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 序 守着这里,大概已经有十七年了罢?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华,如同这桌上燃烧的烛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烬——而在焰里面欲灭不灭的,只是过去的韶光,挣扎着、想留驻片刻,然,终究被无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而已。 池小苔,曾经那么美丽娇憨的少女……如今,却只是象阶上枯涩的苍苔。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 可是,屐齿仍在,那个曾站在阶上从容叩响她心中那扇门的病弱年轻人,那个惊才绝艳的听雪楼主,那个曾让她那样疯狂地爱过、恨过的人,却早已不再…… 是自己背叛了他……然,她不曾后悔。她知道他终究会离开——而她,只会渐渐成为一片枯涩的苍苔而已。空留着屐痕,却再也等不到来叩门的人。 她怕他离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所以,干脆地,就自己动手来永远留住他。 她答应了二楼主高梦飞的建议,联手背叛。 即使不成功,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她了……如果不能被他爱上,那么,就被他杀死吧! 叛乱果然没有成功,虽然她穷尽了所有心力——她早就知道,大师兄是没有人可以战胜的……唯一能杀他的,或许只有那个叫阿靖的女子而已。 可是师兄没有杀她,尽管自己用尽了所有方法激怒他,想在他的手上求得一死。然,他却只是淡淡地一拂袖,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被软禁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她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他死——死在那个叫阿靖的女子手里。对于她来说,那是最残酷的惩罚…… 如今,十七年风风雨雨过尽,江湖中只余下隐约的耳语在追随他们两个人的传说…… 既然他死了,那么自己求死也没有了意义——她不想再求死,怕喝过孟婆汤的自己,反而会忘记所有的爱与恨。 而活着,起码还能拥有回忆。 在师兄和阿靖双双死亡后,听雪楼修建了这个神兵阁,用来供奉那一对人中龙凤生前用过的刀和剑——她的软禁地址也换到了这里,是她自己要求的,为的,只是想每天这样地看着他生前片刻不离身的夕影刀而已…… 后来随着听雪楼的持续兴盛,征服四方后作为战利品的各种武器、各门派呈献上来的宝刀名剑渐渐多了,不知不觉地,居然是满满一室——名副其实地成了汇集天下神兵利刃的“神兵阁”。 十六年来,从被囚到如今,伴随她的,只有神兵阁里四壁上森森的刀剑、架上林立的枪棍、还有匣子里盛放的各种希奇古怪的暗器毒药…… 每一件武器的背后,恐怕都有过不平凡的往事。 或者凄厉,或者沉厚,或者雪亮、或者班驳……那些不会说话的兵器静静地在四壁上、橱柜里看着她,用隐秘的眼睛——它们已经没有了血的味道。即使过去饮过多少人的热血,但是在这静谧的神兵阁里,所有的利器只是一片片静止的光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那些不老的传奇…… 她想,那些东西是会说话的——只要你用心去听。 平日阁里绝少有人来,她也不开窗,就在幽幽的光线里,逡巡地看着四壁的兵器,辨认它们的优劣,考证它们的历史,回忆江湖中的传说,想象着他们主人的风貌……然后,皱纹渐生的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意,抚摩着那些兵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什么。 那几乎已经是她余生唯一的乐趣。 然后,在听雪楼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着窗户缝隙里那浮动着微微尘土的光线,她铺开白绢,用小楷认认真真地记下了那一则则传奇——亦真亦假的笔触里,是她那如云般莫测的心。 第一篇 相思泪 相思泪。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相思泪,静静淌在他秀气的手指间——仿佛是沧海枯了以后、从情人眼里坠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却是死亡的泪水,是蜀中唐门的绝品剧毒暗器。 他坐在镜湖轩靠窗的雅座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滴美丽不可方物的泪水。那胶一般透明柔软的东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动,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刚烫好的女儿红还没有喝过一口,然而,他没有介意,也来不及介意。 因为第七批的敌人又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的敌人虽然只有两个,可他手中却只剩了一滴相思泪。 唐门的第一高手唐诤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没有抬头看最后来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在听雪楼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后踏上镜湖轩二楼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空谷幽兰,就这样踩过满地的尸体,来到他面前。 “唐兄,你果然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先开口说话的是白衣的男子,带着微微的诚挚的赞许。而旁边那个穿湖蓝色衫子的女子则只是出神地看着尸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状,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之事。 “南楚……原来这次行动最高的首领是你。” 听到声音后青衣人不觉一震,长长吐了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了。 看着面前的人,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看来,我还是没有让听雪楼主亲自出手的价值啊……” “大哥的身体不太好……他知道我了解你,才派我主持这次针对唐门的围剿。”南楚微微笑着。虽然面前就是立刻要决一死战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两个人,一滴泪。 唐诤的手指一动,相思泪颤巍巍地滑落手心——虽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后一搏。 看着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泪,白衣男子忽然提议。 “唐兄,我们来赌一把如何?” 两杯胭脂般的女儿红。 嫣红如血,酒香扑鼻——然,那滴泪已经融入了其中一杯中,无色无味,不着痕迹。 那就是赌约,以生命为代价的赌约。 透过袅袅的热气,他对着南楚颔首示意。 可以开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么南楚就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湖蓝色衫子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两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静谧得出奇的镜湖轩,满地的尸体,西湖上微微的风吹来,柳丝随风拂入,然,楼中的气氛是诡异而紧张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婉词,你出去。” 忽然,南楚对身边的女子缓缓道:“你也是毒药方面的高手,应该回避这样的场合。” 蓝衫女子脸色瞬间苍白,但是仍然不出一声地走了出去。 “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唐诤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身边那个女子居然就是‘神农之女’秦婉词姑娘……你何苦自断后路?” “因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静而深邃,“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跟随萧忆情?”唐诤讽刺地笑了,“要知道,象听雪楼这样以强压弱,用武力并吞武林,本身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摇头叹息,“我不和你争论……开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了面前两只杯子片刻,终于,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诤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顿住了。 唐诤的眉头皱了一下,忽然看见南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变化中判断出正确的答案吧?唐诤想着,干脆吧眼睛闭了起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出卖他。 片刻,终于听到了液体流入咽喉的声音,他触电般睁开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不要急着告诉我答案……就让我自己等待结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似地,倚着窗台缓缓吟道,“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唐诤看着窗外,那里的柳树下,蓝衫的秦婉词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为极度紧张的原因,娇弱的身材如同风中杨柳一样微微颤抖,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南楚,其实这一次你本来没必要和我打这个赌的:对于我来说,一对二根本是没有胜的机会,而你们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赌呢? “你是为了她吧?因为我手上还有相思泪,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几率……你怕我在最后的出手时选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赌。” “果然——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啊……” 唐诤忽然变得很多话,然,说完以后,看着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里闪出了笑意:“恭喜你能听完我这些废话——这证明你赢了。” “相思泪的毒,可是七步夺命的。” 他大笑:“看来,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没缘分再尝一遍相思泪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犹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后,看了看地面,似乎无奈地扬了扬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这一次的赌约算是没有完成吧!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唐兄,再会。” 南楚就那样振衣而起,向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杀他的。 “来世再会……”忽然,他听见背后的唐诤轻轻笑了一声。 大惊。他下意识地拔剑,反手护住背部空门——然,已经迟了……电般回头,看见的却是那滴晶莹的泪,在唐诤手指间一闪而逝。他只觉得背后微微一凉,仿佛这早春江南的风忽然破体而入,酥酥懒懒的——相思泪!唐诤竟还有一滴相思泪! “唐兄!”他震惊,心底蓦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里来的相思泪?唐诤方才明明已经用掉了最后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泼过的地上,然,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任何腐蚀损坏的迹象——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 “你根本就没有下毒!对不对?方才两杯酒都是没毒的!” 毒发作的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唐诤,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一开始……你就想骗过我吧?然后……等我以为你死了离去时,再、再从背后杀了我……” ——谁都无法背对着唐门高手,甚至萧忆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颜色,然后,由于毒药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体,从他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泪。 “南兄……我负你。”唐诤忽然叹息,目光沉痛,“然,事关唐门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边说着话,青衣飘动,他已经从敞开的天窗里掠了出去——秦婉词应该还在楼下等候,楼顶上才是没有敌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刚一掠出,身子还只探出屋面半个,却发觉外面的阳光实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闪电。 然后,闪电忽然贯入胸肺…… “奉楼主之令,候君已久。” 随同他身体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蓝衫子的少女——手弹雪亮的怀剑,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时,秦婉词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树下! “南公子,真真吓煞人——幸亏楼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秦婉词连忙上去扶起南楚,从怀中取药给他服下,“你说你了解他,难道他不了解你吗?” 三月的风吹来,然,整个楼里却是空空荡荡。 南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婉词关切而含着爱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垂到脸上的一绺秀发——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心底里深藏的感情终于掩饰不住。 他侧头看一边的唐诤的尸体,忽然,看见死人闭合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第二篇 碧玉簪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贵的碧玉簪,玉质温润纯净,琢磨得玲珑剔透。 那是洛阳名士谢梨洲在小女儿行笄礼之时送的。 谢家几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谢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礼部侍郎。卸任还乡后回到洛阳,便成了当地不容质疑的地方头面人物,被尊称为“谢阁老”——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而谢家更是书香礼义传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门风肃然,举城莫不称颂。 就是那枝给唯一的女儿绾发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丝细细镶着几个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连小儿女的饰物上,也如此煞费了苦心,可见是怎样方正严谨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 ——最近洛阳街头巷尾传诵着的,就是谢家最小女儿的节烈故事。 谢家的小女儿闺名冰玉,年方十五,许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经过崂山,不幸遭遇当地横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杀,家丁或死或伤,匪首苍狼见其美,掠回山寨,逼娶为压寨夫人。 谢小姐从容对答:“丈夫先丧,请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迟。” 匪首喜其诺,立刻备办了祭品酒水,送至帐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钗环尽去,唯留碧玉簪挽发。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顾影徘徊,悚动左右,而终令人不敢生出强力逼迫之心。匪首苍狼惊为天人,对左右言道:“早听说大户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总算见着怎生个不一样法了。” 谢小姐对坟哀泣方毕,听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后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气乃绝。 众匪惊动上前,自其袖中寻得白绫一幅,上有血书数行,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自此,方知遇袭之时,其死心便已决。苍狼惋惜良久,复大怒,尽杀所掳掠之人,并掘其夫之坟,戮尸泻忿。扣谢冰月遗体,向谢家索要赎金十万。 讯息传来,洛阳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谢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礼部尚书。 数日,赎金交后,棺木返回洛阳。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妇孺沿路供香花蜡烛,献于烈女。 谢阁老不顾污秽,开棺抚尸而泣,恸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围百姓纷纷叹息,却不曾留意阁老的脸色瞬间有变,然后收泪,盖棺,神色复杂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将小姐的灵柩运回府上,准备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谢家就决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出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该多停一些时日,好让人来吊唁的。 然,殡还是出了。大葬,风光无比,一时洛阳城里又是人山人海。 “是谢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边的高楼上,一位白衣公子看着底下的送葬队伍,微喟,“崂山那九匹狼,也实在让人看着碍眼的很——什么时候,是该清扫一下了……” “那个小姐,我还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闺秀很有些不一样。”旁边的绯衣女子回答。 “你看——”绯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轻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随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队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脸色蓦然也是一变! 血!有鲜红的血从棺木的缝隙里流出! 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上掠下,在围观人的惊呼中落到了殡仪队中,推开众人,来到棺前。 绯衣女子伸手从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对白衣男子点头:“不错,果然是活血!” “里面有动静。”萧忆情俯身细细听了听,也道,“好象还有心跳。” “你们干什么——来人,快……”谢阁老不知为何意外慌乱地挤了过来,厉声叱着,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后软了下来——“萧、萧公子……?” 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看见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莫不敬畏三分,连大名鼎鼎的阁老也不例外。 “开棺!”绯衣女子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儿还活着!快开棺!” 众人哗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靖姑娘哪里的话……冰月她死了都好几天了,可不要说笑。”谢阁老一边勉强地笑笑,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还开棺看过小女的尸身,没错的,已经、已经是舍身成贞了……”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是吗?……原来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儿吗?!” 她蓦然挥剑反手平削,楠木的棺盖在绯光中直飞了出去! “哇!鬼啊!” 棺盖一掀开,只见一双手无力地向上伸在那里,指尖露出棺沿少许——可想见,在盖子尚未掀开之时,那娇柔无力的手曾怎样一直努力地试图推开棺盖。 “诈尸……诈尸了!”谢梨洲脸色苍白,第一个颤声喊了起来。登时街上的闲汉发了一声喊,齐齐散了开去。谢阁老顾不得女儿,也拔腿便走——“给我站住!”阿靖厉声喝止,众人一惊,不由停步。绯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众人又是一惊,只见谢家小姐脸色惨白,喉中插着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却是开着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玉儿……”谢阁老怔怔地看着活过来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谢冰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抬手虚弱地抚着咽喉上的簪子,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咳咳声。玉簪伤口附近,有鲜血从凝固的血痂裂缝里渗出,流到棺底上。 ……谢家的小姐还活着。 一样的闺房,一样的仆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她仿佛从周围人叹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们心底的惋惜。 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她能想到父亲心里的话——你干脆就死了该多好……那才不枉了为父十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为什么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那烈女的光环就会黯然不少,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虽然在抚尸恸哭时候,就意外地发现你还有一丝气,但是为父还是决定成全你的三贞九烈——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一个少艾的寡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那个孤僻的舒靖容要来管闲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 “当时我明明是尽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说出话来。 碧玉簪已经被取了出来,喉咙上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声了。她成了一个哑女了,而且是一个曾被强盗掳掠的丧夫寡妇。 为什么她以白璧之身归来,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许,自己活着真的是个错误吧? 昏暗的闺房里,她挣扎着起身,坐到铜镜前,用银梳细细地梳理着漆黑的长发,然后,更仔细地化妆——一切停当以后,颤抖的手指拿起了妆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扣住,她意外地转过头,就看见那个曾将自己从棺中抱出的绯衣女子——带着冰冷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缠着绷带的咽喉里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绯衣更加鲜红——谢冰玉惊呆地看着她。 她将碧玉簪从肩头拔出,血一下子溅了对面的谢冰玉一身,她这才如梦方醒地跳起来,上去抓住了绯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问,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在我肩上这个伤痕消失以前,请你保留着它。” 沾满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对方体内的余温。 谢冰月抬起憔悴的脸,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异女子,却听见她继续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间病了。” 绯衣的女子坚定而从容地一字字对她重复:“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拉着她的衣袖,谢冰玉再次无声地哭了出来,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光彩。 三个月后,听雪楼。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善事。”密室里,在商讨完了正事之后,轻袍缓带的萧忆情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反复着手中拿的一只水晶更漏,语调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就象我也没料到你会同意让谢冰月真的加入听雪楼一样。” 阿靖看着他,眼睛里也有意外而无法明了的神色:“吸纳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加入楼中,这不象你一贯的作风。” 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更漏,萧忆情只是含笑看着里面细细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动,不语。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发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贯的作风呀~”看着对方一时间被问住的样子,笑意终于掩饰不住地展现在听雪楼主平素冷漠的面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头去,抚着袖中的血薇剑,默默无语。 过了许久,她抬头,道:“我知道了……冰月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无可取的——那样忠贞节烈的女子,至少,她也会对听雪楼拥有绝对的忠诚。” “你应该是考虑过这一点吧?否则怎么会让她进入收藏绝密资料的岚雪阁。” “你……”听雪楼主想说什么,然,终于无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着摇头,“我真是没什么好说了……算了,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而另一边的岚雪阁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信文,那个才十五岁的女子埋头抄写整理着,不时地,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颈中的罗帕,护住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碧玉簪的坠子在如云的发间晃动着,温润晶莹。 上面还是有那金丝嵌成的几行小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第三篇 金错刀 金错刀。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扉户出光芒。 江湖中,谁都知道,金错刀,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大名府金刀霍家的传世之宝,是五十年前霍家曾祖霍仲羽称霸中原近十年时所用的武器。 近二十多年来,霍家虽然声势不复当年,但是只要一提起金刀霍家,武林中仍肃然。 然,此刻,这把金制玉装的刀,却破碎成了数截,被放在一个锦盒中。 “可惜……” 看着由江秋白呈上的残刀,同样用刀的听雪楼主破例地叹了口气,拿起其中是刀身的一片,用手指试了试,苍白的脸上有惋惜的神色。 江秋白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回禀:“属下没能将金错刀完整带回,请楼主处罚!” 虽然这一次进攻霍家,真正做到了兵不血刃、损失最低,但是没有完成楼主“将金错刀带回来给我看看”的吩咐,他仍然心中忐忑。 “你不是把它带回来了吗?我也不是看过了?你有什么过失呢?”萧忆情薄如剑身的嘴唇上漾起了微微的笑意,看了看旁边坐的绯衣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你出去罢。” 江秋白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地退了出去——楼主深沉诡黠的性格,还真是让手下难以琢磨啊。 “阿靖,你看,多好的一把刀——蕴藏了多少年的灵气与杀气啊……可惜,可惜……” 听雪楼主一连说了几个可惜,然后微喟:“可惜毁在了霍步云手上。” “好一个宁死不屈的霍步云。”陡然间,旁边一直不出声的绯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听雪楼扩张了这几年,所到之处,已经很少看见这样血性的真男子了。” 萧忆情沉吟。 他也从属下的禀报中知道了:在听雪楼人马把霍家的人追杀到绝路的时候,作为霍家现任当家的霍步云,率领家人血战到最后一刻,然后砸碎金错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的确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霍家有他,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人从内部出卖,听雪楼哪能这么轻松地攻破霍家的金刀府。”他缓缓道。 “是谁出卖了他?”阿靖问——这一次的事,不在她的权力范围内,所以至始自终她都不过问什么——如今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才开口。 萧忆情挟着金错刀的碎片看了许久,目光变幻,终于一字一字道:“是他妻子。” “霍青嵋?!” 绯衣女子一向淡漠的语气里也有震惊之意——难怪她,要知道,霍家小姐青嵋,和后来入赘霍家的韩步云之间的爱情,几乎是江湖儿女口中传诵了很久的传奇…… 韩步云,本来只是大名府上一个无名的皂隶,有着一身不算太高明的武功和算是很低的地位,然,却偏偏有和武功地位完全不相称的热血正义。 就是这过人的正义感差点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大名府辖区内的崂山正在闹流寇山匪,那七个占山为王,号称“七匹狼”的家伙几乎把方圆几百里搅的民不聊生。大名府尹本来是个混日子捞银子的官,压根就不想管这号子事,可偏偏那手下的差役韩步云却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进言说该派人管了。 这关你小皂隶什么事啊! 在又一次听说崂山下的某村庄被血洗后,韩步云的劝说请求又来了——府尹不耐烦地剔着牙齿,干脆地下了死命令:“妈的,凡是我手下的,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然,小小的差役却变了脸色,狠狠扯下外面的皂隶官服,直扔到老爷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仗着血气和肝胆,竟然孤身去了那虎狼之穴。 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重伤后被擒——七匹狼的老大苍狼放出话来:要拿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来祭天! 这样的消息传到江湖上,自然免不了一阵骚动。 虽然敬佩小衙役的胆色,然而七匹狼的确不是泛泛之辈——韩步云又不是在江湖上有靠山有人缘的家伙,能替他出头的,更是绝了踪迹。 看起来,这个悲剧性的小人物是必然要无奈而壮烈地死去了,而且死的会很惨。 然而,死期临近的时候,事情却蓦然发生了变化——大名府小差役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入了金刀霍家大小姐的耳中,激起了待字闺中的青嵋小姐的一腔爱慕和正气,于是,千方百计地求了父亲,借助着霍家的声威和实力,居然硬是从匪徒的屠刀下将韩步云生生救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乐意看的结局了:正义的小衙役和爱慕他的小姐结合了,而因为霍家仅有一女,便入赘了霍家,改名霍步云,继承了霍家的武功和家业,两位年轻人恩爱地生活着。 几年后,为了报当年之仇,霍步云率领金刀府的人破了山寨,杀了土匪七匹狼。 而这样动人的开始和这样完美的结局,让两个人的故事成了江湖中又一段爱情的传奇…… …… “霍青嵋怎么会出卖她的丈夫?” 绯衣女子皱眉问——虽然一向认为人世间的感情淡漠如纸,但是看见这样被奉为楷模的爱情居然如此丑陋,也不禁有些不解。 “因为霍步云背叛她。” “哈……”阿靖冷漠地笑了笑,许久才淡淡道,“富贵和权势,果然是蚀骨的毒药……” “错了。霍步云不算是喜新厌旧——那个女子,才是他最初所爱。” “哦?为了报恩和霍家的权势霍步云放弃了她,然后在功成名就后再偷偷纳为外室?” “又错……那个时候,那个女子为七匹狼所掳,韩步云为了救她孤身上山,然而除了几乎送命外根本没有效果——为了解救出她,他只有借助金刀霍家的力量……” 萧忆情淡淡地笑,指间挟着那一片金刀碎片,刀上暗金色的光芒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浮动——“说起来,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反而是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呢……哈。” “原来如此……”绯衣女子的脸上,也有复杂的神色,终于道,“霍青嵋既然知道了,最多也是告知父亲长辈,报复韩步云和那个女子罢了——为何又要赔上整个家族的代价?” 萧忆情苦笑,摇头——“现下的霍步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差役韩步云了——他对于霍家不仅是大的臂助,更是领军人物……说直白一点:今日的霍家或许可以没有霍青嵋,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霍步云!” “所以,尽管她向父亲哭诉,但是父亲能做的,只是劝女儿委曲求全罢了。” “何况,虽然不爱她,但是霍步云至少还对她不坏,而且霍步云实在也是一条好汉子。” 阿靖微微点头:“到了最后,得不到任何援助,又不能忍受眼睁睁地看丈夫背叛,她只有用了最毒辣的手段——向你出卖所有人——借以报复他一个人?” “女人的报复,真是让人心寒齿冷。” 连听雪楼的主人,也不由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绯衣女子笑了笑,但是眼色却是冷冷的,忽然道:“霍青嵋现在如何了?” “送来了全部消息后,在听雪楼进攻金刀府的时刻,她用这一把金错刀在供奉祖先灵位的灵堂里自尽。”萧忆情手指轻轻弹了弹刀片,有些落寞地回答。 “啊……果然——也是无法再一个人生活在没有爱人的世上了罢?” 绯衣女子微喟,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眉梢,有些苦涩意味地问:“你答应了霍青嵋什么条件?就是杀了霍步云和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吗?” “今天你猜错的次数特别多……”听雪楼主笑了笑,然后回答,“有三个条件:一、杀了霍步云。二、将霍步云的尸体与她一起火葬后,把骨灰洒入五湖四海。……三、让那个女的活着,至少要活五十年。” “怕她死后会和自己丈夫再次相会吗?”阿靖洞察,“好厉害的霍大小姐……” “我想去看看她。” 那样疯狂绝望、不惜毁灭一切的心情,只怕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罢?然,她却活下来了。 热烈地爱,疯狂地恨。 曾在闺中无数次梦想未来的她,在幸福被毁灭后,变成了恶灵。 一起被毁灭的,不仅有她的丈夫和家族,还有她曾经向往善良和幸福的心灵。 所有的一切,宛如那把金错刀,片片破碎。 第四篇 海上花 海上花。 传说中和“鲛人泪”、“夜光珠”并称的南海三大珍奇。 十年发一叶,百年一开花。开时的艳丽,足以让所有见惯奇珍异宝的海客胡商屏息。 特别奇异的是,那是具有骇人生命力的花,虽然一旦离开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丝状物,但无论隔了多少年月、只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会立刻重新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就算是自己,纵横南海快十年了,也没有再见过那样奇异的东西了罢?虽然仓库里掠劫来的金银宝石已经堆的快冲破顶了,但是,自己的船队却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海上花。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海上花,也是十二年前了。 那是在他父亲送给来自波斯的母亲的礼物——当父亲还是一个殷实的海上商人的时候。 黑色丝带般的干枯花朵,被细心地编织成了束发的带子,缠绕在母亲金色的发间。 那样珍贵的礼物,再加上父亲东方的神秘和温柔,终于说服了有着美丽蓝色眼睛的母亲、从那样遥远的故国跟随父亲来到了中土,然后,有了家,有了他。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他抱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昏了过去——“那不是我儿子!鬼!那是鬼!”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来自于他的眼睛:左边的一只是夜一般的漆黑;而右边的那一只,却是如同大海一般湛蓝。 拥有这样邪异双眸的人,在母亲那个国度里,被称之为“鬼”——是一生下来就该被淹死或挖去其中一只眼睛的。 “露伊纱,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刚回家的父亲被惊呆了,不顾一切地上去夺下了孩子母亲在婴儿床边举起的小刀。 “要挖掉!……神说,必须要挖掉邪恶之眼!!”母亲疯狂了,喃喃说着,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激烈的光芒,“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鬼!” “说哪里的话啊……多好看的眼睛——是黑夜和黎明交界时的颜色呢。”父亲温和地,然而不容置疑地回答,从床上抱起他,亲了亲吓的哭泣的儿子。 然,就在他十岁的时候,作为海客的父亲在去跤趾国贩卖丝绸的途中,连人带船被飓风吞没。 “鬼!你这个不祥的孩子!——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 噩耗传来的时候,母亲披头散发地痛哭,指着他诅咒。 那美丽的干枯的海上花,在她发间隐约。 他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恍然觉得那样的母性怪物实在是辱没了那朵美丽的花。他的漠然更加激起了母亲的怒气,更恶毒的辱骂和体罚接连而来。反正,他也习惯了。 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缠绕的怨念来到这个世间的,是不受任何母亲期盼而诞生的婴儿。 不过,母亲的愤怒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的船连人带货在海上沉没,所以货主和船主、还有死亡水手的家人纷纷上门来要债了——渐渐地,家里什么东西都卖掉了,然,还是抵不了债务。 被告到了官府,知府大人下了命令:一家人全部官卖,抵债。 他那个时候十二岁,标的价格是纹银五十两。 而他的母亲却只值三十两。 “哎,那个女的虽然是个胡姬美女,但是都三十多了,也太老了点吧?三十两?送我都不要!” 有来自青楼的买主,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母亲,一边和牙婆讨价还价,一边抬起母亲的脸来鉴定其容色,终于,以二十两成交,随即上来拉扯着母亲。 母亲脸色惨白,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个不祥的孩子!……”然后,一头撞在了衙前的石狮子上,血顺着金色的头发流下来,染红了那朵海上花。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 围观的人发出看到了好戏的满足的叹息。 买主有些无趣,忽然看见了一边木无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岁呢……长的多漂亮啊,你们那边好男风的相公们能不喜欢?”牙婆一看,连忙顺口接上,撩起他额前的散发,“看那一对眼睛!世间哪里去寻的来?五十两不亏!” 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头,盯着眼前的众人,由于恶毒,一蓝一黑的眼睛里有骇人的光芒,令的买主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这孩子……邪的紧哪……我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四十两如何?”死了一个人,牙婆有些急了,连忙想把剩下的脱手,用力扳转他的脸,对着太阳叫卖,“你们看,多俊的孩子!才卖四十两!” “不准你们欺负没娘的孩子!”陡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稚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然后,看见了一个由家丁仆人们簇拥的粉妆玉琢的女孩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小上一些,但是显然很怕羞,看见大家都在看她,立马躲到了嬷嬷背后,但仍然牵着嬷嬷的衣角,怯怯道:“余嬷嬷……我们把那个哥哥买下来好不好?” “小姐啊,这事要问过老爷呢!我们不好做主,也没那么多钱呀。”嬷嬷规劝。 “爹爹最疼雪儿了,他一定依的!现在如果不买的话,那个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带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着嬷嬷的衣服,几乎要扯破,“雪儿有钱的!喏——” 她踮起脚,从脖子上解下了黄金的长命锁,放到嬷嬷手里。 “小姐啊,你看,现在可把他怎么办呢?” 颈后的草标终于被扯掉,脚上的锁链也被打开,然,自由了的他却听见那一帮仆人中的老妈子用埋怨的口气对那个女孩子说,同时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只癞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态度,敌视地看着那个穿着金丝绣花衫子、向自己走过来的富家小姐。 “你、你愿意和我回家里去吗?”出乎意料的,那个买他的孩子却反而用怯生生的表情试探着问,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是个胆小害羞的毛丫头呢。 他想,然后,照样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愿意。” “那么、那么……”小女孩有些为难地咬着手指头,困窘地想了想,终于万分不舍地说,“如果哥哥不高兴和雪儿呆一起的话,那么,你自己走好吗?你有住的地方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爱而可惜的——宛如看着最心爱、却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样。 然,自幼看惯了母亲厌恶神色的他,心头却有了第一次剧烈的震动。 “你不怕吗?”故意用异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他问。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样,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碰一下吗?”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别碰他!好脏的!——回去老爷又得骂了!”忽然,手被扯开了,老嬷嬷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唉,要是夫人还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这些叫花子一起,会被人说没家教!” 他一震,霍然睁开了眼睛,看了那个嬷嬷一眼——用凌厉凶狠的光。 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噤声后,他却站起了身,来到母亲尸身的旁边,解下她头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一声不响地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然后,蹒跚地走向道路的远方。 “哥哥……你还回来吗?”身后,蓦然传来小女孩鼓足勇气问的话,他终于回头,站定,露出了十几年来第一次的微笑——“看着那干花,什么时候花开了,我就回来!”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她的脸红红的,怯生生地笑着拍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海上花——从此,过着海盗生涯的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它,连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纵横南海、令所有船队和旅客闻风丧胆的海王,霸占着忘不到边的海域,然,他却再也没有见到海上花……他曾经踏上过陆地,为的是寻找那个戴着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阴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渐被风尘湮没,已无迹可寻。 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她是大名府温员外的女儿温吟雪,自幼丧母——而温家在五年前举家迁往他乡,杳无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着,也有十八岁了罢?早就是该嫁人的年龄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着,苦笑,看着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里面映着一蓝一黑两只眼睛。 蓝色的一只,只能看见过去,而黑色的,只能看见将来。 不祥的眼睛……哈,见鬼去吧——母亲若是在,看见他今日的势力地位,又会怎么讲? 想起母亲,他心头陡然有压抑的怒火。那个臭婆娘!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只要得罪了他,也决不饶过! 这十几年来,他也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象一个人了——管束着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群恶毕集的海盗,他已经变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残忍无情。 “王,赤发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掳来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边有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遐想,是船队的副手飓风。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那死去的父亲。然而,飓风在海盗组织中的作用,他是心里明白的。 他不回答,只哼了一声:“赤发那个好色的家伙……” “反正那个女子王已经用过了,再给别的兄弟也无所谓吧?”飓风倒不象其他兄弟那样怕老大,只是直言,“何况,王身边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个刚掳回来的女子,他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体内生起——按照惯例,每次作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贵的财帛,都是由他先来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地足,他为归来的兄弟们庆功完毕后,就醉熏熏地来到那个关着女子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身体颤抖而温暖,仿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他把那个女子想象成了那个遥远的女孩,在不见五指的夜中制止着她的反抗,疯狂地占有着她,感觉这个女子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下绽放。 天明,他起身时,看见她正拥着被子缩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样子。 很多次完事后,他都看见那些女子有同样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样子却引起了他的罕有的怜惜。他走过去,有些粗鲁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她。 然,看着他凑近来的眼睛,她发出了惊惧的尖叫——所有人看见这怪眼都要吃惊,看来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时兴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诉赤发,这个女人我不给。”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回答飓风的话,“如果真的缺女人,让他从我帐篷里那八个女人中挑一个去。” 飓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大,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外边一阵骚动,一个手下跑了进来。 “怎么了?”他皱眉问。 “王……王!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她跳海自杀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什么!”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来,扬手一个巴掌,“混蛋!怎么不看好一点!” “那小娘们她、她一直都是哭……谁想得到竟有自杀的胆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远远地,看见甲板下的海面中漂浮着一个人。 看起来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掳掠和践踏时也只有不停哭泣,而毫无反抗之能——没想到,这娇怯怯的人儿,却居然真的有自杀的勇气。看来,对于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永远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吧? 他感叹着,来到船头,扶栏正准备细细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头发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指着海中叫嚷——他循声看过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模糊呜咽或嘶喊——然后,当着所有手下,号称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面、在船头踉跄跪了下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 碧蓝的海水拥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胴体,长长的漆黑的头发如同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蓝的海水中,海草般的发丝里,居然绽开了一朵美得让人屏息的花。 仿佛是一个哀怨艳丽的梦,在死去人的发间幽幽开放。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吧——等那朵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 …… 幻梦成真,而转瞬浪已汹涌没红尘。 海面上漂浮的花,如同我的一生。 第五篇 七星剑 七星剑。 金吞口,乌木柄,鲨皮鞘。鞘上,有七点如同鲜血般鲜红的宝石,连城之宝。 然,它的价值不在于此,而在于所代表的权力和威信——武当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斗的地位。 记得那一天,他头戴紫金冠,腰悬七星剑,在诸多武林头面人物的簇拥下,在三清神像前接过了掌教的位子,从此成为执武林牛耳的人——才二十七岁的他,曾那样地踌躇满志。 他是武当派五十年来的第一高手,在第十九代掌门仙去之后正式由大弟子成为掌教。 萧忆情又何足道?听雪楼又何足道! 他麦任侠将联合所有不屈服于听雪楼的势力,全力遏止萧忆情那不可一世的并吞武林的野心。 道袍飞扬,他在解剑池边扬眉冷笑,笑里,全是年少的傲气。 七星剑在他手中闪着火一样的光芒。 然,此刻,在这昏暗密闭的墓室里,整整九天粒米未进的他只是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在角落里喘息。幻觉……那由于极度饥饿困顿而产生的幻觉让他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将他骗进墓室、活生生将他反锁在里面的二师弟……好恨,他好恨! 恍惚中,看见二师弟张佩宁向他走了过来,带着狞笑。他大怒,不顾一切地举剑刺过去,然,没有用……师弟忽然就到了他身边,仍然狞笑地看他。 笑什么?不准笑!不准! 他忽然张口,对着近在咫尺的那狞笑的脸一口咬了下去! 好腥……好热的血啊……让他已经纸一般薄的胃异常地兴奋起来,他用力地舔着、吸着……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传来剧烈的刺痛——剧烈得足以让半死的他也暂时恢复了一点清醒。 抬手一摸,脸上、手上到处是温热的血……他居然在昏迷中因为饥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血,血……饿,好饿!他要吃的! 然,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救了的——这里是武当山历代掌门的墓室,为了完好地保存各位掌门的遗体,石门一旦关闭,是人力永远无法开启的,而且平日也绝少有人来。他经常出门远游,所以,即使几个月没见他,弟子和门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他在昏暗中到处摸索着,用嘴舔着石壁上渗出的水滴,缓解着胃里嫉极度的痛苦——和着血的水流在舌上,更加刺激起他无限的欲望。 他近乎痴迷地啃着一切所能碰上的东西,然,一路咬过去,什么都不能吃…… 木头,岩石……墓室里,就只有这两件东西。 果然只是死人呆的地方啊——他绝望得发狂起来,拔出七星剑四处无力地砍杀——这里是死人才呆的地方!而他才二十七岁! 死人……他的手蓦然顿住了。 奇异而热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具具坚实的楠木棺材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喉咙里呻吟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的声音,他用尽所有余力举起了剑,然后让它顺着惯性落下——楠木在吹毛断发宝剑下如豆腐般剖开…… 幸亏……幸亏有七星剑呢…… “哎呀,说起来大师兄还真的是游侠心性——都到师傅的忌日了,还不回山,看来少不得要我这个二师哥带大家来祭扫了。” 一个月以后,石墓的门忽然洞开,一群弟子拥着二师弟走入,而门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棺盖上那柄斜插的七星剑——鞘上的七颗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墓里一片狼籍的血腥景象——所有的棺木都被劈开了,尸体的残肢凌乱地铺了一地,那个正野兽般贪婪地啃着某只腐烂的人手的,居然、居然是…… “你又赢了。”在夕阳映照下的白色小楼里,带着面纱的女子微微叹息着,对旁边一个披着貂裘执着金杯的青年道,“果然,人和兽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阿靖……”青年没有接着她的话题,只是微闭着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问,“高欢如今把他训练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已经从内心里完全被摧毁了——再给他套上笼头他就会毫不反抗地跟我们走……”阿靖颔首,沉吟着,“麦任侠本来的武功实在是不错,一旦训练成了杀手、吹花小筑的实力将大大提高。”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人才,我早叫张佩宁杀了他了……何必那么费事地把他关在那种地方折磨他。”萧忆情啜了口酒,神色淡漠,随手把玩着横在膝上的七星剑,仿佛那无上的权威象征只是一个玩具,冷笑——“什么正派名门的子弟,从小的忠孝礼义……其实人人的心里都是一只野兽。那些道德伦理只是象一个坚硬的面具,如果你敲破了它,会看见内里藏的只是丑陋不堪的畜类而已——”那才是人的本性啊……“ 阿靖目光锐利地一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喝多了……平日你的话不会那么多。” 杯中的红色美酒微微漾动。血一般的美酒。 权倾武林的听雪楼主对于这样的干涉却似乎很顺从——有些疲惫地伸手拿起七星剑,随便递给旁边的绯衣女子:“给你留着把玩吧……怎么说,这剑还是不错的。” “那上面有血,我不喜欢。” “哪里有?” “那不就是吗?……” 手指点向鲨鱼皮的剑鞘,忽然间,那七颗红宝石仿佛滴出血来。 相思泪:友情。 碧玉簪:道德。 金错刀:爱情。 海上花:童真。 七星剑:人性。 天色又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从窗户缝隙里透进的那点光,已经无法让她再继续记录任何东西了——但是,这样的黑暗,反而适合那些黯色的故事呢。 那些是只能在黑暗中回顾的往事吧? 灰色、压抑、疯狂——如同她池小苔的一生。 《醉思仙》 晚霞红。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心似鉴,鬓如云。弄清影,月明中。谩悲凉,岁冉冉,舜华潜改衰容。前事消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箫寒。夜悄悄,恨无穷。叹红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序 白楼的正厅里,斜阳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投进房间,一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天下武林的权力中枢,平日里曾有过多少指点江山、激荡风云的气势;然而今日,在斜阳里、居然有一种茫然而凄烈的意味,渐渐如润湿般、一点点渗透弥漫开来。 寂静。沙漏上的沙子静悄悄的流泻。 数十个白衣人静静侍立在殿内,一殿衣冠似雪。那是听雪楼坛主以上的精英——然而那些江湖高手云集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用内力逼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只是一齐默默的看着大厅的尽头。 在燃烧着长明灯、供奉着鲜花的尽头,停着白石的灵柩。 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错叠放着、置于灵前。 “还有半个时辰。” 蓦然,为首的南楚抬头,轻轻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在灵柩的四个角落,听雪楼四位护法如同渊停岳峙般,沉默的守护着他们所效忠之人。 那已经是最后的一程。 看着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个黄衫男子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雾气,默不作声的伸过手去、轻轻从快要滴尽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拢手指,看着砂子从指间如同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东西…… 楼主……连你、连你那双曾翻云覆雨的手也无法抓住的东西,又是什么? 一生征战、令天下武林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后,却只是和那个人一起沉睡在北邙坡那片碧草之下么?那么,曾经对你发誓效忠的四护法……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仿佛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然而他越是抓紧,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从收拢的手指间悄无声息的流走。 蓦然间,他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沙中。 那是他归入听雪楼门下五年来、第一次落泪……幸亏,并没有人注意到。落入沙中的泪水转瞬被吸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黄泉,该起灵了。”身后有同伴的声音,黄衫男子闻声回头,看着另外三个人。 碧落。黄泉。紫陌。红尘。 听雪楼仅次于三领主的四护法。 第一篇 黄泉 他习武的念头,起自于那一日的黄昏。 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那一天,八岁的他跟着父亲从集市上回来,手里拿着鸡蛋换来的小面人儿,雀跃地拉着父亲的衣襟,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亲身后的他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际。 残阳如血。虽然没有风,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云在天际翻滚着,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在云层背后,落日将血一般凄烈的颜色泼向整个大地。 八岁的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拉紧了父亲的后襟。 就在那个时候,父子两个人都听到了坡上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叫骂。 “起来!给老子跑啊!他妈的,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斜坡下,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驽马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口中冒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车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喷着酒气、醉醺醺的少年。 他认得,为首的正是村里田举人家里的三少爷——也是他们家的少东家。 “跑?……你家的这老家伙、大概有十年没跑过了吧?”马车上那群恶少哄笑了起来,看着那匹筋疲力尽的马,一边仰脖子喝下带来的酒。 田三少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一边嘟囔着父亲居然套了这样的驽马给他们,一边借着酒气爬上了车,挥起鞭子雨点般的抽在老马羸弱的脊梁上,大骂:“跑啊!跑啊!老畜生……来,兄弟们,大家都拿条鞭子来,一起把它给我抽起来!” 车上的少年们都哧哧地笑着——怎么不笑呢?一匹那样的老马,居然要拉着一群人上一个大斜坡?连村口来往的几个村民都站住了脚,在一边看热闹,跟着哄笑。 那匹马又矮又瘦,黄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点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没命的拉起车来,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连步子也迈不开,只是缓步往坡上走了几步,呼哧着,又踉跄被沉重的车拉回来,后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车子一震,车上几个少年被甩了下来,酒泼了一地。 车上和围观人中的笑声更响了,田三少加倍的恼火,跳下车来,鞭子抽得噼啪响,跑到了驽马前面,照准了马头和鼻面,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岁的孩子蓦然认出了那一匹老马,对父亲喊了起来,用力抓住了父亲衣襟扯着,“他们、他们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起哄与大笑声中,然而父亲还是惧怕的看着雇主的三少爷,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急急道:“咱们走吧,乖儿子!是他家的马,我们管不了啊……咱们走吧,别看啦!” 那一边蓦然有一声长嘶,那头驽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无力的踢起人来,虽然它的蹄子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一时来不及避开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却越发暴怒起来。 “打死它!”酒气上涌,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他的威势,田举人家的三少爷气势汹汹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从车子底下拖出一条辕木,“既然这老东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马头上的时候,周围哄笑着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围观的村民们都有点呆呆的、看着一行血从老马的耳后流下来,然而车上的恶少们却大声叫起好来,于是一呆之后,那些围观者也有些应景似的跟着叫了起来。 田三少越发起劲,抡起辕木,接二连三的用力打在马头上。那匹老马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挣扎着甩了甩头,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无聊。”路过村口的另一辆马车被围观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帘的车厢里,一个女声蓦然说了一句,一只白皙的手放下了帘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这个——”在马的惨嘶和人的哄笑中间,猛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由于父亲及时的捂住了他的嘴,后面半句话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 田三少醉醺醺的回过头,逡巡的看了一眼围观者,似乎也懒得费那么大力气去寻找说话的人,只是用木棍点着人群,叫嚣:“这是我的马!我的马!我愿意揍它!谁要是再罗嗦,我连你们一起揍!你们这群杀不尽的贱种穷光蛋!” “揍死它!揍死它!你为什么不揍啊?”有些挑衅的,马车上那群同伴大笑。 田三少眼睛里有野兽一般的光,用力抡起辕木,带着风声“呼”的一声落在老马的脊梁上,黄毛黑鬃的马再也受不住,发出一声凄烈的哀嘶,全身瘫下去缩成了一团。 “老黑!老黑!”他终于叫了起来,挣开了父亲的手,跑到曾经喂养过的爱马前面去,一个村民及时的拉住了这个莽撞的孩子。 他挣扎着,看着那群人是怎样抽打老黑的鼻梁、眼睛,他哭起来了。 在老马最后一声哀嘶中,发狂一般的,十岁的孩子掰开了乡民的手,叫嚷着冲了过去,扑向那匹黄毛黑鬃的老马,抱住它血淋淋的额头哭了起来。 老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认出了昔日照顾过它的人,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水,伸出舌头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后痛苦的喘了一口气,头沉重的垂了下去。 孩子忽然不动了……他跳了起来,握紧两个小拳头,疯狂的扑向那一群大笑的恶少。 这一刹那间,追了他很久的父亲终于一把抓住了闯祸的儿子,把他从人丛里拉出去,同时一叠声的向田三少赔不是。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抱紧了他,对儿子道,“咱们回家去吧!” 孩子呜咽着,被父亲粗鲁的倒拖着拉开,他无力的挣扎,用手背不停的擦着涌出来的泪水,仰头问:“爹……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死……打死老黑!你为什么不去救它?……爹为什么不去救它!” “孩子,爹无能啊……只能、只能任由这些畜生乱来。”父亲叹息着,回答。 看着父亲老实而无奈的眼睛,孩子感觉透不过气来了,他后面的话变成了一片无意义的嘶喊,从极度压抑的小小心灵中冲了出来。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杀了那群混蛋……他要杀了那些为非作歹的混蛋! 就是为了这一匹老马,十岁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后听雪楼里的四护法之一:黄泉。 看着那一对父子走远,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辆马车也开始继续行驶,车中的女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探出头去目送着远去的人。 一个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纱衣,绝美的脸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里、却闪动着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波光:“嘻,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紫黛,上路了。”旁边有人催促,她连忙缩回头去,老嬷嬷在一边直叹气,“这么一耽搁,到洛阳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个叫紫黛的女孩抬头望望车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际的风云在急剧的变幻,而那残霞,殷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黄泉,当年,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很长很长的岁月以后,某一日,那个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头,在他耳边吹着温热的气息,慵懒而妩媚的笑着,看着他手里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剑。 而十八岁的黄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长长睫毛的底下、却是类似爬行动物的眼珠,没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可爱的孩子,今天又杀了多少人?”见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来,凑过来,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湿。 黄泉没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将剑笔直的插入身边的地上,直至没柄—— “紫陌,当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萧忆情献的计策?!” 看着少年蓦然阴郁严厉的脸,紫陌反而出声的笑了起来,带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讥讽的,却依稀又有一种沉迷的意味: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我当时只不过认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个村口看见的一幕随口告诉了萧公子而已……嘻,能收服当时的你,完全是凭着公子过人的手腕呢。” 当时的他,是长安城里“天理会”门下一个不大起眼的人物。 自从五年前那一日的黄昏以后,他咬着牙离开了贫穷的家,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江湖闯荡生活。终于,学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艺。在江湖林立的门派里,他选择了天理会——只因为那个组织的宗旨是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锄强扶弱……无数个日子以来,老马死时的情形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伴随他从一个农家的孩子成为一个江湖少年。 在天理会的日子,纵然贫乏枯燥,但他至少还保留着心里的那个梦;这个十五岁的江湖少年,至少还能对于这个世间保留一点希望和暖意—— 而让他彻底坠入黄泉不归路的,却是那一日…… 十五岁的少年不顾一切的挥舞着手中的剑,靠着墙角疯狂的杀向围上来的听雪楼人马。 全身十几处伤口里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倒下去。然而咬着牙,眼睛里却是类似于困兽般绝望不屈的表情—— 那些家伙……那些想剿灭天理会的恶徒!…… 蓦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年坡下那一匹老马!——就算无谓的垂死挣扎,也要在最后死的时候叫出一声来! 这一次进攻天理会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包括天理会舵主在内一干人或杀或降,手下的人已经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于是,这个角落里仍然在持续的战斗、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观战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顽固的孩子……”看着被手下围逼到了绝路,仍然负隅顽抗的少年剑客,白衣公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在软榻上微微咳嗽着,自语般喃喃说了一句。 “咦,是他?”也被吸引了过去,在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庞之后,站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女子蓦然脱口说了一句。那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紫衣女子,容色绝美,在这样的修罗场中,却丝毫不顾忌,只是镇定而娇娆的笑着。 “哦,紫陌,你认识他?”白衣公子没有抬头的问了一句,复又咳嗽了几声,似乎被场上浓烈的血腥味呛了一下。然而他身后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缓下来。 “萧公子,那个孩子,我倒是在八年前见过……很有趣的家伙。”俯身为姓萧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叫紫陌的女子一边抬眼看着角落里将要结束的最后围剿,一边淡淡的开始叙述往事——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的少年,女子眼睛里再度有些迷蒙起来。 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那样的性格,真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的孩子呢…… 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雪楼一个下属将利剑对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他连喘口气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天理会……天理会就要灭亡了么?为什么? 难道世上所有维护正道公允的东西,都无法存在吗? 在被血模糊的视野中,十五岁的他,依稀又看见了那一匹老马临死时的眼神。 “啊!——”他忽然仰天大叫,蓦然跳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杀手,胡乱的张口咬了下去,如同野兽般疯狂,丝毫不顾自己此刻全身的空门。 所有人的剑,对着他的背心疾刺过去。 “住手……”背心刚刚觉得刺破肌肤的痛,耳边却传来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后,他惊讶的看见所有的剑都停了下来,连被他抱住撕咬的那个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试图将奄奄一息的他推开。 “让那个孩子过来吧。”那个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淡漠,然而却有难言的气势。 十五岁少年的目光从对手的肩膀上抬起,穿过了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看见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泼天的血腥和殷红中,那个坐在碧绿桐树下的年轻人居然一尘不染,白衣似雪。有些落寞的眼神,虽然看着浴血狂战的少年,却丝毫没有杀气,摆摆手,示意属下放开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咬牙,顺着听雪楼下属们让出的一条通路,拖着剑向那个显然是对方首脑人物的白衣公子冲去。 “楼主?”看着杀的红了眼的孩子踉跄着过来,一个青衣的青年眼睛里却全是煞气,有点戒备的按剑而起——他认得,就是这个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杀掉了天理会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状态和水平,只怕那个青衣人一拔剑就能格杀他于剑下! “二弟,你退下。”听雪楼的楼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对浑身浴血的少年点点头:“过来。”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帮恶贼……”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气不继,步法都乱的一塌糊涂,只是拖着剑、跌跌撞撞的直奔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一对一的单挑,如何?”看着十五岁的孩子喘的那么剧烈,听雪楼主蓦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间,这个看似病弱温文的公子,眼睛深处却是雪亮的剑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么?”少年愤怒的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剑,冲近了听雪楼的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尸体绊住了他早已软弱的脚,他立足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听雪楼主眼睛里微笑的意味更深,连他身后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来。 听雪楼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颔,看着他血流满面的脸,淡然道:“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会出手和你一战。咳咳,你还是休息一会吧,看着我怎么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十五岁的他被五六柄剑逼着,坐在流满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后几个天理会同门。这些恶徒……这些恶徒!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天理公道了么? 才过了半个时辰,稍微恢复了力气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跄而起,抬起剑,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萧忆情!滚出来我们单挑吧!” 剑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来,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渗,然而孩子的眼睛里,却是对于所执着的正义的坚定、和对于破灭天理会敌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着听雪楼主——那个白衣如雪的人,虽然只是闲散的坐在那里,然而全身却散发出剑一般锋利的气息。 看着用剑指着楼主大喝的少年,所有听雪楼属下眼睛里都有震惊的光芒。 “咳咳……”仿佛被他一声大喝而惊动,萧忆情复又咳嗽了一阵子,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到了树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伤那么重,我胜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们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着,他问,对于这些一手毁灭了天理会的人有极度的敌视和轻蔑——连以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为宗旨的天理会都要剿灭,还说什么公平! 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听雪楼主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样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边的梧桐上轻轻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轻了,树身连晃都没晃——少年正想开口讥讽,却发现虽然树身丝毫不动、可树枝的末梢却在瞬间一齐震动了起来! “我不用兵器,也不会出手攻击你——在叶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还没败,就算我输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树叶中,萧忆情忽然负手冷冷的说了一句。 十五岁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的光亮了起来……如若听雪楼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叶子落地那么短的时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能撑下来! 在回旋飘落的木叶中,少年忽然拔剑,闪电般的进攻,奋不顾身的近身搏击,几乎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杀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来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复又凌厉了起来,纵横飞舞,搅碎了片片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果然没有拔刀,也没有反击,听雪楼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着,然而少年那样激烈的剑气还是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在身形一缓的同时,连刺十八剑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扑上,人和剑如同白虹般直刺听雪楼主的心口,那几乎已经是舍身的一剑! “好!”看见那一剑的气势,萧忆情都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两人之间纷飞的落叶被剑气搅得粉碎。距离本来就已经很近,只是一瞬间,剑尖已经刺入了萧忆情的心口,听雪楼主的反应也快的惊人,立刻抬手挡,然而已经晚了…… 黄衫少年笑了起来,眼睛里有火一样的光芒——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剑、已经刺入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萧忆情抬手,然而少年的剑已经先一步穿过了听雪楼主指间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岁的少年一击得手,立刻合身前冲,狠狠的将手中的剑向着对方心口猛刺过去。萧忆情被他的冲力逼得往后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叶再次纷纷而下。 两个人的去势终于止住,少年用尽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对咫尺面靠着树干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布整个院落的听雪楼子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没有人出声。二楼主高梦非在一边冷冷的扫视着全场,但是不知道为何,手一直按着剑柄,却没有拔剑。 紫陌的脸色苍白,然而强自镇定着,看着梧桐树。 血从萧忆情的指间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剑已经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经穿透了他单薄的身子,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了罢? “说过不要小看我!……你、你输了。”那一剑几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少年断断续续的说着,然而不知为何除了快意,看着被自己一剑钉在树上的听雪楼主人,心中居然也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么?”萧忆情低头看看指缝间的利剑,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经快要落尽的叶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惊,因为他陡然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 他闪电般的后退,抽剑。然而,仿佛在对方的指缝间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丝毫不动!少年的脸色变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根本无法拔出剑。 来不及考虑,他松手,弃剑退开。 就在那一瞬间,剑带着疾风反弹而来,瞬间击中了他肩头的大穴! 萧忆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挟住了半空中最后一片悠悠落下的树叶:“时间正好,不是么?”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色,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怎么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错,你那一剑很快……的确刺中了我,虽然不过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抬起手,翻转过手腕—— “铮铮铮”。金属交击的轻响,他掌心里数十片利剑的碎片,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过一分长短。 原来,那半把剑,居然就是这样在急退的过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夹为碎片!虽然剑身没入了大半,然而,实际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岁的少年那刹间呆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公子,夹在苍白手指间的一片剑尖。 眼前这个人的武功,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另一种境界……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叫做“黄泉”的听雪楼护法、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远远的回想起那一日楼主的出手,虽然已经不再震惊,却仍然叹息。 看着少年惊讶的表情,萧忆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凌空轻弹,解开了少年身上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树下的榻边。 在走过二楼主高梦非身边时,稍微停了一下,轻轻吩咐了一句什么,高梦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却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走开。 “楼主!你没事,太、太好了……”紫衣女子方才松了口气,连忙上来,抽出丝绢为他包扎胸前的轻伤,但是因为极度的紧张,手指仍然微微颤抖。白衣的年轻公子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说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然而对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让他仍然呆在原地没动。萧忆情最后隔空弹指解穴时,指尖上血滴溅到了他的颊边。 少年呆呆的,看着眼前强手云集的听雪楼、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颊边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扫过全场,一瞬间做出了判断,朝着人群出现缺口的地方,用尽了所有力气拔腿狂奔! 即使这个萧楼主是怎样的强者,但是他不是正义的!正是他,灭绝了天理会! 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强权不义者低头!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在铁桶也似的包围圈中,只有这个口子是没有多少人阻拦。他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一口气奔了出去。 少年飞奔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萧忆情却始终没有动,眼神闪动着,在榻上对着旁边青衣的二楼主微微点了点头:“做的好。” 高梦非执剑颔首,没有问楼主方才为何下达将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调开的命令,他只是也回头看着那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是天理会总舵的后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会首脑人物,平时不容任何外人进入。 “那个密室的门开着吧?”看着后院的方向,萧忆情眼睛里有微微的冷光,语调也带着寒意,“天理会最秘密之处……让那个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吧!” “密室里是——?”终究是好奇心切,紫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落寞公子,看着病弱年轻人眼里幽暗燃烧着的火,暗自心惊。 “是可以毁了这个孩子心中信念的东西……”萧忆情眼睛是迷梦而寒冷的,他手指轻轻握紧,压在心口那个浅浅的伤痕上,低声回答,“太脆弱了……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 高梦非的身子蓦然一震,眼光也瞬间雪亮——他明白了楼主让少年逃脱的意图! 他是看过那个密室的人。 如果有官差走进那个密室,相信长安一带很多悬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应声而破—— 在推开门时,身为听雪楼二楼主的他惊讶的看到了那些东西——被劫的大宗财物;被谋夺的剑谱秘笈;甚至在一个角落里,还捆绑着那个近日失踪的、程员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儿,被毒哑了喉咙,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在刚刚攻陷天理会,打开这个秘密的暗门时,甚至连见多识广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见的情景所震惊! 这就是天理会……这就是那个一向标榜正义的天理会! 黑暗肮脏的真像,让他这个经历过那么多江湖风浪的人都在瞬间瞠目结舌。 高梦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说起那个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睛看向坐在碧梧下,眼色寒冷的楼主——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却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点的能力。 听雪楼的二楼主,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种寒意,或许成了他日后反叛听雪楼,离开这个武林传奇的最终原因。 “紫陌,你发觉了么?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他的眼睛很纯澈——”萧忆情看着密室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么,喃喃自语,眼光复杂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没有任何颜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脱口应了一声,正准备问下去,却听见密室方向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呜咽和嘶喊。 已经很远了,隔了重门传出来的声音已不可辨,却仍然让所有听见的人心头一震。 那是难以言表的震惊与痛苦,夹着崩溃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毁了,似乎是已经毁了…… 旁人还都没有明白那一声呜咽的原因,只有听雪楼主蓦然拂袖站起,眼光闪亮如电。萧忆情疾步沿着属下让出来的路走了过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个半开着门的暗室。 在改名为“黄泉”,成为听雪楼司掌刑法的四护法之一以来,他的武功与历练都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始终无法再次直视萧忆情的眼睛。 