫做卓王孙的男子,真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的心也不由有些震动。 一声嘶哑的轻唤从他身后响起:“杨盟主。” 杨逸之回头,却见楼心月脸色苍白,抱着剑胎跪在皇鸾钟前,她的高高的云髻垂散下来,铺陈在玉台上,宛如一朵墨色的花,瑟瑟盛开在秋风明月中,却显得有些凄伤。 杨逸之道:“楼仙子……”似乎想上前扶起她。 楼心月却摇了摇头,阻止他靠近。 杨逸之歉然道:“刚才那一剑并没有施展完,辜负了楼仙子的盛情。今夜我已无法全力出剑,等到明日子夜……” 楼心月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那一剑虽没有施展完,但你我剑缘已尽。这三剑,盟主并没有爽约,只是机缘作弄,我不能完整地欣赏到盟主的风月之剑,这或者也是天意吧。” 她轻轻叹息一声,便低头不语。 杨逸之一时无语,道:“贵阁阁主剑法通神,仙子有幸留在他身边,或许迟早能铸出一柄绝世神剑。” 楼心月凄然笑道:“阁主剑意虽高,却是杀人之剑。我本想看的,是盟主的一袖风月,一身淡然,还有……”她没有说下去,却霍然抬头,眸中的神光盈盈而动,“我铸剑多年,终于知道了一个道理。要看穿一个剑客的心,就只能看他的剑。言语、神情都可能作伪,唯有剑意,直通心底。” 她将冰冷的剑胎放在胸前,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却在剑刃上轻轻抚摸,她脸上的笑容更加苍白:“因此,我留盟主在此,名义上是为了看盟主的剑意,实际上却是想看……”她抬起头,目光怔怔地投注在杨逸之的脸上,“盟主的心意。” 杨逸之一震,愕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楼心月轻轻盍上双目,双手握上尚未开锋的剑刃,淡淡笑道:“我想用我的血,问这柄为你而铸的神剑——你是否真是无情之人?” 她的话音很轻,然而她每说一个字,双手就更用力一分,钝重的剑胎边缘缓缓陷入她的掌心,一道殷红的血迹从剑胎上蜿蜒而下。 杨逸之摇头道:“你这是何苦?” 楼心月笑道:“当年干将镆铘铸剑,剑久不能成,二人投身洪炉,方成全两柄神兵。今日,我楼心月,也要用自己的鲜血,为杨盟主铸这柄不世出的宝剑。”她轻轻说着,掌中的剑胎却越陷越深,她纤细的眉头越蹙越紧,但脸上的笑容却又是如此欣然。 鲜血沿着她的手腕,点点滴落在雪白的玉台上,仿佛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杨逸之摇头道:“不可。”他正要上前阻止,却听身后一人叹道:“杨盟主,这是她多年的心愿,又何不成人之美?” 满天月华似乎顿时一暗,就见卓王孙青衣落落,正拾阶而上,向皇鸾钟走来。 杨逸之眉头渐渐舒展开,拱手道:“卓先生。” 卓王孙笑道:“羁留盟主三日,本是我的主意。却没想到她会邀你助她铸剑。在敌人环伺之中,不惜耗费功力,为一面之交的女子完成心愿。盟主高风亮节,一至如此,实在令人钦佩。” 杨逸之远眺白阳阵,道:“大敌当前,卓先生及华音阁上下,不避人,不隐恶,光明磊落,远出于江湖所传。想必吉娜留在贵阁中,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凝聚在脸上,变得有些讥诮:“只怕今夜之后,还不止吉娜一人要留于华音阁中。” 杨逸之道:“哦?”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冷却:“还有你。” 他的目光移向那口巨大的皇鸾钟:“近千年来,华音阁被视为武林中最大的禁地,从未被人闯入过。此钟是华音阁无上权威的象征,今日请盟主到此钟前,就是想让盟主为我证明一件事。” 杨逸之没有答话,神色却渐渐沉下。 卓王孙一字字道:“证明华音阁千年的规矩,是否值得为盟主破例。” 杨逸之淡淡道:“卓先生要怎样证明?” 卓王孙道:“杨盟主已出过一剑,此刻若要与你比试剑法,未免不公。楼心月的话不错,看一个剑客,只能看他的剑。因此,方才我并未与姬云裳交手,而只施展剑法,如今,我也不与盟主动手,而只看你的剑意。” 又是剑意。 杨逸之淡然一笑:“卓先生与姬云裳对峙,虽为出招,但杀气已然宣泄,不亚于一场大战。就算此刻对我出剑,也算不上不公。只是我的剑,并不是总让人看的。” 卓王孙微叹道:“这一剑,无论公平与否,愿意与否,都不得不看。” 他的叹息中也有一些憾然。 他并不想在此时与杨逸之对决,然而华音阁主四个字,重逾千均,掌握了权力的同时,也就承担了责任。 阁中流传千年的禁忌,决不能在他手中说破就破。 杨逸之也点了点头。武林盟主四个字,同样重逾千均,越是面对平生最重要的敌人,他越不能示弱。 卓王孙的声音沉了下去:“若你的剑意,足够让我钦服,那么卓某便以皇鸾钟为誓,华音阁上下,阁门大开,任盟主离去。而且从今之后,盟主便有出入华音阁的特权。” 杨逸之点了点头,笑容中也有些自嘲——这可真是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特权。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若不够,我的规矩盟主也知道。杀名人而用名剑,楼心月为你铸的这柄未成的名剑,便是你的殉葬。” 他回头对楼心月挥手道:“给他剑。” 楼心月双手浴血,衣衫都被沾染成绯红的色泽,她注目在那柄剑胎上,轻轻应了一声:“是。” 剑胎的幽光返照在脸上,让她苍白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惨烈的决绝。 她突然凝聚起全身真气,将之贯注在掌心之间,然后双掌重重一合! 一股血花在夜色中绽开,腥咸的气息弥散满整个高台。 杨逸之皱眉喝道:“住手!”欲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她左、右手的食指已被那钝重的剑胎边缘生生挫断! 大股鲜血从她断指中涌出,惊龙般在剑胎上游走,发出道道诡异的红光。 突然,这道红光宛如受了无形的催动,向四周的夜空迸射开去,宛如一团跃动的火焰。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响从夜空中传来。 那笨重的剑胎上竟然被血液染出了条条裂纹。 楼心月紧咬双唇,突然一抖,裂纹化为无数尘埃碎屑在她的劲气催逼之下,片片飞散! 一道流转的光华就从纷飞的碎屑中,破空而出。 龙吟之声响彻天际。 满天光晕渐渐散去,在她颤抖的双手间还原为一柄长剑。 它看上去仿佛有形无质,如玄冰,如流沙,如月影,如光束。与其说是一柄宝剑,不如说是一丛化为剑形的光影,还在沿着剑的轨迹,不停地流动。 只有那无尽虚无流光中一道淡淡的血痕,宣誓着它的存在。 卓王孙望着楼心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淡淡道:“对于一个剑客,食指断损,意味着此生都不能握剑。她奉上的不仅是她的血肉,还有她一生对剑之诚。” 他目光转向杨逸之:“因此,你不能败。” 杨逸之神色渐渐肃然,点了点头。 楼心月起身,踉跄了几步,来到杨逸之面前,将这柄光影之剑捧至胸口,怆然笑道:“我命这柄剑为‘心月’。” 她凝视着他,眼中透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风月,无关乎剑,只在你心中。” 杨逸之没有答话,默默地接过了这柄“心月”之剑。 此时,一切言语,一切行为皆是多余。 他只能用旷绝天下的一剑,来回答楼心月所问之心,也回答卓王孙所问之剑! 十五的月华,流光溢彩。 这是天宫姮娥一年中最灿烂的风华,此时又将为谁而绽放? 心月之长剑,映月生辉。 这是铸剑师一生中最神奇的作品,如今又将为谁而舞动? 杨逸之握剑的手,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洁白,那么修长,毫无瑕疵。 而那柄心月剑,就宛如流沙一般,在他的指间不住流动。 突然,他的手动了。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退却了光芒,唯一的光束就在他手中,轻轻流动。 但这并不是一柄剑,而是绝代佳人临去时的那一道眼波,那么美丽,那么凄绝。 他闭上了双眼,但仍能看到这道眼波的哀怨。 他隔绝了听觉,却仍能听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啜泣。 他阻断了触觉,却仍能感到她手中的颤抖与温暖。 他没有遵从任何的招数,而只沿着心灵中那茫不可知的轨迹,让手中的这柄长剑在月空中尽情挥洒。 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心月剑在他掌心哭泣,为这至美的一剑哭泣。 手中传来心跳的声音和鲜血的温度。 那是她无法言说,却也永无尽头的深情厚意。 仅仅在那一刻,他们的心灵,被这柄长剑牵系,一起跳跃。 对于他,是知己的心意相通。 对于她,却是爱侣的同声共息。 他们注定了无法交会到一起,但却在这偶然的相遇中,将这片刻的美丽变成心底永恒的记忆。 剑尖微微颤动,沿着漠不可知的轨迹向卓王孙飞速划去。然后凝滞在他身前一尺处,突然暴散! 流沙般的碎屑在空中划出优雅的轨迹,然后沉沦。 卓王孙的真气并没有分毫催动。他也沉浸在这一剑展现的天地大美之中,没有任何举动。 心月剑并没有毁在卓王孙无坚不摧的杀气下,而只是因为,这仅用三日时间铸成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一剑的威力,也无法承受这一剑的美丽。 越惊艳的美丽,越只绽放于刹那。 杨逸之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晶莹的沙满空飞舞,他的神色也不禁有些落寞。 他目光投向楼心月,他的声音也轻得仿佛来自天际:“多谢。” 多谢。 多么醇厚的两个字,宛如知己间肝胆相照的美酒;又是多么冰冷的两个字,宛如天人两隔的天涯。 多谢,是万种柔情的断尾,也是一生相思的无奈。说完这两个字,所有的恩爱情意就都不会开始,余下的,只是朋友。 虽然,他的语调中有无尽的无可奈何,但却也是如此坚定。 楼心月望着他,点了点头——能做他的知己,或者也是一种幸运吧。 她的笑意中满是泪水,然后缓缓倒下。 卓王孙眉头紧锁,似乎还在为刚才那一剑感慨。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你走吧。” 杨逸之看着他,没有回答。 卓王孙缓缓道:“这一剑的确妙绝天下,但我放你走,却不是因为这一剑。”他看了楼心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而是因为,三日之内,你竟能取走一个人的心。” 他的话语中有淡淡的感伤:“我总认为,能伤人心的剑法,才是真正的剑法。” 杨逸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我已辜负她一片心意,决不能让她因我获罪。” 卓王孙摇头道:“此风、此月、此剑、此人……何罪?” 杨逸之拱手示谢,落落无言。 卓王孙又道:“今日,我占天时地利人和,若与你一战,即便是胜,也是胜之不武。” 他挥手送客,道:“异地再见之时,便是你我决战之日。” 杨逸之看了看楼心月,却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明月依旧照临在他飞扬的白衣上,凄清中更多了几分哀伤。 这白衣上,又承载了多少不能负担的心意,尽归苍凉。 第十九章 众莫知兮余所为 吴越王府。 日曜浮在花园中的清池上,脸色十分虚弱,她微微喘息着,似乎刚才运用玄功窥测千里外的景象,已消耗了她太多精力。 吴越王皱眉道:“没想到姬云裳竟就此离去,我们苦心安排的一仗,最终没能打起来。” 日曜摇了摇头:“事情远非你我想象得那么简单。姬云裳此番千里迢迢前去华音阁,本就不是要与整个华音阁为敌,而只是不满卓王孙一人而已。” 吴越王道:“为什么?” 日曜叹息道:“姬云裳虽为天外之人,但极为尊重华音阁的传统、规矩和传承千年的荣耀。卓王孙却不然。他是一个天生的破坏者,注定了要打破一切规矩和法则。” 吴越王点头道:“这倒是有所耳闻。” 日曜道:“每一任华音阁主,都必须看过简春水亲笔写下的春水剑谱,而领悟春水剑法,唯有卓王孙例外。他不仅没有看春水剑谱,还放言道,自他之后华音阁主再不需领悟春水剑法。然而……” 日曜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然而,今天,卓王孙却问了姬云裳一件事。” “——他问姬云裳,他所施展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春水剑法。” 吴越王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 日曜道:“这是卓王孙对姬云裳的妥协,也是他对华音阁传统的妥协。” 吴越王道:“这虽是妥协,但也说明了卓王孙继承华音阁的责任,也说明了他要将之发扬光大的决心。” 日曜点头道:“因此,姬云裳便没有再与卓王孙一战的必要了。” 吴越王眉头微微皱起:“如果一战,又会怎样?” 日曜摇了摇头:“我不敢肯定。或许,会是卓王孙一生中的第一场败绩。”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然而,上天偏偏不会让这一战发生。他似乎有不败的天命。命运永远比武功更重要,不是吗?” 吴越王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你是说,卓王孙并不是武功上击败了姬云裳,而是用所谓天命、气度折服了她?” 日曜笑了,道:“这又有什么所谓?姬云裳总算将苍天令交到了华音阁,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况,指望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实在不现实。起码,秋璇的意见就不能不考虑。” 吴越王沉吟片刻:“秋璇是姬云裳的女儿?那她为什么不去看她?” 日曜笑道:“她已经去看过了。否则,你以为仅凭楼心月、琴言、秋璇这三个小丫头,就能降服她种在吉娜体内的暗狱曼荼罗真气?” 吴越王点头微叹:“秋璇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日曜笑道:“只可惜,她的心现在已经是卓王孙的,否则若能将她弄到王爷府上,对王爷的大业实在是大有帮助。” 吴越王挥手道:“这也不能强求。四天令其二入于华音阁,接下来该怎么办?” 日曜苍白的脸上皱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杨逸之很快就会接到昙宗大师书信,要再度召开武林大会了。大会召开那一天,也就是四天令为我所用的时候。” 吴越王道:“卓王孙一定会去吗?” “一定会。”日曜的笑声宛如毒蛇抽搐,“我同族的姐妹就要苏醒了,她会帮我的。” 青鸟湖底。 月如是紧紧握住苍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离她不远处,两点极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闪耀着。月如是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苍天令,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恶扑过来。 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个生涩的声音响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如是的声音有些颤抖:“星涟?你……你醒了?” 星涟咝咝地冷笑着,宛如毒蛇抽气的声音:“苍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气味,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团火一样,你快把它拿给我,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渐渐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皱起眉头,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大声道:“我来找你换一样东西。” 星涟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来救那个叫步小鸾的女孩。” 月如是一怔,道:“你怎知道?” 星涟冷笑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血……苍天令……乐胜伦宫。”说着,喉头却响起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不时夹杂着几声愤怒尖啸,似乎内心极其矛盾,在不停地斗争着。突然,四周的一切静止下来,只剩下星涟重重的喘息,这喘息声听上去真如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四周夜色黑得可怕,若不是阁主交代的重任在身,月如是真恨不得赶快离开此地。 过了良久,星涟好像又陷入了沉睡一般,再也没了声息。 月如是却急了,道:“你到底是给不给?” 星涟突然厉声道:“不!” 月如是不再说话,却暗中垂下手去,指间已多了几枚天狐白眉针。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星涟不肯,就趁着暗色用这白眉针悄悄将她刺昏过去。 星涟的声音却突然平静下来,道:“不是我不肯,是你有了我的血也没用。我的身体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噬血。” 月如是一怔,无论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绝对不敢拿那小鸾的身体来冒这个风险。她双眸中显出焦急的神色,脱口而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星涟森森笑道:“你怕主人责罚你?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那女孩一个机会。” 月如是渐渐失去了防备之心,道:“讲!” 星涟道:“你手中的是苍天令,而这样的令牌,本来还有三枚。” 月如是道:“这我知道,而且传说集齐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星涟笑道:“对,但这个秘密并不是别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或者一部绝世的武功,而是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方术。” 月如是皱眉道:“方术?” 星涟笑道:“你虽然还年轻,但却是步剑尘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神医之一。所以你不该没有听说过传说中‘惊精香’。” 月如是一震:“惊精香!” 星涟得意地笑道:“正是。《汉武帝内传》中说,这种惊精香一旦点燃,死亡时间在三个月内的人,都能复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还魂的过程中完全治愈。这四枚令牌,正是数百年前一位名医所铸,他死前将惊精香的炼制之法分别刻在令牌上,传给了四个儿子,本意是让他们彼此约束,不擅自利用这种方术去做违犯天命之事。然而后来,为了争夺惊精香的秘方,四兄弟骨肉相残,最后竟至于同归于尽。四枚令牌分别流落江湖,而后以讹传讹,四枚令牌被说得越来越神秘。为了传说中的宝藏、秘籍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场血腥浩劫,然而这四枚令牌本来的秘密,却被人们忘记了。” 月如是顿了顿,道:“你是说,集齐了四枚令牌,就能炼出惊精香,治好小鸾的病?” 星涟低声道:“是。虽然药物的培植搜寻极费工夫,但对于你们华音阁而言却是小事一桩。只是如今这四枚天令,你们只有两枚。” 月如是忍不住问道:“剩下的两枚在哪里?” 星涟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过就在几天前,突然都汇集到了武林盟主杨逸之那里。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夺过来!” 月如是一呆,道:“在杨逸之手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涟叹息几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阁主,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她尖细的语音在空气中颤了几颤,慢慢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又都陷入了无尽的沉睡。 几天来吉娜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直说胡话。一会儿跳起来大嚷着:“杀了你!杀了你!”一会儿抱住琴言的胳膊哭着叫痛。不免又让琴言陪着流了好多眼泪。在月如是的精心调理下,吉娜的伤好得很快,只是这种昏迷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六天。 月如是诊断说吉娜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于是开了几服药,煎了喂她服下。渐渐吉娜清醒了一些,能够辨认出琴言和月如是来,却不能说话,每天眼睛呆滞地望着屋梁,半天也不会转一下,什么饮食吃了就吐,月如是给她调配了专门的药汤,也只能每天吃小半碗。 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吉娜才渐渐恢复,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不再是原来那种红润欲滴的小姑娘神态,而变得几乎透明一样的苍白。两颊瘦得都凹下去了,显得额头特别的大。头发黄黄的,眼睛中毫无神采。从原来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下变成了个病骨头架子。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东西时,就赶紧满华音阁地找那些稀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每天只吃点稀粥调养。又过了几天,忽然问琴言她的菜哪里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吉娜泫然欲泣,连连问她的月亮菜到哪里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赶紧将那天吉娜昏迷时还紧紧抱着的篮子拿过来,里面总算还剩余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样子了。 