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雪》 前言 荒原雪这一篇,其实是多年前的手稿,承蒙zcaty(野百合)MM热心,帮我输入到电脑里(如果她不帮忙,可能这一篇就永远无法让大家看见了喔~~因为……嘻嘻,沧月是很懒的) 但是,由于是多年前手稿,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故事还算好看吧,虽然那时候的文文还残余着一些摹仿名家桥段的迹象。但是最要命的是造句遣词,行文节奏乃至人物性格刻画,都已经和目前已有的听雪楼有着一定差距,萧靖二人的性格和以血薇为首的系列里面有偏差……我汗(要知道,三四年前,在偶心中活着的萧靖,他们可是和现在很不一样呢,笑。随着我的长大,他们也在成长) 总是觉得,如果这部手稿就这样湮没了非常可惜,毕竟当年还是费了那么大心力一个子一个字写下来的。所以MM的输入工作完成以后,我一直也在陆续的进行着润色修改的活儿——好辛苦的阿,哭。对我这种向来写文速度狂快,文不加点完成后、再也不会看稿子一眼的人来说,这次修改荒原雪甚至比新写一篇还痛苦,也算是一种修行磨练吧~~~~:((( 所以,大家要多多体谅偶的辛苦工作喔,即使……嗯,即使你们觉得这一篇水准和其他听雪楼系列相比有不及,感觉因为削笔其间导致气脉有所凝滞,也不许骂偶!横横~~~~ 偶可是一直整理修改的很辛苦的:^^: 第一章 台州府。太平镇。石塘村。 这是一个东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当地居民大都以捕鱼为生,此时正是渔季,壮年劳力早成群结队地出海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纷纷出去赶海,挎着篮子去近海的滩涂上捡拾一些贝类海藻,也好补贴一下家用。 小村子一下子变得很宁静,只有一些从远方赶来收海货的商人不时在村子里踱着,喝喝茶。 风缓缓地吹着,带来大海的湿润气息和腥味。 “海瓜子!新鲜炒好的海瓜子!”尚书坊下,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那里,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守着一篮子海货,用怯生生的声音叫卖,“先尝后买,不鲜不付钱!” 平日的集市人却不多,她在那里蹲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几个人过问。 “小丫头片子……”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有人轻笑,小女孩惊讶地抬头,看见旁边忽然围上了一群穿红衣的少年,个个嬉皮笑脸。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少年,黑发披肩,英挺的脸上却带着邪邪的谑笑,红的炫目的披风,仿佛有鲜血在往下滴。 红龙。在太平镇里,就是连八岁的小孩子都知道,这是红龙的老大,任飞扬。 这个无父无母的浪子,正是小城里人人头痛的地头蛇。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学来的拳脚,居然连衙门里的官差大爷都远远不是他对手,领着一群放浪的无业子弟,在当地游来荡去,什么事——无论大善大恶,都做的出来。 “兄弟们,来尝尝看,到底鲜是不鲜?”篮子里的海瓜子立刻被七手八脚地抢了一空,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小脸都红了。 “不鲜!一点也不鲜!” “就是……这种破烂,吃了怕是要闹肚子呢!” “不鲜不付钱——可是你说的哦!小丫头!还有,你的东西我的兄弟吃了要闹肚子怎么办? 你可要赔钱的!“红衣少年笑了起来,看着小女孩着急的样子,作势要揍她。 小女孩都快要哭出来了,除了叫“姑姑”以外,什么都不会说,任飞扬这才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看也不看地扔到女孩的竹篮里,拍手大笑而去。 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也一哄而散,拥着他向前走去:“头,咱们今天去哪里?”任飞扬把手一挥:“去美春楼玩他一天!银子我出!”帮闲的少年们齐声欢呼,红衣少年扬眉,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派的不羁轻狂。 任飞扬正待举步,忽觉有人拉了他一下,一个声音轻轻的叫:“任公子!”低头,看见扯着他衣襟的正是方才那个小女孩,不禁没好气:“什么事?是不是嫌钱不够阿?真是欠揍!” 小女孩又急了,分辩:“不是的!刚才那些海瓜子是家里姑姑自己炒的,值不了多少钱。请把多的钱拿回去吧~”她用力踮起脚,手心托着那一把碎银子。 任飞扬有些发呆,过了许久,嘴角才浮起一丝微笑,俯下身,从怀里另外拿出一锭银子,再放到了孩子手心:“小丫头很懂事嘛!这银子就算是大爷赏你的好了。” 他转身要走,小女孩却不依:“不行!姑姑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公子若是嫌钱多了,何不去打发你周围那些帮闲叫化子?”她的声音很大,稚气的话语中有孩子中少见的坚决。 此语一出,任飞扬周围那些少年勃然变色:“这个丫头居然把咱们比成叫化子?”“撕了那张嘴,看她还敢乱说话!”一个个摩拳擦掌,围了上来。 任飞扬笑了,拍拍女孩的头:“看见了吗?兄弟们都生气了那。小丫头,快拿钱走,免得惹别人揍你!” 小女孩被那些人的气势骇的退了一步,但仍倔强的伸着手,把银子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脸色也是一变——这丫头的倔脾气让他也有些懊恼了。在这个太平镇,从来还没有人敢不听他任飞扬的话! 周围的一群恶少早按捺不住,叫嚣:“头,别和她罗嗦,我们替你教训教训她!” 任飞扬抱臂而立,淡笑不语。他也有心要给这丫头片子一个小小的教训。 小女孩虽然倔强,但毕竟年纪幼小,吓得“哇”地哭了出来,转眼之间,已被恶少们团团围住!拳落如雨。 但在拳头快要落到孩子头上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经不在圈中!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太不象话了。”少年们诧然回头,只见三丈开外,一个白衣青年抱着小孩,冷冷地看着他们。众人竟然连方才他是如何来去都没有看清楚! 任飞扬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只有他看清了方才白衣人鬼魅般的身手,那,的确是他在这个小城里从小到大仅见的高手。 白衣青年把孩子放下地,缓缓道。他不过二十七八的光景,脸色有些苍白,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五官的轮廓及其俊美,但仿佛是一尊大理石像,优秀却缺乏温和。 小女孩一下地,立刻拔腿往街角跑了过去:“姑姑!我怕!”街角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女子,伸手将女孩搂入怀中,温言安慰:“不要怕,小琪是好孩子,好孩子什么也不怕。”年轻的女子牵着小琪的手,走到了白衣青年面前,敛襟深深一福:“贱妾叶风砂,多谢大侠相助之恩。” “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而已。”白衣人的口气却是极端淡漠的,伸手托起了她。 那女子抬头:“请问侠士贵姓大名?” 白衣青年迟疑了一下,淡淡道:“姓名无所谓……你可以叫我高欢。”然后,他微微对她点了点头:“告辞。”目光扫了一下一边的任飞扬,陡然冷了起来。然后,径自走开。 叶风砂牵起孩子走开,但是瞥见他的眼光,也蓦然心中一惊。 那样……那样冰雪般冷酷的目光!如果真是一个路见不平而出手的侠士,又怎么会有这样深沉而冷漠的目光? “头!那个家伙要走了!”在任飞扬出神之际,冷不丁旁边一个同伴推了他一下,众人都不服气,又知道对方身手实在太好,只有撺掇头领出去挑战。 高欢正转身,忽见面前红影一闪,一个高大的少年已经站到了前面。高欢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披大红披风,黑发披肩的英俊少年,眼睛里有奇怪的神色,淡淡问:“阁下是——” 任飞扬扬起下巴,傲然道:“在下任飞扬,这位高大侠的身手还真是让人佩服。” 在说到“高大侠”三字时,他语音中有难言的讥讽,不知道为何,连高欢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任飞扬的手一挥,火红的披风飞扬而起,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在下何幸,能遇到如此高手!明晚三更,愿与高大侠切磋武艺与此地——如何?” 高欢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缓缓道:“定当奉陪!”一语方落,他点足飞掠,一如鹰隼般冲向天际,身形之诡异不可描述! “哈哈~~喂,今天那个丫头的姑姑是谁阿?还真俊!”从美春楼里出来,醉醺醺的少年们勾肩搭背地大笑,忽然有个人大着舌头问。 “这你也不知道?就是天后娘娘庙里住着的那个阿!听说邪门的很哪……” “是阿是阿!镇上有多少汉子想占那个美人的便宜,可从来不见有谁得了好处——而且从她住的地方回来后,个个象见了鬼一样,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听说她养了不少没父母的孩子……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 “嘘……你没听过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据说可以长生不老吗?” 众人一路走去,一路议论着,人迹渐渐少了起来,店铺也关门了。到了城南,忽然一个少年说了一句:“那边就是天后娘娘庙了!” 众人想起平日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传闻,不由心头一凛,连忙加快了脚步。 这时,月光惨淡了起来,天后宫那边忽地传出了一阵哀哀切切的女子哭泣声音,若有若无,随风飘来,听的大家毛发直竖。 “头,快走吧!别听了!”众人拉着任飞扬急急离开。 趁着酒意,任飞扬立足,醉醺醺的扬言:“怕什么?大爷我今晚就要进去看看,看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鬼!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酒都醒了一大半,个个答不上话来。 “哼,都还是男人吗?”任飞扬不在意地挥挥手,红披风一甩,人已没入了夜色。 在掠近天后宫时,他听到了那哭泣声似乎在哽咽着说着什么,断断续续。 任飞扬悄无声息的到了墙边,墙角没有树,只种着一种矮矮的圆叶小灌木。他足尖轻点,人已轻巧的翻过了丈二高的围墙。 墙内是一排树木,他隐身树后,之间几丈外的空地上,居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大师兄,大师兄……”坟边种着一种美丽的藤蔓,爬满了坟头。一个素衣女子低声哭泣,边哭边哽咽着呼唤,反反复复的诉说着,声音哀伤欲绝。 “姑姑,夜很深了,不睡吗?”这时,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是日间的那个叫小琪的孩子。叶风砂抱住了她,低低啜泣着,但是哭声也渐渐停了。 任飞扬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他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跳到两个人面前:“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风砂和小琪都明显的吓了一跳,小琪更是叫了起来,风砂一把揽过孩子,淡淡问:“任公子,你半夜忽然闯进来,想作什么?……还是请回吧,再多走一步的话,对公子就没什么好处了。” 任飞扬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走给你看……” 话音未落,鼻中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眼前的一切登时全部变了形,扭曲的异常恐怖! 那些花草树木,人物楼宇,全部化成了诡异之极的形状! 他大惊之下想拔剑刺出,但是手刚接触到剑柄,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手上,叶风砂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任公子,还是请回吧!”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任飞扬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昨夜喝了几十缸烈酒一样。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不是躺着的,二十被倒吊在了半空! 没有什么比这事更糟糕了。他——无所不能的红龙老大,居然被一个女人吊在了半空?!事情如果传出去,他恐怕以后不用在太平镇上混了。 任飞扬恨恨在心里骂了一声“妖女”,睁开眼睛四处查看——他被吊在集市的尚书牌坊上,还好,天还没有亮——四周黑沉沉的没一个人…… 幸亏幸亏,还没有丢脸。 他松了口气,然后想办法怎么下地。 忽然间,他的全身都绷紧了——有人!有人在附近窥视! “怎么,你准备这样吊着和我动手?” 高欢。靠着牌坊的柱子,高欢施施然的抬头问,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任飞扬的头顿时变得有两个大,看见高欢这种神色,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牌坊上。 “比试还在明天晚上吧?你今天急什么?”没好气地,他问。 “是今晚。”高欢眼中古怪的神色忽然变成了笑意,带着几乎要大笑的表情,说了一句很要命的话——“阁下已经吊在这里一天一夜了,不知道吗?” “我可是守诺言的人,为了等阁下醒来比试,足足等了二个时辰。” 他的话语虽然很温和,但是任飞扬却象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臭妖女!”蓦然,他半弓起身子,张口对着脚上捆绑的绳索一吹。——在一吹之下,有如利剑切过,绳索居然纷纷而落!任飞扬气急败坏的落地,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红披风和乱发,眼神不羁而骄傲。 “好一个凝气成剑!”身边忽然有疏疏落落的掌声,他回头,就看见靠着柱子的高欢在鼓掌,眼睛里虽然有惊讶的神色,但是眉宇间却有另外复杂的神色。 任飞扬剑眉扬了扬,恨恨说:“今天懒得和你动手了!我要先去找那个妖女算帐!” 真的是面子扫地……一想起今天自己被人围观的样子,他登时痛不欲生,一把把垂落至肩头的长发甩到背后,大步朝天后宫掠去。 白衣一动,高欢居然跟了上来,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任飞扬看了看他,忽然脚下加力,如一只红色大鸟一般飞掠而起。 他用剑,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而用剑的高手一般也是轻功的高手,所以他一向对于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却看到高欢在身侧对他笑了笑:“任公子好高的轻功。” 他一直与任飞扬并肩而行,没有落后半步,不仅如此,居然还若无其事的开口说笑。 任飞扬哼了一声,好胜心起,尽力施展身法闪电般飞掠,足尖只沾着地面的草叶。风驰电掣,他一头黑发飞扬起来,大红的披风更已在凛冽的夜风中猎猎作响。 两人并肩飞掠,谁也不落后谁,闪电般向前奔去。 任飞扬正奔的起劲,忽然右手一紧,已被高欢拉住。 “快退!”高欢果断的低叱一声,硬生生将奔驰的身形顿住。任飞扬向前冲了一步,回头恼怒的问:“你又有什么毛病?” “别靠近围墙……”高欢神色严肃,看着墙角的几盆兰花,“这是素心兰,有麻醉作用。” 目光四扫,又指了指墙上攀爬的碧绿藤蔓——“曼陀罗!” 任飞扬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昨晚一进去就天昏地暗!妈的,这妖女居然用毒!”他愤愤然,但是看了看那几盆兰花,又顿住了脚步,有些诧然:“但我昨晚来的时候,这些花盆还没有放上去啊——难道她是料到了我要回来报复,所以又加了料来对付我?” 高欢却低头思索,轻轻道:“那叶姑娘是用毒的高手阿……素心兰,曼陀罗——难道是……” 任飞扬有些沉不住气了:“我们屏住呼吸冲进去吧!”不等高欢回答,他已经如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高欢却撕下衣襟包住了口鼻,又挽起袖口,等一切迅速结束妥当,才冲向门口。在冲过去的过程中,他的全身都处于高度的警惕状况中。 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之冷静镇定,显示出及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快捷的决断能力! 但无论是轻率的还是警惕的,他们两个人都无恙地冲到了门边。 任飞扬正待举手推门,高欢执剑的右手忽然闪电般翻出,“啪”地一声击在他手腕上。 任飞扬对他怒目而视,却只见高欢的右手迅速收回,剑柄“当”的一声敲在门上。一接触大门,剑柄居然“吱吱”作响!高欢急忙缩手回视,剑柄上木质的护手居然焦了一大片! “好险……”任飞扬心下虽感激,但是脸上却仍然一派傲气,心想:“看那家伙如何开门!” 只见高欢略一沉吟,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击在门上。 “嗤”的一声,铁皮包的门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 好厉害的天魔指!——任飞扬脸色又变了——只是,这么邪门霸道的武功,这个看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大侠”又怎么会的?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任飞扬往门中一看,天女祠黑沉沉的一片。 他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反手拔剑护住周身,缓缓走了进去。 他没看见,在他抽出剑时,高欢的目光闪电般地落在了剑上——那的确是一把好剑,清光冷彻,淡青色的剑脊上,用篆书刻着“问情”二字。蓦然间——不知为何,高欢目中杀气涌现! 这时,任飞扬已进了院子,回头冲他招了招手。 高欢在一刹间已把杀气消于无形,也随即跟了进去。 门内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些令人忐忑不安。 不但不见了叶风砂,也不见了她身边那一群孩子,甚至—— 连空地上那座坟也不可思议地不见了! “天!”任飞扬也不禁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欢却处于极其警戒的状态中,在黑夜中,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低叱:“快护住全身!”喊声中他亦已极快的速度反手拔剑!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闪出,随即化为漫天银光,罩住了两人周身上下。 只听黑夜中传来如闷雷般的鸣声,滚滚而至,包围了两人。 “是蜂!”任飞扬道,一边信手挥洒,淡淡一层剑光洒下来,护住了周身。两人自保均无大碍,可这一来,要求脱身却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了。高欢双眉已皱起,沉思。 突然间,一声轻哨,蜂群的轰鸣顿时寂然。 两人停手,同时望向前方。 两丈开外,一位素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她长发及腰,眉目清丽如画,可仿佛又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美丽幽灵。叶风砂……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她语气有些急促,但然沉静如故。 任飞扬心头火起,冲口正要大骂,高欢却一手拉住了他的袖子,用目光示意同伴安静。然后,转头向那个素衣女子,道:“叶姑娘设下重重埋伏,莫非另待有人前来?” 叶风砂似乎怔了一下,但终于点头:“不错,今夜有人要来杀我——两位还是请快走,免得卷入是非之中,无故受牵连。” 任飞扬哼了一声,忍不住道:“原来你也会怕别人?” 叶风砂也不理会他,淡淡道:“我已道明了苦衷,请两位快回吧。”她转头对任飞扬道:“如果任公子有什么事,也请改天再来。如果我还有命在,一定好好给个交待。” 她语音坚定而诚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任飞扬也不由收敛了一贯的轻浮和狂妄,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喂,你一个女子要对付那些人,很不安全啊!”任飞扬好管闲事之心又起,看了看眼前这个娇柔似不禁风的女郎,抱剑大咧咧地道,“我帮你一把吧!” 叶风砂略带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奇怪于这个红衣黑发的少年也会拔刀相助,但她仍淡淡道:“心领了。但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任飞扬还待再说什么,高欢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一侧,伏倒在地,贴耳于地细细倾听——过了许久,他才从地上跳起,神色极为严肃:“东南方十里之外,有水流崩堤,还有大批人手走动。” 话音未落,风砂的脸色已经苍白。 “孩子们都在绿杨堤!他们居然找到了那里!”她几乎是绝望地嘶声道,反身已向门外奔去。 红衣闪动,任飞扬已拦住了她。 “那些人一定是引你去送死的,”他凝重地说道,平日始终漫不经心、邪气十足的眼中已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而变得象剑般凌厉,“你在天女祠,他们冲不进来,可一到外边,你只有任由他们宰割了!” 风砂没听他的,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 只听耳边风声一动,她登时觉得自己全身飞了起来。风砂还未回过神,任飞扬的声音已经传来:“你这种速度,只怕跑到堤上时早已水漫金山了。”他的声音,突然又恢复了平日的戏谑。 风砂俯身看着脚下的树丛、土地在飞快地倒退,又侧过头看看这位携她飞掠的少年。大红披风衬着他黑色的长发,他整个人充满了生气和活力,仿佛一轮初升的红日。 这时,她突然觉得右手一紧,飞掠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刚回头,她就看见了右侧的白衣青年。高欢。 “你再不拉她一把,我迟早会累死的。”任飞扬笑道,一边脚下加力。 高欢和任飞扬一左一右,携着风砂风驰电掣般地掠去。 还未到绿杨堤,远远地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和孩子们的哭喊。 “姨姨快来呀,发大水了!”“姨姨救命啊!” 稚气的哭喊声象针一样地刺在她的心中,风砂的焦急已再也掩饰不住。 堤已被人炸开了一段一丈宽的口子,河水急剧涌入,整个堤岸边的土地已成一片汪洋!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挤在一堆,蹲在一个小土丘上,六神无主地哭喊着。水渐渐漫了上来,眼看已要淹没土丘。 高欢与任飞扬拉着风砂掠到了堤旁的山坡上。一落地,任飞扬开口了:“我去堵住堤口,你去救孩子们!”话音未落,他已消失。 高欢似乎有些迟疑。风砂焦急地看着他:“你还不动手?”她心急如焚,因为迅速涌进的水流,已在急速地吞没着土丘上的孩子!她等不及,不顾一切的准备涉水冲过去。 “你别动!”高欢一声喝止,终于动手了,但不是冲过去救孩子,而是闪电般地掠进了山坡上的树丛。风砂正在奇怪,只听一连串的惨叫声已在林中响起! 惨叫声未落,高欢已风般在她面前出现。风砂看到了他衣襟上的血和出鞘的剑,叹了口气——原来,高欢是杀了埋伏在附近的杀手们,才好放心地去救孩子。这个男子做事,从来都这么周到。 高欢没说一句话,已掠过了水面,轻轻落在土丘上。然而那些孩子却一个个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高叔叔!”蓦然,孩子中一个声音欢呼,“这就是救过我的高叔叔!”孩子们一下子欢叫了起来,个个伸手要他抱。 高欢发现刚才那个声音是小琪发出的,那个卖海瓜子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无邪而欢乐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对她伸出了手,说了一个字:“走!” 小琪迟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这儿我最大,先让弟弟妹妹们走吧,高叔叔!”她诚恳地请求。 高欢目光泛上了嘉许之色,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她的风骨,已是第二次让他感到惊讶了。他更不迟疑,左手抱起一个孩子,右手执剑,已提气掠过水面。到山坡上,一放下孩子,孩子就扑入风砂怀中哭叫:“姑姑!” “诚诚乖,诚诚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不能哭鼻子哦!”风砂柔声道。 那个叫诚诚的孩子果然忍住了泪,仰起小脸,抽泣着:“对,我长大了是个大大的英雄……就象高叔叔一样!”他侧头望着高欢,可高欢已不在了。 又有一个孩子被送了过来。风砂忍不住问:“你累不累?” 高欢摇摇头,又飞掠了回去。 一个、两个、三个……围在风砂周围的孩子在渐渐多了起来,而高欢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越加发白了。 到他放下第五个孩子时,在他弯腰之间,风砂发觉他的鞋上已浸了水—— 这证明他已不能象刚开始那样来去自如了。毕竟抱了一个孩子,再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同时又时刻提防着四周的暗算,的确非常辛苦。 风砂本想劝他歇一歇,可一见到激流中被困的剩下的两个孩子,她又开不了这个口。与孩子们的性命比起来,高欢累一些在她来说实在是不足道的。 第六个孩子送到时,高欢的脚步已有些沉重。风砂注意到他绑腿上已湿了一片。 “高公子,歇歇吧!”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高欢笑了笑,没有回答。 风砂第一次看见他笑。他不笑的时候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时更加动人。他的笑容,就象春风拂过雪封的荒原。 可风砂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只觉得他的笑容中有什么异样。 她记起了在大街上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徒然间明白了——是他的眼睛!那么冷酷,那么镇定,仿佛千古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时候,也唯有眼睛是不笑的。 那是绝对的冷酷。 “这等侠风义骨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冰雪般的目光?” 等她从沉思中抬头时,高欢又已不在了。他已到了被水淹没的土丘上,从水中抱起了最后的小琪。 小琪手中还抱着一个青磁小坛子,一双明如晨星的眼睛盯着高欢:“现在轮到我了,高叔叔!”她孤身一人围在滔滔大水中,至始至终不曾有丝毫怯意。 高欢俯身用左手抱起她,手竟有些软了。毕竟他已背过了六个孩子,体力消耗极大,而且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也实在不轻。 这一次他没有掠过水面,因为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绝对过不了。他把小琪托在肩头,一手执剑,慢慢走入水中。水渐渐没了上来。水很急,若换了别人,早已立不稳脚跟了。 从土丘到山坡只有五丈的路,可他却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他右手动了,小琪只见一道电光击入了水中。 “不要看!”高欢低叱一声,她忙乖乖地闭上了眼不去看。水中涌出了殷红的血,大股大股的,同时,一个黑衣人已从水底浮了上来。一个没有头的人。这边风砂也及时令孩子们转过头去。 现在连风砂也看出来了,他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他全身正处于极度的紧张防备之中!面对着周围看不见的环伺的杀手,他的每一步都没有破绽,让人无懈可击。 第二章 这时,只听上游一声巨响,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惊电似地横空一闪,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杨树已轰然倒下,正横在一丈宽的决口上。 一剑截断巨木,那是何等惊人的一剑! 巨木倒下之时,风砂看见那显眼的大红披风高高扬起,在晨曦中更加鲜艳如火。任飞扬显然也是经过激烈的搏杀才走到那边的——因为决口附近的水也已经变红,红得就像他的披风。 任飞扬仍在与那些敌手缠斗,他不是没能力杀他们,而是他实在想试试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从小到大,他没有出过白鹿城,只听别人一直夸他功夫好,可没找武林人比试,他心中始终半信半疑。 如今这帮人显然就是什么“江湖中人”,任飞扬来了兴致,准备好好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水准。 那黑衣人共有四个,都一身劲装,脸扎黑巾,手持短刀,围住了他。 任飞扬稳稳站在堤上,目光落在了一个身上。这个人看起来是四个人中的头,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好,我先用十成功夫。”他心念一动,剑已刺出。他这一剑是虚招,算准了对方会向右躲避,故一剑出手后就准备在右边再出剑。 可不等他使完虚招后转动手腕,这一剑竟直直插入了那人心口! “怎么一回事?”任飞扬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还是对方太臭。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刚才出手一剑,虽是虚招,可出手之快已让这些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闪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试试。”他刚刚想定了念头,对方两名黑衣人已一前一后同时扑了过来。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扬起剑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队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双目,而背后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斩向他的后心。谁都以为他只有向左右闪,可他偏偏闪电般往前把眼睛往刺上送! 他向前的一冲之时,右手长剑已从臂下穿过,毒蛇般准确地刺入了身后那人的心口。这时,他才抽身急退,长剑自下而上斜斜削起,那两柄峨嵋刺连同两只手就飞了出去。 这时他也感到了双目的微痛,刚才那两柄峨嵋刺几乎划破了他的眼睑!只差千分之一秒。可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他喜欢速度,也喜欢冒险。正如他喜欢穿大红的披风一样。 高欢托着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水渐渐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风砂在山坡上急切地等他前来。 这短短一段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只有小琪,抱着那青磁坛子,仍无忧地向对岸的伙伴们招手欢笑。 高欢终于到了坡地旁边。风砂跪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伸出了手:“把小琪递给我,你再上来。” 高欢没有动,脸色苍白。风砂被他目中闪过的冷利目光所惊住! 他什么话也没说,全身象僵住了一般。 风砂抬头向他身后望去,脸色亦已苍白。激流对面的山坡上,茅草唰唰分开,几十支劲弩已对准了高欢与小琪! 高欢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剑,一手托着肩上的小琪。他若不动,全身都处于严密防守之下,并无一处有空门,甚至连案上的风砂都在他的保护之下;可他只要稍动一下,几十支劲弩便会立刻射杀他于箭下!他还护着一个孩子,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下,连风砂都不敢再动了。小琪是个聪明孩子,看见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动了,便也乖乖地抱着坛子不声响。 风砂跪在石上,高欢站在水里。两人的目光同样镇定而从容。 他们在等,等任飞扬回来。只要他一回来,这危险就可以解决。 可正杀得兴起的任飞扬,少年心性,丝毫不知这边的极度险情。 风砂跪在石上,看着下边激流中的高欢。他就象一尊石像。 水还在慢慢上涨,从他胸口漫到了下颔,又从下颔漫到了嘴边。高欢仍一动不动,连眼都没眨一下。他的神经,仿佛是铁丝做成的。 风砂也没有动,跪在石上,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水漫过了他的嘴,他的鼻。他已无法呼吸! 风砂看着高欢没入水中,目光始终不变,同样的镇定、冷静。高欢看着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涨。 终于,汹涌的流水彻底把他吞没!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来。 “闭嘴,别动!”风砂恶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温和。小琪立刻被镇住了,不敢再说一句话。她以为高叔叔死了,可又发觉托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依然稳定如铁,没有丝毫放松。 半柱香过去了,水下的高欢没有动静。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 连风砂的眼中都有了担忧之色。 突然间,水声大动,小琪如箭般从水面抛起! “嗖嗖嗖”几十支劲弩立刻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她再次落到水面时,已万箭穿心! 风砂闪电般抬头,看见红衣如火般掠过!红色的披风如席般卷到,几十支劲弩悉数被包住。任飞扬!那个少年心性的家伙终于玩够返回了! 与此同时,水底的高欢已如腾蛟般跃起! “让孩子们转身!”他厉声喝道。 任飞扬右臂轻舒,抱住小琪落了下来。人未着地,左手一扬,巨大的红披风已罩住了孩子们的脸。 高欢已到了对岸的另一处。剑光闪出! 风雷之声夹着惨叫,令人心颤;而冲天而起的血柱和残手断足更构成了触目惊心的血图!剑光只闪了一下,对岸已没有了人声。 杀气好重的一剑!仿佛来自于地狱! 连任飞扬都有些呆住了。这样凌厉而血腥的一剑,连他自问也使不出来!“好厉害,好厉害……”他喃喃道,“想不到这家伙杀起人来可真不含糊……难怪不让孩子们看了。” 所有的尸体已被踢入水中。高欢回到山坡上时,面色已极其苍白,连向来笔直的腰身,也有些弯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 “喂,刚才那一剑叫什么?好霸道呀!”任飞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服气地问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高欢。 高欢仍闭着眼,淡淡道:“叫地狱雷霆。” “果然恰当!”任飞扬嘴角扯了扯,甩了甩滑到肩头的黑发,道:“我什么时候也想领教领教。” 这时,一个怯怯的小女孩声音传来:“任叔叔,你的披风。” 任飞扬低头,只见小琪捧着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风,踮着脚奉上来。她看着他时,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与防备,带着钦佩而天真的光,定定的看着他。 任飞扬被这一声“叔叔”叫得浑身不自在,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叫我任飞扬好了,别叔叔长叔叔短的。” “可姑姑让我们叫你叔叔——她说你们两个救了大家,要对叔叔恭敬一点!”小琪眨着眼睛,天真地问,“可好好的,为什么发了大水呢?” 任飞扬撇撇嘴:“看这场仗打的……连我也莫名其妙。”他回头问高欢:“喂,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高欢倚树而坐,只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跟在小琪后面的男孩子终于鼓足了勇气,怯怯唤了声:“任叔叔。” 任飞扬没好气道:“别叫什么叔叔,行不行?又有什么事?” 那个男孩子低头道:“对……对不起,任叔叔。” 任飞扬奇道:“有什么对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诚诚,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头,不安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姑姑说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负了小琪,我和诚诚就……想、想……” 任飞扬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不由火气往上冲,忍不住就往这孩子脸上抽去。那孩子下了一跳,可任飞扬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飞扬一掌到了他面颊寸许之处,突地手腕翻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大笑:“这小家伙,可真该死!不过我可不打小孩子。”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任飞扬的腿,欢叫:“任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这么高的本事,教教我嘛!” 任飞扬正被他缠得无计可施,只听一个沉静柔和的语声道:“小飞,别闹,回来。”小飞似乎很听话,立刻放开了手,十二万分不情愿地走了开去。 风砂坐在水边,揽着一群孩子,不知在干什么。 她一身湖蓝衫子,长发水般披了下来,几绺已拂到了水面。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身子似乎也有些单薄,可她双眸中那沉静的温柔,却带着一丝幽怨镇定的神色,又让人对其不敢小觑。 旭日东升,她一身蓝衫,坐在碧水之旁,长长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在水面轻拂。色彩之明丽和谐,静中又有动,简直如尘世外的仙境中人。 “居然这么美,”任飞扬忍不住赞叹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我以前可从没想过这世上居然有这么美的东西。”他没有说“这么美的人”,是因为他以把人融入了景中,在他眼里,只有这整幅画,才是最美的。 高欢倚着树,亦已睁开了眼睛。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却闪动着复杂而让人费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他也正在看着风砂那边。不过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风砂身边,却凝视着仍在渐渐上涨的水面。水流仍急,“哗哗”地冲撞着,卷起一个个漩涡。 高欢不语。突然他目光一变,大呼:“小心水里!” 喊声中水面突然破裂,几只手闪电般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风砂垂落水面的长发,把她拉下水去! 高欢手一挥,一道白光箭般射出。只听“唰”地一声轻响,白光过处,风砂那一绺长发已被齐齐截断!高欢与任飞扬已同时飞身掠出,在白光坠入水面一刹间,高欢已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剑,同时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与此同时,任飞扬的剑亦已杀了两位已沉入水中的杀手。 高欢正欲挟着风砂掠回,但突觉真气不继,半身已没入水中。他心知方才体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风砂推入任飞扬怀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断后!” 任飞扬冲天而起。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拉!高欢一眼瞥见,右手反削过去,黑索齐断,任飞扬冲天而起,挟着风砂掠向岸边。 高欢一剑削断了黑索,突然发觉水流有异,本能地在水下双脚踢出。只听水下几声模糊的惨叫,两名黑衣人浮了上来,在水上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抓着自己的咽喉。咽喉上的血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高欢飞身掠起,长剑横贯长空,剑气逼人。他每一剑出,必有血涌出。 这时,刚落到岸边的风砂惊叫了一声:“大师兄!”语声中的惊恐与焦虑让人不忍卒听。她方才历经惊险,始终不曾有半点慌乱,可这一声惊呼—— 高欢与任飞扬同时回头,已见风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够那只方才从她怀里跌落的青磁小坛子。可坛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卷走。风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疯了?”任飞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水下杀机重重,你不会武功,下去死定了!”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来!”仿佛疯狂一般,一向冷静的女子忽然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 “真是麻烦啊……你等着!”任飞扬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话音未落,人已闪电般的掠出。 掠至坛子上方,他闪电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可一刹间,坛子从水中直冲而起,撞向他的右肩!任飞扬处乱不惊,往左一闪,手已抄住了那个坛子。可在同一时间,水中一双苍白的手,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 任飞扬这一下可着了慌,他未出江湖,武功虽高,临敌经验却几乎为零,在对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脚腕时早把什么剑法腿法忘了个一干二净。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坛子往上一抛,大叫一声:“高欢,接着!” 高欢此刻也被三名杀手缠斗得急,他眼看坛子抛过来,不顾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间的峨嵋刺,如惊波般跃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间,锋锐随着他的跃起,一下子沿腿外侧创至足踝! 鲜血流满了腿部,可他终于接住了那个坛子。想也不想地,立刻双腿反踢而出,足尖点中了那两名杀手的咽喉。他缩回腿时,血已从咽喉中喷出。他足尖靴尖上,两截利刃闪闪发光。借这一踢之力,高欢向前贴水掠出,到方才任飞扬沉入之处,一剑刺下! 只听水下一声短促的叫声,血水涌出,水面分开。任飞扬湿淋淋地从水中挣扎着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高欢救命!我不会水!” 高欢看见他身侧浮上那具尸体,便一足点着尸体的胸口,渡水过去拉起了红衣少年。 他激战良久,已无力拉任飞扬返回岸边,只有以浮尸为筏——他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临近岸边,任飞扬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来,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头,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难受。不过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刺中了那名杀手,与此同时,高欢已及时赶到,也一剑从后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来。 风砂见高欢靠岸,忙伸手扶他:“受伤了么?” 高欢脸色苍白,摆了摆手,同时避开了她的扶持:“没事。” 他一步跨上岸,突然足下一软向前栽去!他忙伸手撑住地面。风砂跪在岩上,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见他右腿整个血流如注,染红了一大片。 “你还说没事!”风砂微微气急,一手按他在地上坐下,另外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扁长的白玉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格格的东西,气味各异,色彩缤纷。风砂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许,抹在高欢的创口上。 这药十分灵异,抹到之处流血立止,反而有些凉爽之感。风砂上好药,又撕下衣襟为他裹好伤。 “这一来你三天内可别乱动了,小心又破了!”风砂抬头道,突然目中涌上了泪,“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 高欢只是笑了笑。风砂发觉他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给你。”他递过那只青磁小坛子。风砂目光一亮,象看见亲人一般把坛子拥入怀中,颤声低唤:“大师兄……是大师兄呢!终于回来了。” 泪水涌出,流过她秀丽沉静的面容。一滴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他的手竟难以觉察地颤了一下。 泪,居然是热的。那滴泪滑过高欢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剑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旧的剑,青色的剑脊上没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仿佛是泪干之后的痕迹。 看见她哭成那样子,高欢依然没有问什么,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复杂而莫测。 “喂,难道这坛子里面是你大师兄么?别开玩笑了!”反而是喘过气来的任飞扬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和我们希里糊涂拼了一场,你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风砂渐渐止住了泪,回头看看任飞扬,叹息了一声,俯身看了看岸边那具浮尸,叹道:“果然是神水宫的大执法……他们、他们终究不放过我。” “神水宫?是什么东西?”任飞扬好奇地问。高欢的脸色却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问风砂:“你是怎么跟他们结怨的?” 风砂背过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绺落在水面的长发,突然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包含着种种难以言表的凄凉和沧桑,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在这声叹息中吐出尽。 她抬头看向天际,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这事,也整整过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任飞扬失声,“那这些孩子……” “是我收养的孤儿。”风砂淡淡道。她仍低头拂着水面:“五年前我才十六岁,还是雪山派柳师残门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高欢点头:“姑娘擅长医药,想必是雪山派门下的得意弟子了。” 叶风砂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年纪幼小,不懂人情世故,喜欢到处逛,一见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轻狂不羁,也不知在外闯了多少祸……”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了任飞扬一眼,继续道,“幸好我有一位待我极好的大师兄。他武功高,脾气也好,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无论他是多么的忙,他总是帮着我。他年纪虽轻,可为人洒脱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两道都卖他面子,从不过分为难我这个小师妹。”风砂说到这儿,脸上微现笑意。 高欢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师兄,是不是叫做岳剑飞?” 风砂蓦然一惊,抬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高欢点头低叹:“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剑飞最负盛名,我也见过他几次。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踪,当时武林中很多人还未这个人的消失叹息了很久。” 风砂看着他,目光渐渐露出亲切之意,痴痴道:“原来……原来你见过他……不错,没有谁知道他的不知所踪的原因……那是因为五年前我闯了弥天大祸—— “我无意中杀了神水宫宫主唯一的女儿!” 任飞扬对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宫是何方神圣。可高欢脸色却变了变:“神水宫当时势力之盛在西南方一时无两,你居然敢冒大不韪,也够大胆的。” 风砂道:“因为那个时候……那时我也不知那丑女居然是神水宫的人啊!” “那个丑丫头……出手那样恶毒,专以毒药毁去绝色少女的面容——她动到我头上,我少年气盛,自然立刻还以颜色。”她顿了顿,脸上突然微现惧色,“我杀了那丫头,可她在断气之前,瞪着我诅咒道:‘你杀了我,惩罚会比死更残忍!’” “当时我只是冷笑,压根没把她的恐吓当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师兄回来,一见到她的尸体,脸色立刻变了:‘小叶子,你居然杀了她?!’……我从来没看见师兄的神色那样惊惧过,忽然,我心里也开始怕起来!” “师兄虽生我的气,可还是帮我把她埋了,又毁了一切证据,对我说:‘千万不要再提起这件事,知道么?’我点了点,发现大师兄心里其实也很害怕——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风砂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把捞上的一绺长发编成小辫子。 “事情终于还是瞒不住。神水宫找上门来了,要雪山派给一个交代……虽然我杀那个妖女确实是替天行道,师父却不想与神水宫为敌,于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给他们处置。” 听到这儿,任飞扬忍不住诧道:“那你大师兄难道不管你了?” 风砂悠悠叹了口气:“他当时不在帮中,若他在的话,神水宫若想带走我,除非杀了他。”她低头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他对我如此,我当时却从未放在心上过,只觉得他宠着我,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心如刀割,后悔莫及。” “那是因为你才十五六岁,并不是如今的你啊。”高欢淡淡插了一句。 风砂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被押到神水宫后,我天天盼着大师兄来救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神水宫有多么可怕,一心以为只要大师兄来,一切事都能解决……” 她的话如同风一样柔和悠然的荡漾在空气中,然而,小琪却领着小飞跑了过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小飞手中捧着一大堆草叶,翘着嘴问风砂:“姑姑,你不是说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却一片也没找到?”他把手中的草气呼呼地往地上一丢。 风砂含笑刮了刮他的脸,柔声道:“世上是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你想‘幸福’会这么容易找到么?” 小飞嘟着嘴不说话,小琪拉着他的手,责怪:“我说过要你别来吵姨和叔叔们,你偏要来。咱们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两人拉着手跑了回去。 风砂笑了笑:“终究是小孩子,这种传说也信得跟真的一样。” 高欢抬起头,反问:“你信不信?” 风砂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任飞扬在一边笑了:“当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么会靠一根草来决定?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拿——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笑容开朗而灿烂,不住的催促着风砂:“喂,接着往下讲啊,你师兄最后来救你没有?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的,换了我也一样。只不过……”他笑了几声,叹气:“你这样到处惹事,你师兄迟早会被你害死。” 他语音未落,风砂全身一震,脸色转瞬苍白如雪。 任飞扬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玩笑语气:“喂喂喂,我只随便说说,别生气!” 风砂苦笑:“我怎会生气。因为你说的本来都是实话。”她语声在微微颤抖,“师兄果然在一天半夜里来救我了。可我一见他就呆了——他身上好象受了很重的伤,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了闯进来吃了多少苦头。他还是象以往那样什么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开绳子带我走……” 说到这儿,她语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说不下去:“我们……逃不了多远,就被神水宫发觉了。他们……他们武功高得让当时的我不可思议,很快我们就被困住了,寸不难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她脸色雪一样白,连单薄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时候神水宫主出来了,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看见我们两个,突然笑了笑,说他很佩服我大师兄的胆色,敢孤身一人闯入神水宫救人。看在这一点份上,他愿意给我们一个活着的机会……” “他摆了十杯酒,说其中只有一杯无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宫的天一神水。他要师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侥幸是没毒的,我们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师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来。这天一神水之毒,绝对是灭绝人性的!” “十分之一的机会,好家伙!”任飞扬抽了口冷气,“没的选了——干脆就跟他赌了这条命!” 风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这红衣黑发、意气飞扬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师兄的当年。她低下头,继续道:“我都快急死了,师兄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后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宫主问:‘你看我运气怎么样?’” “神水宫主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变,终于叹了口气:‘我算服你了,年轻人。’他挥挥手,让手下放行。” 任飞扬舒了口气,笑道:“你师兄果然运气不错。” “不会这么简单。”高欢淡淡说了句,便了低头信手拈着地上那一堆草。 风砂沉默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还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夸师兄运气真好。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见他什么也不说,有点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她仰头闭了一下眼睛,继续道:“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那种眼神……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还不懂,只隐隐有些害怕,拉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师兄低声要我别回头,扶着他快点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渗出血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杯酒是有毒的!师兄为了救我,才拼命忍住了不说。”风砂一边述说,一边已失声痛哭。 “好小子,撕心裂肺的痛,难得他能忍这么久!”任飞扬不禁脱口赞道,眼神也热了起来。 高欢却没有说一句话,嘴角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风砂流泪道:“到了山下,我只觉得他倚在我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师兄让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剑刺了自己三剑。我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才这么做的,我只盼能替他身受这种罪,可……师兄还是这样看着我,但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来,我真的怕极了!师兄却还是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笑嘻嘻,他说:‘小叶子,以后可别再惹事了,师兄再也帮不了你啦!’我大哭着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再闹事,求他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师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他是想留下来,可老天爷不让了……” “我吓坏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师兄心烦了,便骂我:‘死就是死,哭什么?就当师兄出远门去了。’我说师兄出远门,无论去哪儿总有回来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师兄这才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那样子看着我。血从他嘴角、鼻下、耳中渗出,他神色很痛苦,痛苦得几乎发狂。我也快发疯了!那时我还不会医术,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死! “师兄咬着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声对我说:‘小叶子,我喜欢你。但你……还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岁,才告诉你的……可现在不成了。’他声音抖得厉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从没有想过啊!为什么会这样?” “我只觉得师兄的手在一点点冷下去,我拼命地哭,喊着他,说他如果不扔下我一个人,我一定长大嫁给他。师兄突然笑了笑,问:‘小叶子,你真的肯嫁给我?’我点过了头,仍是哭。 “他突然拔出了剑,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开外,大笑:‘很好,很好。我岳剑飞这一生也算来过、活过、爱过,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他反手把剑一横,就、就……!” “全结束了……师兄死了,我也死了,世上不会再有‘小叶子’这个人了。我也不回雪山派了,我带了师兄的骨灰到处流浪,无论走到哪儿总把他带在一起。师兄活着时我还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却又太迟了。”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游丝般断于风中。风砂不再说什么,背对着两人坐在石上,双肩微微颤抖。 任飞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往事中,这时才吐了一口气,按剑而起,胸中热血沸腾,再难抑制,不由仰天长啸道:“世上还有这般好男儿!江湖中一定还有这样的人,我久居于此,也该入江湖结识一下英雄,闯荡出一番事业了。” 第三章 但高欢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他倚在树上,拈着几片草叶,神色依旧平静而冷淡。只是他的目光,频频落在任飞扬的剑上,脸色极其复杂地变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宝剑一观?”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任飞扬一时反应不上,怔了一怔,才随手将剑抛去:“你看就看吧,也没什么奇特的。” 高欢神色肃穆,反手缓缓抽出剑,一眼看到了剑脊上那两个字——“问情”。一丝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放好剑,淡淡道:“任公子,这剑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使用。” 任飞扬奇道:“是么?我从小用到大,除了比别的剑快一点,也没什么特别嘛!” 高欢笑了笑:“何止快了‘一点’?若不是此剑锋利绝世,剑气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剑截断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弹剑脊,一阵清越的龙吟。“此剑乃是一百年前的铸剑大师邵空子所铸,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梦想得到它——怎么,令尊没有提起过么?” 任飞扬撇撇嘴:“我爹早在我七八岁时就死了,从小他什么也不教我。” “那你的剑法……” “简单,我偷偷照剑谱练呗!反正都一样。” 高欢点头,又问:“那令堂……也没说起过么?”他神色有些奇怪。 任飞扬靠在树上,抱着胳膊冷笑:“我娘眼里只有我爹,根本顾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个月就跟着去了。那些人欺负我年少无知,个个想踩到我头上去……哼哼,他们凶,我比他们更凶!从小到大,在这白鹿城内我就是老大,谁敢再欺负我?” 红衣少年脸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间却闪着一丝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骂我是恶少……也没什么,反正我从小就没娘教。” 高欢仿佛没听他说,低头反复弄着手中的草,突然抬头又问了一句:“这么说,令尊令堂已仙逝很久了?” “不错。”任飞扬回答,然后忽然惊觉,奇怪地问,“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问这个干什么?” 高欢笑笑,不再说什么。 “姨,叔叔,快中午了,咱们回天女祠吃饭么?”蓦然间,小琪他们奔了过来,“我们肚子饿了!” 一进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院内一片狼籍,墙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想是强行闯入时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坏殆尽。 “奶奶的!好霸道的神水宫!”任飞扬剑眉一扬怒道。“高欢,咱们联手去把它铲平,你敢不敢去?”他回头目光惊电般落在高欢身上。 高欢似乎早已料到这儿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说什么。 见他沉默,任飞扬很是不满,再次问:“你去不去?不去我一个人也去干了!” 高欢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问:“哦,去神水宫?这可不是玩的。”他沉吟许久,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残酷而冷漠的光,断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任飞扬大喜,一下子跳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会去的,你这家伙虽然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可也是一条好汉子!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这个……是不是结义都要有信物的?” 抓了抓头,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相赠,任飞扬干脆解下佩剑,送了过去:“你不是挺喜欢这剑么?就送给你好了!” 高欢蓦然抬头,目光闪过一丝震惊:“你……送给我?这怎么可以!” 任飞扬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便劝解似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用你的剑跟我换吧!这一来谁也不欠谁了,是不?” 高欢注视着他,目光变得很奇怪,缓缓问:“你不后悔?” “当然不后悔!” “那好。”高欢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任飞扬。 这把剑已经很旧了,剑鞘的鲨鱼皮磨破了好几处,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鉴人——显然已伴随了高欢多年。任飞扬反手抽剑。淡青色的剑,没有嵌宝石珠玉,甚至没有刻上字。光滑的剑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 仿佛泪干之后留下的痕迹。 任飞扬看不出这剑有什么特别,便佩在了腰间,笑道:“高欢,从此后咱们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经验不行,你可得好好提点我。” 高欢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绝对的冷酷! 他转过身走了开去,看着手中的问情剑,轻轻叹了口气:“天意,真是天意么?”他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静与冷酷,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却只是转瞬即逝。 “高公子,怎么还不进去坐?”当他抬头时,他就看到一双沉静如水的双眸。风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静静看着他。高欢立刻再次转头走开—— 不知为何,他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这双眼睛看见。 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饭,高欢一个人留在庭中,好动的任飞扬已和孩子们玩开了。孩子们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与这个大男孩似的叔叔相处得很好,女孩子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脚的爬到了他身上。 风砂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热闹的一群,眼前不断浮现的却是方才高欢的眼神。 那冷酷眼中的一抹,仿佛是冰川裂开后涌出的岩浆!这个人……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着独自坐在中庭角落里月桂树下的高欢,她终于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他身边三丈,并没有回头看,高欢却淡淡开口了:“叶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他问的很奇怪。 风砂一时怔了一下,摇头苦笑:“我想是没有。” “你错了。”高欢缓缓转身,走了过来,把一片叶子放在她手上。细细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圆形叶子呈“十”字型展开。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哎呀!”风砂又惊又喜,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高欢微微笑了一下:“就是从小飞那堆草里拣起来的——有时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没有发觉,才把它丢弃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其实并不难找。” 风砂抬头,发觉他这一次微笑的时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种温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连他平日冷肃严峻的脸也柔和了不少。 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阵暖流升起,不知怎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把它送给我么?” 高欢的手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又缓缓回过了头去。他的目光在急剧地冷下去。 “你喜欢就留着好了。”他淡淡道。 风砂沉默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物递过来:“你送我三叶草,就收下这个吧。” 高欢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绺青丝,被编成了细细的小辫。正是日间他从风砂头上用剑削下的那一绺。他冰冷的指尖轻触着柔光水滑的发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风砂才问:“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宫?” “嗯。”高欢只是应了一声,不再回答。 “可你的腿上的伤还……”她的声音确实焦急而关切的。 “没关系,皮肉外伤而已。”高欢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平静。 风砂沉默良久,终于叹息般地回答:“你们……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 高欢沉默。沉默之中,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你的师兄也很自私。” 风砂脸色变了,冷冷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在死前终于还是向你表白了心迹,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会死去,永远无法陪你一世,却还是告诉了你,让你痛苦了一世……” “他若是真的爱你至深,就不会为了让自己‘来过、活过、爱过’而让你一生背上这个包袱,他本应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他死,好让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的……” 高欢一边说,一边已缓缓走开去。他说得很平静,很从容,似乎已想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来。 风砂看着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哭倒在月桂树下。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却渐渐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夜行人闪电般地没入了黑暗,穿林渡水。 “小高,你来得很准时。”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冷、很低,但却带着说不出的气势,仿佛是天生的主宰者,“一切都顺利吧?” “是的。任飞扬和叶风砂什么都没有发觉,明天就可以下手了。”高欢的声音,亦已变得不带丝毫感情,冷得仿佛来自地狱! “很好。”这一次响起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同样的冷而高傲,却也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那个声音一字字道:“明天完事之后,你可以回去把经过当面向叶风砂解释一遍。知道么?” 高欢在黑暗中沉默了一小会,立刻又断然道:“遵命!” 但短短的两个字中,却已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 “回去养足精神。完事之后回总舵来见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要他去向叶风砂当面解释?”那女子声音过了一会儿,缓缓问,“你没听出来小高似乎很痛苦吗?……你还要逼他?” “我这样逼他,还未超出他忍受的极限。”那男子淡淡而又断然道,“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杀手交易——小高是我得力手下,我不愿让他如今就失去价值——我要他自己把这件事彻底完结。” 那女子很久没有说话,只幽幽叹息了一声:“我们走吧。” “阿靖,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做的过分了?”那男子缓缓问,“有时候你的心总比较软一些。” 那女子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刚刚破晓,在郊外,冷风吹到脸上简直如刀子一般凛冽。 “喂,高欢,去神水宫报仇,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嘛!”任飞扬与高欢并骑而驰,脸上虽然都是第一次将临大敌的兴奋,却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来,连风砂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她会担心的。” 高欢一脸平静,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到了一处岔路口,突然飞身下马,掠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对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任飞扬苦笑下马,也走了进去。 两人叫了一些小菜,开始对酌,任飞扬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的问高欢。可高欢的话似乎异常的少,神色也异常的冷肃。 任飞扬饮干了杯中的酒,问:“高欢,以后咱们俩联手闯荡江湖,是不是天下无敌了?” “不是。”高欢沉沉开口了,又闷声饮尽了一杯。 “那还有谁?”任飞扬问,满怀不信。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台州府的少年,对自己的武功和高欢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高欢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永远没有人能超越的。” 缓缓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充满了崇敬和严肃。 “哇……连你都说得那么神?那两个人是谁?”任飞扬问。 高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一字字道:“他们……是一对人中的龙凤。” 人中龙凤!任飞扬眼睛一亮——值得高欢这样推许的人,一定不会寻常。 可高欢却仿佛不愿意多说,酌了一杯酒递给任飞扬,神色严肃:“我们这一次去神水宫,凶险异常,还不知能不能生还。先喝了这一杯吧。” 任飞扬接过一饮而尽,大笑:“好,有你同行,咱们就拼它个天昏地暗!” 高欢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极度冰冷的笑意。 那一杯酒喝下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来结帐。 “五钱三分银子。”小二报出数目来。高欢从怀中掏出碎银,拈了块六钱的给了小二。 “咦,这是什么?”任飞扬眼疾手快,捡起了同时从他怀中落下的东西。 一绺编好的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风砂谈了那么久。”任飞扬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别看你冷冷淡淡,可手脚还挺快的么!” 高欢从他手中拿过发丝,目中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上马。 “说真的,风砂可是一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会试一试的,”骑在马上,任飞扬的红衣随风扬起,他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戏谑的微笑,“高欢,这一次去神水宫,你可千万的留条命回来,否则风砂可又要伤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师兄第二吧?” 高欢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马奔了开去。 “喂喂,你干什么,等等我呀!”任飞扬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还不好意思什么呀!” 在马奔驰的一刹那,高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悲哀!他心中的苦难与折磨,是永远无法让别人明了的。 到了一处深山谷中,高欢放慢了马,任飞扬从后面追了上来:“你把我累死了!” 两个人并辔缓缓而行。高欢一直不语,他目中的杀气越来越盛! “任飞扬,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剑叫什么?”他突然问。 任飞扬不在意摇头:“这把剑也有名字么?” “有的。”高欢看着他,一字字道:“它叫泪痕。” 任飞扬立时想起了剑脊上那一道淡淡的痕迹,不由失声:“这就是泪痕剑?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铸,与问情、离别齐名的泪痕剑?” 高欢颔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师一炉铸出三剑,第一把剑便是问情。他深知相剑之道,见此剑锋芒清澈,却非绝世之上品,仍不免堕入红尘爱憎,是以名其为‘问情’。此剑流落江湖一百余年,直至落入你父亲任风云之手,每一代主人均历经大喜大悲,难逃情劫。” 任飞扬有点听得发怔,不由问:“这么说,这是一柄不祥之剑啰!” 高欢叹了口气,信马由缰走了开来,淡淡道来:“第二柄铸成之剑,就是泪痕。” “剑刚出炉之时,天地风起云涌,一片肃杀。邵大师心知此剑杀气太重,世间又将有不少冤魂将死于此剑下,不由动了怜悯之心,一滴泪坠上剑脊,留下了痕迹。故此这把剑也被称之为泪痕。最后得到这把剑的人,是我父亲高渐飞,他一生历经波折,但为人侠义不曾多杀无辜。终究因为泪痕滴上了剑身之故,剑上的杀气也弱了下去。” 任飞扬插了一句:“你也不是无行之人,泪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会胡乱杀人。你放心好了。” 高欢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欲言又止。 任飞扬却等不及了,又问:“那还有一柄剑,是否就是离别?” “离别,离别……”高欢喃喃念着,竟有些痴了,“它又名离别钩。因为邵大师在铸剑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剑的尖部被铸弯,看上去仿佛是钩一般。