自从那一日,十五岁的他跪倒在楼主脚下痛哭之时开始,他再也不敢直视那一双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在道路尽头推开那扇命运之门,也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声音对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应——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楼主推开密室之门时,只看见十五岁的孩子仿佛被雷击一般,眼神呆滞而空洞的看着前方,手里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里的赃物,怔怔的坐在地上,甚至对屋角捆绑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无反应。 萧忆情推开暗门,缓缓踏入室内,看了看这个充满了肮脏证据的房间,又低头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所迫,微微咳嗽了一声。 少年盯着地面,不动,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涣散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听雪楼主叹息,声音里有极度复杂的感情,然后,在少年面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去,将手递给那个孩子:“起来吧。”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应,然而却是迟钝的,茫茫然的抬头,视线停在白衣公子脸上,然后,慢慢凝聚,定住。 “起来。”萧忆情的手伸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即使是在面对不愿意看东西的时候,也要站着正视它……”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对方的眸子是那样冷漠而飘忽,仿佛刺穿一切,却依稀带着一种悲悯的温暖。似乎是受不了这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顽强反击着的孩子蓦然将头扭到了一边,崩溃般的痛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无意义的音符从十五岁孩子的咽喉中激烈的吐出来,在敌人的脚下,他再也没有力气保持什么尊严,只是猛烈的用头撞击着地面,撕扯着那些天理会暗中敛来的赃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间,对于片刻前还为之浴血奋战的天理会,几乎厌恶到了疯狂的地步。少年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该死……该死的!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混蛋!……”咬牙诅咒着,撕扯着手中的东西,他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同样的痛恨,却在转瞬间转移到了此前还拼死保护的同门和帮会身上。 说着说着,声音又淹没在一片痛哭声中。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却和当年看见老马死时一摸一样! “你想要的是什么?正义?公理?保护弱者?” 忽然,那个声音在头顶上方慢慢传来,不急不缓,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过他疯狂纷乱的思绪,一直渗透到他十五岁的心里。 “然而,无论你要维护什么,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而将这种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想借助别人的手,你难免要失望。” “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然,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什么都无法保护。而且,这个世上除了黑和白,还有第三种、甚至上千百种颜色,你将来会明白。” “不过,如今眼里只能看见黑与白的你,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很难得的人才……” 那个带着寒意的声音淡淡说着,不惊轻尘然而锋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抠住了地面,一直插到硬实的土中,指甲被拗断,指尖流出血来。然而,少年的眼睛渐渐亮如电光。 “起来吧。” 看着地上的少年渐渐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听雪楼主再次说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垂着,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仿佛召唤着什么。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却不敢再看眼前这个人的眼睛。 那个孩子的眼神是极度虚弱且颓唐的,无力而黯淡,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只修长苍白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上还系着一条淡蓝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藏在这只手袖中的,却是那一把横空出世、令天下武林为之惊叹的夕影刀。 听雪楼,本来不过是洛阳一个创立不到十年的小组织,虽然开创以来影响与日俱增,但是在开创者萧逝水英年早逝之后,接任者却只是萧老楼主不到弱冠年龄的病弱儿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组织不过是江湖上昙花一现的景象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错了。 在短短几年里,听雪楼在这个病弱公子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如今已经隐隐有武林霸主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似乎无力从地上站起,少年凝视着眼前这只伸过来的手,许久,目光变幻着,他终于抬手拉住了萧忆情的手。忽然,又僵住,没有抬头,冷冷问了一句:“你借我力量……要我怎么回报?” 他的手放在了听雪楼主的手中,指间流满了血。看着少年变得灰暗的眼睛,萧忆情淡淡笑了,手用力握紧:“来帮我把这个江湖握到手心里来吧……然后,我们一起,来制定这个武林的规则……如何?” 少年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灰暗的眼眸都奕奕闪亮,终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起来吧……”萧忆情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将这个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少年知道,他是将他的所有献给了听雪楼和这个武林的传奇。 “我要去杀了那些天理会的余孽!” 站起来后,少年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带着恨意和血腥。对于片刻前还拼了性命维护的东西,他如今的语调却是冷酷之极:“附近还有一个秘道,说不定还有一些天理会的人从那里逃了——我可以带你去那里。” 萧忆情看了他一眼,仿佛被暗室中的空气说窒息,复又咳嗽了起来。 秋天,听雪楼中多了一个叫“黄泉”的少年,阴郁而沉默。 那一年,紫陌加入听雪楼已经满一年。碧落、红尘依然在不知何处。 那一年,离听雪楼另一个灵魂人物舒靖容的出现,还有一年零三个月。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星辰变幻着,让所有人的命运轨道在某一处重叠。 那个地方,以“听雪楼”三字而名。 第二篇 紫陌 她的故事,本来无关于江湖。 然而,只因跟随了那个人的步伐,紫陌这个名字,却成了武林中一个神秘的传说。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凡是武林中九成九的新闻旧事、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各种绝密的情报,都汇集在听雪楼中一个叫岚雪阁的地方。 而在那个地方处理着各种资料,向听雪楼最高层传递着最急迫讯息的,是一个叫做紫陌的女子——那个奇异的女子,聪颖而博学强记,对如山堆积的文牒和纷繁复杂的江湖关系、了解的一如俯视自己手心的纹路。 听雪楼四护法中负责情报消息的,紫陌。 她的本名是紫黛,一个浓郁的令人沉醉的名字。 那不是好人家女孩儿的名字。父亲说。 然而,他还是按照妻子的意愿给了她这个名字。她的母亲死于生她那一晚,她的父亲一生清高桀骜,听不进任何人的不同意见,然而,终归还是听了一次妻子的话。 七岁,再次被贬官的父亲,抱着她在潮州寓所的花园中散步。海上夏季的风暴刚过,外面是满目的废墟,即使在这个县衙的后花园里,也是一片凄凉景象。 有一丛蔷薇因为没有及时架起来,被狂风吹倒了,藤蔓支离破碎的散了一地。残破的枝叶和零散的花瓣,在暴风雨后的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父亲闲的无事,便指着蔷薇,要女儿就此景做两句诗来。 眨了眨眼睛,她脱口说了一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然而父亲却在刹那变了脸色,严厉的看着她,直到孩子被吓得收敛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父亲,不知道哪里出错。 “小小年纪,便做这种诗……必为失行妇也!” 七岁的她并不明白,失行是什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按着眼前情景,说的实话会让清高严厉的父亲动那么大的火气,并从此不再向以前那样的疼爱她。 一直到了十六岁,紫黛之名成为洛阳城风月场中的人人趋之若骛的招牌,每次笙歌散后,微醉初醒的她,才明白过来,那是父亲对她一生做出的预言。 然而,尽管父亲一生谏言多不被纳,他这一句话,却偏偏被上天应验了。 父亲为人桀骜鲠直,所以宦途多不顺利,终生郁郁。唯一有些盼头的时候,也就是从潮州被召回京城洛阳,在礼部等待补缺的那段时期。 当时礼部侍郎谢梨洲,几次暗示父亲要得肥缺,经营活动是少不得的——然父亲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往礼部衙门跑,只是一味的等着那些大人开恩下命。 洛阳米贵,生活不易,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清苦而安然,日子倒也平静。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没有续弦,在很多事上,父亲是死心眼的——后来她发现,这种脾气,似乎分毫不差的被她继承。 她一直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不是綺罗满身,却也是深闺碧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向世上大多数好人家女子一样,等待着被父辈们安排日后的命运。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六岁,已经明白了当年父亲口中“失行”对于女子来说,是什么样严重的罪名,然而,生性恬淡羞涩的她,持身严谨,远远与那两个字沾不上边。 她家租了一个小天井,独门独户,对着洛阳城的朱雀大街。 同一条街上,另有一处深宅大院,高大的门楼和森严的守卫,平日进出的都是一些带着危险气质的人物,身上经常闪烁着刀兵刺眼的冷光。 父亲曾皱着眉头说:那些人,都是以武犯禁的乱党——多怪现今朝政混乱,官府影响力衰弱,才会让那些江湖人士出来紊乱世道。 以武犯禁的乱党。她有些害怕起来。 因为家中清贫,使唤不起下人,经常要她出头露面,甚至不得不从那个大门前每天经过。经过那个大门时,她总是低着头,生怕那些江湖人士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然而,却一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直到她在那个地方碰见了他。 很久以后再回忆,即使是命运转折的那一天,看起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刚刚下过了入冬第一场雪,外面滴水成冰。然而,她仍然不得不一早起来,去街道那一头桑树下的老井里提水。 匆匆梳洗了一下,用铜钗松松挽着头发,她提着木桶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天刚刚亮,灰蒙蒙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那也是她为了避免抛头露面,特意选取的出门时间。指尖冰冷的要失去知觉,她蹒跚走着,吃力的提着满桶的水。 走过那个大门前,她照例低下了头匆匆而过。陡然间,空寂的大道上,急促的马蹄声如雷般急卷而来,裹着冷冷的风雪,转眼已在耳畔! 她心下一惊,待抬头看见那几骑人马奔过来时,想要躲避,可自幼被缠足的三寸金莲却让行动不便,一脚踩在结了冰的地上,身子便是一滑。 如若这一跤她跌下,而那人只是纵马而过,那末,他们之间,便是空余这漫天飞雪,并无其他,更无以后的那个名唤“紫陌”的失行女子; 然而,她并没有跌倒,甚至连手中木桶的水也没有洒出半滴。 马是被硬生生勒住的,马上的人飞身而下,伸手托住了她的肩头,稳住她欲坠的身形,耳边只听到有人温言:“冲撞姑娘了,抱歉。”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年轻公子清俊的脸,映着漫天纷扬而起的残雪,更显得苍白得全无血色,只有那目光还透着点生机,迷离中带着依稀的暖意,却不见底——那样的深渊,仿佛一眼看上去,别人看不见他的内心,却反而会坠入其中。 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神,那个年轻公子却已经放开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将另一只手上抓住的木桶递回到她手边,微微一颔首,便回首径自走了开去。与他一起来的有三骑人马,一色的玄色大氅,顾盼间英气逼人,不同于这个公子的病弱文静。 一行四人踏雪走入了那个大门,守卫们一见当先之人,齐齐下跪,恭声:“拜见少楼主!” 而那个青年公子只是微微点头,受了这样大的礼,脚下丝毫不停,一直向那个深深大院中走了进去,风雪在他身侧回旋,身形虽然单薄,但这个年轻人似乎带着难言的气势。 原来他便是那个大门后神秘帮会的少主人……紫黛拎着水,站在雪地里呆呆的想。 那便是以武犯禁的乱党? 不像……无论怎么说,都不像啊……自幼以来,她第一次开始怀疑父亲的说法。 那一天,一个紫衣丽人呆呆的站在洛阳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到木桶中的水都结了冰。人渐渐地多起来了,一个个都惊异的看着她,其间还有几个纨绔子弟围观,嘻嘻哈哈的称赞她的美貌——她不得不走。 在走之前,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大门上的牌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个字: 听雪楼。 那以后,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每日路过那个大门前的时候不再低着头匆匆而过,反而是放慢了脚步,眼角瞟着门内,仿佛期待着什么。 她也关心起有关这个“听雪楼”的点点滴滴。于是她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武林”,从邻舍小妹大婶那边她才听说,听雪楼来头不小,而且手下都是一群舞刀弄剑的亡命之徒,平日里虽然不在洛阳地界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所有人还是对它又敬又怕。 有什么好怕呢?他可是个好人呢。 她想着,想起那个公子迷离温和的眼神,嘴角就有羞涩的笑意。 有时,也会在听雪楼的门口看见他,他却大都没有留意到她躲躲闪闪的视线。偶尔也看见了,似乎也记得她,却只是微微一颔首,笑笑,没有做作,也不热忱,只是淡漠的笑,让人心里没有一点的底。 十六岁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绪紊乱的滋味了……然而,她也是知道,作为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她的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女儿和这些江湖人士有什么联系的。 有时候,她想的绝望了,便恨恨的寻思:不是说,那边是江湖人、杀人放火都不皱眉头么?如果父亲真的不答应了,他带几个人闯到家里来,硬抢了走也好啊!如若是他、如若是他来抢的话……我是不会反抗的……啊,最多稍微骂他几句就好了。 少女一个人在那里左想右想,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紫黛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想着自己的装束,也开始学着在脸上淡淡的描画,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点。渐渐的,每一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很多视线相随。其实,她私心里的希望——只是能让那个人有更多的可能注意到自己而已。 令爱越来越漂亮了。所有见到的人都那么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然而父亲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 女子的美丽,往往是取祸之道。父亲冷冷说了一句。 那一句话也成了现实。 清高的父亲,拒绝了许多有权有势人的提亲——因为不愿意女儿去做小。那时候,她又暗自庆幸父亲一贯的桀骜不屈起来,继续沉迷于那个江湖的梦中,即使远远的看见了那个白衣公子一眼,便能痴痴想上好几天。 然而,那个人却只是淡淡的,脸上渐渐有憔悴的气息——听人说,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得了重病。于是,她便天天都在观音面前,开始祈求那个未见过面的老人的健康。 她只是把整颗心都放在那个人身上,丝毫顾不上其他。 直到那一日,官差破门而入,一条铁索带走了父亲,她才清醒过来,知道大祸已降临。 我爹犯了什么法?你们为什么抓他! 他在潮州任上,贪污了国库银两!如今有人告发,要带他去刑部审问! 冤枉……我爹一生清白,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 她抓着官差的衣袖苦苦哀求,却被扯出了家门,踉跄跌倒在路上。平日的相熟的左邻右舍在门缝里看着,却不敢过来。不顾的矜持和体面,她哭了起来。 过了许久,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停下来。她也没抬头,却听到耳边有人静静地问:“怎么了?” 居然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紫黛蓦地僵住了身子,甚至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如今满脸泪痕的苦相便被那人看了去。她只是低着头,抽泣着,也不作声。 “起来吧。”见她不肯回答,那人道,轻轻扶了她一把——果然是江湖人,也不如何拘泥于男女授受的规矩。 她顺势站了起来,嗫嚅着,低着头,飞红了脸,正待说什么,却听见另一行马蹄声急促的奔过来,马上那人一叠声的急唤:“少楼主!少楼主!快回楼去,老爷不好了!——” 那只手猛然颤了一下,她的心也随着一抽,抬眼看时,那人已经扭头看着听雪楼的方向,只是眼睛却依然平静,呵斥着来人:“江浪,如何能当街说起楼主病情!” 来人飞身下马,跪地称罪,可眉目间满是焦急之情。白衣公子放开了她,径自翻身上马,抖开缰绳,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她一个人站在街上,看着他绝尘而去,看着左邻右舍在门窗后躲闪着看她的眼神。想,他终究也是路过,偶尔扶了她一把而已。他的世界,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她平凡人的苦楚,也是不为他所知。 想透了这一层,紫黛的心便冷了一半。 她不再做以往那些旖旎的情思,那终究不能解救目前父亲的厄运。而那些武林侠士,恐怕也不能帮她一些什么——一切,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承担了。 那一晚,礼部侍郎谢梨洲遣了媒人来,想收她为第五房如夫人。 她想也没想,也顾不上羞涩作态,甚至没有询问在押的父亲的意见,自己一口答应了婚事。她需要借助谢家的势力……即使那个侍郎已经足以做她父亲。 第二天,周紫黛便出嫁了,没有三媒六聘,只是一乘花轿,便从侧门抬入了谢家。 三天以后,她的父亲洗清了嫌疑,从牢笼中走了出来,然而,那样清高桀骜的父亲却反而大骂起谢家的乘人之危,连女儿的自行允嫁,也被他骂为失行。 失行……她却笑,莫不是她早就注定的命运么? 她成了谢家的五夫人,而父亲却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她也是安静的,每日只是从谢家的高楼上望出去,看见着那个神秘大门后的院子……有一幢白色的楼阁,孤寂的立于满院的青翠中,灯火深宵不熄。 她知道,在街上碰见他的第二日——也就是她出嫁的那一天,听雪楼的萧老楼主去世,近日来听雪楼中人马进出频繁,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 明白了当日他绝尘而去的原因,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有淡淡苦笑而已。 一日午后,在谢家别墅小院中,百无聊赖的散步。 墙角有一架蔷薇,居然已经微微开了几朵花。今日记起,特特的过来看,却不由怔了一下,原来昨夜风大,竟然将那仅有的几朵花也吹了一地。 此时尚不是蔷薇盛开的季节,只怪这花开的早了,躲不过狂风,也就这般凋落成泥。 两年以后再见到他,却已经是恍如隔世。 “萧公子眼光也忒高了,莫非连洛阳城中的花魁紫黛姑娘,也不入你的法眼么?”不愿意放过有钱的大主顾,老鸨谄笑着,对雅座内的客人卖力的推荐,“来我们风情苑消遣的客人,不叫姑娘来陪坐怎么说得过去……何况是公子这样身份的人物。” 雅座中的数位只是淡然静坐,慢慢啜饮着面前的酒,外面的莺啼燕语竟似半句也到不了那些人心头。老鸨心里一怔,暗自叫苦:莫非,这次听雪楼的人来光顾这里,是解决江湖纠纷来着? 她正待退出,却见居中而坐的白衣公子放下了酒杯,眼也不抬的说了一句:“如此,叫紫黛姑娘过来吧……” 老鸨唯唯而退,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暗自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那些是江湖豪客,得罪不起,小心服侍吧……等会有什么不对了,立刻躲一边去。” 姐妹们一听到江湖仇杀,脸色都变得雪白,只有她泰然自如,点点头:“妈妈放心便是。” 她自顾自走上楼去,脸色不变——江湖……只因了那个人,江湖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反而,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梦。即使是平日接客,她也多愿出去见那些姐妹们躲着的江湖豪客,听他们说一些江湖上的武林掌故,门派争斗——似乎,从那些人眼中,能看见昔日牵念过的人。 “不必进来,在帘外唱个曲子罢。”脚步刚踏到珠帘外,里面便有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她的脚步止住了,然,并不是从命,而是再也迈不开步子……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他,是他! 她僵在了帘外,华丽的珠宝下,面容苍白如死。 寂静。她没有唱,里面的客人便也不催。 气氛有一丝丝的奇怪,甚至连风吹过来,都带着莫名的肃杀之气。 珠帘低垂,然而,尽管内心是惊涛骇浪,她却没有一丝的力气,去抬手拂开那帘子,看一眼帘后的人——回到洛阳后,到处听人说,这两年听雪楼声名鹊起,已经在他的率领下成为洛阳最大的势力,和原先执牛耳的天理会正斗的不可开交。 风尘中经年,她的消息来源已经越来越广,再也不像以往在小院中,只能凭着别人的只言片语,想象那个大门背后的他、是如何一个不可琢磨得人。 萧忆情。萧忆情。 她现在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名字,然,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两年了,在他的记忆中,恐怕也早已磨灭了那个提水路过的少女的影子了吧? 无论如何,她与他之间,已经是云泥般的遥不可及。 定了定神,紫黛终于恢复了常态,拿起了手中的红牙板,轻启檀口,就站在珠帘外,轻轻一字字的开始唱起曲子: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造化本是无情物,任它南飞又北飞!” 她唱的很哀婉,扫了大家的兴致,旁边的雅座里面已经有人开始骂。然而,珠帘后,那个人却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做声,隔了片刻,却道:“进来吧。” 紫黛怔住,红牙板啪的一生摔落在地上,手指微微颤抖着,忽然一咬牙,拂开了帘子。 “来的果然是你。” 她一进去,就听见他对着她,说了一句。眼神是寒冷而飘忽的,一如当年。 又惊又喜。他还记得她?他、他竟还记得她! 她脸上的笑容不自禁的绽放,然而,身子却忽然一轻,仿佛被人一把拎起,向前急推。她惊叫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瞬间这个雅座内杀气逼人而来! 她身不由己的对着居中而坐的他冲了过去,白衣公子仍然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身后,目光闪也不闪,随手一掌推向她的肩头,想将她带开。 “天理会忒没人才,居然派你来刺杀我?” 漠然的,他看着她身后随之而来的某人,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明灭不定的眼中杀气逼人。她的心飞快的往下一沉。 他那一掌推向她肩头。然而,目光瞥见,却略微怔了怔,掌势到了中途忽然一转,变推为扶,揽住了立足不稳的她。同时,他右手袖中流出了一片清光。 夕影刀。 那是紫黛第一次看见他动手杀人,然而,她完全没有惊惧。在第一眼看到时,她便被那样妖异凄美的刀光迷醉。那似乎已经不是杀人之刀,而只是一阵清风,风过后,洒落了一阵斜阳下的细雨。 刺客的血洒落在楼面上,而听雪楼诸人脸色都不变。 “好了,没事了,紫黛姑娘。”短短的一刹后,她听见他在耳边说,温和而沉静。她忽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只知道低下头,咬着嘴角。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她心下一酸,本以为沦落风尘以来,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再打动她的心,然而,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依然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罢罢罢……如今的她,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好人家女儿,如今,有什么事做不得?趁着今日,难得见到那人……把心一横,她索性依了现在紫黛的身份,对那个离席欲走的人娇娆微笑:“萧公子,莫非是紫儿陋质,挽留不住公子?” 白衣公子反而怔了一下,停下脚步,看她。莫测的眼睛中闪过了叹息之色,淡淡问:“两年了,如何沦落至此?” 一语出,她惊在当地。 他果然还是认出了她……他眼睛中映着盛装艳服的自己的影子——那个艳名动洛阳的风情苑花魁:紫黛。然而,他却记起的却是两年前那个风雪中汲水的寒门少女,那个当街痛哭的绝望女子……她忽然羞惭满面,捂住脸流下泪来。 要如何告诉他她的遭遇。那只是一个薄命女子随波逐流的命运而已,在这些无所不能的武林人看来,那似乎只是软弱无能的后果。 谢侍郎家的主母好生厉害,容不得得宠的她,便趁着谢梨洲离京的空挡,叫了牙婆来,将她卖去了青楼。这个世道,女人的命运就像浮萍,吹到哪里,便是哪里了。 失行妇……原来,那真的是她的命运。 她再也没有留住他的勇气。然而,他看着她痛哭,没有再说什么,眼光渐渐转为温和悲悯,略微咳嗽起来,叹息了一声:“世情薄,人情恶……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归咎于你……” 她哭的越发厉害,他的谅解和宽容,只是让她明白,命运让她和怎样的一个人擦肩而过。他解下手腕上淡蓝色的手巾,覆在她腕上,然后带着属下拂开珠帘走下了楼。 外面斜阳依稀,白衣公子落寞的行来,抽出玉箫,随手敲击着走廊上的朱栏,今日的偶遇让他有些微的感慨,拍遍了阑干,他曼声轻吟: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高楼上,听着他渐行渐远时吟的诗句,她泪落如雨。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咬着牙,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啼哭。事已至此,如果一味的啼哭,那末离他只会越来越远吧……她,总的做点什么了。 脉脉斜晖里,她用力握着手中那一条淡蓝色的丝巾,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半年后,风雪之夜,她挑灯踏雪而来,在听雪楼高门前,将那条淡蓝色的手巾作为信物,请求守卫转交楼主。 手巾上写了一行字: 明晚日落时分,天理会第一高手云起受命、截杀听雪楼二楼主高梦非于北门长亭外。 飘雪的轩窗下,披着白裘的年轻人展开手中丝巾,霍然起立,冒雪而出,顾不上周围手下送上来的伞和大氅。 “紫黛姑娘。”在那个紫衣丽影将要转过街角的时候,他及时出门,走下台阶,唤住了她,将丝巾在手心用力握紧,眼神慢慢严肃起来——这个女子,似乎不知道自己这一来、就是要卷入无尽的江湖是非中去了呢。 萧忆情沉吟着:“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了杀身之祸——我派人护你回去罢。” “那也是一时之计而已……难道听雪楼能护着我一辈子么?”在大雪中,洛阳的花魁蓦然回首,清丽的面容上隐隐有坚决无畏的光采,“紫黛心里有打算——我在洛阳好歹也算交游甚广,能给听雪楼带来各种需要的消息——公子如不嫌弃,可否让紫黛加入听雪楼,以供驱遣?”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的主人竟也不由怔了一下:这个女子,居然和几个月前在风情苑所见时,几乎宛如两人。 她便是这样留在了听雪楼里,然而萧忆情却一直掩饰着她的身份,秘密买下了风情苑,让她成为那里的主人,然后,再让那个地方成为听雪楼最秘密的消息情报来源。 她也改了名字,叫做紫陌。 去掉了原来浓郁的脂粉味道,而空余恋恋的风尘。每一日,她闲来便坐在高楼上,将阑干拍遍了,看着洛阳城中阡陌大道上车马来去,掀起滚滚红尘。 紫陌红尘拂面来。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世上,尘烟散后,还剩下什么呢? 大家改口称二十岁的她为紫夫人——她可以有权力不再去见那些她看不顺眼的客人,虽然这样,她的声名却在风月场中越来越大,人人都以一亲芳泽为荣,连天理会那个不可一世的总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世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看的越是高。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有时候,想起他吟过的诗,她也苦笑着自问。 今在否?不在,那早已不再……然而,不再,她反而能爱的更深沉。 一年多了,收集来整理好、送到听雪楼那边的情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 终于在那一日,他过来,在和她详细的讨论过武林最近传闻动向后,忽然说了一句:“一个时辰之后,听雪楼进攻天理会总舵……紫陌,你也跟着一起来看看吧。” 她怔住,不知是悲是喜。 他终于有了一击必胜的把握,终于要让她公开成为听雪楼的一份子,而不在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然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只是仿佛看着一个风雨同舟的伙伴而已。 或者,这样也好……对于她来说,只要挑一个近一点的位置,能好好的看着他就足够。 那一日,她第一次目睹了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杀戮。 一日之间,和听雪楼在洛阳争霸的天理会被灭门。在萧忆情问起那个负隅顽抗的少年的情况时,机敏的、她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报。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个白衣年轻人却用了那样的手段摧毁少年信念。在泼天的血腥中,看着碧梧下一袭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和几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却忽然感到了寒冷——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离他很近了。 那种洞穿一切,只有在看着与己无动于衷的事物时候,才会拥有。 没有人能走近这个人的内心。 反而是天理会门下的那个少年——那个绝望的、痛哭着的孩子,却能让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实和成长的痛楚。这一点,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也曾经有过。 看着这个少年,阅尽风尘的她,心中居然有丝丝缕缕母亲般的温柔和触痛。 “黄泉还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顾他,免得他堕入心魔。”回去时,听雪楼主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眼光从她脸上扫过,却隐约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里便是一惊,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虽然在那个人身侧,却丝毫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打算。 但,既然是他吩咐过了的,她便是尽心尽力的去做。 那个叫黄泉的少年果然桀骜偏激的很,好几回她想着他该是辛苦练剑,需要休息了,去那间小屋子照拂他时,那个少年总是不言语,也不理睬,就当她是透明的一般。 紫陌见过的也多了,并不生气,将房子整理了,放下带来的新被褥衣服,做几样合口的小菜,便自顾自的离去。时间久了,这样的相处倒也不显得不自在。偶尔她问一句,少年也会“嗯”的答应一声,却不多话。 自从加入听雪楼以来,这个孩子简直是疯了一样的练剑——楼主指定让二楼主高梦非来教导他剑法。这二楼主在武学上督导的严厉几乎是骇人听闻,每一次接受指导回来,黄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 那一日听人说,少年有好几日没有从那个小屋子里出来过了——她便抽了个空过到那边去看看,推开门就闻见了饭菜发馊的气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带过来的饭菜,黄泉居然丝毫未动! 黄泉卧在铺上,一动不动,她唤了几声不应,伸手一探他的额头,被烫的惊呼了一声。急急拉开被褥将昏迷的少年扶起来时,发现有一道剑伤从他的肩头直划到右胸,没有包扎,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请医买药,一直忙到深夜。 黄泉醒来时正是子夜,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紫衣女子清醒温柔的眼睛。紫陌看着少年睁开眼睛,那眼睛一瞬间柔亮的如同初生婴儿,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一下碗边,如释重负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药!”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何,少年忽然将头埋在被中,痛哭起来,惊得紫陌手一颤。 从那以后黄泉便像换了一个人,对她显出极度的依赖和顺从。 少年的性格本来是桀骜而偏激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之间剧烈的偏移,有时候甚至对着听雪楼主,都会露出冲动顶撞的气色。然,只有紫陌,只有她能用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来让他安静下来。 每当这时,听雪楼主的眼神深处便会泛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见了,恍然明白过来,一股酸楚便从内心压不住的冲上来——原来,那个人仍然将她做了一枚棋子,因为摆放的巧妙,可以用来牵制另一个有价值的下属。 这个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计、能想的多远? 那种不惊轻尘、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极为反感的情绪。 什么时候……这个人会变成这样。完全不同于当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时节,那个时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风雪中,至少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丝的生机与暖意。 难道他真的以为,这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在他的控制之中么? 她无端端的气恼起来,一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并且再也不去见那个少年。 然而,她不去见黄泉,黄泉却自己过到风情苑来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见客。”楼中的侍女匆匆的拦住,然而少年阴沉着脸,劈手给了她一剑,血溅出来,侍女惨呼着倒下。 “什么人这么大胆……”门被猛烈的推开,坐在恩客怀中正喝了半杯合欢酒的紫衣女子皱起了眉头,抬头斥问,然后脸色慢慢苍白下去。 “黄泉?”她怔住,不敢相信这个少年会擅自离开听雪楼找到这里来,脱口惊呼了一句。少年站在门口,仿佛被室内旖旎糜烂的甜香熏得不敢进来一步,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眼眸暗淡而涣散。 紫陌心头一紧,记起了当日黄泉在得知天理会真面目后,绝望下疯狂的行为,手指扣紧了桌子底下的机关。 “唰。”黄泉忽然出剑,剑光如同匹练般闪过,她身侧恩客连拔剑都来不及,一腔热血便从颈子里冲了出来。好快的剑法!紫陌暗惊,跟着二楼主这些日子,这个孩子的武艺竟然精进到了如此! 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杀了他。 咬着牙,紫陌下了决心——她知道黄泉偏激的性格,一旦翻脸,当真是六亲不认! 然而,黄衫少年只是看着她,眼神凶狠而冰冷,甚至带了疯狂和阴暗,瞬间万变。但是他却没有动。她的手指扣在暗器的扳机上,手渐渐颤抖。 忽然间,黄泉用力将剑扔在地上,回头冲了出去。少年从楼上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一路上不停地用头疯了一样的撞击着廊上的柱子,发出嘶哑而绝望的喊声。 紫陌惊得呆住,等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 走到廊上,外面夕阳如血,她深深叹息,扶栏看着远方。手却忽然一震——栏杆上洒上了他鲜红的血迹,染的她满手都是。 风柔和的吹来,那是一个安宁美好的黄昏,不知道为何,整整两年没有再流泪的她,忽然用沾满了血的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十六岁……都是十六岁。 这个孩子和她,在这个年纪里,都经历过怎样的幻灭和磨难。 她想,她可能真的是在乎那个少年的。 “黄泉垂危,速回。” 几日后,萧忆情的手书在眼前展开,紫陌的手却微微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居然去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简直是不要命了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竟允许他去刺杀武当掌门?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对手!”气急交加,她第一次忘了在那个人面前保持风度和敬意,对着听雪楼主人大喊。然而,白衣的楼主只是微微笑了笑,看着榻上昏迷的少年,缓缓道:“那是因为……我觉得,借着他当时心中的力量和必死的意志,他并非不可能为我除去出云子。” 紫陌惊住,抬头看着萧忆情的眼睛。 冷漠而迷离,深的看不见底——那还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么? “紫陌……”昏迷中的少年嘴角滑落出一个名字,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墨大夫舒了口气,拔起了银针:“好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悲喜交集,她的心忽然间充满了柔软的感情,不顾所有人都在一旁,推开大夫,扑过去抱住了榻上的黄泉,哭了出声。 大家都不说话,萧忆情也只是淡淡在一边看着,看着她痛哭的脸,看着少年醒转后复杂的神色。冷冷的目光中,忽然也闪过一丝微弱的温暖笑意。 蔷薇开的时候,紫陌看见那个绯衣女子。 白衣的楼主侧脸看着她,眼神是专注而沉默的。然后,楼主亲自引导她来到听雪楼的大厅内,见过所有人,那个绯衣女子却只是用冷冷戒备的眼光,看着将来的同伴。 “我叫舒靖容……大家叫我阿靖便好。” 一一见过了大家,许久,那个女子才淡淡说了一句。然而这一句话却在人群中激起了微微的议论。紫陌心中也是一震:舒靖容?血魔的女儿么? “好了,大家都见过了——以后靖姑娘,便是听雪楼里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楼主用目光扫视所有人。人群静下来——请一个邪派女子来出任楼中领主,楼主他…… 那个绯衣女子当众单膝跪下,低头:“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直至被打倒的那一天……奇怪的宣誓效忠,大家不由一愣。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那个绯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抬眼看他,“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佩服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连紫陌都微微动容——他、居然敢起用这么危险的女子作为左右手么? 然而,白衣楼主只是连连咳嗽,苦笑,并没有说什么。 “公子,这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有关舒靖容的资料,请过目。”当晚,她便把所有有关这个女子二十岁以前的资料,都送到了楼主的书斋里。顿了顿,紫陌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忽然低声道:“据可靠消息,靖姑娘在十八岁那一年,曾与二楼主相识。” “不必说了……”萧忆情却打断了她的话,拿过那一叠文书,看也不看的在灯上烧了。 紫陌的脸色微微一变。 素来楼中有传言,二楼主高梦非不甘于人下,久有背叛之心——新来的靖姑娘与其有瓜葛,以楼主为人之深沉精明,又如何能毫不过问? “我与阿靖今日相识,一切便是从今日开始,昨日种种,不必再过问。” 看着有关一切在灯火下化为片片灰烬,萧忆情却是淡然说了一句:“她亦没有问过我以前二十二年间的事情。” 紫陌看着他眼中的波动,不由苦笑。 只有相关的命运是不能被他所控制的……在说起这个女子名字的时候,楼主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愫,已经确切的告知了她一切。 原来,他亦非太上忘情。 然后,她就感叹——那个舒靖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由资料看来,绯衣女子绝非简单人物,可以说看惯了事态炎凉,风起云落。然而,楼主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两个人相遇前,他们各自都经历过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和她,还是能穿过以往所有人和物堆积起来的屏障,一直走到对方身畔去——或许,那就是命运。 紫陌走出白楼,正当盛夏,空气中暗自浮动着蔷薇的芳香。 她转过一条小径,忽然看到那一身绯衣,在夜色中闪动。 蔷薇花架下,那个叫舒靖容的女子正抬起手,抚摩着一串垂下来的花,血薇剑绯红的光芒映着她清秀的侧影,她的眼神冷漠而倔强,却含着淡淡的忧伤。 仿佛是一朵盛开在野外的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靖姑娘。”忍不住,她唤了一声。 绯衣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侧发出轻微“铮”一响。紫陌知道那是血薇剑弹出剑鞘的声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过去,与她并肩在月光下看花。 “这些花开的当令,才这般繁茂。若是早了或者迟了,便少不得风雨摧残,化成了土。”微微笑着,紫陌说了一句。 阿靖看了她一眼,眼色却是冷冷的,淡淡道:“无论开在哪一季,终究会化为尘土。” 紫陌怔了一下,惊讶于这个同龄女子居然有着和楼主相仿的洞察力,却再一次微笑了起来,摘下了一朵花,簪在发间:“所以,花开堪折直需折啊……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等绯衣女子回答,她轻盈的走了开去:“黄泉还在等我回去,先告退了。” 月光很好,她的心情忽然也很好。 往日种种,转眼间,仿佛都如过了季的蔷薇,一起凋零了。 第三篇 红尘 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 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阴,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的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调。 许久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忽然间,迎着风雪,她哭了起来。 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小女孩般的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洒脱温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 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的轮廓,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 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 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 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那一刹那,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柄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的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那样熟悉的旋律! 他们本不相识,本无意牵扯到什么。然而在一刹那转瞬即逝的飘雪黄昏,一刹那她回顾往日的时候,那琴声传来了。 初雪、冷风和白梅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红尘心里深闭的门。 只是一刹那,然后,门又阖上。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阳惨淡的桔黄。 可是她心里的门已经开过了,有些东西便留在里面,一些远远近近的模糊形象。 这一刻听琴的感受,红尘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到了那里,红尘不禁苦笑——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祭司!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的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着,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发的大祭司拔剑挥出……不要命了……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性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首《紫竹调》。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伽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 解下了束发的黄金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团。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开了血肉之躯。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个咒语发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他亦是血肉之躯,要分心抗毒。 然而,随着身子越来越缓慢的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为什么?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将伽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傅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着剧毒的血液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烧生命。 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睛里面忽然焕发出了凌厉的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伽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伽若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速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爱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速的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不断的汩汩的声音,仿佛有急流涌动——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体的声音,伴随着扩大得可怕的缓慢心跳。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轻轻叫着她,正是由于那个声音、让她恍惚间回复了一些意识。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听出了那个声音——虽然由于加入了过多的感情、而让那个向来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两年前、正是因为靖姑娘、她才决定加入听雪楼,舍弃了她十年来在江湖独来独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个绯衣女子的……不惜为她、向着听雪楼献上了所有的个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红尘……红尘没有希望了么?靖姑娘,什么药能治好她?”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碧落。血还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生命,然而红尘却欣慰的笑了: 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他依然可以弹《紫竹调》,或许现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可以弹给另外一位女子听,依然可以用曲调中哀伤温柔的意味、来安慰另外一个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不管她已是在何处。 她与他相交不深,也谈不上爱恋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愿意看见他死去……因为他会弹那一首她梦中的歌谣,母亲在她童年时唱过无数次的歌谣。 爱与恨、或者生与死的理由,有时候就那么简单。 她对于最早年没有记忆,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是从五岁与母亲搬到永阳坊开始。 永阳坊在长安城西,偏僻的贫穷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记忆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一到了晚上,那个肥胖的里正就不许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围墙,挡的里坊中似乎长久没有阳光——永阳坊,居然还叫永阳坊? 母亲告诉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来。然而一直到她离开那个永阳坊时,都没有收到任何父亲的信笺或消息。长大以后她才无意间知道,其实母亲是一个当朝高官的下堂妾,没有生儿子,宠爱过去了以后就被遗弃。 而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遗弃的……她从来没有过父亲。 坊里的土路是漫长的,两旁是凄凉阴郁的小土房。坊里的邻居都是穷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亲在一个房间里做饭,吃饭和睡眠。那间房子是抹着的墙壁抹着黄土、屋顶上只是茅草,夏热而冬寒——然而为了能住这样的房子,母亲依然没日没夜的纺线和做女红。 五岁的她没有事情可做,母亲便打发她去和邻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没有父亲的她总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个胖胖的庆宝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罢休。 “不要欺负我家红儿,一起好好玩吧!”每次听到她在外面的哭声,母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放下纺锤奔出门来,将她搂在怀里,对她那些玩伴说。那群孩子则很有些敬畏的看着母亲,不说话,然后会老实上几天。 即使是孩子们,也隐约能感受到母亲的美貌。在这个黄土墙壁黄土路的贫穷的地方,母亲的美就像是掩饰不住的阳光,从一切破败颓唐的阴影中散发出来,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里注目。 也许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习惯吧,母亲爱打扮。尽管清贫,每天她都要蘸着水,将头发梳的光滑无比,再用墙角里自己栽的晚香玉戴在鬓角。 母亲非常宠爱她,有时候叫她囡囡——那种江南水乡的称呼。那里,是母亲的家乡。 然而,清贫的日子也没能支持多久。母亲一个人赚来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够家里用了,甚至不够租那个小房子的钱,何况那个肥猪一样的里正还经常要上门来收各种各样的税款。母亲依旧没日没夜的缝纫针指,然而还是不够。 那一段时间她长大后一直不忘。很多个晚上,母亲总是抱着她空着肚子上床睡觉,在她饿得受不了的哭起来时候,母亲便也流着泪、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调》,也是母亲江南故乡那边的歌谣。 母亲总是说,她明天就能赚到钱来,然后就买很多烧饼母女大吃一顿。她就咬着手指头,装作乖乖的入睡——其实孩子心里明白的很,明天是没有烧饼的,明天的明天也不会有——就像她那个“出门做生意”的父亲,是永远也不会回家的。 但是过了不久,家里居然真的开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几片咸肉,或者是一叠烧饼,总之,虽然说不上是大吃一顿,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饿。 吃的东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带来的,母亲和她说,那些是来买她纺出来线的客商。八岁的她点了点头,但是眼睛里却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亲欺骗了她,她再也不信任母亲。 母亲这几天根本没有纺线。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来到时,母亲就要将她从那间小房子里赶出来,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让她自己出去玩。 坊里有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庙里有个老眼昏花的庙祝,平日里没人去,她便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对着空荡荡的庙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八岁的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坊里所有邻居看她们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还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会有如此地变化。她只希望自己能远远离开所有的人,包括母亲,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个婊子。”尽管她尽量避开和里正儿子那帮浑小子碰见,然而有一日从土地庙出来,那群孩子还是缠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庆宝劈头就说了一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大笑起来。 她不知道这种字眼的含义,然而那些坏小子的眼神、让她知道那是恶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结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庆宝挑衅的说,一边咧着嘴笑,“只值五个烧饼……你娘真是贱啊!” 她的手一哆嗦,怀中揣着的烧饼掉到了地上,然后忽然尖叫着,疯了一样的冲过去一头撞倒了那个胖胖的庆宝。她咬他,踢他,用尽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开始围殴她。 “红儿、红儿,怎么了?” 回家已经天黑了,母亲在台阶上倚门而望,看见她头破血流的样子,连忙冲了下来,抓住她的肩膀问,声音未落已经哽咽了起来。 “没什么,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恶的扯开母亲的手,冷淡的回答。母亲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母亲脸上擦着胭脂,母亲穿着亮丽的衣服—— 很久前,她是为母亲出众的美丽感到骄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亲,恨她的美丽夺目,恨她为什么不同邻居家大婶一般穿着黯淡、素净的衣服——她不要母亲和别人不一样。 她恨母亲,恨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龄的孩子们。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学会了恨。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们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却越来越坏。 那一日,庆宝他们又来到土地庙,打了她一顿,抢走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午饭,然后嘲笑着扔到了水沟里:“脏东西就该到那个地方去!” 庙祝只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后继续瞌睡。她知道告诉母亲也是没有用的——母亲那些客人每日的进出,都要经过坊中里正的允许——母亲是不能得罪庆宝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亲不管她,她却是不会这样忍耐的。 十一岁的她,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冷漠恶毒的光,哼了一声,擦着头上的血走出了庙门。老庙祝被她那一声冷哼惊动,蓦然抬头。眼睛里也有惊讶的光芒。 她在庙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来,开始用小手拉出长草的叶子,理顺了,然后细细的和旁边的草打了一个结,她打结的很仔细,让坚韧的草叶子形成一个索套。然后在旁边放了一颗石头作为记号,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后,土地庙门外热闹了起来,一群孩子追打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从来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这一次她只是一边用尖刻的言语回骂着、一边直往土地庙方向奔来。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她跳了过去,轻巧而不露痕迹,听到了身后有人重重栽倒的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土地庙门廊下,才停住身转过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却没有追上来,只是围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庆宝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么?真是娇贵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鲜血时,她才有些慌了起来——有石头——有尖利的石头放在她设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个孩子横倒的距离,深深的磕入了庆宝的额头。那个可恶的家伙当时就昏了过去。 她只是微微一惊,然后却跑进庙里偷偷的笑,越笑越畅快。 许久,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坐在那里看她,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嘿嘿,丫头,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草地上的石头,是谁放上去的? 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 “怎么,孩子,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欺负你?”庙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可塑之材啊。” 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根子。然而,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何况一向以来,她都是挨打的角色。 她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 她只是笑笑,然后不和母亲说话,自顾自的睡了。她回家越来越少,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似乎也越来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半年以后,庆宝死了。他的死状很惨,脸色发黑,七窍内流出血来,带着腥臭的异味。大夫说: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状。 坊中引起了恐慌——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在当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门被封上钉死,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火中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 她在家里,对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年幼,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做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她费了多少心力。 随着懂事,她对于母亲的恨与日俱增,她知道母亲的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贱的职业。 然而,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就如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 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将其他人不露痕迹的杀死。 很多次,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看不开,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捏着的一包毒药,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 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或许,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坊口上的张裁缝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 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气的浑身发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但是,在最后一刻,她都改变了决定。 母亲的风华渐渐老去,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剩下几个常来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个来的特别频繁,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因为据说那个叫“马叔”的中年人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 他的脾气不好,母亲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的打发她快点出去。然而,有时候她晚上回家,还能看见母亲流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 有时候,她真想杀了那个马叔…… 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喝得醉醺醺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打发她出去,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呦,你的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啊!”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拿出一个银锞子塞到她手心里,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出去,红儿!”母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连忙推她。 然而她站着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异常的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里么?”她溜了马叔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根毒刺。 该死的家伙……满嘴的酒气,肮脏的手……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插到他脊椎里去,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 “好好,那么小妞你留在这里,”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母亲,“我们把你娘赶出去,你留下来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母亲,毕竟老了,已经不如她了。她笑着走过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叔——手心里握着那支毒针。在对方几乎没有察觉的瞬间,她用毒刺轻轻在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贱!给我滚出去!”忽然间,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下,她惊恐地抬头,看见母亲苍白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恶狠狠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推出,重重关上了门。 她呆住了——从小到现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打她! 贱……母亲居然骂她贱!她才下贱!她才下贱!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虽然她没有多扎几下,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她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贱人!……她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乐意替母亲当场解决掉这个欺负她的叔叔。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阳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 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闯荡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阳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永阳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温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贱!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荡,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阴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阳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大狱里。 她用迷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里那一间牢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母亲的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发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色,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发着异味,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因为得了重病,所以狱方将她单独关在一间里。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用看守身上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 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僵在那里,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滚出去!”,母亲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娘!娘!”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那个家伙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什么对不起……小孩子莫乱说话……”母亲驳斥着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爱的摩挲着,“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漂亮……比娘当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的如同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首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阳坊去,母女两个人团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 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日夜兼程。 然,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她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因为爱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执扭的她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有人对她说—— “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是那句话在瞬间点破了她感情的死结。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她顿悟,然后终于有勇气赶回永阳坊。 近乡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门口的张裁缝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只是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流刑,被压到了沧州大狱里。”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娘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缝的话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当日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交加的母亲,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人投注在年幼女儿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脱离危险—— “贱!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阳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 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荡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 在十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日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 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稳定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只有她想过,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 “靖姑娘……”红尘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个绯衣女子的手,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多么的感激她,同时,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对于旁人的内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对于自己的内心却一直都无法正视? 然而,神智又在一点点的消失。 “紫竹调……紫竹调……”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母亲哼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一重又一重。阿靖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对一直守在病榻旁边的碧落道:“请你将那曲子弹给她听,好么?” 听雪楼女领主的话,第一次那样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挣扎着。许久许久,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静静坐到了案后,摆开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时刻,他发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经,他在内心发过誓,只为那个人弹奏这首曲子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世事,从来没有绝对。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能不顾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调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碧落的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细雨,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 忽然间,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静的房间里面,居然有人轻轻的唱起了那首歌谣。 拉着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轻轻用手指理顺红尘的头发,一边低低的和着碧落的琴声、哼起了那首《紫竹调》。没有人听过靖姑娘唱歌、甚至没有人想象过、这个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还会这样歌唱,然而,碧落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那一瞬间,他一向冷静稳定的手指顿在了弦上,微微颤抖—— “靖姑娘,请用这个给红尘治伤罢。”他起身推开琴,走到了绯衣女子身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一朵浅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 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妗、小妗……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后记: 按预先的构思,第三篇应该是碧落篇,最后才是红尘篇。 然而,碧落篇是指间砂里面构思的最早的一篇,想法早就有了,也比较完整清晰。可因为太清楚该怎么写了,反而失去了激情。一个现成的故事,就是从哪一点切入开始叙述都是一个问题,我翻来覆去写,都不是很满意,于是渐渐冷了下去,放到一边了。 现在先写红尘篇,看看吧,等四篇全部完工以后,再考虑顺序的问题好了。 这一篇有些摹仿希区科克的片断,此外我写的时候还想起了为了傅红雪杀人的那个妓女……那样复杂激烈的人性转换。杂七杂八的念头和思路太多了,反而分心了那。没有希区科克或者古龙两位大师笔下那样简练而感人的效果了…… 第四篇《碧落》,其实已经写了三个开头,都被扔掉了,等偶慢慢酝酿情绪吧……笑。 第四篇 碧落 如果有一天,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见了,我就是把整个江湖翻过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她找出来。 嗯……那你说,她是会在碧落呢,还是黄泉? 自然是在碧落,仙女是不会去黄泉的。 泉州外的官道上,数匹马急奔而来,马蹄在暮色浓重的郊外敲击出空空的回声。 古城上方,一弯新月静静勾起满天流霜,俯视着大地。 当先的一人,绯衣长发,却是个女子。她率先在城门外的长亭边上勒住了马,抬头望着城中的阑珊灯火。晚风吹起了她脸上的轻纱,面纱后,她的眼神虽然明澈冷漠,却已经带了微微的疲惫之意。 四天来一路马不停蹄的奔波,从杭州经雁荡到泉州,沿路还收服荡平了一些小门小派,入暮时分来到泉州城外,大家都已经是有了些微的倦意。 然而,看着城外官道边,那空无一人的长亭,所有人的眼光都微微一怔——没有人……居然没有人来迎接? 绯衣女子在城外勒住马,看了一眼随行的人。其中一名中年人会意,一扬手,袖中一支小箭冲天而起,直射入夜空,在极高处才引爆,绽放出一朵奇异的蓝色菊花来。 光芒一闪即逝。 一行人马也不再说话,一起驻马在城门外静候。 一柱香以后,天色已经几乎完全黑了,城门也即将关闭,然而,一群等待的人看向城中,那条官道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碧落护法还不来?”终于,随行的人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大为不满,“明明预先通知了他、靖姑娘会来泉州,如今见了蓝火令也不赶过来,架子大的很啊。” 绯衣女子沉吟着,并没有回答,只是凌厉的横了那个多嘴的下属一眼,让他即刻住口。 “天色不早,我们先进城去吧。”阿靖不易觉察的轻轻叹息了一声,吩咐下属。 大家默不做声的继续赶路,然而,每个人心中却是震惊而疑虑的——听雪楼的下属,哪怕是四护法,见了蓝火令而不即刻赶来谒见,都是被视为大不敬的行为! 而且,半年前听雪楼刚平息了二楼主高梦非的叛变,四护法之一的碧落、作为二楼主麾下的直系下属,能在叛乱后继续被萧楼主留用,已经是额外的宽容了,以后所作所为更应该小心才是——而如今他这样的举动,岂不正是取祸之道么? 然而,一贯为人严厉不容情的靖姑娘,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凌厉的光。 反而仿佛料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拜见靖姑娘!” 找到听雪楼在泉州新设立的分楼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一行人风尘仆仆的从马上下来,看守泉州分楼的听雪楼弟子脱口惊讶的唤了一声,立刻俯身行礼,同时略带惊慌的禀告:“靖姑娘少坐,属下……属下立刻去通知碧落护法!” 这一次,由碧落护法带领,听雪楼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终于攻下了泉州的幻花宫,为将来对付滇中拜月教建立了前方的据点。 绯衣女子淡淡看了属下一眼,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他……你们刚攻下了幻花宫,也够累的了,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率先走入了庭中,留下分楼人马有些无措的面面相觑。 紧跟其后的洛阳来的人马不做声,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是如此想着。看着靖姑娘不动声色的脸,心中抹了一把冷汗。 ——看起来,碧落并没有预先通知任何人、靖姑娘要来泉州的消息。 ——楼中仅次于楼主的女领主,似乎在他眼里根本毫不重要。 ——真是好大的胆子……即使萧楼主,对于靖姑娘也是敬畏有加的啊。 进入偏室,众人终于知道了碧落护法之所以不来迎接的原因。 打开紧闭的门,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看见房内的景象,所有听雪楼子弟内心都是一震,暗道这一回碧落护法是逃不了处罚了。即使一直不动声色的绯衣女子,看着在满桌酒瓶中酩酊大醉的男子,也不禁皱了皱眉。 桌面上至少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四十只空瓶,酒浆流了一桌,而那个青衣的男子,就这样趴在污秽的桌上沉沉睡去,丝毫没有觉察这一群迫近身边的人。 “碧落护法!”看着靖姑娘没有表情的站在一边,随行人马中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大声叫了一句,“靖姑娘来了,还不快醒醒!”新设立的泉州分楼中,也有弟子悄悄上前,推了推沉醉的男子:“护法……快醒醒!靖姑娘来了!” 然而,烂醉如泥的青衣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倒在桌上。手臂搭在桌子边缘,手无知觉的垂下,不知为何手指上伤痕累累。 绯衣女子顺着他滴血的指尖看去,看到了跌落在桌子底下的那张古琴。 琴是好琴,桐木冰弦,乌漆梅花断,可惜已破碎不堪。七根弦更是根根尽断。 破碎的琴身内,阿靖甚至看见了琴身下显露出来的暗格——暗格中,那一把稀世名剑“鱼肠”苍碧的剑鞘闪着幽幽的光泽。 居然连琴和剑都砸了么?碧落啊…… 阿靖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俯下身捡起了那张古琴。 “你们都先出去罢。”站直了身子,绯衣女子淡淡对周围震惊的下属吩咐。 众人都退出去以后,阿靖扫开一张椅子上散放的酒瓶,不做声的在桌边坐下来。也不叫醒沉醉的下属,只是自顾自的拿了一瓶半空的酒,慢慢自斟自饮起来。 破碎的古琴放在她手边,断裂的琴弦丝丝缕缕,触碰她的手指。 阿靖慢慢喝下一杯酒,转头看着桌上沉醉的青衣男子。他醉的狠了,那样的武功,居然连有人这样靠近身侧都毫无知觉。束发的玉冠也歪了,墨一样漆黑的长发披散满桌,浸入了漫淌的污浊酒水中。乱发下,他清瘦的脸苍白得出奇,剑眉紧紧的蹙着,毫无平日的风流蕴集。左手无力的搭在桌子边缘,右手却压在身下,紧紧抓着脖子上的一个锦囊。 “小妗,小妗……”仿佛梦见了什么,沉醉的人嘴里,忽然吐出了一个名字。 绯衣女子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腾起了淡淡的烟雾。 小妗。 真想见见,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即使是听雪楼的女领主,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号称江湖中琴剑双绝、一生自负才情的倜傥游子,执迷不悔到如今的地步? 陡然,她听见醉了的男子,嘴里模糊不清的哼着什么曲调。很常见的曲子,阿靖侧耳细听,才听出了几句被世人和戏文里传唱的不能再熟悉的诗——“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 长恨歌! 一年多以前,碧落投入听雪楼时,在整个江湖中引起的轰动、仅次于当年舒靖容加盟听雪楼。 听雪楼刚刚崛起,以不可挡之势开始扫并武林。很多世家被降服,很多门派被剿灭,甚至连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也因没有实力对抗,而选择了淡出不问世事的态度。 那时,他的名字叫做江楚歌。江南第一剑。 剑试天下,琴挑美人,种种风流传闻名播武林,不知令多少深闺少女、武林巾帼动心。然而,更闻名的却仍是他那一手回风流雪剑法。那号称江南第一的剑法。 在听雪楼势如破竹南下,剿灭江南四大世家时,所有人都把唯一能抗拒听雪楼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因为,也只有号称琴剑双绝的江楚歌,才有可能与听雪楼中的萧靖二人一战。 而江湖中人也知道,以江南第一剑向来的骄傲自赏,也是绝对不会向听雪楼臣服的。 他与萧靖二人第一战,在金华府的兰溪边上。 是夜,月光如水,倾遍大地。兰溪的水静静流着,然而溪面上的一轮明月却不曾随流水而去。半夜了,溪边上更是寂静寥落,深秋的天气已是颇为寒冷,空中已见有流霜飞舞,似乎每一片霜花掉落地面的声音,都静的能听见。 如此的寂静中,却有一串马蹄的的,敲破了霜夜的清冷。 半夜的流霜中,竟有两个人冒着寒气并骑而来。 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子白衣如雪,相貌清俊,然而却带着一丝病容,眼睛里的光芒如同风中之烛般明灭不定。而那个女子一身绯衣,脸上的轻纱在冷风中扬起,面纱后的目光冷漠而锋利。 “咳咳……不想从临安赶到金华竟快子夜了。”微微咳嗽着,白衣公子开口对身侧并辔而行的女子道,“阿靖,这几日刚平定了扬州花家、又要你剿灭霹雳堂雷家,日夜不停奔波来去……咳咳,辛苦你了。” 他一开口,就感觉寒气侵入了肺腑,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登时话语都说得零落。 “还是先顾着自己罢,楼主。”被称作“阿靖”的绯衣女子抬眼看了同行的男子,淡淡道。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暖意,只是淡漠的一句句扔出,化在夜风里散去。 此时,按辔而行的两人,正经过兰溪的一个转折浅滩处,那里有一个残破的亭子,亭边一丛丛的竹林分散簇拥着,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绯衣女子忽然跳下了马。 “走得也累了,风又大,歇歇脚罢。”根本不征求同行之人的意见,阿靖自顾自的将马系在竹上,背对着马上的白衣公子,忽然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补了一句,“——大氅在你鞍边的锦兜里。” 白衣公子没有说什么,幽明不定的眼睛里却微微亮了一亮。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闪而逝的微弱笑意,仿佛寒潭上一掠而过的云。 他不做声的翻身下马,从鞍边取出大氅,披在肩上,咳嗽声稍微缓了缓。 阿靖在亭子前等他,待得他过来,两人便并肩向亭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淡淡的交谈几句。 “江南武林一脉,均已为我所破。接下来的雁荡括苍两派,也无甚么作为了。”绯衣女子脑中过了一遍近日臣服的门派,道。 “你行事当真绝决凌厉,江南那么多大小门派你在几月间便全数平定,不愧是血魔之女。阿靖。”白衣公子微微笑了起来,然而有些病弱气息的脸上却是凝重的,顿了一顿,缓缓道,“可是——你却漏算了一个人……” “楼主指的可是江楚歌?”阿靖神色也是一肃,接口问。 白衣公子颔首:“所谓的江南第一剑,未必真正名至实归,但是绝不可小觑了‘琴剑双绝’这个称号——他的那一手回风流雪,应比他倾倒全江南的琴诣更高出许多。”他负手看天,看着如水月光和满天的流霜,忽然咳嗽着微微叹了口气:“如此人才,能为我所用则可,若不能,必除之!” 带着杀气的话音一落,一阵夜风吹来,竹林簌簌轻响。 “铮,铮”几声柔和的琴音,忽然从溪边的竹林中传了出来,清亮悦耳。正踏上亭前残破石阶的两人,一惊回头。 只见冷月挂在林梢,夜风暗送,竹影横斜,哪里见半丝人影,连空中,也只有流霜飞舞。 然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手指却分别缓缓扣紧。 琴音方落,竹林中陡然传出一声清啸,如寒塘鹤唳,响彻九天。 “好功夫。”白衣公子抬手,仿佛是拂了拂鬓边被夜风吹散的发丝,“邀明月来相照,于幽篁中抚琴复长啸,江公子果然雅人。” 他的声音清冷而淡漠,话音落的时候他放下了手,忽然,那一丛修竹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齐齐拦腰截断,一路纷纷横倒开,现出坐在林中的一个青衣年轻人来。 高、瘦、青衣、披发。 唇薄如剑。眉直如剑。目亮如剑。英挺如剑。整个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然而,剑一样锋利的男子,膝上却横着一张斑驳的古琴,冰弦在月光下微微流动着柔和的光芒。 青衣男子缓缓抬头,看着亭前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他的眼光冷彻如冰雪,忽然说了一句话:“据江湖中传闻,听雪楼主萧忆情,武功深不可测,可当天下第一——是否?” “铮,铮”几声,他又随手拨动了一下琴弦,瞬间,琴身底下有暗格弹出,一把苍绿色剑鞘的短剑赫然在目!闪电般,他抽出了短剑,长身而起,一掠而至——“江南青衣江楚歌,向听雪楼主请教!” 剑出,一片寒芒。剑势仿佛还带动了周围的气流,搅得漫天流霜都改变了飘落的方向。 那一剑凌厉而优美,直如流雪回风。 “好剑法。”低低脱口的,是白衣公子的声音。 “叮”,一瞬间,双剑相击,迸射出了灿烂的火花。凌厉的剑气在空中回荡。 随着一击之力,双方的身形都向相反的方向飘出,分别在一丈外站定了身形。白衣的听雪楼主仍然没有动,站在长亭的石阶上。而持剑平胸的,却是那个绯衣的女子,面纱后的眼睛里有锐利的杀气,手上的剑竟做绯色,清光万千。 江楚歌怔了怔,忽然微微笑了:“听雪楼的靖姑娘么?果然绝世而独立……幸会。” 绯衣在夜风中微微扬起,阿靖也不点头,淡淡道:“要想向楼主讨教,先问过我手中的血薇。” “好!”青衣的江楚歌再度清啸一声,手中的剑化为长虹经天,“我匣中的鱼肠古剑,也久未逢如此对手了!”他的束发玉冠已经被方才的剑气震裂,长发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犹如黑色的流苏。发丝后,他的眼色清冷而明澈,深处依稀居然还有柔和的笑意,毕竟不愧了琴剑双绝那“剑试天下,琴挑美人”的称号。 背上背着古琴,手中持着鱼肠古剑,青衣男子御风而来。 “剑胆琴心。”淡淡的,在一边观战的听雪楼主看着江楚歌,嘴边蓦然吐出了低低的评语。 ——那样风一般的男子……江湖中留下了多少旖旎的传说。一直以来,他也听说江楚歌纵横江湖,逍遥自在,惹了不少风流孽债。 ——如此自负,剑、是他的胆吧? ——如此风流,琴、是他的心么? 月下对战的两人,已经分辨不出身形,只有绯色和青色的光芒在月光中交错流动。然而,交手虽急,却一直没有听到兵刃相击的声音。 只有剑气在空中纵横。在两个人身侧方圆三丈内,居然连流霜一飘入、就化为无形! 萧忆情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已经过了一百招了。 虽然阿靖并没有使出骖龙四式,但是这个江楚歌能在她手下走过一百招,还未露败势,这样的武功已经令听雪楼主都悚然动容。 如此人才……如不为所用,那么……! “叮!” 终于,寂静的夜中,忽然传来金铁交击的声音! “嗤嗤”几声破空声后,两个人双双落地,各自踉跄了一步,退开。 “阿靖。”一直气度沉静的听雪楼主再也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抢步过去扶住了绯衣女子,阿靖脸色苍白的站着,肩头一甩,挣开了他的扶持,只是低头细细看着手上的血薇剑。 这时,对面落地的青衣男子也是一个踉跄,几欲倒地,连忙以剑相支,看来,他的伤甚至比阿靖更重。 “好剑法!好剑法!——不愧是血魔之女。”抬手抹去嘴角血丝,江楚歌由衷的感叹,他脸色一样的苍白,右脸颊边还有一道剑伤,血流披面,让温柔倜傥的公子一时间看上去有些可怖。 然而,对于可能毁伤容貌的伤势居然毫不介怀,江楚歌用剑身映照自己的脸,只是继续用手抹了一下流下的血。把手放入唇中吮吸,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靖姑娘,这一战我们也没必要继续了——再继续下去,下一次双剑交击,你的血薇和我的鱼肠恐怕都会毁于一旦。”他也是低头,爱惜的看着自己的剑,然后,蓦然抬头,剑指听雪楼主——“传闻听雪楼主武功深不可测,今日江某想验证一下——请教了!” 萧忆情和阿靖都是一怔——武林中人都知道,舒靖容之所以加入听雪楼,是因为萧忆情曾击败过她。而江楚歌方才与阿靖交手中已是落了下风,居然还敢继续向听雪楼主挑战! 何况,这一战之后,他身上已有了不轻的内伤。 萧忆情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月光下,这个病弱年轻人的笑容居然足以融化冰霜。然后,他抽出了袖中的夕影刀:“江公子斗志如此,萧某如不尽全力,那便是不敬了!” “多谢!”青衣男子长长吐了口气,眼光亮的可怕,仿佛急于证明什么,抽剑挥出,招式一变,居然都是极其凌厉而不顾生死。而萧忆情的夕影刀,依然是那样的闲适而淡然,仿佛月下的轻雾。 然而,阿靖看得出,在那样闲适的刀法中、却是怎样接近完美的杀人艺术。 一百七十九招上,鱼肠剑脱手,江楚歌败。 萧忆情但笑不语,微微咳嗽着,刀锋就停止在对方的咽喉上。 不过一分的距离。 阿靖的眼色微微冷了冷——只要江楚歌向前倾一下身子,夕影刀便会毫不犹豫的割断他的咽喉!——这个一向以骄傲自负出名的剑客,在生平第一次惨败后,似乎除了死亡,并没有其他逃脱耻辱的方式了。 萧忆情的刀却只是静止在那里,既没有挥刀杀人,也没有收刀放过。 他勉力平定着咳嗽,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里每一丝神色变幻,推测着眼下这个人的内心,然后再决定或杀或留。 “果然是人中之龙……”然而,江楚歌却出乎意料的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揽衣,低首,单膝跪地,“萧楼主,如不见弃,请允许在下加入听雪楼、以供驱遣!” 那一年,江楚歌加入听雪楼,改名为碧落,成为四护法之首。 武林为之轰动。 很多人都惊异于一向自负的江南第一剑也向听雪楼屈膝,然而,只有萧靖两个人知道:江楚歌一开始向他们挑战,便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武学身手而已——为了将一身的文武艺、卖与听雪楼! 他与萧忆情签定了契约:在萧忆情有生之年,江楚歌作为听雪楼的大护法“碧落”,要把所有的能力贡献给听雪楼,只要萧忆情有命,赴汤蹈火、百死而不辞。 