吉娜抱住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听说已经过了半个月,马上伤心得哭了起来。琴言怎么都劝不住,只好派人去请卓王孙。倒也没想到他会来,只不过万一的设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没一会儿,卓王孙就亲自过来了。 卓王孙一到,吉娜哭得更伤心了。卓王孙的脸色却还好,很平和地道:“你的身子刚好,哭得这么厉害,会落下病根的。” 吉娜只是抓着她的篮子,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孙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篮子里吗?” 吉娜道:“可是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没法再做给你吃了。”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她哭得越来越伤心,是啊,几年的等待,千里的找寻,眼看就要完成遮瀚神的所有考验了,这最后的一道月亮菜,却生生地坏在了自己手中。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无法得到神明的祝福吗? 吉娜第一次觉得心痛得这么厉害,本就虚弱的身体随着她的抽泣,一阵阵颤抖。 卓王孙将手放在她抽搐的肩头,淡淡笑道:“这有什么呢。不就是蔫了些吗?拿去给厨房里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抽噎道:“可是我们族里的规矩,过了半个月就不叫月亮菜了。” 卓王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却是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好了,赶紧送去给厨房。琴言,你递块毛巾给她,看她哭得眼睛这么肿。” 吉娜睁着满是眼泪的大眼睛,仰头问卓王孙道:“真的吗?你们真的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吗?” 卓王孙脸一沉,道:“当然。” 琴言怕阁主生气,急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现在是汉人的地盘,就要按着汉人的规矩办。来,咱们赶紧送到厨房去。”一面想着,到了厨房,可要嘱咐厨子们悄悄地将这几棵菜换掉了,这可怎么拿给阁主吃啊? 吉娜一把夺了回来:“才不要嘛,别人做的怎么能叫月亮菜?”咚咚咚咚跑到后面,咚咚咚咚将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来。卓王孙看着那盘不知道应该叫做什么的菜,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琴言心中极为忐忑,低着头,只用眼角余光窥探着卓王孙的神色,只祈祷他千万不要大发脾气才好。但卓王孙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来。 姬云裳已经离开,吉娜便不是她派来的奸细,阁主却依旧对她这么好,看来是发子内心了。难道他对小孩子们爱得不得了,所以真的这么纵容吉娜,什么都陪着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着,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吉娜更是回复了原来的高兴,得意地吃起饭来。今天居然还多添了半碗,浑然不是原来只吃一两口就放下的样子。 自此以后,她的精神就好了很多。几天后,身上的剑伤也好得不留痕迹,又成了那个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在她心中,吃过月亮菜,他就已经是她的情人了。 只是吉娜心性极为天真,并不知道情人之间应该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一相情愿地以为,从此之后,两人就不会分开,她就能永远如现在一般,凝望着他,陪伴着他,偶尔唱歌给他听。 可是从那日吃过月亮菜之后,他就没有来见过她。 她心中未免有些不安,难道他忘了吗? 吉娜虽然单纯,但在苗疆中也见过那些吃过月亮菜的情侣们,他们会形影不离,一起打柴,一起担水,到了晚上,还会到山中林间唱起缠绵的情歌。 那他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吉娜百无聊赖,正在房中闲坐,跟琴言说些不相干的话儿,忽然一阵清磬之声传来。琴言肃然而起,道:“阁主传众人会聚丹书阁,你也一起来吧。” 听到阁主二字,吉娜心中一喜:“是他要见我吗?” 琴言看着她脸上的喜色,轻轻叹息了一声,却也不忍说破,道:“是召集大家议事,当然也包括你了。” 吉娜再傻也明白卓王孙并不是要专门见她,不免有些失望,委屈地道:“议事?我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懂。” 琴言知道她是耍小性子,要真不带她去,一会儿还不知道后悔成什么样子,于是叹道:“你现在已入华音阁,阁主会聚众人,你怎么可以不去?走吧。你若不去,阁主一定会怪罪我的。” 说着,一把拉起吉娜,向外走去。 第二十章 举长矢兮射天狼 两人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在了。 吉娜见卓王孙还没有到,就要跟认得的人打招呼,琴言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悄地领着她走到一边站下。就听侍女宣:“各宫主、月主、至齐,恭请阁主。”众人一起高声道:“恭请阁主!” 就见卓王孙缓步从后面走出,向中间阁主的位子走去。 吉娜就觉眼前一亮,他今天换了一身礼服,广袖博带,朱紫藻绣,看去极为华丽,较之以往,减去了几分萧疏闲散,却更加庄严高贵,宛如太阳一般光华照人,几乎没有人敢多向他看一眼。 华音阁建于隋唐,为了表示对古制的尊崇,阁中上至阁主,下至普通弟子,都以唐时服饰作为典礼时穿着的正式服饰。 当然,卓王孙对阁中规矩一向随意惯了,这样的礼服穿与不穿,不在乎典礼隆重与否,而全看他的心情。 吉娜怔怔地看着他,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却被琴言一把拉住,就听众人又躬身喝道:“恭迎阁主!” 卓王孙微一颔首,居中坐下。举目向座下一扫,却并没有多看吉娜一眼。 他振声道:“今天召集大家来,有几件赏罚的事务要处理。华音阁的规矩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赏罚要行于众人之前,方能明制裁奖赏的公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管家颜道明捧了一张纸,往前一站,朗声念道:“封,吉娜,四极月妃朔月妃之位。罚,琴言,去新月妃之职一年,待期满后论功再定赏罚。罚,韩青主,受跗骨针之刑。” 待管家念完了,卓王孙道:“吉娜才入华音阁不足一月,学习春水剑法也只有几天的时间,居然能败琴言、韩青主、洪十三三人,在虚生白月宫中来去自如。试问天下几人有如此天分与资质?华音阁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样得人才我们又怎么能轻易放弃?方今天下多事,华音阁如欲雄起,后进人才必不可少。本阁多日考察吉娜心性纯良,天真朴实,待人处世一片真诚烂漫,正是块还未雕琢的美玉,不止资质好而已。所以本阁特意拔擢为朔月妃,以示本阁广开贤路,赏贤劝进的决心。赐吉娜紫绶带。” 礼官捧了锦盒里的紫绶带,躬身向吉娜行去。当下有两个侍女伺候吉娜披上紫绶带,传承朔月妃之职。吉娜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卓王孙让她带着这带子,她就带着好了。还笑盈盈地说:“多谢你啦。”众人知道她不太讲究礼节,只是全凭一片真诚行事,也就不怎么多求于她。 卓王孙微笑着向吉娜点了点头,意示回答。抬起头时,却已变了一副冷冷的神色。在吉娜眼中,他仿佛一时间从一位温煦的兄长,变为手握冰刀霜剑,可随意生杀予夺的神明。他的目光遥遥投下,注于琴言,道:“琴言,你可知错?” 琴言走上一步,恭声道:“属下未能达成阁主吩咐的任务,愿领罚。” 卓王孙道:“这样说来,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了。一件任务交在你手上,完成不完成并不是受罚的根本原因,而是看你是否全力去做了。若是交与任务超出了你的能力,则责任在本阁而不在你。凭心而论,你能否在十五日拦住吉娜?” 琴言低声道:“能。只是……” 卓王孙冷笑道:“只是你不愿破坏了她幸福的憧憬,甘愿自己受罚,也要成全她这次是不是?你顾及了姐妹间的情面,就忘记了华音阁的律法!今日你可以这样做,日后形格势禁,要你处置叛徒时,你会不会也网开一面,做不到赶尽杀绝呢?试问你如此居心,顾私而不顾公,本阁该不该罚你?” 琴言伏首道:“阁主圣明,属下甘愿领罚。” 卓王孙声音略缓,道:“本阁知道你也尽力去做了。但你尽的力远远不够,愧对新月妃之职,是以夺你职位一年,盼你能早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负本阁的期望。” 琴言答应了一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卓王孙道:“韩青主。” 韩青主也踏上一步,恭声道:“阁主。”他虽然强自镇定,要继续保持一贯的风度,但想到跗骨针的残酷,仍不禁微微发抖。 卓王孙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韩青主道:“属下……属下估计错误,失手将吉娜打入宫中,属下……属下该死。” 卓王孙长身而起,身形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个大殿,冷笑道:“每次本阁论罚的时候,都要先问一下受罚之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过错,无非是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犯过之后,若是认识正确,至少说明认真考虑过自身所犯的错误,还有些要改过自新的意思。但你不但不检省自身,发邃己错,还一味想着为自己解脱,如此用心,在小处是趋利附势,明哲保身,在大处是不明大义,才昧于能。东天青阳宫执事何等尊崇,你自问能担当此位吗?” 韩青主汗涔涔而下,道:“属下……属下……” 卓王孙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韩青主道:“属下临敌时不肯全力以赴,过于买弄风流,将阁主所吩咐的命令不当一回事,轻视了吉娜小姐,致使很有把握的事情都功败垂成。属下……属下该死,请阁主授刑。” 卓王孙道:“你总算不笨。不过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吉娜能将洪十三伤成这个样子,你就未必一定能言胜。对敌这么容易被假象所迷惑,怎么可以担当大事?临阵不知变通,将吉娜打入虚生白月宫后竟然不敢闯入将其阻回,也不敢鸣铃报警,你将本阁的命令当做游戏是不是?若是以后有敌人来犯,不是你所职司的部分,你也一概不理,是不是?”越说声音越厉,韩青主低首不敢答话,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卓王孙道:“三年吞吴,百炼成钢,你这青阳宫的执事,本阁也不罢你的。只罚你跗骨针之刑。你应该知道本阁成全之意,日后克勤克俭,努力向上。取跗骨针来。” 忽听一清脆的声音道:“慢!” 卓王孙抬首看时,却是吉娜。 卓王孙道:“你有什么话说?” 吉娜道:“你说你罚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 卓王孙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 吉娜道:“你刚才给我这个紫绶带,可是奖赏我吗?” 卓王孙道:“当然。” 吉娜道:“那可不可以我不要这个紫绶带,他们也不用受罚了呢?” 卓王孙道:“不行。本阁赏罚分明,该赏的则论功行赏,该罚的那一定要罚其根本。若是功罪能够相抵,只怕很多人要居功自傲,胡作非为,虽有赏罚,不得其用。你刚入华音阁,这些规矩不太懂,我暂且恕你一次。退下。” 吉娜道:“可是……” 卓王孙脸色一沉,斥道:“退下!” 琴言赶忙上去,将吉娜拉了回去。 卓王孙道:“取跗骨针。” 刑堂弟子急忙送了上来,一排四五寸长的银针在架子上摆开,银光闪闪,犹如寒冰。银针虽长,但细如牛毛,仔细看时上面还有更细的倒钩。 韩青主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卓王孙却全如不见,命令道:“行刑。” 刑堂弟子恭声答应了。一名弟子将韩青主的衣衫划开,另一名弟子拿起跗骨针来,向韩青主的肩头扎了下去。那细针才插入肉中,就仿佛具有意识一般,一点一点往里钻去。刑堂弟子脸上一点悲戚同情之色都没有,提起另一枚银针,在韩青主背上扎了下去。不一会儿,十二枚跗骨银针,就都扎在了韩青主的身上。 韩青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强忍着痛楚,脚下的石砖都被踩得裂开了尺余长的缝隙。再过一会儿,他双手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银针这时都没在了他身体里面,当真是看一眼就觉得残忍凶狠无比。 吉娜大叫道:“住手……住手……快叫他们住手!” 卓王孙道:“住不了手了。现在除了等银针自行从他身体里钻出来外,已没有别的法子。” 吉娜大吼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他?”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他犯了错误。” 吉娜道:“犯错了你打他屁股好了,何必这么折磨他?” 卓王孙脸上慢慢浮起一个讥刺的笑容,道:“这种惩罚,等到你犯错的时候再议不迟。” 吉娜不再说话,走过去跪在韩青主面前,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泪水一点一点滴下,正滴在他干涸的唇上。 韩青主此时已没力气动作,虚弱地说:“你……你不必再为我求情了,我很感激你,我……我是自愿受刑的。” 吉娜哭着摇头道:“没有人会自愿受这样的刑的。他折磨你们不算,还要逼你们说是自愿的……他……”吉娜此刻心情激荡,想起他对她的冷淡,这几日受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不禁脱口道,“他好狠心啊!” 此话一出,满厅的人都怔住了。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突听叮的一声,一枚银针从韩青主的胸前掉出,过不多时,又是一枚钻出。每出来一枚银针,韩青主的脸色便轻松一点,等到十二枚银针全都掉出,韩青主绷紧的身子才松展开,宛如生命力全都消失掉一般,伏在吉娜的膝头再也动不了了。 卓王孙挥了挥手,刑堂的弟子将韩青主抬走。 卓王孙道:“本阁向来罚所以罚,行的是诛心之刑。琴言、韩青主两人所犯虽小,其义却大。华音阁几十年未遭变故,声势蒸蒸日上,阁中弟子的坏毛病也增长了不少。若是再不严办,难免积重难反。所以本阁用刑必酷,也无非是杀一儆百,想尽快杜绝这些风气。你们回去各自督促自己门下弟子,再有不尊阁规,将规矩当做儿戏,办事不力,怀有私心者,本阁绝不宽贷。华音阁执鼎天下,就要令行禁止。江湖之中,能人辈出,凭什么就一定要奉我们为长?若是有一天别的门派崛起,华音阁倒要奉他为主,试问各位情何以堪?扪心而问,对得起当年抟天下为己物的前辈先贤吗?华音阁不是由我们手中而起,就绝对不能在我们手中倒下!能辉煌的,就决不能让他有一点的暗淡!本阁等着看诸位有所作为,华音阁必将永凌驾于各派之上,同诸位一样为天下所有人景仰!” 众人一起伏身,高声道:“阁主圣明,华音阁永为天下之主!”每人心中都被激起了壮志雄心,鼓荡的都是要戮力而为,争天下之雄的豪气,方才跗骨针的残酷,却还有谁能记得起?就算有人记得起,也不觉得卓王孙做的有什么不对了! 吉娜却不跪拜,仍旧站在厅中,含泪瞪着卓王孙。这时突道:“你不处罚我吗?” 卓王孙微笑道:“你又没犯什么过错,我处罚你做什么。” 吉娜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眨了眨眼道:“可是方才我顶撞了你啊,又说了你的坏话。”她刚才一语不慎,也有些后悔,倒不是惧怕卓王孙的处罚,而是怕他就此讨厌她。 卓王孙笑道:“律法非为一人所设的,你顶撞了我,得罪了我,与华音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如何罚你?何况,我还有事情要你做呢。” 吉娜长长松了口气,含泪笑道:“什么事情?” 卓王孙道:“你将这张纸拿起来,念给大家听。” 吉娜赶紧跑上来,拿纸大声读道:“昔鹏举穷溟,慕希有而翱翔。抟风而运海,振北而图南。颠簸九垓,俯瞰天下,是为豪气之最也。仆心向之,惜不能效也。皎皎君子,有以教我乎?上古令分四象,仆怀其二,敝德弱姿,不敢独专,窃慕燕丹豪气,遂列为黄金之台,以待君子。君亦怀璧,能全之乎?使学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鼎镬无姓,尽可染指,或风云交际,遽得太平。还剑龙都,藏鹤仙府,人分其乐也。相邀以诚,期君月之十八,会于嵩山之巅,谈笑四令归属。仆,逸之顿首。”结结巴巴的,还错了不少地方,还算终于念完了,长舒了口气,道:“什么玩意儿,一句都不懂!” 卓王孙淡淡道:“你们怎么看?” 颜道明沉吟道:“杨逸之此次传帖天下,召开武林大会,虽说是以争夺四方天令为由,这四令中到底隐含了什么秘密,却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夺令只是表面文章。只怕邀了我们去,是集合正道的力量,来打击我们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四方天令,自然是要的,何况他们发帖相约,华音阁若是不去,不是让他们小瞧了吗?月玲珑,你做先行,拿了这请帖到嵩山去,就说我随后赶到,在我没赶到之前,一切决定华音阁都不承认。你巧言善辩,应对从容,想必先去应付应付他们还是可以办到的。下去收拾一下,这就出发吧。” 月玲珑答应一声,吉娜高高举起了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卓王孙笑道:“你要去做什么?” 吉娜道:“我……”却没有说下去。她和琴言相处久了,也知道不能当众说什么“我要永远陪着你”一类的傻话,于是找了个理由,改口道:“上次在洞庭湖参加他们的武林大会,可好玩了。我把他们的台子都掀翻了,气得他们要命。我这次还要去掀他们的台子。” 卓王孙笑道:“我们此去,可不就是去掀他们的台子。好,你跟着我吧。”吉娜大喜,跑过去站在了卓王孙的身边,还喜笑颜开地去看他衣衫上的刺绣。 卓王孙拂袖起身,振声道:“江湖风云,又将再起,华音阁将乘风云而直上,各位都该努力了!” 众人轰然答应,偌大的丹书阁似乎也微微震颤起来。 第二十一章 驾飞龙兮北征 毕竟武林大会是件大事,华音阁的人陆续都分派到职司,各自出阁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琴言待罪之身,也不敢再同吉娜一起,一早就收拾了回自己的云南分舵。久未见面的楼心月也回湘南养伤去了。 华音阁图谋甚大,平时人员都分散在各省,真正呆在总舵中的,反而很少。 众人都走了后,阁中一下子冷清起来。卓王孙依旧不见踪影,有了上几次的教训,她也不敢贸然去虚生白月宫找他。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按照琴言所授,打坐了寻找身体中的另一个人。 这种游戏似乎很好玩,体内的那个人开始还不听话,后来说什么它听什么了。才一动念,它便乖乖地随着吩咐而动。还能够跑到体外去,要拿桌子、倒茶都可以。这人跟吉娜的关系也就越处越好,吉娜每天就是在想让它能够多学会些事来做。它倒聪明的紧,什么事情都是一教就会,把吉娜宝贝的不得了。 这天吉娜正在打坐,卓王孙踱过来道:“离武林大会也没几天了,我们下山去吧。” 吉娜看到他,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跃而起,道:“好啊。我这几天正闷得不得了,找个人玩都找不到,下去走走再好不过了。”一眼看到卓王孙后面站了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手中还提了两个硕大的木箱,便问道:“她也跟我们一起去么?” 卓王孙道:“她是来给我们易容的,并不跟去。她叫月佼然,封清华月女,说起来还是你的属下,化妆易容之术,说不上天下第一,总也算天下第二了。佼然,你来见过朔月妃。” 那女子看上去虽比吉娜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走上前来对着吉娜躬身一礼,口称:“属下拜见朔月妃。”吉娜赶忙执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道:“我哪里是什么朔月妃?你要这么给我行礼,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比我大,我叫你姐姐好了。” 月佼然仍然恭敬道:“属下不敢。” 卓王孙道:“也没什么敢不敢的。现在不是在丹书阁,这些礼数不用太拘。佼然,你这个姐姐也尽可以做的。” 吉娜笑道:“你看连阁主都不怎么把我这个朔月妃当回事,你又何必一本正经的呢?” 月佼然也给她说得笑了。赶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道:“阁主想怎么易容?” 卓王孙沉吟道:“江湖上真正认识我面目的人,倒也不多,我也讨厌太多东西敷在面上,你把上次的兰陵面具给我就是了。” 月佼然答应了声是,将右手的箱子提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就见那箱子分为上下四层,一层层铺开来,顿时摆满了一整桌。洁白的羽绒上,托着一副副大小不一的面具。那些面具有的极为狰狞,宛如神魔;有的却极为温和,看去仿佛只是一张和蔼的笑脸。有的十分巨大,不仅涵盖了整个面部,连须发头饰也包括其中,有的却十分小巧,只是眉目处轻轻一叶遮挡。 这些面具的材质也各种各样,有玄铁、沉檀、水晶、琉璃甚至人类的皮肤,唯一相同的是,这些面具都极其精致,看去显然出自名家之手。看得吉娜惊叹不已。 月佼然捧过其中一枚黑色琉璃铸造的面具,这枚面具并不太大,也不太小,大概能遮住下颚以上的大半面容,面具上黑色的光晕层层散开,宛如一团捉摸不定的云雾。 