昔年离别钩的主人杨铮……唉。‘它若钩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离;它若钩上了你的头,你的头就要和你分离。但我用离别钩,却只是为了能与你相聚,永远的相聚。’……”高欢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那么,如今这离别钩,又在谁手中?”那些江湖掌故,听得任飞扬悠然神往,忍不住的问。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处。杨铮死后,他仿佛也与世人‘离别’了。”高欢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突然又道:“我再讲一段传说给你听——” “传说这一百年以来,泪痕剑下杀人无算。但若泪痕主人过分杀戮,终究也难逃一死。而且杀死‘泪痕’主人的,必定是‘问情’的主人。这两把剑,一把是‘情’,一把是‘恨’,这两柄剑,必定世世相残,……你相信么?” 任飞扬听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这怎么能信?难道你我也会相残?” 高欢蓦然回头,一字字道:“我本来也不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了。”他的语声如披冰雪,涌动着无比的杀气! 任飞扬浑身一震,抬头,却看见了高欢的眼睛——残酷、冷漠,涌动着杀气,与他平日所见的截然不同!他不禁勒马失声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高欢冷冷地笑了,“你们不是都称我为‘大侠’吗?错了,全错了!我真正的身份—— “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杀手?”任飞扬不可思议地问,在他印象之中,“杀手”还只限于几天前在天女祠边遇见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劲,贪生怕死,“你……你这种人,也会是杀手?” “杀手有很多种,几天前那不过是三流的杀手。而我们听雪楼的杀手,却是一流的。” “听雪楼?那是什么组织?”任飞扬讶然的脱口问。 “是目前全武林势力最大的组织,也是我为之效命的对象。”高欢立刻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这本是不该说的——即使对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对手。 任飞扬无奈的叹了口气,拍拍马头,看了他一眼,问:“好吧,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三年前我接了一份契约,契约上要我去杀一位名叫任风云的人及其全家。我接了,但却一直找不到这人的下落,直到我听说‘问情’曾在白鹿城出现,我才赶来调查。”高欢道,神色却是淡定的,轻尘不惊,“起初我不敢肯定你就是任风云的儿子,直到我仔细看了你的剑,又看了你的出手,才下了决心杀你。” “谁要你杀的?”任飞扬不可思议,蹙眉问,“我父母似乎从未惹过江湖人物,而我自小就在白鹿城,也没有涉足过江湖——是谁非要杀我们?” 高欢摇头:“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决不透露主雇之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已经死了。这张契约,是她临死前交给我的。”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叹道:“这真是个可怕的人。她内心充满了仇恨,发誓要灭你全家——真不知当年你们怎么结怨的。” 当然已没人知道。二十三年过去了,当然任风云、惊鸿与惊梦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被人淡忘。可唯一不灭的,是仇恨——惊梦刻骨铭心的仇恨! 这可怕的仇恨,终于把血债传到了下一代。 任飞扬已恢复了常态,哈哈一笑跃下马背,反手抽出泪痕剑:“那好,高欢,我早就想与你一比高低了,来吧!我才不信这见鬼的传说。” 他下马驻立,右手执剑贴于眉心,左手拈着剑诀。山风吹得他的大红披风与黑发一齐飞扬,但他却稳定如石。 高欢没有动,他仿佛在等什么。 突然,一丝冷笑从他唇边溢出,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倒下!” 语音未落,任飞扬脸色巨变,身子晃了几晃,不由自主委顿于地! “你……你竟下毒!”他终于忍不住嘶声道,眼睛都变了颜色,“你,你居然用了毒药!” 高欢不再看他,淡淡道:“不错。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已下了毒——毕竟你江湖经验太少,居然丝毫没有觉察的喝了下去。” 任飞扬盯着他,冷汗一粒粒从他额上流下,他脸部已痛得抽搐起来,但他的心却比肉体更痛!他用力咬紧了牙,用力的嘴角流出了血来,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与我放手一战,而要用这种卑鄙手段!”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如果战死高欢剑下,或许还是一个痛快,但是如今这般死于毒药,却让他万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了,我不是侠士,我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杀手。”高欢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冷冷道,“本来我也想给你一个痛快,可很不幸,我的主雇已经规定了你的死法。所以我才会下‘九天十地、魔神俱灭’这种毒。” 他又补了一句:“也许你还没听过这种毒,但我可以告诉你,在毒发的时候,你一定会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到这世上来……没有办法,受人所托而已,一定要让你尝尽这种剧毒的痛苦。” 任飞扬已说不出话来,冷汗一滴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连他的汗,都已成了诡异的淡蓝色!看着站在眼前,白衣玉立的无情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满了怨毒! 高欢拍了拍手中的问情,嘴角居然有一丝奇异的笑意:“那天你提议交换佩剑时,我问过你后不后悔……可惜你一口答应不翻悔。看来,传说是可信的——泪痕的主人……的确会死在问情之下。” 他转过身去,上马:“你就在这儿慢慢等死……我不陪你了,我已经按契约让你喝下了这种毒。”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泪痕剑,叹了口气:“这把剑……就给你陪葬吧!” 高欢一身白衣如雪,拨转马头,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你最后还有什么话好说?” 任飞扬艰难地开口,喘息着:“如果……如果风砂看到你这副样子……她会比……比师兄死了……还伤心……”片刻不到,连他的声音都已嘶哑不成声,毒药药性之烈可见一斑! 高欢登时一震,伸手入怀,他冰冷的指尖触到了柔顺的发丝。他面色一变,杀气全消,默默离去。 任飞扬只觉体内有如烈火焚烧,又如群蚁噬体,简直让他疯狂、让他失去理智!他瞥见了手边的泪痕,摸索着握住了剑柄:“他毕竟,毕竟还为我……留着这柄剑!” 他已无力抽剑自刎,便把剑支在地上,往剑尖倒了下去。 他没有倒在剑上。一只手已及时拉住了他,同时拿开了剑,一只纤秀而坚韧的手。 在他因为剧毒而昏迷前,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叹息:“小高果然不让人失望!只是……唉……”叹息未落,那只手已点了他全身十二处大穴。 第四章 风砂在院中修剪着花木,但她却有些心神不定。一早高欢与任飞扬的不辞而别,让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想起了高欢冷漠如冰的眼神,以及偶尔闪过的痛苦—— “这个人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怀中取出那片三叶草,细细端详着。手中握着这片草叶,一阵无言的暖流涌上心头。 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然而,他却是第一个把“幸福”交到了她手心的人。 “姨,高叔叔回来了!”蓦然,孩子们在院外欢呼起来。 风砂惊喜地抬头,快步迎了上去,正见到大步踏入院中的高欢。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风砂上前,惊喜地问,“任飞扬怎么没一同回来?” 高欢没有回答。风砂注视着他的双眼,看出了他一刹间的退缩和逃避,更看见了随之而起的冷酷、杀气、痛苦和残忍!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血腥的目光。 终于,她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脸色转瞬苍白,颤声问:“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不错。我把任飞扬杀了!”高欢不再回避,一口说了出来。 那片三叶草从她指尖飘落!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我是一个杀手。来这儿,杀他,是我的任务。”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交我们,还要帮我们?” “不靠近目标,下手怎么会有把握!” “很好,很好……我本来还一直在奇怪,一个侠肝义胆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冷如冰雪的眼神——如今我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得太晚了。任飞扬已被我下了‘九天十地,魔神俱灭’的毒。” 风砂目光在一霎间雪亮!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毒! 看着怀抱问情剑,冷酷而漠然的高欢,她拼命压制的感情终于失控! “你居然对他下这种灭绝人性的毒?你简直是个畜生、魔鬼!”风砂疯了一般地嘶声喊,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袖,摇晃,“你手上还拿着他给你的问情剑,嘴里还叫着兄弟,居然转身就杀了他!” 高欢仍旧不动声色,看着她泪如雨下,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我本来只是一个杀手,无亲无戚,无情无义,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说句老实话,用这种方法杀人,我早已用过几十次了。只有你和任飞扬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上当。” 风砂呆住,因为极度的震怒和惊异而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叔叔……你真的杀了任叔叔?”蓦然,一个稚气的声音问。一大群孩子不知何时已围了上来,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盯着高欢。 “高叔叔是个大骗子!”“高叔叔坏极了!”“打死他!”孩子们扑了上来,哭着围着他又踢又咬。 高欢神色不动,任凭孩子们厮打着他,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忽然冷冷对风砂厉声道:“快让他们住手,否则不要怪我对小孩子动手!” 他杀气逼人的语声,让风砂不自禁的扑上去拦住了孩子们:“你们快回屋里去,不准胡闹!” 孩子们不敢不听她的话,悻悻散了开去,然而,临去之时的回眸中,那些本来明亮天真的眼眸中,居然有那般深刻的仇恨——或许,这是第一次将那些仇恨种入那样幼小的心灵中吧?高欢心神有些恍惚,突觉有人扯他衣襟,低头,却见小琪仰头轻轻地问:“高叔叔,你真的……杀了任叔叔吗?” 在小姑娘那样明亮如水的眼眸中,心冷如铁的杀手徒然也是一痛! 但他仍是淡淡点了点头。见他承认,小琪目光立刻充满了愤恨,哼了一声转头就走:“高叔叔坏死了!我永远不原谅你!” 这时,刚走开的小飞又折了回来,对着高欢一字一字道:“高叔叔,迟早有一天,我学会了武功,会找你为任叔叔报仇的!你记住!”小孩子握紧了拳头,认真的看着他,许下诺言。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高欢嘴角再次泛起,他木然地看孩子们离去,这才抬头看了风砂一眼,从怀中取出那绺长发,抛还给她:“戏已演完,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砂触电般一震,泪水已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地上捡起那片三叶草,也抛了过去:“还你!” 高欢看也不看,忽然反手拔剑! 问情剑的光芒纵横满空,那孤零零的一片叶子转瞬被搅得粉碎。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砂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痴痴地看着漫天飞舞的叶片。 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她的“幸福”……已如叶般破碎而飘落了。 她终于伏在树上放声痛哭! “只会哭的女人,永远只是废物。”一个冷淡而傲气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风砂抬头,泪水立刻止住。泪眼之中,她看见院中竹下站着位白衣女子,脸罩轻纱,正静静端详着自己。她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灵魂深处。 “我……只是实在承受不了了,才……”风砂一向坚强高傲,可不知为何在这个女子面前却软弱了起来,虽然硬撑着,但声音已颤抖了起来:“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你凭什么……凭什么指责我……” 白衣女子颔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目光中竟露出了怜惜之意。 “叶姑娘,你是个很好的女子……如果能帮到你什么,我不会吝惜我的力量。”她缓缓开口,眼眸深处却有一丝笑意,“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救回了任飞扬——那么,相信‘九天十地,魔神俱灭’之毒虽剧,也难你不倒。” 风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呼:“什么?你救了任飞扬?他……他在哪儿?” “已经在你房中,”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相信你会救活他的。不过……”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他伤好之后,我会立刻带走他。” “为什么?”风砂惊问,“你、你又是谁?” 白衣女子的目光突又变得冷漠,轻轻冷笑:“我救了他,他必须为我做点什么来交换他的性命。我做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她的语气,也变得威严而寒冷。 “那么……你帮了我,我要怎么报答你?”风砂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 白衣女子看着她,突又笑了笑:“我很喜欢你——你很象过去的我。所以这一次我帮你,是不用任何代价的。”她转身欲走,又回头叮嘱:“三日之后,我会来带走任飞扬。你不用想法子躲开我,因为我若要干什么,从没有办不到的。”她一双剪水双眸灿灿生辉,钻石般夺目而冰冷。 风砂不知为何对这神秘女子徒生亲切,不由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子迟疑了一下,展颜一笑:“我姓舒,别人都叫我阿靖。”她拂开面纱,露出了清丽端庄的面容,那绯红色的短剑,清光绝世,闪耀在她的袖间。 风砂一时反应不上,怔怔见她回身掠出院子,尚自喃喃自语:“阿靖,阿靖……”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失声惊呼:“听雪楼的靖姑娘!居然,居然是她来了!” 但她来不及多想,立时奔入房中——任飞扬还待她施救! 任飞扬醒转时正是午夜,但他一醒来却见到了满室烛光,和烛光下略显憔悴的风砂。她一直坐在灯下等他醒。她的容色苍白,眼波朦胧如雾,在灯下看来,仿佛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雾之灵。 任飞扬头脑依旧混乱,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不由张口欲呼:“风砂!”可他全身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张了张口,喉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距他昏死,已过了二天二夜。这期间剧毒侵入他体内,把腑脏、静脉侵蚀殆尽,连血液也遍布毒素,全仗着风砂全力救治,一丝丝把毒拔出,才几次转危为安。 风砂正在将睡未睡之时,徒然惊醒过来,失声喊:“高欢,别杀任飞扬!”她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从梦中惊呼而醒。她一转醒,看见榻上任飞扬看着她的眼睛,不由狂喜:“任飞扬!你醒了?你醒了!” 她扑到榻边,泪水不由自主一滴滴直落下来。任飞扬虽是为高欢所伤,但不知为了什么,在她内心深处,却仿佛是自己害了他一般。 风砂端来一盏茶,用纱巾沾湿,轻轻润了润他干裂的双唇,再慢慢把茶水一匙匙喂给他喝。 这茶乃白菊与冰糖同煎,润喉清火,任飞扬喝了几口,神志略为清明,终于发出声来:“风砂,我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有一个人救了你,把你送来医治的。”风砂柔声道,“你怎么了?” 任飞扬浑身一震,目光又露出了刻骨的怨毒!但他看见风砂,轻轻叹了口气,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吃力道:“没……没什么。”他实在不想再伤风砂的心。对于高欢,他固然恨之入骨;可对风砂,他却始终不想让她伤心。 风砂看见他的止言,心下明白,却更是难过,含泪道:“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是高欢下的毒手。”她声音虽在发抖,可依然很平静:“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畜生。” 听到这样的话从风砂嘴里吐出,任飞扬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从小飞扬跋扈,任性妄为,被一帮狐朋狗友捧上了天,处处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这次遭遇,不啻为他从未有过的挫折和打击!他生性虽骄横,但对朋友始终披肝沥胆,不存半点戒心,如今却被“朋友”玩弄于股掌之上,险些丧命。 他骤然遭此巨变,一时无法排解,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生生地把心灵扭曲! 风砂突见他平日明朗的脸上现出极为痛苦恶毒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跳,柔声道:“你毒性方退,还要小心养病,毒性若是反扑就凶险万分了。” 任飞扬缓缓点点,不再说话,合上双眼静养。 天已渐渐亮了,村中各处已有鸡鸣遥相呼应,窗纸上已透出了白光。 风砂也不由沉沉睡去,伏倒在桌上。 突然,几声惨叫划破黎明!叫声传自院外,风砂一惊,挺身坐起。 “妈的,这娘们还真厉害,在这院内外布下了不少毒。”墙外一人低声道,“上次来的十二个兄弟一个也没回去,难不成全死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不是说这娘们不会武功么?” “反正得小心。你看老大还没进去,已在墙外中毒死了。咱们小心点,别着了道儿。” 风砂的窗子离外面只有一墙之隔,因此听了十之八九,不由脸色大变,奔至任飞扬榻前,扶起了他:“神水宫的人又来了,咱们先躲一躲。”一言未毕,院门已被踢开! 任飞扬强自支撑从榻上起来,扶着风砂的肩。他这一动,口鼻中登时汩汩涌出血来,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他咬牙不出声,跌跌撞撞地由风砂半扶半抱着进入祠堂。风砂转到天女像背后,推开一扇暗门,与他匆匆弯腰躲入。 一入暗室,任飞扬再也支持不住,一大口血喷了出来,面色转为青紫。 “这可怎生是好?他这一动,体内毒气又要反扑了。”风砂心知情况凶险万分,不由一阵无措。但她生性坚强无惧,虽处境险恶,仍镇定自如,没有丝毫的气馁,已急速地想着全身之策。 剧毒反啮,无法忍受的痛苦逼得任飞扬张口大呼。风砂此时听到了大门推响,情急之中反手堵住了他的口。任飞扬这声厉呼便再也发不出来,他在神志迷乱中紧紧咬着牙关,深深咬入风砂的手背! 血从风砂的手上不住流出。她疼得眉头都蹙了起来,却忍住了不叫出一丝声音。她紧紧扑在他身上,摁住他四肢,以免他在挣扎时发出声响。 门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走近,似乎有五六人。其中一个道:“奇怪了,刚刚好象还听到有人走动,怎么一进来又没人了?” 另一人道:“这妞不会武功,所长只是用毒而已。咱们此次前来又备了辟毒丹,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也好雪宫主多年心头之恨。”众人在房中细细搜寻,风砂的心也随着他们的动静而七上八下。 突地听一人道:“东边屋子有动静!”众人一声呼哨,立时四散追去。 风砂暂时舒了口气,提到喉咙口的心放了下去。她看着任飞扬的脸色,心知剧毒正在他体内肆虐,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由心如刀割。 只听东边房中一片嘈杂,蓦然,一个尖声大呼:“姨姨,救命!”话音未落,只听惨呼已起! “诚诚!”风砂脸色惨变,目光更有如疯了一般!她不顾一切地起身,可手却死死地被任飞扬咬住。她怔了一下,看着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任飞扬,颓然坐了下来。 任飞扬手足又一阵抽搐。与此同时,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风砂大惊之下死死压住了他的挣扎,在他耳边轻轻道:“再忍一会儿!”任飞扬缓缓点头,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两人在黑暗的密室中,无声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次回来的大约只有两三人,其中一个哂道:“还以为是那娘们,谁知是几个崽子,真是空劳我一趟往返!”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别的地方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这时,先前那人突然叫道:“你们看,这杯茶还是热的!人一定在左近!” 暗室中风砂身子一震,面色转为苍白。她心知这房内陈设简单,对方若细细搜寻,过不了多久便要发觉这个地方。 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打砸声,还有孩子们尖利的哭叫声,暗室内部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又闷又热的暗室中,只有任飞扬粗重的喘息声和风砂急促的呼吸。风砂伏在他身上,一动也不敢动。黑暗之中,任飞扬似乎已经历过了剧痛,神色稍见清醒,渐渐松开了咬着的牙关。 对方的脚步声在离暗门几步之处响起!风砂屏住呼吸,不敢稍动。虽然任飞扬松开了口,可她的手却不敢移开。她手上温热的血,一滴滴流入了任飞扬的嘴角。任飞扬没有动,可眼中已有泪光。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同感受着这死亡边缘的恐惧。两人的衣衫均被冷汗湿透,可谁也不敢动一动。风砂突地听到外面又一声孩子的惨叫,身子不由剧烈一震! “是小飞……小飞死了!”她身子渐渐发抖,但仍拼命忍住不啜泣出声。 任飞扬神志已然清醒,他右手缓缓伸出,抓住了腰间的剑。可毒性未退。这灭绝人性的毒,已让他连收紧手指的力量也没有!他感觉到风砂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仇恨、恐惧和绝望在共同逼来。他在黑暗中听着风砂压低的啜泣和呼吸,感觉到她脸上的泪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脸上。 生平第一次,他眼中流下了泪! 在黑夜之中,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流泪。但他与她的泪,他与她的血,的的确确流在了一起。 任飞扬缓缓咬紧了牙关,他的牙齿没入风砂的手背。 他在内心暗暗发誓,无论是生是死,这一刻他将终身不忘!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风砂的身子一僵!同时门外咫尺传来一个声音:“这儿有扇暗门,进去看看!” 他的心也在往下沉。 风砂蓦然坐起,在黑暗中静静不动,注视着门。 门外几个先商量了一番:“说不定真在里面,可得小心了。这娘们鬼花样多。” “怕什么,咱们这次也是有备而来,准备了几件厉害家伙。嘻嘻,曹老三正在东边房里做一件最厉害的东西呢!”有一个人阴阳怪气的说,得意之声溢于言表,“等一下看我们把此地炸成废墟!” “喂喂喂,有完没完?我先上了!”另一人不耐烦了,终于发作。 话音未落,门“轰”地被一脚踹开。 门开的一刹那,任飞扬只看见风砂右手一扬,一片红雾散了出去。门口那人长声惨呼,一头栽了下去。“老八,老八,你怎么了?”嘶哑嗓子的急问。 只见老八双目泛青,口中竟嘶嘶作响,蓦地伸手掐住了同伴的脖子!嘶哑嗓子大骇,忙大叫:“老五,快帮忙!”左边那人一刀下去,发疯的老八立时没了声息。 “妈的,我先服下辟毒丹,看这妖女还有什么花招!”老五恨恨骂着,一步步向暗门走来。他长长的影子投入室中,狰狞可怖。 风砂目光中已露出绝望之色,她手上已没有一样毒药!她下意识地往中间坐了坐,挡住了身后的任飞扬。 老五一把推开门,低头探入,一眼就看见了密室中的风砂,得意地狞笑:“臭娘们,看你还能飞到天上去?”他一步跨入,伸手抓住了风砂的长发往外拖。突然,他动作停了,双眼凸出,“砰”地一声仰天摔出门外,心口的血如泉般涌出! 风砂喘息着起身,抬头就看见了黑暗中同样扶墙喘息的任飞扬!他一身红衣已半为血所染,长发由于汗水和血水沾在颊上,脸色苍白,正一手拄剑,一手扶墙剧烈地喘息着。 方才这一剑,实已耗尽了他仅存的一丝体力。 可这一剑之可怕,也已让门外剩下两人不敢妄动!暗门开着,可他们不敢再进去一步,仿佛其中有杀人无形的鬼怪。 僵持了一会儿,门外一人突道:“对了,干嘛不用火药炸死他们?”此话一出,另一人也恍然大悟,拍腿大笑:“早说多好——反正宫主也说了活的抓不到死了的也好,炸死这妖女!” 室内任飞扬和风砂相顾失色,不由自主伸过手紧紧相握,在这绝境之中,他们两人只有相互扶持,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嗞嗞”之声已响起——随着这死亡之声,一只小包被从门口抛了进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死亡的弧线。 在火药抛进来之前,任飞扬一把抱住了风砂,不顾她挣扎,死死的将她护在了怀中! 突然间,门外又传来两声急促的惨叫! 在炸药落地之前,一只手伸了进来,一把握住了燃烧的引绳。 当这只纤美如玉的手舒开时,火已灭,灰已冷。 “靖姑娘,是你!”风砂惊喜若狂,忙扶住任飞扬出了暗室,对那个绯衣女子微笑。 那个绯衣女子缓缓一笑:“来得晚了一些,让你受惊了,风砂。”她双眸落在血披满身的任飞扬脸上,轻叹一声:“毒是退得差不多了,可伤又重了不少,看来今天要带走他也实在有些麻烦。” 任飞扬迟疑地看着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的绯衣女子来自何方。风砂忙在一边说明:“这是听雪楼的阿靖姑娘,就是她带你回来让我救治的。” 任飞扬脸色变了。不是感激,而是愤怒:“听雪楼?高欢也是听雪楼的杀手!你们又杀我,又救我,到底想干什么?”风砂也怔住了:高欢也是……听雪楼中的人?那么这位靖姑娘…… 阿靖却微微地笑了:“任飞扬,杀你是高欢的任务,与我无关;救你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听雪楼无关——高欢已经将九天十地之毒给你服了下去,已完成了雇主的嘱托。”她顿了一下:“无论怎么说,你这条命还是我救的。怎么,你不说一声谢谢?” 迟疑了许久,任飞扬终于道:“多谢。” “多谢?”阿靖的笑容带了几分讥诮,“光一声‘多谢’没什么用。我既救了你,你就得还我这个人情。”她的眼眸冷锐,任飞扬道:“你待怎样?” 阿靖笑容顿敛,一字一字道:“加入听雪楼,为我们效命一年。”见他不答,她又冷冷一笑:“一年的自由换你二十四岁的性命,的确已很便宜,你答不答应?” 任飞扬目光错综复杂,似乎在沉思。进入江湖,正是他目前心里所向往的——过了许久,他却冷冷道:“要我和高欢共事一主,绝对办不到!” 阿靖神色不变,静静道:“你恨高欢,是不是?——高欢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职业杀手;你武功虽强,经验却太差。你若想打败高欢,加入听雪楼可以带给你所缺少的东西。” 任飞扬沉吟许久,神色瞬息万变,忽然一抬头,眼神亮如闪电。他正要答应,风砂却拉住了他。“不要答应她!”她几乎是哀求着喊,“不要加入听雪楼!” 阿靖似乎怔了一下,淡淡道:“你们两个也累了,先歇一会儿吧。” 风砂扶着任飞扬躺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直奔东厢房——孩子们怎么样了?一定……有几个受伤吧?她一直往门外走去,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她刚刚到门口,身边绯红色的衣衫一闪,阿靖已经抢到了身侧,伸手挡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别过去了,全死了。” “全……全死了?”风砂一下子全身无力,扶着墙,目光突然空了。 小飞、诚诚、小琪……这些孩子由她抚育四五载,情如母子姐弟,不到一天之前,他们还在身边嬉笑玩乐,而如今却已阴阳相隔! 用力咬着牙,唇角沁出了血丝,她清澈的眼中也不由被仇恨之色蒙蔽,低声道:“神水宫,你也未必逼人太甚!……不可原谅……我叶风砂绝对不能和你们罢休!” 她蓦地抬头,在绯衣女子面前跪下,低着头,咬牙低声道:“靖姑娘,我自知武功低微……可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请、请姑娘相助!” 倚着花树,阿靖见她跪下,神色不动,看着天际的白云,淡淡冷笑,轻声道:“你明知我做事向来有代价,你拿什么东西与我交换?” 风砂一字字道:“无论做什么,只要风砂有一口气在,必以性命交付姑娘——” 她抬头望着阿靖,眉目间沉静决绝,然而眼神深处却不知是何种表情。仿佛有幽暗猛烈的火,在灵魂中烈烈燃烧,夹着绝望的叹息和疯狂的仇恨。 又是一个为了得到鲜血和力量而不顾一切的人……究竟仇恨是什么东西?竟然将所有纯净的灵魂都按入了血污的炼狱——这个叫叶风砂的女子,曾经是那样水一般柔顺明净的人啊。 在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眼神的时候,自己几乎都有一种恍然看见前生的样子。 然而,这个女子,终究还是堕入了血池么?如同如今的她一摸一样啊…… 阿靖默默叹息了一声,手指抚摩着袖中清光明澈的血薇剑,目光在面纱背后瞬息转换不定。叶风砂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相若的女子,不曾站起。 她那样平静然而猛烈的目光,仿佛是无形的压力,隔了空气向对方望去。 “借你力量的话,你能拿什么回报我呢?——你根本不是适合在这个江湖里生存的人啊……”阿靖轻轻摇头,然而低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叶风砂,似乎再也不忍看见这个一向坚贞自立的女子一直忍受着如此的折磨,俯身伸手轻轻将她扶起。 面纱后的目光,在看着蓝衣女子眼神深处几近绝望疯狂的表情时,彷佛无声的叹息了一下,终于淡淡道:“好罢……如果你肯从此投效听雪楼,如若萧楼主也有意铲平神水宫,那么,我倒可以答应等灭了神水宫以后,以宫主之首相赠。” 风砂抬头看着这个绯衣的女子,看着她唇中吐出的诺言,有些失望的、坚持着问:“你……你也不能肯定的答允我么?你已是听雪楼首脑人物,灭神水宫还不是一声令下的事情?……你、你终究还是不肯?是不是?我没有价值……根本无法和神水宫那个筹码对等,是不是!” 因为再度的绝望,她紧紧抓住了绯衣女子的手,十指用力的几乎刺破她的皮肤。然而,阿靖没有拨开她的手,看着叶风砂的眼睛,她却极度冷漠的点了点头:“不错……你能做甚么?你这样的人,到了听雪楼里根本没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就是我舒靖容答应了,但是萧楼主呢?他可是从来不做不对等的交易。” 叶风砂放开了手,看了她片刻,然而无法从那冰雪般的目光内看出任何缓和的迹象,再也不多想,她起身,一字字道:“那么,就当我没求过你!我自己一个人也会去想办法的!”她转过头去,纤弱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 因为她也知道,如果只凭一己之力,对抗神水宫根本是不可思议之事! 以当今武林格局来看,要扳倒称霸藏边的神水宫,虽不是不可能,但是有这个实力的,除了中原霸主听雪楼外,唯有黑道第一势力风雨组织、以及另一个神秘的天衣会。 然而,后面两者几乎不在江湖中露面,求助于它们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或者……用任飞扬来换吧!”蓦然,阿靖的声音在身后冷漠的响起,叶风砂一震,莫名的回头望向那个一身绯衣的女子,等待她的解释。 阿靖微笑,淡淡道:“你对于他有救命之恩啊……以他那样的性格,就算你不开口求他帮忙,只要让他知道了你目前的情况——我想,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为你复仇吧?” 说起那个红衣黑发的少年,眼光中有不知是讥讽还是欣赏的光,绯衣女子漠然的提出了条件:“他那样的人,才是听雪楼最需要的——如若任飞扬愿意为你而发誓永远效忠于听雪楼,为萧楼主驱遣……那么,我可以向楼主提议,开始着手做进攻神水宫的计划。” “如何?”绯衣的女子淡漠的笑了,似乎不愿多说,转头问:“风砂,你是要自己去求他,还是让我转告他你目前的情况?……只要他知道你的情况,他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 风砂无言,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轻抚自己的右手,白玉般的手背上,那深深的牙痕中还在流血。虽然同在一个小城,他们却不曾相识——然而在密室中,两个人在死亡边缘的共同挣扎,却在片刻间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某些人一生也无法达到的情谊! “不。”许久许久,一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叶风砂的嘴角吐出,她的手用力握成了拳,上面的伤口再度裂开,血顺着雪白的手掌流了下来,一滴滴滴落地面,“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要把他扯进去!靖姑娘!” “我不想他成为另一个高欢!”风砂蓦然回头看着阿靖,眼光冷彻入骨,但语音却在微颤:“听雪楼会毁了现在的任飞扬的……求求你,别让他去听雪楼,放过他吧。” 阿靖目光也变了变,突然凝视着她,低低道:“我倒未曾料到你如此看重于他……但事到如今,我也无能为力。我已传言总部,将带他回去效命……令已下,覆水难收。如果任飞扬不肯,那末,他便只有把那条命还给我。” 风砂怔住,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与自己相若,却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少女,看着她冷漠的脸色和不动声色的眼睛——难道,这就是江湖传言中、翱翔九天的凤么?那样孤独而冷漠,哪里有百鸟朝贺的雍容与华贵?那样锋利的眼神背后,隐约却是极度的落寞。 只因为看的出同为女子的她眼神背后的那一丝落寞,风砂终于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再次出言相求:“靖姑娘,你、你可不可以收回命令,放过他?我知道你可以的!” 目光闪烁了一下,阿靖沉吟未决。正待回答,却突听身后一人淡淡道:“你错了,她不可以。” 这个声音淡然而冰冷,带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仿佛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但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阿靖的神色却变了。 风砂惊讶地回头,不由也怔住。 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位身披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冷冷看着她们二人。他眉目清奇,目光锐利,可面色却颇为苍白,嘴唇也是反常的红润,仿佛刚刚吐了一口血似的。因为身怀医术,风砂一看之下,便知此人身有恶疾,已趋不治之境! 阿靖缓缓走到他身前,单膝下跪,低声道:“拜见楼主。” 绯衣一动,方才弯腰,那青年公子已经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轻轻咳嗽着,淡淡道:“何必那么客气,阿靖。”在抬手之间,风砂发现他的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完全是书生气的手。 “方才我已在偏房与任飞扬见过面了,他已答应我加入听雪楼——阿靖,你眼光不错,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平视着阿靖的眼睛,青年公子微微颔首,赞许。 听他这等口气,风砂心中突然一动,不自禁的脱口而出:“听雪楼楼主!你是萧忆情!” 与此同时,她心下一黯,已知任飞扬终究要踏入江湖!听雪楼主已经过问了这一件事……他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萧忆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风砂发觉,他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 那几乎是和高欢一摸一样的笑容。 根本没有留意旁边站着的女子,萧忆情只是向一旁的绯衣女子道:“高欢想必已回楼中待命。任飞扬以及一干新来人手,我已下令派人送往总部训练——阿靖,咱们也该回去了,离开才几日,已经积压了很多事务。” 他向阿靖说话之时,虽是和颜悦色,却始终矜持自重,并不过分热忱,也不过分冷淡。 阿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风砂,忽然道:“这位叶风砂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携她同行?” 萧忆情听到“朋友”二字,似乎怔了一下,这才多看了风砂两眼,目光却仍是淡淡的,道:“现下带她同行不太方便。来日方长,日后相邀也不迟。” 他语中有不容置喙的武断,但阿靖居然想也不想,漠然回答:“是,楼主。”转头对风砂一点头,道:“那么后会有期,风砂。” 风砂看他们两人的对话,既惊于萧忆情的专制,又讶于阿靖的漠然服从。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难道这样子的两个人,居然就是武林中那个众口相传的传奇?同行同止,同心同意。可今日看来…… 在风砂沉吟之间,两人已起身走开。 还未走出院子,突然听东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孩子声音呼道:“姨姨,姨姨!” “华儿?你……你还活着?”风砂一眼见到那踉跄跑过来的孩子,惊喜不已,迎了上去。那孩子衣衫破碎,眼青鼻肿,看来也吃了不少苦,哭道:“他们、他们打我,还往我嘴里塞……” 阿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孩子奔过来,见他口边流血,不由眉头皱起,眼色也阴沉了下来。 “走罢,别多管。”萧忆情催道,带头转身继续走了出去。沉默了一下,阿靖也跟了上去,可转身之间,忽听到极其微弱的“嘶嘶”之声,突然脱口而呼:“别碰他!”同时已飞身掠去,一掌推开风砂。 萧忆情脸色亦变了,闪电般抢身过去,在阿靖触到孩子之前,一把挡住她身前,反手两掌分开了她与孩子,口中叱道:“你不要命了?”一语未落,他一掌推在那个孩子腰间,把他生生抛起三丈! “你干什么?”风砂嘶声喊。可就在这一刹间,阿靖也闪电般的横拍出一掌,击在华儿胸口,孩子哇地一声,口中的血如泉般涌出! 同时,这两掌之力,亦已把孩子如断线风筝般抛了出去! “轰!轰!轰!”孩子身在半空,突然整个身体爆炸开来!这炸药威力巨大,震得人耳中如鸣,口角流血。风砂也被巨大的冲击之力击得伏倒在地。 许久,待得平静后,风砂勉力抬头,只见院中血肉狼籍,如下过一场血雨一般,腥臭刺鼻,十分可怖。这……这就是华儿的样子?那一刹间,她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这时,她看见竹下神色惨淡的绯衣女子。 阿靖在最后一掌击中阿华之时,也首当其冲的被火药所震伤,脸色苍白的她按捺着胸口翻涌的血气,却勉力起身走过去,对萧忆情缓缓道:“属下不力,让……让楼主受惊了。” 萧忆情身上也溅了不少血,白裘上犹如有红梅点点盛开。因为火药的冲击,病弱的人禁不住开始连连剧烈的咳嗽,然而根本顾不上回答,他只是一把扶住阿靖,连点了她伤处几处大穴,咳嗽着、叱道:“方才、方才你干什么!这么霸道的火药,也去硬接?你……你怎可如此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一刹间,他的语音是颤抖的。 风砂暗暗震惊,因为她也听出了萧忆情语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惊恐——连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也会有焦急惊恐如斯之时! 阿靖强自运气,缓缓站了起来:“属下不妨事,但楼主万金之躯……” 听到这样的话,萧忆情目光中微现怒意,冷笑道:“万金之躯?哼哼……万金之躯!”他蓦地回头,厉声道:“来人!”语音未落,墙外三人已逾墙而入,左右两人单膝下跪,惊恐地禀告:“石玉参见楼主,属下保护不周,特来领死。” 拂了拂衣襟上的血迹,听雪楼的主人只是瞥了属下一眼,冷冷道:“此事太突然,难怪你们——至少,你们还擒下了出逃的残党。”他目光闪电般落在当中被挟持的那一人身上,冷哼了一声。 “报告楼主,此人方才从院中逃出,被属下们擒下。”石玉禀报,萧忆情走上前去,伸手拉下杀手的面巾,冷冷道:“果然是神水宫中人!哼哼,方才的火药,想必也是你放的了?”那人欲待狡辩,可与萧忆情冰冷的目光对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将火药以油纸裹好塞入孩子胃中,以人为炸药,好一招出其不意之策!”萧忆情拍拍那个俘虏的左肩,目中有赞赏之意,“若不是阿靖当机立断,击得孩子狂喷鲜血、浸湿了一部分炸药,只怕连我都在劫难逃,你当真是个人才!” 对方见听雪楼主如此赏识,彷佛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想也不想,立刻道:“如果楼主放小的一条生路,甘愿为楼主做牛做马,赴汤蹈火!” 似乎早料到有这样的回答,萧忆情唇角露出一丝漠然的笑意,微微点头,淡淡道:“你这样的人才,杀了也太可惜。” 风砂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一个个无辜惨死,恨不能食凶手的血肉,而如今听萧忆情之意,居然还要重用这个刽子手。再也忍不住,不顾对方是如何的人物,她厉声道:“杀人必须偿命,岂可以暴易暴!” 萧忆情微微一笑:“我杀人已多,难道我也要偿命?” “现在没人能杀你,但上天有眼,杀人者必将为人所杀!”风砂毫不畏惧,直视着这个武林霸主,冷漠尖利的回答。萧忆情左右已面色大变:居然、居然有人敢在楼主面前如此说话! 萧忆情咳嗽了几声,只是淡淡点头:“很好,很好。” 话音未落,他已拔刀! 刀光一闪,凄迷如烟,转眼又没入袖中。这两刀不是杀风砂,而是斩向那名擒获的刺客! 刀一横一竖,一刀割开胸膛,另一刀直剖开腹腔。两刀俱恰倒好处,是以虽开膛破腹,可那人却尚未气绝,兀自惨叫不休,凄厉而痛苦。 刀落之时,萧忆情已退身,这一腔血便没有溅上半滴,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挣扎的血人,他只是冷冷道:“不错,你的确是个人才,我很想重用你。可惜,你不该伤了阿靖……” 他回头,已有手下之人抬来两架软轿。萧忆情亲手扶阿靖上了轿子,才自己上了另一架软轿。起程之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回头,淡淡吩咐手下:“备轿,带叶姑娘同行。” 风砂看见这萧公子冷酷无情的出手,已是几乎呕吐;可听他的吩咐后,却渐渐若有所思。 人中龙凤……那就是传说中的人中龙凤! 第五章 三抬软轿,在听雪楼人马的严密监护下,向洛阳急速行来。 然而,风砂再也没有机会和阿靖说上一句话。 回到了萧忆情身边的她,仿佛恢复到了一贯的冷静淡漠,沉默而干练,连中午用膳时,手上都是拿着几封刚刚到达的飞鸽传书,一边启封,一边和听雪楼主低声的商量着什么,摒除了外人。 “将饭菜送到楼上雅座里去,楼主和靖姑娘不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 几乎每一次进路边客栈歇脚时,在开饭前,领队的叫江秋白的高个子年轻人都那么说。仿佛早已经习惯最高层的行为,所有听雪楼的属下都默不作声,然后,各自归位吃饭。 那两个人,偶尔也会下楼来,和手下们说上几句,然而神色却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丝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声响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会静下来,然后垂手、退开。 虽然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时,任何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仿佛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们的楼主……那个君临天下的武林神话。 萧忆情不能算寡言,他经常要对于他那样巨大的组织负上谋策的责任,从他嘴边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时候,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的长——所以,在外人的感觉中,他实在是一个话说得太少、太内敛的人。 呆在他那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俯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或许,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相随在侧。 在风砂眼里,听雪楼主人的脸色、平日里几乎都是苍白的,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他的目光寒冷而飘忽,仿佛暮色中明灭的野火——连他的一双手,也是清瘦而修长,苍白得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无论如何,他也不像一个霸主……这个年青的男子只是一个病人。 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却可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轿!”一日中午,正在赶路,靖姑娘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队伍中,三抬软轿立时止住。 风砂也不由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因为,她也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咳嗽和喘息! “楼主、楼主?”绯衣的女子走下了轿子,来到了萧忆情所在地软轿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让他们退开三丈,然后低低的隔着帘子问里面的人。 没有回答。 风砂只看见帘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只修长的手半伸着,痉挛地抓着帘子上的绒布,指甲上已经转为诡异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发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她脱口惊呼了出来,不自禁的走出了轿子,准备过去一尽医者的本份。然而她还没有走近轿子一丈,阿靖用目光严厉的阻止了她,那样充满杀气与戒备的神色、让风砂片刻间几乎神为之一夺! 阿靖弯下腰去,握住了那只手。 萧忆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极其稳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隔着帘子,他只是痉挛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绯衣女子略一犹豫,立刻回头吩咐:“江秋白,带人严密护卫楼主软轿!进入方圆五十丈内的外人一律杀无赦!”那一刹间,她脸上有冷漠而凌厉的表情,压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属下齐齐下跪,领命。 帘子一动,阿靖闪电般的探身入内,轿中的人没有说话。轿外的人各司其职,一时间,官道旁的林地上,静的连风的声音都听得见。 风砂站在自己的软轿前,怔怔的看着前方帘幕低垂的轿子。 里面没有声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气中原来那种喘息和咳嗽渐渐低了下去,终归于消失。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只秀丽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的一角,面纱后,绯衣女子露出半边的脸,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启程了……我和楼主同轿。风砂姑娘,请回轿中,上路。” 帘幕背后,她另一只手仍然被萧忆情紧紧握着,阿靖不动声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关穴,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内力透入他的奇经八脉,帮他将刚服下的药力尽快化开。 倚着轿壁,萧忆情骇人苍白的脸色开始略微好转,半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定。 “是被方才火药的余力伤了罢?”轿子在平稳的前进,绯衣女子淡淡问。听雪楼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冽、冷彻,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里,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么?”淡漠的,绯衣女子问了一句,却有掩饰不住的衰弱无力。 听雪楼主没有回答,许久许久,仿佛看着无尽的远方,一句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从他唇边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杀,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进入听雪楼已经半个月了,风砂被软禁在一间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伤势未愈,又要处理帮务,暂时无暇相见,还请叶姑娘见谅。”碑女如是说。 虽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带她来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叶风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枢之所在,恐怕平静下掩盖着遍地的机关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问,只是静静的等待。 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来传话:“靖姑娘有令,请叶姑娘到密室一见。”不等她回答,立时便有两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让她系上。蒙住眼睛后,一乘小轿便载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下,两旁有人扶她下轿,并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时退了下去。 “风砂,你来了?”她正惊讶自己来到了何处,却蓦听阿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回头,只见一身绯衣的阿靖在屋另一头,含笑抬头道。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房间,陈设极为华美高雅,地上均铺白貂之皮,壁嵌宝石,房间有两扇门,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朱笔,看向来到的女子。她身侧摆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为山,水银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图。 “近来事多,也让你久等了。”或许密室里面没有别的属下,面对着同龄的女子,她说话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严,而带了一些女子的柔媚与轻盈。 风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却已有戒备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带我回听雪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靖淡淡一笑,看着窗外,道:“你……不想见小高么?……”一语未落,不等脸色大变的风砂答话,侧耳倾听,绯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变,不由分说,拉着风砂来到左边那扇门前,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进去,别出声!”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进去,风砂在门重新合上之前,听到了另一扇门外的脚步声。 “你又在看文书了?”原来……是那个人的声音。从门缝中看出去,那个轻裘缓带的白衣公子一进来,就看着阿靖皱眉问,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伤势才好,怎可如此事必躬亲。让庄老师去处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气色倒还好些……药吃了么?”待他在屋中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拨旺了紫金手炉,用貂皮包着、放在他铺着波斯大氅的膝上。 风砂透过门缝看见这般,心下沉吟:“是了,萧公子大病之人,血气太弱,势必怕冷惧寒,故密室中虽极为保暖,仍须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当初秋,天气尚热,只苦了靖姑娘。” 萧忆情脸色极为苍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苍白,双目暗隐青色。咳声空洞而轻浅,必是在肺腑之间,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听着楼主的咳嗽,风砂又暗想,内心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萧忆情右手轻轻转动一杯浅碧色的美酒,一边淡淡道:“甘肃那边有消息传来,天龙寨已被攻破,许攀龙已擒,其余皆杀或降。” “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于他身侧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帮那边有无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余下也只在指日之间。”萧忆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轻轻咳了几声,将目光由绯衣女子身上、转投向窗外的天空,缓缓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见了一个人。” “谁?”阿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想着风砂便在门外,被萧忆情发觉必然不妥,须及早结束今日的谈话,让他离开密室才好。 她正想着,却不曾看见萧忆情正注视着她,目光变幻不定。许久,才叹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护玉。”阿靖不由自主轻呼一声,抬起头来,却正看见萧忆情莫测喜怒的眼睛。 她随即平静如初,淡淡道:“风雨组织也是一大势力,如今只怕还动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动得,我也得三思而后行。”萧忆情叹息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酒,凝视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握紧,漠然道,“我若杀了他,你……你岂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无喜无怒的语声中,蓦地流露出一丝颤抖。 在这一瞬间,门外的风砂只觉这个高高在上的萧公子、竟有几分可怜。 阿靖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萧忆情点点头,也站起了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绯衣女子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下个月起,将考虑收服神水宫。” “什么?”阿靖这才一惊,“这么快?……为什么?” “你和我……有多久没受过伤了?当上楼中领主以来,怕快有一年没有人能伤到我们了罢?”似乎在回忆着不相关的过去,萧忆情声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视阿靖血痂犹存的双手,目光已在瞬间冷得可怕!“神水宫……神水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靖的手轻轻握紧,过了半晌才问:“神水宫背靠大巴山,前临水镜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代价必然不会小。你若非有足够把握,不要轻易派人手出去。” “我并不是一时意气,阿靖……”笑了笑,萧忆情缓缓起身,走到那山河图边,指着一处道:“神水宫在这儿,前面是水镜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宫,也只能从这儿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问:“如何入手?” 萧忆情目中蓦地掠过了极其冷酷的杀气! 风砂透过水晶见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欢当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凛。 萧忆情手腕一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淹没了小小的宫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种极其温文而残酷的语调一字字道:“炸开上游堤坝,放水淹入神水宫!” 此语一出,房内的阿靖与房外的风砂俱吓了一跳。 抚摩着袖中的血薇剑,绯衣女子冷漠的眼睛里有光芒流转不定,许久,终于缓缓出言:“是一个好计划——不过这么一来,不但神水宫无一幸免,沿江百姓也终不免……” “我知道,我自会善后,你放心。”萧忆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给小高办理,不日即有结果。” 他起身欲走,却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叫叶风砂的女子……你似乎很为她费了一番心思啊。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羡慕她。” “羡慕?”萧忆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回头看着绯衣的女子,看着她面纱背后那冷彻如水的眼睛,目光变换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带了些苦笑,看向天际:“善良、坚定、自立——虽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我却一直心怀敬意……” 她转头看了一眼听雪楼的主人,发觉那个年轻公子眼睛里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忧郁,于是继续淡笑:“很奇怪吧,楼主?舒靖容……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百毒不侵,并不是一个好下属呢。” “我明白了。”萧忆情微微颔首,但却正色道,“即使你有弱点,但是——阿靖就是阿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千秋万世,历代各国,也只有一个你自己。你要记住,对于听雪楼、对于我来说,即使是这样的你、依然是无可取代的。” 萧忆情走后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终于忍不住,风砂轻推那一扇们,低唤。绯衣女子蓦然一惊,回过神来,过去替她打开了那扇门。 风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终于道:“无意中听到你们帮中之事……会不会杀我灭口?不然,如何对萧楼主交代?” 看了看这个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为……楼主察觉不了你在侧么?他不点破,那么就是无妨了。”她轻轻颔首,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宫……倒是遂了你心愿了,恭喜。” 风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情变化的光而已……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毕竟只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着这两扇门,迟疑道:“方才我躲进去的地方是……” “这扇门后就是我的卧室。”阿靖截口道,脸色仍然只是淡淡的,“这个密室,直接与我和楼主的房间相通,方便每日的议事。楼主身体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会犯病,也好方便照顾。” 风砂点头,看着绯衣女子面纱后沉静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惯常的冷漠,忍不住问了一句:“江湖中都传言,你们、你们之间……是相互倾慕的,是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阿靖却没有在意,反而有些讥讽的笑了起来:“人中龙凤,是不是?我倒也听说过这种无聊的传言——那些人知道什么?” 看着窗外一片片黄起来的叶子,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却是冷漠迷离的,如同冰雪:“我与他……我们之间的事,是别人无法了解的。他那样的人,其实对身外的一切都无所谓……” “也许吧。方才见他准备进攻神水宫,手段之决绝狠毒,的确让人胆战心寒。”风砂喃喃说了一句,复又抬起头,似乎是经过了长时期的思考,看着面前的绯衣女子,认真道,“可我认为……他对你感情深藏内敛,行事有气吞山河的大将之风,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他和你……真的好象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难怪外边都说你们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辞,然而,眼睛里却有极度复杂的神色变幻。仿佛是要结束这种沉闷的话题一般,她站了起来,回头淡淡的看着风砂,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不错,我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随我来。” 听雪楼白楼内部。极其复杂的岔道,几乎没有一扇可见外面景色的窗。风砂只是随着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经完全迷失了原来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紧跟着眼前的绯衣女子。 到了一个入口处,阿靖拉下一处机关,从打开的密门中走入夹壁。风砂自知不便多问,便静静随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淡淡说:“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窥视孔,可透视室内活动。从孔中窥视出去,展现在眼前的已经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大殿,只见四壁刀剑遍布,隐隐溅有干透的血渍。而气氛更为肃杀,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室内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处一隅,以重帘隔开,绝不相杂。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静坐思索,或两两比试。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阴毒,几乎是中者立死。偶见有人一招失手,身负重伤,一声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会儿便另换人进来。 风砂透过夹壁上的小孔往室内窥看,突见对面一名黑衣少年刚击倒了一位同伴,将沾满鲜血的剑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高欢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这就是我们听雪楼下属的吹花小筑杀手们、训练的地方。”蓦地,阿靖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感情。虽然是隔了墙壁,但在下属面前,她无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仪。 她领着风砂在夹壁中往前走,淡淡道:“这条暗道,是为了让楼中首脑能随时来检查训练情况而筑成的,平日里我和石玉、江浪他们也经常来这儿。” 又走过了一间房,阿靖停下脚步,往墙壁外看去。只见室内架着长条木板,一排排黑色劲装的少年正齐齐站在板边,站着用餐。伙食很简单,只有一大碗白饭和一个菜,但每个人均神色恭敬严肃,仿佛是天赐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极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连碗边缘的硬米都一粒粒吃尽。偌大一个房间,几十人吃饭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连筷子碰击碗的声音也不曾闻见。 “啊,这些是什么?”目光再一扫,风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脱口惊呼。她看见那些就餐的杀手们每人身边都带了一只动物,或猫或狗,也有蛇虫之类,似是已饲养多日,相处甚欢。不少人在吃饭时,留出一份喂给它们,显是极为宠爱。她疑问地看了看阿靖,不知这些杀手为何还要饲养牲畜玩物。 “哦……当然要好好喂养那些东西了——喂的好了,将来吃起来才有味道。”阿靖淡淡道。风砂吓了一跳,喃喃道:“原来……原来是养来吃的么?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气蓦然转为严厉如刀:“不,对于那些人来说,那是他们唯一的同伴!他们养这些小东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训练之余,同行同宿,甚至吃一个碗里的饭,睡一张床。但他们养它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亲手杀它!一旦训练结束,在最后的酒宴上,楼里规定他们必须亲手将其杀死,并烹而食之。” 转过头,绯衣女子看着风砂惊讶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风砂似乎觉得她这一笑,也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与冷漠,竟似与高欢萧忆情并无区别! “他们很寂寞,很艰苦,所以养只动物也可作个伴。不过——身为杀手,绝不能对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们虽与动物朝夕相处,却必须时时刻刻防止自己对其产生依恋,以免到时下不了手。”阿靖轻声笑了笑,“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那么就不要对任何东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风砂蓦然道,语气亦转为沉痛,“对他们体能、武艺加以千锤百炼,同时对他们的感情也反复折磨,直到泯灭一切天性为止。这样,你们的杀手也就训练成功了……对不对?” 阿靖轻掠发丝,笑了笑:“不错。虽说如今有些专门从事暗杀狙击的杀手组织——如风雨组织——名声远在听雪楼之上。可我们训练出来的杀手数量虽不多,却绝不亚于任何人。” 然而,看着里面那些少年,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叹息。 那么……高欢也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么? 风砂想问可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涌上一股痛恨与凄楚,虽说这儿的一切都让自己联想到他,可不知为何、她却不愿在阿靖面前再提到这个人。 看见身边的女子不再说话,阿靖又继续道:“和别处一样,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回到楼里后处罚更比死要惨过千万倍……是以我们的杀手,无论与谁相处,绝不会生出丝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视着风砂,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风砂在那样冰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她透过壁上小孔,看见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个小间。屋中阴暗、潮湿,一个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阴影之中似乎坐了个人,其余还有十余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个包袱。 隔着墙壁,风砂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压抑,正当她将目光从小孔转开之时,只听那坐在暗处之人忽然冷冷的出声:“你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那个冰冷的话音一落,众位少年一齐单膝下跪,解开右手布包,捧至齐眉:“不辱使命,请坛主验看!”包内血迹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头! 目光在人群众逡巡了一周,坐在暗处的坛主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很好,各人去领一千两银子,休息半月。把人头扔进火里烧了!” 他的语音冷涩平板,仿佛不是人声。这时,他突然冷笑一声:“李珉,你为何空手而回?”众人此时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杀手仍跪在当地,也唯有他方才在进来时,右手是空着的! 风砂见那个叫“李珉”的杀手,也只不过二十四五左右,剑眉星目,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可神情依然甚为镇定:“属下无能,没有杀柳府一家,请坛主赐罪。”他的声音也象别的杀手一样冷酷冰寒,却仍依稀有一丝暖意存在。 “赐罪?你说得很轻松嘛。”坛主冷笑,犹如金铁交击,“你可知完不成任务,是什么罪?” “属下知道。”李珉低头道,可语音已有一丝颤抖,“属下甘愿受罚。” “很好,你很硬气。”坛主冷冷道。 秘道中,风砂忍不住转头,问:“你们、你们真的要杀了他么?没有完成任务……真的一定要死?”看着青衣女子眼睛里不忍和哀伤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让他从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声音冷如冰雪:“不过看来……这个人还另有隐情,可能连死都不能罢。” 她话音方落,坛主于阴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着死……我叫你先看看一个人。”他双手轻拍,门被推开。两名杀手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 看见被抓来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变了,连石雕般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人从门外被拖入时已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似乎遭到过非人的折磨。风砂见地上这人一抬头,不禁惊呼了一声,只见这人虽满脸血污,却眉目如画,是个方当韶龄的丽人。 “青青!”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过去,要从地上扶起她。只见寒光一闪,左右两名杀手抽刀挡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缓缓从血泊中抬起头来,看着李珉,目光凄厉如剑。 “你、你们杀了我爹妈!李珉……我们那样对你,可你居然、居然是听雪楼派来探子么?”青青蓦然发了疯似地大喊,挣扎着要扑过去,“是你回去后把情报给听雪楼的!是不是?不然、不然……为何他们轻易的就杀入了府里,杀了所有人!——你们、你们这些杀手都不是人!” 她疯狂的挣扎,旁边的人毫不客气的一击打在她的后颈上,让她瘫倒在地上。 李珉怔住,目中渐渐涌起绝望之色。 “李珉,你看见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为可以一死抗命么?”坛主在阴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气。可现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样杀得干干净净,抓柳青青来,我只想让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苍白如死的脸色,坛主森然道:“任务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还有何话说?” 坛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阴暗中的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过了片刻,他才再度出言:“你若肯亲手杀了她以示悔过,还可以免你一死。你在众人之中也算出类拔萃,我可以多给你一次机会——杀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经是恨你的了,那么,干脆就让它彻底一点!” 李珉缓缓拔剑,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涌出了复杂而痛苦而复杂的神色。 风砂在一边瞥见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隐隐约约忆起,在赠予高幻那绺长发之时,也曾见到他眼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她好象有点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也似乎有点懂得了这个生性莫测的人。 阿靖在一边看着她眼神的变化,嘴角浮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这样的世界,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如果不亲身经历,又如何能理解? 这时,李珉突然收剑,向坛主下跪,绝然道:“还请坛主惩处属下吧!” 似乎一怔,坛主冷冷问:“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迟的酷刑?杀她只须一剑,可你却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珉蓦地抬头,目光已没有往日的冷酷与淡漠,仿佛是火山喷发一般! “坛主,你不会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是可以让人百死而不悔的!”他蓦然抬头看着上一级,声音已在颤抖、仿佛呐喊,“你尽可以杀我,象踩死只蚂蚁一样,然后再找一个人替我……可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为了什么!” “住口!”仿佛是被属下的失控激怒,阴暗中那坛主突然厉叱,声音竟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给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还要明白!” 一瞬间,众人惊住,面面相觑。连李珉也从狂怒中静了下来,看着阴暗中的坛主。 坛主仿佛也知自己失言,静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语调,冷然道:“那么,我只有依规矩办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剑,所有的一切都交回来……然后,去黄泉大人那里领罚。”他挥挥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对那两名杀手道:“这个女子没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头看着她,目中有难掩的悲伤和情义。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可就在这一眼之间,风砂却看到了他眼中难以抑止的深情和绝望。 两位杀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个的手,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李珉,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这个刽子手!”她挣扎着,惨笑道:“我要杀你,我要杀你!”她踉踉跄跄冲到了他跟前,血流满地。 风砂目不忍视,缓缓从小孔上把眼移开。他为她牺牲了一切,可她却把他当成凶手! “别这样。训练杀手,年年有这样的事情事发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便是这样的——不止听雪楼如此,想获得力量的那些组织,无一不如此。” “那个坛主当真铁石心肠,他难道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有些不平的,风砂愤愤问。 阿靖缓缓笑了笑,平静地道:“他几年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看了看风砂,语气森然:“何况,他若不这么办,更高层的人便会处罚于他。” 这时,只听室内“啊”地一声惨呼,随之而起的是“呀!”的惊呼! 风砂急忙看向室内,一看之下,如遇雷击,失声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镇定的女子,语音在片刻间竟颤抖的厉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颤声道:“她死了!” 阿靖脸上,难得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里面。只见室内景象甚为怪异,方才冲过去要杀李珉的柳青青已被一剑穿胸而过——但柳青青双手拉住李珉持剑的右手,似乎是整个人扑上剑锋的。 李珉看着她,目光震惊而狂乱。 “青青,你、你,做什么?”李珉不相信地问,几乎嘶声喊着,丢了剑,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气的身体。 柳青青染满血污的脸,此刻竟异常的苍白而美丽,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缓缓微笑:“我……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待我们一家……很好。” 她喘息着,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无限:“可……我不想你死。