而他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要借助听雪楼的力量,找一个名为“小妗”的女子的下落,无论她在何处。 兰溪的冷月下,青衣男子看着略带震惊的两人,沉吟许久,终于从颈中解下了一个锦囊——一朵极其美丽的浅碧色花儿,在他苍白的指间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见多识广的两人,几乎同时脱口低呼。 踯躅花,南方山岭本是多见,然而大都色作嫣红。春季花开,满山红云。也偶见黄色、紫色,然而,浅碧色却是世所罕有——民间传说中,仅见于岭南大青山苍茫海一带,据说其花性极阴,需长于幽处不能见阳光,极难成活,而种植者需为韶龄女子。 传闻中,浅碧踯躅花十年开一度,每次只开一花,结一籽后立刻枯死,需重头开始栽培十年才得继续开放。因为开放时均在满月之夜,故又名邀月草。 因为是一花一籽,所以数量稀少而且濒临灭绝,不见人世已有数十年。传说中,浅碧踯躅花凝聚月华,是绝世良药,几有起死回生之力。 虽然只是传闻,然而,已经让无数人对它梦寐以求。 在岭南一带,人们都将浅碧踯躅花视为至宝,不惜千金购求。南疆民间教派众多,巫蛊之道盛行,那些林立的大小教派,也将大都将其奉为神物,还往往都设有专人培植——因为拥有一朵踯躅花,就是任何教派值得夸耀的象征。 所以那些守护圣花的美丽女子,往往倾了一生的心力,只为看见所栽种的踯躅花能开一度,然而浅碧踯躅花何其难寻,即使寻得了,也极难养活,除了几个幸运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到花开的一天。 那些女子,被称为司花女侍。 碧落要找的女子,就是岭南司花女侍的其中一人。 数年前,游剑江湖的他来到岭南,遍访名山大川,听风踏月,往往于明月松风中弹琴长啸,也曾在竹楼溪边与如花苗女说笑谈情,风流倜傥得一如在中原。 听说大青山苍茫海一带有绝世奇花出现,作为武林中人,自然也免不了好奇,于是携琴带剑,来到了大青山麓。一连在山中游荡了数天,非但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浅碧色花儿,反而忘却了归路,迷失在岭南重重叠叠的大山中。 仗着一身武功,自然也不怕虎豹虫豸,然而转来转去,风景虽然如画,却令人烦躁不已。 一日,寻着一条小径走着,却发觉路尽头居然是一面断崖,不觉气恼,干脆也懒得继续寻路,坐下来休息,心里想着堂堂江南第一剑、难道就这样困死在这里不成? 心下越来越烦躁,为了震慑心神,他连忙拿出古琴,弹奏起《猗兰操》,平息心中如潮的杂念。 幽谷寂无人声,唯有他的去掉悠然传入九霄。断崖下,他凝神奏曲,调与神合。然而,忽然间,他却听到了另一种曲声——有短笛的合奏,从断崖上方轻轻飘下。 他惊愕地抬头,只见湿润雾气萦绕的悬崖最高处,居然隐约可见一座小小的竹楼,细细看去、依稀有红衣女子倚窗,乐曲声正是从她指下飘出。 青衣男子微微惊喜的笑了——原来,在这样山穷水尽之处,他居然还能邂逅到传奇。 号称剑胆琴心的他,对于如何把握眼前的机会已经有了太多的经验。想象着这深居在幽谷绝壁的女子,本身就该是如何的孤寂落寞,既然也深通音律,那么就如当年司马一样以琴心挑之,一曲《凤求凰》便可结下又一段世外情缘。 他不急于求成,却也不再急于走出大青山,只是每日的来到崖下,用古琴弹奏,来引得崖上的女子横笛呼应。谷中少有人烟,乐声缥缈的时候,他有时也会以为、自己真的已不在人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除了以曲声应酬,那个竹楼上的红衣女子却丝毫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而一向号称倜傥自负的他,又如何会唐突的上去拜访一个陌生女子。 在他几乎已经失去耐心的时候,上天却赐给了机缘。 那一日午后,依旧在崖下弹着琴,却感觉到雾气忽然在山谷中凝聚了起来——南方本就多雨,等不及他收拾琴具退到树下,蒙蒙细雨便洒了下来。 云雾笼罩着山谷,断崖上部已经完全隐没在了雨气中,而笛声,也已经停止了。 或许……缘也只尽于此吧。他想着,有些落寞的背起琴,站了起来,雨丝淋在身上,也没有什么感觉——或许,待明日雨晴了,是该好好寻路出去了。总不成,在这个深山老林里被困住一生吧? 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无意瞥了一眼断崖上方,忽然怔住了——缥缥缈缈的云雾中,雨在丝丝的飘落,云雨之间,居然有一顶打开的白绸伞从崖上飘摇而下! 是她扔下来的伞?是她扔下来的伞! 那张开的绸伞犹如一片白云,从悬崖上悠悠落下,美丽不可方物。 他惊喜的迎上去,伸手接住了。竹骨绸面,轻盈而精致,伞面上还用湘绣婉转的绣了一朵浅碧色的花儿——可以想见,伞的主人是如何兰心蕙质的女子。 他爱不释手的将伞握在手中,细细端详,在白绸的伞面上发现了用红色丝线绣着的一个小小的“妗”字,想来,该是这个女子的闺名了。 他笑了,将伞执在手里,对着云雾萦绕的山崖,朗声道:“在下江南青衣江楚歌,谢过妗姑娘赐伞,改日必当相谢!”说话的时候,笑容不自禁的溢出了唇角。 从来没有女子,能从他猎艳的手中逃脱。这一次,又该是如何旖旎的风光? 明日,他便攀上了绝壁,借口还伞,去寻访那个崖上吹笛的红衣少女。 以后的一切,便是如同千百个传奇里面描述的一样了…… 她美,她年轻,她聪慧,然而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幽居深谷的她却是寂寥的——自他第一眼在竹楼上看见她起,就觉出了这个女子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 看见他从绝壁上如飞的攀援上来,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神色一黯。 然而,转瞬间颊边盛开的却是如花的笑靥,收起竹笛,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足从竹楼上奔了下来,一身大红色的衣衫,脖子上挂着一只金丝绣的锦囊,银钏在她雪白的手腕和足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伞呢?”她提着裙子奔下了竹楼,迎上携琴佩剑前来的英俊男子,笑吟吟的问,丝毫没有中原女子的忸怩作态。苗疆的女儿,果然不愧传闻中的热情开朗,敢爱敢恨。 “敢问姑娘芳名?”他从背后的行囊中拿出那把伞,递了过去。她却只是攥着那只金丝绣的锦囊,微微含笑,一抿嘴一对酒窝:“……小妗。” “在下阮肇,偶入天台,有幸邂逅了天上的女仙。”收敛不了以往风流的本性,他一开口,便是如此调笑。话出口了才觉得唐突,然而看那个红衣女子,却只是越发笑的深了,那一对酒窝,甜,而且圆润。 于是,一切就按照传奇该有的样子发生了。 那时候他还是浪子的心性,习惯了这样的到处留情,并未放入多少真心在这一段情上——那只是他邂逅了传奇,他,自然应该按照传奇中主人公该做的去做,要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如此艳遇。 那大半年,他们两人就在这寂无人烟的大青山深处如神仙眷侣般的过着双宿双飞的日子。 或是涉水相伴,同行于青山碧水之间,她笑语晏晏,偶尔唱起南疆的歌谣,婉转如出谷黄莺。 或是共登绝顶,临崖而立,天风浩荡时,他抚琴,她横笛,于明月松风中听来宛如天籁。 就是在衾枕之间,也是鱼水欢浓,欢愉远胜他以前所有的美丽情人。 只是享受着传奇带来的无上乐趣,他却并未留意过、这个女子是什么样的出身、为何会独自居住在深山中——然而,这便是传奇的规则,到时候可以挥袖而去,片云不留。这些不相干的,多问何益? ——如她,便是冰雪聪明的,完全不问他的来历以及来意。即使他平日偶尔提及,她也只是一笑掩住了他的嘴:“江郎为何而来,小妗心里有数呢!” 平日里,她横笛,笛声欢快而悦耳,带着几分天真——问她是什么调儿,她便笑盈盈的说那曲子叫做《紫竹调》,南方常有的,讲述的是一个少女截了一节紫竹,给情郎做了一管竹箫。她有时也轻轻的唱,郎呀妹呀的,看着他的眼神里柔情似水。 日子是过得快活似神仙,唯一让他有些不舒服的,便是小妗颈间那个金丝绣的锦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日日贴着小衣放在胸口,即使与他在枕席之间,也不肯取下来片刻。 然而,小妗却是绝对胜过他以往任何女子的……她的笑,她的娇,她的轻颦浅笑,和剪水双瞳中清澈的水光,都令他迷醉不醒。 一年过去了,他居然完全忘记了要回中原。 “你压到它了……”一日,缠绵间,她忽然微微喘息着,推开了他,抬手护住胸口那个锦囊。他被扫了兴致,皱眉,终于忍不住问:“小妗,那是究竟是什么?” 她撑起了身子,解开锦囊细细看里面装着的东西,嘴角却泛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江郎,你何必明知故问呢?”不等大惑不解的他再度追问,看过锦囊中的东西,小妗的脸色却忽然变了。手一软,撑不住身子,几乎瘫倒在他怀中,红润的双颊转眼苍白下去,眼神变了又变,竟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怎么了?里面的东西压坏了么?”看她那样,他不忍,柔声问。 她似乎怔住了,过了很久才听见他问话似的,反应过来:“啊,不、不。没事。——它很好,非常好……我本来没有想过它真的、真的会……”依然是又悲又喜的复杂神色,她再度看了一下锦囊中盛着的东西,微微叹了口气,从榻上起身,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去了。 他有些莫名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对于她,实在是了解的太少太少——她是谁?那锦囊里又是些什么东西?传说中,苗疆那些如花的苗女都善于用蛊,能用巫术让情郎对自己死心塌地。 他想着,暗自打了个寒颤。 那一天以后她的话就明显少了下去,人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伶俐,渐见沉默憔悴,甚至在和他一起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问她有什么事,却总是支吾,整日里不在竹楼,往深山里走,一呆就是半天。 “江郎,会永远爱我么?” “江郎……如果有一日我们的情缘尽了,你可会永远记得我?” 这样的话,也渐渐从她的嘴边日复一日的冒出,让他大为不悦——只管享受眼前的欢愉罢,这些世外的情孽俗事,她每日叨扰来干吗?生生败了两人的兴致。他有些不耐起来,虽然也应承着说“永远”,但觉着她已经不如往日可爱,与以往那些恨不能将他一生束缚在身边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在她每日去深山不知干吗的时候,他一个看着大青山上聚散不定的白云,竟然真的渐渐有了归去之意。毕竟,江南吴越之地的红袖飘摇,楼上帘招,也是这个天涯游子心中又一道风景。 只是……该如何同小妗开口? 既然有了离意,他的心思竟然瞒不了她的眼睛。 那一日,不知为何,她很早就从深山里回来,眼睛有些红,不知道为何哭过,颈上那个锦囊满满的,仿佛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一回来,他就借机发作:“小妗,你这几日天天往外跑,莫非是因了我在竹楼,就让你不愿留下来么?——如果你觉着这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了,那么……” “嘘。”蓦然间,正在忙碌着准备饭菜的她,忽然回头示意安静,唇角带着奇异的笑容,轻轻道:“江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时候了……不过待得吃完这一次晚饭,我们再说别的,好么?” 他被她脸上那样凄楚而奇异的笑靥镇住,一时间居然忘了要说决裂的话——陡然间,内心有不祥的预感……或许,她要作出什么事情来改变现在两个人之间的情况吧? 传说中,岭南苗疆的少女敢爱敢恨,不同于中原女子——虽然不知道小妗是不是苗女,但是住在苗地那么久,应该多少也沾染了那种性格吧?如果她知道他决定要离去,那么她会——他内心蓦地一惊,回头看她时,看见她雪白的手正迅速地从盛酒的竹筒上移开来。 有非常少的细微粉末,从她指间落下。 回头注意到他看着她,小妗的脸色陡然间有些慌乱。 那便是了……本该是如此……无论中原还是苗疆,那些女子都还是一样的。在他离去的时候,从来都是想尽了一切方法,来挽留住他,哪怕多一刻也好。中原江南的女子,温婉一些,只是想用柔情来感化他游子的心性——而这个苗疆的女子,只怕是不择手段,也是要留住他罢? 那酒里,分明是她刚下过什么药——这样的举动,又岂能瞒过他的眼睛。 “江郎,请多吃一些罢。”傍晚,点起了红烛,两人坐下来对食之时,她殷勤布菜,温柔可人一如往日,然而,他心底却是微微冷笑。 “江郎,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为何而来。”陡然间,听到小妗微笑着,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只是微微一怔,便随口如一贯的调笑:“我自然是为了与你相遇而来。” “是么?”她蓦地笑了,笑容中却有些幽怨,在红烛的映照下如同泫然欲泣,“可是,我们的时间用尽了呢……” 他又是一怔,不安的感觉愈发的重了,不等他开口问什么,已看见她拿了那一筒酒过来,倾了半盏奉上,微启朱唇,柔声道:“江郎,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请饮了这一杯罢。” 看着她递上来的酒,青衣男子的唇边,忽然又露出了让无数少女颠倒的笑容来,他低下头注视着她,也是柔声的问:“小妗……这酒里面,是下了降头呢、还是蛊?” “啪”。不出他所料,她的手猛的一震,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江郎!”她猛然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却已经盈满了泪水,“江郎!” 烛静静地燃烧,居然有淡淡的香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清澈眼睛中难以掩饰的伤痛和无奈,本来的三分气愤也消失无踪了。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起身,拂了拂衣襟:“小妗,这一段情缘,本是你情我愿——如今弄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即使用药留住了我,守着这样的‘江郎’,你难道会快乐么?” “江郎……你、你难道认为我会……”看着他收起了琴,开始整理行囊,她的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罢了,罢了!” “是啊……你想通了么?小妗。”听不出她笑声中除了悲伤以外、还有更深的含义,他只是微笑着回头,“该放手时需放手。这样,起码日后我们回想起彼此时,还会有笑容。” “江郎,你是不是以前离开每一个女子时,都这么说?”忽然,她的笑容收敛了,看着他,冷冷问,语声居然有几分尖刻和愤怒——他又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如此……那些女子,从来都只是这样。岂不知,她们越逼着他,他便是越走的远。 “小妗……”有些无可奈何地,他摇摇头,抚摩了一下她漆黑如墨的长发,“好合好散,何必?” “可你说过,你永远都爱我!”她蓦的叫了起来,语中几乎有哭音。 然而放下了手,他便不再看她,携琴提剑,走下了竹楼。 “江郎,你便这样走了么?”蓦然,听到她在背后唤了一声,“还未拿到你要的东西,你舍得走么?” 他要的东西?……什么东西? 有些疑惑的,他终于在竹楼上站定了脚步,回头看着从门内抢身而出唤住他的红衣女子。 蓦然,他的手猛然震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拿在小妗指间的、浅碧色怒放的花朵!那是、那是…… 踯躅花! 颈中的锦囊已经空了下去,她挽起竹帘站在门口,手指间夹着那一朵传说中的奇花,看着他,眼中有讽刺般的笑意:“你来大青山苍茫海、这样处心积虑的接近我,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么?” 看着她指间那一朵浅碧色的花,他一时间竟怔住了,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 小妗越发凄然的笑了,右手抚摩着颈中的锦囊:“你知道我是苗人中司花的女子,才这般对我好——” “胡说八道!”终于反应过来,他蹙眉拂袖,冷哼一声,“如果要得到踯躅花,当时我杀了你、抢了去不就得了?干吗那么费力?” 她叹息了一声,点点头,看定他:“江郎……事已至此,不要再掩饰了,如何?” 她居然还是微微笑着,一只手拿着那朵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花,另一只手抚摩着锦囊:“你也知道,踯躅花是多么难养——其性极阴,非但花籽平日里需要由韶龄女子贴肉放置,到了播种时节、更是十有九败……你即使杀了我,夺了那花籽去,又有什么用呢?你、你那般的聪明……如何肯做这样的事情?” 说到后来,虽然在微笑,她眼睛里已经泫然欲泣,手指用力抓着栏杆,指节都有些惨白。 他站在竹楼的梯子上,被她那一番话说得怔住,然而,心底里却释然,接着有同样的怒火升起——“小妗,我虽然是浪荡子,却非那种骗子!”剑眉下,他的眼睛里也有烈烈的火,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调和她说话,然而,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负了她,最后只有叹息,“小妗啊小妗……罢了罢了……也由你那般看我吧,想来,我们在彼此身上,都用错了心……” 或许由于情绪的波动,他感到些微的疲惫起来,背着琴,微微摆手,苦笑着径自下楼离去。 然而,奇怪的,走不了几步就越发觉得头晕,他大惊,试着提起一口真气,居然提不上来。他陡然间明白过来,回头看着倚栏的红衣女子,目眦欲裂:“小妗,你、你……还下毒在那蜡烛里?是不是?那蜡烛里也有毒!” 看到他那样的目光,下毒的女子居然显出了有些害怕的表情,眼睛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滴落,赶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颤声道:“江郎,我不是、不是想害你啊……” “你对我下蛊了么?”他冷笑,记起了传闻中那些苗女为了防止心上人变心所惯用的手段——这个女子,居然不惜对他下蛊、也要他一生受她操纵! 他江楚歌,岂能如此活着?!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一把推开她,抽出了剑——他要杀了这个狠毒的女子! 惊呼一声,然而不会武功的她却是避无可避,剑尖从她胸口刺入,她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慌乱。看着她的眸子,那一瞬间,经年来旖旎美好的生活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的手在刹那间一软,再也刺不下去,“叮”的一声,鱼肠剑掉落在地上,他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周围漆黑的一片,耳边是连续不断的水声。 他挣扎着想起来,然而身体仿佛在深度的睡眠中,手足居然完全不听使唤,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对他下了什么毒?她做了什么?她想做什么? “江郎……”轻轻的,听到她在身侧唤了一声,仿佛刚哭过,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真的不是想害你、也不是想给你下蛊——虽然我没有和你说,我其实是幻花宫的司花女侍。但是,你也不是没有和我说起、你江楚歌是中原武林里大名鼎鼎的人物?” 即使在昏沉中,他还是蓦然一惊——原来小妗……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江楚歌啊江楚歌,你真是昏了头,这样一个单身居住在深山里的女子,岂能是寻常?你一生风流自负,到头来,终于还是栽在了女人手上…… 他想苦笑,但是似乎四肢早不听使唤,连脸部肌肉都动不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我早就打算好给你——踯躅花对我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一朵花,而你……却是活生生的、疼我爱我的情郎啊。”他感觉到衣襟间一动,似乎她塞了一个锦囊在他怀里,脸上陡然冰凉一片,是小妗的泪水直洒下来,“宫主给了我三粒花籽,本来几年了都没有动静,前些天却居然有一颗萌芽……我把它转栽到山阴,今日便是开花时分了。” 踯躅花……浅碧踯躅花。江楚歌想笑,这个无数武林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如今已经在他怀里——然而,他却毫无感觉,只是心里焦急不可方物:把花给了他,小妗呢?她怎么回去交代? 他想挣扎,想把怀里的花扔回给她,然而神志清晰异常,手足却丝毫动弹不得。 “宫主半年一次的过来查看,几日之后便要来了——江郎呀,非是我要对你下药,如若你留在这里,遇了宫主可怎么好……”泪水一串串的洒落在他僵死的脸上,他脸上没有表情,然而炽热的泪水还是烫到了他心里,“她武功非常厉害,你、你又这般倔强,必然是不肯自己避开她的。” 小妗!小妗!小妗! 原来如此……就是为了这样,你才对我下毒么?从来那些女人,只有在为了将我留在身边时,才会使诡计的呢。傻丫头,傻丫头…… 第一次,他有了真心拥抱这个苗女的冲动,然而他抬不起手。 江楚歌感觉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不是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漂浮了起来。耳边的水声更加清晰了,甚至盖过了小妗轻轻的啜泣。意识分外清明,他猜测着自己是躺在一个竹排上。 “从这条溪漂下去,就到山外的镇子了——那时候你手脚的麻药也解了。”手脚动不了,他转而想用力睁开眼睛,然而,偏偏这点力气都没有,耳边只是听到小妗继续低语。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轻轻的,软软的,颤颤的,泪水已经止住了,声音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江郎,你自己走吧,不要回来找我了。” 他心里焦急,拼着伤及内腑,提气冲撞各路经脉,试图让深深麻痹的手足恢复知觉,然而丹田内空空荡荡,居然一丝真力也提不上来。 听着耳边她那样温婉深情的一句句嘱托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喊:那么你怎么办!小妗你怎么办?——如果幻花宫主来查看发现少了一颗花籽、然而你有没有踯躅花可以给他的话……你怎么办?!我要的不是踯躅花——我要的不是那个! 然而,这样急切激烈的话语在唇边,却无力吐出。陡然间,他感觉唇上一软,轻柔的气息接触到他的脸,小妗俯下身来,吻了他一下,笑着,说出最后的话:“江郎啊,如果不遇见你,我这一生,就怕是白过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如花般的女子。 待得他恢复了行动能力,飞奔回断崖——他循着来时路回到那个竹楼下,却已是人去楼空。里面的东西都按照他离开时的原样摆放着,显然主人离去时也是匆促的。 他踏遍大青山,却寻不到小妗,更寻不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幻花宫。苗疆人地生疏,大小教派林立多如牛毛——以他个人之力,待得他一一查过去,恐怕再见小妗也要十多年吧? 山万重,水万重,然而,山长水远知何处? 他江楚歌的人生是由无数的绚丽红颜编织而成,然而,早已习惯了笑谑游戏红尘的他,却错失了一生中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那一点“真”。 半夜时分,他终于醒了。头痛欲裂,宿醉后,感觉内心底只残余灰烬。然而,不等他有力气想起什么,却听得身边有人冷冷问了一句:“小妗死了么?” 他仿佛被利剑刺中一样,蓦的抬头,厉声反驳:“谁说的!小妗没死!她不会死!” 然而一抬头,看见桌边坐着的女子,碧落转瞬呆了呆。 靖姑娘。 在桌边慢慢放下酒杯的,居然是听雪楼中的女领主。 他陡然想起今日是领主前来视察刚攻下的幻花宫的时候,他已经接到了迎接靖姑娘到来的指令,然而,大醉之下,他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然而四护法之首的碧落只是冷冷看了女领主一眼,没有道歉的意思:“小妗没死!谁说她死了!” 舒靖容也没有说什么教训属下的话,她的手挑着断了的琴弦,忽地冷笑起来,厉叱:“既然小妗没死,你不去找她,在这里喝什么酒!” 碧落一凛,醉意朦胧的眼里,陡然也有清醒的雪亮光芒闪过,他的手陡然抓紧了颈中那个锦囊。 那朵浅碧色的踯躅花,似乎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为了找到小妗,为了借助听雪楼的力量踏遍南疆,他不惜屈身在萧忆情的麾下。然而,如今他终于攻入了幻花宫,却遍寻不到小妗的影子。 “她一定没死……一定没死。我要去找她。”仿佛在说服自己,碧落喃喃的一再反复,“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把小妗找回来。” 阿靖叹了口气,手一扫,将所有的酒器都扫到了地上,一片刺耳的铿锵:“那么,就不要喝了!跟我一起去幻花宫走一趟。” 今夜是满月。月光下,苍茫海一片苍苍莽莽,银白如霜。 机关打开,一级级的石阶从湖水中无声无息的升起,一直铺到湖心停驻的船边。 穿好了紧身水靠,听雪楼的女领主也不由看着那通向湖底的台阶摇摇头:“这么隐秘所在啊……”她由船头走入水中,足尖刚落下,发觉石上每一级都有一个石雕的凹槽,槽上有金属扣子,正好容足踏下,这样一步步下去,人居然可以穿着水靠在湖底沿路“行走”。 碧落没有说话,跟在她后面——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小妗,他恐怕不会如此费尽心思翻天入地的寻找到这样隐秘的地方。可是……即使他来到了幻花宫,却居然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小妗的踪迹。 阿靖没有再说话,因为此时她已经缓缓的“走入”了水中。 那一条从水底延伸而出的石阶仿佛长的看不到尽头,然而两人都内力深湛,内息悠长,没有多少时间就走到了湖底,然后感觉石阶穿越了什么,又开始往上走。 “哗啦”一声,阿靖感觉到周身压力一减,石阶上升,原来已经从水中走出。 刚一出水,还没有将贴身水靠换下,眼前陡然却是一晃。阿靖下意识的在强烈的光线下闭了一下眼睛,然而随身带的血薇却是铮然弹出了剑鞘,横在身前。 “靖姑娘,这里是他们的圣殿。方才我们已经走过他们的水底神道。”大护法碧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阿靖的手指慢慢松开,睁开眼,习惯了室内辉煌的光线——从水底拾级而上,展现在眼前的是蔚为壮观的石窟建筑,圆拱形的窟顶上雕刻着繁复的藻井图案和经文,石柱上盘绕着奇怪的植物和动物花纹。四壁上都有开凿出来的巨大神龛,上面比真人还大的塑像在繁密的火炬下,石雕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便是幻花宫的入口圣殿。从苍茫海的水底石阶下走上来。 阿靖没有说话,逡巡的看着四壁——已经有听雪楼驻入宫中的弟子上来迎接,她不做声的将水靠换下,交给一边的下属。有些感慨地问了一句:“这般难攻的地方,你如何能带人大举攻破?” 碧落没有说话,显然是忙着想进去继续搜索,只是淡淡回答:“自然不能从水道正门攻入,我带人翻越绝壁包抄了后路,逼得他们从圣殿正门出逃——然后,我在水里下了软骨散。”他笑了笑,但是眉骨之下的眼睛冷锐如剑:“把一个个幻花宫弟子从苍茫海打捞上来,死鱼般的连反抗力都没有。” 阿靖的眼色迅速划过他的脸,然而这个剑一般的男子丝毫不动。 绯衣女子忽然叹息——这般的人才,如若不是他自愿加入听雪楼,假如分庭而抗,萧忆情要扫平江南武林,不知道要平添多少阻力。幸亏是他自愿的成了“碧落”。然而……虽然阅历诸多,但这般为情不顾一切的男子,她竟也是第一次见到。 石殿中的空气潮湿而阴郁,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碧落一直精神有些恍惚,显然是因为长久的期待落空而造成了心理的溃散,石窟里很安静,只有潮气结成水滴,嘀哒的落下。 “靖姑娘,这里邪气很重,请配上这束艾草吧。”陡然间,一边拿着她换下水靠的下属忽然开口,声音清脆。阿靖微微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碧衫明眸,竟然是个女子。 “你是——?”不记得听雪楼有这个人,绯衣女子有些惊异的问。 碧衫少女笑了起来,行了一个道家的礼:“小道是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大弟子弱水,受家师指派助听雪楼深入滇南。”她虽为道家,却不着道装,一双明眸光华灵动,不像修道之人,反而是个十足的娇赣少女。 阿靖蓦的想起萧忆情说过此事,只是对着弱水点点头,却摆摆手:“不用什么艾草,我不怕那些鬼神之说。” “真的,我感觉到这里阴气很重!——特别是这个圣殿,更有说不出的怪呢。”弱水有些急了,知道这些都是武林人士,恐怕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她把艾草递到靖姑娘面前。 然而,莫名的,她的手感觉到了一种热力——“呀!”感觉有一种力量保护着绯衣女子,将她的手反弹开去,修道的女子震惊的抬起头来,阿靖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只是自顾自的走向殿后。 弱水眼睛瞥见靖姑娘的颈中一个檀木的小牌,眼睛瞬地亮了一下,嘴里却不出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什么样灵力的护身符?居然能让她这个道基已经不浅的人,近不了半分? 听雪楼的靖姑娘,看来真的是和听雪楼主一般的深不可测呢…… 弱水不甘心的将辟邪的艾草递给另一边的大护法,然而碧落只是顾着到处寻找着什么,根本没有理会她。弱水殷殷的上前,却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笼罩着碧落护法。然而,这个龙虎山刚刚学道成功的女子不知道——在碧落身上佩戴着的,是远比艾草灵异百倍的东西……浅碧踯躅花。 她忽然就有些沮丧——原来,听雪楼中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早知道帮不上忙,师傅干吗还要她来呢?这次不过是来到幻花宫而已,接下来就要去拜月教——那她岂不是更插不上半点手了? 正宫侧殿,里外搜遍,没有。 寝宫,箱笼全开,罗帐漫卷,没有。 花园,掘地三尺,也没有。 看得出,自从听雪楼攻入幻花宫那一天起,这一个多月来,碧落从来没有停止过疯狂的寻觅。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过,所有幻花宫残余的弟子都被拷问过——然而,没有人知道小妗的下落。 只知道,她的确被宫主从大青山抓回来过,因为丢失了至宝踯躅花而受到责罚,然而因为她毕竟培育出过一朵踯躅花,宫主没有处死小妗,只是逼令她回去继续看护剩下的两枚花籽。甚至在宫破前夕,都有人见过她……然而,谁都不知道后来她去了哪里。 唯一知情的或许是幻花宫主,可惜那位宫主在自知大势已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刎。 碧落在他自己的权责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调用了听雪楼人马,在方圆千里之内搜寻小妗的下落。由于一开始的约定,萧靖两人都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异议,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前来帮忙。然而,真的是天地茫茫,似乎伊人渺然如黄鹤。 阿靖看着宫中狼藉的场面,看着碧落锲而不舍的四处寻找,她心中忽然有深深的叹息——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 “如果在这里找不见,我翻遍南疆、走遍天下也要找出小妗来。”在她身边匆匆走过,碧落铁青着脸,说了一句,俊美的脸上有一种偏执的表情。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啊……或许,人只有这样失去了,才能永久的珍惜? 他所寻的,或许已经不仅仅止于“至爱的女子”,更是象征着这个不羁游子半生中所错过的、一切值得把握的东西……他终于觉醒到了,他在生命中错过了太多、竟然没有一件能够握在手中的。 只此一念,便令他疯了般的寻找,想寻得一个凭据。 巡检了一遍刚攻下的幻花宫,发现除了翻检的零乱不堪以外,其他事情都已经被碧落井井有条处理好了。阿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回到了入口圣殿中,等着大护法一起返回。 ——然而,显然是再度寻觅得忘了时间,碧落根本没有跟着女领主一起回来。 只有弱水一直跟着她,站在这个空阔森冷的圣殿里。圣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空空荡荡,除了不知名的神像,就是石雕的龛座与供桌,绯衣女子有些无聊在其中漫步观望,漫不经心的将目光从一座座神态各异的神像上扫过。 弱水却是提着一颗心跟在后面——在术法阴阳师看来,这个空空荡荡的圣殿里却有说不出的诡异阴森。用天目看去,整个圣殿沉积着厚厚的灰色物,显然包孕着无数的怨愦念头,让她不寒而栗。然而,这些武林中人,却是毫无觉察般的自由来去,看得她提心吊胆。 ——毕竟是南疆邪教,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才在这圣殿中积累起如此强大的怨念。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弱水看见靖姑娘走入了圣殿北方最尽头那个神龛,蓦然间,仿佛什么被惊动一般,地上本来缓缓流动的灰色物猛然翻涌起来,如一条巨蟒般向绯衣女子兜头扑下! “靖姑娘,小心!”弱水失声惊呼。 毫无所知的阿靖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抬头,继续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神龛,根本不知道此刻的万分凶险。然而,那强大的怨气一进入绯衣女子身侧三尺,陡然被雷击一般的瑟缩了起来,弹开数尺,粉末般的散落回地面,四处蠕动。 弱水惊呼着扑过去,然而靖姑娘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也不以为意:“怎么?” 弱水的天目看得到身侧的一切,然而却不知如何对靖姑娘解释,讷讷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对方颈间的一个小挂件上,那里有一个很旧的木质小牌,发出温润的光泽。 然而,学道女子的眼睛却因为惊讶而睁大——这、这样的护身符…… “弱水,你看这里!”不等她脱口惊问,靖姑娘却蓦的开口,她本来一直都专注的盯着那尊最尽头的神像,此刻更是抬起手来,直指木雕神像胸口某处,“看这里!” 弱水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瞟了一眼,随意的说:“像是天竺那边的湿婆神啊!”话刚说到一半,修道女子全身一震,脱口惊呼:“呀!那、那里是什么!” “大护法,靖姑娘有令,让你速速去入口圣殿见她!” 正在反复将一寸寸的空间再度的搜寻一遍,耳边忽然听到了属下的传话。青衣男子剑眉一扬,眼色便是一冷:虽然已经是听雪楼的下属,然而至今为止,他桀骜不羁的脾气根本没有削减半分,就算是人中龙凤,他们的话,他也是高兴就服从,不高兴根本不听。 正要不耐的喝退属下,然而,看着下属有几分焦急、有几分惊恐的眼神,碧落心中蓦的腾起一种寒意,他来不及细细猜测这种寒意背后的意思,一把推开属下,直直往圣殿方向掠去。 “靖姑娘,不要动它!小心!” 刚到入口处,就听见殿内有人紧张的惊呼,是弱水的声音。 碧落一踏入圣殿,里面一切如旧,没有半点异常。然而不知为何,他蓦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眼光看去,只见圣殿最北角深处,神龛旁,火把明灭之下,看到听雪楼的女领主居然跃上了供桌,抬手似乎要从神像的胸口处拿下什么东西来。 那个龙虎山来的小道姑急切的在一边叫,吓得脸都白了。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地上来拉住他袖子:“大护法,你……你快快阻止靖姑娘!让她不要动那神像!……这个地方怨气很重,她、她如果一动弄塌了神像的话……” 弱水一边连珠炮似的说着,一边因为焦急连连跺脚。 ——她、她要怎样向这些凡尘中的人,说明她此刻看到的诡异景象! 地上那些因为畏惧靖姑娘颈间护身符力量、而伏地退避的怨气,此刻仿佛沸腾般的卷了起来!发出常人听不到的咝咝声音,四处如毒蛇般的围绕着靖姑娘,作势欲扑。 ——而绯衣女子却丝毫未觉,自顾自的抬起手,皱着眉将手探入佛像胸口处那道裂痕中。仿佛看见了什么,眼神瞬间甚为奇异。 那裂痕中,弱水看见有极其阴毒的怨气顺着缝隙丝丝透出,那种渗出的怨气、居然丝毫不忌靖姑娘颈中护身符的保护,绕住了绯衣的女子。 “不要!靖姑娘,别动它!”弱水见情势,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跳了起来,她急切的神情终于引起了碧落的留意,听雪楼大护法虽然不知何事,但是立时足尖一点,飞掠上神像侧边,格开了女领主的手:“小心有危——” 忽然,青衣剑眉的男子,片刻间顿住了他的话语。一瞬不瞬的,看着阿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朵奇异的花。 没有完全绽放,只是一个含苞的骨朵。仿佛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从神像的石隙中钻出,浅碧色的花瓣上,居然带了丝丝红色的痕迹——似乎是一只纤细的手,费力的撕开了厚厚的屏障,将染着血的指尖,微微的露了出来,无助的求援。 踯躅花! 那湿婆神像胸口裂缝中,绽放出来的居然是踯躅花! 碧落眼睛里面陡然有雪亮的光芒,他不顾一切的掠过去,伸手——“碧落,不许过来!别看!”阿靖的手握着那朵花的花茎,对着听雪楼的大护法厉声喝止。然而,碧落丝毫不听她的命令,径自过来,抢夺那一朵浅碧色的花儿。 “退开!给我退开!”阿靖蓦的按剑,绯红色的光亮如同腾蛟跃起! “叮。”双剑相交。 碧落从神龛上飘落,一直踉跄着退开三尺,才勉强止住去势。剑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弱水看见地上那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剧烈蠕动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造化,要吞噬北角中的两人! 靖姑娘手里已经抓住了花茎,被方才那一剑震动了位置,退开的时候一扯动,仿佛被联根拔出——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奋力挣出,登时整个佛像轰然四分五裂! “小心啊!”她再度脱口惊呼,抬头唤靖姑娘,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蓦的瞪大了——神像里面!那里!那里面!所有灰色的怨气,居然是从佛像那一道裂口纷涌而出! 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怨气汹涌而出,刹那将绯衣女子包裹在其中! 然而,不等弱水扑过去,碧落护法一站稳身形,已经再度掠了过去,转瞬也消失在那一片诡异的灰色中。修道者眼中,只能看见那一片不停翻涌的灰色。 奇怪的是,不等弱水跑出去叫人进来解救,只是刹那间,那充满了怨念翻涌着的灰色就平静了下来,慢慢散开。 弱水的眼睛,终于能看见湿婆神像前令她惊栗的一幕。 湿婆神像片片碎裂,露出了石雕层里面的内坯。 石像里面,用作内坯的,居然是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苗人女子,然而美丽的脸上却已是惨白毫无生气。 那样潮湿的水下圣殿,奇异的是,那个显然已经死去多日的女子尸体,竟毫无腐烂的迹象。 苍白的女子,就这样被封在代表了“死亡”的湿婆神像内,保持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的姿式、头微微上仰,半张着嘴巴,无血色的脸上凝聚了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无声的祈求着上苍。 然而,有一朵奇异的花,从她胸前的锦囊中蜿蜒生根,开放。 根须密密麻麻,茧一样包裹着她。蛇一样蜿蜒游走在女子周身,甚至沿着血脉扎入人的体内,仿佛从以身躯为养料,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浅碧色诡异的花来! 那朵踯躅花,不知道凝聚了什么样的念力,居然硬生生的在石的封印上钻出一条裂缝来! “小妗、小妗……”那一刹间,碧落的脸色忽然宁静起来,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轻轻的唤着,走过来。弱水压抑住了惊呼,因为她看见了:本来那些四处弥漫、蠢蠢欲动的怨气,在碧落的脚步踏过之处,纷纷都如烟般的淡薄散去,消于无形。 阿靖仿佛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看见青衣男子上前来,下意识的退开了一步。 然而,她忘了松开手中拈着的踯躅花,一退之下,那苍白的女子身体就这样顺势被她拉了出来。 “小妗。”在尸体倒下的刹那,碧落伸出手,抱住了她,“小妗,是我。” 刹那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弱水看见死去女子那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然而,那一朵带着丝丝血迹的踯躅花,却在瞬间绽放开来! 这一次,弱水没有提醒靖姑娘小心——没有怨气,没有阴森,那朵花绽放的时候,满殿竟似有光芒微亮、馨香浮动。 “靖姑娘,大护法他根本不听劝告,每日都喝得不省人事——可怎么好?”石玉的神色是焦急的,然而,绯衣女子听了,却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当碧落抱着小妗的尸体走出水面,不知为何,一接触外面的空气,那苍白的躯体忽然间就化为了腐土灰尘,令人不忍目睹。连着那朵绝世的花儿,也一并枯萎——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根支柱已经塌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回那个叫小妗的女子。 其实,本来碧落未必会这样的看重那个女子——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是个游戏风尘惯了的人。如果跟他说什么坚贞、什么永恒,这个男子或许只会嗤之以鼻。 他对着每个遇到的女子承诺“永远”,然而他心里不相信有永远的爱情;那个痴情的少女也对他倾诉过“永远”,但是那个才十几岁苗女未必真正明白什么是永远……永远的相爱,在这个瞬忽如浮云的世上,本来就是极其不可信的。 然而,不等时光褪去谎言镀上的金色,让他们亲眼看到那个“永远”的破灭,她却死了。 死亡在刹那间、就把她对他的爱凝固了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成了永远。 那个承诺不再是一个谎言!她对他的爱便是永远的,钉在了他的心里——永远无法再否认、永远无法再抹去。 小妗,小妗……如今,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山长水远,天地茫茫,恐怕是再也相见无期了。 原来,人这一生中,唯独“离别”,才是真正永远的。 跋洛阳。北邙山。 初夏,清冷的山风吹来,北邙山上的长草青青,一片片的起伏如波浪。 所有素衣白冠的人,都在山下停驻,跪地相送。那拖地的白袍和高高的素冠,如同雪树一般林立,幡幢在风中飘飘转转,梵唱和祝颂的声音氤氲蔓延,缥缈虚无的召唤着去往彼岸的灵魂。素衣白冠的听雪楼子弟中,不是有人压抑着低低的哭泣。 送葬的人们都停下来,跪送着那两台白石的灵柩。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叠着置于灵前,白石的灵柩并排放在一个檀木的肩舆架上,由四位护法抬着,沿着小径抬上北邙山。 没有立碑,没有筑墓,甚至,送葬的人都在山脚停住,不许上山。 那白石的灵柩,最后埋葬在青青碧草下的何处,只有亲手下葬的四位护法知道。 ——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立过誓约:上北邙山以后,结庐守墓,终此一生不再下山。都是经历世事过的人,看破了尘世聚散如泡影之后,失去了效忠的对象,那还不如就这样隐居在北邙山上、了此一生。 到了选好的墓穴边,四个人默不作声地轻轻放下灵柩,看着黄土一寸寸的湮没两台白石的灵柩——湮没了那一段众口相传的武林传奇。 曾经有过多少激荡的风雨、指点江山的凌厉,然而,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一片碧草、一抔黄土、和黄土之下沉默相伴的孤独灵魂。 寸寸光阴如握不住的流沙,从指间转瞬滑落——人中龙凤……那样骄傲而敏感的两个人,却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的走入对方的生活,只是那样隔着看不见的屏障遥望了彼此多年,到最后依然相互猜忌、相互伤害,一至于同死。 ——希望,在所有一切都平静以后,他们能静静地相守于这一片青青的碧草下罢? 紫陌轻轻拉着黄泉的手,想起种种过往,只觉悲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们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山风越来越大,吹拂起每个人的长发。从山上回看,山下白云茫茫,白云尽头、洛阳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遥远得犹如那回不去的昨日。 黄泉。紫陌。碧落。红尘。 原来每一种,都是一种幻灭。 第一篇 梦幻空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香燃尽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么就准备着‘诀别’吧……” “以澜沧为界,勒住你的战马!如果非要强行吞并整个武林的话,请想想你将要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想她成为月神的祭品的话。”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着四周,他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一切,仿佛是虚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是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着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在巨屋中 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 但愿此时——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漫进人的耳膜,从耳至脑、至心……让他渐渐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只看见唯一一点清晰的火光:那檀香的光,在慢慢移动、黯淡下去! 他无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时辰到了……祭典开始!”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宣布,忽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火!是四处燃烧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没了!她在火里……她在火里! “阿靖!阿靖!”他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用力地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那虚空中的声音厉声喊,“——住手!快灭火!放她出来,放她出来!——我答应你们!” “迟了……已经迟了……” “焚烧一切的红莲火焰一旦燃起,将烧尽三界里的所有罪孽……” “住口!让她出来!”他想斩开重重的迷雾,却发现那却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迹……他不知道她在哪里,然而,他知道她在火里……在烈焰的焚烧里!“放她出来!快让她出来!” 他开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处冲去—— “施主请止步!” 忽然,有什么清冷如水的东西滴了下来,彻骨寒冷,让他神志忽然一清! “大哥!大哥!快醒醒!……快醒醒!”陡然间,旁边有近在咫尺的真切的呼喊,同时感到有人用力地晃动着自己的双肩。他睁开眼睛,是熟悉的书斋里的摆设,然后,看见的是三弟南楚焦急担忧的脸—— “大哥……你被魇住了。刚才你的额头和全身忽然象火烧一样的烫!”南楚沉静的眼睛里,也有掩饰不了担心和失措——“靖姑娘料的不错,果然是有邪魅入侵!” “哦?”他却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声,想着方才假寐时候的梦,心里也有异样的不安。 “幸亏明镜大师及时喝破,大哥才醒过来——”顺着南楚的目光,他看见了旁边正合十默诵着的老僧——僧人的手上,还有一个净瓶,方才自己额上的水,只怕也是这位弹上去的。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然,听老僧不停诵着的,居然是那部号称所有经文之“心”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许久,等老僧念完了以后,他们才看见开眼后的老僧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火一般的血丝! “施主……方才你被困在那人的用灵力结成的‘界’里头了。好厉害的术法……这一次是侥幸,对方没有出全力,要是——唉,只怕贫僧也不能抵挡啊。” “世上果然有所谓的术法和幻力吗?”萧忆情啜了一口茶,滋润了喉咙,更加惊讶地发觉喉咙里居然真的有火的气息!但是,他只是静静地问,“拜月教的术法,是佛、道、儒中的哪一流派?——中原可有能压制它的方法?” 老僧缓缓摇头:“不瞒施主……拜月教不属于任何流派,传说是以道教为主,结合了远自西域东瀛的术法和苗疆的巫蛊之道,以月为最高神明,以教主为凡世最高领袖。自开创出来后,流传于两广云滇之地已有一百多年,教徒无数,势力庞大。 “不过据老衲所知,虽然在苗疆信教之人众多,但是大部分人却只是信奉教义的一般教徒而已,连教主都是不修习术法而潜心研究教义之人——真正懂得术法的,教中不会超过十个人,再加上地方偏远,所以,在中原一带,对于拜月教的所知很少也不足为奇了。” 萧忆情微微颔首——看来自己一开始就派阿靖去大理,果然没有错误啊……本来是想借助风雨组织的力量,先除去拜月教里最棘手人物的,但出乎意料的秋护玉居然拒绝了。 “那么,大师可知道‘迦若’这个人?”他问。 “迦若?”老僧身子一颤,手里的净瓶不自觉的一倾,水溅出了少许。 “就是拜月教的大祭司。”南楚在一边轻轻补充,“苗人的传言和教徒的描述并不可靠,我们搜集来的资料里,却没有丝毫他的过去历史和师承来历。我们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枝上繁花,天心明月。”蓦然间,明镜大师手执念珠,默诵,然后开口打断了南楚的话——“错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一时间,连萧忆情的脸色都沉了沉,但是,还是不说什么。 “难道他还真的是神不成?”南楚扬眉冷笑,手按上了腰畔的剑柄。 “阿弥陀佛……或许是。”老僧合十,淡淡答道,“灵力如此,看破红尘生死,超出三界五行,他的修为已经到达了飞升之境——在凡人眼里,已经是神了。” “就是说……以凡人之躯,是根本无法和他相抗衡的吗?”听雪楼主终于发问,目光深沉莫测,“用武之道,根本不能和术法相对抗吗?”一边问,他双手开始不自禁地微颤起来,有无法掩饰的恐惧预感传来—— 阿靖!…… “撤!”眼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钟木华知道这个破庙中的神秘人实在是太厉害,立刻下了命令,“我来断后,快回去禀告靖姑娘!” 顾不上收拾同伴的尸体,听雪楼残余的子弟立刻往外冲去—— “钟老!门、门不见了!”陡然间,先到门边的一名帮中子弟发出了骇然的喊叫。 “蠢材!莫吓破了胆、看花了眼!——听雪楼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白发老人一边全身心地戒备着破庙中那个不知隐身何处的神秘人,一边呵斥着属下慢慢往外面退去。 “老天!门、门呢?门真的不见了!”然,身后楼中弟子人的叫更加众多,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惊讶恐怖的呼喊,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他的脸忽然因为恐惧而抽搐!——果然,门没有了!在原来进来的地方,门没有了! “擅闯神庙者——死。” 昏暗破烂的庙里,某一处忽然传来了冷冷的声音,宛如空谷回声般萦绕。 声音方起,钟木华闪电般地飞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一刀砍了过去! “啊!……”惨叫声响起,刀砍中的是血肉之躯。然而,定睛一看,刀上面容扭曲的,却居然是自己手下的一名子弟!“钟老……为什么、为什么……” 白发老人骇然抽刀,死尸扑倒,血流了一地。 身后子弟虽然悍勇,但是看见如此诡异的局面,也不由惊呆在当地! “快逃啊……不管了,把墙砍倒吧!”终于,有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气氛,然后疯狂般地动手开始抽刀往黄土墙上砍去。然,奇怪地,刀落之处,感觉居然是软绵绵的。 “噗!”忽然间,墙里喷出了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砍我?……”墙问,带着震惊和不敢相信,然后缓缓瘫倒——倒地后,却竟然化成了并肩作战的听雪楼的同伴! 在死人倒下以后,那一道黄土墙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拿刀的子弟骇然尖叫,神志昏乱已极,只顾拼命挥刀乱舞,护住周身——“妖怪!妖怪!” “以汝之血肉,为祭献月神之美酒……”庙里又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扑簌簌一声轻响,角落里忽然飞出了一群五彩的蝴蝶,如幽灵般飞向剩下活着的子弟。 滇中气候温暖,本来就多蝶类,大理更有著名的蝴蝶泉——但是在这样恐怖的夜晚,看见那些美丽不可方物的蝴蝶,每个人心里都冒起了寒意……可是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所有人只是又恐惧又沉醉地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那些美丽动物的翩然靠近。 钟木华全身冷汗,心里虽然在告诉自己要立刻拔刀,但是偏偏身体却仿佛在沉睡。 蝶在一些子弟身上落下了,然后,从容优雅地展开卷曲的针状尖管,刺入脖子上的动脉……一个子弟,两个子弟……慢慢地,所有人都带着惊惧交加的神色倒下了。 妖怪!妖怪!他一遍遍在心底骇极而呼,可是没办法挪动身体……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绚烂无比的彩蝶,缓缓飞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吸管慢慢展开—— “唰!——” 忽然,他觉得刹间有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破空而来,直斩向他!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快带子弟们走!”陡然,身边有人伸手推了他一下——一推之下,他登时发现身体重新可以移动了——“靖姑娘!” 他惊喜地脱口呼了出来,只看见绯色的剑光如同闪电一样在破庙里四处回翔,一只只绚烂的蝴蝶在剑光里被斩为两段!—— 然,蝴蝶落地后,却居然化成了一片片纸灰! 还没有死去的弟子都恢复了知觉,每个人都低声惊呼:“靖姑娘!靖姑娘来了!” 陡然间,似乎战意重新燃起。 “钟老,快带他们走!”斩落了最后一只蝴蝶后,一身绯衣的女子落在破庙堂中,静静地执剑凝视着某一处虚空,头也不回地对属下断然吩咐。 “可是属下怎么可以让姑娘一个人……”钟木华知道那个神秘人的厉害,不由担心。 “你们在这里也是送死!以你们的能力,又如何能抗拒术法?”阿靖解释了一句,已经不耐烦起来,厉声道,“快走!这里我来对付就行了!——我替你们破开了迷障,快走吧!” 钟木华和听雪楼众弟子回头,赫然看见庙门已经重新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 一行人不敢多耽搁,立刻从那个神秘的庙里鱼贯而出。 门外正是满月时分,月华如水,繁星满天。在呼吸到野外清新的空气和感受到拂面的微风时,所有人都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立刻回去告诉楼主:对手的实力比预先想的要强很多!请他立刻加派人手过来!——记住了,一般的武林高手没有用,要派术士和阴阳师过来!” 在退出庙门的时候,钟木华听见了靖姑娘用传音入密吩咐。 “这种撒豆成兵的小伎俩,也只能对付一般人。——既然我们碰上了,祭司大人就不要用障眼法躲躲藏藏了,不妨拿出一些真功夫给阿靖看看罢!”空荡荡的庙宇中,绯衣少女负手握剑,轻轻扬眉冷笑,对着空空如也的月神龛说着话,。 话音未落,神龛上忽然隐隐约约地现出一个人来——仿佛是烟雾的缓缓凝聚,幻化出了人形。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白袍如雪,漆黑的长发不曾束起,一直垂落到腰际,等到他缓缓转过头来的时候,有宝石的光辉在他发间闪动。 他右手轻轻抬起,凌空画了一个奇异的符号——忽然间,神庙的地上有烈烈的火焰分两路烧了过来,把她围在了火焰中间! “稍微厉害了一点……不过还是障眼法!”她扬眉继续冷笑,莲足轻抬,安然从火上踏了过去,“这不是真火——只是幻象而已……” 脚步刚踏出火圈,忽然间头顶劲风袭来!——她纵身飞出,半空中如飞燕回翔般凌空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避了过去,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大石从天而降,已经落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挥剑轻触,完全是金石交击的声音,不是假象。 “飞来石?”她终于颔首,微微笑道,“五行搬运大法……阁下终于露了一点真功夫了。” “你就是听雪楼的舒靖容?”白衣男子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空谷回声一般缥缈,目光惊电般落在庙中那个绯衣的女子身上,带了一丝诧异。 女郎微微点头:“迦若公子,幸会了。” 然而,语气蓦然一转,听雪楼的女领主冷冷道:“方才阁下竟用术法杀我听雪楼子弟!——祭司难道不知,用阴阳术杀害不会术法的普通人,是触犯法家大忌的吗?!” 似乎被她的责问弄的怔了一下,迦若轻轻抬手,用右手食指抚摩着额环正中的一颗宝石,淡然道:“——既然你懂得一点术法的皮毛,就不该不自量力地来向我挑战。” “听雪楼的野心也未免太大了,中原武林已经在他囊中,萧忆情却居然连滇南漠北之地也要染指……身为拜月教的祭司,我只有把对月神不敬的人全部杀死!” 淡淡地说着话,陡然间,他头顶出现了三尺灵光!那是修行极深之人才拥有的无上法力的象征——那几乎接近于神的力量! 阿靖的手指暗中用力握紧了剑——她再次发觉面前的人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即使是她当年的师傅,也未曾在术法修为上达到这样的境地啊…… “术法有巨大的反噬作用,施用的法术越高明,那么反过来作用在你身上的也越厉害——要杀我,你自己也一定要付出相当代价的。至少,你要用分血大法那样的阴阳术才能够制住我吧?” 虽然掌心里已经有微微的冷汗,她还是站在那里,从容地对着神龛上那个白衣男子说话。她已经无法后退。面对着术法,首先要意志绝对坚强,如果一旦出现动摇,便更容易被对方所趁。 迦若的目光再一次闪出了惊讶之意—— “居然能说出分血大法的名字……听雪楼的靖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可惜……为何你们听雪楼妄图并吞拜月教?而你,为何又站在萧忆情那一方?天意如此……莫怪我毁弃世间英才。” 有微微的冷笑从他的嘴角逸出,冰蓝色的眼睛里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 “不用分血大法,一样可以杀了你!” 阿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中的剑如同一袭羽衣一般展开,全身笼罩在了绯色的光华之内。然,她的身形方才一动,迦若的双手已经虚合在胸前,作膜拜状,嘴里吐出了奇异的咒语——“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谛。” 这是、这是在……召唤式神! 不过……好熟悉的咒语啊…… 已经来不及在多想,阿靖的眼中忽然闪现出极其凌厉的杀气。在额环上宝石光辉闪动之际,她已经看见虚空中有烟雾陡然凝结,迅速幻化成了凶猛异兽之状、猛扑而来! “饕餮!”看见人脸羊身的猛兽露出尖利的獠牙,全身雪白的长毛如风一般舞动,阿靖脱口惊呼——那种上古传说中食人的魔兽! 她的眼色不易觉察的变了变,瞟了神坛上的迦若一眼,刹那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神色变化掠过她的眼眸。然而同时,她手中的血薇剑却是片刻不迟的刺向猛兽,剑尖如同蝉翼一般颤动着展开,瞬间变幻万方,不知攻向何处。 猛兽咆哮,立起,带动的劲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阿靖不退反进,手中的剑直刺饕餮颈下的三寸,饕餮的动作居然快的惊人,一转头,立刻用獠牙格住了剑刃——那样的幻兽,居然用獠牙挡住了锋利无比的血薇剑!饕餮同时大吼,有炎炎的烈火从口中喷出。 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忽然,绯红色的光华从剑刃上瞬间升起,在剑尖吞吐不定——剑气!在不能再进一步的情况下,她用内力将剑气从剑尖生生逼出,闪电一般刺入猛兽的颈下三寸之处!绯红色的剑气,宛如真实的兵刃一般,直刺入幻兽的体内去。 饕餮再次负痛咆哮,跳了起来,口里的烈火更加猛烈,吞吐到方圆三丈的范围。此时,一人一兽的距离已经是非常的近,那一瞬间,看着饕餮额头上那一处朱红,蓦然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在绯衣女子的心中泛起。 阿靖的脸色微微一变,脱口低呼:“啊?” 在火焰转为蓝色的瞬间,阿靖足尖一点,已经从地上跃起,凌空回旋,右手中的剑忽然焕发出了绚丽之极的光芒,竟然压过了火光! 剑光横空的时候,矫若游龙惊起,一剑就割断了烈火!——然后,绯红色的剑光如同烟火般散开,聚为三点星光,迅速之极的滑落,顺着凌空一击的去势,刺向饕餮的额头。 面纱扬起,御剑临风的绯衣女子眼神烈烈,眉头微微蹙起,眼色冷冽而倔强——看入白衣祭司的眼中,连伽若,居然都忍不住一怔。 ——那样的眼神……竟有令他蓦然一动的记忆。 其实,在看见听雪楼女领主袖中流出那一道绯红色的剑光的刹那,他就有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此次迎战听雪楼,司星女史冰陵曾为他占卜过吉凶,然而,结果却是令拜月教所有人都脸色苍白: 星宿相逢,客星妨主,大凶。 “沧海龙战!” 看着那三点飘忽不定的剑光,伽若眼色蓦然剧烈的变了,脱口而出。同时,他抬起了手,想要召唤回式神——那带着宝石指环的手指,居然是颤抖的。然而,已经晚了。 阿靖的剑惊电般的落在了饕餮头上。 然而,听到了大祭司忽然间脱口而出的招式名字,绯衣女子的手也是剧烈的一震。在触及幻兽额头时,她手腕一转,剑柄下压,剑尖平削,只是唰地一声敲击在饕餮的鼻梁上。 “嚏!”出乎意料,那个凶猛的幻兽忽然怔住了,那轻轻一击似乎正骚到了它的痒处,饕餮站在原地,左右摇头,打了个响鼻,然后忍不住的继续喷嚏连连。 “啊?……”片刻间,执剑指住猛兽的绯衣女子终于彻底的呆住了,眼神瞬间万变。阿靖的剑在饕餮的双目之间顿住,手仿佛忽然间无力了,剑再也刺不下去。 幻兽的主人仿佛在那一个刹那也被施了定身术,居然忘了趁着这个空挡出手,伽若的手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却不知道是指向人还是兽。 然而,阿靖的行动更反常——她居然完全忘了面对的是如何可怕的对手,也忘了眼前这只幻兽是以人为食的饕餮,她只是抬手,缓慢地,摩挲着幻兽雪白的鼻梁和下颔,仿佛看着一只驯养的宠物。 奇怪的是饕餮居然没有一丝凶狠的反应,反而温驯的垂下头,享受似的半眯起了眼睛,凑过来嗅着身边人,似乎认出了什么,眼神越发的驯服和欢跃起来。 “……朱朱。” 眼色恍惚的站了片刻,忽然间,有低低颤抖的两个字,从阿靖的嘴角滑落。 “嗤呼——”饕餮对于这个称呼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伸出舌头舔了舔绯衣女子的手,同时将类似人的脸凑了过来,偎在她怀中。 “果然是……”阿靖脸色一直是恍惚的,这对于一向来冷漠从容的她来说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久历江湖,连她的心都变得和剑一样寒冷。然而,此刻,在人脸羊身的饕餮亲热的凑过来时,“叮”的一声,血薇剑居然从她剧烈发抖的手中滑落地面。 阿靖的手,居然已经抓不住她视为生命的血薇。 “天……真的是……”绯衣女子的手抚摸着幻兽,攀上了那一对蜷曲的角,手心里粗砺的感觉是真真实实的,却依然宛如梦境——那十年前让她曾经死过一次的梦! 幻兽一旦诞生就选择主人,与主人气脉相通——如果这只幻兽就是朱朱的话……那么它的主人岂不是——?! 虽然手已经颤抖的不受控制,阿靖却霍然回头。 那么近的距离,一回头,她就看见了拜月教大祭司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中原罕见的深蓝色,犹如深邃而泛着冷光的大海。 果然……是那样的眼睛。没有错。 仿佛遭遇雷击,阿靖身子猛烈一震,眼神涣散了又凝聚,眼前的人也是模糊了又清晰。 往日最惨酷、最痛苦的回忆,忽然间就在眼前来了又去的徘徊。 不可能……不可能还是今天这样……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间,仿佛也是在证实什么一样,深深的打量着她,对面的白衣人缓缓吟出了一首诗。熟悉的句读,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句子——那十年来一直只是在她最隐秘的梦中萦绕的句子! 真的是他…… 陡然间,阿靖反而安静了下来,仿佛想说什么,却顿了一下,只是迅速回身,足尖轻踢,“唰”的一声,血薇剑如同血光,从地下一跃而起! 伽若蓦然退开一步,招手唤回了幻兽,剧烈波动后的眼睛刹那间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这时才记起对方的身份,眼色冷漠而充满了戒备。饕餮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身子还是在主人的操控下变得稀薄,慢慢地淡去,消失。 阿靖反手拔剑,然而却没有进攻的意思,死死的看着面前白衣披发的祭司,忽然清啸一声,抽剑凌空——片刻之间,游走神庙四处,仿佛化身千万,绯红色的光芒陡然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剑气凌厉的让人不能喘息。 沧海龙战。 披发长歌。 易水人去。 明月如霜。 那一个瞬间,剑光横空之处,她一口气挥洒出连续的四式——即使进入江湖闯荡这么多年,这四招,也只有在一个人面前才使全过—— 那还是她两年前在洛阳第一次遇见听雪楼主的时候。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收剑,她默然独立,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只是侧头,静静看着神坛上那个人——那个白袍黑发的男子,结了一个防御术法的手印,看着她当空舞剑——他的额上束着宝石的发环,衣袂上佩戴着苗疆最珍贵的灵草,这个人,仿佛梦幻一般不真实。 是十年前那个少年么?是他么? 难道那个她以为一去不回的最惨烈的回忆,又回来遮住她的眼睛了么? “怎么会是你……听雪楼的靖姑娘……?”不可思议的看着当空剑舞后飘落的女子,看着她手中清光绝世的血薇,迟疑着,仿佛隔了十年的时空,伽若终于在神坛上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 “冥儿。” 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和叹息,宛如空谷回声。 然而这一个称呼,并没有引起阿靖的回应。仿佛被这个声音引发了什么回忆,她的手忽然捂住了头,似乎脑中有什么要爆裂开来一样,欲言又止。 蓦地,她转身,从神坛上奔了下去。她要静下来!她要静下来想清楚今天晚上遇到的是怎么一回事!眼前似乎都是幻境——仿佛她一出声,就会惊破所有的迷梦。 心神一失,她再也无法看破那些魔障,一直往那些幻觉中的出口奔去。她的脚步落处,神庙中那些原先不敢撄其剑气的幻蝶纷纷重新飞起,围绕着她,舒展开长长的吸盘来。然而,那个失神的女子根本懒得去顾及逼近身边的危险。 “去。”蓦然,神坛上的祭司衣袖一拂,一声低叱后,所有的幻景都消失不见。 门依然在原来的地方,绯衣女子的手触到了破旧的木门,然后死命一推,合身冲了出去。 她的长长的秀发在风中划出了一道弧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转身时,伽若看见她的手从眼角迅速的擦过。 夜色苍茫。 伽若叹息了一声,从神庙里面走了出来,他没有推门,只是轻轻松松的穿过那些土墙,他的身体已经幻若无物——自小修习术法,灵力惊人。而自从二十五岁那年起,得逢奇遇的他在术法上达到了惊人的境界,如今早已经做到了破除一切凡障。 然而,他的内心呢?真的已经破除了一切凡障么? 他不知道……以前他以为自己是已经做到了空无一物的境界——至少在十年前那一场噩梦之后,重生的他无论在心境和修行上,都已经提升到了新的境界。 而入拜月教以来,修习教中密法,日日静坐观心,早已是不知人世,物我两忘。 但是他发现,在隔了十年再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有些苦笑,原来,他仍旧是有心的。 这十年前的往事,无论在三个人中哪一个的心理,都是永远无法消磨得烙印罢? “祭司大人……”脚下忽然有人轻声禀报,他一怔,才回过了神。不知不觉,他居然已经从神庙里走出了很远,一直到了庙外的那片榕树林中。祭司的眼睛略略下扫,看见了草中埋伏着的拜月教弟子,他们都恭敬的匍匐着,不敢抬头看教中的神话一眼。 凡拜月教弟子,见教主与祭司,必匍匐低头说话,违者剜目。平日里,连他走的路上都必须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如果他走过后白色的长袍上有一丝污痕,那末当值的弟子就难逃处罚——甚至,如果有人无意从他的影子上踩过,都要被跺足。 拜月教几百年来的严厉规矩,造就了拜月教主和祭司两个人在教中的无上权威,甚至在整个滇中云贵,百姓一提起拜月教,都不敢直呼两个人的名字。 他曾经很不习惯这样的俯视,特别是他刚刚来到拜月教时——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然而,日子久了,便也是习惯了。 再久下去,对于匍匐在脚下的一切,便不再在意。 至少,这种做法隔绝了祭司和普通人的一切联系,是能够赢得一个绝对清静幽闭的环境,而对于术法的修习来说,寂寞和与世隔绝,反而是最佳的条件。 ——不像以前在沉沙谷白帝门下时,因为俗世的羁绊而几乎完全毁掉了一切。 沉沙谷……沉沙谷…… 蓦然间,祭司感觉到自己的心又开始慢慢地跳动起来,越跳越激烈,他有些惊惧的抬手,压住了心口——生怕这样紊乱的心跳,会被那些视自己为天人的下属听见。 然而,耳边沉沉的心跳只是被意识扩大的幻觉而已,拜月教的弟子们匍匐在地,仍然不敢仰视他,其中一个带头的低声禀告:“大人,我们方才已经按您的吩咐,伏击了先头一群从神庙里出来的……那些人被大人的术法吓破了胆,很容易就了结了——只逃脱了几个。” “哦。”他漫不经心的应着,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这一次在神庙与听雪楼的冲突并非一次偶遇,在事先,他已经让冰陵做过了预测——这个地方和这个时辰,他将会遇见这次侵犯拜月教的客星。 他本来,是怀着一定要为拜月教除去此次大劫的想法,离开月宫来这里亲自出手的。在神庙里和神庙外,他都布下了极之厉害的术法结界,还有伏兵。 长久以来,在滇中普通百姓的膜拜和教中弟子的仰视中,他都本以为能用自己的手扭转整个拜月教的命运。 然而,在星宿相逢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命运的转折。 “可是,大人……”见祭司那么冷漠的回答,下属更是小心翼翼,迟疑着,半天才回复,“最后那个从庙里冲出来的女子……我们、我们拦不住,让她逃了,还伤了几个兄弟……” 伽若反而怔了一下,在明白下属们说的是谁以后,忽然笑了起来:那自然的……凭着子弟们那种资质和身手,又如何能拦的住千冥?十年不见了,她的武功应该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吧?十年前,她就是个剑术的奇才了…… 他自顾自微微笑了起来,不说话。然而那些下属听到了祭司的笑,却迟迟不见他说话,各自心下忐忑不安,匍匐在地上不敢出声。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间,脸孔贴着地面的弟子们听到了大祭司在轻笑过后,曼声长吟了一首诗,然后,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那声音便已经飘然远去。 那个弟子忍不住微微抬起了眼睛,贴着地面偷偷扫了一眼,然而,全身忽然起了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只看见了祭司大人的长袍下摆。风一样轻盈的从草地上飘过,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阻碍,瞬间飘出很远。月光明亮,然而,草地上的影子却淡的若有若无。 “靖姑娘?你平安回来……可、可太好了!”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守卫的人来不及拔刀,那一袭绯衣已经掠了进来。院中的人看到来人,精神不由一震,脱口欢呼。 所有的人都是疲惫不堪,相互交换着怀中自带的伤药、扎着伤口。方才神庙中的一场恶战,几乎让这一批来的所有听雪楼人马都非死即伤。 而方才神秘白衣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身手,和那鬼神莫测的幻象,更是让很多死里逃生的武林人氏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出生入死过的江湖人,并不害怕真刀真枪的拼斗,然而,对着几乎是刀枪不入、能翻云覆雨的对手,他们却有了敬畏之心。 有一些胆子小一点的,即使逃了回来,到现在仍然吓得痴痴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心,似乎已经有了涣散的迹象。而斗志,也已远远不及刚刚从洛阳出发时候那么昂扬。 听雪楼近年来纵横江湖,北歼陕北三山九寨,南扫江南五帮,中间或有挫折,也经历了一次内部的叛乱,但是却从未遇到过外来如此大的挫败。 “听雪楼里有楼主和靖姑娘,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事情——他们是人中的龙凤啊!” 凡是听雪楼的子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这样想过,对于楼中的传奇保持着绝对的信心。所以,这时看见靖姑娘平安的从那个诡异祭司手中返回,大家的精神都是一振!在负伤的钟木华的带领下,所有人都是颤巍巍的站起,等待着靖姑娘对下一步该如何做出决定。 然而,面纱下,绯衣女郎平素冷漠的眼睛里面却剧烈变幻着,身子一直微微发抖,甚至连握着血薇剑的手都不自禁的颤抖。面对着属下的殷切眼光,居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许久,虽然开口想说什么,阿靖的手却在半途忽然转向,抬起来抵住了自己的眉心,仿佛极力稳定着脑中翻腾的思绪。 肃静。所有人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眼睛里面都有掩不住惊慌之意—— 如果连靖姑娘都在这一战后,失态到如此,那末……对付所谓的拜月教,听雪楼又怎能有获胜的希望? “大家先休息……我和楼主联系后,再做决定。”许久,阿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对着下属们道,面纱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眼睛里有心力交瘁的散乱光芒。 “靖姑娘……你没事吧?”忍不住,还是白发苍苍的钟木华开口询问。这里他的资历最老,如果他都不开口问什么,别的人也不敢多话了。 阿靖微微摇摇头:“钟老,我没事……只是也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对了,烨火,你进来一下。”她的手,轻轻点向了院子房檐底下一直默不作声站着的朱衣少女。也只有这个少女,经历了这次恶战后,仍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 钟木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开,让那个叫烨火的女子从人群中穿过,来到阿靖身边。 阿靖低低对着她吩咐了一句什么,两个人就推开门,走进了阿靖的房间。 朱衣少女并不是听雪楼子弟,只是在听雪楼人马离开洛阳远赴滇南时,才由萧楼主从不知何处指派过来。她一路上都是非常安静的,安静到让大家都以为她有哑疾。 然而,那一次在大理苍山森林中,大家正默默赶路,她却忽然冲到了队伍前面,拦住队伍,对着靖姑娘、急切的说出了第一句话:“桃花瘴!” 所有人在瞬间停住了脚步,然而,大家都没有在道路前方的树木间发现什么,湿润的空气中,只有鸟兽的鸣叫。阿靖有些疑问的看了看烨火,朱衣少女被她冰冷的眼光看得微微低下了头去,只是抬手,指着左前方那一片藤蔓垂挂的地方,细声道:“那里。就要飘过来了。” 话音刚落,绯色的影子忽然消失在翠绿的树林里。 听雪楼诸人只见远处垂葛藤萝之间清光一现,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映,只见绯衣盘旋,靖姑娘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一掠即回。落地时,大家看到那把血薇剑已经出鞘,微微颤抖着,摇曳出清影万千——剑尖上似乎有一缕湿润的雾气萦绕。 “唰。”阿靖回手,将剑在身边的马匹上一划,剑刚拔出,马伤口附近的肌肉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桃红色!马仰头长嘶,痛苦的开始踢人——好烈的瘴气! “桃花瘴!”跟从的人纷纷惊呼了出来,阿靖眼色一冷,手起剑落,骏马的头被她一剑斩断。痛苦的嘶叫顿时沉寂了,鲜血从马的腔子里冲天而起—— “我们现在在下风处,大家马上屏住呼吸,跟着烨火走!”冷漠而决断地语声,从绯衣女子唇边滑落——此时的她,眼中的光芒让人悚然——就是那个曾为听雪楼踏平江南五派,杀人灭门从不留情的女子!血魔的女儿! 听雪楼子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按照她的吩咐,跟在朱衣少女身后,急急赶路。烨火有些惊讶于女领主片刻间便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看绯衣女郎。 阿靖没有再说话,只是打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萧楼主派来的人应该不会错……”等走出了这片林子,大家在官道旁的亭子里休息,阿靖才开口,淡淡对少女道,“他派你过来,应该早考虑到你的所长。” 烨火低下了头——在这个充满了冷漠锋芒的女子面前,她总是能感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或许,也是她太过于敏感的直觉罢? “我、我小时候在苗疆长大……”她细声回答,忽然,正喝了一口皮囊里面水的绯衣女郎怔了一下,手忽然顿住了,许久,才缓缓重复了一遍:“在苗疆……在苗疆长大么?”听到“苗疆”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阿靖的眼睛里,忽然也闪过莫测的波光,声音里面有些叹息的意味,同时将血薇剑用手绢擦净。 “这样不行!”烨火一见便着急起来,一把夺过手绢,扔了开去,那丝绢一沾到剑锋,立刻染上了奇异的桃红色,“桃花瘴很难除去,除非用火淬炼剑锋,才能除掉。” “你是苗人么?”静默了片刻,阿靖问。 烨火低下头去,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本来是苗疆土司那岩的女儿……后来寨子里有动乱,父亲亡故了后我就流落到中原来,和师姐弱水一起,拜龙虎山玄天道长为师。” “那岩……那岩?”绯衣女子低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面忽然有雪亮的光芒闪过!她迅速的抬头看了一眼烨火,眼神中的凌厉杀气让少女不自禁的一颤。 然而,阿靖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扶着栏杆,看着亭子外南疆才有的极度茂盛的绿,慢慢地问了一些其他巫术方面的东西,等烨火一一回答后,便没事也似的站起身,招呼大家一起赶路。 烨火也跟着起身,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间,她的视线顿住了—— 亭子的栏杆上,靖姑娘倚坐过的地方,赫然留着五个深深入木的指痕! 那以后,阿靖对这个刚来到听雪楼的少女分外的倚重起来,特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时时刻刻留意着听取烨火的意见。可奇怪的是,虽然她声色不动,烨火依然能从这个绯衣女子身上,感觉到冷漠的锋芒。 靖姑娘不喜欢自己呢——烨火有些沮丧地想。 早知道,让弱水师姐跟着来苗疆,自己留守听雪楼,反而更好一些吧? 这一次是听雪楼来到拜月教势力范围内,第一次受到挫折,靖姑娘照例会要听听她的看法——但是,既然对自己有敌意,干吗还要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呢? “方才在神庙里面,你都看到了些什么?”离开了庭院里面那些人,合上了房门,在临时作为落脚点的旧楼中,绯衣女子淡淡的问烨火。 “嗯。”烨火轻轻应了一声,想着几个时辰前,在暗处的她看到的神庙内不可思议的景象,仍然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非常强的术法啊……那个大祭司,他、他……” “他如何?”将血薇剑搁在桌子上,阿靖有些委顿的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神色里面有难以掩饰的疲惫,问。 烨火叹息了一声,凝神回忆,当时,按照靖姑娘的吩咐,她躲在暗处用师傅教的心法,用天眼细细观察那个人,然而,能透视过去未来的她,居然什么都看不出。对于这个拜月教的大祭司,同样研习术法的她只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压力。 “我什么都看不到。”朱衣少女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一片空无……” 想了想,她记起了什么,蓦然抬头,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他叫‘冥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什么?”忽然,一直有些憔悴的绯衣女子也瞬间抬起了头,冷冷问。 “一种颜色……”烨火再次被靖姑娘眼中的冷漠锋芒吓了一跳,讷讷回答,“我看到了红色……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大片的红色!……过去的,和现在的,都是红色……” 阿靖的眼睛,一直在冷冷的看着这个懂术法少女。然而,听到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她的眼睛里忽然有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 烨火没有说话,心里却一堵——在方才片刻间,她从对面这个女子身上忽然感受到了极度激烈的感情,是那样深沉的、绝望的悲哀……血色的悲哀。 靖姑娘和萧楼主一样,在法家眼中都是属于意志力极强的人,平日里他们的心都被很严密的隐藏起来,即使是有天眼,能透视过去未来的她们,都无法轻易从他们心里看见什么。 然而方才这片刻,烨火能感觉到那冰冷如岩石的心中,蓦然有极大的波动汹涌而出。 那又是什么样的悲哀? 按照她的吩咐,烨火从袖中拿出一张白字,用剪刀细细剪成圆,用手指蘸着茶在上面画了一个符号,然后贴到了墙上。口中轻轻念着咒语,在光线黯淡的室内,那张圆形的白纸慢慢亮了起来,最后竟然如同明月一样发出了皎洁的光芒。 光芒中,纸上印出了一个女子绰约的影子,轻轻对着这边点了点头。 烨火布好了法事,知道圆光那边的弱水已经感应到了,便回头,轻轻禀告:“靖姑娘,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同萧楼主说么?” 阿靖打起精神,微微点了点头——萧忆情的确是思虑周到,才派了烨火跟随着来。 在进入南疆后,因为和洛阳有千里之遥,即使是飞鸽传书也是大为费时,幸亏有了弱水和烨火两个人的术法,才能迅速及时的交换两边的情况和意见。 术法……如果外边那些听雪楼普通子弟见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人心会更不安罢? 苦笑着,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想起方才和那个人的猝及不防的重逢,眼中的感慨更深,终于,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句:“和楼主说……” “请派南楚过来吧……这一次,我……恐怕应付不来。” 本来只是负责转述的烨火呆住,转头震惊的看着这个绯衣的女子,几乎不相信靖姑娘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来,在江湖传说和听雪楼弟子的眼中,血魔的女儿、听雪楼的女领主,一直都是怎样桀骜不服输的人!连对着听雪楼主都从来不曾低头,更不会对任何人显示出一丝的弱点,然而,居然在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 要知道,靖姑娘从来都不是一次挫折后就认输的女子! 烨火看着她,再一次地,她陡然感觉到了对方心中那难以言表的深沉悲哀。 再也不说什么,她转过头去,轻轻对着圆光那一侧的师姐,转达了靖姑娘的意思。光芒中,那个剪影也顿了顿,似乎同样感到惊讶,然后,转头去禀告。 “萧楼主说,他会加派人手过来,这之前,还请靖姑娘小心。” 出乎意料,萧忆情那一边的回答却是迅速的,毫无迟疑。对于副手这样软弱的请求,作为最高决策者的他却没有一丝责怪和质问的意思。 “好的……”阿靖长长叹息了一声,回答。 “靖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烨火轻轻在问了一声,感觉得出对方心中的不快,声音更温柔了许多。 “和他说……那个伽若、伽若其实……”阿靖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轻轻摆手,“算了,没有什么说得了。” 烨火转过头去,再无声的说了一句,圆光那边的女子点了点头,光芒便渐渐黯了下去,最终那一片白纸就同壁上的墙纸一样平平常常。 坐在黑暗中,仿佛在想着什么,阿靖一直没有再说话。 “靖姑娘,我先告退了。”静默地呆了半天,烨火终于忍不住出口告辞,阿靖只是轻轻颔首,不说什么,烨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外面月华如水,倾泻而入,让房中如同铺上了一层水银,而绯衣女郎坐在黑暗深处,面纱后的眼睛如同寒星,闪烁着深不见底的光。 “靖姑娘……请多保重。”蓦然,不知道为何,她脱口说了一句。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她能看见靖姑娘心底的悲哀……那样深重而沉郁的悲哀,似乎是积累了十几年,深沉的、绝望的悲哀,一直隐藏在女郎冷漠的心底最深处。 那又是什么样的往事? 第二篇 星堕往世 沉沙谷边的灵溪。 南疆湿热地区常见的水边地带,茂盛的生长着蕨类和灌木,鸢尾和睡莲在溪边上寂寞的开放着。榕树的根须和藤萝在风中飘飘荡荡,轻轻在水面上沾起一串涟漪。碧绿的水清澈见底,银色的鱼儿轻灵的游弋来去,偶尔跃出水面叼食飞来飞去的小虫。 溪中有一列大大小小的白石墩子,宛如珍珠般散落水面。 所谓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每一次,在静坐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景象的时候,十三岁的少年都会忍不住微笑着,想。有藤萝的花瓣悄悄地落在他白色袍子的衣襟上,他俊美的脸上一直都是从容而温和的微笑。 这里四处都是绽放的生命,茂盛而喧嚣的生长着,让他用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万物的节奏。师傅说,正因为他有一颗仁爱万物、宁静清淡的性格,他才有上窥天道的资质。 然而,那一天,他却不是去溪边静坐的。奉了师傅之令,他离开山门,去迎接师尊一位方外的好友——据说,那个在二十年前就和师傅相交的高人,被人唤做血魔。 血魔,雪谷,以及他的师傅白帝,一直被江湖中人并称为三位陆地飞仙级的传奇人物。 雪谷一直低调,江湖中少见传闻,据说连门下弟子都不在江湖行走。而血魔,一直被视为邪道而屡屡遭到正派围攻——三年前,他的妻子在括苍山麓的血战中死去后,带着女儿突围的血魔性格更是大变,杀戮成狂。 师傅说,天煞星已经入冲血魔的星宿中,星辰的轨道已经偏移了方向。如果再这样下去,即使没有外来的原因,血魔他迟早也会因为心智错落而走火入魔。 作为老朋友的他,虽然已经归隐南疆,但仍然不忍心见死不救。这一次邀请血魔来沉沙谷,便是他想做的最后努力。 少年站在溪边,手中捧着作为信物的玉灵芝,等着师傅的故人。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血魔却并没有出现。 然而,少年一直等着,安静地,带着恬淡的笑意。他的修行,已经让他有了不同于同年人的定力。时间慢慢的流逝。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才八九岁的女孩子抱着一把短剑,来到了溪的对岸,蹲在水边,雪白的小手掬起溪水,开始慢慢擦洗那把清光绝世的剑。 有淡淡的血色,从剑刃上渐渐扩散开来,流入水中。 “血薇剑!”看到那把绯红色的剑,少年平静的脸色也变了,脱口而出——那不正是师傅让他所等的客人的佩剑么?师傅说,带着这把绯红色剑的人,便是血魔舒血薇。 听到对岸他的声音,孩子抬起了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非常清丽的脸庞,眼神却是冷漠而戒备的,完全不同于她的实际年龄,看到了少年,她下意识的将血薇从水中拿起,剑尖指住了对方,清凌凌的问:“你是谁?” 在阳光下,那个八九岁孩子的脸苍白的异常,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东西:悲伤,冷漠,戒备……以及杀气。 如果是普通人在密林深处陡然看见她,一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精灵。 然而,少年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身上没有妖气——只有深沉的、激烈的悲伤和失望。这样的年纪,本来该是天真烂漫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然而,这个孩子却手里拿着沾血的剑,一个人孤独的穿过森林来到溪边洗剑。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空气中流动着冷冷的寒意,甚至连溪水边草丛里生机勃勃的鸟鸣虫吟,都蓦然停止了。 那一个瞬间,少年的眼前,漫开了一片看不到边的红色。 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模模糊糊的直觉,远远的逼近来。 “你是谁?”在他恍惚的刹那,那个女孩子却更加用不信任的口气再追问了一句。 “我、我叫青岚,”少年回过了神,暗自奇怪自己方才的失神。看着女孩手中的剑,估计了一下她的年纪,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微笑着,回答了一句,“在下是沉沙谷白帝门下大弟子,奉师命,今天来迎接舒前辈——小姑娘,你是舒前辈的女儿吧?你父亲呢?” “你是白帝叔叔的徒弟?”女孩子疑虑的看着他,冷冷问,“有信物么?” 惊异于小小孩子说话的老成,少年却还是亮出了手中的玉灵芝,微微笑着:“是这个么?——师傅说,舒前辈见了这个,就会明白我的身份。” 孩子迟疑了一下,盯着他手中的灵芝,片刻,才点点头,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才抱着剑,踩上了溪中的石墩,走过对岸来。 昨夜刚刚下过雨,缥碧的水有几处都漫过了石墩。女孩子抱着那把相对她来说显得过于长大的剑,一步步小心的踩着白石走了过来。 石墩是自然形成的,散布的非常不经意,疏疏密密。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前面那块白石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孩子跨越的能力。那个女孩子有些迟疑,在水中顿住了脚步,四下张望着,想找到其他能到达对岸的途径。 碧水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孤寂的。 看着那个碧水中小小的孩子,那个宛在水中央的女孩,青岚的眼睛忽然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在他想说出“我扶你过去”时,那个孩子却带着倔强的表情,自顾自的用力往前一跃,想跳到对面的石墩上去。然而,抱着沉重的剑,孩子的双足根本无法落到那块白石上。 青岚一惊,手指下意识的划出,屈指点向溪水中间,刹那间,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那一块石头急速的往前移动了三尺,瞬间到了女孩的脚底,托住了她。 “小心啊……”他踩着石墩走到了水中间,伸手去扶那个女孩子,然而那个孩子戒备的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几乎又踩到了水里。青羽苦笑了一下,只好让开。 “我自己走。”孩子冷冷道,“带我去见白帝叔叔——我爹有信给他。” 还是那样老气横秋的话语,完全不像一个八九岁孩子说得。听到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吩咐,青岚却只是笑笑,一边带路,一边问:“舒前辈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家师期待他来访,已经很久了。” 身后的脚步忽然顿住了,青岚惊讶的回头,看着身后不再跟自己走的孩子。 那个清秀的小女孩站在溪边,紧紧抱着那把血薇剑,用冷淡的眼神看着他,那样的神色,让少年的心中一颤——他能感觉到、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心中有怎样的哀恸和绝望! 然而,那个孩子却只是站在那里,非常安静的一字字开口,对他说: “我爹爹死了……他昨天晚上自杀,我醒来他已经死了。所以……他来不了。” 青岚怔住,那一刹那,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着如此平静叙述着的孩子,他恍惚间又有那种奇异的预感……他想,他的一生的轨迹,将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而逆转。 “我葬了爹爹,拿了他的剑和其他一些遗物——里面有一封写给你师傅的信,所以我送过来。”孩子静静地说,没有一丝的悲喜表情,只是用力抱紧了剑,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倚靠。的确,失去了父亲,而血魔在江湖上又是仇家如云,从此后,这个孤女飘零江湖,又该是怎样艰苦的人生? 少年不自禁的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层层的严冰。 “你不要难过……我师傅他不会对故人之女袖手的。”虽然看不透这个孩子的内心,然而,一贯温和的他忍不住开口劝慰。 孩子看看他,忽然讥讽似的笑了:“嘻……你是谁?你又和我不相干,干吗管我的事情?” 青岚怔了怔,对于这样明显的敌意,居然找不出什么话来回应。他想,那一刹间,自己的脸一定是讷讷的吧?因为他看见对面孩子眼睛里面又有了莫名的放松笑意——难道那个孩子是故意刺他的么?作弄一个比自己大的人,在她看来很有趣么?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意外的听见那个孩子清凌凌的说了一句:“我叫阿靖。” 然后,她自顾自的蹦蹦跳跳往前走去,不再理睬身后的少年。 “师兄,让你去接舒前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小径刚转了个弯,她几乎和前面急匆匆来的人撞上。那是个和青岚年纪相仿的英俊少年,然而,他的气质却明显不同于青岚的淡泊沉静,飞扬的剑眉下,那眼睛里分明闪烁着少年的骄傲和锋芒。一身习武人的玄色劲装,背后的双剑上杏黄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扬而起。 阿靖往后退了几步,戒备的看着这个忽然出来的少年,手指握紧了剑。 “咦?血薇?”那个少年一眼看见了阿靖手中抱着的剑,立时认了出来,脸上有震惊之意,眼神也犀利起来——对于剑的气质,他似乎天生就有直觉的反应,所以,他瞬间在这把剑上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和血腥。 “羽师弟,这位是舒前辈的女儿,叫做……阿靖。”不知道孩子的真正名字,迟疑了一下,青岚只有对着前来的同门这样道,同时对阿靖道,“这位是我的师弟,叫青羽。” “哦。”佩剑少年青羽收敛了眼中的锋芒,微微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分外的灿烂,开朗而清爽,带着少年人那种指点江山的气质,“靖妹妹么?家师等你们父女已经很久了……哦,舒前辈呢?”他看了看道路,有些奇怪的问。 青岚的脸色有些变了,连忙用目光阻止了师弟的提问——让这个孩子再三再四的复述所经历的悲剧,也实在过于残忍了一些。 然而,阿靖却仰头,看着青羽,一眨不眨地冷冷道:“我爹死了,来不了了。” 青羽同样呆住,惊讶于孩子说起这件事时那种无动于衷,而阿靖只是回头,对着青岚道:“你带我去见白帝叔叔啊,为什么不走了呢?”青岚摇摇头,对着师弟苦笑了一下,跟着女孩的脚步走了出去,只留下青羽有点发呆的看着他们。 沉沙谷内繁花似海,一路上,那个孩子几乎都是在花海中行走,金波旬花、野百合花、野罂粟花缤纷乱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的阿靖苍白的容颜都有了颜色。 看着身侧那些美丽之极的花朵,阿靖冷漠的眼睛里也有了雀跃之色,忍不住的伸手去摸那些花儿,然而刚一触及,看见青岚在看着,便缩回了手。 毕竟还是孩子……青岚微微笑了起来,安心了不少。 他的笑容是淡泊而温和的,那种包容一切的力量,让他平静的笑容显得光芒四射。修习术法的青岚有着敏锐的天性和细腻的心思,能够体会到他人的心情,并立刻感同身受——所以对着这个孤僻桀骜的孩子,他从一开始就怀着亲切和悲悯的心情。 他的善意显然也被那个敏感的女孩所感知。阿靖自顾自的沿着小径往前走着,忽然头也不回的,对他轻轻说了一句:“干吗把我的名字告诉那个家伙?……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啊!” 青岚微微笑了,不做声的赶了上去带路。忽然间,他袖子一拂,陡然间起了一阵清风。陌上的繁花仿佛被风卷起,纷纷扬扬了漫天,五彩的花瓣映着日光,绕着阿靖飞舞,美丽的令人炫目。 “哎呀……”终于忍不住,被他小小的术法所喜悦,孩子脱口叫了出来,抱着剑看着满天飞花,笑意盈盈。那一瞬间,她眼中的光彩,才完全像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青岚感受到了她的喜悦,再度的笑了,忽然伸手抱起了她,默念咒语,凌空而起,从花海上掠了过去。 在他伸手抱起那个孩子的时候,她略略怔了一下,本能的伸手抗拒,然而,看到少年脸上安静温和的笑容,她却不再挣脱了。少年脸上有一种来自隐忍、安详和恬静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纯洁而肃穆,有强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看着青岚的笑容,孩子的眼睛里忽然充盈了泪水,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了?怎么了?”正在御风而行的少年呆住了,连忙飘落到地上,将她放下地来,问。阿靖死死的咬着嘴角,没有说话,清澈冷漠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是却硬生生的忍住,没有落下来。苍白的小手用力抱着血薇剑,将脸贴在了上面,不说话。 青岚叹息了一声,俯下身去,犹豫了一下,折了一支紫色的野罂粟花,递给那个孩子。 阿靖接过来,用力的握在手心,用力得让青色的汁子染在了手上,侧头看着别处,极力平静,然而终于忍不住有些呜咽:“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为、以为谁都不要阿靖了……”八岁孩子一向冷漠的眼睛里,忽然袒露出了深切的悲伤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会陪着你的啊。”少年微笑着,拉起了她的手,“我们去见师傅吧!你是舒前辈的女儿,师傅平素就很推崇舒前辈,一定会收留你的——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吧。” “啊?真的能么?”阿靖有些迟疑的,抬头问,看着少年温和平静的笑容,忽然,也是第一次,她眼睛里有些怯生生的表情,迟疑着开口,唤了一声,“青岚哥哥……” 青岚哥哥……青岚……哥哥…… 记忆是绯红色的,那个孩子用有些忧郁飘忽的眼睛看着他,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他的脖子,怯生生的唤他。这十年的时间,仿佛在一伸手就触及的地方。 他微笑着伸出手去,去抚摩孩子漆黑的头发,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 血! 铺天盖地的血,忽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满目的血红、血红……那个孩子,那个有着忧郁亮眼睛的孩子,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冥儿……千冥……阿靖。 