月佼然道:“这是阁主两年前用过的,佼然一直小心保存着。” 卓王孙随意接过来,道:“就是它了,你且替吉娜易容。” 月佼然低头道:“是。”打开另一具箱子,里面没有面具,却整齐地摆放着许多银具来。那些银具都极其细小精致,有的象镊子,有的象锯子,但形状又全然不同,看上去多少有点可怕。 月佼然回身问吉娜想化成什么样子,吉娜连忙摆手道:“我不要化妆。化出来丑死了。阁主,我可不可以不化,反正又没人认识我。” 卓王孙略作沉吟,道:“不化就不化。你改了男装,行动起来方便些。” 月佼然取出一套童仆的衣衫来,吉娜换上了,月佼然给她挽起头发,宛然是个俏皮可爱的书童,跟在卓王孙身边,却也正合适。随之月佼然给两人收拾了个包裹,里面放了些散碎银两,教吉娜背了,向东行去。 吉娜能和卓王孙结伴外出,自是欢天喜地,离开华音阁的时候,还不由向那巨大的牌匾看了一眼,回想起自己不远万里来到华音阁的这段韶光,真是恍如隔世。 却好在找到了他。吉娜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卓王孙,忍不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 她哪里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块恢宏沉雄的匾额。 山色空朦,水光潋滟,两人沿途指点风物,也不用轻功,出了华音阁,雇了条船,仍然向杭州行去。 从杭州换了旱路,两人在当地分舵各换了一匹马,向河南地界而来。卓王孙对马极为内行,所挑的两匹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驹,吉娜所乘的那匹尤其好,通体上下雪白,无一根杂色体毛,鬣长腿长,宛如神龙。吉娜得了这匹马,也是心爱的不得了,天天要和卓王孙比赛谁的马比较快一些。这样嬉嬉闹闹地走了几天,来到了河南境内了。 北方景致,比起南方来,就要粗糙得多了,饮食也比较不合吉娜的胃口,美差渐渐成了苦差。气候较干,风沙也大得多,都是生长南陲苗疆的吉娜所不能忍受的。只是山川风物,雄奇开阔,非南方的一味精致所比。卓王孙就专领吉娜从那景色绝佳,少人住往的地方行走。一面鞭指山河,跟吉娜议论哪里有什么先代哲贤,哪里又有什么风流人物,哪里用兵当守,哪里用兵又当攻。卓王孙胸中罗十万甲兵,所藏的书更比甲兵还要多,吉娜一路听来,津津有味,也就不觉得北方的气候多么讨厌了。 这日还未到中午,太阳就照得吉娜头昏眼花。一路山行过来,并不见水,看得吉娜气闷无比。转过山脚,前面却有一间茅屋,正盖在路边上。茅屋两边疏散地种着些油菜和花木,一条小溪从屋后流过,看去很是清雅。茅屋上头高挑了一面青旗,上面只书一个字:“酒”。 卓王孙吟道:“茅舍不掩酒旗开,为报飞鸿日日来。” 吉娜道:“天上的太阳热死了,我们进去喝一杯吧?” 卓王孙笑道:“就怕里面的东西你又吃不惯,一会子将人家的盘碗都摔了,还要我赔。” 吉娜将背后的包袱一拍,道:“银子在我这里呢?说的也不羞,要你赔。你都吃了我一路子了。” 卓王孙道:“你也不问问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吉娜道:“管它是哪里来的,现在在我这里,当然就是我的了。你来不来,你不来我下次可不给你付帐了。” 两人说着话,走进小酒店中。里面倒也修洁,并无气味。堂上放了七八张桌子,这时倒已经坐了四五张了。先来的酒客神情剽悍,包裹里鼓鼓囊囊的,显然都是兵器,看来也是江湖中人,不知是不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的。 吉娜却不管他们,径自牵着卓王孙的手走到一张空桌前,将桌子搬了靠栏杆坐下,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叫老板赶紧上菜、上酒、上茶! 众人看了看两人,卓王孙此时的衣饰,也不可谓不引人瞩目。然而河南一带武林世家甚多,近日江湖风气浮华,那些奇装异服的世家子弟也见得多了。加上卓王孙此时身周看不出一点杀气,不由都以为是附近的世家公子,带了童仆出来游山玩水,倒也不甚在意。只是这个仆人如此嚣张,却是少见。 酒店老板赶紧跑过来,问吉娜要吃什么菜,吉娜随便说了熊掌两字,老板赶紧赔笑道:“小店只是小本生意,哪里有什么熊掌啊?” 吉娜道:“那你们这有些什么?” 老板道:“倒有些新打的山鸡,还是活的。另外有些风干的鹿肉,几味野菜。” 吉娜道:“你就随便拣好吃的上些来,少不了你的钱。” 老板连声称是。吉娜赏了他一块银子,叫他先上一壶茶来。才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全吐在桌子上,赶紧叫老板过来,又赏了一块银子,叫他将茶壶茶碗刷二十遍,然后拿了吉娜自带的茶叶用新煮的泉水给泡了,然后端来。老板连声答应,吉娜又叫住他,叮嘱一会做菜的时候锅也要先刷二十遍,铲子也要先刷二十遍,盘子也要先刷二十遍,筷子也要先刷二十遍。若是发现菜中有一丝异味,先前赏的银子就都要回来。 老板刚笑得皱纹都堆起来的脸一下白了,赶紧答应着下去。果然这次取过来的茶味道就清了很多。吉娜喝着总算满意了。 卓王孙饶有兴味地看着吉娜在这里支使酒店老板,却听着旁边的客人们在说什么。 就听一人道:“你们说这次华音阁阁主卓王孙能来么?” 另一人道:“他来不来都无所谓。若他不来,只能说他怕了我们白道群雄,日后华音阁再那么嚣张,谁还理他这茬?若是他肯来,这么远的路程,带的人必定不会很多,我们就可以趁这次武林大会的时机,给他个下马威,甚至一鼓擒了他们首脑,看华音阁还威风个什么劲?” 卓王孙听到这里,淡淡一笑。就听先前那人道:“好计谋。咱们盟主不愧是盟主,想出来的点子强我们太多啦。” 后一人道:“你以为这是盟主的主意么?据说盟主很不赞成这个做法,但九派掌门组成的元老会却异口同声要如此做,盟主也就只好服从。这一招才狠哪。兄弟,我跟你说,咱们雁翎帮是小帮,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九派掌门这一招甚是毒辣,盟主已成了他们的替死鬼。若是对付得了华音阁,那自然皆大欢喜,日后再慢慢想办法;若是对付不了,大可以将过错全推在武林盟主的头上,谁叫他是头呢?而且大会上若冲突起来,卓王孙首先会找谁?当然是杨盟主了。卓王孙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谁惹上不是死?可一对上杨盟主,别的人就该逃命的逃命,该藏身的藏身,危险少了很多。这一招狠啊!” 其余众人附和道:“大师兄所说甚是。只是杨逸之能做到武林盟主,怎么会连这么点事情都看不透呢?” 那大师兄道:“他看透了又能怎样?当初第一次武林大会,选举武林盟主的时候,谁不是踊跃上前?当时师父还参加了呢,只不过败在天龙剑客的风卷云龙下面,没办法而已。那时谁又能想到这武林盟主,竟会只是个替死鬼而已?等到坐上了这个位子,再要说缩头不上,那就已经是没办法了。兄弟,江湖之中人心诡诈,你我武功平庸,安安分分地做人,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只听一人接口道:“你想安安分分的做人,那是不可能的了。” 雁翎帮众人刀剑一齐出鞘,纷纷呼道:“谁?” 就见小店大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一行人捕快装束,鱼贯进来。当先一人阴恻恻道:“你要想安安分分做人,就赶紧把请贴交出来,大爷替你去参加这劳什子武林大会,你们回家守着那点穷家薄业挣苦命去吧。” 那大师兄刷的长剑出鞘,道:“武林盟主亲自发给我们的请贴,若是交给了你们,我们雁翎帮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做人?” 那人咯咯笑道:“那你是不想安安分分做人了?我送你们去做鬼好不好?” 此人一笑,吉娜猛然想起来了,他就是跟着吴越王一起到大熊岭抢亲,被自己打得吐血的欧天健!只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他又为什么要抢英雄贴? 吉娜微偏了头,低声对卓王孙道:“这家伙是个大坏蛋。” 卓王孙的脸隐没在琉璃面具下,看不出神色。吉娜就听一股细细的声音在耳边震响:“我们且听他说些什么。” 欧天健露齿对吉娜阴森一笑,似乎并没有听见卓王孙的话。转头对雁翎帮的大师兄道:“听到没有,那小子说我是个大坏蛋,请贴呢,现在是问你们客客气气的要,若是你们这帮混蛋不识抬举,那咱就按照坏蛋的规矩来,到时候我要做些什么,可就不是现在所能预知的了。” 大师兄道:“青天白日,你能怎样?” 欧天健眼睛翻起,道:“青天白日怎么啦?看到没有,我们是官老爷,抓了你还要安你个造反的罪名。现在天下不安靖,还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在里面搅是生非?什么时候都抓干净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那大师兄怒极反笑,道:“你有本事只管来拿就是!你若武功强于我们,别说是一张请贴,就是割了我们的头去,我们都只有认栽。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欧天健笑道:“你这倒是实话。我就等你这句话呢。”猝然出手,那大师兄就觉一道阴寒的劲气如针般向眼睛刺来,宝剑一扬,向欧天健脉门截去。 欧天健好整以暇地笑道:“功夫不错么。真是难得雁翎帮还有这么好的弟子,比天龙会强多了。”待长剑快到脉门处,突然出指,铮铮铮在他的长剑上连弹三下。阴寒的劲气一道接一道传入大师兄的脉门,三指弹完,他已几乎冻僵。 欧天健轻轻用两根指头夹住长剑,笑道:“还打不打?” 那大师兄一咬牙,道:“打!” 欧天健一声长笑:道:“有种!可惜我却没功夫陪你玩了!”右手探出,夹颈将他拿住,倒过身来控了几下,哗啦啦一阵响,大师兄腰间的杂物全都掉了出来。雁翎帮剩下的几个弟子大呼小叫地来救,欧天健道:“还给你们!”抖手将大师兄抛出,雁翎帮弟子慌忙来接时,一道劲力从大师兄的身上凌厉冲出,噼里啪啦一阵响,几人一起跌倒在地。 欧天健哈哈大笑,从地上拣起一张镏金的请贴,伸指弹了弹,向卓王孙一桌走过来。冷冷道:“你这小子方才说我是大坏蛋,现在大坏蛋要装大坏蛋的派头了,我劝你还是磕头认个错,大坏蛋也许就变回官老爷。” 吉娜看着他神秘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过来找我。” 欧天健倒给她诡秘的笑容弄得一楞,接着笑道:“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我向来有仇必报,砍一刀是报,骂一句也是报。” 吉娜仍然神秘地笑着道:“但你一定想不起我是谁。” 欧天健低头向她打量了一下,笑道:“我倒真的想不起你是谁来。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碰到了熟人,我倒不好意思教训你了。你先不要说,等我揍完了你你再说不迟。” 吉娜脸上泛起一个诡秘的笑靥,突然喊道:“暗狱曼荼罗!” 欧天健砰的一声倒跌出去,脊背在地上一触,重新跃起,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叫道:“小丫头,原来是你!” 吉娜笑道:“你看,这种方法多好啊,你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把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又在做什么坏事。” 欧天健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盯着吉娜上看下看,笑声越来越响。 吉娜皱眉道:“你脑袋跌傻了么?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欧天健笑声不绝,道:“我的脑袋没跌傻,只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宝贝太大了,它一下子欢喜傻了。你知道吴越王发下多大的赏格寻你么?我只需这么将你一绑,往吴越王府那么一送,六品的小差人就变成四品的大员啦!你说我的运气好不好?” 吉娜看了卓王孙一眼,笑道:“你的运气是好,可惜你的命不好,这运气就只能看一眼,再想得到,那是想也休想。” 欧天健笑道:“是我的就是我的。现在哪里还由得你?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吉娜眼珠转了转,道:“只怕这位公子不答应。” 欧天健看了卓王孙一眼,猛地将腰刀抽出,喝道:“小公子,本官现在告你个拐带人口的罪名,你跟我去见官去吧!” 卓王孙淡淡道:“大人要带她走,只管带就是了,不用寻我的麻烦。” 欧天健归刀入鞘,笑道:“看到没有?你这靠山一见了官,就吓得要命。吓唬吓唬平头老百姓可以,在我们面前,那是一点咒都没得念。” 卓王孙等他说完了,慢慢道:“只怕你带不走她。” 欧天健对吉娜道:“听见没有,现在就看你肯不肯跟我走了。” 吉娜笑道:“你不怕你打不过我啊?” 欧天健哈哈大笑,回头对他的那些属下笑道:“你们听到没有?这个小姑娘居然说我打不过她?” 他带来的人自然也是哈哈大笑,吉娜也眉花眼笑道:“刚才你还给我一下吓倒了呢。喏,几个月前还差点被我打死了,你那些属下不知道么?” 欧天健怒道:“对了,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小丫头,快快随我走,再不走我就要报仇了。” 吉娜对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道:“谁怕你。”伸手对他道:“我要那张请贴,快拿来!” 欧天健四下看了看,冷笑道:“琴言这恶婆娘不在,我看你还能仗谁的势?”手一反,就来拿吉娜的手腕。 吉娜在他手上啪的打了一下,道:“你这人真是的,动手动脚的讨厌死了。” 欧天健吃了一惊。脚一滑,退开丈余远,看着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吉娜,似乎很不相信自己的手掌竟会被吉娜拂中。 吉娜又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道:“现在相信了吧?” 欧天健左掌一引,右手穿出,穿云掌带着阴寒之气向吉娜迎面袭来。吉娜呆呆地看着他的掌势,却不躲闪。欧天健猛想起她是王爷要的人,终不能真的将她打伤,急忙收束掌力。吉娜却趁着这微妙的一点时机,中指探出,点在他手掌的劳宫穴上。欧天健就觉掌心一阵刺痛,掌力竟然发不出去。 吉娜转头对卓王孙道:“他好象还不懂什么叫以神为用。” 卓王孙道:“笨人一般都这个样子。” 吉娜道:“我跟你说,这个人真是笨得要死。上次我刚跟琴言姐姐见面的时候,他要来抓我,结果也是给我暴打了一顿。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他那时那个样子,你要见到了,一定也会笑的这么大声。” 欧天健听她如此羞辱,也不禁动怒。刷的将腰刀拔出,恨声道:“小丫头,这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说着,一刀劈下! 第二十二章 青云衣兮白霓裳 这一刀乃欧天健全力施为,糅合了北派断门刀和南派柳叶刀的优点,刚柔并济,劲力闪烁,威力既强,招式又美观大方,真可说是颠峰之作。 他本来修的是阴寒内力,这时全力施为,刀尖上一脉蓝紫光芒流动,破空声竟在刀影之后。 这一招暗藏七个变化,后续又有五个变招,名字叫做月落寒梅,乃是欧天健保命救急的绝招,这时施展开来,声势果然不同。他一旦认真起来,就不是吉娜所能对付的了。 刀风霍霍,匝地追袭过来。突地手上一空,刀已被人夺去! 这一下吃惊更在刚才之上,定睛看处,方才他瞧不起的那个人,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的,正是他的刀!只见他仰头将杯中的茶喝干,反手一刀劈下,用的也是这招月落寒梅! 但同样的刀,同样的招式在他手中施展,威力就大大不同。 欧天健就觉一阵冷风扑面吹来,眼睛登时酸涩得睁不开。他急忙举手来挡的时候,就听赤赤之声不绝,欧天健就觉一阵恐怖之极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脑袋、心脏、手脚正被一点点地从身上割下来,化成碎片抛洒在地面上。 他怎么也忍不住这恐惧的感觉,长声惨呼起来。赤赤之声忽然停息,欧天健定了定神,低头看身上时,却好好的什么都没少,连衣服都是完整的。 那人看着他微笑道:“地狱的感觉如何?”他的目光透过黑色的琉璃面具,笼罩在欧天健脸上。其中仿佛有种妖异的力量,让人不能抗拒它们的吸引,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们,但目光一接触到它们,便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攫取,忍不住要匍匐在地上,用最卑贱的姿势来求乞这个人的宽恕! 欧天健惊恐道:“你……你是什么人?” 卓王孙淡淡一笑,取过茶壶来慢慢斟了杯水,道:“我叫卓王孙。” 欧天健呆滞地重复了一声:“卓王孙?”突然惊恐道:“华音阁主?” 卓王孙道:“对。就是我。” 欧天健道:“你……你要怎样?” 卓王孙将茶杯放在嘴边:“没怎么样。这位小姐要你的请贴,你给她就是了。” 欧天健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怀中取出请贴,放在桌上,退后而立。卓王孙道:“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欧天健嘎声道:“今日我不敌你,异日……” 卓王孙微笑道:“异日等你武功大成之日,当来寻我报复是不是?” 欧天健道:“我也知道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也不用折辱于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招手带着他那些同伴走了出去。卓王孙抬头对雁翎帮的人道:“你们也可以走了。” 那大师兄道:“那请贴……” 卓王孙笑道:“你若还想要的话不妨过来拿。” 那大师兄走上两步,吉娜轻轻一笑,他突然醒悟,道:“不……不要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卓王孙笑道:“你还不是太笨。吉娜,露一手给他们看看。” 吉娜高声答应了,突然纵身跃起,身子轻飘飘地荡在空中,一个俯折,长剑如星光般漾出,雁翎帮众人还未来得及动作,所有手拿身带的武器全部呛啷啷落在地上。吉娜反手一剑,借着剑上反激的力道,倒跃而回。真如神仙幻化,雁翎帮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大师兄拣起长剑,垂头丧气地带着师弟们走了。 吉娜在后面得意地说:“我的武功很好!” 大红的请贴,上面蘸金墨写着行书小字,云:“月之二十日,邀足下会于嵩山少林寺,共商武林大计。武林盟主杨逸之拜。” 卓王孙连看几遍,笑道:“我本以为白道的请贴会与给我们的不一样,哪知这个杨逸之竟然不肯贻我一点口实。看来白道这一次是想要大作为了。”吉娜笑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对付我们啊?” 卓王孙道:“九大门派向来标榜自己才是武林正道,可惜武功往往比不过别人,只好借了人多来虚张声势。许多陈腐的规矩又多,不但自己遵守,还要逼着天下人都要遵守。若是不肯遵守的,就不问青红皂白,扣一个黑道的帽子,然后格杀勿论。倘若有人强过他们,那更是必定要打倒的。我们华音阁几百年来励精图治,上下齐心,无论武学造诣还是总体实力上都强过这些正道人士许多,渐渐江湖重心由他们而移到我们这边,你想他们能不着急么?加上咱们又极不齿这种虚伪的做法,积年累算,恩仇日增,当然要对付我们了。不过一门一派是斗不过我们的,所以要联合江湖上所有自称正道的门派,要来个以多欺少。只可惜人多而心不齐,也没几回象样的攻势,徒落笑柄而已。” 吉娜听得似懂非懂。卓王孙一笑道:“给咱们这一闹,看来酒店老板也早逃走了。你的山鸡和鹿肉恐怕也吃不成了。咱们快一步赶路吧,先到洛阳会合相思,再一起去少林寺。” 吉娜哦了一声,一面跟卓王孙出去,一面问道:“相思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去会合她?” 卓王孙道:“她司阁中上弦月主之位,原本有别的任务不在阁中。这次执意要随我们参加武林大会,却也只得由她。” 他远眺云霞,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叹了一声:“我本承诺了她,不在她面前杀人。但每每破例,这次只怕更是难以信守诺言了。” 吉娜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诺言啊?”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见了她就会明白。在她面前杀人,的确是一件大杀风景的事。” 吉娜哦了一声,不再问下去,心底却不禁泛起一阵小小的醋意。什么人,能让他也许下这样的诺言?——她本以为,他是不会给任何人承诺的。 她不禁问道:“那……这位相思姐姐长的好看么?” 卓王孙道:“好看不好看我就不必说了,不过你见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吉娜想了想,道:“有琴言姐姐好看么?” 卓王孙微笑不答。 吉娜道:“有楼姐姐好看么?” 卓王孙依旧不答。 吉娜不甘心地道:“那……有秋璇姐姐好看么?” 卓王孙微微皱眉:“你可真够烦的,难道真要将所有的人都举一遍才肯罢休?反正马上就要到洛阳,你见了不就知道。” 于是两人打马前行。这里已经离洛阳很近,走了半日,就到了洛阳城外。两人更不停留,直接向城西的白马寺行去。 这白马寺自晋朝而建,到现在已有千年。洛阳古为名城,繁华千年不断,白马寺的香火也就一直没有停息。黄昏时分,进香观礼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和尚们正在做晚课,佛唱声和着钟磬的声音传来,人心静得就象悠悠淡淡的天空一样。 吉娜和卓王孙牵着马走进白马寺,就看到了相思。 夕阳铺呈如金,一潭清水置于禅院的中间,残荷支离,将潭水布满,相思就站在潭边。 没有人告诉吉娜,那个人就是相思,但吉娜却无故起了一个念头,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她此刻低眉看着这潭清水。一袭淡红的衣衫就宛如潭水中浮起的云彩,缥缥缈缈地要托起她那如红莲一般温煦而优雅的风姿。潭边有一尊白衣观音像,相思站的位置,就在像的旁边,也不知是观音象她,还是她象观音,人本来就很静的心,这时竟可连心跳都入灭那欲逝的斜曛中去了。 这时,波光微动,相思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道:“你来了。”她一笑,就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又那么空漠而广远,笑容中竟似带着种忧伤的味道,这一笑,便将世间一切物的痛苦承接了。笑的根本不是她本身,而是这个天空和大地。 