你现在……现在亲手杀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请再也、再也不要……受他们控制……” 隔着墙壁,风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许久,她茫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 仿佛被最后的青青那样意外的举动镇住,面纱后的眼睛里,也有复杂的神色微微激荡。 风砂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看着她:“你高兴了么?你们的训练……这就是你们的训练!”绯衣女子不说话,眉宇间霎时又恢复成漠然无表情,按下机关,从暗壁中走入室内。 室内所有人齐齐一惊,立刻俯身下跪:“拜见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内,却没有看属下,只是转头看着地上的那个杀手,看着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恋人,痛哭。那是杀手的泪……即使是听雪楼的领主,眼睛里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声。 蓦然,李珉一声惊呼:“青青!”风砂急步抢过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变,抬头看着绯衣女子,颤声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阿靖仍然不说话。 风砂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低声喃喃重复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愤怒之色更深,愤然回头冲着阴影中嘶声喊:“是你……你为什么要逼死了她!” “不错,是我逼死了她。”坛主依旧冷淡地回道,缓步从屋角的阴影中走出,抬头看着她,漠然的问,“那……你又能怎么样?” 风砂一下子怔住,连退了几步,才发出声音来: “高欢!” 高欢!这个从阴暗之中缓步而出、冷酷而残忍的坛主,正是高欢! 风砂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步步慢慢往后退。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自己虽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依然是下意识地盼望再见到他,可如今……这一次猝然的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这时,一边的李珉已横抱着柳青青的尸体站了起来。血从恋人的胸膛中直淌下来,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过来,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的人,连眼神似乎都已痴呆。 “你所爱的人的血……温暖么?”在李珉经过身侧的时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低低问了一句,眉目间不知是何种神色,只觉有依稀的寒意,锋利如刺。 甚至连听雪楼女领主的话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尸体,走过阿靖身侧,根本没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万的绯红色利剑。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只是怔怔的、毫不迟疑的走向门边。 他要离去——他居然就这样剑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筑! 冷漠的光芒闪过高欢的眼睛,想也不想,作为坛主的他举起了手,手指一弹,闪着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离的人的后心——没有人,没有人能够轻易背离听雪楼! 然而,在掠过绯衣女子身侧、射向李珉时,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离了方向,夺的一声钉在了门框上。李珉连头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让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动了动,阿靖下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那个抱着死去恋人的下属、失神的走出门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属都退了下去,门合上之后,房中只剩下三个人。 风砂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从高欢脸上移开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下意识的一步步往后退,已到了暗道门边。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动,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话好好地说清楚。”阿靖语气平静而断然,没有丝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样漠然的得力下属,淡淡道,“不管怎样,来做个了断吧。” “是。”对于领主的命令,高欢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试图离去。 看着眼前忽然变得完全陌生的人,风砂嘴唇颤动着,许久终于挣扎着吐出了一句话—— “高欢,你简直不是人!” 高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曾开口。听到了这句话,眼中却反而蓦然有轻松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丝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说的对。”回答了这三个字以后,他转向阿靖,恭声道:“靖姑娘,话已说清楚了。属下告退。” 他缓缓转身,目光始终没有半丝波动。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经历过的……你莫要以为,他不懂得李珉的心情和感受。”始终不动声色的阿靖蓦然开口,淡淡对一边的风砂道,风砂一惊,抬眼看着高欢,却发现第一次,那个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气,漠无表情:“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 高欢的双手用力握紧,双肩微微发抖,显然这几句话已直刺入他的心里。 “我带你来听雪楼,就是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阿靖注视着风砂的眼睛,一字字道,“叶姑娘,你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不奢求你能原谅什么……但是,至少希望你能了解这样的生活,然后,再决定是否恨他。” 风砂虽没开口,可目中已有泪水缓缓溢出。 阿靖轻轻拍拍风砂的肩,面纱后的眼睛却微微波动了一下:“还有什么话,你们好好说完想说的话——离开这间房间,你们……就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轻轻叹息了一声,绯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门合上之时,她听到风砂的哭声象水一样荡漾开来。 第六章 阿靖清丽的脸上罩着轻纱,静静坐在密室中等着萧忆情。 “你今天怎么了,居然放走李珉!”萧忆情推开门,与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厉声责备,“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风雨组织或天衣会手中,将对楼中大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静地道,如水的双眸从面纱下轻轻抬起,注视着萧忆情。萧忆情皱了皱眉,眉间出现了在她对面坐下,平了平气,问:“那你怎么了?是糊涂了?” “总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总要糊涂几次的。”阿靖依然静静地说道。 萧忆情冷冷一笑,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已有怒容,连一向温和从容的语音也变得咄咄逼人:“幸好我还不糊涂——发现得早,我已派人快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首级,否则,真会出现大错!”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蓦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刹间也亮如闪电,透过面纱盯着萧忆情,一字字问:“你杀了李珉?” “不错,”萧忆情冷冷道,“又怎么样?”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让人触目惊心。萧忆情却只是冷笑,俯下身,轻轻揭开她脸上轻纱,看着她,忽然冷冷问:“你能阻止我杀他?” 阿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变幻不定,唇边忽然有莫测的冷笑。 萧忆情也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但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负手站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伤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当年雷楚云之事,难道你忘了?” 又提起这个名字,下意识的,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听雪楼主咳嗽起来,半晌方止。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巾轻拭嘴角,丝巾立刻被染红! 绯衣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拉上了重重帘子,又拨旺了手炉,一把将酒杯从听雪楼主的手中夺走,扔到了角落里:“墨大夫不是说了不能喝酒了么?一边求医,一边却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虽然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焦急和气恼还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 萧忆情咳得两颊泛上了红潮,双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来。许久,才平息下来,苦笑:“有时候……我的确想、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现在你的死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微微冷笑着,阿靖将紫金手炉拨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听雪楼上下万余人怎么办?” 萧忆情顿了顿,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终于问:“方才,你想说什么,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改天再说吧,今天不合适。” “为什么?”萧忆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值得让你这般吞吞吐吐?” 阿靖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想求你给高欢自由,让他跟风砂走。” 萧忆情脸色立即变了,目光又尖锐了起来:“你说让高欢走?他此时正当颠峰,领导着吹花小筑的杀手组织,至少还可以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为了一个楼外不知来历的女子,要求我放走这样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剑般逼视着阿靖。 “任飞扬非常优秀,他在训练之后,完全可以来接替高欢。”阿靖的目光始终在看着他,轻声道:“难得我这样喜欢一个人——风砂,那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我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让她的手沾上一丝血,我不想让她以后永远不幸福。”听雪楼的女领主突而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萧楼主,我们手底下杀了多少人,流过多少血?那样深重的罪孽……” 她的手已在萧忆情的手心里微微发抖,如同她的声音:“当年杀了霹雳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无可恕;以后这几年跟着你到处征战,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后必入地狱。何况拜月教一战中……”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顿,不再说下去。 但萧忆情的目光又变了,低声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那样的字眼,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讳的话题。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还是看见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见烈火中的明月,还有圣湖的风暴……冷汗从他的额上渗出,他不由自主握紧了阿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目光停留在她项上那一个破旧的护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样深沉殷切的执念、依旧停留在那里。 顺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识的回手,触摸到了那个护身符。刹那间仿佛闪电照亮她的心,向来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泪光,不再说话。 萧忆情看见她眼中的泪,心中突然一冷,感觉有寒流慢慢升起,让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专制,一生中以权力地位俯视天下,可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日面临着死亡,所以他的个性也被深深分裂为两半! 他重权嗜杀,但他害怕死亡;他无情冷酷,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极为空虚寂寞,内心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让全武林臣服于他脚下,可另一面却又在不断地寻找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这分裂的个性,让他变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这世上,永远有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闪。萧忆情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头,压倒了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禀楼主,左舵主前来拜见!” “让他进来吧。”萧忆情在软塌上微微抬了抬手。阿靖在他身侧,将各分舵的文书信件一一过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书,看了一眼,淡淡对萧忆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楼,还带了九名江南佳丽。” 这时,左舵主已上前单膝跪下:“拜见楼主!属下已将设立扬州分舵之事办妥,而且属下亦带回九名女子,充楼中仆婢之用。” 萧忆情从阿靖手中接过名单,看了一看,却也不动声色:“要知楼中从来无此先例,而且听雪楼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势力,也要注意安民抚民,岂可以声色自娱?” 左舵主略有慌乱之色,忙道:“属下见其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才出钱买下,并非强掠民女……而且……而且楼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说下去。 连下属都看出他的寂寞——萧忆情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不再诘问:“你先退下去吧。” 他对阿靖微笑:“楼中事务繁多,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阿靖看见他的笑容,心中却有一阵不自在——因为在他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间,突然有了无法言明的隔阂。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已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他依旧对自己信任关怀,可却从每一个动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左舵主这回走好运了,带来九名美女居然被楼主留下了一人!” “是吗?想不到。楼主以前对美女兴趣似乎不太大呀!” “所以说这次左舵主运气好么!” “不过……奇怪奇怪,楼主不是和靖姑娘……” “天知道他们怎么了!你没看见这几天他们两个都不太对劲吗?” “其实呀,从上次打完拜月教回来,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弄不懂呀!可说句心里话,天下虽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楼主!人中龙凤,天人之恋……外边不都这么说?” “唉,别提了……他们吵起来,那才是天下没人劝得住。” 风砂坐在花荫下,断断续续听了来往人的话,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为我和高欢之事让你和萧公子之间为难了?”风砂回到阿靖的房内,问。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抬头,笑笑:“怎么会?” 可风砂明明看见,她明丽的脸上已颇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声道:“阿靖,你长我二岁,本当是我姐姐,可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不等她说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别说了,你并不了解内情——不错,目前我和他是有些问题没解决,不过不关小高和你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阂。” 仿佛不愿再深说下去,她转过话题,问:“你这几天见过小高了麽?” 风砂脸微微一热,轻轻道:“前天还见了一次……但从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们说……是萧公子调走了他。” 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严霜,“我去和他说。” 风砂劝阻不住,阿靖转身进入密室,随即听到了室内开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双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风砂知道双方又为自己争执,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不愿让阿靖出来后感到为难,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阿靖冷冷望了萧忆情身边那吓得瑟瑟发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气冷峻地问:“那么楼主你是决计不放过高欢了?”萧忆情倚在软榻上,眼睛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让他去杀了叶风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里转瞬结成了冰,再也不说一句话,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萧忆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凄凉苦涩之意。这时,一直蜷伏在他腿边的白衣美女终于能开口,颤声道:“这位姑娘……好凶啊!” 萧忆情垂手抚着她丝绸般的长发,叹了口气:“蝶舞,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从扬州带回的九位佳丽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来,雪白的纱衣雾般笼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岁,纯净明丽得象三月的江南,双眸中始终带出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让人不忍对其稍加辞色。 但她的舞却是销魂的。举手投足之间舞韵飞扬,有流雪回风之美。 舞动中,只听少女开口,轻轻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在密室中回旋,如同烟一般。 萧忆情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个‘此情可待成追忆’!”蝶舞这才一惊,蓦的明白过来,跪下惶然道:“小女子无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讳,请公子恕罪。” 萧忆情淡然一笑,摆摆手:“没什么。我父亲当年为我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从义山诗中取的这句。唉……”他闭目叹息了一声,自语般:“我母亲死时我才只有三四岁。” 蝶舞这才鼓足勇气悄悄抬头看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萧公子一眼,仿佛安慰般的,轻轻说了一句:“奴婢也是从六岁开始就没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头:“奴婢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恕罪。” 萧忆情睁开眼睛看了舞伎一眼,问:“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着头怯怯道:“回公子的话,爹娘在奴婢六岁时便把奴婢卖给了紫云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个薄命人……”萧忆情今夜似乎颇为多感,居然破例问了那么多,道:“那么我派人送你回扬州,依旧让你与家人团聚罢。” 蝶舞全身一震,扑在地下颤声道:“谢公子大恩……可奴婢父亲生性好堵,当年就为还债才卖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几月,也必被父亲再度卖去抵债……奴婢求求公子,就让奴婢服侍公子,别……别在遣回奴婢了。” 萧忆情一时默然。他最初留下这名美人,是因为与阿靖之间矛盾日深,更为寂寞,才想找一个人在身边暂慰寂寥,从未想过要长久留下她。 但沉吟间,见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边,小鹿般驯良单纯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刹间心中一软,开口道:“好,我就答应你,让你留在我身边。”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之色,忙伏地谢恩。因为她知道,公子这一句话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却不知,从此她一生也将被禁锢!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楼主亲自在训练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让小高自由,但至少这件事我还可以为你办到。”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明丽又飘逸。听到靖姑娘的话,她目光蓦然涌起无法言述的感情,过了很久,才在临水的轩中低下头,轻轻道:“没关系,真的,不能和高欢在一起,我并不遗憾。” 她抬头看了略带讶容的阿靖一眼,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纵使终身无法相见,我们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们会相互在心里记着对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轻轻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阿靖一时间没有回答,似乎被她方才这番话中的深情和坚毅所惊住,怔怔望着轩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话。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说话的神色、目光、语气,以至话中的深意……她回忆着,突然间,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会想象这种感情有多深。虽然我们彼此从未说出来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这是她说过的。在内乱中,听雪楼危在旦夕,萧忆情生死未卜之时,雷楚云对着她伸出手来,刀痕纵横的脸上带着那样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说了这几句话。也就是这几句话,力量千钧地让他终于放弃了希望,让风雨组织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云”的身份继续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风雨组织的老大,杀手之王秋护玉!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也从此埋葬。 而今,她才发觉当年她冲口而出的这几句话,竟与风砂之言不谋而合! 阿靖还无法理解当年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靖姑娘,怎么了?”蓦然,风砂轻轻问,她见阿靖痴痴地出神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阿靖刹那间如梦方醒,强笑道:“没……没什么。” 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想起目前与萧忆情之间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对风砂道:“我下午带你去看任飞扬,他伤早已好了,近日已开始训练了。” 风砂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问:“他可好?” “身体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训练的人,也不会太好过。”阿靖淡淡道。风砂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变得很奇怪,隐隐竟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可我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阿靖口气冷肃,“你知道楼主有这个能力——没人能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风砂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忠心的追随者。 她目光变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惊,低声问:“你这般在意他?” 然而,风砂却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叹息,幽幽地问:“你说,若已经与别人生死相许,可同时心里却又挂念着另一个人——这是不是一种不忠和背叛?”她并不想对阿靖隐瞒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叹息:“高欢与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我与他生死与共的勇气。” 她抬头问:“你能理解吗?”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爱一个人。”阿靖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当时我要任飞扬加入楼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这时已准备让小高走。可这样一来,吹花小筑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让任飞扬来接替小高的……” 风砂一惊:“那就是说,他也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不错。要救高欢,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她看见风砂的泪光,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发丝,目光平静如水:“好了,咱们也扯得太远了。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去看任飞扬。” “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阿靖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对风砂说到道,同时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银铃。 看着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以后又会如何?想起来,就有心乱如麻和无助的绝望。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闪过! 那么凌厉,那么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却是一怔——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很好,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风砂抬头。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 任飞扬。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着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黑亮的长发依旧垂在他肩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他不由呆住了。 这短短一刹间的凝望,仿佛是过了千万年。 终于,风砂迟疑着轻唤了一声:“任飞扬?”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任飞扬却停不了脚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开外笑了笑,问:“你这十多天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着,目光却黯了。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刹那间的退缩——可他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着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见过了。”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能说,她已经原谅了高欢么?原谅了这个曾经欺骗他们、甚至几乎要杀了他的人? 然而,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过了许久,却沉声道:“我如今已经不大恨他。他这样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为我也……”他吐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可他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一切。 一刹间风砂的心被粉碎。 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满着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在人世间,感受着人情冷暖,看不穿红尘聚散。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陡然间,风砂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她终于有了决定。 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他们的心不能平静?对他们来说,感情,是危险得足以致命的东西——李珉与柳青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她不能再冒险。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风砂不再说什么,回身急步走了开去,一边走,一边却轻声道:“我以后会记着你的,手上这伤痕会让我到死都记得你。再见。”她头也不回地举手轻轻摆了一下,似乎是在挥手告别。 手背上那一弯齿痕清晰可见。 任飞扬没有说也没有动,只负手握剑看她匆匆离去。他明朗的眉宇间,泛上了一阵无奈与痛苦——这也是他一个月前的二十多年中从未感受过的。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二十多年,让他经历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长大了。 由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剑客。这一个月中,他在急剧地变化,可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突然间,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反手挥剑,背后水榭被剑气斩为两半! 火一般的披风高高扬起,长发一绺绺吹散开来,可他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冷得仿佛是亘古不化的冰雪,盖住了他平日朝气勃勃的眼睛。 从此,他的心也将被冰封在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风砂离去之时,没人看见那满眼的泪水,在她转过身后才如雨而落。这一刹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五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心痛了。 “告诉靖姑娘一声罢,我也该走了。”在轿内,风砂轻轻叹了口气。 暮色已降临了。当风砂推开阿靖卧室的门时,却发觉她并不在室内。风砂正准备退出去,突地听到密室中传来一丝歌声。女子的歌声。 阿靖从来不唱歌,那么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说过,这密室只有他与萧忆情才能进入吗?风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楼中私下的传言,关于楼主另纳宠姬、萧靖不和的传言。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毅然转身进门,推开门,进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袭白衣蝶舞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的黑发,披满了整个背部。身着白狐裘的萧忆情,卧在软榻上,手中托着一樽美酒。 见她突然进入,他神色一丝不动,反是地上的蝶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蝶舞,对萧忆情道。口气不容反驳。萧忆情这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蝶舞道:“你先出去。” 蝶舞吃惊地看了风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这种命令语气对楼主说话,而楼主居然也服从了!这个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样凶。 门合上之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 “你说吧”,萧忆情开口了,语气温文而又霸气,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更加冷锐,“若你说的我认为不值得一听,你便会为方才居然对我这样说话而付出代价。” 风砂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冷冷道:“你有痨病,本活不过二十岁。” 萧忆情点头:“是。但我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当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延长你的生命。”风砂淡淡道,作为一个医者,她对于此了然于心,“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忆情脸色不变,然而嘴角却有了一丝不以为意的冷笑,看着窗外,淡淡道:“可笑,你还是第一个把我看成一个可怜的病人的人……你说错了——我不畏惧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你怕死!”然而,不等他说下去,风砂的口气却骤然一变,第二次截断了听雪楼主的话,一字字,“或许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后你还能说你不怕么?——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感情?” 萧忆情手一震,目光惊电般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瞥之间,有震惊,有疑虑,还有恼怒和杀气!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慑的夕影刀。 风砂不懂武学,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萧忆情只要一念之间,便能将自己斩杀当场。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凛,只觉在他冷峻迷离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缩。 “谁让你来说这些?又是谁允许你说这些?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萧忆情冷冷地问。 风砂吸了口气,挺直了腰,继续道:“我的确没资格过问你们的事。但靖姑娘是我的朋友,她曾给了我和高欢相互解释的机会……所以,我也不想再让她痛苦下去。”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忆情,毫无惧色地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我想在离开之前与公子好好谈谈;也好为你们消除彼此的隔阂与误会。” “你的朋友?”萧忆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来,“阿靖会有朋友?谁能配的起当她的朋友……她又怎么会承认那个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着,然而目光已有一丝迷惘,定定看着手中的酒:“她一向与我只是契约关系——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契约?以靖姑娘的为人,岂是一纸契约能绑得住的?若不是听雪楼中确有她为之割舍不下的东西,她会一直在这儿尽心竭力吗?”风砂冷静地一句句反问,口气不容置疑,“萧公子,我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你们变成如今这种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你们本是这世上唯一配得起对方的人。” “是么?人人都这么说。”萧忆情叹息了一声,“说得多了,差点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风砂不理会他说什么,她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让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近日来公子仿佛又有了新欢,但我也明白只是寂寞之故罢了。但靖姑娘对公子的成见会越积越深……终至无可挽回。所以,我劝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谈一谈,也许会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萧忆情没有说话。目光游移而烦乱。但他显然并没有反感或恶意。这个话题他从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他本来认为这是他永远的隐痛和禁忌。如今被一个陌生的少女大胆而直率地触及,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怒意与杀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恨我的……当年我下令追杀雷楚云时我就发觉了。这次我告诉她我杀了李珉,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睛里面有恨意。”萧忆情自语般喃喃道,脸色有些苍白,“她没信任过我,从来不曾……她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无可取代的。” 风砂并不知她与他之间有如此多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也许是有另外一个……可每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有一次发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可怜。 只是一刹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旋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轻笑,“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求听雪楼给小高自由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就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象她。”他顿了顿,“你可以走了。不过,既然你好心说了这一番话,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蝶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 萧忆情似乎还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会送她去哪儿?”不等蝶舞回答,他自语: “我会把她送到小高身边去。” “可高坛主不是出去执行任务了?”蝶舞不解地问。 “他是已经出发去歼灭神水宫了。”萧忆情点头,微笑,“为叶姑娘的师兄复仇,向来小高会尽心竭力。我现今把风砂也送到那边去——任务一完成,我便给小高自由,让他带风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这一席话,换了她一生的幸福。”没有看美人诧异的神色,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叹息,然而唇边却有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让他苍白的脸色都有了某种光彩,“知道么?我要让阿靖高兴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叶姑娘一起回来,然后一起并肩走出楼去携手天涯,她一定很高兴。——我很少做能让她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高兴起来。” 听雪楼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种温柔的光芒,仿佛那一刹那有什么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动,他半闭着眼睛。许久,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舞伎,有些怜惜般的叹了口气,垂手抚摩她乌亮的柔发:“至于你……我是该把你送回扬州了。我会好好安顿你。” 十天后,消息传入听雪楼。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雪楼主看到那道文牒,却居然失声惊呼出来:“什么?死了?——竟然会……会都死了?” 各位领主和坛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吹花小筑杀手分坛坛主的死讯,居然会让萧楼主惊讶失态到这样。 坐在软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脸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苍白下去,根本顾不得什么举止失措,一把就从楼主手中拿过了那张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宫被灭。负责此次行动的高坛主,表现的令所有人吃惊,几乎是不顾性命的挥剑,最后直入神水宫水底圣殿,一人一剑与宫主对决交。虽然明显不敌,却不许楼中子弟援手,凭着一股惊人的狠气缠斗到千招开外,最终同归于尽。 此时,洛阳总楼派人护送的叶风砂姑娘刚刚星夜兼程的来到水镜湖边——然而,刚下轿的蓝衣女子只来得及收敛高欢的遗体。 十月十二日,进攻神水宫的行动终于彻底完结,听雪楼人马全程返回洛阳。 然而,带回的棺木中,却有两具一起摆放的灵柩——在亲手收敛安葬完高欢后,那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的蓝衣女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伏在恋人的尸体上再也不曾起来。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对人中龙凤;惊讶的看着萧楼主的脸色因为莫名的惊惧而苍白;惊讶的看着靖姑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紧那一张信笺,一直到纸张发出轻微碎裂的响声。 “阿靖。”极低极低的,萧忆情唤了身边的女子一声,仿佛想说一些什么,然而,阿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信笺,面纱后的脸色苍白。 “阿靖。”看到她的脸色,萧忆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同时在案下握住她的手,发觉绯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触到皮肤之时,阿靖蓦的回过神来,抽出了手。 “你好!”几乎是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绯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好一个借刀杀人——萧楼主……你就这样一并处理了他们两个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剑柄,然而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然而,毕竟是血薇的主人,虽然如此,却没有燃烧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听雪楼主厅里、在所有下属面前对我拔剑?”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不由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听雪楼主人的声音却依旧能保持着平静,他看着身边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过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绯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开剑柄,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结起了严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一分分的封闭,“其实我不该动容,不该意外——你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应该想得到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雪楼女领主的声音压制不住的高了起来,引得底下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下属都有些疑虑不定的看过来。然后,阿靖站了起来,淡淡道:“楼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绯衣女子的身影没入内堂,大厅中,忽然气氛就有些凝滞——听雪楼众人从来未看见过楼主和靖姑娘之间有如此大的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个还是屏息不敢说什么。 “既然高坛主亡故,咳咳……那么、那么吹花小筑杀手坛坛主之位暂时悬空。”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着,听雪楼主人却翻开了宗卷,开始平静地处理起楼中事务。然而,说不了几句,却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 “我决定,暂时由任飞扬来接替这个位置,如何?”终于能说出话来,带着几分疲惫,萧忆情看着阶下众人,问。没有人反对,从来很少有人能够指出楼主决定中有何错漏。 “好,如果证明任飞扬的表现符合坛主的要求,我再让他正式取代高欢的位置。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无事,就先到这里为止吧。”公布了这个决定之后,看着下属们纷纷散去,听雪楼主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靠入软榻。 眼前,交替着闪过白衣杀手和大红披风少年的脸。 去的尽管去了,来着尽管来着……生死悲欢,就是如此。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萧忆情将手中的丝巾放下,凝视着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迹,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间,刚刚去吹花小筑检查出关的任飞扬的情景——依然是红衣披发,手执泪痕剑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任飞扬的进步已经是在他的意料开外。 这是个将会非常优秀的下属,这个少年,不日便要名动江湖……听雪楼主想着,眼睛里面有赞许的神色。然而,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甚至,在微笑着收剑称谢的时候,对着听雪楼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旧如同冰封的原野,没有一丝表情。 那是又一颗被冰雪封冻的心,而那颗心,在几个月前,还曾经那般的鲜活炽热。 萧忆情陡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自己? 或许有人说、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梦,却同时破灭另一些人的梦。然而,却让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盖住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原野,将往日重重叠叠冰封在雪下。 白楼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午后斜阳透过镂花的木窗、将影子斜斜的投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昏黄的花纹——仿佛是看不见的奇异的屏障,重重叠叠。 最高的楼上,位高权重的听雪楼主却将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 那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木,然而不知为何,看上去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地上的影子随着日影西斜,在缓缓的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听雪楼主人的座前逼近。 萧忆情霍然一惊,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 随即,知道逼近的不过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隐约莫测的苦笑。这样的桎梏,无形中无处不在。虽然看不见,却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中。 那就是他们心里的那道墙——终其一生,可能也永远无法逾越的藩篱。 序 这世上有一条河叫忘川, 喝了忘川的水, 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这世上有一条河叫记川, 喝了记川的水, 记起一切,也记起自己。 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记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记起了一切。 ——题记 下着雨的初秋之夜,凄冷而寂寥,洛河水静静流淌。 酒馆里只有一人独坐。 离开西洲已经很多年,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生死见惯,声名鹊起的她已经赢得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声,不再是当年那个江南的垂髫小女,很多癖好也渐渐成为积习。除了剑之外,她最爱的就是在洛阳城外的这个小酒馆里独坐,叫上一瓮菊花酿,摆两只青瓷杯,就这样独对着虚空、一杯杯的喝下去,直喝到周围人声寂寥,夜凉如水。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 模模糊糊中,酩酊的她总是会想起这一首诗,嘴角便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笑,举起杯,对着空空如也的桌子对面无声致意——就仿佛那个人还在对面,微笑举杯。 一如初逢时节。 第一章 雨驿 很多年前的一个深秋雨夜,刚刚十八岁的她从遥远的江南负剑而来,千辛万苦的寻觅,一路过了长江、过了洛水,来到了洛阳古城外。雨丝落满了乌黑的长发,她走入这个小小的酒馆里,掀开了厚重的帘子,清清脆脆地问里面坐着的那几桌客人—— “请问,听雪楼往哪里走?” 那时候,初入江湖尚自懵懂的她、还不知道师父说过的那个“听雪楼”是什么样的所在。只知道话一出口,酒馆内所有人悚然动容,忽然一起看了过来。 出乎意料,深秋的暮色里,这个洛河旁冷僻的小酒馆里居然聚集了那么多客人,据桌而坐,各自默然,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店中气氛颇为诡异,小二早已躲得不见踪影,自然也没有人来迎接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她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入,一掀开帘子,就感觉到了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杀意,不禁顿了顿脚步。 就在那一瞬,袖中之剑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厉啸。 ——它在呼唤着她,告诉她今夜将要饮血! 座中众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端详着她,目光或凌厉或猜疑或漠然。她注意到那些人的年龄参差不齐,有男有女,多做短装打扮,一共七八桌,有意无意地围住了居中的一桌人。那一群人中有几个在她踏入酒馆的一刹,手已经下意识地按上了桌上横放的布囊;而另一些空手的客人却颇为神气内敛,目光冷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乎带了一个面具,令人看不出深浅来。 她只看了一眼,就好奇心大起:这些,应该都是师父口中的“江湖人”吧?这么多的江湖人聚集在小小的酒馆,到底是干嘛呢? 初入江湖的她年少气盛,自矜才能,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忍不住掀开帘子,一步一步的踏入,穿过那一桌桌三教九流的人马,一直往酒馆里走去。 一直穿过了五桌人马,她才终于看到了那个被围在中间的人物。 出乎意料,被那一群江湖人包围在中间的、却是一个白衣公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温文尔雅,气质高华,身边只带着两个青衣书童,一个带着伞、一个捧着箫,仿佛只是一个出游遇雨的贵公子——然而再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们一行身上都带着伤,特别是那两个青衣书童眼神疲惫而紧张,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殷然有血迹。 看到她忽然闯入,那个白衣公子眼里有一掠而过的不安。 这个少女容色清丽如芙蓉,年纪幼小,眼神单纯,乌黑的头发上沾满了雨水,一对碧绿色的耳坠在颊边晃啊晃,除了肩头的一个行囊外,手上全无武器——站在满是江湖豪客的酒馆里,就仿佛是一头误入狼群的鹿,令人情不自禁地为她生出担忧来。 她却毫无畏惧,一直走到他们这一桌面前才停下了脚步。酒馆内满室寂静,杀气逼人,无数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然而她却仿佛是丝毫没有觉察一般,再度轻轻松松地开口:“请问,听雪楼是不是在洛阳啊?” 座中众人脸色又是微微的改变,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那么可笑的问题一样,眼中都闪过了忍俊不止的表情——然而,按着刀剑的手还是按着刀剑,肃然冷视的人还是肃然冷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起开口,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她看着这一群阴阳怪气的人,心中的恼怒渐渐堆积。 这些江湖人,难道不是聋子就是哑巴么? 袖中之剑在低啸,告诉她危险就在身侧。她真想大喝一声,打破这沉闷诡异的气氛——然而此刻,她眼角一动,却瞥到了一个褐衣的中年人忽然抬了一下手,也不见他开口吩咐什么,座中已经有一个人无声无息的站起,转瞬身影已经出现在门边,有意无意地拦住了她的退路,冷冷地斜睨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小的酒馆里,杀意更加凛冽。 她微微觉得不快,手指探入袖中,握紧了那把绯红色的短剑——然而就在同一时间,那个白衣公子却忽然开口了,微笑着:“姑娘找听雪楼是准备做什么呢?” 终于有一个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对对方陡生好感。 “我要去找我师父。”她嘟起了嘴。 “师父?”对方有些错愕,“你师父是听雪楼的人?” 一语出,整个酒馆里气氛陡然凝结,隐约可以听到无数刀兵出鞘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却毫不介意,歪着头,蹙眉,“他们半年前忽然就扔下我走啦……我到处找,也不见踪影。” 听得此语,座中众人又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是默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白衣公子微微怔了一下,复问:“请教姑娘,令师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却愣了一下,“我从来只叫‘师父’,没有名字。” 这样的回答让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座中一些人已经从鼻子里发出了冷哼,显然不相信这个奇特的说法,冷眼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少女,纷纷在心中猜疑不已——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子,不知来路、不知师承,忽然出现这样一触即发的局面里,不啻是给所有人出了一个极大的谜题。 今晚之事,恐怕不能如此简单收局了。 然而,那个白衣公子却仿佛相信了她的话,只是微笑:“如此,姑娘出了酒馆往东走,不出十里地便是洛阳城——听雪楼就在城东的朱雀大道上,估计两个时辰的功夫便足够。姑娘此时出发,尚可来得及在入夜前到达。” 问了半日,终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她不由大为欢喜:“是么?谢谢你!” 白衣公子微笑作揖:“后会有期。” 他供了拱手,语气之间竟似在逐客,不欲她再在这个酒馆里多待片刻。 她欢欢喜喜地道了谢,回身便要出酒馆——然而刚一回身,却看到了门口守着的那个人,心里忽然便是咯噔了一声。那个面色焦黄的中年人有意无意地拦在门口,双手袖在怀中,冷冷地盯着她,眼里仿佛藏着两把锥子。 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竟然是不肯轻易放过她这个过路人了。 一股无明火忽然从心底升起,夹带着好奇和叫真,她忽然间就改了主意——好啊,这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人”既然那么霸道,那就别怪本姑娘多管闲事了! 她定住了脚步,微笑着看着那群人,握紧了袖中之剑。 年少气盛的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念之间的决定、竟可扭转了她的一生。 门外雨还在无声无息的下着,漆黑不见五指。她站住了身,回头看着门内诸位客人。酒馆内寂静得死了一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们方才那一番对话,眼神又冷又亮,就像是埋伏在黑暗中的狼群,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唇角却露出了一丝挑衅的笑,回头几步走了回去,大大咧咧地在那个白衣公子那一桌上坐下,拍了拍头上衣上的水珠,大声:“太晚了!不去洛阳了——我先在这里喝几杯,等明日雨停再说。” “姑娘,”白衣公子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还是赶快赶路罢。” “我偏不。”她哼了一声,自顾自拿过一个杯子倒酒。 “……”那人不料她竟然在此刻使性子,一时间无话可说。 周围那些人依旧一言不发,然而呼吸声却起了细微的变化,杀意更加浓重。她却似乎毫无觉察,只是大剌剌的坐下,伸手不客气地从他面前的托盘里拿了一只酒杯:“怎么样?请我喝一杯酒吧?” 白衣公子愕然看着她,眼里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不明白这个少女是假装镇定还是迟钝得不可救药,却也不便再说什么。他身侧两位书童却是眼神凝聚,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坐到了主人身侧的陌生女子,神色警惕。 她一伸手,便毫不客气地从他面前拿走了一只酒杯。 杯子是龙泉青瓷做的,淡淡的青色宛如雨后的天空——她倒了一杯酒,酒色却是浅浅的黄,散发出清冽的香气,细细看去,隐约还有一瓣瓣的金色在壶底沉浮,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美丽绰约不可方物。 她看得有趣,不知不觉就拿起来喝了一杯。 那酒闻着清冽冲淡,入口甘美,劲头却是不小——她只喝了一杯,就觉得喉咙到胃里燃起了一路幽幽的火,脸颊上飞起了两朵绯红,血开始沸腾,冲上头脸。 “哎呀呀,这酒真是好喝、叫什么名字?”她不自禁地问。 “叫做‘冷香’。”那个坐在她对面的白衣公子微笑着回答,神色已经再度的平静下来,“是菊花酿的酒,在洛水上很是出名。” “好名字呀!不愧是中原,物华天宝。”她赞叹,再倒了一杯,却发现酒壶已经快要空了,不由道,“小二,再来一壶!” “好叻!”小二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大壶酒。 她满心欢喜,似乎已经能闻到清冷馥郁的酒香。然而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的白衣公子面色一变,手掌一拍桌子,身形便如同鬼魅般一瞬间消失:“小心!” 袭击就在那一瞬发动。 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了袖中之剑发出真正的长啸。 一个眨眼之间,这个小小的酒馆,登时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就在同一时刻,那些木然漠然坐着的人仿佛约好一般,霍然同时出了手!八九桌的人向着他们这一桌的方向猛扑过来,刀兵纷纷出鞘,寒光闪动之间,竟然仿佛是一片闪电织成的网——然而,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刀剑,也不是那些刺杀者,而是迎面如雨般飞溅而来的酒! 那个小二装束的人忽然变了脸色,面目狰狞,将手里提着的一壶酒泼了过来。 ——酒出壶,空气中充满了凛冽的香气。 然而,那种香气却是夺命的。 她坐在桌前,有些吃惊、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猝然发生的这一切,手指扣上了剑柄,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就算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她从小到大却没有和人打过一场架。那些人看来是来真的啊……气势汹汹下手不饶人。 可是,难道……自己真的要动手杀人? 一时间,看着这样的局面,她不由有些为难。那些青碧色的酒水兜头泼来,仿佛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在剧毒的网背后,无数的刀剑森然出鞘,疾刺了过来。 然而,那些毒酒在溅上她衣襟之前的一瞬,忽然间又凭空消失了。 一件白衣从空中落下,兜头一罩,将那一片酒水挡住。嗤嗤几声,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衣服飘落在她膝盖上,然而衣服的主人仿佛幽灵一样消失。她吃惊地抬起头,却看到那个公子已经出现在一丈之外,只是一招,便出手如鬼魅地卡住了那个小二的咽喉,毫不犹豫地扼断了对方的喉头软骨! “啊!”她失声惊呼起来——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杀人! 那样温文尔雅的人,杀起人来,竟然这样狠毒绝决! “唐门的毒药,霹雳堂的暗器!小心!”白衣公子低声提醒同伴,但为一轮密风急雨般的攻击所迫,说出的都是短语。只是一个眨眼,他带来的两名青衣书童也已经陷入了战团,每个人至少被十名江湖人包围,形势非常危急。 刀剑砍落,杀气逼人而来,招招夺命,那些狼虎一般的江湖人似是发誓要将这三个人斩杀当地。白衣公子被簇拥在其中,却是从容不迫地以指代刀,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天山折梅手、惊神指、碎梦刀……只是短短片刻,她已经认出了其中有十三种她所知的一流武功。 他的出手是如此迅捷凌厉,一招一式精妙非常,攻守之间更是老练沉稳,滴水不漏,令旁观的她吃惊不已——这个江湖里,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师父不是说以她的本领、天下已经不再有谁是她的敌手了么?怎么一出江湖就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啊? 她站在那里,有些发呆,一种不服输的好胜心油然而生。 然而念头刚一冒出,忽然间一颗头颅飞了过来,正正砸在她的脚边——那颗刚被斩下的人头还在抽搐着,目眦欲裂,表情狰狞而可怖。只是看得一眼,她那一股刚燃起的小小好胜心陡然烟消云散,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触电般地掩面跳开,目不忍视。 这样残忍的杀戮场面令她想要呕吐。 ——这……难道就是师父口中的“江湖”?! 作为一个外人,她也明白这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搏杀,不死不休。她踌躇了一番,将袖中的剑抚摸了一次又一次,安抚着那把跃跃欲试的神兵——到底是要不要插手呢? “快走!”那个白衣公子又赤手生生拧断了一个对手的右臂,一回头看到她居然还怔怔呆在原地,不由变了脸色。激战之中,也不知道是谁的血飞溅上了他的侧颊,衬得丰神如玉的公子宛如同修罗降世。另外两名青衣书童背靠背的站在一起,和一群江湖客混战着,转瞬已经是满身血痕。 看不得满场血腥,她本来已经有点想走了,可是听得他如此说,反而有些犹豫。 ——自己如果走了,他们几个,今晚肯定是要被这群人乱刀分尸了。 “萧楼主,你是不是还在等赵总管?”那一群人里有人沙哑着嗓子冷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要知道,为了在此地伏击你,我们的人一早就切断了洛阳所有出城的道路。” 萧楼主?听得这个称呼,她忽然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他——却看到他正剔眉笑了一笑,傲然收手而立,眼里全无恐惧。风神俊逸,一身白衣如雪。 那种遗世独立的风姿,令她陡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另一个人。 难道……就是他? 然而就在她眼睛里冒出光芒的同一瞬间,却听到一声可怖的惨呼撕裂了室内。在混战中寡不敌众,白衣公子带来那个捧箫的青衣书童被砍了一刀,左肩几乎被生生斩断,伶仃挂在身上,血箭一样的飞出来。 “墨砚!”另一个青衣书童失声大呼。 然而只是一分心,他身上登时也中了一刀,立仆在地。无数刀剑疾刺而落,在一瞬间就要把他斩成十七八块——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足尖一点,飞跃过去。 “叮”。轻轻一声响,一把刀却抢在她面前,一瞬间格开了所有兵器。 清亮逼人的刀光震慑了所有人,酒馆忽然间陷入沉寂。 “夕影刀!”片刻后,那群江湖人忽然间爆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所有人手上都停顿了一瞬,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凭空出现,不由自主地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紧紧盯着握在白衣公子手里的那把淡碧色的刀。 白衣公子掠到了两位书童身边,缓缓翻转手腕,亮出了手指间的那把刀。 刀一出,酒馆昏暗的灯光忽然间为之一亮。 握在对方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长不过两尺的刀,带着淡淡的碧色,轻,薄,亮,甚至看上去柔软如水波——然而,当那把刀出现在白衣公子的手里时,整个酒馆就仿佛被某种惊人的杀气冻结。 她忽然间脸色大变,咽喉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袖中之剑不停颤栗,仿佛在无声呼唤着什么,几乎立刻就要跃出剑鞘! “墨砚、墨雨,起来!”白衣公子握刀护着两个下属,低声吩咐。两个青衣书童被围攻后重伤在地,性子却是颇为要强,竟是谁都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听得吩咐,其中一个极力挣扎着站起,然而伸手一探另一个人的鼻息,脱口低呼:“楼主!墨砚他已经……” “什么?”听到这一句,孤身陷入重围都面不改色的白衣公子终于一震,不顾周围强敌环伺,立时俯身下去查看那个躺在地上的青衣书童。 那一瞬间,她在一旁看得清楚,失声惊呼:“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个白衣公子俯身查看下属伤情的瞬间,那个叫做墨雨的青衣书童忽然手掌翻起,手指之间赫然挟着三枚青磷磷的短针,毫无预兆地一掌击在了主人的后心! 她再也无法忍耐,惊呼着飞掠过去。 然而,就在她快到战团中间的那一刹那,一蓬血雨忽然间在她眼前炸开,飞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在空中一个转折,抽身急退,匆忙间看得清楚:那团血雨之中飞出的,竟是那个青衣书童的头颅! 她尖叫了一声,拂袖带开了墨玉的人头,落到血泊之中,只觉得想要呕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看到血便觉得惊怖,一身的功夫竟然发挥不出分毫。 那个白衣公子在猝及不妨中了下属的暗算,一口血喷出,脸色登时苍白。然而那个看似贵公子的人、生性却是惊人的强悍凌厉,受此重伤,却是毫不慌乱。他单手一按地面,低喝一声,内力到处、背心上三枚毒针被逼激射而出,转瞬射杀了三位趁机围上来的敌人!他借力飞身掠起,在空中只是一刀挥出,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斩下了那个内奸的人头,一招一式,竟然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然而一见他受了重创,那些原本对于夕影刀有些畏惧的人再度围逼了过来,在那个褐衣人的指挥下,却不急着一拥而上,而是一个一个的出列,轮番搏杀,竟是要以车轮战的方式生生将其困死在其中! 她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到片刻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公子转瞬如同浴血的修罗。 ——如果这样下去,他撑不到日出便会被乱刀分尸了吧? “还不走?”走神之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对她道,急促而衰弱——她回过头,就看到了倚靠着桌子微微喘息的人。他没有看她,只是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话送到了她的耳边,声音依旧镇定:“以你的功夫,要走早就可以走了,为何留下?” 她吃惊地看着他,没有料到这个人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深浅。 然而一语未落,他却已经顾不上她——下一轮的血战又已经开始,敌人不断的源源而上,竟是不容他喘息。 “萧楼主,看来,今日你是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又一轮战过,他更加疲惫不堪,身上满是血痕,居中那个褐衣的汉子嘶哑着嗓音冷冷的笑,手里握着一柄金色的厚背短刀——她蹙了蹙眉,认得这就是方才混战中一刀砍下了墨砚半边身子的人,也是这次行动的首领。 “金错刀?”白衣公子低声,“没想到霍家还有人在世。”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褐衣汉子冷笑起来,声音嘎然刺耳:“萧忆情他三十年前毁了金刀、灭了霍家满门,但三十年后,霍家依旧还有好汉!” “不仅金刀门,还有霹雳堂雷家,江南慕容家和蜀中唐门……真是武林大会也无过于此了。”白衣公子淡淡扫视着全场,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来,“没想到,几十年来听雪楼所结下的仇家,在今夜居然全都到齐了!真是难得呀难得……” “不过,”他冷冷的笑,目光却锋利如刀,忽地刺向那个褐衣人,“以金刀霍家的力量,根本不能组织起那么多人——你们天道盟,幕后真正的首脑另有他人吧?” “在你死之前,”金刀霍家的人冷笑起来,“或许我会告诉你!” 他合身前冲,一刀劈下,应该是将全身功力都灌注其中,那一刀竟隐隐带着风雷之声!他一动,整个场里的人也跟着动,无数刀剑织成了密密的网,向着居中那个白衣人劈落下来,再无迟疑!拼着被夕影刀砍下一只手臂,金刀不退不让,直刺向对方心脏。 然而,在他的金刀刺到对方衣领的瞬间,空气中忽然掠过了一道光。 那道光非常奇特,仿佛是长虹经天,逼得整个酒馆的灯火都黯了一黯——那道绯色的光一掠而过,在金刀上绕了一圈,只是短短一瞬,那把玄铁铸造的金刀忽然间居中断了,褐衣人尚自怔怔,手里却已经只握了光秃秃的刀柄。 有谁居然在一击之间,便击碎了天下闻名的霍家金刀! “切,”酒馆中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冷笑,“就凭你们?少做梦了!” 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单纯稚嫩的骄傲。忽然有风声掠过室内,惊破这一刻的寂静——所有人一起抬头看向虚空,只见一道绯色的光华横贯了室内,仿佛一道风华绝世的闪电。 那道绯色的光凭空划过,最后落在了那个白衣公子身侧,只听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响起,所有逼近来的刀剑都被齐齐截断,铮然掉了一地。当光芒收敛时,所有人的视线随之而落,然后,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惊呼,四散退开—— 一个穿着淡红衫子的少女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轻盈盈地落在居中的桌子上,身姿曼妙,意态娴雅,宛如天外飞仙。 然而,在那个少女的手上,有一把剑正在微微摇曳,流转出清光万千。 绯红色的剑,宛如初春悬崖上绽放的蔷薇。 “血薇!”所有人都如见鬼魅一般发出了低呼,脸色苍白。 三十年前,夕影刀的主人、听雪楼主萧忆情和血薇的主人舒靖容,曾经并肩开拓征战,用数年的时间便征服了整个武林。然而情深不寿,这一对人中龙凤却因为猜忌而产生隔阂,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挑拨,最终在密室之中发生血战,一日之间先后死去。听雪楼主指定了那个叫石明烟的孩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随即阖然长逝。人中龙凤死后,听雪楼建立了神兵阁,用来供奉他们生前用过的一对刀剑——然而,二十年前的某一夜,新帮主石明烟却不辞而别,带着血薇剑离开了听雪楼,从此消失在江湖之上。 从此,血薇夕影,便成传奇。 ——快三十年了,那把消失的血薇剑,竟然在今夜重现江湖! 看到血薇出鞘,同时发出惊呼的还有那个白衣公子。他的惊骇似乎比其他人更甚,满身是血地撑起身来,定定看着她——那一瞬间,有一种奇特的火从他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燃烧而起,仿佛令他整个人都变得耀眼夺目,仿佛一道闪电。 “血薇,血薇!哈哈哈……”看着她和她手里的那把剑,一直镇定从容的白衣公子忽然大笑起来,一声长啸,握刀掠起——夕影刀再度出手。刀光如梦,刀意轻怜,轻柔舒缓得犹如情人的触摸。然而,无边的杀气却在那一瞬勃发而出! 只是一刀,他就斩下了那个褐衣人的头颅,大笑: “血薇归来,试问天下、谁还敢与听雪楼为敌!” 天明之前,一夜的惨烈血战便已经结束。 她没有料到后面的事情会如此简单,在血薇剑出鞘的那一瞬,那些人便仿佛是被震慑了魂魄,战意已溃,就像这把剑上有神魔附体。当一个人的恐惧爆发出来之后,那群人便开始畏惧,然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溃退。 她甚至没有帮上太多的忙,他一个人就已经搞定了整个局面。 事实上,她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因为她根本不敢下手去杀任何一个人,多半只是打飞对方的兵器或者点了对方的穴道,便算是大功告成。