在满天的血腥中,他茫茫然的张开手,向四方探着,想抓住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你已经死了,青岚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你现在是伽若……是拜月教的大祭司伽若!青岚,那个青岚已经死了! ——青岚以前认识的人,都已经和伽若你无关了! 耳边忽然有冷漠的声音,仿佛有穿透时空的能力。将伏案睡去的白衣祭司从迷梦中惊起,伽若猛然回头,看见门口站着的绝世女子。 她的装束类似于祭司,同样长发披肩,白色的长袍,然而却并不是纯色的,上面刺绣着极端繁复的西番莲的花纹,孔雀翎毛的饰边,灿烂夺目……她的脸是象牙一样柔和光洁,额头很高,有着智者和神女交汇的光芒,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美丽。 她的发上没有任何首饰,只在左边脸颊上用金粉画了一弯极小极小的月牙儿,闪着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只金色的眼睛,窥探着教众的心灵。 这里是他在拜月教的书房,自然到处都布满了他设下的阻挡外人闯入的法术和结界。即使是一只苍蝇飞入,都会马上被无形的烈焰焚为灰烬——然而,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就这样毫不费力的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设下的所有法术咒语,居然对她毫无效力…… 的确,对于拜月教的教主,又有什么咒语能够起作用呢? “明河。”伽若站起来,淡淡的看着教主,却是随意的叫出了她的名字——那无数滇中百姓都为之震栗,几近神话的名字。 “伽若,听说你昨天晚上在西郊的神庙,和听雪楼的人马遭遇了?”走入房间,拜月教主冷冷问,眼睛里的光是冰冷的,映的那一弯金黄的月儿也冷了起来。 伽若也起身,转头看了明河一眼,漆黑的发间,宝石的辉光隐约:“你想说什么?” 他的眼神,漠然而深不见底,即使是对着教中的最高领袖,也是有凌人的锋芒。 “刚才你叫那个人的名字了,伽若……哈,不会青岚又在你心里活过来了吧?”明河的话是一针见血的,带着微微的冷笑,然而,她的话刚到一半,就感觉到了祭司身上迅速累积起来的不快。那样迫人而凌厉的怒气,让拜月教主都暗自心惊,不由自主的顿住了口。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幽暗的火光在白衣祭司的眼睛里燃烧起来,伽若冷漠的一字字回答,看着教主,“老教主死了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 他自顾自的走了出去,拉开书房的门,忽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不回头的说了一句:“你放心,对于听雪楼,我会全力以赴。即使是她,决战时我也不会手软的。” 明河的神色略为舒展了一些,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控制这个男子的——虽然从名义上来说、祭司的地位在教中还是在教主之下……然而,如今的伽若,又岂是任何人能够支使得了的? 幸亏他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不然,拜月教中除了他,的确也没有人能够和萧靖两人抗衡了。 “今年真是什么事都有——连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听雪楼也来了!萧忆情……萧忆情……真是什么八百年前的旧帐都翻出来了么?”看着白衣的祭司有些怒意的扬长而去,拜月教主没有恼怒,反而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 拉起长袍的衣袂,她转头,问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女子,“冰陵,你看,先代司星女史预言的没有错——侍月神女怨恨,将会把灾祸延续到下一代!” 拜月教现任的司星女史冰陵有着奇异的银白色长发,那是因为自小在石屋中研习天象,从来不见日光的缘故。她是一个安静到几乎失去存在感的女子,方才在教主和祭司对话的时候,她没有出一声,此时,面对着教主的话,她也不过微微点了点头,但是眼睛里的忧虑更深。 星辰的轨道,已经开始交错了……然而,她计算了无数次,结果却依然是——! 从未想过还能再次遇见那个人,即使是精通命数如他,也无法推算出自己的命运。而其他的术师,又怎能看得到“青岚”的过去?曾以为是将永远错开的轨道,居然还会有再次交错的一天。 千冥,千冥…… 外面是下着雨的夜空——宛如南疆常年来多见的气候。风吹起,斜斜的雨脚扫过来,零落的雨滴敲醒了多年来尘封的记忆。恍若隔世。 伽若低着头,看着青钱般大雨点一点点的打在衣襟上,看着湿润慢慢洇开来。 如今……又怎生了断。 他临风伸手,在雨中划了一个圈,指尖带到处,那些雨丝便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停滞在空中,沿着他指尖划过的地方流转,慢慢在空中汇集成一面透明的薄薄水镜。白衣的祭司看向水镜中的另一个空间,凝视了片刻,便冒雨离去。 跃上木楼的时候,他衣袂上带起的风惊动了檐角上铜质的破旧风铃。他立刻伸手,握住了铃铛,铜冰冷凝重的质感在他手心,微微震动。 他的动作非常轻,听雪楼的人马没有知觉,然而,刹那间,那扇木窗吱呀一声开了,绯红色的剑光如同闪电般的掠出,指住他,冷冷叱问:“谁在外边?——” 他苦笑:她的反应还是一样的快。绯衣女子清冷的容颜,在看见窗外的人后,顿时凝固了。 伽若站在檐角,手中握着那只铜铃,那风铃仿佛是一颗铜制的心,尚自在他手心微微跳动,一直震到他的内心深处去。 窗开,雨入。大雨洒得立在窗边的人也满身湿透,然而,无论立在窗边的还是站在檐角的,两个人在片刻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或许有什么声音,但也已经被大雨的嘈杂声湮没。 只是静静地凝望。 然而他们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十多年的岁月,等落到对方身上时,已经凋落成泥。 忽然,窗边的绯衣女子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 暴雨湮没了她的声音,白衣祭司对着她低下头去,想听清她说得话。她又飞快的重复了一遍,然而依然被模糊在大雨中。伽若抬起被雨水淋湿的眼睛,询问的看她。 阿靖的脸色苍白,忽然间用尽力气大声重复了第三遍—— “他对我说你死了!他对我说,你死了!——他骗我!他骗我!”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闪过了深沉而绝望的神色。手指痉挛般的握着剑柄,连指节都有些发白,雨从窗外扑进来,淋得她全身湿透。 听到那一句话,伽若的手也颤抖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只是看着绯衣女子,仿佛想伸手拉她,但是终于顿住了手,忽然问了一声:“他死了,是么?” 阿靖的手僵硬了一下,眼色瞬间也黯了,顿了片刻,仿佛叹息般的回答:“是的,他死了。”她的眼睛不再看他,而是投入漫天雨帘中,轻轻道:“——我杀了他。……他想背叛听雪楼,所以我杀了他。” “嚓”的一声轻响,伽若松开了手,那枚铜制的风铃在他手中化为粉末,铜制的心就仿佛碎了一般,从他指间片片坠落。他眼睛里闪过冷电般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是么?原来羽师弟,就是听雪楼里那个曾经意图叛乱的二楼主?” “青羽入了江湖后,改名叫做高梦非。”仍然望着无尽的雨帘,阿靖淡淡回答。那样熟悉而遥远的名字,从她口中吐出来,却已经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高梦非……高梦非……”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伽若眼睛里闪过琢磨不透的光,看着绯衣女子,还是一样的装束和佩剑,然而眉目更加清丽了,眉间集聚的冷僻杀气也更重,他甚至能在血薇冷冷的光芒里看见剑上缠绕的怨灵—— 还是那个八岁的孩子么? 还是那个叫着“青岚哥哥”,伸出手怯生生的抱住他脖子的孩子么? “师傅推算的果然没有错啊……”白衣祭司笑了起来,然而,昔年温和沉静地眉目,如今却是冷漠犀利的,堪堪配的起他如今俯仰天地,观测古今的地位——“当年师傅坚持不肯传你任何武功,就是因为他演算了我们的命运:他的两个弟子——我和青羽,都将会因你而死——” 他的声音冷涩而锋利,看着窗边的绯衣女子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那一句预言……十年前由白帝做出的预言,一直是她的噩梦。 听雪楼内乱中,在电光火石的刹那,血薇刺入高梦非的后心,血飞溅在她的脸上。在他缓缓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模糊了——依稀间,眼前这个野心勃勃、意图攫取听雪楼大权君临武林的二楼主,仿佛又成了昔年灵溪边上初见的那个佩剑少年。 飞扬的剑眉,眼睛里闪烁着少年的骄傲和锋芒。一身习武人的玄色劲装,背后的双剑上杏黄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扬而起…… 带着开朗而清爽的笑容,看八岁的她:“靖妹妹么?家师等你们父女已经很久了……” “冥儿。”高梦非的身子陡然僵硬,有些不可思议的回头,慢慢转过头,看着从背后一剑刺入他心脏的女子,缓缓地,叫出了这个他们曾约定永远都不会再提起的名字,“好一招‘易水人去’!” “二师兄。”她恍惚的对着他笑了笑,不顾这样的话语是否会让一边的萧忆情疑心。绯衣女子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蓦然抽出了贯穿高梦非身体的血薇剑。 血汹涌而出,听雪楼的二楼主用手捂着心口,转身,定定看着绯衣女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师傅说得果然没有错……” 听到这句话,她蓦然怔住——他知道?他居然一开始就知道那个预言! 可是,如果这样……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他…… 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震惊和疑惑,垂死的人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居然和十多年前并没有多少区别,完全没有平日的霸气和深沉莫测,一样的爽朗如少年,带着微微的自谑和无奈: “早知道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在苗人攻进来的时候,干脆就不要救你呢?……”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眼神也涣散开来。然而用剑拄着地面,却极力不让身子倒下,忽然仰头,朗声大笑:“原来天意如此!——非吾之败!非吾之败!” 大笑过后,和着最后一口真气,他举剑齐眉,念出了师门的心决: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声音方落,他仰天一笑,忽然回手,手中的双剑交错而起,光芒在他颈侧一闪即没。头颅脱离了身体,满腔的鲜血冲天而起:“冥儿,记住为我招魂!” 白帝门下,若无同门为之招魂,死后便会永远流离于三界六道之外。当年,青羽回来告诉她、青岚已经死于苗人围攻时,她就曾整整七天七夜的不眠不休,为他招魂。 四周的杀戮声都沉寂下去了,听雪楼这一场叛乱,也已经接近尾声。 踏过满地的血水,她走过去,慢慢俯下身子,将他的头颅抱在怀中,用苍白的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萧忆情在一边看着,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所有听雪楼大乱后幸存的人马,都在一边惊讶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靖姑娘在叛乱平定后,抱起了二楼主的头颅,轻声自语着什么。 羽师兄……原来你早知那个预言么?既然早就知道,以你那顺者昌逆者亡的枭雄脾气,当年,为何不干脆就杀了我呢?如果说是因为命运无法改变,但你却是从来不信命的人啊! “你知道为何给你取名千冥?——你司命的星辰,居然是冥星啊!我推算过你们的命运:我唯有的两名弟子,都将会因你而死!——你让我怎能忍心,教你武功来杀青岚青羽?” 那是她在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跪下来,在密室中求师傅教导自己武功——然而,昔年和血魔是生死之交的白帝却冷淡的看着这个女孩,慢慢地吐出这样一句预言。这个已经成为武林神话的人物,看着绯衣的女孩,眉目间却是无奈和淡淡的惋惜。 她有些震惊的抬头,看见了师傅冷锐而洞穿一切的眼神。 虽然不过十二岁,然而她已经明白从白帝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代表了什么——那就是她人生的预言!冥星照命么?……两位师兄,都将因自己而死?……青岚青羽……都会死?! 她的左手下意识的摸到了颈中大师兄送的沉香小牌,眼前闪过青岚温和平静的眼光和青羽意气飞扬的笑容。她忽然不再求师傅教导什么,低头跪在地上,手指用力握紧了剑,陡然双手奉剑,举过了头顶—— “那末,师傅,不要等到那一天到来!现在就杀了我吧。请现在就杀了我!” 白帝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雪亮,看着地上的最小女弟子,看着她冷漠倔强的眼睛,想起将来不可避免的命运,即使是白帝,也有了动摇。那个刹那,逆天改命的想法遮蔽了他平素睿智的眼睛。 他没有伸手去拿那把剑,然而手指迅速的画出了五芒星的符号,将地上那个女孩围在中间。然而,当他刚刚咬破指尖,将血滴入阵中催动分血大法时,白帝忽然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千冥的身上扩撒开来!——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那是……! 白帝骤然清醒。已经晚了么?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你走吧!”号称一代术法宗师的老人终于镇定过来,拂袖转身,不再看地上那个奉剑而跪的女孩,淡淡道,“任何人都无法干扰命运的流程——如果你死了,那末,会有更多的事会因你而改变……我岂可以个人之私而扰乱天纲?” 后面没有声音,仿佛知道最小弟子的心意,白帝负手,长长叹息了一声:“冥儿……要知道,求死并不是勇者的行为,真正难的,反而是活着、直面担当命中的任何坎坷灾难——记住,莫要学你父亲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绯衣女孩的眼睛终于变了。 父亲的自尽,多年来一直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血魔号称一代枭雄,到最后却因为心志错乱而自刎——光顾了自己心灵永久的宁静,摆脱这个纷乱的世界,而将唯一的女儿弃之不顾。 “师傅,你放心……我决不会做出懦弱的事情!”咬着牙,绯衣女孩最后对着师傅行了一个大礼,便静静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帝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再也不会来求他教导武功了——他也并非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青岚青羽一直背着自己偷偷教她术法武功,但是,他也没有心思管了。 他隐隐预感到:自己,也已经到了大限之时,离兵解飞升不远了。 而且,沉沙谷这片净土,在他亡故后,即将有不可避免的大难到来。血色将会湮没所有。 ——能看到过去未来,究竟是否是一件好事? ——因为知道未来,却又无力改变,因为承担不起改变的后果。所以害怕未来,害怕难以抗拒的宿命。这样……还不如象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起码有勇气去为不可知的将来抗争。 ——他这一生,已经是这样过去了。空赢得了一代术法剑法宗师的名号,而他一生又做了什么? ——而青岚,他那个资质绝高的大弟子,他以后人生的轨迹是否也和自己一样? ——那么,在青岚老去飞升的时候,回顾如同云烟过眼的一生,是否也会和自己如今一样,有这样深的无力和疲惫…… “冥儿,师傅怎么说?答应教你武功了么?”她刚奔出竹林精舍,等在外面的两位少年就迫不及待的问,连向来温和沉静的青岚都有些沉不住气。 她顿住脚,慢慢抬头看着身边两位师兄。 关切的年轻的脸,亮如晨星的眸子,这个世上仅有的关心她的人们……十二岁女孩眉头蹙了蹙,眼睛里忽然有剧烈阴暗的光芒,忽然用力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沉香木小牌,扔还给青岚,然后对着怔住的两位少年叫了起来: “师傅他不肯教我!不肯教我……你们都是把我当作外人……你们谁都不是好人!” “我以后再也不认识你们了!” 她头也不回的跑了开去,一口气奔出了山门。只留下两个少年惊疑不定的呆在原地,这个孩子,年纪不大,脾气却古怪的紧,两位师兄都经常要吃她的苦头。 “咦?大师兄,这是什么啊?”过了片刻,青羽莫名奇妙的摇头苦笑,准备走开,忽然看见青岚手中握着的那个小木牌,有些惊讶的问,看着上面奇形怪状的符号。 青岚低头,脸色忽然有些不自在:“哦……这个,是我送给冥儿的护身符。”顿了顿,他开口解释:“你也知道苗人一直对我们沉沙谷怀着恶意,我怕周围苗寨那些人会……” “——糟糕!”他忽然的惊呼吓了旁边的青羽一跳,青岚的手用力握紧灵符,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冥儿她居然就这样跑出谷外去了!外面、外面这几天都是那岩的人!” “糟了……”青羽也是蓦然惊觉,双剑从肩后一跃而出,“我们赶快去!” 记忆重重叠叠而来,宛如轻纱,一重重绾起,淡去,越来越清晰。 灵溪畔纯金做的夕阳。繁茂的溪流边千朵野荷绽放。童年时候仅有的笑声散入风中,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歌谣,轻轻沙哑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 十年后的如今,重逢时,大雨模糊了过去未来的日子。 两个人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那一天,我跑出去的时候,想着你们一定会跟来的——”终于,阿靖轻轻说了一句,左手下意识的抬起,放在颈中,摩挲着什么。 “那一天我们正要出去的时候,师傅兵解了。”伽若微微低下头,眼睛看着雨帘,回了一句,“他死前对我们说——不要去救你……” “你们就在那时知道的那个预言?”雨中,绯衣女子仰起头,看着他。 白衣祭司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一下头,仍然看着夜空。雨水淋湿了他的长发,发丝下,他深色的眼睛隐约闪着光,却令人猜测不出任何意义——完全不同于十年前那个温和安宁的少年了。 阿靖片刻沉默,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你们两个也真是奇怪……既然都知道了,还拼死拼活的闯到那岩的山寨来救人。如果我那时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伽若依然沉默着,他的脸在雨中,益发显得苍白。 焚化完师傅的遗体后,他和青羽并没有遵从师傅的遗言,而立刻联袂去了苗寨救人。 那岩山寨在苗疆诸部族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寨,和沉沙谷的积怨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 据他们说,是某一日白帝出山,无意中斩杀了一条他们族里奉为灵兽的巨蟒。苗人几度想攻入沉沙谷报仇,却被白帝的玄术挡在了谷口,还损兵折将,连族中两个法术最高强的巫师,都在作法中因为咒术反噬而死亡。 几十年下来,虽然苗寨始终未能进入沉沙谷,但是双方之间已沉积为水火不容的局面。 为了避免麻烦,师傅在世时总是告诫他们不要随意踏出山门一步,因为沉沙谷之外,便是苗人们布下的重重伏击了。然而,师傅刚刚飞升,他们两人却联袂直奔那岩山寨! 那是他们学艺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将所学的用于真正的对战。 两人一踏入苗寨,遇到的就是仿佛无穷无尽的陷阱,毒箭,蛊毒和咒术,甚至还有被降头师放出的鬼降,来去如电……青羽的剑术和青岚的法术,由于是初次施展,在来到关押千冥的地方时,两个少年都已经伤痕累累。 “师弟,你带着冥儿先走——待我布置好阵法阻挡那些苗人、再赶过来!” 白袍上已经染满了血污,青岚将昏迷过去的师妹放上青羽的后背,用衣带束紧了,对师弟吩咐。想了想,从怀中拿出那个沉香木的小牌,挂回千冥的颈中,轻轻将她散乱的发丝掖回耳后。他眼睛里的从容沉静依旧不变,双手也极其的稳定。 “师兄你小心,布好了阵就快些来!”已经来不及推让,青羽只是对着青岚点了点头,使出了师傅传授的飞剑之术,并指一点,双剑如同游龙般飞出,在苗人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他没有回头——因此,也没有看见在他们离去的刹那,青岚眼中的光芒迅速的委顿下去,伸手扶住了身边的竹栏,微微咳出了一口血。 那是他们三个人的最后一次相聚。 青羽最终还是带着她血战离去,出寨时,看到苗寨中冲天而起的大火。他知道,是师兄分血大法的阵势发动了,红莲烈焰焚烧了一切——然而,青岚再也没有跟上来…… 在千冥睁开眼睛的时候,青羽告诉她:他潜入苗寨去找过,青岚死了。 他们在沉沙谷为他做了七天七夜的招魂,甚至他们动用了师傅遗留下来的水镜,在那个镜子里,无论青羽还是千冥,都看不到青岚还存在在这个世间的影子。 青岚死了。 然而他们的人生却还是要继续。 即使十年过后,即使她已经是听雪楼的女领主,已经成为江湖中令人她已经不再愿意去回想那一段日子,那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召唤魂魄归来深入骨髓的哀恸。 几度因为不支而昏倒在祭坛上,然而抱着万一的希望,能招回青岚的魂魄、知道他的所在,她咬牙爬起来,用剑割破自己的手,振作精神继续着仪式。 七天后,法事完毕。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再找到青岚的踪迹,无论上天入地。 “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为、以为谁都不要阿靖了……”八岁孩子冷漠的眼睛里袒露出深切的悲伤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会陪着你的啊。”少年微笑着,拉起了她的手,折给她一直紫色的也罂粟花。 然,他终于也是走了……丢下她一个人。谁都不要她了…… 十三岁的她在祭坛上怔怔站着,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符咒灰烬,以及青羽同样憔悴的脸。忽然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中落下。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只有泪水不停地滑过苍白的脸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女孩捂住脸,无声的痛哭起来。 父亲死后五年,她终于又为另一个人而哭。 她的手指用力抠入地面,直到指甲折断,流了满手的血——十三岁的孩子对自己说,这样不行的……这种痛苦,她再也不要尝到第三次!以后,她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一个人……她再也不要为任何人哭。 再也不。 青羽带着她进入了江湖,几经流离,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又因为某些原因而分散。直到隔了五年多,在洛阳朱雀大道的听雪楼里,他们才如宿命所预定的那样重逢。 “大哥,召我回来有何事?”帘外,朗朗笑着,听雪楼的二楼主揭帘而入,“青城那边我已经——”话只说了一半,紫衣青年的顿住了。坐在萧忆情座位边上的绯衣女子闻声回头,目光交错。 震惊的神色只是刹那,转瞬平静如初——十年的江湖历练,无论谁,都有了足够的自制力。 高梦非,听雪楼的二楼主。 舒靖容,血魔的女儿,听雪楼新来的女领主。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和在江湖中的地位,已经完全和当日灵溪畔佩剑少年和八岁女孩不可同日而语。仿佛心照不宣,他们谁都没有提起以前。 仿佛,在沉沙谷那一段日子,那纯真如风一般的日子……并不曾存在过。 他们两个人,一个生来就是野心勃勃的枭雄,一个也天生就如此的冷漠而充满了锋芒。 隔了一年多,在听雪楼的叛乱里,改名为高梦非的青羽死于血薇剑下。 第三篇 穹月沉浮 大雨渐渐转小了,南疆的天气就是如此,暴雨说来就来,也是说走就走。云开月明,淡淡的月光从天上照下来,映的地面光影婆娑。 “当年,对于我和青羽来说,所谓的‘命数’不过如此。”看着天光从云中洒下,祭司忽然微喟,月光在他的白衣上流动,映得额环上的宝石奕奕生辉,“对于我,我看不到自己的命运;而对于羽师弟……他不相信天命。所以,我们当时虽然听了师傅那样的话,仍然拼了命要去救你回来。” 绯衣女子也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信命的青羽终于也死了……你说,命运真的是不可违背的么?”迦若的声音很漠然,平静的似乎不见底,这几年来的清修已经让他的心彻底的沉静了下去。或许,现在的他,有没有心,都已经不是一个定数了。 阿靖没有说话,宿命的有无,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直不确定的东西。江湖中,她以手中的剑改变自己的命运,令所有人都对她敬畏有加。然而,在这个充满了巫气的南疆,对着迦若,她第一次对于能否把握自己未来道路产生了动摇。 ——如果真的有所谓不可改变的命运……那末,这次的重逢,又预示着两人怎样的结局。 ——如果真的宿命无法阻挡,那末,她难道是为了带来死亡而与他相遇? “可即使到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我也不会后悔什么……”在她失神的片刻,迦若忽然回头,对着绯衣女子笑了笑,那笑容中,隐约仍有旧日熟悉的光采,“你长大了,冥儿——很抱歉没有实现我以前的诺言、没有一直陪着你。” 他站在窗外,微微笑着,对绯衣女子伸出手来:“冥儿……这十年,你可曾受了苦么?受苦了也不会哭,你一向都是太过于要强了啊。” 如若这样的话出自于别人的口中,她只会冷笑。但是听到眼前男子这样微笑的话语,虽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然而泪水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 月光下,那个白衣的祭司向着她伸出手来。 刹那间,十年的时光忽然消失不见,时间仿佛又回到了灵溪边上,那个叫做青岚的十三岁少年温和地微笑着,伸手想扶住白石墩子上的女孩。 风里忽然到处都是鲜花绽放的味道,在月光下缓缓吹到脸上来。泪水模糊的眼睛中,阿靖看到的只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那个唯一让她安心、让她信任的人,隔了十年的岁月,依然如同昨日、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 “青岚、青岚哥哥……”迟疑了一下,这个遥远的称呼还是从阿靖的嘴角滑落,她的手缓缓从剑上松开,握住对方的手,生怕稍微一放松,这十年的岁月,就会幻象般从指间流走。 迦若看着她,看着长大后的绯衣女子,蓝色的眼睛里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他的手紧握着她的,十指紧紧的扣在一起。大雨过后,两个人的双手都是冰冷如同玉石,不知是因为寒意,还是内心激烈的感情,在微微的颤抖。 阿靖看着他,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高大的青年男子,往日柔和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冷郁和邪意,让线条显得刚硬决断了很多。 “冥儿,难得我们又遇上了,那么,你就不要再回听雪楼去了!”他微微笑着,忽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更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不要再回去了。” 他低头看着绯衣的女子,月光映照着他的脸,挺直的鼻梁如同山峦在昏晓变化中形成的阴阳交界:一侧、是白衣祭司掌控星辰观天舆地的冷漠洞彻;而另一侧,则是前尘往世中、那个少年温和善良的守护眼神。 她一怔,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松开了相握的手。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他的哪一面—— 毕竟,十年了……开朗飞扬的青羽变成了深沉嗜权的高梦非,骄傲敏感的青冥成了冷漠桀骜的靖姑娘——而他,内心里不知道又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何况,他如今是拜月教的祭司——是听雪楼最大的敌人之一。 “离开听雪楼,不要再回去了,冥儿。”看见她沉吟,迦若再度柔声劝道,“江湖不是好地方,你如果不及早收手、我担心你将来会有什么不测——我看得见你的未来……不要再回听雪楼了,和我一起在这南疆隐居罢。” “就像以前在沉沙谷那样,种满山的繁花,不问外面的世事,也不用打打杀杀尔虞我诈,只是我们两个人——你说有多好?” 他的声音清静而温和,一字一字缓缓道来,居然有深入人心的力量,她一时间听得有些恍惚,那些他所描述的景象都已经成为梦幻般的现实,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或许……或许真的可以吧?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能够完全的放松戒备、不用时时刻刻的握紧血薇才能感受到安全——在某一个地方、在某一个人的身侧,她才能够完全恢复昔日舒展自由的天性吧? “青岚哥哥……”她迟疑着,再度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如玉。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有温度的,真切而深挚,他的手缓缓收紧,微笑:“我们这就走罢。以后无论谁都不会再伤害到你了,冥儿。” “那么……拜月教怎么办?”虽然沉迷于他所描绘的景象,阿靖仍然记起了他目前的身份,有些担忧的抬头,问。同时,虽然觉得他所承诺的未来虽然美好,却仿佛却失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拜月教?”仿佛也是怔了一下,迦若微微笑了起来——“哦,拜月教!” 他抬头看看当空的明月,滇南皓月冷照千山,皎洁神秘。拜月教的大祭司却对着教中膜拜的最高象征冷笑起来,忽然一挥手、指间有清风旋转而起,呼啸直上九天! 雨后的天空中,那些散开的云忽然被无形的力量卷动、狂乱的漫天飞腾,滚滚的云层聚集起来,瞬间就遮住了当空的明月! “拜月教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微微冷笑着,迦若看着天空中最后一丝月光也被云层挡住,忽然低声回答,“现在,天地间没有什么能约束住我!我要走便走,谁能奈我何?” 阿靖呆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指向天心的手——那叱咤风云、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力量,即使他们的师傅白帝在世,也绝对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大师兄……居然真的做到了师傅所说的上窥天道的地步。 十年不见,他的术法居然精进如此。 难怪即使是楼主,在派她来滇南之时也再三的嘱咐:拜月教大祭司几近天人,即使是拥有血薇的她,也必须小心——如果遇到什么为难之处,千万不可逞强,要及时让烨火告知他。 楼主……萧楼主。 重逢带来往日无数的回忆,洪流般充斥她的心,然而,想起这个名字,她心下蓦然一阵清明——萧楼主。萧忆情。 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城,洛阳的朱雀大街上,白楼灯下那个孤寂的、病弱的影子,又涌现在她的心头。此时,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 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迦若的声音再度温和的响起在耳畔。 “冥儿,我守候星辰相逢的日子、已经十年了。”叹了口气,他有些疲惫的、抬手抚摩着额环上的宝石,“如若不是记着当年对你说过的诺言,这十年……唉,这十年,真不敢想是如何过去的……我们回沉沙谷去罢。” 阿靖悚然一惊:对。十年。十年了……一切都在变。 几日之前,郊外神庙中那个用幻术杀人如麻的祭司,和记忆中灵溪边上的白衣少年之间,不知道内心里又有了多少的变化?迦若,或许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那个青岚。 她不知道听雪楼和拜月教之间,有什么样的恩怨——她只知道、这一次萧忆情南渡澜沧江,消灭滇南拜月教的决心是如何的坚决——坚决到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习惯。 即使能攻入月宫,夺得拜月教的圣物天心月轮,即使在滇中到处设立起分楼,可付出的代价却将会极度惨酷的——何况拜月教在滇中深入一般百姓心中,即使剿除了灵鹫山上的拜月教月宫,但是听雪楼要在滇中立足却依然艰难。 这些道理,相信楼主不会不懂,也不会没有考虑过——然而,他依然作出了决定,将听雪楼一半以上的人马,派往南疆,由她带领。 而迦若,正是听雪楼此次南征中被列为头号对手的、拜月教的大祭司。 今日的他们两人的复杂背景,完全已经不同于十五年前在灵溪边初遇的时节。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孤僻小女孩,他应该也有了变化……以往温和善良的青岚,在杀戮听雪楼子弟的时候,却是那样冷酷血腥。他的内心,如今又是如何。 所以,不要轻易答应他什么。 在心中,阿靖低低对自己说,抗拒着内心被重逢所掀起的汹涌洪流。然而,迦若的声音在她心中描绘的景象是如此恬静而美好,就像长久旅行的疲惫的人忽然看见了远方小屋中温暖的灯火,那飘忽的小小的昭示、陡然间便能瓦解支撑旅人长途跋涉的信念。 她曾对自己说过:这个世上,没有谁失去谁就一定不行——她没有谁都一样生活的很好。她谁都不在乎。 她一直这样对自己反覆的说,一直到自己都相信那就是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幼年时蓦然失去青岚的痛苦一直沉淀于绯衣女子的心底,不曾片刻忘记。 眼前的人,是她在过去生命中、唯一真心信赖依靠过的人,在他离去后年幼的她也将自己封闭,从此不再对身边的任何人投入感情。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解铃还需系铃人,十年后,命运的叩门声猝然而起,或许只有同样的人、才能敲开绯衣女子因为昔年记忆而封锁了的心门吧? 然而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有另一种更隐秘而强大的力量争夺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法在片刻间作出回答。这个江湖虽然刀光剑影、血污狼藉,然而,却有着仍然让她牵挂的东西。 看着阿靖沉默不语,迦若微微笑了,仿佛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想法。袖子一拂,陡然间起了一阵清风,风中千万朵繁花纷纷扬扬而落,五彩夺目、异香扑鼻,每一朵大花中心,居然还有宝妆妙颜的天女起舞。 那是青岚十五年前为了博她一笑的术法——然而今日他再度施展出来,精湛远胜昔日。 “你看,这些花好看么?我们回沉沙谷,在竹林精舍前后都种满这样的花,高兴的时候就召花中的精灵来歌舞,好不好?”迦若的声音轻柔而低沉,仿佛空谷传音,听入耳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人不知觉的心神迷醉。 昔日的一幕幕,仿佛画卷一般在阿靖眼前展开—— 灵溪畔纯金做的夕阳。繁茂的溪流边千朵野荷绽放。童年时候仅有的笑声散入风中,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歌谣,轻轻沙哑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而她站在缥碧的溪水中间,抱着血薇,不知何去何从。 她的心,仿佛也忽然间回复了童年时:仍然是哀伤和无助。 “江湖不是个好地方,你留在那里、终究有一日会死于兵刃……冥儿,离开听雪楼,我们一起回沉沙谷去吧。”青岚的声音,透过十年的岁月传来,依旧那样和善亲切,“听雪楼对于你来说,真的比我和沉沙谷更割舍不下么?” 他抬起手来,修长苍白的手指上带着一个玉石琢的指环,似乎有些小了,勒得手指很紧,然而,迦若微笑着抚摩着它,淡淡道:“你看……你小时候送给我的东西我都还带着呢。我送你的护身符,你还留着么?” “还留着。”阿靖轻轻回答了一句,看着他的脸,眼神也是柔和而恍惚的。 少年的脸上有一种来自隐忍、安详和恬静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纯洁而肃穆,有强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我们一起回沉沙谷去吧。” “青岚、青岚哥哥。”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屈服般的垂下了眼帘,如童年时那样对白衣少年伸出手去,然而她内心却仿佛一再得反覆提醒她:不能答应他……不能……不能离开听雪楼…… 飞花在身侧旋舞,灵溪畔的景色如梦如幻,亲切熟稔,青岚对着她含笑俯下身来。 ——“靖姑娘,这是梦魇幻境!小心!” 然而,一声厉叱横空而起,刹那间喝破了所有。 飞花,歌舞,溪流,夕阳,野荷……一切温情脉脉的往昔转眼成空。 冷月下,阿靖伸出去的手臂静止在半空,而她身侧的白衣祭司蓦然回头,看着推窗从木楼里跃出的朱衣少女,眼光一刹间冷厉如电。 “何人破我术法?”一字一字,迦若冷漠出言。 烨火抬头看看空中迅速散去的阴云,皎洁的月光下,她迅速掠过来,挡在阿靖身前,举手当胸,结了一个手印:“龙虎山张真人座下二弟子烨火,向迦若祭司讨教!” “张无尘那个老道?”迦若冷笑,“你的师傅在我面前也不敢献丑,你倒是胆大!” 冷笑中他的身形陡然掠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手指间陡然有风声大作。 满天的乌云刚刚在烨火的驱赶下散开,此时却以更快的速度在烨火头顶聚拢起来,转眼之间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撒了下来! “呀。”烨火不防他的术法召唤如此迅速,在防护咒术来不及念完的时候,已经有雨丝落到她身上,她急忙抬手相挡——“嗤”的一声,柔软的雨滴仿佛钢丝,刹那间对穿过了她的小臂! “指间风雨?!”血如同喷泉般的涌出,烨火脸色转瞬苍白。 幸亏此时咒术也已经念完,一顶看不见的伞瞬间展开在她头顶,挡住了下落的雨点——然而,即使勉力做到了如此,雨声却越来越急,那伞离开她头顶的距离也在一分分的下降。 太、太诡异的力量……这个白衣祭司的灵力居然强大到如此!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靖姑娘,你快走!萧楼主刚和我联络、说他和碧落红尘护法已经离开洛阳,不日即将来到滇南……你、你快走……我来挡他一下。”烨火手腕一抬,呼啸中一只红色的蝙蝠从她袖中飞出,直扑迦若而去。 担心不懂术法的靖姑娘会卷入其中,烨火一边用所有的灵力支撑着那把无形的伞,一边着急的喊。然而,她一开口,灵力涣散,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伞”转瞬间千苍百孔,雨点如同钢丝般呼啸而落。 “唰!” 忽然间,居然有另一种不同于术法的力量横空而起,贯穿雨中! 乌云下,朵朵绯色蔷薇绽开,空灵曼妙不可方物—— 然而那不是用幻力凝聚出的花朵,而是纯粹的剑气! 凌厉之极的剑气削断了雨帘,激的雨水向外飞溅,站在一庞的施术者也不得不举袖遮挡,“嗤嗤”几声,白衣被雨水与剑气所袭,陡然出现了无数细微的小洞。迦若腾出了一只手,指住了那只红色的蝙蝠,仿佛出现了看不见的屏障,蝙蝠扇动着翅膀,却停止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 绯红色的剑光恍如银河天流,倒卷而下,在烨火身边带起一片清光。光幕下、那急骤的雨丝居然点滴不入! “好一招血薇香影……”忽然间,迦若微笑起来,收手,缓缓鼓掌,“冥儿,你今日的剑术修为,当超过师傅昔年。” 他一收手,凝聚在烨火头上的乌云登时缓缓散开。同时,“吱”的一声,仿佛力气耗尽一般,那只红色的蝙蝠坠落在地上。烨火不顾身上有伤,抢身过去捧起了它。 剑光同时消失。皎洁的明月下,绯衣女子执剑而立,眼神冷漠。血薇在她手中犹自微微摇曳,幻化出清影万千—— 剑出如花开,剑收如花谢。枯荣之间,往世成烟。 “你不该对我用术法。”阿靖淡淡看着眼前的白衣祭司,冷漠中的语气带着依稀的痛楚,“你果然不是以前那个青岚,即使回到沉沙谷又有何用?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 迦若也静了片刻,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月影,忽地,轻轻笑了笑:“动用了幻境心魇回到昔日,在那样的情况下请你离开听雪楼,你都不肯答允——如果我好好的和你说,你会答应么?冥儿?” “……”一时间,她默然。 的确,离开听雪楼——这种想法不知为何,在她看来是不可实现的。 “其实我早知道你不会答应。”迦若摇摇头,竖起手指,看着手指尖上开出一朵紫色的野罂粟花来。月光下,他脸上的笑容有淡淡的苦涩:“在青羽背叛听雪楼的时候,你都能下手杀了他——那么,听雪楼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要,我明白。” 瞬间,阿靖眼睛里也有潮湿的感觉,尽力平定着内心的波澜,她静静问了一句:“既然知道……那么你今夜还来做什么?” 迦若蓦然笑了起来,宝石的辉光映着他的脸,天神般光彩夺目: “我今夜来,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人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谁?”反射般的,她开口问,然而心中刹那间却震了一下。迦若果然只是微微而笑,温和地看着她,宝石额环下的眼睛深蓝如海:“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伸过手,将手上那一朵紫色的野罂粟递给她,神情和动作宛如当年。然而阿靖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朵幻力凝聚成的花,眼色冷漠,动也不动:“迦若祭司,我从来不接收敌方的任何东西。” 迦若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弹指间,那朵罂粟骤然化为粉末,随风消散。 “你说得对,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他大笑,回身,然而笑容中却有轻松释然的表情,“冥儿,你记住了:从这一刻起我们便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如果萧忆情带着听雪楼人马踏入月宫半步,我一定要让他神形俱灭!” “我会尽力劝他放弃进攻拜月教的计划。”静静地,绯衣女子忽然回答了一句。 转身离去的迦若和站在身后的烨火同时惊住,看着他探询的目光,阿靖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血薇,淡淡道:“进攻拜月教本身就是不明智的抉择——无论从公理还是私心出发,我都会尽力劝阻楼主罢兵。” “萧忆情……他是叫做萧忆情罢?”白衣的祭司微笑起来,摇摇头,“他不会听你的劝告的,他有他出征的理由。何况,拜月教灭亡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的微笑,虽然温和,然而却有洞彻一切的残酷和冷漠。 “我无法对你出手……师兄。即使师傅有那样预言,我发誓:即使你动手杀我,我也绝不会对你出手!我要破除这个命运的诅咒。”绯衣女子收起了剑,语声几近叹息,“我不想看到这一天……也不想看到你和楼主动手。” “冥儿。”听到那样的话,迦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过头,静静看着阿靖——即使两人划清了敌我的界限,他却依然坚持叫着这个名字:“冥儿,不要试图逃避。即使将来在将剑刺入我心口的时候,也要正视我的眼睛!” 不等她出言,白衣祭司微微又笑了起来,忽然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女郎的长发,轻声道:“上天创造出生命,也许就是要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 “或许将来你会杀了我、或许我会在那个诅咒实现前先杀了你——我有足够的勇气看着未来,相信如今的你也应该有……是不是,听雪楼的靖姑娘?” 那一刹那,阿靖居然忘了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听着他微笑的嘱咐,她暗自咬紧了牙,不出声的、用力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又成了往日那个聆听师兄教诲的女孩。 “很好,我知道你不用我担心。”迦若继续微笑,拍拍她的肩膀,“你一向好强,如今也有足够的能力了……所以——!” 他话音未落,阿靖蓦然拔剑! “叮”的一声,从他指间射出的光芒击在剑上,四散消失。 “哈哈……很好,冥儿,你从来不曾让我失望呢。”迦若猝及出手,在落空后却击掌大笑,转身,离去时忽然间闪电般的看了在一边警戒的烨火一眼,微笑,“我还记得你……能驭使红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在两个女子都没有回答过来之前,拜月教的大祭司一声长笑,伸出手指凌空画了符号,转瞬间,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处。 “停一下罢。” 一直借着如水的月光连夜赶路,可陡然间天空中却乌云密布,漆黑如墨,不辨五指。当先的一个声音呵止,一行人马便在林中勒住了缰绳,静静等待。 “两位大师先歇一下,待萧某前去看看前方的路再行。”微微咳嗽着,当先那人的声音却是充满决断力的,一边说一边拨转了马头。 “楼主,我和你一起去。”众人中有人出言,然而对方却摇摇头,吩咐:“碧落,你和红尘还是留在原地守护两位大师以及众人——我只是前去看看,即刻便回。” “是,楼主。”不再多说什么,一行人齐齐领命。 幽暗的光线下,勒马而行的男子一身白衣,脸色在惨淡的天光中更是显得苍白病弱——然而他的眸中,却有着非凡的睿智与决断力,丝毫不因为千里风尘而有略微的倦容。 “弱水,麻烦你再度和烨火联系一下,告知阿靖他们我们已经到了大理附近。”在策马走开时,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回头吩咐。 “是的,萧楼主请放心,我立刻去办。”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爽朗地回答。 白衣人离去后,一段时间内树林中都是安静的出奇。 “非是乌云蔽月,乃是方圆一百里内有术法高强的人做法。”一行人马中,簇拥着两顶轿子。第二顶轿中,有苍老的声音蓦然响起,须发花白的老道收起了手指,“驱动云天的力量阴邪之极,当是拜月教一派的术法!” “师傅,他们来得如此迅捷,莫非拜月教人马已经得知我们前来了么?”有些惊讶的,一个女声在幽暗的林中发问,声音很年轻,还带着一丝丝遇到挑战的雀跃,“让我来打前锋吧!听说那个叫迦若的祭司很厉害,弱水真想见识一下呢。” “不是……那一股力量只是盘旋于空中,并未往这个方向袭来,当不是针对我们一行人。”轿中苍老的声音沉默了一下,似乎计算着什么,语气忽然转为严厉,“弱水,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为大师姊,怎能如此孩子气的轻敌!迦若是何等人物,连师傅我都畏惧他三分,你怎能是他对手?” “……”仿佛被师傅忽然间的严厉斥责镇住了,女弟子默不做声的低下头去。 “张真人何必太谦?”林中的气氛静默的有些尴尬的时候,第一顶轿子中,有另一个苍老然而略为开朗的声音笑呵呵地出言,为她分解,“依老衲看,龙虎山的玉篆天书打开来,即使拜月教的祭司,也不能轻易抵挡吧? “明镜大师,你也不用给我老脸贴金了——玉篆天书乃龙虎山镇山至宝,但是贫道估计、最多也只能抵抗迦若的三分灵力而已……”有些苦笑的,坐在轿中的人微微摇头,在幽暗的树林中抬头看着乌云漫天,“大师你看,在片刻间能召唤风云、令天地失色,这等修为岂是贫道能做到的?” 这一下,连另外一顶轿子中的明镜大师也不出声了,仿佛也在细细的观测着天空中漫卷的风云,许久许久,他才再度出声:“好强的妖气。果然灵力惊人……不知道那个人年纪轻轻、却是如何修炼来的这等法力?拜月教阴邪诡异,流毒于滇南,向来为我们中原术法正道所不容——如今凭了萧楼主远征之力,你我联手必将此邪教除去,免得遗祸天下。” “大师说得也是……拜月教的术法,实在也太过于阴毒。”张真人点头,叹息,“当年烨火这丫头投靠到我的门下时,就中了拜月教的蛊毒——据她说,他们山寨里起了动乱,却被拜月教乘虚而入,全山寨的人几乎全被杀光了……” “唉,这个丫头虽然文静,却倔强的很啊。这几年一直拼命的学术法,就是想着要找听雪楼报仇。这次一听说听雪楼要攻打拜月教,她也是迫不及待的要加入。” 说起另一位不在身边的女弟子,张真人苍老的语气中带着深切的怜爱。弱水呼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开口:“是啊是啊——就是知道师妹报仇心切,所以在听雪楼挑选和靖姑娘一起出发的第一批人马的时候、我才不和她抢的!不然我早跟过滇南来了~~” “弱水,烨火本来是苗人,对于岭南地形环境比你熟悉,帮的上的地方也多些——所以师傅才让她跟着先来。”淡漠的,张真人看了一眼大弟子,道。 弱水叹了口气:“知道……师傅做事总是心里有数的,师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弟子不该乱说,只要听从师傅的安排就好——是不是?” 对于这个活泼顽皮的弟子正不知说什么好,张真人抬头一看天,脸色却蓦然变了—— 此时,漫天的乌云忽然被驱逐散开,然而不到片刻又仿佛被另一股力量驾驭着重新聚集到一起。浓墨般的云层里,隐约有电闪雷鸣,那雨丝落下的呼啸声,居然远远都能听见! “好厉害的术法……”张真人脸色凝重,竖起三根手指,正待掐指计算,忽然听到身边的明镜大师已经脱口惊呼:“指间风雨!” 两人相顾,脸色都是沉重之极——驭使风雨是惊动天地的术法,即使修为深湛的术士也必须经过斋戒、设坛、大醮等繁复的顺序,才能在隆重的仪式后实现召唤。然而,对方居然能呼风唤雨在弹指之间,这等灵力、不得不令释、道两位大师都相顾失色。 “明镜大师……你心意如何?”沉默许久,张真人忽然沉沉发问。 老僧的眼睛缓缓从那一团乌云上移开,垂目低首,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好重的妖气与阴气……魔道中有人拥有如此力量,将来必为人间之祸。张道友,合老衲的‘般若之心’与你的‘玉篆天书’,方可与其一战啊……” “只怕合你我之力也未必能压制住那人……”张真人的脸色却仍然凝重,不顾身边的弟子一脸不服的又在跃跃欲试,他叹息了一声,看着方才听雪楼主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大师,你如何看萧施主?” “人中之龙。”想也不想,明镜大师回答,“虽非我道中人,然而灵慧深种,行事有气吞河山之风。中原武林天下若要统一,非其不可。” “非我道中人?”忽然,张真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缓缓摇头,“未必,未必。” 木楼外,被烨火与迦若方才那一场斗法所惊动,在钟木华带领下,听雪楼弟子已经纷纷从房中出来,询问何事。 然而,空荡荡一片的地上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靖姑娘脸色沉寂,负手握剑,抬头看着天心的明月,目光变幻莫测。 朱衣的烨火伏在地上,小臂上的伤处血流如注,似乎被什么尖细的利器刺伤了手臂。 方才片刻之间月亮明晦不定、天地风起云涌,听雪楼弟子无不被剧烈的雷声和刺眼的电光从睡梦中惊醒——然而出门一看,外面却好好的月华如水。 见了这种反常的景象,又想起进入拜月教地界以来一直遇到的层出不穷的怪异事情,所有的听雪楼弟子心中俱是忐忑不已。 “靖姑娘,有什么事情?”钟木华一边吩咐属下去观测周围有何异象,一边走上前去恭谨的询问。阿靖没有回答,微微侧头、看了看这个听雪楼的老下属—— 钟木华已经年近六十了,鬓边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青筋突起双手上伤痕无数……这个老人,见了这些怪力乱神的诡秘景象、也一定像普通弟子那样心下疑虑——然而,侍奉过听雪楼两代楼主、忠心老成的他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退却的神色。 江湖人,本来就该有随处青山可埋骨的觉悟。 就如她,虽然一入江湖至今罕有敌手,但是也作好了随时有遇到比自己更强者的准备——到时候,尽管取了她项上人头去便是。对于这个尘世,她是来去无牵挂。 然而钟老他,却有个中年才得的女儿钟嘉绘——那个十五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 在楼中时,虽然畏惧她的冷漠寡言,但是仍然“靖姐姐”“靖姐姐”的叫得欢。那个孩子十五岁了,生长长听雪楼这样的武林世家,却居然丝毫不懂江湖上的事情。 “我女儿?嘿嘿,你们都不用想咯!——这丫头将来是要嫁个好人家,乖乖的作人家老婆,我可不希望她和我一样、过一辈子刀头舔血的日子。”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有一次,她无意听到那一群听雪楼子弟们围着钟木华调笑,说起他的女儿,老人就这样呵呵笑着回答。 “等我过了六十大寿,就金盆洗手告别江湖,好好回去侍弄几亩地、抱我的胖孙子去!”说起将来的打算,钟老的脸上有平静恬淡的笑意。 当时坐在远处的她听了,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沉郁…… 攻打拜月教是如何艰难残酷的任务,恐怕只有她与萧忆情心中最清楚——这些没有见识过术法的武林人,或许还不能懂得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以武学对抗术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无异于以卵击石——武功到了一定的程度,是足以和术法分庭抗礼,然而对于大部分普通的武林人士来说,却甚至对自身都毫无防卫之力。 更何况,在看过迦若那样的术法后,她自问就算她自己,这一战后能否活着回去也是未知——而这一次和她一起来到滇南的听雪楼人马,又有多少能回到洛阳? 在洛阳,将来又要流下多少孤儿寡母的泪水? “靖姑娘?”过了半天不见女领主回答,钟木华有些惊讶的抬头看她,关切的问,“靖姑娘,你受伤了么?” “哦……我没事。”阿靖这才收回了神思,回答,目光再度落在钟木华鬓角的白发上,心下沉郁之意更深,轻轻叹了口气,吩咐,“烨火姑娘受伤了,扶她回房中敷药罢。” 钟木华领命退下,绯衣女子复又怔怔抬头看着月空,沉吟不语,右手轻轻回过来,抚摩着颈中的紫檀木牌,目光变幻着。 他没有说错——她一直保留着这个他亲手给她做的护身符……虽然在剑与血的武林中,推崇力量的她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幸运”。然而,十年的风雨江湖路,她一直保留着它——就如他也还戴着那个她小时候送给他的石头指环一样。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各自忙碌着——听说了萧楼主不日将亲自来到南疆,所有的楼中子弟的情绪都为之一振,不复前几日的忐忑。 阿靖微微苦笑了一下:果然,只有他、才是听雪楼的灵魂罢?即使自己的生命都如同风中之烛、但是这个病弱的年轻人却仍然是所有人目光凝聚的焦点。他甚至不用作什么、只要他来到了南疆——仅仅这个消息,就足以当上几万雄兵。 只是千里奔波,又是湿瘴遍地的南疆——他那样的身子骨不知道是否熬得住? 独自伫立在冷月下,绯衣女子呆呆的看着苍穹,看着那皎洁的月轮在云中载沉载浮的荡漾,她唇边忽然也漾起了复杂的笑意。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或许,在高天上沉浮了千亿年的冷月看来,即使他们、即使听雪楼、即使整个人世,一切也不过是渺小的转瞬即逝的刹那幻景吧? 第四篇 双星辉夜 “红蝠王?……他、他居然认识飞翼!?”手臂上的伤已经包好,在木楼中,烨火捧着受伤的红色蝙蝠,独自低语,想着迦若最后留下来的话,惊讶莫名。 “我还记得你……能驭使红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他居然知道自己是苗人——他是谁?他是谁? 十岁那年寨子被灭后,自己就流落中原——那么,他是在那之前见过自己么? 烨火怔怔的呆着,掌中的飞翼微微挣扎,发出受痛的吱吱声,然而,它的主人却依然深陷在昔日的回忆中,没有理睬。 英俊神秘的白衣祭司,披散的黑发和额环间的宝石,以及他那深沉如海、无法回溯推算的往昔……这一切,完全是她所陌生的——他是谁?难道自己幼年在那岩山寨里时,曾见过他么? 只有一些依稀的熟稔感觉……那种感觉来自于他临走伸手画出符咒的那一瞬间。 他伸手的瞬间,她看见有什么辉光闪烁在他手指间。 一个小小的、玉石的指环。 ——难道、难道是……! 十岁。杀戮与火光。自己关于故乡的最后一幕回忆。 “有汉人妖孽进了寨子!小心!小心!” 那一日,她记得自己在竹楼中午憩,忽然间听到外面人声沸腾,老巴朗将竹筒敲得砰砰响,惊动了整个寨子。十岁的她揉着眼睛,从竹席上起身,想跑出去问爹爹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忽地眼前一花,床前已经站了两个汉人装束的少年郎。 那个穿白衣的看起来温和些,空着一双手;另一个穿青衣的却手持双剑,剑上有猩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洒在她竹楼的地面上。 那些服侍她的侍女们,已经静悄悄地躺倒在竹楼各个角落里。 “呀!——飞翼!飞翼!”孩子惊恐地叫了起来,呼唤自小养起来的守护灵兽。 红火色的蝙蝠应声从梁上飞下,直扑敌人。然而那个青衣的少年身手却快的如同鬼魅,在她第一声叫喊还没有发出来的时候,手指抬了抬,她的喉咙便哑了。同时,她的身体瘫软了下去,手足一阵麻痹和剧痛,痛的她流出了泪水。 同一时间,旁边的另一位白衣少年抬起手,凌空画了一个符号,那只火红色的小蝙蝠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半,扑簌簌的在半空扇动着翅膀,却飞不过来。 “岭南的红蝠王?这个丫头还有些本事呢。”应付完了飞翼,白衣少年转过头来看她,见了她那般痛苦的脸色,轻轻叱了同伴一句,俯下身来解了她除哑穴和软穴以外的穴道:“青羽师弟,不过是个小孩子,出手别那么重。” 然而,那个叫青羽的英俊少年看着她,眼中却是愤怒的光亮:“冥儿也是个孩子!这些该死的苗人就忍心把她关起来这样折磨么?!青岚师兄!” 十岁的她哆嗦了一下,看着他那样的眼光,自觉的往白衣少年身后躲了躲。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她敏锐的感得这个白衣少年显然比较温和、也比较安全一些。 然而,听到师弟这样的话,叫青岚的白衣少年却不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一抬手将躲在后面的她拉了起来,手指扣紧了她的咽喉。 因为窒息,她的嘴不自禁的张开,然后,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喉中,苦涩而炽热。 “告诉你们的土司那岩!他的女儿那燕在我们手上!” 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被灌下了什么,白衣的青岚已经将她拉了出去,走到竹楼的廊子下,双手托起她的双肩,将她高高举起,对楼下奔忙的族人厉声大喊,“那燕已经中了金波旬花提炼的毒!一个时辰内,如果不带我们去见青冥,她就会死!” 少年方才还温和的语气,在此刻却是那样凌厉。她感觉胃里有热流沸腾,被高高的举着、展示给楼下熟悉的叔叔伯伯,十岁的她蓦然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惊骇交集的,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爹爹说过,住在沉沙谷里面的汉人哥哥姐姐,全部都是族人的死对头。如果碰到了他们要赶快逃跑,就是逃不掉了,要马上喊救命——不然,这些人是会杀人、吃小孩血肉的。 不久前,她听那芦姐姐说,长老们抓住了一个沉沙谷里的女孩子,关在地牢里。她现在知道:这两位汉人哥哥、一定是为了关在地牢里那个小姐姐而来的! 听说族里人本来也没有想杀她,只是想逼她说出白帝在沉沙谷里布下的玄机,然而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却是出奇的倔强,寨子里的人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刑法,甚至施用了蛊虫。然而她咬烂了自己的嘴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如今落到了汉人女孩同伴的手上,他们会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么? 想到这里,她哭得越发厉害,然而被点中了哑穴发不出声音,只好抽泣颤栗而已。 “快放了我们的俄塞!不然土司饶不了你!” 被举在半空,她俯视着,看见了族人们聚集在竹楼下,平日服侍她的那芦姐姐吓得脸色发白,却仍然咬着牙战战兢兢的站出来呵止。 “罗嗦什么!——快去叫你们土司放了冥儿!”身边叫青羽的青衣少年不等她说完,手指一抬,十岁的她只看见白光如同蛇般从他手指间游出,瞬间从那芦姐姐头上一掠而回! “再罗嗦一句,我要你的头!快放了冥儿!”他冷厉的叱道。 “哎呀!”那芦满头的银饰仿佛被一剑砍开,片片落地。她捧着头,尖叫一声退回了人群中,不敢再说话。 慌乱了片刻,她看见爹爹已经赶过来了,后面跟着族里的几个长老法师。 人群蓦然一片寂静。族人都纷纷恭谨的退开,给爹爹和长老让出一条路来。 爹爹在竹楼下停住,看着被举在半空的十岁女儿,刚毅风霜的脸上毫无表情。 青岚举起她,站在高高的竹楼上,修长的手指扣紧了她的咽喉。她眼珠乱转,看见那双修长秀气的手上还带着一只玉石的指环——然而,就是这样无论从哪一面看上去都是温柔可亲的哥哥,在说起杀死她的时候也是眼神冷酷。 他们的确是会杀了她的……为了那个地牢里的小姐姐。 爹……救我……救救我…… 她害怕极了,拼命的挣扎着,然而发不出一个字。 这时,她看到爹爹转头,和身边几个长老伯伯们商量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扬起头看着竹楼上面,对两个汉人少年厉声道:“好!我放了你们的人,你们也放了我女儿!” 片刻后,人群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十岁的她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子……那个被族人拖过来的昏迷的小姐姐。 “冥儿。”那一瞬间,她感觉到托着她的手颤抖起来,青岚和青羽同时脱口唤了一声,显然是叫这个女孩的名字。 那个被拖过来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大几岁,然而一望而知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拷打,全身血肉模糊,被拖过来时、沿路那些沙石都嵌入了她的伤口中,形状可怖。 “该死的畜生。”咬着牙,身边的青羽低低吐出一句话,手指缓缓扣紧了剑。他飒地转头再次看着土司十岁的女儿,眼睛里的光芒带着可怕的血腥味。 “青羽,不要这样。”虽然因为同样的愤怒和激动,那双手在剧烈的颤抖,然而白衣的青岚却阻止了师弟眼中投向十岁女孩的杀气,“她不过是个孩子……” 话音一落,青岚放下了她,但是一只手仍然扣在她的咽喉上,她垂下眼帘,就能看见他修长有力手指上那只温润的玉石指环。 他拉着她,一步步走下竹楼来,青羽按剑站在两人的前方,对着楼下簇拥的苗人冷冷道:“好,你们退后,将冥儿放到前面空地上,我们交换人质!” 那岩土司举起手,缓缓挥下,所有寨子里的人都退开,让出了一个十丈见方的场地,将昏迷中的女孩放在空地中间。两位少年缓缓下楼,走到了场地中间。 “冥儿!”在青岚俯下身去查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唤了一句,然而,那个血团也似的人根本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微弱的呼吸着。 青羽一直没有动,按剑而立,四顾着周围虎视耽耽的苗人,保持着警戒。 “你回去罢!”看到同伴那样重的伤势,白衣的少年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看也不看她,手上加力将她推出,同时俯下身去抱起了那个叫青冥的女孩儿,丝毫不顾她满身的血污,紧紧抱在怀中,唤着:“冥儿?冥儿?” ——她忽然间放松了,然而,又感觉有些委屈的想哭…… ——十岁的她,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忌妒那个被打得很惨的汉人姐姐。 她被青岚毫不考虑的推出,踉跄了几步,却不知道为何没有立刻跑开,反而关切的回头、看了看那三个哥哥姐姐。然而无数族人对着她焦急的伸出手来,那芦更是急得眼睛里都是泪水:“俄塞!俄塞!快过来!” 十岁的孩子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准备投入亲人的怀抱——然而,忽然之间,她却看见族里的大巫师脸色阴沉的从怀中拿出一支牛角做的小笛子—— “哎呀!”从小见多了法师们奇奇怪怪的法术,直觉到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叫了起来,“傀儡虫!傀儡虫呀……” 就在那一个瞬间,她看见那个昏迷过去的女孩子忽然被操纵般的动了起来! 青冥的手指间夹着一根蓝光盈盈的针,向着白衣少年的胸口拍了下去。 只是咫尺的距离,青岚根本来不及避开—— “哎呀……”她哭着叫了起来,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被无形魔笛操纵的那只手,却忽然在半空中僵硬了——仿佛另外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抢夺着,青冥的手颤抖着,停滞在半空中。 昏迷的人身体在微微发抖,阖着的眼睑底下眼珠在不停地动着,看得出、是在极力挣扎着想醒过来——虽然衰弱到了如此,这个女孩的意志力、居然仍能和傀儡虫相抗衡! “铮。”就在她的手迟疑的瞬间,一边守护的青羽蓦然出手,闪电般弹掉了青冥手中的毒针,同时青岚也已经点了她的穴道,防止她再度不自禁的动作,抱着女孩站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仿佛经过了计算、无数的毒箭、毒针、吹箭……都纷纷往场地中间的三位少年招呼了过去! “该死的!”青羽手中的剑已经化成了一片白光,忽然身子飞纵了出去,一把将快要跑出空地的十岁女孩子拎了回来,“自己孩子的命都不要了么?” 青衣佩剑少年的眼神已经闪亮如剑,凌厉而不容情,一把拎着她的后领,将她的身子横扫过去,挡在三人面前、作为盾牌。 “爹爹——”忽然间天旋地转,晃动的视线中看见无数明晃晃的暗器向自己刺来,十岁的她吓得大哭起来,拼命挣扎。 “青羽,不要这样!”身边的白衣少年急叱,然而因为抱着冥儿也已经无法腾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女孩只看见眼前白衣一闪,所有打过来的雨点般的暗器忽然全部看不见了…… “师兄!你、你竟然做这么蠢的事!”耳边,蓦然听到了青羽有些震惊的声音。 然后,她看见眼前面的白衣上,有一行鲜红的血缓缓流了下来。 挡在她面前的青岚一个踉跄,几乎倒下,他双手依旧横抱着那个叫冥儿的昏迷女孩,然而宽阔的肩背上却被暗器打中了好几处,血纵横流在雪白的衣襟上—— 他转身过来,用肩背在瞬间挡住了打向孩子的暗器。 这个哥哥救了她……这个哥哥竟然救了她! 她就知道他会救她的!这个白衣哥哥的眼神……那样的善良温和…… “咳咳……快走、快走。”面对师弟的责问,青岚也只是无奈的笑笑——青羽的做法是对的,虽然残酷了一些,却是生存必须的手段。而他,却只是无法看着这样年幼的孩子死在面前、却不动手救助……虽然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看到他这样的举动,甚至连那些苗寨里的人都惊住了。 “好吧好吧!”没有时间再说什么,青羽也是苦笑着,一用力、将手上的土司小女儿扔了出去,抢身上去从师兄怀中接过昏迷的女孩,“我们快走!” “土、土司……我们,我们要追么?”看到少年们已经奔出了一段距离,那些呆住的苗人中才有法师反应过来,低低问头领。 “……追。不能让他们这么跑了!”咬着牙,那岩土司不顾叫着“爹爹”扑到怀里的小女儿,冷冷下令,同时一把推开了饱受惊吓的女儿那燕,“没有用的东西!居然被那群汉狗给救了——真是丢尽了我那岩的脸!” 十岁的她蓦然呆住,怔怔的看着父亲因为愤怒而青筋凸出的脸,忽然感觉到奇怪的陌生,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俄塞……俄塞不哭……”侍女那芦这时慌忙上来抱起了她,拉到一边。 她抽泣的靠在那芦怀里,周围那些叔叔伯伯都已经不再理睬她、而各自忙着追那三个哥哥姐姐去了。听到兵刃破空声,幼小的孩子忽然不停的颤抖起来,怯生生的抬头,问: “那芦……他们、他们会死么?爹爹会杀了他们么?我、我不要那个哥哥死啊……”说着,孩子呜咽了起来。此时,那只被定住身形的小蝙蝠也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绕着小主人上下盘旋。 “……”方才那个汉人少年的举动,也让她内心震动不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芦只是抚摩着孩子柔软漆黑的头发,微微叹息。 苗寨十岁的俄塞那燕,攀着侍女的肩膀,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那个穿着白衣的汉人哥哥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从那一角落笼罩着的浓重巫气可以看出、爹爹他们在和对方做着激烈的交战…… “我还记得你……能驭使红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记忆中,那个白衣祭司微笑着伸出手来,凌空画了一个符咒。 他的手指间,有一个小小的玉石指环,闪着微弱的光芒。 是他……难道真的是他?那个十年前闯入山寨救人的白衣少年? 如果迦若就是那个叫“青岚”的少年,那么,按照他们两人的对话推断,靖姑娘……岂不就是那个叫“冥儿”的女孩? ——那个十年前被抓到寨子里来、严刑拷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那个青岚和青羽拼了命、也要维护的小师妹。 他们联袂的闯入,引起了寨子里前所未有的动荡,几乎全部巫师术士都倾巢而出去追拿三个少年。然而,趁着那岩山寨里这样的动乱,一直蛰居在灵鹫山上的拜月教却趁机出手,一举灭亡了这个号称南疆最强盛的山寨! 所有的男丁都被杀死,年轻的女子们被下了蛊毒,被迫忠实于拜月教。 十岁的她,拼了身上蛊毒发作生不如死也要离开那个月宫。在侍女那芦的帮助下,逃脱后在泉州城外遇到了云游四方的张无尘真人,入了他门下,成了今日的二弟子烨火。 不知道那三个少年后来如何……或许已经死在了族人的围攻下吧? 然而,却不料在今日、竟然又看见了他! 他……居然成了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 可笑的是,昔年那岩山寨的俄塞今日却成了听雪楼门下的人,准备前来攻打拜月教。 世事……难道都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么?一直感念的救命恩人,十年来寻觅着,然而一旦见面了,却又是变成水火不容的局面。 “青岚。青岚……”仿佛鼓足了勇气,烨火低下了头,抚摩着掌中的飞翼,感慨万分的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那岩山寨的小俄塞,你终于记起来了么?” 身后忽然有清冷的声音,烨火大惊回首,看见了挽帘而入、静静看着她的靖姑娘。 那个叫青冥的十三岁女孩儿。 离开木楼已经很远了,然而体内的刺痛在慢慢地加剧,蔓延……他抬手,掌心向上,承载着月光。奇怪的是,天幕中那一轮明月、居然再也不能给他任何转移痛苦的能力。 而伤势却在恶化。 刚才那一战里,虽然表面上他占尽上风,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在施用“指间风雨”时,遭到了咒术的反噬—— 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通称为“反噬”或者“逆风”。如果施用法术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这是术法家都知道的常理,对于这种情况,天下各派的术士们也都有不同的防御方法,原理大都是将反噬的力量转移到别处。 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也不例外—— 因为咒术反弹而造成的小小伤害,这种情况他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一次,他居然无法同以往一样将反噬的力量转移出去! 明河、明河她……或许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 凝聚的真气渐渐有涣散的迹象,迦若皱起了眉头,加快了脚步——无论如何,他要赶在月沉之前回到灵鹫山的月宫,不然,越来越溃散的神智支持不了反噬回来的袭击。 走了几步,脚下的感觉却越来越虚浮,他视线也有一些模糊。恍惚中,仿佛周围的树林中浮起无数幽暗的眼睛,怨恨而阴冷的看着他——糟糕。 那些恶灵……那些恶灵又回来了么?那些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无数冤魂……居然趁着他衰弱的时候、涌现出来了么? 杀一人,聚一魂。 在拜月教十年,他杀了多少人,已经不可计数,圣湖中累累的白骨见证他灵力增长的过程。转换怨气为灵力,驭使死灵和鬼降——在南疆近似于神明的拜月教祭司,所掌控的力量却是如此阴毒…… 平日里仗着自身修为的深湛,那些聚集听命的恶灵无法作祟,然而如果出现今日一般的失误、让他灵力降低的话,那些死灵和鬼降恐怕会群起反噬。 特别是那些被他活生生放干了全身的血、做成鬼降的少年男女魂魄,只怕是一直以来都恨不得食他的血肉而后甘吧? 今夜,真是不该离开月宫来这里…… 今夜是拜月教一月一度的开启宫门的时候,也是为了对南疆百姓显示教中“神力”的时机——身为大祭司的他、此时应该在大殿的宝座上,一一接见前来祈福禳灾的子民,用他的灵力表现“神迹”、让那些百姓更加相信月之神的力量。 明河该是真的愤怒了吧?……所以才停止了转移对于他的术法反噬。 她是想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大祭司知道,即使独步于天地间,他,仍然不能少了她的助力。 “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谛。” 苦笑着,集中最后的灵力,迦若轻轻念出了那一句咒语,瞬间,雪白的巨大幻兽凝聚成形,一跃而至,匍匐在他的脚边。 “朱儿……带、带我回月宫。”白衣祭司拍了拍饕餮的额头,饕餮亲热的打了个响鼻,伏下身来驮上衰弱的主人,对月啸了一声便奔了出去。 然而,刚奔出几步,饕餮就警惕的停了下来,前爪扒着地面,冷冷看着前方的虚空。 月光明亮,前面几步便是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泛起万点波光——然而,溪面上却慢慢腾起了一层稀薄的雾气! 无数双惨白的手从溪水中伸出来,那些死去许久的灵魂们安静地聚集在半空,用诡秘怨恨的眼睛看着他,形成了一个圈,将祭司和幻兽都包围在内。 迦若感觉到身体中剧痛的蔓延在加快,仿佛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全身往各个方向拉开——莫非是天意……居然让他在这里遇到一条冥河…… 南疆不多见的极阴的水……是能汇聚所有阴灵的地方。在这里,冥界的力量会战胜阳世。即使他平日来到这种地方,也需要小心防护、更何况今日这样的状态! 饕餮在怒吼,一次次的扑向虚空,却一次次的被看不见的力量撞了回来,落在圈中。溪面上水汽蒸腾,死灵聚集成一道墙,安静地一次次阻挡着幻兽的进攻,却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 迦若蓦地明白了:他们,是想将自己困在这里到月亮西沉、不然自己有返回月宫补养灵气的机会!这样,等天一亮,自己就会因为衰弱变成普通人,丝毫无法对付这些恶灵。 “朱儿!我给你破开灵瘴——跃过溪对岸去!”有些孤注一掷的,他下定了决心,摘下额环中镶嵌的宝石,双手紧握,喃喃念咒,将所有的灵力注入宝石中。忽然,用力将那一块“月魄”对着死灵结成的屏障扔了过去! 宝石映着天上的月光,焕发出璀璨之极的光辉,那些死灵纷纷避开,来不及退开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饕餮大吼一声,对着虚空中出现的那一个缺口飞跃了过去。 在腾空的刹那,他感觉到了穿越幽冥两界的剧烈变幻。 那些死灵的努吼和凄厉的叫声都在耳畔一掠而过——在飞跃过冥河上方的刹那、他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们擦肩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着他的衣襟。 然而,所有接近他的灵体,都在月魄的光芒下烟消云散。 饕餮负着他、落在溪的对岸。 在他们落地的同时,“叮”的一声轻响,月魄也掉落在地面上,滚了一下,消失在草丛中。迦若不禁苦笑,回视着身后那些重新迫近的死灵……现在,恐怕都已经没有时间去捡了。 堂堂拜月教的大祭司、号称接近天人的术法大师,居然会有如今的狼狈……不知道苗疆那些视自己为神明的百姓见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白衣祭司苦笑着,一边却丝毫不迟疑的拍了拍幻兽的脖子:“朱儿,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声,迈开步子,前脚却忽然一软,屈膝跪下。 迦若一惊,勉力翻身下来,查看幻兽的前腿,发觉它的左腿弯处流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在方才越过冥河上方的刹那、居然有恶灵抓伤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的变了,回头看着那些冉冉逼近的怨灵,手指慢慢收拢—— “咳咳……”忽然间,寂静的树林里传来马蹄泠泠的敲击声,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溪对面的小径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马行来。 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轻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着,握缰在密林中独自走来。迦若看着他,眼神忽然微微变了变。 斑驳的树影投在年轻人的白衣上,光影变幻着,病弱年轻人脸上有一种沉静的、压倒一切的气度,让看见的人都凛然。他缓缓策马来到溪边,穿过薄雾,马蹄得得,涉水而来。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深夜的密林中显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严肃起来,倚着树,侧过头冷冷看着来人。 ——在他策马穿过溪流的时候,聚集在河上的幽灵们仿佛收到了什么惊扰,居然纷纷退避开来!而那一人一马,因为看不见此时周围可怖的阴魂,只是自自然然的涉过了浅水。 然后,他看见了他。 “咳咳……是阁下掉落的东西么?”看见长草里闪动的宝石辉光,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着问,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激动地上的宝石,月魄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没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着,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复杂的变幻着,隐约有犀利的冷光。 他只是靠着榕树站在溪边,看着在深夜密林的薄雾中、俯身拾起宝石的年轻人;看着那个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宝石,然后脸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变—— “萧楼主,幸会。”在那个白衣公子说话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着,首先开口,指了指天上东南角,那里,有两颗大星,正遵循着轨道,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看见了么?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仿佛不能承受南方夜里湿冷的气候,马上的白衣年轻人更加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勉力平定下来。然而,虽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丝丝的血从这个病弱年轻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开口,萧忆情便翻身下马,对着溪边树下那个白袍长发的高大男子抱拳,“果然风神俊朗——幸会。” “幸会?不幸的很啊……”迦若蓦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着胸口,勉强扶着树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方才施用术法出现失误,被一些恶灵所伤,我此刻可以说是衰弱的很呢。” 萧忆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许不曾料想狭路相逢、这个劲敌居然会一开口就说出自身的弱点。然而只是微微一愕,听雪楼主清瘦的脸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为星夜兼程来到南疆,奔波中瘴气入侵,我的旧疾今夜竟又复发了。” 话音方落,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声中,萧忆情一扬手,将手心里的宝石抛回给了迦若:“这应该是拜月教镇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丢了它也会有麻烦吧?” 将宝石握在手心,迦若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萧楼主,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么,来日对决之时,你让我三招如何?”听雪楼主咳嗽着,也带着笑意道,同时将马散放在溪边,过去和迦若并肩而立,看着苍穹。 “不敢。天下有谁能让听雪楼主三招?除非我不要这条命了。”祭司微笑摇头,“虽然武学术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萧公子的修为、绝非任何术士可以小觑。” “祭司过奖了。”萧忆情笑着,看着天空中那一轮渐渐西沉的圆月,“连阿靖都和我说,祭司的术法几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敌——能让她这样推崇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哪……” “阿靖”这两个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蓦然沉了沉,仿佛有极度复杂的光芒从眼底掠过。手指下意识的轻抚着右手上的玉石指环,迦若冷冷笑了一声:“你们听雪楼的靖姑娘,堪称武林剑术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评语,真是不敢当。” 他拂了拂白袍,看着漫天灿烂星辰,东南角那两颗星辰又接近了一分,双星交互辉映,居然让漫天繁星都为之失色!然而,再过不久,它们的轨道便会发生交错。 双星撞击——终究会有一颗陨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运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却接着道:“然而迦若不才,这一次却只是想和楼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术法和武学,到底何者更胜一筹?” 冷光在萧忆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过,他微笑着拂开鬓边的白玉流苏,静静回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宫那一日,此事自当有个分晓。” 忽然之间,谈笑甚欢的两人都沉默下去。 “你……为何倾力也要破灭拜月教?”仿佛迟疑了一下,迦若看着天,看着辉映的双星甚至夺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问了一句,“你该知道,此事付出的代价、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阵冷风掠过,萧忆情再度咳嗽起来,眼神也有些萧瑟,“传说迦若祭司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自然能够洞彻拜月教的过去未来。” “是为了圣湖底下那堆白骨么?”祭司眼神黯了下来,问。 萧忆情微微苦笑,颔首,然而目光却是闪亮如电:“你该知道我的过去……所以,这一次,我不管牺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不毁神灭教、让神殿坍塌圣湖枯竭,我无法让自己收手!” 迦若蓦然回头,却看见听雪楼主犀利深沉的眼睛——这个病弱安静的年轻人,身上一直笼罩着病弱的气息,血气和神气都有些衰弱——然而,在这一刻,目光闪动的瞬间,他眼底流露出的却是排山倒海般凌厉汹涌的气势! 人中之龙。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运的原因。 衰弱无力的外表下,却有着何等惊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恶灵,之所以一见他前来便纷纷退避,看来并不是完全因为这个人身上所流着的血脉的缘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让命运随着它的流程运行吧!”迦若仰头看天,笑了起来,忽然一挥手,烟雾在溪边重新凝结,饕餮应召唤而来,祭司俯下身去,包扎好幻兽膝上的伤,直起身子时笑了笑,“萧楼主,你我再度相见之日、便是星陨人亡之时!——好自为之。” “祭司,你也自当保重。”冷月下,萧忆情淡淡一笑,挥手作别,“如果我再捡到月魄,可未必会送回给阁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处却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兽在月下如飞离去,衣袂和长发在风中飞扬、宛如翻涌不息的云。 远远的,夜风中送过来一句话:“靖姑娘他们就在前方十里外的木楼中,萧楼主快去罢。” 声音落地时,他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十里外的木楼中。 没有点灯,房间内光线黯淡,只依稀可见事物的轮廓。月光在凌乱的家具间逡巡着,然而坐在室内的两位女子,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火红色的蝙蝠停在烨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道主人的手为何颤抖的那么厉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蓦然间,朱衣少女甩开了手,捂住脸啜泣起来。方才的片刻间,她回顾了最不愿回忆的片断,转眼却又直面着昔日的仇家。静默了片刻,对方坐在黑暗中不说话,她却终于率先在压力下崩溃。 “我们、我们族人那样折磨你!……那时候你满身是血的样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记不了!”断断续续的啜泣着,仿佛回顾恶梦般,烨火颤声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们。”低低的,静坐在黑暗中的绯衣女子忽然说了一句—— “但是我并不是恨你们那样折磨过我……折磨不算什么。我恨你们、是恨你们让青岚死去,恨你们夺去了我们三个人平静的生活!我从来没有那样恨过谁,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们那岩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为青岚被你们杀了已经十年了。如果不是听说拜月教灭了你们寨子、我早就会自己亲手来杀光那些苗人!” 烨火惊呆了——靖姑娘的话语是那样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个瞬间,她感觉到了对方内心最深处爆发的感情——那沉淀了十几年的愤怒和悲哀。 “那么……方才迦若祭司要杀我,你为何……为何还替我解围?”面对着这样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缩,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问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脸隐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岚既然没有死,我干吗还恨你?”过了片刻,绯衣女子淡淡的回答了一句,声音在片刻间恢复成平静淡漠,叹息般的道,“何况,那个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孩子。” 烨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其实那个时候,靖姑娘,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烨火,如今我们都是为了对付拜月教而来,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罢。” 第五篇 风音蝶魂 风过回廊。 满架的蔷薇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圣湖上,千朵红莲绽开。 灵鹫山上的月宫,目之所及均是鲜花如海。或许因为汇集了阴阳交汇的灵气,这里竟然不分季节的汇聚了天下所有奇花异草,在缥缈入云的山上争奇斗艳。 “叮叮”几声,风过后,廊下悬挂的一排排风铃轻轻击响。 那些风铃均为细瓷烧制,玲珑可爱,白瓷上每一个都用朱笔画了符录,挂在园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阵风过,便清脆的响动,一方面可以惊走飞入啄食花朵的鸟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残花朵的狂风吹过,这些附加了咒术的风铃也可以将其阻挡在外。 月宫里的所有人,都将其称为“护花铃”。据说是迦若大祭司亲手制作、并命令教中弟子将其挂遍整个月宫。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如此爱惜?”在千万只风铃清脆的击响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响起,冷诮而高傲,“杀人如麻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对这些花草这般爱惜,真是让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没有回答教主的话,靠着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脸色却是惨白的。 一个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个玉盘举过头顶。 迦若的一双手、就浸在那一盘还散发着热气的鲜血中。 那都是刚刚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热血——凝聚了生气和阳气,弥补着他昨夜因为施用阴邪术法遭到反噬而产生的灵力衰弱。 迦若的手苍白,与玉石的托盘几乎同色,皮肤下隐隐有青紫色的血脉。然而,他闭目靠着廊柱,手掌张开平放入血泊中后,似乎是错觉,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脉,而且缓缓沿着手臂上升开去。 “每个人……都有他想守护的东西。”许久,仿佛精神力恢复了一些,白衣祭司睁开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喃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苦笑着,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点让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时分、刚回到月宫时他那衰弱的样子,拜月教主忽然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强的术士……原来你也会怕术法反噬么?那末,你就不该这么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啊。”用象牙骨的绢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娇娆的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不错,谁要你昨夜不回月宫主持仪式? “几个寨子的土司、还有平南王的宠妃都过来了,等着你为他们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来。这么多贵客在,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么?我生气起来,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转移过来的‘逆风’。” 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虽然不习术法,但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却对于教中任何术法都具有抗力,对于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历代的祭司,都会将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过太阴星转嫁给教主,再凭着她天赋的禀异加以消弭。 不然,经常要施用如此厉害的术法,任何术士都无法承受那样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从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创立那一日开始,似乎就是这样奇异的相互依存的关系。一个执掌教义,一个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谁都无法脱离另一方单独撑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乱以外,这一百多年来、拜月教可以说一直是稳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阴灵侵蚀掉,你又有什么好处?”有些苦笑,渐渐恢复元气的白衣祭司摇摇头,“你可知昨夜我还遇到了萧忆情!若不是他当时也有病在身,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回来么?明河……你这个玩笑开的大了。” 执着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一切都和冰陵预见到一样丝毫不差的发生了,不是么?”挥挥手,命那个捧着盘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来,抬手拨动廊下悬挂的风铃,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会亡于此战!”用力握紧扇子,拜月教主美丽的眼睛里却是坚定冷厉的光,“凭什么?” “就凭圣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视着天际远去的一片白云,不惊轻尘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活该!”有些气急败坏的,拜月教主大失风度的骂了一句,然后神色又转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况,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还这笔旧帐?” “有人却是为收回这笔帐、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叹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转动那些风铃,淡淡道,“你弑母篡权、当了拜月教教主,自然连着她欠下的旧帐也要一并继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美艳无双的拜月教主转瞬间变了脸色,然后忽然冷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谋!——当初商定篡权的时候,我们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别撇清的那么快,这旧帐要继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脸如石雕,动也不动,然而眼睛里却渐渐显示出厌恶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厉害了!——离了我,即使你术法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着他转头离去,拜月教主却冷冷的扔下了最后一番话,脸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却是闪烁着隐秘的恐惧。 “何况……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后会如何。那些怨灵们忍了你那么久、恐怕会群起噬咬你的灵体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轻笑,拜月教主却用眼角查看着离去的人,随着他脚步的走远,惊恐之意越来越深。 挂满廊子的风铃在风中旋转、击响,然而那一袭白衣却丝毫不停地沿着廊子飘然远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终于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拜月教主终于忍不住脱口喊,脸色已经是苍白,“你、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手一松,“啪”的一声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缓缓沿着柱子坐倒在风铃下。忽然间,这个美艳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那种无力的感觉,终于从她强自掩饰的心底弥漫了出来,击倒了她。 她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弱女子,除了血脉中继承下来的所谓“月神之血”以外一无所有,她甚至不会术法、也不能保护自己。除了坐在宝座上、作为拜月教的象征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教中虽然还有清辉、孤光两位懂术法的使者,然而他们的灵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开了手,那么面对萧靖两人率领的听雪楼,拜月教上下哪里还有活路? 或许她做错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还有方才她说话的语气,可能已经惹恼了他。 而以死亡来威胁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里,居然是那样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岁的她从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为教主的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服了他,让这个灵力惊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与她一起联手,推翻了她的母亲、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宝座,他成了祭司。他们终于摆脱了控制,拿到了他们想要拿的东西。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多么的孤寂——逼得人快要发疯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亲临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辈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虐脾气。 原来,历代拜月教主,都是将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们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不会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阵风过,她听见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不知又是什么鸟雀飞入了这个园中,惹起护花铃响声一片。 在这个南疆相依为命了十年,对于那个成为祭司的迦若来说,或许还是这满园无知觉的花草、投注的关爱更多罢? 