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香煞》 第一节 秋意深得惆怅。雨雾中,大地冷峻得没有一丝生气。走在通往岳阳大道上的这一标人马,越发显得孤零零的了。 大队中间的马车内,身披大红素罗霞帔的冷瑶惜,心思和身子一起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起伏不定。她将要去的路洲,会是个怎样的地方?那个有少侠之称的薛昊,又是个怎样的人? 浑厚的男音在轿帘外亲切地响起:“小姐,觉着闷吗?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等过了这阵雨再赶路好了,这里离青萍县城不过二十里路了,也不用那么急……”说这话的是她冷家玄幽堡中八金刚之一的马景明。对这位稳重明理的长辈她一向非常敬重,于是便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时赶路确是让众位叔叔们辛苦,那就麻烦马伯伯了……” 马景明叱喝一声,催马向前赶去,一边大声吆喝道:“各位兄弟,咱们加把劲儿,小姐发话了,就在前面那片枫树林里打尖儿!”那些本已被雨淋得叫苦连天的骑士们听了这话,顿时精神一震,纷纷吆喝着催马前行。一时间,冷瑶惜满耳都是滚雷般的蹄声。 转眼间已来到那一片枫林前。马景明将手一扬,众人纷纷勒住马匹。他将马带了几步,用一个老江湖的目光默默地观察着这片树林。繁密的红枫树掩映在雨雾中,绚烂得让人迷醉。阵阵微风自林中掠过,层层叠叠的枫叶起伏着,宛如血色的波浪。除了风声,整个树林一片死寂。无由地,马景明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喃喃道:“奇怪,没有鸟兽的动静……” 一个骑士突然指着前面轻呼道:“马头儿,你看,那是什么?”马景明抬头望去,只见大路的尽头,悠悠荡荡地转出一骑。雨雾迷离,一时无法看清马上坐着的是什么人。只见那马沿着大道缓缓前行,忽而停下,忽而走向路边,就像一匹无主的孤骑。 “点子不正,大家留神!”马景明低声喝道。众人神色凝重,纷纷将手按在自己的兵器上。那马继续走着,马上的人也仍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动静。 走得近了,众人已看清楚。马上的人一身灰衣,戴着遮阳笠,腰侧有剑,鞍后有马包卷毯,一副走江湖的模样。一名年轻骑士轻声惊呼:“好像是李闰,替我们打前站的!”“不错,我识得他的衣裳和马,他怎么又转回来了?”另一名骑士也不安地道。 “噤声!”马景明喝了一声。众人静了下来。一名高大的黑衣骑士催马向前几步,来到李闰马前丈许处便停住,大声问道:“李大哥,前面可是出了什么变故?”李闰低着头坐在马鞍上,不言不语,整个人都隐藏在斗篷的阴影里。高大的骑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想再说什么,突然轻轻“咦”了一声,翻身下了马。 雨下得越发地密了,马景明只是看到那骑士弯下腰,从李闰马前不远的地上拾起了一件东西,在手中慢慢翻看着。他舔了舔嘴唇,正想问一句,却见那高大的骑士退后一步,好像拽住了什么东西一样轻轻一拉。“噗”的一声轻响,马上那人头颅立时向前滚落,四肢随即剥离,躯干也裂成血肉碎块散落,紫红的鲜血沿着高大的马身淅沥地流淌,原本挺立在马鞍上的身体竟然一下子在雨中崩塌碎裂了。 高大的骑士踉跄倒退了几步,嘴巴张大到极限,不停地吸气,却叫不出声来。他转过身,恐惧地望着马景明,嘴唇不停地颤抖,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在缩紧,变了形的面孔充满了绝望与恐惧。马景明浑身寒毛竖起,定了定神,大声喝道:“快回来呀!” 高大骑士浑身一震,这才转身,没命似的向这边奔了回来。刚刚跑出十几步,又是“噗”的一声轻响,如同被一把无形的铡刀凌空斩过,他的头颅从颈上突兀地飞离,直直地升起几丈高才向下跌落。鲜血喷泉般从脖颈中喷射而出,无头的躯体却依旧蹒跚地向前奔跑了数丈才猝然跌倒。众人尖声大叫。 马景明咬了咬牙,大喝一声:“护住小姐!”抢先纵下马,提刀站在马车前。其他冷家堡的骑士也纷纷拔出兵刃,神情紧张地聚拢在马车四周。 冷瑶惜人在车内,没有看到那恐怖的一幕,忙问道:“马叔,出了什么事么?”“大小姐,你好好坐在车内,千万不要出来,万事有我……”马景明的声音依旧镇定,但鬓角额头已全是汗水。 好半天,外面也没有动静。冷瑶惜正在疑惑,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嗡鸣声从前面传了过来。接着有人惊恐地道:“老天!那是什么?”然后是马景明的怒吼:“大家小心!”随即,兵刃的破空声不住地响起,然而却没有任何刀兵撞击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疯狂地挥舞着兵刃,和一个无形的敌人作战。 怒喝声,惨叫声,马的狂嘶声,尸体倒地声,残忍地刺痛冷瑶惜的耳膜。她拼命地捂住耳朵,紧紧闭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又一一沉寂,外面只剩下马景明沉重的喘息声。“出来!”他用一种变了腔调的声音大喊道。没有回答。“出来——!”他又用更大的声音继续喊道。 林风拂动,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青湳,你看,他们都死啦,你开心么?”一个低沉而好听的男子声音温柔地响起。随即,一阵轻轻的女子笑声响了起来。这笑声忽东忽西,缥缈不可捉摸,似乎发笑者是一个鬼魂,在四周任意地飘荡。声音虽然清脆悦耳,却隐隐地透出一种绝望的疯狂。 冷瑶惜吓得浑身颤抖,捂着耳朵的手更紧了。但无论她捂得再怎么紧,那声音还是毫无阻碍地传入她的耳中。“青湳,你说,剩下的这两个人都杀掉好吗?”那男子又问道。这一次冷瑶惜听清了,声音是从左侧的树林中传出的。显然,马景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大吼一声,挺刀扑去,只几个起落,便冲入林中。 一阵低低的笑声,跟着便是马景明的尖叫,他的叫声尖锐而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又是好长的一段死寂。 冷瑶惜浑身冷汗,双手颤抖不停,却始终不敢去掀开轿帘。“马叔武功那么高,一定会没事的。他会带我上路洲,和薛昊成亲。爹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吗?爹的话从来不会错的,从来不会……”她颤抖着反复告诉自己,仿佛一停下来,又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轿子左面的林中响了起来,一步又一步地逼近。“马叔……”冷瑶惜试探着叫道。脚步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缓慢地响起。 冷瑶惜突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和女子平时施用的脂粉香十分相似,却极为浓烈,而且,在香气中还夹杂了一丝腐烂的气息。仿佛接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上了浓妆的女子尸体。 这个念头一起,冷瑶惜一阵恍惚,似乎真的看到一具盛装的女尸在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又一阵女子歌声轻轻响起:“红叶树,杜鹃鸟,罗衫凌乱了。相思花,薄命草,明朝再相邀……”歌声凄迷幽怨,又带着几分鬼气。冷瑶惜瑟瑟地听着,毛发倒竖,身体已变得冷硬僵直。 外边的歌声在马车四周飘荡着,到了车门前却突然静止。冷瑶惜惊恐地望着车门,那混杂着死人味道的浓烈香气隔着门帘隐隐传入她的鼻中。那唱歌的女子就在车门外。 突然,一只手伸进了一半,握住了门帘—— 细长的手涂了厚厚的脂粉,白得吓人。手背上满是层层的褶皱,长而弯曲的指甲黑得没有任何生气。那只手拽住门帘猛地一拉——门帘脱落。 “啊——啊——啊——”冷瑶惜那恐怖而绝望的尖叫声惊起了林中无数的飞鸟,振翅高飞…… 第二节 云寄桑赶到洞庭湖畔的普陀渡时,已是九月十二,离寒露恰恰还有三天时间。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洞庭湖上云霞如火,红叶含霜,寒鸦悲号,一派肃杀景象。普陀渡是岳阳以东二十里处的小渡口,平时少有游客来,此刻更是空无一人,只有几棵垂柳在瑟瑟秋风中悠然地摇摆。虽然知道不是睡觉的季节和时辰,无奈已是睡意大作,云寄桑当下找了棵粗大的垂柳攀了上去。脊背刚一靠树干,双眼便再也睁不开,不多时,便打起了呼噜。 睡了不知多久,一阵凉风袭来,他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蒙眬中似乎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揉了揉眼睛,不错,真的有人在盯着自己,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少女身着黄蓝相间的水田衣,外面罩了件月白色的比甲,下面是素白的百褶裙,弯眉翘鼻,红唇如豆,明眸似水,格外的清新纯美。那好奇的目光中又似带着种不通世故的天真。 少女见他醒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装作在看湖畔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一眼,见他还在望自己,忙又转头。片刻后开始喃喃自语:“天气这么冷,嗯,一定要多加衣服……”云寄桑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觉得这少女很是有趣,长得可爱,心地也好。正想着,不防一阵秋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挠了挠脑袋,觉得很不好意思。 少女有些同情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下道:“喂,你是不是没有买衣服的钱啊,没有的话,我可以借给你。”云寄桑抱了抱拳:“多谢,我不是没衣服,而是刚好前几天和人赌钱,把衣服输掉了。”少女轻轻地“啊”了一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好半天才抬头,认真地望着他道:“赌钱是不好的,你以后不要赌了好不好?” 没想到被人看成赌棍,云寄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点了点头说:“是,我知道了。”少女的脸上露出喜色,高兴地说:“这就好了,我决定借钱给你买衣服。”云寄桑连忙摇头:“不用了,我马上要坐船走了。” “坐船走了?去哪里?”少女问道。云寄桑犹豫了一下,坦然道:“起霸山庄。”少女一惊,愕然望着他:“怎么你也去起霸山庄?你去那里做什么?”云寄桑没有留意到少女口中的“也”字,茫然地看着天空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到那里能做什么,不过是奉了师命而已。”以他的本性,是不想卷入这些江湖是非的。 “师命?你的师父是庄主铁鸿来的朋友么?”少女讶问道。“算不上,不过铁庄主向他老人家执晚辈之礼。”云寄桑微笑着,能在等渡船的时间里和一个这样可爱的少女聊天,也是一种享受。 少女眼中露出明显的怀疑之色,摇头道:“我不信。”也难怪,起霸山庄的庄主铁鸿来在江湖上声名显赫,门人弟子遍天下,要他执晚辈之礼的人物的确称得上凤毛麟角。云寄桑耸耸肩,道:“我师父可是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天文地理、阴阳五行、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而且胸藏十万甲兵,更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不信的?” “我怎么觉得像个卖大力丸的?” 云寄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女子声音自远处响起:“阿汀,你可不要胡说,你可知他的师父是谁?除了中原第一智者公申衡前辈,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人当得起刚才的那些话?”声音响在天边,收于咫尺。可见这发话之人轻功是如何的高妙。 少女先是一愣,随即高兴得大叫起来:“卓姐姐!你总算来啦!”云寄桑望向那发话的女子,只见她一袭白色襦裙,头上懒懒地绾了一个挑心髻,身负古剑,腰间挂了一青一黄两个酒葫芦,双眸带笑,飘飘然有出尘之态。他心头一颤,低下头去。暗想:终于又见到她了…… 少女亲热地投入白衣女子的怀中:“卓姐姐,你来晚了。” 她转瞬又想起了方才的话,秀目瞪得圆圆地道,“他真是公申前辈的弟子?卓姐姐你认识他啊?” “我自然认识,而且在这小子流鼻涕时就认识了。刚才路过岳阳时,听说有个云姓少年连着几天进赌场,将赢来的几万两银子救济了黄河灾民,又在地头蛇过山虎恼羞成怒前大输了一场,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后巧妙地脱身而去。便知道是我那可亲可爱的云师弟来了。我可说得对吗?”白衣女子望着那少年抿嘴一笑。 “云寄桑见过卓师姐。”云寄桑恭敬地给白衣女子施了一个师门大礼。白衣女子名叫卓安婕,师出静宗大成师太门下,与他的师门颇有渊源,在这个女剑手身上,他总是感到一种温和的压力,总是止不住地拘谨。 “你也是为了起霸山庄一事而来的吧。此事牵涉甚广,除了少林、峨眉、布衣丐帮这些名门大派外,玄幽堡、路洲薛家、雪雷帮的人也卷入了。这其间的隐情,着实不小。”卓安婕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是啊。‘寒露轻,起霸难,死香出,雌雄现’。”云寄桑缓缓道,“当这四句偈语出现后,家师曾叹:‘这四句话不知要在这八百里洞庭湖中,掀起多少血雨腥风’……” “卓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少女好奇地打断。卓安婕微微一笑:“看,我竟忘了介绍。我的这位小妹妹是骊府府宗李知秋的得意高徒——方慧汀,这次是我特意邀她来赴起霸山庄之约的。”云寄桑一愣,没想到她竟然是卓安婕邀来的。更加让他猜不透的是,这样凶险的事,为何要找这样一位不通世事的小妹妹来做帮手?卓安婕看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卓姐姐,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方慧汀缠着不放。“阿汀,这几个月来,你该听说过江湖上出现了雌雄香煞的事了吧?”卓安婕道。方慧汀点了点头:“嗯,听说他们两个来无影,去无踪,杀了很多人。连路洲薛家正要过门的媳妇儿都杀掉了,好可怜啊!” “可是至今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孔。”卓安婕目光中有些茫然,“上个月,起霸山庄的庄主铁鸿来接到了一张雌雄香煞发出的拜帖,上面就写着你云大哥刚刚说的那四句话。” 方慧汀惊讶地望了望云寄桑,又望了望卓安婕,有些害怕的样子:“那是不是说,雌雄香煞会在起霸山庄出现啊?”“正是如此,算上今天,三天后便是寒露。师父说过,要揭开雌雄香煞之谜,全在那时的起霸山庄之约。”云寄桑对师父公申衡一向是极有信心的。 卓安婕轻轻拍了拍方慧汀的肩膀:“别怕,卓姐姐保证那两个怪物不会伤到阿汀的。”方慧汀嗯了一声,又将头埋入她的怀里。云寄桑在一边看得直摇头。 第三节 三人聊着天,等着那该两个时辰就接一次人的渡船,可船一直没有踪影。云寄桑望了望天色,到树边折了一根笔直的柳枝,比了比长度后,插入地上,看着柳枝的阴影道:“再有一刻钟就到酉时,船该来了。” “那是什么?”方慧汀好奇地问。“那是日晷之术,以观影之法,测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准确时间……”卓安婕低声解释,话语未毕,她向着西北方向,含笑道,“看,又有人来了。” 果然,远远地走来三个人。当先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赤如血的黑衣大汉,背着把九环破山刀。左面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乞丐,虽然一身蓝衣褴褛不堪,却气宇不凡,双目如电,背负的青铜双锏颇为惹眼,浑身上下都透着精干之气。另外一个中年人看来已年过四十,面如古玉,长髯飘拂,头顶方帽,足蹬云履,飘飘然有出尘之态。他没带兵器,却提了一个檀木药箱,看起来倒像是一位走方郎中。 那黑衣大汉身材既高,步子便大,只几步便跨到了渡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大笑道:“哈!还没来船!老班这回可赶上了!”方慧汀瞪着一双秀目望着他,心道:“这个大个子又是什么人?”云寄桑和卓安婕早已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大汉见方慧汀那样盯着自己,便大声问:“小姑娘,你总是盯着我干吗?不认得本坞主吗?”方慧汀摇了摇头。那大汉把脸一沉,大声道:“你这个小姑娘,身在洞庭湖,连本坞主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可也太不把我们洞庭湖的好汉放在眼里了!”方慧汀听了,却不恼,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你是洞庭三十六坞的龙头坞主班戚虎!我说得对么?” 大汉咧开嘴轰雷般地大笑:“不错!正是本坞主!”随即又一瞪牛眼,问,“你们又是什么人?干吗也在这普陀渡等着?” 方慧汀看他凶巴巴的样子,缩到了卓安婕身后,探头撅嘴道:“这是我的好姐姐卓安婕,我……”“别月剑?”话未说完,那个中年乞丐突然失声打断道。那位郎中模样的男子虽然没有出声,却也露出震惊之色。班戚虎张大了嘴巴,望了卓安婕好一阵,才瞟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不知卓女侠大驾光临洞庭,可也是为了那件事么?” “不错。”卓安婕懒懒地道,“我们几个都是为了此事而来,班坞主呢?”“洞庭三十六坞和起霸山庄是老邻居了,遇到这样的事,班某自然要帮一把。洞庭湖的好汉,都是喝洞庭湖水长大的,讲的就是一个义气!”班戚虎一拍胸脯,大咧咧地道。 “这么说来,陆堂主和顾先生也是为助起霸而来?”卓安婕又转向另外两人。那精壮的中年乞丐拱手笑道:“真是难得,卓女侠竟也知道陆某微名。不错,铁庄主和我们布衣丐帮一向交好。陆边和顾先生正是奉帮主之命,来助起霸一臂之力。”那位顾先生也还了一礼,却还是没有出声。 卓安婕微笑道:“看来这次起霸之行,胜算又多了几分……”“喂,你知道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人么?”方慧汀在一边和云寄桑咬耳朵。云寄桑的耳朵被她的小嘴吹得又麻又痒,忙将头一偏:“这两个可不是家伙,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陆边是布衣丐帮的刑堂堂主,据说一身武功不在帮主之下。那个顾先生更不得了,他就是人称‘瘦壶公’的顾中南,不仅医术独步天下,而且武功高绝,是丐帮仅有的三位供奉之一。” “原来他就是‘瘦壶公’啊,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呢,听说他连死人都能医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方慧汀兴奋地道。“我不知道,要不你亲自试上一试。”云寄桑戏谑道。方慧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那边卓安婕已将云、方二人做了介绍。“眸燕”之名倒没有引起什么反应,待说出云寄桑的身份,顾中南竟一改方才的淡然,激动道:“原来是公申前辈的得意高徒!若云少侠他日回到师门,请转告公申前辈,十五年前襄阳的那张方子让顾中南受益终身,中南愿一生以师视先生。” “这么说来,顾先生与寄桑也该算是同门之谊了。”云寄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寄桑在树上睡觉,受了些风寒,不知师兄能否给点儿药,帮师弟我驱驱寒气?”大家听了他的话,忍不住都笑。 顾中南微微一笑,掏出一粒丸药递了过去:“吃了它,保你半月之内都不会着凉。”云寄桑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方慧汀见他脸皮这样厚,忍不住朝他吐了吐舌头。 卓安婕望着天边突然道:“各位,船来了……” 第一节 众人抬头望去,果见一叶扁舟正自天际驶来。远远地,舟中人已高声道:“诸位可是起霸山庄的客人么?”班戚虎忙打招呼:“正是,你不是老胡、胡总管么?” 这时船已近了,只见船头所立之人一身白色孝衣,修眉凤目,生得颇为秀气。面色虽然苍白,可是太阳穴高高凸出,分明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云寄桑对江湖知名之士颇为熟悉,但对这位总管却陌生得紧,正仔细看时,却听卓安婕在一边道:“这位胡总管表字靖庵,文武双全,可说是庄主铁鸿来的左膀右臂。起霸山庄能有今天的规模,此人居功至伟。” 说话间船已近岸,胡靖庵不等船靠岸,腾身而起,大鸟般跃过五丈余宽的水面,轻飘飘落到岸上。众人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中都是暗暗喝彩。 他甫一上岸,便团团抱拳见礼:“胡靖庵迎驾来迟,各位恕罪。”班戚虎咧着大嘴笑道:“不迟不迟,现在刚刚好是酉时,我们几位都是熟识了,”说着一指卓安婕,“这位姑娘就是……”“不劳坞主,‘别月剑’卓女侠鼎鼎大名,胡某怎会不知?”胡靖庵打断道。他深施一礼后,又转向方慧汀,“这位想必就是卓女侠的手帕交,‘骊府十三燕’中年纪最轻的‘眸燕’方慧汀方姑娘吧?胡靖庵有礼了……”方慧汀见有人听过自己的名号,一时间只顾开心,却忘了还礼。“至于这一位,如果我没猜错,想必就是天下第一智者公申先生的高徒,前些日子大闹岳阳的云寄桑云少侠了。”胡靖庵竟一口气道出了所有人。 云寄桑一愣,这胡靖庵人在庄内,却对外界事如此了然,看来卓师姐所言非虚,的确是个人物。这时,班戚虎插嘴道:“老胡,看你一身孝服,莫非庄上有人去世了?不知是何人故去?”胡靖庵一脸怅然:“正是敝庄庄主,铁鸿来……” 众人均一惊。这次来本为解起霸之难,没想到庄主却在寒露之前猝死!班戚虎性情急躁,抢着问道:“铁大胡子死了?老胡你可别开玩笑!”胡靖庵苦笑:“靖庵是拿庄主的生死来开玩笑的人吗?”陆边皱眉道:“铁庄主是怎么死的?事前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瞒陆堂主,铁庄主乃是三天前暴死于内宅,庄内的大夫说是旧疾复发、气血崩溃而死,但据靖庵判断,怕不是病死,而是遭人毒杀……” 陆边变色:“毒杀?什么毒?”“从庄主的尸体里并没有验出毒来,不过靖庵以为庄主内功深湛,虽然身有旧疾,可近些年他少在江湖走动,对于养生之道又甚是热衷,不会暴病而死……”胡靖庵沉吟道。 “胡总管,不知庄主死时面色如何?”顾中南突然问道。“这个么……”胡靖庵微微犹豫了一下,“庄主面色如常,神色安详,身体也十分松弛,可是双拳却不知何故,紧紧地握着,我曾经以为他拳中握着什么东西,可后来却发现空无一物……”顾中南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不知顾先生对于敝庄主之死有何高见?”胡靖庵抱拳相问。顾中南微微一笑:“这个,要看了铁庄主的尸身才能知道。” 云寄桑在一边静静地听他们对话,心中暗忖:铁鸿来在寒露将至、雌雄香煞临头时暴死,未免有些蹊跷。若真是遭人毒杀,则很有可能是凶手怕各路高手到来后,没有了杀铁鸿来的机会。这样说来,凶手不是也在起霸山庄中么?还是里面另有别的原因呢?他不觉抬头遥望洞庭湖。只见山峦突兀,渔帆点点,水天一色,鸥鹭翔飞。然而日落西沉,水雾茫茫之中,又透着无尽的诡秘。 方慧汀却没有这么多念头,她本来就和铁鸿来素昧平生,只是因为卓安婕邀请才来,转过头问道:“卓姐姐,那我们还要去起霸山庄么?”众人听了她的话,都是一愣。不错,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前来助铁鸿来一臂之力的。可现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必要去起霸山庄? 胡靖庵向所有人深施一礼:“各位,自雌雄香煞现世,所到之处必无活口。铁庄主虽然去世,可我们少庄主年幼,孤儿寡母逢此大难,又有遭煞之险,还请各位念在故旧之情上出手相助,只要熬过了寒露之期,各位要走要留,就悉听尊便了。” 众人彼此望望,没有再说什么,一一上了船。渡舟缓缓撑离了普陀渡,向洞庭湖深处漂去。 第二节 云寄桑盘膝坐在左舷侧,望着水天一色的浩瀚景象。他虽然身离众人,可船上的每个人的细微举动,甚至深水中鱼儿吐泡的声音也能一一化为具体的印象,传入他的心中。这是一种奇特心法,它有一个好听的名称——六灵暗识。 “老胡,你这船上有酒么?老班我在岳阳醉仙楼等顾先生和陆堂主,一直等到嗓子冒烟他们才来,结果一口酒也没来得及喝就往这普陀渡赶,现在酒虫都快造反啦!” 班戚虎的粗嗓门响了起来。 “班坞主,这可怨不得陆某,都怪我们的大神医忙着悬壶济世,把时间都记错了,我也是为等他才迟到。”陆边微笑着解释道。顾中南手捋须髯,但笑不语。 “哎呀,船上是没有酒的,坞主只好再忍忍吧。”胡靖庵歉然道。“胡总管,这些天来,你每次都是亲自来接客的么?”卓安婕忽问道。 听了这话,云寄桑心中一动。不错,作为起霸山庄的大总管,平日已绝少得闲,庄主去世的话,更是日理万机,怎会有空亲自来接客?