吉娜心中升起一丝虔诚,脚步不由地顿住,似乎离她太近,便是一种亵渎一般。 卓王孙也停下脚步,隔着潭水笑道:“你来了。” 琉璃面具再也遮不住他那从容的笑意,吉娜一接触到他的笑,便觉天下的一切忽然都从意识和现实中隐去了。 这个大地上什么都不再存有,只有卓王孙那从容而散淡,高远而又巍峨的笑容。 如高山,如明星,如炽热的太阳,如横掠过的风。如他深情地向你注视,也如秋天那粘湿夜色的露水。它仿佛是一切,但又仿佛什么都不是。 吉娜身子一颤,一种奇特的感觉自脚下升腾而上——她仿佛一下子被抛到了宇宙的终极处,隔着无限远的空间,看着两位光芒闪烁的神诋,在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交谈着。而这个世界就在它们千劫万世的交谈中,毁灭,重生,然后再毁灭,再重生。 她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认识这个女子。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瞬间侵占了她的心灵,让那一点小小的醋意也烟消云散,她就觉得这个女子说不出的可亲,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中,曾和她相伴了千万年一般。 在那个无限遥远的世界里,吉娜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鸟,在寒风中冻僵了身体,奄奄一息。 而正是这个女子,在泥泞的沼泽中小心将她抱起,用温暖洁净的泉水为她洗净身上的泥土,用最柔软的毯子包裹着她,哄她入梦。她曾对着阳光,用金色的梳子为她梳理长发,在她生病的时候,她曾为她垂泪,将她抱在胸前,用体温温暖她发凉的身体…… 是她那双洁白的手,将她捧起,是她温婉的爱,让她重生。为了报答这份爱,她甚至宁愿为她而死。 吉娜一瞬间迷茫起来,她到底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会突然涌起这样奇怪的记忆? 难道,人真的有前生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是千万年,也许只是一瞬。相思转头向她,笑道:“这位可爱的妹妹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她这时的笑容中神秘的尊崇隐去,只有一种温煦,也让吉娜看到了原来她一直没有注意过的女人的另一面:坚忍,温柔,温顺而和美。 她无尽柔和的眼波,似乎并不是只注视着池塘残荷,而是爱惜地关注一切生命的终点,为任何不幸的陨落而垂泪,面对渴求的乞丐,将自己瓶中甘露尽倾,而不会因此感觉有任伟大。 她就这样淡淡微笑着,站立在斜阳池塘,看着吉娜。 吉娜从纷乱的回忆中醒来,一触到她的目光,脸上红潮顿时涌起,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吉娜,姐姐你好漂亮。” 相思盈盈一笑,走过来牵着她的手道:“我叫相思,在阁中司上弦月主之职。看着你这样活泼的小姑娘,都不免觉得自己老了。” 吉娜急忙道:“姐姐一点都不老!姐姐才是漂亮的不得了呢。我原来觉得我最喜欢琴言姐姐了,现在我不最喜欢她了,我要最喜欢相思姐姐。” 相思和卓王孙听到吉娜如此天真的说话,不禁相视一笑。 吉娜急道:“你们不相信我么?我也说不出来的啦,就是一见到姐姐,就觉得很亲切,好象一见就知道一定会对我很好似的,我就想我以后要最喜欢相思姐姐啦……” 相思执着她的手笑道:“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我也是见了你就喜欢的不得了,你这么一说,原来和你真的是有缘。” 卓王孙笑道:“这孩子本就有些花痴,是见了一个喜欢一个的,你还要顺着她说。再惯下去,直怕这就成了她打招呼的口头禅了。” 吉娜脸通红,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的!我们喜欢来喜欢去关你什么事。反正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喜欢你!” 相思朝卓王孙微微一笑,也不因她这童言无忌而生气。 吉娜扬着头,看着两人相视微笑,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就仿佛最天真、善良的妹妹,看到自己最爱的姐姐,和天下最优秀的男子相爱,一种由衷的欣喜与骄傲。 也宛如最天真、善良的女孩,看到自己最崇敬的神祗,和天下最美丽的女子相遇。这欣慰中却又不知不觉地夹杂了一丝怅然。 在他们这一笑中,她真切地感到,自己变得好陌生,仿佛再次被抛到在遥远的角落里,无人注目,只能痴痴遥望着那对独一无二的璧人。 是的,或者他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爱侣吧,而自己在他心中,或者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她真的是一个孩子。 她在华音阁中任性捣蛋,胡作非为,有时也不仅仅是太过天真,不明白其中的厉害,而只不过因为,她想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她在华音阁里,像一只淘气的小鸟一样,飞来飞去,时而故意落到他的肩头,衔起他的衣襟,他总是这样淡淡的,不气也不恼,任由她作为。 她虽为他不责罚自己而暗喜,但心底深处却也不免有些失望,下一次便把这个乱子捣得更大一点,直到摔坏了沙椤树、三生蛊,才稍微收敛。 听琴言楼心月说,他本是一个御下非常严厉的人。能纵容她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这让吉娜在委屈之外,不由又感到一些甜蜜。不管怎样,她总是比她们特殊得多啊。 然而,在见到相思的一刻,她却突然有些明白了,或者他给他的这些特权,并不是因为偏爱她,而仅仅因为她只是个孩子? 难道他吃下她的茶苞,允许她来偷月亮菜,只不过因为,他把这些当作陪孩子玩的游戏? 吉娜怔怔地望着卓王孙,他脸上仍然淡淡的,并没有对相思表现出特殊的爱意。 但吉娜知道,他至少将眼前这个女子当作和自己同样的人,他也许会爱她,也许会恨她,也许会责罚她,但总是将她当作可以陪伴自己的情人。 而不是一个需要纵容、娇惯的孩子。 吉娜又将目光转向相思,她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容。 平心而论,她并没有秋璇那样咄咄逼人的艳色,她那温婉的美丽却如春风一般,让人一见之下,心灵就无比平静,安宁。 吉娜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就是秋璇提起过的,最值得她妒忌的那一个。 然而,她不能。 她可以嫉妒秋璇,但却不能嫉妒相思。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淡如流水,清如莲花,没有人忍心去恨她。更何况,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那份宛如来自前生的亲近。 吉娜心中空空的,连去争夺的的勇气都全部消散在她的一笑中。 难道在自己做了多年的那个梦中,自己注定只是一个配角? 她正怔怔地想着,相思却走过来,笑着拉起她的手向外走去。 吉娜宛如着了魔一般,乖乖地让她拉着自己,乖乖地回答她的问长问短。 她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很快跟她好得不得了,连马都跟她同乘一匹。让她抱着自己,一路都说个不停,渐渐地,竟连心中的一点忧伤也忘记了。 或者,在渺不可知的前生,她们本来就是最亲近的姐妹? 又或者,只这孩子太过单纯,又哪知道人间的忧愁。 北地山川少秀丽之姿,多雄奇之态,嵩山尤其是其中的雄峻之最。古人称“峻极天下”,由此可见一斑。范仲淹更有诗曰:“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遥望其山,突兀苍茫,连绵翠积,虽不是很高,但气势磅礴,如伏虎,如卧龙。姿像皎然,气度沉稳。少室、太室东西相踞,陡峭峻拔中,诸峰簇拥起伏,如列旌,如罗剑,如聚兵,如会臣。望之已可动人心目,拊攀而上,更觉既清且险,而峰壑开绽,凌嶒参差,更增远眺俯瞰之美。嵩山地近黄河,前为颖川,乃中原富饶之地。 《封禅书》云:“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自古以来,就是皇族祭祀天地的重要所在。尧舜时称嵩山为“外方”,夏禹时称“嵩高”、“崇山”,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始定名“嵩岳山”,封其为中岳。历代帝王封禅天地,皆来此间。北魏中孝文帝自平城迁都洛阳,在嵩山五乳峰前创建少林寺。后释迦牟尼第二十八代弟子达摩祖师得师傅般若多罗教化,于北魏孝昌三年到达嵩山,见其地群山环抱,林木茂盛,山色秀丽,境界清幽,于是驻锡此地,开传了著名的少林派。达摩所创心意拳经历代名僧推发演变而成七十二绝艺,更是声名远播,驰誉数百年间。到了唐代初年,少林寺十三棍僧助唐王有功,太宗即位后,大加褒赏,许之养僧兵五百,开酒肉戒,开杀戒,可参知政事。少林寺从此而为天下武学元首,再无可与抗衡者。几百年来领袖武林,直至三年前覆灭天罗教手中。不知此次武林大会,为何还要选在此处。 卓王孙乘马仰看嵩山,叹道:“古人云嵩山‘峻极天下’,这‘峻极’两个字,还是要到了嵩山面前才能真正知晓的。” 吉娜笑道:“这有什么难以知晓的,峻极,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卓王孙也笑道:“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变得简单了。喏,这座山叫少室山,西边那座高山叫太室山,乃是嵩山两大主峰。” 吉娜道:“太室……少室……怎么听着象两姐妹。” 卓王孙笑道:“正是两姐妹。据说夏禹王的妻子涂山氏生子于太室山,故称之为‘太室’,太就是大的意思,室就是妻室。涂山氏生的这个儿子可大大有名,就是后来创建了夏朝的启。所以太室山的山下建有启母庙,供奉的就是涂山氏的灵像。涂山氏的妹子住在少室山上,她也嫁给了夏禹王做妻子,所以她住的山就叫做少室山了。” 姊妹共嫁一夫之事在古代并不少见,卓王孙说者无意,吉娜却听者有心,她望着云霭中颇显孤寂的少室峰,不禁浮想联翩,难道自己以后也注定了要远远看着他们,相亲相爱,子孙昌盛么? 卓王孙遥望山峦,道:“少室山大大有名的是少林寺,恐怕这时候已经聚集千人,就等着我们上去了。” 吉娜心情本来郁结,又想起洞庭大会上那些追杀她的和尚们,不由没好气地道:“我们来个火烧少林寺吧!” 相思吃惊道:“快别这样说!你可知道起此种念头是多大的罪孽么?” 吉娜无奈地伸了伸舌头,道:“我只是说说么。看我们的相思姐姐就是心地好,连念头都不让转。” 卓王孙笑道:“白道群雄虽然不好,但也不能一下子杀个精光。天下人都杀光了,只剩下我们华音阁,不也无趣得很?” 吉娜点头道:“阁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果然不能杀光。那我们悄悄地上去,先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吧。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阁主也教过我的。” 卓王孙微一沉吟,道:“好吧。我们就先悄悄上去看看,若是真的有什么可恶之处,不妨来个火烧少林寺。” 第二十三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武林大会鱼龙混杂,去的多是江湖汉子。吉娜、相思也不便以真面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下两人也各自用一块兰陵面具遮住容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三人斩荆攀岩而上。 他们走的却不是清凉寺到南天门这一游人们惯走的平整山路,而是由安阳宫而上,沿少室山主麓而行。这一段是少室山最险的地方,便是少林寺的和尚也很少到这边来。但愈险的地方,看去风景也就愈好。三人又是武功卓绝之辈,一点小小山路哪里放在心上。 又过了片刻,吉娜走得有些气喘,卓王孙便轻轻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向前。 吉娜心头撞鹿,面色绯红,却也不说什么,只是走得更加快了。 走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便到了十方禅院。 遥遥就听到人声鼎沸,虽然是开武林大会,但江湖人士哪里讲什么礼节顾忌?自然累了就躺,饿了就吃,一不高兴了就随摔随打。所以少林寺的和尚们,倒也不敢放这么多的人进寺。好在少林寺外是一片平地,尽可容一两千人的坐卧,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些好话,请众人在寺外歇息了。一面和尚们一天三顿流水价地将素菜素饭做好,送将出来。江湖人士,倒也不计较坐卧之处的好坏,只是两三天没有肉吃,没有酒喝,不免将少林寺的大和尚们的亲人们问候了又问候,更有修养不够的,当少林寺的和尚送饭来时,便指了痛骂。和尚们本来一下子给这么多人做饭就有些手忙脚乱,正自生气,哪里还经得起如此漫骂?各派的长老各自约束着,才没冲突起来。可是寺外果皮、垃圾不免丢得满地都是,少林寺和尚见了,也只有叹气而已。 卓王孙悄悄寻了棵大树,带着吉娜相思跃上,将内息沉住不动,跟松树相合为一,然后反转回来,将吉娜和相思都笼罩在内。外面的人若用内息来查探此处,便只会感觉到松树的脉息,而不会发觉有外人隐身其中了。 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们阁主既然说要来,当然就一定会来,你们若是诚心相邀,等这么一天半天有什么打紧?”声音清脆俊朗,卓王孙认得正是他派出去先参加武林大会的月玲珑。 就听一位少林老僧道:“为天下苍生而计,自然等一两天乃至一二十天都可以。只是白道群雄千余人会于少室峰顶,卓施主却迟迟不至,恐怕这也于理不合吧?”正是上次在洞庭被吉娜捉弄入水的昙瞿大师。 据传少林方丈昙宗大师在一夜静坐练功之后,突然真气逆行,走火入魔,如今正在闭关调理,不能露面这次武林大会了。方丈之位,就暂时由他的师弟昙瞿代理。 月玲珑道:“天下礼节,在于所是者为合,在于所非者则为不合。大师说我们阁主迟迟不至是不合礼节,但在我们华音阁来看,这迟迟不至,却正是合于礼节。倘若是早早到了,却才正是不合礼节呢。” 她这般强词夺理,昙瞿大师也不发怒,合掌道:“愿闻其详。” 月玲珑道:“我们阁主早料到正派鱼龙混杂,各自在自己的家中,有长老管着还好些,这一放纵出来,未必不乱糟糟的。少林派向来讲究谦冲平淡,未必肯大庭广众之下,替人家约束子弟。所以这头两天,少室山上必定不堪入目。阁主千金之体,怎么可以自蹈泥淤之地?所以派了我们先来探看,若是少室山上只是一片狼藉,那也就不必来了。古人道:‘远人来。’这个远人不来呢,则要追查的并不是远人为什么不来,而是要检看自身,有什么坏处毛病而不让远人来。所以我们阁主到现在还没来,自然是要大师先探视一下自身,看看究竟毛病出在哪里了。” 昙瞿大师点头道:“原来卓施主迟迟不至,是嫌我们这个地方不好。那么请卓施主惠赐良地,老衲当率众位施主登门拜访。” 月玲珑还没回答,就听一人笑道:“大师上了她的当了。卓王孙不来,我看十九是怕了我们,要不就是有什么图谋。” 卓王孙看时,那人手中一把折扇,一摇一摇地扇着,折扇上是仿唐的仕女像,扇骨隐隐乌光流动,却是纯钢打就。那人方巾缓袍,全身文士打扮,面白如玉,随风吹来,似乎还能闻得到脂粉气,态度比韩青主还扭捏。 月玲珑道:“先生可是颖川秀士方自若?” 那方自若举手一躬,道:“贱名得姑娘之诵,何幸如之。” 月玲珑道:“在我奉阁主之命来参加这武林大会前,阁主曾吩咐江湖上须要注意的几个人中,方先生就是第一个。昙瞿大师才是第二个。”方自若大喜,正要似谦实褒地逊谢几句,就听月玲珑冷冷接道:“阁主说江湖上动刀动枪,那是寻常,死在别人手下,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没什么好说的。但若碰到了方先生,还没动手就给他的酸气熏死,可就冤枉得很啦。” 话还没完,边上几个粗豪的汉子已经放声大笑起来。方自若自命风流,向来不大与这些江湖豪客交接,早就惹得别人讨厌了,这时经月玲珑一损,四下讪笑之声不绝。方自若呆立当场,看着月玲珑娇小可爱,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发怒动手不是,含糊过去也不是。他自负辩才无碍,却不料一句话就给噎成这个样子。 月玲珑道:“你说我们阁主不来,十九是怕了你们,难道今天这次武林大会,并不是来商量一个各派共处的法子,而是吓唬我们华音阁不成?难怪各派来得这么早,一下不见了我们阁主,就死命追着问,原来今天就是要仗着人多,将我们从华音阁中诱骗出来,准备以多欺少的是不是?既然这样,何不就将我们几个杀了,也好先削弱一下我们华音阁的力量。” 昙瞿大师咳嗽一声,道:“女施主误会了……” 月玲珑见此时阁主还没来,心下也是着急,只想着拖延时间,抓着了个漏洞哪里肯放过?抢着道:“方先生又道我们阁主不来,是有什么图谋,那么请问,众派中的人是否都已经来了么?倥侗派的于老爷子,神拳门的周门主,武当的敷非、敷微、敷疑三长老,为什么没来?就连少林方丈昙宗大师,也托病闭关,难道也都是有什么图谋么?我知道了,定是你们在此诱引着我们阁主,他们就带了另外的人,预备攻入我们华音阁,乘虚而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是不是?” 昙瞿道:“女施主言重了。哪里会有此事。敝寺方丈的确在闭关疗伤,这是全寺僧人亲眼所见,老衲愿以少林百年声誉作为担保;倥侗于老爷子近年闭门练功,有两年多未现江湖了;神拳门周门主伤重在身,据说连床都下不了,他们神拳门两位副门主都到了,也就等于周门主亲到。至于武当派的三位长老,每位都在九十岁以上,都是几十年不在江湖上行走的,我们这些俗人俗事,哪里能烦劳得到他们老人家。若说是他们会联合起来对贵派不利,那是万万不会的。” 月玲珑道:“他们自己联合,当然不会。但若大师你拿出少林长老的尊严,或是杨盟主拿出天下英雄令来,恐怕他们也拒绝不了吧?再有方先生圆先生的晓以江湖大义,恐怕石头人都给你们说活了。” 昙瞿合十道:“阿弥陀佛,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衲何须如此动作。” 月玲珑道:“大师仁人心怀,当然不会如此,但能保证别人也不如此么?” 昙瞿一时语塞。峨眉派走出个妙龄女子,也没剃度,看来是个俗家弟子,道:“这位姐姐好利的口,只是贵阁主派姐姐前来,那必定是接到请贴了,姐姐既然都说了贵阁主肯定会来,却过期不到,这‘信’之一字,贵阁主是已经失了。” 月玲珑一呆。江湖上人最讲究的,就是信字。若是不能取信于人,纵然有什么协定,哪又有什么用?这次武林大会召开,无论得出什么结果,不都是无稽之谈?这小姑娘看来甜甜的,说话却如此厉害。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这位妹子叫什么名字?姐姐可看不出来。” 那姑娘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一下子答不出我的话,要想一下子,才故意来问我话。不过我就给你赚个便宜,告诉你又何妨?我叫花如意,是守温师太的弟子,修的是平野剑法。想好了没有?” 月玲珑更是一惊。这守温师太乃是峨眉山一个尤其古怪的老尼,整天端坐于峨眉金顶之上,也不同人交接,武功却是高得不可思议。就因为她从来不理俗务,所以心音师太圆寂之时,将掌门的职务传给了二弟子守拙,守拙不敢居掌门之位,每有要务都去请示于她,守温师太不胜其烦,就独自在峨眉最高峰上开了个小洞,闭门而居。却从来没听说传授过弟子。而师父不说什么话,弟子却如此灵牙利齿,庶为怪事。 月玲珑于是笑道:“妹子说笑了。妹子既然知道江湖之上最讲的是个信字,当然也就知道江湖之上,风云变换,所不可知之事正多,华音阁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帮会,我们阁主也公推为天下第一,可是毕竟事有人所不能为,安知我们阁主就没有不能为的呢?又安知这不能为之事,不是就在今天发生在我们阁主身上呢?阁主就是怕有这样的万一发生,所以才派我们打头阵,无非就是要明这个‘信’字。华音阁虽然没将各位当作敌人,但各位想必对华音阁一点好的印象都没有。我们三两人置于你们千万人之中,若不是为了信之一字,又能为了什么呢?各位却一再苦苦见逼,难道江湖大局比起个人的一点安逸,就是那么的不如?” 昙瞿大师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真是菩萨心肠,但愿贵阁主也能发苏此一念,常想着江湖大局比起个人的安逸,是要远过的,则老衲苦等此生,也是甘愿。” 月玲珑合十施礼道:“多谢大师。” 花如意轻笑道:“可是这么多人都如期而至了,单单传说武功天下第一的卓王孙却没有来,你不觉得偶然的太大了么?” 月玲珑也笑道:“天下何止千千万万的人,你不对他们说话,却只对我说话,不也是偶然到不可思议么?但此种偶然,在我看来为偶然,在你看来却要说是必然。现在你说我们阁主不来是偶然,等到一会子阁主来了,说不定你就要说是必然了。” 花如意道:“那么姐姐是觉得世间一切事,无非是偶然和必然的么?” 月玲珑道:“自然还是偶然的多,必然的少了。” 花如意眼睛眨了眨,道:“若是我的剑刺到了姐姐的胸口,逼着姐姐问问贵阁主的下落目的,是不是也是偶然呢?” 月玲珑道:“那一定是偶然得不得了。但我想这偶然一定会化为剑转到你胸口的必然的。好妹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 花如意道:“我们试试?” 月玲珑双袖垂下,拢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更浓,道:“妹子愿意,姐姐当然没有推辞的余地。只是妹子出手千万要轻一点,姐姐身子弱得很,可经不起你折腾。” 花如意媚笑道:“我会很轻的,轻得等你死了也不会痛的。”猝然出手,一出手就是一道寒光,向月玲珑当胸斩下。这女子看起来又甜又可爱,说起话来娇娇糯糯的,出手却狠辣无比。剑光一闪,就封住月玲珑胸前九道大穴,竟然一出手,就要月玲珑的性命! 月玲珑也没想到她剑招如此狠辣,双袖抖出,卷向她剑尖,同时双脚点地,向后飘出。 就听花如意娇笑道:“来不及啦!”猛听一阵裂帛之声,月玲珑的衣袖已被花如意绞碎,剑芒如毒蛇般向月玲珑追袭而至。 月玲珑一退,再退,剑尖离胸口只有三分距离,花如意剑招猝变,剑尖漾起一蓬花雨,变得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剑尖的位置,只觉胸前尺余方圆全都是疾刺而至的剑尖,花如意得意笑道:“华音阁的武功,也不过如此!”猛听“叮”的一声,手上一轻,长剑已被削去一截。月玲珑手上精光耀眼,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匕首。