而他才是真正的修罗,所有的杀戮完全由他一个人来完成,毫不容情。 黎明的时候,整个酒馆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打扫完了残局,默默检视了一番,把墨砚的尸体收敛好,便疲惫不堪地坐在漏雨的房间里,也不开口道谢,只是和她默然相对,手里捏着一个酒杯,许久不出一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她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局促地抬头看天。 屋顶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抬头就可以看到青黛色的天空,雨丝从头顶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濡湿了他们两人的衣裾,染得全身一片血色。 ——这个大洞、还是最后那群人逃走时,被其中一个人用火器轰开的。 “喂,你也不谢谢我啊?”她终于觉得憋屈,忍不住嘟囔。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不必。” “……”她被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今晚还是她踏入江湖后第一次出手,结果一下子就结下了如此多的仇家,大大违反了师父的训导,对方却连一句感谢也没有。 她气鼓鼓地站起来,准备出门,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一句低低的话: “我一直在等你,血薇的主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愕然站住了身,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座位上,回头看她。 说了那一句后他便再也不开口。她听到他的呼吸声,紊乱而急促,不由微微诧异,不知道这个身侧的人心里此刻在想着一些什么,觉得这些“江湖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可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来,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间,他手里的酒杯砰然碎裂,化为千百片! 只是短短片刻,那只龙泉青瓷的杯子赫然变成了诡异的蓝色。 “啊?!”她惊呼了一声,“你在逼毒?” 她这才明白过来,不由脸色发白——刚才那个内奸的一击,已经刺中了他的背心要害。随后他以一敌众,激战良久,竟是丝毫得不到闲暇来疗毒。一番血战之后,那毒素恐怕早已走遍了全身,深入到了肺腑。 方才在默然独坐的短短片刻内,她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是去了一趟鬼门关又走了一遭回来——令人惭愧的是,江湖经验为零的她却竟然毫无觉察。 “没事了,唐门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幸亏有墨大夫的灵药在身。”他低声安慰她,语气却虚弱无比。他拿出一方淡蓝色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污,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滚落的酒壶,摇了一摇,低声:“还有一点。” 他起身从狼籍一片的柜台上找出了两只完好的酒杯,放了一只到她的面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手指稳定而优雅,仿佛不是在劫后余生的修罗场里,而是在醉生梦死的歌楼上。 她愕然地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儿身上似乎有一种魔一样的魅力,无论是在生死交睫的修罗场上、还是在风平浪静后的空屋里,他只要一坐在那里,就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足可令人托付生死。 “喂,”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叫什么名字?你……难道就是听雪楼主么?” “呵,”他笑了一笑,酒杯停在唇边,抬头看她,那种笑容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一掠而过,仿佛带着某种深意,低声:“血薇的主人,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她忽然间无法移开眼睛——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年轻,俊秀,气度优雅。脸色因为一夜的激战而苍白,眼睛却是深而黑的,仿佛古泉。奇特的是,那双沉沉的黑瞳之下,仿佛还藏着另外一双眼睛,也在内底里一起默默注视着她。 重瞳。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师父以前说过的那个词。 ——师父说:有着这样眼睛的人,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代霸主。可是,他偏偏却是这样一个贵公子一样的读书人,中状元或许可能,当霸主是怎么也不像。 “你是听雪楼的主人?”她忍不住再度问了一遍。 “我是。”他喝了一杯酒,低声回答,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瞬地一直看着她,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血薇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苏,叫苏薇。”她被他看得紧张,“师父都叫我薇儿。” “血薇的薇?” “是啊。”她决定不再让他继续问话,反客为主,“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姓萧,名南,字筠庭。”他温文尔雅地回答,将酒杯放在桌上,对她微微躬身行礼,介绍着自己,“洛阳人氏,今年二十二岁,尚未成婚,是听雪楼现任的楼主。” “……”她反而被他这样一本正经的介绍给吓住了,愕然点头。 ——这个家伙,怎么倒是象在给媒婆报生辰八字一样? “你可以叫我萧公子,也可以叫我南公子——因为我其实本来姓南,”他微笑着,从容道,“我父亲和萧楼主是生死之交,怕萧家从此无后,便给我改了姓。” “噢,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爹爹就是南楚对吧?以前听雪楼的三领主!” 他微笑着看她,却并不意外——无论她是谁、来自何方,作为血薇的主人,她自然不会对听雪楼一无所知。他等了她二十多年,知道她终将会在某一日出现。他们两人是命中注定要相逢的,相逢时,也应该一见如故。 “对了,”她好奇,“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围攻你?” “他们?应该是天道盟的人吧。有些是臣服于听雪楼一些门派,而有些是很多年前已经被听雪楼灭了的门派。”萧筠庭淡淡道,“萧楼主死后他们早就蠢蠢欲动,怀有不臣之心已非一日。所以买通了我身边的下属,在这洛水旁设下了埋伏。” “哦……”她终于明白过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血薇剑的归来!”他微笑了一下,深深凝视着她,“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却并不谢你——因为从小我就被告知,夕影刀注定会等待到血薇剑的到来,到那个时候,便是听雪楼荣光重现的时候。” 她低下头去,喃喃:“啊,我的师父也、也对我说过夕影刀呢。” “他怎么说?”他忍不住好奇,却看到苏薇的脸忽然红了一红。他便不再问下去,仿佛对于她的回答也已经得心了然。 仿佛是为了岔开话题,她王顾左右:“啊……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刀?” “好。”他不禁莞尔,手腕只是一翻,便将袖中的夕影刀放到了桌上——这把刀,从来不是轻易能让人看见的,凡是看见过的大部分也都成了刀下鬼。然而,他今日却愿意破了这个戒,只为讨得她的一时欢喜。 苏薇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一个小女孩看到了传说中的宝物,啧啧的叹息:“天哪……这个就是夕影刀?真的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你的师父究竟是谁?”他忍不住问。 方才她那令人惊艳的出手一击,应该就是骖龙四式里的“易水人去”——她的剑法应该是来自真正的血薇剑谱。然而,舒靖容死后并未留下一个徒弟,得到血薇真传的人,在这个江湖上早已不见踪影。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啊。”苏薇抓了抓头发,无奈地叹气,“所以我出了西洲就一路打听,人们都说听雪楼是‘江湖’上如今的霸主——所以我想,说不定师父去了听雪楼呢!” “他们?”他微微一怔,眼神凝聚。 “是啊,我的师父有两个噢!”苏薇嘟起了嘴,掰着手指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我叫他们‘大师父’和‘小师父’——小师父她从来不露面,而大师父呢,总是带着一个木头的面具,所以我也叫他‘木先生’~” “木先生?”他默默地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去。 “他们两个人本来是互不理睬的,一个白天来,一个晚上来,”苏薇叹了口气,“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小师父先不见了,大师父接着也不来了。我一路从西洲出来,找到了金陵、临安、开封……可是哪里都不见他们的影子诶!” 她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一转头,却看到萧筠庭的神色还是凝固在片刻之前的模样,望着有破洞的房顶,竟似乎一直在怔怔的出神。 她不由恼怒:“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啊?”萧筠庭如梦初醒,忙不迭的回答,“在听,在听。” “那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不依不饶的反问。 “你说……”他侧过头,努力地试图回想,然而却只记得她嘴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的模样,不由莞尔,认输,“我真的有在听,就是听不见你说的是什么罢了。” “你……”她简直被他气破了肚子,“你是猪啊!” 她怒视着他,扭过头去不再和他说话。 一时间,忽然破落的酒馆里又冷寂了起来。雨丝密密的从破洞里落下,落在清冽的酒杯里,金黄色的菊花沉浮不定。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却再也没有动,只是注视着雨丝细密的杯中水面,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 “你还喝不喝啊?”她终于看不过去,出声,“这杯酒都快被雨给冲没啦!” 萧筠庭忽然一笑,扔了酒杯:“不喝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她茫然地站起,把刀还给他,“听雪楼?” “不,不回听雪楼!”他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指向了东南方向,“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可以去追穷寇了!” “啊?!”她张大了嘴巴,愕然,“你……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当然,”萧筠庭笑了起来,手指叩着桌面:“方才我是故意放那些败军之将走的。呵,天道盟在我身边埋伏了奸细,我难道不能在他们中间安插自己的人手?当真以为我听雪楼中无人么?” “什么?”她大吃一惊。 “你以为我刚才在大敌环伺之下,一直在等什么?难道真的是在等冰洁救我出困境?”萧筠庭冷笑,“我只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让这一次的‘折梅’行动天衣无缝。” “折梅?”苏薇听得满头雾水。 “是这一次洛水旁秘密行动的代号。”萧筠庭冷笑:“天道盟平日做事非常严密警惕,我派去的人卧底多年,也不曾知道总舵的真正所在——但这次他们全线溃退,除了回老巢别无选择。我的人会沿路留下标记,引领我们找到他们的总舵。” 苏薇愕然张大了眼睛,怔怔看着这个男子,觉得他说的一切仿佛是天书。 “原来你刚才都是装的呀,”她只明白了一点,觉得沮丧,“你根本不用我救你是吧?” “那倒也不是,”萧筠庭苦笑,眼神疲惫,“我的确没有料到跟了我十几年的墨雨、竟然会是天道盟的内应,差一点就中了他们的道儿。” “哦,”她又开心起来,信心满满,“那么说来,我一出江湖就救了听雪楼主的命,是不是?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夸奖我!” “嗯,一定。”他转头,望着她笑,“那么,我们这就走吧!” “一起去?”她吓了一跳,“我认识你才多久?凭什么要我一起去?” “你当然要去,”萧筠庭气定神闲,“血薇带你来到了我身边,你就应该和我一起守护听雪楼——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命中注定……苏薇愕然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这句话打中了她的七寸。少女的心里,对江湖总是有着千般的幻想,人中龙凤和血薇夕影,这些传奇充斥了她从小到大的成长岁月里,几乎已经烙印入了她的灵魂。自从离开师父后,她在江湖上一路行来,其实心底也是隐隐的渴望着能和夕影刀的主人重逢。 她想,夕影刀的主人必然也会在等待着自己,就如她必然会去找到他。 一切,就该如传奇中的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杀人……”心意已动,一看得他的目光,她的语气便软了,“不如等你的人马到齐,我们再一起去吧。” “不用再等了,”萧筠庭冷冷道,望着南方,手指轻轻收拢,握紧了夕影刀,“冰洁做事从来决断干脆,吹花小筑的人,此刻定然已经在前方等我们汇合。” “冰洁是谁?”她好奇。 “是我的军师,也是这一次行动的主持人,”萧筠庭微笑,“楼里内外,都称她为‘大总管’——今日半路发现被人跟踪时,我就已经秘密传讯回楼中,命她另派一路人马,伏在洛水之侧,只等对方一溃退,就来一个衔尾反攻。” “你就料定你能赢?”苏薇只觉得惊讶不已,“刚才你差点就送命在这里!” “呵,”萧筠庭抓了抓头,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却又踌躇满志,“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败——没想好怎么取胜就先想着失败了怎么办,我如果是这样的人、听雪楼早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迎着她愕然的目光,他再度道:“你,跟我一起去么?”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清朗中带着某种可以托付生死的信任——她只是听得第二遍,心里便是软了,只是皱起了眉头,低声:“我们、我们只有两个人,就这样去是不是……” “两个人?”他朗声大笑起来,“夕影刀和血薇剑已经相逢,这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够挡得住我们‘两个人’!” 看到他那样意气飞扬的目光,她忽然间也振奋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溢了她的内心,让这个在江南长大、刚刚踏入武林的少女英气勃发。她忽然也是一扬眉,将血薇握在了手里,骄傲地扬起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真不愧是血薇的主人。”他望向她,眼里全是赞许和钦佩,发出朗朗的大笑,对她伸出手来:“从此后,你可以叫我筠庭,我可以叫你薇儿。” 她也望向那一双漆黑的重瞳,只觉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心中热血翻涌,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升上胸臆,只觉与身边这个人在一起,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她再也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伸出手去与他紧紧相握,在洛水旁相视而笑—— 是的,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有时候令人觉得安心稳妥,直可托付生死;但有时候,他身上却又带着一种危险刺激的气息,可以令人不顾生死追随而去! 他们在暗夜密雨之中踏出了酒馆,联袂朝着南方奔去。 ——从这个黎明开始,他们的人生,便已经完全被对方扭转,从此再不能回头。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于江湖。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主联剑追凶,出其不意地反攻敌手,一举捣毁了十二个帮派反对听雪楼的“天道盟”所在,所向披靡,令天下为之胆寒。几十年聚集起来的听雪楼反对力量一夕崩溃,天道盟盟主孤身出逃。 三个月后,两人联袂千里追杀,终于在滇南将其斩杀,绝了后患。 听雪楼主带着苏薇回到洛阳,引她见了楼中的大总管、四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在看到血薇时,听雪楼的老人们热泪盈眶,竟然哽咽不能语。虽然在听雪楼里,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师父。然而,苏薇依然留了下来,在楼主的安排下住进了那座绯衣楼里,从此作为他的左右手并肩守护听雪楼。 人中龙凤,重现江湖。 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一年后,三川剑派中不服从听雪楼的势力被诛灭。 一年半后,洞庭水帮十二连环坞被拔除。 两年后,长安城里玄真教因为势力扩大得过快,试图挑战听雪楼在两京的霸主地位而被击败,不久被迫迁徙别处。 …… 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组织之外,这个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和听雪楼抗衡。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芒。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被全数诛杀,江湖上依旧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天道盟的盟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而听雪楼主也从不曾对外透露分毫。 第二章 宿醉 五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那一场雨突如其来的雨是这样的冷,这样的密,这样的萧瑟和飘摇,仿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就如今天晚上一模一样。 苏薇只是觉得头疼,颓然放下酒杯,将脸贴在冰冷粘腻的木桌上,闭上眼睛。 “酒。”她模糊地低声,抛出最后一锭银子。 元宝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柜台后的老掌柜推了那个看呆了的小二一把,示意他出去招呼客人。小二不情愿地踉跄着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那一锭银子抓在手心,抬头看了看那个伏桌醉倒的女客。 ——分明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清丽美人,却一个人喝成这样狼狈。 “快去!”刚偷窥了一眼,那个女子还是闭着眼睛,却忽然一拍桌子,厉喝。她一拍,桌上的包袱里便有什么跟着一跳,发出凌厉的铮然之声,寒气逼人而来。小二吓了一大跳,不敢多看,立刻一溜烟的回到了后院搬酒去。 她继续伏倒在桌上,将脸浸在酒污里,一手握着袖里的剑,碧绿色的耳坠在颊边晃着,模糊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间有恍惚的醉意——五年过去了,江边上的这家小酒馆还是如当初那么的旧,那么的破,那么的脏,甚至连冷香酿的味道、都和五年前一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永远停留在初见时的那一刻。 只是坐在这里喝酒的人,已然不是他。 已经是子夜时分,初春的江边冷雨飘摇,破旧的酒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老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那个穿着绯红衣衫的女客,只是下意识的感到了某种不安。这个女客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奇怪的是,从来不见她身边有人陪伴。 忽然,垂落的门帘动了一动,竟然有第二个客人在深夜到来。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踏入酒馆,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袖着手,垂着头,声音轻微而寒冷,似乎已经冷得牙齿上下打架,细声道—— “苏姑娘,楼主让我来问,月前交付的那个任务是否已经完成?” 那个女子趴在肮脏的案上,似是喝得醉了,然而听到那一声问话,忽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冷笑:“他呢?” 仿佛知道女子问的是谁,那人低声:“楼主日前和赵总管去了岭南,要和罗浮试剑山庄的掌门共商明年的武林大会之举——梅家是否已被诛灭,对楼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筹码,所以特地派在下来查证。” “赵总管?”那个女子没有理会他后面的一串长篇大论,只是对着这个名字微微冷笑,扬了扬手,把一物扔到了地上,“拿去吧!” 小二刚端着酒壶出来,一眼瞥见,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大喊,转头就逃。 ——在地上滚落的,竟赫然是一颗须发纠结的人头! 酒壶从他手里跌落,然而一只苍白的手从旁悄无声息地伸过来,快如闪电、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壶酒。然后那个女子一仰头,就这样大口地喝了起来:“这就是梅家最后一个男丁——滚吧!” “总管说,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来客拂袖一卷,人头瞬忽被收走,却皱眉,“以苏姑娘的身手,绝不会……” “其他我都放了。”那个女子截口回答,冷笑。 来客吃了一惊:“可是楼主吩咐,要将江左梅家满门……” “那就让他自己去!”那个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声音里气性大作,厉声,“姓萧的要杀个鸡犬不留,就让他自己去杀好了!或者赵冰洁能行,让她来也可以!” “苏姑娘?”来客猛地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种杀气惊住,“你……” 然而,一语毕,那个女子又软软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埋着头嘀咕:“让他自己去……几年下来,梅家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了……还不够么?要杀让他自己去杀吧!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会疯的。” “……”来客不再说话,深深行了一礼,便幽灵般的退去。 只是一个眨眼,酒馆里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仿佛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一般。老掌柜吓得缩在了柜台后,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宛如虚幻。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还记得前几年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模样,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那时候还有一个白衣公子陪在她身侧,笑语晏晏,神色单纯欢喜——只不过过了短短几年,这个女孩却似忽然间老了许多,心事重重、愁云满目,令人看了心里好生不忍。 这几年来,看来她过的非常不快乐。 “师父,师父……”忽然间,听到那个女子低声哭了起来,埋首在肮脏油腻的酒馆桌子上,肩膀一颤一颤的,喃喃,“我不要杀人……大师父,我应该听你的话,在家乖乖呆着,不要来江湖。我要回家……” 哭了片刻,仿佛是累了,她终于停了下来,咕哝了一声,将酒杯抓在了手里,喃喃自语一般的对自己低声道:“来,我们喝酒……喝酒。” 这一喝,便喝了整整三天三夜。 老掌柜不敢去驱赶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客人,小二更是不敢靠近她,只能任凭她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在那里喝了睡、睡醒了再喝——幸亏她最后扔出的那锭大银足够买下半座酒馆,而这段时间店里的生意也是冷清,所以干脆就由得她去。 老掌柜看着醉倒的客人,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这样,家里人怎么也不管一管呢? 她醉了醒,醒了又醉,不知道迷蒙中梦到了什么,总是喃喃不停的说话,声音有时候惊惧莫名,有时候却是温柔无比,甚至有些时候,会低低的哭泣起来。 到了第四日上,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还是光天白日,老掌柜却居然没有看到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桌子边多了一个白衣人影,仿佛是已经坐在那里很久,就这样静静地在午后的斜阳里,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复杂。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连身边近在咫尺多了一个人都毫无反应。 那个人满面风尘仆仆之色,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他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薇儿。”他低唤,伸手去抚摸她一头乌黑的秀发。 然而手尚未触碰到,烂醉的人忽然间手腕翻起,袖中铮然一声响,一道绯光飞掠而出,若不是对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斩下来。 然而他的反应也是一流,手腕一转,便侧手并指夹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滚。”苏薇低声只说了一个字,看都不看他。 这个江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和听雪楼主说话,然而萧筠庭面色不变,只是叹息:“我听林羽回来说你在这里喝醉了酒,心里着急,和南方武盟的会面还没结束就连夜赶回来,已经两天三夜不曾休息——你还要对我耍脾气么?” 她哼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已经软了下去。 “回楼里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担心你。” “不,”她却执拗地推开了他的手,摇着头,吐着酒气,“我……我不回去。回了楼里,你、你又要让我去杀人……我也不要看到那个赵姑娘。我要回家去找师父。” 他看着她,身子微微一震,竟是无话可说。 “可是,你知道师父在哪里么?”许久,他问。 案上的女子一颤,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抬起脸茫然地望着屋顶,似乎在苦苦的思索,许久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忽然划落了两行泪水:“我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微弱而苦涩,仿佛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再无力气继续。萧筠庭只觉心里一软,叹息:“好,薇儿,梅家的事情,接下来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爱回听雪楼,也可以不回去——这样吧,我送你去北邙山小住,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对。 碧落黄泉,紫陌红尘。在北邙山上,有四位听雪楼前辈护法高手结庐而居,守护着碧草之下长眠的人中龙凤,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湮没在时光里的传奇——这一些,都是她自幼就从师父那里耳熟能详听说的,也一直心向往之。 一想到那些传说,她的心渐渐的安静下来。 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一阵风过,只觉连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里忽地明白清楚起来,便觉得渐渐苍凉。是的……无论如何,血薇剑,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为命的。她来到江湖,除了寻找师父之外,也就是为了寻找当年那一段无双的传奇。 而且,如果不回听雪楼,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看到她不再反对,萧筠庭抬起手,准备搀扶她起来。然而,刚一触及她的手腕,他便是吃了一惊——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闪电般的探出,一下子扣住了她的脉门:“怎么了?你……你的脉象……” “不妨事。”她甩开了他的手,淡淡,“被梅家的玉笛伤到了。” 萧筠庭却变了脸色,翻开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气:在她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乌青、分别钉在神门、内关、曲池、太渊、尺泽、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布上去,竟然将右臂整条经脉都钉死!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苏薇握着血薇剑踉跄站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江左梅家,果然不负盛名——岚雪阁提供的资料里,对其估计得远远不够。幸亏是我,如果换了别人去,多半连九条命都会搁进去。” “……”萧筠庭倒抽一口冷气,喃喃,“可是,冰洁的情报从来不会出错。” 她微微冷笑不语,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掩住了伤臂,倔强转过头去。 “伤成这样,怎么不回楼里找墨大夫?!”萧筠庭却是看得心惊,“连包扎都不包扎一下,还天天泡在这个酒馆里,你不要命了么?再这样下去,这条手臂会废掉!” 然而,苏薇却没有动容,只是走到了门边,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饶是深刻,让他忽然有刀锋过体的寒意,噤口不语。 “啊……如果我的手臂废了,”她微微的笑,唇角带着一丝讥诮,“你就不会来找我回听雪楼了,是吧?” 不等他回答,她转头径直走了开去。 夕阳落在她的绯衣上,给她染上了一层凄艳孤独的颜色,仿佛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血色里。 北邙山上,碧草青青,天风回荡。 绯衣少女抱膝坐在草海之中,被半人高的长草簇拥,身形更觉伶仃,仿佛是一朵开在原野深处的蔷薇,孤独而茫然。她一整天都呆在草坡上,一处一处的寻觅着,不知道在一块石头上找到了什么,便沉默下来,许久一动不动。 从背后看去,她的肩膀在微微的抽动,似在无声哭泣。 帘子后,有人轻微地叹息了一声,是一个苍茫的男子声音。 “不像啊……真的一点都不像。” “碧落,你是不是觉得血薇的新主人应该和靖姑娘一般?”红尘眉梢挑了一下,将折来的菊花插入瓶中。 碧落颔首:“多少也该刚强一些——哪怕是像你,也会好一些。” “呵,我可不愿她像我。”红尘微笑,“薇儿这样的,才是好人家养大的孩子,才是会哭会笑的常人。如果可能,我想靖姑娘倒是希望像这个薇儿一样的长大。” “也是。”帘后的男子再度叹息了一声,移开了视线,“只是,这样长大的孩子不曾见惯生死,永远也成不了靖姑娘那样的人,恐怕会辜负了筠庭的希望吧?” 红尘点了点头,看着远处山坡上独坐的少女:“听说她不愿再杀人。” “呵,其实这五年,劳动血薇出手的似乎也不过七八次而已,”碧落冷笑,有些不屑,“若怕见血迹,又何必踏入江湖?” “江湖不是杀人的地方——起码对这个姑娘来说,她的最初想象肯定不是这样。”红尘反驳,“所以现在,她才会这样的难过。” 青衣男子阖起眼睛,微微点头,脸上神色也是凝重。 “她想象的江湖,一定是在洛水边初见筠庭时的模样。”红尘眼神黯然。 雨夜渡口,惊世少女负剑而来,只为寻找心目中的那片江湖。酒馆破落,佳酿新出,时逢高手在堂,寂寂不语,黑白两道各怀心事,座中唯有白衣公子丰神如玉,在高手环顾之下从容自如,意气飞扬的对她伸出手来,邀请她并辔江湖。 ——这是怎样华彩旖旎的序幕,就仿佛一出传奇的开始。 只是,那之后呢? 传奇的序幕拉开之后,血色渐渐显露。数年来,刀光剑影和权谋角逐撕毁了最初的完美印象,双手沾染了血污,挣扎于生死和对错、追随和离开之间,这个原本单纯的女孩已经开始渐渐的怀疑起自己最初的梦想,痛苦不堪。 只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曾经历过这样撕裂后在重塑的过程呢? 红尘无声的吐了一口气,看着帘外——青青碧草之间,那个女孩独自坐着,抱着怀里的血薇剑,将脸颊贴在上面。远处的木兰树下有人和她一样也在远远观望,一身紫衣在风里飞扬。红尘一眼看到那人,眼神微微凝聚,不语。 碧落在这时重新开口:“筠庭回去了么?” “嗯,一早就下山回洛阳了。”红尘回过神来,叹息,“听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赵姑娘商谈,似乎是关于和罗浮试剑山庄的。” “试剑山庄?”显然是退隐已久,碧落已经不熟悉这个十几年前冒出来的帮派,想了想,只是道,“说起来,楼里的内务如今大半都是赵姑娘在管——她的眼睛如今是不是好一些了?墨大夫的药有用么?” “唉,听说是越来越不成了,”红尘摇头,语气怜惜,“除了大中午阳光好时,还能看到依稀的人影之外,好象已经几近失明。” 手指在琴弦上顿住,碧落叹息:“这个孩子,真是命苦。” “是啊。天生眼睛就不好,也学不了武功,父母双亡不得不在听雪楼寄人篱下,常年埋首在故纸堆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红尘喃喃,为那个女子惋惜,“本来也还算有个盼头,如今苏姑娘忽然来了楼里,那就真的是……” 她停住了口,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只道:“如果冰洁她身子好一些、可以习武,如果她是血薇的主人,必不会比靖姑娘逊色多少……筠庭也会轻松很多。” 碧落听了这许久,不由微笑起来:“说起来,赵姑娘她算是紫陌的半个徒弟,怎么你反而比师父都关心?” 红尘不答,只是隔着帘子望着外面的紫衣女子,半晌才喃喃:“紫陌黄泉隐退后已经完全不问楼里的事情了,这个不曾正式拜过师的徒儿恐怕也早就忘记——如今,她关心别人倒似乎更多些。” 碧落随着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手指忽然在琴弦上下意识地铮然划过。 不知何时,那个默默旁观了很久的紫衣女子已经坐在了血薇主人的身旁,将少女的肩膀轻轻搂在了怀里,低声说着什么,神色柔软如水,仿佛一个母亲。 “你找到师父了么?” “嗯……找到了。”苏薇低声,拨开了岩石上爬伸的新藤,手指抚摩着石头上的一行字,“你看,这就是师父的字。他来过这里。” 紫陌微微的一惊。视线落处,那块石头上果然刻有字迹,笔划纵横,语中却含着无尽的迷惘悱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笔迹,竟似是几个月前刚刚留下!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地看了一眼山下:是谁,居然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手段,在四大护法都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来过北邙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师父来过这里……又走了。”苏薇郁郁不乐,“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她的师父,竟然是……紫陌沉默片刻,终于岔开话题:“那么,如今你也已经找到了夕影刀,筠庭对你也很好——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呢?” 苏薇叹了口气:“因为……我不是为了杀人才来到江湖的。” “可是,江湖里必然会充满了刀光剑影和流血争夺,以你的身手和血薇的地位,你踏入这里,必然会被卷入各方的争斗之中——这些,你的师父没有告诉过你么?” “没有。他们没有和我讲过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们希望你进入江湖么?” “他们好象意见不一样。”苏薇叹了口气,“小师父是希望我来的。她说,当我剑术大成的时候,就应该进入江湖去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能在西洲这个小地方过一辈子。可是大师父似乎不大乐意——他们相互之间不经常说话,但一谈到这个问题就不欢而散。” “后来他们就都肯了么?” 苏薇闷闷不乐:“不是的——后来某一天,小师父没来教我了。再后来,连大师父也消失了……我等了十天十夜,也不见他们再出现。所以只能出来找他们了。” “原来如此。”紫陌轻轻叹了口气,轻抚少女的秀发。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江湖。第一次在洛水旁看到那一场杀戮,我就觉得想吐。”苏薇喃喃,将脸靠在血薇上,“我非常的没用,经常在紧要关头莫名其妙的手软,那次追杀天道盟的人,就一次又一次的让梅景浩走脱……他疯了一样的往南逃,我们就一直往南追。直到追过了大理,才斩下了他的头颅。”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望着北邙山上的白云,叹了一口气。 那个梅景浩,本来看起来像一个有世家气派的贵人,结果那一场残忍的千里追杀下来,到最后,却变得状若疯狂、几近崩溃——当他们联手在腾冲斩下他的头颅时,他的表情居然是在莫名其妙的大笑! “他的表情真可怕……真可怕!”苏薇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紫陌抱紧她的肩膀,安慰:“天道盟和听雪楼为敌多年,杀我楼中弟子无数,你斩下他的头颅,听雪楼上下都会感激你。” 听得此语,苏薇微微缓了一口气,喃喃:“可是这几年来,每次完成一个任务,我都会难受很久很久。” “我明白,”紫陌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很讨厌流血,是吧?” “是啊……特别是要杀那些武功根本不如我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分外的厌恶自己。我觉得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剑法武功,绝不是用来做这些的呀!”苏薇拼命的搓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血迹斑驳,“你知道么?在腾冲杀掉梅景浩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路人经过——筠庭他想都不想,便想杀了那人灭口!如果不是被我拦了一下,恐怕那个人已经莫名其妙的身首异处了。” 紫陌叹息:“筠庭那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天道盟的盟主就是梅景浩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乱杀人啊!”苏薇低声,“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其实筠庭要我去做的、未必就是对的……” 紫陌叹息了一声:“江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听雪楼和天道盟之间几十年相互仇杀,冤冤相报,谁又会去追寻最初是谁对谁错呢?” “可是,我讨厌杀人!”苏薇握紧了血薇,低声:“前辈,你说,当年的靖姑娘为什么就没有这种苦恼呢?” “因为靖姑娘和你不一样。”紫陌微笑,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她一生下来、就是在血海里长大的——杀戮对于她来说,只是生存的必然手段而已。当一件事变成必然后,人就不会再去想它是不是应该,而是想怎样才能把它做得更好。” 苏薇怔了怔,眨着眼睛,仿佛在回想这一句话的深意。 “你的师父,也没有告诉你这些么?” “是啊……”苏薇喃喃,“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紫陌眼神微微一暗,没有继续说下去——原来,她的师父竟然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成长,不让她看到传奇背后的狰狞血色。既然如此,想来这个少女也并不清楚关于她所拥有的这把剑的可怕诅咒吧?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不得善终。” 从舒血薇到靖姑娘到石帮主……历任的血薇主人,哪一个不是被诅咒缠绕?如今,那把剑,又传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想再杀人了,”苏薇轻声道,“所以,我宁可不去治好手臂上的伤。” 紫陌不由失笑,真是天真的孩子啊……以为不治伤,以为放弃自己拥有的那种力量,就可以从漩涡中抽身而退么? “而且,我……我也不喜欢赵姑娘。”沉默了半晌,苏薇咬着唇角,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紫陌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少女:“原来还是因为吃醋了啊?” “才不是。”苏薇红了脸,把头埋在手肘里,喃喃,“她……她很阴沉啊!让人看了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好不自在。我想她一定也不喜欢我。” “嗯,”紫陌脸上笑容微敛,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下去,眉头渐渐蹙起,默默望着北邙山上离合的白云出神,半晌开口:“那么,薇儿,如今你想怎么样呢?——你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的时候,难道就要退隐江湖、离开听雪楼了么?” “我是想走,却不知道去哪里。”苏薇喃喃,神色却是茫然而无助的,“如果离开了听雪楼,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除了听雪楼,似乎哪里都不属于我。” 她低下头,看着满坡的青青碧草,眼里忽然慢慢沁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我很喜欢筠庭啊……” “可是他喜欢的、却不是我。” 岚雪阁里,黯淡的光线穿过户牖,斑驳投在林立的书架上。 女子从一架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握着一卷旧书——她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容色娟丽,瓜子脸,双眉淡淡如烟,似是长久不见阳光,皮肤分外的白皙,近乎透明。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种白色是淡淡而柔软的,仿佛是被浣洗了无数遍后留下的沧桑痕迹,宛如初春的月光,和阁中公子身上那件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她却熟悉地穿行着,绕过那些堆积的书卷向自己走过来,脚下如同行云流水,丝毫不曾停顿。 “冰洁,我发现你好象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围的一切。”望着她走过来,白衣公子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起身搀扶,“有时候,我真想在路上给你偷偷放上一张板凳,看你会不会摔上一跤?” “公子说笑了,”女子莞尔,“摔坏了冰洁,对公子有甚好处?” “那是,赵总管如今是听雪楼的宝贝——若你的脑子摔坏了,我可真是要疯了。”萧筠庭也是笑了起来,“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你看起来都比别人更加从容和自信?在试剑山庄和叶庄主面谈的时候,你的谈吐举止实在令人佩服。” 赵冰洁也是微笑,在他身侧坐下:“这很简单——因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某一天就要看不见了,所以,趁着还有一点点视力,就拼命的抓住每一线光明。” 萧筠庭注视着她,眼里神色复杂,有钦佩也有倾慕,还有一些看不到底的表情。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还是在十几年前。那时候她的父母被人追杀,千里迢迢的奔逃到了洛阳——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在踏入洛阳前便被人分尸,重伤的母亲带着她狂奔了三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听雪楼,在竭尽全力将她推入门中后便倒地死去。 那时候,十三岁的他正跟着父亲准备出门,门刚一打开,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进了他的怀里,全身冰冷,似已经死去,而随之飞入门中的、是她的母亲的头颅。 再后来,她便留了下来,靠着听雪楼的荫蔽生活。 她先天身体残疾,不能习武,却又不甘无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动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给岚雪阁里的掌书使打下手,帮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然而半年后,这个病弱女子展现出的惊人记忆力令人刮目相看,大家便渐渐将一些较为复杂的事情委托给她。后来经过南楚的推荐,便干脆让她跟了隐居在北邙山的紫陌,潜心学习谍报讯息。 这个孤女资质惊人,不到十年,已经出落成大器,沉稳练达,缜密机警,不仅管理着岚雪阁,更将听雪楼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被内外所有弟子称为“大管家”。 有谁会想到,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儿,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短短的片刻他已经走神很远,耳边却赵冰洁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话题:“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这阁中光线黯淡,东西又多,一个不小心可别撞到书架上才好。” “我可不怕,”萧筠庭大笑起来,“十几岁我就在这里和你捉迷藏玩了,还怕撞书架?” 赵冰洁也是笑,眉目温润舒展,仿佛流动着温暖的光。 “真奇怪,”萧筠庭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外头的事情多么烦心,一到了你这里,心就会变得安静——冰洁,你是不是会什么术法啊?” “那欢迎常来。”她微微的笑,“不过公子太忙。” “你现在还能看得见么?”他注视着她,她的瞳孔是空茫的,仿佛对光线全无反应,他忍不住低声,“爬那么高的梯子找书,也不怕摔下来。” 赵冰洁一笑摇头:“没事,每一卷书的位置我都早就烂熟于胸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一边说,她一边将那卷找出来的册子递过去,解释:“公子,你看,这就是罗浮试剑山庄叶家的资料,楼主可以仔细看——如今江左梅家已连根拔除,如果要与南方武盟达成协议,那么,十五年前崛起的试剑山庄将是我们最需要结交的盟友。” 萧筠庭翻看着宗卷,长叹一声:“江左梅家和听雪楼多年交好,名为江南第一名门望族,实为天道盟的首领。多年来,他们暗中集结势力、几次试图和听雪楼争霸——五年前我洛水旁受袭,几乎丢了性命。” “可是楼主却没有当场揭穿梅家的身份。”赵冰洁一笑。 “是啊,我听了你的话,”萧筠庭闭起眼睛,轻轻拍着扶手,“你说的对,梅家的势力太大,除非能一举拔除,否则不能打草惊蛇。那次反击里我只杀了当家的梅景浩,却还不曾剪除其余六房的分支力量——所以,还不便撕破脸,只能暂时装作糊涂。” 赵冰洁点头:“这几年楼主不动声色的剪除了羽翼,终于将其连根拔除。” “不,”萧筠庭低声:“梅家还不曾‘连根’拔除。” “什么?难道还有活口?”赵冰洁失声,变了脸色,“以苏姑娘的武功,梅景浩死后,老二梅景瀚根本不是她对手,又怎会令其有所走脱?” 萧筠庭沉默了片刻,最后却只是淡淡:“可能是薇儿心软。” “梅家尚有二十六口人,无论是否会武功,留下都必成心腹大患。”赵冰洁低下了眉眼,许久才道:“苏姑娘虽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论,其实和靖姑娘大不相同。” “不错。”萧筠庭颔首,叹息,“如今我也不再让她插手梅家之事。” “楼主很是爱护她。”赵冰洁抚摩着书卷,“只是,恐怕她非江湖中人。” 萧筠庭一震,阖起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却不回答。 “你说,她的师父会是谁呢?”沉默许久,他开口。 “我想,既然她继承了血薇剑,想必和石明烟帮主脱不了干系。”赵冰洁蹙眉沉吟——石帮主离开听雪楼后就再无消息,二十几年来所有江湖人都在寻找血薇,却一无所获,想必是在某处隐藏得非常之好。 “可是还有一个疑问,”萧筠庭蹙眉,“她的另一个师父‘木先生’又是谁?” “这……”赵冰洁沉吟着,摇了摇头。 萧筠庭便也不再继续追问——他知道除非是有了九成把握,否则冰洁从来不会随意说出自己的猜测。 “无论如何,是我亏欠她。”他喃喃,“薇儿遇到我之后一直很不快乐。” 他笑了笑,叹息:“其实我也很希望她能一直快乐下去——就像我第一次在洛水旁见到她时一样,乌黑的发梢沾满雨水,眼睛清亮透明,仿佛是一朵初开的蔷薇,令人惊艳不已。” 昏暗的室内,女子抬起头静静凝望着他,眼神复杂。 “公子喜欢她么?” “有点吧……”他淡淡的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个自己在举棋不定,“但我不知道是因为血薇而喜欢她,还只是因为她是她——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手真的废了,我还会不会不惜代价的把她挽留在听雪楼?弄不清这一点,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的内心。” 萧筠庭摇着头,喃喃叹息:“但无论如何,她遇上我,真的是很倒霉啊。” 赵冰洁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似是洞察般的微笑:“听起来,公子的心里虽然有七分的愧疚,却也有三分的得意。” “是么?”他一怔,有些尴尬,却忽然笑了,“冰洁,做女人,有时候还是不要太聪明为好。” “呵,”赵冰洁也笑,眼里的光芒转瞬收敛,只道,“这些年来公子一个人撑着听雪楼,也的确是太辛苦了。需得有人帮忙。”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抬起手,轻轻按在他两侧太阳穴上,“听雪楼的鼎盛时期随着人中龙凤的双双去世而落下帷幕,后来石帮主甩手离去,南帮主又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散淡人——等交到了公子手上,局面早已经是江河日下。” “是啊,守业更比创业艰难,我是心力交瘁了。”萧筠庭喃喃,揉着眉心,“所以在洛水旁看到血薇出鞘时,才会觉得仿佛天意降临。却不料……” “却不料什么?”赵冰洁为他揉着太阳穴,低声接上:“当日楼主以为已得绝世利剑,不日可成绝世功业——却不料佳人掌中虽有利剑、心中却无利剑?要知道,世上毕竟只有一个舒靖容,也只有一个萧忆情。” “可能的确是我错了。”萧筠庭苦笑摇头,“但那时是病急乱投医。” “那接下来公子准备将她怎么办呢?”赵冰洁轻声问,“就让她住在北邙山?” 萧筠庭翻看着手里的试剑山庄资料,眉头微微蹙起:“或许我会娶她。” 手指在他太阳穴上忽然停住,柔软而冰凉。 “我不能让血薇离开听雪楼,”他淡淡的开口,“你应该明白血薇对听雪楼来说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就算薇儿再也无法拔剑,她依旧是血薇的主人——光凭着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了,楼中的人心必然涣散,武林中那些人也会趁机发难。”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呆在他身后静静听着,呼吸细微。 “那么,”终于,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问,“我呢?” 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很快笑了:“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抬起头,按住了她放在自己鬓边的双手,叹息:“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我的心思,冰洁。你手上虽无利剑、但心中却有百万雄兵。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每次我遇到问题来询问你时,你都能给我满意的答案——这让我觉得很安心。” 她站在暗影里,双手微凉,却没有回答。 “冰洁?”他似乎才觉得微微不妥,愕然抬头,“你怎么了?” 她终于笑了一笑,手指再度舒展,揉着他的额头,低声:“我当然会一直在……自从十四岁被南楼主和秦夫人收留开始,我就决定在听雪楼度过余生。” “那也不成,”萧筠庭微笑起来,“你已经二十六了,总不成一辈子不出嫁啊。” 赵冰洁帮他按摩着额头,轻笑:“等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她叹息着:“只是那之前,还是让我多侍奉公子一日吧。” 在他离开后,岚雪阁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个人,一盏灯,四壁书。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赵冰洁抬起头来,眼神淡淡地看着四周,忽然间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掠了掠发丝,从案上如山堆积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出来。她剔亮了灯,将那本书凑到光旁边,努力凝聚起微弱的视力,一行行地看了下来,手指一行一行的划过那些名字,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寂静。 哒的一声,有一滴透明的泪水,落到了薄脆的书页上。 第三章 江左梅家 邙山上,碧草青青一片,衬得坐在其中的两个女子宛如神仙中人。 清风徐徐吹过衣袂,翻涌如云。 “前辈,我想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追随萧楼主呢?为了他,你才来到听雪楼、成了一个江湖人么?”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萧楼主,或许,如今的我只是一个洛阳风月场上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罢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呵。” “加入听雪楼后,你为萧楼主杀过人么?” “杀人?还真的是没有……我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哪里能拿得起刀杀人?如果谁威胁到了楼主,我首先会用我的脑子,想出计谋去除掉他——但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真的让我动手杀人,我也是会去做的。” “可是……”抱着血薇剑的少女斜靠在石头上,抬起头,默默望着邙山上空离合的白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为了筠庭,我还是不愿意去杀人。” 紫陌侧首看着她,微笑起来:“这就是你和靖姑娘不同的地方——你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远远超过于从小孤身漂泊的血魔之女。”紫陌微笑,摇头:“但,萧楼主从未命我杀人,他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不愿做的事情。这就是筠庭和他不同的地方——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 少女眼里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抱膝轻轻叹息。许久,她只问了一句话:“那么,前辈,无论楼主对你怎样,你觉得只要在他身旁就很幸福了,是么?” “不,并不是这样。我为他付出了一生最好的年华,贡献了所有的才情和智慧,无怨无悔。”女子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却仍然风华绝世,“但是,无论是我,还是其余三护法,我们追随楼主,并不是因为他控制了我们,令我们迷失——而是因为跟随了他,才让我们找到自我,用自己的选择来摆脱了命运。”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少女:“你,明白了么?” 苏薇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许久才缓缓点头。 “可是,前辈,”在站起身离开前,她忽然回头,问了最后一句话,“你觉得对筠庭而言,是血薇对他比较重要,还是我对他比较重要呢?他心里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紫陌微笑着,手指轻轻折着一支青草,望着天空,悠然道:“这个问题,我并不能回答你——几十年前,恐怕靖姑娘心底也是一直在这么问的。只是同样没人给她答案。” “可是到了最后,楼主他还是……”苏薇一颤,想然想起了那一对人中龙凤的最终结果——毕生的猜忌和不信任,堆积成了再也无法打破的坚硬屏障,令他们两人再也无法相互走近一步。 “不,这也不是答案。”紫陌却是淡淡的笑,折着草叶,“我说过,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所以即便是相同的问题、也不会得到一样的回答。” 她转头看着这个佩着血薇的少女,微笑:“所有的答案,都必须自己去寻找。” 森然的刀剑挂满了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架上,杀气四溢。 神兵阁内一片寂静,白衣公子负手逡巡于其间,手指从一件件收藏品上拂过,神情凝定,侧耳听着下属在一旁禀告最机密的消息—— “梅家的第三房梅安氏母女,于十日前在广元县祁山镇被我们发现,梅家的传家之宝翡翠玉笛也终于被找到。”石玉已经老了,但是脸上那双冷亮的眼睛依旧仿佛鹰隼一般年轻,“三个月中,吹花小筑共奔袭四千里,诛杀梅家余孽共计二十六人——如今家谱上的所有人,已全告族灭。” “好。”萧筠庭低声击节,翻开梅氏族谱,用朱笔勾去了最后两个名字,“从今往后,江左梅家变成历史,所谓的天道盟也该土崩瓦解——真是辛苦师叔了。” 石玉供了拱手,也不多礼,便返身离去。 自从萧楼主去世后,不满接任的石楼主,楼里很多老人在当时都已经选择了退隐。唯有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之王还留在楼里,几经变故始终不曾离开。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随自己,其实并不是因为真正的忠诚,而完全是出于对逝去的人中龙凤的尊敬吧? 可能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呢……从生下来到现在,或许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摆脱那两个人的影子。 萧筠庭独自一个人在神兵阁里久久默立,看着那些刀剑。 这是为了纪念那一对人中龙凤而建立的阁楼,里面曾经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剑,除此之外,也陈列着许多各门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后作为战利品带回的,也有臣服的门派自己献上的,从南方到漠北,无一不全,代表了听雪楼鼎盛时代的荣耀。 而如今,阁里又增添了新的成员:梅家的翡翠玉笛。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梅花和诗文双绝享誉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左望族,出过三任探花,不仅文采风流,武学也是卓绝,从萧逝水一代开始就与听雪楼有往来,表面上一直恭谦有礼,然而自从萧忆情死后,听雪楼影响力日渐衰弱,江湖上觊觎之人众多,梅家也不能例外。 私下的野心勃发,到最后,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梅家拔除后,反对听雪楼的力量便土崩瓦解,和试剑山庄结盟后,除了黑道上的风雨组织,江南江北再无一股力量可以再对听雪楼造成威胁。 这几年来他日夜悬心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萧筠庭将那支玉笛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几声——先是《潮生》,然后是《金缕》,都是师父生前最爱听的曲子。曲声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想,穿行在刀锋剑芒之上,发出低低的回应,仿佛是一阵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风。 一曲毕,他将玉笛收在手里,望着空空如也的内室,忽然叹了一口气:“师父……如果你还在,一定会很喜欢我今天给您带来的礼物。” 四壁,只有刀剑与他冷冷相对。 那个幽闭于阁中多年的女子已经死去,然而,作为他幼年开始的唯一恩师,她对自己所说过的那些训导,一直以来都萦绕在耳边,不曾片刻忘记。 筠庭,你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榜样。 这,可能会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听雪楼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烟狠绝智绝,十几岁就登上了楼主的位置,但她却并非成大器之人,为心底的感情所累,竟不辞而去;而你的父亲,南楚,他是一个谦谦君子,作为朋友虽是极好,但作为楼主,却显然缺了霸气。 而你呢?你是个聪明绝伦的孩子,无论武学还是权谋,天赋都极高,象极了当年的师兄。所以,我收了你作为我的唯一弟子——也是雪谷门下的最后一名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一度并称天下三位陆地神仙级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尚有门人传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这个江湖上已足可傲视群雄,天下无双。 但是,武学造诣远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权谋和手段。你要记住,霸主本身虽然具有很强的力量,但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更重要的、是利用别人力量的本领。但,霸主利用人固然难免,却都因人而异:对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诚……驾驭男人,靠的是权谋;驾驭女人,只能用感情笼络。 这些,都非常难以做到。 不过做到了这些依旧不够,更主要的是要能知进退,不能强求控制部下的全部身心,一旦稍有超出自己控制之外便起杀机。要须知“能屈能伸”的说法,并不仅仅对上所用,更要对下——就像在高梦非谋反之前,师兄明知楼中有些部下首鼠两端、举棋不定,却依旧隐忍不发。也正因如此,在最后的内乱里,他才没有将那些“变子”逼上绝路,逼成了对方的死士。 可是即便是惊才绝艳的他,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记住,筠庭,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你可以借来温暖自己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师父……”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负手微微的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 没有人知道你那一段内心的心路旅程,没有人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忽然背叛楼主,也没有人知道楼主到最后为什么没有杀你——在楼主死后的几十年里,你被人遗忘在这座神兵阁,楼里的老人们都恨你,而新人们早已忘了你。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得到的只是一生之困。 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却仿佛似看透了所有。 当你在决定将雪谷老人的绝学全数传给我、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时候,你,是否一早也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得知苏薇下了邙山,已经是黄昏时分的事。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正在白楼里批阅宗卷、和松竹梅三老商议的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毫不犹豫地推门上马,冒雨出行。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一路快马加鞭,好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她。 果然,她没有走向朱雀大道,而是直接去了出城的方向。 她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洛水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鲜活明亮的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在洛水旁初遇的时节。 多少年,不曾见到她苍白的脸上有这种表情了?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低声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我要去喝酒。” “四位前辈难道没有给你酒喝么?”他笑,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我记得碧落护法酒量也是非常好啊,收藏了许多天下名酒——难道他藏私了?” “四位前辈都很照顾我,”苏薇微笑,“可是我只想去喝冷香。” “那好,”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将雨伞罩在她头顶,“我陪你一起去吧。” “今日这么有空?”苏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苦恼:这几年来,她似乎一直看不透这个人真正的内心。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再去一次那个地方。”萧筠庭笑,看到她的眼神,连忙又补充,“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再求你去出手杀人才来献殷勤——我只是怕你又如上次般一个人喝得烂醉。” “哦……”她长长松了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就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呢。” 已经是深秋,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薇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的不好,只有一个客人独坐,寂寂无声。 老板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么?怎么今日精神气变得如此之好,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难道是因为今日身边陪伴的白衣公子? “一壶冷香酿?”小二也认得这个女子,迎上去战战兢兢的问了一句。 “先拿一瓮来。”白衣公子坐下,“小菜什么的,拣干净爽口的来。” 两人就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一坐下来,萧筠庭就忍不住笑了,抬头看着苏薇:“好象我们又坐回了同一张桌?” 她却没有笑,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 萧筠庭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仿佛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在北邙山不过静养了短短三个月,薇儿的眼神却已经不一样了,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得眼睛,如今仿佛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北邙山上的四位护法、到底又是怎样开解了她呢? “楼主,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许久,她终于抬起头开了口,语气艰涩。 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楼主”了么?他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把话说完。然而苏薇一抬起头,一看到那双幽深的重瞳,话到嘴边又渐渐停止,后面那半句毕竟不曾再说出来。 “薇儿,你想说什么?”他微笑,低声问。 她望着他,眼里神色转了千百遍,忽然笑了起来,手指一按桌面,整个人便折身向后飞起,朗朗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扬:“我想知道: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薇剑厉害?——看剑!” 在轻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绯色的闪电,直取他咽喉而来! 这一下全无预兆,她在出剑的瞬间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的杀气,就在那么轻嗔薄怒、笑语晏晏之间,一剑便迎面刺来,凌厉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钧一发之际,淡青色的刀光如同吐信的毒蛇霍然猝立,挡住了血薇。 骤然遇袭,萧筠庭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杀气,抬头看着对方。然而一看到苏薇的表情,明白了她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眼里的寒意便迅速消融。萧筠庭的处变速度惊人,在拔刀的瞬间也已经掠起,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朗笑:“这酒馆太破了,你就饶了它吧……到外面来!” 掌柜的一声惊呼还含在嘴里,动手的两人已经不在室内。 “阿弥陀佛……”老掌柜擦着额头冷汗,转眼却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不由觉得沮丧——看来,这两个煞神虽然没有拆了这个破旧小店,却还是吓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静静流淌,岸边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两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飘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绯色的剑光在江面上穿行,雪白的芦苇纷飞而起,仿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丽不可方物。 “这些江湖人哪……”老掌柜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回到堂内,吩咐小二,“打烊!” 然而,最后一块门板尚未竖起,两道闪电又穿行进了室内,一先一后落地。 “怎么样?我赢了!”女子大声笑,弹着手里的短剑,满怀喜悦。她身边的白衣公子随之落地,微笑不语,默默将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依旧是一派温雅气息。 “喂,你不是故意让我的吧?”看到他这种表情,苏薇忽然觉得心虚。 “哪里哪里,”萧筠庭笑,“骖龙四式果然厉害,在下不能抵挡。” “真的?那太好了……实话跟你说,我来到这个所谓的‘江湖’之前,最大的好奇之一就是‘血薇和夕影,到底哪个厉害?’”苏薇听得他认输,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道,“如今可算是解开谜题啦!” 萧筠庭听得好笑:“那么另外几个好奇又是什么?” 苏薇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诉你。” 方才一轮激斗,全力施展之下觉得饥渴不已,她便欢欢喜喜地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冷香——然而酒刚入口,她忽然间变了脸色。 “怎么?”萧筠庭失声,冲过去扶住她。 她捂住咽喉,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肺腑。她用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来,咬牙坚持着,运起内息对抗着迅速蔓延的痛苦,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成了惨碧色—— 她用眼神示意,看着那只空了的酒杯。 ——冷冷的残酒里,金黄色的花瓣浮浮沉沉,隐约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诡异碧色。 “碧蚕毒?!”萧筠庭失声惊呼,没有丝毫迟疑,身子一掠,立刻便将那个掌柜逼到了死角,握刀厉声:“解药!” “不……不是我……”老掌柜说不出话,缩在角落里,半晌只是讷讷。倒是旁边的小二反应得快,惊呼了一声:“是刚才那个客人!那个客人呢?” 萧筠庭心念电转,立刻扔下那两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 然而外面夜色沉沉,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他只追得几丈,立刻回过神来,不敢再追远,迅速返回了酒店——一进去,看到掌柜和小二还是瑟缩在一旁,而苏薇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倒在了桌上,脸颊浸没在一滩残酒之中,毫无血色。 “薇儿!”他抱起她,厉声呼喊,发现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那一瞬,他只觉心头大乱,竟然无法说出话来,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怔怔出神——怎么会这样?薇儿中毒了?是谁?他们离开这座酒店不过短短片刻,谁竟然毫无觉察地蛰伏在这里,猝及不妨的下了毒! 他将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帮她将毒素逼在一处,脸色苍白。 “我……我……”苏薇微弱地呼吸着,张开嘴,喃喃似乎想说什么。 “不要说话!”他厉声阻止,迅速从内袋里拿出两个羊脂玉瓶子,打开,分别倒了两颗蓝色紫色的药丸出来,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手在剧烈地发抖,竟然在她编贝般的玉齿上叩出了声音。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厉喝:“站住!” 老掌柜被这样勃发的杀气吓得站在了原地,手里的水碗几乎跌落在地:“我……我只是端了清水,来给这位姑娘、这位姑娘……”脑子一转,为了证明这碗水无毒,他端起了就喝了一大口:“你看,这是干净水!” “放在桌子上,”萧筠庭看了他一眼,冷冷,“你们都出去。” “这可不成。”老掌柜为难,怯怯道,“万一这位姑娘是在店里死了的,小的就脱不了干系……还是请这位公子你早点把她弄出去,也好……” “闭嘴!”萧筠庭心头更是一乱,怒意勃发。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青碧色的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出去。”萧筠庭低喝,压制着内心的杀意,夕影刀微微颤抖。老掌柜一见动了刀子,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放下水碗便是踉跄着逃了出去,一路连头也不敢回。 他拿起水碗,先用银针试了试,才将清水灌入了苏薇的唇齿之间。 萧筠庭垂头想了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将夕影刀横放在案上,位于自己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然后把苏薇抱在怀里,双臂从身后绕过去交握着她的手,将内力缓缓透入,将她体内的毒继续逼在一处。 三更转眼过去,她透出了一声呻吟,手指冰冷。 仿佛有什么在皮肤下游走,聚集到了她手指的少冲穴,碧色渐渐凝聚,让整只手掌都变成了惨碧色!肌肤下血脉仿佛蛇一样细细扭动,忽然间,仿佛被针刺破,一股细细碧血激射而出,洒落在酒碗里,登时染得一片殷红! “呃……”苏薇终于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 “不要动。”他沉声,将手探入她的衣襟,按在她心口上。 “你……你要干什么!”她一惊,颤巍巍地抬起手,如果不是一口真气到了胸口就提不上来,她就要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然而他根本没有理睬她,只是将手伸入衣襟,一掌正正按在她的心口之上。 苏薇来不及恼羞成怒,在他手掌按上来的一刹间,只觉一股温暖和煦的内力汹涌而来,融化了她胸臆间积攒的寒意,迅速打通了阻塞的经脉——只是一个眨眼,一口真气提了上来,她的手指恢复了灵活,下一个瞬间便是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啪”,他正全神贯注为她疗伤,脸上登时起了五条手指印。 萧筠庭被那一下打得蒙了,在受袭的瞬间手指下意识一紧,准备翻手握刀——然而他刚刚一动,对面女子又惊叫了一声,第二个耳光便又落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他有了准备,左手一翻,立刻夹住了她的手腕。 “快拿开!”她身子尚未恢复,语气却激烈,“流氓!” 他苦笑起来,觉得半边脸热辣辣的疼:“还有力气骂人就好……” “干嘛?还不快拿开!”苏薇恼羞成怒,看着他探入自己前襟的那只手,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然而那只手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按得更紧了,甚至另一只手一伸,竟然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毒没全解,先要护住你的心脉,”萧筠庭低声,“我们先回楼里去,这里很危险。”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肃杀,苏薇微微一怔,松开了手。迟钝如她,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陷阱里,方才那一股烈气忽然间烟消云散,这一刻她才觉得彻心彻骨的寒冷和剧痛,似乎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几度试图运起内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动,丹田之内便如千百支针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动。 “我……我中毒了么?”她虚弱地问。 “嗯。”他横抱着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马。 “是谁……谁想杀我?”她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道,”萧筠庭咬着牙,“不过碧蚕是苗疆的剧毒之一。” “苗疆?”苏薇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针对你,”萧筠庭冷笑,“是针对我——针对听雪楼。” “有人要对我们宣战了!” 他横抱着她翻身上马,一手控缰,向着洛阳城内飞驰而去。怀里的女子再也没有说话,抬起眼,看着洛阳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为剧毒的侵蚀而微微颤抖,手指冰凉。 