卓师姐好细密的心思! “不瞒卓女侠,这次我亲自来普陀渡口,一方面是迎客,顾先生曾经数次救过我们大少奶奶的命,是我们起霸山庄的恩人;另一方面,是因为未时的渡舟迟迟不归,在下担心出了什么差池,忍不住来看看。” “哦?那胡总管找到那未时的渡舟了么?” “没有,按理说一个时辰前就应该到了庄内了,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卓安婕点了下头:“那这些日子庄内都来了哪些客人?”“这两天庄内已经到了不少高手,少林苦禅大师、辰州言家的高手言森、路洲薛家的少门主薛昊,还有洛阳大豪金大钟……”听到金大钟的名字,卓安婕突然道:“那胖子也来了?你可要小心你们庄里的酒窖才好。” “呵呵,想不到卓女侠和金员外竟然是故友,至于敝庄的酒窖么,所藏甚秘,卓女侠但请宽心。其余便是雪雷帮的任帮主夫妇……” “好家伙,连雷霆剑和雪兰玉女也被你请来了!铁鸿来真是好大的面子!”班戚虎咋舌道,“想必还有其他厉害角色吧?” “是,听说武当白蒲道长,玄幽堡主冷闰章也要赶来,差点儿忘了,我们庄主的至交好友、潇湘一鹤乔翼也赶到了。” “这位乔翼兄近年来声名鹊起,听说是三湘近十年来唯一配称大侠的高手。”说话的是卓安婕。“不错,乔大侠急公好义,三湘的百姓们,少有不受他恩情的,很多人家里都供了他的长生牌位。若非如此人物,我们庄主又怎肯引为平生至交呢?”胡靖庵又是一阵哈哈。“是么,那安婕倒要见识一下了。”卓安婕温和地说。 听她对这位潇湘一鹤如此推崇,云寄桑突然停止运功,同时心中一动,他知道自己是有些嫉妒了。他静静地注视着深沉的湖水,默默地问自己:为什么对卓安婕刚才那一句不经意的话感到妒忌?其实,早在自己还是一个孩童之时,便已暗暗喜欢上这位洒脱不群的师姐了吧…… 一片红叶被湖风吹着漂了过来,他顺手捞起来,托在掌心。枫叶是深红的,衬着他雪白的掌心,有些冷艳的味道。 “云大哥,你的手真秀气,倒有点儿像女孩子的手……”方慧汀在他沉思的当儿,靠近他身边,嘻笑着说。云寄桑猛地一下把手握了起来,随即微微一笑,又把手缓缓张开,轻轻吹了口气,那红叶被风卷着飞离了他的掌心,向远方飞去。 方慧汀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这孩子气的举动,突然嚷道:“云大哥,你看,你的手心被染红了!”云寄桑一看,自己的手心果然有一片淡淡的红印,他心中一动,突然举起手放在鼻端闻了闻,惊道:“有血腥气!”说着,他伸手朝水中一探,随即大声喝道:“水流东南……胡总管!” 人影一闪,胡靖庵已现身左舷:“什么事,云少侠?”“请将船驶向西北!”云寄桑表情凝重。“这是为何?”胡靖庵一脸讶然。 “云大哥发现西北方向漂来的一片红叶上沾有血迹。”方慧汀插嘴道。“云少侠是指……快!改舵西北!”胡靖庵也急了。“希望我猜错了。”云寄桑喃喃自语。行不多久,众人便望见一点帆影正孤零零地漂在水天的交界。没有人再说话,渡船沉默地破水前行。 离船还有近二十丈时,胡靖庵不安地道:“没错,那是我们庄内的渡舟。” 方慧汀突然皱鼻道:“这是什么味道啊,好怪。”即使她不说,众人也已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夹杂着腐臭的奇异香气,浓烈得让人有喘不过气来。 “红叶……”卓安婕轻声道。果然,那条渡舟在水面上静静地起伏着,舟上堆满了厚厚的一层红叶。让人惊心的是,一只穿着白袜云履的脚从红叶堆中怪异地伸了出来,那种僵硬的姿态布满死亡的气息。 第三节 微风拂过,不时有片片的红叶从船上飘落水面。而红叶上黏稠的鲜血不住溶入湖水中,将渡船方圆数丈内染成一片诡异的深红。整个痕迹自上方望去,便如同水面上绽放着的一朵巨大的山茶…… 云寄桑当先跃向对面的渡舟,胡靖庵紧随其后,陆边和顾中南对视一眼,也跃了过去。班戚虎虽然天生神力,轻功却并不擅长,只能在这边瞪着眼干着急。方慧汀刚想过去,却被一只手轻而有力地按住了肩膀。转头一看,却见卓安婕正轻轻地冲她摇头。 “卓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怎么这么多血啊,还有这个味道?”她急切地问。卓安婕眯起了长长的秀目,淡淡地道:“起煞了……” 整堆的红叶被扫到湖水里,鲜血沿着湖水泛开,水中那朵红色的山茶便也越开越大了。红叶下,是一堆残碎的尸体。拼认尸身的工作沉默地持续着。虽然陆边几人终日在凶险与血腥中打拼,但这种令人作呕的场面却还是第一次得见。 所有尸身的头颅都不见了,他们只有从兵器和服饰上进行辨认。这次遭了毒手的是玄幽堡的堡主冷闰章和武当白蒲道长。那几个船工自然也跟着遭了殃。 “没想到,冷堡主爱女才丧,大仇未报,他竟又……这雌雄香煞未免太狠,碎尸夺头,竟连船工也不放过,真真滥杀。”陆边道。 云寄桑右手的拇指轻轻地搓着中指,这是他深思时的习惯动作:“说起来,虽然最近雌雄香煞横行江湖,行为令人发指,可是却从没有什么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唯一的活口也被刺瞎了双目,只说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如此说来,未必就是雌雄香煞喜欢滥杀……应该是他们根本不想让别人见到他们的真容。” “云少侠高见!其实胡某也一直在怀疑,为何一下凭空出现两个这样可怕的煞星!仔细想来,十之八九是江湖成名高手改扮。”胡靖庵点头附和。“还有这些红叶,为什么凶手杀了人,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将这许多的红叶堆在这些尸体上?而前几次行凶时,则没有如此……”云寄桑沉吟着,忽又道,“胡总管,你久居于此,可知这种红叶附近何处有生长?” 胡靖庵道:“云少侠果然机敏!这种红叶我们这里叫醉云枫,多生在洞庭南岸。至于这北岸,附近只有普陀渡西二十里处的皋禽湾有生长。”“皋禽湾?”云寄桑喃喃自语,“为什么渡舟会到那里去呢?难道是凶手杀了人后又驾船到皋禽湾,堆好红叶后让船顺风离开?那他又为什么到那里去?” “即使顺风,由皋禽湾到这里也要半个时辰,加上普陀渡到皋禽湾的时间,恐怕冷堡主他们是在一个时辰前被杀害的。”顾中南道。 “一个时辰,”云寄桑搓中指的动作放慢了,“从这里到起霸山庄还要多久?”“轻舟的话,半个时辰即可,云少侠,你是说……”胡靖庵变色。“雌雄香煞既然是针对铁庄主而来,想必不会杀了这几个人便轻易退走。”云寄桑轻叹。 “转舵!全速回庄!”胡靖庵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泛黄的白帆被风吹得满满的,船头在湖水中分开箭镞形的纹路,划出了一条通向起霸山庄的笔直痕迹。不到一刻钟,起霸山庄便已遥遥在望。 这是城陵矶港附近的一座小岛,正位于洞庭湖与长江的交界处,岛的南侧水势平缓,鸥鹭翔集,北侧的江水入湖处却水流湍急,暗潮汹涌。云寄桑等人的船自岛的西侧行来,正见到这一正一奇的壮丽景观。“好!贵庄北望洞庭,南临大江,虎踞鹰扬,气度雄壮,果然不愧了这起霸之名。”云寄桑由衷地赞叹道。 这赞誉换了平时胡靖庵也许会欣然而笑,可此刻他却有些心神不属。雌雄香煞不会已然到了山庄吧,那个人此时还安全吗? 云寄桑举目望向这名满三湘的武林重地,只见整个岛方圆不过十里左右,地势南低北高,最北端便是一座陡峭的悬崖,长江与洞庭之水便交汇在这崖下。崖下暗石嶙峋,水波激荡处,声震如雷。岛的南侧则郁郁葱葱地生满了树木,隐隐地,林子的缝隙中露出了几角红砖碧瓦,显然,那里正是山庄的大宅所在。但真正吸引了云寄桑目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些生在岸边的血海一样的枫林。那种触目惊心的红色让他的眼前又闪过刚才水中那朵巨大的茶花…… “啊!有船遇险了!”方慧汀突然嚷道。众人都抬头望去,果然,岛北悬崖下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巨浪间起伏。此时北风大作,大浪不断将遇难的小船向崖下的乱礁堆里推去。 “哎呀,那个驾船的姑娘力气不够,舵有些把不住了!”方慧汀望着黑点又道。云寄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力已称得出众,但距离如此之远,他虽然运足了功力,也看不清那浪尖上小小的黑点。而方慧汀竟然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姑娘,可见她的目力有多强,果然不愧这“眸燕”的称号。 “胡总管,我们的船能驶过去么?”卓安婕突然问道。“能是能,不过距离这么远,等我们赶到了,怕也……”胡靖庵没有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那就是已经赶不及救人了。 “云大哥,你想想办法,救救那个姑娘吧!”方慧汀急道。云寄桑默默地摇了摇头,两船间的距离实在太远,他纵有千条妙计,也是无能为力。一个巨浪打过,黑色的小点已经在水面上消失不见。众人齐声惊叫,方慧汀忍不住闭上了秀目。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自崖上响起。一个淡淡的灰影自三十余丈高的崖上一跃而下,身形如雁,轻盈地在空中翱翔出十余丈后,准确地扎入到黑点消失的地方。 第一节 众人见了,齐声大叫。卓安婕断然道:“快!我们赶过去救人!”班戚虎甩掉外衣,赶开梢公,亲自操浆,胡靖庵则上前把舵,奋力向崖下划去。这两人对洞庭水势均无比熟悉,合力之下,不到一刻钟,便已划到崖下不远处。 水势颇急,船的颠簸也越来越重。胡靖庵勉力稳着舵,大声道:“各位留神,我们得赶紧找到他们,否则我们自己也会陷入险境!” 不用他多说,众人都已注视浪礁之间,不住搜寻。不过这崖下的水雾实在太大,身处其间倒不如远处看得清楚。胡靖庵熟悉这里的水势,知道马上又会有更大的急流出现,正焦虑时,就听方慧汀道:“找到了!在左前方三十丈的礁石处!” 班戚虎大吼一声,双臂肌肉凸起,运力一撑,快船箭也似的划出数丈。如是几次,便到了方慧汀所言之处。果然,蒙眬的水气中,一男一女正靠在礁石上,苦苦抵受着激扬的巨浪。 云寄桑解下腰带浸湿,内力到处,整条腰带抖得笔直,向礁石边的二人抖去,叫道:“快抓住。”只听水雾中那男子赞道:“小兄弟好深厚的内力!”说着抓住腰带轻轻一振,两个人便从水中升起数尺,他又伸足在礁石上一点,带着怀中女子高高飞起,轻飘飘地落在船头。 云寄桑定神望去,只见这人三十出头模样,身材挺拔,颏下微髯,目光深邃,面带沧桑之色,虽是布衣芒鞋,可他一到船上,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寄桑正想出言赞他救人之事,就听他对胡靖庵道:“靖庵兄,哑妹只是喝了些水,又受了惊吓,没有大碍,别忘了回去给她喝碗姜汤,免得着凉。”说着,将怀中的女子放了下来。 胡靖庵一边操舵离开,一边摇头苦笑道:“真是吓死胡某了,刚才看身形便知道是你,乔兄,何苦为一个下人冒生命之险?”那汉子微笑道:“在乔某眼中,世人本无贵贱之分。”班戚虎一竖大拇指:“老乔,真有你的!” 云寄桑听到二人的称呼,便已知道此人是谁,心下暗叹。果然,就听卓安婕和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名满三湘的潇湘一鹤,乔翼乔大侠?”只听那汉子从容道:“不敢,正是乔翼。” 云寄桑不想和其他人一样上前和乔翼寒暄,便望向甲板上的那个少女。她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很清秀,双手则略显粗糙,是那种洞庭湖上平凡的渔家女子。云寄桑见她的胸口仍在微微起伏,知道她已无大碍。正在这时,那少女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她蒙眬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游走,当她看到云寄桑正盯着自己时,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双手无力地抬起,缓缓伸出食指指向侧方,然后双手握拳,右拳打一下左拳,左拳不动,右拳向上翻开手掌。目光中尽是询问之意。 云寄桑一愣,想起刚才乔翼称她哑妹,心下了然,面带微笑,右手伸出拇指轻轻绕了一圈。哑妹的脸上露出欣慰之意,缓缓闭上了双眼。 “云大哥,你在做什么呀?”方慧汀在他耳边悄声问。“我在打手语,告诉她乔大侠已经平安。这位姑娘是个聋哑人。”他尽量低声地回答。“啊,她真可怜……刚才的浪真吓人,云大哥,我差一点以为我们的船就要翻了呢!”方慧汀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不会的,你看到船头那‘起霸’二字了么?这船定是起霸山庄铁庄主所督造的。当年铁庄主助戚大帅平定倭寇,设计出的船体坚固,转向灵活,屡立奇功。咱们这艘船既是铁庄主的船,这洞庭湖的小小风浪又怎么奈何得了?”云寄桑宽慰她道。 第二节 渡船终于靠岸了,几个男女正等在那里。 “阿弥陀佛!乔施主吉人天相,平安归来,老衲不胜之喜!”一个身披棕色袈裟,年过半百的老僧高宣佛号。虽然口中说不胜之喜,脸上却双眉紧锁,一脸苦相,耳朵上挂着一对沉甸甸的金环,将耳垂拉得长长的,平添了几分佛气。不用说,那自然是少林的苦禅大师了。 他身边一个身着锦服、抱着一个酒坛子的胖子咧嘴笑道:“我说老秃,你就别一口一个喜字了,看看你眼角眉梢的那股子风情,不是糟践人么?” 方慧汀听了这话,忍不住抿嘴一笑。懒洋洋的女音却自她耳边响起:“我说胖子,几年不见,你这张肥嘴可是越发的阴毒了。” 这人既和卓安婕相识,定是那位洛阳大豪金大钟了。这个酒徒和卓安婕相识多年,同是酒中知己。只是没想到这以豪爽闻名天下的洛阳大豪竟然会是如此口舌刁毒之人。 金大钟一见卓安婕,顿时大喜,浑身肥肉都笑得颤了起来:“哈!是小卓!好久没和你斗酒了,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喝两杯。这起霸山庄里别的没有,好酒倒着实不少。” “你少丢人现眼了,可别两杯酒下肚,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卓安婕笑道,轻轻一纵,上了岸。“你什么时候见胖子喝酒,误过正事儿?况且还有两位雪雷帮的大高手在这里,别说是雌雄香煞,就是整窝的香煞都到了起霸山庄,也叫他们有来无回!”说着,他挤着眼睛朝一边努了努嘴。 那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身着蓝色长袍,容貌平庸,神情木讷,除了胁下那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别无显眼之处。女的却雪肤冰肌,明艳不可方物。尤其是顾盼间微笑时的风姿,更是动人心魄。 方慧汀定定地望着这对夫妇,眼中露出倾慕的神色。云寄桑望着他们,心想:他们一定就是任自凝和容小盈了,难怪阿汀用这种眼神看他们。想必每个人都希望像他们一样,能够拥有那样惊天动地的爱情吧—— 雷霆剑和雪兰玉女的相爱,本就是江湖少年男女最憧憬的情缘。容小盈为了要嫁给任自凝,违抗父命,先后三次出逃,最后竟绝食半月,以死相逼。后来她被其父封住穴道强行送去成亲,当时还是默默无名的任自凝单人支剑闯入礼堂,怒斗包括容父在内的十余名高手,重伤之下,终于救走心上人。后来两人相伴,游剑千里。一边行侠,一边逃避容家的追杀。历经几番坎坷,创立了雪雷帮。在轩辕台试剑大会上,任自凝更以一剑服群雄,夺得剑豪称号,在数千江湖英雄的见证下与容小盈结为夫妇。 不过,云寄桑最注意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站在这些人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少年。他仿佛是特意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众人彼此都在亲热地攀谈,独有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洞庭湖,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那孤傲之气,连十丈之外的云寄桑也可以轻易感受到。 “路洲薛昊!”云寄桑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不易察觉地笑了。他认识这个年轻人,一年前,他刚出道的时候,在长安城内刚好碰到这个冷傲的少年。当时薛昊为了一个被踏伤的小乞丐,削掉了纵马的武林名门西门家长公子西门朗的双耳。云寄桑并不赞同他这种狠辣的惩罚方式,但对他不畏豪强,为弱者抱不平的风骨则十分欣赏。事后,薛昊遭西门家追杀,是他从中巧妙周旋,化解了这段仇怨。两人也由此相识。 不经意地,薛昊的目光转向登岸的人。当他看到云寄桑时,双眉一扬,目光中露出一丝暖意。就他的个性来讲,已经极为难得。 胡靖庵在前引路,众人踏着浓浓的暮色向山庄走去。 整个起霸山庄围绕岛中一个小湖建成。规模并不宏伟,亭台楼阁均设计得小巧精致,古意盎然。屋宇间遍植榆、桑以及枇杷、橙、石榴等果树。云寄桑一向爱树,见了这许多树木,心情不由为之一振。方慧汀眼尖,看他脸色,问道:“云大哥,你喜欢这山庄?” 云寄桑欣然道:“不错,这山庄内的木石构造极为精致合理,深合《画论》中所说的‘先立宾主之位,次定远近之形’的道理。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方慧汀喃喃道:“这么漂亮的庄子,也不知道是谁设计出来的,要是能请他到骊府去就好了。” 胡靖庵回头笑道:“这可要让姑娘失望了,这庄子么,是我们的少夫人设计的。四年前庄主大兴土木,翻修了整个山庄。山庄中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全部都是少夫人亲自构思绘图,山庄格局也就大变。当时所有的工匠师傅见了,没有不赞不绝口的。只可惜大少爷英年早逝,这些年可苦了她了……” 顾中南突然插口道:“少夫人的病近来好些了么?”胡靖庵道:“服了顾先生的药,好多了,只是半夜还常咳嗽。”顾中南点了点头,不再言他。 云寄桑没想到铁鸿来的长子竟然早丧,心中微感诧异,随即又不禁为这位多才多艺的少夫人暗暗叹息。卓安婕慢慢解下黄色葫芦,拔开塞子,痛饮了一口,然后举袖抹去唇边酒渍。云寄桑看她目中微露黯然之色,却不知她想起了什么。 说话间已到了主宅,这一次却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家奴在大门前候着。班戚虎纳闷道:“我说老胡,这庄子里的人怎么好像少了?”“不错,现在庄子里的人手比平时要少了七成,除了一些精干的老人,大都随二公子去武昌避难去了。”胡靖庵淡淡道,伸手向内一引,“请,少夫人正在恭候各位大驾。”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二公子竟然临危避走,这偌大的起霸山庄现在竟然由一个女子当家作主了。 乔翼见众人神色古怪,洒然一笑,领先而行。云寄桑和卓安婕走在最后,他见卓安婕神色镇定,便低声问道:“师姐,你知道这位少夫人的来历么?”卓安婕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对所有女人的事都这么有兴致么?”说完,不再理睬他,径自走进去了。 云寄桑微微一愣,不知这位一向平和的师姐为何忽出如此辛辣之言。他一个人慢慢地走进客厅,这时众人都已坐好,他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正觉尴尬时,任自凝自身后拉出一张椅子,摆在了身边。他忙过去坐下,点头向任自凝致谢。任自凝报以木讷的一笑。云寄桑知道这位雪雷帮的帮主一向不擅言辞,也不以为意,很快地扫视了一圈。厅内只有两个人未曾见过。一位是三十余岁的少妇,身着重孝,容貌清秀,只是脸色带着种病态的苍白。此刻她正坐在主位上,听着胡靖庵一一介绍众人的身份。 另外一人身披黑袍,他的全身,包括手、脸都藏在黑袍的阴影中,看不清真实面容,整个人透出一丝阴森诡异的气息。云寄桑正在猜想这人的身份时,胡靖庵正好介绍到他:“各位,这位便是辰州言家的护法高手言森,他也是应庄主之邀而来的。” 众人听了,神色都是一凛。辰州言家以赶尸起家,所擅长的僵尸功是武林中最诡异的武功之一。不过言家弟子一向行踪诡秘,不知如何与铁鸿来攀上了交情?言森见介绍到了自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言语。 第三节 转眼间众人寒暄已毕,静默了片刻,少夫人才低声道:“家翁新丧,未亡人心中不安,加之偶感风寒,旧恙之下,身体不适。庄子里的事还是胡总管来操办吧。”说完,缓缓起身,走到顾中南面前,福了一福道,“多谢先生上次的再生之德。”然后在丫鬟的陪伴下,自进了后堂。 见这情景,众人又是一愣。胡靖庵拱手苦笑:“少夫人一向不喜见客,礼数不周之处,各位见谅。”容小盈浅笑道:“这是什么话,胡总管你太多虑了。”她不仅貌美如花,连声音也甚是明爽动人。 胡靖庵神色一松:“如此靖庵就放心了。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各位,刚才我去接卓女侠他们时,已经发现了本庄失踪的渡船。冷堡主和白蒲道长都已遭人碎尸夺头,双双遇害,雌雄香煞只怕已经到了。” 大厅内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乔翼沉声道:“这雌雄香煞究竟和冷堡主他们有何深仇大恨,竟然作出此等惨无人道之事?”“不止是冷堡主,似乎所有遭他们杀害的武林中人个个都是如此下场。”陆边在一边道。 云寄桑望向胡靖庵:“胡总管,你知道自从雌雄香煞出现江湖来,遇害的都是什么人?”胡靖庵答道:“这个么,除了冷堡主的爱女和一些手下外,还有武当的几位俗家弟子,此外,苦禅大师的爱徒也遇害了。还有什么人,我也不清楚了。” “还有我的干儿子!奶奶的狗屁雌雄香煞,要是让老子逮住,一定剥光了他们装在笼子里游街三日!”金大钟嚷道。卓安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云寄桑心中黯然,这位师姐对他从来没有这种亲昵的神情,总是和他若即若离地保持着距离。“云少侠,刚才你问胡总管的问题,不知有何深意?”容小盈轻快的声音将云寄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啊……是这样,我在猜想凶手的目的。各位不知注意没有,凶手有意挑选冷堡主他们的亲友和门人弟子来行凶,然后再向铁庄主投帖,好将他要杀之人引到起霸山庄来。” 此话一出,厅内人人变色。 “雌雄香煞如果要杀我们,分开下手不是容易得多?”陆边变色道。云寄桑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原因不外乎几个。一,他要杀之人所在的门派实力雄厚,他难以下手。像白蒲道长,终日在武当解剑岩和武当七老修剑。要杀他只能上武当山去,那就要冒极大的风险。其二,他要杀的人行踪不定,难以找到。其三,起霸山庄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云少侠所谓特别的意义,所指为何?”胡靖庵惊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这里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也许藏着什么特别之物,也许……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非常地熟悉……” “当啷!”班戚虎的手微微一颤,茶盏的杯盖发出轻响。静默了一阵,胡靖庵强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就请各位早些安歇。” 众人纷纷起身,云寄桑出了大厅,放眼望去,只见整个起霸山庄不知何时已经笼罩在沉沉的夜雾中。腾起的雾气扑面而来,转眼间便将他的脸打湿了。“胡总管,山庄内总是起这样的雾么?”他问道。“不是,但寒露这几天的夜间和黎明却一向雾气浓重。要是到了寒露,一丈之外,就是举着火把,也不能见人。”胡靖庵解释道。 突然,云寄桑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高大身影离开众人,向岛北断崖方向行去。“那不是苦禅大师么?他怎么一个人走了?”他诧异地道。 “大师和我们庄主是生前至交,这是要到断崖上的灵堂里为庄主颂经,超度庄主的英灵。” “是这样。”云寄桑轻轻嘘了一口气,望着众人的身影一一在浓浓的雾气中隐没。一阵急风吹来,他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胡靖庵抬头望着沉沉的天色,喃喃道:“今夜只怕风雨不小……” “南无阿弥多婆夜……”呢喃的往生咒在昏黄的灵堂中低低地回响着。摇曳的烛光中,苦禅大师双手拨动长长的念珠,双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低沉的咒语。巨大的黑色棺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雪白的纱缦在夜风凄厉吹拂下狂舞着,仿佛被这佛咒注入了灵气,活了过来。 风声越来越急,颂经声却越来越小。终于,苦禅大师停了下来,慢步来到棺椁边,喃喃道:“善哉,善哉,铁施主,你不知道老衲多羡慕你,你终于从当年的那场冤孽中解脱出去了,而老衲我,唉……” 这一瞬间,他苍老的面庞显得那样的阴郁而无助。隐约地,呼啸的夜风夹杂几声女子的轻笑掠过。苦禅猛地转身:“什么人!”没有动静。苦禅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突然,一阵浓郁的香气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腐臭味道在灵堂内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他的身子晃了晃。“红叶树,杜鹃鸟,罗衫凌乱了。相思花,薄命草,明朝再相邀……”缥缈的歌声如泣如诉,在浓浓的夜雾中出没。 “你……你……”苦禅大师面无人色地颤抖着,语不成声,“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死了……”“青湳,青湳,他说你死了呢……”那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声音,“真是好笑,你怎么会死呢,你是永远不会死的……” 突然间,一道闪电画过天际,照亮了苦禅大师恐惧的眼神。霹雳般的雷声中,一只涂着厚厚脂粉的手轻轻推开了灵堂的雕花菱门……“哗啦”一声,苦禅大师手中的念珠雨一般撒落满地。 第一节 等云寄桑醒来,窗外已是天色微明。晚上他其实睡得极不安宁,不知为什么,自从登上这山庄的第一步起,他便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不安。似乎每个人都抱着某个目的来到这里,一种难言的诡秘气息正笼罩着整个山庄。 推开窗子,清新的晨雾扑面而来。他长长伸了个懒腰,看看天色,应该是卯正。想了想,便出屋向庄北走去。转过几个屋子,踏上了一条青石小道,向蒙眬的晨雾深处行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听到前面有谈笑声隐约传来,好奇之下,循声而去。却见不远的树阴下,顾中南和方慧汀这一老一少,正弯着腰,在地上起劲地捡着什么。 他摇了摇头,看着这一对老少,微笑着走了过去。两个人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他,都有些不好意思。“是云贤弟啊,方姑娘是在帮我采草药。”顾中南解释道。 方慧汀兴奋地道:“是啊,云大哥,我们采了不少草药呢,你看,这是红马桑,这个是墨香,这个是铁梳子,好玩吧?这个更有趣,叫露水一颗珠……”看着顾中南在一边捻须微笑,便知道这个可爱的女孩着实跟他学了不少东西。 “你们采了多久了?”他问方慧汀道。“大半个时辰了,看,有这么多!”她夸张地举起一只装得满满的大箩筐。 云寄桑忍住笑,又问顾中南:“起霸山庄盛产草药么?”“那倒不是,这些草药,大都是我让铁庄主种的。”看着云寄桑诧异的样子,顾中南解释道,“少夫人的病经常会需要新采的草药,所以我才让铁庄主在这庄内遍植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那也不用顾先生亲自来采药么,让庄里的人做好了。”云寄桑笑道。“寄桑此言差矣,采药可不是小道,有些中草药,如铃兰,不可过量采集,久贮便易失效。采集地上部分要注意留根,一般要采大留小,采密留稀,如此种种,那些外行人如何晓得。装错了药……”他平时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一谈起中药来,顿时滔滔不绝。云寄桑忙岔开话题道:“寄桑知道了,我看你们继续采吧,我到别处转转。” “我们正好采得差不多了。对了,顾先生说要去庄北崖上采一种红芽草,最是好看不过,你陪我们去好了。” 方慧汀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就向庄北走去。被她柔软的小手这样拉着,云寄桑颇为尴尬。但看着她漫无心机的样子,反觉得这样挣开反倒落了痕迹,无奈下只得由她去了。顾中南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提起药箱跟在了后面。 没走几步,正撞见卓安婕背着长剑,提着酒葫芦,懒洋洋地从迎面的雾气中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唇边泛出一抹笑意。 云寄桑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撞到她,望了望方慧汀拉着自己的手,心中暗惊,忙道:“师姐。”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慧汀已经在一边叫道:“卓姐姐,你也陪阿汀去崖上采药吧?我和云大哥都去,还有顾先生。”卓安婕摇头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说着举起葫芦喝了一口。 “卓姑娘,清晨饮酒,伤心败血,实乃大害啊。”顾中南忍不住道。“多谢顾先生提点,安婕知道了。”卓安婕嫣然一笑,转身去了。 云寄桑暗暗摇头,心知这位师姐决不会把顾中南的话放在心上。果然,卓安婕才走出几步,便举起葫芦又是一口。顾中南叹了口气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啊。”一边摇头,一边向前走去。想是被卓安婕的行径气到了,他步子迈得飞快。云寄桑和方慧汀带着偌大的一个箩筐,渐渐地有些跟不上他,一会儿工夫,便落下了百丈之遥。 转过一个山坳,那道高耸的悬崖便在眼前了,一条曲折的小径依着山势通向崖顶。一座雕梁画栋、颇具气势的庙宇在崖上巍然耸立,想必便是停放铁鸿来棺椁的宗庙了。 忽然,顾中南停了脚步,然后弯下腰去,从地上的草丛中拾起了一样东西。“顾先生又找到草药啦!”方慧汀喜道。但云寄桑却发现顾中南的背影在微微颤抖,他大声道:“顾先生,怎么啦?” 顾中南没有回答,双臂一振,突然纵身向崖上飞去。就在他刚刚落地之时,云寄桑突然隐约听到悬崖之下传来落水声。这声音夹杂在水浪之中,十分微弱,若非他的六灵暗识已颇具火候,只怕都听不到。他微微一愣,紧接着又听到一声落水声,这一次要清晰多了。再仔细听时,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阿汀,你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他不由得问道。方慧汀使劲摇了摇头。这时,顾中南已经飞身到了崖顶,他的身子就猛然立在那里,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云寄桑和方慧汀这时已看出事情不对,展开身法,向崖上奔去。一到崖顶,顿时呆了—— 宗庙的大门前,堆着一堆厚厚的红叶,殷红的鲜血正从红叶中向四周漫延。虽然看不见红叶中到底埋藏着什么,但是他们却都已经猜到。因为顾中南手中拿着的,正是一只巨大的金色耳环。 方慧汀啊的一声,不敢再看,转身扑到云寄桑怀里。云寄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汀别怕,你赶紧到庄内叫大家都过来,我和顾先生在这里等你。”方慧汀娇小的身躯轻轻颤抖,但还是点了点头,展开轻功去了。 第二节 云寄桑俯下身去,轻轻拨开红叶。绚烂的红叶中,破碎的肢体暴露了出来。他只觉一阵作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定神望去。 “这尸体上尸斑未现,苦禅大师应该遇害不久。尸身血液色泽鲜红,且没有凝固迹象。依我看,应该是半个时辰之内遇害的。”顾中南轻声道。云寄桑抬眼看了看:“没有脚印。”顾中南向四周望去,昨夜风雨甚大,四周一片泥泞,但这堆红叶周围却一个脚印都没有:“看来这凶手轻功好得很。” “未必,顾先生,这个悬崖只有一条小路通上来,但我们上山时,也没看到任何脚印。”云寄桑捻着右手中指,思索道。“昨夜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他猛又问道。 “这个,似乎是寅时过后吧,我出来遇到方姑娘时,雨已经停了,难道凶手的脚印被雨冲掉了?可、可他应该是在一个时辰内杀的人啊。” “有血迹!”云寄桑猛站起身,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向悬崖边走去。血迹断断续续地一直延续到悬崖边缘,在那里消失。 从悬崖向下望去,陡峭而黝黑的绝壁笔直地下延,浸没在青色的湖水中。白色的浪花拍打着崖下的乱石,粉碎的声音凄恻而绝望,好似无数冤魂的和声。云寄桑看了一会儿,竟然觉得脑中有晕眩之感。这悬崖甚是陡峭,即使是高手,也攀登不易。他问道:“顾先生,你刚才上崖时,是否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顾中南皱了皱眉:“没有,我捡起大师的耳环,惊急之下,拼命向崖上赶去。并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云寄桑点了点头。崖下水浪声极大,若非他的六灵暗识已颇具火候,只怕也是什么都听不到。 这时,想是方慧汀已经传到了消息,几条身影已经迅疾地奔了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乔翼,他的轻功远超众人,领先了十丈左右。胡靖庵紧随其后,再后面是陆边、薛昊、班戚虎和言森。任自凝和容小盈并肩随后而行,最后则是步履悠然的卓安婕和紧偎在她身边的方慧汀。 “苦禅大师遇害了?”乔翼上崖后的第一句话就问。云寄桑点了点头,指了指地上的红叶尸堆。乔翼俯下身去查看。 胡靖庵却奔到他身边,急问道:“我们庄主的灵柩怎么样?”云寄桑摇了摇头:“我和顾先生还没有进灵堂查看。”胡靖庵不等他说完,已经向灵堂飞身跃去。云寄桑忙跟着他奔了过去。 一进灵堂,他们两个顿时呆住了。只见棺椁的盖子早已打开,棺内已经是空空如也。一边的墙壁上,龙飞凤舞地用鲜血写着十二个大字——寒露轻,起霸难,死香出,雌雄现。胡靖庵飞身跃到棺椁前,颤声道:“庄主、庄主的尸体不见了……他们把尸体盗走了……” 跟着进来的是陆边,他吸了吸鼻子,皱眉道:“灵堂里的味道……没错,和船上的一样。”云寄桑缓步走到墙壁前,细细看那字体。那些字的笔画甚是凌厉,书写的分合间却甚是怪异,一字之间,粗细、力道竟然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仿佛是两个人所书。 他又向四周扫视一眼,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串已经断了的念珠。那上面只有三颗珠子还留着,其余的则散落满地。他想了想,将念珠揣入怀中。 这时,其他人也都走了进来。他微合双眼,六灵暗识立时一一纳入周遭的一切反应,就如同天空的浮云在深潭中投下它们清澈的倒影。 班戚虎表情诧异,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不明所以;顾中南在轻声安慰着显然受到了惊吓的方慧汀;任自凝本能地望向自己的爱妻,容小盈却只是双眉轻皱,缓缓摇了摇头;薛昊冷冷地看着那十二个字,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乔翼则站在原地,抬头仔细地打量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卓安婕不动声色;金大钟咧着嘴,喃喃咒骂着什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又有一个人进来了。他的反应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云寄桑的心神一转,六灵暗识紧紧锁住那人。没错,那人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不同,但他的血液流动和心跳都加快了。云寄桑转过身去,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黑袍正在穿越灵堂的晨风中微微扬起——言森? 第三节 苦禅大师无头的遗体在胡靖庵的主持下和冷闰章、白蒲道长一起火化了。三个死者的骨灰被装入白瓷坛子,准备事后送回他们所在的门派。本来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转眼间便化成了沉沉灰烬,此中情怀,让目睹的众人黯然不已。 诸事已毕后,天色已近正午。众人毫无胃口地用过膳,胡靖庵正色道:“各位,从现在开始,请不要远离山庄范围,最好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以免被凶手趁隙偷袭……”“我说老胡,咱们到你这庄子里来可不是坐大牢的,要是这么着,我干脆拍屁股走人。”打断话头的自然是班戚虎。 云寄桑突然道:“胡总管不必多虑,那凶手的武功未必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高。” 众人一愣时,他又掏出了那串残余的念珠,“这是苦禅大师的念珠,从断痕看,并非遭凶手斩断,而是被捏断的。而捏断念珠的人,极有可能是苦禅大师自己。他既然会捏断念珠,必定是见到了令他极为惊诧恐惧的事情才会如此,这说明他很可能已经见到了凶手。可灵堂内依然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甚至连血迹都没有。这说明凶手是制服苦禅大师后将他从容带至灵堂外行凶的。各位想,凶手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说着,他定定地望着众人。 “莫非苦禅大师中了凶手的什么暗算?”容小盈突然道。“任夫人说得没错,苦禅大师正是中了凶手的暗算。”云寄桑点头道,“而唯一能无声无息制服这位少林高僧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毒。” “是不是就是我们闻到的那种难闻的香气?”方慧汀问道。 “不,别忘了,我们也闻到过那种香气,却一点事都没有。所以凶手所用的,应该是另外的毒物。一直以来,凶手作案之处,都会留下这种气味,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就因为如此,也种下了这种香气没有毒的暗示。所以苦禅大师才未作防备。如果凶手在这种浓香的掩护下施放另外无色无味的毒,就非常容易得手了……” “不错!正是如此!”乔翼也一拍桌子道,“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么冷堡主和白蒲道长也是中毒后才遇害的么?可是冷堡主和白蒲道长是在船上遇害的。船上和屋内不同,湖面开阔,水汽浓重,而且风势极大,使用毒香是很难奏效的。”陆边若有所思地道。 “这就是另外一点头绪了。我们上船时,白蒲道长的太清剑还在鞘中,以此判断,凶手应该是在突然间偷袭得手的,否则以他们二人的武功,断不会一点反抗的迹象都没有便被凶手杀掉。” “既然是偷袭,能让冷堡主和白蒲道长全无防备的,就必定是他们极为熟悉之人……”说着,云寄桑慢慢扫视了众人一眼,“所以,各位,我们还是听从胡总管的安排,不要私自行动为宜。”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反驳了。因为云寄桑分明是在暗示凶手很可能就是众人之一,而且他的推论极有道理,一时间大厅内人人噤声。 门外忽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谁?”云寄桑问道。“云大哥,是我,阿汀。”一个轻柔好听的声音回答道。当身着浅蓝色劲装的方慧汀进了屋后,却不说话了,云寄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找她作甚。好半晌,她才低声低气地道:“……云大哥,你觉得刚才午饭好吃么?”云寄桑一愣。 “那只酒酿鸭子我觉得不错,烧得很嫩,还有莲藕粥也很好喝……刚才洗澡时我遇到任夫人了,她身上有只荷包,上面绣着一只红嘴绿羽毛的小鸟,真好看……陆堂主还和我说,等离开这里,一定带我去君山好好玩一次……” 听着她这样漫无边际地闲扯,云寄桑猛然醒悟到什么,轻轻扳过方慧汀的肩膀,试探着问:“阿汀,你是不是害怕啦?”方慧汀秀目中慢慢蓄满泪水,就那样望了他一阵,猛地扑到他怀里:“云大哥,阿汀害怕极啦,阿汀想骊府,想回家。” 云寄桑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我保证,一定抓到雌雄香煞,到时候就让阿汀用墨汁在他们的脸上画黑眼圈……”方慧汀终于被他逗乐了:“人家才不会呢,他们的味道难闻死了。”云寄桑对方慧汀不去找卓安婕而来找自己而感到奇怪,便问道:“你卓姐姐呢?” “不知道,我去找她,可她不在……” 云寄桑暗暗皱眉,这个时候,卓安婕居然还四处乱逛,实在太危险了:“那我们一起去找你卓姐姐,好不好?”方慧汀乖乖地点了点头。 “阿汀,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卓姐姐要带你来这里?”云寄桑随口问道,他对卓安婕此举始终不能释然。“因为阿汀的眼睛好啊,离我多远的东西都能看清楚,而且只要是我看到过的东西,就不会忘记。”方慧汀认真地道。“哦,阿汀这么厉害啊……” 一出房门,云寄桑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金色的斜阳正向水面沉坠,凋零的红叶随着秋风缓缓飞舞,满目苍凉,尽是萧瑟之意。起霸山庄一座座精巧的亭台楼阁在这夕阳中也显得暗淡了起来,仿佛在倾吐着莫名的伤感。 第一节 面对着这样的景致,方慧汀和云寄桑两个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只是默默地走着。走不多远,迎面碰上了任自凝和容小盈夫妇两个。 任自凝仍是那一袭朴素的蓝色长衫,容小盈却换了一身墨绿的襦裙,头上梳着挑心髻,虽只插了一支玉簪,但配着墨染般的如云秀发,已给人风华绝代之感。 “任帮主,任夫人。”云寄桑拱手为礼。“哪来这么多客套,云少侠可千万别把咱们当外人。”容小盈笑语盈盈,说话间已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任自凝也点了点头:“是啊,云少侠只要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说。”话虽然普通,但他的双目之中却露出诚挚之色,显然并非寻常的客套话。 云寄桑心中感动,点了点头:“有些事正想向任帮主请教……”他想问的是在他来之前起霸山庄的情形。“好。”任自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云寄桑却不说话,低头默然不语。他早看出任自凝是个老实人,但容小盈的心思却是灵活之极,若想听实话,便只能单独和任自凝谈。容小盈是何等聪慧之人,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的用心,笑道:“你们两个在这儿聊吧,我们姐妹看风景去,等聊完了,到我那里去坐坐,我好好烙几个石子饼给你们吃。”说着便拉着撅着嘴的方慧汀走开了。 云寄桑沉吟一阵,问道:“任帮主,你和任夫人是什么时候到起霸山庄的?”任自凝想了想,道:“三天前的正午。”“也就是铁庄主刚刚去世的前一天?”云寄桑要知道最详细的情况。“是。”任自凝的回答短促有力。 “其他人都是什么时候到的?” “薛少侠和我们同一天到,苦禅大师、金大钟和乔大侠是前一天到的。” “那言森呢?” “他?他晚,是第二天凌晨才到。” “任帮主和他打过招呼么?” “没有,他有些古怪,我不想和他说话。” 云寄桑淡淡一笑。任自凝说起话来直来直去,全无一帮之主的心机。这些年来雪雷帮声名鹊起,已经称得上是豫北第一大帮,想来都是容小盈一个人的功劳。他又问:“任大侠可曾记得昨天的申时和酉时,庄内各人的动静?” “昨天,我和小盈用过午膳,在后山的小亭内手谈了一局。我们的棋力差不多,一直下到酉时也没能分出胜负。中间乔大侠过来观战了一阵,后来又离开了。薛少侠也曾路过,不过只朝我们看了一眼。” “那你记不记得乔大侠离开你们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是申时左右。” “那薛昊呢?” “他来的时候,好像是申正了。当时我们已经下到了小官子,最后我算错一个次序,输了半子给小盈,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对,就是申正。” “申正……”云寄桑轻轻搓着自己的中指,“发现哑妹遇险的时候,你和乔大侠是在一起的么?” “不,是苦禅大师告诉我们有人遇难,我们才赶到湖边的。” “这段时间,言森有没有露过面?” 任自凝想了一阵,摇了摇头:“没有,自从他到了山庄后便一个人关在屋里不出来,除了和胡总管说了两句话外,从来没和别人打过招呼。” “那他的口音如何?”云寄桑忙问。 “沙哑得很,又低又细,小盈说简直像见了个活鬼。” 云寄桑忍不住笑了:“我看任夫人的言辞可比任帮主犀利得多。” “那当然,帮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不论多难多大的事,到了她的手里总能轻易地解决。若论待人接物、齐家安帮,我是连她一半的本事都没有。”任自凝叹道,显然,他是发自内心地钦佩自己的妻子。 “可她却对任帮主情有独钟,所以,任帮主也一定有令她倾心之处。” “我有什么好?”任自凝的眼中露出茫然之色,“为了我,她绝食半个月之久,差点连命都没了。我得到消息,赶去救她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边笑边流泪。后来她又跟着我叛家离门,浪迹天涯。那个时候我们居无定所,既要逃避她们家的追杀,又要行侠仗义。那么多的苦,她一个千金小姐就那么终日笑着吃了下来……”虽然已熟知这段传奇的恋情,但此时听着,云寄桑仍有回肠荡气之感,忍不住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任帮主真是羡煞了天下男儿。” “是啊,要不是小盈非要争口气给他们容家的人瞧瞧,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雪雷帮的帮主,我只要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小盈的身边就好……” “贤伉俪现在不也是终日形影不离么?”云寄桑笑道。 任自凝摇了摇头:“三年前她曾经去洛阳的师门问安,共去了三十二天;前年去了太原访友,离开了四十八天;去年因为帮务又去了霍州五十二天;今年则去了寿阳六十五天;四年来一共离开我一百九十七天,怎称得上形影不离?” 云寄桑想不到他竟然把容小盈离开他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楚,不禁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便道:“任夫人允文允武,兰心蕙质,既然有这样一个万能贤妻帮着主持帮务,任帮主就算受些劳燕分飞之苦,也是值得的。” 任自凝低声一笑:“若说万能,那也未必。对于女红厨艺,她便是万万不能。”“咦?刚才任夫人不是还要请我们吃石子饼么?”云寄桑不解地问。“那是她去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会的。而且她做的石子饼绝对称得上名副其实,云少侠要是有副铜牙铁嘴,倒是可以勉强一试。”听了任自凝这话,云寄桑再也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节 “笑什么呢?该不会是笑我吧?”随着这明快的声音,容小盈携着方慧汀转了回来。任自凝咳了一声,急忙向云寄桑使了个眼色。 云寄桑忙笑道:“岂敢,我和任帮主是在笑金大钟呢!”他反应倒是够快,马上把黑锅扣到了洛阳大豪的头上。只可惜今天他的运道实在不好,话刚一出口,便听不远处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怎么,我金胖子有什么值得二位开怀大笑之处么?”云寄桑暗暗叫苦,回头一看,正是身材肥壮的金大钟迈着醉步走了过来。 容小盈瞄了他一眼,道:“哟,金胖子,你可别冤枉人。刚才咱们当家的可没笑。要想知道云少侠为何发笑,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自凝,我们走吧。”说着向云寄桑嫣然一笑,拉起还在踌躇的任自凝扬长而去。 “金大侠,刚才……”云寄桑还待说些什么。金大钟已连连摇头:“可别叫我胖子什么大侠,那活儿可不是人做的,谁沾谁倒霉。别看乔翼那小子现在这么风光,将来准没好下场。这世道管住自个儿就成!来,喝一杯?”云寄桑不好推却,只得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饮罢,双眉一扬,赞道:“好酒!醇和协调、绵甜甘洌,这女儿红怕有二十年了吧?” 金大钟笑得见眉不见眼:“好小子,原来也是个行家!正好,刚才找小卓不到,你陪我喝几杯?”云寄桑听卓安婕还没回来,暗暗皱眉。转念一想,和金大钟聊聊也好,毕竟他是老江湖,对这些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了如指掌,说不定还能探究出什么来。便爽快地道:“好啊!金兄请!” 方慧汀见他刚才只顾和任自凝说话,现在又不带自己找卓安婕,心中不大高兴,绷着小脸在一边站着。金大钟看在眼里,嘿嘿一笑:“小姑娘,别生气,胖子这酒可不是人人都能喝的。它有三大妙处,一能活血通脉,二能养脾补气,三能驻颜养容。若是年轻的小姑娘喝了,就是活到七八十岁,脸上也不会有一丝皱纹生出来。”方慧汀听了,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说着望向云寄桑。云寄桑微笑着摇了摇头。方慧汀便道:“你骗人,我才不上当呢!”金大钟把嘴一咧:“别信那小子的,他哪里懂得这酒的神奇之处。虽说只是女儿红,可里面已经掺了雪莲、首乌、肉桂、麝香、珍珠粉等名贵药材,不信你可以喝一口,马上就会有感觉。”方慧汀听了这话,又有些动心,瞄了云寄桑一眼,见他微笑不语,便接过酒杯,闭上眼睛,猛地灌了一口。 “啊!好辣!好辣!”方慧汀眼泪都流出来了,伸出舌头用小手拼命地扇,样子可爱又可笑,“骗人!以后阿汀再也不信你了!”方慧汀委屈道。 云寄桑向金大钟笑道:“金兄,这么好的酒,是你自家酿的么?”“胖子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这酒是小铁那个短命鬼窖藏的珍品。他藏了十年,自己一口没喝着,全便宜了胖子我。