花如意猝不及防,月玲珑刷刷几下,将她长剑削去一半,笑道:“峨眉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花如意阴沉着脸,将手中断剑望地上一摔,后面峨眉派的弟子又递上一柄长剑,花如意接过,一言不发,又向月玲珑猛攻而至。月玲珑本并不想打架,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不要多做纠缠,哪知这姑娘的脾气竟然是越打越上,而此时敌忾之心一起,大开大阂,将峨眉派的平野剑法使得威力无比。 守温师太乖僻之人,自然剑法也不会走中正平和一路,平野剑法本是祥和之剑,这时却无端掺了些诡异的变数。花如意一招天外玉龙当头劈下,月玲珑举剑挡时,她的剑尖却连颤几颤,似横劈,似直削,当真难以防范。而且花如意越打越狠,几招之后,抢上身来,右手剑招,左手擒拿,猛攻而至。却哪里象个女子的打法? 月玲珑大感头痛,只得极力应付,将门户紧守,只盼花如意打的累了,就此罢手。哪知花如意只管娇喘细细,剑招却一招狠似一招,大有不将她毙于剑底决不收手之势。 激战中花如意踏上一步,长剑横削,连挽了三个剑花,向月玲珑胸前袭来,月玲珑叹了口气,手中匕首一反,将花如意的长剑削下一截。眼看花如意毫无退意,那又何必多做纠缠。匕首回削,要在花如意未曾撤剑之时,再削一段。花如意猛的一挥手,断剑向月玲珑掷去,月玲珑侧身躲过,花如意两指抄住削下的那段剑尖,嚓的一声,刺入月玲珑胸口。 这一下突如其来,连月玲珑都呆了,手中匕首也忘了挥出。花如意手指一弹,断剑刺入更深,借着这一弹之势,倒跃而回。看着月玲珑捂住伤口只是咳嗽,笑道:“姐姐这下知道谁的武功不过如此了吧。” 月玲珑胸口如受火灼,真气到了胸口就倒涌而回,这一下伤得可是不轻。强吸一口气,道:“我怜你年纪轻轻,修为却甚有火候,一直没下杀手,不想竟落了个这等下场,难道这就是守温师太教你的么?” 花如意脸一红,大声道:“我师傅怎么教的不用你管!两下动手了你还怜这怜那,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当真是不知死活。” 月玲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连气都提不上来,苦笑道:“对,我真不知死活,实在是咎由自取。你教训的很好!”突然身子前倾,鬼魅一般冲到了花如意的面前,手一扬,匕首直戮而下! 月玲珑本身武功就高于花如意,这时全力施为,再无半点真气保护自身,更仿佛功力骤然提了一倍,花如意哪里挡的住?手中长剑刚抬了一半,月玲珑匕首森寒之气已然临头,大骇之下,失声而呼,却忘了闪躲。 第二十四章 龙驾兮帝服 就听一声冷哼,三支长剑从后面伸出,格格几声响,长剑尽断,月玲珑口中喷血,向后倒去。 吉娜在树上看得愤怒之极,长身欲言,卓王孙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并表示月玲珑不会有事。吉娜看了卓王孙一眼,卓王孙微笑着点了点头,意示安慰,吉娜才愤愤坐下。相思却淡笑着坐在他身旁,丝毫不动容,似乎有卓王孙在,那便万事不用担心。 花如意背后踱出一位灰衣老尼,道:“魔教孽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杀了!”她旁边跃出三名女尼,长剑一扬,赤赤风响,就待往月玲珑刺去。 昙瞿大师踏上一步,道:“阿弥陀佛,手下留人。”双袖随着合十挥起,三尼的长剑竟然刺不下去。灰衣老尼眉尖陡然竖起,尖声道:“昙瞿,我杀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不是了?” 她这话语好生无理,昙瞿大师却也丝毫不怪,缓声道:“她乃华音阁的使者,我们未见正主之前就将她杀了,恐怕于后来的大计有妨。唉,就是不杀她,将她打成这个样子,一会卓施主怪罪下来,也很难讲了。” 灰衣老尼冷哼一声,道:“你以前是个没胆的小子,现在做了几十年的少林长老,仍然是个没胆的小子。这丫头敢对我的弟子动刀动枪,就是该死。卓王孙又怎么样?要他来怪罪我?一个华音阁就怕成这样,看我独上华音阁,挑了它再说。” 昙瞿大师还未做答,就听一声轻笑传来:“守温师太好大的口气,可知我们华音阁在什么地方么。”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满山皆是。 守温师太喝道:“什么人!敢在我面前放肆!出来!” 轻笑突然转为一阵银铃般的长笑,道:“守温师太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么?” 守温师太双眉几乎直竖起来,道:“我知道你还未赶到山上来,先发声恫吓,让我不敢杀你的手下。哼!魔教孽子,其心可诛。再不上来,我先一剑杀了她!” 那声音道:“好么,你让我上来,我就上来好了。”突转柔媚,就如同跟情人讲话一般,粘粘腻腻的,听得几个年轻弟子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猛然眼前一花,场中多了个女子,她满身水红的衣服,亮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衣服的款式,但最亮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 这明亮并不是清泠彻骨那种,而是含着微微的倦意,就如同春睡初起,看谁都带着点慵懒,又若即若离,待向人看又不向人看。然而其中仿佛藏了一团火,眼睛一旋,在众人堆里扫了一圈,每个人都觉全身热了起来。 吉娜目瞪口呆,忍住了没呼出声。 秋璇? 她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转头望向卓王孙,却见他也眉头微蹙,显然事先并不知道秋璇会出现。但他向吉娜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大惊小怪,且看她要做什么。 就听昙瞿大师合掌道:“原来是秋璇姑娘,老衲有礼了。” 秋璇水红的衣裳一转,斜坐在一块大石上,笑道:“怎么我一来就成了你有‘理’了呢?守温师太可别误会,我们之间当真没什么的。” 昙瞿大师赶忙合十,道:“姑娘如此说笑,老衲情何以堪。” 守温师太却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 秋璇却不理她,转首对昙瞿大师道:“我见你风度颇佳,见识也好,居然从未见面就知道我是秋璇,这在少年人还有情可原……” 守温师太怒斥道:“住口!越来越不象话了!” 秋璇似乎不胜其怒,举手遮住额头,道:“师太先不要发怒,等我说完好不好?”她这么一遮,就仿佛有种莫名的慵懒娇弱,让人忍不住地起呵护之念,众豪都不自禁地觉得守温师太真是太过粗鲁。若不是慑于峨眉派好大的名头,当时就要有人喝止。 秋璇续道:“你身为少林的长老,想必武功也是挺高的,就算不高,门下弟子多的是,何以独对守温师太如此恭敬呢?” 昙瞿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她乃是老衲唯一的姐姐。” 秋璇掩口道:“啊!原来如此。我原来都想错了,还以为你怕老婆呢!” 守温师太怒道:“你起来!如此口齿轻薄,也没人教过你?” 秋璇道:“我父母死得早啊,又没有亲姐姐,谁能教训我呢?师太莫非有这个兴致?” 守温师太重重地哼了一下,给她来了个默认。 秋璇轻轻一笑,突道:“师太的功力果然不凡,我施展出的碧沉秋烟功竟然还未粘体就被弹了回来。若是峨眉派的诸位高足都这么厉害,我可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守温师太道:“我们峨眉派的武功用不着你来评点!” 秋璇轻笑道:“那师太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守温师太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却不禁吃了一惊,就见峨眉派的弟子身上全笼了种淡淡的碧气,这碧气轻淡若尘,又在山木之中,若不是守温师太如此的眼力,当真就以为是林中树木垂下的青光。碧气虽淡而凝,竟如实物一般附在众弟子的身上,那自然是极厉害的毒物。众弟子还一毫无觉。守温师太也不回头,赤的一指点向秋璇,跟着赤赤赤赤风声不断,接连就下了几十招杀手,要逼得秋璇无暇再施暗算,然后捉住她要出解药。她的功夫自然不是花如意所能比,劲气道道如剑,霎时间封住了秋璇一切退路。 秋璇却端坐不动,守温师太心中一动,劲气倏的一收,全悬在秋璇四周,蓄力待发。秋璇却如一毫无觉,笑道:“我就知道守温师太舍不得杀我。” 守温师太冷冷道:“我是舍不得解药。你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秋璇道:“没有解药。” 守温师太道:“那你就死!” 秋璇道:“我虽然没有,阁主有啊,所以守温师太还是不要急噪,等阁主来好了。你现在杀了我也可以,等阁主来后,看到他心爱的属下一死一伤,你猜他是不是肯救峨眉派呢?” 守温师太重重一哼,收了劲气转身而立。秋璇轻笑道:“若是还有人说是不等,还要麻烦师太帮忙劝劝。” 守温师太举掌在地一击,轰然声响,地上陷了个好大的坑,少林寺中隐隐传来钟鸣之声,这一掌居然连寺中司晨的铜钟都一齐震动。 烟尘四起,众人骇然变色,守温师太冷然道:“从现在开始,谁说不等,我就杀谁!” 秋璇展齿笑道:“还是这个办法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突听山下有人朗声道:“天龙门、雁翎帮、五虎刀、蔡家拳、百花会、栖凤阁、云门堡、天池会、快刀门、青龙帮、当雄山寨、飞虎镖局掌门到——” 昙瞿大师噫了一声,道:“这几家门派虽也发了请贴,但不是就此无影无踪,就是遣人说不来参加大会了。怎么忽然联袂而来?”当下高声道:“少林昙瞿,代杨盟主恭迎十二派掌门。” 就见山道上缓缓走上一行人来,当头一人红袍金冠,眉宇轩仰,竟然是皇室打扮,后面跟着的人众也都或侍卫,或衙役之服,竟然上来一群武官,却哪里是什么十二派掌门? 昙瞿大师稽首道:“江湖英雄在此聚会,诸位因何而来?” 那金冠王爷挥手道:“我们因何而来,说与他听。” 旁边答应一声,走上一人,吉娜认的他是屡次被打的欧天健。 欧天健傲然道:“十二派的掌门人现在都已为朝廷效力,投靠了我们吴越王府,现在吃的好穿的好,乐得屁滚尿流,极力地托我们王爷来跟你们说一声,不用开什么武林大会,也不用再分什么少林派武当派,一律归入我们吴越王府,共享荣华富贵。有我们王爷和当今圣上的庇佑,你们也不用担心什么劳什子华音阁了。岂不是好?” 一语未完,众人大声鼓噪起来。这些江湖好汉都桀骜不驯惯了,向来不服管制,门派观念更重于性命,现在让他们投靠朝廷,那简直比拿刀杀他还难过。 欧天健眼睛向四下冷冷一扫,道:“吵什么?想造反么?” 大多数门派中的头面人物都是有家有室的,虽然干的是刀头喋血的营生,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毕竟不敢太过于嚣张,免得累及家人。这些人大多跟官府有些牵连,以求行事方便,知道吴越王乃是当今皇上最钟爱的弟弟,在朝中简直是一手遮天,这天下跟是他的没什么两样。当下赶紧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无故争吵。 昙瞿大师待人声静了静,合掌道:“施主言十二派掌门都投靠了朝廷,可有证据么?” 吴越王笑道:“老和尚,证据来了,接好!”袍袖拂出,几张请贴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向前缓慢飞去。 昙瞿大师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将周身劲力都运到手掌上,一招礼拜如来,向请贴接去。手指刚碰到请贴,猛觉一道刚猛之极的力道潮涌而至,狂放恣肆,宛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又宛如洪荒猛兽,欲搏人而噬。 昙瞿大师周身巨震,急忙双手合出,将请贴接在手中,就觉那力道在全身猛一鼓涌,然后悄然消逝于无形。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浑厚凶猛中,又带有一丝诡异之气。 吴越王笑道:“你能接我一招龙沛于天,功夫也算相当不错了。没想到少林寺经天罗教一劫,竟还有如此人才。” 昙瞿大师寿眉蹙起,也不答他的话,打开请贴看时,果然是少林寺发出给十二派掌门的武林大会请贴。吴越王若不是真的招揽了这十二门派,便是强行从他们手中夺走请贴,逼迫他们不来参加武林大会。无论哪种情况,都是非常头痛之事。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他如此武功,这次所带来的部众个个都身手矫健,想必没有安着什么好心。不想华音阁之外,竟然出了如此变数。而他又打着朝廷的旗号而来,一个处置不当,在座的门派都是灭门之祸。却如何是好? 昙瞿大师沉吟不答,吴越王笑道:“大师看了这么久,可看清楚了没有?” 守温师太喝道:“看清楚不清楚关你什么事!要你来催!” 吴越王翻眼看天,道:“这位想必就是以不讲理著称的守温师太了。只是你不讲理,我却是不讲理的祖宗。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就下令封了峨眉山。” 守温师太道:“峨眉山又不是你的,难道你说封就封?” 吴越王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我说封封不掉的!” 守温师太怒道:“我先杀了你!”右手双指一骈,向吴越王檀中穴点来。 吴越王道:“好泼辣的尼姑!”大袖挥出,将她一指之力化解,跟着双袖翻舞,跟守温师太斗在一起。 这两人一动手,又跟方才月玲珑、花如意的不同。 守温师太大开大阂中身形倏来倏往,不时腾空搏击,每一招都欲险中求胜。吴越王却从容不迫,双袖舞成两团暗影,不时分进合击,将守温师太的招式挡在三尺之外。 酣斗移时,守温师太的招式更显凌厉,吴越王扬威而来,若是让她斗到一百招外,纵然得胜又有什么好夸口的?当下双袖分开,纵身而上,两人距离倏忽拉到半尺以内。 吴越王招式快如闪电,在守温师太面前一晃,守温师太一指戮来,吴越王突然一声大喝,全身功力都聚在双掌之上,陡然袭向守温师太胸口。守温招式已经用老,待要回防时,已经不能够,一咬牙,指力加紧戮出,要跟吴越王拼个你死我活。 就听一声巨响,她瘦小的身子被吴越王一掌击得飞了出去。她这一指终究是慢了半分,虽然戳中了吴越王,却没能使他受伤。 峨眉众尼急忙抢上扶住守温师太,她面如淡金,已受了极厉害的内伤。守温师太摇头让众弟子不要担心,强行运功调养真气,刚一动力,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吴越王大笑道:“被我的五尊真龙之气所伤,哪里能够那么快就好?还有谁不自量力,要出手的赶紧。” 昙瞿大师默然不答,其余各派见做主人的少林派都没动静,自己又何必强出头呢?对抗吴越王就是对抗朝廷,江湖豪侠虽然胆大,却也不由甚是顾忌。 就听一声媚笑道:“若是众位英雄们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就让我来领教吧!” 吴越王抬头看时,秋璇慢慢从石上站起,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盈盈地向吴越王走来。当真如风拂杨柳,娇花照影,却哪里有半分厮杀的味道? 吴越王笑道:“跟姑娘比较,那须要在晋云之馆,馆娃之宫,谈些脂浓粉淡,琵琶琴筝,若是动刀动枪,那就是亵渎了。” 秋璇道:“哎呀,王爷真是好学问!可是我若是说我一点都不明白,王爷是不是会很尴尬,很生气?”她脸上盈盈笑着,却哪里有半点让人生气的样子? 吴越王大笑道:“你若是不明白,大可随我而去,我教你那么一年半年,就什么都明白了。” 秋璇媚笑道:“我倒很愿意跟王爷去看看京城的风华,可惜我们阁主是不会答应的。” 吴越王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卓王孙?” 秋璇道:“王爷真是聪明,连这个都能猜得出来。我们阁主就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天下第一,风流天下第一,计谋天下第一的卓王孙。王爷只能在阁主剩下的里头挑天下第一了。” 吴越王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秋璇道:“哎呀,难道王爷还想抢阁主的名头不成?” 吴越王道:“我此来本就有两个目的,一是凡参与天下武林大会之人,都不必回去了,随我到吴越王府享荣华富贵去。二是要跟你们阁主较量一下,看看究竟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该由谁来担当。” 秋璇道:“呦,瞧不出阁主还有这么大的抱负。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可是包括了很多方面的。譬如内力……”一语未完,吴越王右手伸出,手心一团氤氲的紫气腾出,就如烟雾般在他的手边缭绕。众人一齐大惊,不料他的真气已到能凝虚成实的境界了! 吴越王真气吞吐,那团紫气也随着变幻无方。 秋璇依旧掩袖微笑,接着道:“只内力强也不行,比如招数……” 吴越王一笑,道:“不知姑娘要考较我的是什么招数。” 秋璇笑道:“马马乎乎也就是谁都会用的剑招吧。” 吴越王举掌一击,欧天健送上剑来,吴越王昂头思索了一会,道:“华音阁春水剑法名传天下,我记得起手势叫做冰河解冻。剑招虽然威力无穷,但柔如春冰新破,生机盎然,只肯胜敌,却不肯伤人。小王无幸亲见春水剑谱,就单凭此剑意模拟一试,入不入秋姑娘的法眼,还请鉴看。”说着,长剑一指,一片青光洒下。 他长剑不断挥洒,青光一片一片游动,每一剑都包含了千万余招,当真如春冰破潭,涟漪开谢,层层荡开,永无尽头。 秋璇看了只淡淡微笑,并不说话。 吴越王挺剑一刺,剑身嗡然做响,道:“小王的剑招如何?” 秋璇依旧笑道:“剑招虽好,却并未得春水剑法的神髓,但王爷并非华音阁之人,施展到这个地步,也是难能可贵了。然而剑法再高,别人轻功若妙,还是一样刺不到人。” 吴越王袍袖一拂,一道真气击在地面上,他借真气反击之力飘在空中,真气不住催逼,将他徐徐上托,吴越王袍袖展开,在空中几个翻滚,突如流星飞堕一般倏忽到了秋璇面前,秋璇本能地举手挥格,吴越王电般起步,已然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 这一下震惊众人。 大家多年未见华音阁主表现过武功,但想来也不过如此。难道千年来华音阁主照例武功威慑天下的规矩,竟在这一代成为破例么? 秋璇却仍旧微笑不语。 吴越王见她默然,以为她慑服于自己的武功之下,心中不免得意,突然提声道:“杨盟主,今天之事,你也该出来裁决个说法了。” 第二十五章 载云旗之逶迤 杨盟主?杨逸之?难道他已经在了? 杨逸之若在,这么多变故怎会声色不动,尽由手下的人闹去? 卓王孙游目四顾,突见少林寺的门下站了个人,一身白衣,独自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对场中的事似听闻似不听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 他似乎刻意敛起自己的风华,全身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中。 因此,场上虽人数众多,却没有人发现。 卓王孙的目光刚注向他,就见他抬起头来,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卓王孙三人藏身的松树瞥了一眼,缓步向前走去。卓王孙心下一惊,拉了拉吉娜的手道:“咱们下去吧。”袍袖一拂,带着两人凌空飞下。 卓王孙也并不特别施展轻功,只宛如凌空步虚般抢在杨逸之面前落地,拱手笑道:“杨盟主果然好功夫。卓某大大不如,佩服的很。” 杨逸之也拱手道:“卓先生过谦了。在下也不过因为卓先生将目光投向我身,这才察觉。卓先生隐身松树上这么多时,我们若许多人竟然都未发现,实在是神人神技,杨某甘拜下风。” 吴越王听他两人只顾自己的寒暄,并不理他,不由大怒。道:“你们两个究竟谁是杨盟主?” 杨逸之淡淡道:“我就是。” 吴越王转头斜睨着卓王孙,道:“那你是谁?”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卓,草字王孙。” 他一语既出,周围一片惊声。 原来他就是卓王孙!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他青郁的衣衫上,暗绣着诸天星辰运行之图,举动之间,广袖临风飘展,宛如从天穹中裁下的一段星河。虽然他的面貌大半隐没在黑色琉璃面具下,但那逼人的风采,却已如煌煌明日一般,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江湖群豪不禁暗自感慨,天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众人不由将眼光移向杨逸之,微风轻扬,杨逸之身上那刻意隐没的光芒也渐渐透天而出,一点点辉耀在整个大地上。 一如明日照耀,一如朗月清辉。 众人却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上天竟让这样的两个人,一时并生在这个世界上。 二人默默相对,良久无语。 众人眼中的世界渐渐变得空旷,再无一多余的人,一块多余的色泽,一丝多余的风声。天地万物,也仿佛臣服在两人脚下。 这是光与暗的对立,这是天国与暗狱的交错。 这是温暖的月之光芒与侵凌一切的夜幕同时降临在嵩山之颠! 如果说,杨逸之那清绝的容颜,寂寞的神色,让人看到了天下走向正义、走向和平的希望,那么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让人看到了毁灭、燃烧的恐惧。 他们两人就宛如并生的日月,各自悬于天穹的两极,共同荣耀着这个苍茫的世界。 吴越王眼看两人什么行动也没有,自己苦心经营的气势却几乎被消耗殆尽,这口气却如何咽得下?冷笑道:“你就是卓王孙?也并不似江湖上传说的三头六臂么!” 卓王孙转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你看此人的武功如何?” 杨逸之也不看吴越王,道:“在江湖上,可算一流中的人才。九大掌门中,没人能胜的过王爷。” 吴越王心下暗喜,却听卓王孙继续道:“若是盟主出手,要胜他须用几成功力?” 吴越王大怒,就听杨逸之沉吟道:“武学之道,本无定法,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若论必定能胜,大约我须动八成的心神。” 吴越王怒极反笑,道:“武林盟主,果然是好大的口气。若是在平地上,怕不连这座山都吹走了!” 卓王孙摇头道:“盟主太谦了。象他这种药培出的功夫,劲气还未跟心神相合,若是认真出手,只用六成就够了。多用两成,只怕他连尸骨都保存不下来。” 杨逸之摇头道:“六成功力,大约我还不行。卓先生天纵其才,或者可以。那自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卓王孙拱手道:“别人如此称赞,大概我不但居之不疑,还要嫌他称赞的俗气,杨兄若也要如此说,那是要卓某汗颜的。”两人相对一笑,竟然如极熟的朋友,直把吴越王气了个半死,冷冷道:“你们两个若是去唱戏,大概每次都可博个满堂彩。” 