是的……这个江湖终于显露出了它最狰狞的一面,要将她也吞噬进去! 一旦踏入,谁都逃不过。 她萎顿在他怀里,感觉着他双臂的温暖和坚定,忽然间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是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关心自己的。可是,那种爱却是如此混沌模糊,令人分辩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关爱还是利用。 他真正所爱的,到底赵姑娘,还是自己呢? 如果是自己,那么,他爱的,是血薇,还是她呢? 苏薇在洛水旁遇到毒杀的事情,并没有被公开传到江湖上,只在听雪楼极少数上层首脑之中流传。然而,无论是松竹梅三长老,还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震惊。 那是因为碧蚕毒——这种罕见的毒,是由滇南极远处雾露河里的野生碧蚕之卵配成,剧毒无比,几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中原武林。由于它的地域特殊性,几乎每个人都能隐约嗅到它背后隐藏的诸多暗示。 苗疆——巫蛊——针对听雪楼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蛊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杀。 “难道是拜月教?”岚雪阁里,盲眼的女子喃喃低语,“不可思议。” “孤光祭司昔年曾与萧楼主立下盟约,有生之年人马绝不过澜江,”萧筠庭冷冷,“几十年来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诺,没有道理忽然之间就忽下杀手。” “可是,听说两年前他的妻子弱水因帮苗民辟瘴毒而不幸去世,带给祭司很大的打击,”赵冰洁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卷,喃喃,“祭司从此隐居月宫圣湖,将事务完全委托给了左右护法——而教主明河又是一个不管事的主儿,十年也难得见她露一面。” “你是说……”听到这样的分析,萧筠庭沉默下去,双手交握,“拜月教内部有变?” “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萧筠庭低声:“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赵冰洁笑了一笑,不说话。 半晌,只道:“你不觉得奇怪么?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日日等待在那个酒馆里——如果他要毒杀苏姑娘,之前有的是机会,为什么早不下手,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么?” “对!”萧筠庭眼神陡然凝聚,双手握紧,“你的意思是……” “对方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但我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我觉得对方这么做,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削弱听雪楼的实力,恐怕还另有深意。” 萧筠庭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听得那句话,赵冰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意,只道:“是,所以,现在我们只须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墨大夫说,碧蚕毒最多只能被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薇儿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筠庭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一来一去,只怕来不及。” 赵冰洁沉默,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说,性命已无大碍,只是还无法运用真气,只能日日在绯衣楼里休养。”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江湖经验不够,此次忽然遭逢大难,恐怕也是一时回不过神,”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叹息:“公子很担心她么?” “是啊,”萧筠庭喃喃,“直到她忽然中毒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很担心她。” 赵冰洁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萧筠庭沉默许久,忽然看着她,似是字斟句酌地道:“我想……等这一次薇儿闯过了生死关口,就把她永远的留在我的身边。血薇毕竟不能离开夕影。” “是啊,”赵冰洁只是微微的笑,语气平静,“浮生苦短,譬如朝露。有了前车之鉴,公子应该早日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便是错过了。” 萧筠庭无声地凑近她颊边,久久地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然而女子的眼神空茫寂静,根本没有丝毫的喜怒,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能否看得到自己。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他轻声叹息,“如果可以,冰洁,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唇间吐出的气息仿佛还在颊边萦绕,她坐在黑暗里,想着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嘴唇,眼神渐渐变幻。 岚雪阁内,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她低下头去,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抽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的看,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仿佛针一样的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的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的狂奔——母亲推着她往前跑,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父亲留下来断后,却再也不见消息。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 她知道,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去!快进去!”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 十四岁的她一个踉跄,向着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坚强如铁——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牵着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准备上路。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黑暗中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扶住了她,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群杀手,在一路追杀他们全家到了洛阳后,在听雪楼的干涉之下终究不敢再下手,悄然退去。那之后,她便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十几年来,如果不是蒙了南楼主一家的照顾,她早就在江湖上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么?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着她了么?! 不……不不!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那些人,那些死人,都不要再盯着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仿佛依然感觉到那种湿热,仿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 上面写着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净,化为薄薄飞灰。十二年了,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背叛和被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如今梅家也死光了,从此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么?” 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 来人只是微微的轻笑,声音如同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岚雪阁虽然不比白楼守卫森严,但这个人居然能够夜探听雪楼而不被察觉,这种身手,已经是令人惊骇不已。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她厉声,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因为急切,平日在阁里如履平地的她踉跄走着,几次几乎被书架撞到。然而,在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又远离了,悄无声息宛如一个鬼魂。 她颤栗不已,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书架背后,影影绰绰,声音飘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二年前,你们谋划了什么,除了这宗卷上的七个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这几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恐惧,失声:“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喃喃,苍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如今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件事……” “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是天衣无缝。赵总管,瞒了十几年,终究是瞒不住的。”那个人的声音低沉,“就如你的眼睛一样,迟早,还是会看不见。” 赵冰洁的手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馆里,难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渐渐清晰,“你是谁?” “不错。是我。”黑暗里的人微笑,声音平静冰冷,“至于我是谁,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没有直接去找萧楼主,而是先来找了你——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我正在给你机会,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赵冰洁不再试图靠近那个声音,踉跄着扶住了书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替你废掉了那个苏薇——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么?她一旦失去了武功,没了利用价值,萧筠庭待你的态度便自然不同。”黑暗里的人冷笑,“当日,你不是故意隐瞒了资料么?——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当家梅景浩之上,这一点,就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总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苏薇过去执行这种任务,不就是借刀杀人么?” “你……”她凝视着黑暗深处,在这个声音里颤栗不已,“怎么知道?”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秘密,”那个影子在微笑,“你以为杀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就可以从此脱胎换骨?——只可惜,你没有想到,苏薇会忽然到来。” “……”赵冰洁没有回答,扶着书架垂下了头,苍白的手指微微发抖。 “如今你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这样一个孤女,是怎么也无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那个人的声音残忍而犀利,“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一场空,你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更何况,萧筠庭只是把你看作一颗棋子,根本不曾真心待你,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吧?呵,如果再让他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连……”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厉声截住,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来,“让我来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微笑,“赵总管一贯聪明。” 她沉默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瓜子脸藏在阴影里,尖尖的下颔不停微微颤抖。许久,才道:“如果你想要的是十二年前他们想要的一样,那我可以做到。” “赵总管已经舍得了么?果然聪明。” “要毁掉听雪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赵冰洁冷冷道,“几十年来,从高梦非池小苔到拜月教江左梅家,多少人试过了,都全部失败——不管你是谁,面对着夕影刀和血薇剑,你也不会有太多的胜算。” “那么,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风雨组织的力量呢?”黑暗里的人微微笑着。 她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惊骇:“什么?难道你居然是风雨组织的……” “不,”那个人低笑,“我只是借用了风雨组织的力量而已——自从二十多年前秋老大离开后,风雨组织经过几次内部权力变更,在黑道上扩张的越发迅速,每年的生意超过千万两黄金。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调用他们最高等级的杀手,不是么?” “的确,”赵冰洁叹了口气,“如今的风雨早就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了。” “不错,”黑暗中的人道,笑声冰冷,“偏偏我有的就是钱。” “你到底是谁?”赵冰洁只觉不可思议,这一刻,她才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喃喃,“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江湖上还存在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从来不曾留意到!你究竟来自何方?” “呵,”那个人笑了,“我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你自然从未见过我。” 他飘然凑近,宛如一个剪影一般,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迎着她愕然的目光笑了一笑—— 忽然间,穿过墙壁,仿佛是幻影一样凭空的消失了。 苏薇坐在灯下,卷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双手臂。 她的手很瘦,纤细得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淡蓝色血脉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这样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臂上,却密布着可怖的伤痕。 从手腕到手肘一列密布着的,是乌青的七处印记,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伤痕——那一次,奉命追杀的她遇到了伏击,那个梅家的二当家几乎废了自己的这一条手臂。而在乌青之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碧色。那种青色仿佛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肤下蠢蠢欲动,想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却被十二支埋入肌肤的银针钉住。 那,就是日前的碧蚕毒。 “姑娘,现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银针封穴止住。但从此后,你不能随便用内力——否则这碧蚕毒就会脱出银针的控制,蔓延到心脏。”墨大夫临走前的话萦绕在耳边,“待得三个月内拿到七叶明芝,把毒彻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剑。” 再度握剑……她坐在黑暗里,定定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再看看横放案头的血薇剑,忽然间有泪盈睫。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解药呢? 那就是说,她这双手,是真的废了? 那一瞬间,她摸着耳畔的坠子,忽然叹了口气——翡翠的白金扣上裂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那是日前的那一轮交手里,被夕影刀的刀意割伤的。 她望着灯火依旧通明的白楼,默默叹息。原来,他毕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更不曾让她看出他武学的深浅来。 他还在那里深宵忙碌,查看各个分坛递上来的文卷,批示楼里大小事务——自从她中毒之后,他每日都来看她,也提起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暧昧的态度渐渐明朗,只差直接挑明、说要迎娶她为妻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仿佛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生怕一开口便是说出伤感情的话,只是让他坐了片刻便找借口赶他走。 是的……她不敢,不敢应承下这样的邀约。她知道,对筠庭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约,不仅仅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欢好,更是一场结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他并不是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向她手里的血薇伸出了手;他要握紧的,也并不是她的手,而是那一把可以重现人中龙凤江湖传奇的血薇剑! 苏薇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想呢?如果不明白就好了……如果不清楚他这句话背后的残忍意味,她也会普通女子一样满心欢喜吧?就这样欢欢喜喜的出嫁,将手交给身边的那个人,任他牵着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为什么她非要那么清楚的知道、他渴求的并不是她呢? 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那种杀人的力量——可天知道她是多么厌恶杀戮和征服! 仿佛是生怕他再进一步说出更明确的话,挑破了最后一层窗纸——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两人之间一夕决裂、再无圆转余地,各奔东西;要么,她便会盲目的追随他而去,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做为他的妻子、盟友、战士和利剑,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双手奉上,从此在血海中迷失了自我。 而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如今的她所不能承受的。 于是,她卧病在绯衣楼,却找各种借口把前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 既然见不到她,他就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白楼和岚雪阁里。 岚雪阁……一想到那个穿着月白衣裳的女子,她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觉得背上有森森的冷意。那个盲眼的孤女深得楼主信任,也被听雪楼上下所敬重,十几年来主持楼中大小事务,从无一次失算。对她这个新来的人更加是恭谦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然而,不知道为何,一看到她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觉得不自在。 这个人,应该是憎恨着自己吧?因为自己的到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东西——众人的关注、楼中的地位,还有……筠庭的心。 可是,筠庭的心,真的就在自己身上么? 苏薇握紧了那把血薇,在灯下微微苦笑,那把神兵在她苍白的手心低低吟动,冷光四射。 她想起了那一日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说出口的话:她要离开了……离开江湖,离开听雪楼,离开他,也离开那一对“人中龙凤”的阴影,她只是苏薇,不是血薇的前任主人,她要离开这不属于自己的江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和左右。 在北邙山下来之后,她其实早已有了这个决定。带他去酒馆里,也只是为了和他把那句话挑明——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一双重瞳时,她便仿佛再也没有勇气说出离开的字眼,她想,她毕竟还是迷恋着他的,就如迷恋着那个传奇一样。 可是……三个月后,如果滇南解药不到,她一身武功便从此作废,再也无法做这把血薇的主人,也无法对听雪楼有丝毫的用处。 到了那个时候,筠庭……又会怎样呢? 难道,她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梦想碎裂、血色狰狞那一刻的到来么? 苏薇一个人在绯衣楼里默默坐了很久,忽然间仿似下了什么决心,提起笔,在书简上写了几行字,将纸轻轻压在了砚台下。然后站起身,如同一只夜行的白鸟一样掠出了室外。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刚一出去,就在花径上遇到了那个女子。 赵冰洁沿着小路走来,脚步轻盈,似是被一阵风吹过来。夜已经很深,她也没有提灯笼,却依旧走得仿如行云流水无半丝阻碍——这种熟稔,令她想起这个盲眼的女子已经在听雪楼里待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寸土地。 一念及此,她心里就是一阵黯然。 在她快要撞到自己时,她轻轻一侧身,躲到了一边。 赵冰洁显然看不到藏在黑夜里得她,自顾自地朝着绯衣楼走了过去——她在黑暗里怔怔看着,忍不住的惊讶:这么晚了,她来找自己做什么呢?要知道她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敌意,若非迫不得已,从不主动相互说话。 苏薇想了想,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返身上楼,却听到楼上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就看到赵冰洁踉跄着奔了下来,手里拿着自己压在砚台下的那一张纸,一路往白楼奔去。 唉……她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 看来,事情已无圆转余地,自己还是得赶快走了。 “江湖多险,梦醒难续;听雪一聚,终难久长。双手已废,亦不愿在楼中坐以待毙,决意独赴滇南——三月后,若碧蚕之毒能解,则于洛水之上再聚;若不能,则从此天涯陌路,再无重逢之日。薇”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不知来自何方的敌人,还在暗地里环伺,危机重重——薇儿武功未复,却居然一人离开听雪楼远赴滇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筠庭扔下了手里的所有文书,飞身掠下楼去,甚至来不及叫人备马。 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白楼里,走到窗边,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脸上的表情变得莫测而深沉。 血薇的主人表面看起来年轻而孩子气,原来生性还是如此倔强绝决——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不待人赶,终究还是自己先走了么? 那样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呢。 等赶到洛水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馆早就打烊,只有一灯昏黄。萧筠庭从洛阳城内出发,一路不曾停歇地冲到了洛水旁。呼唤着她的名字,四顾。 “公子是来找那位姑娘的么?”仿佛是被他的喊声惊醒,小二抹着迷蒙的睡眼出来,“她有东西留给你呢……” “什么东西?”萧筠庭一惊,闪电般地揪住了小二的衣领,“什么?”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睡意都醒了,挣扎着:“是……是一把剑——”他一指室内,讷讷:“在掌柜的那里。” 萧筠庭更不迟疑,返身掠入室内,却看到老掌柜披着衣服提了一盏灯出来:“呦,公子真的那么快就来了啊?苏姑娘说的真是一点都不错……”一边说,他一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物,放到了桌上,寒意逼人而来。 萧筠庭只觉气息一窒:被放到桌上的,竟然是那把血薇! “她说,只要把这个东西给公子,公子就会结清她在这里的所有酒债。”老掌柜搓着手,打着哈欠,“这个姑娘的脾气一贯凶狠,我们哪敢说不呀……我看这剑柄上还镶着一颗什么宝石,估计也值点钱,也就只能让她当了。” 萧筠庭往前一步,将血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时脸色复杂。 “她欠了你多少钱?”他低声问。 “那可真算不清了。一年多前开始,苏姑娘就经常来这里喝酒,每次都喝得烂醉,从来没付过钱。”老掌柜想了想,一边给小二递了一个眼色,一边说了一句,“加上她今夜强抢了店里的两瓮酒和一条船,怎么着也有五十两银子了吧?” “五十两……”萧筠庭重复了一句,忽然笑了起来,“五十两!” 他握着那把血薇,喃喃苦笑,心怀复杂——无论如何,她把剑留给了他,大概以为即便自己不能回来,他还能找到代替她的人来握起这把剑吧?在她的心里,自己想要的东西始终只是这把血薇而已。 这个丫头……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的骄傲和自卑了呢? 老掌柜和小二莫名地看着这个人,看到他扔下一锭金子,便抓起剑冲出了门外。已经是深冬,江面寒风呼啸,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见一叶孤舟远去,竟是再不能追及。 他紧握着那把血薇,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大江浩瀚,再无踪影。 终究是,走了么? 当日在酒馆里,他已经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话里的告别之意。他本以为可以挽留住她——血薇是不能离开夕影的,血薇的主人,也是不能离开听雪楼的。这就像是一道魔咒,会将她捆绑在了他身侧。 然而,她却将血薇留给了他,只身飘然离去。 在北邙山上静养的几个月里,她到底都想了一些什么呢?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第四章 旅途 听雪楼的苏姑娘留下了血薇剑,在深冬的一个夜里只身离开。 萧筠庭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阁,继续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绯衣楼看诊送药,毫不间歇,就像是苏薇依然还卧病在楼里一样——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却调动了听雪楼里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处秘访着她的踪迹。 分坛来报,说苏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经过川蜀贵州,避过了十数次的伏击暗杀,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理境内。但自从到了大理以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同一时间,有六支马队从大理出发,准备路经永平、保山、腾冲到缅印贩货。 那时候离她出走,已经是接近一个月。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苏薇坐在马上,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一首诗。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师父也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场大战,里面的种种,令人惊心动魄——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长大的十几年里就没有走出过西洲的丫头听得睁大了眼睛,觉得那简直是一个传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进入滇贵地界后,地势骤然复杂,二月冬末的气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达大理后,她水陆转换几次,先后渡过了澜沧江和怒江,终于将如附骨之蛆般的追杀甩开。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从大理到腾冲的这一路崎岖颠簸,须要经过三日三夜的车马劳顿。 腾冲位于滇西边陲,西部与缅甸接壤,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腾冲是滇西重镇,在西汉时称滇越,东汉属永昌郡,唐设羁靡州,南诏时设腾冲府。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代都派重兵驻守,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苏薇在路上,一边听雇来的向导介绍,一边却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终点,是雾露河。 到了腾冲,沿著山下那些荒草湮没的古驿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缅人的地盘。克钦邦首府密支那盛产翡翠,那一条雾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听说河里不仅出产珍稀的玉石,潮湿的荫蔽处,也是碧蚕的产卵之地。 听墨大夫说,碧蚕居于不见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产卵一次,其卵剧毒无比,缅人和滇人多用于配药。而克制碧蚕毒性的琉璃花,就长在雾露河上碧蚕产卵之处。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 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里的狙击,虽然侥幸逃脱,但几次都不得以妄动了真气,违反了大夫的嘱咐。如今剧毒在肌肤底下蠢蠢欲动,手指末梢已经呈现出诡异的青碧色,并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银针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条手臂。 只剩下二个月了……如果不找到解药,这一双手,便是彻底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去见他。 正在出神,却听得在前头的向导回头笑:“姑娘,翻过这座高黎贡山,再走个半日,前面就是腾冲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听说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呆在大理养老。前日她来到大理后,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去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忌讳带女人随行,六个马帮竟无一肯带她。无奈之下,她顾不得不认路便准备只身出行——幸亏在出发前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人,谈定了三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策马在前头带路,回头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儿,明儿还来得及去看赶墟呢。” “赶墟?”她回过神来。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赶集了,”莽灼呵呵的笑,把水烟在马鞍上磕了一磕,“腾冲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带出名的大集市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刚亮就开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几个族的人都会来,特别是我们族里的那些棒小伙子,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保证令姑娘叹为观止!” 她听得有趣,终于不再一路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好奇地问:“是不是集市上还有翡翠卖呢?” “对啊!运气好的话,姑娘还能看到赌石呢!”莽灼唠唠叨叨地介绍着,两眼放光,“听说前几天尹家刚从缅甸嘎子那里买了一批雾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来赌——这一回来腾冲做翡翠生意汉人们肯定要蜂拥而至了,好戏连台啊。” “赌石?”苏薇听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这里的赌石了。”莽灼吸着水烟,满脸的皱纹一动一动,笑,“赌石么,就是把那些从雾露河里挖出来的石头,连着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来卖——至于切开了石头,里头是上好的满绿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运气了。 “赌得好,十两银子的石头一切开立刻翻一百倍,赌不好,上万的石头一切开,连给孩子当弹珠都不要!”莽灼咧开嘴笑,满口的黄牙爆出,“不怕姑娘笑,别看我如今穷成这样,当年可也是靠着赌石发过一笔呢!我年轻时可是讨了五个老婆——一个傈僳女人,三个苗女,还有一个还是你们汉人呢。嘿嘿,说起来我也算是享福过的……可惜后来又败在赌石上,全输光了。” 苏薇睁大眼睛听着,觉得他说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谭。 “我看姑娘的这一对耳坠,便是好得紧,”莽灼看了她一眼,磕着烟杆,“又绿又透,水头十足,远看还有点像‘绮罗玉’呢——能让我看上一看么?” “绮罗玉是什么?”苏薇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坠,一边道,“这是我师父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 “绮罗玉么,在腾冲——不,在整个云贵,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马上颠簸,回头来等着接那对耳坠,“姑娘没听说吧?腾冲离缅甸近,凡是翡翠挖出来,都会送到这里来雕刻,所以这上百年来,京师、苏州、扬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来这里传艺带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绮罗玉了。” “绮罗玉是耳坠?”苏薇听得有点不耐烦。 “姑娘别急,翻过了这座高黎贡山,前头还有几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说,”莽灼笑了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绮罗玉,是腾冲绮罗镇人尹文达、十年前从雾露河上带回一块玉——当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块石头,结果切开一看,里头却乌漆嘛黑的根本不见一丝绿,只好扔在马厩里当压稻草的石头。 “结果呢,扔了好几年,某一天却被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么着?嘿,他拾起来对光看,却发现摆在台面虽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却又透明又翠绿!”莽灼拍着大腿,啧啧叹息,“于是,尹文达请了腾冲最好的玉雕大师原重楼来雕刻。原大师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把那块石头挖空,用它来做成一盏玲珑透亮的宫灯。” “原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雕出了那盏灯笼。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他在灯里点上蜡烛,挂到绮罗镇的水映寺——登时满月为之失色,整个庙内都被映绿了。真是绝了!” “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苏薇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那盏灯笼轰动了整个滇西。尹文达本来还想将宫灯进贡给皇上讨个封赏,结果才拿到大理,镇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说:‘好是好,不过不成双,进宫恐怕不合适,不如云南货就留在云南吧’。”莽灼嘿嘿的笑,“不过呢,镇南王从此就把腾冲的翡翠专营权,特许给了尹家——你看,这绝世好玉,谁看了都想据为己有啊!” 苏薇摘下了耳坠,放在手里看了看:“可是,绮罗玉和这耳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的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好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对耳坠,大都被滇中的贵族老爷们收藏,听说带着能将耳根都映绿呢。” 向导说到这里,用苍老枯槁的大手捏着小小的耳坠对光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苏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说话,便拍手欢呼起来:“这真的是绮罗玉?!” “是……是啊!”莽灼的声音也是颤颤的,眯起眼睛,“你看,背后金扣上还有原大师所用的印记呢!——真漂亮……真漂亮!绿得就像一滴水啊!” “真的么?真的么?”苏薇欢喜不已,离开洛阳后第一次笑出声来。 然而笑着笑着,忽然间想起送给自己这对耳坠的大师父来,不由又黯然——大师父消失已经过了接近六年,那么长的时间里,再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这次分别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和他见面。 “这是我这十年来看到的第二对绮罗玉……”莽灼沙哑着嗓子,喃喃,“第一对,还是在蛮莫土司女儿的耳朵上呢——这种绝世的好玉,一雕出来就被有钱人收走了,哪里还留得到我们这些人看到?” 他捏着那一对耳坠,对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竟是不舍的松手。 苏薇心软,见得他如此迷恋,不觉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道:“如果这不是师父送给我的礼物,我倒是可以送给你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翡翠。可惜……” “姑娘说哪里的话,”莽灼回过神来,连忙嘿嘿一笑,“那么贵重的东西,能看到一眼都是好的,哪敢生出这等心来。” 然而这样说着,他却紧紧攥着那一对耳坠,似还是舍不得还回。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高黎贡山深处,山路崎岖,两匹马爬到半山腰都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葱茏树木之间。 莽灼笑道:“姑娘,前头这座寨子叫做芒宽,是白夷人夏天用来养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如果有,我们不妨去那儿让马歇息一下脚力,喝点水,然后再一鼓作气翻山过去,好不?” “好。”她不以为意,看着莽灼策马一溜小跑的进了寨子,左转右转,转瞬消失。 马蹄声得得声渐渐远去,寨子里却依旧空无回声。 苏薇独自勒马在寨子外等着,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仿佛是硫磺、又仿佛是烟熏,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那个向导进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音? 等了一刻钟,前方的寨子还是寂无人声,也不见莽灼回来,单纯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个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是一座仿佛被洗劫过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寨子里错落地布置着许多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编的墙、茅草的顶,轻巧而简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门敞开,地上到处散落着一些衣物家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间离开,甚至来不及携带细软。 她觉得蹊跷,不由跳下马来,小心翼翼的步行入内,一边叫着向导的名字。然而,莽灼一进入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见踪影——寨子里静谧非常,除了凌乱之外并无遭到不测的迹象,也不见有血迹和尸体。 苏薇松了一口气,正在纳闷地想整个寨子的人为何仓皇出走,然而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簌簌声,一回头不由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却游荡着无数被遗弃的牲畜。 那些动物的反应都非常奇怪,仿佛集体都狂躁不安:一头水牛在村子里狂奔,一路上踏过菜地和篱笆,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恶魔正在追赶;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里游荡,失去了平日的温驯,显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鸡鸭呆在棚子里,缩成一团挤在一起,反应痴呆,不知所措,面对着盆里满满的苞谷粒,却不肯进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苏薇看到蛇,惊呼了一声,觉得头皮发麻。然而那些蛇成群结队,行动一致地朝着寨口游动过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没过来,旋即掠过了她的马腿,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畜的意图,旋即又无声远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马上,觉得惊讶莫名——然而座下的马也开始紧张不安,频频惊嘶,不时前蹄扬起,力图要把她掀下马背去。 苏薇一个分神,便被甩下了马背。 她在空中一个转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马缰,然而忽然眼角瞥到了什么,便是一怔——村寨后的小路里,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个弯,一闪不见。 那个人,赫然便是那个向导莽灼! 什么?他……他是带着那一对绮罗玉耳坠跑了么? 到这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她不由失声惊呼。然而回过身去,才发现她的那匹马已经撒开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动物之中,狂奔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连绵,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个人茫然地呆在这高大巍峨的高黎贡群山之中,看着这一座空荡荡的被遗弃的深山村寨,一时间有点无措。就在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奇怪的响声从群山深处传来,仿佛地底有人苏醒过来,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苏薇决定不再多待,趁着日落之前赶紧下山去。她在村寨里绕了一圈,找到了通向后山的道路,发现那条路上遍布着新旧脚印,显然莽灼和当地村民定是从此路离开。 她同样沿着这条路下山。一路上,不时看到大群的动物在迁徙:地面上布满了蛇类虫蚁,狮虎在山林中愤怒烦躁地咆哮,头顶有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扑簌簌通过,就仿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风吹走的云。 又一声叹息,从大山深处传来。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清晰,顿时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从苏薇内心深处升起。 不……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必须赶快离开……必须赶快离开! 她沿着山路往下狂奔。然而,就在转到刚才莽灼消失的那个山口时,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从半空中飘落,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惊得呆住:苗疆里,居然会下雪?这样湿热的莽荒丛林里,竟然会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肤上,却并不寒冷,也不融化,仿佛是凝固了。 苏薇停下脚步,怔怔看了一眼,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指尖碎裂,瞬间化为灰白色的灰烬,簌簌而落。 不……这不是雪,而是…… 忽然间,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机关忽然打开,苏薇猛然踉跄了一下,立足不稳地往山下跌去。她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试图落回山道上,然而刚一沾到地面,就觉得整座山都在剧烈地颤动,道路仿佛水波一样,令人无法立足。 一声巨响从群山之巅传来,仿佛是地底的叹息终于爆发。 那一瞬,她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雪、笼罩了苍莽的群山!而群山之巅,有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瞬间升腾而起,彷佛莲花一般盛开、怒放——在云下,泻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 这……这是什么?是拜月教所谓的“末日天劫”么? 然而那般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朵“莲花”瞬间凋零,垂落大地,遮天蔽日而来。天地之间转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头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拢,将所有东西都装入了其中。 空气里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刺鼻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黑暗里,只听得飞灰簌簌地密集洒落,仿佛一只只炽热的蝴蝶成群结队飞舞而落,灼烧人的肌肤。 苏薇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然而整座山都仿佛在崩裂,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道路颠簸得令人根本无法行走。 她顾不得忌讳,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在黑暗里听风辨位避让那些石头,继续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开那些遮天蔽日的飞灰和巨石。然而,黑暗里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便是一空—— 山居然坼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大裂阻断了道路。 而在那一条裂缝里,有暗红色的火光涌动,灼热逼人而来。 苏薇惊呼了一声,在黑暗中伸手去抓裂缝旁的东西,然而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可抓之物。她下意识地反手去拔袖中的血薇,却握了一个空——就是这样短短的一阻,她已经沿着那一条裂缝滚落了几丈。 背后已经感到剧烈的灼痛,裂缝深处不停地涌出火来。那种奇特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彷佛地狱狰狞的红莲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 在下落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毫不犹豫地,她伸出手,赤手插入了裂壁之中——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折断,血肉被锋利的石裂割伤,然而她不顾一切地将手硬生生插入了裂缝,抠住,整个人就挂在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 地狱里的火,彷佛还在不断蔓延上涨,头顶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热的飞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滚滚雷声。 她竭尽全力,想纵身提气飞出裂缝,然而刚一松开手,眼前便是一黑。 毒。 那种可怕的毒,终于在她激烈的使用内力后,随着内息流遍了她的全身。毒素透入四肢,苏薇的手指转瞬无力,再也无法抠住那一道裂缝,手一松,整个人轻飘飘的飞起,彷佛被地底漩涡吸进去一般,向着那一条裂缝深处坠落。 不……不!不能就这样…… 她在下坠中,拼命挣开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然而,虚空里除了飞灰,什么都没有——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硫磺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就在失重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凭空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暂的眩晕,彷佛不相信绝处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条裂缝,拉着她穿行在巨石滚木之间时,她还是觉得宛如梦寐。 黑暗里,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坚定如铁。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在飞灰里飞奔,避开不停滚落的石头,向着高处奔去,对这一块的地形彷佛熟悉得了如指掌。那个人拉着她,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一直到奔到了一个河谷旁边,飞身落到了深涧的对面,才站住了脚步。 黑暗里,河谷里的水还在急速流淌,山那一边的轰鸣还在继续。 她看到黑暗里有一道道红光,彷佛蜿蜒的蛇类一样从山巅裂开的口子里爬出、再从地底漫出,然后沿着山势、往低处蜿蜒而来,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于一旦——最后,那千百条红色的蛇,都汇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渐渐冷却,黯淡。 最终,再无声音。 只有灼热的感觉还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她望着这一切,感觉彷佛身处噩梦之中,连身边的人默然松开了手都毫无觉察。等到她发现时,那个人已经再黑暗里走远。她忽然觉得手里彷佛多了两件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模糊地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那一对耳坠! 这是……一念之间,不由悚然心惊。 “喂,你是谁?请等一下!”苏薇惊呼着追上去,想留住那个黑暗里出现的神秘人。然而山路崎岖陌生,跑不了几步就已经追不上—— 此刻,天上密布的飞灰已经稍稍散开,山谷中光线转亮。 黑暗里的人,悄然的出现,又悄然的走了,彷佛就像是一个幻影。在头顶阴霾散开的最后的一个瞬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正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山坳,回头看了她一眼,转瞬消失。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木刻的面具。 “大师父!”她忽然间失声惊呼出来,然而毒性猛烈发作,眼前便是一黑。 那一场天崩地裂过后,高黎贡山面目全非。 次日凌晨,苏薇在河谷对岸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无数飞灰从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尽白。连不远处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飞灰覆盖。 太阳依旧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 只有不知道何处的鸟儿在轻啼,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苏薇在地上静坐了片刻,运起内力,准备将体内的毒素再次逼回手腕。然而低头一看,发现昏迷中腕上的银针已经被人动过,重新对她进行了封穴,阻止了毒的进一步蔓延。 她愕然地看着手腕,吃力地爬起身,四顾呼喊。 然而,却再也看不到师父的踪影,也没有人出来回答她。苏薇只觉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安慰,默默坐了片刻,终于撑起身子,筋疲力尽地向着山下走去。 道路早已毁坏,不时有巨大的裂痕横亘前方,或者有几层楼高的巨石压在路中,短短的十几里山路,竟然从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阳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鸟类兽类的尸体,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烧死。还有更多的,是被灼热厚重的飞灰覆盖、挣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还看到了人的尸体。 一块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烟杆的手臂,姿态狰狞。她细看那个烟杆,认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导所有。那个莽灼,为了一对绮罗玉,在深山险境之中扔下雇主独自逃生,却不料还是逃不过这一场浩劫。 苏薇目不忍视,转开了头。然而走不得几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尸体。 前面从大理出发的马帮一行,竟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大难。道路上,人和马交错着叠在一起,被滚落的巨石碾过,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叶茶砖和丝绸布匹散落一地,有几匹马被石头碾坏了后半身,一时还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挣扎嘶喊,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惨厉非常,入耳惊心。 苏薇走了几步,不能再听下去,咬了咬牙,回过身,拿起地上一把散落的无主短刀,闭着眼睛挥刀割断了马的脖子。 血从腔子里急喷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红。 她忽然间想哭。 热闹了一天,日头西斜,天光墟的人渐渐散去。 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几轮讨价还价都没有成交的商人,还站在原地,准备进行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锋。 就在这个时候,集市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 有一个女子,在即将要闭墟的时刻,从东边远处走了进来。 她脚步踉跄,鬓发蓬乱,似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她满面烟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肩背多处露出晶莹如玉的肌肤来,虽是用手遮掩,也是难挡春光。 “喂,看那个女人!” “是个疯婆娘么?怎么衣衫褴褛的到处走啊?” “哇,看那身子,长的还挺水嫩的。如若真是个疯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劝你赌石管赌石,还是别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门了……还是别惹她的好,说不定又是苗人拜月教的。” 赶墟的商人们窃窃私语,盯着那个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肤,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然而脚下却是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那个从远处踉跄而来的女子一路走了过去,直到在一间卖衣履和苗银首饰的铺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罩衫……”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虚弱之极。 “三钱银子。”铺面的主人是个苗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腹背上露出的晶莹肌肤,嘿嘿的笑。 “啊?”女子一怔,气馁地喃喃,“我、我没有钱……” “没有钱?”铺面主人却不生气,将手伸过来,一捏她的手背肌肤,低声笑,“妹子没钱不要紧,来陪哥哥睡一个晚上也行啊……跟哥哥走,保准穿衣吃饭,样样不缺。” 苗人里礼节不如中原严谨,所以这个年轻男子言行便更是放浪。 然而,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是热辣辣挨了一个耳光。 “臭婆娘!”铺面主人万万想不到这个潦倒的女人竟然如此泼辣,怔了一怔,这才怒气勃发地喊了起来,“是不是不想活了?知不知道老子是干嘛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卖去后江给嘎子当寨妓!” 他跳出来,便一把抓向对方的头发,准备狠狠扇耳光。 “都快散墟了,何来那么多事。”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身侧,散淡平静,接着一锭碎银扔过来,落在了铺面主人手上,“孟密,太阳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 周围人哄笑起来,然而说话的那人在天光墟似乎颇有身份,那个暴跳如雷的苗人竟然不敢驳了他的面子,站在那里抓了抓脑袋,嘴里嘀咕了几句,狠狠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便捡起银子收了摊。 “既然收了钱,也该把衣服给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无奈,只好恶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过去,转身收摊。 然而,那个女子却站在那里,似乎是失了魂,也不开口道谢,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体,只管定定地看着前头——那个说话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葛衫,想来生意做的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没有固定的铺位,只是架了个担子,上头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艺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图腾和面具。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货物,他的脸上,也戴着一个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虚弱的脸上露出恍惚复杂的表情来,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受从内心升腾而起。然而,他没有多去和她说半句话,就自顾自地挑了担子,准备离开。 “师父!”然而,刚一转身,后襟却被人死死拉住,那个女子一把扑了上来,声音近乎哽咽,“师父,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走,不要走!” 他愕然回身,注视了她片刻,眼里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变得冰冷而凌厉——然而她没有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松手,似是再也不肯放他离开半步。 终于,他难以掩饰眼里的不耐,毫不客气地推开她,摘下了脸上自制的木面具,冷冷开口:“姑娘,你认错人了。” 面具下,是一张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的脸,苍白冷漠。 那一瞬,苏薇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灰心和失望,多日的饥饿和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 恍惚中,她已经记不得师父的模样——然而,她却还一直记得那一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一年一度白莲花开的时候,门外的南塘里就飘满了这样的歌声,田田的莲叶里簌簌穿梭着长不过六尺的蚱蜢小舟,小舟上都是年轻的越地采莲女,一边划船,一边唱着《西洲曲》——歌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又到了可以出去玩耍的时候了。 平日里,两位师父管的严,大师父白日里督促,小师父夜里到访。从七岁起,不分寒暑,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习武,根本没有丝毫偷懒的机会。而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甘于过这样枯燥艰苦的生活,恨不得日日瞒了师父,偷偷和邻家的孩子们跑出去斗草放鸢。 大师父平日饮食清淡,却独独喜食莲子,所以在每一年夏季结束的时候,她都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留意塘里莲花的长势,一旦到了采莲时节便连夜踏着莲叶飞渡南塘,将最鲜最嫩的莲藕收入篮中。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平日那样枯燥的练习是有点用处的——因为自幼学了轻身术,所以在西洲那些采莲为生的女孩儿里、谁也比不过她的手脚迅捷。 她踩着莲叶,如一只小雀一样在水面跳跃着,而篓子里刚积了十多个莲蓬,耳边就听到熟悉的催促:“小妍,吃饭了!” 她撇撇嘴,有点不甘心地回过头去,看到远处门口那两株高高的乌桕树下的一袭青衣——那是大师父做好了晚饭,在催促她回家。 “来了来了!”她大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最后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儿,指尖灵活地掐断了一支鲜翠的莲蓬,扔到背后的篓子里,然后折身返回。 “大师父,你看,今年的莲蓬长得多好啊!”几个起落便掠到了乌桕树下,她得意地提起篓子给他看,“又肥又壮,每个都有十几个‘眼睛’呢!” 背篓里一个个莲蓬肥嘟嘟地躺着,莲房内一颗颗饱满的莲子果然像一只只青色的小眼睛,好奇地探看着外头的世界。一直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的大师父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好啦,来,吃饭。”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房间——他的手是如此温暖而踏实,彷佛父亲的手。 饭菜很美味,可她却扒得心不在焉,满眼欢喜,“师父,今年我就要满十八岁了,你送我一把真正的剑吧——不是那种木头做的剑,是真剑!” “你还小呢,”大师父看着她狼吞虎咽,微笑,“拿刀弄剑的干什么?” “我都已经把你和小师父教的全学会啦!”她不快,撇下饭碗,“我想要一把剑……小师父不是就有一把么?”她嘟囔,拿眼睛瞟着大师父木无表情的脸:“你看小师父她多偏心!宁可让它挂在墙壁上长灰尘,也不给我用!” “小孩子知道什么。”大师父看了一眼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忽然沉默下去,许久只是叹息了一声,“剑是凶器,是杀人之物,多少人一生都与它为伴,仿佛噩梦一般无法摆脱——薇儿,我多想你一辈子都不要再碰它啊。”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的这种语气,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讷讷:“可是,我真的喜欢它啊……真的!你不知道,每夜我都听到它在墙上鸣动,在叫我去把它拔出来呢!” “是么?”听得那句话,大师父望着壁上挂着的那把短剑,神色一黯,喃喃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不愧是血薇的主人啊……血里流着的天性。” 吃完了饭,一边起身收拾碗筷,大师父终于松了口:“算了,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就和你小师父商量一下,看她愿不愿意把那一把剑传给你吧。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你不要随便去打扰她。” “好!”她喜不自禁,跳起来就去够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只是一伸手,身子还没碰到,那把剑彷佛自己会动一样的跃入了她的掌心,“呛”地一声弹出,一道雪亮的光划破了室内的黯淡。 那一刹的寒气和杀意,让她陡然打了个冷颤。 她握着那把剑,低着头看着绯红色的剑刃,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是随着剑的拔出、有无数的血从剑鞘里汹涌而出! 忽然间,她隐约明白了师父阻止她拔剑的原因: ——那是怎样一把杀戮之剑!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多少次试图收剑入鞘,回归西洲那种平静的生活。然而一旦拔出了剑,就再也无法轻易收手。 而她的一生,也将被这把剑的诅咒所缠绕和左右。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青衣的师父在不远处茕茕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她追在后面,苦苦呼唤着,然而师父却彷佛没有听见一样的越走越远。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然而他却回过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我不是你的师父。”他说。 木雕面具下的,却是一张空白没有面目的脸!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睁开眼睛,月亮挂在头顶,而身下冰冷而僵硬,竟然是睡在了大街上。苏薇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 下午那个人,居然没有救她,就任凭她昏倒在了集市里么? 她摸了摸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便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拆开,裹在了自己身上,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整只手掌已经呈现出诡异的碧色,竟然隐隐透明。一路上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这毒发作得已经比想象中快了很多,看来是万万等不到三个月之期了。 苏薇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集市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半分主意。 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竹楼里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里,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薇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一处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彷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喝酒。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滩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她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看向他。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眉目之间镌刻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自暴自弃表情。 那个人,正是白日间在天光墟帮过她一把的人。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多看得一眼,她心头的奇特感觉就更深一分—— 她总觉得这个人依稀熟悉,彷佛是曾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姑娘这边坐。” 当垆的却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脸如满月,将她引向酒馆的另一头:“不必理会。他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不会打扰别人。” 苏薇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听说也是一个汉人,”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以前好像还是这里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听说是一个出名的玉雕大师,好多人排着队捧着银子求他雕刻一件东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但天光墟里的人还个个怕他三分。” “玉雕大师?”苏薇心下微微一动。 “是啊,他姓原,叫重楼。”苗女叹了一口。 她吃了一惊,脱口:“就是雕了绮罗玉的那个原大师么?” “是呀,姑娘也知道绮罗玉?”苗女颇为意外。 苏薇讷讷:“我……我只是没想到,原大师原来这么年轻。” “嘿,在这个腾冲,二十岁上就被人称为大师的,好象也就只有他一个。听说他可以在一块手指头大的翡翠上刻出十八罗汉呢!”苗女爽朗的笑,啧啧叹息,“那时侯,重楼他又年轻又俊秀,加上日进斗金——整个腾冲的女人,无论汉人苗人,哪个不暗地里对他怀着心呀?只可惜后来他被人寻仇,成了一个废人。” “寻仇?”苏薇诧异,忽然觉得警惕。 “是呀,听说他去后山的寨子里,结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肯定是不知道哪个同行嫉妒他雕工绝伦,抢了大家饭碗,于是趁着他去会情人,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苏薇忽然间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桌面,脸色苍白起来。 “请问姑娘要一点什么?小店的野味和自酿的酒都很不错,”那个苗女发现自己跑题太远,连忙热情地向她介绍起了店里的东西,“姑娘可以尝一尝竹筒饭和黑米肠,这一些东西汉人们来了都吃得惯。如果姑娘要尝鲜呢,炸竹虫和五毒都不错。” 苏薇只觉头痛欲裂,随口道:“我想喝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惊,汉人的女子一贯温婉,还不曾见过这样半夜来喝酒的顾客。她转了一转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酿的酒可是腾冲远近闻名!光种类就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种滋味不同。” 苏薇随口便道:“那每一样都来一瓶好了!” “都来一瓶?”苗女看着这个汉人女子,碧色的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转身入内,扬声对后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种酒都各来一瓶!再给这个姑娘送上几碟腊肉野菜下酒。” 苏薇坐在那里,还是看着那个醉倒一边的人。 他的手在醉里痉挛地抠着桌边,手指微微的动,彷佛在描摹勾画着什么——令她侧目的是那一只手:苍白,修长,有力,手指关节之处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瘦的竹。这种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这个人露出袖子的右手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旧伤! 那道巨大的伤从虎口开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盖住,彷佛被利器一下子劈开,几乎连着骨头都割裂——愈合多年后,伤痕犹自扭曲狰狞,彷佛一排巨大蜈蚣伏在苍白的肌肤上,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势是怎样可怖。 不会吧?这、这难道就是…… 苏薇深深地呼吸,想要把胸臆之间那种恐惧和不快压制下去,然而终于忍不住,忽然间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碗,铮然碎裂。 “姑娘?怎么了?”苗女吃了一惊,从后屋奔出来。 “没……没什么。”苏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那个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边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睁大眼睛,觉得今晚的这个汉人女子实在不可思议。 苏薇挪过了座位,细心将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干净,重新擦拭了桌子,在他身侧坐下——那个人似乎是醉得狠了,在酒倒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睁,随手便是拿过,往嘴里一倒。 酒水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连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上,血长划而落,殷红染遍。 忽然间,他把刀一扔,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薇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又冲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拽开他,却并没有过多责怪,只道,“现在没人拿翡翠请你刻了,你就去刻你的那些劳什子木头好了!干嘛老是喝醉了就乱划我家的桌子啊?!” “不,不要骂他,”苏薇拉住了那个苗女,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我会赔你。” “……”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差不多一共是一两银子!” 她这时才想起来什么,一摸身上,不由变了脸色。 第五章 重楼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那间竹屋里,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心头觉得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 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彷佛被刀割裂。 “再躺一会儿吧。”