或许,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该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宫被摧毁的命运。 她擦拭着颊边的泪水,暗自咬了咬牙,准备站起来。然而,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个白衣祭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静静的低头、看着她此刻泪痕满面的脸,不说话。 平日对于一切都冷漠洞彻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惜温和。 “你过来看好戏么?不要指望我会哭着求你!”她挑衅的抬头,展开扇子掩住满面的泪痕,冷冷道,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明河,你太骄傲。居然不肯说一个‘求’字来改变整个教派的命运?”在她提起裙裾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出声,有些叹息般的问。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长长的红指甲刺入了掌心。许久,也不回头,终于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要不管我……”语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难以控制的颤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应你。”抬手拨动着风铃,白衣祭司缓缓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软,仿佛松了一口气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静静地,她回过头看着祭司,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迦若……你竟这样逼我……当年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摆脱那样的控制、我也不会杀了我母亲!即使她暴虐残酷,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明亮的泪水从拜月教主的脸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微微叹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明河,你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对我很好,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没有欠我——”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泪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会不管你……”不等她说下去,迦若轻声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该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图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拜月教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全部吐露,“我让冰陵开了水镜,看见了你那边的情况——你、你为了和她走,连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风’来警告我?”带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摇了摇头,“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该听到了我说:我昨夜去那里只是想印证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头。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环和高贵的血统而言,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普通女子。长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娇纵凌人的脾气,然而,她本心却是温柔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或许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总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泪水流淌在他的指间,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的感觉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会让听雪楼对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入了花园中:“我也并不想和听雪楼为敌……然而萧忆情内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宫,他才满意吧?” “放心,我自有办法。”迦若随着她一起步入花园,淡淡道。 园中繁花乱眼,五彩夺目,虽然鸟雀不入,然而依然有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冥儿从小孤僻,喜怒不形于外,但如果见了这里他栽的奇花异草,也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并指夹住了一只花上飞舞的凤蝶。 “何苦为难它?”蓦然间,听见明河出声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么像你……” “哦?”有些惊诧的,他停住了发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阵风过,四周风铃的脆响一片。明河在风中蓦地抿嘴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蝶儿,悠然道:“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谢后的灵魂,飞回来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凤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飞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颊上那弯月儿更加美丽,如第三只眼睛窥探着人的内心:“祭司大人,你说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蓦然微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清晨,天刚刚透亮,周围村寨里就有公鸡连绵的打鸣。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实,竟然再没有一丝纷乱的想法——或许,困扰了她那么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结,反而解开了她的一重心魔罢? 她坐在溪边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脸和头发,然后将手巾拧干,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然而抬手间,袖中的血薇滑了出来,“唰”的一声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剑。然而,在捞起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阴湿的水草,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运气,用力将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听使唤,那阴凉的感觉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了上来——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过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丝万缕,仿佛是人的湿漉漉的长发! 她试着用力挣脱,然而那水草居然丝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间,水下仿佛还有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阿靖抬起左手,并指成剑,狠狠划下。那一丛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动,抽搐了一下,将她的手臂勒的更紧。在剑气第二次斩落的时候,水纹微微荡漾,一簇水草忽然扬了起来,带着水珠勒向绯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还没有触及她的肌肤,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烧一般,那一簇水草蓦地蜷曲了起来,发出吱吱的燃烧声,迅速断裂。缠绕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松开,漂入水底不见。 怔了怔,阿靖将剑从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领,拉出了颈中悬挂的小小木牌。 一个略显破旧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护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有个甜脆的女声讶然道。 阿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水绿衫子的年轻女子站在身侧,正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拿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来:“是被它缠住了吧?这鬼地方就是这种阴湿的东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着对方,猜测着,绯衣女子戒备的吐出一个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来,那样活泼泼的表情,宛如她来到南疆后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靥,阿靖忽然间就有些郁郁,接着问下去:“楼主来了么?” “萧公子和家师、明镜大师日夜兼程,平明时分已经到了。”看见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回答,“萧公子要弱水过来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并没有立刻起身,绯衣女子却抓住了那一个字眼,微微摇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他的身子,可还好么?” 不知道为何,虽然明知此时走几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却不想立刻起身,而是从旁人嘴里打听他的状况。 所谓的近乡情怯,或许也只是这样的心态吧? 生怕见了他、会发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况,等会儿心里才不会什么预备都没有。独自在南疆虽然不过几个月,然而仿佛却在回忆中过了几十年——如今自问,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无力。 “可不大好呢……萧公子旅途太过劳累,染了风寒瘴气。幸好带了墨大夫,刚刚给他用了药,楼主已经好多了。”弱水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回答,一边好奇的看着绯衣的女子——这是一个武林的传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听雪楼主并称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却不过如此,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夺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缓缓站起身来,道:“我跟你去见楼主。” 在她起身的时候,弱水看见了那把绯红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却停在了靖姑娘的颈中——那里,有一个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强大的驱邪能力的护身符。 从那个小小的木牌上,修习术法的她,忽然隐约的看到了什么。 隐隐约约、一望无际的红色…… 那是怎样深切的残念、在经历了十数年的沧桑后,依然固执地不肯褪去。 阿靖转过竹林的时候,看见了刚刚来到的听雪楼人马。 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刚来到这里与先期来到的人汇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安排,喧哗烦杂的紧。碧落和红尘也忙的不可开交,人群穿梭似的来来去去,每个人见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谨的叫一声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样淡淡的点头,也不回应,只是静默的看着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镜大师,张真人,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们两位了。”仿佛刚刚说完了什么,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颔首,淡淡嘱咐。刚刚喝干的药盏放在他手边,听雪楼主的脸色略微苍白,断续咳嗽着,然而清秀带着女气的眼睛里,却依然是平静而深远。 “阿弥陀佛……公子心思细密,筹划滴水不漏——既然有助于剿灭拜月教,这些小事贫僧和张道友自然不会推辞。”榻边,须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这,应该便是从栖霞山法能寺请来的明镜大师吧? ——而旁边那个带着紫金冠的老道,则该是闻名天下的龙虎山张无尘张真人了。 烨火已经来了,侍立在师傅身侧。或许因为昨夜的情绪波动,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许,她是一夜无眠罢? “萧公子,靖姑娘来了。”她还没有出声,带路的弱水已经笑盈盈的叫了来。 话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过头来。 一僧一道的神色,刚开始是有些审视意味的——毕竟,对于这样一位名动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没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视线投注到这个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镜大师和张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后阿靖看见他们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底下轻轻移动掐算。 她忽然有些厌恶起来……又是命运。 这些懂得术法的人,太执着于所谓的宿命和预言。 就如她的师傅白帝,即使号称剑术玄学一代宗师,居然却不能杀死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他惧怕命运的改变,于是放任了这个可能遗祸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来。 如果看见命运让人变得懦弱……那还不如看不见。 “靖姑娘。”两位术法大师分别起立,致礼,她也是静静地回礼,却没有出声。 再度往她脸上一看,明镜大师和张真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时看见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便同时告退了。烨火和弱水也跟着师傅离去。 “好久不见。”周围登时安静下来,唯有风簌簌穿入竹叶的声音,萧忆情仍用平日那种平静莫测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绯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边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么?” “如果好,还用楼主你亲自来么?”她也是淡漠的回应着,走过去,在竹榻边上坐下,有些讽刺的看着他。 “赶着来这里、是因为我很担心你,阿靖。”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忽然转成了苦笑,低低的,听雪楼主看着她,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哦?”绯衣女子笑了笑,看着小臂上被鬼母藻缠绕而留下的印记,眼神仍然是倔强而冷漠,“征战武林这么些年,你可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放心,虽然我不是那个迦若的对手,但也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萧忆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风般拂过对面绯衣女子清丽的脸,她脸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满锋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剑——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忽然叹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气,低低注视着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担心什么——阿靖,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有。”沉默了片刻,绯衣女子的手轻轻按上颈中的护身符,回头,直视他喜怒莫测的眼眸,忽然静静道:“那个迦若,是我的同门师兄。”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主的视线垂了下来,秀气的睫毛掩盖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间,他的抬眼看着楼中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是么?” “你何必作态?烨火应该已经密告过你了。”冷冷看着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带着几分讥诮和不屑,“她是你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不是么?你也该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说什么,然而萧忆情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触,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怀内,痉挛的抓住了一个白玉小瓶,然而因为手指不停颤抖,一打开,瓶中红色的粉末便洒了一桌。 绯衣女子蓦地起身,瞬间出指点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将瓶中剩余的药粉倒入案上的一盏苦茶,扶着给他喝下。待得他喝尽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随便动用真气,我去叫墨大夫过来。” “不用……先别、别叫他。”然而,在她刚站起时,手腕却被他扣住,阿靖回头,看见他衰弱无力的眼睛,那样的冷彻而阴柔,迷离得有些女气。 她忽然间就怔了一下——这个人身上,永远带着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 他的眼神是阴柔却又强悍的,他是一个病人、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恶而致命的魔力,让无数武林人士对于这个传奇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感觉。 “有很多话……咳咳,说开了反而好。”他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种琉璃般脆弱的感觉,虽然服用了药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着,却花了很大的力气,缓缓对着她说。 阿靖坐了下来,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关穴和少泽穴,缓缓将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药力。 “你有多少机会能够杀我?”忽然间,咳嗽着,竹榻上的病人闭目问了一句。她一惊,手指下意识的扣紧——腕上尺关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让人半身无力。 “你也知道……病发作的厉害的时候……我连墨大夫都不允许他靠近。咳咳……在发病的时候,一个小孩子……都能杀了我……”断断续续的,听雪楼主苦笑着说,感觉到扣紧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阿靖……你有多少机会、能杀了我啊……” “那是你胆子大。”许久,她涩声回答了一句,“或许有一日我就真的会杀了你。” 风声入竹,萧忆情咳嗽着,看着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颜色艳丽的蓝天,目光疲倦而高远:“那你认为……我还有会派人监视你?” “可是如果不是烨火告密,你从何处事先得知我与迦若的关系?”她的手指松开,然而目光里的冷芒却不曾稍减。 “咳咳……”听雪楼主微微咳嗽,温柔的凝视她的眼睛,叹息般的轻轻道:“这个么……我在两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两年前?”绯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错。”萧忆情微笑,眼神迷离莫测,望着高天流云,淡淡道,“告诉我这个秘密的人,曾有个名字叫做青羽……” “高梦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脱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们听雪楼、曾经的二楼主。”嘴角忽然浮现出哀伤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应过、永远不会将我们的以往泄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语。忽然间,又笑了起来,笑容中是平日一贯的冷漠轻蔑:“是了……凭什么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诺言?我不是连他也杀了么?” 用过了药,萧忆情的气色稍微缓和,用手撑着竹榻让身子微微前倾,静静看着绯衣的女子,道:“我并没有刻意追究你的过去,但是你来到楼中不久,他就故意泄漏风声让我得知你和他的渊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对于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亿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该料到、以听雪楼二楼主的心机和手腕,本来也是就会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缘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变—— 青岚亡故后,他们两人离开沉沙谷流落中原。 带着血薇剑的十三岁女孩一出现在江湖、就因为血魔女儿的身份遭到了无休止的追杀与排斥。终于在某一天,她发现陪着他的羽师兄不告而别的离开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标的,怎能因为她的出身连累到在江湖中奋斗的路。 身怀绝艺的青羽,总不会为了护着一个邪道魔王的女儿,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几年之间,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动武林,最后甚至赢得了萧忆情的重视、邀请他入主听雪楼,共谋大业。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梦非。 往世如幻梦,但觉今是而昨非。 对于赢到手的一切,听雪楼的二楼主显然是满意的——他从来不曾为舍弃过什么后悔。 或许在某一日,因为蓦然看见新加盟的女领主时,有过刹那的震撼——然而与她再度重逢时,他考虑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出现会对于他篡夺大权的计划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吧? 毕竟,白帝那个预言,三位弟子都铭刻在心。 所以,他选择了先发制人——将自己与舒靖容的过往,有意无意的透露给楼主。 他料想着、以萧忆情内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楼中必然不能成为楼主的心腹——何况,要冥儿信任别人、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对来说,要让两位当权者心存疑虑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断,本来应该都没有错。 可惜,到了最后的关头,如预言所说的那样,他还是死于血薇之下。 阿靖安静了半晌,慢慢将记忆中各种零散的片断串在一起,一一印证。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沉浮着,忽然,她再度笑了起来:“楼主,你的胆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梦非的野心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然而因为爱才、也因为对于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绝对自信,萧忆情依然给予他在听雪楼中的高位大权,起用了这位极度危险的奇才——同时,也时时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听雪楼内乱中,他将她安排为最后的关键,对付背叛的高梦非。 在叛乱最后势均力敌的混乱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楼主高梦非的心口,粉碎了那个染血之梦。 她以为萧忆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过去,才如此安排——毕竟,在武功上,除了萧忆情和高梦非、听雪楼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楼主南楚又为人温和诚挚、不善于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谋划。 然而,楼主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么他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险的一着棋…… “是很冒险——但是我赌赢了,不是么?”微微咳嗽着,然而听雪楼主有些欣悦的笑了起来,那千亿的星辰仿佛再度浮出海面,闪烁着万顷光芒,“我赌你不是他的同党,我赌你不会背叛听雪楼。” “如果输了,你坟上的白杨如今也该有合抱粗细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叹了一声。江湖仇杀争斗本就残酷无情,为了稳定听雪楼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败了多少变乱和阴谋。 “阿靖:我从来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着绯衣女子,目光真挚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说。 然而阿靖却只是握紧了袖中的血薇,许久,才轻轻道:“好罢……我试试看。” 虽然只是听到这样的答案,听雪楼主却蓦地笑了,病弱的脸上有淡淡的奇异的光,低低道:“谢谢。” 他站了起来,看着远处忙碌的自己人马,忽然有些感叹的低语了一句:“真希望……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绯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时,忽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知道——那么,为何还故意派我来南疆对付拜月教?你难道不怕——” “我很怕。”萧忆情的脚步蓦然停止,迅速截断了她后面的话语。然而却是不回头的一笑,笑容里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赌了一次,但是这次我很怕我会赌输——所以我有些后悔、连夜赶了过来。” 顿了顿,他终于回头微微一笑:“所以……赶来看见你还在,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蓦然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让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内心有些动摇:要如何对他说,在听说他要赶来的时候、她内心也是有喜悦意味的。 她的内心,竟然有过那样软弱的感情。 “为何……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从来不曾花不相等的代价来对付一个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为何……一定要对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这个一直困扰的疑问。 竹径上,白衣公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嘴角有极度复杂的笑意,然而,眼神深处却忽然泛起了刀锋一样雪亮的光芒!仿佛有什么掩盖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峥嵘凌厉的内心。 “我恨它。”蓦地,萧忆情淡淡说了三个字,一字一顿,“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岩山寨一样——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从惊愕中体会他话语的深意,听雪楼主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从碧水修竹中穿过:“我见过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对手。我不会为难你……在我和祭司对决的时候,请你置身事外。” 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在空气中荡漾,便如拂过树林的风。 第六篇 记川溯影 “师姐,镇南王世子没事了么?”大理镇南王府客厅中,一见绿衫的弱水出来,烨火便有些担忧的站了起来——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这是什么?”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惫,却忽然有些顽皮的笑了,手一抬,烨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扑来,浓重的阴邪气息让烨火本能的退开了一步,冲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师傅昨天半夜里守在世子卧房,好容易才收服了这个来暗杀的鬼降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高不盈尺的葫芦捧在手里,招呼着师妹过来在口上贴满符录,“师傅在和镇南王说话,让我们先将它封起来。” 烨火被空气中奇异的霉味薰得皱眉,但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鬼降,还是让她大为惊异。她过来帮着师姐扶好葫芦,看弱水贴上符录。同时感觉到葫芦中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的撞击着,咚咚直响。想起以前在术法书上看见有关鬼降的叙述,她心中有奇异的厌恶—— 鬼降,是广泛流传于南疆一带的降头术中的一种,是通过养鬼之术控制了一个鬼魂,令这个鬼魂去做种种事情,即驭使死灵。 为了培养鬼降,术士先要到树林去砍一段的木头(或言,以种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树木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准备完毕后,去找一些刚死不久的人的坟墓,掘棺取尸,用人脂提炼而成的蜡烛烧烤尸体的下巴,直到尸体被火灼出尸油,然后将滴下的尸油用預先准备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师然后迅速盖棺念咒,这个刚死去的魂魄就能听命而供差遣行事,来去如电而为一般人目所不能见,瞬间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虽然因为过于阴邪而被玄学正派视为妖法,然而在南疆,却颇为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来暗杀世子的鬼降吧?”贴好了符录,葫芦里面的声音也小了下去,烨火皱着眉头问。弱水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是啊。镇南王的侧妃想让己出的次子当上王储、所以才暗地里请来了拜月教的鬼降。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哪里瞒得过我们这些人的眼睛。” “哎呀,那么镇南王他知不知道?”惊讶于权贵间竟有骨肉相残的事,烨火脱口惊呼。 “嘘……轻点。”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镇南王心里比谁都清楚呢。可是他宠着侧妃,又能怎么样?至多请师傅过来帮忙避祸而已。” 冷笑着,弱水明朗的眉宇间忽然有愤恨的表情:“这些糜烂的皇族富豪,家里的丑事能少的了?——师妹你别惊讶,姐姐可是从这里出来的,看惯了……如果不是当年娘早早送我出了家、跟了师傅学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烨火不说话,微微叹息了一声—— 师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门,父亲纳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却一无所出。弱水的母亲是第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后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两暗地里好几次几乎被谋害。 终有一日,张真人云游经过,一见五岁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说:“此女有仙缘,可随贫道出家——若不出家,则活不过三年。” 弱水父亲不舍,然而过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惧怕女儿在家终究留不住命,父亲终于同意了夫人的请求,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真人。 也许多亏了跟了师傅,师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虽然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师姐的心里,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烨火怔怔的想着,却看见师傅结束了同镇南王的交谈,由王爷亲自送着,从书房走了出来。她们两人连忙收好了葫芦,跟着师傅走出府门去。 “师傅,你和镇南王在书房那么久干吗呀?我们在外面等的腿都软了。”方一出门,弱水便嗔怪,“而且我们这一次来不是为了对付拜月教么?怎么反而管起这些王府里七七八八的恶心事了?” “你给我小声!生怕拜月教的人听不见是不是?”不满的瞪了弟子一眼,张真人叱道。 弱水吐了吐舌头,晃着手中的葫芦对着烨火笑笑。 “小心些!万一撞翻了、让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张真人对于这个调皮的弟子向来没法子,但是仍然解释了一句,“镇南王答应这一次不插手听雪楼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因了世子此次差点送命,他碍着王妃生气。此前,侧妃和拜月教的关系密切,顺带着镇南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个邪教……” “哦,这次王爷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错啦。”微微笑着,烨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还真的牵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镜大师应该去了周守备府上驱邪——近几日谣传周守备的死对头千总陈定基想制他于死地、高价请来了邪教阴人想害了他性命。”张真人摸了摸胡须,缓缓点头,“唉唉……这般狠毒的妖术!施术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阳寿?” “咦?这么说来,周守备也是站到我们这边啦?”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弱水问。 烨火笑吟吟的看了师姐一眼:“至少不会和我们为难了吧?他要忙着找千总算帐,拜月教的事情,该是懒得管了——这样一来,形式对于听雪楼就好多了,不至于四面为敌。” 张真人微微点头,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一些还要向你师妹学学!”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王府守备那里正好有机可乘啊?万一他们都和拜月教扯不上呢?”虽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还是有些不服气的问。 “呵呵……这等谋划,自然是萧楼主的功劳。”有些感叹的,张真人微微颔首,“他似乎从好几年前就关注到苗疆了,对于进攻拜月教楼主似乎已成竹在胸,这里的人事无不了如指掌……短短时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厉害,厉害啊。” 弱水被复杂的关系搅得有些头晕,跟着师傅在人群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张大眼睛叹息了一声:“啊,我现在明白那个萧公子为什么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了——老是想着这么费力的事情,能不累么?”顿了顿,见师傅和师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着问了一句:“师傅,萧公子厉害,还是你厉害呢?” 然而,不等听到回答,感觉到了背上的葫芦似乎轻了起来,弱水下意识的伸手一探,忽然叫了起来:“哎呀!糟了——葫芦、葫芦空了!” 张真人和烨火同时色变,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芦查看时,一入手便发觉份量轻了不少——然而,封口处的符录、却居然丝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坏符录结界,就轻易掳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没有觉得有谁动过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来的感觉,“师傅……这次我只有认啦——你回去罚我吧!” 看着葫芦口上分毫未动的符录,再凝神一算,张真人便抬起投来,拍拍焦急的弟子,叹了口气:“算了……以你的修为,实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烨火斗齐齐一怔,却看见师傅转过头,对着方才擦身而过的行人一稽首:“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运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为、何苦与小徒开玩笑?还请将收服的鬼降返回,贫道感激不禁。” 人群中,某个快要走上浮桥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凤凰花下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大师恐怕是看错人了吧?” 然而,在那个人回头的刹那,仿佛被强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视线一片空白—— 那个人身上的灵力是如此的强大……那散发出来的“气”、在看得见精神体的她来说,一眼望去几乎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见周围来往的平凡百姓。 视线中,只有那个凤凰花树下白袍长发的男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冷笑。 “迦若大祭司!”耳边,忽然听到了师妹烨火脱口的低呼,她的声音,也带着震惊和极度复杂的感情。弱水的心猛地一紧,盯着前面的白衣年轻人,有些发呆。 “贫道自问眼力尚可,并不曾看错。”依然是心平气静地,师傅稽首。 “是么?”弱水看见祭司有些讥诮地微笑起来,额环上的宝石闪着夺目的光彩,迦若指着河边的凤凰树,开口,“那么请问大师:这河边种着的树有几棵?” “啊,自然是十六棵!”烨火平定了下来,默数了一遍率先脱口回答。 “不对……烨火,你数错了。分明是十七棵。”张真人微微摇头,抬起手,一棵棵的数过去,从左数到右,没错,果然是十七棵。 “这……”烨火呆了一下,自己再次数了一遍:还是十七棵。 她虽然满心疑虑,却不得不对着师傅点点头:“师傅说得没错。” 迦若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张真人,虽然你年纪也不轻了,可修习术法之人怎会如此老眼昏花?——分明是十六棵树,怎生数成了十七棵?”祭司微微抬手,从左往右重新数了一遍给他们看,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果然是十六棵! “怎么会是十七棵呢?真人可否再为迦若数一遍?”带着些许的讥诮,祭司回头问。 张真人脸色凝重,抬起手指,一棵一棵数着:一、二、三……然而,居然只有十六棵!无论怎么数都只有十六棵……他、他居然数不出第十七棵来! 只有他明白,他的“分光化影”在一种不知名力量的压迫下,居然失效了…… 他的术法和幻力、根本没办法施展出丝毫! “真人果然是年老了……”微微笑着,看着老道士和两位弟子惊讶的表情,拂了拂衣襟,白衣祭司飘然回身,扔下一句话飘然走开,“对了,有个叫明镜的大师、此刻恐怕有些不舒服……你们赶快过去罢。” 弱水和烨火本来想再度上去拦截要回那个鬼降,然而张真人的脸色却变了,厉声道:“快和我去守备府上!迦若今日一定是亲自去了守备府那边了!” 周守备已经死了……很明显,是蛊毒发作。 死相非常恐怖,断气不过几个时辰,身上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 等他们一行三人赶到那里时,发现了盘膝而坐的明镜大师——他的心口衣衫片片碎裂,似乎有极度强大的力量击溃了他苦修得来的“般若之心”,破除了他由心设下的结界。 看见张真人,他想说什么,然而,一开口便是一口鲜血。 “太、太厉害……我们即使联手、都未必能赢他半分啊……”能开口的时候,第一句话,明镜大师便如此说,眼神震惊而溃散,“他、他才二十多……哪里、哪里修炼来的这等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力量……简直不是凡世所有!” 两位女弟子也呆住。过了片刻,才听见师傅低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大师……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指望天命了?” 几近油尽灯枯的明镜大师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一亮:“啊?张真人……你、你也看到了?在那个女子身上?” “那一日,你我应该同时都看出来了。”微微颔首,张真人低声道,“就在她身上,我们看见了宿命——她是迦若命中注定的克星,不是么?要对付拜月教的祭司……恐怕,还只能请靖姑娘出手了。” 靖姑娘! 弱水心头蓦地一跳,和烨火惊愕的交换了一下目光。 “不错……”有些衰弱地,明镜大师点点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眼睛中有些悲悯,“靖姑娘冥星照命,凡与她的星宿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 在神殿前波光泠泠的圣湖边,白衣祭司叹了口气,俯下身将手浸入水中——虽然是夏日、又是在南疆,月宫里的圣湖却依然冰冷刺骨——那是因为这里汇集了天地至阴之气。 拜月教一百多年称雄南疆,用术法杀人无数。而这个圣湖,则是开教以来便设下的、拘禁死灵的地方。湖底沉积了无数的死灵和怨魂,而施了咒术的湖水成了魂魄们无形的禁锢,让它们不至于四散逃逸。这些灵魂被拘禁在湖底,无法进入轮回也无法消灭,只能静候着拜月教术士的差遣。 迦若将手探入水中,随即放开。 一缕无形的魂魄从他手心离开,潜入水中。带回的鬼降游离入水。 迦若迅速将手从水中拿开——即使这样,短短的刹那,他还是感觉到湖中游荡的恶灵闻到了他的气息、迅速从水下聚集了过来,想噬咬他的手指。 圣湖汇集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阴毒,即使历代的拜月教祭司,都不敢太靠近这片湖水。那里沉睡着太多的死灵,凝聚的怨气几乎能让最强的术士窒息—— 然而,这便是拜月教力量的最终源泉。 世世代代,每一位祭司,都在做法时不得不驭使和呼唤湖中恶灵的力量。 即使号称一百年来最强大的、唯一集教主与祭司身份于一体的前代教主华莲,也无法不倚仗圣湖阴灵的力量。 “那些湖底的恶灵这样厉害么?”看见祭司迅速从水中抽出手指,细细凝视指间有无被噬咬得痕迹,站在神殿台阶上的拜月教主有些诧异,“连你都不敢触碰它们?” 迦若没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在湖边静静凝视着看似一片平静的湖水,眉目之间有些肃然。这是沉积了上百年的阴邪和怨气,如果一旦逃逸就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今日,拜月教仍每年需要进行血祭,才能压制湖中凶残无比的恶灵。 “迦若,你有无想过、如果有一日这神殿中的月轮被转动,如果圣湖底下的闸门被打开、湖水被放干的话,那么又是如何的景象哪?”有些感喟的,拜月教主纤长的玉指抚摩着供奉在神殿上的圣物,喃喃道。 “别碰!”仿佛触电般地,白衣祭司一掠而来,一把将她的手打到一边。 “迦若你——”吓了一跳,明河捧着手怔怔的看他——这个深沉莫测的拜月教守护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别碰它……你疯了么?天心月轮,千万碰不得。”重新将帷幔拉下,迦若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他抓住帷幔的手微微颤抖—— 拜月教的至高神殿里,供奉着这个月轮。传说中,在灵鹫山上创立拜月教时,开山祖师同时建立神殿、挖掘了圣湖。月轮下连着圣湖的水闸,一旦打开,可以将湖水泄入地底。 然而,一百多年了,从来没有哪一任教主或者祭司,胆敢转动这个月轮。 因为一旦月轮转动,湖水泄入地底后,那些湖中囚禁的恶灵便会被放出,四散逃逸进入阳世!那可怕的阴邪力量如果一旦失去控制,那后果……一想起这个,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都不由不寒而栗。 “碰不得?怎么碰不得!”拜月教主冷笑了起来,娇弱的眼睛里却有决绝冷厉的光芒,一把扯开了帷幕,指着那个月轮冷冷道,“如果听雪楼……如果听雪楼真的攻进来了、如果萧忆情真的敢灭了拜月教,那么我就转动月轮,把湖中的恶灵全放出来!” “——最多拼着玉石俱焚罢了!……哈哈。” 她冷笑,笑意中有疯狂不顾一切的意味,连着颊上那弯金粉画的月牙儿都冷了。话音未落,白衣祭司上来,一把恶狠狠的拉开了她:“你疯了么?绝对不可以转动月轮!” “是,我可以不打开水闸——如果你能够保住月宫的话!”拜月教主静静凝视着迦若,一字一字缓缓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的话。……迦若,我也不想死。” 扶着受伤的明镜大师回到木楼,天色已经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败师傅心情不好,弱水和烨火都不敢多话,只是默默掌灯。坐下来才一会儿,便有听雪楼子弟前来送饭。 看着那个不过十多岁的年轻弟子手脚麻利的布菜,张真人思虑了一下,问:“萧楼主在么?”那个听雪楼的小弟子头也不抬,回答:“楼主吃过晚饭,便出去了。” “哦……”张真人点点头,看看一边的明镜大师,继续问,“那么,靖姑娘可在?贫道和明镜大师,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着,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里了?”有些奇怪的,张真人问。 小弟子抬起头来,将手中的饭菜布好,将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姑娘么,自然是和楼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张真人摸着胡子叹息了一声,过去问在榻上打坐的明镜大师:“大师,下来用些斋饭可好?” 明镜大师须发花白的脸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没有回答,忽然睁开眼睛,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好重的阴气!”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边脆生生答了一句。 听了弟子的回答,张真人也是一怔,脸色不觉变了变: 七月十五。原来,今天竟已是盂兰盆节,众鬼的节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过盂兰盆节。”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站在河流边,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漂浮的灯光,白衣男子叹息了一声。 旁边绯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将手中一盏素白的莲花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看着它顺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闭目,合十默念,神色静穆。 萧忆情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薄暮中临风祈祷的绯衣女子——这一个瞬间,她眉目间的神色是如此安宁淡远,完全不同于平日里那种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边烧纸、施放河灯,到处都是喃喃念经祈祷的声音,有苗人也有汉人,那些声音传入风里散开来,有一种奇异的氤氲的感觉,让人听了有些安定到神思驰然。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盏河灯,映得水面一片晶莹,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为了在南疆死去的父亲祈祷。 这么些年来,虽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亲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就自刎,扔下她一个人在江湖间。但是看得出,她内心依然是怀念着那个死去十多年的父亲的——那个曾令天下武林闻之变色的邪道魔头。 “令尊的魂魄,或许早已经进入六道轮回,转世为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许久,见她睁开了眼睛放下手,萧忆情淡淡的劝慰。 然而,阿靖看着水面上那一盏渐渐漂远的河灯,嘴角浮起的却是冷漠的笑意:“我父亲生平杀人无数,他生前也戏说:他怕死,因为死后地狱便是他之所往——偏偏我娘生性纯善,却是应去极乐世界的。……所以我父亲说,他要活长命百岁才好。” “令尊令堂,可谓是伉俪情深。”仿佛触动了什么,萧忆情的声音里有些微的叹息。 阿靖没有说话,一袭绯衣在夜风中如同蔷薇花般盛开。 河上,那些河灯缥缥缈缈,真的犹如漂往另一个世界,虚幻若梦。 过了许久,阿靖才低低开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那些正道人在括苍山联合伏击我爹,我爹血战良久,终于护着我们母女杀出重围。 “狂奔了三十里,好容易坐下来歇息,我娘将一直抱在怀里的我递给我爹,说手乏了、要爹替她抱一下——然后,就在刹那间,她委顿了下去。 “我那时候惊叫起来,看见娘的背心原来插着一柄短刀,血流满了整个后背!不知道是方才围攻中哪个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还能抱着我、一直逃出了三十里才倒下……”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转过头去看着天上一轮满月,不说话。 “你母亲非常爱你,阿靖。”萧忆情垂下眼睛,看着水波一次次漾上岸边。他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闪亮的光芒。 “是的……我学武艺的时候,还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习了什么功夫、居然中了那样的一刀,还能抱着我跑出三十里?”唇角带着些微的苦笑,绯衣女子静静地摇头,“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练什么武功——因为娘爱我,一定胜过自己。” “是。”萧忆情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个字,但是声音亦然有些微的颤抖。 阿靖蓦然回头,冷冷道:“所以,我有时很恨我的父亲!娘死了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我八岁那年他终于熬不过了,在我睡着的时候用血薇割断了脖子。等我醒来的时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虑过我,所以他自顾自的死了。” 萧忆情不说话的看着她,绯衣女子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识四年多来,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起私人的事情。 ——本来,她是个那样刚强倔强的人,从来不肯将埋藏在心里的事情对人提起。 “你父亲也是爱你的。”不知道如何劝解,他只有这样说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来,摇头:“他或许爱我这个女儿,但是他最爱的还是我母亲。所以单单有我、他还是活不下去的——真真懦弱的一个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为人父的觉悟……与其如此,他不如当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尽如人意。你父亲虽然爱你,却不能守住你,那也是无奈。”萧忆情蓦然笑了笑,眼色里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还不如别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灯中搜索着自己刚放出去的那一盏,声音忽然有些惘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经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声音里陡然起了决绝的严冰,萧忆情蓦然抬头,惊讶的看着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态的说这样的话,是有目的的。 ——然而,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让她有这样的举动。 “楼主,我希望你不要进攻拜月教!”阿靖转过了身,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冷彻晶莹,“无论你想得到是什么,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径达到你的目的。” “如若不然?”萧忆情也是静静地看着她,漠然反问。 绯衣女子眼睛闪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覆盖了明眸,然后转瞬抬起,淡淡道:“如若不然,舒靖容将以她的方式、极力阻止这件事。” 萧忆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负手临风而立,看着河面上的万盏灯光,忽然轻轻冷笑:“好啊……阿靖,你是不惜为了迦若、和我翻脸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间的决战么?” 他说着,忽然在夜风中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他的目光,却刹那间变得空漠而辽远,隐藏着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听雪楼远征滇南、与非武林一脉的拜月教为敌,以武学对抗术法,本已属不智。楼中上下何尝没人疑虑?但因为你过去临大事、决生死种种策略从无失误,所以没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却想问一句:为何?” 萧忆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问。” 绯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私怨。哈。” “作为听雪楼下属,并不需要知道为何。”极力平定着骤起的咳嗽,手指紧按着胸口,听雪楼主的眼睛里却有冰雪般的冷光,“听雪楼是萧氏的听雪楼,我只是动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蓦然转头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闪电更亮:“你要那些人去为你送死、却到死都不告诉他们为什么?!听雪楼不是杀手组织、属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么?” “我并没有让他们去送死!关于攻击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计划!”萧忆情烦乱的扯着自己的衣领,不住的咳嗽,脸色渐渐带了杀气,“我早就想着要灭了拜月教!” “可是,楼主——你没有告诉他们、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听雪楼属下们一直都以为和以前一样、要去攻打另一个武林门派而已!你没有告诉他们术法的可怕、就把他们派来南疆,这和让他们送死有什么区别?”阿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眼神更加凌厉,寸步不让。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没用,反而会乱了人心——他们只要负责抵挡拜月教的一般教徒就行了。术法上的事情,有你我这样的人来应付。”听雪楼主皱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么多人马来南疆。”唇角沁出了冷漠尖锐的笑意,阿靖冷冷道,“武学修炼到极致,也不过一人无敌于天下;然而术法却能为万人之敌——原来,你还是要他们去做肉盾牌。” 萧忆情淡漠的看着她:“那又如何?……所谓的‘听雪楼’,是我聚拢在手中、掌控的所有力量——莫非,你要我学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决战不成?” “如若真的是这样,起码我还是佩服你的。”锋锐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阵夜风吹来,吹起岸边白衣公子的衣襟下摆。南疆夏日的傍晚,萧忆情却忽然觉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嗽了起来:“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没有激你,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着苍穹中那一轮光华灿烂的满月,忽然叹息了一声,“楼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虽然为了个人霸图,然而毕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为,却让人齿冷——为了私怨而驱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所为。既然是私怨,便应以个人之力了结恩怨。”绯衣在夜风中如同红蔷薇般微微绽开,阿靖的眼眸却是冷静而从容的,一字字说来,“我非妇人之仁,该杀戮时便血流成河也不会皱眉;但是不需要杀人时、便是蝼蚁之命我也不会夺去。” “我从来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抬眼看着她,萧忆情的话语中喜怒莫测。 “我有我自己的准则——只是感觉没有必要和别人说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淡淡道,“你若坚决要与拜月教决战,那么我不阻拦你……但是,如果你与迦若一战之后,即使你赢了——我也必为他报仇!” 她的声音是冷涩而艰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风,没有丝毫的迟疑。 萧忆情的手蓦然收紧,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间冷厉如电。 他看向她,目光复杂的变幻,许久没有说话。 “为什么?”更久的时间后,他的手才缓缓从刀上松开。杀气转眼弥散,仿佛咳嗽使得嗓子有些沙哑,他低低问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绯衣迎风而动,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着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唇角渐渐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意:“高梦非或许和你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你可能无法了解我们三人之间真正的感情。青岚师兄……他像母亲那样深的爱护过我。父母死后,我唯一信赖、在意的人便只有他……” 唇边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蓦然转头,定定的看着听雪楼主,斩钉截铁:“楼主,我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萧忆情也看着她,神色有些奇异的哀伤和苦痛,忽然间看着水面,轻轻笑了起来:“咳咳……阿靖,是不是听雪楼连年的战绩让你对我太有信心了?你这样坚决的维护拜月教、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也是会死的么?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你也知道。” 阿靖忽然怔住。 的确,从一开始思考,她几乎就将听雪楼放在了必胜的位置上,只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拜月教被毁,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萧忆情战死的可能。 听雪楼主……似乎都已经是武林中不败的神话。 萧忆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边,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会如何?到时候,听雪楼可能就会散掉,武林再度分崩离析,各方仇家蜂拥而至我的灵前……” 他伸手拨动着河水,忽然回头对着呆在一边的她微微一笑:“不过,那和你已经没关系了……你加入听雪楼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有过约定——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约就自动消除。到时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并不会再与听雪楼有丝毫瓜葛牵连。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报仇。” 忽然间有些无法回答什么,阿靖想象着来日的情况,忽然感觉有梦魇般的冰冷。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不会败。”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听雪楼主怔怔凝视着河水,清瘦苍白的脸上忽然有苦笑的意味,“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没有败过不等于就不会败……高梦非背叛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就已经一败涂地。” 他随手拨动水花,看着盈盈水波在指间一圈圈荡漾开去:“如果是听雪楼一般子弟,败了大概不过是换一个主人或换一种活法;但是我败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静静地,绯衣女子截口道,声音也有颤栗的感觉。 萧忆情的手停住了,迅速的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继续用手指在水波中划动——那无形的水,便在他指间划开了又聚拢,毫无痕迹。 “高手之战,丝毫不能容情——将来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着头看着指间流水,再抬头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灯,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单独和迦若会面对决,那也是难逃这种结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紧了血薇,用力的握紧,极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许久,她才冲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战就势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决途径!” “仇恨只有用一种方法来解除。”将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拨开了,萧忆情却缓缓从身边拿出了一盏河灯——纸扎的白色莲花,素净晶莹。 他没有顾上阿靖惊讶询问的眼光,只是自顾自的俯下身,用火绒点燃了花心的蜡烛。河灯的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清俊苍白的脸。 他凝视着烛火,忽然看看漂流远去的河灯们,喃喃说了一句:“不知这条河,是否是流入灵鹫山上的圣湖里去?” “圣湖?”绯衣女子怔了怔,轻轻问,“就是那个号称拜月教力量源泉的圣湖?” 萧忆情缓缓点头,却没有说话,他抬起手,在夜风中护住那盏灯,看着烛火在烈烈的晚风中挣扎摇曳,终不肯灭去。许久许久,他看着远方,忽然一口气说了下去—— “很久以前,江湖中有个年轻人,他自小胸怀大志,想在武林中建立不世功业。为了武学修炼他走遍了神州,采集各派之长。 “有一天,他来到了南疆……也是盂兰盆那一天,在这条河边的凤凰树下,仿佛是上天的指引,他遇到了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 “他们相爱很深,发誓永远不分离,就商量起以后的打算—— “然而,他才知道,这个女子却是拜月教里面的神女,是现任教主的妹妹。按照拜月教里面的规矩,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一辈子都不能嫁人! “然而年轻的他哪里顾的上这些,不顾所有的也要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她也年轻,敢作敢为。于是,约定了一个月暗的夜晚,她从月宫里逃了出来,与那个年轻人私奔。” 阿靖略微一怔,抬头看着他,然而他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凝视着夜中无声奔流的河水,和水面上缥缈而去的点点灯光,眼睛里有奇异的哀伤的光芒。 原来……他竟然有过这样的往事,从来不被人知。 “他们一起逃了出去,没有被拜月教抓住。然而,那个年轻人带着她回到家乡时,却发觉拜月教的人已经抢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家,而且已经毁灭了他的家族! “他们不得不再度出逃,相依为命的浪迹天涯。每一个地方都不敢停的太久,只怕拜月教派出的杀手会如影随形的跟来。 “这样漂泊不定的生活,整整过了四年。四年中,他们有了孩子……然而,在长年的躲避追杀的流浪中,年轻人和他妻子的关系却淡漠下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萧忆情停了一下,唇边泛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所谓的患难见真心,或许就是如此?”他叹息了一声,不等身后的绯衣女子回答什么,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子后悔了自己当时的轻狂和意气——他本来是一个有着多么大野心的人……他的梦想是建立自己的天下武林,成为一代宗师霸主。 “然而,因为拜月教如附骨之蛆的追杀,他根本连稳定下来都不可能,更不用说什么昔日的霸图和梦想!日复一日,他只是在保护妻子、躲避追杀中提心吊胆的渡过——不过也幸亏他武艺超群,好歹保全了家人四年。 “但是他和妻子之间的爱情却再也不复相识时的热烈,他的脾气变得暴躁,动辄抱怨,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觉得自己将会无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无意的埋怨起命运。” 夜风吹来,风里带来了绯衣女子冷漠的笑,萧忆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将手中的河灯轻轻放入水中,凝视了半晌,才伸手,轻轻将它推开。 站起身后,他的语气陡变,忽然就有了金石交击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了解他的妻子是怎样一个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样的高傲和要强,为自己成为丈夫的累赘而耻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头的一根毒刺。 “终于有一日,他回家的时候只看见四岁的孩子在哭,却不见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来领受一切惩罚、而免除教中的追杀!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来……” 瞬间,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刹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却依稀有痛彻心肺的感觉……或许是同一类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许也会如此吧? 既然他已经后悔了,就无法再相守下去……那末,在变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让她用自己的血将一切了结罢! 至少,她不会再成为他的负累,以后在回忆起来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有心痛和惘怅。 阿靖看见萧忆情站在河边,伸手扶住河边的凤凰树,身子却微微颤抖。 又是有怎样的感情、在听雪楼主的心中掠过? “或许只是被艰辛的生活蒙蔽,在看见妻子留下的书信时、他心中的爱情和悔恨同时爆发——根本忘了被追杀的可怕,那个人抱着孩子千里迢迢追回了南疆灵鹫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惊人的传闻:拜月教主为了表示对圣洁教规的维护,严厉责罚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在一年一度的圣湖血祭中,她下令将自己的亲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们来的时候,祭典已经完毕……湖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个凤凰花下的女子,已经化为白骨,沉睡在水底。 “听到那些消息时,父亲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会哭叫出来,让拜月教徒知道了他们的身份——然而,那个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终于得到了安定与时间,可以慢慢实现他一生的抱负……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从小的梦想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一步步扩大。终于,他成了称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灵魂却从来没有安宁过。他想忘记、从头开始,然而没有办法。他的总是在午夜梦到妻子,梦见她已经在阴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为白骨,然而骷髅深深的眼窝却依然注视着他——温柔一如往日,低声对他说: “‘我无法解脱’——她的灵魂被阴毒的术法困在了湖底。她无法解脱。 “那个成了英雄的人,终究没能好好享受他的功业和成就。他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八岁。” 最后的叙述,在风中依稀散去,萧忆情凝视着那一盏河灯,缥缈远去,眼睛里的光也是迷离不定,低低咳嗽着,他的肩膀颤的更加剧烈,仿佛连肺都要咳了出来。 阿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睛,静静看着他,目光清冽柔和。 听雪楼的主人,眼睛里蓦然腾起了迷蒙的光亮,仿佛极力平定着自己的声音,终于安静地说出了最后一句:“为了记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给自己的孩子改名为‘萧忆情’。” 话音一落,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发除了剧烈的咳嗽,全身颤抖着。用力将手巾捂住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迹依然慢慢渗透出来。 “楼主。”她过去,扶住他的手肘,低低唤,从怀中拿出药瓶打开,递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却痉挛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唇边泛起了奇异的笑容:“阿靖……你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也非常爱我,是不是?” “是。”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低回答了一句。 萧忆情的手指却一分分收紧,紧得几乎要扣断她的腕骨:“但是——她到如今都还在拜月教的湖底!这些邪教的术法禁锢了她,她不能解脱……她时时刻刻都在受着折磨!” 绯衣女子被他忽然间的愤怒和悲哀所压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抬起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间再也难以掩饰的仇恨。四年了……记忆中从相识开始,这个人便是淡定从容、生死不惊的,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仿佛是在地狱里燃烧! 那是龙之怒……无论谁忤其逆鳞,都会被雷霆之怒焚为灰烬。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丰,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个华莲教主就归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准备,你居然和我说、不能扑灭那受诅咒的一族,要我找另外解决的途径?!”微微冷笑着,他看着她,眼睛里有阴暗而邪气的光芒,“你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遗骸永葬湖底、不得超生么?……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语气,到最后终于被剧烈的咳嗽再度打断。 病弱的年轻人靠着树,猛烈的咳嗽着,全身微微发抖,不住的喘着气。阿靖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将药物给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岁的时候死了母亲,仇恨死死的铭刻在她心里。过了十年,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她携剑追凶于天下,用了三年时间一一杀尽了当年围攻她父母的七大门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响彻天下。 她明白那种仇恨是什么滋味——母亲死的时候她体会过一次,青岚死的时候,她又体会过一次!……没有人能做到放弃仇恨,她又如何能反驳他? 阿靖扶着他一起在树下坐下,感觉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来。 萧忆情微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可怕。他慢慢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见一圈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回顾自己的往事,什么样的愤怒和仇恨,居然让听雪楼的主人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坐在凤凰花树下,看着前方静静的河流,看着万盏河灯缥缈流去,听着夜风中传来的人群哭丧之声和悠扬悲怆的镇魂歌,阿靖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苍茫的笑意。 原来,这世上唯独死亡是公平的——无论对于谁,都是那样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哪怕拥有权力地位如听雪楼主人。 “阿靖。”出神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身边的人轻轻叫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在树影的黯淡下看见他睁开的眼睛,清冷安宁如同一泓秋水。药力显然已经起了一定的作用,萧忆情不再咳嗽,只是有些衰弱无力的看着她,完全不复片刻前那样的凌厉逼人。 萧忆情唤了她一声,等她回头了却又不说什么。沉默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了……一直想和你说的,我都已经说出来了——接下来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断决定。” 阿靖一怔,方才想说什么,萧忆情的目光却再次投向了夜中静静流逝的河水,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难道真是见鬼了?……这些话,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的确,无论他或者她,对于以前的往日从来都是深藏于心的人。 然而,在盂兰盆节之夜,在这条河边,他们却不约而同的回顾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子夜,静谧的出奇。 在走过河上浮桥的时候,阿靖看到了河边立的一块石碑,刻着两个字:记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听过的一首歌谣: 有一条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记一切;另一条河叫做记川,喝一口记川的水便会想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记川的水,忘记了一切又记起了一切。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却是永远无法忘记。 第七篇 沧海龙战 走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已经是深夜了,盂兰盆节的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人还在河边上对着水祈祷。天空中是一轮满月,光华灿烂,照得地上白晃晃一片,犹如水银泻地。而满河都是晶莹的河灯,素白的莲花,映照的水面犹如银河天流。 哭丧的哀歌和镇魂歌在夜风中依稀传来,苍凉如水。然而,河边依然有儿童玩水放灯时发出的清脆笑声——生与死,从未如此鲜明的并列在一起,刺眼的令人心痛。 萧忆情断断续续的咳嗽,在夜中显得分外的清冷。阿靖默不做声的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巾递给他,换下了那一块已经浸满血迹的手巾。 “阿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接过手巾,萧忆情忽然顿住了脚步,看着河面上无数的灯火,轻轻说了一句。阿靖看向他,然而,等了半天,却不见他下面的话。 河面上万盏莲花晶莹,一朵挨着一朵,然而已经分辨不出哪两盏是他们方才放入水中的。 萧忆情微微咳嗽了几声,转过头摩娑着岸边凤凰花树,脸上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道:“我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我母亲,就是在盂兰盆节晚上的一棵凤凰树下。” 他的脸藏在斑驳的树影下面,阴晴不定。 沉默了良久,他才放下手,继续沿着河边往回走,阿靖在他身边跟着,忽然听到他叹息般的说了一句:“我想父亲死的时候,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未必会选择在这里碰上我母亲——如果知道终将守不住的话。” 阿靖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知如何回答。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风里有时候有火红的凤凰花瓣飘落下来,晚风吹起两个人的头发和衣襟,恍然如梦。 “哎呀,楼主你们去哪里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这种静谧的气氛忽然被打破,才走到河头,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辟头问。 弱水。 萧忆情和阿靖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苦笑的看看跑的有些气喘的绿衣少女。等弱水跑近了,萧忆情开口问:“我并未见到蓝焰令——莫非有拜月教紧急来袭?这么着急的找我们?” 弱水似乎跑了很久,这时喘着气支着腰,手指指着他们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不是……师傅和明镜大师要我来找你们……” “哦?有何事?”萧忆情眼神一肃,问。 “师傅只说今日是盂兰盆节,又是拜月教的地盘上,你们两个出去逛恐怕会有危险……呼呼,累死我了……你们花前月下,可真是累坏我们跑腿的。”大口的喘着气,弱水依然是唧唧呱呱的说了一大堆,完全不看面前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 “咳咳……烨火呢?”不等她再抱怨下去,萧忆情开口问。 “烨火往下游方向找你们去了。”挥挥手,弱水作出一个累极的夸张动作。 萧忆情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去找她回来,一起回去——有劳你们师傅费心了。明镜大师的伤好一些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已率先转头向下游走了回去,弱水思维单纯,这样一说,完全就顺着他的思路,接口道:“没有,似乎伤得满严重的——师傅说,大师的护体真气和般若之心的结界全被击溃了——那个迦若很厉害的样子,楼主!” 弱水只是自顾自的说着,然而萧靖两人的脸色却同时微微一变。 迦若。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之间隐涩的忌讳。 “所以,师傅才担心你们出去会有危险啊!”弱水笑盈盈的道,回头却看见两人奇怪的脸色,有些惊讶的住了口。 “我和萧楼主一起,不会有什么危险。”淡淡的,阿靖回了一句。的确,她与萧忆情两人联手曾横扫整个武林,就算是拜月教大祭司亲自来、也绝对占不到丝毫上风。 然而,显然是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弱水蓦然笑了,顽皮的吐了吐舌头:“是啊是啊……每个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喜欢的人是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英雄——” 她的笑语,陡然被冰雪般的目光截断。 弱水陡然住口,心中莫名的一跳。萧公子和靖姑娘的目光同时冷到了骨髓里,那样一眼扫过来,她不自禁的停了下来,不敢再说一句。 “你师傅该教教你说话的分寸。”阿靖淡淡看着这个绿衣少女,眼色冷漠中带着逼人的锋芒,一字一字缓缓道,“信口开河、以为不用对自己说的负责任——我很不喜欢你。” 在她冷冷的注视下,弱水陡然间张口结舌。 那一刹那,她才真正明白了为何很多人都说过这位靖姑娘是如何的冷漠犀利。 “走吧。”令人窒息的刹那,萧忆情终于开口,声音也是淡然的,一拂袖继续沿着河边走了下去,“找了烨火,我们回去。” 阿靖便再也不看她,转身和他并肩走了开去。 弱水怔怔的站了半晌,脸色变幻不定,懊恼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一跺脚追了上去。 沿着河走了很远,奇怪的是居然还是依然没有见到烨火。弱水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开始焦躁起来,幸而有萧靖两人在侧,她也不好发作,只是不停地抱怨师妹乱走。 三人走着,不觉已到了河流的下游。那里已经是郊外,人迹稀少,此时到了半夜,更是空荡了无行人。 然而,记川的下游却是一片晶莹璀璨。 没有水坝,但是不知为何,那些漂下的河灯都停滞在了此处,云集着,点点如同繁星。 他们刚一转过河湾,就听到了奇异的念诵之声,仿佛万人集合,喃喃而念。声音带着奇异的低沉与颤音,一直渗透到人的心里去——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奇异的低沉念诵,仿佛波涛一样缓缓拍出,通过空气一波波拍击到人的耳膜——不知道为何,立刻让人心中一空、百念不生,仿佛有神秘的安定说服的力量。 月光很明亮,水银般洒落,映得万物一片晃然。 然而,他们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那是几百穿着白袍的人云集匍匐在地,无数件白色的袍子遮盖住了地面,在月光下泛出骇人的一片惨白。那些跪着的人以头拄地、整个身子贴在地上,双手放在头的两侧,微微举起,掌心向天,似乎承载着此刻洒下的月光。 他们的脸虽然贴着地面,但是口舌不断地翕动,潮水般的念诵之声,就是从他们口中发出。 “拜——!”弱水脱口而出,幸亏阿靖出手如电,抬手拂袖,蒙住了她的嘴,那一声惊呼才没有发出去。她只觉得身体一轻,不辨东南,转瞬间,眼前花叶扶疏,原来已经被萧靖两人拉着,落到了河边的凤凰树上。 “用你们道家的秘语之术说话。”弱水听到了身边靖姑娘吩咐,嘴唇却不见开合,心知她用的是武学中的传音入秘。她此时才回过了神,知道此刻的厉害,当下用力点头。 “七月十五,是拜月教传灯法会的日子!”阿靖的手刚从她嘴上松开,弱水便吸了一口气,用秘语对两人道,脸色有些发白,“师傅就是担心这个,才让我们出来找你们回去的……” “传灯法会……”萧忆情点点头,看着前方匍匐地下的教徒,眼色复杂,“今日里倒是听子弟们禀报过,但是如今进攻拜月教的时机未到,所以没有也安排什么攻击行动。” “看声势可不小。”在花叶间,看见地面一片白晃晃的光,阿靖也淡淡答了一句。 “是啊,传灯法会是拜月教历来在民间传教的大日子,所有的教民都会来。”弱水解释了一句,但是脸上却有快哭出来的表情,“烨火……烨火不会被他们抓去了吧?她、她是沿着水往这边走的……不会被他们杀了吧?” 萧忆情和阿靖没有说话,默默相视一眼,神色都有些肃然。 他们的心里,也都有了某种不祥的感觉。 此时,月已升至中天,皎皎如镜。 “蓬!” 忽然,万灯云集的河面上发出一声巨响。仿佛有巨大的烟火在水面上盛开,陡然间光芒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原来是那无数河灯仿佛被什么力量引动,灯中的火烛燃了起来,河中登时火势大盛—— “…………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 但愿此时——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教徒们的声音更加响亮,整齐划一。念诵完毕后,所有人匍匐着用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沉的响声,恭声道:“恭迎法师升坛!” 这时,平空一声低吼,月光下一只巨大的雪白怪兽凌空踏步而下,人脸羊身,一对锋锐的尖角蜷曲在耳边,全身白色长毛,只有额心一处做朱红色。 “恭迎神兽。”一见那只雪白的灵兽,所有人再次匍匐于地。 “饕餮!”树上的弱水一见,几乎忘了用秘语,脱口惊呼,有惊慌和兴奋的表情同时闪过她明亮的眼睛——这种上古传说中的魔兽,她也只是在师傅的口中听说而已。不知道是谁,居然能将这种已经绝迹的魔兽、从远古洪荒中再度召唤回来。 在看见虚空中凝结的那只幻兽时,阿靖的身子同时也微微一震,手指用力抓紧了树干。 朱儿。 那是……迦若的幻兽。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萧忆情默默看着她,也没有说话。 水面上,千盏河灯云集,饕餮从虚空中走出来,四足分踏一朵莲花,庞大的身躯就这样轻灵的浮在了水上。忽然,它打了个响鼻,摇头一甩,将嘴里叼着的一物甩到了岸上。 那是个满身鲜血的人。 显然是失去了知觉,被甩到岸上时随着惯性滚动了一下,随即不动。 “今日圣教传灯,居然混入了外道邪魔——”远处的黑暗中,缓缓响起一个声音,在河边开阔之地听来,也如回声般缥缈。声音响起时,竟然不辨远近,每个人只觉对方都在自己的耳侧说话,“近日听雪楼意图灭我圣教,这个便是方才抓到的探子。” 南疆河边的水气中,一个人缓缓从黑暗深处走过来:“本来,本教的神兽想立刻吃了她——但是想想还是在当众处死比较好。” 那个被饕餮叼来的人无知觉的躺在地下,朱衣被血浸透,一动不动。 “烨火!烨火呀!” 陡然看见了月光下的人,弱水身子一震,再也按捺不住冲口叫了出来。萧靖两人同时一惊,伸手拉她时却拉了个空,弱水一滑从树上跃了下去,奔向地上的同门。 然而,她方一现身,远处的白袍法师微微俯身,以手按地,念动咒语。地面陡然裂开,无数利齿般的尖角从地底涌出,倒刺上来! “地摩牙?”弱水伸手在树干上一按,身子轻飘飘的飞起,伸手在身前连接画了好几个符号。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涌而起,直冲岸上卷起了烨火的身子,将她托上半空。 弱水持着飞天诀,迎了上去,想接住师妹。然而身子还在半空,却忽然觉得热力逼人而来,转头之间,却听到了饕餮的吼声! 幻兽也飞驰而来,怒吼着,口中吞吐着烈烈的火焰。 平常的火根本无法对于学习术法的她起效,然而这次不等饕餮逼近,弱水却已经被逼得喘不过气来——红莲烈火!饕餮口中吐出的,居然是能焚烧三界的红莲之火。 然而,这正是修习五行之水相法术的她的最大克星。 弱水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伸手挡在面前。然而慌乱之下却忘了继续念飞天诀,一停止念诀,她的身子飞速的往遍布利齿的地面上坠去。 在她快要落地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再度被外力带起。青色的刀光如闪电般一掠而过,弱水只觉得凌厉的锋芒遍体逼来,不由痛呼了一声。 “嚓、嚓、嚓!”青色的刀光犹如风暴般的席地而起——刹那间,她看见那些从地底涌出的尖牙般的石笋齐齐粉碎! 萧忆情抱着她落在夷平的地面上,一手握刀,微微咳嗽着,脸色苍白。 而在不远处,绯衣的靖姑娘接住了被浪潮托起的烨火,逼退了饕餮,持剑默立。 “烨……”弱水惊魂方定,喜悦的脱口而出,然而看到目前的形势,不由得闭上了嘴。 拜月教徒居然丝毫不乱,甚至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上身,盯着他们四个人。目光明亮而洞彻,然而不知为何看得人非常不舒服。几百个人,就这样围着他们四个,静静地跪在他们身边看着。 那只饕餮,方才不知道被靖姑娘用什么方法逼退,然而凶猛异常的幻兽此刻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安,不停地打着响鼻,前蹄踢着地面,在阿靖面前走来走去。 非常诡异的局面。 “何方邪道妖人,敢扰我传灯大会?”纷飞的石屑中,那个带着幻兽走来的白袍法师站在浮动的莲花灯上,冷冷发问。 刹那间,阿靖忽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萧忆情没有看前方那人,却问了她一句,眼神复杂。 绯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的确不是迦若……那个声音,完全不是——然而,迦若的幻兽,怎么会和别的术士在一起? 不见他们回答,河灯上站着的白衣人忽然双手挥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召唤什么——然而,奇怪的是动作过后,什么都没有出现。 弱水已经自己站到了地上,看着那个白衣人的手势,有些疑虑,然而又无法判定。 然而,这时饕餮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似乎是犹豫着,频频看着绯衣女子,仿佛眼睛里还有焦急的光。它只是从嘴里喷出气息,仿佛一声声的在叹气。 朱儿……一定是很为难罢?就如同目前她的心情一样。 她曾眼看着它被青岚师兄缔造出来,看着它长大——那样小小可爱的雪白小兽,还是她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师兄召唤出来逗她发笑的绝招——朱儿……青岚。 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忽然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奇异的腥味——朱儿轻轻叫了一声,阿靖还没有回过神,就听到了弱水惊惧的叫声:“血鬼降!” 她蓦然回头,看见弱水抬起手,指着她身前不远处的地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连声的惊叫:“血鬼降!血鬼降啊!——靖姑娘!” 然而,她回头凝望着夜空,漆黑一片,根本没有什么东西。 可即使这样,凭着直觉,她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极大的危险在进逼! 空气中的腥味一阵阵飘来,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拜月教徒都静默地跪在那里看着他们,每个人眼睛里都有奇异的表情——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血鬼降!血鬼降就在你身边!”弱水再次脱口惊呼,虽然眼里有恐惧之色。 阿靖陡然觉得空气中腥味的浓度瞬间变了——浓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不好!……刹那间,无数次生死换来的直觉和经验救了她,绯衣女子闪电般的将手中抱着的烨火往萧忆情方向一抛,一抬手,剑气从袖中横空而起,封住了前面,同时足下一点,瞬间仰头向后尽力飘开。 这一封一退,如同疾风闪电,已经是她一生武学的颠峰。 然而,即使是这样,因为她首先将怀中的烨火抛出,所以动作依旧是晚了半拍。 退到一半的时候,感觉肩上一痛,仿佛被什么抓了一下,她看见自己的血从肩上涌了出来——然而,空荡荡的夜里,身侧没有半个人影逼近。 唯独那种浓浓的腥味,在身侧不停地缠绕,令人窒息。 血的腥味。 那种腐烂的、陈旧的人血的腥味。 她用剑气护住了全身,然而她也知道这种做法支持不了多久——抬眼看去,每个拜月教徒依然安静,但是眼中已经有了隐约的笑意。那个河上不知名的白衣人,也是静静站着。 那个人驭使的是血鬼降。 岭南降头术中,最厉害、也最残忍的一种。 肩上的伤口处,隐约有麻痒的感觉,手臂也渐渐酸软无力。阿靖心下暗惊,想也不想的抬手,削去了伤口周围的肌肉。 然而身侧的腥风又是一动、无形的血鬼降从不知何处又是直扑而来了! 刹那间,白衣一动。萧忆情将昏迷的烨火推给弱水,已经拔刀一掠而至。 浅碧色的刀光,带起了凌厉的真气,逼得人不能呼吸。听雪楼主的夕影刀一出,向来是能令整个武林为之变色—— 然而,刀风只是逼得腥气略微散去了一些,却依然浮动在空气中。那个可怕的无形暗杀者,就躲在夜色中的某一处。 “伤怎么样?”与阿靖靠背而立,执刀仔细警惕着,萧忆情低声问了一句。 “还好。”阿靖将血薇剑从右手换到左手上,低低回答。然而,死灰之色却悄悄地蔓延上了她伤口附近的肌肤。 腥味的浓度忽然间又是一变。 两人没有打开心目,所以无法看见非实体的鬼降所在。然而在一边的弱水却知道情况的诡异和危机,立时惊叫提醒:“东南方十步!” 浓烈的腥风呼啸而来,风里依稀听得见死灵的咆哮。 饕餮更加不安起来,似乎想扑过去,然而仿佛受到了神秘白衣法师的制止,它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仰天咆哮了一声,腾空离去。 