卓王孙回头道:“你不信?” 吴越王大声冷笑,道:“若是天下第一就是这么说来的,我倒不得不信。” 卓王孙叹了口气,一反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吴越王的长剑已到了他手中。卓王孙随意一挥,一道匹练般的剑光斩下。 吴越王吃了一惊,飘身退开。 卓王孙笑道:“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斩你。你看我这一剑怎样?” 吴越王定了定神,强言道:“我看也不怎样。”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看我剑法如何?” 杨逸之叹道:“只能说是叹为观止。我也只能数出卓先生一剑之中,变了三十一种速度。每一种变化都如名曲美人,令人赏心悦目之极。” 卓王孙笑道:“杨盟主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方才一剑中,我变了三十四种速度。盟主竟然能数出三十一种,实在是卓某生平仅见。” 吴越王故意不屑道:“就算你变一万种速度,这么慢腾腾的,能斩到谁?”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我就说笨人总是迟钝。你觉得它慢,只是因为我要你觉得慢而已。这样如何?” 他反手一抖,就如空间裂开一般,光芒骤然从他手中爆出,一闪就到了面前。吴越王虽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卓王孙道:“觉得快了很多?其实这两剑所用时间都是一样的。之所以你觉得有快有慢,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去有快有慢而已。明白了没有?” 吴越王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功夫,本王倒是宁愿不懂的好。” 卓王孙笑道:“明明是剑道中的至理,却要说是歪门邪道,明明自己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要装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学剑不成,敢在我面前放肆,就是该死!”一举手,剑光就如炸开一般,冷森森地向吴越王面门袭至。 吴越王早就留神戒备多时,这时一声大喝,双拳带着袖风猛然轰出,直向卓王孙的剑尖迎去。要待以刚猛无匹的内劲将他的剑尖震歪。吴越王情急下出手,劲猛气雄,宛然有龙虎之形。 卓王孙微微一笑,也不见如何动作,剑光掣动,如游丝春絮一般,已然抢在吴越王拳力发出之前,点在了他的额前。刹时吴越王双拳凝在空中,再也不敢妄动。 卓王孙剑尖顿住,悠然看着吴越王,脸上的笑意不减,剑尖上的寒气却越凝越重。 吴越王汗珠滚滚而下。欧天健喝道:“你敢刺王杀驾?” 卓王孙微笑道:“江湖上人,可听说过我卓某不敢做什么事么?” 欧天健更急,道:“我们王爷天眷隆宠,你敢动王爷一根毫毛,便是跟整个大明朝做对!任你跑到什么地方,也逃不过锦衣卫的追杀!” 卓王孙脸色一转而为冷笑,道:“我哪里也不去!王爷,卓某并没想伤你,可是你这位侍从罗里罗嗦的,倒好象我不伤王爷一点,便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似的。那就不由我不得罪了。”猛然吴越王就觉面上一阵森寒,这森寒之气就仿佛挟着极深的恐惧一般,竟让吴越王一瞬间兴起了无法抵挡的念头。待到一呆后双拳方要递出,卓王孙已然收剑而立,笑道:“这一副大胡子去了,王爷可英俊多了。” 吴越王一谔,就见几蓬毛发从空中飘下,山风簌起,脸上感到一阵凉意,举手一摸,那道松蓬蓬威风无比的连腮胡须,已被卓王孙这一剑剃得干干净净。 吴越王又羞又恼,眼看此日之事已不可为,甩袖道:“走!” 卓王孙含笑看着他们气冲冲下山,突道:“我与杨盟主即将一战,王爷难道不看了再走?” 这一下群相耸动,吴越王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 卓王孙缓缓转身,对杨逸之道:“江湖之上,是是非非,往往不是话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人人都自以为是,不肯听从别人的,各执己说,往往至于刀枪相见。解决的方法,不外乎武力相决,武功低者听从武功高者,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与其谈论半天最终还是动这粗鲁,不如我们一开始就决了胜负的好。杨盟主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杨逸之的身上,要看他如何回答这决定江湖命运的一句话。卓王孙那仿佛带有秘魔神力的剑法已经展现过,连方才不可一世的吴越王都无还手之力,却不知最近风头最劲的杨盟主可有办法应对? 就见他沉吟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杨某也无反对的余力。只是武林大计如此大的事情,单凭我们两人的武功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卓王孙笑道:“草率?”他的面色陡然一冷,杀意顿时如波涛般蔓延开去:“若是你们这些自命的正派无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我,凭什么要我听你们的话?” 众人虽不敢随声附和,但都不禁在心中暗呼了声“是”。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要他听从白道江湖的安排,本就是件极难的事情。何况白道内定的“江湖大计”中,有很多都是明显牺牲华音阁的利益的。武林之中强存弱亡,乃是天然规律,昙瞿大师等几位有识之士见卓王孙如此跋扈,不禁都是忧心忡忡。 杨逸之眼光朝几大门派的长老一扫,几位长老不禁都低下头来。 杨逸之心下暗叹。白道中武功再无高过自己的,当此情形,又不能行车轮战。看来此日一战,是势在必行了。 当下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说,那么杨某只有奉陪。只盼卓先生胜后能够体恤天下苍生,保得武林之中休养生息,再无混乱之事。” 卓王孙身周涌动的杀意渐渐敛起,微笑道:“还没动手,怎么就说这气馁的话?苍天令、炎天令在此。”说着,袖出两令牌,示意吉娜递给杨逸之。 杨逸之默然无语,也从怀中取出两枚令牌,连同苍天令、炎天令一起放在了早已备好的香案中。 古老相传,这四枚令牌中隐藏着天罗宝藏的秘密,可几年前,天罗宝藏已被人掘出,是以此次悬令决战,极天四令象征的意义,更大于实际,隐隐中,就以这四枚令牌,来代表了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 只是,又有谁知道,这四枚令牌,才是这次武林大会真正的目的呢?而这一切的一切,又最终被那些神秘的预言与谎言纠结在一起,谁又能知道这四枚令牌的真正作用? 命运最终的走向,又真的是能够预言的么? 山峦寂寂,只听卓王孙淡淡道:“杀名人用名剑,这是我的习惯,可惜杨盟主不是我能够杀得了的,所以我并没有带剑。” 白道群雄心下一宽。突然眼前一花,卓王孙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根本没动,杨逸之身边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一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众人都觉身上一重,似乎山顶的空气在一瞬间完全抽空,被扬起了九霄之上。 就听卓王孙笑道:“杨盟主好高明的武功。我只听说剑道中有重境界,天下万物无不为剑,想不到盟主弱冠之年,竟然已达到了如斯成就。” 杨逸之举起衣袖,道:“可我这风月之剑,到底还是没能挡住卓先生的一击。” 众人不由大是诧异! 原来在此一瞬间,两人的胜负就已经决出来了! 当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吴越王更是又嫉又恨,他也如众人一般,只看到人影闪了几闪,至于卓王孙怎么出招,杨逸之怎么格挡,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江湖有如此人才,又哪里有他称雄的余地! 卓王孙青玉色的衣衫在山风中展开,宛如九天的云影一般,笼罩在整个大地上,他衣带上暗绣的星辰辉耀涌动,辉煌无比,仿佛无尽夜色就要随之侵凌天下。 他看着杨逸之,缓缓道:“你我的武功既然比过,下面再怎么比试,就请盟主划下道来。” 杨逸之还未答话,忽听山下一个浑雄的啸声传了上来:“小卓,卓王孙,你在哪里?”轰轰殷殷,满山都是回音。 卓王孙眉头一皱,是谁在此大呼小叫的?眼角向几派掌门冷冷一扫,运起丹田内息,道:“卓某在此,哪位有事相召,请上来相见。”声音也并不大,但如狂风一般卷出,刹时满山之中都是卓王孙的话声,再无其他的杂音。 就听哈哈一声长笑,三条身影落在山顶之上。起初发声之地离此极远,谁也料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连卓王孙也不由一惊。 就见三人头发胡须全白,周身只穿了件邋遢之极的道袍,袖子全都短了半截,随便束了根草绳,直如行走三省的乞丐一般。不过满面红光,神情矍铄,目光炯炯向人,两条寿眉细长整洁,看去犹如画中神仙。行路两只草鞋踢踢踏踏地响,不象是会武功的样子。 众人正不知所措,吴越王阴沉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容。 日曜为他安排的救星,总算还是到场了! 就见一人笑嘻嘻地走到卓王孙面前,道:“你就是小卓?” 卓王孙脸色凝重,点了点头。那人围着卓王孙转了一圈,上下看了几眼,道:“你倒真有点天下第一的样子。老二、老三,你们看怎么样?” 另外两个老道士也点头道:“果然不错。就是不知道能接我们几招。”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这三个邋遢道士明知道卓王孙是天下第一,还说这样的狂话,可不是疯了么? 卓王孙倒不以为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三位前辈武功通玄,卓某是万万不敢与前辈动手的。” 那老道士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今日是武林大会,你担心跟我们打输了,就不好意思再和他们谈条件。这没关系。你跟我们打架是打架,跟他们谈条件是谈条件。我们打我们的,打完之后你们再谈什么不迟。放心好了,他们都是我的后辈,我说什么,他们不敢不听的。” 卓王孙笑道:“本来晚辈是必定要奉陪的,可是晚辈刚跟这位杨盟主打过,今天力气有些不济,还是改天再领教前辈们的神功吧。” 那老道士顺着卓王孙的手指向杨逸之看了一眼,咦了一声,道:“老二、老三你们看,这个小伙子好象功夫也不错,几乎在身体外面看不到内息了。” 众人又是一惊。内息运行虽叫做内息,但完全不是气那么简单。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练习运用它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内息,那是没人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如吴越王者能够将部分内息成型之外,一般人的内息都以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着,只能被性质相近的内息感觉到,却从没人能看得见。这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见另外两个老道士也是一拥而上,围着杨逸之指指点点。杨逸之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当先的老道士忽然道:“不是看不到内息,好象就是没有内息。此人的武功煞是怪异,倒也可以指教指教。只是下手要轻一些,小心打伤了就不好了。老三,你来吧。” 就见一位老道士往前一站,摩拳擦掌,便待动手。 卓王孙皱了皱眉,道:“三位可知道此人是谁?” 老道士哈哈笑道:“我们打架时,是从来不管他是谁的。你放心,我们下手都会轻轻的,保证打不死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他就是杨逸之,也就是你们白道新选出的武林盟主。若是你们打伤了他,恐怕白道武林的面子,就再也搁不在江湖上了!” 第二十六章 带长铗之陆离 那老道士带着一脸不能置信的神情走近杨逸之,又是一阵上下打量,啧啧称赞道:“真是不错,真是不错。你居然就是小杨。听说你当初一剑就打败了我那元聪师侄,连我们家老三都做不到。今天碰到了,若不使劲比试一番,老头子回去一定睡不着觉。来来来,我来接你几招。你尽管出手,我看在白道武林的面子上,将劲力约束在三尺以内,保证不伤你就是了。” 杨逸之脸上淡淡的,似乎在听他说话,又似乎心神根本就不在这边。那老道不丁不八地随意站了,众人就觉一道沛然之气倏然荡开,其势冲然刚要,绵绵泊泊似无形,蒸蒸蓬蓬而又若有迹,浑奇空廓,就如烈日神尊一般不可逼视,不由都退了开来。 卓王孙衣袖飘飘,迎风而立,笑道:“三位前辈的神掌虽然夺天造化,但若只是招架而不攻击,恐怕仍然挡不住杨盟主这有若飞仙的风月之剑。” 杨逸之仍不说话,只手指轻轻扣击着,在他指尖却淡淡地笼了一层气息,薄薄的犹如透明的琉璃,将他的指尖裹住,随着动作氤氲转动,看去诡异至极。 那老道似乎也看得出神,随口答道:“飞仙之剑也好,风月之剑也好,老道士既不想成仙成佛,也早过了风月的年龄,能将我怎样?只是这武功实在是怪异,老道士看着骨头就忍不住痒痒。”说着眼中满是兴奋之色,手指轻微颤动,跃跃欲试。 杨逸之双目微合,十指相叩,发出轻悄的铮铮声,气息却更加沉重起来。 卓王孙心寄天下,存心显露绝世武功,以求震慑武林,日后行事孰多助益,当下袍袖一展,他的衣带绣满了金翠朱藻,阳光照耀,彩色炫目,两人都不由得眼神一动,一触即发的气机也就宣泄而去。 卓王孙缓步向前,笑道:“既然前辈有如此的雅兴,晚辈们若不凑趣,那也太过于扫兴。杨盟主算一人,在下勉强算一人,就请三位再选一人,我们三人来接前辈们的高招如何?” 那老道闻言大喜:“你这话可是当真?” 卓王孙道:“若是杨盟主不肯出手,那在下只好一人接三位的招数了。可是三位未免要笑我狂妄。” 那老道点了点头,昂起头来道:“若是少林派的般舟、常行两位秃头还在,也能跟我们打那么几招。这两个秃头不在,我们就只好跟江远澈、凌天宗这些人玩玩,哪知连这几个人都死得早,搞得我们现在只好自己跟自己打,实在没意思至极。数来数去,江湖上能凑足这三人之数的,老头子可真是想不起来。” 他这一自言自语,旁观群豪一阵大哗。 般舟、常行乃是少林掌门昙瞿大师的师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坐化。乃是有名的佛门高僧,据称降魔禅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千里倏至,片叶杀人,江湖传说,几类真佛。江远澈号称刀魔,凌天宗号称佛心剑,刀剑两艺上,从来都是公推第一的,声名仅亚于当初如日中天的于长空。这老头子居然敢说这些人还只是能跟他们打上那么几招,天下厚颜无耻,丧心病狂之徒,看来无过于这三个邋遢道士。 哪知卓王孙居然点头道:“前辈所言甚是。若是选了白道中人,他们敢跟前辈动手的就已经少之又少,动手能动得有点意思的那更是绝无仅有。不如就让晚辈来挑几个人,我们来凑合着闹一闹。” 那道士大喜道:“你若是能找出人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不知道你找的是谁?” 卓王孙随手一指道:“就是她们。”那老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盈盈站立的,正是相思、秋璇和吉娜。 老道士看了一眼秋璇,顿时满是惊讶之色:“怎么她也在?”顿时摇了摇头,“你早知道我们不会和她动手,所以才拿她来为难我们吗?” 卓王孙淡淡笑道:“三位虽然曾形影不离保护秋璇多年,但是自她年满十八岁那一刻起,三位与她母亲的约定便已经结束了。如今三位仅仅是指点她的武功,只要不伤她,想来姬夫人也是不会在意的。” 老道士眉头深皱,仍然摇了摇头道:“就算姬云裳不在意,我们老三出名的是不跟女人动手的。何况秋璇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多少能耐再清楚不过,另外两个的武功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虽然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没有内力做根基,终究是没有用的。老头子若是想打这样的架,早跑到东海幽冥岛上去了,还用求你们这些小辈?” 卓王孙道:“萤火微光,当然不入三位前辈的法眼。三位前辈虽然武功再无敌手,但我敢保证这三个人却不会败。” 那老道哈哈笑道:“奇谈怪论!我们三个老道要是连她们女娃娃都打不过,那不成了笑话了吗?” 卓王孙平静道:“前辈不妨一试。” 老道看了吉娜等三人一眼,犹豫道:“老二老三,咱们试试?” 另两个老道笑嘻嘻地道:“试试就试试。看来不先打发了她们,这两个小子是不肯出手的了。” 卓王孙道:“三位前辈先等等,我嘱咐她们三人一句话。” 老道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家伙要耍花招。不过没关系,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就是了。” 卓王孙笑道:“在敷非、敷疑、敷微三位长老面前,晚辈哪敢使什么手段。” 他这一句话一说,少室山上的群雄齐声哦了一声,嘈杂之声不绝。 难怪这三个道士如此嚣张,却原来竟是并称武中圣皇的敷非、敷疑、敷微三兄弟!此三人据说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练剑,十岁的时候每一人的成就都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岁的时候并肩闯荡江湖,半年不到,就闯出好大的名头,几乎塞北江南的武林高手全都会之一空,却从无败绩。而且行侠仗义,肝胆照人,所以江湖上人送了个“武中圣皇”的名号给他们,端的是如日中天,盛极一时。只是三人嗜武如命,每见到新奇的武功,则争奔趋之,往往强行逼人比试,一快朵颐。三人天分极高,又不喜人间一切玩娱之道,是以武功都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们虽然只是为武而痴,但败于其手之人终也颇有怨怼。后来三人竟搜集天下武功秘要,要将自有人以来的武功,全都练上一遍。他们武功既高,下手又复巧妙,也无人发觉。后来夜入少林寺藏经阁,看书入迷,忘记遁出,才为和尚们发现。一场大战,到后来竟至动用了少林寺的达摩大阵和武当派的真武剑阵,才将三人拿下,却也斗了个两败俱伤。还是武当掌门亢仓子爱惜三人才华,就以天下武功秘籍相诱,劝三人投入武当门下,做了道士,从此三人闭门深山,四十多年没到红尘中来过了。若是敷非、敷疑、敷微三人,那么江远澈诸人只能过过招云云,就不能算是夸口。三人年轻时打遍天下,交游广阔,几乎所有知名人士全都与之称兄道弟。入武当派时也是武当掌门代先师收的弟子。所以江湖辈分大得异乎寻常。山顶上的群豪几乎全都是他们的徒孙以下。而且江湖中人仰三人之名已久,都想见识一下。当下闹喁喁地挤了个大圈子。 敷非仍是一副邋遢的样子道:“你们也不用拜见来拜见去了。你们不是我的师父,我也不是你们的师父,拜见个什么劲儿!” 卓王孙却趁着这个空隙悄悄跟相思三人说了些话。三人笑嘻嘻地答应了。 敷非招手道:“你们商量好了吗?商量好了就赶紧过来。没架打我们就走。这么吵,老年人实在受不了。” 卓王孙笑道:“这就好了。” 敷非大喜,道:“那还等什么!”一道柔和的劲气逼出,笑道,“让让,让让!”众人就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丝毫不觉受到了外力地排挤,倒如自己起意向外挤的一般。当真是神功天成,人所难量。马上退出一个大圈子来。 敷非、敷疑、敷微三人望中间一站,道:“赶紧过来。” 吉娜先笑嘻嘻地走到敷非面前,鞠了个躬,道:“老爷子您好。我先声明我的内功很差的,你可不许劲力来震我。” 敷非呵呵笑道:“小丫头不用耍这些鬼心眼子了,我老人家跟你比试,要是只能靠掌力取胜,那老头子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吹大气?” 吉娜大喜,道:“这是你说的,可不准不算数的!” 敷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小丫头这么一说,我老人家倒有些高深莫测。不过你真气虽然小成,但散而不凝,浊气多而清气少,这样是不行的。难道你还藏着什么绝招不成?” 吉娜眨了眨眼,扮了个鬼脸,道:“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 敷非道:“那我倒想看看了。” 吉娜嘻嘻一笑,突然道:“来啦!”猛然跃起,清光一闪,剑势夭矫,在长空中划了个半弧,奔马一般向敷非罩来。敷非眯着眼睛盯着吉娜的剑尖,直到剑光临体,才出指一弹。嗡的一声响,吉娜手中一震,剑锋倒卷而回。 敷非叹道:“你的春水剑法比起内力来说是好的了。但是这样凌空出剑,大犯忌讳,我刚才若是想杀你,恐怕你早死了几次了。” 却见吉娜身子一转,竟然丝毫不用借力,就在空中转了个弯,不降还升,剑锋赤赤声响,一招饮虹天外,向敷非当头罩来。 敷非大声地噫了一声,足不抬,身不动,已然横移两丈。吉娜剑锋在地上一荡,轻悄悄地转了个弯,变剑招而为梦花照影,依旧向敷非追杀而至。敷非单指挺出,赤赤风响,一连十几指点出。 吉娜娇笑道:“敷老爷子,记得不要用力太过,可会打伤我的。”剑势展开,万点青荧撒下,将敷非的指力完全化解,顺势又是十几剑刺出。 她的剑招纯走轻盈一路,身子在空中仿佛无处不可借力,宛如鱼儿游动一般,迅捷无伦。敷非不能动用内力,单凭招数竟然一时并不能伤她。 吉娜得势不饶人,剑光霍霍,大有不胜决不罢休之势。 敷非呵呵笑道:“小姑娘的武功果然怪异,竟然跟姬云裳的家数差不多。看来我老人家也该认真点了,免得给后辈们笑话。” 掌影一变,一招一式虽简单但极为古拙,吉娜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起来,身形再也不能变幻灵活。敷非掌势越来越慢,吉娜身形也不由自主跟着减慢,长剑越来越沉重。 渐渐敷非掌势指向哪里,吉娜就被牵引到哪里,却哪里像在比试? 吉娜砰的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上,嘟着嘴道:“不打了!” 敷非掌势一住,道:“为什么?” 吉娜指着他道:“你欺负我!明明说不用内力来压我的,一看打不过了就赖皮!” 敷非笑道:“没有啊。若说我用的内力,还比不上你现在的修为的一半呢。” 吉娜大声道:“我不信!若是你内力比不上我,我怎么会连动都动不了?” 