房间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着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然而那个声音却比鸟声更美。彷佛忽然听出了是谁,他的动作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开眼,冷冷:“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昨夜付了酒钱后送你回来的,”苏薇有点不好意思,“阿蕉说你住这里。” “阿蕉?” “就是那个店里的小妹。”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着眼睛,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薇一愕。 “我说,你哪里来的钱付酒钱?”他问,“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讷讷:“我……我把那一对耳坠当给她了。阿蕉人很好,如果吃霸王餐,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个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霍然坐起,盯着她看。他的眼神复杂而冰冷,看得她觉得刺眼,不知不觉又侧过头去,不敢说话。 “那是绮罗玉!”原重楼看着她,许久才道,“你知道么?” 出乎意料,那个汉人少女却怯怯道:“我知道。” “……”他终于不再说话,仿佛是审视似地看了她一眼,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果然是个傻瓜。”他想了想,从床头摸了一块银子出来,扔给她:“去赎回来。” “可是……”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和他素不相识,却已经是第二次拿人家的钱了。这可大大违反了师父对她的自幼训导。 “没什么可是的,”原重楼脸色苍白,扬起尖瘦的下颔,闭上眼,喃喃,“我不愿它如此轻贱地落到俗人手里——快去!” “噢。”苏薇被他的语气吓住,可是掂了掂,站在那里红了脸:“这、这块银子,好象还不够一两……” 原重楼怔了一下,撑起身打开床头的抽屉,然而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一文可寻。 “不,我明明记得还有前几日卖货收来的两块碎银子……”他探手入里面,急急摸索着,喃喃自语,“怎么会……咳咳,怎么会……” 苏薇看不得他如此,连忙过去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没有就没有了,算了。” “算了?”他却忽然顿住了手,抬头看她,那种眼神亮的怕人,令她猛然一颤,冷笑,“怎么可以算了?——这是我雕出来的最好东西,一辈子不会再有的作品!我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找我雕翡翠了……不会再有人把那么好的料子交给我了,你知道么?!” 他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栗,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彷佛割裂她的心。 她松开了手,烫伤一样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他低声问,“对不对?” 她看着那个斜躺在竹榻上的白衣青年,怯怯点了点头:“你是原大师。” “原大师……哈,原大师!”他忽然大笑起来,抬起那只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自从这只手废了后,我就成了原木匠——因为再也没有人肯把贵重的翡翠料子交给我雕刻,我只能靠着刻那些木头活下去。” 苏薇咬住了下唇,看他那只苍白伶仃的手,眼神变幻。 “那盏琉璃碧灯,被尹家当作敲门砖送给了镇南王……那些绮罗玉,被权贵俗人瓜分殆尽,”原重楼靠在床头,声音疲倦,“我倾尽一生的心血,可到最后,没有一件是能自己留住的……都落入了那些庸人手里!” 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刻。 “不过,我记得你这一对绮罗玉坠子,”原重楼喃喃,看着窗外的凤尾竹,“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外地汉人买走的——他戴着一个精美如艺术品的面具,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 苏薇再也忍不住,低呼:“那是我师父!” “是么?”原重楼微笑了一下,“他的确说要买给自己的弟子。” “那是我师父……”苏薇眼里有泪光盈盈,“他、他来过腾冲么?” “你师父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原重楼叹息,“他的气质和语声,和这里的所有汉人都不一样。他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薇睁大了眼睛:“绮罗玉真的很贵么?” “是的,”原重楼望着她,笑了一笑,淡淡,“即便是在七八年前新雕出来的时候,每一对绮罗玉的价格,也都在一万两白银以上。” “什么?一万两!”苏薇脱口惊呼起来,愣了半天,忽然跳起身来就冲出了门外。 这一次她去得更久,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一直到日头落山才回到了竹林精舍里。当她踏入室内时,榻上之人的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在她颊边盈盈晃动的,正是那两滴碧色欲滴的绮罗玉! “我去拿回来啦!”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他笑。 她额头渗出密密的汗,脸色跑的绯红,彷佛一颗刚刚熟透的桃子。乌黑的头发围衬得她得笑靥更加生动。他看着那一对绮罗玉,忍不住开口:“还差几钱银子,你又是怎么弄到手的?那酒馆一向很吝啬,从来不肯赊账,更不肯让价。” 苏薇忽地笑了,吐了吐舌头:“我偷的。” 榻上的人愕然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东西啊……你可不许告诉我师父!”她正色叮嘱他,“虽然只有两钱银子,可师父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的!” “嗯。”他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估计我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自从八年前一别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出现在腾冲。” 苏薇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她看了他半天,忽地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师父下落的,”她喃喃,用手指绕着发梢,“我昨天还见过他……在那座高黎贡山里头。他戴着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以为他就在腾冲。” 原重楼眼神微微一动,叹息:“不错,我雕刻面具,的确是以你师父脸上带的那个为原型的——不过,这样的面具,我每次在天光墟集市上都能卖出十个八个,所以我想那个人未必就是你师父。” “不,一定是他!”苏薇却是不相信,“虽然看不见脸,也没有说话,但——腾冲这个地方,除了他,难道会有这样身手的人么?” “这个……”原重楼沉默下去,许久忽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苏薇蹙眉。 原重楼淡淡开口:“我在想,你看到的那个人,或许是灵均。” “灵均?”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淡淡道,“前段时间他奉命下了灵鹫山来到腾冲,曾经在天光墟上出现过,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他,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者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苏薇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么?”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阖上了眼睛,语气却是平淡,“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半山的白族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大约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苏薇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个,是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的爆发一次。”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薇红了脸,喃喃,“我以为那是……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冷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屑和这个外来的白痴少女再说什么,自顾自侧过头去。苏薇尴尬地坐在一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愕然:“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喷发?”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测算日月——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 苏薇沉默下去,许久才道,“那么说来,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 她忽然觉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坠子,将脸埋在膝盖上,低声呜咽。 原重楼看着她,也不劝,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床头的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开始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他用右手拿着木料,左手执刀,开始了新的工作。 苏薇的呜咽声,在夺夺的凿木声中微弱了下来。 她从膝盖上抬起头,看着他聚精会神的工作,昨夜酒醉后的伤还留在手背上,尚未结痂,每次他一用力,血就会从苍白的手背肌肤下渗出。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碧蚕毒么?” 苏薇吃了一惊,没有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一下子又觉得无措,只好把双手放到了背后。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嗤然冷笑,继续全神贯注地刻着自己手里的紫檀木,再也不看她一眼。 苏薇坐了一会,缓缓把双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 她的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 这双手,会毁在这里么?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和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 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必要呢? 她怔怔的想着,不知不觉眼中一热,泪水飞溅上了惨碧色的手背。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千回百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擦干眼泪,低声。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似也没有注意到她在哭,“传说中的妙音鸟。” “是么?”苏薇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忽然间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原大师,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冷笑,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如果不是看在你耳边那一对绮罗玉的份上,连那几钱银子我都不会给你——那个够我去酒馆喝上两三天了。”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着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 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轻声:“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 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 “小心!”苏薇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掌劈翻了他榻前的案子,然后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的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快躲好!”苏薇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飞身纵出了窗外,“该死的,又跟来了么?都给我出来吧!”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着那个雕了一半的观音。 他抬起头,看着她在葱翠的林间纵横来去,衣带翻飞,黑发如旗一样猎猎飞扬,在高大的乔木之间高飞低掠,宛如一只白鸟在回转飞翔——他默默地看着,漠然脸上微微动容,深潭一样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赞叹。 他用眼睛追随着那个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里的刻刀却片刻不停,飞快地勾画出了一条条飘逸的线条。 “小心!”她在林间停了一停,对着他惊呼。 原重楼手里还握着刻刀,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短箭已经飞来,直钉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面前——那一瞬间,五年前那毁灭他生活的一刹又彷佛重演了。那一刀迎头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右臂的骨骼经络便被一刀击碎。 那一刀之后,他的生活从此完全毁灭。 就在那个恍惚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热辣辣的东西溅上了他的脸颊。一个黑影发出一声惨叫,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压在竹窗上,手里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声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处。 尸体犹自抽搐,咽喉里插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就是那么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间传出一声低呼,苏薇捂着肩膀从树梢坠落,半空之中提气,手在竹稍上微微借力。修长的青竹深深弯下,旋即又弹起,她一按竹稍,整个人如同一道彩虹掠过天际,轻灵转折,转瞬飞到了几个包抄而来的杀手身后。 她凝聚内力,手指轻弹,只听啵啵几声,手中折下的几截青竹枝箭一样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四个人的咽喉! 他在室内看得出神,手中的刀迅速旋转划落。 直到苏薇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返回,他还是趴在地上,面颊上沾满了血迹,却还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手里的那一块紫檀木,连杀手的尸体挂在窗上都没有顾及。 “你……你没事么?”她走过来,虚弱地问。 然而原重楼没有回答,手里的刻刀飞快划落,一条条线条流水一样的展现。 苏薇看着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叹了口气,动手将窗上挂着的那具尸体放下,帮他收拾起零乱不堪的房间——收着收着,她忽然停下了手,默默看着他的手。那只苍白消瘦的手几乎被一刀砍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一旦握住了刻刀,却彷佛有神鬼附身。 对这个人来说……雕刻和翡翠,便是他的全部灵魂吧? 然而她的到来,却完全摧毁了他的生活。 “对不起……”她喃喃,声音轻得如耳语。 “好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手,捧起了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幽深的双眼里闪出了光,脸上浮出笑意,“你看,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和你象不像?” 但是苏薇没有回答,在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窗下。 原重楼愕然看着她,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青色! 窗外杀戮满地,六七具尸体横陈林间,把这座幽静的竹林精舍变成了修罗地狱。他撑起身来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惨象,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下去。 片刻沉吟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新雕出来的观音像放到了床头。 那个观音大士踏波而来,裙裾飞扬,宛如凌风。 然而,半张脸上,却血迹淋漓,狰狞可怖。 在苏薇来到腾冲的同一时间,听雪楼派出的使者已经抵达了滇南拜月教的月宫。 然而,使者得到的消息却是孤光祭司出海寻访仙山,早已不知下落多年。而明河教主闭关修炼,也已不见任何人。主持教中事务的祭司弟子灵均,又暂时下山离开了月宫——留在教中的左右护法都历过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地变色的恶战,对听雪楼至今心怀耿耿,此刻听闻中原有人来取解药,一时间相互推托,竟无法定夺。 “区区琉璃花而已,又不是七叶明芝,也这般推脱不肯给?!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 “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 白楼里,得到使者飞鸽回报,密谈的众人都是怒气勃发。 “石玉还是没有查到苏姑娘的下落么?” “听说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见踪影——吹花小筑的人查遍了几支当日从茶马古道出发的商队,却没有人看到里面有女人跟随。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贡火山前日爆发,从大理通往缅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毁,如今已经无法进入。” “火山爆发?真的有这回事?” “是啊……真惨,吹花小筑的人回禀说,那几支商队的人,几乎全部都被埋在了乱石之下,血肉模糊无一生还。不过,幸亏里面并没有苏姑娘。” 萧筠庭没有说话,坐在高处,低头望着手里的血薇剑,沉思——这把剑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跃,显得急躁而不安。名剑认主,血薇和历任主人向来是剑不离人,人在剑在。而今日,薇儿却已经离开了接近两个月。 还只剩下三十多天了……她却生死未知。 “根据墨大夫所说,薇儿必然会去缅甸雾露河上寻找碧蚕解药,”许久,听雪楼主终于开口了,“我想亲自去一趟滇南。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空等,只怕是万万来不及。” 坐在下首的白衣女子眉眼微微一动,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萧筠庭却看向了她:“冰洁,你看如何?” “我觉得,楼主此刻并不适合离开洛阳。”赵冰洁轻声回答,却是毫不犹豫,“天道盟虽灭,但暗中仍有一股力量窥测在旁,蠢蠢欲动,苏姑娘的遇袭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厉害毒辣的手段还在后头——此刻敌暗我明,情况诡异莫测,楼主断然不可轻易离开楼中,以免发生任何不测。” “但是,”萧筠庭蹙眉,语气隐隐焦躁,“薇儿如今身处危境。” “听雪楼如今亦身处危境。”赵冰洁声音平静冰冷,没有任何喜怒,彷佛只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测算之后给出了结论,“将不可擅离中军,楼主知道此间轻重。” “……”他沉默下去,被下属这样冰冷尖锐的话堵得无可反驳。 赵冰洁便也不再说话,垂下了眼帘,静默地坐在堂下。 楼中下属们还从未见到过温雅文静的赵总管如此毫不客气地反驳楼主,又隐约想起多年来关于两人之间暧昧关系的传闻,一时间,大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谁也不敢再开口。 白楼中的空气,一时间彷佛似凝固了。 “那么说来,”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萧筠庭先开了口,“总管以为如何妥当?” 赵冰洁嘴角动了动,似是考虑了片刻,才道:“楼中人手,此刻轻易不能调动,但是以苏姑娘的情况,又决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属下以为,不如请隐退的四护法出手,去往滇南相助,这才方为妥当。” 萧筠庭蹙眉:“可是四护法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护法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赵冰洁叹息,“碧落红尘深受靖姑娘大恩,黄泉紫陌也是对萧楼主深怀感激——苏姑娘是血薇传人,四护法一定会答应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的。” 萧筠庭沉吟许久,终于深深点头。 然而,在听雪楼中诸人商议之时,他们所关心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腾冲。 这一次的毒发好生厉害,在醒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耳畔有妙音鸟的啼叫声。苏薇艰难地挣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匍匐在马上,被一根宽大的带子缚在鞍上,沿着狭窄的山路颠簸着往前走去,不知置身何处。 这是……被俘虏了么?在神智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双手往外一振,内力到处,手上的带子如刀割一般齐齐断裂,化为碎屑。她挺身跃起,毫不犹豫地伸手斩向前面押送她的那个人。 然而,当手刀触及对方后颈时,她停住了。 “醒了么?”原重楼回头,淡淡问。 一见到那双冷淡的眼睛,一口提起来的气在胸臆内放缓,她跌坐回了马上,愕然地看着他——这里已经不是腾冲,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巨大山峦,一望无际、没有人的气息。 “这……这是哪里?”她喃喃。 原重楼淡淡:“这里是高尖山,已经是缅人境内。” “啊?”她大吃了一惊。 “你中了毒,而且那毒发作得实在太快了——我稍微懂一点药性,不得不在你昏迷没醒的时候就带你上路,”原重楼转过头去,看着前面,语气平静,“否则,我怕耽误了这两天,你根本撑不到雾露河就会死了。” “……”苏薇大为意外,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原重楼回头,“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苏薇忽然吃了一惊,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如果说了……他会不会……她一贯不擅作伪,此刻微一踌躇,便被对方觉察了出来。原重楼冷笑一声,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转过了头:“好吧,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叫你迦陵频伽吧,如何?” 苏薇红着脸点了点头,心下更是惭愧。 “鞍边的褡裢里有干粮,”他继续策马前行,淡淡,“饿了就吃吧。” 苏薇摸到了那一打玉米饼,忽然间觉得哽咽,竟然怎么也吃不下——这个人又一次救了自己……明明知道自己现在被人追杀,处于危险境地,他居然还带她上了路!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又是清高又是桀骜,事实上心底一定很善良吧? 原重楼策马在前面熟门熟路地走着,纯黑色的长发在风里微微拂动,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苍白的手握着缰绳,上面那一道巨大的伤疤赫然在目。 那一瞬,一种巨大的愧疚攫取了她的心脏。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冲口而出,“要知道,我是……” “你别会错了意,”他没有回头,声音淡漠:“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我救你,是需要回报的。” 苏薇愕然,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我没有什么可以……”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过来,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到了耳畔,轻轻握住了那一对晃动的碧绿水滴。 原重楼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她微微张了张口,原本想说什么,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离开腾冲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区。 雾露河由北向南流过,带来了稀世的宝藏。因为河中出产翡翠,一路上沿江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的矿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岗,木坎,南奇,后江四大场区,每一个场区里都有数以千计的缅人在劳作,蔚为壮观。 他们站在湍急的江水里,筑起堤坝,截断一部分的河道,然后在河床底下开掘,寻找上好的翡翠原石。每个人都赤着上身,穿着窦鼻短裤,露出的肌肤被晒成了棕褐色,身上却是瘦骨嶙峋,彷佛那些刚被挖出的石头。 苏薇沿江行来,看着那些烈日下汗流浃背的采玉人,不由微微叹息。 “很辛苦,是吧?”原重楼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似是熟极,淡淡,“从江里挖出的是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料子更好一些,所以,这些水里干活的劳力报酬也相对高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一年下来,每个人最多也只得十两银子——根本不够那些矿主们一宿吃喝。” 苏薇不解:“可是翡翠那么贵,卖来的钱都被谁拿走了?” “当然是这些大矿主,还有缅甸云贵两地的王室贵族,”原重楼冷笑,看着那些成日泡在急流里劳作的工人,“此外,还有居中贩卖的汉人商贾——尹家独占了腾冲的翡翠专营权后,短短几年之间就已经成为了云贵首富,利润惊人哪。” “苦的是这些百姓——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原重楼叹息,苍白消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在雾露河上采玉,凶险异常。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劳工被急流冲走,或者被崩溃了的堤坝压死在河下。” 苏薇喃喃:“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一行呢?” “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原重楼冷笑了一声,“密支那地区多山少地,人口却密集。在不曾发现河里的翡翠之前,这里的人大半吃不饱肚子。”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不曾见过人间疾苦。” “才不是呢!”苏薇觉得不忿,“我……” 他们正说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出现在马前,拦住了他们。 “花,花。”那个女孩子对着他们笑,挥舞着手。 她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皮肤也被晒成了干净明亮的浅褐色,赤着脚,穿着颜色美丽的纱笼,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她的头上带着一簇美丽的白色曼陀罗花,身上也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鲜花编织成的花环,彷佛就是一个从花海里走出来的小仙女。 苏薇看得有趣,不由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环,套在苏薇的马头上,仰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着比划,重复着一个汉字:“花。” 原重楼淡淡:“她想让你买她的花。” 苏薇看着小女孩殷切的眼睛,却为了难,讷讷:“不好意思……我没有钱。” 她比划着表示自己买不了,才刚说完,就看到女孩的眼睛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小女孩没有再纠缠强求,也没有拿回那一串挂在她马头上的花环,只是合起双手微微行了一礼,就转身走开、继续沿路兜售她自己采集的花环。 “这些多半是缅工的孩子,”原重楼显然是已经来过雾露河矿区很多次,淡淡介绍,“这里劳工非常辛苦,一年下来赚到的钱却不够养活家人,所以,这些孩子很小就学会用各种方法补贴家用,非常懂事。” 苏薇觉得心下难过,却说不出话来。 “沿着雾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楼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曼西气候阴湿,多产碧蚕,我想你的琉璃花会在河边岩下找到。” 苏薇不由精神一振,快马加鞭:“那么我们快点去!” 原重楼跟上几步,忽地看到前面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了,手里却捧着一个竹枝编成的小小鸟笼,拦在马前:“鸟!” 她说着,将手里的笼子高高举起:“鸟!” 笼子里是一只白色的鸟儿,它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乌黑的尖嘴,头上一簇红色的羽毛迎风摆动,拖着长长卷起的尾,尾羽和双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红色,静静地停息在笼子里的竹枝上,美丽无比。 然而,让苏薇惊呆的,却是那种宛如天籁的啼声。 “迦陵频伽!”她脱口惊呼。 是的,那就是迦陵频伽——进入滇中后,无数次在密林中听到这种天籁般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那个小女孩看到她惊喜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更高地把笼子举起,送到了她面前,频频点头。 然而,苏薇却再一次为难起来——她身上,实在是一无所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明亮的眸子再度黯淡下去,缓缓放下双手。 “等一下,”在她转身离开时,旁边的原重楼却忽然出了声。他俯下身去,从褡裢里摸出了一钱的碎银子递给了那个小女孩,指了指那个笼子,又指了指苏薇:“迦陵频伽。” “嗨!”小女孩开心的两眼放光,踮起脚将笼子递给了她,再度合起手掌深深行了一礼,就回头蹦蹦跳跳地朝着河下游跑去了。 苏薇抱着那个鸟笼,有点发呆。 原重楼也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继续朝着南方策马前行。 “喂!”苏薇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他转过头看着她,却发现她眼睛里已经满含着泪水,似乎有激烈的感情在心底起伏来回,要脱出她的控制爆发出来。 “怎么?”他静静的问,等待她的回答。 “你这个傻瓜!你的手都弄成那样了,”苏薇喃喃,“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是……” 然而,一语未落,却听到下游轰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回头看去,登时都变了脸色。 那一座筑在河中的围堰,此刻经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断上涨的压力,居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下游上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劳工生生压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惊呼着往河边奔去,然而被拦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千百匹脱缰怒马一样奔腾而下,践踏过那些黑褐色皮肤的劳工,带起的滚滚泥石如雨落下,转瞬那一群河中劳作的人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薇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坐在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们还没来的及上前,就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喊,一个小姑娘扔了手里的花环,赤足朝着滚滚的河水狂奔过去。 “不好。”苏薇脱口低呼,来不及想,立刻把鸟笼往马头上一挂,反手一按马背,飞身掠出。那个小姑娘奔跑的速度惊人的快,转瞬已经跑到了河边,被巨大的恐惧推动着,毫不迟疑地涉水而下。 就在一个浪头将要把她卷走的刹那,苏薇在半空中一舒手,将她拦腰抱起,一个转折,轻轻落回了岸边,旁边原重楼已经策马赶来,翻身下地,和她一起将那个挣扎不休的小姑娘拉在身边。 那个小姑娘还在拼命地挥动着双手对着浊浪哭喊,试图挣脱两个人的双手,然而那条汹涌奔腾的江水里已经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踪影。 这时,岸边已经有人聚拢过来,岸上监工的人里大半是汉人,说的也是汉语,看到惨剧发生,有一部分人试图组织缅工下水去打捞,有一部分人则在安定岸上的秩序,阻挡从各处蜂拥而来的缅工们。 其中几个人看到了这个哭闹的小女孩,叹息着摇头:“是索吞的女儿蜜丹意么?” “吴温林……”那个小女孩到了熟人,越发哭了起来。 “乖,”那个汉人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又瘦又黑,显然在矿口上也只是一个中下层的人,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用缅语道,“佛陀会保佑你爸爸早生极乐。” 小女孩大哭起来,用蜜色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 “谢谢你们两个救了丹意,”吴温林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两位年轻男女。然而道谢的话刚说了一半,他蓦地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那个苍白英俊的汉人青年,脱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大惊小怪。 吴温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发现乱哄哄一片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然而彷佛想起了什么,吴温林的眼色变了变,脸上惊喜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低声:“原大师已经很久没和家主一起来雾露河了,今天是来看料子的么?——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矿口上溃决了好几次,都没挖到什么好的料子,还望原大师在家主面前多说说好话,不然矿上的兄弟们又要发不出工钱了。” “不,”原重楼双手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颤,将手收入了袖中:“我和尹家早已不再有联系了。今天只是偶尔路过,看到这个小女孩而已。” 他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麻烦你带她回家去吧。” 吴温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叫蜜丹意,就住在前头三里外的坡岗上,不过家里除了父亲就没有别人了。可怜的孩子。” “……”苏薇吃了一惊,和原重楼面面相觑。 这居然是一个孤儿,那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蜜丹意显然对他们说的汉语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颈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满地,香气馥郁。 “按照矿上的规矩,明天来领善后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遗体。”吴温林蹲下来,擦了擦小女孩脸颊上的泪水,叮嘱,“蜜丹意,听着,明天来矿上处理你爸后事的时候,如果工头问你想要领银子还是摸石,你一定要选银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吴温林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他的同伴们在喊他:“矿主叫大家回寮里说话!快去!晚了要罚的!” “马上!”他来不及多说,最后摸了一下蜜丹意的头发,从衣兜里翻出了一块碎银子塞到小女孩手里,便匆匆忙忙的跑了回去。 苏薇站在暮色渐起的雾露河边,一时间发了呆。 “现在怎么办?”她转过头,想问原重楼的意见,然而吃惊地发现对方早已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了。他把蜜丹意抱上了马背,牵着马向着前头山坡上走去。苏薇定定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来,顾不上手上的青碧色又因为方才的一轮举动而有所蔓延,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也牵着马走在了他身后。 第六章 雾露之河 显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雾露河边的道路非常崎岖泥泞,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时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楼时,天已经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个不停,小小的声音在群山里回荡,显得孤苦无依。当原重楼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她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领上哭湿了一大片。 苏薇走入那个竹子编成的小楼里,发现那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挂着的斗笠蓑衣和一条鱼竿,还有灶上半锅昨日剩下的冷饭之外,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唯一丰富的是各种鲜花,颜色缤纷灿烂,从窗台上一直摆到了地上,仿佛这个小小的竹楼便是百花之园。 看来,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着采集鲜花做成花环,卖了来补贴家用的吧? 原重楼将蜜丹意安顿在竹床上,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不出一声地从墙上拿下鱼竿,带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苏薇在后面喊他,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就消失在群山苍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楼里,转瞬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巨变已经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着膝盖缩在竹床角落里,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彷佛一个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儿。 苏薇叹了口气,忽然间想起了失去师父后的自己。她眼眶红了一下,不由走过去将那个孩子抱在了怀里,低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咕的一声,不知道是从蜜丹意还是自己肚子发出。她红了一下脸,忽然想起到现在她们还没吃上晚饭,便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查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也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迦陵频伽,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 “哼。”苏薇气恨,“别叫了!再吵吃了你!” 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薇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黑夜里匆匆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你疯了?快离开房间!” 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衣服已经着火的女子,仿佛是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便对着苏薇迎头泼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苏薇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发呆。 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怔怔看着满面烟火色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笑起来。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冷冷看着她,眼神复杂,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回头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看了看锅里被烧焦成碳化状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的糟蹋粮食。” “……”苏薇又羞又气,还无法反驳,顿了顿脚,忽然间想哭。 ——离开洛阳后,千里孤身漂泊,带着伤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这一路上她再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知道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轻轻一句话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那些压力痛苦一时间涌上了心头,那种孤独无力、被人遗弃的感觉一起重新扑来,将她兜头淹没。 “我知道我没用,”她哽咽,“除了用剑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一个人肯要我了……筠庭也不会理我。” 她忽然间痛哭起来:“可是我好恨这样的自己!” 原重楼看着她,似也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咦?”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 这个汉人姐姐为什么哭?是被烧伤,痛了么? 小女孩拉着她走进室内,将她安顿在竹床上,然后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裸露发红的肌肤上。 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苏薇缩在床角,觉得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的全身颤抖。 “至于哭成这样么?”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响起耳边,“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和咖喱,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咖喱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咖喱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端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锅连着饭便掉落下去。 下一个瞬间,彷佛风驰电掣一般,苏薇扑了过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看着苏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锅,原重楼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吃饭吧。” “噢,”她拿起竹筷,擦干了眼泪,看到琳琅满目的饭菜,也不由喃喃,“你……你好厉害啊。”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鸡和咖喱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两个女人,“我在缅甸生活过很久,对这里很熟。但不知道这种饭菜你吃不吃得惯——今天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口,粘糊糊的咖喱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她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啊?”蜜丹意吃惊地看着她,拉住她衣襟,“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薇大吃一惊,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淡淡,“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显然是饿得狠了。 苏薇看得她面上粘着的咖喱和饭粒,满心的忧虑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来——是的,就算是这双手废了又有什么呢?她不能拔剑,但还一样拥有鲜活丰富的生活,谁也不能阻止她浪迹天涯游历大好河山。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 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吃吧,”耳边却听到原重楼淡淡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这鱼我没放咖喱,是用香草填腹烧的,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薇心头一暖,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万籁俱寂,深山里偶尔只听到猛兽低吼。 “迦陵频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原重楼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这个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抚恤银,我们便继续上路去曼西,估计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经耽误不得。” “曼西?”蜜丹意听不懂他们的汉语,然而听到了这个地名,却紧张了起来,抓住了苏薇的袖子,拼命摇头,“不、不!” “没事,我们会小心的,蜜丹意。”原重楼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旧不安。 苏薇心里咯噔了一下,猜测到曼西定然是一个凶险的所在,琉璃花开在碧蚕云集的阴湿之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到手。 “早点休息。”然而,原重楼已经收拾好铺盖走了出去。 “你睡哪里?夜里可能又会下雨。”苏薇皱眉,看着他苍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伤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湿,只怕整个经脉都会痛起来。” “没事,我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原重楼淡淡,“总不能让女人睡外面。”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卷油毡,便准备往外走,苏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头一颤,再也忍不住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别去!” 他有些吃惊地停下来看着她,然而眼睛里的神色却是复杂。 苏薇定定看着他的手,忽然间有泪水从眼眶里扑簌簌的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她彷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低声呜咽:“你……你这个傻瓜!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你的手被弄成了这样……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是我……” “我知道。”原重楼忽然间笑了起来,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苏薇大吃一惊,愕然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澈锋利,宛如闪电。 她忽然有一种刀兵过体的寒意。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从你说出第一句话开始,我就认出了你的声音。我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彷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踉跄后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或许你们不知道,那一天我路过竹坝,本来只是想去绮罗镇上会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楼微笑,脸上还残留着多年酗酒留下的苍白颓败痕迹,淡淡,“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过她——因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赖以谋生的技能,从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苏薇退到了窗口,定定看着他,双手不停颤抖。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会记得你们两人的容貌、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一字一句彷佛刻刀一样锋利,“我经常在想,为什么这种灾祸会降临到我头上呢?我不过是一个腾冲的玉石工匠,翡翠就是我的生命——可是,那一天后我就成了一个废人。而且可笑的是,这种忽然而来的毁灭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我从那里路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对、对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脸,“对不起!” 是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杀戮之后难以摆脱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围了她,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浇愁,让自己暂时解脱。 “迦陵频伽,是你们两个人摧毁了我的生活,”原重楼淡淡,声音却是一直克制着的,“我有很多机会可以为我的手向你报复,但是我没有;甚至我只要丢下你不管,也就可以这样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没有。” 他看着她捂住脸的手——那双手,已经变成了青碧色。 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看着哭泣的人,叹息了一声,语气缓和下去:“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不要杀他!’——在那一刀落下时,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也就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劈成两半。” “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五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我想你应该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不明白那时候你们为什么杀人如草芥。”原重楼扶着门框,看着黑夜里巨大的山峦和静静的雾露河,声音平静:“但是我知道一个人失去双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也失去自己的手……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等找到了琉璃花我们就分道扬镳,当作再不相识。” 苏薇怔怔地听着,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 “晚安,迦陵频伽。”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便走入了夜色。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以至于半夜竹棚上的雨声都变得令人难以入眠。苏薇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五年前那一场追杀历历在目。 雨声如鼓,重锤急板,彷佛那一场急急的追杀。 如果不是她临时手软,也不会被那个人几次三番的逃脱,让那一场追杀延长到了千里之外。洛水旁那一场伏击后,她遇到了筠庭,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接受了他加入听雪楼的邀约——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人生的第一场追杀心动。 从洛阳到滇南,他们两人联袂奔袭,紧紧追着那个天道盟的首领。那个人不顾一切地狂奔,彷佛疯了一样穿山越岭,只求甩脱后面如影随形的刀剑;而筠庭带着她锲而不舍地追赶,日夜兼程,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天道盟的首脑立毙刀下。 到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 彷佛也已经被长达一个月的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杀逼得接近崩溃,天道盟的盟主全身褴褛,身心憔悴,全身负伤十几处,当他第二次出现在他们两人视线里时,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令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那个人靠在路边一座的亭子里休息,似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在看到他们两人追来时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竟然打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落。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趁机下手。 ——这样状态下的对手,根本不堪血薇一击。 然而,就在她微微迟疑的瞬间,筠庭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千里追杀,日夜兼程,筠庭紧绷的神经想来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控制力极强的他外面却是丝毫不显露,千里之外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片尘不染——只有在拔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表明他内心积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 天道盟主勉强躲过了那一刀,然而手里的剑却被一刀截断。 面对着夕影血薇的双重劫杀,大约心里已经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梅景浩扔掉了武器,彷佛疯了一样踉跄着沿路往西奔逃——然而跑不出三丈,夕影刀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他的后颈,悄然划落。 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猎物的后颈。然而,最后那一瞬,天道盟盟主忽然狂笑起来,厉声诅咒:“萧筠庭,你以为杀了我梅景浩,一切就结束了么?——不……不!你听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听雪楼必将在你手里灭亡!” 刀锋割断了头颅,然而令人惊骇的是、在头颅被割下后,居然还在开阖着嘴唇,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在天上看着!哈哈哈……我会在天上看着!” 血溅出来的瞬间,苏薇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 然而和她一起发出惊呼的,却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两人吃了一惊,一起抬头,看向不远处——一个路过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行囊,正怔怔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有几滴血飞溅上了他温文俊秀的脸颊,他看着着杀人的一幕,眼里涌出了恐惧,怔了片刻、惊呼着返身就逃:“杀人了!杀人了!” 目击者。 “不好。”萧筠庭低呼一声,来不及处理手里的人头,立刻追了上去,便是一刀斩落。 那个路人完全不会武功,在刀气逼来的时候,全身已经不能动弹,只是定定地看着刀落下来,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在面前,闭目受死。 “不!”在夕影刀斩下的那一刻,她终于回过神来,飞身抢上前,“别杀他!” “叮”的一声,火星和鲜血一起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她用血薇格挡住了夕影刀,萧筠庭的刀被震开,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她看着惨呼倒地的人,明白这一刀下去这条手臂便是从此废了,不由怒斥:“你疯了?连不相干的路人也杀?” “不能留活口。”萧筠庭握着刀,气息平甫,显然多日来累积的杀意还在胸臆中回旋,并不曾因方才那一刀而平息,随时随地要爆发出来,“这个人看到了我们杀人,也知道了天道盟盟主的身份——如果万一泄露出去,听雪楼清扫江湖的计划便会打乱。” “胡说!”她厉声,“他知道什么江湖?不要乱杀人!” 在他们对话的短短间隙里,那个年轻人居然没有立刻逃走,反而只是拖着那只受伤的手伏在地上,急匆匆地收拾着散落的东西,脸色苍白而恐惧。 “还不走!”她回头看着那个抱着手臂痛呼的年轻人,看到包袱里散落出一些玉器,心想这说不定是附近做翡翠生意的人,简直是为了钱不要命,不由催促:“快走!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知道么?” 那个人似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右臂踉跄站起,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血流半身。那一眼里的恨意让萧筠庭心里忽然一凛。 “不能留!”他冷然,再次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别杀他!” …… 密密的雨敲击在顶棚上,彷佛惊心动魄的鼓声。 多年后,苏薇在深山密林的小屋里,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微微颤抖。 当日,年少无知的她初出江湖,觉得那些争斗是如此新鲜刺激,以自己手中的血薇、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然而没有想到,这不问原由的出手,一刀便是斩碎了无辜者一生的幸福。 兜兜转转,山不转水转,多少年后,天涯两端的人居然又陌路相逢。 她在黑夜里坐起身,靠着竹墙,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怔怔的出神。身边,蜜丹意已经睡得沉了,小小的手臂绕着她的腰,布满泪痕的小脸贴在她怀里,想来睡梦之中还沉浸在父亲遇难的那一瞬间。 对这些远离刀光剑影的普通人来说,灾难的来临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却是一生。 苏薇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惨碧色双手,全身渐渐发抖。 自从她的手握上了血薇开始、从洛水旁那一场猝然相遇开始,她接受了他的邀约,加入了听雪楼和他并肩驰骋——然而,五年来,从她手下流出的血里,包含着有多少罪孽呢? 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屋顶,密密的雨声仿佛是金鼓敲响。 这是报应……报应啊。 他在黑夜里,听到那个脚步声轻轻走过来,停在身边。 女子特有的微香气息萦绕在身边,彷佛是那个人回来了,她在黑暗的雨夜里,穿过了空山密林,来到了他身边,就这样坐在身侧,俯身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觉。 许久许久,她微微俯下身来,长发末端拂到了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额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彷佛想在梦境里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彷佛一阵微风,从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春雨!”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里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彷佛漏了一样,一直让雨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没有月亮的夜里,他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裙,在苍莽群山里一闪而没,彷佛一只红色的蝶飞入了丛林,便再也不见踪迹。 他从梦境里醒来,不作声地睁开眼看着,却没有去追。 原来是她……她走了么?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触手可得,她为什么就在夜里甩掉他们忽然走了?难道她是怕连累自己去踏足先进么……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 那一瞬间,他蹙起了眉,默默探入怀里,握住了那一尊新刻好的观音像,伤残的右手微微发抖——那观音,半面宁和慈祥,半面却血迹狰狞。 他凝视了那座观音像半日,忽然从胸臆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睡去。 重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蜜丹意的哭声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薇——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这个丫头,做事原来是这样的不按理出牌么?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彷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然后就去找姐姐。” 这个叫做孟康的矿口,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点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解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特别遇上雨季、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工钱和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个人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快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钱来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根本连一只镯子都开不出来——钱工头,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这里可是尹大人的地盘!”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来人,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一点头,走过来靠近对方,手腕一翻,迅速出示了什么东西。一眼看到,钱工头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奇特,定定看着这个残废的工匠,竟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按我说的去做。”原重楼压低了声音,“立刻!” “是……是!” 根据原重楼所说,曼西距离孟康不过短短二十里路。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却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达。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苏薇沿着泥泞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几个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那里时,天色又已经黯淡下来。 雨还在不停的下,虽然带着斗笠,但她的全身衣服还是都湿透了。黑暗里,她只听到脚下的深谷里有淙淙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河里的情况如何,是否有碧蚕和琉璃花。 还是等到天亮了再说吧。 她倦极地想着,摸黑找了一块凹进去的岩石,摸到了一块干燥点的地方坐了下来,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 冷。湿而冷。雨湿的衣服一层层贴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贴着身体一圈圈缠绕,令人无法喘息。她想运起内息抵抗,然而想到扩散的毒,还是只能颓然作罢,就这样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贴着岩壁坐着,等待天亮。 原重楼和蜜丹意现在怎样了呢?他们天亮看不到自己,会不会追过来?他应该还是要先去寮里处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么快赶来才好……这样的家伙,来到曼西那么凶险的地方也只是白白找死,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来。 疲乏和困倦令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模糊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幻景。 黑暗一片的大山里,彷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这……这是什么?苏薇吃了一惊,猛然坐起。 那些眼睛漂浮在淙淙的水声里,却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里做着缓缓的移动,发出奇特的啧啧声音,彷佛是有无数细小的动物在爬行和蠕动。 那种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苏薇尝试着走出岩穴,靠近那一群游动的眼睛,踏入了淙淙的水流,然而她一踏入,那些群集的碧绿色忽然四散开了,就如烟火流星。碧色退出了一个圆圈,将她包围在其中,定定的一动不动。 那……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间觉得心惊,下意识地摸到了怀里的一把匕首。 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脚底冰冷的水流出现了异常的波动,彷佛有什么体积庞大的动物在水底向着自己迅速地潜来——趁着那些惨绿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隐约有着类似蛇一样的巨大东西,背上布满了赤红色的鳞片,正在缠向自己的双腿。 她发出了一声惊呼,点足掠起,想要离开这片水面—— 然而,就在她身体凌空的那个瞬间,那些碧色的眼睛一起睁开了,汹涌扑来。她无处可避,冰冷的烟火瞬间将她淹没! 不……不! 她来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的跌入了冰冷的水中。 在入水的那一瞬,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河谷两壁的崖上,竟然盛开着一种奇特的碧绿色的花,那些花没有叶子,每三株簇在一处,在黑暗里发出微微的磷光,晶莹剔透,彷佛琉璃制成。 那……是琉璃花么? 她坠入了水里,看着头顶那些碧绿色汹涌而来。 原来,那些都是一种碧绿色的蚕。它们数量惊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浮动,通体发出绿色的光。她踏入了它们的禁地,惊扰正在交配求偶的蚕。碧蚕云集而来,从口中吐出白色的丝,将堕入水里的人迅速缠绕起来,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 在布满碧蚕的水底下,还游着一群巨大的蛇。 一切无不光怪陆离,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一场奇特的噩梦。 梦杂乱而无序。 时而梦见自己的童年,没有父母,孤苦伶仃。如果不是被小师父路过收养,大概如今已经成了那些扬州专门养所谓“瘦马”的人家的摇钱树。再后来,大师父也来了。那个带着木头面具的师父教给她更多的东西,比如刀剑暗器,比如诗词歌赋和音律。 只可惜,某一日,他们忽然间便再也不见。 时而梦见那一场江湖梦,血光四溅、荣耀和罪恶并举。 滔滔的洛水边,满地的尸首里,那个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跟我一起来。”——是的,他在召唤她同行,夕影也在召唤着血薇聚首,他向她伸出手来发出邀约,要带着她一起走进那个自幼憧憬的江湖梦里去。 她满心欢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便以为结下了此生的盟约,宛如另一段传奇。 然而……后来呢? 刀剑交互着落下,相互交击,迸出灿烂凌厉的火光。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抢身而去,一剑格开了夕影刀:“不!别杀他!” 那一瞬间,她从恶梦里惊呼着醒过来,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怎么回事……自己居然好好的坐在岸边的石上?水下平静,没有什么碧蚕也没有什么巨蛇,崖上也没有盛开的碧色花朵。 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噩梦么? 天已经稍稍有点亮了。她在空无一人的山里醒来,带着惊惶和困惑四顾。 延绵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毕生难忘。 下了一夜的雨,雾露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几乎已经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条泥泞山道。水声淙淙,湿气弥漫。然而,那种水气竟然彷佛一匹匹白色的纱帐一样从河面上升起,摇曳着飘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条河上浮动着雾气,彷佛空山之间流动着一条虚无缥缈的银河。 苏薇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雾露河”三个字的由来。 忽然间,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空山里吹笛,宛如天籁。有一个人,居然凭空坐在河面漂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横笛而吹——他吹的是,曲声缥缈回环,随着山风遍布山野,彷佛不沾染半分凡尘。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是那样飘然出尘的曲子,仔细听起来,内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丝邪异,彷佛昨晚那冷冷不动声色的蛇的眼睛。 恶魔吹着笛子来。 那一瞬,浮现在她心头的居然是那么一句话。 苏薇握紧了手,不自禁地走向那个幻影,彷佛想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然而无论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却彷佛风一样的退去,始终保持着距离,藏身在一团云雾里。 “你……你是谁?”苏薇站住了脚,失声,“昨天是你救了我么?” 笛声停止。 雾气里,似乎听到那人隐隐约约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挥了挥手,身侧的云雾便忽然散开了——那个时候苏薇才发现那一团笼罩着他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不知从何而来,居然紧紧地追随着他左右,彷佛一片白色的云。 难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蚕破茧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个头绪来,那个白衣人在布满雾气的河面上凌波步来,等到靠近她三丈开外时,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一片笼罩着的云就化蝶簌簌四散。 那一刹,苏薇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自觉地松开了。 “灵均!”她脱口而出,看着那个走来的人。 ——不错,这个人,就是昔日在高黎贡火山里出现过的白衣人! 黎明升腾着雾气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凌波而来,衣带翻飞,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表情刻板而森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她,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忽然间凭空开出了一朵碧色的花! “琉璃花?”她低声不可思议地喃喃。 他的袖子微微一拂,那朵花忽然就飘到了她的手上。那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一遇到她惨绿色的皮肤,瞬间化为一滩的水渗入了她的十指之间,彷佛露水一样的消失。 苏薇低下头,看到手上的绿色在迅速地消退。 那个人没有说话,转身飘然离去,竟然是不曾停留片刻。 “等一等!”苏薇涉水追上了几步,出声挽留,“请问,你是灵均么?你是拜月教祭司的弟子,是不是?谢谢你!” 白袍男子的背影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不用谢,血薇的主人,”灵均在雾气中微微的笑,声音也彷佛雾气那样虚无缥缈,似从远方传来,“你和拜月教有夙缘,就算看在血薇的份上,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 “那么,请问,”苏薇顿了一顿,“请问,你知道是谁用碧蚕之毒对我下手的么?这是来自你们苗疆的毒,不是么?除了天道盟之外,还有谁想对付听雪楼?” “这个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灵均彷佛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回过了头,淡淡,“等到了时候,你就明白了。” 不等她再发问,他转身逆流而上,脚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几条赤色巨蟒托着,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人家未必还担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两个朋友,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还是赶紧去吧。” 当苏薇匆匆赶回孟康矿口时,一场骚乱刚刚平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前来领取抚恤钱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围在一起,低声地劝着什么。