嘿嘿,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金大钟得意地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原来是铁庄主的酒。”金大钟连连摇头:“铁老儿才不好这一口呢,是他大儿子铁渊的酒。这小子人很不错,可惜好人一向命短,一年前病死了。想当年,那小子还有小卓,我们仨喝起酒来……唉。”云寄桑没想到卓安婕竟和铁庄主的大儿子铁渊也是酒友,他的心中顿时黯然。他又问道:“铁庄主和苦禅大师他们的交情如何?” “屁的交情。咱们几个老家伙只是当年出道的时候差不多,出身响亮,身手也够硬,年轻人敢闯敢干,所以也煊赫了一阵子。那时候江湖朋友们抬爱,便叫咱们什么‘神州五杰’。不过后来也都没什么太大的作为。铁鸿来算是有出息的,打过倭寇,还创立了这么个起霸山庄。白蒲和苦禅则是整天呆在他们的师门里,十年八年也难下趟山。冷闰章和我一样,子承父业,被家里那一大摊子事儿捆得紧紧的,想挪挪窝也难。” “那么说,你们几个很少聚在一起?” “苦禅和白蒲当年的交情好像不错,两个人常常一起切磋武学。冷闰章早年倒和铁鸿来有些来往,但自从十五年前雁荡山逐魔大会后也就不照面了。” “难道一次并肩行道的机会都没有么?”云寄桑不死心地问。 “要说有,就应该是那逐魔大会了。你师父应该跟你讲过吧,那次大会几乎汇集了全部的白道精英,咱们五个当然也少不了。雁荡一战,虽然白道精英尽出,人数比魔教多了一倍,可还是被人家拼了个两败俱伤,谁也没占着什么便宜,所以这档子事儿也没什么好提的。” “这其间你们五个人是否合力杀了某个魔教高手呢?” “没有!”金大钟醉眼一翻,“你小子该不会以为是魔教中人为了当年的事儿来寻仇的吧?没影儿的事。咱们五个虽然都出手了,可没在一起,胖子我和冷闰章帮着守显胜门,那狗地方地势不好,两边几百个人拿着暗器对射,鬼知道谁把谁射死了。白蒲、苦禅、铁鸿来他们守的是后山,这三个笨蛋更不顶事儿,瞪着眼让那个大淫魔迟百城跑了,到头来连一个虾兵蟹将也没捞着。就这,也值得让魔教的人来寻仇?”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云寄桑喃喃地道。 “你问我?我问谁?”金大钟斜睨着他道,“我就知道我的干儿子被天杀的雌雄香煞杀了。他是个老老实实的酒店伙计,没招谁没惹谁,要报仇,冲着我金胖子来好了。要是让老子逮住那对狗男女,非摘了他们的脑袋做马桶不可!” 第三节 方慧汀见他说得凶恶,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云寄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拱手道:“多谢金兄指教,我还有事要办,我们下次再聊。”金大钟也不留他,点了点头道:“知道,你小子是要找小卓去对吧?这妮子几天来老是不见踪影,害我想找人喝几杯也不成。本来乔翼那小子的酒量也不错,可他说自己只喝汾酒,娘的,这小子以前大碗的烧刀子下肚也面不改色,现在不知犯了什么病,竟迷上这种娘儿们才喝的酒了。得了,待会儿胖子要到湖边钓鱼,你告诉小卓,晚上我请客,咱们几个好好喝一杯。” 卓安婕的屋子在山庄的西首,两个人一时无话,沿着林中小路默默走着。云寄桑突然问道:“阿汀,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早上你回山庄报信时,大家的情形是怎样的?”方慧汀点了点头:“当然记得。我去叫他们时,首先出现的是胡总管,他显得很吃惊,但马上镇定下来,还吩咐人到湖边查看有没有外人侵入的痕迹。任帮主和任夫人刚起来。金大叔还没睡醒,是卓姐姐去叫他的……” “不,我不是问这些,我是想知道,当时有哪些人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嗯……对,言森!他当时好像是跟在胡总管身后出现的,还有薛昊,他是从一棵大树上跳下来的,当时还吓了我一跳。对了,还有班坞主,他虽然是从自己屋里出来的,可衣服穿得好好的,靴子上还有水迹,像刚从外边回来的样子。”方慧汀回忆道。 “言森,薛昊,班戚虎……”云寄桑喃喃念着这几个名字,又开始捻起中指。虽然查问出了一些情况,可一切问题非但没有明了,反而变得更加模糊起来,似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沾了嫌疑。 方慧汀看他沉思的侧影,眨了眨眼,问道:“那只老虎该没有嫌疑吧,我看他那人粗粗的,不像是凶手啊。”云寄桑乐了:“好啊,你倒说说看,凶手该是什么样子的?”方慧汀眼睛向上翻着,用娇小纤白的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应该是一脸的阴森,显得很神秘,总是穿着黑衣服……” “嘿,你说的不正是言森么?” “我看他不像好人!好人哪有那个样子的。虽然那个薛昊也一句话不说,但他就不像坏人。”方慧汀认真地道。 “那你说,班戚虎是好人么?”云寄桑笑问。“说不准。不过他人傻乎乎的,挺好玩。”方慧汀的嘴角露出笑容。“当年论刀大会上,他拿他的破山刀让家师品鉴,因为那把刀杀气太重,充满血腥,家师就把它毁了。结果班戚虎当场晕倒。”云寄桑淡淡地道。“好可怜啊!”方慧汀同情道。“可怜?”云寄桑轻笑了一声,“家师后来对我说,班戚虎这个大块头表面粗豪,实则城府颇深。当时若非晕倒,他便只有向家师挑战这一条路。而那样一来,只能自取其辱。” “他那么聪明吗?”方慧汀惊讶地问。“若真是愚鲁之人,又怎么能当上洞庭三十六坞的坞主?咦,那不是顾先生么?”云寄桑突然道。方慧汀抬头一看,正是顾中南提着药箱,缓步踱了过来。忙扬手招呼道:“顾先生!” 顾中南见了他们,面露微笑:“年轻人游兴就是好,你们两个这又是去哪里?”“我们去找卓姐姐,晚上一起去吃金胖子正在钓的鱼。”方慧汀盯着他的药箱,“你又去采药么?”顾中南微笑道:“哪里,我刚给少夫人把完脉。” “哦,少夫人病情如何?”云寄桑关切地问。顾中南叹道:“陈年旧疾。她百脉郁结,调理不顺,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心缠郁结……”“少夫人有什么伤心之事吗?”云寄桑想起了自己问卓安婕时碰的钉子。“还不是为了大公子的早丧,红颜薄命啊。”顾中南目露惘然之色。“那她可以再找一个喜欢的人来爱呀!”方慧汀天真地道。这样的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之感。不过骊府的府宗李知秋处世一向特立独行,所以方慧汀说出这样的话来,云寄桑倒也不觉得奇怪。 顾中南的神情却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刚才我看到卓姑娘刚刚回去,你们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办。”言罢逃跑似的匆匆走了。 云寄桑心中正觉奇怪,方慧汀却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眼睛亮了起来:“云大哥,你说,少夫人会不会喜欢顾先生啊?”云寄桑挠了挠头:“不会吧,他们年纪差很多呢。”方慧汀把小嘴一撇:“年纪算什么,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顾先生那么照顾她,我看可能的。”云寄桑想着顾中南的神情,心中也不免有些疑惑。 卓安婕住的地方在东南角,与少夫人的宅第相邻,再往东则是乔翼的居处。这一带建筑要少得多,清溪潺潺,竹林掩映,显得分外幽静。两人沿着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向前,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卓安婕的居处。 猛一看,那分明是一座山村民居。但柴扉不开,炊烟缭绕,青苔满地,幽趣盎然。方慧汀老远便大声喊道:“卓姐姐,我和云大哥看你来啦!” 云寄桑还是头一次来这里,不由四下打量着这间院子。虽然院子不大,可石碾,辘轳,陶瓮,簸箕等农具一应俱全。屋子是松木所建,上覆茅草,古朴而雅致。地上铺着黄沙,上面几行浅浅的脚印记录着主人出入的痕迹。在一些脚印中,露出了血滴似的细小红点。云寄桑心中一震,长吸一口气,定神细看时,原来只是一粒粒红色的泥土而已。他嘘了口气,暗恨自己的疑神疑鬼。 这时,茅屋的门缓缓打开,身着青色碎花便服的卓安婕微笑着迎了出来。 第一节 三个人进了屋,首先引起云寄桑注意的便是桌上的一青一黄两个酒葫芦。那两个葫芦静静地立在那里,很有些古朴的憨态。他记得第一次见卓安婕时,她的腰间便挂着这样两个葫芦。每当她迈起那悠然的步子,两个葫芦便在她纤长的腰间摇摆碰撞,很是活泼。当时他痴痴地盯着这对葫芦,卓安婕知道他喜欢,还摘下那个青色的葫芦给他玩。从那时起,他对这位洒脱飘逸的师姐便始终不能忘情。那一年,他十三岁,卓安婕十九岁。 方慧汀见他望着桌上的两个葫芦出神,心中奇怪,试探着叫他:“云大哥,你怎么了?”“啊?没什么。”云寄桑笑了笑,问卓安婕道:“师姐,这青葫芦里还是当年那种酒么?”卓安婕微微一笑:“打开闻闻不就知道了?” 云寄桑等的就是这句话,上前抓起葫芦掂了掂,笑道:“好家伙!怕有二斤重?师姐的酒量又大了。”说着,拔开塞子,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顿时扑面而来。香气虽淡,可直入肺腑,仅是闻着,便有醺然之感。一边的方慧汀耸动着鼻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酒,这么香?” “这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云烟过雨’。”云寄桑轻声道。“云烟过雨……”方慧汀喃喃地重复着,期盼地望着卓安婕道,“卓姐姐,阿汀能尝尝么?” “当然,我给你找个天青瓷的杯子去,喝这种酒,最好是用这种杯子。” 淡淡的雾气在青得透明的杯中升腾起来,在夕阳下闪动着一种梦幻般的颜色。方慧汀张着小嘴,捧着那一杯酒左看右看,却不忍心喝下去。“再不喝酒气就跑光了。”云寄桑警告道。听了他的话,方慧汀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闭起眼睛,猛地将那口酒灌了下去。然后瞪大了眼睛,眨了几下,长长地嘘了口气:“好喝……比金胖子的酒好喝多了。”她转头又看见了那个黄色的葫芦,奇道,“卓姐姐,那个葫芦里装的又是什么酒?” 云寄桑心中一紧,望向卓安婕。事实上,他也不知道。 “那个啊,那是留给我自己喝的苦酒。”虽然卓安婕在笑,但云寄桑却从那笑容中看到一抹淡淡的惆怅。他不想看到她这样,便问道:“师姐,你对苦禅大师的死怎么看?” 果然,听到这个问题,卓安婕的神色恢复了冷静:“苦禅大师不会是死在外人手里。” “师姐何以如此肯定?” 卓安婕望向窗外的景致:“你看不出来吧,这起霸山庄外松内紧,看起来留下来的没有多少人,但胡靖庵可是在很多地方布下了暗哨。即使在夜间,外人要想无声无息潜入山庄杀了苦禅也是决无可能。” “暗哨?”云寄桑一愣,随即想到以胡靖庵的精明,若不布下暗哨才是奇怪,“不知这些人中,都有谁熟悉山庄的情况?” “陆边、顾中南、班戚虎,他们三人都是山庄的常客,自然知晓。那个言森看样子和胡靖庵关系密切,说不定也知道。乔翼是铁鸿来极力拉拢的对象,应该也熟悉山庄的情况。只有任氏夫妇以及薛昊、金大钟好像没有来过起霸山庄。” 云寄桑点了点头,暗思这几个人的情形,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得要领,只有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杀害这几个人。” “这是一个谜,不过我看你不需要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你只要知道凶手是谁、又是怎样杀害冷堡主和苦禅大师他们的就够了。”卓安婕淡淡地道。 云寄桑心中一动:不错,自己何必苦苦执著于找出凶手行凶的动机?只要勘破凶手杀人的手法,便能找出真凶了。现在看来,似乎每个人都有些嫌疑,但又都没有确凿的证据。难道只能就此等待下一起凶案的发生?不行,一定得主动出击才成。这样想着,他便向卓安婕告辞道:“师姐,我先回去了,阿汀就留在你这里,以免有什么闪失……” “不要,阿汀要和云大哥一起走。”方慧汀突然道。 云寄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下才道:“不行,我要去找凶手的线索。你跟着太危险了。”“不怕,你说过我的眼神好,我能帮你找到凶手的。”方慧汀固执地道。卓安婕笑了:“既然这样,师弟还是带上阿汀吧,我看这孩子说不定真能帮上你的忙。”云寄桑见卓安婕也这样说,只有无奈地点了点头。 出得门来,夕阳已逝,黑暗正无声无息地笼罩大地。浓浓的雾气如同噬人的噩梦,再一次乘着夜色向起霸山庄卷袭而来…… 第二节 小湖的东北角,一座木制的钓台临湖而立。 金大钟早就瞄好了这个地方,夕阳西下的时分,正是鱼儿咬钩的绝妙时机。他甩开钓竿,跷起肥肥的二郎腿,开始哼起小调来:“二月里那个山花红遍野哟,三哥哥采药到了南沟,妹子你的脸蛋水灵灵的嫩哪……”粗哑的嗓子在寂静的湖边回响着。 夜鸟惊飞,浓浓的白雾轻轻随着脚步声飘散,一个孤冷的身影幽灵般地穿过树丛,向着湖边的金大钟的背影不断靠近。哼着小调的金大钟猛然转过头来,注视着逼近的那个人,随即放松下来:“哦,是你啊,吓了胖子我一跳!待会儿等胖子钓上来条黄鳝,就拿它下酒,要不要一起来?”他又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地望向渔漂,继续哼起小调来。 那个人没有说话。一寸一寸地,两只满是褶皱的手从长袖中伸了出来。黑暗中,涂着厚厚脂粉的惨白双手轻轻地颤抖,散发着恐怖的死亡气息…… 卓安婕所住茅屋的南面是少夫人的居所,双层的小楼挑月檐下挂了几只精致的紫铜风铃。此刻,正在微风中叮咚地响着。方慧汀听得入迷,一时脚步也慢了。云寄桑一个人低着头还在反复回想着案发时的情形,比较着各人的可能性。那原本紧挨着的身影渐渐拉开了距离。蓦地,一声寒鸦啼叫,孤号如泣,方慧汀惊醒过来,紧赶几步,随在云寄桑的身边。 云寄桑愣愣地抬起头来望了她好久,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是晚上了。”“啊?”方慧汀的心恍惚了一下,在云寄桑这句话说出后,似乎每片树叶的簌簌声都混杂着低碎的私语,每块假山石后面都隐藏着冷峭的黑影,那雾气更像死亡的帷幕。 云寄桑搓着中指踱了踱步,猛地停住:“我要把大伙召集起来。” “什么?” “这样各自为战,会让凶手继续得逞。要是在寒露之前都可以相处一室,凶手便再难得手。即使凶手是外来的,大家合力,也更容易对付。”云寄桑的语气中充满了决断的意味。 方慧汀用力点头:“那我们赶紧找胡总管去,他就住在卓姐姐的南面不远。” 云寄桑转身向南,快步而行:“我们得赶快,我现在元窍搏动,也许又会出事了。”“元窍?”方慧汀不明所以,“那是什么?”“我修的是六灵暗识之术,元窍就是六灵元气的居所。元窍不安,就是六识中的意识在警告我。说来惭愧,因为好吃,六识之中,我练得最拿手的倒是舌识。耳识也可以,身识和鼻识则只是说得过去。意识则只刚入门而已。最差的是眼识,师父经常说我太过以己度人,情发于外,不能守心。所以也没有识人之明。要是我师父在这里,以他老人家的功力,必能一眼就分辨出真凶。可惜他现在终日为国事民生操劳,对于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却不太放在心上了。”云寄桑叹道。 离胡靖庵所住的小楼还远,云寄桑便听到一种沙哑的呻吟声。那声音虽说刻意压抑,细若蚊鸣,但仍旧逃不过云寄桑的六灵暗识。他正想仔细听时,方慧汀已经在一边用清脆的声音大声招呼了:“胡总管!胡总管!” 那呻吟声立刻停止。随即,胡靖庵那清朗的声音问道:“谁啊?”虽然是短短的两个字,可六灵暗识还是令云寄桑捕捉到了话音中那一丝慌乱。 “是我啊,方慧汀,还有云大哥,我们找你有事商量。” “哦,是方姑娘和云少侠,请稍后,胡某这就出来。” 云寄桑闭紧双眼,双耳轻轻搏动着。于是,那十丈外小楼中窸窣的声音便在收纳后被千百倍地放大,再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定格——穿衣声,而且,是两个人。 以胡靖庵的身份来说,收有姬妾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他会紧张,就意味着他身畔之人的身份极为特殊,特殊到他不想让人发现。那是什么人? “云少侠,找我有事么?”胡靖庵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那种从容浑然无缺,看不到一丝一毫慌张的痕迹。听了云寄桑的想法后,胡靖庵想了想,点头道:“云少侠言之有理,胡某这就派人去召集大家,我们就在胡某这洗雨堂会合。” “事不宜迟,我和胡总管这就分头去找如何?”云寄桑紧接着说。 胡靖庵微微一愣,道:“好吧,住在西边的人由云少侠和方姑娘负责,胡某负责召集东面的。” 山庄西面尽头的沁梅居住着任自凝容小盈夫妇,他们的东边是顾中南住的问菊斋和陆边住的秋澜阁。再往南,是金大钟的暖冬园。往北,便到了云寄桑的听雪楼。从薛昊所住的醒雷堂开始,都算作山庄的东面,从西往东依次是方慧汀所住的响蛙廊,班戚虎的闻涛堂,言森的幽竹居,胡靖庵的洗雨堂,少夫人的桃花馆,卓安婕的禾香坊。最东面就是乔翼的杨柳斋。 云寄桑和方慧汀首先赶到的便是薛昊的醒雷堂。蒙眬的雾气中,两个人在外面大叫了薛昊几声,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云寄桑想起方慧汀说过的薛昊不在房中,而在树上躲着的话,不由向两边的森森古树上望去。 “你们找我?”随着一个冷冷的声音,高处树阴的暗处,露出了薛昊的身影。云寄桑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没好气地道:“薛兄,这个时候,你躲在树上做什么?”“看戏啊!”薛昊淡淡地答道,向东面扬了扬下巴,“那里,可是每天都有好戏上演呢。” “什么?” “没什么。你们找我有事么?” 云寄桑一面揣摩着薛昊话内之意,一面说出了自己让大家集于一处的想法。“这个法子倒是不错,虽然那样做就没有好戏看了。”薛昊静静地道,“好吧,我马上就去。” 直觉感到薛昊了解了某些自己尚未知晓的内情,云寄桑低声问道:“薛兄,你对雌雄香煞的真相有什么看法?”“我?我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薛昊的嘴角轻轻一撇。“什么?你不是为你的未婚妻来报仇的吗?”方慧汀忍不住问道。“那样的亲事不过是父母之命而已,我们两个人虽有婚约,却依旧是陌生人。我既不知道她的为人如何,为什么又非要替她报仇不可?”薛昊冷道,“我薛昊的剑,从来只为天下孤苦无依的善良百姓而挥,而不是为了自己。” 方慧汀望着他凛然的眼神,嘴唇嚅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什么。 “然则薛兄此次来到起霸山庄,又是为了什么?”云寄桑皱眉道。 “寻宝。” “寻宝?” 薛昊孤傲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你没想到吧,对某些人来说,这起霸山庄中收藏着让他们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 云寄桑正要再问,远远地,一声凄厉而绝望的惨叫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云寄桑反应极快:“在北面,大约二里左右。”边说边向惨叫所发出的方向奔去。薛昊和方慧汀紧随其后。 在重重林木中沿着青石小路奔出了百余丈,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暗蓝色的湖水掩映在浓浓的夜雾中,正奏响跌宕的韵律。显然,那惨叫声就是湖对岸传来的。 “出了什么事?”不远的地方传来喊声。“是顾先生么?”云寄桑高声问道。“是我,我刚上榻,就听到惨叫声,哦,陆堂主,你也来了。”顾中南高声道。“我怕顾先生出事,就赶过来了。”果然,是陆边的声音。“那边是云少侠么?我们夫妇这就过来。”更远的地方,传来容小盈那柔美的声音。 不一会儿,几个黄红色的光点在雾气中开始向这边移动。显然,是容小盈他们找到了火把。等到走至近前,云寄桑才得以看清众人。这几个人都不愧是江湖上成名高手,虽然事出突然,但并没有如何慌乱。 “我们现在过去么?”顾中南问道。“不错,我估计胡总管已经带人过去了。我们大家快一点。”说完,云寄桑当先而行,沿着湖边向东行去。 第三节 雾气实在太大,丈余外便目不能视物,众人虽有轻功在身,但却不敢施展,只有借助火把的光芒稳步前进。一直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来到湖的北岸。远远地,便见到一片通明的灯火,看来至少亮起了几十只灯笼。待到近前,才发现除了胡靖庵,卓安婕,乔翼等人外,还多了二十多名精壮大汉,显然都是胡靖庵在山庄内所留的好手。熊熊的火光下,所有的人默然不语,正望着湖边的什么东西。 云寄桑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只望了一眼,便合上了双目。方慧汀颤声道:“是金大叔……”虽然有红叶掩盖着,可粗胖的身躯让人一见便认出了尸体的身份。 卓安婕解下自己的青色酒葫芦,向地上被红叶包起的尸身边淋边轻声道:“胖子,这是你最喜欢的酒。”一边,方慧汀已在轻声抽泣。 云寄桑深吸一口气,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在言森身上略停一下,又问胡靖庵道:“班坞主呢?”“来了!来了!”随着话音,班戚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老班刚才上茅房去了,怎么,谁又出事了?” 云寄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道:“和寄桑一起过来的除外,各位,请说一下刚才惨叫时自己所在何处,又有何人见证?”胡靖庵等人互相望了望,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我一直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人见证。”首先说话的是卓安婕。云寄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我可以为卓女侠见证,当时我看到她送云少侠他们出去,然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屋子。”乔翼坦然道。“然则谁又可以为乔大侠见证?”陆边冷冷问道。“这个靖庵可以作证,惨叫传来时,我正和乔大侠在一起。”胡靖庵抢着道。 云寄桑盯着言森道:“不知谁可以为言先生作证?”“啊,是这样,找乔大侠之前,我已经先到言兄那里打了个招呼。”胡靖庵又道。“这么说来,只有老班没证人了?那又怎么办?总不能让茅坑里的屎尿开口说话吧?”班戚虎气呼呼地道。“我可以为你作证,”薛昊冷冷地道,然后转向云寄桑,“我在树上看到他了。”班戚虎愕然不语。 云寄桑轻轻一笑:“这么一来,大家就都有证人了。好啊,真是……太好了!”他的目光转向浓雾中的湖面。夜雾缭绕,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云大哥,你看那里。”方慧汀突然指着西北方向道。众人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云寄桑毕竟身怀六灵暗识之术,定睛看了一会儿,失声道:“是火光!” “什么火光?老班怎么没看到?”班戚虎嘟囔道。话音未了,他便愣住了。一道细细的火光在夜幕中蜿蜒而行,直向他们所站之处蔓延而来。不待有人说话,众人已纷纷向前迎去。 那道火光盘曲如蛇,前进得甚是迅速,转眼间便到了他们眼前。然后竟似有生命一般,在离他们十几丈的地方忽而停住。 云寄桑赶上前去,俯下身子闻了闻,皱眉道:“是火油。”“我们快去看看,是谁在点火。”胡靖庵略显紧张地道。 一阵战栗,云寄桑的身子如同浸入雪水中,皮肤蓦然绷紧,不安感在内心深处泛起冰冷的波澜。他知道,这是六灵暗识中的意识在警告自己危险的逼近。自从修炼六灵暗识以来,这么强烈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云大哥,你怎么了?”耳边响起方慧汀天真的声音。“哦,没什么。”云寄桑茫然地道,随即又醒悟过来,“阿汀,呆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离开我身侧三尺,知道么?”方慧汀用力点了点头,不仅没有害怕,脸上反而露出喜色。 长长的火线在缥缈的雾气中恍惚不定。火把的光芒在这浓湿的雾气中也显得异常的暗淡,将众人的面色映照得明暗不定。一群人如同一支游魂组成的队伍,沿着一条通向幽冥的鬼路缓慢地前进。 云寄桑拉着方慧汀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跟在队伍后面。他并非害怕,而是方慧汀在众人中是功力最弱的一个,一旦出现意外,在后面也来得及反应。他警惕的目光不时从两边的树林中掠过。六灵暗识提到十层,默察四周的动静。 在沉默的行进中,一个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吸引了云寄桑的注意。他循声望去,发现那人竟然是陆边。不止是呼吸,他的额头不知怎地,竟然布满了冷汗。“陆堂主,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陆边勉强一笑:“不知怎地,肚子有些痛,大概是吃坏了东西。待会儿找顾先生要点药就好了。”云寄桑点了点头。 “到了。”方慧汀紧张地道。即使她不说,众人也已经知道了。不远处,熊熊燃烧的尸体便是火线的尽头。它是被铁链挂在一座高高的门楼上的,火焰太大,很难说它是谁的尸体。它的上面还挂着一块匾额,火光下,隐约可见匾上四个金色大字:“德遗宗嗣”。只是此刻,这块匾额也开始燃烧起来了。 门楼的后面,苍松翠柏间,是一片片起伏的坟丘。 