敷非道:“这个只需要一点点巧妙的方法而已。所谓四两拨千斤,以无厚而入有间,武术之道,不一定就是力大的才能困住力小的。将领十则围之,倍则分之,那只是小将,若是大将之才,以一围十也是可能的。” 他一面说,吉娜一面扮着鬼脸道:“扯大鼓,做大旗,赶老虎,吹牛皮!连我这小姑娘都不相信你!”她脸上的面具极为小巧精致,只在眉目间稍作遮掩,不仅没能掩盖她的秀丽,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娇俏,此时做起鬼脸来,更显得粉雕玉琢,可爱无比。 敷非也不生气,道:“你还没领悟其中的微妙,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好,那你说怎么办?” 吉娜道:“我们来好好过招,你不许再用这些耍赖的手段。” 敷非微笑道:“好。你要不要先跳在空中?” 吉娜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只有在空中才能胜你?” 敷非道:“你若是喜欢在平地上,那我也欢迎至极。” 吉娜道:“我偏不让你料中,你说在平地上,我就偏在空中!”长剑一圈,铮的一声响,萃山中冷风而为寒芒,宛如夜中星辰闪闪,组成一道光幕,向敷非席卷而来。 敷非哈哈笑道:“说是在空中的,怎么又到了地面上来?”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留,身形一晃,闪在吉娜身后,方要出招,吉娜大叫一声:“停!” 敷非身形顿住,道:“这次又怎么了?” 吉娜皱眉道:“你这还不是欺负我?嗖的一声不见了,嗖的一声又不见了,跟用内力压我有什么分别?” 敷非想了想,道:“也是。你说得很对。那好吧,我站在这里,若是双脚动了,就算我输,好不好?”说着,足下用力,在地上踩了个寸许深的脚印,敷非就站在那印子之中,端凝不动。 吉娜笑了,道:“那就最好了!”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欺他太甚,道:“你若是忍不住,稍微动一下也没关系。” 敷非淡淡一笑,双袖垂下,等吉娜进招。 吉娜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突然道:“你真的不动?” 敷非道:“这个有什么真的假的?动不动都一样。” 吉娜脸上浮起一阵贼忒兮兮的坏笑,夹着长剑就绕到了敷非身后,忍不住笑道:“那我就站在这里出招了!”也不等敷非做答,哧的一剑划向他的肩头。 这一剑走势轻灵迅捷,如烟腾秋壑,甚觉缥缈。剑尖翁翁颤动,指向的虽然是肩头,剑势笼罩之下,敷非的右半边身子却无不在她的掌控中。正是春水二十四剑中的红霓云妆。 背后出剑,招式如此变幻,当真防不胜防。 自从卓王孙亲自传她剑法之后,吉娜虽然顽皮,却在练武一道上极其用功,大概心中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替他分忧,让他不再将自己当作孩子看待。 吉娜时常悄悄地想,若能作他的得力属下,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呢。这一次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当然竭尽平生所学,要给他一个惊喜。 敷非笑道:“好狡猾的丫头!”也不回身,一反手,一掌向后击出。攻的正是吉娜剑招中的缺点。吉娜身向右走,挺剑向敷非的手掌刺去。敷非左掌一抬,又是一掌向后击出。吉娜剑如游龙,打了个回环,护住前身。敷非也不管她,一掌一掌地击出,绝不回头,掌势却巧妙飘忽至极,吉娜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后退去。 忽听相思笑道:“不要再退了。” 吉娜回头看时,就见满空的金光、银光、铜光、铁光、石光、木光、翡翠光、玛瑙光、琉璃光、珍珠光、贝壳光。相思如千手观音,也不见怎么举动,万道光芒就哧哧哧哧夹着不同的声响向敷微击去。但这些光芒尽管耀眼,却在近敷疑身时全都消于无形。敷疑的双袖渐渐隆起,面上一片古拙,似乎眼前的战事根本与他无关。 吉娜道:“你们在这边打啊,那我向那边退好了。”横剑架开敷非追袭来的一掌,侧身向另一边退去。 相思身子娇怯怯的,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似乎风一吹就凌虚而去,身上再也藏不住什么东西,各种各样的暗器却随手拈来,随手一抖,便是一道急风向敷疑打去。 相思的暗器大都非常精致,打出去风声很细,只有淡淡的一道光芒,几乎觉察不出来。她的手势轻盈至极,神色更宛如闲庭信步,双袖飘拂之中,杀手连环递出。动作虽然优雅,但下手却煞是凌厉。 两边观战的人群不断退后,生怕这犹如活物盘旋般的暗器会误伤了自己。暗光满空绕走,互相交击,铮铮之声不停,就如一张大网般向敷疑罩来。虽然近其身就消于无形,但乌光在空中越来越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敷疑固然脸色丝毫不变,相思也是笑盈盈的一派和睦的气息,浑然不像是在厮杀。 秋璇依旧慵懒地倚在山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敷微。敷微的脾气却远没有两个哥哥好,双拳交击,围着秋璇转来转去,转几圈,顿住脚大吼道:“小丫头,你到底打还是不打?” 秋璇媚笑道:“我不动手,难道你不会动吗?你若打我,我又怎么会不还手?那不就可以开始了吗?” 敷微大吼道:“我带甲天龙是先出手的人吗?何况还是你这鬼丫头!”早年他和两个哥哥,都因输了和姬云裳的赌约,形影不离地在秋璇身边保护了她许多年。那时的秋璇古灵精怪,花招层出不穷,真是让他们吃尽了苦头,现在想起来还隐隐作恨。 秋璇懒懒地伸了下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就没办法了。现在不冷也不热,坐在这里看夕阳可舒服了,为什么要打打杀杀?你要不要也坐下来?”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敷微怒道:“不要!”横手一扫,将秋璇所拍的石头打得粉碎。秋璇挥手将腾起的灰尘拂开,皱眉道:“你不坐就不坐好了,为什么非要闹得这么乌烟瘴气的,很开心吗?” 敷微也不理她,急步围着她转来转去,不时怒吼一声。 秋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多年不见,你真是老糊涂了。这样转来转去的做什么?难道想把自己转晕了,好自己跟自己打架吗?” 敷微也不理她。 场面虽然混乱,但不能不承认,敷非给吉娜用言语约束住了,不能移步,敷疑无休无止地接着相思的暗器,敷微更是恪守不先动手的规矩,吉娜、相思、秋璇武功虽差了很远,但实已立于不败之地。吉娜再退几步,离敷非已四丈多远,这不败更成了定局。 敷疑突然张目道:“大哥,你击了多少掌了?” 敷非笑道:“差不多也有一百掌。要出手吗?” 敷疑道:“再不出手,恐怕老三会忍不住的!” 敷非长笑道:“好!”一语乍完,就见敷非斜斜一掌穿出,遥遥向敷疑击来,敷疑双袖张开,敷微一声大吼,双掌合拢成拳,向敷疑背部猛击而下! 第二十七章 君谁须兮云之际 众人正在诧异三个邋遢道士老糊涂了,居然自己打自己人。 卓王孙失声叫道:“不好!”电般腾空而起,在经过吴越王身侧时,右手倏然探出,紫光如迅雷般一闪,已然将吴越王腰间的宝剑夺了过来! 吴越王一凛,大喝一声,双掌同时穿出,向卓王孙击去。莽龙一般的劲气熏天而起,蒸腾壮大,这两掌仿佛将整个空间都击碎了,被他托着向卓王孙轰然击来! 但见人影一闪,卓王孙已离他一丈远,吴越王如此浑厚的掌力顿时扑了个空。卓王孙宝剑微微一抖,一道紫芒从剑尖涌出,春水剑法展开,划出三朵剑花,向三老分袭而至! 剑名玄都,乃是吴越王兵库中第一名剑。 杀名人用名剑,莫非卓王孙已动了杀心? 敷非笑道:“你终于肯出手了!”一掌遥遥向卓王孙击去,敷疑、敷微手一垂,向旁边退下。 卓王孙运剑如风,剑芒哧哧,向三老各递一招,笑道:“既然上了场,又何必再下去?” 敷微一声冷哼,道:“不知死活!”手一抬,狂飚一般的劲力向卓王孙暗卷而至。 卓王孙身形猎猎,在三老掌风中就如神龙行空,转折之际,剑芒化成的紫花点点而下,霎时落了满空,带着森森然的蚀骨剑气,向敷非三老罩来。 那紫花更如海潮涌动,铺了漫天,望去一片紫光,将三人全都包裹了进去。 卓王孙有意显弄,内力催处,紫花越结越大,越结越多,朵朵飘在空中,就如海市蜃楼一般。 少室山上群豪就觉目眩神迷,恍如梦魇。 剑光紫芒之间,就见敷非三老冲天而起,如此森寒剑芒,竟然阻挡不住他们! 三老一冲而出,齐齐举掌向卓王孙击来。劲风凝而不散,卓王孙一剑平起,身形微侧,让过了敷疑、敷微二老的掌力,不避不闪,向敷非当胸刺去。 朝日一般的剑光下,敷非不敢硬接,双掌一合,夹住了卓王孙的剑身。卓王孙内力催处,剑芒骤然增发,向敷非暴射而至。 敷非微微一笑,乾天真气塌天盖地一般迸发,另外两人一掌击在他肩头,三道狂悍至极的气息顿时汇为江河,奔涌而出。 卓王孙剑芒吞吐,竟然无法再进半寸! 整个嵩山上空都被狂潮一般的真气充满,每个人都禁不住在这沉重的杀气下,瑟瑟发抖! 就在此时,嵩山顶上的青松群中,突然暴起了一个人影。 人影一闪,急扑放着四天令的香案! 那人身法好快,当真急如闪电,与会的众英雄还未有什么反应,那人的身形依然再度冲天而起,凌空一个翻滚,向外飞遁而去! 卓王孙、敷非三老虽然看清了来人,但他们正在玄都剑上做生死之搏,再也无力兼顾其他。 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战斗中,分心做任何事,绝没有! 杨逸之眼睛中倏然寒光一闪,喝道:“孟天成!” 突然之间,万千游离在青松针叶上的青光倏然飞起,凌空轮转,聚结成一弯新月,嘶然断响中,向孟天成追击而下! 天下最神秘的功夫,以光、风为力,不需真气运转的风月之剑,第一次完整地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本来的姿态! 秋阳正烈,众人却一瞬间只感到春月临空,却丝毫觉不出任何杀气,那仿佛是真正的初生弯月,只有充盈的生机,而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 这种生之力量,虽不如杀之力量那样凌虐天地,视万物为刍狗,然而却能够把握住天地众生的脉搏,用起初的最微弱的波动,渐渐融入万物本身的频率,然后一起和谐地共振着。 不可抗拒,也不必抗拒,因为在这种力量之下,哪怕死亡,都成为一种最自然的赠与,是生的另一种形式,让你不由不欢欣鼓舞地去迎接它的到来。 然而这一剑还未挥出,孟天成身形坠如流星,翻身而起,直直堕入了嵩山悬崖! 四天令也随之消失! 他竟投崖了…… 杨逸之皱眉,蓄而未发的剑势并未收束,就在他掌中氤氲流动,宛如白昼中升起的一轮皓月。 与会众英雄都一阵茫然。 此次武林大会的象征四天令,被孟天成抢走了,这大会还有召开的必要吗? 卓王孙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 命运,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把握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样。孟天成刀法虽高,但绝不可能在卓王孙手中抢到东西,可谁又能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个时候? 然而,卓王孙已无法细想,因为手上的压力越来越沉,三道乾天真气如山岳崩崔,陷天裂地的崩塌下来! 卓王孙手上全力刺出,大喝道:“出手!” 杨逸之身形一动,就见敷非与卓王孙两人之间猛然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横插而来,明月一般的光华瞬间耀亮了全场,两人同时就觉一道潜劲剥裂振出。 敷非怔了一怔,突然眉心一疼,这一疼直澈骨髓,心神大震之下,卓王孙剑芒如彗星袭月一般疾扫而至,砰的一声正中敷非胸前,敷非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敷微、敷疑大惊来救,卓王孙剑芒一摆,周围的紫花猛然全部爆开,极细的紫色光芒有如银针一般狂乱爆炸,敷微、敷疑二人猝不及防,勉提真力时,紫芒透体而入,已然重创。卓王孙鬼魅一般掠上,在敷疑后背上印了一掌。敷疑声都未出,倒了下去,敷微转身怒吼,一掌排空击了出去。三老当中敷微的掌力最是沉雄,这一下含愤出击,更是惹天神奋怒,声势威猛至极。 卓王孙剑尖抬起,猛觉周身一阵酸软,刚才搏击敷非、敷疑二老,看似轻巧,实则已尽全身之力,这时哪能还接得住敷微这开天辟地般的一掌? 他倏然后退,敷微的掌力凌空卷动,追了过来! 卓王孙的身后是吴越王。 卓王孙身影又是一闪,这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就向吴越王冲了过去! 吴越王不及细想,一道狂飚推出,却与敷微的掌力迎个正着。就觉一道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若钱潮奋发,疾涌而来,立时气血翻腾,第二道、第三道掌力又若火山迸发,沛然袭来。吴越王奋力抵挡,就听全身骨骼咯咯作响,猛听敷微一声大叫,卓王孙提剑而立,狂笑之声振得群山轰鸣。 吴越王就觉全身都如散开一般,慢慢委顿在地。 卓王孙止住笑,缓缓揭开脸上的面具,淡淡道:“敷非前辈,这下可打得过瘾了吧?” 夕阳垂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容颜镀上淡淡金色。 那双眸子,一如吉娜八年前所见,光芒流转,笼罩天下。 相思双手紧握胸前,站在一旁等候,她虽然修为尚浅,却也能看出这一场比试总算是胜了。她脸上的忧虑终于一扫而空,透出淡淡的笑意来。 然而她的笑意突然凝滞。 吉娜? 她身边的吉娜竟不见了。 相思刚才担心场中安危,一时无暇顾及其他,没想到刚一回头,这小姑娘竟不见了踪影,不由大为着急。她茫然四顾,却发现会场东南角的一颗小树上,竟挂着吉娜的那张兰陵面具,还在树枝上微微动荡。 树后一条小路崎岖,却不知通向何处。 相思也来不及多想,更不敢打扰正与武当三老对峙的卓王孙,只得悄悄向那条小路追去。 孟天成意外出现,夺走四天令跳入山崖,就在众人无不感慨时,吉娜耳边却莫名其妙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这笑声极其阴冷,宛如游丝一般渗入血脉。 吉娜心中一惊,不禁脱口道:“谁?” 四周再无异样,周围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卓王孙与三老的剧斗,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那声轻笑一般! 吉娜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又一声极轻的声音响起:“是我……过来啊。”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只觉其中透着莫名的诱惑,仿佛潜居山中的魔鬼,在邀约着自己选定的客人。 吉娜忍不住往悬崖下望了一眼。 今日天气清明,山中雾霭便不是很大,深谷中的一切隐约可见,谷底氤氲潮湿,仿佛是一方沉潭。山谷湿滑的崖壁上生满草木,但却并没有人,看来孟天成是落入潭中了。 然而,吉娜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潭中澹荡的水波上,而是死死盯着崖壁上的藤萝。 大蓬枯叶下面,透出两点极为熟悉的寒光。 这寒光在苗疆的龙舌潭见过! 那畸形的双头怪人! 吉娜心中一震,孟天成与这双头怪人显然大有渊源,难道他盗走四天令,也是吴越王的诡计之一? 藤萝下,那森寒的笑声再度响起:“想要四天令,就来山下找我……只许你一个人来。” “我?”吉娜有些讶然。 那声音发出一声尖锐的长笑,渐渐隐没了。 吉娜看了看场中,卓王孙与武当三老剧斗正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她。 大团紫色剑华垂空而下,在他身边结出朵朵祥云,无边的劲风张满整个山顶,将他的散开的长发吹乱。他的神色少有的专注,眉头微皱,注目在眼前的玄都剑上。剑气将他衣带上的无数星辰吹动,在紫花的映照下透出夺目的光芒。 吉娜又想起了苗山中,第一次见到的空中幻影。 那一夜,天空中也是布满了紫色的光芒,他的眼神也是如此专注,只是还未待她看清,这幻影已消失在夜风中。 就是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却已让她误尽终生。 如今这一幕又重现在眼前,却是实实在在、如可触摸的景象,再不是神兽为她编制的海市蜃楼。 只是,为什么他们之间,还是相隔如此遥远? 她的眼睛未免有些微微湿润:我其实是多么想陪伴你出入风云啊,为什么,你总是把我当成孩子呢? 她紧紧握住双拳,争强好胜之心渐渐从她心底泛起。 若能为他找回四天令,他总不会把我当小孩子看了吧。 她咬了咬牙,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扔到一边,悄悄向山谷行去。 面具挂在树枝上,轻轻摇荡,宛如一颗不曾坠落的眼泪。 在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千里之外,父母兄长的呼唤,告诉她前方有多么危险,她一生中最大的劫难就在小路的尽头,森然张开阔口,等着她自投罗网。 但是,她已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 她仰望西南的天空,默默祷告着:阿爸阿妈,原谅我的任性吧,早在看到他的第一天,我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那就是,今生注定要为他焚灭此身。 既然注定是飞蛾扑火,为什么不让结局来临在梦想方醒未醒之时呢? 小路上荆棘丛生,行走甚为艰难,但吉娜自幼对行走山路甚是在行,加之此刻内功已有了根基,很快便下到谷底。 谷中乱石丛生,幽潭的正前方,是一脉隐没在山石中的泉眼。 泉眼前方有一片平整的石台,四枚七寸长的令牌就整齐地摆在石台上。 发出淡淡青气的苍天令,如同星火跳跃着的炎天令,白如美玉的昊天令,黑沉如铁的玄天令,分别象征东、南、西、北天地四极,每一个令牌都有自己的一种颜色,黑、白、青、红四色交映,美丽中带着诡异。 一如石台背后的日曜。 她苍白的脸上神情不住变幻,怔怔地盯着吉娜。 吉娜心中不禁一颤。她也没想到一月不见,那双头怪人竟已憔悴、苍老成了这个样子。 日曜向她伸出枯瘦的手,道:“好孩子,我们又见面了。” 吉娜摇了摇头,指着她另一个萎缩的头颅,道:“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日曜的手指从四枚令牌上抚过,最终停到昊天令上,她嘶声道:“都是为了它啊。我把我一半的血交给了那狠毒的国师。”她轻轻抚摸着自己那个萎缩成拳头大小的头颅,道,“我的姐姐,几乎被他害死了,要沉睡几年才能复原……可我等不了那么久。没有姐姐,就算有了四天令,也开启不了乐胜伦宫。我苦命的姐姐……”说着说着,眼中不禁滴下泪来。 吉娜听她说得凄惨,也不由动容道:“那怎么样才能治好她啊?” 日曜霍然止住了哭泣,苍白的脸上渐渐皱起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得宛如毒蛇抽气一般:“把你的血给我。” 吉娜愕然:“我?” 日曜嘶声道:“你若真是鱼蓝观音转世,那么只有你的血,才能复活我的姐姐。” 吉娜皱了皱眉:“又是什么鱼蓝观音,你早说了我不是!” 日曜冷笑道:“我也是到最近才查了个明白,所谓鱼蓝观音,不过是国师用来糊弄皇帝的名头罢了。皇帝小老儿求仙惯了,认识的不是观音就是九天玄女,把真相说给他听,反而麻烦。只是这小伎俩,却害苦了我……” 吉娜没有耐心听她胡扯,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顿了顿,诡秘一笑道:“我想说,你的真实身份,是一位异族女神的转世。和我要开启的乐胜伦宫有莫大的机缘。把你的心血给我,不仅能救活我的姐姐,还能帮助我开启乐胜伦宫。” 吉娜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日曜看了看她,叹息道:“早知道用四天令铸成的神箭和你的心献祭,就能开启乐胜伦宫,我还费尽心机帮吴越王获得绝顶武功作甚?” 吉娜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也帮不了你。”起身要走。 日曜却笑道:“你不想找回四天令了吗?” 吉娜不由止住动作,疑惑地道:“你会把它们还给我?” 日曜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从吉娜脸上滑过,显出一种痴迷:“孩子,让我先看看你的前生。”言罢拿起炎天令,点在吉娜眉心处。 吉娜只觉周围的一切瞬时旋转起来,一阵沉沉的睡意涌上心头,然后天空渐渐变成一片黑暗…… 第二十八章 杳冥冥兮以东行 嵩山之颠。 众人怔怔地看着卓王孙面具下的容颜,一时无语。 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多年不行走江湖,声名仍是如日中天。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 这几句话,虽然有很多人不服,但从今而后,这些质疑只怕都只能化为无可奈何的叹息了。 华音阁有了这样惊才绝艳的阁主,绝不是武林正道一时能对付的,想到此处,群豪却又不免忧心忡忡。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众人不禁一声叹息,说不出话来。 敷非正面受卓王孙、杨逸之联手一击,咳血甚多,神情委顿,哑声道:“六十年前败在这春水剑法之下,没想到六十年后,华音阁传人犹胜往昔,江湖上何必再有我们这帮老头子?过瘾至极,简直过瘾死了。” 杨逸之不料声名赫赫的敷非三老,竟然败得如此惨重,心下甚感歉仄,踱上前来要说什么,敷非看了他笑道:“别担心,老头子身子硬朗得很,一时死不了。我们三个老不死的平日里闲着没事,四处找人打架,早就应该给人家打得爬不起来。小卓、小杨这还是手下留情。我们能打得这么过瘾,心下也很痛快。” 围观众人此时纷纷上来,什么黑玉膏、清灵散的包了一大堆上来,齐声慰问。 敷非皱起了眉头,道:“老道士的身子骨跟这些东西天生有仇,你们若是还想我们兄弟三个多活几天,就麻烦让我们三兄弟赶紧回我们的狗窝疗伤吧。”推开众人,搀扶着就走。 行过吴越王,突然停住脚步,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道:“你倒也是块练武的料,只是让我们老三一掌打坏了。可惜了你这小伙子。说不得,我也打你一掌吧。”说着,一掌拍下。 吴越王全身酸软,敷非一掌击下,眼看掌势也并不多么快,可似乎一切可能躲闪的方位全都给这一掌笼罩住了,吴越王勉强格挡,敷非却早一掌击在他的背上。 吴越王一声大叫,就觉一道炽热的劲气通体而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敷疑笑道:“老大和老三都打了,我也不能偷懒不打。”说着,也是一掌拍下。 欧天健大叫道:“你们找死吗?想造反?” 敷微停手不打,回头向他笑道:“你不愿意我打他?” 