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放声大哭,稚嫩而恐慌。她听出是谁的声音,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 “重楼呢?”她急急地问,一边打着手势。 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声大哭起来,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一边哭一边喊着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苏薇听不懂缅语,更是焦急,“你在说什么?重楼呢?” “姑娘,你问的是原大师么?”好容易旁边有个人用汉语压低声音问,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静处——她仔细看去,对方是个黑瘦的汉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个给过这个小女孩一块碎银子的吴温林。 “重楼哪里去了?”她急急问。 “原大师……唉,”吴温林叹了口气,眼神沉重,“但愿他还活着。” “什么?!”苏薇大吃一惊,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你说什么?重楼他怎么了!他、他人呢?” “被矿主带走了。”吴温林低声。 “带走?为什么?”苏薇愕然。 吴温林苦笑:“因为原大师替蜜丹意出头,在一大堆石头里帮她挑中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当石头一切开,矿主便翻悔了,不由分说扔下一千两银子就想打发蜜丹意走。原大师怒斥矿主背信弃义,结果……” 黑瘦的汉子叹息着摇头,看了看地上的一摊血。 苏薇更是紧张:“结果怎么了?” “矿主知道尹家早已弃用了原大师,便肆无忌惮,派出打手想要强行赶他们走,”吴温林摇头叹息,“矿上一些缅工是索吞的兄弟,看不过去,便出来帮他们两个说话——结果矿主干脆让打手们动了手,伤打死了好几个缅工。可是原大师他……” “他怎么了?”苏薇看到他欲言又止,不由焦急万分,“到底怎么了呀!” “原大师为了护着蜜丹意,也被那群人打成重伤。”吴温林声音也有些哽咽,“矿主知道他在腾冲有点名望,怕事情传出去,便让人把原大师抬进了矿山里——昨天被抬进去的,直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以矿主平日的为人,我真怕是已经——” 他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苏薇死死盯着他,脸色苍白得可怕,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纤细手腕蓦然用力,几乎在一瞬间捏碎了他的骨头。 只不过两天没见,居然事情就演变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么? “姑娘?姑娘?”吴温林看到那种眼神,陡然觉得恐惧,“快……快放手啊!” “帮我带蜜丹意回家去,”苏薇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掉头就走,“晚上我们会来。” “姑娘?”吴温林大吃一惊,“难道你要……” 然而,话音未落,那个女子已经直直地冲着寮里走了过去,脸色苍白肃穆。一路上她顺手从石堆里拿起了一根铁钎,在手里掂了掂,纤细雪白的手腕在不停颤抖,似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喂!哪里来的女人?矿主说今天谁也不见!” 看到一个汉人女子直闯而入,矿上的监工厉声喝止。然而那个女子彷佛不曾听见,身形快得惊人,也不见她如何举步,转眼便已经闯到了寮后面的石料场上,分辨了一下,然后冲着后面矿主休息的那座小楼而去。 “快拦住她!”监工大吃一惊,连忙敲响了寮里示警用的铜锣。 锣声刚敲到第三下,那个闯入者已经掠到了小楼门口,尚未来得及推门进去,便转瞬被四周冲出来的守卫和打手们团团围住。 “看门狗。”苏薇冷冷看着那一群人,只觉心头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厉声怒喝,“重楼呢?快把他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外面是谁在吵闹?”竹楼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肥硕黝黑的缅人踱了出来,他赤着上身,下面围着一件麻纱做的笼基,手里抱着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眼神阴枭冷厉。只看得她一眼,便用熟练的汉语冷笑:“哦,居然是一个漂亮姑娘?不错不错……好大的胆子,居然闯入我孟康的地盘要人?” “我不知道孟康是谁,”苏薇只觉得烦躁,握紧了手,“重楼呢?!” 孟康一怔:“哦,你问的是原大师吧?” 矿主抱着那块石头,用眼角斜睨着被打手簇拥的苏薇,眼神忽然变得凶恶,呵呵道:“原大师真是我的福星,今日帮我开出了一块绝世好玉。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用翡翠来给他做一座坟……哈哈哈哈!” 他霍然转身,指着山脚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穴里填满了零碎的石头——那个山洞深不见底,是矿上用来丢弃无用废料的地方。 “喏,我叫人把他扔到那里去了!”孟康大笑着,拍着肚子,“无用的玉匠和作废的石头,不正好是一对么?哈哈哈哈……反正尹家也早已不需要他了,怕什么!” “你……”苏薇只觉得血往上冲,手微微发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他回头打着哈哈,目光粘腻地在苏薇身上扫了一遍,邪邪道:“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也易如反掌——只要……” 孟康一手抱着翡翠,一手已经摸了上来。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雾露河。 “无耻之尤。”苏薇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看着面目扭曲的矿主——粗大的铁钎在一瞬间穿透了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将那只脏手整个钉在了竹楼上!孟康发出巨大的惨叫,身体扭曲起来,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抱住那块翡翠不肯放下。 周围的打手们目瞪口呆。他们几乎都没看到这个女子是怎么动手的,主人已经被袭击。怔了一怔后,齐齐发出一声喊,便举着刀枪冲了过来。 “呵。”苏薇冷笑,手腕握着铁钎一转,手下人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都站住!都站住!”孟康在中缅交界处混了这许多年,已是一个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于昨日的原重楼,竟然是极为辣手的点子,连声道,“快给我跪下求姑奶奶饶命!姑娘是活观音活菩萨,千万不要和小的计较……” 苏薇没心思和他多纠缠,一把将铁钎血淋淋拔出,厉声:“重楼呢?快带我去!” “是是是。”孟康忍着痛,连滚带爬,“小的立刻带姑娘去!” 那个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洞口约一丈方圆,几乎呈垂直状伸入高尖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洞里堆满了切开后发现是废料的翡翠原石,一块块峥嵘嶙峋,棱角锋利。苏薇只是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气,脸色苍白:这样的所在,一个重伤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万无活理。 “重楼!重楼!”她对着洞口呼喊,里面却寂无人声。 她的呼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一时间,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还不快去!”她捏住了孟康的手臂,厉声。 “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师带上来!”孟康痛得声音发抖,回头,“都死哪里去了?!” 旁边几个监工蜂拥而上,去取了几大盘的粗索,垂入了洞穴,然后扔了一个火把下去,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块石头上,远远地燃着。苏薇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里的人身上,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她探头往洞穴里极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块照亮的洞穴里,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重楼!”她大声喊,声音已经微微嘶哑,“你在那里么?” 忽然间,黑暗洞穴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块在岩穴上敲击。 “重楼!重楼!”苏薇欣喜若狂,回头厉声,“还不快点下去!” 矿上监工们已经准备妥当。在当先两个心腹腰缠绳索,刚要准备下去时,孟康使了一个眼色,对着洞口的苏薇比了一个手势。左右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还不赶紧去!”孟康大声催促,一边却往外退。 “是!”监工们从左右包抄过来,手拿绳索火把,缓步逼近全神贯注往里看的女子背后,唇角露出狰狞的表情。 ——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出手,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苏薇正专心致志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努力看去,完全没有留意身后逼近的危急。不等她辨别出原重楼的方位所在,背后一股大力忽然涌来,她猛然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倾,往洞里摔落。 “一起陪葬吧!”背后的监工们和矿主爆发出一阵狂笑,得意已极。 然而,血薇主人又是何等样人? 就算是江湖经验不足,以至分心被人偷袭,但如今毒性已解,苏薇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气提上来,手中铁钎插入岩石半尺,瞬间便定住了下坠之势。双足在岩壁一借力,身形重新向上掠起,一眨眼便返回到了那一群狂笑的恶魔面前。 那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疾风闪电般掠出的女子,尚自来不及反应。 “该死!”即便是最温善的人也被激起了杀意,苏薇一咬牙,毫不犹豫地一伸手,立刻轻松地将站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扣住,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 那两人凌空惨叫,黑暗里甚至可以听到肉身摔落在锋利石头上的钝响。 周围其余的监工和打手被吓得倒退,惊呼着四散。然而苏薇飞身急掠,手腕微舒,一把扣住了孟康的后颈,瞬间将那个肥壮的身躯给拎了过来。 “饶命!饶命!”孟康这一回真的吓得魂飞天外,双足凌空,只是惨叫,“我愿意把矿上所有的翡翠都献给姑娘!饶命……” “饶不了你,”苏薇冷冷切齿,“这翡翠坟墓是给你准备的!” 她扬起手臂,将那人拎起,对着洞口飞掷过去。 “不……不!尹大人救命!”孟康惨叫着,后面的呼喊下意识地变成了缅语。胖大的身躯向洞内沉沉落下,手里却居然还紧紧抱着那块西瓜大的石头不放。 许久,才听到惨叫声霍然中断,然后是肉身砸落在岩石上的钝响,沉闷而可怖。 苏薇微微喘息,站在洞口,脸色苍白。 四周的人已经奔逃殆尽了,这个雾露河边的矿上转瞬空空荡荡。她转过头,看着洞口垂落的那条绳索,定定神喘了一口气,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几个火把,一个接着一个扔下去。那些火把散落在洞穴各处的岩石上,远远近近发出幽暗的光。 那个敲击声在中断了一会儿后,再度响起来了,虽然微弱却依旧持续。 苏薇这才舒了一口气,拿了一支火把,便顺着绳索滑落下去。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方,洞穴里依旧是黑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洞里堆积着废弃的石料,切开的石头棱角非常锋利,竟然彷佛无数把尖刀。石堆也松散非常,微微一踏足便会发出坍塌前的松动响声。 苏薇小心翼翼地顺着绳索下滑,一边大声呼喊着原重楼的名字。当她接近孟康尸体所在地方时,那个敲击声已经近在耳侧,却渐渐微弱下去,终至断绝。 “重楼!重楼!”她嘶声喊,心中陡然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不顾危险地从绳索上跳下,踩踏在石堆上,向着声音来处一寸寸地摸索。昏暗中,锋利的石头割破她的手脚,脚下每一处都在颤栗,随时随地可能坍塌,将她一起埋葬在这不见天日的莽荒洞穴里。 忽然间,她摸到了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 那是……血?是谁的血! “重楼!”她失声惊呼起来。 慌乱之下,她竟然扔掉了火把,双手摸索着那一滩血迹,膝行着在锋锐的碎石之上一路寻觅过去。可是,黑暗里,什么都声音没有。 当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间,有什么微微勾住了她的裙角。 那是非常微弱的牵绊,却令她全身一震。 “重楼!”她失声低呼,在模糊的火把光线里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从被碎石覆盖的间隙里伸出,一块染血的石头捏在他的手心,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那只苍白的手流着血,用尽全力抓住了她拖过地面的衣襟,握紧—— “重楼!”苏薇狂喜地回过身,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压住,岩间露出的脸苍白得可怕,彷佛已经死去。然而看到她来,他却微微笑了一笑,微微收紧手指,握住她的手,喃喃: “迦陵频伽?你的……你的手,没事了么?……太好了……” 她一震,眼里有泪水直落下来,竟然哭出声音。 “蜜丹意……还好么?”他喃喃。 “嗯。”她用力点头,定定看着那张岩隙里苍白的脸,手足似忽然没有了力气,竟然颤得无法移开压在他身上的那些石头——生怕一移开,便会看到已经被刺穿的血肉模糊的身躯。 “快走吧,迦陵频伽,不要管我。”被压在底下的人喃喃,语气越来越虚弱,“洞里……很危险,随时都会坍塌。别、别带累你……” “胡说!”她厉声,彷佛疯了一样地去搬开那只手上压着的石头,失声,“听着,你不会有事!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不会有事!” “不,”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他躺在地下望着她,眼神是空茫的:“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脚已经全部折断了。唯一完好的左手也已经失去知觉——就算出去,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此刻,苏薇已经搬开了那块石头,却彷佛烫伤一样蓦然移开了视线。她拼命忍住惊呼的冲动,在昏暗一片里咬紧了牙齿,全身颤栗。 ——石头下的手臂血肉模糊,已经断成了数截。左手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来,令人惨不忍睹。 火把颤了一下,终于灭了。黑暗的洞穴里寂静的怕人,只听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彷佛是两股风的回旋应合。 “我不愿那样活……迦陵频伽,”他微弱地说着,眼神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死在这里也好,”原重楼喃喃,“用翡翠做我的坟墓。” “不!”苏薇忽然叫了起来,抓紧了那只苍白的手,颤声,“我……我绝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吧!” 冈上的竹楼里,灯火深宵不熄。 吴温林几次三番跺到门口探头,黑暗的山路上却全无那两人的影子。他叹了口气,回头望了一样同样趴在窗口上出神的小女孩——蜜丹意一瞬不瞬地看着来路,小小的嘴角紧抿着,流露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表情来。 索吞的这个女儿,还真是有点不同寻常呢…… 他默然想着,想起矿上有传言,说这个小女孩天生灵气过人,还曾被苗疆那边拜月教的人看上,带到灵鹫山月宫过一段时间。 可是,就算是多有灵气的女娃儿,毕竟还是个孩子。 死了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吴温林摇头叹息,想起日间那一对汉人青年男女,不由又往门外的山路上看了一眼——那个女子不是说到了晚上就会回来么?如今已经下半夜了,怎么还不见回?莫非也是……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浮现出矿主那张阴狠狰狞的脸。 “作孽呀!”他狠狠抽了一口水烟,低声诅咒,“千刀万剐的死家伙!”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沿着山道正在往这边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趴在窗口蜜丹意已经欢呼了一声,直接从窗户翻出了室外,赤脚蹦跳着,过去迎接那一对从山路上过来的人。 泥泞的山道上,女子背着一个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满身是血。 “姑娘!”吴温林失声,扔了烟袋迎上去,“原大师!” 第七章 月宫 已经快天亮了。吴温林下山去找工友,准备弄一些绷带药物过来。苏薇在竹楼里坐下,满身的泥和雨水,脸色苍白而憔悴。虽然疲倦已极,她却丝毫没有睡去的念头,只是焦虑地坐在一旁,看着蜜丹意忙忙碌碌。 没想到这个缅工的孤儿,居然还懂草药和医术。 苏薇想起方才吴温林说过的话——索吞的这个女儿,可不是一般孩子。听说还被拜月教的人收留过,以前月宫使者每年来这里为缅人祈福,蜜丹意还经常跟随在使者左右。 那个八九岁的孩子彷佛大人一样忙碌着,不停地从房间的大群花草里寻寻觅觅,找出几种来嚼碎,敷在重伤之人的伤口上,然后削好树枝,用其将折断的手骨腿骨固定住——动作虽然稚嫩,然而熟练程度却是令人颇为意外。 听师父说,拜月教在云贵一带势力庞大,教民数以万计。虽然膜拜月神,但月宫中的人也经常外出云游,深入各个村寨为普通百姓治病祈福,所以在这一带根基牢固。 想来,这个小女孩也是跟月宫的人学来的一些医术吧? 任凭小女孩折腾包扎,榻上的伤者始终忍着痛一言不发。然而,包着包着,蜜丹意却忽然把手里的草药一扔,放声大哭起来。 “蜜丹意?蜜丹意?”苏薇吃了一惊,“怎么了?” 小女孩的手上脸上全是鲜血,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拼命压着原重楼左臂的折断处,然而简陋的包扎根本不管用,那里的血还是不停涌出,将敷上去的草药冲开,染红她的衣袖。 苏薇明白过来,知道这个小女孩已经竭尽了全力,却依旧无法对付这样可怕的伤势,所以在惊惧和苦痛之中濒临崩溃。 “乖,蜜丹意……不要哭。”原重楼微弱地开口,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轻轻放到了蜜丹意的头顶,“不要哭了。”他望着苏薇,眼里闪过一丝苦笑,虚弱地喃喃:“拜托……先把蜜丹意弄出去吧。她太小。不要让她留在这里,眼睁睁……眼睁睁看着我死。” 苏薇脸色一白,手指轻点,转瞬拂中了小女孩的昏睡穴。蜜丹意终止了哭声,软软地躺在了竹榻旁,小脸上犹自挂着泪水。 她坐到了榻旁,将他微微扶起,手指一路点过,将他左臂和双腿上的大穴全部封住。 她用的点穴手法极高明,点到之处血流立缓——然而,她也知道点穴只能暂时令失血处血流减缓,但如果长期封闭血脉,肢体便会僵硬坏死。苏薇回过手,抵在他双肩之后,将内息缓缓送了进去,护住他逐渐微弱的心脉。 “不要多说话,”苏薇低声,“等吴温林拿到白药,再来给你止血。” “迦陵频伽,你一定不是普通人。”看到她这样的身手,原重楼苦笑了一下,彷佛是内息转强,凝聚起了力气,忽然开口,“天亮后,孟康、孟康矿上的人……定然会开展报复。你一定要尽快带着蜜丹意离开这里……也不要去腾冲了,直接带她回中原去吧。尹家势力庞大,得罪了他们,日后在滇南肯定不再有立足之处。” “我一定会保护好蜜丹意的,这个你可以放心,”苏薇坐在榻旁,回答着他,声音却是冷定的,“不过我绝不会扔下你不管,一定也会带你一起走的。” 他望着她,忽然问:“迦陵频伽,你感激我么?” 她怔了一下:“当然。你救了我很多次。” 原重楼忽然微笑起来:“是么?你感激我救你,是因为你本身还想活下去,还想解了毒返回中原——但是,我却不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五年前右手被废后,那个原大师就已经死去了,你本该让我死在那个翡翠的坟墓里——那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回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声音肃穆:“所以,如果你感激我,就不应该违背我的心意,而应让我有尊严的死去。” 看到那样的目光,她的手忽然微微一颤,竟然无法对视。 “不要胡说。”她低声喃喃。 “答应我,迦陵频伽,以后不要再杀人。”原重楼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右手微微抬起,上面巨大的刀疤触目惊心,“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掌握着巨大的力量。但是,请善用这种力量,不要再做无谓的杀戮。” 苏薇心头一震,忽然间泪水直落下来。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心底涌起,瞬间征服了她,令她居然对这样一个毫无武功的人俯首听命。 “是。”她喃喃,“我答应你。” 原重楼微笑了一下,然而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他凝望着她,彷佛看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变化,用尽全力抬起了手,一寸寸的接近,似乎想去触摸面前女子那张带泪的脸颊——苏薇坐在那里,彷佛全身僵硬,竟无法闪避。 “真美丽……”然而,他的手只是触及了她颊边那一滴碧绿的翡翠,望着自己鼎盛时期亲手雕刻的作品,喃喃叹息,眼里充满了渴慕和回忆,“真美丽。” 他的手,在触及翡翠之前垂落。 “重楼!重楼!”苏薇失声惊呼,发现他体内的气脉一瞬间断绝。 五年江湖搏杀,也曾见惯生死,却从未有过这一刻灭顶而来的恐惧——因为那之前,她从未真正看到过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死亡。苏薇在这一刻惊慌失措,拼命摇晃着怀里的人,呼喊着。然而,在这样空莽的异乡群山里,天地苍茫,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饶是她身负绝技、天下无双,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竟然是无法可想。 忽然间,一只白色的鸟儿扑簌簌飞来,落在了窗棂上。 苏薇霍然抬头,看到那竟是一只迦陵频伽——美丽无比的鸟儿站在那里,用乌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朱红色的喙子里,居然还叼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 “拜见血薇主人。”忽然间,外面的云雾里有人说话,声音婉转如鸟啼。 “是谁在那里?”她猛然心惊,从悲痛里回过神,按住了怀里的匕首——这是一个莫测的对手……忽然出现在这样的深山里,莫非是那一群附骨之蛆般的杀手又追上来了? “姑娘切莫紧张。在下来自灵鹫山月宫,”那个女子微微的笑,绰约笼罩在云雾内,“奉灵均大人之命,前来迎接血薇的主人入月宫——妙音鸟口中所衔的这一枚,乃是我教宝物七叶明芝,请给这一位大人服用,以便在到达之前保住他性命。” “月宫?”苏薇失声,站了起来,“你是拜月教的人?” “正是。在下名叫胧月,乃是灵均大人的贴身侍女,”那个雾气中的女子微笑回答,微微躬身,“车马已备好,请姑娘一行跟我上路。” 然而,苏薇犹豫了片刻,却是暗自警惕:“灵均在哪里?为什么他不自己来?” “大人昨夜在曼西河上见了姑娘一面后,因为教中另有要事,已经先行返回月宫,”胧月的声音依旧是优雅温柔,“不过大人特意吩咐在下留下来,若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让在下务必尽一切力量帮忙。” 苏薇怔了怔,喃喃,“是么?他……他怎么知道?” “在苗疆,没有灵均大人不知道的事。”胧月掩口微笑,“他是孤光祭司的弟子,拜月教里如今的掌权者——是神一样的人。” “……”苏薇没有回答,眼神犹豫。 她想起了昨夜那个吹着笛子的白袍男子,虽然是隔着雾气和面具,始终看不真切,然而那个人身上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邪异气息,令她隐隐约约觉得某种不安。 “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人家未必还担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个朋友,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还是赶紧去吧。” ——在雾露河上,他曾经对自己那么说。 可是,他自身也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么知道如今听雪楼的情况?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重楼是自己半路上认识的朋友、并且同时在孟康矿上遇到了麻烦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自从她踏入腾冲后,他就一直在监视着她! “姑娘朋友伤得如此严重,整个苗疆,看来也只有灵均大人才能治好他了。”见她长久不回答,胧月的声音微微起了变化,淡淡,“大人因为血薇与我教有宿缘,才吩咐在下来相助姑娘,若是姑娘执意推却,那么胧月也就不再坚持。” 说到后面时,她的声音已经在飘散,似在迅速的后退离开。 “等一等!”苏薇脱口而出,推开了窗户,“我跟你去!” 千里之外的洛阳,有人在高楼上对着南方寂寂而望。 “已经是两个月多了——还没有消息么?”萧筠庭喃喃叹息,“石玉他们应该也在苗疆搜索了多时,怎么连薇儿的一点点踪影都没有?” 旁边的素衣女子低声:“拜月教那边,打听过了么?” “我派石玉去南疆,首先就是找的拜月教帮忙,”萧筠庭摇头,用手里折扇敲着栏杆,“可是对方推诿主事之人不在宫中,下人难以决定,竟然将我们的使者拒之门外——不但要不到碧蚕毒的解药琉璃花,更是无法调借他们的人手来搜寻薇儿下落。” “似有不妥。”赵冰洁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拜月教和听雪楼,虽然三十年前有过一场仇杀,但自从迦若祭司和萧楼主定盟之后,相互之间也算友善,此次苏姑娘有难,来到他们的地盘,断无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冰洁,你也这么认为?”萧筠庭霍然回头,“碧蚕毒……你说,下毒之人是不是就来自于苗疆?” 赵冰洁微微颔首,却是不答。 “看来,拜月教里,如今定然有所变动。”萧筠庭低下头,忽然问,“冰洁,关于孤光祭司的那个弟子灵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赵冰洁淡淡回答,“他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听说即便是在月宫,也罕有弟子能看到他的真容——只听说他为人放荡不羁,虽然很早就跟随孤光祭司修习术法,但一直不曾有多大建树,经常在外浪迹,不务正业。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隐,离开中原去往海上寻访仙山,他才不得不担起了唯一弟子该负的重担,回到了月宫主事。” “是么?”萧筠庭喃喃,“听起来,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主儿呢。” “但愿如此,”赵冰洁叹息,“否则,三十年前那场天劫,便是要重现了。” 她面向南方,临风而立:“没想到天道盟虽灭,却另有强敌虎视眈眈——当年萧楼主远征滇南,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同去同归,却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双方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 萧筠庭沉默许久,显然是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低声:“如今我已经说动四护法远赴滇南,尽快寻访到薇儿。希望在这之前薇儿不要有事——若她在滇南出了事,则听雪楼必不能善罢甘休。” 赵冰洁脸上神色微微一动,眼底似是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 “苏姑娘是得到上天宠爱的人,定然会遇难呈祥。”她淡淡的说着,扶着栏杆开始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四护法都已经出马,楼主不用为此担心。只等三月后归来,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从此号令江湖、再不分离。” 萧筠庭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忽然变得复杂。 “但愿如此。”他淡淡道,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折扇。 话音未落,素衣女子却猛然一个踉跄,从白楼上直跌了下去! “冰洁!”萧筠庭失声惊呼,闪电般地掠过去,将她一把拦腰抱起——然而她已经沿着台阶滚落了三四级,额头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伤势,紧张不安,“你平时不是经常来白楼的么?怎么还会摔跤?” “没事,楼主。”她伏在地下,轻轻道,“不小心扭了脚而已。” 萧筠庭扶起她,静默地凝视着她苍白宁静的侧脸,忽然道:“冰洁,如果你心中不安,说出来也无妨。我一直都会听你说的每一句话。” “冰洁心里平静,”她转过头望着夕阳,淡淡,“并无不安。” “是么?”他微微叹了口气,彷佛死心一样转过头,“那我送你回岚雪阁吧。” 萧筠庭伸出手小心地扶着她,从白楼最高层往下走去。赵冰洁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她纤细苍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温暖而熟悉,彷佛遥远的过去——十几年前,刚来到听雪楼的她未曾熟悉各处,眼睛又不好,经常不停的摔跤。在那个时候,十三岁的他就曾经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护卫。 只可惜,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被血薇光芒压过的她,素雅卑微如同一朵野外的白花,再无法和日月争辉。当那个少女入主绯衣楼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偿所愿。 那个人是他的梦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图。 男人所需要的,都无过于此吧。 赵冰洁淡淡的想着,被人牵引着一路走去。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她知道,很快,她的眼睛就要彻底的看不见了。 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宛如烟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吧?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将她送入岚雪阁,似乎还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在黑暗里踌躇了片刻,最终是放开了她的手,低声叮嘱。 当岚雪阁的门被关上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的气息彷佛还萦绕在耳侧,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无。 灵鹫山位于滇南群山之中,离腾冲东南二百余里。 不过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管从陆路还是水陆走,一路上都进行的极为顺利迅速,所有的马队为之让道、船队为之停航,令其先行通过。仅仅五日过后,他们一行便已经抵达了灵鹫山下。 到的时候正是入夜,一轮上弦月遥遥挂在月宫之上,凛冽清冷,令人一见忘俗。 苏薇走下马车,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汹涌。 ——她想起了少时师父和她说过的种种往事,记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种种。这是一个留下了诸多传说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梦寐。 “姑娘请。”胧月在旁躬身。 苏薇下车举步,发现脚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细细的白沙铺就,在月下反射着冷冷的白光,就彷佛一条银河沿着山路直铺上去。 真美。她在心里喃喃叹息。 “请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这是专门接待贵客的所在。”胧月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匍匐在侧迎接,“至于姑娘的朋友,灵均大人吩咐把他送往圣湖旁的药室,那边已经安排了人手立刻救治。” “可是……灵均呢?”苏薇有些愕然。 “大人正在为到访的镇南王侧妃祈福,需明日才能结束法事。”胧月望着圣湖最高处的月宫,低声回答,“天色已晚,还请姑娘休息一夜,明日再说。” “不,我要守着重楼。”苏薇看到月宫子弟从马车上抬下伤者,执意。 胧月摇头:“圣湖重地,任何人不经大人吩咐不能入内——请姑娘见谅。” 她不放心,还想说什么,却觉得有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原重楼在担架上微微摇头,似是劝告她不必担心,服用了七叶明芝后,他脸色虽然苍白,眼睛却依旧有神采。 “还请姑娘休息,”胧月躬身,顺便把身边的蜜丹意往身前一推,“如果觉得宫中孤寂,可以让这位小姑娘陪伴您。” 蜜丹意蹦蹦跳跳地到了苏薇身侧,紧紧拉住她的手,望着她,用缅语说了一句什么。 “丹意说,到了月宫,月神就会保佑这位先生了,”胧月听得懂缅语,微笑着翻译,“请苏姑娘不要担心,先好好休息吧。” 空无一人的月下,只有圣湖在泛着波光。 “已经到了么?”笛声停止,有人低声问。 “是的,大人。完全按照您的计划,他们一行已经入住了宫中。” “替我通知尹文达,就说请他不要追究孟康这件事了,这是我的安排——回头我会在镇南王面前替他多说几句好话,补偿这一次他的损失。” “是。大人。” “石玉尚在大理吧?” “是,听说尚未离开苗疆,还在奉命寻找苏姑娘。” “呵……听雪楼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会罢休啊——好,胧月,替我传信给石玉,就说苏姑娘已经找到了,毒也已经无大碍。请听雪楼那边放心,过几天,我就会让石玉送她回洛阳。” 听话的人终于忍不住惊诧:“什么?大人难道真的要将血薇主人送回去么?看她如今这个样子,恐怕原重楼伤势未好之前,她都不会想到要回洛阳去。” “呵。”黑暗里的人微笑了起来,用笛子轻轻敲击手心。 “只管执行我的命令,胧月,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我有我的打算。” “是。” 在陌生的宫殿里阖起了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睡。 ——仿佛是做梦一样,她居然来到了童年时那些故事那些传奇发生的地方。夜很深很静,血薇和夕影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次浮现在心头。 那个叫迦若的祭司,就长眠在圣湖底下吧? 这座圣湖,不是已经被萧楼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闭,放干湖水超度了亡灵么?怎么不过三十年,这座积蓄了恶灵的湖,又重新充满了水呢?是谁违背了当初两位掌权者立下的盟约,在重新进行恶毒的术法么? 她在黑夜里默默想着,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了雾露河上那个吹着笛子的灵均来——这个人,灵力高绝,风度超然,的确隐约有点传说中大祭司的风范。自己踏入苗疆后,也已经有两次被他所救。然而……为什么,她内心总是觉得隐隐的不安呢? 就如那样美丽出尘的笛声里,似乎总有一丝诡异。 难道,是他重开了圣湖?她默默地想着,身边的蜜丹意已经睡着了,小小的手臂缠绕着她的腰肢,仿佛是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 苏薇轻轻抚摩着孩子的面颊,不由出神。 出神的刹那,耳畔忽然又听到了笛声,从月光下传来,飘渺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她在中夜惊醒,坐起身来看向窗外——一弯上弦月在月宫之上静静悬挂,圣湖波澜粼粼。最高处的宫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声里仿佛有强烈的安抚力量。 她忍不住坐起,翻身掠出窗外。 在她出现在湖边时,远处的笛声停止了,彷佛那个人在极远处也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笛声停止的瞬间,不知是否错觉,她忽然觉得整个月光都黯淡了一下。苏薇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不敢再深入,只是望着黑夜里的那一袭白衣,微微失神。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个瞬间,那个高台上的人却动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飞渡过那片圣湖,衣袂飘举,宛如一只掠过寒塘的白鹤——当他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反应。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开外,手里持着一支短笛,在面具后默默地看着她。 月宫里万籁俱寂,只有冷月照耀着粼粼的湖水,风都显得如此静谧和冰冷。有一种奇特的气息萦绕着,让她居然有被压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觉。 “灵……灵均?”终于,她努力发出了声音,涩声问。 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点了点头,躬身行礼:“幸会。” 他的语声在冷月下传来,虽然近在咫尺,却依旧是如笼罩在雾气里,缥缈无定,令人分不清声音的来源——这……是幻音之术么?她愕然地想着,觉得眼前带着木雕面具的人诡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为什么还带面具?”她不自禁地问,“在月宫里也带?” “这个么……”没想到她一开口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灵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为修习术法的原因,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真面目。这是禁忌。” “术法?” “是啊,”灵均在月下淡淡,“对于修习术法的人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禁忌,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时候甚至是面貌和声音。” “为什么?”苏薇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怕被另一个修习术法的同道暗算。”灵均颔首,“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苏姑娘一定听说过傀儡娃娃吧?——把对方的生辰八字贴在偶人身上,用针钉死,通过这种方式便可以施行诅咒,让对方生病甚至死亡。” “……”苏薇渐渐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冷气。 “当然,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咒术而已,”灵均的声音森冷,“对于我们这种修习高深术法的人来说,一旦秘密被泄露,将来在斗法里遭到的诅咒反噬远远不止于此——所以,除了我师父,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回过头,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当然,灵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虽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然而那一眼,依旧让苏薇心头一冷。 “重楼他怎么样了?”她喃喃,转开了话题。 “他很好。已经处理过伤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烦之外,一个月之后双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灵均淡淡回答,“请放心,到了月宫,就是死人都可以复活。这种伤根本不在话下。” “死人都可以复活?”苏薇忍不住吃惊。 “你不相信么?”面具后的人似乎笑了,转过身,用笛子一指灵鹫山最高处入云的宫殿:“你看,就在这座广寒宫中,我们的教主正在试图复活一具几十年前的尸体——不是同一具尸体,而是想用一个人的头颅和另一个人的尸体合在一起,复活成一个新的人。” 苏薇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你……你说的是明河教主么?” “是啊……”灵均低叹,“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三十年了。” “太疯狂了。”苏薇知道那一段往事,不自禁地脱口,“这样做,就算真的复活成功,难道不会召出一个魔物来么?” “这就是执念。”灵均低声,声音似有感触,“太过强烈的爱和太过强烈的恨,都令人无法解脱——教主已经被困住整整三十年。而我的师父则是从三年前开始被束缚的,所以他离开了这里去往海外,试图寻求解脱。” “拜月教的术法真的可以让死人复活么?”苏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骗你的,当然没有这样的术法。”灵均忽然笑了,“拜月教的术法,祈福去病可以,诅咒夺命可以,甚至呼风唤雨也可以,唯独的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谁都不能拥有逆转生死和时间的力量,否则这个世间早就紊乱不堪。” “是么?”苏薇叹息,微微觉得有点失望,“我觉得如果能起死回生,那就太好了啊。” 他忽然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一点也不象。” “啊?”她愕然。 “你一点也不象血薇的主人。”灵均转过身去,面对着粼粼镜湖,“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像。” 苏薇微微一窘,觉得不忿:“那你觉得该如何?” “孤光师父曾经和我说过很多他们那一代发生过的事情,”灵均望着圣湖,叹息,“在他的描述里,血薇主人应该杀伐决断,锋芒逼人,纵然站在血海之中也不会稍皱眉头——在我的想象中,能拥有血薇的人便应该是如此。” 他微微侧头,望着她:“可是……你太好了。” 太好了?她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贬低自己,愕然。 “晚了,不打扰苏姑娘休息,”彷佛觉得说的话太多,灵均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停止了话题,“今日我为镇南王侧妃做足了三天法事,也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便养足精神,明日一早给原先生疗伤。” 他躬身告退。忽然间彷佛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望着她微笑:“姑娘是不是真的想看我的真面目?” 月光下,他忽然间毫无预兆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竟然是空白的! 长发漆黑,齐额上勒着镶有宝石的耳环,然而那张平板的脸上却根本没有眉目口鼻,只有黑黝黝的两个洞,彷佛只要看得一眼,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收进去。 “啊——!”苏薇失声惊呼出来,不自禁地倒退。 只是那么一瞬之间,眼前的人就凭空消失了——方才昏暗的月光彷佛瞬间稍微亮了一亮,然而那翻飞的衣袖变成了一群白蝶,扑簌簌的四散飞去,刹那踪影全无。 她震惊地站在空荡荡的湖边,看着宛如梦寐的一切。 方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第二日起来时候,觉得头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梦。 蜜丹意已经不在身旁,苏薇撑起身,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大天亮,日光明丽。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当地,脸色苍白:外面那个圣湖竟然是干涸见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万顷波光和凌波而来的人,难道是…… 苏薇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昨夜,她定然是不知不觉坠入了对方的幻术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听所见均是幻象。 那个灵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那面具之下的脸,又是如何? 出神之间,却听到外面有人西行上前,低声禀告:“姑娘醒了么?灵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过午膳之后,便可以去药室探望原先生了。” 她一怔,忽然想起昨夜灵均说过的话——“他很好。已经处理过伤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烦之外,一个月之后双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 幻境里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顾不得梳洗,从榻上一跃而起。 从朱雀宫到药室,需要绕行过半个圣湖。 苏薇坐在轿子里撩开帘子看着月宫里的一切。日光下,这个神秘的所在彷佛和世间别处也并无区别,亭台楼阁均为中原款式,围绕着中心干涸的圣湖布置,离湖最近的地方有一座高台,是所有建筑群里最高大的一座,显然是月宫里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头,看向灵鹫山的最高处,上面那座宫殿赫然在目。 ——原来,昨夜灵均指给她看的,终究有一处是真实的么?那么,那座广寒宫里面,是不是真的三十年来幽闭着拜月教主明河? 她怔怔地想着,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药室。 当苏薇走下软轿的时候,她看到神殿里走下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孤身走下高高的神殿,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仆人簇拥。她坐上了肩舆,沿着湖走了过来。等到距离稍近,苏薇看到她容貌甚美,穿着一袭青碧色的罗衫,衣饰华丽,意态雍容,彷佛神仙中人。 “这是镇南王的侧妃尹氏,”胧月在旁边微笑,“是来还愿的。” “还愿?” “是啊,尹氏嫁入镇南王府五年,虽得独宠,却一直不育,”胧月避在道旁,望着走过来的贵族女子,微笑,“去年,她甚至将王府的至宝碧绿琉璃灯献给了月宫,供奉在月神座前,想要求个一子半女——如今如愿以偿,便回来还愿。” “啊?”苏薇听得出神,不自禁地笑,“没想到灵均他还是送子观音呀……” 一语未毕,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 此刻,镇南王侧妃已经走得很近了。在这样的距离内,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子如花的容颜,还有脸颊旁那一对摇晃着的青翠水滴耳坠。那一对翡翠耳坠是如此夺目,彷佛一滴柔软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隐隐碧绿。 如此熟悉。 “绮罗玉?!”苏薇脱口低呼,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果然不错。”胧月却是毫不吃惊,“侧妃是腾冲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极品翡翠——听说光这一对耳坠就价值数万呢。” “什么?她、她就是……”苏薇心头大震,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胧月不由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侧妃的闺名?” 苏薇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个肩舆上的女子——然而,那个女子却彷佛看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彷佛认出了什么,雍容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吃惊之色,然后立刻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快些走。 苏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低呼:“重楼!” 道旁那座白石筑成的药室窗口上,有一个人也在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窗后露出的脸色苍白而消瘦,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颤抖,上面赫然有巨大的疤痕。重伤之人就这样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着底下走过来的女子,面无表情,眼神看不到底。 “重楼!”苏薇看到他的眼神,心里陡然一痛,再也顾不得别的,返身上了楼。 等到来到室内时,原重楼已经回过了头,不再看窗外。 蜜丹意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帮忙照顾病人,此刻看到苏薇也来了,不由欢喜地蹦跳过来。然而她顾不得和这个小丫头打招呼,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着,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来,只觉得口拙。 原重楼也没有说话,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只是默默望着面前的虚空。 “她……她已经走了。”许久,苏薇看了一眼窗外,才勉强找出一句话来。 彷佛知道“她”是谁,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湖边。 “是,”原重楼声音却是平静的,“她五年前就已经走了。” “……”苏薇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绞着手指,半晌才道,“听说她是来还愿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宠。” “是么?”他只是淡淡,“那太好了。” 她看不得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冲口道:“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见她,正如她也不想见我。”然而,原重楼却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声音冷淡,“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过一介残废——贵贱如云泥,再见也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即便是在昔年,她也不曾对我许下过什么承诺。” 苏薇怔怔半晌,道:“可她还带着那一对绮罗玉。” “那又如何?”他冷笑起来,“雕玉的原大师,也早就已经死了。” 苏薇哑口无言,看着他苍白默然的脸和残废的双手,忽然间觉得一阵心痛,忍不住泪水盈眶,捂住了脸低下头去。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呜咽,“如果那时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我知道春雨的为人,她不是那种会选择贫贱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虽说是为了尹家,却也是最适合她的路。而你,”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她颤栗的肩膀上,轻声,“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频伽——五年前是第一次,五年后是第二次。” 苏薇抬起头看着他,重伤之人脸色平和宁静,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擦拭她的泪痕。 “没事了,迦陵频伽,”他低声道,“早上灵均大人来给我看过伤,说我的双腿不会有大碍,只是左手多处折断,恢复起来会要一点时间——没事了,别哭。” 蜜丹意听不懂他们大段的汉语对话,只是跑过来靠在苏薇怀里,殷切地看着她,也学着原重楼的动作,抬起左手,小心地擦拭着她另外半边脸颊上的泪痕。 看到她情绪低落,他微笑:“在孟康矿上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哪一刻感到过害怕么?” “嗯?”她愕然地看着他。 “不是在对方忽然翻脸的时候,也不是在被围攻的时候——甚至不是在被扔下矿洞的那一刹。”原重楼看着自己一身的伤,叹息,“而是听到你在洞口嚷嚷,准备下来救我的时候。” “啊?”苏薇吃了一惊,不自禁地问,“为什么?” “当你把那些人一个个扔下来的时候,我真是第一次觉得害怕了,”他蹙眉,“我躺在那里想,我就算命大掉下来没死,被你那么一弄也非被砸死不可——你难道不知道洞里全是碎石,哪怕扔一块石头下来都有可能引起大面积倒塌么?” “啊……”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时她正在气头上,被憎恨和怒火蒙蔽了双眼,想也不想就拉起那些人往洞里扔下,准备给他陪葬,却根本忘记了这样做会给里面的人带来多大的危险。 “你很笨。”他望着她,淡淡,眼里却有笑意。 这句话彷佛春风吹入了她心里,如此温柔妥帖,令她微微红了脸。 这也是一贯严厉的他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只是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当时说出的这句话、又是如何的意味深长。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低着头坐在病榻旁。只有蜜丹意抬起头,莫名地看着忽然红了脸的苏薇,忽然笑了起来,抬起手刮着她的脸,用别扭的汉语重复:“你很笨……很笨!” 苏薇抬手打了她一下,腼腆地看了原重楼一眼,却呆住了。 方才还勉为欢谑、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着窗外出神,苍白的脸上殊无笑容,眼神深而冷,宛如一座深潭——那座软轿已经沿着湖离开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却还是一直一直地看着那个方向,彷佛看到了遥远的时空里去。 她不敢再说出任何话打扰他,只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罢了。 苏薇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殆尽,只觉得心头微微刺痛。 玄武殿里,帷幕后坐着衣衫华贵的丽人。 镇南王侧妃薰香而坐,意态端庄雍容,然而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手心里紧紧握着那一对绮罗玉,彷佛想着什么,面色复杂变幻。 “灵均呢?”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要见他!” 旁边的侍女吃了一惊,低声:“夫人,灵均大人说过晚上才能过来见您。” “到底他在搞什么鬼?”侧妃握紧了手,咬牙,“这一切不是巧合,是他安排的吧?是他把‘那个人’接进月宫来的吧?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不知我费尽心思刚怀上了孩子,重新赢回了王爷的宠爱?在这个当儿上把那个人接进来和我照面,是什么意思?” “夫人?”侍女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不行,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侧妃尹氏低语,“在这里多留一夜,如果将来被正妃和另外几个贱人知道了这件事,多半又会借此兴风作浪。” 她低低切齿,拂袖站起。 “夫人,”侍女连忙跪下,“灵均大人说,请夫人留至明日再下山,他还有话要交代。” “哼,交代?不过一介草民,也敢这样和我说话!”镇南王侧妃心中更是不快,眸中凝结了寒意,“难道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神?” “夫人。”侍女连忙拉着她的衣襟,试图止住她的话。 然而侧妃没有留意到侍女焦急的眼神,犹自气恨,然而下一句话未曾说出,忽然间腹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她抬手护住腹部,踉跄跪倒,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剧烈翻涌,不由失声惊呼,脸上登时痛得惨白。 “夫人身体不适么?”门外有人淡淡道,“我说过今日时辰不好,夫人不应擅自离开月宫,离开必有灾祸。” “灵均大人!”侍女失声惊呼,连忙乌压压一片跪倒在地。 她忍痛抬起头,便看到一袭白袍静静伫立在门口。然而那个人投入门槛内的影子却是极淡极淡的,近乎透明。侧妃尹氏心中忽然漫起了一种奇特的恐惧,捂住腹部,筋疲力尽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人的衣角:“大人……救救……” 灵均的声音平静,看着地上的女子:“夫人刚怀上龙胎,便擅自动气,实在不妥。” “是……是。”她只觉得身体里彷佛有刀子在绞动,眼前一阵阵的发白,“救救……” 他看了她片刻,似在面具后笑了一笑,终于俯下身来抬手将她扶起,安慰:“夫人放心,月神既然赐予您这个孩子,只要夫人诚心侍奉,天下便没有什么可以夺去它。” 灵均抬起手,轻轻按在侧妃的额头上,无声念动咒语。一种奇特的冰凉感觉注入她颅脑,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感觉登时平息。 她筋疲力尽地在地上喘息,脸上全无血色。 “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继承王位的世子,还请夫人务必小心。”灵均吩咐侍女将她扶起,淡淡道,“将来尹家不但富甲天下,也将权倾一方,均靠此子。” “你……你说什么?”侧妃尹氏吃了一惊,抬手拉着他的袖子,“世子?” “是啊,我刚刚在月神前占卜过。神谕说:夫人的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下一任镇南王。”灵均微微的笑,“恭喜。” “是么?”侧妃尹氏又惊又喜,“可是,可是王爷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人有旦夕祸福,”灵均低声,“那几个孩子福泽不够,定会早夭。” “……”尹氏知道这句话含意重大,一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夫人如此诚心侍奉,月神定然会给予夫人回报。”灵均淡淡地笑,“尹家五年前不过一介商贾,靠百里挑石头贩卖翡翠为生,五年后已经是富甲天下;而夫人五年前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只能成为蓬门小户之糟糠,而如今得王爷独宠多年,快要生下世子、成为云贵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月神的恩赐,请夫人不要忘记。” “是。”尹氏不自禁地觉得心生冷意,俯首。 “只有尹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才会保佑你们。”灵均的声音冷酷,“切勿说出半句不敬之语,否则神谴立至。” “是!”尹氏颤声,“尹家定然虔诚侍奉,不敢有二心。” “是么?”灵均微微笑了笑,“那么今年的翡翠专营所得,进贡给月宫为何比往年少了一成?还有,我说过让尹文达不必追究孟康矿难的事情,为何他不听?追究下去,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这……”尹氏脸色苍白,“妾身一定回去严责此事!” “如此便好,不要有下次。”灵均淡淡,拂袖而起,“今日时辰不吉,还请夫人留至明日再走吧。” “可是,”尹氏忍不住,“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将那个人带到这里?” “那个人?”灵均定住身,回首,“夫人所说是谁?” 侧妃尹氏咬住了牙,紧握手心的那一对绮罗玉,垂下头去,双手微微发抖。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灵均彷佛明白了什么,漠然回答,“偶遇而已,夫人不必挂怀。待到明日,便如朝露般消失无痕。” 他拂袖准备离开,然而刚一转身,便微微愣了一下——湛蓝色的天宇下,玄武殿门口站着一个绯衣少女,看着房间里的女子,张了张口,彷佛要说什么。 “姑娘如何来到玄武殿?”他微微不快。 “我……我是来见这位夫人的。”苏薇喃喃,探头看到了里面的丽人。 “有什么事?”侧妃尹氏定了定神,缓缓问。 “我……我想请夫人跟我去一趟药室,”苏薇迟疑了一下,“探望一个病人。” “什么?”尹氏彷佛被刺了一下,忽然站起,“你说什么?” “夫人的故人病得很厉害,希望夫人过去探望一下。”苏薇轻声道,双手有些紧张地绞着衣带,“他情绪很低落。可能夫人过去安慰一下,会让他……” “胡说八道!”尹氏厉声,“何处贱民,竟敢冒充故人诋毁本宫?” 没有料到对方忽然发作,苏薇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夫人不是腾冲尹家的小姐尹春雨么?”她喃喃,“难道您不就是重楼的……” “胡说!”尹氏不等她说完,厉声,“什么重楼?本宫从未认识!” “可是……”苏薇愕然。 “左右,立刻替我将她轰出去!”侧妃蹙眉,重重拍了拍案几,“在此胡言乱语,诋毁本宫,若不是看在月宫份上、定然将你拿下大狱治罪!” 左右侍女应了一声,准备上前将她推搡出去。 然而苏薇只是怔怔地看着忽然变脸的雍容贵妇,在侍女们的手触及她身体的时候,她忽然间动了动——只是一眨眼,她便已经逼到了尹氏身侧,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你好没心肝!”她眼里满是怒意,“跟我去!” 尹氏被这样鬼魅般的速度吓了一跳,挣扎着想甩脱她的手:“灵均大人!” 然而,灵均却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淡淡地看着,带着面具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在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什么。 “就算你现在成了王妃了,那又怎么样!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么?”苏薇厉叱,拉着她便往外走,“重楼现在伤得那么厉害,就躺在隔壁——只是让你去看他一眼而已,连这样也不肯么?真是没心肝……跟我去!” “姑娘。”然而,在她拖着尹春雨便要出门时,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了她。 “灵均大人!”侧妃彷佛获救一样失声喊。 “夫人怀有身孕,还请姑娘放手。”灵均淡淡,伸手拦下她们。 “啊?对不起!”苏薇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松开手,“可是……” “昨日一切,已如昨日死。”灵均漠然道,望着她们两个,“夫人既然不愿去,姑娘又何必勉强?这样的情形,就算去了,病人难道会觉得宽慰?——何况在月宫内如此对待王妃,姑娘虽是我宫贵客,也会获罪于镇南王,令在下为难。” “……”苏薇哑然,觉得无话可答。 侧妃尹氏挣脱了她的手,躲回了帘幕后,惊魂方定地看着这个女子。 “还请姑娘跟我回去吧。”灵均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苏薇回头恨恨地看了帘后的女子一眼,不情不愿地踏出了门。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她低声喃喃。 “这不稀奇,”灵均似是在面具后笑了一笑,“权势富贵,高下判如云泥——侧妃也是出身于富庶人家,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会去过苦日子。选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 “可也不能那么没心肝啊!”苏薇愤愤,“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姑娘想得太简单了,”灵均淡淡,“深宫争斗复杂,尹氏出身低微却得独宠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侧妃虎视眈眈,她多年不育,其实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怀了龙胎,更是步步如履薄冰,自然不肯冒险去看望故人,免得被人抓了把柄——倒也不能全怪她。” “是么?”苏薇愕然,“既然如此辛苦,干嘛还要入王府呢?” “呵,这种问题也要问么?”灵均望了她一眼,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一敲,道,“我觉得稀奇的倒是姑娘这种人。” 他翩然而去,只留下苏薇在当地发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武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落下。苏薇愕然循声看去,只见寝殿的窗子迅速地关闭,尹春雨苍白的脸消失在窗后,脸上似有泪痕。她低下头,看到了墙根下躺着一个香囊,捡起来一看,里面却滑落出几样东西,赫然是那一对绮罗玉,还有一块翡翠玉佩。 绮罗玉犹自玲珑滴翠,而那块玉佩却已经被摔裂出一道痕迹。 玉佩上用阴线雕刻着精致玲珑的花纹,栩栩如生。正面刻着玉楼微雨,杏花盛开,半卷的珠帘下有美人晨妆,妩媚慵懒——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见到的女子。 而背面则刻着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 玉佩已经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将“春雨”两个字拦腰斩断。 苏薇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回到药室,看到灵均正从里面走出来,白衣飘飘宛如御风。看到她来,在檐下微微驻足致意。他身边跟着的药僮上前一步,低声道:“姑娘,大人刚给原先生用过药,他已经睡了,姑娘还是小声一些。” “嗯。”苏薇将香囊在手里攥紧,低声应。 “原先生的伤势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快,估计再有十天便可下地走动,”药僮看了一眼灵均,低声道,“但是左手伤得太重,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活动如常——而且就算好了,手上的经络也会受到影响,肯定不如以前灵活。” “我知道了。”苏薇喃喃,脸色微微苍白。 灵均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了一声,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便擦肩走过。 她怔了半天,默然走进去,望着正在沉睡中的人怔怔出神——这样一来,是不是说,他的双手就算是全废了?以后,他该怎么办呢? “春雨……”昏迷中的人喃喃低语。 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忽然间有泪盈睫。 第八章 朝露 “请看,苏姑娘如今已经安然无恙。” 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到高台下,胧月微笑着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绯衣女子——后者正推着一架轮椅在台上散步,看上去气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经褪去,不时低头和轮椅伤的男子笑语晏晏,轻颦浅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 “哦,那是苏姑娘的朋友,”胧月微笑,“听说为救苏姑娘而受了重伤,在这个月宫里疗伤——不过不用担心,他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不会耽误苏姑娘返程。” “那就好。多谢贵教相助。”石玉喃喃,“我昨日已经回信通知了楼主。” 他远远看去,确定台上的的确是苏姑娘本人。台上的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忽然间停下了轮椅,相视微笑了起来——那种笑容是如此的安宁平静,光芒四射,看得远处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异常的感受。 来苗疆不过两个多月,苏姑娘的气色和精神都似比在洛阳好了很多。 石玉在心里默默的想着,隐约有些欣慰,却也隐隐有一些不安。这时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奔向了苏薇和轮椅上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花环,笑容灿烂无邪。那个肤色浅黑的小女孩跑到了轮椅前,将花环放在男子的膝盖上,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那个男子望了一眼苏薇,微笑着将手扶在轮椅上,缓缓站了起来。 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幸亏身边的苏薇出手如电,瞬间将他扶正。 小女孩在前头蹦蹦跳跳,不时回头看着缓步行走的两个人,笑靥灿烂。 日光明丽,和风细细,那一瞬的景象是如此和谐宁静,让双鬓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从事多年杀戮的人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心,石玉低下头去,微微叹了口气。 ——在听雪楼那么多年,似乎从未见过苏姑娘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回头向台下走着,然而走了几步,却发现原地等待自己的几个下属都不知去了何处,不由微微诧异。背部开始隐隐的疼痛。 “哦,大人的下属已经下去准备行囊了,”胧月微笑,“明日便要启程,灵均大人吩咐我们准备一些礼物去中原献给楼主,他们先下去忙了。” 石玉点了点头:“多谢贵教。” 背部的疼痛越发剧烈,他往前走着,忽然间心里有隐约的不安——掌管吹花小筑多年,刀头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强的直觉,每次周围有杀机逼近,他的背部就会隐隐的疼痛。石玉在宁静的月宫里走着,直觉周围的某一处非常不对劲,却不知道是不安来自于何方。 再走了几步,那种奇特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他站住身,霍然侧头看去——不知何时,那座干涸见底的圣湖里居然注满了水,波光粼粼! 这是……他愕然止步,回头看向身侧。然而,那个引导自己至此地的胧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宛如一个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连方才苏薇所在的那个高台也消失不见。 不好! 多年的杀戮让石玉霍然警觉,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 然而,在这个刹那,他听到咯咯的笑声。一个孩子跑了下来,她跑得几步,手里的球便掉落下来,向着湖边滚落。她追在后面,直奔那个诡异的圣湖而去——他认得,这个孩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和苏薇玩耍的女娃儿。 “别过去!”石玉脱口低呼,然而那个孩子已经涉水而下。 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么东西忽然湿淋淋地冒出,将那个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声,急掠过去,一刀斩向那个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准确,眼神掠过,却忽然吃了一惊:水底浮出的竟然是一个骷髅,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伸出白骨般的手掌卡住了孩子的脖子,把她往下拖去。 这是……拜月教的术法? 他来不及多想,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了白骨,将孩子拉了过来。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背部忽然间又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在刀刃完全没入腹部之前的那一瞬,他再也来不及多想,立刻一刀挥下,同时返身急退。 这一次,他的直觉又救了他的命。 那个小女孩站在圣湖旁,望着他笑,小小的手里捏着一柄玩具一样的匕首,上面染满了血迹。她笑得那样无邪而天真,仿佛是云上的日光。 “你是……”石玉捂住伤口,失声喃喃。 “我?”小女孩灿烂地笑着,忽然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匕首上流下来的血,眼神诡异而残忍:“我是灵均大人的乖孩子。” “丹意呢?” 转头便不见了那个小女孩,苏薇有些愕然,搀扶着身侧的人缓缓坐入轮椅。 “大概跑哪里玩去了吧?”原重楼无奈,“她总是坐不住。” “毕竟年纪小,虽然为爹爹伤心了一阵子,却也很快就看开了。”苏薇叹了口气,推着轮椅往药室走,“不过虽然她成了孤儿,但日后有拜月教照顾,想来尹家也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了口。 尹家。自从将那个香囊放回他枕畔后,他从来没有再提到过哪个人。这仿佛是一个禁忌,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开的话题。 “是啊。”不料原重楼只是淡淡的回答,“多谢灵均大人替我们说情,这样伤好后我也可以回腾冲去了,不用担心没有立足之地。” “……”苏薇垂下眼睛,看着他还包着绑带的左手,无语。 就算回去了,他能做什么?还靠着雕刻那些木头谋生,养活自己和蜜丹意么? “以后不要再酗酒买醉了。”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忍不住低声。 “嗯。不会了。”原重楼微微笑了笑,“可能也买不起了——以后我还要照顾丹意,多了一个人,开支比以前大,肯定要节俭一些了。” 苏薇一怔,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他和蜜丹意日后相依为命一起生活的模样,怔怔出神——那样……应该会很快乐吧? “你呢?”他却不期然转身问她,“什么时候走?” “走?”她茫然反问,一时没有回过神。 “是啊,你的毒已经解了,难道不该回中原了么?”原重楼淡淡道,在高台上望着北方的尽头,微笑,“迦陵频伽,你来自于云的那一边,身负巨大的力量——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不属于这里,你有你的世界,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沉默下来。 她的世界?是指那个充斥了腥风血雨的“江湖”么? 来到月宫后,她几乎没有再想起听雪楼,也没有想起那片江湖,只是全心全意陪着他疗伤,几乎将另一种生活完全忘记。然而此刻被提醒后,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影子,忽然又浮现在心头,令她心里一惊又是一痛。 ——已经快三个月了吧?已经到了她离开前约定的最后日期。 她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三个月后不见她回来,那么,便是意味着她失去了双手和剑技,再不会返回江湖。可是,在这三个月里,他有寻找过她么?还是已经完全放弃、令她自生自灭? 毕竟,她已经把血薇剑留在了听雪楼,给予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这个送给你。”耳边忽然听到他说。 她低下头,看到放入手心的那个紫檀木雕——那是一座南海观音小像,手持莲花,踏波而来,刀工流利简洁,只是几刀便将观音的宁静美丽刻画的栩栩如生,连裙裾都彷佛在空气里飞扬。 “看,像你么?”他微笑。 “嗯。”她说不出话来。 “留个纪念吧,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原重楼笑了笑,“这一路多谢你。” 苏薇站在那里,定定看着手里那座观音像,那座紫檀木的观音像上还隐约残留着飞溅的血迹,似是再也无法洗去——血腥味刺激了她的记忆,胸臆中有什么柔软的情绪在慢慢升起,哽住了咽喉。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越来越响亮。 不要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不要再卷入杀戮和争夺。 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原来,不管她多么向往那个人中龙凤的传奇,她毕竟不能成为那个传奇——她不属于那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 然而,一想起洛水边上的那个人,她心里便又有一种割舍不下的牵绊。 “你怎么了?”原重楼微微有些诧异,抬头看着她,“不喜欢么?” 然而刚一抬头,就怔了一下。 天空湛蓝,日光明丽,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上倾泻下来,将高台上沉吟的女子笼罩。而那个穿着绯衣的少女站在阳光里,默默将观音像按在心口,抬起头凝望着苍穹,脸色苍白,平静祥和之中似乎隐隐蕴藏着某种暴风雨一样的力量。 有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下,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彷佛被这种光芒刺痛,他忽然转过了眼睛,不敢直视。 “我想,”忽然间,听到她望着苍穹,轻声开口,“我不会回去了。” 千里之外的洛阳,有人在高楼上远眺,轻轻阖上了手里的书信。 “怎么说?”站在他身后的白衣女子低声问。 “石玉信上说,在苗疆已经找到了薇儿,毒也已经解了,大概十日之后便可带着她返回洛阳。”萧筠庭舒了一口气,用折扇敲击着栏杆,“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护法可能刚刚抵达云南,我还担心他们来不及在三个月内找到薇儿呢。” “如此就太好了。”赵冰洁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客气,倒是我们多心了。” “从他发信那天算起,应该是后天便能抵达。”萧筠庭将信折起,垂下眼睛看着下面绿荫间掩映的听雪楼,声音却是莫测喜怒的,隐约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总算是要回来了……看来一切也该结束了。” “嗯?”她微微一震,侧过头来。 然而他却是转过了话题:“你的眼睛……墨大夫怎么说?” “也就那样。”赵冰洁淡淡,忽然觉得脸颊上一阵风凉,不由愕然抬头。 在谈话之间,萧筠庭毫无预兆地闪电般伸手,手指在她眼前不足一寸之处一掠而回——然而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深黑黯淡,毫无光亮。已经是接近完全失明了么?他在心里默默的想着,垂下手去。 彷佛也不明白方才他做了什么,赵冰洁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默地站在夕阳里,望着南方。萧筠庭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这个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书阁里的影子,无声无息。此刻乍然见到,觉得夕阳下的人显得越发的瘦了,似乎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跌入他怀里的孤女。 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么? 他默然地想着,伸出手:“我送你回岚雪阁吧。” “不,”她却意外地摇头,微笑,“我想在这里多看一会儿夕阳。” 