胡靖庵像发现了什么,突然抢前几步,望着正在燃烧的尸体失声道:“是庄主的尸身!” “是铁庄主的?”容小盈讶然道,便转向任自凝,“自凝……”任自凝点了点头,飞身跃起,人在空中时,剑光一闪,铁索立断,那燃烧的尸身重重地跌落。 胡靖庵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看,肯定地道:“不错,是庄主的尸体,手上的那颗祖母绿戒指是我亲手给他戴上去的。”“雌雄香煞为什么把铁庄主的尸体悬挂在这里烧起来?”容小盈皱眉道。“娘的,这杂种肯定是在向咱们示威!”班戚虎向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不……”云寄桑向坟地四周缓缓望着,那种不安越发地强烈,简直就像激烈的鼓点在他的大脑中轰鸣一样,“他们是在引我们来,引我们来这里。” “他们引我们来做什么?”顾中南问道。没有人回答他。 喘息的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快。“陆堂主!”顾中南失声道。“呃……呃……”陆边抱住自己的喉咙,痛苦地单膝跪倒。“陆堂主,你怎么了?”胡靖庵忙过去扶住他。陆边却猛地挣开他,疯了一样撕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破碎的布片四散飞舞,他的胸膛转眼间已裸露在众人身前—— 那结实的胸膛上,正有无数个拇指大小的圆球在皮肤下迅速蠕动着,有一些更向着颈部攀去! “啊——”陆边痛苦地怪叫了一声,试图用双手拍击胸前的圆球,但只拍了两下,人便已经昏迷倒下。 “大家快分火把!每人手里都要有一枝!”云寄桑大声叫道,从一个庄丁手中抢过一支备用的火把点燃。 “那是什么?”容小盈颤声道。 只见陆边神情恐怖,突然间七窍流血不止,喉咙一阵怪响,口鼻猛地张开,数百只金色的亮点嗡鸣着从中呼啸而出! 这一刻,连云寄桑的声音也充满了恐惧之意:“金蚕蛊!” 第一节 茫茫雾气中,铜钱大小的蛊虫振动着翅膀,在空中画出不规则的曲线,如同一团金色的暴雨向众人袭来!首先作出反应的是顾中南,他将手中的火把一振,在众人前面画出一道扇形的弧面,那些蛊虫便嗡的一声四散而去,却又兜了个圈子,从侧后方飞了过来。站在那里的薛昊有样学样,将自己的火把一晃,又将蛊虫逼开。 “它们怕火,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千万不可散开!”云寄桑高声叫道。不待他多言,胡靖庵已一声喝令,所有持着火把的手下飞快地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将蛊虫拒于圈外。没有火把的人则手持兵刃,站在圈内。 蛊虫似是知道火把的厉害,化做一条淡淡的金带绕着众人疾飞。速度之快,目力难辨。火圈中的每个人都神情凝重,心头紧张。林中只余下蛊虫飞行的嗡鸣声和火把的燃烧声。 金蚕蛊是苗疆蛊虫中最凶残恶毒的一种。苗人以五毒置于罐内,令其互相残杀,年余后得蛊虫一只,而后存于香灰中,早晚再用清茶、馨香供奉。用时只须让人服下香灰即可,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中蛊者七窍流血而死,口鼻间有蛊虫拥出,正如方才陆边的死状。 这些新生的蛊虫虽不似母虫般可杀人于无形,却牙齿锋利,速度极快,最喜食活人内腑。每能破肤而入,食人内腑,因而较母虫还要可怕。众人虽久闻其名,却第一次得见这凶毒之物。 云寄桑忽然觉得空中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这气味淡极,若非他修习过六灵暗识,定然无法闻到。香气甫一入鼻,已觉一阵晕眩。他心中一动,叫道:“大家小心,屏住呼吸,有迷香!”话方一出口,外围几个起霸山庄的高手已晃了几下,软软地倒了下去。火圈顿时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数百只蛊虫一声厉啸,蜂拥而入。 众人立时大乱,很快已四下散开,变成各自为战。有人奋力舞起火把,没有火把的则挥动兵刃,可这蛊虫飞得实在太快,绝大多数兵刃根本沾不到它们的边儿。黑暗中不时有惨叫声传出,更多的人因为吸入毒香而无声无息地倒下。蛊虫噬咬人体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泛着刺鼻的血腥味。 云寄桑一见阵势被破,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若是凶手在众人之中,想要破坏阵势,实在易如反掌,早该分散御敌才是。此时已不及多想,一把拉住身边的方慧汀,大声道:“不要离开我身边!”手中火把一挥,数只迎面而来的蛊虫嗡鸣着避开。方慧汀本已被眼前惨酷的场面惊得浑身发软,被他握住手后,不知怎地勇气大增,将手中的火把舞得霍霍生风。 云寄桑焦急地将目光投向混乱的人群,他看到胡靖庵叱喝着手下,试图重新将他们聚拢;任自凝和容小盈夫妇背靠着背,全力抗拒着袭来的蛊虫;班戚虎手中没有火把,将手中的金刀舞得风雨不透;薛昊却持着两支火把,轻轻松松便避开蛊虫的袭击;顾中南一边舞动火把闪避蛊虫,一边不时停下来照顾倒地的伤者;言森和乔翼两人都没有火把,但两人均内力深厚,双掌起处,劲风凛冽,蛊虫不能近身。他看到了所有的人,却找不到他最想见的那个身影。 一个被蛊虫咬到的起霸山庄的高手双手捂着喉咙,口中发出嗬嗬之声,向他们两人冲来。方慧汀见到他高高凸出的恐怖双眼,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云寄桑身后。云寄桑本想发掌将他击开,又觉心中不忍,微一犹豫,那人已冲到身前,急切间伸指一点,封了他的穴道。 抬头再望,仍不见卓安婕的身影,忍不住大声叫道:“卓师姐!”拉着他手的方慧汀听到这声喊,忍不住心中一颤,抬头向他望去。缓缓地,背后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这么大声叫我干吗?”云寄桑心中一喜,转过头去,只见卓安婕正在他身后不远处,熊熊火光中,白衣飘拂,长剑斜指,说不出的悠然自如。 一只蛊虫嗡的一声从侧面向卓安婕飞去,还不待云寄桑警告,卓安婕手中长剑一拂,那只蛊虫已“啪”的被震成碎末。云寄桑看得清楚,这一剑看似简单,但实在蕴含了极高明的静宗心法,才能后发先至,击中蛊虫。 “放心,这区区的蛊虫还奈何不了咱们,我倒是担心凶手另有毒计。”卓安婕神情凝重地道。云寄桑点头道:“是,不过雾气这么重,他的毒香威力有限。”卓安婕缓缓摇头:“未必就是毒香……” 正说话间,东南角上一阵骚动,惨叫不断,十几支火把一支又一支地熄灭,场中顿时阴暗了不少。方慧汀惊问道:“那是什么?” 云寄桑心头猛地一颤。这一瞬间,他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仅景色明亮了许多,连所有人的动作都似乎慢了不少。他甚至可以看清空中那一只只蛊虫飞行的轨迹。他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危险激发了自己生命的潜能,使六灵暗识猛地进入了极限。 他的心灵集成一点,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前方的一切。就在这刹那间的静谧中,他感受到某种莫名的危险。虽然看不见,可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以极高的速度迎面而来!“大家趴下!”他高声大叫,拉着方慧汀首先伏到地上。卓安婕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伏下。就在他们俯身的一瞬间,头顶一声轻啸,似乎有什么东西掠了过去。 他们身后有个人头猛地凭空飞起,手中火把也断为两截掉在地上。微弱的火光中,那滚落的头颅上茫然的神情仍是清晰可见。这景象实在太过诡异,连卓安婕也勃然变色。刚才只要云寄桑的反应稍微慢一点,掉头的便是他们三人。 此刻,其余的人已应声趴在地上,坟场中林树苍郁,草木繁盛,一时彼此间谁也无法看到对方。“飕飕”破空声连响,零星的几支火把也被暗器熄灭,坟地内顿时一片黑暗。脚步声仓猝地响起,显然是有人妄图趁黑逃出险地。但那些人还没走出几步,蛊虫便一拥而至,顿时又是一阵惨叫。 “阿汀,注意屏住呼吸,蛊虫只对活人感兴趣。”云寄桑压低了嗓子道。他已不敢像刚才那样大声警告,以免再受袭击。此时既有蛊虫择人而噬,又有神秘的凶器杀人于无形,更不要提随时会飘来的毒香了。面对着这不能再恶劣的情况,云寄桑心中电转,却始终想不出脱困之策。焦虑之中,又忍不住向卓安婕望去。只见这女剑手手拄长剑,半坐在地上,神态轻松,虽在危急之际,仍不改自若之态。他的目光瞟向她的腰际,两个葫芦仍逍遥地挂在那里。心中一动,向卓安婕道:“师姐,酒葫芦给我!” 卓安婕不假思索地将那只青色的葫芦扔给了他。云寄桑一把接过葫芦,挺身而起。方慧汀惊道:“云大哥,不要,太危险了!”云寄桑目不斜视地道:“阿汀,我会燃起火折子,你一定要趁机看清那斩人头颅的凶物到底是什么!然后再给你卓姐姐发信号,明白了么?” “可是,云大哥……”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看出来!” 方慧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双眼紧张地注视前方。 云寄桑咬开葫芦的塞子,运起内力,将半个葫芦的酒吸入喉咙,然后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火折子便在眼前燃起,将他年轻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火光闪处,他的身形立现,顿时将四周余下的蛊虫引了过来。云寄桑闭合双目,展开六灵暗识中的耳识,全力辨认那些蛊虫的轨迹和数目。 在他耳中,蛊虫的嗡鸣轰然若滚雷。“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只!”他猛地睁开双眼,对着蛊虫飞来的方向张开口用力一喷。经过火折子的烈酒顿时化为一团熊熊的火焰,将迎面而来的一团蛊虫裹入其中! 第二节 凡是蛊类,无不怕火,这些金蚕蛊更是抵挡不住,纷纷落地,挣扎难起。余下的几只也在惊恐的鸣叫中四散而逃。 云寄桑一击成功,但心内毫无欢欣之意。他明白,卓安婕的话不错,对他们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蛊虫,而是那无影无形的神秘杀手。 方慧汀瞪圆了秀目,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黑黝黝的前方。她天赋异禀,目力超人,七岁时便可看出十丈外飞过的蜜蜂是雌是雄,而且兼有过目不忘之能,只要被她见过一次的物品和人,无论过了多久,仍然记忆犹新。骊府的府宗李知秋更是千辛万苦求到万年灵乳为她洗目。是以她目力之强,举世无双,这才有了眸燕的绰号。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又能否发挥这神奇的天赋呢? “红叶树,杜鹃鸟,罗衫凌乱了。相思花,薄命草,明朝再相邀……”缥缈的歌声自密林深处幽幽响起。坟场内的杂草在夜风中摇曳,白雾中似有无数幽魂飘荡。 如果换了平时,方慧汀早已吓得闭上眼睛了,可此时却咬紧牙关,以一念代万念,亦空亦有。于是,在她澄静的心田中,便感受到了那黑暗中耸人的恐怖。那不仅仅是杀戮之气,在这噩梦的更深处,无尽的怨毒和诅咒漩涡般流动着,化为追魂的厉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挥起了令人恐惧的复仇之斧…… 方慧汀的娇躯颤抖着,眼泪在眼眶中不断地打转。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凄恻凶厉的气息。一瞬间,她的身心都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神秘的凶器无声无息地撕破了夜幕,向着手持火折子的云寄桑飞去。 她清楚地看到了它,更加清楚地知道,这时自己应该向卓安婕发出讯号了,可不知怎地,牙关轻轻打战,舌头僵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望着火光中伫立不动的云寄桑,她已急得泪流满面。 在这一刻,方慧汀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虽然双目圆睁,死盯着迎面而来的凶器,用尽全身心的力量试图去拼命狂呼出来,但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白衣一闪,卓安婕飞身而进,长剑疾挥。“锵”的一声,金戈交鸣,仿佛有什么物体在那一剑之下被凌空斩断。 云寄桑本已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双眼一闭,长嘘一声,这才如释重负地笑道:“多谢师姐!”卓安婕淡淡一笑,缓步向前,长剑一挑,已自地上挑起一物。“来看看吧,就是这东西差点要了你命。”卓安婕将长剑指向他的面前。 云寄桑借着手中的火折子,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左手食指和中指一捏,从剑锋上捻下一物,放在手心细细地瞧着。 这时,其他人已陆续从草丛中站起身,围了上来。容小盈首先皱眉问道:“云少侠,那到底是什么?”云寄桑将手摊开,向她眼前一送,道:“你自己看吧。”她上前一步,看了好一阵,才变色道:“长线?”“不错。”云寄桑将手一攥,举回自己的眼前,火光下,一根细得肉眼难辨的长线闪着金色的微芒,“这根不是普通的长线,而是千年冰蚕所吐之丝,又细又韧,一旦注入真力,其锋锐比之刀剑丝毫不逊。凶手就是用它催命夺头,杀人于无形。” “可是用这家伙取人头颅的话,要两端发力才成啊!”班戚虎摸着胡子道。“正是如此,”云寄桑将手中的线端一抖,真力到处,冰蚕丝急震如弦,一个金色的小环撕破夜幕,飘曳而至。云寄桑伸手将它捏住,“这就是冰蚕丝的尾端,从距离上看,当时凶手离我们也不过二十丈左右。” “那么,另一端呢?”薛昊在一边冷冷地问。 “在这里。”不远处,容小盈的声音轻快地道。众人扭头望去,这才发现她在刚刚看罢冰蚕丝时,已延着断线的另一端走到松林的边缘,正持着什么东西向回走。 “云少侠,这是另一端。不过真奇怪,上面没有拴金环。”她将一根断了的冰蚕丝交到云寄桑手中。 云寄桑拿着这条断了的冰蚕丝反复看着,喃喃道:“的确奇怪……”“会不会是另一个凶手不是用金环,而是将冰蚕丝缠到什么东西上,待到它被斩断后再将那东西抽走的缘故呢?”乔翼在一边沉声道。“也许吧。”云寄桑淡淡地道。 任自凝突然道:“我有一事不解,这冰蚕丝无影无形,我们谁也看不出它的真身,卓女侠却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时,云寄桑也猛然省起,刚才方慧汀明明没有出声指示,可卓安婕仍然及时出剑,斩断了冰蚕丝,的确令人不解,便道:“师姐……”“信不信由你,我是看着阿汀的眼神出剑的。”卓安婕淡然一笑,“我想,当时阿汀一定受了什么非同寻常的惊吓,说不出话来。幸好我发现她神态有异,否则……”她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云寄桑的脑袋,否则什么,不言而喻。 第三节 云寄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突然想起方慧汀,忙向她望去。只见方慧汀的双眼仍直直地望向前方,一言不发,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月光下,她那秀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心内一惊,忙抢上前去,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唤道:“阿汀,阿汀……”方慧汀纤挺的身躯随着他的晃动轻轻摇摆着,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反应。云寄桑急了,大声喊了起来:“阿汀,你怎么了?阿汀!” 顾中南突然走过来,一扬手,银针刺入方慧汀后脑。方慧汀那呆滞的秀目终于出现了一丝生气,她愣愣地望了云寄桑好久,才痴痴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云寄桑的脸,突然“哇”的一声,哭倒在云寄桑怀里:“呜……呜……云、云大哥,你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 听她这样不停地说着,云寄桑的心中涌起了酸楚的柔情,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是,我没有死,我们大家都没有死。”“对不起,云大哥,我真没用,我明明看到了,我看到了,可我就是喊不出来。”方慧汀声音嘶哑地哭着,瘦小的双肩在云寄桑的怀中颤动着,一拱一拱的,如同一只饱受惊吓的小兔。 “不,是云大哥不好,我不该逼着阿汀看那样的东西的。”他心中明白,方慧汀的双眼不只依靠目力,很大程度上和六灵暗识一样,要靠心灵之眼来感触目标。方慧汀那纯真无邪的心灵在接触到凶器的刹那感受到令她无法承受的恐怖,以致身心都接近崩溃的边缘。此刻,云寄桑的心中充满了悔恨。他恨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以致让这善良的少女心灵受到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顾中南在一边低声安慰道:“寄桑,你别担心,阿汀不过是受了过度的惊吓,我刚才那一针已经让她血气得以归位,待会儿我再给她服下些安神助眠之药,也就不妨事了。”“如此多谢顾先生了。”说着,云寄桑轻轻点了方慧汀的黑甜穴,将她交到顾中南手中,“师姐,今天晚上你就陪着阿汀吧。”他又向卓安婕道。 “好,那我就……小心!”卓安婕突然变色急叫。不知何时,几只本已散开的蛊虫闻到活人气息,疯狂地向他们冲来。 以众人的武功,本来并不如何惧怕这些蛊虫,不过距离实在太近,云寄桑还来不及反应,那只蛊虫已撞向他的胸膛,就在他以为自己难以幸免的时候,不知为何,蛊虫却突然拐了个弯,猛地向容小盈飞去。 任自凝反应奇快,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只是寒芒一闪,那只蛊虫已被劈成两半。寒芒再闪,又闪,余下的两只蛊虫也被凌空斩断。众人齐声喝彩。连一向冷漠的薛昊也动容道:“好剑法!石火飞裂电,杀人如雷霆!任帮主的雷霆剑的确称得上当世第一快剑!”任自凝讷讷地一笑,将长剑归鞘。正想说些谦逊之言,忽然看到身前容小盈的眼神突变。他不假思索,猛然转身,出剑! 雷霆飞一剑,电光石火间! “嗡”的一声,长剑破空将一只蛊虫钉透。那蛊虫在剑尖上稍微挣扎了一下,便死去不动。 这只蛊虫本来因受到惊吓而隐在草丛中,这时突然暴起袭人,若是任自凝的反应稍慢一点,便难逃它的噬咬。众人看了他刚才那几剑,还能出声喝彩,此刻却被他这快得不可思议的一剑震慑了心神,再无声息。 云寄桑心中想起了卓安婕刚才斩断冰蚕丝的一剑。若论速度,自然是任自凝远远胜出,可他知道,卓安婕那大巧若拙的一剑实已上窥剑道至境,达到了静宗剑法的极至。 “各位,咱们现在仍在险地,还是早些回山庄吧。”胡靖庵略显焦虑地道。众人哪还想再留此地,于是留下一地的尸体,带着仅余的几个伤者向起霸山庄走去。 云寄桑缓缓走着,思绪与步伐一样的沉重。这一役他们不但连凶手的影子未见到,反而折损了近二十名起霸山庄的高手,更搭上了陆边的一条命。 遥遥地,起霸山庄已经在望。几盏孤灯蒙眬地在道路的尽头闪烁,显示着有人正等待着他们归去。会是谁呢?山庄内几乎所有人都赶去凶案现场了啊?忽然,一个苍白而娟秀的脸庞在云寄桑心中一闪,奇异的通透感在心中激荡着,他知道自己虽然没有看到,却真实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从而在脑海中反映出来,这就是六灵暗识中的意识了。 随着他们不断前行,灯光越来越明亮,还有百丈时,云寄桑便已看到了那个暗淡纤瘦的身影正悄然立在一盏风灯下,凄迷的目光固执地穿透黑暗与迷雾,向他们投来。这目光一一掠过众人的脸,当落在顾中南身上时,忽然微现宽慰之色,但随即转了开去。 “少夫人……”胡靖庵没想到她会亲自来迎接众人,忙过去施礼。“胡总管,各位都辛苦了,我已吩咐下人在洗雨堂备了晚膳,请各位慢用吧,未亡人先回避了。”说着,轻施一礼,素衣淡影,暗香摇曳,如同一个迷离的梦,随着暗淡的灯光渐渐远去。 第一节 胡靖庵所住的洗雨堂虽然不甚宽敞,却足够摆一张八仙桌。让云寄桑等九个人围坐。顾中南因为要照顾方慧汀,没有出席。饭菜已有些凉了,却甚是精致美味,因为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众人吃得停不下箸。云寄桑夹起一块凉拌竹笋放在口中咀嚼着,细细品味着它的余香,眼前又浮现出少夫人的身影。心中暗忖:莫非这桌饭菜也是她置办的? 胡靖庵忽想起一事,起身向众人道:“各位,刚才惨案发生之前,胡某已经和云少侠商量过了,准备在这两天里将大家集中起来,同居一处,以免给凶手各个击破的机会。大家以为如何?” “不成!”班戚虎将桌子啪地一拍,瞪圆了眼嚷道,“要是就这么被这对狗屁香煞吓住了,老班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三十六连环坞的儿郎们?”“班坞主言之有理,而且我天生就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薛昊也冷冷地反对。“这……”胡靖庵情急之下转向乔翼道,“乔大侠,你看……”乔翼微微一笑:“乔某虽然不才,可是还未把这区区的雌雄香煞放在心上,诸位请了!”说着站起身来一拱手,就这么走了出去。 胡靖庵没有想到一向通情达理的乔翼竟然也会拒绝这个提议,不由愣在当场。 “说得是呀,这么多人乱哄哄的,咱们夫妻想说个体己话都不成呢!对吧,自凝?”容小盈向任自凝妩媚地瞄了一眼。“啊……这……是。”任自凝低着头,笨拙地附和着妻子的意见,完全不见了刚才出剑时的凌厉与轩昂。“自凝,我看咱们也该回去了,所谓生死有命,更何况想要咱们夫妻的命,那也得搭上点儿什么才成不是?”就这样笑着,容小盈拉起一脸歉意的任自凝也离开了客厅。 胡靖庵和云寄桑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看起来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竟然会遭到这么多人的反对。 云寄桑向卓安婕望去。卓安婕嫣然一笑:“别看我,其实我也不习惯和别人住同一间屋子。”云寄桑又不由望向言森,却正好迎上了言森的目光。云寄桑顿觉自己的眼睛似被针刺了一般的难过,痛得他险些把眼睛闭起来。言森也嘿然一声,转过头去,显然也并不好过。 云寄桑暗暗心惊,他久习六灵暗识,神意之强韧远胜常人,却险些被这言森比了下去。辰州言家以赶尸起家,所擅长的僵尸拳虽然诡异,却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内家功夫。这言森无论精神内力都已晋第一流的境界,但何以在言家寂寂无名呢? 云寄桑正在怀疑,不料言森却向他道:“云少侠,不必勉强,言某猜想,这几位之所以不愿住在一起,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虽然来到起霸山庄已有两日,云寄桑却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幽暗的灯光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又隐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 “苦衷?什么苦衷?” “这个么,那就要靠云少侠慢慢去找出来了。”说完,言森向顾中南微微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就在他点头时,云寄桑看到了他扬起的下巴。那种全无任何血色的苍白让云寄桑的心头禁不住打了个战。 “言某猜想,这几位之所以不愿住在一起,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言森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苦衷?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云寄桑一边想着,一边在林间的小道中缓步前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他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那轮暗淡的明月,摇头苦笑一下,转过身来又向回走。 突然,一阵细微的响声传入他的耳中。他很熟悉这种声音,那是夜行人在树木中穿行的声音。无暇多想,他已展开身法,向那个方向奔去。 六灵暗识运转之下,那声音越发清晰了。他飞快地攀上一棵高大的古柏,将身子隐藏在枝叶中,借着微弱的月光向下望去。不远处,一座安静的院落沐浴在乳白色的月光下。 那是什么地方?正想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已飘然落入那庭院之内。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六灵暗识还是在云寄桑的脑海中清晰地反映出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洞庭三十六连环坞主班戚虎! 若有若无的月光穿行在片片愁云之间,恍惚若梦。云寄桑清冷的目光透过挂着晶莹露珠的枝丫,紧随着院落中班戚虎的身影。对于班戚虎的出现,云寄桑发现内心深处并没有如何惊讶。他倒是对于自己在此刻表现出来的冷静感到一丝意外,为何心跳连一丝缓急也没变?