腥风扑面,然而,站在原地的两个人,却几乎在瞬间消失了。 萧靖两人在同一时间内点足掠出,以东南方为目的,分别从两侧闪电般的包抄过来。在奔到一半的时候,两人同时出手——一瞬间,浅碧和绯红两种色彩同时在月下闪现! 只是千分之一秒的一闪,立刻又消失不见。 所有人,包括拜月教徒在内,都无法看清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 冲过了十步,萧靖两人继续奔出几步,方才站住身形。 似乎方才那一刀耗费了真力,萧忆情微微咳嗽了起来,而阿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此时,弱水才看见,在萧公子和靖姑娘平持的刀剑上,有暗红色的鲜血一滴滴落下。 那一瞬间,站立在河面上的白衣法师身子也忽然一震,吐出一口血来。足下踏着的两盏河灯“噗”地一声被踩碎,左右的教徒们连忙上去扶住了他,发觉法师的足上已经湿了。 空气中的腥味越发浓烈起来,然而却是凝聚在某一处。空荡荡的空气中,响起了奇异的嘶叫声,凄厉而恐怖。 听到那个非人非兽的吼声,那些一直跪着不动的拜月教徒眼中都显出了惊恐的神色。忽然间,有人大叫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很快的,无数教徒都逃了开去,空空的地上只留下他们四个人。 阿靖被那样浓烈的血腥味薰得一窒,感觉肩上的麻木加速的蔓延开来,眼前不由一花,立刻用剑支住了地面。 “阿靖?”萧忆情伸出手来挽住她,然而眼光一落到她的身上就大变—— 死灰色! 居然有死灰色,已经从她的伤口处蔓延到了颈项上,如同有生命般的慢慢爬行上去! “你看那边……”然而,她却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伤势的恐怖,阿靖眼睛看着前方的黑夜,抬手指给身边的听雪楼主看,声音中带着惊讶。 萧忆情回头,忽然怔住—— 腥气最浓烈的地方,在虚空中,居然慢慢浮现出了一个血红的人形影子。身量不高,仿佛只是孩童——然而,那个在腥气中挣扎的血红色的孩童,却只有半截的身子! 而另外半截,留在了他们两人方才一掠而过的地方:东南方向十步开外。因为没有了视觉,双足犹自在那里原地乱走。 那就是血鬼降!被他们两人方才合力一击,斩为两段的血鬼降原形。 血红色的影子在地上挣扎着,发出非人非兽的怒吼,以手代足、撑起只到腰身的半截躯体,在地上飞速的爬行,凶性大发,凡是遇上的人都被它一抓后倒地,迅速腐烂成白骨。 那种既可笑又恐怖的情况,却仿佛梦魇般可怕。 河面上的法师再度发出了命令,然而,方才鬼降受到严重的伤害似乎同时也传递给了施术的降头师,此刻,拜月教白衣的法师发出指令的声音显得有些衰弱。 听了主人的吩咐,血红色的孩子往萧靖两人的方向“走”近几步,忽然停了下来。看着法师所在的那个方向,不动了。白袍法师又重复了一遍咒语,然而,不知道是因为衰弱还是恐惧,居然有了略微颤抖的迹象。 腥气越发的浓烈。血鬼降定定的死盯着施术者,忽然发出了尖利的吼声! “快、快让开!——它要过去杀它的主人了!” 弱水的惊呼陡然响起。萧靖两人闻声往两侧急速掠开,只见面前红影一闪,半截身子的血鬼降如同一道闪电,尖叫着直扑自己的主人而去。 转眼间,河面上白衣法师的影子就被红影湮没。 “我们快走吧!血鬼降杀了它的主人后,便会回来杀我们了!”抱着烨火,弱水在一边急急道,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平日的嘻嘻哈哈,反而显得有些过分严肃。 在南疆所有的降头术中,血鬼降是一种最厉害、也最恶毒的降头术,同时十分难以控制。降头师找到炼制的少年男女后,首先要放掉全身的血,然后刺破自己左右手的中指,滴上七滴鲜血进去,连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血鬼降。 但即使炼制成功,也还要时时刻刻防范血鬼降的反噬——因为在炼制的过程是如此残酷,被降头师放干了全身的血、控制住的鬼魂充满了阴、阳两界之中的怨毒,它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报仇的机会! 所以,血鬼降虽然厉害,但往往也成为一个降头师,最大的心腹之患。除非术士有极端高深的修为,是绝对不敢轻易炼制血鬼降来为自己所用。 就像今日,那个法师一旦露出受伤衰弱的迹象,他所驭使的血鬼降凶性便立刻爆发了出来,顾不得攻击萧靖两人,而径自反扑向了自己的主人。 萧忆情点点头,转身便走。然而身侧的绯衣女子走了几步,忽然便是一个踉跄。 “怎么了?”萧忆情迅速的抬手扶住她,然而弱水往她脸上一看,便脱口惊呼了出来,惊的脸色苍白,颤声道:“靖姑娘她、她被血鬼降抓伤了?!” “我、我方才……已经及时削去了染毒的血肉……”阿靖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话语中的神智却丝毫不乱,断断续续的回答。 弱水一顿足:“那没用的!一旦见血,尸毒散的比什么都快!” 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诡异的绿色,那片死灰色也仿佛活了一般,沿着她的颈项往上蔓延——然而,到了脖子上某处,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一般,蔓延的速度缓了下来。 那里,颈中挂着一个略微破旧的紫檀木牌。 “幸亏有这个护身符……大概能暂时阻一下尸毒。”弱水看看手中抱着的师妹,又看看靖姑娘,喃喃道,“可是这种毒,除非杀了那个血鬼降,是绝对无法解的!” 忽然间,她有一种想大哭的感觉——一切都那么糟糕……一切都那么糟糕! “那么,我就去杀了那个血鬼降。”蓦地,身边萧忆情一字一字的回答,声音清冷从容,“弱水,你快布下结界。” 他的声音忽然之间就变了,带着不容抗拒和怀疑的能力。萧忆情的手缓缓握住夕影刀的刀柄,清冷的刀锋上,那暗红色的血还在一滴滴的落下,散发出奇异的腥味。 弱水看向听雪楼的主人,月光下他的眸子安定深远,有教人托付生死的信任。她乱糟糟的脑子忽然间也静了下来,将依旧昏迷的烨火放到地上,扶过了靖姑娘,问:“那么,我通知师傅过来,如何?” 萧忆情看了看前方缠斗的拜月教术士与鬼降,沉吟了一下,还是摇头:“不必——我对付一个血鬼降应该不成问题。你的师傅需要坐镇楼中,不要轻易叫他外出。” “是。”在此紧急关头,弱水不敢再如平日那般嘻嘻哈哈,当下慎重点头,折了几根凤凰树枝下来,开始布下结界。 此时听到了河上方的叫声——非人非兽的吼声中夹杂着人类悲惨的痛呼,似乎是那个法师已经被自己的鬼降杀害了……那凄厉的叫声令人耳不忍闻。 “结界布好了么?”萧忆情定定的看着前方的一团红云,守着三个人,等弱水将树枝一一插入地面,问了一句。血腥味已经越来越浓烈烈了。 弱水将最后一根树枝插入土中,念动咒语,那些树枝转眼间迅速长大起来,按八卦样式围在他们的周围,树树连根交叶,形成了奇异的屏障。 “好了。”水绿衫子的弱水满意的叹了口气,扶着极度衰弱的靖姑娘坐下,对他点点头,“萧公子,我守着她们在这里,你尽管去杀了那个血鬼降吧。” “拜托你了。”萧忆情看着她,眼睛里却有些闪烁不定。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龙虎山来的绿衣少女……虽然她的过往自己已经查探的清楚了,也确认她是张无尘真人门下大弟子——然而,将失去抵抗力的阿靖交给一个相知不深的人,是否有些冒险呢? “嗯,你尽管去!这里有我呢!”然而,弱水却被听雪楼主人那一句“拜托”所激动,感到了荣幸的她再度夸下了海口——她忘了连师傅都不是拜月教祭司的对手,她那一点道行恐怕也无法保证什么。 河上方的惨叫声已经慢慢微弱下去。已经没有时间。 这种时候猜忌下属是不明智的……不能再犹豫了。 萧忆情看着笑意盈盈、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弱水,眼睛里的光芒却是复杂的。 “楼、楼主。”忽然间,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阿靖动了动,手费力的抬起了几寸,却一软,搁到了弱水的肩上。 “哎呀……你还要说话?……”弱水讶然,惊于怀中被尸毒侵蚀的女子顽强的意志力,看到靖姑娘似乎急于要说话,连忙将她的身子托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阿靖,什么事?”萧忆情俯下身来,轻轻问。然而,他的目光微微一怔—— 虽然被弱水搀扶着,然而绯衣女子的手却有意无意的搭在了对方的肩上。手指的尖端,离颈动脉只有一分的距离。阿靖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萧忆情蓦然明白:她是在告诉自己不用担心,这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下。 他微微笑了起来,点点头,站直了身子,对弱水道:“你好好在这里守着靖姑娘和烨火,我去去就回。” “这个、这个……带着去。”然而,他刚转过身,就听见阿靖再度衰弱的开口。绯衣女子的手指摸索着,抓住了自己颈中的那个紫檀木牌,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很危险……” 萧忆情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 “不用……你放心,不会有事。”他的手轻轻覆盖上了她冰冷的手,轻轻道,“何况,你也要留着它来压制体内的尸毒。” 弱水也立刻赞同:“是呀!如果没有这个护身符,靖姑娘你很快就有危险的!” “带着。”阿靖没有理会,渐渐发冷的手指用力握住他的手腕,衰弱然而毫不退让的再次重复——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蒙着一层淡淡的血红色……那样、那样不祥的颜色。 心中有某种异样不安的感觉,让她死死的坚持着这一点。 “好。那我马上回来。”萧忆情垂下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点点。他抬手,迅速的解下了挂在阿靖颈中的护身符,放入怀中。 他回身,头也不回的掠了出去。 萧忆情没有看见,在摘掉护身符的一刹那,那片死灰色便以惊人的速度,由颈项蔓延上了阿靖的整个脸庞。 PS:近来感觉越发懒散了,写东西也不由自主慢了下去,可能渐渐没有状态了吧? 嘻嘻,过几天就要出门远游,正好偷懒一段时间让自己的状态调整一下:) 第八篇 血薇暗影 萧忆情走出结界的时候,立刻听见了河水上方刺耳的哀叫声。 那个血红的人影只有半截,孩童般的身量,却透露出骇人的凶恶残忍。此刻它的主人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却没有死,只是下意识的发出痛苦的叫声。 血鬼降趴在法师的身上,破开他的胸膛,贪婪地啃食着血淋淋的肝脏——那样的刻毒而迫不及待,甚至连他走近身边都不曾发觉。 血腥味的浓重几乎让萧忆情感到了窒息,他几乎忍不住咳嗽起来,然而悄无声息地,他转动了手腕,刀风凌厉的卷起,扑向地上那个吞噬着主人的血鬼降。他出手的时候,用的是从未用过的招式——那是一路传自南疆的驱魅刀法。 他所学庞杂,很多武功他甚至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 听雪楼主自幼师从和血魔、白帝并称江湖传说中陆地飞仙般的雪谷老人。雪谷老人一生武学成就包罗万象,任何一方面都足以称为武林翘楚。脾气散漫的老人只收了两名弟子:大弟子萧忆情与女弟子池小苔。 池小苔在听雪楼内乱中,因为与高梦非结盟。叛乱失败,向来决断的听雪楼主却显示了软弱的一面,没有杀她,而只是下令将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小师妹终生囚禁。雪谷的衣钵,在世间就唯独剩下了他一脉继承下来。 刀风触及血鬼降的时候,贪婪的美食者才惊叫着跳起来,转过头,眼里放出幽红的光,一把将手中的血肉对着萧忆情投掷过去,双手腾出撑地,瞬的跳了开去,快如疾风。 夕影刀在血鬼降的肩头切入,削过下一块血肉——然而那一瞬间,萧忆情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手里的刀砍入的是泥潭,粘稠而颤栗的感觉沿着刀锋传递入手心,他心中蓦的一惊,想起血鬼降的毒或许通过兵器亦能达到,连忙点足掠回。 那一团血肉从他鬓边掠过,发出恶毒的腥气,令人欲呕。 血鬼降显然也在夕影刀下受了很大的苦头,低低的吼声中带了十二万分的怒气,双手交替着,向下半身所在的地方奔了过去。然而受伤之下,血鬼降速度已经缓慢下来,血腥气的浓度也淡了,显示出这只刚刚吞噬了主人的鬼降目前虚弱的状态。 不远处,那方才被一刀一剑截为两段的血鬼降下半身还在原地乱走,因为没有视力,所以无法知道另外半身所在。 萧忆情咳嗽了一下,然而身形却片刻不停——他如何能让血鬼降重新复合? 然而,在他点足奔出、准备半途截杀鬼降的时候,忽然间,仿佛听见了空气中极轻极轻的风声。仿佛夜空中,有什么鸟儿扑簌着翅膀降落,搅起了漫天流霜。 然而萧忆情的手忽然顿住。 有高手……那种从背后汹涌而来的灵力和杀气,陡然间让听雪楼的主人身心瞬忽凝定如空灵——身后的威胁、远远大过于那只血鬼降,他全副精力立时转移,身子站定,却没有回头。因为背后的传来的压力是如此之大,生怕一回首便是触发了所有杀意。 那个人没有脚步声。 萧忆情惊诧的发觉了这一点——他居然只能凭着杀气的强烈与否来判断对方的位置!他的手指慢慢用力,将夕影刀在手心调整到最合手的位置。来着显然也知道他身上陡然凝聚起的杀气,顿住了脚步,连呼吸都听不到。 萧忆情眼睛里有冷锐的光:如此厉害的对手,他居然一开始就将背后的空门卖给了对方。 是谁来了……是—— “青岚。” 陡然间,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在忘川上,惊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骑着幻兽从半空而降的白衣男子、本来只是在迫近萧忆情背后时停步,此时听得呼声,蓦然回头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那是、那是冥儿的声音。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夕影刀飒的出手,带出一片空朦的凄艳划向他面前。迦若来不及回首,然而足尖发力,瞬忽如鬼魅般飘开三尺。同时手指挥出,迅疾无比的在空中一抓,仿佛空气陡然冷凝、祭司手里瞬间就出现了一支寒冰,格开了刀刃。 相触的刹那,冷意从刀锋上侵袭过来,刺的萧忆情手腕一抖。虽然听雪楼主那一刀只是为了迫开敌手而非伤人,并未触及祭司,但迦若却也是眼神一变。刀锋上带出的凌厉真气,已经与他自身凝聚的那一股“气”发生了冲撞。 两人身形交错,出手迅疾之至,“嗤”的一声、夕影刀划破迦若衣带,然而迦若丝毫不避,手指划出、空气中陡然有淡淡的蓝色弧光,切向萧忆情颈项。 一轮交手,快如疾风闪电,乍合又分之时萧忆情已经站定。两人面对面的站着,那只血鬼降想来是跑了开去,一时间静的出奇,只有忘川的水哗哗的流淌。 迦若手指缓缓收紧:“听雪楼主,今夜你们扰我传灯大会、又杀我教右护法清辉——此事必不能善了。” 萧忆情微诧,看着河滩边上那一滩模糊的血肉——原来,方才主持传灯法会的、是拜月教中仅次于大祭司的右护法,难怪,居然能驭使这样的血鬼降。 迦若退了一步、拉着饕餮,站在月下,月华如水洒遍衣襟。看着近在咫尺的听雪楼主,白衣祭司的眼睛冷彻如冰。萧忆情没有说话,然而在寂静中,夕影刀上却有光华一闪,显然是真力凝聚。 杀意弥漫。忽然,“啪”的一声轻响,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 迦若低头一看掉落地上的事物,眼神陡然凝聚——闪电般的抬头,看着听雪楼主。 那眼神竟然让萧忆情猛然一惊。 那一眼里,有落寞,有震惊,还有……杀气,以及说不出来的极度复杂的情愫。 拜月教的大祭司缓缓俯下身去,将从萧忆情颈中掉落的护身符捡起,握在手心,细细注视着、不说话。温润的檀木压着他的手掌,苧麻的线被什么齐齐截断——该是方才他斩向萧忆情颈中时、划断了护身符的绳子。 迦若眉间神色瞬息万变。 护身符。十年前他送给冥儿的护身符……在这个人身上。 他缓缓握紧檀木护身符,回手抵着额头,垂目苦笑。额环上的宝石压痛他的手。 白衣祭司陡然又冷笑起来,对身后的绯衣女子发话——“冥儿,方才你唤的那一声、是为了示警萧忆情而让我分心——是么?” 他眉间有杀气一闪而过,然而,许久身后没有人回答。迦若怔了怔,仿佛忽然从那一声里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忽然冲口急问:“冥儿、你可是受了伤?!” “冥儿,听你刚才声音、你可是受了伤?”听不到背后阿靖的回答,迦若脸色更是一肃,追问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回身,看向河边树林中结界里的三位女子。 阿靖已经委顿于地,一旁的蓝衫少女捏心诀压着她颈中上攻的尸毒,却已经快要急得哭出来:“靖姑娘你干吗要说话!跟你说了不能开口……这下、这下怎么好……楼主!楼主!” 萧忆情心里腾的一跳,知道方才阿靖为了示警才勉力开口,尸毒发作的更为迅速。 “血鬼降?”一见阿靖脸上蔓延的可怖灰色,迦若立刻分辨出发作的是什么样的毒,神色更是一变,“尸毒快要入脑——” 他再也站不住,抢步过去,要去检视阿靖的伤势。 然而抱着靖姑娘的弱水、一见祭司抢身过来,却是脸色大变,立刻摧动了阵法,结界上种下的凤凰树陡然迅速生长开来,交枝连叶,密布成一片屏障。 萧忆情站在那里,看着迦若的背影——虽然面对强敌,刹那间听雪楼主竟有些出神。 他……他竟然回过身去了。他竟然敢背对着自己!只是为了确定阿靖的伤势,拜月教的大祭司就这样转过身去、把背后的空门全部留给了强敌。 听雪楼主眼神缓缓变化,夕影刀上的手指几次加重力道、几次又放松下去。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看到眼前缓缓延展生长着的凤凰树,迦若只是微微冷笑,手指探出、陡然便是剪断了其中一枝,树阵微微一颤,断口上流出淡红色的血液。然而那些无根无本的树生长的更加快,转瞬有更多的枝条蔓延过来,补足了缺口。 阵中的弱水扶着昏死的靖姑娘,看着重伤的师妹烨火,不停地念着咒语,紧张的双手微微发抖——对方是迦若,连师傅都斗法不过的拜月教的大祭司!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长的时间。 “灵力不错。”看着枝条生长的速度,迦若眼中露出一丝赞赏,然而看到阿靖脸色灰败的程度却再也无心说别的,手一划,仿佛无形长刀裂空,结界上凤凰树大片被拦腰截断。 弱水身子一颤,血丝沁出嘴角,然而毫不放弃,手掐心诀念的更加迅速。 “弱水,让他进去。”陡然间,迦若背后的萧忆情发话了。铮然一声,是夕影刀入鞘的声音——听雪楼主看着祭司的背影,许久许久,终于收敛起了眼里的杀气,淡淡吩咐。 “冥儿?”白衣祭司一掠而入,推开弱水扶住了阿靖的肩,手指迅速的探上绯衣女子肩头的伤处、检视。那里,伤口的血已经变成了诡异的绿色,阿靖的脸笼罩在一片灰色中,那片灰色仿佛是活了一般,由肩往额慢慢地延伸过去。 “都是……都是我们不好。”弱水一见靖姑娘如此脸色,心中知道要不好了,毒已经蔓延过了印堂,只怕是师傅此刻前来也是回天乏力。她又是焦急又是后悔,再也忍不住惊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救烨火师妹,靖姑娘……靖姑娘也不会受伤。” 迦若的眼角扫了一下旁边昏迷的红衣少女,显然认出了那岩山寨老的女儿,然而他的颜色却更冷:“如果冥儿出了事,你们这些微末性命拿一千条来抵也不够!” 再也不理会旁人,他摘下了额环上的宝石,握在手中,按着阿靖肩膀上的伤处。 月光照耀着他,恍惚间、手心那块月魄的光芒竟似乎穿透了他的手,照得祭司的手掌犹如透明。更奇异的是、仿佛那片死灰色被什么力量牵引住了,停止了往绯衣女子的额头蔓延——与此同时,迦若苍白的手上、升起了一丝奇异的黑色,慢慢顺着他手臂伸上去。 知道对方对于阿靖没有任何敌意,萧忆情在一边看着没有阻止。 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眼睛里有光芒一闪:他也看出来了,那是在疗毒——迦若是在借用月魄的力量,将阿靖体内的尸毒慢慢转移到自己身上! 看着那一线黑色,仿佛小蛇般蜿蜒着沿着迦若手肘往上延伸,萧忆情垂下眼睛,许久才轻声问:“如何?” 迦若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更加白的如同透明,他轻叹一声,放开了手:“不乐观。我自身无法化解尸毒,只能分掉她身上的一半毒素,暂阻毒性入脑。” 他放开手时,阿靖脸色已然好了一些,死灰渐渐从脸上淡去,呼吸也开始有规律起来。 白衣祭司将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腾出手将檀木的护身符重新挂回她颈中,在绳子的断口打了个结,皱眉:“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听雪楼主忍不住一怔,忽然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哦……呵,看我说了些什么?”迦若立时也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可笑,抬头看着萧忆情,苍白的脸上同时有苦笑的意味,摇摇头,将阿靖交给呆在一旁看的摸不着头脑的弱水,站起身来,“别的以后再说——我们先得料理了那只噬主的血鬼降,不然冥儿体内的毒会无止境的发作。” 萧忆情回头看着河边,那里空空荡荡,连被他们合力截断的血鬼降下半身都不见了,显然那只逃出去的鬼降已经复合。 迦若看着河滩边上那一滩狼藉的血肉,眼色慢慢严肃起来:“那只鬼降已经反噬了宿主,它的力量如今该蓦然强了很多——要趁早除去它,不然没有了降头师、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控制它了!不但对于我们拜月教,对于你们也一样是祸害。” 萧忆情点点头,虽然对于这些术法并不了解,然而他心里也对于那只鬼降的厉害颇为忌惮,便想向着血腥味飘逝的方向追去。 然而,想了想,有些迟疑的,他转头看着结界中的阿靖。 白衣祭司已经振衣而起,同样迟疑了一下,折下一根凤凰枝来,绕着三个女子重新画了一道结界——枝条划过的土地上透出奇异的银光,仿佛月色凝聚。 “别乱动,在这里等着我和萧楼主会来。”迦若最后合拢结界,将树枝插入土地,迅速变为一颗茂密的凤凰树,盖住结界中三个女子,淡淡对唯一还有神志的弱水吩咐。 然而弱水头一扬,看也不看这个敌方的人,只是询问的看着听雪楼主。 萧忆情一直没有动,在迦若画结界的时候也没有阻止——阿靖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这种时候如果再怀疑什么、只怕会延误了时机。 何况,不知为何,看着迦若,听雪楼主忽然觉得将阿靖的生死托付于他、都是可信任的。 “好好照看着靖姑娘,等我们回来。”萧忆情点点头,对弱水吩咐。 留下饕餮在原地守着结界中的三个女子,迦若和萧忆情只是稍稍停了一下,迅速判断出了鬼降逃逸的方向,两袭白衣如电光般闪逝在夜幕中。 弱水扶着靖姑娘靠着凤凰树坐着,一手腾出来想去探师妹的额头——烨火一直的昏迷,也不知道在那个拜月教左护法的手里吃了什么样的苦头。 耳边忽然有气流拂动,弱水惊觉转身,不自禁的脱口轻呼一声。 一张奇异的脸凑了过来,类似人的脸,看得出五官,虽然有些别扭却也是清晰的——然而,它却有着蜷曲的利角,以及山羊一般的身躯。 幻兽雪白的额头有一点朱红,凑近过来,亲近的贴上昏迷中绯衣女子的脸颊,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嗅了嗅,轻轻伸出舌头,舔着阿靖肩头的伤口。 “啊,饕餮……”弱水看着这只远古洪荒中召唤而来的幻兽,有些目眩神迷,忍不住就想伸手抚摩。她想她也是有福缘的人了——居然能看到一般术法家毕生也无缘一见的神兽。 饕餮陡然抬头,打了一个响鼻,凶狠的瞪视这个居然敢对它不敬的外人。 “唉……”弱水还是觉得不敢,放下了手,无奈的看着幻兽在靖姑娘身侧屈膝蹲下,舔着她肩头的伤为她缓解尸毒。龙虎山来的女弟子低头叹了口气,忽然间,感觉到了术法的神奥莫测和术士之间的天渊之别—— 拥有这样幻兽的术士,他又该拥有何等的灵力? 那个迦若……那个迦若,他是否已经到了上窥天道、天人合一的境地? 那是所有修道之人毕生追求的奥义啊……这样年轻的术士,是如何做到的呢? 截住那只血鬼降,是在忘川上游的一户村民家里。 萧忆情推开那户人家尚自合得严整的木门,房内却是支离破碎、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开了屠场一般,血肉横飞。 他推开门的刹那,看到壁上新溅上去的人血,脱口对身后的迦若道:“在这里。” 话音未落,耳边忽然有腥风呼啸扑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迅速的冲向门口。 腥气在空中的浓度发生变化的刹那,听雪楼主已经挥手出刀。 那一刀无形无迹,刀光一闪即没,然而凌厉的刀风却是撕裂了空气,在木屋和门口之间割裂开一道无可逾越的无形屏障。 刀风中,血的腥味陡然浓重,红影一闪,被逼得从门口方向反跳回房中。只见一个小小的血影如同跳丸般在房中瞬忽来去,发出低低的嘶吼,刹那间又逼近过来、要夺门而出。 萧忆情发觉血鬼降进攻的速度比半天前陡然提高了很多,而血腥更加浓了,让他忍不住的微微咳嗽起来。夕影刀织出一片光影,如水泼地,将所有的腥风挡住。 转眼居然过去了百招,听雪楼主暗自心惊,这般身手、即使在武林中也是寥寥可数——拜月教居然能培养出这样的鬼降,岂不是觊觎中原武林也能如囊中取物? 然而在他全力阻击血鬼降的时候,却不见拜月教的祭司动静。 萧忆情眼神陡然冷凝,虽然他没有感觉到背后有杀气和敌意,然而对于迦若的迟迟不动手却心下疑虑,出刀的时候也留了几分余力。 血鬼降屡次想夺门而出却被拦截,怒极,忽地不管不顾欺近身来,小小的身子陡然探出,双臂奇异的探长,抓向萧忆情胸腔——这一次的速度来得意外的快,萧忆情甚至来不及回刀封挡。然而心知不能触及鬼降,听雪楼主忽然并指成剑、切向鬼降探过来撕裂人的爪子。 他的手并没有触及那只血红的小手,然而血鬼降却凄厉的叫了一声,仿佛被什么刺中,陡然一跳三丈,直向上撞上房顶、梁和顶依次被狠狠撞穿,然而鬼降却去势依然凶猛。 然而,它刚刚消失在屋顶的洞中,却立时在外面发出了一声更凄厉的叫喊。 “扑”的一声,萧忆情看见它从撞出来的洞中重重地掉落回屋里——然而,令人诧异的是、掉下来的却只有半个身子。 就像半天前被他和阿靖合力截断一般,在同样的位置、这只鬼降再次被人拦腰斩为两断。 掉下来的半个身子在房内无意识的乱走,萧忆情更不犹豫、刀风撕裂了空气,顺带着将茫无目冲撞的血鬼降双腿斩断。瞬间,浓得发腻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房子。 双腿寸断的鬼降终于安静下来,然而那些块状的血肉却依然蠢蠢欲动、令人触目心惊。 “你料理完了么?”萧忆情收刀,凝神,咳嗽着对着屋顶上的人淡淡问,唇角有释然的笑意——原来迦若并不是不动手,而是积蓄着力量、在等待着一击必中的时机。 然而微笑的同时,听雪楼主眼里也有冷芒:一击而斩鬼降为两断——拜月教祭司的手段又该是如何的深不可测? “好了。”屋顶上,迦若淡淡回答。 萧忆情出了屋,回头返视,只见在西沉的月光下白衣祭司坐于房顶,静静地一动不动,夜风中白衣飘然,月光在额环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鬼降呢?”萧忆情点足飞掠,落到他身侧,四顾不见鬼降的上半身,不由问。 迦若没有说话,低头,忽然极轻极轻的笑了一下。 萧忆情的脸色微微一变,因为在这个刹那、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也有血的腥味! 听雪楼主眼神雪亮,想也不想、点足飞退,在屋角顿住去势,冷冷的审视着白衣如雪的拜月教大祭司——不知道为何,在这个刹那,萧忆情感觉到了极大的压迫力和邪意! 然而迦若没有动,他一直低着头,黑发散落下来,掩住他的侧脸,只有额环上的宝石在黑发间反射着月的光华,诡异莫测。 “我把它吃了。”忽然,迦若微笑着抬头,回答。 手指从唇边放下,指尖的血尚自淋漓。 萧忆情陡然一震,看着对方在月光下的眼睛。那是幽黑的看不见底,泛出静谧的邪气。 因为染了血,迦若的咀唇奇异的鲜红。白衣祭司眼里有诡异的笑意,将指尖放入咀中轻轻舔舐,自语般的喃喃微笑:“好强的怨念和灵力……比那些生魂更是好上千倍。清辉那家伙法力不过如此,却居然能培养出这样一只鬼降。” 听雪楼主眼神里有震惊的光芒一闪而过,然而又回复了平静。 出身于雪谷老人门下,虽然是武林中人的他也对于术法略知一二,听说过南疆一些邪教的术士里、的确有些人修炼的方法就是如此……能够通过吞噬对方的躯体,来获得敌方的力量。如今自己身在此境,就不必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现象大惊小怪。 “鬼降的味道如何?”萧忆情笑了笑,淡淡问。 迦若抬头看他,眼神里有隐秘的笑意,摇摇头:“不好。” 在他抬头的时候,萧忆情心里又是一惊——他看到了有一缕死灰色,渐渐地扩散上了白衣祭司的眉目。同阿靖脸上一模一样的死灰色。 听雪楼主的目光闪电般的落在迦若的右手上——那只手、那只曾经用月魄将阿靖体内尸毒分流入自身的手,如今已经是黑的如同夜色。 “说实话,尸毒发作了……我若不吃掉那鬼降暂时解毒,只怕撑不住。”迦若的语音有几分衰弱,他站了起来,落下地来——落地的刹那,萧忆情看到他的脚步果然有些虚浮。 迦若脸色有些憔悴:“我要赶快回去,这毒除了明河没人能解。” 看着祭司衰弱的样子,听雪楼主的眼神深处,忽然有冷冷的光芒泛起。 他的手在袖中不自觉的握紧了。 迦若只是慢慢地走过来,脸色苍白中透出奇异的灰。 似乎有些难受,拜月教的祭司剧烈咳嗽着,用双手按住胸口——在白衣上,他的两只手一黑一白,黑的如墨,白的又几乎透明,有说不出的诡异。 萧忆情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走过来,眼底的神色瞬间万变。 迦若却只是这样缓缓走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走过萧忆情身侧。在他擦肩走过之后,萧忆情默不作声的转身,和他一起走出去。 “你刚才想杀我。”并肩走着,迦若忽然开口了,微笑着咳嗽,淡淡说了一句,“我们彼此不分伯仲,所以你的杀气掩不住——你刚才想杀我。” 萧忆情没有否认,似乎方才截杀鬼降让他耗费了一些真力,他说话声音也有些疲惫:“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时候是杀你的好时机么?” 迦若点头,侧头看了看听雪楼的主人,嘴角忽然有一丝笑意。 “你的手从刀上松开,是在我说了那一句:‘这毒只有明河能解’之后——”白衣祭司缓缓道,咳嗽了几声,抬眼看着听雪楼主,“你是不是想和我做一个交易?” 萧忆情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里也有笑意:“和你说话,真是让人很轻松。” 听雪楼主顿了顿,继续道:“我不趁你之危——但是,你得想法子解了阿靖身上的毒,如何?” 迦若的脚步也顿住,片刻不语。微微笑了起来,忽然眉目间有傲意:“不错,如今你若出手、我必不敌——但是换了你、你会受人要胁么?” 萧忆情一怔,虽颔首、然而眼神却冷了下去。 或许只能一战。然后用迦若来向拜月教主交换解药。 ——然而,看着如今黑气蔓延的速度,连大祭司都支持不了多久,如果按这种打算、这般折腾下来,不知道阿靖还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一念及此,便是听雪楼主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烦躁,感觉握刀的手心有些潮。 他从来没有想过阿靖会死——那样的女子,怎么会死呢? 血魔死后,携着血薇重现江湖时,那个绯衣幼女不过十三岁。 那时候他还在雪谷老人门下学艺,然而已经听说过她的传闻。知道这个血魔的遗孤出现在江湖上、带来了多少门派的围攻和截杀,引起来多大的风浪。 “舒血薇那家伙,自己倒是图了个了断,却留下这个女儿受江湖的苦。” 某一天,在听说了最近江湖传闻时,这个长久隐居不问世事的老人也忍不住感慨着叹息,摇头:“这个女娃子……在君山还能从三帮五派联手围歼中逃出来,不容易啊。” “师傅,要不要弟子替您出山一次、将故人之女接上山庄?”侍立在一旁,看到师傅脸上的怜惜,还是门下弟子的他长身请命——那时候他十五岁,夕影刀已经有了七成造诣,久居山中,他真也是感到有些寂寞。 想了想,雪谷老人拂开雪白长须,却是摇头:“不必。生死由她——江湖儿女便是这般长大,若是活不下来那也是命。舒老魔头若在世,也不会帮他女儿。” 然而,说到这里,雪谷老人顿了顿,却是微微喟叹:“不过那女娃儿,死不了。” 便是师傅一句话,他与她的相遇就因此推迟了七年。 师傅说得果然没有错……一直到他学满下山、接掌听雪楼之时,他一直听说江湖上种种关于她的传闻。血魔的女儿,一直是处在江湖风口浪尖上的名字。 七年来,应该是一个女子由垂髫幼女成长为窈窕少女的韶华时期,然而这个女子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困苦、生死血战。血与火的洗礼,却越发让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他知道她的全名叫做舒靖容,是在接任听雪楼主后。 从属下呈上的江湖人物文牒里看到这个名字,他的眼前,忽然就闪现出多年前冬日、师傅说到这个少女时候眼里的那一抹赞赏。 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方当弱冠的听雪楼主,在白楼上看着这个名字,微微咳嗽起来。 血薇。血薇。舒靖容……在寂寥的白楼里,面对着洛阳几大帮会中错综复杂的微妙斗争,年轻的听雪楼主看着外面的天空,眼前展现出的却是淡淡的绯红色。蔷薇的颜色。 那时候,敌友未分,他还不曾料到这个名字将会和自己终生并存。 击败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里的震惊——或许,江湖血战前行到如今的她、还是第一次败在别人手上吧?对她这样的人而言,败,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她败了宁可死、也不愿屈身加入听雪楼,他……或许宁可让她走吧?那个比试前的契约,他还是宁可让它作废吧? 那是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如果折了骄傲的刺,那么就会枯萎吧。 “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然而,他犹自忐忑,绯衣女子却是毫不迟疑的如约屈膝下跪,低首,说出了这句让他一生都不忘的誓言。 他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他看见那个绯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听到这样的话,他忽然就笑了起来——对,就是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子。 和他七年前遥想的相同,这个带着血薇剑的女子,就应是这般孤高绝世,犹如悬崖上开放着的野蔷薇。 他想,他终于找到她了。 此后的几年里,多少的杀戮征战风一般的呼啸而过……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 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飞,囚禁师妹池小苔; ………… 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江湖上众口相传的传奇。人中龙凤。 每想起来,他都不禁苦笑—— “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那句话,出她之口,入他之耳,当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一直有着怎样的压力。一开始接掌听雪楼,是为了继承父亲的心愿、是为了自己的霸图和雄心……然而,后来又是搀入了如何复杂的原因。 在出发进攻拜月教之时,他们统领听雪楼已经三年。 三年里,有过多少惊险与生死,然而,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刀和剑始终指向同一个敌人。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无论多艰险困苦的任务都一一完成,几次重伤垂死,然而又一一挣扎着痊愈,生命力如同野蔷薇般的旺盛。 如雪谷师傅说的那样——这个女娃儿不会死。她不会死。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认为,所以放心的将危险的、艰难的所有任务交给她去做,从来不考虑如果她万一失手会如何—— 然而,如今,她却是要死在滇南这片土地上? 和他的母亲一样? “你此时要杀我,或许可以——”看着萧忆情的犹豫,拜月教的大祭司却仿佛洞察一切似的笑了起来,眼色冷冽,“但你杀我后若要回头去救舒靖容,则万万来不及。我死了她也活不了,不信你试试——” 听雪楼主淡定的神色陡然一变,眼神凌厉起来,从来没有人用这般嘲弄的口吻和他说话。 取舍权衡,已经是在一念之间。 “你要的是什么?”萧忆情转头,看着迦若,截口问,毫不迟疑。 迦若的手按在胸口上,一黑一白,分外诡异。尸毒的蔓延此刻已经到了颈部,月已西沉,额环上宝石的光芒也弱了,迦若的眼神有些涣散起来,然而听得他这样的问话,却是点头,缓慢而清晰的,一字字回答:“休战。” 眼里的寒芒陡然闪亮。听雪楼主想也不想,冷笑:“不可能!” “不可能?就算看着冥儿死了,你也说不可能么?”迦若也是冷笑起来,冷月下,夜风吹动他的白衣,一时间,他衰弱的似乎要随风散去。然而,他的问话却是冷锐的,直刺心底:“你是不是想步你父亲当年的后尘?” 父亲的……父亲的后尘? 陡然间仿佛被人一击击中心底,萧忆情冷锐的眼神忽然也是涣散开来。 父亲萧逝水,当年为了自己的霸业,而让叛教的母亲心寒齿冷,为了成全他离家自投请罪、被沉于圣湖之中。然而那以后,父亲又有过多少个能真正安睡的日子? 今夜的记川之上,他刚刚对阿靖说过这一段不忍回首的往事。然而,只是一转眼,同样的选择居然又摆在了他的面前?可笑……谁又是宿命的安排者。 “有什么比冥儿的命更重要?你有什么放不下?”迦若看出了他眼中的游移,继续问,声音虽然已经透出了衰弱,但是依然气势凌厉,“你不要告诉我说是仇恨!——选择就摆在你面前,你应该不是这样执迷的蠢人。” 萧忆情蓦的抬头,看着他,这个拜月教的大祭司、阿靖的同门师兄。 仇恨……对,虽然说起来仇恨蒙蔽人的眼睛、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但是世上真正能看开、能放下的又有几人?何况,母亲的遗骸沉于湖底,那怨恨的灵魂尚自不得解脱。 为人子者,难道,要让他弃之而不顾么? 月已经西沉了,天色隐隐透亮。 迦若的脸色已经非常憔悴,死灰色从皮肤下透出,弥漫了满脸——然而奇怪的是、以额环为界,那诡异的死灰却止步不前,半分也无法沿展上去。 阿靖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吧? 萧忆情只觉满手的冷汗,勉力震慑心神,然而心中的恐慌却也是史无前例的铺天盖地而来,冲击得让他神思恍惚。 该是做出选择的时候——再迟了,恐怕便是永远来不及了。 “好,我将人马撤回洛阳。”用力握着袖中刀,一句承诺从听雪楼主嘴边吐出,萧忆情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奕奕闪亮,然而却有复杂的痛苦在内,“但是——有条件。” “什……么?”扶着额环上的月魄,迦若的声音已经虚弱不可闻。 “你需将我母亲的遗骸奉还于我,让我带回洛阳与父亲合葬——”萧忆情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如若我母不得解脱,则我此次虽然退兵,来年也必卷土重来铲除拜月教!” 迦若不知为何一震,抬头看看他,忽然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遗骸?……圣湖里、圣湖里的白骨么?” 萧忆情看着他,然而心里也是一惊:迦若的眼睛已经看不出眼白,完全成了混沌一片的死灰色! 拜月教大祭司听到了他提出的条件,却想也不想的点头:“好……遗骸一定奉还。要我起什么样的誓?” 答应的居然如此痛快。 只怕,是以他的体力,再也无法继续支持下去了吧? “不用誓约。”听雪楼主却淡淡回答,顿了顿,“阿靖心里推崇的人,我相信他说过的话。” 然而,话音一落,他不等迦若答话,却蓦的转头,盯着拜月教的大祭司,一字一字道:“但是,休战,可以。你,我却是一定要杀!” 听得那样杀气逼人的话,虽然衰弱、迦若死灰色的眼里,陡然也有寒芒一闪而过。 “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 这个世上的最强者,只能有一个人吧? 饕餮呜咽的声音让弱水心烦意乱。 她已经很慌乱、很惊怕了——在看到靖姑娘的脸一寸寸的被死灰色重新覆盖的时候。她是法家中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尸毒蔓延过了印堂、冲入脑部的话,便是大罗神仙也返魂无术! 烨火师妹还是没有醒,无助的她抱着绯衣女子啜泣起来,那只饕餮在一边拼命的舔着阿靖肩头的伤,然而死灰色还是毫无阻碍的慢慢延伸上去。 饕餮忽然不动了,弱水抬头,看见有两大滴晶莹的泪水、从幻兽雪白的眼窝中滚落。 “靖姑娘……哇。”再也忍不住,弱水哭了起来,因为无助和惊惧而全身颤抖。忽然觉得耳边有气流拂动,饕餮流着泪凑过头来,第一次友好的舔了舔她的眼角,眼神里也是哀伤和无奈。弱水看到幻兽人一样的眼睛,陡然间抱着饕餮大哭。 “朱儿。”恸哭中,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弱水神志散乱没有反应过来,然而饕餮却是一震,蓦的将头从弱水肩上转开,欣喜若狂的跃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白衣的祭司,伸出无力的手按在它头上,微笑:“我回来了。” 饕餮怔了一下,看见主人伸过来的手,漆黑如墨般妖异。 弱水的欢呼却是迟缓了片刻再响起来的:“楼主!楼主你总算回来了!——靖姑娘、靖姑娘她不好了……”小女孩的声音,又哭又笑的。 然而,听雪楼主却是一言不发,疾步走过去从她怀中接过昏迷的绯衣女子,俯身深深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放到了饕餮的背上。 “快些带她走。时间不多了。”萧忆情看着阿靖脸上涌动的可怖黑气,眼神中不自禁的流露出恐惧之意,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 迦若点点头,低低道:“放心。” 他坐上幻兽的脊背,衰弱无力的对萧忆情笑了笑,抬手轻拍饕餮的额头,轻声吩咐:“朱儿,快些带我和冥儿回月宫。” 第九篇 深澜沉恨 “迦若,迦若,外面是你么?” 黎明的月宫里,静谧无声。这里是灵鹫山的最高处,也是拜月教主的起居住所,在教主未召之前从来都没有人敢进入——然而,听得外面庭中传来的声音,假寐中的拜月教主陡然惊醒,脱口的惊呼声划破寂静。 没有回答,只听得两声短促的低唤,急切而无助。 明河一下子拥衾坐起,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是饕餮……是饕餮! 最近迦若经常连夜出去,通宵不回,她无从得知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想着、在大军压境的时候拜月教只能指望他了,便不能多猜疑什么。 然而,昨夜是传灯大会,教中散会的弟子已经通报了大会被听雪楼的人打乱的消息,主持大会的右护法清辉至今未返,让她听了好生担心。但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身为大祭司的迦若,却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不知所踪。 灵鹫山上静谧如同死境,然而她却睡不着。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莫名的恐惧——虽然是五年前一齐联手篡权、夺了拜月教教主和祭司的位置,共同支配这个南疆直到今天。然而身为教主的她,一直是不了解这个同伴的。 总觉得,这个人的心里有什么隐藏得极深的东西,不曾让任何人看见。 他有他的想法,却从来不和任何人说,包括身为教主的她。 虽然作为教中的大祭司,但是迦若对于拜月教的事务从来看的很淡,几乎从来不插手。如今,虽然在她的哀求下,他许下了决不让听雪楼毁灭拜月教的承诺,然而,她却不知迦若准备用什么样的方法,来阻挡已经越过澜沧江的兵马。 “迦若,怎么回事?!”听到庭外幻兽的低唤,来不及细想,明河胡乱扯了案头一袭孔雀金的长袍裹住身子,便往外奔去。 重重的帷幕垂在她面前,让她看不见窗外的情形。明河胡乱的伸手拨开那些雾一样的帘幕,心中莫名的感到慌乱无比,奔跑中,长袍下摆不时绊住她的脚。 一层层的帷幕被拂开,外面的天光透进来,最后一层帷幕上,忽然映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明河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将脚步放缓,拂开最后一层帷幕迎了出去:“天不亮就来这儿,这教中也只有你敢——” 话音未落,拜月教主刚刚淡定下来的脸色骤然一变:“迦若你怎么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可怕的混沌,弥漫了死灰色。齐眉的额环以下,本来苍白清冷的脸颊变得黯淡无光,有奇异的死灰、活了一般的在皮肤下涌动。 尸毒!而且是鬼降中最毒的血鬼降的毒! 明河的脸陡然也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她看着大祭司,连忙抬手扶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抚上他的眉心宝石,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中了自己人的毒!——快快快……都要入脑了!月神保佑……你快进来。” “不……”祭司一直半闭着眼睛,似乎衰弱到无法出声,然而在拜月教主扶他进去的时候,却忽然抬起手推开了她——那只手,已经漆黑如墨。 看见这样可怖的毒性,明河的手都有些颤栗,然而,耳边却忽然听到迦若开口说话—— “先……先救她。” 她蓦然抬头,顺着那个勉力站着的人的手、看向庭外——那里,黯淡的晨曦中,幻兽前膝跪地停在门外石阶上,背上驮着一位失去了知觉的绯衣女子。那女子的长发拂在了地面上,袖间露出绯色的袖剑。 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陡然焕出冷冷的光,拜月教主的手忽然不再颤抖了。 “她是谁?舒靖容?”她眼神冷冽,抬头看着大祭司,一字一字的问,“是听雪楼那边的人,我为什么要救?迦若你是不是要叛——” 话音未落,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迦若的手陡然探出,按住她的肩,摇摇欲坠的祭司似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她的肩上,手指用力的要握碎她的肩骨。他看着她,然而已经实在无力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眼睛里面一片死灰,缓缓摇头。 “你、你快进来,我给你解毒!”看到他的脸,明河再也无法按捺的脱口惊呼,几乎是哀求着扶着他,“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进来——” 然而白衣的祭司没有动,依然沉默而执意的、站在门口,按着她的肩。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然而眼神一直看着门外深度昏迷中的绯衣女子。 明河的手,终于一分分颤抖起来,慢慢全身都颤抖得如风中的叶子。 看着黑气一分分弥漫上他的脸,拜月教主忽然间仿佛崩溃,掩住脸大呼:“好了!我救她!我救她!——求求你快点……快点进屋来。” 饕餮一声欢呼,直跃而起,背着昏迷的绯衣女子进入房间。 “要‘先’救她……”仿佛是隐隐约约笑了一下,迦若的手忽然就是一松,精神气仿佛忽然消散,人就无知觉的向着门中倒了下去。 “我们都已经快要拔掉蓝关上那个拜月教据点了,为什么下令停止进攻?”青翠欲滴的凤尾竹下,青衣人剑眉紧蹙着,毫不客气的问坐在榻上微微咳嗽的听雪楼主人,“是因为张真人和明镜大师受了伤,怕这边支持不住要我们返回么?” “碧落。”轻轻拉了一下同僚,红衣女子察觉到了楼主今日反常的沉默——本来,在各方人马出击就要初战告捷的时候忽然下令勒马撤退、就不是萧楼主的作风。然而,又是什么居然能掣肘他、做出这样的退让? 萧忆情看着眼前听雪楼四位护法中的两位,缓缓摇头:“自然有我的缘故。” “什么缘故?”碧落的脾气一如当日在江湖游侠时期,即使面对着听雪楼主也丝毫不曾收敛,“虽说我们这边张真人他们重伤,可是他们不也死了一个右护法么?我们可丝毫没有落了下风!我们付了多少代价、才能围歼那些家伙!” “我说要先按兵不动!”忽然间,听雪楼主放下茶盏,蓦的抬头,眼神冷锐。即使是碧落,也心下一惊,红尘拉着他,俯身行礼:“是,我们恭领楼主之命!” 有风吹过竹林,萧忆情静了静,忽然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淡淡吩咐手下:“把人马都撤回来,围驻在灵鹫山脚下——注意,也不要逼得太近了。” “无我命令,不得擅自攻击拜月教——”听雪楼主说了那一番话,眉间又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只是看着远空,加了一句,“如果……如果我有令,一下,则全力攻入月宫!那时候,遇人杀人,遇神杀神,灵鹫山上鸡犬不留!” “是。”震惊于楼主想来淡漠的口吻里陡然流露出的强烈杀气,但是不再争辩什么,碧落红尘两位护法齐齐领命。 萧忆情低下头,眉间的神色更为莫测,只是淡淡道:“你们下去罢。” “呵。楼主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竟然也会犯胡涂?”退下的时候,和红尘并肩走着,转过小径的时候碧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样一来,且不论拜月教散布各处的势力会脱出我们目前辛苦布下的包围逃逸,如果他们集结起来反攻,而我们把人马定驻在灵鹫山下,那不是成了现成一个靶子么?” “这种道理,楼主心里必然也该明白的。”红衣的同僚行走在翠竹间,却是沉吟着回答,“不过今天的楼主确实有一些奇怪……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将全部力量撤回到月宫附近,想必是为了防止那里有甚么变化——” 说着,红尘看着前方人马来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奇怪。” “什么?”碧落背琴携剑,在竹径上顿住脚步转头问。 红尘定定回顾竹林那边的软榻。青翠欲滴的凤尾竹下那一袭白衣如雪,在软榻上慢慢阖上手中的茶盏。有竹叶萧萧而落,散在他的衣襟上,显得说不出的孤寂。 “靖姑娘呢?”喃喃的,红尘自语了一句。 碧落也是一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对着楼主时、总感觉缺了什么。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揣测着,却都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去把人马从蓝关那里带回来,驻灵鹫山下去吧。”许久,碧落率先转身开路蓦的淡淡来了一句,“如果靖姑娘有什么不测,我怕这一次就不是拔除拜月教那么简单了——圣湖会变成血湖吧?” 灵鹫山。月宫。月神殿。 神殿前,那一片清冷的碧波上,千朵红莲绽开,在夕阳的光线下犹如火焰跳跃。然而莲下的水却是极度寒冷的,寒冷得仿佛来自幽冥——因为这里汇集了天地至阴之气。 这个不足两里见方的山顶圣湖,是拜月教开教以来便设下的——那是教中所有术士灵力的来源,连大祭司都不例外。 圣湖的力量来自于湖底沉积的无数死灵和怨魂,几百年来,拜月教用术法杀人无数,而杀掉的那些灵魂却被镇压在施了咒术的湖底,无法进入轮回也无法消灭,只能静候着拜月教术士的差遣。白天化为红莲,到了月夜却变为死灵。 虽然是教中力量的源泉,但是湖中怨灵的力量,却是同时也让拜月教小心翼翼,生怕禁锢着的阴毒力量会失去控制而逃逸入阳世,所以在挖掘好圣湖的同时,开山教主也建造起了这座月神殿,用天心月轮来镇压住怨气。 “迦若你醒了?”神殿里有天竺桫椤香的萦绕,昏沉的长明灯下,披着及地长袍的女子疲惫而惊喜的叫了起来,看着在神龛下供桌上睁开眼睛的男子。 黑气褪的很快,他的脸色亦然回复了平日的苍白,只是眼中的神采依旧有些混沌。听到教主的声音,迦若的手抬起,抵住桌边,似乎想站起来却依旧力不从心,他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却发觉依然说不出清晰的话来——那个鬼降的毒,确实好生厉害。 “你说什么?”明河过来扶住他,慢慢起身,问。 “她呢?”调息了一下,再度开口,终于说出了两个字。 然而,拜月教主本来带着一丝惊喜的眼眸却陡然冷凝,倔强的咬住咀唇,不回答,眼神冷厉起来。 “冥儿呢?她好了么?”看到明河不回答,迦若也是陡然的变色,急问。 拜月教主沉默,忽然间抬头,微微冷笑起来,眼色阴郁而冷漠:“死了!她死了!那时候我都来不及救你了——干吗还要救她浪费时间?” 刚刚站稳身子的白衣祭司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她身上。 “你再说一遍——冥儿怎么了?”迦若的语气,却是极度平静的,平静得如同冰封雪塑,注视着明河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问。 “她死了!我放着她不管,所以她死了!”执拗的回看着大祭司深蓝色的瞳仁,拜月教主冷冷的回答,颊边那一弯月牙儿闪着幽暗的光,“怎么了——是不是你要因此杀了我?” 她傲然仰起头,眼里却隐约有泪光。 迦若只是冷冷看着她,忽然间转过头去,自顾自的走开:“你们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拜月教主怔住,看着大祭司沿着大理石的台阶走下圣殿、去往圣湖边,她追了出来,追上去和他并肩走在廊道里,眼睛里却有掩不住的喜悦的光:“你……你居然不生气?我杀了她,你也不怪我?” “你玩什么把戏……”然而,一路疾走着,迦若的眼里却有淡漠的光,头也不转的淡淡回答,“你明明已经把冥儿救回来了。” 拜月教主一怔,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他,惊诧无比:“你……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迦若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声音因为毒性侵蚀依然有些衰弱,“冥儿死没死,我心里有感觉,你骗不了我——何况你答应我的事,何尝翻悔过。” 明河呆在廊道上,看着白衣祭司一路走过去,风从远山上吹来,吹得廊道下的护花铃一片乱响,迦若从廊中走过,黑发和长衣一起在风中扬起:“真是莫名其妙啊你——她现在该在圣湖边上等待月升、好把毒性彻底逼出体外吧?” 明河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揽起衣襟再度追上去和他并肩走,有些迟疑的问:“听雪楼要灭我们,她是萧忆情那边的主将、死了不正好?” “你知道什么。”迦若走着,看着圣湖中开放的红莲,眼神淡淡的,“冥儿活着才好——有她在月宫,萧忆情就不敢攻上灵鹫山半步!”顿了顿,仿佛有什么喟叹,白衣祭司摇摇头:“——他这样的人,能为冥儿忍让到如此,已经算是难得。” 拜月教主一震,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颔首,看着迦若,然而这一次眼神里面也有丝丝的喜悦:“啊……原来那个靖姑娘对听雪楼这样重要……我不知道。” “你笑什么?”迦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问。 明河神色却是蓦的明朗起来,抿嘴一笑,摇头:“不笑什么~~~” 新月慢慢升起来,从林梢露出一线皎洁的光亮。 圣湖边的凤尾竹筏上,那个绯衣女子在月下静静沉睡。 白衣祭司的手覆盖在阿靖肩头的伤口上。那里的死灰色依然触目惊心,隐隐在皮下翻涌,然而却被银针细细密密的扎住了,无法蔓延一步。有殷红的血洒落在绯衣女子的身上——那是明河刺破了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她的周身。 阿靖眉间的死灰色已经暂时控制住了,然而体内的尸毒却依然要到今夜的施术后才能拔除完毕。 “开始吧。”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将托着绯衣女子的手放下,让阿靖继续静静的昏睡,白衣祭司抬起头来,对着高台上凝神观测月冕的明河开口。 “等一下。”神殿的祭坛上,拜月教主一袭华丽的长袍在月下奕奕闪亮,然而绝色女子眼神凝重的看着银针在石面上投下的细细影子,注视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移动,用心掐算着时间,“太阴星方位尚未到天宫,此时不可。” 迦若没有反驳——虽然他灵力惊人,但是在疗毒这件事上,却完全没有法子和明河相比。 明河的手,一直放在神龛上,凝定如水。 那里,神庙最高处,供奉着的是拜月教三宝之一的天心月轮——以传说中的西昆仑美玉琢成,嵌着八宝缨络,上面用金粉细细密密的写满了符咒。 那是拜月教开山教主亲笔写下的咒语,用来压制圣湖中那些可怖的怨灵。 而这个天心月轮,也是圣湖的唯一控制水闸——一旦转动,湖底的闸门就被打开,有禁锢死灵作用的湖水将泄入地底,而那些死灵便会失去控制而四散逃逸。 ——这样的结果,即使是拜月教的人都无法想象的。所以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过。 “你是最强的术士,所以血鬼降的毒对你来说尚自可解。但她却是普通人——”看着尚自昏睡的绯衣女子,拜月教主眼色冷淡,“何况看来她中的毒比你深,若不是你将一半的毒性分流入你体内,她哪里能撑到如今?” 顿了顿,明河眼神更加冷漠犀利:“迦若,清辉护法呢?他和他的血鬼降怎么了?” 白衣祭司震了一下,一时无言。 “是不是——被听雪楼的人杀了?”拜月教主皱起了眉头,咬着牙,“传灯大会被扰乱,散回来的弟子和我说,萧忆情和舒靖容联手闯入,截击了清辉。” “我去的时候清辉已经死了。”然而,说起同门的死讯,迦若却是毫无介怀,淡淡道,“他的鬼降吃了他,我怕血鬼降噬主后成为大患,就和听雪楼主合力除了它。” “你和听雪楼主合力除了它?”明河怔了一下,唇角露出不知奇怪的笑意,正准备说什么,忽然看着月冕、眼神就是一凝—— “时辰到了,放手!” 迦若眼神也是一敛,声音未落,右手闪电般抬起,手腕连点,出手如电。分毫不差的拔下了阿靖肩头的银针,同时,左手便是断然往前一推。 轻轻一声响,竹筏沿着湖岸上白石的滑道移动,翩然入水,向着万朵红莲之间飘去。 与此同时,高台上,拜月教主的手微微用力,极其小心的、转动了一下天心月轮。虽然只是极小极小的转动,然而明河的眼神却是凝重无比、仿佛生死一线。 月升到了天宫的位置,那一刻月光投射在圣湖上,泛起森冷的银光——就在这个刹那,湖中万朵红莲忽然仿佛燃烧、在月下化为千万缕轻烟,氤氲的满绕湖面。 那是在月下升腾的怨灵,被湖水禁锢。 然而,正要回归于那一片碧水的千万怨灵,随着天心月轮的微微一转,仿佛敏锐的感觉到了湖水欲泄的趋势,瞬间沸腾、挣扎着往空中跃去! 明河整个人的力量都扑到了月轮上,双手用力,死死将稍微转动的月轮一点点扳回原处。 ——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让她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而,那些怨灵已经如愿的被惊动,在湖面上瞬忽来回,陡然发觉了竹筏上沉睡的绯衣女子。空气里陡然有听不见的嘶喊,那是死灵们看见了生魂的惊喜,呼啸般的,那些怨灵迅速集结在竹筏附近。 迦若的手拢在袖内。虽然站在岸边,他也能感觉到湖面上涌动的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看着那些死灵簇拥着、湮没了冥儿的竹筏,白衣祭司的手不自禁的有些因为紧张而颤抖。 “不用担心,它们没法子伤害她——我的血是它们的禁忌。”显然是看出了迦若心中的紧张,转动了月轮的明河伏在月冕上,微微喘息,“拜月教主是月神的纯血之子——我画下了穴咒,圣湖的怨灵们,是伤害不了她的。” 果然,那些凶恶的怨灵虽然扑到了阿靖身侧,却无法逼近半步。 沿着绯衣女子的周身,用鲜血画了一个符号。 然而,银针一拔,阿靖肩头的死灰色却是毫无顾忌的蔓延开来,疯狂滋长着。 那些怨灵陡然又是兴奋起来,低低嘶叫着,显然知道了美食的到来——云集着呼啸而来、呼啸而过,转瞬间,那一缕活了一般的死灰,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毒这样才算是拔完了……”拜月教主疲惫的看着风起云涌的湖面,显然也是为这样强大的阴毒力量而震惊,喃喃叹息,“你的冥儿的命,算是彻底保住了。” “多谢,明河。”祭司的声音里,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月下的圣湖泛着神秘的银光。湖边神庙的侧室中,插在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屋子正中,放着一只青铜大鼎,鼎中水平如镜。 月至中天。月光通过屋顶一列小孔,忽然间就游移着射落在水镜之上! 雪袍白发的女子,俯身注视着水镜,神色忽然变了。 “冰陵,看见了什么?”拜月教主一直不出声的站在一边,看着占星者祈祷,此时却再也忍不住的脱口问了出来,脸色有些紧张,“月神给出了什么样的预示?” 那个叫冰陵的女子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火把明灭之间,映出她的脸——苍白的皮肤下,竟然隐隐泛出淡蓝,一头长发如雪瀑般直垂腰际——或许,那就是一个人常年居于圣殿,足不出户不见阳光的结果? 拜月教中占星女史冰陵。 那是一个自幼以来,就将身心都奉献给了月神的女子。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出到月落一刻不离的侍奉月神左右,足不出户,独自在圣湖边上闭门研习天象,拥有惊人的预言能力。平日,即使是教主,轻易也不能去打扰她——然而这一次听雪楼大兵压境,驻马于灵鹫山下,拜月教前途莫测。即使一向沉的住气的明河,也忍不住提出要借助她的力量、想预先看到拜月教的命运。 雪衣白发的女占星师,右手执着金杖,左手指向水镜,指尖被刺破,有鲜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幻化出缕缕奇异的变化。 仿佛什么附身,占星术士看着水镜中鲜血的漂浮变幻,脸色渐渐空灵,缓缓开口。然而飘出的却是行吟般的歌唱,声音和她平日大相径庭:“天星与世间一一相应,透过水镜看过去未来,得心了然。” 脸上露出了敬慕的表情,知道占星师已经开始了预言,拜月教主默默举手加额,退到一边,静静聆听着那仿佛天际回声般缥缈的吟唱—— “湖内的白骨,血脉的指引不曾湮灭。龙之怒,烈焰巡于世间,二十年的隐忍后,血与火将掩盖明月……时来运转,三族会聚。然而冥星照命,凡与其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 拜月教主听到“陨落”二字,脸色不自禁的苍白,打断了长长的歌吟,颤声问:“谁要陨落?冥星照命?是谁?——” “回答拜月教主问题的冰陵,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含义吧。”冰陵垂目而立,声音依然犹如梦呓,神殿里没有风,然而她银白色的长发却无风自动,手指轻点水镜,曼声歌吟,“那朵蔷薇,握着命运的纺锤,宿命如缕不绝。沉沙谷里陨落的星辰,不再复返。培育出的红莲火焰啊,烧尽了三界所有的邪恶,却灭不了湖中的灵魂。” “蔷薇……蔷薇。”明河的手渐渐发抖,握紧长袍的下摆,“血薇?” 拜月教主蓦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占星师身上:“你说,那个听雪楼来的女子,会让迦若死么?是不是?那是宿命?那就是宿命?冰陵,能说清楚一些么——” 虚幻的语言,犹如风一般飘散在空中,冰陵的长发飞扬,右手的金杖指向天心明月:“我所知的也只是这些……手心掌握着‘月座’、‘天星’的我,说了我所看到的。但是,不可知的尚自存在——就算手心掌握了星辰的轨道,也无法预知全部的宿命啊。月光是否还能照耀这一片土地?血与火是否必将湮没明月?” 顿了顿,长时间的静默,仿佛冰陵自己也被自己那两个问题问倒。许久许久,悬在水镜上苍白纤细的手上,鲜血不停地滴下,散入水镜,水镜已经变得血红夺目。 “——或许,轨道可以错开。” 最后,冰陵吐出的话却是如此,手仿佛忽然无力,重重按入鼎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拜月教主再度举手加额,向月神像跪拜,退了下去,然而脸色苍白如死。 “迦若。”烛树如火,映的白石砌成的房间一片憧憧,锦缎的绣鞋踏入,穿过重重的帷幕,走到内室,急急道,“冰陵今天警告我:天象显示,冥星冲月——这个女子不祥。” 孔雀金的袍子上织着曼珠沙华繁复的花纹,映着烛火,发出幽幽暗彩。 拜月教主走入内室,秀眉微蹙:“已经两天了,她还没醒?” “嘘。”白衣的祭司抬起手指,阻止了教主下面的话,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内室。转过了屏风,迦若才低眉微微冷笑:“青冥不祥——这种话,我师傅早十年就跟我说过。何必等到今日冰陵来预言。” “可她说,这个女子会让你送命!”明河的声音却是冷锐而急切,“冰陵是占星女史,能透视过去未来——她做出的预言还从来没有不准确过!” “可她看不到我的宿命。”然而大祭司毫不犹豫地阻断了教主的话,负手冷冷看向窗外南疆的天空,“——她看到的只是冥儿的宿命。你也该知道,先代教主华莲死后,谁都没有力量看到我的宿命。” 拜月教主抬起了头,眼神里有舒了一口气的表情:“那么说来……你不会死,是不是?” “呵。”迦若只是低头笑笑,摇摇头,“死活有那么重要么?不过是一场醉阑更醒——但记住,我答应过你了,一定会守住拜月教,你可放心。” “但你没答应我你不会死。”明河咬着牙,眼里却渐渐有泪光,“如果你死了、甚么都是空的!你答应我!” 白衣祭司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莫测的苦笑。 她救过自己的命——十年前,在那岩山寨里,如果不是当时和华莲教主一起的这个少女救了那个叫青岚的白衣少年,恐怕他如今已经神形俱灭。再后来,她为了他,甚至不惜反抗背叛了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南疆的天空下,他们两个是相依为命才到今天的吧? 所谓的“迦若”这个名字,如果没有她唤着,那么他就不再是迦若……他将什么也不是。 “我真希望我能够答应你。”忽然间,迦若转头微笑,叹息般的低声说了一句。 喧闹的街上,一个蓝衫少女走入一家药铺,将银子拍在柜台上,扬声便唤:“伙计,伙计,有没有雪莲?两朵,要茎叶俱全的。还要朱砂、冰片各一斤,快点!” 柜台后的活计连忙过来招呼客人,看着银子,脸上笑着,然而却有一些为难:“姑娘,朱砂冰片倒是都好说,但是茎叶俱全的雪莲,小店可是没有啊……” “啊,也没有?”蓝衫少女明朗的眸子里有些黯淡,跺脚叹息,“都问了好几家了。” 伙计忙忙的跑到药柜前,搬来凳子攀上去打开抽屉取冰片,听得后面的客人叹息,也是摇头:“姑娘,雪莲这种东西,我们大理这边可是少见,何况还要茎叶俱全——姑娘要这等名贵药材配什么药呀?” “唉,你不知道,九转流珠丹非要雪莲才行!”蓝衫少女脱口而出,再次顿了一下脚,“结果哪儿都买不到——师傅的伤可耽误不得啊……” “姑娘去前头的同仁堂里看看?那家药铺是镇南王侧妃的弟弟开的,是家大药店,据说只要出的起价钱,连新鲜紫河车都能买到哪。”伙计包好了朱砂冰片,看了看戳子,称过了交给蓝衫少女,“一共三两八钱银子。” “啊,那药店还卖紫河车?”蓝衫少女显然是吃了一惊,一边付钱一边犹自喃喃,“邪得很呢……官府也不管管。” “哪里还管,是镇南王的小舅子啊。”伙计收了钱,把药递给主顾,压低了声音传播小道,“而且据说侧妃如此得宠,是凭了妖术拢住了王爷的心——听说呀,侧妃入了拜月教!拜月教的大祭司是天神,滇南这一代,谁敢有半分不敬呀?” 拜月教。听得那一句话,蓝衫少女的脸色微微一变。 然而,她未曾料到,在她脸色一变的时候,听得她方才的话,门外暗自随她而来的一位青衣人也脸色一变。他方才在附近办了事情出来,遇见这位蓝衣女子,便是留上了心。 “九转流珠丹?”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沉吟着,看着这个一上街他就留意上了的蓝衣少女,缓缓低语:“龙虎山张真人?——真的是听雪楼?” 蓝衫少女果然便是张真人的大弟子弱水,因为前几日师傅在斗法中伤在迦若祭司手里,师妹烨火又同样重伤,这几天买药服侍,忙的她脚不点地。 拿了包好的朱砂冰片,她想了想,又要了一些上好的党参和当归,觉得不服气,又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伙计有无成形一些的何首乌——果然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的确是家小药店,这些东西,看来还是只有同仁堂才有。她叹息着想。但是……那地方和拜月教有纠葛,没有和师傅楼主他们说过就过去,是不是有些莽撞? 叹了口气,弱水拿起抓好的药回身走出去,一边纳纳的想着。然而刚刚迈出店门,忽然听到了前面传来喧嚣声,和着人群的跑动和竹梆子的空空声:“走水了,走水了!” “呀!”弱水不自禁的脱口叫了起来,看着前面街角冒出黑烟的所在——是不是、是不是同仁堂起火了?这可不好……万一真的失了火,雪莲可去那里着落? 一着急,她再也顾不上拜月教不拜月教,拔足便往街角跑了过去、逆着那些奔逃的人流。 “哪里、哪里失火了?”前面的人渐渐稀少,弱水在一家茶馆前立足了脚,发觉有些不对,火势似乎是从远处蔓延过来的——她揪住旁边一个从茶馆里匆匆跑出的人问。 “镇南……镇南王府啊!……好大的火势,都往这条街蔓过来了!”那个人忙着跑开,不耐烦地想推开这个罗嗦的女子,然而惊异的发现这个纤弱的女子似乎有意外强大的腕力,无论他怎么推,就是一动不动。 “这火不对头。”顺着黑烟的方向,弱水望见了远处隐隐蔓延过来的火光,脸色忽然有些异样——这火上面,有看不见的黑气笼罩。这不是一般的火。 没有风,但是火势却蔓延的很快,一路顺着这条街烧了过来,烟气逼得人说不出话来。街上满是逃出来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乱成一团,哭叫连天。 “姑娘!咳咳,姑娘!求你放手好不好?”怔怔看着那火光半天,弱水耳边才听见那个茶客的哀求,已经被熏得连声咳嗽,她连忙放开手,陪笑。然而不等她道歉,那个茶客一得了空,立马飞一样的逃了。 “哎,这火分明有邪气——要是烨火在就看得出哪派捣鬼。”叹了口气,看不得满街的流离,又看着火势要蔓延到前面那家同仁堂,弱水转身便是跑进了空无一人茶馆里,拿过一个杯子沏了一盏普洱茶。 端着茶盏默默念了几遍咒,手指点入茶水中,对着充满烟火气的天空连连轻弹。扑簌簌一声轻响,半空中忽然平白下起一场雨来。 “哎呀!”满街奔逃的人都顿住了脚步,仰头看着万里晴空,惊喜莫名。看着那些人的脸,弱水也不自禁的高兴起来,凭着窗看着,一口喝了盏中的茶,准备含在嘴里喷出去,化出更大的雨。 “好高明的玉清化雨术。”陡然间,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弱水吓得一个激灵,茶水呛住了喉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的时候她转过身,警觉地看着背后出言的人。 那是一个青衣束发的年轻男子,眉目清朗,正在茶馆的中间位置上闲暇的喝着茶,头也不抬地缓缓道:“姑娘可是龙虎山张真人门下弟子?” 弱水有些震惊的看着这个人——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过了、这个茶馆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后来她一直在门边凭窗施展法术,根本不可能有人再进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然而她看不见。 蓝衫少女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阁下是何方仙友?”脱口的询问过后,弱水发觉自己大约又犯了一个错误——有邪气——虽然只是丝丝缕缕——不自禁的从这个青衣男子的眉目间流露出来。 然而,青衣男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只是看着窗外下雨的晴空,微微冷笑:“姑娘的玉清化雨术虽然不错,可惜却用错了地方——” 弱水一惊回首,看向窗外,只见街上行人匆匆,慌乱恐惧反而更加猛烈起来。奇怪的是,不过是一窗之隔,虽然外面如此忙乱,然而喧嚣之声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传到茶馆里! 弱水心里再度紧张——眼前这个人,居然已经在她不知不觉之中,在这个茶馆四周布下了结界,隔绝开了外界和这个空间的任何联系。 她扑到窗边,冒着浓烟探头急急看出去,不由自主惊呼了一声——雨还在下着,但是那些雨落到了火上,火势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如同有油泼入、轰然大盛! “对付幽冥真火,玉清化雨根本不管用。”背后的青衣男子扬眉,有些傲气的微笑了一下,“小姑娘,你道基虽然不错,可道行还浅着呢。” “那么你快把这火弄灭啊!烧了那么多房子,都快要烧到同仁堂了!”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弱水气不过,大嚷,“你是学道的,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火是我放的,我为什么要救?”陡然间,放下茶盏,青衣人淡淡冷笑。 “你——你是谁?!”再也忍不住,弱水瞬的转身死死盯着他问,手指用力抓住了窗框,因为紧张,手心都冒出了微微的冷汗。这个人,好奇怪的灵力,亦正亦邪,让人无从判断。 “你不是要找雪莲么?我这里有——”青衣人只是莫测的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碧玉的匣子,打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雪莲花来,“我正要去见萧忆情,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 “你、你究竟是谁?”不料对方竟然连自己在找雪莲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弱水更加的惊惧。忽然间,手指合并、迅速往前一划,想要破除他设下的无形的“界”,逃出茶馆外。 然而,蓝衣少女的手还未触及无形的屏障,凭空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大力涌来,推得她身子一直往后跌去。弱水脱口“呀”了一声,勉力想定住脚,然而连连飞退中,突然间身子却止住了去势。 “我叫孤光。”抬手揽住被震退的少女,青衣人淡淡说着,眉间邪气一闪而逝。 弱水的眼睛陡然一闪,再度脱口惊呼:“孤光!孤光清辉,你是拜月教的——” “拜月教的左护法。”青衣人接了下去,微微而笑。 第十篇 白云苍狗 “你怎么来的?” 森森凤尾竹下,竹林精舍的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南疆初夏和煦的风吹了进来,在软榻上咳嗽着的男子看向门口,眼神陡然凝聚。 “喏,我正碰到这个小姑娘,她带我来的。”门口的青衣人嘴角有一丝轻松的笑意,毫不在意的拎着蓝衣少女的衣领,将她扯到身前。 “你对她做了什么?”萧忆情看到弱水空荡荡的眼神,微微皱眉,“孤光,张真人是我请来的,他的弟子如若出了事我可推不了责任。” “没什么,只是小小的摄了一下她的魂魄而已。”孤光撇撇嘴,拍拍手,将弱水放开,“她不肯说你住哪儿,我只好封了她的七窍六识,直接从她的脑海里读我想知道的了。” “不是约了明晚在洱海边碰面么?——跟你说过、事先没有安排妥当的话,不要随便来找我!你的身份是绝密的,不容半点泄漏。”看着眼前这个人,听雪楼主更深的皱起了眉头,咳嗽着,苍白修长的手指覆上了茶盏,淡淡问,“有没有人看见你过来?包括我外面那些子弟?凡是见过你的人,都必须彻底让他们闭嘴。” 孤光笑了起来,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我的障眼法、对付你这样的武林高手或许不行,但是对付你那些不会术法的子弟……嘿嘿。”拜月教的左护法笑着,眼里的光芒像个小孩子,然而却有冷酷的光同时闪现,变幻莫测。 萧忆情计划对付拜月教,时间已经不短。在派出人马渡过澜沧、进入南疆以前,他已经做过了方方面面的谋划和安排——眼前这个拜月教的左护法,便是他埋藏的最深的一颗棋子,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轻易动用。 “清辉一死,拜月教中灵力在你之上的便只有迦若一人。”沉吟着,萧忆情看着一边弱水空洞洞的眼睛,有些感慨,然而眼神却是警醒的,“他有没有发觉你来这里?” 孤光摇头,微微冷笑:“他这几天忙着给舒靖容治伤,耗神耗力心无旁骛,连教主要见他都不容易,哪里会顾的上别的。” 听雪楼主眼神一闪,仿佛想问什么,却又忍住,只是淡淡问:“你今天白日下灵鹫山来、托了什么借口?” “不用借口。”拜月教的左护法继续摇头,“我是下山来办事的——教主派我惩罚办事不力的镇南王侧妃,所以顺路过来看看你。” “惩罚?”萧忆情微微一怔,点点头,“不错,我还以为有谁如此大胆,敢焚烧镇南王府——原来是你们拜月教所为。” “镇南王本来一贯站在我们这边,但是你这次来滇南首先买通了正妃、让王爷举棋不定保持中立,放言出来说不理会江湖的争斗——教主认为是侧妃办事不力,大为震怒。”淡淡说着,孤光在听雪楼主对面径自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忽然呛了出来,眉头打皱:“咳咳——什么东西?” “那是药茶。”看着拜月教的左护法的表情,听雪楼主陡然笑了起来,颇为愉悦,“是我喝的——味道不好吧?” “呵,那是人喝的么?”孤光连连呸了出来,苦着脸,“你这个人,活的确实不容易。” 萧忆情的脸色,陡然也是一静。 “不容易也要活。”淡淡的,听雪楼主拂袖站起,看着窗外,“谁都活的不容易。” 顿了顿,他转过头来,眼神闪烁,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她如今怎样?” “谁?”孤光显然一时间没有接上半天前说的那句话,怔了怔,看着听雪楼主的神色,才恍然回过神来,“你问她?靖姑娘该没事了。不惜动用了圣湖的力量,迦若这一次很是耗费了心力,从没见他这样把一个人当一回事。” 说着,拜月教左护法眼中陡然有惋惜的神色,嘀咕:“可惜,他居然就这样白白的消耗自己的灵力……这样的灵力,该好好积蓄起来才是嘛!” 没有听对方后面喃喃自语了些什么,萧忆情的神色却是不由自主的为之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低头拍着窗子的横格挡,眼神冷锐下去:“好,既然阿靖没事了,我就没什么顾忌了!” 孤光百无聊赖的拿过几上的茶具把玩着,听得萧忆情这句话,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哦,原来这些天来你召回人马,一副偃旗息鼓的样子就是为了她呀?” 听雪楼主不置可否,手指下意识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窗栏,淡淡看着窗外。 “看不出啊你!”孤光忍不住笑了起来,转着手中的一只细瓷茶杯,眼神凝聚,茶杯里的茶水忽然间就奇异的微微沸腾起来,“不过也只是一个女子——居然让你们两个都如此?我倒真是想看看,那靖姑娘是如何的人。” “那么、你就想法子去见她,把她带出拜月教、送下灵鹫山!”萧忆情手指敲击着凤尾竹的窗栏,蓦然道,眼神凌厉。 孤光却是笑了,眼里有懒散讥讽的光:“不会吧?我想迦若肯救靖姑娘,你肯退兵——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契约才对。不要告说我说、听雪楼主要过河拆桥了。” “那又如何。”萧忆情的眼神冷冽,不带一丝表情,“我从来不自夸手段光明磊落、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何况,我和他之间也没有立下誓约。” “哦?”有些意外的,孤光抬头看他,“你一开始就想着要翻悔么?” “那是因为他首先说了假话!——”听雪楼主冷冷回答,手指往窗栏上一敲,轻轻一声脆响,凤尾竹寸寸断裂,“他答应归还我母亲的遗骸——可我知道那明明是不可能的。” 顿了顿,萧忆情转过头来,看着拜月教的左护法,眼睛里有遥远而冰冷的笑意:“孤光,你也知道,我母亲的白骨、沉在你们圣湖的底下。” 青衣束发的术士,脸上也闪过了敬畏的神色,默然点头:“是,那是不可能的。” 萧忆情眼里的神色,渐渐转为悲凉,冷冷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你跟我说起圣湖的力量和奥秘,我还不知道那个小湖对拜月教、对天地意味着什么——如果一旦湖水干涸,那些禁锢的怨灵就要挣脱束缚、逃逸入阳世是不是?” “对。”孤光低下头去,神色慎重,“那景象极其可怕……连我想一想都觉得发冷。这种邪恶一旦失去控制,不但拜月教首当其冲受害,如果散入天地之间,便会引起天灾人祸,南疆将会瘟疫遍地死人无数——这就是拜月教里最大的秘密。” “所以,”萧忆情冷笑,眼神却是凌厉的如同刀锋,“根本不可能……迦若根本不可能把我母亲沉入湖底的遗骸还给我!因为圣湖力量不可抗拒——” 顿了顿,听雪楼主忽然却叹了口气,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开了,眼里面有光亮闪动:“何况……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也做不出这等引发天地失衡的事情。” “呵,其实你是不是个好人,我这里倒是有个小法术能够试出来——”听到萧忆情最后那一句话,仿佛被震动了一下,孤光脸色里也有敬重的光芒,然而转瞬漫不介意的笑了起来,指尖弹出一粒奇怪的东西,“要不要试试?” “算了,哪有心思做这些。”听雪楼主有些疲惫的摇头,拒绝,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和迦若讲和——我必须要灭了拜月教,不再让这个邪教有继续害人的机会!未必是为了什么正道……只是,我想让圣湖流满鲜血!” 那个刹间,听雪楼主病弱淡然的眸子里,有着骇人的亮光,让青衣术士都暗自心中一凛——人中之龙。只怕犹如他以前暗自的占卜结果:只有这个病人,才能将迦若至于死地吧?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因为对力量的渴求,而背叛教派、暗自相助。 “人马我已经调回来停驻在灵鹫山下,等我一声令下便能全力攻入月宫……但是,你要替我保护好阿靖。”终于说出了这一次想动用这枚棋子的真意,听雪楼主的眼神凝重,“你要设法让阿靖脱出迦若的控制。” 孤光眼神也是严肃起来,收敛了一贯的邪谑和漫不经心,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只能说我尽力而为——要知道迦若对她很上心,我怕带靖姑娘出来的机会难找。” “孤光,你必须要做到!”听雪楼主蓦然回头,定定的盯着这个协作者,眼神冷冽,“如果你作不到,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部作废。我自然会知会迦若、拜月教里有什么人一直觊觎他的灵力和地位。” “他妈的,我最恨人家这么逼我!”陡然间,青衣术士仿佛也被逼到了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跳了起来,并指便是往萧忆情颈中恶狠狠划去——然而,听雪楼主只是微微抬手一挡,便是毫发不动。 “呵,呵呵……”孤光怔了一下,盯着自己的手指,颓然笑了起来,摇摇头,“我真是胡涂了——居然忘了,既然你母亲是先代侍月神女、华莲教主的亲妹妹,拜月教的术法对你来说又有什么用?……” “知道就好。”虽然对方无法伤到自己,然而看着方才那个瞬间孤光眼中露出的冷酷神色、知道这个术士是如何的人,萧忆情心里依然是一紧,却只是淡漠的回答,“迦若比你聪明,他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一点,虽然驭使的是圣湖死灵的力量,但是对我用的法术、应该都是白帝那一派的。” 孤光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神色有些落寞:“是啊……他的命比我好多了。先能够师从白帝门下、后来又传承了华莲教主的全部力量——为什么我就要凭着自己的悟性和苦修,慢慢一年年的积攒力量?” 说到后来,青衣术士眉间的落寞已经转为激愤,眼色冰冷。 只有历代祭司才能驭使圣湖中死灵的力量,同时教主是能够消弭死灵反噬的人,祭司和教主,代代如同光和影一样相依并存。祭司实际上掌管了拜月教事务,而教主只是名义上神的代言人。例外的是上一代教主华莲,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于一身——当年,迦若和明河联手反叛,迦若继承了她的力量、而明河靠着血统继承了教主的位置。两个人就这样,支配着这个拜月教、影响着南疆直到如今。 然而,像他这样自幼就开始修道的人,却必须靠着自己的修行,一点一滴的积累自己的力量。这样,何年何月他才有上窥天道的能力?他要力量……他要得到力量! 听得出对方与语气里的怨恨,萧忆情眼里也有隐秘的笑意:“你不必气不过——我们前面不是说得好好的了?如果你帮我到底,我灭了拜月教,杀了迦若,自然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所要的,不过是力量而已……我想得到力量、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我要足够的力量……”孤光的神色中,有几分执着、有几分孤狠,喃喃自语。良久,忽然微微笑了笑,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白牙:“所以,我想吃了他。我必须要吃了他,才能拿到他的力量。” 顿了顿,青衣术士终于无法抵挡那样的诱惑,忽然冲口道:“好!萧忆情,我答应你我一定设法保护好舒靖容——你不用顾忌什么,就尽管放心的血洗月宫吧!” “好。这才干脆。”听雪楼主眼眸中有淡淡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却是冰冷的,“但是,这一次,我们要立下血咒誓约。” “我先走了——一切按计划。对了,这雪莲留给你,似乎那个小姑娘找得很辛苦。”撤掉了竹林精舍附近设下的结界,恢复这个空间对于外部的联系,转身欲走的时候,孤光眼睛扫到了依然木木呆在一边的弱水,笑了起来,问,“你准备把这个小丫头怎么办?” “她看到了你——”萧忆情皱眉,微微踌躇了一下,道,“自然不能让她泄漏出去,不过她是张真人的弟子,也不好就这样杀了她灭口。让她昏睡个几天,等我们攻下了月宫再说。” 孤光想起茶馆中蓝衫少女活泼明艳的笑容,忽然也是笑笑,对着萧忆情摇头:“算了,不必让她受苦,我有法子。” 不等萧忆情出言,青衣术士抬手轻点弱水的眉心,灵力透入,将她被封住的七窍打开。 “啊,楼主!这个家伙——”弱水一直空洞的眼神凝聚起来,然而眼神流转之中便是看到了茶馆里那个可怖的青衣人,脱口惊呼。 “嘘——”然而孤光蓦的伸手捂住她的嘴,至止她的惊呼,却笑了起来,“小丫头,我变一个戏法给你玩,好不好?” “唔,唔——”陡然又是无法说出话来,弱水万分不情愿的瞪着眼前的人,眼神却是倔强而傲气的,一边急切的看着听雪楼主。然而奇怪的是萧楼主虽然在一边,却没有动手解救她的意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孤光,别杀她。” 孤光点点头,看着弱水,眼里有笑意:“好,小丫头,你可要看好了呀!” 话音方落,忽然间他便是一弹指。弱水瞪大眼睛,只看见似乎有一粒青色的东西从他指尖弹出,拜月教的右护法闪电般的捏住她的下颔,迫她开口。那奇异的东西无声无息的落入她嘴里,然而弱水都感觉不到有什么掉在口中。 “你看。变!——”放开了惊惧不定的蓝衫少女,孤光笑着,手指忽然指向弱水的心口。 弱水下意识的低看过去头,眼睛忽然因为惊讶而睁大—— 那里,她的心口上,居然奇迹般的开出了一朵纯白色的奇葩来! 然后,她来不及惊呼,记忆忽然间仿佛被抽去一样,顿时一片模糊混乱。 “这是梦昙花……”花儿被孤光从心口摘下的刹那,弱水立刻昏迷倒地。孤光看着那朵花儿,对萧忆情淡淡道,“那花是用幻力在心中种下、汲取了记忆而开出的。一朵花,便需要消耗一日的记忆。” 青衣术士转过头,拈花而笑:“现在她醒了后,就不会记得看见过什么了。” “很神的术法。”看着那朵花,听雪楼主不由微微点头。 孤光看着那朵花,又看看昏睡的蓝衣少女,忽然间叹了口气,脸色就有些复杂:“真是的……好久没看到人心里开出纯白色的梦昙花了——要知道,人的心地越无暇,开出的花就越洁白。这个丫头,唉——这个丫头,忽然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啊。” 他顿了顿,看看听雪楼主,眼里有苦笑和自谑的意味:“换了你我,种下去开出来的、是不是灰色的花?” “冥儿,你要吃东西。”已经是第几十次了,内室憧憧的灯火中,白衣祭司低下头,平静地劝说着面前坐着的女子,然而口气却是毫无火气的,“你就是绝食也死不了。我用凝神归元法护住了你的元神——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那不是意气用事么?” 绯衣女子不看他,自顾自的垂目静坐,毫无反应。刚刚大病一场的人脸色是苍白的,清秀的眉目间掩不住的疲惫,然而嘴角却噙着淡淡一丝冷笑。 迦若在她面前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静静道:“我知道你现在是恨我的——你睁开眼睛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这里、就是成了我的人质,是不是?”微微叹息一声,大祭司喃喃道:“冥儿,以你的脾气,如果成为别人的累赘,更宁可自己去死吧?” 绯衣女子眉梢的轻轻一动,依旧没有抬眼看他,然而唇边的冷笑却消失了。 “所以,你一醒来、我就封了你的任督二脉,免得你轻举妄动。”白衣祭司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忽然抬手,替她将垂落额头的发丝拂开,“但是你要折磨自己,我却是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你这样了。” 虽然是垂目静坐,然而阿靖的脸色却是再也忍不住的起了变化——不是为了这个人依然如此了解自己、而是因为她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他修长手指上的那个玉石指环。 多少年的回忆按捺不住的翻涌而起,绯衣女子忽然用力咬住了唇角,蓦然抬起头,第一次直视迦若的眼睛,冷然:“放了我!要么,就让我死。” 阿靖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让拜月教的大祭司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这样的眼神,和十年前的灵溪畔、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女孩时一摸一样——一样的戒备、冷漠和杀气。 仿佛中间的岁月都忽然被抽空了……他们不曾遇见过,中间的那一切过往,都是虚幻。 迦若忽然叹了口气,转开头去,不看她:“我们自然会放了你——等萧忆情如约撤出南疆以后,你不会死。” “如约撤出?”不自禁的,阿靖脱口重复了这四个字,眼神里渐渐泛起了不敢相信的目光,“——你是说,楼主他答应……怎么可能!” “就是这样。我想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受胁迫吧。”有些感慨的,拜月教的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抬手抚摩着额环上的宝石,摇头,“你是对的,冥儿——你和他在一起,那的确算的上是人中龙凤……” 绯衣女子不再说话,忽然间再度看了迦若一眼,然而那样冷厉桀骜的眼神里,带着深切的恨意,难以掩饰:“呵……现在你占尽上风啊,青岚师兄!我本来还对他说:如果他杀了你,我非要为你报仇不可——” 顿了顿,看着白衣祭司眉间陡然凝聚起来的复杂神色,阿靖低下头,微微冷笑:“现在,是不是反而该我对你说:如果你杀了他,我非杀了你为他报仇不可?” 再度沉默,片刻间,白石砌成的房子里,静谧的听得见风拂动的声音。 “你说……这世上你死我活的恩怨,怎么就没个清?”忽然间,绯衣女子低笑,定定看着白衣祭司放在衣襟上的手——那修长苍白的手指上,玉石指环泛出柔光,似乎有些紧了,压着肌肤。阿靖的脸色,陡然有些空洞惘然。 “祭司大人,教主找你。”寂静中,石屋外,忽然传来弟子恭恭敬敬的禀告。 迦若没有动,淡淡道:“我现在忙。不去。” “可教主说,祭司大人好几日没有去神庙祈祷,怕是月神会震怒——”弟子小心翼翼地传话,知道祭司性格的怪僻。 “滚。”根本没有听完他的话,房间里的人冷冷说了一个字。 传话的弟子立刻膝行后退,不敢再待片刻——他知道如果敢再迟疑刹那,房间里喜怒无常的大祭司,可能便会取走他的性命! “呵,这么威风。”绯衣女子唇角再度露出讥讽的笑意,冷冷看着昔年沉沙谷里的白衣少年——然而,岁月变迁,眼前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脸孔,那眼角眉梢的温和从容早已经消释的一干二净,如今、留下的只是莫测的邪异。 “我是他们的神。”冷冷的,白衣祭司笑了起来,“迦若是他们的神,他们不敢不听。” 笑的时候,他眼里有说不出的阴沉和凌厉,居然让阿靖心里莫名的一冷。 迦若不再说话,连日为人疗毒,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灵力和精力。 “哦,进补的时间该到了!”手指微微掐算着什么,拜月教大祭司忽然站了起来,走向房间的角落,手按上窗台上的一个石刻莲花,陡然间,墙上有壁龛缓缓凸现出来。 那个壁龛很奇怪,虽然石雕精美无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样是敞开、而是封了起来,上面用黯淡的颜色写着什么符咒,已经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大祭司没有碰那个被封住的壁龛,只是从壁龛前方的托台上,拿下了供奉在上面的一盆花木。 迦若……居然还在室内这个秘密的地方种花养草? 绯衣女子眼里有诧异的光,却只见白衣祭司的手蓦然抬起,从台上拿起一把长不过尺的利刃,刷的斩下了盆内一株花草,干脆利落之极。然后,将刀在绒布上擦了擦,放回原处,拍了一下石莲,让神龛回复原位。 阿靖看着他那一系列举动,眼神忽然有些变化——好奇怪的……青岚在房内种的这种植物,居然有着血红色的叶子、在斩断的根茎上,还渗出如缕不绝的鲜红汁液! 将那株斩下的草放到鼻端,拜月教大祭司闭上眼睛,轻轻一嗅,本来掩不住疲惫憔悴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同时,那一株红色的植物仿佛忽然被烘干一样,枯萎了下去,褪尽血色。 “元菜!”想起昔日在白帝门下时、听师傅说起过的种种传闻,绯衣女子睁大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低低脱口而出,“这是元菜!” 迦若仿佛享受什么似的,微微闭着眼睛,脸上神色很奇怪——似乎舒展,却又痛苦。 “是的,我种植的元菜。”闭着眼,微微仰着头,拜月教大祭司淡淡道。 阿靖的脸色变得苍白,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元菜,是凝聚了婴儿元神的植物。当法师选定了某个尚在母胎中的婴儿之后,就先种植元菜,每天画符焚化之后,以符水浇灌元菜,日日不休。如此,当婴儿瓜熟蒂落、分娩来到人世的时候,法师只要将元菜一刀割下,就能吸取最纯正、毫无世俗污染的元神。 当然,失去了魂魄,婴儿立即会猝死,连睁眼看看这个世间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阴毒的术法,昔日在白帝门下说起时,青岚青羽都是满脸的愤怒。 绯衣女子的眼睛里,蓦然有彻底冰冷的光芒——变了,真的是什么都变了……就如同她一开始就没能再认出青岚完全陌生的脸、他目前的内心,也早已不再和以前相同了吧?她几乎已经不认得他了,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心……迦若,或许已经不再是青岚。 这样邪恶阴毒的事情,是过去青岚所深恶痛绝的,而如今的迦若,却甘之如饴。 十年了……这样长的岁月里,世事如白云苍狗,他内心是不是已经畜养了一只恶魔般的野兽?以前的青岚、那个总是淡淡微笑,温和悲悯的青岚,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我要杀了你。”一字一顿的,绯衣女子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然而,听到那般慎重而杀气凌厉的话,拜月教的大祭司只是一怔,然后看着昔日的小师妹微笑起来:“是么?看来,师傅的预言真的要实现了呀。” 听得他这一句话,阿靖身子一颤,眼神凝聚,里面是什么样复杂的光芒变化,外人看不出,然而她被封住穴道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咬着牙,不说话。许久,才慢慢再说了一句:“最多我自刎偿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你再这样杀人为生,天也容不得。我宁可青岚死了,也不要看到你变成现在这样——人命是那么轻贱的么?” “哦?”迦若陡然一笑,然而眼里却是冷冽的光,映着额头的宝石月魄,寒意逼人,“我听江湖上的人传言、靖姑娘为人冷漠无情,没有想到也会说这样的话?——看来,是昔日白帝师傅没有白教你吧。” 顿了顿,不等绯衣女子开口反驳,白衣祭司的笑意忽然一敛,缓缓反问:“但是,萧忆情虽然不用术法、可他杀的人只怕不比我少吧?你呢?冥儿你手上的血又有多少?哪个人敢说,他就是无罪的?” 阿靖手指一震,抬头看他——陡然间,发觉祭司眼里的神色与平日都不相同,那里面,居然有依稀相识的温和与悲悯。她忽然心头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迦若的手指抬起,漠然的将那株失去了生气的元菜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又回复到了淡淡然:“何况,如果此次听雪楼和拜月教战端一起,这死的人就不是几十几百……在那样泼天的血腥里,这一点血又算什么?” “什么,迦若他不肯来?” 声音从神殿内传出,隐约有愤怒的意味。神殿外的台阶上,那个刚才去传话的教徒匍匐在台阶下,不敢做声。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那重重叠叠的帷幕后、曼妙不可方物的影子,额头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没用的东西,滚!”然而,咬了咬牙,里面的人还是拂袖顿足而起。 “教主,何必同下人生这样大的气,又不是他的过失……”看着明河绝美的脸已经没有半点血色,旁边一直冷眼觑着的青衣术士终于上前,微微笑着劝了一句,然而眼里却是莫测的光,“迦若祭司力量旷古盖今、如今拜月教存亡全赖其一念——教主可要多担待些、不好轻易动怒得罪他呀。” “他的力量?他那样大的力量还不是我给撑着的?!”已经被祭司的举动激起了火气,听到旁边左护法的劝告,拜月教主愤然起身,甩手走下祭坛,几乎将手里的孔雀金长袍揉成一团,“没有我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一刻也活不了!——他、他怎么敢这样对我……” “是是……迦若大人是很过分,居然敢藐视教主的尊严。”看到教主盛怒的表情,孤光适时的低下了头,有些淡漠的微笑着,说了一句,“祭司这次救了那个敌方的女子,虽说是作为人质——不过,看起来祭司似乎更像把她当作恋人呢……” “胡说八道!”一拍白色大理石的供桌,明河再也忍不住的厉声喝止,“那个女子是人质!是他带回来的人质!——迦若是为了拜月教的安全,才把她作为人质带回来的。” 然而,虽然这样斩钉截铁的说着,拜月教主的脸却是渐渐苍白下去——那样凌厉的声音,也掩饰不住她心中燃起的恐惧和虚浮。 那个绯衣女子不是人质……绝不是人质那么简单。她心里清楚,对于迦若而言,那个女子意味着什么。 不然,平日俯仰于天地、掌控日月星辰,对于一切都漠然冷酷的大祭司,又为何会宁可忤逆了月神、公然违背教主的意愿,也要连着四五天足不出户的在白石屋子里、照顾大病初愈的她?十年来,她从未看过迦若如此。 ——原来,这么多年来和“迦若”两个人光影般相互依存的日子,居然还是抵不过“青岚”和那个绯衣女子少年时在灵溪上的初次相遇? 明河闭起眼睛,勉力平定心神,不敢想这几日两人耳鬓斯磨,又是如何的情状。 看到了教主那样的眼神,知道明河心中泛起的是如何复杂的感觉,青衣术士再度低下头来,微笑着,提议:“我不敢怀疑祭司大人的立场不稳——只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女子关系本教安危,如果将由教主您亲自看管着,不是更妥当一点么?” 拜月教主的眼眸,微微一亮。然而垂下了头,却是沉吟:“虽然如此,但他必不肯答应。” “您是拜月教的最高长者,即使是祭司也须听您吩咐吧?迦若大人如果藐视您的意愿,是该得到惩罚的——”孤光依旧是微笑,轻言细语的提示,眼神冷冷,“何况,教主您手里有着封印他力量的权杖呢。” 明河的眼睛,陡然雪亮。 绝美的女子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光洁的额头映着月神座前千百万的烛火,右颊下、那一弯金粉勾出的新月闪闪发亮——那是月魂。和月魄、月轮并称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魂,一直由历代的教主继承着,作为月神纯血之子的标志。 只有拥有这个标志的人,才能获得月神的庇佑,连圣湖怨灵的力量都退避三尺。 这个世间,也只有流着月神之血的她,才能够有力量化解迦若因为施术而产生的反噬和逆风——如果她一旦停止了对于祭司力量的化解,那么,那些被役使着的死灵就会撕扯开祭司的灵体,吞噬他的力量。 迦若,迦若……你不仅是敢藐视我作为教主的尊严。那还没有什么——在你面前,我从来不自恃教主的身份。 但是,你却藐视了我作为一个女子的尊严! 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所以,原谅我,这回要做一次违背你意愿的事情——我要将那个舒靖容、从你身边带走。 “我想带你回沉沙谷看看……但是,萧忆情的人马云集在灵鹫山下,我不想引起乱子。”午后的斜阳,淡淡映照着绯衣和白衣,并肩坐在圣湖边上,迦若看着天空中悠然浮过的云,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神黯然,“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饕餮在不远处悠然的闭眼,晒着难得一见的日光。迦若忽然笑了起来,指着高天上两片相互飘近的白云:“冥儿,你看,你猜这两片云、会不会汇合到一起来?” 绯衣女子没有说话,然而不知觉的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了绚丽蓝天下、那两片被风儿吹着漂浮过来的云——那的确是往一起聚汇的两片云。从轨迹看,除非风和日丽的天空风云突变、很快就会铁定飘到一起来的。 然而虽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迦若却从她眼里看到了答案,只是微微的笑着,不知为何,眼眸里有落寞复杂的神色,摇摇头,叹息:“不,你猜错了。虽然看上去它们终能会聚,但是却永不能相遇……” 不等阿靖露出不信的神色,虽然天空风向没有一丝改变,但转眼间那两片云已经乍合又分,仿佛不曾相遇,毫无牵挂的各自往不同方向飘去。 “这是怎么回事?”静默已久的女子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心里陡然有隐约恐惧的预感。 她转头看着迦若,白衣祭司仰望云天,不知为何、一直操控天地、呼风唤雨的他,眼里也有无力的疲惫,忽然间闭上了眼睛,不让旁边的人看到他那个瞬间眼里的神色,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因为你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同高度上的两片云——你在底下看上去它们重合了,事实上却永远不会相遇。” 阿靖看着他,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刹那、她心中陡然有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仿佛自己回到了父亲死去那一天,血泊里八岁的她,无助的抱着血薇离开父亲的坟墓,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什么样。仿佛命运的风把她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青岚想说什么……他想对她说什么? 绯衣女子在圣湖边,转头静静看着昔日的大师兄。真的已经变了,他的眉目,已经变得和十年前那个少年青岚完全陌生,再也没有一丝相似。再也回不去了。 “你伤好了一些,也闷了这么久,我带你出来在月宫走走透透气。”看着绯衣女子憔悴的神色和桀骜的表情,仿佛想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来,白衣祭司叹息着,转开话题,抬手指着面前的水面,“你看到眼前这片湖了么?这里就是我们拜月教的圣湖。” 阿靖一震,抬眼看去。很小的一个湖,却深蓝泛着幽光,看不见底。 