萧筠庭微微错愕,然而眼神一黯,也就不再反对,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见底,重瞳下彷佛隐隐闪电。 “伯父和伯母,离开已经六年了吧?”赵冰洁喃喃,“也不知道如今在何处。” “泛舟五湖是他们一直的愿望,如今应该远在江湖之外了吧。”萧筠庭笑了笑,“半年前还有信来,说他们正从天竺返回,准备直接出海去往扶桑——母亲说扶桑岛上有一种药,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是么?伯父伯母待我真是恩同再造。”赵冰洁垂下头去,微微叹息,“只是我的眼睛,却是再也治不好了的……请别为此费心了。” “他们待你,倒是比待我更上心些,”萧筠庭微笑,“扔下听雪楼和我这个儿子不闻不问,每次回信却都问起你,还说你年纪不小了,让我帮忙催促你早点嫁人——你的眼睛,他们自然也肯定不会放弃。” “是么?”赵冰洁微笑,淡淡,“瞎了眼的女人,又有谁会要呢?” “冰洁,你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萧筠庭笑了笑,“谁如果得到了你,那才是天大的福气。” 她垂下头笑了一笑,似乎有些羞涩,不愿再多谈,转开了话题:“几日后苏姑娘便要回来了,到时候率领楼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吧,好好给她洗尘,庆祝她平安回来。” “好啊。”萧筠庭似是不经意地回答,伸出手去,“我送你回去吧。” 夕阳已经落山了,整个洛阳笼罩在暮色里,彷佛一只无形的手伸开来,遮蔽了天日。 “不用了,”她静静地低头,“我想一个人呆着。” 岚雪阁里,光线还是一如既往的黯淡。 然而,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怔怔凝视着眼前无尽的黑夜,默默地伸出手,打开了案子底下的一个暗格——那里,一把青鲨皮的短刀静静躺在那里,上面落满了灰尘。 她坐在黑暗里,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 刀名朝露。 没有人知道,这把才应该是和夕影刀成为一对的刀——原是雪谷老人赐予门下两位弟子的宝物。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萧忆情的手上,后来成为号令江湖的至高无上象征;而另一把朝露,则赐给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很早就湮没在了历史里,随着它主人而在神兵阁内寂寂终老。 朝露夕影,瞬间芳华,终难长久。 这个世上不曾再有人记得它,所有人记得的只有那一对人间龙凤、只有那一对血薇夕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被这个江湖遗忘,锁在这个寂寞的所在。 “我把它送给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个女子握住了自己的手,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彷佛可以看到灵魂深处,“你很像我……或许有一天,你能用上它。” “握紧这把刀,当痛不可当时,就用它做一个了断吧!” 池小苔……那个在神兵阁中幽闭了一生的女人,竟彷佛有着一双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为什么还会将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杀掉萧楼主一样,难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愿望?——可筠庭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独居几十年来唯一的安慰和温暖,为什么在临死之前,她会把这样一把刀赠送给自己呢? 赵冰洁微微叹了口气,隐约可以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刀锋上切成两半的声音——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把朝露在暗夜里蒙尘,它是否还和以前一样、日夜期待着和夕影的主人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时,便是兵刃相见之时。 过去了接近一个月,原重楼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双腿已无大碍,只有左手尚自不能活动自如。然而他不想在月宫久留,提出携蜜丹意返回腾冲。灵均答允了他的要求,准备在药室帮他看最后一次伤,便让他下山离开。 苏薇在朱雀殿内整理着东西,准备明日离开月宫,胧月在一旁帮忙。翻检着,她忽然怔了一下,拎起了一件孩子的衣服看了又看。 “蜜丹意,你是不是又摔倒受伤了?”她看到衣服袖口上的一处血迹,不由吃惊。然而那个缅人小女孩似乎听不懂汉语,只是望着她笑,不停地做鬼脸,一边跑远了。 “真是的,”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小心又摔跤!” 胧月在一边微笑:“姑娘是要回听雪楼去了么?” 苏薇的手指停顿了刹那,微微笑了笑,摇头。 “怎么?姑娘不回去?”胧月诧异,“那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呢……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了。”苏薇摇头叹息,“可能先送重楼和丹意回腾冲安顿下来,然后再去寻找我师父吧——我已经找了他们很多年了。” “啊?原来姑娘在找人么?”胧月想了想,忽然笑,“说不定灵均大人可以帮您呢。” “是么?”苏薇愕然。 “当然了,灵均大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胧月正色道,“他是神的使者,可以和月神对话——只要姑娘心诚,凡是所求所问,大人都能从月神处帮您求得答案。” “是么?”苏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笑摇头。 “当然了,姑娘不要不信,”胧月却是严肃,“在苗疆,祭司大人便是神——祭司如今不在,代替他的灵均大人也是神。他的力量是无限的。” 看到她这样确信不疑的眼神,苏薇收敛了笑容。 “是么?”她再度低声重复,语气却有了一丝犹豫。 “是么?她真的说不回去了么?” 黑暗的神殿里,有人在低低的问。 “不错,苏姑娘她说不愿再回听雪楼,”女子的声音恭声回禀,“她说先送那两人去腾冲,然后再回去寻找她的师父。” “师父?”帘幕后的人沉吟,“她的师父不就是……” 语气忽然停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殿里的那个人沉默下去,用笛子轻轻敲击着掌心,眼睛里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来:“真是天助我也。” “我想,苏姑娘会自己来向大人您说这件事的,”女子微微躬身,“因为属下已经向她建议过来找大人占卜了,似乎她也半信半疑。” “做的好,胧月。”灵均在帘幕后微微的冷笑,“计划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是。” “洛阳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么?” “是。一切都如大人计划——各方的人手已经陆续就位,赵总管也始终在和我们保持联系。估计石玉一行三日后便抵达洛阳,我们的人手会紧随其后。” “那就好……”帘后的人沉吟,“盯紧赵冰洁。这个女人,我总是觉得不放心。” “是。如果大人觉得不放心,那么,在计划完成之后将她铲除就可以了。”胧月低声,语气冰冷无情,“反正也是一个瞎了的人,在大计完成后也没有用处。难道大人还想把她留在身边么?” “你的话太多了,胧月。”灵均冷冷打断了她,“我自有计划。” “是!”女子噤口,立刻匍匐在地。半晌,又迟疑:“不过……今日苏姑娘在蜜丹意的衣袖上发现了血迹。” “什么?”帘幕后的人眼神一变,悚然惊动,“她起疑心了么?” “倒是没有,”胧月低声,“不过蜜丹意毕竟年纪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随苏姑娘去了腾冲后还是如此,恐怕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黑暗里,灵均用笛子轻轻敲击着掌心,面具后的眼神变幻不定。 “知道了,”最终,他只是漠然回答,“我会好好盯着她的。” “是。”女子低声,“请大人详查。” “不过,胧月,”帘幕后,灵均看着匍匐在地的侍女,眼神忽然亮了一下,语气变得寒冷而洞察,“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无论远近和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后快呢?” 胧月忽然一震,颤栗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克制你的执念吧,”灵均在帘后站起,冷冷,“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让贪欲之火焚烧了你的头脑和眼睛——否则,对我来说你就毫无用处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过女子惨白的脸颊,就这样在黑夜里悄然离开。 “对了,”在进入密室时,他忽然转身,吩咐,“明日,替我准备一个傀儡。” “傀儡?”胧月吃了一惊。 “不必多问。” 月宫高处入行云。 然而,在灵鹫山最接近月亮的地方,却是一片死寂。白石砌筑的房间里帘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见丝毫光线透入,黑暗里无数灯盏燃烧,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彷佛银河璀璨。没有一个侍女,没有一句人声,连风都彷佛不再流动。 这里便是天心阁,拜月教主明河映月隐居了三十年的地方。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是月宫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谁也不被允许靠近。 室内,一个女子披着孔雀金长袍,静静坐在水池旁,探身看着水面,长达一丈的漆黑长发垂入水中,彷佛水藻一样蔓延,扩散至整个水池。 室内寂静无声。 “教主。”帷幕上忽然映出了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男子人影,在外行礼,恭声,“属下灵均,前来朝觐您了。” 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还是自顾自地低下头,静静凝视着水里的倒影——如今不过春暮,然而这个暗室的水中居然开满了奇异的金色莲花,一朵一朵,璀璨夺目,映照得室内一片斑斓。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从她的发梢开出来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纤细的手指掐断了其中一朵莲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边——那里,已经用荷叶为衣、莲花为首、莲藕为肢体,摆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她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凝聚。 “教主。”帷幕外的人还跪着,再度低声。 明河教主依旧充耳不闻,只是审视着眼前摆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悬于上方。忽然间右手手指一错,捏了一个诀,开始喃喃念动咒语——随着如水一样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间奇异地渗出血珠来,一滴一滴,如同殷红的葡萄一样坠落,滴入地上摆着人形之中。 血从莲藕的断口内渗入,顺着藕孔彷佛沿着血脉一样的蜿蜒。 只是一个瞬间,那洁白的莲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还在不断吐出,明河教主手指忽然一扬,低声:“起!” 彷佛被无形的引线牵动,地上那个莲花做的人形忽然间就站了起来! 隔着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内正在进行非常诡异可怕的术法,帘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敬畏的表情——莲池化生,这是怎样高深的一种禁忌术法! 教主独自幽闭了三十年,竟然已经达到了可以赋予万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内那个莲花的人形只是随着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几步,忽然间就如脱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了莲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点开满了金色莲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个吸饱了血而获得灵气的人形根本没有听见,在水边停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吸引了,忽然间转过身,便朝着贴了符咒的门外急冲而去! 拜月教主一惊,厉声遥指:“住!” 人形似被无形的绳索拉紧,在触及房门的瞬间站住——因为刹得太剧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现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莲藕做成的手脚还在不停颤抖,似乎在拼死针扎,要超出施术者的控制,冲到门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的从洁白的藕孔里倒流出来,殷红可怖。 帷幕外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归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声喝令。 那个人形被无形引线扯动,似乎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忽然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伸出双臂、向着施术者急冲过来! “教主小心!”帘幕外的人失声。 就在那一瞬间,室内忽然有一阵风掠过,似有人在暗中蓦然出手阻止。 那个人形在扑倒的一刹忽然被定住,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飞来,齐齐钉入了它的身体,正好没入人体对应的十二死穴之上——彷佛被巨大的力量由内而外摧毁,莲藕在一瞬间碎裂了,鲜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溅开来,转瞬化为齑粉。 发梢那些金色莲花纷纷凋谢,空荡荡的水池上再无芳华。彷佛精神气在一瞬消耗殆尽,拜月教主匍匐在水池旁,脸色苍白,漆黑的长发蜿蜒入水,水波荡漾。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吐出了一声叹息,便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幽灵般闪现、一击粉碎邪魔的男子再度回到了水池对面,静默地坐在黑暗里,收起了方才雷霆一现的力量,默默地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水池,眼神复杂无比。 水底下,那张苍白的少年的脸还在那里,带着温和恬淡的微笑。 与之对应的那具无头躯体,也还静默地沉睡。 门外的人彷佛也可以猜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深深的俯身:“多谢前辈相助。” “又召出了一个魔物。”那个黑暗里的人望着空荡荡一片的莲花池,低声叹息,“迦若祭司以身饲魔,永闭地底,已是再难复活——明河教主多年来执念不灭,非要用残躯令其复活,只会白白的遭来邪祟而已。” “前辈教训的是。”灵均在外躬身,叹息,“只是教主三十年来执此一念,不惜以自身精血化出莲花,逆转阴阳。昔年家师亦无法令其放弃,如今属下更是无可奈何——只能全赖前辈在此护法,以免生出不测。” 黑暗里的人默默颔首:“若不幸召出魔物,我自然会尽力阻挡——四年前,我从沉沙谷来到这里,也便是为了你之所托。” “多谢前辈。”灵均深深躬身。 “你去吧。”黑暗里的人淡淡道,似乎也是疲倦了,“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是。”灵均躬身告退,然而眼里却有奇特的笑意——室内寂无人声,没有人看到:那个黑暗里的人坐在水池旁,脸上赫然带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具! 第二日,苏薇一行如期离开了月宫。 多日来承蒙照顾,心怀感激,走到山下时,回首看着宫门口送行的白袍祭司,苏薇忍不住回身,遥遥地行了一礼,致意——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彷佛也看到了在远处的她,微微躬身,在拱门之下遥遥回礼。苏薇直起身。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碧空下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时,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已经悄然开始了。 这边,胧月早已命人准备好了马车,送他们一行返回腾冲。华丽的车门一打开,蜜丹意便开开心心地跳了上去,坐在软垫上挥手,嚷着让他们两人也上来。原重楼准备上车的时候,忽听胧月在旁边柔声道:“大人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原先生。” 旁边的拜月教弟子捧出了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献上。匣子入手沉重,不知道装了何物。 苏薇也准备上车,然而彷佛有什么心愿未了,想了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灵均还站在月宫的穹门底下,遥遥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衬着青天碧空,那一袭白袍宛如初雪,隐约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气息。 是否……这个人真的是神呢?他真的知道所有秘密么? 苏薇踌躇了一翻,忽然下了决心,回头走了过去。 “迦陵频伽?”原重楼吃惊,然而转眼她就已经走得远了。 她一口气掠上了灵鹫山,站在灵均的面前,气息平甫。带着面具的人站在月宫门口,彷佛猜出了她会回来,不等她开口,便在面具后笑了一声,抬起手按在了额头上。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有些僵硬而奇特,让苏薇愣了一下。 “说吧,”他淡淡道,声音虚无缥缈,“我能告诉你答案。” 苏薇看着他,犹豫着:“我……我的师父,究竟在哪里?你真的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灵均的眼睛陷在面具后深深的阴影里,没有一丝表情。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毫不犹豫的:“你的师父,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啊?”苏薇愕然,不由失笑。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哪算什么答案?原来,这个在苗疆号称无所不知的神,也和江湖骗子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不等她表现出失望,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 “你的小师父,在五年之前已经因病去世,被你的大师父安葬在北邙山的青草之下,陪伴人中龙凤长眠。”灵均继续淡淡的回答,每一字每一句却仿如惊雷,“按照她的遗嘱,你的大师父没有立下墓碑,所以如果你去那里寻找,恐怕也已经找不到了。” 苏薇惊愕万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带着面具的白袍人——隐约之间,她竟然觉得那面具之下所遮蔽的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祗。 她一字一句地回想着他的话,忍不住全身颤栗:是的……是的!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一切也都可以解释。怪不得她会在北邙山上看到大师父来过的痕迹,怪不得小师父会忽然间失踪,天地之大再无任何消息。 若不是因为忽起变故,小师父怎么会就这样留下自己一个人。 “至于你的大师父……”面具下的眼睛没有表情,然而话语还在一字一句的吐出:“他还活着。而且,应该就在苗疆。” “什么?”苏薇脱口而出,“大师父就在苗疆?” “是啊……”灵均微微叹息。 苏薇站在月宫门口,一时间怔怔出神,思绪翻涌如潮。她没有看到灵均在回答完她的问题后已经拂袖转身,沿着白沙铺就的银河离开。 “喂!喂!等一下!”苏薇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我还有问题要问你!我的师父到底是在苗疆的哪里?” 然而灵均没有停下身,更没有回头看她,还是自顾自远去,衣带翻飞,仿佛是御风而行。空气中,只隐约传来他的声音,缥缈无定:“血薇的主人,你的问题太多了……天机泄露的太多会遭神谴,还是请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喂,你……”她一时间气闷,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离开。 此刻,下山送客完毕的胧月已经回到了宫门口,准备跟随主人进去。侧身之时,她转过头对着苏薇轻轻笑了一笑,款款:“怎么样,苏姑娘?灵均大人是神一样的人物吧?” “……”她怔在那里,说不出话。 “姑娘到了腾冲,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请告诉我们,不要客气,”胧月微微一躬身,“灵均大人一定会为您解忧。” 不等她回答,侍女们齐齐躬身送客,月宫大门缓缓关闭。 苏薇站在那里,看着月宫关上的门,还是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小师父病逝?怎么会!她恨不得立刻找到大师父,把这一切问个清楚明白。可是,天地茫茫,苗疆之大,她竟然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唯一的亲人。 “玛!玛!”耳边听到小女孩的声音,把她从沉思里拉回来。 蜜丹意在马车上已经等得不耐烦,挥着小手招呼她前去。苏薇勉强对她笑了一笑,返身回到了马车上,关上了车门,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是长久不说一句话。 “怎么了?”原重楼微愕。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间抱住膝盖,埋下了头去。 “小师父死了!”她爆发出一声啜泣,“他说……小师父死了!” 原重楼愕然,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她说的“他”是指灵均,不由低声:“别相信这个,这世上没有神——他不过是胡说而已。” 然而苏薇拼命摇着头,哭得越发厉害。 “不……不。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小师父一定是早就死了!”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似乎觉得双腿被压得酸痛,原重楼微微皱了皱眉头,彷佛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是看着匍匐在自己膝盖上哭泣的少女,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摸她的头发,“不要哭了。” 蜜丹意在一旁,睁大了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马车沿着山路飞驰,奔向腾冲。 第九章 刺杀 当血薇主人离开月宫、准备返回腾冲的时候,洛阳方面却在准备迎接她的归来。 “楼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白楼里,萧筠庭放下了手里的文卷,听到外面的下属低声禀告,“松竹梅三老他们已经先行去往洛水,赵总管请楼主随后赶去,不要错过了时间。” “好。”萧筠庭淡淡的应答,眼睛却不离手中的文卷。 然而,等下属退去,他放下书,轻抚着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却是慢慢变得锋利无比。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么? 他站起身走下白楼。初夏的院子里满目苍翠,生机勃勃,然而不知为何,他缓步行来,却觉得心在一分一分的冷下去。 “楼主,请上车。”门外已有马车备着,是他平日所乘坐那辆白色的,只是已经被修缮一新,重新漆了花纹,在日光下显得光彩夺目。 “洁冰倒是费心,”萧筠庭停下来看了看,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连这些小事都打点得妥当。” “赵总管在前头等您呢,”那个下属跟了他许多年,言词也颇为随意,笑道,“楼里大家都已经去了,楼主不快些赶上,只怕要来不及。” “是么?”萧筠庭笑了一笑,忽然从车上返身,“我还是和洁冰坐一辆车吧。” “楼主?”下属怔了一下。 “我有话要和赵总管讲,”他声色不动,淡淡,“你们先行去洛水吧。” “是!”左右不敢多问,便驾着马车从听雪楼大门疾驰而出。 赵冰洁坐在朱雀大道的另一辆马车上,默默地听着那辆马车从东门出去的蹄声,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吩咐左右:“走吧。” 然而,马车刚启步,她却骤然发现车里多了一个人。 “谁?”她失声低呼,然而一只手却伸过来,阻止了她的举动:“是我。” 那样熟悉的语调,令她忽然间脸色苍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冰洁喃喃,竭力睁大眼睛,想去看清楚此刻身边的那个男子,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离开他远一些,然而萧筠庭不让她有这个机会,扶着她在马车上坐下。 “我不想一个人坐车,”萧筠庭在她身侧坐下,淡淡的笑,“我想和你说一会儿话。” 她忽然间镇定了下来,将手拢在袖子里,侧脸向暗壁。 “薇儿回来了,你高兴么?”他望着郊外的景色,半晌问。 “自然。”赵冰洁淡淡的应,“有了血薇的听雪楼才是真正的听雪楼。” “是么?”萧筠庭不作声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望着帘外的日光,语气忽然变得哀伤,“原来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龙凤的传说啊……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几次三番的想要置薇儿于死地呢?”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手微微一动,却转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动,冰洁,”萧筠庭闪电般的动手,压低了声音,熟悉的声音里却带着从未听过的寒意,“我知道你袖里有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真的只有杀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颤抖,咬住了嘴唇。 “什么时候开始动杀机的?那一次,你让薇儿去追杀梅家的二当家梅景瀚,却故意没有给确切的情报,导致她低估了对手差点丧命——你是故意的吧?冰洁?”萧筠庭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彷佛深潭一样见不到底,“从薇儿第一次出现在楼里开始,你就想要让她离开,对不对?” 赵冰洁没有回答,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薇儿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单纯而善良,而你却不一样——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见惯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萧筠庭转身注视着她,叹息,“日夜与仇人为伴,竟能丝毫不露声色,实在令我敬佩。” 赵冰洁的脸色终于动了一动,尖尖的下颔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冰洁?为什么不否认?”萧筠庭心平气静地说到了这里,看到对方这样死寂的表情,语气却忽转严厉,“说啊!哪怕说一句都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终于,她开口了,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没有好说的?说说你的身世啊!”萧筠庭却愤怒起来,压低了声音,“不错,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门下的死士,在你十几岁的时候,不惜双双以性命做赌注演了一场戏,把你送来了听雪楼卧底——我父母都是纯良之辈,未曾料到一个小盲女有这样惨厉的心机,竟然真的收留了你,将你视如己出。” “这些,我在九年前就查出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举一动。可是……”他握紧了她的手,厉声:“可是你在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做过一丝一毫对听雪楼不利的事情!——你一一替我除去了梅家在内的七大反叛力量,五年前洛水旁,更是设下重重机关,一举将天道盟拔除!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 萧筠庭紧盯着她,低声:“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冰洁。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让我无懈可击,也让我大惑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赵冰洁微笑了一下,却不回答。 “直到薇儿来到听雪楼之前,你从未做过一件不利于楼里的事情,”萧筠庭声音冷定,“所以,我也一直对你按兵不动——我多么希望我猜错了,冰洁。你不是来卧底的,而是真的是站在我这一边。或者,有一天你会主动告诉我你的苦衷。” 马车在疾驰,竹帘摇摇晃晃,光影在女子苍白的脸上明灭。 “这次薇儿被人下毒,被迫离开洛阳,其实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你毕竟是天道盟的人啊……你让我将四护法调往苗疆,还在我的马车上动了手脚,”萧筠庭微微冷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这一次,你们到底安排了什么计划在等着我呢?”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阖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冰洁,”萧筠庭语气低缓下去,叹息,“直到前天,我还一直问你是否有话要跟我说——可是你说没有。” 他默默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望着她:“你没有回头。” “怎么回头?”终于,她轻声开口了,语气却是冰冷,“没有地方让我回头了。”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洛阳东门外,郊外绿树成荫,鸟声如织。 “既然你已经识破了,”赵冰洁忽然笑了一笑,“不如今日就做一个了断吧!”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萧筠庭已经及时的警惕,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奇特的鸟啼,然后整个马车就彷佛失控一样,在林中狂奔起来! “韩松!孙立!”他厉声喊,呼唤驾车的楼中子弟。 外面已经没有人答应他。 有埋伏!萧筠庭来不及多想,一刀劈开了车厢,便是纵身而上——掠出的时候,他一眼看到自己那辆马车跑在前头,已经快要到达渡口。飞掠而出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仿佛是有一条巨蛇盘在马车下吞吐着信子。火药?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过来,足尖在马车顶上一点,便是竭尽全力向旁边的树上跃去。 然而,人到半空,彷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蓦地一顿,强行止住了去势,身形硬生生地下沉了三尺,折返过来,探手入内,一把拉住了车里的女子:“快出来!” 赵冰洁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必?” 低语未毕,她忽然间一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多想,内力到处,一把将她的手震开,夕影刀便是如匹练般划了出去——她没有武功,这一点是假装不来,他可以轻易将她震开,但却不得不提防随之而来的朝露之刀! 然而,出乎意料,她根本没有拔刀。 那一刀毫无阻拦地划出了一个弧线,没入她的肩头,斩断锁骨斜劈而下——若不是他一惊之下及时收刀,便已经将她斩为两段! 萧筠庭震惊地看着她,手腕微微发抖——她在做什么?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日日和自己朝夕相处耳鬓斯磨,然而,他竟从来看不透这个女人心底的真正想法。 “进来!”然而,她却低喝。 只是迟疑了一刹,他便被她拉入马车,反手关上车门。 就在那个瞬间,外面忽然有风雨声呼啸而来! “伏下!”赵冰洁低喝,一手将他推倒——马车的厢壁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千疮百孔,无数暗器利箭从两侧的林中飞射出来,攒射这一辆马车。如果不是她将他拉入车里,只怕掠出的他尚未落到地上,便在半空被密不透风的这一轮袭击刺杀。 他屏住呼吸,回手抱住她的腰身,死死伏在车底一动不动。她默默地伏在他身侧,肩上的血急速涌出,染透她和他的衣襟,滚烫如火。 火药的引线还在燃烧,嘶嘶如毒蛇吐信。 “右后轮旁三尺!”赵冰洁捂住肩膀,忽然低声。 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迅速地接近车厢后部,手中夕影刀反插而入,在右后轮旁三尺的地板上直插至没柄——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刀锋斩断了什么东西,耳边那如毒蛇一样的声音嘎然而止。 萧筠庭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时候,她居然没有骗他!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赵冰洁一眼,手上却是片刻不停。手指如风一样弹出,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敲在那些插在车厢壁上的暗器末端——那些如刺般的暗器忽然齐齐反弹,比来势更快的速度呼啸而去,瞬间没入了道路两侧的林中! 有短促的惨呼声响起,转瞬消失。 马车还在继续飞驰,袭击也继续如暴风骤雨般而至。很快的,柚木打造的车厢便无法支持,轰然四分五裂——与此同时,萧筠庭听到了马的长嘶声。拉车的四匹骏马也已经被埋伏的暗器射杀,发出临死前的惨呼。 “走!”他低声,回到了赵冰洁身边,伸手入她肋下一把将她扶起。 他提起一口气,在马车四壁轰然倒塌的瞬间向上掠起,冲出了马车。凌空转折,刀光如水银泼地,一圈淡碧色的光华在身侧漫开来,彷佛织起了一个虚无的光之帷帐,将他和赵冰洁都护在其中。 凌空转折,他落到了其中一匹尚未受致命伤的马上,疾驰。 此刻洛水渡口已经在一里不到之外,目力可及,可以看到先行到来的听雪楼子弟已经围上了当先跑到的那一辆马车,然而拉开车门、看到里面空空如时都变了脸色。他发出了一声呼啸,那一瞬间楼中弟子们转身看到了官道上随之而来的马匹,登时惊动,纷纷向着这边急奔而来。 “楼主!” 在下属们惊呼着前来奔援的时候,那些暗杀者彷佛得到了什么指令,悄无声息地一齐瞬间停止了攻击,在树林间静默无声。 受伤的骏马一阵狂奔后终于脱力,前腿一屈,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萧筠庭抚着赵冰洁掠下马背,回头看了一眼垂死前苦痛挣扎的骏马,眼神微微一暗,反手一挥,一刀便割断了马的咽喉。 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悄悄按在了他的左肋上。 他一惊,霍然低下头,正对上赵冰洁不动声色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平日更黑更深了,几乎看不到底,就这样默默地和他对视,日光在她的瞳孔里居然反射不出任何光泽——那一瞬间,萧筠庭有一种恍惚:不知道她的眼睛如今到底是盲了,还是比任何人更亮? 就如一直以来他都看不透她的内心。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出手救她,然而,她却反过来趁机对他下了杀手? 她在猝及不妨之时出了手,无声无息地直接按在他的要害之处。隔着薄薄的衣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把朝露的冷冷锋锐,几乎要割破肌肤刺入血脉。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就算他有把握在一瞬间杀她于刀下,但无论他出手多迅速,也必然会被她临死前的一击刺穿心脉。 然而,她只是将手按在他肋下,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他低下头看她,忽然听到她垂下头,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萧筠庭吃了一惊,脸上神色微微改变。 “楼主!你没事吧?”那一刻,楼里的弟子们已经赶到了,围上来纷纷惊问。 “没事,路上遇到伏击,韩松和孙立已经死了,幸亏赵总管没有事。”萧筠庭不动声色地开口,吩咐众人,“此刻那些人定然还在附近,大家需要小心——文舟,你即刻带人和楼里驻守的人马联系,要小心这一路上的埋伏。” “是!” “赵总管受了惊吓,我先扶她进去休息,”萧筠庭扶着赵冰洁吩咐左右,“好好看着渡口。南边江上如果有船过来,即刻通知我——我亲自出去迎接苏姑娘。” “是!” 一队队的子弟各自散开,只有他们两人在酒馆里独坐。 显然先前到来的楼中子弟过清场过,酒馆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老掌柜和小二还躲在一角,敬畏地看着这一对男女从外面缓步而入。从刚才那么大的声势来看,他们已经猜到了这个经常光顾的年轻公子必然是一个洛阳城里的大人物,立刻战战兢兢。 萧筠庭一路上殷勤搀扶着赵冰洁,始终不曾松开手,显得亲密非常。他们两人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然而就算坐下了,两人依然贴得极紧,似是难分难舍。 “咦,这次的姑娘怎么不是以前经常来的那个?”小二看到赵冰洁,不由低声嘀咕了一声,“这个公子哥儿,气走了以前那个,难道那么快就换了新相好啦?” “嘘,少多嘴!不要命啦?”掌柜连忙低声叱喝,“快去!” “哦……”小二撇了撇嘴,忙不迭地拿托盘送了两盏茶出去。一边走边将肩膀上的毛巾甩下来,拧了个手巾把子准备抹桌子。 这一边,萧筠庭只是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女子,双手扶在她的肩上,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意,重瞳幽深,令人看不到底。然而赵冰洁只是用没有光泽的黑色眸子看着前方空空的桌子,冰冷的手没有离开过他的左肋。 ——只要她一动,袖中的朝露刀就能刺穿他的脏腑。 ——然而同样的,只要她一动手,他也能在瞬间震断她的颈椎。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而微妙的时刻,就彷佛两柄出鞘的刀,刃口对着刃口在静静对峙。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却不知好歹地闯入了他们之间——“两位客官,要点什么?”小二堆着一脸笑走了过来,展开毛巾把子,准备将他们面前的破旧方桌擦上一遍,“要不要照老样子,来一壶冷香?” 萧筠庭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旁边的赵冰洁表情冷肃如石雕。 “好嘞!”小二殷勤将桌子擦了一遍,重新把毛巾甩上肩头,扬声,“一壶冷香……” 变局就在那一霎发动。 小二那一声的余音之中,赵冰洁的手忽然动了! 朝露之刀在那一瞬间从她袖中划出,锐利的刀锋刺破了身边之人的肌肤——她身体虚弱,从未练过内功,但是这一刀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不知道在暗地里练习过几千几百次。只是一个瞬间,手腕一翻,指间便流出了一抹雪亮冰冷的光! 刀光一闪而没,彷佛叶上朝露,瞬间消失。 血从刀锋上如瀑布般流下,染红了女子握刀的手,让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变得狰狞如厉鬼。赵冰洁还是坐在那里,身形一动不动,手里的刀却已经刺入了面前之人的胸口。 “你……你……”被猝不及防一刀刺穿的人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重重喘息。 赵冰洁脸色苍白,只是沉默着用力一转,锋利的刀锋将面前人的内脏瞬间搅碎,然后带血狠狠地拔出! 血如同箭一样喷上了她的衣裙,刀一抽出,酒馆的小二踉跄着扑倒在方桌上,手指痉挛着,彷佛几度想要用力扳开什么,却终究没有力气——他手上的毛巾把子散开了,里面露出了冰冷的金属:那是一筒天下第一的暗器:暴雨梨花针! “原来,又是唐门?”酒馆里,萧筠庭低沉地问。 在刚才赵冰洁拔刀的那一瞬,他一按桌子,闪电般地飞身掠起,然而却不是为了躲避朝露刀,反而出其不意地逼近了酒馆的掌柜夕影刀悄无声息地出鞘,不等对方出手,一瞬间便拔刀压住了对方的咽喉! 彷佛是心有灵犀,他们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同时拔刀,各自攻向不同的对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一瞬,胜负立分,精确利落得令人惊叹! 萧筠庭站在暗影里,冷冷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将刀压在了掌柜的脖子上。 “三个月前,你就已经混入了这个酒馆吧?怪不得薇儿会中毒,怪不得她走的时候居然还能找到船只——原来早就是你们算计好了。”他淡淡地问,声音冰冷,“原来的那位掌柜和店小二呢?是被你们杀了么?” 那个掌柜的刚刚扣住了算盘,还不等发出暗器便被割喉,显得愤怒已极。若不是萧筠庭扣住了他腕脉要穴,令他半身瘫痪,他便要咬舌自尽。 萧筠庭小心地将他手里握着的算盘拿下来,放到桌上——每一颗算盘珠子里都填满了火药,做成了霹雳子。大概他们早就安排好,如果自己侥幸可以逃脱道上的伏击,来到酒馆里后也要将自己的性命取去吧? 看这些火药的份量,一旦爆炸,只怕方圆十丈之内无人可以幸存。 ——这些残党,竟然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前来。 果然,那个掌柜的毫无畏惧:“要杀就杀,罗嗦什么!” “咦,是九公啊?你居然还活着——”听到那个声音,窗下的女子忽然微笑起来,“看来今天你们最后拼死一搏,看来也要失败告终了呢。” “贱人!这个天打雷劈的叛徒!”掌柜站在那里,目眦欲裂地看着赵冰洁,“你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人,居然在这时候背信弃义!” 赵冰洁微微笑了一笑,将手里的朝露刀收起,摸索着拿到了毛巾里的那一筒暴雨梨花针,日光下身形单薄如剪纸,冷笑:“笑话……谁说我是你们的人?” “贱人!你还想抵赖?”掌柜厉声,“你们赵氏世代是梅家的家臣,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你爹你娘拼了性命,才把你送到听雪楼去卧底,你今天这般负恩反噬,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你死了的爹娘地下有知,也会……” 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去,因为刀锋一紧,逼得他无法说话。 然而,虽然令对手住嘴,萧筠庭的眼神却是落在了赵冰洁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凝重,杀气并不曾放松半分。 这个女人实在是敌我难分,不到最后一刻,他都无法完全信任她。 更何况,她的手里如今拿着唐门第一暗器暴雨梨花针。 “忘恩负义、反噬主人?”赵冰洁微微冷笑,声音寒冷,“笑话!我父母愿意为‘主公’死心塌地地卖命,那是他们的选择——可凭什么要我生下来就要继续做梅家的奴才,为他们肝脑涂地?真是可笑之极!” 掌柜的定定看着她,握着算盘的手上青筋凸起,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给我听好了,九公!”赵冰洁站在窗前,一贯平静的语气也变得说不出的狠厉:“我才不是梅家的奴才!梅家,是我的仇人,杀父杀母的仇人!” “我恨死了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如今还是一个父母双全、待嫁闺中的好人家女儿,才不会变成如今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语音里已然有了哽咽,双眸里竟然彷佛烈火在燃烧。 萧筠庭的脸色慢慢变了,眼神柔和下来,从胸臆里吐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么多年来,他居然还是第一次从冰洁波澜不惊的眼里看到了这样的悲愤之意。 这种深藏隐忍的愤怒和仇恨,已经在她心底燃烧了十几年吧? “当时,以梅家为首的七个武林大豪定下了这个计划,把我送去卧底。”赵冰洁停了片刻,冷冷地笑:“你们挑中我当卧底,除了因为我父母都是梅家的死士之外,也因为我不但人机灵,而且身体虚弱——这样,听雪楼就不大会怀疑一个不会武功的孤儿,而我因为无力自保,也就只能死心塌地的为你们效忠。是不是?” 她握着朝露,忽然间大笑起来:“笑话!你们杀了我父母,毁了我的家,把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居然还妄想我会为你们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做梦!” “你这个贱人……”掌柜的咬牙,一字字吐出,“背叛了天道盟,你以为你还能活?”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活。”赵冰洁收敛了笑声,眼神空洞,平静地道,“把我送到听雪楼的时候,你们就给我下了毒,不是么?——每一年,我都需要从天道盟拿一次解药,否则就会生不如死。你们就是靠这个来绑住我,使我俯首贴耳不敢背叛,对么?” “冰洁!”萧筠庭失声,“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我不知道该对谁说。我不是一个喜欢向人示弱求助的人。”她淡淡的笑,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南楼主和秦夫人对我真的很好……事实上,就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曾待我有这样的情分。他们不过是别人的奴隶。” “你知道么?”赵冰洁苦笑:“在那几年里,我尝试了很多次,不想像狗一样的靠着出卖爱我的人去乞求你们的解药——可那种毒发作的时候实在是太痛苦。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齿缝里有轻微的抽气声,彷佛还在回忆那种附骨之蛆般的可怕痛苦,许久才低声:“每一次我最终还是熬不过,不得不屈服——这些年来,我靠着出卖听雪楼的机密情报,来向你们换取解药。 “但,每一次活下来,我心里都比死了更痛苦。” 萧筠庭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她,眼神复杂。 这个女子,原来是他一直所不了解的——她是一个夜夜带刀同眠的女子,不知道在哪一刻、就会割断自己点咽喉。这些年来他和她靠得那么近,耳鬓斯磨,朝夕相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清凉宁静的美丽,和美丽下隐藏的刀锋般的危险。 她是谁?是怎样的女人?她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爱与恨? 这一切都是如此令他着迷。 然而,虽然着迷,却始终无法令人安心靠近。 终于在今天,他触摸到了她的心——那一颗真正的、柔软的、伤痕累累的心。 听雪楼的女总管在这坐空空的客栈里,眼神空洞,诉说着前半生的痛苦和挣扎,声音却是平静:“虽然如此,但我的耐力也越来越强:一开始只能熬半个月,到了后来,我在毒发的时候已经能咬牙熬几个月不服解药——再后来,虽然我还是一年一度的给你们送情报换取解药,但事实上,我已经不再需要服用那个药了。” “哈哈哈!”她忽然间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报复的快意:“九公,你明白了么?从五年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服过一次你们的解药了……” “不可能!”掌柜的终于感到了震惊,怔怔地望着面前苍白瘦弱的女子:“这种‘九天十地、神魔俱灭’的毒,不服解药的话,是不可能靠苦熬能忍下来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们太小看我了。”赵冰洁冷笑起来,“是的,我咬牙忍下来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送给你们的情报,也全部都变成了假的!没有想到吧?哈哈哈……” 赵冰洁站在血泊里,冷笑,“你们还以为我是被你们捏在手心的傀儡吧?笑话!我不是我父母那种愚忠的奴才,我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操纵我人生的人!当初那定下这个计划的七个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掌柜的彷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是……是你?” “不错。”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可怕的表情,诡异地一笑:“这五年里,我用了诸般手段,让名单上的七个人一个个都先后出了‘意外’——我做的很谨慎,因为几件事发生在先后五年之中,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竟也被我勉强掩了过去。” “就算是五年前那次洛水伏击失败,我也把原因推到了血薇主人忽然出现的头上——当时梅景浩已经死了,天道盟土崩瓦解,剩下的那些人对我虽有疑虑,但也不敢妄下判断。所以,我还是一天天的蛰伏下来了。” “我是在等啊……等一个机会,把你们剩下的人彻底铲除!” 她微微的笑,苍白纤细的手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痛苦。 “但即便咬牙苦熬了下来,因为那个慢性毒药的缘故,我的眼睛还是一天天的转弱。”她抬起手,轻轻抚摩着闭合的眼睛,叹息:“我强行压着毒,不让它发作。然而毒性反攻入脑,我真的就要看不见了。” “贱人。”掌柜的冷笑起来,咬牙诅咒,“你不得好死!” “是么?”赵冰洁冷笑,“但闭眼之前,我至少看到了你们的下场!” 她的声音尖利而残忍,带着某种快慰,锋利得仿佛要切开人的心肺——一语之后,酒馆里忽然间就寂静下来,只有充满了血腥味的风在吹拂。 “不过,没想到,梅景浩死了后,天道盟还有首领在——那一天晚上,来找我秘密制定今日计划的人,他竟然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以此要挟我协助他颠覆听雪楼。”她站在窗口的日光之中,身影单薄如纸,漆黑的眼睛空洞而寂静,抚摩着袖中的朝露:“说吧,九公——梅景浩死了后,你们听命于谁?天道盟那些残党又聚集在何方?” “你说的是尊主吧?”掌柜的冷笑,“他是来终结听雪楼的人!” 话音未落,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将咽喉送上了夕影刀的刀锋! 萧筠庭一直聚精会神地在听他们的对话,然而此刻反应也是惊人迅速,对方身形一动,他的刀锋也一刻不缓地紧跟着往外撤,虽然对方猝不及防的求死,然而他的刀锋竟然始终压在对方咽喉上、不曾割破一丝肌肤! “不用徒劳挣扎了,”萧筠庭冷冷地扣住了他的咽喉,“我一向不喜欢折磨硬汉子,所以希望你也不要逼我动手——说吧,回答赵总管的问题!” 然而,掌柜的紧闭嘴唇,眼神森冷,竟然是毫不动容。 “不说也没关系。”萧筠庭唇边露出一丝刻薄的冷笑,“带回楼里去慢慢问,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自然有几十种方法令你开口。” 他的声音冰冷得怕人,然而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温文贵公子的微笑,说话之间,手指连点对方八处大穴,封锁了一切可以活动的关节。他将掌柜的放到了一边的椅子上,转过头对着赵冰洁,忽然间对着她低声说了一句:“谢了。” “何必谢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她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笑了一笑:“方才情况危急,在那种时候,你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准确地判断出了真正的敌人,毫无犹豫地和我协作——如果不是你有了这份决断和信任,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萧筠庭微笑:“我当然相信你,冰洁。”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死、想要听雪楼灭,那么从一开始,你便会怂恿我亲赴苗疆,”他苦笑,“因为这样一来,听雪楼的实权就落入你手里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哦?”她微微一笑:“那也有可能是我为了避免你猜疑故意不说,转而支开听雪楼四护法,以便于留下来对付势单力薄的你。难道不是么?” “这种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而且一度我是信以为真的。”萧筠庭颔首,没有否认,却摇了摇头,“不过在刚才道上猝然遇到伏击时,我就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喃喃,望着门外停放的崭新的马车:“今日离开总楼时,我故意坐上了你坐的那架马车。这是临时的决定,绝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可为什么所有袭击是冲着你的马车发动,而原本该我乘坐的那辆马车却平安到达了渡口?” 赵冰洁没有说话,嘴角微微动了动。 “你传了假消息给那些人,是不是?”他望着她苍白的脸,叹息:“你已经做了准备,要替我引开所有刺杀者,对不对?” 她的手在他手心里微微一颤,彷佛想抽出来,却被他捏紧。 萧筠庭低声:“当想明白这一层之后,我又怎能不信任你?——所以在你暗中提醒、要我小心店里之人时,我当然没有任何犹豫。” 赵冰洁嘴角动了动,彷佛想说什么,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呢,冰洁?”他喃喃叹息。 她笑了一笑,低下头去,脸颊上居然有微微的红晕。 “你们两个得意什么?”旁边的掌柜看到两人这般情状,冷笑起来,恨极,“贱人!就算你千算万算,如今也保不了听雪楼了!——你以为躲过了这次就是万事大吉?” “这不过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来,白发飘萧脸色狰狞:“对你这个负恩反噬的贱人,尊主早有安排,留了一手!” 赵冰洁身子一颤,脸色惨白:“什么?” “血薇归来,听雪楼的子弟都随着楼主来渡口迎接,结果唱了一出空城计,”掌柜的狞笑,“如今我们的主力人马,恐怕早已经攻破了听雪楼总楼了!哈哈哈!尊主神机妙算,又岂是你这个贱人能猜到?!” “什么?”赵冰洁一个踉跄,只觉血气倒冲。 一只手及时从旁伸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原来身边的听雪楼主听到了这个消息,却是并未感到多大惊惶。 “冰洁,不必担心,”萧筠庭低声,在她耳边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抬起头,却对上了他深不见底的重瞳。只听他轻声道:“自从薇儿中毒以来,我便隐隐觉察一个对付听雪楼的大阴谋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着——放心,如今楼里守卫森严,四位护法大概已经在楼里带领子弟们御敌了!” 此语一出,不仅是那个掌柜的,连赵冰洁都脱口惊呼出声来。 “四护法?”她失声,“不是已经去苗疆了么?” “不,”萧筠庭冷笑,“我根本没有派他们去那里。他们一直待在洛阳等着。” “……”赵冰洁定定看着他,漆黑空洞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洞彻的表情。 “原来,你早已提防。”她垂下头去,微微叹息,“根本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听我的劝告,将四护法调离洛阳去找苏姑娘——你担心我会勾结对手忽然发难,所以在暗中积聚力量调,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萧筠庭颔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这么多年来,他和她朝夕相处,暧昧而亲密,事实上却从未真正的信任过她。因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女子袖中藏着那把朝露之刀,不知何时便会出鞘割破他的咽喉——与这样的女人同处,又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萧筠庭叹息:“碧蚕毒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苗疆路途遥远,如果是派人去取药,则无法在一个月之内往返。所以,为了及时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亲自去一趟——冰洁,你难道不觉得对手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么?” 赵冰洁笑了一笑:“你原来早就明白了。” 旁边的人也是脸上微微色变,显然不曾料到对方早已洞察,却一直声色不露。 “他们用计让薇儿离开了听雪楼,便以为我会亲自出马,或者至少派出楼中重要人物前去寻找——这样,他们一方面可以以静制动、在那边布下罗网将我们派去的人手一个个消灭。而另一方面,听雪楼实力空虚,自然更容易让他们乘虚而入!”萧筠庭冷冷,“这种调虎离山之计,实在用心险恶。” 赵冰洁无言颔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敬慕。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心思深沉的人,远比她料想的更加出类拔萃,杀伐决断——她日夜为他忧心,替他所谋唯恐不周,却不料他暗地里早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果是这样的话……倒是令人放心了呢。她一直都为他担心得太多。 “只是,公子好狠的心。为了楼中大计,竟将苏姑娘的安危先搁置一旁。”赵冰洁薇叹息了一声,“幸亏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否则如果她在苗疆有什么三长两短,公子心里难道不会有愧疚么?” 萧筠庭身子微微一震,最终只道:“血薇的主人不该是一个等待被别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薇儿也能凭自己的力量渡过难关——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个人。” 赵冰洁没有回答,只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以为公子是喜欢苏姑娘的,原来我错了——”许久,她喃喃,“你最爱的,还是听雪楼而已啊。” “你的确是错了。”萧筠庭淡淡道,凝视着她,“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你毕竟还是不明白我——冰洁,我最爱的……” 就在那一刻,外面传来了一声欢呼。 萧筠庭的语声停顿了一下,视线投向了窗外——那里,夕阳下的江面澄澈明亮,映照着千里的晚霞,宛如从水底浮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来。在宽阔的江面上,一叶孤舟从南方驶来,船头有一袭绯衣迎风飞舞,猎猎如旗。 “楼主!”门外有弟子急急奔过来,惊喜万分,“是石大人带着苏姑娘回来了!” “是么?”他脱口而出,“快去迎接!” 然而只是一刹那,岸边传来一阵惊呼,只见离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剧烈颠簸起来!水底有什么东西瞬间涌出,跃上了船头,那些穿着黑色水靠的人手执分水刺,袭击了这一艘即将靠岸的小船! “不好!”萧筠庭吃了一惊,“还有埋伏!” 他来不及多想,一点足便穿窗掠了出去。 一阵风过,面前便空了。 赵冰洁站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明明眼睛已经再也看不见,但却转过脸,迎着窗外夕阳射入的方向,望着那一艘船从琉璃般的江面上缓缓驶来,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笑意。 是啊……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场难关渡过后,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后尚有势力蠢蠢欲动,但听雪楼在江湖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又有谁能动摇?而她这个瞎子,在那个地方,终究是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他的世界,从此后和自己毫无关系。 就在黯然一分神之际,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冷笑,忽然心惊。 那其实不能算是笑,因为笑的人根本不曾启唇,就算面上也不曾露出一丝异常的表情来——只是在看到那一艘船靠岸,不自禁地从唇齿之间流露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哧然来。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声下意识的呼气,然而赵冰洁却是一个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论听觉灵敏,只怕足以媲美绝顶高手。 她蓦然回身,看向了声音的方向。这座破败的酒馆里血污四溢,除了她之外,只有那个被制住了的冒牌掌柜。 “九公?”她脱口低呼,脸色唰的苍白如雪,彷佛隐约感到了什么不祥,“你们……” “贱人!”老者微微冷笑,望向窗外,呵呵而笑,“你以为你们赢了么?看吧,压轴大戏终于要上演了!” 第十章 水之影 萧筠庭赶到渡口时,正看到石玉在船头和那群突然来袭的刺客血战。 这个掌管吹花小筑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也是丝毫不乱。他身边几个跟随他去苗疆的楼中弟子,也正随着他的指控纷纷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来。 萧筠庭不等船停稳,便足尖一点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头地方狭小,只能容下五六个人,一刀挥出便可以将整个船头笼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现,顿时便有人受伤落水。 “楼主放心。”石玉且战且退,声音冷定,“这些家伙,根本不妨事。” 他微微点头,然而心头尚未宽松,忽然觉得整个船身往下一沉! “船要沉了。”石玉继续道,声音还是没有起伏,“快走!” 萧筠庭一蹙眉,船舱里的绯衣女子仿佛也听到了这句话,直起身似乎要起身出舱,刚一动手,又咳嗽了几声,探出一只手来,似乎想要让他扶一把,好让自己从舱里上来——那只手纤秀如玉,虽然已经褪去了中毒的青气,却苍白的毫无血色。 “快带苏姑娘走!”石玉护住了船舱,头也不回,“我来断后!” “好!”萧筠庭眼见情况危急,也不不及多说,连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舱里的苏薇。 那只手冰凉而柔软,似没有丝毫力气。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在他微微变色之际,耳后风声微动,一道沉稳凌厉的刀刃破空之声逼来——萧筠庭来不及回头,肩膀一沉,便闪电般地侧身闪避。 然而他身形一动,腕脉便是微微一痛! 帘后探出的那只手,纤秀得似没有力气,却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筠庭只觉心里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电光石火之际已经来不及避开,此刻背后的那一刀砍来,眼角瞥到,只见竟是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时动了手!他来不及甩开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只能提起一口内息,将真力注满左肩,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鲜血飞溅,却依旧面无表情。 同一时间,那个刚将缆绳系上的弟子忽然直起腰,松手、解缆、点篙、启航——这一系列动作快到目不暇接,只是一瞬间,船猛然启动,载着萧筠庭如箭一般直划江心而去! 是内鬼! 在刚刚竭尽全力应付完了两场伏击之后,谁都以为危机已过,却不料还有一场绝杀在江上等着他!如果石玉已经叛变、如果舟上那绯衣女子不是薇儿,那么——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里? 她,是不是如今已经遭遇了不测? 一念及此,他心里便是一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不安。肩上的刀伤隐隐作痛,方才自己将全身内息凝聚在肩背硬生生受这一刀,虽然没有砍断经脉,却也难以避免地伤了肌肤——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伤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痹感蔓延开来。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还涂了剧毒! “楼主!”岸上弟子看到这番情况,大惊失色,纷纷跃上船来。 然而看到同门追了上来,撑船的那些听雪楼子弟却忽然间一起从袍袖底下翻出了刀剑,毫不留情地便向着追来的同门迎头砍下! 跃上船的五六位听雪楼弟子正和船上之人交手,然而此刻,船已经急速离岸。 “石玉?”萧筠庭厉叱,回身应敌,一边手起刀落,斩向那只扣着自己腕脉的手。然而帘后探出的那只手此刻仍然紧紧扣住他的腕脉,而对着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仿佛看不见一般地不动分毫! 他毫不犹豫,一刀砍落。 咔啦一志,腕骨断裂,然而令人惊诧的是帘后那个人仿佛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减弱。他挥手甩开那人,那只断腕犹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此时,耳边的第二击又已经迫在眉睫。 “石玉!”他单手回刀格住,厉叱,“你疯了?” 然而,那个面目冷肃的下属还是毫无表情,一连串的攻击还是随之而来,狠辣凌厉,竟然的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一瞬,萧筠庭明白过来了,这……是傀儡之术!石玉,竟然已经被人操纵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犹豫。 那只伶仃断腕还紧握在他手上,苍白纤细。生死顷俄,他顾不得血溅半身,夕影刀旋即全力施展,将石玉的攻势挡在了身边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经到江心。 洛水茫茫,半江夕阳殷红如血,竟然隐约透出不祥的气息。 “你们……”萧筠庭眼光扫过,忽然间心头一跳。 杀戮还在继续——听雪楼的两拔子弟们相互残杀,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杀红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石玉同样也在一刻不停地攻击,每一招都是奋不顾身,似乎不顾一切地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然而,在那一瞬,萧筠庭却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另外一种表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属于这个多年相处的真正石玉的眼神。 他在看着船舷底下。 这一刻的情形非常诡异。 那一个仿佛战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近乎疯狂地在攻击,然而他的眼睛里却仿佛藏着另外一个人,正在焦急万分却无法出声地提醒着什么。 他一直看着船舱底下。 忽然间,石玉眼里掠过了一丝决然的光,嘴里喷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地咬破了舌尖!他一边挥舞着刀,一边回过另一只手来,狠狠一拳击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听咔啦一声,胸膛微微内陷,用力之重让肺腑里的血猛然从喉头冲出。 “快走!”仿佛剧痛暂时令人清醒,石玉和血吐出了一声短促的厉喝,“舱里有炸——” 然而他那句话还没有说完,随之而来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哈哈哈……哈哈哈!” 酒馆里的老人狂笑起来,看着那一朵盛大的烟花在水面上绽放、消失、沉没。一切只是一瞬间。血和火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水边,破旧的小酒馆屋梁被震得簌簌作响。 谁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剧变。 那一艘载着苏姑娘归来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驶离岸边后旋即爆炸,将船上的所有人都一并带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听雪楼的楼主。 舱底的火药威力是如此强烈,整艘船在一瞬间的爆炸后灰飞烟灭,夕阳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两片破裂的木板还在水面上打着旋儿,鲜血从船沉没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一圈圈地扩散,染得半江血红。 那样诡异凄烈的情景,放佛有着魔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瞬间屏息。 “不!”寂静中,只听到一声惊呼。赵冰洁放佛疯了一样从酒馆里夺门而出,然而眼睛已经看不见,狂奔不到水边便脚下一绊,踉跄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道,“不!” 那一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抬手掩面,哭得全身颤抖、无法克制——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看到冷淡沉没的赵总管这样不顾一切地哭泣,放佛忽然一个冷酷的权谋者变回一个柔弱女子。 在总管发出哭声的那一瞬,仿佛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经是无可置疑——惊天惨剧已然铸成,楼主已然葬身江底。听雪楼所有弟子都惊呆了,望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许久才发出一声哭号。立刻便有人奋不顾身地跃下江,想要打捞起什么。 然而水底弥漫着鲜血,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 许久,才有一个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声惊呼。 那是一只断肢,从肘弯而断,被炸得支离破碎——然而,就算那只手上只剩下了两只手指,却还紧紧地握着一个空了的刀鞘。 这……这,似乎是楼主的刀? 这所人都吃了一惊,却无人敢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个潜入水底搜索的听雪楼弟子随即浮出水面,同样也是失声惊呼,手里却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听雪楼弟子都变了脸色,终于喊出声来。 ——夕影刀和主人向来生死不离,楼主自从继承听雪楼后,无论何种情况,人刀从未分离片刻。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处可以想见。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一时间,某种不可思议的苍凉宿命感在听雪楼的弟子心里浮起。那些年轻人面对着滔滔洛水长跪、哭号、叩首至流血——楼主永眠水底,苏姑娘下落不明,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至此而绝么? 在所有人哭声越来越响、情绪几近崩溃的时候,忽然听到岸边的酒馆里传出一声惨呼。旁人无暇顾及,然而悲痛中的赵冰洁却是一惊,扶着一个下属颤巍巍地撑起了身子,在这种时刻犹自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身到酒馆里看了一眼。 那个下属一入酒馆随即面色大变:那个狂笑着的老人此刻横尸室内,眼睛大睁着,脸上笑容未敛,然而花白的头颅却染满了血——有谁竟然趁着对方片刻混乱,下了灭口的杀手! 赵冰洁脸色更加苍白了,手指微微发抖,摸索着拔出了九公头颅里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用手捧住了头颅,似是极其痛苦地思考着什么。她忽然挣扎着冲出门外,一巴掌将跪在地上痛苦的楼中弟子打得怔住。 “大家起来!”她望了望洛阳城的方向,咬着牙,厉声道,“没有时间在这里哭了!都给我起来!” 所有人震惊地回过头来,听雪楼的女总管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她抱着那把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夕影刀,容色苍白如死。她紧紧咬着嘴角,直到一行血从唇齿之间滑落,殷红刺目。一笑送上。然而,说出的话还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经控制住了崩溃的情绪。 “听着,如今大敌压境,总楼危在旦夕!我们不能恋战,必须回撤!” “留下十人一组,继续在水面上搜救——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总楼援助四护法!绝不能让那些人攻入总楼!” “可是……”弟子们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犹自恋恋不舍。 难道,就这样让楼主永眠江底? “可是什么?!如今楼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气!”那个一直文静的盲女仿佛疯了,嘶哑地厉声道,“先保住总楼!再图报仇雪恨!” “血债要用血来还!” “凡是今日害了楼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冰洁横转夕影刀,缓缓抽出,刀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我赵冰洁以夕影刀为凭,在此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算只余下一个听雪楼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灭了天道盟,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如不守此约,人神共诛!” 她用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厉声发誓。女人的声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声音里却有着一股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所有听雪楼子弟定定地看着她,从女人苍白瘦弱的脸上仿佛看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由一起举刀,厉声大呼: “为楼主报仇!” “誓与听雪楼共存亡!” “血债血偿!” 六月初七,洛阳听雪楼遭到了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重创。 本以为销声匿迹的天道盟卷土重来,竟然收买了风雨组织的精英杀手,发动了巨大的力量反扑、突袭听雪楼。这一场袭击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缜密的策划,趁着血薇的主人不在楼中的机会,将萧筠庭从总楼里诱出,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袭击。那三场袭击一环套着一环,几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听雪楼于死地。 萧筠庭虽然也预料到了这次袭击并预先作了安排,却并未完全地破解。在赵总管的帮助下,他逃过了前面两轮伏击,却最终未曾躲开江心的自杀式爆炸,和穿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尸骨无存。 那之后,听雪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总楼里,虽然由于萧筠庭请出了四位护法出山坐镇,在大变到来之日成功地击退了以风雨组织老大袁青枫为首的袭击,歼灭了前来袭击的对方主力,保护了洛阳总楼,但此战过后,楼中一时疲惫不堪,无力顾上散布在全国的各处分舵。 除了长安分舵之外,位于全国各地的二十多处分舵同时遭到了袭击。杀手们训练有素、手段残忍,先后有十六位舵主死伤,多个分舵被捣毁,一时间在全国各地的听雪楼弟子星散流离,竟不能联系上总楼。 而在这样的时刻,血薇的主人依旧不知下落。算一算三个月时间已经过去,远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没有带回真正的苏薇,那么,孤身流落异乡的她,估计也已经凶多吉少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楼里的灵魂人物均已远逝,当此外敌压境之时,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就此覆亡?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在此内外交困之际,失去了灵魂的听雪楼却并不曾乱了阵脚。 ——没有人想到,那个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样危机的关头抗下了一切! 赵总管。银狼。 那个毫无武功的盲眼的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楼里,获得了四护法的支持,将一切重担都挑了下来——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极敏锐凌厉,一方面坚守总楼,击退了敌手的几次进攻,用一切方法召唤散在各地分舵人马撤回总部,一方面却飞鸽传书给听雪楼盟友,向漠北神风堂、南海的龙家和岭南罗浮山庄叶家求援。 江湖里的人,大都认为那些盟友不过是徒有虚名,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袖手旁观——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不知道那些门派经过了怎样的秘密商议,居然都先后答允了赵总管的请求,派出人马北上洛阳。 这样一来,岌岌可危的形式得到了缓和。 风雨组织长于刺杀,却不善长期明里与人作战。当初猝不及防的一击固然令听雪楼损失不小,但此后,他们连月进攻均被听雪楼击退,风雨组织的人折损也不在少数。在听闻外地陆续有高手将抵达洛阳支援听雪楼后,袁老大终于下了撤走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现一样,那些神秘的杀手在一夕之间撤离了。 洛阳城里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洛阳城里那一场惊动江湖的袭击发生时,千里之外的人却毫无觉察。 外面天翻地覆,滇南深山里腾冲却是一片安宁,日出日落,鸡犬相闻,宁静而祥和,从月宫回来已经两个月了,苏薇在这个边陲古城里过得很舒适,平日里给重楼打打下手,教蜜丹意说说汉语,偶尔的了空闲便去山里采摘草药去药铺卖钱,顺便一路上打听师傅的下落——日子过得充实自在,连睡眠都很沉稳甜美了许多。 渐渐地,她忘记了那个初次恋慕的男子,忘记了自己还有过一身惊动天下的武艺和一把叫做“血薇剑”的天下利器,更忘记了那一片腥风血雨的江湖。 山里的岁月是清泉一样洁净安宁,无声无息地过去。 她的心在离开江湖后起了微妙而深远的变化,已经不再是那个雨夜负剑而来、初入江湖的少女。然而,当她以为自己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却不知道很多东西却是冥冥中早已注定,无论怎样逃避、挣扎、抗争,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 而这一点,直到多年后的深夜,一个人在洛水旁独酌时,她才真正地明白过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