是六灵暗识的缘故吗? 班戚虎的脸上蒙着黑巾,他老练地在院落中半蹲了一会儿,确定四周无人后,轻烟般地来到正房前,一手掀开窗子,刚一露出尺许宽的空隙,身子便已腾起,以与他身形决不相称的灵巧和速度,侧身翻进屋内,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好家伙!”云寄桑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在笑那些将班戚虎看成粗人一个的江湖中人,要是他们见到此刻这个诡异狡诈的班戚虎,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虽然离得远,可云寄桑的六灵暗识还是可以清晰地辨出屋内那种种细碎的声音。显然,班戚虎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忽然,云寄桑想到了薛昊说过的话——“你没想到吧,对某些人来说,这起霸山庄中收藏着让他们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莫非班戚虎要找的,正是那所谓的“无价之宝”? 忽尔,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哧”的一声轻响,暗淡的金红色火光将班戚虎的身影映在了楹窗上。在黑暗中久寻不获,班戚虎竟铤而走险点着了火折子。 第二节 洁白的窗纱上,班戚虎的身影如同一头远古的怪兽,不住起伏、扭动、变形。 衣袂破空声微不可觉地响起,一个羸弱的身影悄如闲庭落花,无声无息地飘入院中。屋内的火光骤然熄灭。 “尊驾明火执仗,在书房内乱搜一气。如此肆无忌惮,可是欺我起霸山庄无人了么?”白色的孝服在夜风中习习舞动,女子的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哀怨惆怅。 “少夫人!”云寄桑猛然一惊。虽然早看出这少夫人决非常人,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弱质女流竟然是一个绝顶高手。以他的眼力,竟然会有这样的疏忽!这位起霸山庄的少奶奶也真是深藏不露。 屋中再没有任何声息,显然是班戚虎对少夫人的出现感到惊疑不定。“尊驾不肯出来,莫非是怕了我这个未亡人么?”少夫人又淡淡地问。 这种淡然的语气让云寄桑无由地想起卓安婕来。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当时卓安婕在自己向她问少夫人时的反应。虽然她说不知道,可看她当时的神情,分明知道其中的一些内幕。只是,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 “尊驾再不出来,那我也只有叫人来了。”少夫人轻叹一声。就在此刻,门板猛地凌空飞起,向少夫人直撞过来,同时窗子一开,班戚虎从屋内豹蹿而出!少夫人长袖一拂,本来向她疾飞的门板反向弹出,向班戚虎飞去。班戚虎就地一滚,略显狼狈地躲开了门板的袭击,同时身子微挺,双掌一错,两腿分开,摆了个伏虎式。 云寄桑见他摆下如此门户森严的守势,心中更是惊讶。少夫人刚刚使出的流云飞袖固然是极高明的功夫,可那只会使对方的攻击转换方向而已,威力并不大。以班戚虎的身手,当然不会在乎区区一扇门板的力量,为什么还要闪得如此狼狈?而且此刻又做出如临大敌的样子来? 少夫人还是那样冷冷地站在原地不动。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整个人敷了层淡淡的银粉似的,闪着微光。而那幽怨的脸庞则给人一种透明的质感,如同千年古玉般光华深蕴。 看不见的杀机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一片片含着薄霜的梧桐叶在两人无形劲气的催动下翩然起伏,始终无法落下。班戚虎突然低啸一声,左拳疾挥,一片落叶吃那拳劲一击,竟似石片一般,迅猛地向少夫人右眼飞去。少夫人不动声色,长袖一扬,也有一片落叶灵动地跳起,迎了上去。“啵”的一声轻爆,两片叶子同时化为齑粉。 班戚虎哼了一声,左移一步,身子重心向前,右脚斜点,双手化掌为爪,一前一后,正是抢攻所用的腾龙式。少夫人对他改变步法恍若未见,原本下垂的长袖却悄然收了回来,拢成一团。 江湖中人皆知班戚虎使刀,对他手上功夫知之甚少。云寄桑却知道,班戚虎的大力鹰爪功已有十成的火候,少夫人的流云飞袖虽然高明,却未必是他这门外家神功的敌手。 劲风鼓起,班戚虎双爪一前一后,闪电般向少夫人抓来。他的步法甚是奇特,前进时双爪看似有先后,到近前时右爪却后发先至,当头攻到。少夫人身子微闪,已退出三步,左袖一扬,缠上了班戚虎的右爪。班戚虎左爪赶上,向长袖抓去。少夫人左袖回缩,右袖扬起,击他面门。班戚虎大吼一声,双爪一分,裂帛声中,少夫人的右袖化为片片碎帛。 就在此刻,奇变陡生。少夫人露出的右手一扬,三道细细的银光向对手前胸打去。班戚虎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险险将这三枚暗器避过。哪知道少夫人的右手一扬,又是三道银光发出。这一下班戚虎再也来不及闪避,急切中突然拾起地上的门板一挡。“咚咚咚!”急促的三声连响中,少夫人的左袖如同白色的巨蟒,穿过丈许的空间,击中班戚虎手中的门板。“啪!”门板碎裂,长袖透板而过,拂中班戚虎的前胸。 班戚虎喷出一股血雾,借力向后飞退,同时双手连挥,门板的碎片纷纷向少夫人飞去,以阻止她追击。退出三丈后,他一个后翻,隐入林中不见了。少夫人身形微晃,躲过碎片,却没有追击。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目送他消失,久久,方轻叹一声,身子飞起,没入无尽夜色中。 云寄桑没料到少夫人竟有蜀中唐门的暴雨梨花钉,而且身手是如此高绝,他一时只觉事情越发地扑朔迷离。 云寄桑晚上又睡得极不踏实,当他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醒来,天还未明。没了无睡意,一些疑问不禁像流水一样在脑中流动—— 苦禅大师之死,除了我、顾先生和阿汀之外,其他人都有可能。可为什么现场会没有足迹?难道是雨停之前行凶的?可从尸体的情况判断,是半个时辰内遇害的,而当时早已雨停了。还有那两声轻响,到底是什么? 金大钟死时,我、阿汀、顾先生、陆堂主,还有任帮主夫妇都在湖的南岸,而其余北岸的人又都可以彼此作证。这样一来除了少夫人,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是凶手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凶手杀害了金大钟后又引我们去坟场,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么?他是什么时候对陆堂主下蛊的?冷闰章、白蒲、苦禅、金大钟、铁鸿来都是“神州五杰”中人,他们的死有关联吗?可从金大钟的话来看,又似乎没有。 凶手为什么要碎尸夺头?为什么一定要用红叶覆盖尸体?那四句偈语和那首歌又是什么意思?班戚虎昨夜到铁鸿来的书房中要找的是什么?薛昊所谓宝藏的话又暗示着什么?少夫人的武功这么高,却为何要刻意隐瞒? 第三节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来,攥紧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而那种感觉又在一瞬间失去了,再也无从想起。他气得用力揪自己的头发,可还是想不起来。最后,他只有无奈地放弃。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大明。他来到窗前,推开窗子。淡金色的晨光洒了进来,他眯起双眼,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过了一会儿,阳光已强得他不能注视了,这才收回了目光,又向屋内望去。 光暗的对比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眨了下眼睛,突然,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想看清楚,眼中却仍然有道道金线闪过。他走上前去,将身子趴下,将眼睛贴近地面。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几个脚印。而且毫无疑问,是自己的脚印。他气恼地咒骂了一句,正想站起身来,突然又俯下去,用中指和食指小心地捻起一撮泥土。 暗黑色的泥土中,掺杂了一粒粒血滴似的红色小点。他用手指捻了一下,那些小点顿时变成更细的粉末。没错,那些正是自己在卓安婕屋中所看到的红色泥土。自己是什么时候踩上的?印象中,昨天所经过的地面并没有红色的。等等,要是晚上的话,自己就无法看清了。昨天晚上,自己所去过的地方…… 他的眉头渐渐地攒成了一团。过了一阵,他摇了摇头:“不,即使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然后又继续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看看阿汀吧,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问菊斋在听雪楼的西北角上,相距并不远。不过起霸山庄的道路都是曲曲折折地掩映在林木间,只适合漫步而行。桃花色的霞光透过枝叶洒下空灵的芒点,让人仍有漫步在梦中的感觉。冰冷新鲜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有心情观赏起道边的树木来。起霸山庄常年气候湿润温和,水杉、珙桐、冷杉、银杏、楠木等树木无不长势良好,一向喜爱树木的云寄桑拍拍这棵,抱抱那棵,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没走多远,云寄桑突然停住了脚步。六灵暗识清楚地让他知道,左侧百丈处有人。无暇多想,他已展开轻功,向那里飞身而去。远远地,便看到一个人正坐在一个小池旁的石案边,对着手中的一样东西,沉思着。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乔翼?云寄桑皱起了眉头。昨夜刚刚经历了那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战,他怎么这么有精神一大早跑出来给凶手当靶子?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不也正是如此? “乔大侠!这么早!”他出声招呼道。乔翼抬起头来,露出诧异之色,随即微笑道:“原来是云少侠,你不也一样早?”“我去顾先生那里看看阿汀,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云寄桑解释道,目光不由落在了乔翼手上。 乔翼下意识地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中之物:“这是我昨天在坟场混战中拾到的,云少侠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线索。”说着,递给了云寄桑。 那是一枚极其精巧的香囊。香囊呈翠绿色,上面绣着一只羽毛艳丽的小鸟。云寄桑将香囊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阵,掂了掂,又闻了闻,坦然道:“这是提花罗所绣,染了柳芳绿,从这色泽的明暗可以看出是用乌梅所染,染得极为高明。从捻金的技巧看,应该是本朝之物。看金丝的颜色,这香囊制成决不超过一年。刺绣擘丝精细,配色素雅,光细胜于丝发,又以丝理点染阴阳浓淡,应该是湘绣。里面贮的是沉香,所以味道才柔而不烈。”乔翼脸上露出愕然之色,显然没有料到他竟能从一个小小的香囊中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云寄桑又沉思道:“这香囊没什么,可刺绣却甚是奇特。一般来说,香囊绣鸟,多为绣金乌、朱鸟、乘凤等,俗一些的也多是云雁、锦鸡等物。可你看,这只小鸟的嘴色鲜红,眼圈灰白,上体翠绿,由颏至胸都是黄色,两翅则带着红色翼斑。若我没有猜错,这鸟应该是红嘴玉,又叫相思鸟。以此鸟作绣,小弟还是第一次得见。” 乔翼忍不住赞道:“了不起!真没想到云少侠学识竟然如此渊博,远胜乔某百倍,不愧是公乘先生的高徒,乔翼佩服至极!”云寄桑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怎么能和乔大侠比。我这是性喜驳杂,什么都想和师父学,什么都学了一点,结果就什么都没有学好。” 乔翼点头微笑道:“遇到公乘先生这样的明师,当然是不想入宝山而空手归了。乔翼要是也有那样的师父,怕也和云少侠一样。”本来云寄桑对他颇有心病,不过此刻见他口吻随和,语出真挚,不禁对他生出好感,便问道:“乔大侠,山庄这几天血案连连,迷雾重重,让小弟甚是迷惑。不知乔大侠有什么看法?” 乔翼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才道:“乔翼虽然不才,却知道这凶手作案神出鬼没,不落一点痕迹,可见是精心策划,处心积虑地想除掉我们中的一些人。金蚕蛊和千年冰蚕丝都是极为难得之物,而凶手如果是找到它之后才开始犯案,则准备所用的时间会更长。” 云寄桑苦笑道:“这点小弟心中也明白,不过对于凶手是谁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才如此灰心丧气。” “云少侠不须如此。”乔翼沉声道,“你虽然尚未找出凶手,却已识破凶手用冰蚕丝杀人之技,又以酒化火,破去凶手的金蚕蛊,大挫凶手锐气。更何况刚才乔翼看你只从一只小小香囊上便看出那么多事,便知这起霸山庄的奇案必定会在你手中破解。别忘了,你可是公乘先生的弟子!” “唉,我这个弟子不争气,只是给他老人家丢脸来着。要是师父他肯亲来的话,怕早就把凶手揪出来了。”云寄桑叹气道。 乔翼眼中露出倾慕之色:“公乘先生胸怀天下,操持国事,又如何能为这些江湖仇杀抽出空来?只恨乔翼一介武夫,不能在他老人家帐前效力。”说着,用力一拍身旁的石案。“啪!”重达数百斤的石案轻轻一震,乔翼却皱起眉头哼了一声。 “乔大侠,你?”云寄桑心中奇怪,这石案虽然坚硬,可是以乔翼的功夫,断不至于会有疼痛之感。乔翼摇了摇头,活动着右手手腕苦笑道:“旧患复发,没什么。” 云寄桑这才注意到乔翼手腕上隐隐约约有四道紫色的指痕,顿时惊道:“搜魂爪!那不是太虚三邪中老二九指无常的独门绝技么?难道……”乔翼坦然道:“不错,乔某这伤正是九指无常所留,不过得他一条命相抵,也不算吃亏了。”“原来太虚三邪是乔大侠杀的!”云寄桑又惊又喜。 横行黄河两岸的太虚三邪于一夜之间被人击毙,可说是近来江湖最脍炙人口的事情。不过江湖上议论纷纷,却始终不知何人所为,想不到竟然是乔翼杀的。 乔翼淡然一笑:“三个月前我在平阳遇到太虚三邪惨杀旅人三十八名,一怒之下,向其搦战。结果一场架打下来,乔某虽然负伤不轻,却终于将这三个无恶不作的畜生斩杀在内黄渡口。”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云寄桑却知道那是如何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忍不住道:“这么了不起之事,乔大侠为何不公诸于众呢?”乔翼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云寄桑顿知自己问得蠢了,若他将此事说出,那便不是乔翼了。“乔大哥,诛杀三邪想必是你最得意的事了吧?”不知不觉中,云寄桑已将称呼换了。 “最得意的事么……”乔翼沉思了一会儿,露出微笑,“当年长江水患,无数灾民受难。我一人一舟,七天七夜间共救出灾民一千八百六十二名。若说乔翼最得意的事么,那就是此事了。” 云寄桑心中一阵激动,不由攥紧了双手。一声轻响自手中传出,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他叫声不好,摊开手一看,果然是那枚香囊。显然,自己激动之下把里面的东西捏碎了。忙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的数粒沉香珠已经有几颗碎裂得不成样子。惭愧间又看到香囊内壁绣有字。翻开仔细看时,却是“容小盈”这三个鲜红秀丽的小字。这时他才想起方慧汀和他说过,容小盈有这样的一只香囊,显然,是昨夜混战时落在坟场,被乔翼拾到了。 弄坏了雪雷帮帮主夫人的香囊,这还得了,尤其是他对这位伶俐机巧的女子总是有三分惧意,眼珠一转,笑道:“哈!原来这香囊是任夫人的,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就麻烦乔大哥还给她了,小弟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丢下这烂摊子一溜烟地走了。留下乔翼一个人对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 第一节 长长的睫毛轻轻的动了几下,那双泉水般清澈的眼睛缓缓睁开,用先茫然、继而惊诧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四周。 雪白的四壁挂着几幅山水画,浓淡得宜、错落有致。地上铺一袭白色毛毯,边黑如墨,上面织着如意连云。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一只古色古香的粗砂药壶,浓浓的药香随着水汽不断升腾。 “这是什么地方啊?”方慧汀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轻声地自言自语。 “这是顾先生的问菊斋,昨夜可把他忙坏了,还一个人睡在外厅。你这妮子,呆会儿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懒洋洋的女子声音方慧汀自是最熟悉不过,忙转头唤道:“卓姐姐。” “来,让我看看,好点没有?”说着,卓安婕来摸她的头。“我没病啊。”方慧汀嘟着小嘴躲开。“没病?”卓安婕用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知不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发起烧来,说了一夜的胡话?忙得顾先生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生怕你大小姐有个好歹,你那云大哥会不答应。” 方慧汀的小脸突然红了,偷偷瞟了卓安婕一眼,讷讷地道:“那……那我都说了什么胡话呀?”卓安婕哑然失笑:“这个谁还记得?何况我就算说了,你也不肯信!”“我信!我信!卓姐姐你告诉我!”方慧汀拉着卓安婕的袖子求道。 “好吧好吧,你一直都说对不起你云大哥,然后呢……”卓安婕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什么嘛?”方慧汀急问。“然后你就说决定以身相许、嫁给他做补偿之类的。”卓安婕突然笑道。 “骗人!卓姐姐欺负阿汀!”方慧汀红着脸扭过身去,一副生气的样子。“好啦,好啦,你要是真喜欢那个小子,姐姐就给你做个媒人,你看怎么样?”卓安婕坐过去,搂着她的肩膀笑问道。方慧汀静默半晌,没有回答。 “怎么了,阿汀?”卓安婕轻声地问。“……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救他的人也不是我……”方慧汀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卓安婕心中一惊,搂在她肩头的手不由松了。 “与救人之人相比,只怕是被救之人更容易让人心中欢喜。” 默然片刻后,卓安婕方缓缓道。“为什么?”方慧汀不解地问。“你想,那被救之人每次见到施恩者时,都会被迫想起被人相救之事,亏欠之情,自然难以高兴。可每次见到被自己所救之人时,却会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如何慷慨英勇,自然心中喜欢。”“那你见了云大哥时,是不是也会心中喜欢?”方慧汀天真地问道。卓安婕一愣,随即轻叹了一声,抚着她的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解释才是。 “药引来了,药引来了!”顾中南兴奋地捧着一盆白色菊花走进屋来,顿时一室清香。“我这药,以这品‘空谷清泉’作引,最能清心去火,通脉安神。来,阿汀,赶紧趁热喝了它。”一边说着,顾中南一边将菊花捏碎,撒在药碗里,端到方慧汀面前。 “你们先聊着,我出去走走。”说完,卓安婕起身出了屋。“咦?卓姑娘她……”顾中南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来,卓安婕就这么走了。“顾先生……”方慧汀突然道。 “啊,什么?” “请问你有没有自己非常非常想救,却没能救得了的人?”方慧汀认真地问道。 顾中南的手突然一抖。“哗啦!”药碗掉在地上,跌成碎片。 “顾先生,你怎么了?”方慧汀忙问。顾中南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好一阵,才摇了摇头,叹息道:“没什么。”方慧汀虽然天真,却也知道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歉然道:“顾先生,对不起……”“不关你的事。”顾中南摇头道。默然片刻,他的目中露出茫然之色,“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自己非常非常想救,却终于没能救得了的人……” “那是谁啊?”方慧汀好奇地问。话一出口,心中旋即后悔,不该继续提顾中南伤心之事。顾中南望着她好一会儿,眼中露出温柔之色:“阿汀,记得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要做大夫。”“为什么?”方慧汀睁大了秀目,不解地问,“我觉得治病救人很好啊。”“所谓医者不自医,此乃万古不移之理。就如同一个绝顶高手,他的武功再高强,也绝对没有办法击败自己一样……”顾中南喟然叹息。 第二节 云寄桑一进问菊斋,便听到了顾中南的这句话。他的身子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呆立在当场。那是一种下意识的震撼,等他清醒过来时,却已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了。他慢慢地向前走着,脑海中反复地琢磨这句话,“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句话有这样大的反应?这句话究竟触及了什么?”可惜就和早上一样,再也无法抓住那一现即逝的灵感。 阳光洒在满院的菊花上,烂漫得如霞如火。云寄桑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谁在外边?”顾中南问道。云寄桑清醒过来,忙道:“是我,顾先生。”“是寄桑啊,来看阿汀对吗?还不进来?”顾中南在里面热情地打招呼。 云寄桑挑开帘子,迈入房内。方慧汀的目光向他瞄去,只一触,又飘了回来,落在身前的药壶上。云寄桑闻到一室的药香,不由吸了吸鼻子,赞道:“顾先生不愧有壶公之誉,所用之药皆是一等一的佳品。”他又笑问道,“阿汀,觉得好些了么?” “嗯。”方慧汀秀气的睫毛垂了下去,小手不安地揉弄着被子。 云寄桑觉得她有些异常,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卓姐姐呢?”方慧汀的睫毛轻轻一颤,低声道:“她出去了。云大哥,你是来找她的吗?”云寄桑一愣,摇头道:“不,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突然瞟见地上的碎片,不由疑惑起来,看了方慧汀一眼。顾中南忙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破的,不关阿汀的事。” 云寄桑瞧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方慧汀,见她的小脸依旧有些苍白,秀目低垂,分明有什么东西和平时不再一样了。他故意逗她道:“阿汀,顾先生的话一定要听,药也要乖乖地吃,知道么?” 方慧汀突然抬起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孩子气呢?” 云寄桑愕然,不由分说地拉着一脸茫然的顾中南出了屋子:“顾先生,阿汀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顾中南莫名其妙:“怎么了?没出什么问题呀?” “可是我总觉得她今天和平时不大一样啊?”云寄桑纳闷道。 顾中南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着满院的菊花叹道:“轻肌弱骨散幽葩,真是青裙两髻丫。便有佳名配黄菊,应缘霜后苦无花。寄桑,你可知这诗中的深意么?”云寄桑微一迟疑,脑海中旋即闪过卓安婕的身影。忽然间,他明白了卓安婕要带方慧汀来起霸山庄的用意,顿时心中一痛。 “你们这些少年人哪……”顾中南摇头叹息,“真让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那就不要说吧,顾先生。”云寄桑勉强一笑。 “不说就不说,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明天就是寒露,雌雄香煞到时一定又会出现,不知道寄桑你有什么打算?”顾中南试探着问。 “雌雄香煞,”云寄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量用淡然的语气道,“这两日他们哪一天可也没有闲着,我担心的是,到了寒露那天,他们要上演的就会是连环杀人案的最后一幕。