湖面上,虽然映着日光,却不知为何没有很强的光线反射而出,似乎大部分日光、投注到水面后都被无形的力量吸走了。虽然水面上微风徐来,红莲如火般开遍,阿靖不知觉的却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 ——好诡异……好诡异的感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冥冥中看着自己,诡秘怨毒。 萧忆情的母亲……就是沉在了这片湖水之下么? 也就是为了湖水之下的累累白骨,才会有今天的听雪楼进逼月宫、自己才会和青岚重逢吧?终归说起来,这片湖水就是一切的缘起……这里仿佛有说不出的邪异力量,似乎所有的人,都会归于这一片看不到底的碧蓝中。 “你看。”迦若短短说了一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湖中扔了过去。然而,仿佛空气中有什么看不到的力量阻碍着,石头的去势越来越缓慢,似乎被什么摩擦着,渐渐簌簌化为细末,最终没有落到湖中就消失不见。 “天。”被那样诡异的景象惊住,连绯衣女子都忍不住脱口低声惊呼,“这是——” “这是圣湖怨灵的力量,汇集了天地间的阴毒之气。”白衣祭司看着湖中,眼神冷漠,“拜月教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由此而来——很恶毒,是不是?但是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处理好那些怨灵,只有靠着神庙压制住邪气而已。” 迦若俯身看着湖水,额环的光芒映在水面上,月魄的光陡然让平静的湖水泛起了微微的沸腾——水下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受到了某种吸引,纷纷会聚过来。 “冥儿,你看。”迦若微笑着,招呼阿靖一起俯身看着水面,指点给她看水面深处的景象,“你看——”说着,他将手指点入水中,术法摧动下,水面忽然微微沸腾。 仿佛感受到了祭司身上灵气的吸引,幽蓝色的水中,陡然泛起了无数个气泡。那些气泡从水底升起的时候很小,然而越浮近水面就越大,裹着苍白灰蒙的空气——然而,阿靖在那些气泡里浮近水面的时候,却赫然看到了透明水泡里面、封闭着一张张死白死白的脸! “啊?”阿靖下意识的抓紧了袖中的血薇,然而因为穴道被封却无力拔剑,只见那些怨灵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往祭司手指方向涌动,水泡薄膜里面那一张张脸、僵硬而诡异,露出森森白牙,龇牙咧嘴的向着迦若手指一口咬下。 祭司迅速抬手,将手指抽离水面。嗤落一声响,那些控制不住速度的怨灵随之跃出水面,然后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喊,在日光下蓦的化为一阵白烟。 “白日里,它们只能化为红莲或者呆在水下。”看着师妹发怔的脸,迦若淡淡解释了一下,指了指湖面上无数盛开的红莲,和风丽日下,那些莲花美得不可方物——有谁会想到、这样至美的事物、背后却是如何的阴毒龌龊? “天……这地方留不得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消弭一切怨气么?”阿靖看着湖面上密密麻麻的红莲,眼睛里有冷冽的光,脱口问。 “几百年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想。”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祭司却是有些意外,然后笑了起来,看着阿靖,“冥儿,你——” 话没有说完,忽然间迦若的脸色就是一变,手指用力压住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吞噬着那里一般,忍不住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虽然一直流露出恨意,然而看到他这样,绯衣女子还是忍不住脱口问,眼眸中陡然流露出焦急,但是被封住穴道的身体不能动,她只好眼睁睁看着迦若脸上痛苦的神色越来越深。 “不对劲……忽然间,反噬力量转移不出去……”手指有些颤抖,捏了决,勉力抵抗着那种噬心的痛苦,迦若的声音都断断续续,“方才那些、那些被灭的怨灵,死前瞬间的怨毒……全部转移不出去……积在心里……得快些回去。朱儿,朱儿!”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白衣祭司呼唤附近懒洋洋晒着太阳的雪白幻兽。然而不等幻兽闻声赶来伏下身,他眼前陡然便是一黑。 “青岚!青岚!”耳边最后听到那个绯衣女子这样焦急地呼唤,然而意识渐渐模糊的他、陡然脸上有一种苦笑的神色。 错了……我是迦若。 第十一篇 倾城之血 “舒靖容……是么?”白石砌就的屋子里,裹着孔雀金长袍的女子看着被左护法带来的绯衣女子,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泛过。 圣湖边上被封住穴道的女子,是被月宫里的左护法孤光领命带回祭司居住石屋的,然而,一进入迦若起居的地方,却看见迎接她的是拜月教里那个最神秘的女子。虽然任督二脉被封,然而在看见明河的刹那,绯衣女子眼睛里瞬时也闪过了雪亮的光芒。 ——有敌意。直觉上,她感到眼前这个绝美女子心里直逼而来的敌意。 天性中防卫的本能瞬间抬头,阿靖在放下来的肩舆上,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冷冷的看着拜月教主,等着她先说话。 明河没有说话,从内室里走出来,侧过头,目光穿过左护法的肩头,也是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绯衣女子——那次治伤以后,她就没有再看过她,所以再度重逢的时候,她忍不住将这个给拜月教、给她自己人生带来惊涛骇浪的同龄女子,细细端详。 那便是……那便是迦若深心里一直映着的那个影子么?即使几度轮回,百劫沧桑,即使身体毁灭、心魂片碎,却也是每一粒碎片上都会映出的影子? 所谓的夙缘,便是如此么?…… 阿靖也是静静地看着颊边勾着一弯金色新月的女子,看着她探究的眼光和冷傲的唇角表情,心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极轻极轻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青岚怎么样了?” “青岚?”怔了怔,仿佛对于这个名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拜月教主顿了一下,忽然间有些嘲讽的掩嘴呵呵笑了起来,“青岚?……青岚?你说的是迦若祭司吧?” “不管是迦若还是青岚,我只问你他如今怎么样了。”绯衣女子眼睛清冷,说话依旧是以往那般的决断干脆,“他是不是中了你对他施行的什么咒术?以他的修为,除非是教主才能让他如此吧?——” 明河止住笑声,然而唇角还是残留着一抹复杂的冷笑,定定看着听雪楼的女领主,忽然点点头:“看来你还是不能真正恨他的——无论他是青岚还是迦若,无论你们是敌是友。即使你杀了他,但是也只能是因为立场不同,而不是因为你恨他。” 绝美的女子仰起头,定定看着天空中已经浮现的新月,眼神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色,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苦笑:“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往日,才能这样深切入骨的烙在人的记忆里?我看不到迦若的心,他的力量太强。” 明河抬起手来,五指纤细修长,雪白如玉,那是从来未曾劳作过的手,指尖上套着水晶雕刻的护甲,尖细晶莹。拜月教主将手递给站在一边不出声的左护法,低低吩咐:“试着读出来给我看,孤光。” 青衣的术士躬身抬手,让教主将手轻轻放入自己手心,然后他另一只手,握住了肩舆上绯衣女子的手腕,冰冷而松缓。 阿靖微微蹙起眉头,抬眼看了一下这个方才将自己从圣湖边上带回的青衣术士。 ——“靖姑娘么?萧楼主托我设法带你下山去。”在圣湖边扶起她的时候,这个清秀然而却有些阴沉的青衣术士陡然用幻语,在她耳边轻轻叮嘱,然而嘴里却是冷漠的对着一起过来的月宫子弟吩咐:“将这个女子带回祭司住所,教主吩咐的!” “是,左护法。”旁边的拜月教教徒上前,将被封住任督二脉的她扶上肩舆。青岚用来封住她经络的手法是如此怪异,她这几天一直不停地暗中用内力冲破穴道却始终无法可想,如今只有暂时忍耐,安安静静地任别人摆布。 她听到青衣术士的低嘱,眼里有惊讶的光芒一闪而过。她知道对方位居拜月教左护法之尊,却不料萧忆情早已将其收罗至麾下——甚至在她来到滇南之前,听雪楼主交代了大小事务,唯独却没有将这一着深埋的棋子对她和盘托出。 “并非我派烨火监视你——迦若是你师兄这件事,我是通过另外途径得知的。”那一日,在她见他事事了如指掌、误会他派人监视自己在南疆的行为,她愤然而起,听雪楼主微微咳嗽着,轻声对他解释。 ——如今她终于明白,所有拜月教的内幕消息,可能都来自眼前这个埋藏的极深的内应。甚至,那一日在记川上截击右护法清辉,破坏拜月教的传灯大会,只怕也是眼前这个青衣术士透露消息的缘故。 绯衣女子暗自心下一惊,一冷——那个人,究竟心里还藏了多少东西? 对于每个人,他都设下了允许对方走近自己的界限吧? 肩舆起来的时候,孤光有意无意的抬手扶了她一把,阿靖的眼睛迅速从他手腕上扫过,袖中露出一角的淡蓝方巾,系在术士伶仃的腕骨上——她认得那方手巾——那本是那个病弱之人片刻不离身的惯用旧物。 她不再多看孤光,眼神只是一扫而过,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漠然而坐。 然而此刻,在看着孤光的手冷冷覆上他手腕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深藏着询问和戒备。 孤光没有看她,甚至不能再用幻语之术——在拜月教主面前,任何拜月教的术法都是枉然。青衣术士的手指迅速在她手腕上划过,阿靖感觉到他写了一个字“忍”。 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任何东西。 拜月教主的手和绯衣女子的手,分别放在孤光的左右手心,青衣术士微微阖上眼睛,咀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念动什么咒语。拜月教主闭上眼睛,然而脸色忽然就有些改变—— 她看见了……看见了碧水映出的影子,小小的,孤寂的。 碧水中映着一个小小的孩子,那个宛在水中央的女孩,抱着绯红色的剑,在灵溪中散落的白石上孤寂的站着。繁茂的溪流上,千朵野荷盛开,然后,她终于看到了溪边榕树下静坐着的白衣少年——仿佛是在等人,等了很久,衣襟上已经落满了花叶。他的笑容是淡泊而温和的,那种包容一切的力量,让平静的笑容显得光芒四射——那是、那是谁? 是……是迦若?不不不,怎么会是迦若……那只是青岚,只是青岚。 那个一去不再复返的青岚。 “你是谁?”一个声音清泠泠的问。碧水中的影子开口说话的时候,空气中流动着冷冷的寒意,甚至连溪水边草丛里生机勃勃的鸟鸣虫吟,都蓦然停止了。白衣少年微笑着,站了起来:“我叫青岚。” ——明河忽然被什么刺痛了一下,闭合的眼睛忽然一颤。 这样的……便是这样的初遇么?这种蓦然刺痛心灵的感觉,是当日青岚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孩时、同样出现过的吧? 雪白修长的手,在术士手心中微微颤抖,然而术士手心另外一只手却是冷定的,没有一丝不安——虽然那只同样修长的手上已经因为数道伤痕而失去了玉雕般的美感,然而却相应的获得了超常的定力,冷定如铁。 明河紧闭着眼睛,然而绝美的脸上却不停泛起复杂的光芒—— 开满繁花的小径——一望可知,那些并不是天然的花草,而是用幻力催开。 小径上,抱着血薇剑的孩子自顾自的沿着往前走,忽然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干吗把我的名字告诉那个家伙?——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啊!”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 白衣少年脸上一直是带着安静温和的笑容,毫无如今迦若祭司眉间冷厉邪异的神色,而只是一种来自隐忍、安详和恬静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纯洁而肃穆,有强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那是、那是青岚?! 那便是青岚?……她当初在苗寨里救起的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么?她救起他以后就交给了母亲华莲,当她再度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迦若,手中操控着邪异力量的迦若——她,从来无从得知青岚是如何的样子。 孤光只觉得手心微微一痛,明河的手不知为何痉挛了一下,水晶套甲划破他的手心。 陌上的繁花仿佛被风卷起,纷纷扬扬了漫天,五彩的花瓣映着日光,美丽的令人炫目。 “哎呀……”孩子脱口叫了出来,抱着剑看着满天飞花,然而转过头来,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充盈了泪水,迟疑了一下,伸出冰冷的小手,“青岚……青岚哥哥。” 青岚哥哥……青岚……哥哥…… 那个孩子用有些忧郁飘忽的眼睛看着,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前面白衣少年的脖子,怯生生的唤。白衣的青岚眼神温和,俯身抱起绯衣小孩,将一个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挂在她颈项中。 记忆中,一切都是平静安详的,仿佛清泉无声滑过山涧。 ——然而,铺天盖地的血,忽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盖住了一切! 明河陡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满目的血红、血红……那个少年,那个温和沉静的少年,去了哪里?去了哪里!招魂,哀恸,绝望的恸哭,满手的血。 “我再也不要为任何人哭。” 有一个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来了,应该是最深刻的自我暗示,那句话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让传递这句话意念过来的术士全身都微微一震。 那以后的记忆是封闭的,再也读不出来,再也看不见,仿佛有什么屏障隔开了这个绯衣女子的心,即使术士有如孤光、居然也看不到半分——那又是什么样坚定的内心力量? 青岚……迦若……迦若祭司。 拜月教主的手放在左护法手心,眼睛紧闭,“看着”过往一幕幕的回忆,然而渐渐地、却有泪水从紧闭的眼角蓦然滑落。那样悲悯深沉的往事,不知不觉间湮没了她……就是这样的记忆?就是这样的记忆,存留在“迦若”的心里,始终无法抹去吧? 所以,白衣祭司如今才会这样的眷顾这个绯衣女子,就是因为青岚的记忆吧。 青岚……青岚。原来,这就是青岚的样子。 “够了……够了!”绝美的女子猛然惊醒,触电般的将自己的手从术士手心抽出,苍白着脸,退了一步定定看着漠然的绯衣女子,她抱着自己的肩,在房中来回踱着,因为情绪的激动和难捺的嫉妒而全身微微颤抖。 孤光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教主。走了几步,明河顿住了脚步,看着绯衣女子冷冷笑了起来,仿佛忽然下了一个什么决心:“好,青岚……青岚,嘿嘿,我让你看看你的青岚!”拜月教主脸色苍白,眼睛里有猛烈的火光幽然燃烧,她指了指屋外,吩咐孤光:“你们先出去。” “是。”孤光躬身,然而想了想,显得有些为难,看了旁边的阿靖一眼,“可迦若祭司还在反噬力的昏迷中,教主单独和她在一起的话……” “她被封住了筋脉,怕什么?”拜月教主眼神有些可怕,让左护法不由得不敢对视,低下头去,放开了握着阿靖手腕的手,讷讷称是,带领一众教中子弟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绯衣女子依旧低着头漠然看着地面,眼神却是不易觉察的变了一下,她瘫痪已久的手指,在衣袖下缓缓收拢——方才,在握着她的手、施术读出她昔年记忆的时候,孤光已经的手覆在她腕上,已经借机悄悄打通了她被迦若封住的筋脉! 迦若祭司还在反噬力的昏迷中,让教主单独和她在一起的话…… 孤光刚才退出前的话,分明是暗示她目前是最佳的脱身时机吧? 阿靖的手,在袖中静静握上了血薇剑的剑柄。然而她眼睛还是漠然的看着地下,没有一丝表情,更不曾看到目前拜月教主是用怎样一种可怕然而又疯狂的眼神看着自己。 被封了数日,被打通的经络还是暂时有些凝滞,阿靖低着头,暗自调息,带动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推行,将各处大穴一一打通,手指却是收拢,握紧了袖中的血薇——她没有看见明河此时奇异的眼神,她只准备着一旦回复了行动能力,立刻就拔剑而起! 然而,调息刚到一半,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抓的很用力,指甲上似乎套着尖利的护甲,划破了她手上的肌肤,刺痛让绯衣女子抬起了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拜月教主。然后,即使冷定如阿靖,都被对方眼里那样骇人的亮光慑了一下。 “你是不是回来找青岚的?……说什么跟着听雪楼过来对付拜月教,其实你一定是回来找青岚的!”明河的手猛地抓住了阿靖的手腕,长长的水晶护甲刺破绯衣女子的肌肤,染上了淡淡的血红色,然而拜月教主绝美的脸上却是弥漫着可怕的表情,眼神亮的可怕,定定看着听雪楼的女领主,“十年来,迦若好好的在月宫,可你为什么还要回南疆来?青岚……你的青岚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回来……还要回来找他……” 阿靖抬头看了她一眼,默默无语。她闭气调理着内息,不想因开口分神,而让这一股流转于任督二脉的真气走岔——然而,听得拜月教主这样的话,看到这样的表情,她眼神蓦然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原来,是这样……十年来,青岚守护的是这个人么? 或许,因为眼前这个要守护的人,他才会做如今这样的事情吧……就像十年前,为了保护她和青羽从苗寨生还、他可以舍弃性命一样,如今他一定也是为了守住目下所要守护的东西,才选择了如今的路……青岚做事,总是由他的理由的。 明河……这个叫明河的拜月教主,应该很幸福吧? 那是她幼年时曾经拥有过、但是却随之永远失去的东西。 阿靖低头,许久,忽然间抬头,看着拜月教主微微笑了一笑——那样的笑容在她冷素的脸颊上盛开,让自恃容色的明河都看的呆了一下。 在一呆的刹间,绯红色的光芒忽然如同流星一般从阿靖的袖中流出、划破空气! 拜月教主脱口的惊呼还未发出,剑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切出一丝鲜红的血迹——她的惊叫停顿在喉里,然后迅疾如闪电的绯色袖剑也毫厘不差的凝住。 “带我下山。”阿靖的手探出,扣住明河的手腕,食指连弹,铮铮几声弹落了她指尖的水晶护甲,手指一切,扣住拜月教主手上大穴,将她刹那间制住,淡淡道,“不然,我就斩下你的头来!——我不信拜月教还有什么术法可以让死人复活。” 明河的眼睛里是震惊的——这个沉默数日的绯衣女子,一直是漠然的低着头,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真正凌厉的一面—— 她还是小看了她……小看了这个能和萧忆情并肩战斗走到如今的女子。只是一个刹那间的不小心和不谨慎,就已经让自己落入了这般境地。 血魔的女儿,听雪楼的女领主,这个带着血薇剑的女子是这般传奇的人物,她行事的决断和冷厉,也是名播整个中原武林。原来,传言非虚。 “那朵蔷薇,命运的纺锤……时来运转,三族会聚。然而冥星照命,凡与其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占星女史的预言,忽然间又响起在拜月教主的耳边。 明河忽然间还是冷笑了起来,咽喉上架着剑,她只是一笑,锋利的剑刃摩擦她颈部雪白的肌肤,流下殷红的血来,然而拜月教主似乎毫不介意,她目光瞬间亮了,盯住在一边的阿靖,冷笑:“要杀我?你知不知道杀了我、迦若也活不了?他目前就在神殿,因为被恶灵反噬而昏迷——如果没了我,他就别想再醒来了!” 拜月教主斜觑着绯衣女子,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儿都闪着冷嘲的光芒,轻声挑衅:“你杀啊……你有本事就真的杀了我,然后等着给迦若收尸吧。” 架在她脖子上的绯红色袖剑,蓦然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震。 然而,看到阿靖没有下手,明河非但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仿佛猜中了什么似的,冷笑起来:“你是回来找青岚的!是不是?青岚……呵呵,你的青岚——” 一时间,仿佛自恃对方不会真的下手杀自己,拜月教主反而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眼神是说不出的嘲讽冷锐,她的手指反过来,忽然握住了阿靖扣住自己手腕的手。以为对方要反击,阿靖想也不想,闪电般出手,下意识的点向她尺关穴,然而甫一接触,就发觉拜月教主的手上毫无力道,完全是没有武功的模样。 阿靖只是微微一怔,不明白这样柔弱的女子为何忽然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刹那间明河的手指已经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拉紧,死死不放手。拜月教主看着她,定定的,绝美的眼睛里忽然闪出奇异的亮光,大笑起来:“我带你去!带你去看你的青岚!——过来,我让你看!” 那一个刹那,仿佛感觉到了对方眼里极度妖异的力量,绯衣女子陡然有些莫名的心惊,茫茫然之间居然被她拉动了几步,走到墙角。 明河停下脚步,手抬起,落在一个石雕垂莲上,按动机关。 ——阿靖蓦然想起来了,是那个神龛……那个用元菜供奉着的神龛!迦若在他的房内,只怕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果然,轻轻一声响,墙上缓缓凸现出了那个神龛,神龛上的石雕精美无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样是敞开、显出里面供奉的东西,相反却是用砖石封了起来,上面用黯淡的颜色写着什么符咒,已经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阿靖一眼看过去,只看到开头几个暗红色模糊的字—— “当神已无能为力”。 不知为何心头大震,阿靖手指忽然剧烈抖了一下,血薇剑在明河颈上拖出一道血痕,她看着那个神龛,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血红色……血红色!仿佛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漫天的血色弥漫了过来,浸没了一切。 “青岚!我知道你是回来找青岚的!看,你的青岚在这里!” 明河看到绯衣女子恍惚的眼神,冷锐的笑了起来,更加毫无顾忌的从剑锋下走了出去,冲到那个封闭的神龛前,忽然从供台上抓起那把切割元菜的刀,狠狠一刀刀刺入封闭神龛的砖石上!一下,又一下,仿佛疯了一样,拜月教主用刀撬着砌好的砖,眼神雪亮。 阿靖身子晃了晃,想上去重新拉住她,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刀子刺入封闭的、写满符咒的神龛时,她看见有暗红色的血,从砖石中汹涌而出,蜘蛛般蔓延爬行开来! 当神已无能为力……那是谁写上去的?那是什么咒语? 阿靖的眼前,忽然笼罩住了一层血色——那十三岁从苗寨生还以后,每次恶梦里都要出现的漫天漫地的血红色!滔天的血,汹涌而来……青岚,青岚……十三岁的孩子在血泊中抱着血薇剑,悲哀而无力的喊着这个名字。 “啪”的一声,最后一块砖也松动了,掉落到地上,奇异的血还从壁龛中不停地流出来,渐渐蔓延了整个地面,向着阿靖站立的地方逼过来。 “青岚!你的青岚!——你看……”拜月教主停住了手,喘息着,回头看着惊呆在一边的绯衣女子,眼神是激动而雪亮的,带着嘲讽冷笑,侧开身子,让阿靖的眼光投入到墙上那个不过两尺高的小小神龛里。 奇异的殷红的血,不停地从那个被撬开口的神龛里涌出,无穷无尽,汩汩在地面上逼近她。冷定之极的阿靖,忽然间竟然颤抖的拿不住剑,目光直直的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神龛,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为强大的力量,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忽然间,仿佛不可思议般的,绯衣女子从胸臆里发出了一声惊呼,疯了一般的抢身过去,一把推开站在神龛前的拜月教主,双手着伸入洞口,十指颤抖着,捧起了一件东西。 那奇怪的血还在不停蔓延,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背,阿靖却丝毫不觉,只是定定看着手中的事物,眼神空空荡荡,全身如同风中的叶子一样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看到了?青岚已经死了……你的青岚已经死了!”看到对方这般,明河却似乎忘了趁机脱身,舒展和欢跃第一次压抑不住的升腾在她眉目间,拜月教主吐了一口气似的,嘲讽般的笑了起来,“所以,迦若,是拜月教的迦若!他是拜月教的祭司,不再是青岚了!——你回来也没有用,迦若不是青岚了!” 那奇异的血也湮没过来,然而奇怪的是拜月教主雪白的丝履上,却毫不沾染血腥。 ——对于拜月教的教主,月神的纯血之子,拜月教任何术法都无法产生效力。 一把将那东西抱入怀里,绯衣女子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刹那间魂魄被抽空了,血薇剑从她手里垂落到地上,剑尖沾染着血污。一向来冷漠孤高的听雪楼女领主低了头,看着满地血污,喃喃道:“怎么……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血从壁龛上、从她袖上不停涌出,仿佛无穷无尽。 那个刹间,阿靖居然完全忘了此时身处何方、面临着如何的境况和危急,也忘了什么要脱离、要抓住眼前这个人质——她只是紧紧抱着那样东西,喃喃自语着,“铮”的一声轻响,血薇剑竟从她手指间松脱,掉入满是血污的地上。她眼神空茫。 剑掉到地上的刹那,明河眼神亮了,她飞奔向石屋的门,一把推开来,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从祭司住所的白石屋中退出,以教主要单独清静一会儿为由,青衣术士不动声色的调开了石屋附近听雪楼的子弟。只可笑明河那样的女子,拥有这般的掌控力,身上流着纯正的月神之血,却也毕竟是个女子,会被人心内某种感情荫蔽住眼睛…… 这十年来,他冷眼旁观着一切,不用灵力和幻术都能看出教主对于大祭司的情愫,这一点,也成为他深心里早已打算好的用来牵制分化两人的最后手段。想不到如今牛刀小试,果然派上了大用场——早知道,或许不必借助萧忆情的手、也能消灭迦若? 孤光微微冷笑起来,摇了摇头,屈指计算着时间,想来靖姑娘身上血脉应该不时即可打通,当时他只推不在即可避开、迦若祭司身受反噬,一时间未必能回复过来…… ——在他的计划中,这次靖姑娘逃脱下山,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边想着,拜月教的左护法微微低头笑了起来,苍白阴郁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他这样的人,只怕心中开出来的梦昙花、该是灰黑黯淡的吧? “呵,呵……”低头走着,回到自己居住的房中,孤光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然后,他走入房内,吩咐弟子们自己要开始冥想静坐,不可打扰,便一关门将自己和外面的月宫隔绝了开来。青衣术士拿起案上的剪刀,从雪白的云版纸上剪下一角,写下一行字。写完等墨迹稍干,折叠着成了一只纸鹤,手指沾着茶水在上面迅速画了几个符号,默念一句,指尖一弹。只听扑簌簌一声响,那只纸鹤蓦然活了起来,展开双翅从天窗上飞出。 孤光点头叹息,然而眼神却是有些复杂的明灭着,看着窗外月宫的景色。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那是他自小就熟悉的一切,圣湖,神殿,红莲,山岚,白石砌就的房子……一切都沐浴在淡淡的血红色夕照内。 “红莲烈焰,焚尽三界。”看着如血的夕阳,青衣术士喃喃念了一句,不知是那一卷上的语句,脸上蓦然闪过令人心惊的冷笑,那笑容、竟如同来自地狱的闪电般耀眼。 他的教派,他信仰的神,他的子弟门人……所有眼前这一切,在明日清晨来临之前,就要被烈焰燃尽了吧? “靖已脱身,迦若遇反噬、灵力旦夕难复。若提兵攻入、月碎宫倾便在弹指之间。机如瞬电,君其善用之。” 想着那只飞入云霄的纸鹤翅上带着的那一行字,青衣术士脸上慢慢浮出了冷漠的笑意。 为了获得力量,他什么都可以背弃,什么都可以漠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那一朵雪白色的梦昙花,却一再的浮现在眼前,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的不自在。 孤光听到外面的动乱声音,却是在将近半个时辰以后——远远晚于他的意料。 “护法!护法!教主……教主说,那个听雪楼的人逃了……让你、让你去……”门外,有报讯的弟子赶来,匍匐着,断断续续喘息着禀告,“教主已经避入了神庙,祭司……祭司也在那里养伤……所以请您……” 青衣术士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终于是如所想的顺利逃脱了。可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耽误了?那个绯衣女子应该不会是那种白白浪费时机的人吧?这半个时辰都拖在那里干吗了?难道她和明河之间,还会叙旧话家常么? 孤光皱着眉头想着,却不得要领,外面的弟子还在不停喘息着催促,青衣术士冷冷一笑,想也不想的抬起手将刚写过字的笔拿起,手指一弹,笔尖一颗墨珠飞溅出去,轻轻“啪”的一声正打中门外那个弟子的眉心。黑气迅速蔓延到了整张脸,那个年轻弟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立刻委顿伏地。 “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教主的命令。”门内,青衣术士继续在石床上盘膝静坐冥想,神色冷漠淡定,唇角隐约有一丝冷笑,看也不看门外那个悄然化为一滩黑水、渗入泥土消失的生命。他要积蓄力量,以迎接今晚月夜下的最后一场焚天之战! “拦住她!拦住她!” 月宫内已经泛起了一阵混乱,灵鹫山上,那些当值得拜月教弟子们听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纷纷拔剑,雪亮的剑光映照着夕阳,一片璀璨冷厉。 然而那道绯红色的影子如同风一般掠过来,手中的剑流出一道道光芒,划破空气、也划破所有挡住她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绯衣女子一手持剑,另一手却抱着一个黑色的匣子,目光非常奇特——既是空茫,却又是坚定。 她没有向着山下逃去,反而回身只是向着月神殿一路杀去! 还没有杀到圣湖边,整个月宫已经被惊动,那些拜月教的弟子纷纷拔剑夺门而出,拦截这位居然敢直闯月神殿、对月神不敬的女子。那些弟子的武功无甚可观,有些甚至只怕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剑术训练,然而——那些教徒眼里却有因对神袛信仰而产生的狂热,竟然丝毫不畏绯衣女子手中如削腐土的长剑,依然个个奋不顾身的拔剑阻挡在她面前! “让开!让开!”阿靖挥剑,一次次斩落,嘴里却只是下意识的反复喃喃低喝,“让我见他……让我去见他!” 血在她眼前溅起来,一蓬一蓬,阻挡住她的视线。绯衣女子的脚步往月神殿一刻不停地冲去,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越来越多的教徒挡在那条神道上,密集着簇拥住了她,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手里的刀剑密密麻麻,砍向这个竟然敢亵渎月神威严的敌方女子。 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然而眼前的人墙仿佛依然无止境。 她的手感觉到了剑柄上流下来的人血的温暖,看到那些教徒们无畏殉道般的眼神,阿靖的心里蓦然便是一震——拜月教,拜月教!到底,宗教有什么样强大的力量,让那些人都能为之生死不顾? “让开!”她的剑刺入一个年轻拜月教徒的胸口,避开了心脏,却是从肺部刺入一剑斜削,破骨而出。那个教徒惨叫着被血薇剑上的力道带着飞出,撞到了后面好几位同伴,立刻前方空出了一丈的路,阿靖不等那些教徒再补上这个空位,立刻飞身掠过去,一路扬剑削断了刺向她身上的刀剑。 忽然间,有把长刀斜斜的削向她左手抱着的那个黑匣子——原来是一位教徒看的亲切,猜想着这个紧紧抱着的东西对于绯衣女子来说必然要紧,才试探般的忽然出刀攻去。 血薇剑刚刚扫开一片兵刃,还未从别人的身体内拔出,然而那把长刀已经削到。 抱着一个黑匣子已经让左侧的防卫力大大下降,然而在这样救护不及的关头,绯衣女子居然不肯弃匣腾出手反击,只是想也不想的微微转过肩头,就生生用手臂受了那一刀! 血在绯衣上飞溅开来,看到敌手第一次见血受伤,拜月教弟子里发出了一声欢呼,围攻的更加如同暴风骤雨般急切。 长刀深深斫入阿靖的左臂,应该是伤到了筋络,她手指忽然感觉无力,几乎抱不住手里的匣子。匣子失手坠落,绯衣女子顾不上周围砍杀过来的兵刃,握剑的右手闪电般伸出,重新在匣子落地前接住,然而肩背上已然连续中了数剑。 一个踉跄,阿靖被背后那几剑的力量冲击着、往前冲出几步,膝盖几乎抵住地面。绝境中,绯衣女子的眼睛,陡然冷凝收敛,雪亮的如同有闪电掠过。 在万兵丛中,她长剑一圈,将所有人暂时逼退开三尺,却忽然顿住了手。 拜月教徒只见那个绯衣女子蓦然提起了奇异的绯红色剑,尾指点在剑柄上,食指指住绯红色剑脊,眼神冷冽,血流了她半身,染的绯衣更加鲜红夺目。 那个刹间,仿佛被女子身上陡然腾起的杀戮之气镇住,三千拜月教子弟,竟然鸦雀无声。 “挡我者——死!” 陡然间,她眼神里透出了狠厉的冷光,冷叱,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挡在神庙和她之间的拜月教子弟。看着对方依旧毫无动摇,仿佛是念剑诀一般,二十八个字从阿靖嘴里轻轻吐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剑光忽然如同蛟龙般在人群中腾空而起!伴随着的,是蓦然而起的哀嚎和血光。 骖龙四式!被那些不屈不挠、杀不尽的拜月教子弟们激起了杀气,绯衣女子瞳孔收缩,杀戮之心一起再无顾忌,一上手就用了最为狠厉的招式,力求要在四式之内,就杀出一条血路奔入神庙。 “沧·海·龙·战……” 四个字念完的时候,她已经血战前行了三丈,三丈之内,血流满地。 血魔的女儿。站在神庙的祭台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人群中血战的女子,看着她那样的杀气和剑光,握着孔雀金长袍下摆的绝美女子眼神震惊——难道……难道这,就是这个绯衣女子的真面目? 明河忽然感到了有些敬畏——这个叫做舒靖容的女子,虽然不是术法中人,可她拥有的力量、竟几可与迦若祭司分庭抗礼! 没有人……没有人能够拦的住她么?孤光为什么还不来?难道是派去传令的那个弟子,半途上被这个绯衣女子截杀了么? 拜月教主站在祭坛上,身后是匆匆赶来的占星女史冰陵。银白色长发的冰陵,在看见底下圣湖边上那一袭绯红色的血衣时,持着金杖的手陡然剧烈的抖了一下,失声惊呼出来——“是她!就是她……那朵蔷薇,命运的纺锤……” “不,即使是杀了她,我也要扭转命运的轨迹!”拜月教主的眼神是阴郁而坚定的,冷漠毫不容情,看着底下再次陷入重围的阿靖,“她没法子活着杀到神殿。” “教主,你要以杀止杀,要用那么多子弟的血、来湮没她的脚步么?”看到底下四溅的鲜血,冰陵纤细的手指也微微颤抖,向来足不出户的女史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惨烈的杀戮,目不忍视,忽然低下头,掐着指尖,叹息了一声,“晚了……不可能的,教主,命运的轨道已经开始交错了。” 银白色长发的占星者,忽然将手中的金杖高高举起,闭眼对着天心——那里,夕阳已经沉下了山头,淡蓝色的天宇里,已经有淡淡的弯月影子浮现。 “血与火,已经要湮没明月了。” 脸色惨淡,冰陵吐出了一句预言。 拜月教还来不及问女史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底下已经有山门那边当值弟子跑了上来,跌跌撞撞的匍匐在神殿台阶上,血从重伤的人嘴里疯了一样的涌出来,伴随着零落的句子:“教主……听雪楼……已经到了宫门外……” 拜月教主主大惊回首,看着灵鹫山的山道上——那里已经腾起了漫漫风尘。 “怎么……怎么来得那么巧?”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大祭司,然而刹那间意识到由于自己、而让那个人昏迷在神殿里,明河脸色苍白,看着地下逃脱而且杀向神殿的绯衣女子,喃喃自语,忽然间颤声厉问,“孤光呢!孤光他去了哪里?!” 哀嚎声和杀戮声,从宫门那边不绝于耳的传来,不但是冰陵,连拜月教主都听得颤抖。 血与火,已经要湮没明月? 三千子弟眼里,却都毫无畏惧,只是团团围住了月神殿,带着血战到底的坚决。 即使听雪楼要强攻入月宫,必须也要灭了所有人,踩着血泊进来! 玉石俱焚……明河转过头,看着神殿内昏暗的烛火,想起那个因为反噬依然在痛苦的昏迷中的人——忽然间,悔恨就吞噬了她的心脏。 如果……如果这时候那个人能在的话……如果不是她这般愚蠢,拜月教,如今也未必会到这般境地吧? “易·水·人·去……”念到第三句的时候,血薇剑仿佛疯了一样,妖异的剑光如同砍挂切菜一样掠入那些子弟中,带起一道道血光,飞溅上她的脸。 骖龙四式……那只有她在第一次和萧忆情交手的时候,才使全了的剑术!那样凌厉无匹的杀招,她如今将心一横,竟然对着这些武功不过三流的拜月教子弟出手——那,已经不是杀敌,而接近屠戮了吧? 阿靖抱着那只黑匣子,眼里是冷厉残酷的,毫不容情——她现在什么都不想,都不在乎!她只想杀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冲到那个神庙里,冲到那个人面前,问他一句话。 必须要问那一句话。 她的剑再度扬起的时候,忽然间凭空仿佛出现了看不见的屏障!是一重重的软罗,透明的罗网,将她的血薇剑丝丝缕缕的绊住,不让那一剑刺下。 阿靖心中大震——好强……好强的灵力!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迫近,绯衣女子闪电般收剑,最后荡开了刺向她的兵刃,闭眼,只是凭着感觉到的空气中压迫力最强的方向,一剑刺出—— 骖龙四式的最后一式。 “好一招……好一招明月如霜!”她的剑果然丝毫不差的刺中了某个人,然而,忽然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滞住了血薇,阿靖只觉得刺中了以后,再也难以深入半分。耳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微笑着,说出了那一招的名字。 那只有白帝门下,才知道的骖龙四式。 阿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从神庙里一掠而下、止住她杀戮的那个人。眼前英俊的男子白袍如雪,漆黑的长发不曾束起,一直垂落到腰际,等到他缓缓低头看过来的时候,有宝石的光辉在他发间闪动。 迦若。 应该是刚刚从反噬的昏迷中苏醒,他仿佛还是有些衰弱,却依然是笑笑的,看着半身是血的绯衣女子,眼神是赞赏而怜惜的,轻叹:“冥儿,你武功真是大进了……” 她的眼睛,片刻间是空茫的,然而那种空茫里却有极度的凌厉和绝望。 阿靖的手,不自禁的抱紧了怀中的黑匣子,她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有一种莫名然而可怕的寒冷从她骨子里渗透出来,浸没了她。她终于长剑一挥,将祭司逼开三尺,问出了那一句话—— “你是谁?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十二篇 红莲赤炎 白衣祭司的眼睛瞬间凝定,看见了绯衣女子受伤左手抱着的那只黑匣子——那一瞬间,迦若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一直以来都是冷郁漠然的眼里闪过电一般的亮光,他在教徒的簇拥中、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定定看着。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他退了一步,阿靖却是紧跟着踏上一步,继续逼问,然而声音却也是颤抖着的。她手中的血薇剑直逼他心口,绯红色的剑身上幻化出清光万千,映着祭司苍白的脸。 “冥儿……”迦若抬起手,并指挡在剑尖前,眼神也是出乎意料的有些乱了,他声音里蓦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哀痛之意,“你说我是谁?” 阿靖看着他抬起的手——右手中指上,那只偏小的玉石指环勒紧手指——那是她当年雕琢的第一件饰物,却在青岚送她护身符时、送给了师兄。 白衣祭司对着她伸出手来,手指上是那只玉石的指环,他叫着她本来没有任何外人知道的名字,他念过那首白帝门下不传之秘的剑诀,他拥有朱儿那样的幻兽……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青岚?! “不要叫我冥儿!不要叫!”绯衣女子陡然间眼睛里腾起了疯狂和昏乱,她厉声叱喝,右手瞬间划出一道弧形,逼得白衣祭司再次退开三尺。阿靖的手渐渐发抖,她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迦若,眼睛里哀痛忽然间深不见底:“你不是青岚!——青岚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她颤抖着手,猛地回手打开手中的黑色匣子——那个方才血战中,她不惜用血肉护卫而不让旁人伤到半分的神秘黑匣。她的手上流着血,血从指尖一滴滴落下,重伤的左臂无法准确的完成这个动作,蓦然,那个匣子失手从她怀里落下! 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何,连迦若都仿佛遇到雷击,下意识的往后退开,然而眼睛却盯着那个落下、打开、翻落的匣子,宝石额环下的眼睛里复杂的变幻着。 “啪。”匣子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落了出来,微微翻覆了一下,停在地上。 那是一颗头颅。少年的头颅。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头颅。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眉目居然仿佛如生前一般,温文而沉静,带着悲悯从容的神色。然而,从那整齐的切口来看,这颗头颅被人一刀斫下、时日已经很久了。 头颅从匣子里滚落出来,在地上,保持着阖起眼睛淡淡微笑的表情。 迦若忽然间说不出话来,看着地上孤零零的一颗人头,他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忽然间回过手,压在自己的眉心上,仿佛极力控制着什么,颤声问:“你、你怎么找到的?谁告诉你的!——” 听得拜月教祭司这样的询问,阿靖身子蓦然颤了一下。忽然间,她冷笑起来,越笑越肆无忌惮:“原来我一直被当傻子骗?居然相信你是青岚……明明你的脸和青岚完全不一样,明明幻兽在主人死后可以再次选择宿主,明明知道你是敌方的人可以不择手段……我居然一开始就毫不怀疑的认为你是青岚!” 在绯衣女子的笑声里,迦若的脸色苍白如死。 少年的头颅在阿靖的怀里安静地对着他微笑,漆黑的头发,一绺一绺,挽在阿靖浸透了鲜血的手臂上。少年青岚的脸,却是如此安详空明的,仿佛所有一切愿望都得到了实现,再无任何牵念。 青岚……青岚。什么又是你的愿望? 如今你眉间的笑容那样的淡定,是因为终于再度见到了那个人、守住了终将相逢的星宿么? 高台上的拜月教主看到了神庙里蓦然掠出的一袭白衣——那是昏睡的祭司终于提前醒转,明河还没有从喜悦中回过神,已经看到了底下圣湖边上迦若和阿靖对峙的一幕——明河的眼睛里,忽然掠过说不出的悲伤和暗喜。 终于……终于到了揭开一切的时候了。 那个绯衣女子、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号称武林中翱翔九天的凤凰今日终于知道,她所要的东西,早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的青岚……已经不存在了。 迦若,只是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和她,无论是舒靖容,还是青冥,都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因为立场的不同,他们两人已经是誓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敌手。 如今听雪楼已经攻到了山下,迦若这一番和这个女子真正决裂、撇清了关系,自然可以再度将她抓回作为人质,时机及时的逼萧忆情退兵。自己实在是太意气用事了……居然因为一时按捺不住,就打开神龛、给那个自以为倔强高傲的女子,看了迦若的秘密。 差一点……差一点就坏了大事呢。幸亏月神保佑,祭司提前醒来,事情才有了转机——这样一来,不但拜月教依然可以抓住这个举足轻重的人质,她也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将那个女子深心里对于迦若的眷恋,彻彻底底的抹去。 明河微笑着,然而眼里却是有些不确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一直不对……那是她从来没有意料过的、超出她思考过的问题范围的东西。 “快将圣湖边上围劫舒靖容的人手,都调到宫门口那边去!——这里有大祭司在,她逃不了的。”看到山下的动乱和尘土已经慢慢毕竟宫门,黯淡的天宇下,新月照耀着祭坛,祭坛上的拜月教主开始吩咐周围的坛主,“对了,去看看,为什么孤光护法还不出现?是不是方才我的命令他没有接到?——让他赶快带着子弟们,去宫门口拦截听雪楼人马!这边,只要大祭司擒下了舒靖容,我们就能消弭这场兵灾乐。” “是。”坛主领命,匆匆退下去,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海里。 圣湖边上,三千拜月教的子弟一见到祭司,立刻脸上升起了敬慕的神色,纷纷低头、退开,渐渐将包围放大,让祭司和绯衣女子单独站在空地里——那样的情景,居然和十年前的那岩山寨里一摸一样。 只是,当日的人质和保护者之间,角色完全已经不对了。 “可笑啊……”阿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强自压抑下了什么,然而苦笑却是忍不住的从她唇角溢出,“我还一度下了决心,绝对不让白帝师傅的预言成真——即使青岚杀我、我宁可自己被杀,也不会杀他!” 她睁开眼,狠厉的盯着眼前白衣披发的拜月教祭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深蓝色的眼睛,冷笑起来:“果然好计算!——这样一来,顶着青岚的名号,我就无法对你下手了。” “你当真想过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杀青岚么?”不知道为何,自从那个匣子落地后、眉间一直纠缠着苦痛神色的白衣祭司陡然微笑起来了,反问了一句,神色舒展开来。 绯衣女子的手指一震,低头,看着怀里那个十年前熟悉的脸,她手指上的血流在头颅苍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阿靖的声音陡然间有了痛极的颤抖—— “没有用……原来,我怎么样挣扎、思虑、取舍,都是没有用的!”她抬起了眼,看着南疆碧蓝色的天空,那里,一朵白云悠悠而过,绯衣女子声音发抖,带着一丝不甘心、一种凄厉,“早就已经是注定……那个预言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实现了!——两年前,我杀了青羽——那个时候,预言就已经完全成真了!” “是的。”听到绯衣女子那样的话,迦若蓦然间也是低下了头,漆黑的发丝弟垂下,掩住他的眼睛,黑发底下,祭司的目光却是看不见的,只听得他叹息,“是的,你说的都没错。——青岚,十年前,已经死在了苗寨里了。你们突围后他没能跟上来——因为,他已经死了。” “迦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所有过往一切的?!”阿靖的眼色再度凝聚起来,针一样的锐利,直刺眼前的白衣祭司,冷冷问,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愤怒,“你、你……你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这样一丝不漏!你究竟是谁?” “呵,呵……”低着头,迦若忽然再也忍不住的轻轻笑了起来,他缓缓摇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般,只是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你杀了他?是不是!”阿靖眼神里面蓦然有火焰燃烧,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问。 “对。我吃了他……”迦若瞬的抬起头来,深蓝色的眼眸里面带着冷淡的笑意,看着眼前半身是血的绯衣女子,微微笑着,也是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吃了青岚。得到了他的力量,顺带着继承了他所有的记忆。” 阿靖的手猛地一哆嗦,抬头冷厉的看着眼前的白衣祭司,眸子烈烈燃烧起来——那是多年来深心里埋藏着的回忆、在一旦完全破碎之后变成的红莲烈火,几乎可以焚烧天地三界所有一切! 绯红色的剑光冲天而起,划开黯淡的天幕,仿佛有淡漠的血色从天际泼下来。 迦若仿佛预料到对方蓦然间施展出凌厉杀手,这时陡然足尖加力,退开三尺,然而血薇剑上吞吐的剑气还是划破了他肩头的衣服。 在重重剑影里,白衣祭司的身手快如鬼魅。虽然因为提前苏醒、反噬的影响还没有彻底褪去,他的脸色有些衰弱苍白,然而对比起孤身杀入重围、血战前行到此处的身负重伤的绯衣女子,他却算是完全占了上风。 然而阿靖的眼睛里有鬼神都要惊骇的亮光,她咬着牙,左手抱着青岚的头颅,一任血流淌了半身,右手的血薇剑却是招招抢攻,迅疾凌厉、有如闪电纵横。她此时施展出的剑术,竟然因为杀气而到达了毕生的颠峰。 “叮。”在血薇剑再度疾刺咽喉的刹那,迦若在急退之间抬手,右手食中二指并起,在刻不容缓之时挡住了剑——毫厘不差的,剑尖刺在了他中指的指环上,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声音。然后,碎玉片片冰裂。 “啊?”陡然间,阿靖却不知为何怔了怔,手中的剑微微一滞。 那个刹间,那个小小的破裂的声音,似乎一直响到了她内心最深处去——绯衣女子冷漠清傲的眸子里,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深切的哀痛。忽然间,不知道多少的回忆汹涌而来,压的她再也不能够思考和行动。 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剑幕中出现的空挡,迦若立时抬手,闪电般的探出去,直点向阿靖的眉心,手指的尖端因为灵力的蕴集而在黯淡的暮色里闪出淡淡的蓝光。 “你不是问我是什么东西?”抢身过去,毫不留情的点向阿靖眉心死穴,白衣祭司的目光冷漠迷离,口气冷淡,“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青岚。” 阿靖在失神的刹那后回过神来,看着欺近的对手,手腕急转,长剑挥出弧形的光幕,挡住隔空点过来的手指,然而,仿佛半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刺来,忽然间她手中的长剑就是剧烈的一震,几乎脱手。 “其实,我什么也不是。”力量交错的那一瞬间,迦若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哀痛,他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而,手上却丝毫不缓,在震开血薇剑之后,继续点向绯衣女子的左肩,“我什么也不是……” 白衣祭司的那一指,迅疾如电,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右手的剑被震开,来不及回护,要反手封住对方的进攻,就必须腾出左手来——然而,危急的刹那,阿靖却抱着死去的人的头颅,紧紧的,不肯松开手来。 她不愿再松手……虽然,失去的,已经永不再回来。 迦若的手指点中她左肩的肩井穴,刹那间将女子的身形定住。阿靖左臂上的血浸透了衣服,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染上雪白的长袍,祭司低下头来看着她熊熊燃烧的眼眸,忽然间,有些复杂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青岚已经死了。”他额环下的眼睛冷漠如冰雪,看着阿靖,蓦然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心口,垂下眼睛,“——在这里死了!” “我什么也不是。”迦若的手指,轻轻勾起绯衣女子颈间带着的那个檀木护身符,低下头,极轻极轻的,再次重复了一句。他的眼睛在额环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带着微微的茫然和悲凉,安详从容。 “你——”然而,阿靖的视线和他交错却在刹那间如遇雷击,脱口惊呼。 不不不,那……那分明是青岚的眼神!绝对不会错……虽然过了那么多年,那样的眼神,她从未在任何别人眼中看见过。只有青岚,只有青岚。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什么将眼前这个人认定为青岚——就是因为这样的眼神。 虽然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脸,然而这个白衣祭司却有着青岚一样的眼睛,在看到那样神色的时候,她就完全相信自己是和青岚重逢在南疆,他们十年前失散的地方。 然而……没有想到,那却只是光和影的相遇,只是虚幻的重逢而已! “因为你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同高度上的两片云——你在底下看上去它们重合了,事实上却永远不会相遇。” 那样的一句话,忽然间就响起在耳畔……当时白衣祭司话里的深意,原来就是如此。 忽然间,青岚的眼神从祭司眼里消失了,迦若不再说话,一把将被定住身形的绯衣女子交给了身侧围上来跪拜的拜月教弟子:“好好看着她!不能再让她逃脱了!——让教主亲自来守着这个听雪楼的人……” 顿了顿,迦若的眼睛投向宫门,那里,已经有刀兵相交的冷锐声音传来,伴着很多濒死的痛呼和哀嚎声——听雪楼……听雪楼已经来了吧? 血与火,必将湮没明月?这一次的大战以后,整个月宫、甚至整个南疆都要变成修罗场吧?萧忆情是夹带着复仇的怒火而来的,发誓要让拜月教彻底在南疆消失;而拜月教的弟子们,虽然武功低微,大部分人也不懂术法,却个个都是殉道者般的无畏于死亡。 这一次,难道真的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么? 冰陵预言过的,甚至上一代占星女史预言过的拜月教的“大劫”,就真的要覆顶而来? 青岚……青岚,如今,你已经看到了她,守住了那终将会相逢的星宿——接下来、就来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吧。 灵鹫山。月宫。朱雀宫门口。 “护法……护法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们、我们已经……守不住……”宫门口的弟子看到了那一袭掠过的青衫,带头的坛主终于松了一口气,血污满身的扑过去跪在孤光的脚下,断断续续的禀告,然而说到半句,声音便渐渐消散,身子一扑,在满地的血污尘土中死去。 青衣术士将平日里穿的舒袍缓带衣衫换下,穿了一身窄袖束腰的劲装,那一柄从来不轻易带出屋外的灭魂剑背在他肩后,整个人充满了杀气。 “护法……护法大人来了……”欢呼声低低的在那些尚自苦战的拜月教子弟中迅速传播开来,那些已经无力再支持下去的子弟擦着额头流下来的血和汗,眼睛里闪出光芒来。 拜月教以教义立足南疆,虽然教义深入人心、教徒无数,但是却多为普通百姓,平日只知膜拜供奉月神,每当月圆之夜彻夜静心忏悔所有罪孽,不但不会术法、甚至连练习武功的子弟都鲜见。然而此刻,云集在月宫前的,却是渡过澜沧的听雪楼人马——那曾纵横中原武林、扫并一切帮派的执武林牛耳者! 宫门口的尸体已经堆到了半人多高,大半是拜月教的年轻子弟。然而,以那些堆叠起来的尸体为屏障,剩下的弟子们还在拼尽了全力守卫宫门,完全是凭了殉道者般的狂热、抛开生死不顾,和一轮一轮有秩序冲上来的听雪楼人马拼杀! 血肉的屏障已经越堆越高,守卫宫门的子弟也渐渐少了下去。青衣术士站在血泊中,看着门外再次涌上的听雪楼人马,忽然间挥手,下令:“都退开,让我来。” “是。”听到护法的指令,弟子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当先几名弟子登时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孤光护法的灵力,在教中仅在迦若祭司之下,如今他一旦出手,朱雀宫的压力将会减轻一半吧。 “大家将这个护身符带上,这是我专门在月神前祈祷而来的。”一边走过去,孤光一边将手中的一袋玄黄色灵符散发出去,吩咐弟子们带上御敌。 青衣术士站在洞开的月宫朱雀门前,在新月初升的黯淡天宇下,看着层层如铁桶般包围了月宫的听雪楼人马,眼睛里忽然有隐秘的笑意——这泼天之血,就尽情的洒下来吧!把这明月、把这月宫这灵鹫山、这所有上下三界,全部一起湮没吧! ——他无所谓,只要能得到力量! “铮。”一声轻响,灭魂剑从孤光背后跃出,在空中几个流转,跳入他手里,青衣术士站在堆满了弟子尸体的宫门口,冷淡的微笑着,回剑——然而不是杀向底下围攻上来的听雪楼人马,而是忽然一挥手,将左右同守大门的两名拜月教副坛主一举制住! 周围弟子骇极,然而却刹间发现自己连惊叫都惊叫不出来——仿佛被什么术法定住了身形,他们个个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立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玄黄色的灵符。 那道由护法发下来的“护身符”定定贴在了他们的身上,定住了所有人。 “拜月教左护法孤光,特来迎接听雪楼主入宫。”长剑挥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将层层堆叠的尸体推开,剑尖上带着子弟们飞溅的血,轻轻下垂点地,青衣术士微微躬身,在洞开的宫门口微笑着轻轻开口,看着山道上。 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山道上听雪楼的人马已经停下了手,无数烈战中的人却居然不发出一丝声响,无声左右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一顶软轿由四位青衣童子抬着,从山道上悄无声息走上来。 “咦?”这边忽然情势大变,听雪楼人马也是蓦的一怔,当先抢攻的几人停下手来。然而看到倒戈的人,一个穿着湖蓝衫子的少女陡然间皱起了眉头,脱口低低惊呼了一声。 孤光没有留意说话的是谁,只是看着山道上远处的一顶轿子。然而听雪楼当先抢攻的湖蓝衫子少女却怔怔的盯着他看,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走到尸体堆积如山的山门旁,提剑护着自己,微微仰起头看着青衣术士,终于,开口问:“是你?” “喔?”孤光怔了一下,一直到蓝衫少女走到面前才看见她,忽然间,忍不住的笑意就溢出了术士冷漠阴郁的唇角——呵,原来是她。 那朵雪白的梦昙花。 “你说我是谁?”孤光蓦的笑起来,低头看着那个走到面前来打量着他的蓝衫少女,用一种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语气反问。真是奇怪……怎么说这个女孩都不该再认得他,那朵梦昙花,已经汲取了她心里关于那一日的所有记忆。 弱水果然被他问住了,一时间居然怔了一下答不上来。背后的同伴看到她贸贸然的走出去,到那个敌友未分的人面前,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低叱着让她小心。 然而蓝衣少女提剑防备着,却依然有些纳闷的看着孤光,忽然冲口道:“我认得你。” 孤光猛然一怔,但是不等他反问,弱水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迷惑:“但是,但是……我又是什么时候认得你的?”想着想着,蓝衫少女自己都有些迷糊起来,最后,听了同伴的劝告,她有些无奈的往后退,一边用剑护住自己,看着孤光,最后说了一句断语:“我记得你似乎还不算是坏人……” “啊?”青衣术士脱口惊诧了一下,眸底蓦然泛起阴郁的波光,脸上有受宠若惊的神色,忍不住就要大笑出声——一个内心能开出纯白色梦昙花。 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 “禀教主——听雪楼人马已经撤回灵鹫山下。”朱雀宫方向来的传讯弟子气喘吁吁,匍匐在神殿的大理石台阶下,禀告,血汗纵横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 然而,一直站在祭坛上,惴惴不安向着宫门方向眺望的女子,眼底却蓦然闪过复杂的光芒。摆摆手,让弟子退下,明河低下头去,忽然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同样惊诧的占星女史冰陵:“你看,居然这么简单!——只要我们手里还有舒靖容,听雪楼力量再强也要临流勒马,不敢逾越分毫。” 顿了一下,拜月教主眼神是复杂的,微微叹息:“那个人,那么重要?” 银白色长发在夜色中飞舞,冰陵手持金杖,仰首望天,却不回答教主的话,只是一味心中默算,连连惊诧的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轨道、轨道……” “轨道已经交错了,这一战却忽然消弭,是不是?”看到女史的眼神,明河笑了起来,仰头一同望月,然而神色里却是复杂的。 “不是!不是交错了,而是——“冰陵眼神更加惊讶,她闭了闭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此刻眼前看到的星象,再张开眼时,看了片刻,她蓦然颤抖着,吐出了一句话,“轨道消失了!——” 占星女史的手渐渐发抖,看着象征着宿命的漫天星辰,多年的苦修和慧眼,以为看透一切命运流程的她,都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呼,蓦然拉住了拜月教主的袖子,脸色苍白:“教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祭司呢?祭司大人苏醒了以后、和听雪楼交手去了么?快派人去找祭司大人!——他、他是不是刚被听雪楼主杀了?” 听到那样急切的询问,拜月教主的脸色蓦然也是一白。 “呵,想不到冰陵也会算错。”然而,不等两个女子底下的谈话再继续,熟悉的声音从祭坛下传来,犹如回声一般缥缈不知所源。明河冰陵双双回首,看到了一袭白衣从圣湖边拾级而上,额环中的宝石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 迦若已经从青龙宫返回,白衣上溅上了不少血迹,然而眉目间沉静邪异一如往日。 “迦若,听雪楼的人都已经撤了!”看见他返回,明河欣喜难掩,迎上去。 不知道为何,一眼看见平日里样子的大祭司,占星女史却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不知觉的往后退了一步,细细打量着白衣披发的迦若,忽然间难以相信的脱口而出:“你、你——你是死人还是活人?!方才,轨道交错的刹那,你宿命里的那颗星已经凭空消失了!——你,你究竟……究竟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对着那双观测天地的眼睛,迦若的眸子里却是灰暗色的,祭司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活着、还是早已死了?我是流离于三界之外孤魂。——冰陵,虽然你足不出户在圣湖边观星廿五年,可你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所以你看不透我的宿命——我的星在十年前,就已经是个幻影而已了……” 白衣祭司的眼睛微微阖起了一下,不知道掩藏了什么表情,然而等到再度睁开的时候,眸子里却是雪亮:“所以,什么宿命,什么轨道,什么注定都是空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月沉星坠逆天悖命,我也要改变所谓的‘宿命’!” 那样的话,让占星者倒抽一口冷气——她终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想拥有看到命运轨道的能力——然而,作为拜月教的大祭司,却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不等惊诧的冰陵出声反驳,迦若已经转过头去,冷冷看向一边的拜月教主,忽地冷笑起来:“明河,你做的好事!——这次整个拜月教差一点就是灭顶了!” 在他冰冷的眼光下,高傲如拜月教主,都不由自知理亏的低下头去,手指抓紧了孔雀金的长袍,咬着嘴角不说话。 “没有下次了!不然不要怪我违背诺言,撇开手不管。我安排好的计划被你打乱的一塌糊涂!——”看到明河这样的表情,迦若叱到一半,反而有些不好发作,眉间聚集起的怒意散了开来,忽然叹了口气,问,“舒靖容在哪里?看好了她,不能再出差错了——你们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干吗打开神龛给她看?你疯了?” 明河的脸莫名的红了一下,不敢抬头看祭司,只是抓着长袍,低头:“她在神庙里,设了分血大法的结界,逃不了的。而且——” 拜月教主顿了顿,忽然语气也有些异样:“而且她根本不想逃……抱着那个头颅,安静得死了一样,和她说话也听不见。打开壁龛、看到那个人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好怕人。” “青冥……青冥。”白衣祭司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反手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噬咬着他的内心,迦若的脸色苍白,脱口低呼。 “我进去看看。”迦若眼里神光流转,神色又变得不可捉摸,他皱了皱眉,举步。 “底下是些什么人?”看见祭司举步,明河却是指着祭坛底下,圣湖边上一些被拜月教弟子押着过去的人,问。 迦若看了一眼,淡淡道:“是我方才夺回青龙宫时、截留杀伤的听雪楼人马。”再顿了顿,祭司出言:“当作人质留着,约束弟子们不要私自屠戮泄愤——孤光护法守住了朱雀宫,让他回来整理宫里残局吧。” 月神像下,万盏烛光,千树蜡炬,闪烁犹如星辰坠落。 高高的神座上,用一整块巨大的和阗美玉雕琢成的月神像,宝相庄严,美丽曼妙,静静俯视着空无一人的殿上,被结界围困在灯火中的绯衣女子。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透亮,淡淡的灰蓝色,湮没了星辰明月。 远山上的清冷的风从殿外吹拂进来,重重帷幕晃晃荡荡,宛如白云千幻。 然而,绯衣女子对于身外一切都恍如不见,她一整夜都呆呆的坐在这个空无一人、然而却看管森严的月神殿内,目光空洞,身子僵死般的一动不动,保持着开始时的姿势。 左肩上的伤已经被拜月教的人包扎起来了,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已经凝固,变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僵冷的,一块一块,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坐在那儿,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右臂中挽着的头颅。 那熟悉的、遥远的脸……苍白然而温和恬淡,眉间有着悲悯和洞察的神色。 青岚……青岚! 她想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丝的哀痛,然而,却发觉没有泪。十三岁那年,在七日七夜的招魂以后,她流尽了差不多一生的泪,那个孩子从此一夜间长大了——她再也不会哭泣。 然而,既然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心,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她再惊喜的以为遇到青岚一次,然后,再度让她重新舔尝永远失去的痛苦。 她怔怔的看着青岚……那脸上凝定的,是十年前最后一个表情。 那样安宁而舒展,仿佛所有愿望都得到了满足,再无一丝牵念——青岚……青岚哥哥。 她记起八岁那年,第一次怯生生的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在少年温和的眼光里,抱住他的脖子,陌上的繁花纷飞漫天。 “别担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少年微笑着,俯下身对孩子说,眸子素净空灵。 青岚……青岚。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永远陪着我么? 你失去了躯体,消散了魂魄,只留下这样残留着微笑着的头颅,在十年后和我重逢?难道——这样就是你守住诺言的方式? 阿靖的手蓦然颤抖起来,嘴角微微一牵,似乎是想笑。然而,依然不说一句话。 月神殿里,寂静如死。 忽然间,有足音空空的响起在大殿上,隔着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在清晨的山风里微微拂动,如白云翻涌。 “冥儿。”那个人拂开重重帘幕走过来,轻唤,声音缥缈,宛如空谷回声。 绯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蓦的抬起头来,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进来,满殿光尘中,那人推门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梦。 “青岚!”看见他看过来的眼神,她脱口低唤。然而,话音方落,她低头看见了怀里的头颅,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抬起眼睛,看他,看着这个走过来的白衣祭司,再低头看看那个带着微笑表情的人头。 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将心撕扯成两半。忽然间,绯衣女子失声笑了起来。 那是青岚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岚。迦若不是青岚! 上天创造出生命,也许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重逢那时,原来迦若对她说的那句话,深意便是如此。 “你没认错……这是青岚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举袖,拂手,清风旋转而起,转瞬神像前万千烛火应手而灭,只余天光淡淡透入,穿过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泛起的却是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他在一个蒲团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倾,静静看着绯衣女子,直到她失声的大笑中止。 在他那样的眼神里,阿靖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惊,怔怔注视着,手指忽然颤抖。 “十年前,青岚给了我这双眼睛,要我替他守护你和青羽逃出南疆——替他等着,等着看到十年后你的归来。”迦若的手抬起,按在自己眉间,叹息般的低低道,忽然,笑了起来,“让我来告诉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吧!——虽然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 “看着我。看着我。” 已经将绯衣女子从神庙带回了居处,然而,白石屋里,祭司却看着神志一直涣散恍惚的阿靖,轻轻唤,神色温和,想重新凝聚起她的意识:“冥儿,看着我——我是谁?” 阿靖的眼神缓缓从臂弯中那个头颅上转移过来,一寸一寸的,最后定定落在近在咫尺的迦若脸上,眸中神光散开了又聚拢,恍恍忽忽——又是什么样的绝望和震惊,才能让一直以来冷定静默的听雪楼女领主变成这样。 “青——”一个字缓缓从绯衣女子的口中吐出,然而下面那个字却被阻住了。阿靖低下头去,再度看着怀中那面目如生的少年头颅,手指微微颤抖,忽然闪电般的抬头,盯了眼前白衣长发的祭司一眼,厉声叱道:“你是迦若!” 阿靖的眼睛,如划开夜幕的闪电般雪亮冰冷。 “那么,迦若又是谁?”白衣祭司无畏于这样的眼神,眸子深处反而有一丝丝温温凉凉、猜不透的笑意,轻声,继续问。 “拜月教的大祭司。操纵恶灵的人。听雪楼此次最强的对手。”看着眼前额环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绯衣女子眼神慢慢凝聚起来,针般刺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吐出来,“——十年前、杀了青岚的凶手!” “呵,呵……”听到最后一句话,迦若蓦然微微奇异的笑起来了。他的手回过来,支着自己的额头,缓缓摇头,垂下眼睛,仿佛又在掩饰眼里涌出的什么神色。然而,陡然间他仿佛不再克制,瞬的抬眼,注视着阿靖,轻声重复:“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阿靖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猛然间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手猛烈一抖,手中的头颅几乎失手落地!那是,那是—— “青岚?青岚……青岚!”再也忍不住地,绯衣女子脱口惊呼,下意识想伸手去抓住眼前的人——眼前有着这样眼睛的人——然而,对面的祭司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 “没错,是青岚……你也可以说我就是青岚。”迦若眼里的神光流转,转眼起了微微的变化,却失去了方才刹那间涌出的、让绯衣女子认定是青岚的眼神。白衣祭司叹息着,眉间忽然有说不出的苦痛表情,他的手指指向心口:“青岚也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少时的岁月……清晰的,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仿佛一转过身,就能看见沉沙谷里满陌的繁花——”低低的声音,从祭司口中吐出来,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空,将只有两人知道的往昔一一重现,“有个八岁的孩子,伸出手来,叫着我的名字,抱住我的脖子……” “那种安宁和淡淡的愉悦……”迦若微闭着眼睛,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是的。是的……我爱那个孩子。她是那样的孤僻骄傲,看着她的时候忽然让人觉得心痛——心痛。是的,心痛。溪边初见瞬间的感觉,还那样深的留在我心里……是蓦然间的心痛啊……她说‘爹死了,谁都不要阿靖了’——于是,我笑着,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怔怔听着那样的追溯,阿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英俊的脸,眼里泪水渐涌。 “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冥儿。十年来,青岚与我共存。”白衣祭司的眼睛蓦然睁开了,深蓝色的眸子里,居然也有闪亮的光:“在神庙第一次与你交手、看见你的刹那,我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发出声音来,说:是她!是她!——那是……那是被我十年前就吞噬了的、青岚的声音啊!不像我以往吃掉的任何人,这个少年一直不肯被我消解,固执的在我身体里存在着。” “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你,我用他的记忆感知你——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那是青岚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真正本有的记忆?”迦若微笑起来,然而,笑容里却是说不出的悲凉,忽然负手站起,走到那个破碎的神龛前,抚摩着被撬开的残碎的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那个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可怕,抚摸着神龛上残破的封印,白衣祭司一字一字吐出来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一只鬼降。” “我不知道我的元神是哪个一人的……我只知道,我活了几百年。拜月教开山祖师辉夜建立教派的时候,我就被做成了鬼降,尸体沉在圣湖的底下——从此,我成了无形无质的鬼降。——你该看过鬼降吧?” 迦若的手指攀着神龛,淡淡叙述着,回头问了听得惊住的绯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为惊诧而剧烈变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 她在记川拜月教传灯大会上、看见过的那种鬼降?那种邪异诡秘,令人悚然欲呕的鬼降? 看着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那个在南疆被奉为神明、灵力可上窥天道的大祭司迦若,阿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那只看到过的血鬼降联系在一起。 “是的。就是那样的——我曾经是一个人……但是人的记忆已经因为旷日持久而模糊了。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只是辉夜教主将我全身的血放干,做成了鬼降。然后,刺破她的中指,将她的血滴入我眉间——连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我的所有行动。”迦若摇着头,手指按着眉间的月魄,宝石璀璨的辉光从他指间透了出来,然而如今已经能操控天地的祭司,声音却依然掩不住一丝颤抖,“很痛苦……几百年了,我还记得血一滴一滴从身体里流干的痛苦和恐惧!那种阴毒的术法……” 阿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那样的神色,忽然间心里仿佛被利剑刺痛,抱着怀中青岚的头颅微微低下头去。许久,才道:“那么,你为什么又成了施展这种阴毒术法的祭司?” “呵,没有办法——”迦若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我做了几百年的鬼降——我离不开那种邪术。鬼降是没有办法脱离宿主的操纵的——几百年来,我一直是一只没有名字,没有形体的鬼降——拜月教最强的鬼降,被历代教主操纵着杀人……” 他低下头,看着神龛——那些被撬下来的砖是土红色的,仿佛是殷红的血浆。 “我吃过很多人——都是灵力不错、有一些术法根基的人。每吃一个人,我就吸收他们的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白衣祭司将苍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红色上,忽然间,微微冷笑,眼里的光芒冷酷雪亮,“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没有名字……也不会思考。我只懂得去杀人。” 听到那样的话,阿靖的手蓦然一震,低下头,看着怀中青岚微笑的脸,眼神里涌现出重重复杂的恨意。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对……就是这个名字。”念着自己的名字,然而却仿佛有一种疏离感,白衣祭司蓦然笑了一下,眼色变得说不出的温和——然而,却是不同于青岚的那种温和,“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给我名字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叫做明河。是那时候教主华莲的女儿。” 阿靖微微一愣,抬头看他,却看见迦若眼里另一种的温和笑意——犹如另一个青岚般的温和沉静的眼神,居然浮现在这个邪异冷漠祭司的眼底里。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从有了名字开始,就有了‘我’的意识。呵……那之前,除了奉令杀人,这只鬼降不会思考。”白衣祭司有些自嘲的笑笑,低下头,黑发从他肩上垂落下来,掩住他的眼睛,然而他的声音却是平静而愉悦的,浸染了昔日的温情,“她是月神的纯血之子,所以能看到无形无质的我——几百年了,除了宿主,那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人……也知道她会是下一任的拜月教主,很期待她成为我的宿主。——那还是我第一次有‘期待’这种感情。”迦若缓缓回忆,然而陡然间发觉自己说得太多,偏离了主旨,摇摇头,将话题转了回来,“后来,拜月教在那岩山寨发生动乱的时候,趁机灭了这个一直来在南疆争霸的宿敌——明河带回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时候,他中了那岩山寨的蛊毒和血咒,显然也耗尽了所有灵力,已经快要死了……” “啊?”听到这里,绯衣女子眼睛才陡然亮了,抬起头,看着白衣祭司。 “对……是青岚,就是青岚。”迦若摇头,微微苦笑,然而眼底却是复杂的看不见底,他的手指压在自己心口上,叹息,“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灵力惊人天赋出众的术法之人……如果、如果他不死,到如今术法能力也该不在我之下了吧?” 顿了顿,没有看阿靖脸上苍白的神色,迦若闭了闭眼睛,手指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要翻涌而出:“我想吃了他……然而,发现他的意念力是如此强大,虽然生魂将散,却依然不肯将力量转移到我身上——我怕他一旦死去,那一身灵力就要随之灰飞烟灭。于是,我问他,有什么愿望需要实现?他说——” 迦若忽然笑了起来,转过身,看向绯衣女子怀里那颗面目如生的头颅:“当日,那岩山寨群起围攻你们三个孩子——此后,全南疆的苗人都想杀你和青羽——可那样大的力量,居然还留不住你们两个孩子,让你们平安的返回了中原……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女子出声,白衣祭司笑了起来,指向阿靖怀中那颗微笑的头颅:“你看他的表情……看他的表情!他那样高兴……得到我的允诺后,他那样高兴。心甘情愿的被我吃掉——就是为了交换契约,让我暗中保护你们两个师弟师妹平安离开!是我暗中护着你们两个孩子离开的,你知道么?不然,你和青羽两个毛孩子、早就死在南疆了!” “啪”。再也保持不住平静,阿靖的手臂一松,那颗头颅从颤不可抑的臂弯中滚落。绯衣女子眼神陡然空空荡荡,喃喃脱口:“青岚?青岚……” 本来以为干涸的眼睛里,忽然有无法抑制的泪水,汹涌而来,她抬起手捂住了脸。 十年前……十年前,青岚就为了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我的两位弟子,将来终究都会为了你的缘故而死。 白帝的那一句预言,重新响起在耳畔,宛如惊雷,震裂开十年灰冷沉重的岁月之门。 我不信,我不信,我决不信!——那时候,她在心中倔强的反驳着,毫不退缩。 最多无论如何,我发誓绝不杀青岚……即使他要杀我,我也不还手!我绝不杀青岚。绝不让那个诅咒实现!——十三岁起,女孩就在心中暗自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然而……那个诅咒,居然是从十年前开始就实现了! 难怪……难怪她这十年来处处留心的打听,却从来没有他的消息——原来命运早已铸成了。枉费她十年间的牵挂,十年间的挣扎取舍……一切,都根本不以她的意念为转移。命运之轮在无声无息之间,早已从他们身上碾过,留下血肉模糊。 “我吃了他,获得了他的力量。然而,却也继承了他的记忆。”看到一直冷漠的绯衣女子这般崩溃般的反应,迦若蓦然吐出轻轻的叹息,走过来,低头看着阿靖,目光复杂的看不见底,“以前被我吞噬的那些人,从来没有这么高的灵力——然而,却也没有这么强烈的记忆……” “那样的记忆冲入我的脑海,将几百年来我简单的记忆全部打乱了……怎么、怎么人会有那样强烈的感情力量?以前我吃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记忆都被我消解了,唯有青岚……唯有青岚的记忆沉淀在脑海里,从来不肯消失,时不时的泛起——很多时候,我都不明白,那究竟是‘青岚’的记忆、还是我自己本来就有的回忆?” “第一次看见你,心里忽然就有个声音脱口呼唤:‘冥儿!’——刹那我感到喜悦和震惊……好像我自己真的就是青岚一样!”迦若苦笑起来,摇摇头,看着面前的绯衣女子,眼神复杂,“那一夜你中毒快要死了,感觉心灰如死、竟然宁可自己死了也要你活下来——天,我……我已经分不清、分不清是青岚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了!” 白衣祭司烦乱的用力按住心口,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看个清楚:“我终于明白……当日,不是我吃了青岚得到了他的力量——而是、而是青岚他渐渐吞噬了我啊!” 阿靖怔了怔,抬头看他。额环下的眼睛里光芒复杂的变幻,时而熟稔,时而陌生。 他……他——究竟是谁?究竟是青岚还是迦若,还是……什么都不是? 泪水缓缓溢出眼眶,绯衣女子放下了手,指间是濡湿的泪水——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流下过泪水了?自从十三岁那年的招魂以后,离开南疆在中原武林血战前行了十年,直至今日的地位声望——其中甘苦冷暖不计其数,然而,却是十年无泪。 可今日,终于感觉那重重的内心屏障都忽然击溃,所有的冷醒,所有的意志力完全粉碎了,看着青岚微笑的脸,陡然间,内心忽然软弱到仿佛回到八岁时的灵溪旁……然而,即使她如同十五年前那样,第一次对着陌生人伸出手去,可对方却忽然变成了幻影。 青岚微笑的脸只是幻象,粉碎在她指尖刚接触到他的刹那。 江湖风雨中慢慢冷漠的心,忽然感觉到了十年前那样的刺痛,更加撕心裂肺的灭顶而来。绯衣女子不自禁的弯下腰去,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别这样……别这样。”迟疑着,迦若俯下身来,眼里闪着的是遥远而熟稔的光芒,想拭去她颊边的泪痕——她的泪水滴在他手上,陡然间,手指上居然有灼烧般的痛楚。他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忽然收手,站起,退开。 青岚……青岚,你看到了么?她在哭。你的冥儿在哭。 而你……而你在哪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感情——甚至眼前这个人她也无法全部了解。那时候她太小……她实在太小了,可能还不明白自己曾经遇到过怎样的眷顾和温情,还不能明白你心里那样深沉的感情——青岚,对于你而言,你是不惜用血来代替她的一滴泪的吧?所以,沉睡在我记忆中的你,要借我的手擦去她的泪么? 然,不可以……不可以。青岚,我是迦若。 因为有了这个名字,而有了自我的鬼降。 青岚,你有你守护的东西,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用你的眼睛看着她平安离开南疆,十年后又看见她回来和你相聚……你该满足。 ——如今,轮到我,来实现我的愿望、守住我的夙愿了吧? “你别骂了,我知道错了。”神殿内,看见祭司走来,明河低下了头,即使是当了拜月教教主,当他真正动怒的时候,她还是依旧同童年时一般感到畏惧的,讷讷低头,有些脸红,“我、我那时候看见青岚和她的记忆了——想起那样的记忆、也一定留在你心里,就突然……突然……忍不住就想让她那个痴想彻底灭掉!” “青岚已经死了!迦若只是迦若——是不是?”明河抬起头,颊上的飞红还没有褪,然而眼里却是明澈的,定定看着白衣祭司。 殿外的风吹进来,迦若的白衣飘扬起来,宛如乘风。他站在殿口,光从外面透入,衬得他宛如剪影,虚幻得不真实。 长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明河忽然间无端端的害怕起来——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是如此!她不知道这个“人”心底的真实想法,根本不知道。 五年前、他们两个人联手反叛,杀了华莲教主。被操纵了几百年的鬼降反噬了宿主,从此天地间再也没有能控制他的东西——他获得了实体、摆脱了无形无质的状况,成了如今丰神俊朗的白衣祭司。然而……不知道为何,对她而言,可以触及到的迦若,却反而比以前更加难以捉摸了。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迦若”了。 “迦若?迦若?”等待他回答的分分秒秒内,明河感觉心中忽然有莫名的恐惧渐渐将自己分解,她忍不住脱口,低低追问,声音发颤。 然而,陡然间眼前一晃,不见祭司举步,已经瞬间移动到了面前。 迦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眼神温和平静,然而却隐含着说不出的沉痛悠远。 “是的,青岚已经死了。迦若不是青岚。”看着已经由垂髫稚女长成为绝世美女的明河,白衣祭司沉默许久,忽然低声说,“——迦若,是明河的迦若。二十年前,二十年后,都是明河一个人的迦若。” “迦若!”明河意外,陡然间眼睛明亮起来,抬头看他,欢喜的脱口叫出来,脸颊绯红,美丽不可方物,“——你、你多好呀!” 白衣祭司低头,额环下的眼睛深邃如海,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明河的脸在他眼前慢慢模糊,幻化出了那个六岁孩子的模样——二十年前,在圣湖旁边,红莲如火,一朵浮云飘过来,六岁的孩子陡然对着空气发话:“迦若……是你替我挡住太阳的么?——你、你多好呀!” 漂亮的孩子对着半空张开手来,笑着:“迦若,过这边来!我们来说说话,好么?” 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孩子的发丝微微拂动。然而她对着身边的空气笑了,开始自言自语——是的,那是她一个人的迦若。只有她看得见的迦若。 那个几百年来被人操纵着杀人、没有思想没有实体的鬼降。只有这个孩子是把它当作唯一的朋友看待的——因为她也寂寞。 身为月神的纯血之子,下一任的拜月教主,这个六岁的孩子从小就是一个人长大的。即使她的“母亲”,自从生下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抱过她,华莲和历任教主一样,只是将生下纯血的女儿当作了术法修习的一种罢了。而作为拜月教历史上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于一身的华莲,更是灭绝了所有常人的感情。 偌大的月宫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最寂寞的——然而,它已经寂寞了几百年,而从来不知道这就是“寂寞”,那个孩子虽然只有六岁,可也是一生下来也是一个人的,不知道“寂寞”和“不寂寞”之间的区别。 但是,当那一次它如往常那样奉令杀人回来,掠过圣湖上方时,却听到底下忽然有个稚气的声音说:“你满身都是血哦!不去湖里洗一下么?” 作为拜月教最强的鬼降,它差点惊的从半空摔落——谁?谁居然能看见它? 它看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正俯身在圣湖边上玩水,捧了一捧水,抬头对着半空里怔怔看下去的它说话:“看你都是血!你来洗洗吧!” 边说着,孩子一边从圣湖里又掬出一捧水来,对着它泼了过来。 “唰”的一声,它吓了一跳,立刻躲了开去——然而,依旧感觉到了水里的那些阴毒怨灵的力量。虽然是最强的鬼降,但对于圣湖里怨灵的力量还是极端忌讳的,它无法相信、这个孩子居然能无拘无束的在圣湖边上玩水?! 那么,她、她是—— “我叫做明河!你呢?”虽然半空中的它一直没有开口,可它内心的想法仿佛都能被这个孩子听到,那个漂亮极了的孩子扬起头来,对着它笑——果然,是拜月教主的女儿,难怪能无惧于圣湖怨灵的力量,同时能看见它的存在。 可孩子那样明媚的笑靥,让这只刚刚杀了人的鬼降忽然自惭形秽——名字?它从来没有名字。一只鬼降,需要名字么? “啊?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名字里可有一个人的魂魄呢。”孩子虽然小,然而说起这些术法上的事情,似乎了解的已经很多。锦衣的孩子咬着手指,忽然笑了笑:“没关系!我替你取一个名字吧……迦若,好不好?我上午刚看了《迦若伽蓝》这卷书,很好听的名字~” 迦若……迦若? “迦若,迦若!过来看,这朵莲花好不好看?替我摘过来……” “迦若,喂喂,我叫你呢!过来看,这段经文是什么意思啊?” “明天是天灯节,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迦若?” 她说得果然没错——名字里有一个人的魂魄。就是这个孩子一声声的唤,将这个早已死了几百年的鬼降的魂魄,一丝一缕的从圣湖底下沉睡中唤起,回到它的心中。 有了这个名字,它才知道自己是什么——知道自己是什么,才知道外物是什么。 那个孩子一年年的长大,变得越来越美丽,不再是圣湖边上那个玩水的小姑娘,而成长为明丽绝世的少女——然而它依然是个不老、不死、不活的怪物——她二十多年来都是寂寞的,从来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然而,二十年的孤寂,对于它漫长的永生来说,又算什么? 它很害怕——怕眼睁睁的看着明河变老,衰弱,死去,而自己却依旧是不死的妖怪! 她笑的时候,她发愁的时候,她蹙眉的时候,它永远只能“看着”——它没有手,没有形体,没有办法感知她。有时候,它想,如果自己有一双手,可以触摸一下那玫瑰花一样的笑靥,那么……就太好了。 “迦若……母亲大人又要你去杀人了?”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所谓的“鬼降”是怎么回事,明河眼睛里的忧郁却越发深,她总是看着它,叹气。 ——决裂的时机却是刹那而来的。集祭司和教主身份为一体后,术法境界到达拜月教空前绝后的强大,华莲教主开始更加不满足的追求“永恒的生”。 ——为了修习啖魂返生术,她到后来竟然想将唯一的女儿作为血鼎,炼制丹药! 然而,这一次,华莲教主失算了……她派出去的鬼降,第一次挣脱了她的控制,违背了她的指令。在她要将女儿推入炼炉的时候,明河挣扎中激烈的反抗、划破了教主脸颊边的“月魂”——纯血之子的标志一破,华莲在措手不及中,被自己的鬼降吞噬。 它吃了她的母亲,获得了无上的力量,凝聚了血肉之躯。重生的鬼降,成了拜月教的祭司。从铜镜里,它看到了自己崭新的躯体:英俊而年轻的白衣祭司。 “哎呀!迦若?”它出现在她面前,明河惊喜的叫了出来,忘了提起长袍下摆就跑了过来,被绊了一跤——没有等跌下,它已经风一般地掠过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抓着它的手,有压迫力和温热——鬼降忽然笑了起来,它,不,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手,可以触摸到那个圣湖边的小女孩。她笑的时候,她发愁的时候,她蹙眉的时候,他都可以好好的守在她身边,为她守住她的教派,她的子民,让她这一生永无灾劫。 ——那就是他的愿望。 “你……你今晚和萧忆情定了约?”低下头去,想掩住飞红的脸颊,明河的手指揉着孔雀金长袍的一角,忽然想起了这个事情,身子蓦的一震,脱口问。 “嗯。”迦若垂下眼睛,微微点了一下头,回头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南疆天气多变,清晨还是明朗的天空,如今已经积聚了漫天的乌云,荫蔽了白日,昏昏沉沉。 看着灵鹫山上变幻不息的风云,祭司的语气也是沉郁凝重的,一字一字:“这次萧忆情已拔刀出鞘,却被硬生生扼住了杀戮之令——只怕听雪楼建立至今,尚未有过如此之事。他这一口气积了二十年,要善罢甘休只怕难。” “我们手上有舒靖容,难道他真的敢攻入月宫?”拜月教主有些担忧,但是却仿佛说服自己一般,低低说了一句,“他不怕我们真的杀了她祭月?” “最好不要逼萧忆情做出抉择——目前要他暂退、已经差不多将他逼到了最大容忍度了。”白衣祭司负手站在祭坛白玉栏杆旁,沉吟着看天,忽然,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不等明河发问,他摇摇头,自顾自说了出来,“何况我只怕真的下不了手——萧忆情心里恐怕也有几分把握、猜测我不会杀舒靖容——只是,即使是听雪楼主,这一次也不敢用舒靖容的命来作为赌注吧?” 眉间神色复杂变幻,仿佛思考着某种重大决定,祭司眼里神色瞬间万变:“萧忆情是何等人物?——一旦那个绯衣女子死了,月宫中必然玉石俱焚,鸡犬不留!成千上万人的血啊……那时候,必然要染红这个圣湖吧?” 被祭司语气中的寒意震慑,明河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喃喃:“天!——难道、难道三代占星女史都预言过的‘灭天之劫’,真的要应验在今日么?” “不止预言……我通过幻力,也能预见。这几年,我透视未来,总是看到灵鹫山和整个苗疆,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迦若第一次说出了自己通过力量看到的未来,眼里的悲悯更重,“明河,我答应过你、要守住拜月教,所以,我哪怕粉碎星辰、转移轨道,都要化解开这一场灭天之劫。” 迦若的眼睛里,陡然升腾起了一片神鬼惊惧的亮电,祭司的手用力握在汉白玉栏杆上,抬头看着灵鹫山上翻涌不息的风云——已经快要下雨了,沉沉雨云积聚在山顶,昏黑一片,不祥而沉郁。 “最多……最多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把圣湖里的怨灵放出来!”咬着牙,拜月教主转过头,眼睛投注在月神殿上供着的那个天心月轮,眼里闪过不顾一切的冷芒,“如果萧忆情攻破了月宫,如果你有什么事,那么听雪楼的人、也别想有一个活着离开南疆!” “明河。”听得那样杀意惊人的话,白衣祭司的手颤了一下,忽然转过头,定定看着拜月教主,叹了一口气,眼里闪过说不出悲哀。迦若看着明河,一直看到绝美的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他眼光里低下了头。 “你很美。”看着女子飞红的靥,迦若忽然微笑着,出人意料的说了一句。他的手指从白玉栏杆上松开,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触及明河的脸。 酡红的脸宛如玫瑰花瓣,温热柔软,细腻如羊脂玉。 明河长长的睫毛陡然抖了一下,惊喜的笑意掩不住的流露出来,然而迅速垂下眼帘去,羞涩的低头,脸上却有了一个欢喜的表情。 然而,那个幸福醉人的神色尚未完全舒展,却蓦然凝定了—— 迦若的手在触及她的脸后,脸上温和的神色未敛,却忽然迅疾的转向、出指如风,转瞬点了她口、手、足、血、脉五处大穴! 祭司这次出手,用的却不是术法,而完全是白帝门下一路的指法。那是“青岚”留在他身体里的力量——虽然修习术法的他,武学修为上还不到一流水准,然而此刻突然间出指点穴,却是快如电光火石,瞬间将拜月教主身形完全定住。 “迦若?!”明河根本没有料到祭司会在此刻忽然出手,她下意识脱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那个瞬间,拜月教主怔怔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脸色苍白如死。如果不是迦若方才同时封住她的气脉和血脉,心中蓦然如刀绞、只怕立时要呕出一口血来。 “明河……明河。”看见她这样的眼神,迦若陡然间叹息,额环下深色的眼里有深深悲悯,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面的话,顿了顿,嘴角忽然泛起一个温温凉凉的笑,叹出一口气来:“——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不对,不是听雪楼会灭了拜月教,而是……而是圣湖里怨灵这几百年不灭的力量啊!你是纯血之子,从来感觉不到这股力量的阴毒可怖,而我——几百年来操纵这种力量的我,却了解的清清楚楚……” “连我都不能不害怕啊……明河,你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祸患。”白衣祭司站在祭坛上,看着阴云密布的山顶,和台阶下那片湖水,眼睛里有深远的忧虑,“我最早的尸身、也被沉在那里吧?还有萧忆情的母亲……几百年来,这里积聚了多少死灵?太可怕……足以扰乱天地啊。而你、居然要任性地将它们放出来?!——一旦湖水干涸,死灵逃逸,这才是所谓预言中的‘灭天之劫’!” 迦若蓦然回首,定定看着明河,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决然,仿佛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眉目间反而松弛开了,神色平静:“真是罪大恶极啊……几百年了,拜月教就依靠着这样污浊邪恶的力量源泉——操纵者不知道那些沉在湖底的怨灵的痛苦……但是我知道。这滋味我尝了几百年!不可以再继续了,明河。” 那么……迦若,你要来结束它么?怎么可能结束它?!几百年了,对于这日益强大的阴邪力量,只能够勉强压制,时时送上祭品安抚,即使拜月教历代祭司,都没有办法消弭它! 明河想问,然而没有办法开口。 白衣祭司笑了,显然直接从她脑海里读出了她的想法,眼神却是从容平和的。他低下头来,叹息着,将双手放到明河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放心,我会守住誓约的——拜月教会保全,我要将几百年的怨毒都消弭掉……明河,只是怕你任性,所以我要你暂时不要管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处理,好么?” 什么好不好……分明就是料定了我不会答应,才先下手为强! 明河恨恨瞪着他,然而虽然术法对于拜月教主来说毫无效力,可武学对于她来说却和对普通人一样有效。全身已经丝毫不能动弹,她只能用眼神透露出抗议不服,无法可想。 “今晚我去和萧忆情见面——事情当有个了断。”迦若叹息了一声,伸手挽住她的手,轻轻用力,已经将她拉起,往神殿密室走去,“明河,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在。你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事都解决了。” 白衣祭司的眼色沉静温和,拉着她,穿过重重帷幕走向内堂——拜月教中只有祭司和教主才能进入的内堂。那些绣满了曼珠沙华和凤尾罗的帷幕飘飘荡荡,宛如白云,虚幻无定。 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不要睡……我才不要睡!迦若,你要干什么? 狠狠在心里斥问着,然而明河却没有一丝力气——因为血脉被封,她甚至没有办法停止对于祭司的“逆风”,作为他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处罚。 气急,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颊上蓦然滚落,流过那一弯金粉勾出的弯月。 将明河送入密室,扶她坐下的迦若猛然一颤——那泪水落在他手上,温热而湿润。 “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他低头,对她微笑,不敢看她熊熊燃烧的愤怒的双眸,“很快,什么事都不会有了……都会解决了。” 迦若!迦若! 