欧天健给他的眼光一照,竟然觉得心头一震,急忙挡在吴越王面前,道:“无知草民,还是快快退下!” 敷微收掌道:“你不愿我打,我就不打。便宜了我,又不是便宜了你。”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鞋响,三人快速走下山去。 欧天健转身扶住吴越王,道:“王爷,你怎样?” 卓王孙负手踱了过来,道:“你若让他打了那一掌,就没事,现在事可就大着呢。不过你们内宫好药多得是,多吃些也就没什么了。” 欧天健道:“你说什么?”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道刚才敷非、敷疑老爷子用的是什么功夫吗?” 欧天健心下微微觉得有些不妥,不由道:“什么功夫?” 卓王孙道:“那就是江湖中传闻已久的乾天神掌。” 一语未毕,欧天健面如死灰。 历代江湖传言,武当派为内家拳之最,这乾天神掌更是武当拳之最。倒不仅仅是因为其掌法神妙,威力巨大,而且传闻由三个功力相若,修习超过五十年的人一起将掌力击入某人体内的话,此人便能达成道家所谓的三花聚顶的至高境界。但乾天神掌修为极其不易,要找三个修为相若的,那更比自己修成三花聚顶还要困难,这件事也就一直只是传闻而已。 欧天健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居然就破坏这等天大的好事,不由心下羞愤交集。 吴越王脸上阴晴不定。 这乾天神掌,正是日曜许诺给他的盖世武功。 她说自己能约来武当三老,并安排命运的轨迹,让他借此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最终得到开启乐胜伦宫的力量。为此,他也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安排。 然而一切的计划,却被欧天健一个愚蠢的举动,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难道命运始终就是命运,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就连青鸟族最强大的预言者也不例外? 吴越王只默然了片刻,神色已然复原,他爽然笑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强求也求不来。就是真能武功速成,有卓兄与杨兄,江湖事已不可为,要来何用?你也不必太自责。” 卓王孙拱手道:“毕竟还是王爷大度。” 吴越王还礼道:“多有得罪,就此拜别。”转身疾步而行。欧天健等人快步跟上,一时也走得不见了踪影。 相思焦急地沿着那条小路前行,刚转过一块山石,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诡异。 一方幽泉脉脉涌动,一个畸形的怪人趴在水面上,目光死死盯着沉睡在她身边的吉娜。 那怪人的眼中全是憎恨和不甘,嘴唇蠕动,喃喃道:“怎么可能不是,怎么可能……我的血明明起了感应,为什么还是不是?”她的声音嘶哑无比,宛如锐器划过玻璃的裂响。 相思愕然片刻,惊呼道:“你是谁?赶快放了她!” 日曜徐徐抬起头,她的目光投注在相思脸上,立刻怔住了,随即,那黯淡的眸子中爆发出一片惊喜,她转侧着头颅,凝视相思良久,对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前生。” 相思不由怔了怔。 日曜死死盯着她,脸上渐渐扭曲出狂喜的笑容,嘶声道:“这次不会错了,我的感应甚至比见到吉娜的时候还要强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要四处找你,你就送上门来,看来真是天意啊!”说着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尖锐的声音宛如抛上空中的弦,震得山中落叶也瑟瑟发颤。 相思皱起眉头,上前一步道:“我不管你在说什么,我要立刻带她走!” 日曜微笑道:“你要带就带吧,反正我要的是你。” 她轻轻往吉娜脸上一抚,赤红色的炎天令就悬停在吉娜眉心,威胁道:“你乖乖听话,我就把她还给你。” 相思怕她伤害吉娜,不敢贸然靠近,只得点了点头。 日曜脸上浮出一个诡秘的笑容,道:“把面具揭下来。” 相思无可奈何的蹙起秀眉。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身上,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实在不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于是只得听从怪人的话,轻轻揭下面具。 日曜眼中笑意更浓,道:“真是出色的美人……现在到我面前来,跪下。” 相思正在犹豫不前,日曜突然挥动手中的炎天令,在吉娜脸上划了一条口子。 相思一声惊呼:“不要伤害她!” 日曜将炎天令横放在口中,轻轻舔噬着上面的血迹,冷笑道:“那就听我的话!” 相思不再多想,跪在她面前。 日曜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相思感到一阵恶心,凝脂般的肌肤上顿时起了一层寒栗。 日曜轻声笑道:“好孩子,让我也看看你的前世……”说着,突地将炎天令从吉娜额头移开,直直指在相思眉心。 一股灼热的气息逼人而来,相思只觉各种斑驳的色彩陨星一般从茫不可知的天幕中坠落,七彩的光晕在天空中恣意燃烧,又渐渐熄灭。一切又重归于黑暗。 密不透风的黑暗。 突然,一道光束在黑暗中绽开,徐徐延伸,最后宛如在无边暗夜中展开了一副瑰丽的画卷。 这是一个日月并悬的世界,茫茫雪原上,天空呈现出一片奇异的紫色。宏伟的宫阙直透天极,耸立在万仞雪峰之上。 光影旋转,画面倏然推进。 一座无比华丽的大殿,地上铺着金色的巨石,每一块巨石上,都雕刻着八瓣之花。大殿四周垂满了流苏,鹤羽,在温暖的春风中轻轻飘荡。白玉栏杆外,仿佛就是万仞绝壁,无尽的云雾在蒸腾蔚集。 一个红衣女子倚靠在栏杆前,遥遥眺望着碧蓝的苍穹。 盛装下的女子格外美丽,脸上还含着幸福的笑意,似乎是幽殿中的公主,在等待着出征王子的归来。 雕檐下挂着一只水晶鸟笼,一只金色的鸟儿,便在笼中对她轻轻歌唱。 歌声清扬婉转,在大殿中久久回荡。其中包含了无尽的祝福,真心的赞颂,却也有一丝小小的羡慕。 这难道就是自己的前世? 相思不禁有些迷茫。 突然,这一切动荡起来,水波一般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那枚炽热的炎天令。 “不用再看下去了。”日曜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找的人没有错。” 相思霍然从幻象中清醒,有点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怪人。 她从那寒冰一般的眸子中,看出了杀意。 日曜刀锋一般的目光宛如化作实质,轻轻从她的脸上滑过,嘶声笑道:“你就是我的药啊,治我的病的药……我找了你好多年,等得心都碎了……” 她笑了起来,萎缩的双手握着炎天令,在吉娜额头上颤抖着,仿佛一只黑暗深处的怪物,在编织着自己的网。 一张杀人的网。 相思心头一沉,全身宛如置于冰窖,她本能的感到了恐惧,感到自己身下这张网在渐渐收紧,将她捆缚其中。她恨不得立即转身跑开,离这片森冷、诡异的山谷越远越好。 然而她不能。 她绝不能丢下吉娜。 她一定要保护她。就像千万年来,她一直所作的那样。 相思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你到底要怎样?怎么才肯放过她?” 日曜寒冰一般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叹息了一声,道:“放过她不难,只要你,只要你……”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化为喉间喃呢,再也听不清楚。 相思心中着急,不禁微微前倾了身子,想分辨她的话。 日曜的声音陡然一厉,道:“只要你死!” 突然,她手中的炎天令化为一团火焰,向相思胸口直刺而来! 相思欲要招架,却已经来不及了! 日曜的动作太过诡异,太过迅速,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逼近自己的心脏! 尘埃飞扬,天地间的光线在那一刻似乎同时黯淡,山谷被无尽黑暗笼罩。 日曜那一枯一荣的脸同时浮出狂喜的笑意,这转生女神的血,即将溅在四天令之上,成为她开启乐胜伦宫的钥匙! 噗,骨肉碎裂的声音响起,大团鲜血飞溅而出。 相思禁不住惊呼出声,温湿的鲜血沾满了她的脸。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上虽然沾满血迹,但却没有一丝伤痕,而吉娜,却扑倒在她怀中。 那枚炎天令深深刺入了她的后背,直没至柄。七寸余长的铁令,就从她单薄的身上透体而过。 是她在最后关头,为她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是谁给了她力量,让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昏迷中醒来的? 难道,这就是命运? 是冥冥中的神明,更改了命运的轨迹,注定了要让她,代替她在这一刻死去! 相思的心宛如破碎般剧痛,泪水止不住落下,她紧紧抱起吉娜,哭泣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吉娜红润的小脸变得十分苍白,她皱了皱眉头,伸手去擦相思脸上的泪痕,轻轻道:“姐姐,你不要哭,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的声音宛如游丝,脸上的笑容却渐渐绽开:“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前生。原来阿妈说得没错,我真的是一只金翅鸟儿,在遥远的宫殿里,唱了一辈子的歌给你们听……” 相思泪落如雨,忍痛安慰道:“好妹妹,别说了,人怎么会是鸟儿变的?你是伤得太重,才会胡思乱想,你坚持一会儿,我带你去找他……” 她的声音一顿:“见到他,就没事了……”却再也说不下去,哭出声来。她不是没有看出吉娜对卓王孙的情意,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微微的酸楚,但这一刻,她真恨不得能立即带她来到他身边,让他仿佛无所不能的力量,再帮助她一次、拯救她一次。 可是…… 吉娜看着她,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死了,我只想对姐姐把话说完……”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病态的嫣红,“我以前曾经是姐姐豢养的一只小鸟,在宫殿里陪伴了姐姐好多年。直到姐姐遇到了他……” 相思摇了摇头,伸出手,想帮她掩住伤口奔涌的鲜血,双袖都被染得殷红,却仍是徒劳无功。 吉娜眸中的神光渐渐散乱,轻轻道:“他是天地间最庄严、英俊的神祇,他能和姐姐相爱厮守,也是我的心愿。我知道三界诸神、芸芸众生,只有他能配得上姐姐,也只有姐姐才能配得上他。我真心祝福姐姐,可是,可是……”她眼中落下泪来,“可是我也忍不住,爱上了他啊!” 相思哭着摇头道:“傻孩子,别说了,别说了……” 吉娜执著地道:“我真的很爱姐姐,甚过我的生命。但是我也爱他啊!我什么也不求,我只希望永远留在你们身边,为你们唱歌。我知道自己的卑微,但却还是有那小小的贪心,希望他偶尔也能抬起头,看我一眼……” 她的声音中也有几分酸楚:“于是,那一天,我在你们婚礼的庆典上,我背叛了姐姐,做了一回坏孩子。我将自己的每一根羽毛都梳理得闪闪发光,我用最美的歌喉对他不停地歌唱,直到……声嘶力竭、折翼而死。他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很伤心,但也很欣慰,因为我知道,他只爱姐姐一个人……能看到你们幸福的生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相思啜泣道:“真是傻孩子,这些都是你的梦啊,怎么能当真呢?” 吉娜轻轻盍上眼,声音轻得宛如来自天际:“就算是我的梦吧,我宁愿回到那个梦境中,永远不要醒来了……” 相思用力摇着她的身子,呼唤道:“不要睡,不要睡啊!” 吉娜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勉强睁开眼,道:“姐姐,答应我一件事。” 相思知道她伤势太重,已无力回天,只得含泪点了点头。 吉娜的眸子变得出奇的黑,出奇的亮,宛如秋夜最灿烂的星辰,她一字字道:“好好照顾他,好好爱他。” 相思满脸泪痕,却微微苦笑。这笑意中有点苍凉,也有点自嘲——不是她不愿意答应,而是她怎有资格答应? 他真的爱她吗?他会让她留在他身边吗? 难道她不也只是那千万个其中的一个吗? 相思潸然泪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吉娜眼中的神光看上去那么通透,宛如一颗光华流转的宝石,她轻轻道:“姐姐,我真羡慕你们,有宿世的姻缘。他总有一天会想起前尘往事的……何况……” 她的声音有一些悲伤,却又摇了摇头,让自己振作起来:“何况他并不是无情的人,他也会累,也会寂寞,也会痛,只是大家都看不到罢了。只有姐姐,能陪伴他,让他安宁……” 她脸上含着微笑,怔怔地凝视着相思,眼中满是希冀。 “——所以,答应我,无论怎样,都要永远留在他身边。” 相思紧紧抱着她,哭泣着点了点头。 吉娜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就是我的梦想啊,我把这个梦想交给姐姐。让姐姐带着我的心,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永远幸福下去。” 吉娜的笑容渐渐定格在脸上,单薄的身体猛地一颤,就此僵硬。她最后的声音被风点点吹散:“把我的人,送回家乡吧。” 相思跪在冰冷的碎石上,抱着她渐渐冷却的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虽然和吉娜只短短相处了几天,但是那种莫名的亲切感,却让她们仿佛已相伴了千年之久,绝没有想到,这么快,却又再度分开。 若真有来生,下次相聚,又会在哪一世,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 她还会握着她的手,叫她姐姐吗?她还会在水晶笼中,为她一次次歌唱吗?她还会偶尔调皮地打翻水杯,只为引起他们的注意吗? 剧烈地啜泣中,相思感到一阵真切的无力。 为什么,命运做了这样的选择,让无忧无虑的吉娜替自己死去了,而偏偏让温婉柔弱的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带着双倍的希冀、双倍的爱意,在这个苍凉的世间生活下去呢? 好好爱他。这是吉娜的希望,也是她自己一生的心愿。 如今因为承载了两个人的梦想,而变得更加沉重。 可是,她能做到吗? 天地无言,风烟苍茫。 一道水光悄无声息地从她们身边流过。 相思霍然站起来,一挥手,一道寒光透空而出,钉在了一团氤氲的水气上。 她美丽的眸子中已充满血色,一字字道:“妖孽,我要杀了你!” 淡淡的血丝从那团水汽中渗出,水气渐渐消散,还原为一团萎缩的人影,骇然正是日曜。 日曜两张脸庞看去几乎一样灰败,在一团水晕中挣扎。她身体极为孱弱,若不是借了炎天令的神力,那有杀人的资本? 刚才她一击不中,误伤吉娜,全身劲气立即宣泄,只得久久伏在水面上,动弹不得,正指望趁相思不备,找个水遁之术溜走,不料却被发现了。 相思咬着牙,一字字重复道:“我要杀了你!” 日曜见她盛怒之下,要为吉娜报仇,不由吓得心胆距裂!扯着嗓子高喊道:“救我,救我!” 相思莲花般温婉的面容也变得冷如冰霜,她举起袖,一道道绯红的珠光便在她指尖亮起。 那些,都是足以杀人的光。 日曜惶然四顾,声音更加尖利:“孟天成,你还不出来!” 相思盛怒之下,哪里管她叫些什么,手腕微沉,大蓬暗器如飞花一般,向日曜身上罩下! 日曜嘶声尖叫,她从这些美丽的落花中,似乎已看到了地狱的降临! 砰的一声轻响,这些落花突然停止了飞舞,一道赤红的刀光仿佛从中劈下,将这些花瓣生生搅碎。 相思霍然住手,目光盯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一字字道:“孟天成?” 孟天成的黑衣被荆棘划破,显得有些破败。破碎的衣带在山岚中扬起,更衬出他脸色的苍白,看来向山崖下这一跳,还是让他受伤不轻。 孟天成一手拧起日曜的衣领,宛如提着一只畸形的木偶,将她举在半空。 他眼中迸出怒火,对日曜道:“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 日曜尖声道:“是她自己扑上来挡炎天令,与我有什么关系?快把我救走,不然王爷饶不了你!” 孟天成咬牙看着她,握刀的手都因用力而苍白。他指节咯咯作响,似乎正恨不得一刀将手中这个木偶劈成两瓣。 但他终于没有。 孟天成狠狠咬了咬牙,转而对相思道:“她的确该死,但现在还不行,因为她是王爷要的人。” 相思厉声道:“孟天成,你还要助纣为虐到什么时候?” 孟天成长长叹息了一声,良久没有答话。 他突然将日曜扔到肩上,道:“这个人我先带走了,我向你保证,到了王爷心愿达成那一天,只要我还在,一定亲手杀了她,为吉娜报仇!”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为飞鸟,消失在山岚中。 相思愕然片刻,道:“不行,把人留下!”正要去追,但云雾渺然,哪里还有他的踪迹? 相思无力地跪坐在石台上,却又终于忍不住伏在吉娜身旁失声痛哭。 吉娜的身躯此刻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可怜,真宛如一只折翼的鸟儿,就此长眠在主人的怀抱之中。 再也不会醒来。 嵩山之颠,落日寂寂无言,将场中英雄豪杰们的身影都染上了几分苍凉之意。 卓王孙拱手向杨逸之道:“杨盟主,这武林大会,我看也就开到这里算了吧?” 杨逸之默然良久,道:“杨某日后必定约束白道,愿卓兄也不忘今日所言。” 卓王孙淡淡道:“盟主所命,敢不俱从。卓某就此别过,异日江湖相逢,再与盟主杯酒两欢。” 两人拱手一笑,人影杂沓而下,苍茫的少室山,也就逐渐恢复了原来暮鼓晨钟的安静。 众人走至山半,回头望时,杨逸之犹自独立在松峰之巅,夕阳垂照在他一袭白衣之上,煌煌暮色,也渐渐暗淡。 卓王孙向山下行去,他的神色依旧淡然。 当然,他并不知道吉娜的死讯,或者,知道了也不过如此吧,在这样的江湖大事下,一只小小的鸟儿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几天后,阁中侍女偶然发现,他独自站在虚生白月宫的那片菜畦上,久久无语。 半月之后,琴言亲自将吉娜的棺木运至十八峒。 往日欢歌笑语的苗疆,此刻被悲痛笼罩,每个人都泪落如雨。 但琴言此刻已经哭不出来。她的眼泪,早在路上就已流干。 琴言将最后一抔土培上那小小的坟头,心中涌起无尽的苍凉。 江山与江湖的画卷是如此绚烂、美丽,无尽的传奇轰轰烈烈,正在上演或即将开场。但吉娜,却仿佛注定了是个过客。 悄悄的来,悄悄的离开,最后回到这生养她的土地上。 她终于能永远陪伴着父母,也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在这深山秀谷中遨游了吧。 千万年前的暗自伤情,千万年后的千里追随。 为的,是他的一顾。 她就是那只偶然爱上了天神的鸟儿,注定要为她那僭越的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 千里追随,千年的相思,她最终没能得到他的爱。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已见到了他,为他歌唱过,向他诉说过。 无论是不可一世的卓王孙,优雅寂寞的杨逸之,野心勃勃的吴越王,还是温婉慈柔的相思,艳色倾城、得天独厚却又身负无数秘宝的秋璇……他们都是这场传奇的主人。 唯有她不是。 外面那繁华的大戏不属于她,唯有这小小的故事,小小的惆怅,小小的笼子,才是她一个人的舞台。 她终于能无忧无虑地,在属于她的舞台上歌唱了。 但她还会有一丝小小的担心。 那一刻,她亲手,将那常伴他左右的梦想,交给了另外一个女子,这个梦想真的能实现吗? 在纷繁芜杂的天地里,在风起云涌江湖中,他们的因缘,是否坚韧如昔? 于是,她还是会偶尔在遥远的角落里,看着他们相守。 偶尔,在宁静的月下为他们唱起那首歌。 那首注定要为他而唱响的歌。 后记 曾说过,我的愿望,就是构造一座神奇瑰丽的水晶宫殿,让所有喜爱她的人们能够自由的徜徉其中,歌哭其中,寻梦其中。 所以,我的文字写的并不是现实,是梦想。 情节,人物,江湖,都非现实之所有,我努力将他们打造得眩目之极,无非就是想要在纸上看到我的梦想。所以我写小卓,写小杨,写相思,写那些绝非常人所能企及的,浓墨重彩、风华绝代的人生。 我要我的读者跟我一起做梦。 只有一个人,与这华丽诡奇的梦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吉娜。正如我在前言中所说,这个来自山林的孩子,就是整部《紫诏天音》的化身。她如此单纯,如此轻灵,是重重苗山中天真活泼的精灵。 本来,我的故事是由她带领着我们,进入、并走过那个瑰丽的江湖。但我随即发现,她实在是太纯净、单薄,她柔弱的双翼无法承载起这样瑰玮的梦想,这个宏大的江湖中,精灵一般的她,注定了只是配角。 她注定了,要隔着遥远的时空,羡慕地仰望神祗一般出入风云的人物。 梦醒来 是谁在窗台 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 经不起谁来拆。 是的,那是她薄如蝉翼的未来。尘世的纷扰,江湖风云,也会玷污了她的羽翼。我不忍心看着她,如此寂寞,如此忧伤。所以在文章的最后,我做了决断。 ——我亲手,斩断了她的命运。 让她从这场她无法承受的梦境中醒来。 ——我残忍的,送她离开,千里之外。 让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在山林中自由遨游,再也无拘无束。 在那里,她不再是配角,不再仰望别人,她有了自己的舞台,她就是她,永远在山林中吟唱的歌者。 然而,我也无比怅然。 我知道,她其实是我心中的另一个梦,瑰奇的风景看透后,归隐田园的梦。 但现在的我,却不能归隐,所以我只能暂时将她留在千里之外,时时遥想。 陪伴我的,是一团团火,燃烧着我的灵感与热情,这与吉娜那善良的纯净不一样。他们就是现在的我,归隐田园,还只是一个未来的梦,是我现在所不想实现的梦。 于是,她已离开,千里之外。 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犹在,你却不回来 被岁月覆盖,你说的花开,过去成空白 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再写吉娜的。那将是个山茶盛开的时节,我已在我的梦里。 由何开始,便以何结束。开一朵并不争芳斗艳的山茶,于天地最洁净间,是吉娜,也是我。 送你离开,天涯之外。 你的归来,让我,用一生,去等待。 (《紫诏天音》终,后事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