要是我们不能在那之前阻止他们,那一切就都太晚了。” “这么说,你已经有线索了?”顾中南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云寄桑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唉,也别太着急了,大伙儿现在还不都是束手无策?我看你还是进去看看阿汀吧。”顾中南道。 晨光下,方慧汀正坐在床上,悄悄摆弄着自己的秀发。那种纯真让云寄桑的心中充满了歉疚。这起霸山庄中,最无辜的人怕就是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而自己竟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对她稚嫩的心灵造成了伤害。方慧汀抬头见他进来,目光中透出了柔婉的坚决,道:“我一定会帮到你的。我一定会让你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桌上,那盆洁白的“空谷清泉”正散发着幽淡的清香。 第三节 卓安婕一个人沿着林间小路向西漫步。 这一带种满了菊花。白得绚烂的银丝串珠、空谷清泉、月涌江流;黄得耀眼的黄莺出谷、泥金狮子、沉香托桂;绿得醒目的绿阳春、绿柳垂阴、春水绿波;还有白中带绿的玉蟹冰盘,红中透白的枫叶芦花;以及花瓣奇特的惊风芙蓉、松林挂雪、香罗带、老翁发、金铃歌…… 面对着这无边美景,卓安婕却无心欣赏。她不知道自己带阿汀来这里,究竟是对是错?她脑海中又升起云寄桑昨夜在危急万分时的一声大吼以及发现自己时那炽热的眼神。 可是,斯人已逝,还有什么人能开启她久已封闭的心田?她解开腰间的黄色葫芦,痛饮了一口。菊径将尽,再前面是一丛丛犹未结蕾的寒梅。这里应该是任自凝夫妇所住的沁梅居了。果然,遥遥地,已经望见那座古朴雅致的小楼。卓安婕停住了脚步。 小楼中,有隐隐的人语声传出—— “可是,小盈,我总觉得胡总管和云少侠的提议很好啊……” “你这个呆子,大家都在一起就安全了吗?也不想想,陆边是怎么死的?金蚕蛊无影无形,谁能防得了?就算是那迷香,也不是我们能够应付的。咱们住的沁梅居依湖而建,前面只有窄窄的一条路,地势上最是安全不过。为什么要搬出去?”容小盈的声音清脆而流畅。 “可是我觉得这个时候,我们大家应该是互相扶助。” “你觉得你觉得,你就没看出来?那杀人魔王十成十就在咱们几个人当中,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你呀,活够了是不是?” “我不是说……” “不是就好,你只需听我的就成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那……那我出去练剑了……”任自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去吧去吧,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时候山庄危机四伏,不论是谁靠近,你都要出剑自保,明白了么?” “嗯,我知道了。” “自凝,等等,过来,你的头发乱了……” 卓安婕缓缓摇头,唇边露出微笑,径自离开了沁梅居。 这一带已经是山庄的西北侧,地势颇高,居高望远,可以俯览整个起霸山庄。再向前走,便是昨夜发生血战的坟场了。卓安婕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望去——林间,一个少女正挑着一担水沿着斜斜的小路向卓安婕走过来,正是乔翼从崖下救出的那个渔家少女哑妹。 卓安婕斜身让开,招呼道:“哑妹!”哑妹见是她,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你住在这附近么?”卓安婕随口问。哑妹侧了侧头,显然在猜测她在说什么。卓安婕这才想起对方既聋且哑,心中升起怜意。“好了,你去吧。”卓安婕微笑着,转身离开。 一阵狂澜般的疾风突然掠过。白雾又自那湖中升起,如同一个白色的妖魔,升腾着,弥漫着,以惊人的速度吞噬了整个山庄。 剑锋灵幻如电,每一次出剑都决无停滞。雷霆剑如同有生命的精灵,盘旋在主人四周。数十道剑花飘扬如雪,瞬间收敛,任自凝已还剑入鞘。 这时他才发现,四周都已是蒙蒙的白雾,十丈之外,景色难辨。他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 他不知道,此时,离他不远的树丛中,一个暗黑的身影正自树丛后冷冷望着他。一条细细的透明丝线正自黑影的袖中缓缓滑落…… 第一节 听了方慧汀的话,云寄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个天真的少女可以帮到自己,但对于她的心意,却还是十分感激的:“要帮我,那就先养好病吧。”方慧汀乖乖地点了点头。“顾先生呢?”云寄桑回过头去。不知何时,顾中南已经不在屋内了。 当他看到窗外那变幻着掠过的乳白色雾霭时,顿时愣住了。他猛然站起身来,冲到门边,向外望去。 白纱般的烟岚似慢实快,像奔涌的海潮,跳跃着,盘绕着,席卷了整个小岛。一切景象都变得若有若无,空幻得如同海市蜃楼。 “顾先生!”云寄桑大声喊道。没有人回答。 在这样的天气中,凶手想杀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云寄桑心内焦急,他很想冲入这聚散不定的雾气中,却又放心不下房内的方慧汀,不觉在屋中转起圈子来。 “云大哥,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去好了,我不要紧的。”方慧汀看出了他神色有异,低声说。云寄桑摇了摇头,默然坐回她的身边。其实,他自己很清楚,必定将有事发生了,不断提升的六灵暗识清楚地告诉了他这一点。“那我跟你一起出去吧?”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方慧汀乖巧地道。看到云寄桑犹豫地望了她一眼,知道他还不太放心,当下倒了满满一碗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好啦,我喝了药就好了!” 看着方慧汀那一抹调皮的笑容,云寄桑除了微微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出了问菊斋,两个人很快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只能沿着修好的青石小路蜿蜒而行。对于去什么地方,云寄桑心中一点概念也没有,只能下意识地前进,他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不祥的感觉愈发强烈,脚步便不由越来越快。方慧汀感觉到他的异常,也变得不安起来。 “呱!”一只寒鸦突然拍打着翅膀从两人面前飞过,让方慧汀吓了一跳,扑到云寄桑怀里。云寄桑扭头四顾。此刻,他们已经走入一片密林之中。 雾气中,黑色的枝丫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延伸着,似乎有无数只怪手攫摄而至。寒鸦惊鸣,剧烈的翅膀拍击声中,一道又一道淡黑的影子自他们头上掠过。 云寄桑心中一动,拉起方慧汀的手向乌鸦飞行的方向奔去。 绕过一片大林子,又穿过一片片湿漉漉的草坪,两个人喘息着停了下来,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十丈外,一大堆红叶隐约可见,数十只乌鸦正徘徊在红叶之上,长鸣不已,更有几只已落在红叶之上。 云寄桑离开浑身颤抖的方慧汀,一步步向那堆红叶走去。随着他的走近,乌鸦大叫着振翅飞开。终于,他在红叶堆边缓缓蹲下,轻轻拨开那堆红叶——一张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此刻,那张本是木讷忠厚的脸上凝固着迷惑与难以置信的惊诧。 云寄桑胸中陡然升起一阵揪心的痛。这样一个忠厚之人,竟然…… 突然,一个疑虑涌上心头。为什么任自凝的头还在?为什么他没有像以前几个人一样被碎尸夺头?还有,现场怎么没有那种难闻的香气?他飞快地拨开那堆红叶,察看起来。 没错,任自凝的身体是完整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除了胸口处那一根透明的丝线。云寄桑缓缓将那根冰蚕丝自他胸口拔出。一滴暗红色血珠沿着丝线轻盈地滑下,掉落。整根冰蚕丝长六尺余,有两尺没入了任自凝的胸膛,刺穿了他的心脏。在内家真力的催动下,这坚韧的冰蚕丝真有不亚于名刀宝剑的锋利。 云寄桑的目光又被任自凝手中的剑吸引了——那柄雷霆剑已经出鞘过半,闪闪的寒芒异常夺目。难道任自凝已经对凶手出剑了? 雷霆飞一剑,电光石火间!难道凶手出手的速度之快,还胜过任自凝的出剑不成?心中一动,他拂开红叶,开始仔细地观察地面的痕迹。 方慧汀在不远处望着云寄桑。只见他敏捷地移动着,用指掌丈量着距离,一会儿又跑到林中观察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静了下来,脸色迷惑地站在任自凝的尸体旁。显然,有什么东西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方慧汀忍不住向他走去:“云大哥,怎么了?” “地上的脚印显示,凶手趁任帮主背对他时,从林中偷袭出手。任帮主没有来得及出剑……不过,凶手能从林内纵跃近五丈的距离突袭任帮主,轻功应该很好才是。可我却在林中发现了非常重的脚印。不错,阿汀,你来看。”云寄桑当先向林中走去。果然,在一处比较湿软的泥土上,有几个颇深的脚印。“可是,这脚印就如同完全不懂武功的人留下的一样。这就奇怪了。” “这脚印好小啊,好像是女子的呢。”方慧汀望着那脚印道。 “不错,不过这也可能是凶手在故布疑阵……糟了……”云寄桑突然身子一震,纵身跃出,落在任自凝的尸体边查看了一阵。“错不了,可是现在……糟了……”他喃喃地道。 “寄桑?阿汀?是你们在那里吗?”顾中南的声音自对面林中传了过来。“顾先生,快点过来!”云寄桑高声叫道。人影一闪,顾中南已飞身而至。 他的目光一触地面上的任自凝和那一堆红叶,顿时一愣,脸上露出惊骇的神情:“任帮主他……”“顾先生,你陪阿汀留在这里,我有些事要去看一下。”云寄桑急急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方慧汀坚决道。实在不能再拖延,云寄桑只好向一脸惊愕的顾中南拱了拱手,拉着方慧汀再次冲入浓雾中。 第二节 顾中南目送两人远去,俯下身子,在任自凝尸身旁仔细察看了一阵。然后缓缓摇头,叹息着站起身来。他又望望云寄桑和方慧汀去的方向,看看地上的任自凝,开始忧心忡忡地踱起步来。 一个轻巧的脚步声自林中响起。“谁?”他警惕地大声喝问道。“是我呀,顾先生么?自凝和你在一起吗?”一个娇柔动听的女子声音道。 “任夫人!”顾中南惊道,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任夫人,请先别过来。”“怎么?难不成顾先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那样的话,小盈倒更要见识一下了。”随着盈盈的笑语,容小盈打着一把青色的纸伞,自林内缓步而出。顾中南黯然叹息了一声。 容小盈眯起眼笑望了他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地上。笑容凝结,手一松,青色的纸伞翩然落地。“自凝……”她轻唤一声,身子一晃,便晕倒在地。 顾中南心中暗暗叫苦,不禁有些埋怨将他留在此处的云寄桑来。 “云大哥,我们是去哪里啊?”方慧汀随着云寄桑向前飞奔,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还记得那脚印么?那脚印是在任帮主受到袭击时所站的方位的侧面!”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那不是凶手的脚印!” “什么?”方慧汀一顿,停了下来。 “那是另一个人的脚印!也就是说,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云寄桑脸色苍白地道。 “不会武功的女子?”方慧汀喃喃道。 “不错,最有可能在这附近出没的不会武功的女子只有一人,那就是哑妹!”云寄桑大声道。“我们快走!”方慧汀再不多话,领先向前奔去。无须云寄桑提醒,她深深地知道对不会武功的哑妹来说,无意中看到凶手的相貌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现在离得最近的就是任自凝夫妻住的沁梅居了。他们推想,哑妹在目击真凶杀人后,最大的可能就是就近找人。可当两人进入沁梅居内,却发现里面静静地,空无一人。云寄桑的额头不禁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云大哥,”方慧汀在楼上叫道,“现在最近的就是西南方向的一座屋子了……”她的话音未落,云寄桑已经向那个方向奔去。 还未见到建筑,云寄桑已听见前面有女子的惨呼声。那声音迟钝而沙哑,正是聋哑人特有的嗓音。“住手!”急怒下云寄桑大喝一声,将轻功提至极限,如一道疾电掠过数十丈的空间,奔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雾气中一个蒙眬的影子一闪,消失不见。哑妹倒在地上,嘴角有鲜血汩汩流出。 云寄桑上前扶起她,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娇小的身子。哑妹睁开双眼,向他无力地一笑。云寄桑知道她心脉已断,再也无法相救了。 这时,方慧汀也已奔了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顿时呆了。然后“啊”的一声哭出声来。 “哑妹,哑妹……”云寄桑轻声呼唤着,右手不停地打出手势,“是谁袭击你?凶手是谁?”哑妹凄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右手握成拳形,拇指食指扣成一个圆圈,缓缓向前一递。“哑妹!”云寄桑的目光中露出浓浓的悲哀。随着他的这声呼唤,哑妹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泪水滚滚流过方慧汀清秀的脸庞,她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云大哥,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谁是凶手?” 云寄桑没有回答,眼望着远方,目光中是无尽的沉郁。 远处,隐隐地传来人声,胡靖庵带着其他人赶到了。 第三节 听雪楼内,云寄桑在静室中盘膝而坐。此刻,他的心神正集于一点,启动元窍,潜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借六灵暗识之力,窥探记忆中的真相。 不过此刻他的所作所为,大违六灵暗识如水如禅的宗旨,而是刻意为之。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走火入魔,变成神智失常的疯子,动辄有性命之忧。修炼六灵暗识以来,他从未试过如此凶险的做法。但在他看到哑妹的那个手势后,他便下定了决心。 光怪陆离的幻影在他的脑海中盘绕着,他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骏马,正飞快地穿越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隧道。这些天来他所见到的每一个场景都一一重现在他的眼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耳际回响。 黑暗中透出一道光芒,一条晶莹的细线缓缓地飘荡,游弋,如同风吹着蛛丝无声地掠过。突然间,无数丝线喷射出来,折射出万道银芒,网一样罩了过来。 一张大网的中间,冷闰章、白蒲、苦禅、金大钟被密密的丝线裹成一个个巨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只余下苍白的脸部…… 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借着一根长丝荡了过来,它一口口地咬掉那几个人的头,滚动着将它们推出网外,看着它们向万丈深渊掉落…… 突然,蜘蛛又向他的方向冲了过来,将近时,猛地张开巨口,一大片金光闪闪的蛊虫狂拥而来。他正绝望时,蛊虫又掠过了他,向他身后飞去。他转过身,发现方慧汀正笑着向他奔来。他拼命大叫,让她躲开,她却恍若未闻,笑盈盈地跑了过来。然后,她那双稚气的秀目突然恐怖地睁大。不知何时,蛊虫已在她面前化成一张脸,向她咬去…… 四周,无数的红叶飘零而下。红叶又渐渐稀疏,任自凝手持宝剑肃立。 一根细长的丝线自他的背后缓缓刺来。他转身,拔剑,刺出。长剑与丝线一触,竟然折为两段。丝线笔直插入他的胸膛。红叶纷纷而落,将他裹入其中…… 哑妹突然出现,吓得转身而去。巨大的黑色影子在她身后不停地追赶,追赶。她突然失足跌下悬崖,危难中她紧紧攀住悬崖的边缘。黑色的影子从空中向她俯冲而至…… 哑妹的脸上露出微笑,右手握成拳形,拇指食指扣成一个圆圈,缓缓向前一递,然后向深渊缓缓掉落…… 云寄桑一个人在雾中缓缓穿行。有种无根无底的虚幻感。他就这样慢慢绕过了大半个山庄,到达了金大钟遇害的钓台。他抬起头来,那座悬崖正耸立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他又望向小湖的对面,里许之外,亭台楼阁在雾气中隐约可辨。 他沿着小路走上那道悬崖,进入宗庙。雪白的墙壁上,血淋淋的十二个大字殷红依旧。他在那十二个字前站立了一会儿,出了宗庙,搬起一块十余斤重的石头从悬崖上扔了下去,同时闭上双目,默记石头落水的时间。石头划过三十余丈的空间,落入激荡的湖浪中,发出轻微的入水声。“是了……就是这样……”他用梦呓般的声音道。 然后他断然转身下崖,向坟场方向走去。 灰蒙蒙的天色中,门楼上那块被烧得焦黑的“德遗宗嗣”的匾额显得越发的凄冷。云寄桑沿着小路步入坟场,仔细地审视着一草一木。秋风渐劲,乌云低垂,坟场中长及腰际的野草在瑟瑟秋风中狂舞不休。最后,他停在那天自己以酒化火,一举击破金蚕蛊的地方。环顾四周,右面是大片的深草,左侧则是青翠的松林,再向前,便是铁家的坟地了。 他先走到松林内,察看地面的痕迹。最后他的目光向上移去,突然定住,停在一棵树上。他眯起眼看着,半晌后,他轻轻抚摸着那棵树,久久不语。然后,他开始在坟堆间漫步,突然发现坟丘的一隅处,有白衣一闪。 他的脚步停下。一步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他的心都在抽紧——绕过一个高大的坟丘,熟悉的白色身影赫然静立在一座墓碑前。 “师姐……” 卓安婕缓缓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顿时交接在一起。久久,卓安婕将目光移开。“任帮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轻声道。 “是吗……” “还有哑妹,听说她看到了真凶的面目?她临死前和你说了些什么没有?”她问,转而自嘲地一笑,“瞧我这记性,她是不会说话的,不过,也许她用手语透露了什么?” 云寄桑目光低垂:“也许吧,我还不能肯定。” 卓安婕望着他,摇了摇头,嫣然一笑:“知道么,云师弟,我突然觉得你变了。”云寄桑不语,静静望着面前那墓碑——“爱子铁渊之墓,铁鸿来己丑年秋立。”几个模糊的字迹不禁刺痛了他的双眼。 地面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是那种天然的泥土颜色。云寄桑不由想起了卓安婕房中的红色颗粒。原来,她是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看他的吧…… 卓安婕摘下腰间黄色的葫芦,饮了一口:“过了今晚午时便是寒露,你有何打算?”云寄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说给自己听的一样:“今夜,我要揭开一切的谜团。”“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卓安婕的手凝住不动,静静地望着葫芦口。“是的,凶手,还有他是如何行凶的,我已经都清楚了。也许他杀人是真的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过……”云寄桑抬起头来,年轻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决然,“我还是不能原谅他,不论他是谁,不论他曾经是怎样的。”“哦,怎么突然就知道了?”卓安婕淡淡问道。 云寄桑深吸一口气,叹道:“今天早上,我无意中听到顾先生说到医人者不自医,就如同一个绝顶高手不能击败自己一样……” 一声轻雷响过,沙沙的细雨落了下来,淅沥的雨声是那样的悲哀,就像是为即将发生的一切而哭泣…… 第一节 带着一身的水迹,云寄桑回到了听雪楼。走进自己的房门,他不由一愣。方慧汀缥衣素裳,正站在书案前,提着笔,全神贯注地画着什么。房中拉起了几根长线,一张张画好了的宣纸挂在线上,在风中摇摆着,刷刷作响。 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方慧汀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又将头转开了。 “阿汀,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还记得我说过要帮你的么?说到了,我自然要做到才行。”方慧汀低声地回答,手腕轻盈地颤动,手中的画笔灵动地在洁白的宣纸上走着。一道道色彩浸润开来,五彩斑斓。 “这些画?”云寄桑在画纸间茫然地走着。“我把在这几天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画了出来,也许对你有些帮助的。”方慧汀清澈的双眸凝望着眼前的白纸,一笔又一笔,沿着记忆的丝线不停勾勒。 所有的画都是关于人物的临摹,寥寥几笔,山庄中的各色人物便跃然纸上。卓安婕、班戚虎、陆边、顾中南、乔翼、金大钟、任自凝、容小盈、薛昊、苦禅、胡靖庵、言森、少夫人、哑妹,甚至云寄桑自己,所有的人物不仅气韵生动,甚至身上的衣着饰物也刻画入微。 云寄桑的目光在一张张画像上掠过。风骤然大了,一张画纸猛然飘起,打在他的脸上。风歇,画纸翩然静落,然而他的目光却已停滞,怔怔地注视着那张画纸。 “云大哥,你发现了什么吗?”方慧汀察觉到他有异,停下笔来。“是的,我找到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喃喃地说,猛地抬头道,“阿汀,我们去找胡总管。”说完,转身出了屋。 洗雨堂内,所有的人都已就座,包括身着孝服的少夫人和容小盈。 胡靖庵站在客厅正中,侃侃而谈:“各位,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是想告诉各位,近日来敝山庄血案不断,虽然胡某已尽心防范部署,却还是不能阻止那个凶手的杀人恶行,实在是对不起大家。明天便是寒露,凶手恐怕还要继续行凶。如再有人伤亡,胡某更是难辞其咎,所以,胡某决定……”胡靖庵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明日一早,便请各位离开山庄。以免再给凶手任何可乘之机。” “什么!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老班就是死,也要和那死香煞斗一下,要老班做缩头乌龟,没门!”班戚虎脸红脖子粗,大声叫道。其余的人则默不作声。 “你们怎么了?就这么让人家吓住了?还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呢,我呸!”他又愤愤地啐了一口。“班坞主不必多虑,如今敝庄主已死,二公子又早已避祸远去,只要再送走少夫人,便再无可虑了。倒是各位,依在下看,恐怕这凶手的目标未必只是敝山庄吧。”胡靖庵冷笑道。 班戚虎一滞,张了张嘴,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闷闷地坐了下来。 胡靖庵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就是这死香煞看似要对起霸山庄下手,实际上目标却是赶来助拳的众人。这样一来,山庄内的诸人非但不是强援,反而成了祸根。赶他们离庄,正是消灾免祸之意。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卓安婕首先站起身来,说完便不再多言,向外走去。只是经过云寄桑的刹那,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云寄桑寂然不语,只坐在那里任众人一一离开。 胡靖庵见人都走光了,缓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云少侠……”云寄桑举起手,阻止他说下去,站起身道:“你做得很好,胡总管。这样一来,我们只须到一个地方候着,便不愁那凶手不送上门来。”“地方?什么地方?”胡靖庵莫名其妙地问。“这个,胡总管你应该最清楚才对。”云寄桑转过身,似笑非笑地道。 胡靖庵脸上掠过不安的神色,强笑道:“云少侠说笑了,我怎会知道?” “你当然会知道了,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贵庄庄主铁鸿来的藏身之所啊。” 胡靖庵脸色骤变:“你……”“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做,今夜便一定可以揭穿雌雄香煞的真面目。”云寄桑缓缓道,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第二节 天色越发地暗淡了。