眼睁睁的看着密室的门在眼前缓缓阖起,她在内心撕心裂肺的叫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个行出的白衣祭司头也不回,恍如未闻——恍如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 你要去干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今晚要去和萧忆情判生死决高下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禁锢我?你心里、你心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打算!为什么从来不肯告诉我……从来不肯告诉我! 门一分一分的在眼前阖起,她的眼里,终归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白衣祭司从空无一人的大殿穿过,只有那些帷幕在雨前的风里飘飘转转,恍如一梦。 他的袖子被风吹起,飘飘洒洒,和经幡垂幕纠缠在一起,连无形的空气中、都仿佛有什么在尽力挽留着他离去的脚步。 然而祭司的脚步丝毫不停,“嘶”一声轻响,雪白的长袖解不开缠绕的结,生生撕裂。 出的神殿,仿佛什么终于卸下,迦若在门槛外顿住脚步,回视那一扇关上的密室的门,眸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忽然间,身子微微一倾,等举手捂时已经来不及,殷红的血从指间溢出,溅落在白袍上。 “呵,人的身体,这样……这样的娇贵么?”举起手,在眼前看着,指间血迹淋漓。白衣祭司却忽然笑了起来,眼神冷淡,充满了轻蔑。 灵鹫山上,密云不雨。天色已经黯淡的犹如黄昏到来,雨前的风吹在脸上,湿润清新有如泪水。惊雷一次次的劈下,然而却无法照亮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 “风起——雨来!”仿佛无法忍受雨前这样的气氛,白衣祭司忽然脱口召唤,站在神殿台阶的最高处,手指指向高天,作起法来。 风雨呼啸,闪电的光芒陡然照耀了天地。 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 “以澜沧为界,勒住你的战马!如果你不想她成为月神的祭品的话——否则,月沉宫倾之时,便是剑折人亡之日!”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着四周,他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一切,仿佛是虚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是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着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漫进人的耳膜,从耳至脑、至心……让他渐渐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他无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时辰到了,祭典开始!”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宣布。 忽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火!是四处燃烧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没了!她在火里……她在火里! “阿靖!阿靖!”冷定如他,终于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那虚空中的声音厉声喊,“——住手!放她出来,放她出来!——我答应你们!” “迟了……已经迟了……” “焚烧一切的红莲火焰一旦燃起,将烧尽三界里的所有罪孽……” “住口!让她出来!”慌乱之下,他想斩开重重的迷雾,却发现那却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迹……他不知道她在哪里,然而,他知道她在火里……在烈焰的焚烧里! “放她出来!快让她出来!”他开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处冲去——然而,眼前的火焰变成了一张张人脸,跳动的,恍惚的,扭曲的,对着他笑。 他手中的夕影凌厉如风,划开重重烈火迷障,将那些幻象一斩为二。 一刀,又一刀…… 他的手控制不住的继续划落,然而刹那间他的脸色却苍白——那一张脸……那一张脸是……是母亲!是二十年未见的母亲,依旧保持着沉湖之时的美丽绰约,对着儿子伸出手来,微笑。 震惊。 然而他已经停不住杀戮的手,夕影刀划过去,将那个迷障划破——然而突然间,那个被截断的幻象却真的流出了鲜血! 那血,溅在他脸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所有的东西看出去都是一片血红……漫天漫地的血红。 母亲的脸忽然变了,在血泊中倒下的面容,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时间仿佛忽然间停住,连天地都仿佛空寂无一物,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刀上滴下来的血,一滴,又一滴,美艳不可方物。迟了……都迟了! 阿靖!阿靖!——隔了很久,似乎用尽了所有力量,他才喊出她的名字——只是短短两个字,却已用尽了他毕生的眷恋。晚了……只是晚了。 霍然惊醒,冷汗湿透了重衣,肺腑里似乎有刀剑绞着,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别吵了!”外室,碧落剑眉一轩,忍无可忍对着蓝衫少女叱道,“你不见这里有多少事要忙?——烨火不会有事的!她一个小丫头,拜月教能把她怎么样?” 听雪楼陈兵月宫门外,却忽然收兵撤走,楼中士气陡然低落——楼主对此不做任何解释——靖姑娘的血薇剑出现在拜月教人的手里——张真人和明镜大师自从那次和迦若交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青龙宫门外,那个鬼魅般的白衣祭司出手如此可怕,击退了他们联手进攻,好一些听雪楼子弟受伤后被俘,红尘为他挡了一招、至今垂危…… 二楼主南楚坐镇洛阳总楼,不能遥顾南疆;靖姑娘落入敌手,红尘护法危在旦夕——如今,碧落陡然觉得沉沉重担就直压到了肩头,让向来洒脱对万事都不上心的他、也不禁心烦。 偏偏,张真人的弟子又为了区区小事来喧哗。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事啊?我师妹被拜月教抓走了!你们难道不去救她回来?”弱水也急得发火,毫不畏惧这位听雪楼的第一护法,“我要去见萧楼主!是不是因为我们不是听雪楼的人你们就不管死活了?——怎么说,师傅和我们是萧楼主请来的!你们……” 她的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被碧落用眼神阻止——有剧烈的咳嗽声从内室里传出。 “楼主?楼主?”侧耳细听,听雪楼的大护法忽然间有些不安,站了起来想进入内室,却在门外迟疑着顿住了脚步——没有楼主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发病的时候,萧楼主绝对禁止别人靠近他身侧三丈——除了那个绯衣女子。 然而,此刻靖姑娘却无法再照顾着这个病人。 极力压制着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苦痛悒郁,听得站在门外的碧落蹙眉低头,长长叹息了一声,眼里都是复杂的钦佩和担忧,转头看着蓝衫少女:“别再让楼主操劳心力了——被压作人质的是靖姑娘,烨火不会如何的。” 弱水怔了怔,也不做声了,然而依然为师妹的处境忧心如焚。 “咳咳……”忽然,沉默之中,内室的门开了,外面的阳光照入门扉后的人脸上,苍白如纸,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仿佛刚刚吐了一口血。 “楼主。”没料到楼主会忽然开门出来,碧落连忙低头,单膝跪地。 “咳咳……起、起来。”萧忆情扶着门扉,剧烈的咳嗽,断断续续吩咐,“替我……替我去叫墨大夫……快。”一语未毕,他再度咳得微微弯下腰去,虽然用手捂着嘴,可黑色的血还是淅淅沥沥从指间渗出,衬得听雪楼主的脸色更加苍白的可怕。 “是。”碧落不敢多耽搁,看了旁边的弱水一眼,连忙退下。 蓝衣少女看着听雪楼主,眼神止不住的忧心,终究是口无遮拦,弱水脱口惊呼出来:“萧楼主!你、你……你可要好好养病。你活不长了。” “呵……”低着头,等那一阵咳嗽平息,萧忆情听到了弱水的惊呼,却低低笑了一笑,不以为意的摇头,“不妨事。每次……每次都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可你的元神……你的元神都在溃散!”修习过道家的养生术,在楼主咳嗽的时候看出他魂魄几乎散出躯体的景象,弱水眼睛里忧心忡忡,“楼主你还不养病!你的寿数、你的寿数真的不多了!” 听到术法中人的预言,听雪楼主眼神闪了一下,却依旧微微摇头,笑:“如若我都去养病了,你的师妹怎么办?” “楼主!”明白萧忆情方才听到了自己的嚷嚷,弱水蓦然叫了起来,“你要救烨火!求你了,你一定要把烨火从月宫救出来!” “咳咳……放、放心。”只是平息了片刻,剧烈的咳嗽再度让他的声音断续,萧忆情勉力点头,眼神却是冷定的,“张、张真人是我……是我请来的,咳咳,听雪楼断无、断无不顾你们的道理……” 那个瞬间,这个眼前病弱的人仿佛有说不出的力量,让弱水陡然间呼吸停顿了一下。 “会、会‘鹤冲天’之术么?”咳嗽着,听雪楼主顿了一下,问。 弱水怔了怔,不料听雪楼的主人居然也知道术法家的旁门,下意识的点头——这本是飞纵传讯之术,修为如她也是能操纵纸鹤的。 萧忆情咳嗽方停,略微颔首,想了想,从窗上撕下一片窗纸,用流着血的指尖在上面写下几个字,交给弱水:“把这个传给孤光,他当为我一力维护烨火,你可放心。” “孤光?”弱水一愣,想起了朱雀宫门前那个青衣术士,不知为何心里一跳——对了,那是听雪楼这边的人吧?她低下头看去,只见那一张白纸上凌乱的写了几个字:保护烨火。萧。纸上的血迹未干,淋漓可怖。 “楼主。”感激的,蓝衣少女抬头看着听雪楼主,想说一些感激的话,然而萧忆情已经微微摆手,转入内室阖上了门。纸鹤迅速在弱水手中折成,吹了一口气,扑簌簌振翅飞去。 凭窗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苍白清俊的脸上有沉重的负累,眉间忽然有些自嘲的笑意:今日……自己居然说了这样意气为重的话?呵,如果换了往日,哪里会为一个丫头动用孤光那样的重兵……只是,听到弱水的话,念及同样是有重要的人沦为人质,才蓦然间心软了吧? 萧忆情看着纸鹤飞上碧空,咳嗽得弯下腰去。伸手入怀,想去拿一瓶药,然而手有些颤抖,一个不稳,瓶子落地碎裂,药丸散落满地。他的手扶住窗棂,想起以往这时候在身边的那人,陡然心中一痛,捂住嘴弯下腰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一大口鲜血冲口而出。 “楼主!楼主!”门外墨大夫来不及禀告,急忙箭步冲入,近身之时忽然惊觉,不敢再走入萧忆情身侧一丈,站在一边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脸色惊惧。 “不妨事,不妨事……咳咳。”身为病人,却安慰起大夫来,萧忆情微笑着直起身,然而眼前微微有些模糊,连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次发病异于往日,然而听雪楼主的脸色却依然冷定,扶着墙坐入软榻,对着发怔的墨大夫招手,示意对方可以靠近,“给我一丸‘凝神丹’。” 墨大夫陡然惊住,下意识的脱口:“不行!” 听到手下人居然敢直接反驳自己的命令,听雪楼主眼神蓦然冷凝如针。 “凝神丹是靠损耗元神来暂保气脉——楼主血气衰竭如此,哪里当得起!”墨大夫毫无畏惧,根本不当对方是君临武林的听雪楼主,只是教训病人般斥责,“楼主目前必须立刻调息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否则哪里能活的下去!” “调息静养?”萧忆情眼神一变,冷冷一笑,清秀的眉间杀气聚集,“阿靖在他们手里,让我怎么调息静养!今晚我要去见迦若!你不给我药是不是?——碧落!” 不再和固执的医生浪费时间,听雪楼主击掌,唤入待命于外的大护法,随手一指墨大夫,吩咐:“制住他,从他身上拿凝神丹给我。” 声音未落,碧落的动作快如鬼魅,干净利落。 “楼主!——楼主!”毫无武功的大夫被制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人将拿到手的丹药合着残茶一饮而尽,却仿佛是自己喝下了鸩酒,墨大夫的脸色苍白而激动,忽然间暴怒起来,“他娘的!你以为二十年来是你一个人在受苦么?受老楼主所托、这么多年我穷尽了心力,他娘的!早知道你自己不想活老子早就不管你了!……老子不管了!你去死吧!” “我不是去死的……”喝下药,闭目运气调息,将药力化开,听得大夫这样肆无忌惮的骂,听雪楼主眉间反而泛起淡淡的孤狠,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墨大夫,“我不会不求生先求死——可我必须死守住我在意的东西——我不想重蹈父亲当年的覆辙。” 那样冷醒而沉郁的一眼扫过来,犹如冰雪,冷入骨髓,连骂得滔滔不绝的墨大夫都怔了怔,顿住了口。老楼主的事情,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忽然间,看着萧忆情长大的墨大夫眼里翻涌出了深重的感慨和悲凉,长长叹息,说不出话来。 凝神丹显然发挥出了效力,萧忆情脸色迅速好转,苍白的颊上都泛起了奇异的血色,衬得他眼神亮如秋水。听雪楼主站了起来,步履从容,气定神闲,他打开了门,看着天空,陡然喃喃说了一句:“又要下雨了么?……变得那么快。晚上要不要带伞去呢?” 碧落眉峰一敛,脱口问:“楼主,晚上你真的要单身赴约、去灵鹫山顶见迦若?” “哪能不去呢?”萧忆情低眉淡淡一笑,摇头,“事情已经逼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想和迦若好好再谈最后一次——不然阿靖或许真的会死。”顿了顿,病弱的人扶着门扉看向转瞬间已经阴云密布的天空,静静吩咐了最后一句:“碧落,替我看顾好这里的弟子,还有红尘。……明日日中我必定回来。” 然而,终归还是顿了顿,听雪楼主加了一句话,眉目沉郁:“如若靖姑娘返回而我却未归,此后听雪楼上下须听她一人之令;如果……如果我和靖姑娘都未回——那么,在带人马返回洛阳之前,这边就由你全权定夺吧。” 雨是忽然间下起来的——虽然阴云已经在灵鹫山上空积聚了许久,隐隐有惊雷下击,然而孤光心里却知道、真的要下雨只怕要到天黑才是时候。 可是,陡然间,雨就提前汹涌而下,白茫茫的氤氲在天地间。 “是迦若。”看着窗外的雨气,青衣术士喃喃自语了一句,明白这是祭司召唤来的风云,眸中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羡慕,抑或嫉妒?然而孤光只是负手看着窗外,忽然间眼神一亮,伸手出窗外,一招,半空中有几乎看不见的白光一掠而入,停在他手心。 仔细看了一下身边是否有弟子跟从,拜月教的左护法摊开手心来,看见了里面一只小小的纸鹤——那片纸并不大,可纸鹤却折叠的很精致,依稀还有香气。在接触到那个纸鹤时,青衣术士蓦然一怔,凭着幻力遥感,眼前闪过一个蓝衣少女的影子——哦,该是她……该是她折的纸鹤吧? “保护烨火。萧。” 只有短短五个字,却是用黯淡的血色写上去的。因为在雨中飞来,字迹已经洇了开来,雪白的纸上化开了淡淡的血色。 孤光微微一怔,有些不相信的看着上面听雪楼主的手书——看样子萧忆情又是病的不轻。何况,今天晚上他还要来灵鹫山上赴迦若的约——可这当儿上、居然会托这样一件小事给他? 舒靖容之事还没有解决,如今迦若将她看守的更加紧了,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得机会——想到这里,青衣术士眉间有烦乱的意味:该死的,机会倒罢了,最怕的是即使有了机会,那个奇怪的女子自己却不肯逃走。 怎么……怎么会昨日她不逃下山,反而自投罗网的去了神庙呢? 这个舒靖容……这个号称血魔之女、和萧忆情齐名于中原武林的女子,她心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想法,才会放弃脱身的契机,反而直冲到白衣祭司面前? 孤光皱眉想着,手指无意识的摆弄着那只纸鹤—— 烨火……烨火,大约是那些被迦若祭司扣押截留下来的听雪楼人马中的一员吧?对了,似乎也是龙虎山张真人门下的弟子——是弱水的师妹。 青衣术士想起来了,忽然展眉笑了一下,摇摇头:算了,既然是那个丫头的师妹,就照顾一下也好…… 风声雨气中,灵鹫山上一片淡淡的青白色,空幻如梦,连那些红莲都不见了,躲入水中。眼前无边无际的白茫茫,陡然间仿佛给了他某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这天地,已经到了末路。 忽然间,孤光手指迅速一搓,手指间燃起淡淡的火光,那只纸鹤瞬间化为灰烬。 ——有一袭白衣,从祭坛上飘然而下。 迦若。 白衣祭司一个人从神殿出来,在雨中沿着湖边独自行来,发丝白袍在雨中飞扬,恍然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孑孑而行。披发长歌览大荒。 孤光站在自己的精舍窗前,看着迦若沿着湖边从远处走来——大祭司今日似乎有什么心事,走得很慢,低头看着脚边的湖水,那一注碧水在雨云中神光离合。 孤光怔了一下:沿湖的那条道路,除了教主和祭司不允许任何人走——哪怕是左右护法都不许靠近。其实,那个开满红莲的小湖,不过是处理对月神不敬的人尸体的地方吧?像山阴里、墓葬多了就积聚了阴气一样,只要有镇得住它的东西——比如神庙在,又怕什么呢?难道会有复生的白骨? 为何……为何祭司每次看着湖水的神色,都是敬畏而深思的? 青衣术士有些不解的,看着迦若俯下身去,仿佛要从水中掬起什么,手指迅速探入水面,然后瞬忽抬起——嗤啦啦一声轻响,从风里传来,孤光瞠目结舌的看着、看着有什么莫名可怕的东西从湖水下轰然跃起,追逐着祭司的手指噬咬! 雨密密的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无形怪物咬住了迦若的手指,然而祭司并指点出,仿佛风里有痛苦的嘶喊,那些追逐噬咬的恶灵陡然化为一阵白烟散去。 孤光怔怔看着这奇异的一幕,那些恶灵虽然灰飞烟灭,但是那种阴邪之极的灵力依然在空气中激荡,令他暗自心惊——那是、那是什么样惊人的力量埋藏在圣湖底?! 雨中,白衣祭司在湖边独子站了片刻,凝望着烟波四起的湖面,仿佛想着什么重大的事情。终于,迦若再度俯下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瓶,在湖上舀了小半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拧紧,贴上封印。 然后,仿佛知道孤光在远处看着自己,迦若回过头,对着精舍窗边的青衣术士微微颔首。 孤光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好迎上祭司的视线,同样颔首致意。 不见迦若如何举步,只是一瞬,那一袭白衣已经沿着湖边近了数丈,云层阴郁,如铁般的压着灵鹫山,沉沉欲坠。然而苍茫天地之间,一袭白衣飘摇,空灵的如非实形。 青衣术士的眼里,蓦然闪过难以掩饰的敬慕和震惊——那是怎样的无上灵力。 “孤光。”出乎意料,迦若却是直接走向他的窗前,雨丝依然密密而下,大如青钱。然而祭司衣襟上没有一点湿意,迦若似乎是心里有了什么决定,径自走到这个平日素来不大交往的同僚面前,顿了顿,忽然做了一个令人诧异的举动—— “这个给你。”白衣祭司反手,从额环上取下镶嵌的宝石,托在手心里,送到左护法面前,“你拿着月魄——以后,这里,希望你能好好守着。” 迦若的眼睛,看向苍茫一片的月宫,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色变幻。 孤光怔住,看着苍白手心里那一粒殷红如血的宝石——凝聚了月华、号称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魄,讷讷片刻,摇头笑了起来:“祭司大人,今夜之战未行,就这般不求生、先求死,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呵。”迦若也笑了一下,将月魄握在手心,负手看天,眼神寂寥,“求死?那也要有死可求才好。” “你心底还有‘善’的存在,这很好……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白衣祭司不再多说,只是回过头,看着孤光,将月魄扔在他青衣的衣襟上,“我知道你渴望拥有力量……你术法上的天赋也很高,只可惜机缘不够——这块月魄不正是你所需要的么?” 孤光的手微微一震,不易觉察的垂下眼睛,掩饰住自己的内心——他自信祭司是无法看到自己内心的……然而,迦若对于他的想法、又知道得有多少? 他知道自己想借助萧忆情的手、来吞噬他继承他的力量么? 可是,为什么一贯交情淡漠的迦若、如今却要亲手将象征祭司身份的月魄交到他手上……他这算什么?死战前夕的最后嘱托? 虽然,清辉死后,拜月教除了祭司以外,已经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强的力量——如若今晚迦若一去不回,那么拜月教的实际大权必然要落到他手中,可是……对于他而言,对于这些的热情,远远不如对于得到力量的意愿那么强烈。 “我留下了手谕在神殿里,安排好了一切——总而言之,如果没有我在,拜月教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青衣术士还没有出言说什么,等捡起那颗跌落在衣襟上的宝石,抬头看去,迦若身形已经远在数十丈之外。 云沉沉压在灵鹫山上,天青地苍,风雨飘摇。 空茫一片之中,只有那一袭白衣如风般远去。 孤光的心里,陡然泛起说不出的复杂心绪,用力握紧月魄,心念转如电。 “禀大人,她不肯吃东西。”回到白石屋,刚一进去,就听到匍匐在地迎接的子弟中,有一个女弟子怯怯禀告。白衣祭司看了一眼连接几个托盘上毫无动过的饭菜,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却只是挥挥手,示意退下。 弟子们不敢抬头看祭司一眼,膝行着倒退而出,阖上门。 空旷的白石巨屋里,忽然安静的连风的声音都能听到——安静的似乎空无一人。 然而,这个房间里确实是有两个人——除了白衣祭司,还有一个在神龛前垂首静默坐着的绯衣女子,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真有些后悔将所有都告诉了你……本来以为,听雪楼靖姑娘应该可以承受的。”迦若在那个沉默的女子面前俯下身来,叹息着,看着她无表情的脸,“但是,看来青岚的头颅对你来说,还是太大的刺激吧?” 绯衣女子依然沉默,垂首定定看着臂弯中那张微笑的脸,眼神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地方,涣散恍惚,对于身外一切恍如不闻。 墙壁上那个破碎的神龛空空荡荡,宛如一只陷入的黑色眼眶,空洞茫然地看着她。 “当神已无能为力”——那一行字,已经支离破碎,上面暗红色也已经消退。这句话,该是当日青岚用尽了自己的力量,却无法保护师弟和她离开南疆——神的眷顾已经无法再指望,所以,他才选择了和魔交换契约吧? 如果神已无能为力……那么,便是魔渡众生。 怔怔看着那个神龛,刚撬开神龛时那血污漫溢的幻象也不复存在——然而,她却依然觉得自己坐在一滩无边无际的血污中,满目的只是血红、血红、血红…… 站在铺天盖地的鲜血里,一个孩子用有些忧郁飘忽的眼睛四顾,忽然间,对着宛在血中央的白衣少年伸出冰冷的小手,怯生生的唤他。 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血!铺天盖地的血,忽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盖住了眼睛!白衣少年温和隐忍的笑容陡然消失,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满目的血红、血红……在满天的血腥中,他茫茫然的张开手,向四方探着,想抓住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什么……什么都破灭了。眼前的婆娑世界,宛如被红莲烈焰焚尽,空寂如死,散如飞灰。 青岚……青岚。青岚哥哥。 她茫然四顾,低下头去——忽然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 他的头颅安静地靠在她臂弯里,苍白的脸,漆黑的头发,平静从容。 她忽然间失声惊叫出来,掩住了眼睛。 “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这样……”看着绯衣女子呆滞溃散、乍惊乍喜的神色,迦若眼睛里闪过的是复杂的光,叹息。他的手指抬起,从房内案上拿起一柄白绫裹着的剑,抽出看了看,绯红色的光芒闪电一样照入他眼里,他忍不住再度叹息——连生死不离的血薇被拿走、都毫无知觉了么? “你听见我说话么?”虽然对方对于自己的存在视若不见,白衣祭司还是坚持着和对方说话,忽然间出手连点,解开了她被封住的经脉:“现在你都和废人没两样了……困住你还需要这些么?” 俯身看着绯衣女子,迦若眼神里是冷厉的——然而仿佛冰川下的河流,暗底涌动的是说不出的悲悯痛楚。顿了顿,祭司铮的一声,将血薇剑抽出一半,看了看,然后归入剑鞘,对着木无反应的人说出了一句话—— “今夜,我要用你的血薇,杀了萧忆情。” “你听见我说话了么?——冥儿,靖姑娘——无论怎么称呼都好。” “今夜,我要用血薇去和听雪楼主对决——你的血薇在我手上,你作为最重要的人质押在拜月教——作为牵制那个人中之龙的无形的线,让他根本不敢对我动手。” “高手过招,生死一线——即使力量本来在伯仲之间、我如今也有把握胜过他。” “听见我说话了么?——我,要用你的血薇,削断萧忆情的咽喉。” 极慢极慢地,白衣祭司俯下身来,注视着阿靖,说了那几句话,看到她依然只是怔怔注视着那个死去的微笑的头颅,迦若微微蹙眉,冷冷的说了最后一句话—— “至于你……就抱着这个终将会腐烂的人头,去怀念你的青岚吧。” 雨依然在下,然而天色已经昏暗了。 长衣当风,发丝如缕,负手站在灵鹫山最高顶上看过去,上呼者苍,下俯者莽。天地之间,风雨如啸,仿佛万物皆空,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他在山巅想起了一个人的眉眼……可惜,人已不在身边。 夜色如同墨一般泼洒下来,重峦层林尽染,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白绫裹着的剑,眉间陡然不知闪过什么样的表情——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山径上空空的足音。 祭司抬起头来,看了看乌云密布的苍穹——虽然遮挡住了视线,然而俯仰天地间的他、依旧能看见天穹背后的星斗。 “正好二更——萧楼主来得真准时。”微微笑着,收回仰望苍穹的视线,笑了一笑,临风回首,看着石径上拾级而上的白衣人,迦若蓦然闪电般回身,剑光如同匹练般划出。 打着乌竹伞从山下独自上来的白衣公子一直在微微咳嗽,声音回响在空山,然而,那样病弱的人对着猝及不妨的袭击,反应依旧快得惊人——在剑光流出的刹那,他已经点足掠起,擦着剑尖向外飘出,身形飘忽诡异不可言表。 “好!”迦若深色的眼里闪动针尖般的冷芒,手中剑却是接二连三刺出,剑尖上吞吐出奇异的淡蓝色光芒,萧忆情手腕一转,将伞横挡在前——嚓的一声轻响,二十四骨的乌竹伞片片碎裂。听雪楼主眼神也是冷肃的,手指一动探入袖内,然而看见从白绫包裹中破空而出的剑光,脸色却是一变。 “你敢拔刀,她就死!”看到了对方的动作,白衣司忽然间冷笑起来,厉叱,手中的血薇剑凌厉不容情,招招夺命,“血薇在我手里——她在我手里!我设了禁忌之咒,夕影刀出鞘,她就会死!” 两句话之间,萧忆情已经接连被逼得退开三丈,血薇剑连续三次划破他的衣衫,逼得他不停步的沿着石径后退。他的眼里已经凝聚了杀气——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能够逼着听雪楼主这样连退十步! 然而,再一次擦着剑锋退开时,看到眼前那把熟悉的剑,他的手反而松开了袖中的刀。 血薇……血薇,在迦若手里。 禁忌之咒?他不能拔刀……只能退,不能拔刀! “告诉你,昨日,是冥儿自己不肯下山回听雪楼去——”一轮快如疾风闪电的抢攻,手持血薇剑的祭司眼神冷漠讥诮,剑上萦绕着他召唤而来的恶灵,发出诡异如哭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蓝光,斩向眼前空手不住倒退的听雪楼主人,“她不肯……今天,我已解开她穴道让她自己走动——但是她知道我要来这儿杀你、却不肯来这里……” “嗤”,一声轻响,心神微微一乱,萧忆情行云流水一般的身形一滞,血薇剑终于在他左臂上划出一道伤,血染红了白衣。 剑上缠绕着的恶灵闻见血腥味,陡然激动,发出嘶喊,蓝光更盛。 “对于冥儿来说,青岚更加重要——那是无可取代的……”控制着血薇,操纵着恶灵,迦若额环下的眼睛是冰冷的,手上丝毫不缓,疾刺萧忆情左颈,“你遇见她晚了七年……那已经太晚了。如果你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见她就好了……” “铮。”忽然间,一直只退不进的听雪楼主忽然出手,虽然没有拔刀,却蓦的出指弹向剑身。刺向颈中的血薇陡然震了一下,反弹开来。剑身上萦绕的怨灵被指风所激,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喊,有几缕已经飞散消弭。 “放了她!”直退了十丈,萧忆情冷冷斥问,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咳咳!你、你待如何才能放了她?!” 说话之间,血薇剑又已经连接刺到,心烦意乱之下,恶灵们凌厉的反噬逼得他血气翻涌,然而,他的手在袖中握住了刀柄,却依旧没有拔出来—— 你敢拔刀,她就死! 从来没有哪一句话,能对于听雪楼的主人形成那样大的压力和禁锢,手心渗出了微微的冷汗,然而,夕影刀就在手中,血薇剑招招逼人夺命,他却始终不能拔刀一寸。 又是退出三丈,只退不还手之下,萧忆情已经连遇险境。 “唰”的一声响,剑风擦着他的脸过去,在苍白的颊上划出一道血口,血流覆面。 然而,手紧了紧,手心刀柄已经温热,他依然不曾拔刀。 “她甚至不想回听雪楼——只是为了一个要腐烂的头颅而已!即便是那样,你还是不拔刀?”眼里微微透露出异样,看着左支右绌的对方,迦若忽然冷叱:“你真不拔刀?你不要命了?——要知道人命可没有什么能够交换的!” “咳咳……自然是。”凛冽的剑风中,勉强压下的病症突然猛烈发作,萧忆情脸色苍白,咳的说话都断续,足尖连点,避开剑芒,然而听雪楼主的话却是一字一句不容置疑,“所以……就算我决定在此送命,也不是为了交换什么!” 血薇剑忽然一颤,流利凌厉的绯红色光芒顿了一下,迦若眼色忽然改变,划出雪亮光芒的剑陡然间凝固成静止,白衣祭司顿住了手,仿佛从未拔剑过。 “说得好!我总算听到了一个理由。”迦若蓦然微笑起来,收剑,下垂指地,陡然间眼睛里带着敬意,对着眼前的听雪楼主微微一躬身,“不愧是听雪楼主……请原谅我方才的冒昧。” 剧烈的咳嗽中,萧忆情也是微微弯下了腰去,然而,他眼里的惊诧还是流露了出来,反而更加用力的握紧了袖中的夕影刀:“咳咳……理由?什么理由?” “你们被称为人中龙凤的理由。”迦若额环下的眼里,陡然掠过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似是悲凉,又似欢欣,带着这种悲欣交集的神色,祭司莫名叹了一口气,抬手扶着额心上那已经空了的额环,“这也是……我给自己的理由。” 顿了顿,仿佛忽然间杀气完全不见,拜月教大祭司收剑归鞘,忽然间长袖卷起,将血薇远远送向听雪楼主手边。萧忆情咳嗽方定,下意识伸手接住,“铮”的一声入手扣紧,他低头看着这把阿靖随身不离的佩剑,眉间神色忧心重重。 “没有什么禁忌之咒——我信口说的。”迦若看见他眉间的忧色,温和地出言分解,“我怎么会对冥儿施用术法……她现在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所以来不了这里——萧楼主,老实说,今晚我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你死我活对决,相反,而是……” 他顿了顿,仿佛思考了一下,终于凝重的一字一字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天已经黑了,一名弟子进入白石屋里,给祭司的房间点上烛火。房子里黑洞洞的,死寂无声——那个在这里关了好几天,一直失魂落魄的女子,只怕还呆呆的抱着人头在内室里枯坐着吧?连着两天没吃东西了……一个娇怯怯的女人家,怎么熬的住? 弟子用火绒点燃蜡烛,执着烛台进入内室,想收拾晚饭时送进来的托盘——然而,看到桌上托盘里的食物居然被吃了大半,负责看守的弟子不由吃了一惊。 他还没有抬头,忽然咽喉就被人卡住,窒息得眼前发黑,手一软,烛台当啷啷掉在地上。 “怎么了?”听得动静,外间的同门惊问,涌入。 那只手放开了他的喉咙,点了他麻穴,将他踢开。然后,那名弟子只听得腰间长剑仓啷一声,跃出剑鞘——昏暗的火光中,剑身反射出雪亮的光、投射在女子苍白憔悴的颊上。 “都滚开!谁敢拦我谁就死!”绯衣女子看着外面抢入的拜月教子弟,眼里蓦然焕发出寒冷的杀意。 雨还在继续下,将整个天地笼罩在漆黑的帘幕内。 灵鹫山上,风雨如啸,仿佛黑黝黝的密林中有无数野鬼山魈跳跃着欢呼。 然而,在石径上交谈了良久的两个人,衣襟上依然没有丝毫的湿意——仿佛有看不见的伞打开在他们头顶,那些密集的雨丝落到上方、就被阻住。 萧忆情看着手中那个银色的小瓶,眼睛深不见底,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不错,那是圣湖的水——虽然只是一小瓶,然而一拔开瓶塞,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怨念和邪力。 那么……一整片湖水,又该是会聚成了一种什么样可怕的力量。 “这就是我所惧怕的东西……”看到听雪楼主沉吟,白衣祭司的视线投注在银瓶上,眼里神色是敬畏的,神色慎重,“你身上流着侍月神女的纯血,是月神的半子啊……别人未必明了,但是你该能洞察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么……这真的是你的决定?”沉吟着,萧忆情苍白的脸上淡定如常,然而眸底神色瞬息万变,想起祭司方才那样长的一番话,手指居然有些微的颤抖,“连你……都畏惧么?” “是。我的力量不够,所以才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迦若脸色肃穆,回看着山腰中灯火点点的月宫,和那一片已经隐入夜色的湖水,眼神中有痛苦之意,“那里的力量太强了……几百年了,多少人啊——你的母亲,青岚……那些魂魄都被拘禁在湖底,永不能解脱,凝聚成的是什么力量?” 听到“母亲”两个字,听雪楼主的手一震,顺着祭司的眼光看下去。 许久,萧忆情的目光才停留在迦若脸上,忽然苦笑,摇头:“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事情太诡异了。你究竟是谁?我得到的资料里、一直以为你是青岚……可是,真正的青岚居然十年前就死了!?——太不可思议。” 迦若的手按在心口上,仿佛压住了什么翻涌而出的东西,脸上也有苦笑的表情:“那些邪术,能让这些不可思议的事现于世上——真是罪大恶极啊……那湖水不是湖水、而是几百年来流不尽的血!——总有一天,会脱出控制,让一切成为劫灰。” “那末,你是要我按你的计划、助你一臂之力?”听雪楼主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一丝雪亮的光,看着眼前白衣临风的大祭司——这,居然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萧忆情的眼底有说不出的复杂神色,缓缓握紧了银瓶:“真是想不到……那就是你的要求?” “是,那是我第一次‘求’人。”迦若颔首,微微笑了起来,然而眼里神色却是诚挚坚定的,“明河必不肯认同我的做法,所以我暂时困住了她——萧楼主,这天地之间,只有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阿靖在你手上——无论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其实都无推辞的余地。”声音是深思熟虑后的冷醒,然而说到那个名字时,听雪楼主的声音依然出现了难以察觉的微变。 “你看看山下的路上,你或许会相信一些。”迦若的眼睛本来是一直看着月宫的,此时忽然微微闭了闭,不知掩住了什么样的神色,然而说话的时候唇角却是带着奇异的笑意。 萧忆情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月宫通往山顶的石径,忽然间手一震,银瓶失手跌落在地上。 “她来了。”迦若的眼睛重新睁开,然而眼里的笑容却是悲欣交集,看着昏暗灯下那个急急拾级而来的绯衣女子,“她终于还是能放下青岚而为你拔剑的……那就好。” 他回看听雪楼的主人,看见对方也在刹那间流露出不可掩饰的震惊欣喜。看着那一袭绯衣,萧忆情的手忽然颤的厉害,心肺都再度纠在一起,压抑的咳嗽起来,感觉肺里的血腥气一阵浓一阵淡的涌出。 “人中龙凤……果然都没有让我失望。”迦若微笑着,微微弯下腰,似乎有些苦痛地按着心口,眼里的神色、即使是听雪楼主也是看不懂的,“那个死讯延迟了十年才传到她耳里……然而,因为有你在、终究还不会成为难以承受的噩耗。青岚如果知道了该很高兴吧?” 顿了顿,仿佛生怕萧忆情再问下去,祭司看了看急速往山巅掠来的绯衣人影,忽然从听雪楼主手中拿过血薇剑,“铮”的一声插入山顶土中。 “我们先走吧。”血薇剑在地上微微摇晃,幻出清影万千,方才刺伤萧忆情后的血沿着剑刃缓缓流下,渗入土中。看着山道上掠来的女子,迦若在雨里蓦的开口说了一句。 听雪楼主怔了一下,然而看到依然无恙的阿靖,脸上的神色却是舒展开来——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确定了,阿靖没有事——那便是目下最重要的一点了。 既然迦若做到了承诺的,那末,如今他便要履行自己的诺言。 在赶来的人走近之前,山巅上两袭白衣双双隐去,没入夜色,只余绯红色的剑在雨中微微摇曳。 第十五篇 魔渡众生 雨里依稀还能感受到刚散去的恶灵的邪气,风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然而,在空荡荡的灵鹫山顶上,却是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人影。 已经……已经结束了么? 那盏夺来的宫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忽然间黝黑中闪出一道绯色的光芒。 急切的喘息着,气息平甫的绯衣女子举首四顾,此时一惊回首,便看到了石径边上斜插入土的佩剑,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剑刃上殷红的血迹尚未被雨水冲净,一丝丝的红色顺着雪亮的剑脊流下、渗入泥土。 血薇……血薇。那把被祭司带走的血薇! “今夜,我要用你的血薇,杀了萧忆情。” “啪”,手指忽然毫无力气,轻飘飘的宫灯都无法握住,飘然坠地,滚了滚,里面的烛火悄然熄灭——灵鹫山顶上,最后一丝火光也没了,天地间,忽然只剩下一片漆黑如死。 风雨飘摇。大风似乎要吹得人站立不住,大雨如同鞭子一般抽在身上,让人因为剧痛而慢慢麻木,变得毫无知觉。 晚了……已经晚了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先是青岚……接着,是他。是他。 就是这把剑、就是血薇——她的血薇,杀了他?在他的手里杀了他? 所有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了……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冥星照命,凡与其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 ——十年前,白帝的判词恍然间重新响起在绯衣女子的耳畔,恍如重锤击碎心脏,痛得她弯下身子去,全身颤抖。半生浮萍、飘零孤苦,本来一直以为,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间,不畏惧任何艰难困阻—— 然而,惊回首、却发觉原来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全力回护,才能让她血战前行至今。 十年前,有人为了守住她、而不惜舍弃一切,从躯体到魂魄——那个少年一直是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对那个孩子好的,绝对的、彻底的,不求任何回报。 十年以后,还是有人为了她的安全,而践了一个必死的约会——那个人,从来是冷定地谋算一切、不让任何事超出自己控制之外的。他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获得对等地回报;他对任何一个人好,都是有相应的条件。 然而,虽然明知今夜赴约处尽下风、甚至没有多少生还的把握,他却还是来了。 一样的绝望和痛苦,接踵而来,击中了她一贯冷漠从容的心,那样深入骨髓的绝望,居然和十年前和三日前一摸一样! 十年。十年……这中间,她经历过多少,看过多少,自以为懂得过多少。然而,终归发现、自己还是不明白一些事的—— 是的。虽然已经不复有当年那样纯澈的、绝对的、毫不保留的感情,虽然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虽然已经习惯了冷定的去计算去权衡……然而,人的心里,还是始终会有一个地方相同不变。原来依然有人可以这样不顾生死的去守护着她,而自己依然可以感觉到如此深切的绝望和哀恸!所以,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去爱了。千万不要。 她伸手去拔起那把片刻不离的剑,然而,才触及剑柄、就仿佛有火烧着手指。 绯衣女子的手蓦然握紧了佩剑,然而一下子没有握准,滑下剑柄直握在剑刃上,锋利的剑立时切入掌中。血疯了一样的流出来,沿着雪亮的剑脊急急流下,旋即被大雨冲走,混入原先的血痕里,一并渗入泥土。 她忽然觉得没有力气,甚至无力拔出那把血薇,只是颓然跪倒。在大雨中低下头,将脸贴到冰凉的剑上,长久的沉默。 “我当为你报仇。”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声中,埋首剑下的女子,忽然吐出了一句话。 “护法、护法大人,不好了!那个听雪楼的女子、那个女子杀了好几个看守的弟子,往山顶方向逃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外面的雨还是没有歇止的迹象。一个人在雨窗下,看着手心那一块殷红如血的月魄,青衣术士眉间神色却是有些复杂和游移的。然而,还不等他想通今日里大祭司这样交托一切的深意,却听得门外陡然传来弟子气喘吁吁的禀告声。 孤光一惊,蓦的在灯下抬起头来,脱口低低反问了一句:“什么?她逃了?” “是的……弟子、弟子们都尽力了。但是……拦不住。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太狠了……杀伤了好多人,夺路逃去。”显然也受了伤,门外伏地禀告的弟子声音断断续续,“我们找不到教主和祭司……所以来禀告左护法大人。” “什么?找不到教主?”孤光复吃了一惊,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宝石,顿了顿,终于平静的回答门外的弟子,“你们先各自回去养伤,我就派人去追。” 等得外面的脚步声都远去,在风雨的轩窗下,看着桌上明灭的灯火,孤光低头,有些莫名的蹙眉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迦若托孤,教主失踪,那个女子居然忽地想起要逃走!……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故意踯躅了半天,将弟子们召集起来,先是派人去寻找教主,接着交代了好一些琐事。想得那人早该在山下百里之外,接近二更的时候青衣术士才站起来,带了十数个弟子出门去,往后山方向走去,去追那个出逃的绯衣女子。 然而,刚刚走到后边玄武宫旁,孤光便蓦然愣住—— 黑夜里,雨丝细细密密洒下,在微弱的灯火里织出空朦一片。然而,在宫门口的一个空间里,那些雨丝却是奇迹般的消失了的——一眼望去,宛如缺了一角。 一袭白衣的大祭司站在宫门口,对着他们这一群往后山赶来的弟子们缓缓伸出手来。是“止步”的手势——刹时,包括左护法在内的所有人不敢再上前半步,一齐俯身拜见。 “孤光,你赶快回去,将所有弟子带出来,去山腰行馆。”然而,刚从山巅回到宫门口的迦若,一开口却是对着行礼的左护法说出了这样的命令,声音凝重冷郁,不容反驳,“三更之前,这个月宫里不许有一个人!——明日天亮后,不等教主有令,不许返回这里。” “……祭司大人?”实在是诧异,孤光忍不住违反了一直以来拜月教任何人不得对教主和大祭司的命令置疑的惯例,出声,“可、可听雪楼目前……” “听雪楼目前大军压境,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要所有人三更之前离开月宫!”不容左护法说完,迦若语气凌厉,打断下属的反问,眼神雪亮,看着匍匐在地的所有弟子,“这是我的命令——祭司的话、就是月神的意愿,谁敢不听么?” “是。”孤光暗自咬牙,手心紧握着那一块月魄,宝石的棱角硌痛他的手——要忍耐,要忍耐。在没有能力变得比眼前这个人更强之前,只有忍耐。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青衣术士膝行着后退出三丈,然后站起,带着弟子离开,准备去执行大祭司这个莫名其妙的指令,将月宫里所有弟子清空,迁移到山腰行馆。 “对了。”刚准备退开,忽然耳边又听到白衣祭司的吩咐,顿了顿,“将白日里俘来的听雪楼人马,也一起带走,不要留在月宫。” “是。”孤光应承着,然而眼里陡然有喜光一掠而过。 迦若祭司这个奇怪的命令,要几千弟子一夜之间大转移,无论怎样局面的一时纷乱都难免——此时要趁机放走烨火,该是大好时机了。 “多谢。”等到那些人退开,宫门外的树下有微弱的咳嗽声传来,断断续续,“你、你还顾惜着我们听雪楼的人……” 雨丝纷飞,榕树细细的根须在风中飘扬,树下的白衣病弱青年抬起头来,对着宫门口的祭司一笑,眼里有寒焰般的光芒欲灭不灭。然而,萧忆情咳嗽的很厉害,显然方才山巅的一轮交手、已经让抱病赴约的听雪楼主重新触发了病势——用凝神丹的勉力保住的气脉有些重新衰弱起来,而元神更为溃散。 “没什么,本来今夜是我有求于你的。”迦若淡淡道,“他们都被我遣开了,我们快去神殿方向吧,三更之后到天亮之前,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加紧。” 萧忆情点头,然而剧烈的咳嗽让他一时间无法出声回答。 迦若回身反顾,看着,眼里也有担忧的光——这个人的元神涣散的很厉害,都要脱离躯体了。只是不知道凭了什么样的力量,却始终有一息尚自不肯熄,在这个已经因为疾病而衰竭的不像样的身体里挣扎着、不肯离开。 这种景象让大祭司都有些触目惊心,迦若迟疑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不知念动了什么样的咒语,祭司修长苍白的指尖上蓦的滴出鲜红的血来,一滴一滴渗入土壤。 奇异的是、这血一入土,土地居然如同水一般微微沸腾起来! 仿佛地底下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要冒出地面来。 迦若蹙眉,神色慎重,然而口唇翕动,继续念着,血越来越多的流出,滴入土壤。土地如同波浪一般奇异的波动着,终于,那一股力量似乎冲破了什么禁锢,地上陡然裂开一个口。 “啪”。轻轻一声响,土中居然透出一阵奇异的青色光芒。 白衣祭司轻轻喘了一口气,抬头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把手伸过来,掌心向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听雪楼主说过话,然而,这一次萧忆情只是看了迦若一眼,微微咳嗽,没有说话。他离开了树下走过去,在裂开口的土地边,伸出手去,苍白瘦弱的手因为咳嗽而有些颤抖。 “用左手。”迦若看了他一眼,摇头,“你右袖中有夕影刀,神兵利器,那些泉下妖无法靠近你。” 萧忆情手顿了一下,依然没有问祭司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换了一只手伸出去。 忽然间,地底透出的青色光芒陡然大盛!光从地底下某处透出,瞬间强烈到能照亮彼此的脸——在光芒里,萧忆情只看见隐约有奇异形状的东西溢出,缠绕在他的左手上,轻轻一绕,一掠而回,缩入土中,光芒也立刻消失,平整的土地上似乎压根没有过什么裂痕。 连听雪楼主都不由微微一惊,看着眼前幻象般的一幕,不知不觉咳嗽已经停止。 “我叩破九冥之门,唤来泉下妖,替你拔出体内阴毒的病气。”迦若的手指垂下,指尖上的血却依旧不停地流着,“你觉得好些了么?” 胸臆之间迫人的寒意和喉间的腥气都消散很多,萧忆情回首抚胸,轻轻吐了一口气,诧然点头:“好很多——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病恢复了一半,起码不像墨大夫说的那样恶劣。” “也只是暂时的。”迦若摇头,叹息,“你病根太深,缠绵入骨,这样也只能拔去几分,让你气脉不至于那么快涣散——但是,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看着对方不停流血的手指,听雪楼主微微蹙眉,迟疑了一下:“这似乎让你大耗灵力——我们不过不得已才暂时合作,你为何至于如此。” 白衣祭司不再答话,转过身去,然而眉宇间却有复杂的神光闪动了一下,看着雨丝飘飞的黑夜,忽然间却是一笑,低头往神庙方向匆匆走去。 “自然是为了冥儿。” 这样一句话,轻得不能再轻,消散在雨里。 第十六篇 永夜 苍白秀气的手指,却仿佛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将那个天下只有月神纯血之子才能转动的天心月轮,一寸一寸的转动。 月轮上有刻痕十二,然而,每转过一道刻痕,都似乎用了极大的心力。 连听雪楼主那样的人,眼神里都流露出竭尽全力的孤狠和凝注。 身上只有一半的血统,所以,要打开这个天心月轮,另一半的力量只能倚靠他本身的武学修为——将几乎是十二成的力量都凝聚在手指间,萧忆情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扣入玉石的转轮上,强自压制着动用真力而引起的胸臆间不适,一分一分的转开了月轮。 当月轮的刻痕转过第六宫的时候,极远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然而这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却让一直站在神殿门口远眺的白衣祭司猛然间全身剧烈一震! “开了。”迦若站在高高的祭坛上,看着湖面,忽然间低低说了一声。 仿佛是回应他这一句话,铺天盖地的水声忽然间以想象不到的声势漫了过来! 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将祭坛上孤零零站着的白衣祭司湮没。 ——那是圣湖的水闸第一次被打开,湖水倾泻入地底的声音。 那些禁锢死灵的湖水,几百年来第一次被排入地底。 随之而起的,是那些欢呼着、尖啸着从几百年黑沉沉湖底牢笼里腾空而起的死灵们,挣离水面,在半空疯狂的舞动飞窜,恍如红莲烈火当空燃烧。圣湖的水在流动,剧烈的往地底奔涌,那些死灵浮出水面,先化为红莲,然后纷纷挣脱了水的禁锢,在空气中呼啸着来回,发出火一般的亮光。 空气仿佛陡然凝结,有无形的力量弥漫着,连天上下落的雨丝都被逼得无法坠落! 恶灵升腾而起,飞跃狂舞于空中,氤氲如雾气,有一片一片苍白的灰烬,从天空中飘落。无根无本,无始无终。 天地间空茫一片,仿佛世界的末路,洪荒的尽头。 转过第八宫后,萧忆情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胸臆间翻腾的血气终于无法压抑,冲出了咽喉。他咳得俯下身去,然而手指却依然死死的握住那个转轮——他咳出的血溅在月轮上,忽然间,天心月轮竟然微微亮了亮! 月神之血浸润了它,这个拜月教最高圣物仿佛得到了什么祭奠,转动的艰涩缓和了不少。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蓦然,站在门口看着圣湖的白衣祭司嘴里,吐出了这样的四句口诀——听雪楼主听得那样的诗,眼睛蓦然微微一凉:那是白帝门下的不传之秘——当年高梦非穷途末路下,听过他念起这首诗,然后长笑拔剑自刭。 “我去了。”——看到纷纷逃逸的恶灵在夜空中狂欢跳跃,知道它们一时喧闹后便要四散逃入阳世,只怕从此再也无法控制,白衣祭司不再迟疑,对身后的听雪楼主出言。顿了顿,缓缓道:“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萧忆情的手一震,他答不出话来,只是咳嗽着,从月轮下直起身子看迦若。 漫天的劫灰纷扬而落,迦若站在祭坛边上,手指间的血不停地流,却不曾回头看这边一眼,白袍如风一般飞扬而起。 “咳咳……尽管放、放心。”萧忆情终于挣扎着,吐出了一句承诺。 然而,即使是听雪楼主,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也掠过了深切的悲悯和震撼——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月黯星陨,一天劫灰,相送两人衣冠皆似雪! “好,好!——”迦若点头,忽然看着天空,大笑,“有听雪楼主这句话,天下何事不可放心?生死均可相托,信君必不相负!” 他忽然一扬手,手中本来提着的白袍前襟飞扬而起。再也不回头,白衣祭司从神殿高高的祭台上拾级而下,走入漫天的劫灰中,那是义无返顾的坚决的步伐。 萧忆情不再看离去的祭司,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分一分的、将那个天心月轮打开。 身体里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冲出胸腔——他知道那是自己强自冒犯拜月教圣物、而让体内流着的并不纯粹的月神之血悖逆,引起了缠绵入骨的恶疾复发。然而,既然答应了迦若、就算是背天逆命,他也要拼着毕生所拥的力量,将这个转轮打开! 已经转过了第十宫,地底水闸已经大开,站在祭台最高处的神殿里,他都能听到底下圣湖里汹涌的水声——那是几百年来,第一次被排干的湖水! 将那些沉睡的凶灵统统惊起,将那些几百年来的怨毒统统释放—— 迦若和他……究竟在做的是什么样可怕而有死无生的事情? 然而,一诺如山重,生死俱为轻。何况是身为听雪楼主的他,和拜月教大祭司的击掌誓约。无论缘起是为了什么,这个约定,一定要尽他所有的力量来守住。 更何况,在这个誓约里,有着让他心神震撼的东西。继承听雪楼、拓地万计,在中原武林驰骋睥睨的他一直有着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也知道那样的信念对于支撑着血战前行的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所以,如今的他,才能那样深切的了解如今迦若以身相殉的深意。 “迦若……”忍住胸臆间仿佛要割裂的痛苦,萧忆情缓缓将月轮转向最后一个刻度,陡然间,嘴里吐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然而,此时空气中的声音忽然变了! 那些欢呼着,尖叫着狂喜着的恶灵们,猛然间一齐爆发出奇异的狂啸——仿佛愤怒,又仿佛惊喜——仿佛惊雷下击,整个灵鹫山都能听到那些死灵们的欢呼。 那是因为它们闻到了迦若手指间的血气,注意到了白衣祭司正在走离神殿。 最后一步,是这样毫不犹豫地跨出的——明明知道一旦脱离开了月神殿的范围,得不到神力庇佑就会被满天纷飞的巨大阴灵吞噬,然而,迦若从最后一级台阶下迈下,依然从容而坚决——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远游。 空气中有风猛烈的迎面吹来,那是恶灵们感觉到了祭司体内的灵气的吸引,疯狂般的汹涌扑来。那样骇人而巨大的力量,搅起了天地间的旋风。 它们纷纷聚集,对着祭司冲过去,发出可怖的尖啸。 几百年了……这些圣湖下的白骨们无法解脱,被历代祭司操纵着、奴役了数百年,它们心里的怨毒已经变得让世间所有万物都变色——第一次脱离控制,而且又见到了拜月教的大祭司,死灵们疯狂起来,扑上去噬咬。 然而,面对着前方汹涌而来的怨灵,迦若的脚步反而陡然加快,往着圣湖中冲去! 劫灰纷卷而来,漫天漫地。 可怖的灰白色在瞬间湮没了白衣祭司的身影。 余下的那些无法挤入核心的死灵,在半空盘旋,焦急的叫嚣着。而灰白色形成了一个凝聚的核,核心里那些死灵在欢呼,血色从劫灰里纷扬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然而,那个凝聚的核一直在移动,往着圣湖方向奔去。 那些得了甜头的死灵哪里肯放弃到口的美味,祭司的血和灵力刺激得它们发狂,争抢着围着迦若噬咬,紧紧跟着他的脚步。 已经看不见祭司的身影,浓郁的灰白色包裹了他,然而,在他走过的地面上,血色如同鲜花洒落——那些无法凑上去咬一口的死灵们迅速聚集过来,在地上的血迹边盘绕,将那些血一一吸入,一边发出刺耳的尖叫。 在这样狂乱而震慑的局面中,萧忆情苍白着脸,眼神冷定的、将天心月轮转向最后一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外边怎么了?”陡然间,神殿深处有个声音隔着门叫起来了,惊惶而绝望,“迦若?是迦若么?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快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紫檀木的门后面,那个女子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是拜月教主么?他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他的表妹?——萧忆情咳嗽着,胸中翻涌的血气让他几乎无力握住那个沉重的轮盘,然而他眼里也微微有了闪亮的光芒。 “你在干什么?迦若,迦若!回答我……你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女子的声音继续在里面呼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渐渐由惊慌转为绝望,“你、你为什么要制住我?你要做什么我肯定不答应的事?……说话!说话啊!迦若!” 外面的恶灵们在欢呼,在沸腾——祭司的血是如此诱人,让那些压抑了数百年的恶灵欣喜若狂。迦若走动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他已经走下了快要排空水的圣湖底,那些怨灵们围绕着他,一路噬咬抢夺着,凝聚成灰色的核。 劫灰还在漫天纷卷而下,湮没了天地和明月。 天际已经透出了微微的薄光——已经过了三更很久了。 拜月教主绝望的惊呼和死灵们疯狂的尖啸同时在耳边萦绕,入耳惊心,然而萧忆情只是铁青着脸,毫不犹豫地、将月轮转向最后第十二宫、一分分全部打开。 “迦若?迦若!?——”在转轮指向最后一个刻度时,漫天的喧嚣声中,忽然从祭坛下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声。 那声音入耳,神庙里一直冷定如铁的听雪楼主,脸色蓦然微微一变。 他闪电般的回首望向神殿外、那里,满天劫灰纷纷扬扬,苍白的灰烬中,一袭绯衣如同蔷薇般盛开,剑光纵横,一眼望去、惊艳如灰上之珠。 那个绯衣女子显然是一路杀开那些恶灵才来到弥漫着阴毒力量的圣湖边的,她一边挥剑不断逼退那些缠绕过来的恶灵,一边不可思议的看着圣湖里那个翻翻滚滚的灰白色的核心,神色惊惧而急切。 那里,一袭白袍被汹涌的恶灵们围攻噬咬,已经湮没得再也看不见,唯有血色如同雾气般飞腾,散入半空。 “青岚……”在看着不停移动的灰白色核慢慢的停滞、停顿,知道那个人已经被缠身的恶灵们围攻得渐渐失去了奔走的力气,阿靖的手蓦然一颤,脱口低低唤了一句。 忽然间,挥剑将一只对她扑来的死灵斩成两段,绯衣女子足尖发力,便是向阴气最重的圣湖底下奔了过去,转瞬也被浓厚的飞灰湮没。 “阿靖!”站在神殿里看下去,一直冷定的听雪楼主脸色也变了。 “咔哒”,轻轻一声响,天心月轮已经被转到了最后的第十二宫。圣湖底下的水闸完全打开,湖水疯了一样的汹涌泄入地底,方圆不过一里的小小湖面转眼干涸。 湖底下露出了累累的白骨,纵横铺就,在漫天劫灰中看去,是黯淡的惨白一片。 那些围着迦若噬咬的恶灵们,敏锐的感觉到了有什么外人进入圣湖,瞬间有些微微骚动起来,在外围的一些恶灵无法抢上去撕咬大祭司,登时转过身来、向着那个居然敢大胆闯入禁地的绯衣女子扑过去。 灰白色的内核被这样一扰,涣散了一些,迦若的身影显露出来。 大祭司全身的白袍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肩、背、手、足上到处都是咬着他血肉不放的凶灵,一口一口咬下去,带着无比的怨毒和兴奋。他显然已经耗尽了力气,眼看着湖底水闸黑洞洞的门就在面前不远,然而再也没有前进一步的力量,只是任凭那些恶灵噬咬,用手支撑着铺满白骨的湖底,不让自己倒下去。 此刻,也看到了绯衣女子蓦然的闯入,转瞬被卷入苍茫的劫灰——大祭司黯淡的眼里陡然闪过焦虑的光,几次要站起来、然而力量已经不够。 “萧忆情!”陡然间,他想到了唯一相托的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声呼唤着这个名字,“萧忆情助我!” 远处的神殿里,听到祭司呼声的白衣人手指猛然一震,忽然间长长吐了一口气—— 毫不犹豫地,萧忆情忽然出手、青碧色的刀光从袖中如闪电般划出,冷冽如苍穹雷霆。听雪楼主用尽了一生的武学造诣,一刀就将神殿上供奉着的天心月轮斩为齑粉!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猛然间为之震颤。 地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垮了,将整个灵鹫山都震得微微晃动。 圣湖底下,那道由巨大玉石做成的水闸闸门失去了控制,颤了一下,猛然开始沉沉下落。 “迦若!迦若!——外面怎么了?你在干什么!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紫檀木的门里,拜月教主的声音已经因为震惊而变得绝望,拼命嘶喊着,却因为筋脉被封而无力做任何反应,只是在那里一遍一遍、撕心裂肺的问。那声音里的急切和担忧,让听雪楼主一贯冷漠的眼里都有了微微的动容。 “萧忆情助我!”劫灰漫卷,白骨累累的湖底,那个白衣祭司被恶灵缠绕着,唤他的名字,声音在灵鹫山空旷的天地间回响,“——萧忆情助我!” 两个人的声音交缠着进入耳内,听雪楼主眼里的光如同冷电。 一刀劈碎了拜月教数百年来供奉的圣物,他再不迟疑、隔空挥手,指风破空处紫檀木门被震开,门里苍白着脸嘶声大呼的女子、看到站在圣殿里的听雪楼主,猛然间呆住,意外的说不出一句话。 “神殿要塌了,快往远离圣湖的方向走!”萧忆情隔空解开了明河被封的穴道,冷然扔下一句话,转身就向着干枯的圣湖底掠去,身形迅疾如电。 他的身形刚离开最后一级神庙台阶,那些遍布空中的恶灵也同样察觉到了,瞬忽间云集过来,想撕咬开他的躯体——然而,仿佛感到了这个人身上有什么惧怕的东西,那些恶灵嘶叫着,却一时间不敢扑过来。 他知道,那是他体内那一半所谓的“月神之血”。 听雪楼主的脚步丝毫不敢停顿,提起了一口真气直奔湖底那一片灰白色最浓厚的地方,那里,翻腾缠绕的怨灵们正在欢呼着享用百年难得的血肉盛宴。 “楼主!”冲下湖岸的时候,他听得阿靖在叫他,声音里带着深切的欣喜和震惊。 然而,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死灵羁绊着,绯衣女子不停拔剑刺击,却一时间无法走出半步,然而看到他安然的从神庙中出来,她的眼神却是极度的欣慰和喜悦,脱口:“你没事?我还以为……太好了!——” 萧忆情甚至来不及看她一眼,脚步也不敢有丝毫停顿,掠过她身边,急促的向着被死灵们围攻噬咬的白衣祭司方向奔去,眼里的光芒凝重冷定。 那是他答应过迦若的事情——无论如何,今日他一定要竭尽全力做到! 他不敢再看阿靖喜悦的眼神,当此时、她这样难得流露出的感情反而如针般刺痛他的心,连手指在刹那间都有些颤抖……她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看着!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迦若、迦若,即使何其残酷,但我答应你的也必无反悔。 “萧忆情……”看到听雪楼主掠过来,那些恶灵们纷纷有些畏惧的退避,白衣祭司回头看着,眼神里陡然有轻松欣慰的光。血从他的每一寸肌肤里汹涌而出,身上很多地方露出了森森的白骨——虽然感觉到了有人逼近,还有很多恶灵张开嘴咬着他的血肉,不肯松口。 迦若却是一动不动的任凭那些恶灵群起撕咬,仿佛一个沉入池底的诱饵。 在萧忆情过来的时候,他挣扎了一下,想站起来——然而连这样的力量都已经不够了,血流满他的白衣,祭司的手指衰弱无力,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湖水已经完全被排干了,晨曦淡漠中,可以看见黑洞洞的湖底闸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宛如地狱张开了大口,吞噬着什么。天心月轮已经被砸碎,闸门失去了控制,在本身的重量下沉沉下落,发出令大地震颤的声音,一寸寸重新合拢。 然而,他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萧忆情,助我一臂!”迦若回头,对着身后赶来的听雪楼主请求,抬起手。指尖的血如同葡萄般一滴滴下落,殷红可怖,“助我!” 萧忆情闪电般掠到。两人目光交错,陡然间,听雪楼主眼里泛起晶亮的光芒。 “好。”在漫天的劫灰中,听雪楼主眼色冷冽,猛然间一声清喝,已经抢到了他身侧,在纷纷惊起嘶叫的恶灵中,夕影刀宛如清风卷起,迅疾无比、一刀斩落! 刀锋如电,带着淡淡青芒划过迦若肩头,腔子里的血忽然飞溅而出,头颅被这一刀削断、直飞而出,落向不远处那个黑洞洞的地底闸门内。 “楼主!你——!”绯衣女子瞬间惊呆,甚至忘了继续拔剑护卫自己,手上的血薇铮然落地,喃喃脱口惊呼了一句后,猛然省悟过来,“青岚!青岚!——” 一刀斩下,毫不容情。 迦若的头颅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冲天的血喷涌而出的刹那,圣湖上云集的恶灵们陡然感觉到了无上的吸引和诱惑,沸腾起来,连围绕着阿靖的那些恶灵都顾不得继续留恋,纷纷一拥而上,追逐着那颗头颅,抢夺那对于它们来说具有无上灵力的珍宝。 头颅不偏不倚地落入正在下坠的湖底闸门,后面那些恶灵汹涌追来,挤挤攘攘的叫嚣着追逐噬咬,一直穷追不舍,灰白色越聚越浓,如雾般纷纷涌入那个地下闸门内。 “青岚!”眼睁睁的看着听雪楼主挥刀断首,白衣祭司的头颅脱离身体飞出。绯衣女子嘶声大喊,疯了一样的追过来,然而已经是来不及。 眼看着那颗头颅坠入了漆黑的深渊,她想也不想,便也向着快要阖上的闸门踊身一跃! “回来!”然而,手臂陡然被用力拉住。下意识的回头,眼前是一双冷漠如冰雪般的眼睛,冷酷镇定,厉声一字一字,“他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阿靖猛然呆住,仿佛听不懂对方这样简单的话一般,怔怔看了眼前的人一瞬。 “他已经死了。”看着绯衣女子这样空洞洞的眼神,萧忆情重复着,声音却已同样空洞。 忽然间,她扬起手,用尽全力一掌打在他脸上!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剧烈的变化,绯衣女子仿佛崩溃般的对着眼前的人嘶声大喊,眼神凌厉可怖,“你就这样杀了他!” 退了一步,听雪楼的女领主铮然拔剑,一剑反击。 仿佛被那一掌打得呆住,听雪楼主一时间竟毫无还手之意,直到血薇剑雪亮的剑锋刺破皮肤,他才惊醒般的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那一剑刺入他胸口,随着他的退开,划出横贯胸膛的长长剑伤,鲜血淋漓。 然而萧忆情苍白着脸看着她,眼神冷漠如死。 他始终没有还手,只是点足退开,闪电般的退到已经下落了一半的水闸旁,看着最后一缕灰白色也已经追逐着祭司的头颅进入地底,他忽然再也不管背后的血薇剑,回身背对着阿靖,用尽了全力横掌击在闸门巨石上! “轰——”大地猛然再度颤抖,巨石被那样一击也是震了震,轰然间迅速掉落下来。 “青岚!青岚!”绯衣女子心神欲裂,扑过去,嘶声呼唤。然而她手指接触到的、已经是死死封住地底的万斤闸门,上面密密麻麻雕琢着奇异的符咒——那是先代拜月教主写下的、镇压禁锢一切阴魂的咒语。 永闭地底。 她的青岚。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就这样随着所有圣湖怨灵一起,永闭地底! 绯衣女子终于没有一丝力气,手指扣着巨石,把全身的重量靠在上面缓缓跪了下去,头抵住石头的封印,沉默之间,忽然用头猛烈的撞击着、用手捶着石门,失去控制的痛哭。额上流出了血,顺着雕刻满符咒的巨石流下,纵横可怖。她肩后缚着的匣子散落,轻轻一声响,那个少年的头颅滚落出来,依然是保持着温和淡定的笑容。 十年未变。 一直以来都那样冷漠骄傲的女子,就这样在漫天的白骨劫灰中,毫无掩饰地失声痛哭。 轰隆的巨响继续从高处传来,巨石沿着台阶滚落下来——那是天心月轮被摧毁后、引起的神殿全面倒塌。一切都摧毁了……无论神力还是恶灵。今日,是清算所有罪孽的一天吧? 那个从神殿里奔逃出来的绝美女子完全没有听从萧忆情的警告、往远离圣湖的方向奔逃,反而径自冲到了湖边,目睹了方才惨烈的一幕,瘫坐在圣湖边上。显然也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明河甚至没有哭,只是眼睛空空洞洞的看着前面的湖底—— 干枯的圣湖一片雪白,那是无数的骷髅和骨架铺满了地面,带着几百年来不见天日形成的幽暗,那些骷髅带着黑洞洞的眼窝、张大了口静默地仰对苍天,那凝固了几生几世的怨毒终于在一刻的尽情宣泄之后永远平静。 最尽端处、那一道万斤闸门死寂的封在那里,阻断了阴阳两界。 神殿还在继续坍塌,不时有碎石落到她身上,然而明河毫不闪避,眼睛空空荡荡。 湖底,累累灰白色的骸骨中,祭司没有头颅的躯体横在那里,然而腔子里却没有多少血流出——仿佛身体里的血、都已经被那些恶灵撕咬殆尽。离那个新倒下的尸身不远,是少年温和微笑着的人头,面容一如十年前。 天色已经微微透亮,淡蓝色的光散落下来,那些苍白的劫灰在光里飘转着,消弭毁灭。 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也终于筋疲力尽,听雪楼主苍白着脸咳嗽起来,手指用力捂住嘴角,然而暗红色的血还是淅淅沥沥洒落。 迦若……迦若。我答应过的,总算还不负所托。 我们都是能狠下心来的男人,彼此都能为了自己的想要的东西而不惜一切——但是,唯一牵挂的就是那些会为你哭泣的人。知道她们即使能洞彻过去未来、拥有举世罕匹的力量,却依然是个女子、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这样惨烈的计划——所以,你才会先下手制住了拜月教主吧?不让她亲眼看见这样的一幕,那便是你所能做的最后的回护。 然而,终究这一切、都还是不得不在我们最不希望看见的人的眼前进行——如今青冥这样的痛哭、明河这样的死寂,在幽冥那一边的你、还能感觉到么? 你的心底,是否也会感到一丝的歉疚和绝望? 原来,就算尽了全力,还是有些东西终究无法守护。 混乱初起的时候,孤光下意识的和绯衣女子一样、往神殿方向奔过去——然而空中弥漫的恶灵们在叫嚣,盘绕在半空,一阵欢庆之后便蠢蠢欲动的开始攻击起最末一些还停留在月宫内的拜月教子弟。 天色刚刚蒙蒙亮,苍白一片,天光穿透了那些漫天的劫灰射下来,在光影中,仿佛那些恶灵有些畏缩,但是几百年的禁锢刚解除、它们依旧在狂欢中沸腾着,四处寻找可以吞噬的对象。 弟子们四散奔逃,然而哪里是那些百年恶灵的对手,在漫天劫灰中,不停地有呼号声响起,空气中有看不见的恶灵缠绕过来,肆无忌惮地噬咬。那些奔逃不及的弟子跑着跑着,血肉便已经消融,最后只余下白森森的骨架扑然倒地。 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青衣术士凛然住脚。 为了获得力量,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然而此刻面对这样的境况、身为拜月教的左护法却无论如何不能扔下自己的子弟们不管。因为他拥有着比眼前这群人更大的力量,那么,此刻他就要担起更大的责任—— “往日出方向跑!去青龙宫门!”肩后的灭魂剑跳出了剑鞘,跃入他手中。青衣术士蓦然拦在一群慌乱奔跑的弟子面前,一剑割断了那些追上来的恶灵,厉声大喝,“不要回头看!不要在阴影里!快跑,去青龙宫!” 灭魂剑一出鞘,仿佛感知到了这个人身上灵力的强大,漂浮的恶灵们陡然都被惊动,瞬间向着孤光扑了过来。 “快走!”弟子们都已经奔逃尽了,孤光看到了不远处的烨火——这个红衣的女子因为手脚上还带着镣铐,行动艰涩。青衣术士探过身去,手指划落,不知道念了什么样的咒语,嗑啦一声,沉重的镣铐完好无损的从烨火手上脱落。 “快走!——趁着人多慌乱,回山下的听雪楼去。”烨火还没有回过神来,耳边听到了这个拜月教左护法低低的嘱咐,然后,她的肩膀就被猛然推了一下——耳边,一个恶灵正呼啸而过,一口咬空。 烨火抬头震惊的看着这个青衣术士,然而孤光已经来不及再嘱咐什么,那些漫天漫地的死灵扑了过来,白森森的牙齿咬向他的身体,转瞬间将他湮灭在灰白色的灰尘中。 风里那样巨大的阴邪力量,让学过术法的烨火不寒而栗。 ——那是、那是什么样可怖的凶灵被释放了?那种力量居然弥漫于整个天地之间,足够打破这个阴阳界的平衡! “快走!”缠身的灰白色中,灭魂剑努力划开一道口子,孤光回头看到烨火还怔怔站在那儿不走,不禁厉声大喝,同时一连串的劈杀那些汹涌而上的恶灵,“还不快走!” 然而,只是一个分神,他左腕就被一只乘虚而入的恶灵咬住,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 “我来帮你!”烨火猛然一顿足,抬手从路边的菩提木上折下一根枝条,念动咒语,指尖弹出之处,树枝顶端登时燃起一点碧荧荧的火光,“金华冲碧!” 龙虎山女弟子清叱一声,手腕划出。那一点碧火刺入浓厚的白雾里,忽然间激起了半空中莫名的动乱。那些围绕住孤光的死灵们被灼烧着,惊叫着散开来。 烨火趁着这个空档一个箭步抢入,和孤光背向而立,面对着身周立刻去而复返的恶灵。 “喂,你留在这里也没用!你会成为累赘的——”虽然感到背后的压力大减,然而孤光看着眼前无边无际围上来的恶灵,眼神却是忧心忡忡。天,难道张真人座下的弟子都是如此单纯的近乎傻?这个烨火,居然和弱水那个丫头一样的脾气! “谁说我一定会成为累赘?”菩提枝划出,噗地一声刺穿了一个扑上来的恶灵,然而文静的烨火眉目间却是少见的执拧,她手腕不停顿的刺出,瞬间身前犹如树林婆娑,菩提木织成了重重屏障,将那些死灵阻挡在外,“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拜月教放了这些东西出来?这是——” 她没有精力再说下去,因为那些呼啸而来的恶灵已经让她分心乏力。 “喂,你得先走——”半晌的缠斗,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阴毒力量,灵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被恶灵们咬伤的地方痛入骨髓,然而孤光强自支持着,对背后并肩作战的红衣女子道,“听见了没?你给我先走!我答应了萧楼主让你返回听雪楼……” 然而,说出话后半晌,却没有听到烨火的回答。 孤光一惊,奋力一剑逼退自己身前那些恶灵,不顾它们再度尖啸着扑上,转过身去拍了一下烨火的肩膀:“喂,我和你说话呢,快走!” 烨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眼神是直直的,然而手上的枝条却是毫不停顿的刺出,迅速无比,竟然不因长时间的剧战而有所停滞,看得拜月教的护法都暗自称奇。 然而,在他的手接触到烨火的瞬间,那个红衣女子忽然仿佛失去了平衡,瞬间委顿。 “喂喂!”孤光猝及不防,连忙伸手挽住她,然而烨火身子虽然倒入他怀中,眼神直直的,出手却居然一丝一毫都不受影响!依然是那样迅捷无比的一剑剑刺出,在身前织出一片青色的帷幕,阻挡着那些想要扑过来的恶灵。 “七返闭心术?”看到眼前烨火的情状,青衣术士脸色大变,脱口低呼。天,这丫头……这丫头疯了吗?!居然为了保持斗志、不惧任何伤痛,封闭了自己的五蕴六识? 为了让自己不成为累赘,这样勉强而战——这个丫头疯了么?青衣术士的眼前一个恍惚,陡然间闪过的是蓝衣少女同样明媚的笑靥、和那一朵纯白的梦昙花。 短短一刹间的震惊,然而孤光背后那些恶灵已经汹涌而来,咬住他的后颈。孤光扶着烨火,一时间居然腾不出手来。然而,忽地感觉到了什么,那些恶灵有些惊惧的松开了口。 孤光抱着烨火,手指下意识的攀上自己颈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硌痛他的掌心。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将脖子里挂的那颗宝石握在手里—— 月魄。对了,还有这颗月魄,他居然忘了。 是你么?迦若?……这些恶灵是你放出来的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然而,青衣术士已经来不及思考,他把月魄佩在烨火身上,一手扶着失去知觉的女子,一手提剑站了起来,一天劫灰纷纷扬扬而下,他眼里忽然有了决断的光。 “嗯……我们一起杀出去罢!”对着已经听不到的烨火轻轻说了一句,孤光嘴角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握紧了手里的灭魂剑,“我把你送回到那个叫弱水的丫头身边去。” 在两人起身的时候,青龙宫门边忽然也是一阵骚动——仿佛有什么人居然逆着奔逃的人流、反而向这个充满了阴邪恶灵的月宫内部冲过来! “啊!师妹!”冲入月宫的是一青一蓝两个男女,当先冲入的蓝衫少女一眼看到他怀里的烨火,脱口欢呼出来,然而眼睛随即看到了他身上,欣喜的意味层层泛起,简直是跳跃着奔了过来,“啊,是你!——你救了烨火,你多好啊!” 那样明艳照人的笑靥,看得孤光瞬忽间又是一个恍惚。青衣术士一直阴郁冷沉的眼里,也有浮现出不由自主的笑意。 那个笑容仿佛是明灯、瞬间照亮他长年灰暗的心境。内心仿佛有什么一直不解的问题豁然开朗——原来,枉他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追逐最强的力量,即使有一日真的能够独步于天地间,然而又怎能及得上眼前这纯白梦昙花般的笑靥? “萧楼主在哪里?!”然而,一起杀入月宫的碧落,却在此时急急冷漠的询问,将孤光瞬间恍惚的神志重新拉回,“我要杀了迦若!” “在神庙——”想起萧忆情和舒靖容,孤光眼里陡然雪亮,心中突地一跳,不知道是什么样不祥的预感。他回头看着神庙方向,忽然间、听到了隆隆的低沉响声,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整个灵鹫山都颤抖了起来! “天!”孤光脱口惊呼,发现不知何时空气中那些飞散的恶灵都舍弃了他们,迅速的往圣湖方向云集,密密麻麻的、在湖上方织成了浓厚惊人的白雾,云雾最浓的核心里,仿佛有什么不停地移动着,带动那些恶灵往前走去。 碧落已经展动身形,向着圣湖方向掠了过去,浑不以那些可怖的恶灵为意。 一切都忽然沉寂下去了,天光从云层后透出,丝丝缕缕照射下来,笼罩天地。 那些劫灰依然在空中飘浮着,然而不等落到他们衣襟上,就纷纷在半空的光与影中湮灭了踪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萧忆情站在圣湖底上,四顾白骨累累,一眼望不到边际。 眼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恸哭的阿靖,身后是失去了魂魄的明河——而他一个人站在这茫茫的白骨荒原之间,陡然间仿佛有什么极度悲凉辛酸的利剑,一分分刺穿他的心脏。蓦然感到说不出的痛苦,听雪楼主捂着心口弯下腰去,却依然不说一句话。 当所有的语言都已经无能为力,他已不求再在她的面前分解一言一语。 在灵鹫山顶听到迦若合盘托出最终的计划,并开口请求他的援手时,他内心瞬间的震动无以言表——对于一个已经操控天地、俯仰古今的人来说,有什么还能值得他为之付出这样放弃永生、永闭地底的代价?或者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然,那是佛家的慈悲,不料却在这样操纵邪术的大祭司举止中真正的实现。 那一刀,是他对于那个不知道是青岚还是迦若的大祭司的允诺——那样毫不迟疑毫不留情的绝决,正是出于对这个最强对手最由衷的尊重。 挥刀斩首的瞬间,头颅脱离身躯飞出,听雪楼主听到了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多谢。” 然而,那一句话,和迦若脸上最后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和看见。迦若……迦若,想不到,在这个世间,最了解你的,到头来竟然还是我。 只是,又如何对她说明这一切。抑或,说了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在她面前亲手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将她的青岚永闭地底、永世不得超生。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动手,看着夕影刀齐肩掠过那个人的身躯,看着人头如同流星般划落! 她即使了解了真像,无法再责备他什么,但是心里那样的阴郁却永远不会再散去。 ——那将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再逾越的鸿沟。 阿靖,阿靖……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毫不掩饰的痛哭,放下了一切刺人的骄傲和自卫的矜持,就像一个迷途小孩一般的恸哭。你的真性情,从未在我面前这样的流露过。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迦若对我说过、那日你没有下灵鹫山,是因为得知了“青岚”十年前的死讯而神志溃散;然而,现在为了“迦若”的死,居然还是能让你这样崩溃般的失态—— 到底,在你内心里,也从来没有法子将“青岚”和“迦若”两个清楚地区分开来吧? 和那个大祭司一摸一样啊。 心里的痛苦仿佛一把利刃,慢慢将胸臆切成两半,听雪楼主剧烈的咳嗽起来,俯下身去用手紧紧捂着嘴,然而暗红色的血还是从指间淅淅沥沥洒下,滴入地上的森森白骨。 “站直了,孩子。”陡然间,仿佛有清风吹来,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柔声嘱咐,恍惚而温婉,犹如回声,“好孩子,别对任何事低头啊。” 萧忆情蓦然抬头,四顾,然而满目白骨,哪里有半个人影。 “斩下我的头颅吧,萧楼主。我会把你母亲的遗骸怀给你,并让她得到解脱——所有的恶灵都会追逐着它而去,然而,令堂的魂魄却决不会……因为她看到了你,必不会为任何东西而离去。如果你感到有清风绕你三匝而去,那么便是令堂魂魄归来,再入轮回。” 陡然间,记起了迦若的话,听雪楼主脸色再也忍不住的改变,脱口叫出声来:“母亲……母亲!是你么?是你么!” 没有声音回答他,只有清风缓缓拂面而来,温柔的吹去散落在他脸颊上的乱发,然后,果然如迦若所言、绕他三匝。 风里不再有那个温柔的声音,只是渐渐远离,消失无踪。 萧忆情失神的站在湖底中,眼前白骨森森,却不知道那一具才是生母的遗骸。即使他独步天下、翻手为云覆手雨,如今站在这里,母亲的尸骨就在眼前,他却依旧无法为她收敛! 然而,他依旧站直了身子,虽然咳嗽着、却绝不再弯腰。 “楼主!楼主!”出神之际,耳边忽然听到了人声——这一次,是确确实实的有人在叫他。熟悉的声音,那是——? 萧忆情不自禁的循声看过去,一袭青衫入目,看到了圣湖边上佩剑携琴的剑客。 微微意外,听雪楼主不禁苦笑了起来——是碧落?居然碧落会不听他最后的安排、为了他一人一剑杀回月宫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要知道,在他以往的判断来看,这个为了诺言而勉强俯首为自己所用的天才剑客,本该对自己忠心有限,更何况、他毕生要寻找的那个女子小妗已经死于幻花宫水底神殿,他内心早该毫无羁绊——这次逢到他大劫难逃,这个人十有八九该趁机离开听雪楼才对……可如今,完全和他意料的想法、碧落竟然生死不顾的单身闯入月宫来! 他难道不怕拜月教大祭司那样可怖的术法?要知道、一人一剑闯入这个月宫,分明是有死无生的事!难道……是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 看见地上横倒的白衣祭司的尸体,再看到萧忆情抬头看过来,仿佛终于确定了楼主安然无恙,碧落长长舒了一口气,眉间积聚着的杀气陡然消散,微笑起来,单膝下跪抽剑驻地:“恭喜楼主手刃强敌、一统南疆!” 那样的恭祝,却仿佛一柄利刃陡然插入萧忆情心中。胸口沸腾翻涌的血气再也压抑不住,他身子微微一倾,“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一口血方溅落地面,听雪楼主的身子却蓦的挺得笔直,眼神冷凝,忽然,右手中刀光一闪,左腕中已经被割了一道,流出血来。 殷红的血一滴滴急速渗入圣湖地底的泥土,萧忆情仰头苍天,一字一字对着天地说出誓约:“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萧忆情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听雪楼人马不过澜沧、绝不犯拜月教一丝一毫——如违今日之誓、永世不得超生!” 碧落惊住,此刻才看见远处的绯衣女子——他的脸色里有无法掩饰的震惊:靖姑娘……靖姑娘居然在痛哭?这个那样骄傲、那样能干犀利的女子,居然在痛哭?! 眼前白骨森森,天高地广,然而听雪楼的大护法忽然间不知该说什么。 第十七篇 同归 “孤光,我负你。”天色已经黄昏,站在月神殿坍塌的废墟中,手指触摸着横倒的巨大石柱,慢慢将这个巨大变故的前因后果给同盟者讲述了一遍,听雪楼主脸色有些黯然,“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已经让贴身弟子将失魂落魄的教主扶入白石屋子休息,同时下令那些暂时迁往半山行馆居住的弟子不得擅入月宫,这里的一切都是相对隔绝的——在这之前,他们一定要做好这一场浩劫的清理工作。 青衣术士站在神殿里,手指间握着一片镶嵌着蓝宝石的玉石碎片——那是天心月轮的残片,如今灵鹫山上月沉宫倾,神殿坍塌圣湖枯竭,一切,仿佛都是末世般的景象。 孤光的眼睛有些茫然,看着湖中那样累累的白骨,甚至有些悲悯的意味:原来,迦若祭司不惜以身相殉、付出永闭地底代价的,居然是为了永久的封印这些恶灵。一直以为是驭使邪恶力量、用阴毒术法操纵南疆的大祭司,竟然有着这样的愿望…… 当神已无能为力,那便是魔渡众生。 那一句话,他在大祭司书房的一个神龛上看见过,如今,他才明白其中的深意。即使化身为魔、也要渡尽众生——迦若、或者说青岚的心里,居然还有这样隐秘而坚定的愿望。 正在自己出神,所以听得听雪楼主这样的话,孤光一时反而有些茫然。他的眼睛,还是看向湖底的方向,下意识反问:“……我要的东西?” “迦若祭司所有的灵力,都随着那群恶灵永闭地底——你即使吃了他的躯体,也无法再继承他的力量。”望着一片白骨的圣湖,萧忆情的声音里第一次有茫然空虚的意味,“我无法做到我承诺给你的了。” “哦。”仿佛这时才想起自己曾经和萧忆情订下的密约,孤光脸色微微一凝,脱口应了一句,眸中浮出了不知是失落还是欢喜的神色。 “但我必然想法弥补——你还要什么,只要听雪楼能办到、萧某无不尽心竭力。”第一次无法兑现诺言,听雪楼主人的语气里,也有了歉意,许出了这样的承诺。 然而,孤光对于这句话似乎丝毫没有大的反应,也没有想到这样一句话可以给自己带来如何大的权力——他的目光只是一直的看着远处圣湖底的人影,忽然笑了笑:“其是我该谢你——我现在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过我原先预想的。” 萧忆情微微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却是圣湖底下的几个女子身影:绯衣,蓝衫,红裙,在苍白黯淡的一片尸骨中分外鲜丽。 绯衣女子依然将头靠在那万斤的巨石上,一整天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凝固的石像。在她身边,是随后进入月宫的两名女弟子——烨火和弱水。 然而本来平静的烨火、在和师姐赶往这里后,一眼看到滚落在地的少年的头颅——那岩山寨里的回忆蓦然苏醒,红衫少女捧起人头失神的盯了半晌,崩溃般地痛哭起来。旁边的弱水不知所以,劝了半日也劝不住,只能呆呆的陪在一边,看着平日里文静的师妹失态地大放悲声,又转头讷讷地看了旁边的面如死灰的靖姑娘一眼。终于不知做什么才好,弱水的眼神下意识的往孤光这边看了过来,仿佛求助一般。 漫地的悲苦中,只有这个蓝衣少女的眼眸是明净的,那是没有经历过真正幻灭和复生的婴儿的眼睛,纯白得有如那朵梦昙花。 “什么独步天下、无上灵力,即使有了这些又如何?那样睥睨的一生、最后还不是难逃那一日——迦若就是最好的明证了。”看着这令人断肠的一幕,青衣术士眼里却是平静的,仿佛悟得了无上奥义,“能驭万物而不能驭一心,能降六合而不能护一人——这一切,原来并不是什么力量的高低能够决定的。” 孤光微微笑着,平日的阴郁冷狠仿佛冰雪般消融,他抬起手来指着圣湖底下那一袭蓝衫,仿佛誓约一般、对着旁边的听雪楼主轻轻道:“我尽这一生所拥之力、只求能让她永不会如身边那两个女子一般。” 萧忆情的眼眸忽然微微一黯,没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惨淡的笑意:“好奢侈的愿望。” “不要以为连你和迦若作不到的事,我便不能做到。”青衣术士侧头看着他,眼眸里有淡定、有自信,同样也有淡淡的悲悯,“萧楼主,其实,在这一场‘灭天之劫’里,真正被毁掉的不是迦若祭司、而是你们两个人中龙凤。” 那样平淡的话语,却刺的听雪楼主手指一震,然而沉默许久,看着如血的夕阳,萧忆情的声音却是萧瑟的:“从未开始,何谓完结?” 他看着石闸前垂首漠然而坐的绯衣女子,看着她额上流下的血,看着如铁一般矗立在湖底尽头的闸门,忽然咳嗽了起来,问:“明河教主如何了?” “也完结了。”孤光的回答淡漠而简单,“她失了魂魄。” “哦……”听雪楼主咳嗽着,望向那道隔断阴阳的闸门,目光复杂的变幻着,蓦然轻轻叹了口气,“她若是这样,就枉费了迦若这一番苦心了——”顿了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萧忆情转过头,对身边的拜月教左护法缓缓道:“请你将这句话转告给你们教主——” “告诉她,迦若真正害怕的、是他自己。 “永远封印那些恶毒的力量,虽然是他的夙愿,却不是他采取如今这样惨烈计划的原因——他怕内心里青岚记忆和感情的复苏和侵蚀……他其实已经分不清自我和外身了。他害怕再这样下去,然而又无法控制——然而,明河是他倾尽一生之力守护的,他怕最后这样身不由己的转变、最终会成为对她无可挽回的最大伤害。 “所以在‘青岚’的记忆完全侵蚀内心之前,他选择了永闭地底。 “那是他最后能做的、唯一的‘护’了。 “我也不得不佩服他……虽然他几可为我这至今遇到最强的敌手。然而他内心精神力的强大、连对于自己都毫不容情,却是让我甘拜下风。” 听雪楼的主人缓缓说着,语气不惊轻尘——这个以迦若为最强对手的人,此刻说出的话却仿佛是他毕生唯一的知己。看着孤光震惊的眼神,萧忆情唇角却浮起一抹悲悯的笑意,微微颔首:“你去把这些话告诉你们教主——告诉她,迦若是多么的希望她能够无忧幸福的活下来——若理解他舍弃她永闭地底的原因,她便该好好活着。” “其实,他已尽力——然而想不到依然无法护得明河周全。孤光,希望你能比我们都强一些,能好好守住你需要守护的人。”一边说着,听雪楼主一边已经缓步走下神庙废墟的台阶,远山上吹来的清风掠起他的发丝,看向圣湖底下累累白骨中那一袭绯衣,他的眼睛有了无法言表的悲痛的意味。 然而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对着台阶下侍立一边的碧落、淡淡吩咐:“已经发讯通知钟老那边了么?要他们先不要拔营走人,今晚我们两人就随他们一起返回洛阳。” “两人?那靖姑娘呢?”碧落怔了怔,脱口问。 “她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去了。”萧忆情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惨痛,然而在下属面前立刻被掩饰住,只是淡淡道,“由她一个人留在南疆吧。弱水和烨火毕竟不是门下弟子,她们什么时候愿意走由她们自己决定——拜月教不会为难她们。我们走自己的好了。” “……是。”震惊于楼主此刻的从容镇定,碧落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暮色笼罩大地的时候,圣湖底上却是一片火光,宛如红莲盛开。 “抱歉,无法识别出令堂的骨殖,只能在一起一同火葬了。”将所有的白骨拢在一起,搭了一个个塔形的堞堆,孤光看着白衣楼主执着火炬,俯下身点燃了白骨下的木材。火烈烈燃烧起来,由下而上透了上去,将那一堆堆的骷髅吞没。 夜色里,那些火堆宛如一朵朵莲花。焚尽三界邪恶的红莲烈焰。 烨火尚未从悲痛中恢复,而弱水却已经赶来,站在火堆旁,默默念起了超度经文。 萧忆情一袭白衣如雪,火炬明灭映着他苍白清秀的脸,听雪楼主眉间的神色却是复杂的看不到尽头,怔怔望着那一堆堆的白骨在烈火中焚烧为灰烬。夜风吹来,绕着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飞灰吹到人脸上,宛如劫灰一闪而灭。 ——这其中,有无母亲宛然长逝、湮灭入轮回的芳魂? 原来,一切,都不过如此而已……都不过如此而已! “事已全毕。我们走吧。”将火把扔入最后一个白骨的堞堆,萧忆情再也不看那些死去的骨殖一眼,回首对着碧落招呼,眼神冷冽,“不要让钟老他们久等。” “真的……真的不和靖姑娘一起走?”碧落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度问了一句。然而很快就看到因为这句话、让楼主的眼睛冰冷如雪,萧忆情不发一言的转身走开。听雪楼大护法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好跟着转开了身子。 话是斩钉截铁的落下,萧忆情最后望了一眼夜色里那一袭绯衣,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走了过去,站到那个女子身侧,静静看着她。 阿靖还是没有抬头看他,她已经安静下来,不再哭泣也不再呼喊——然而这样死一般的寂静,反而让他这个知她甚深的人暗自心惊。她的手按在巨石上,已经冰冷。却仿佛固执地想通过这块厚厚的石头、来感知阴阳那一面的灵魂的讯息,不肯放下丝毫。 “我走了。”安静了片刻,他终于俯下身,淡淡说了一句,“你自己珍重。” 她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以后如果要杀我报仇,就到洛阳总楼来——你知道我的密室在哪里、也知道我什么时候发病。”听雪楼主的眉目之间,弥漫着说不出的萧瑟和冷意,然而话语却是平静得出奇,“我时日无多,希望你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趁早来。” 绯衣女子把额角抵着冰冷的巨石,上面密密篆刻着的经文符咒印入她光洁的额头,混着鲜血,形状可怖。有一滴热血,从额角流下,淌了很久很久,才划过她清丽苍白的脸颊、停在腮上,冷凝如冰。 萧忆情低头看了她许久,胸臆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呼啸着、要挣脱出束缚压抑而喊出来,然而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抬起手去、轻轻拂过她的脸,手指上沾了那一滴血,放入口中舐去——那样微微的苦涩。 然后,他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去。 “我这里有梦昙花。”然而,在看着萧忆情走过身侧的时候,孤光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默默摊开了手——手心里,是小小一袋幻力凝结而成的花籽——汲取人内心的记忆而绽放的梦昙花。 “不要让这几日的事情、成为你们之间永久无法逾越的深沟——让人中龙凤这个神话破灭,真是遗憾。”青衣术士的眼神飘忽而诡惑,看着萧忆情神色一动,停下脚步,“我也想知道、那样女子心里开出来的花,是不是血色的蔷薇?” 萧忆情的眼神也有些飘忽,看着那包花籽,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拿起。 “都忘了吧……对她来说,忘了反而最好。那样惨酷的记忆,有生之年如果都时刻记住、那的确是生不如死。”孤光的神色虽然阴郁,然而眸中依然有一丝的诚意,“来让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如何?——现在有这个力量。” 他的眼光,看向了不远处那个绯衣的人影。 萧忆情不答,眸中神色复杂激烈的变幻,片刻间的沉吟后,手指忽然加力,只是一搓、将那些幻力凝结的花籽碾的粉碎! “不行。”听雪楼主长长吐出一口气,冷然转过头去,“青岚心念生死如一、迦若倾尽一生之力——那简直是天上之爱,凡人如我、只怕永远无法做到。这一切,怎能用这些术法来轻轻抹去、就当没有发生?怎么能够当作没有发生!” “阿靖宁死都不会允许别人这样做——虽然她已永不会原谅,但至少希望、她还不至于鄙视我。” 白衣如雪,听雪楼主扬长而去,只留下那样决然的话犹在耳畔。青衣术士有些意外、又有些发怔,看着离去的人中之龙,不自禁的唇边漾出一丝笑意来。 “哎呀!萧楼主!你、你好好再劝劝靖姑娘……别走!”超度的经文还没念完,看到这样诀别的一幕,弱水再也忍不住的叫了起来,奔过来拉住孤光的袖子,急急摇晃着,“你也劝劝他们啊!别、别让他们两个就这样分开!——” “喂,别拉、别拉!……我袖子都要破了。”孤光叹着气,把自己法衣的袖子从女孩抓紧的手指中小心抽出,看着远去的人,眼睛里却有淡淡的敬意,颔首,“如若他方才接受我那样一劳永逸的安排,我也不打算用这个真正能有希望解决问题的法子了……” “啊?你真的有法子?”弱水惊喜的跳了起来,再度抓着他的袖子想问,然而孤光已经抢先一步把袖子事先抽开,“我知道你一定会想法子的!你多好啊!” 青衣术士侧过头,在夜色火光中看着蓝衣少女明媚的笑靥,心头忽然间也是一朗,笑了。 “希望这个法子能管点用吧。”将那一块号称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魄从袖中拿出,握在手里,孤光喃喃的叹了口气,红宝石如血般在火光里闪亮,妖异而神秘,“这块月魄伴随了迦若祭司多年,应该凝聚了祭司的心神——” 俯视着手心里那一块月魄,拜月教左护法手指缓缓握紧,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手心里传来的幻象:“我试试将其内的‘记忆’读取出来展现给舒靖容看。希望,她能知道迦若最后真正的心愿、知道萧楼主那一刀的原由。” “嗯,靖姑娘是个很讲理的人!不会再怪萧楼主的。”弱水满含希望的看着他,用力点头,然而眉目间却是依然忧心忡忡:“但是你们教主可怎么好……她好可怜。听了你转述的话,她虽然开始肯吃东西了,但是眼睛……眼睛里面像空洞了一样,看上去真可怕。” “那是没有办法了……魂飞魄散,要我如何设法?”孤光叹气,有些无奈的摸摸弱水的头发,“——丫头,你以为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力啊?” 弱水咬着手指,却忽然间眼睛亮了:“迦若只剩了躯体,青岚只有头颅……如果——!” 蓝衫少女欲言又止,低下头去,迟疑的皱眉:“哎呀,这等奇怪的念头!……师傅知道了一定要狠狠骂我,说我要入魔道了。” 怔了一下,孤光恍然间明白了这个女孩眼光里的含义,大大吃了一惊,然而目光瞬间雪亮,脱口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虽然不能起死回生,但是不死不活的法子我还是有很多的啊……好,就是这样!” “嘻。这可不是我告诉你的啊!”弱水见孤光已经会意,欢喜的笑了,拍手,“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念头!师傅也不会怪我了。” “水儿。”看到她的笑靥,孤光眼神却忽然一凝,唤道。 “嗯?”毫无察觉对方称呼的改变,仿佛听得自然而然,弱水应了一声,询问的看他。 孤光的神色却是凝重的,看着夜色中明灭不定的火,忽然缓缓问了一句:“如果你师傅说我是个邪道妖人,那怎么办?” “可你不是坏人……”弱水怔了怔,神色也黯淡下来。垂下了眼睛,想了想却是这样回答,坚定如铁,“那么就是师傅说错了。” 取舍之间,居然如此毫不迟疑。难怪那朵梦昙花,会绽放出雪一样的颜色。 孤光点点头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抬起手指,掠过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慢慢拢上去。忽然微笑着俯下身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哎呀。”蓝衫少女宛如受惊小鹿般跳了开来,脸颊转瞬飞红,“你这个坏人!” “楼主,真的走了么?”此次从洛阳来的全部人马,已经整装完毕,从灵鹫山下出发,然而碧落微微摇头,依然忍不住叹气问了一声,看一边同样劲装骑马的听雪楼主。 萧忆情还是在不住的咳嗽——然而,让墨大夫奇怪的是、虽然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斗,归来的楼主、病势居然反而比去之前有所好转。但是大夫一看到楼主眼里的神色,就不由机伶伶打个冷颤——眸中深处、那样郁结压抑的色调,竟然沉重冷硬如铁。 “出发。”拨转马头,听雪楼主冷然下达指令,马蹄声得得响起,人马开拔。 离开灵鹫山。离开南疆。离开这片碧蓝天空下、纷乱的过往一切。 然而,在头也不回地领着队伍离开的时候,心里却有深入骨髓的痛意,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的心生生系在了这里,每策马离开一分、就被血淋淋的扯裂开一分。 “陡彼高岗,汝剑铿锵。 “溯彼深源,草野苍黄。 “上呼者苍,下俯者莽。 “汝魂何归?茫茫大荒!” “……” 隐约间,听到有歌咏之声从灵鹫山顶的云雾中飘来,悲凉凄切,仿佛回声一般缥缈不可琢磨,一阵一阵随风吹散入耳畔。萧忆情猛然勒马,回首看向隐入云中的月宫——那是……那是拜月教子弟,在为迦若唱挽歌祭奠? “呼彼迦若,其音朗朗。 “念彼肢干,百热俱凉。 “岁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欢吾爱,得不久长?” “……” 果然。果然是迦若的葬礼吧?只是这样的歌词,深味其中哀苦悲凉,又是出自于谁之手?那朵蔷薇,命运的纺锤?——然而那人心丧如死,目前应该依然几不可思想和行动,又如何能再执笔写出这样的挽歌…… 想及此处,他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在天风浩荡中,黯然策马北归,耳边那诵唱的声音如缕不绝: “水色深瞳,已敛已藏。 “招魂不至,且玄且黄。 “上仰者苍,下俯则莽。 “岁月淹及,失我迦郎! “岁月淹及,失我迦郎!” 永失所爱……然而,死别比之生离,又不知那个更为残酷? 萧忆情跟着楼中人马一起往北而返——想来,回去正好是洛阳鲜花盛开的时节,然而那样的繁花和繁华,在他看来却已是死灰。 南疆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种奇异的鲜艳的蓝色,风里有落花和歌声。 他策马缓缓而归。 拜月教大祭司死了,神殿毁了,圣湖枯了,白骨成灰,生母解脱……他所有出征的意图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一切仿佛都已经圆满。然而,有谁能知道他在这里失掉了什么? 他终其一生想守护的东西、却最终如同指间流沙一般划落无痕。 “兮律律……”出神的时候,前方忽然有勒马的声音,他发觉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仿佛遇到了什么阻挡、不再继续前进。萧忆情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控缰上前查看:“怎么停下了?” “楼主……”子弟们纷纷让开,然而居然第一次不畏惧于他的目光,眼里有微笑的光。连在前面带队的碧落,这几日因了红尘垂危而一直紧锁的眉峰也展开了,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也勒转了马头,给他让出路来:“楼主,有人拦路。” “谁?”他策马过去,来到队伍前面,然后一句话未毕,忽然怔住—— 前方从灵鹫山上下来的、斜斜的小径上,一袭绯衣如血。那个女子坐在马上,一手控缰,拦在队伍前进的大道上,苍白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是淡淡看向这边,眼神似喜似悲、深得看不到底。 那个刹那,他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恭喜楼主和靖姑娘平定南疆,同去同归!”静默的刹那,为了打破这样凝滞的气氛,碧落忽然下马,单膝下跪,大声恭祝。 他的话得到了全体听雪楼子弟的群起回应,所有人纷纷翻身下马,抽刀驻地,齐声共祝:“恭喜楼主靖姑娘平定南疆,同去同归!” 在那样的祝颂声里,萧忆情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平定着内心什么样激烈的感情。最后,他只是默然策马,缓缓走向她。是的,无论中间有过什么,但是这个开头和结束,却是同去而同归……无论如何,至少,如今他们还在一起。 绯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待到他走到身侧时勒过马头,沉默地和他并肩按辔缓行,一起北归。 澜沧江就在不远的前面,渡过了澜沧,再往北走,便是中原,便是洛阳。 繁花似锦,繁华如梦。 生死相随,同去同归——在武林传闻里,在那些子弟眼中,这便该是又一段人中龙凤的佳话了。 然而有谁知、虽然同归,在两人的心里,却有一些东西永远留在了南疆,再也无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