茫茫的洞庭湖水绵延向天际,灰色的涟漪一轮轮地漾开,从不止息。暗黑的天幕终于沉重地降落,然后,整个世界的生机便似乎随之沉入了湖底…… 一处又一处,点点的灯火在起霸山庄中亮了起来。模糊而绰约的人影在昏黄的窗外中晃动着,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妖异。 闻涛堂中,班戚虎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又将一条黑巾系在脑后,掩住整张脸孔,只露出灼灼的双目。灯光下,他的背影剽悍而神秘。他的双目望向窗外高升的明月,闪过莫测的寒芒。 他在林间腾跃着,向着山庄的东侧不断前近。终于,他在铁鸿来的书房前停了下来。静听了好一阵后,身材高大的他像一头巨猫,几个腾掠穿过院子,像上次那样灵活地潜入书房中。 一进书房,他便开始四处摸索起来。这一次,他显得更加小心和细致,几乎是在逐寸搜索。终于,他将墙壁上的挂琴摘下,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他正要打开,想了想,又侧着身子贴近墙边,掏出一把钢叉斜斜向那暗格一挑。 十余枚细小的金针激射而出,钉在暗格前丈许方圆的地方。班戚虎轻轻嘘了口气,重新站到暗格前,将它轻轻打开。很快,他发出一声欢喜的低呼,将一个长约三尺的卷轴背在身上,毫不停留地穿窗而出。 他的脚步蓦然停住。 月光下,脸色冷漠的薛昊手持长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班坞主,这么晚还出来夜游,真是好兴致啊。”他扬起嘴角,略带嘲讽地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是我,薛昊,识相就赶紧给本坞主让开,不要阻了大爷的财路!”班戚虎索性一把摘下面巾,凶狠地道。 “别的财路我就管不到,不过你要拿录有本朝所有水师舰船的江山舰楫图去发财,便万万不可。” “哼,你管得倒宽,这又碍着你薛家什么事了?” “这不关我薛家的事,却关乎大明国运、汉家百姓的存亡!想不到吧,向你求购这份卷轴的人是来自扶桑的密谍。他们的太阁丰臣秀吉对中土垂涎已久,不日便将对高丽用兵。届时我大明和扶桑水师必有一战,若让他们得了这份宝图,你知道后果会如何吗?” 班戚虎神色百变,忽然恶狠狠地道:“大明国运关老子什么事!何况谁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是你这小子拿来蒙老子的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薛昊的长剑出鞘,“也就只好领教坞主的高招了。”班戚虎哼了一声,将大刀自背后反手抽出,在胸前一横。夜风阵阵,对峙的两人犹如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班戚虎突然大吼一声,身子前纵,大刀上举,似乎便要一刀劈下。人在空中时,却左手一扬,三支钢叉分别袭向薛昊的咽喉和胸前。 薛昊神色自若,长剑漫不经心地抖了两下,钢叉便倒射而回,向班戚虎飞去。后者在空中一个急旋,三支钢叉擦着他的身子掠过,同时双手疾落,六十四斤重的破山刀如雷霆乍现,以万钧之势劈下。 以薛昊的功力,也不敢硬撼这猛烈的刀势,身子一掠,退出丈外。班戚虎竟不收刀,大刀直劈入地,轰然激起漫天尘埃。他竟弃刀,双手连扬,数十把钢叉连射如雨。 似乎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间薛昊长剑左拨右挡,只顾着招架。班戚虎的脸上露出狞笑,左脚一踢,身前的大刀车轮般旋转着向薛昊劈去。又自腰间撤下软鞭,在真气贯注下,软鞭笔直如矛,向薛昊刺去。 刀里鞭!这才是他的杀招。 拨飞最后一支钢叉,破山刀形成的刀轮便已破空而至,急速旋转而带起的劲风令人窒息。几乎是同时,班戚虎的软鞭也已当胸刺到。一时间,薛昊险象环生。 然而,那绚烂的剑光便在这瞬间亮了起来。一道美丽的虹线越过虚空,照亮了班戚虎那绝望的双眼。当!软鞭断成数截,破山刀也像根稻草般无力地飞起。同时,一只右耳血淋淋地落地。 班戚虎原本赤红的面孔瞬间便失去了血色,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使这一招,这明明是峨眉派的情天难……”“现在它叫做情天可补了,”薛昊微笑道,“若非有七姐教我这一招,今天说不定会败在你的手里。” “你……你叫她七姐,难道你也是丹青谱中人?” “不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念你素无大恶,这次就只略示惩戒,饶你一命,交出舰楫图,去吧!”薛昊沉声道。 班戚虎脸色如纸,一言不发,将卷轴扔给薛昊,拾起地上的耳朵,捂着满是鲜血的右脸,就这样去了。 响蛙廊的厢房内,方慧汀换了一身夜行衣,坐立不安地望着窗外。叩动窗门的声音方一响起,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子。 “云大哥……”望着月光下那张清朗的面孔,她欣喜地叫道。“嘘……”云寄桑竖起手指在双唇上比了一下,又低声道:“跟我来。” 方慧汀点了一下头,也不多问,轻盈地越过窗台,跟着他向黑黑的夜幕潜去。 梆梆,单调的更声响起,午夜到了。仿佛听到了某个命令,白茫茫的雾气从湖面冉冉升起,犹如恶灵自沉睡中苏醒,开始盘绕、腾涌、舒展,旋即借着夜风飞舞起来。 幽竹居的暗室中,一只小铜鼎吞吐着白色的烟雾。言森仍旧披着那件宽大的黑袍,在榻上盘膝而坐。香烟缭绕,让他深藏在黑袍内的脸孔变得更加模糊。窗前的一张桌上,琉璃灯透着幽暗的冷光。一只夜蛾扑打着翅膀,绕着这盏孤灯乱飞。宽大的阴影投到墙上,在灯光明灭间,房内变得光怪陆离,仿若鬼域。 窗外一阵死样的静默,仿佛一切的生命都消失不见。 二十丈外的密林中,方慧汀和云寄桑静静地潜伏着。“云大哥,凶手真的会出现么?”方慧汀压低了声音问道。“一定会,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云寄桑望着幽竹居轻声道,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虽然血案的真相揭开在即,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沉郁和悲痛。 突然,一阵阴冷的气息充弥了四周的空间,方慧汀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一个噩梦之中,身体变得僵硬,牙齿轻轻地打战。那种可怕的凄厉感又来了,就如那夜在坟场血战时面对无形凶手一样的感觉。 云寄桑留意到她的变化,心脏也急剧跳动起来:“来了……” 恍惚间,女子清脆的笑声在房间外响起,只是低低的几声,飘忽几不可闻。窗户“啪”地动了一下,被一阵厉风吹开了。于是,那杂着尸臭的香气开始在屋内弥漫。 那只飞蛾突然发狂地扑打着翅膀,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后,却终于飘然坠落。两扇门板无声无息地破开,零落的碎片散落于地,潮湿的寒雾滚涌着漫入房间。 屋外是白蒙蒙的雾气,一切都似在梦境中,恍惚不定。 “红叶树,杜鹃鸟,罗衫凌乱了。相思花,薄命草,明朝再相邀……”随着凄迷的歌声,身着宫装、长发飘飘的女子在雾中走近。红色的绣花鞋踏过了草地,一步步向门口走来。她那灰白的长发在夜风中乱舞着,满是褶皱的手缓缓抬起,黑色的指甲不停地抖动。 咝咝声中,几根透明的冰蚕丝激射而出,紧紧缠住静坐在榻上的言森。“铁鸿来,你以为有一身黑袍遮盖着便能瞒过我么?给我纳命来!”厉叫声中,女子双手猛拽,冰蚕丝陡然缩紧,言森那被黑袍罩着的身体便随着这拉扯之力在一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碎袍乱飞,断裂的肢体散落于地,可是,却没有任何血迹。女子有些惊疑不定,她的头左右轻微地摇摆,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像在观察屋中的情形。好半天,才缓步向屋内走去。 言森的头颅就落在门口处,她弯下腰,将那颗头颅拾起——一张没有五官的布脸赫然在目。“啊——啊——啊——!”她凄厉地尖叫着,双手猛扬。稻草飞舞,假人的头颅化成无数的碎屑。 “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身后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她猛地转身。白雾中,只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缓缓围了过来。正中间站着的少年衣着朴素,目光忧郁,双眉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正是云寄桑。 “骗我!你们骗我!”她疯狂地大叫,身子剧烈地颤抖,一边拼命地摇着头。“云大哥,她就是凶手么?”方慧汀也站起身来,略带惊恐地问。“不错,她就是雌雄香煞。”云寄桑淡淡地回答。 “那她到底是谁啊?”方慧汀问道。“你认不出她了么?”云寄桑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古怪。方慧汀望着那女子,缓缓摇头:“她头发那么长,把脸都遮住了,不过从她的身形看,我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人……” “你再仔细看看,我想,那天夜里在坟场的时候,你是见过她的,至少,你能认出她的眼神来……” 方慧汀努力地望向那女子被遮在长发后的双眼。突然间,眼前一阵黑,那夜自己在黑暗中所见的凶厉而怨毒的眼神再次在脑海中闪现。这眼神逐渐地形象化,变成了一双饱含恨意与疯狂的眼睛。而这双眼睛,自己是如此熟悉,但现在却已变得那样陌生。 泪水不停地流下,方慧汀已泣不成声:“顾……顾……顾先生!” 第三节 “没错,正是我们的大神医、顾中南顾先生……”云寄桑的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捻着。“为什么?顾先生他……”方慧汀终于哭了出来。在起霸山庄的这几日之中,除了卓安婕与云寄桑,和她感情最好的便是顾中南,所以这样的结果令她难以接受。 “围起来!”大声下命令的是胡靖庵。话音未落,火把骤亮,十余位起霸山庄的好手围成了一个大大的火圈,将顾中南困在当中。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原本清癯的容貌因为激动而扭曲得不成样子。双手掩在厚厚的脂粉下,长而黑的指甲不停地抖动着。 “顾先生,事已至此,你还是束手就擒吧!”一个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火光中,一位身形潇洒、容颜俊伟的中年人徐徐步出。他的嘴唇薄而挺,天庭饱满,双目不怒而威。 “铁鸿来——”顾中南口中发出女子的厉叫声,猛地向那中年人扑去。一道身影矫健地跃起,拦住他的去路。两个人出招如电,在空中连换了数招,才分别向两边落下。火光中那人身材魁梧,神色沉着,正是乔翼。 顾中南甫一落地,身子竟不停顿,第二次跃向空中,向铁鸿来扑去。乔翼因为落在远处,竟然追之不及。但近处剑光亮起,优雅的身影翩然飞出,点点光芒穿织成巨大的剑网,向顾中南罩下。 能施展出这样举重若轻的剑法,不是卓安婕更是何人? 顾中南竟如同疯了一般,不躲不闪,身子在空中噼啪作响,缩成尺许宽的一团,旋转着,硬生生地撞入卓安婕的剑网中。血光飞溅中,他已冲破剑网,向铁鸿来落下。 没有人想到他会以如此疯狂的方式突破卓安婕的剑网,甚至连铁鸿来也没有想到。等他惊觉时,顾中南已离他不足一丈之遥。 他明白,此刻毫无准备的自己断不能接下顾中南这全力一击。不过他身为一方之雄,功力毕竟不凡,双肩微晃,已闪电般左移了数尺。这段距离虽然不大,可足以令他躲过顾中南的致命一击了。 这个时候,方慧汀却突然大声喊道:“小心啊!”云寄桑一听到这句话,立即醒悟了她这样喊的原因,紧跟着大叫:“他要用冰蚕丝借力!” 话音未落,去势甚疾的顾中南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魔手拉了一把,猛地在虚空中转向,向铁鸿来当头扑下!此时铁鸿来一口真气已尽,只能坐以待毙。 如同魔幻一般,一个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铁鸿来的侧后方插上,挡在铁鸿来身前。正是胡靖庵!顾中南那雷霆般的一掌正中他的胸口,与此同时,他也反手一掌,击在顾中南肩头。骨骼碎裂声中,胡靖庵向后跌倒。顾中南也喷出一道血线,向后倒飞。 但顾中南毕竟先击中了胡靖庵,受的伤要轻得多,是以落地后并未跌倒,只是踉跄了一下,竟然再次向铁鸿来扑去。只不过这一次他的速度已经慢了许多,而且,受了重伤的他对周围的一切已变得迟钝,没有察觉到自身后飞来的一柄短剑。 没有丝毫的阻碍,短剑刺入他的背心,又从胸前穿出。凌厉的剑势带得他向前奔出几步,才踉跄着站稳脚跟。 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短剑,顾中南的眼中露出绝望的样子,然后他的口中响起一个绝望的女子声音:“中南,中南,我要死了,你要替我报仇啊……” “不会,不会!”不知怎地,他的眼神变得安详起来,闪耀着无限的温柔和深情,同时又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低语,“你不会死的,你怎么会死呢?青湳?我一定会医好你,一定会替你报仇的,我答应你,一定把害你的神州五杰全都碎尸万段,所以,你也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 说完,他的身子却软软倒下。“不要死……”他轻声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胸膛一阵起伏,终于静止不动。 云寄桑走上前去,轻轻将他睁大的双眼合上。又拔出他背后的短剑,递向缓缓走过来的一人。“容女侠,你的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人。 火光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容颜秀丽,正是容小盈。雪兰玉女的飞剑本就是江湖一绝,顾中南重伤之下,更是难以躲避。 另一边,铁鸿来抱着奄奄一息的胡靖庵,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靖庵!靖庵!不要离开我!我不许你离开我!你听到没有!我不许!”原本神色镇定的他泪如雨下,完全失去了一代高手的风范。 “庄……庄主,我……我不后……悔……”说着,鲜血汩汩地自胡靖庵的嘴角流出,他的身子也沉沉落在了铁鸿来的怀里。 铁鸿来将他的尸身紧紧搂在胸前,失声痛哭。 一个幽幽的身影自黑暗中缓步走出,来到顾中南的尸身前凝视,久久不发一言。 “少夫人……”云寄桑刚刚开口。少夫人猛地侧头瞟了他一眼,飘然转身而去。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眼,可那其中饱含的恨意已让云寄桑说不出话来。 第一节 袅袅的茶香升腾着,洗雨堂的大厅中一片沉默。 中间主位上坐着双目红肿,神色凄然的起霸山庄庄主铁鸿来。容小盈、方慧汀、卓安婕、云寄桑、乔翼、薛昊等人静坐两旁,只是少了班戚虎和少夫人。 “一切都要从十五年前的雁荡山逐魔大会说起……”铁鸿来那特有的低沉声音在大厅中缓缓响起,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怅然与感伤,“那次有人传出消息,魔教外八堂的堂主在雁荡聚会,他们一向负责执行魔教的外围工作,出手狠毒,和白道的门派宿怨极深。只是因为他们身份一向神秘,行踪诡异,白道中人即使想报仇也无计可施。这一次却是机会来了。九大门派、各省的白道精英一共近四百人奇袭雁荡,规模之大,可说历代武林少有。不过没想到外八堂的堂主们也并不是孤身赴宴,座下高手加起来也有二百人左右。这些人虽然武功不如我们,不过行动划一,配合默契且悍不畏死,非常不好对付。所以到最后我们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虽然几乎把这两百人杀光,可八个堂主中,只有浮游仙子花问好、绝剑过千峰受了伤,其余六人却是全身而退。而我们也折损了将近百人,可以说是极其丢脸的一仗。” “不错,金大钟生前曾经和我提起过,说当时他和冷闰章守显胜门,庄主和白蒲、苦禅守后山。不过,好像两边都并没有什么战果可言……”云寄桑在一边缓缓道。 “不错,当时,我们的确守在后山,而且那道山脊上便只有我们三人……”铁鸿来叹息了一声,“那个地方山势险恶,四处都是绝壁,所以我们估计也不会有人向这里来。不过居高望远,倒是可以俯览整个后山。我们三人当时都还年轻,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等着看到附近哪里出事,便下去大显身手。果然,开战后半个时辰,真的有人朝我们这里来了……” 云寄桑想起金大钟的话,低声问道:“可是迟百城?” 铁鸿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迟百城!这人号称花中君,八大堂主中,他是最好色的一个,凭着暗香‘如意春风’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的清白。我们三人一见这个大淫魔,都是心头火起,不由分说就冲了上去。唉,都怪那时年轻气盛,其实只要我们躲在暗处,等他走近时再突然出手,便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了……” 他黯然地叹息一声,沉默片刻,又道:“我们三人围住了他,开始了一场恶战。迟百城武功虽高,可一来他不想和我们多纠缠,只急着脱身;二来我们年轻,敢打敢拼,几百招后他便渐渐落在了下风。谁知这时,他却暗中施下了如意春风。这暗香无色无味,虽然不是绝毒之物。可一旦吸入,便春情勃发不可抑止,男女均不例外。等我们发觉不对时,已经着了他的道。” 听到这里,云寄桑已隐隐猜出了下面的事情,心中一沉。 就听铁鸿来又道:“以我们当时的情形,当然不能再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迟百城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走。我们三个则急匆匆地去找解药。那如意春风的药效实在太烈,到了山腰时我们已经全身滚烫,难过得如同裂开了一般。白蒲记得西边断崖附近的枫林中有个水潭,我们便向那里冲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神情恍惚,显然已深深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中,“我们跑得那么快,两边红色的枫树就好像火幕一样不停闪过,天地都像燃着了一般。每跑一步,我们的身上就更热一分,我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也越来越热,神智也开始模糊不清了。就在这时,我们冲到了那个水潭边……”说着,他的瞳孔猛地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之极的情形。 “然后,我们看到了她,那个正在洗着长发的青衣少女。她长得很美,有股惹人怜爱的柔弱。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峨眉派的女弟子陆青湳……”铁鸿来梦呓般地道,“她看到我们,显然很害怕。我们那种疯狂的样子,不论谁见了都会害怕的。那个时候,我们体内如意春风的药性已经发作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已经失去了理智,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好像发了狂一般嘶吼着。她那种惊慌的样子,更让我们难以控制。于是,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们、我们把她……”他脸上的颊肉轻轻地颤抖着。 众人见了他这样子,都不敢出声,大厅内静得诡异。 “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痴呆了,也不穿衣服,只是不停地唱着那首歌。我们三个的神情都像死人一样。身为侠义中人,又都是公认的白道后起之秀,却做出这样的事来。虽然说是被毒物所迷,可一旦传了出去,我们也就没脸活了。我们还年轻,前程远大,却没想到这辈子就这样完了,都是沮丧至极。这时白蒲突然跃起一掌,将那少女打到了崖下。我和苦禅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都惊得呆了。白蒲却颤抖着说若她不死,那死的就会是我们三人。她一个死,总胜过我们三个死。他说得没错,事情如果揭开,我们三个就只有以死谢罪。所以我和苦禅虽然愧疚难过,却还是默许了他的做法。毕竟,人都是怕死的。不,比死更可怕的,是在江湖中名誉丧尽,累得整个师门和亲友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那时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一刻安心,想来苦禅和白蒲也是如此,所以他们也从不曾到江湖上走动。这次收到死香煞传来的帖子,我发现那四句偈语的最后一个字连在一起,谐音便是‘青湳出现’。生怕和当年的事有什么关系,便……” “便诈死,然后又化身为言森出现,来探察前来山庄助拳的人?”虽然是微笑着,卓安婕凤目中的不以为然仍清晰可见。 第二节 ) “铁某这样做,的确对不起朋友,可靖庵他苦劝于我,说明查不如暗访,我拗不过他,也只能答应了,没想到,最终却害了他一命……”铁鸿来面容痛苦地扭曲,显然,胡靖庵的死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云寄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在那次去找胡靖庵时,听到两个人的穿衣声,转念间已明白了他和胡靖庵的关系。这一切的发生,大概便是十五年前那件事对铁鸿来心理上的影响太大,以至于他无法再近女色的缘故吧。他黯然地想着,同时心中也明白了另一件不解的事。 “顾先生为什么要替陆青湳报仇?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薛昊皱眉问。 “看他死前的情形,当年他和那位陆姑娘应该是一对情侣吧。他曾经对阿汀说过,有自己非常非常想救,却终于没能救得了的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陆姑娘。我想当年陆姑娘掉下山崖却未立即死去,而是留下了害她之人的名称,不过她奄奄一息中,没有精力写完铁庄主三人的名字,而所留之言,极有可能就是神州五杰这几个字。顾先生找到了她,发现了她的留字,便认为神州五杰是害她的凶手。否则的话,他何必又要杀无辜的金大钟和冷闰章呢?”云寄桑微微闭合双眼,用淡淡的语气叙说着,“他身在丐帮,又经常借为少夫人疗病之机出入起霸山庄,本来很容易对铁庄主下手。不过,想杀其他几人则要费很大力气,尤其是苦禅和白蒲这两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若让他们警觉,便再也难以得手。所以他才煞费苦心地布了这个局,把神州五杰全都引出来。” “可是云大哥,苦禅大师被杀的那天早上,我们明明和他在一起的啊,他怎么能……”方慧汀轻声问,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显然也刚刚哭过。 云寄桑略显疲倦地道:“这便是他高明的地方了。几乎每一次杀人,都是在几乎不可能被怀疑的情形下进行的。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逐个除掉自己的目标。首先,他约好班坞主在醉仙楼见面,但并没有和陆堂主一起去,而是故意告诉陆堂主错误的时间,然后假借替人治病为名,一个人先赶到渡头,和白蒲、冷闰章一起上了船,伺机杀了二人后驾船驶向西边的皋禽湾。他驶到皋禽湾,堆好红叶,将船放开,任它随着湖水漂向下游。他做完这一切,正好赶到城中,等陆堂主到了,便装作和他一起赶到醉仙楼的样子。至于他杀苦禅大师,手法更是巧妙至极……”他睁开双眼向上看着,似乎眼前正重复着当时那诡异而血腥的一幕,“那天晚上,他趁着雨夜赶到宗庙,用迷香制服了苦禅大师,却没有杀他,只是点了他的穴道,放在宗庙外的空地上,用冰蚕丝将他的身子各处关节紧紧绑住,又摘下苦禅大师的一只耳环,将冰蚕丝放长到悬崖下,用金环压住后离开。第二天清晨,他故意去找阿汀帮他采药,借机来到崖下。又装作无意中发现耳环的样子。然后么,便借着纵身而起的时候这么全力一拉……各位想必也知道,这种冰蚕丝在运足了真力的情况下是多么的锋利吧?” 众人心中一凛,不由都想起了坟场那夜人头凭空飞起时恐怖的一幕。 “那么说,当时,他是,他是……”方慧汀的声音颤抖得像北风中的小鸟。“没有错,他就是在我们的面前杀了苦禅大师的,所以现场才会没有任何脚印,所以尸体的血液才会那样鲜红……”云寄桑叹息道。 方慧汀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道:“不对啊!云大哥,你忘了苦禅大师的尸体是没有头的,当时顾先生明明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啊,头怎么会自己不见了呢?” “还记得当时我问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云寄桑问她。方慧汀点了点头。“当时我听到了两声极轻的落水声,其中一个便是苦禅大师头颅掉入水中的声音……”云寄桑道。“那另外一声呢?”方慧汀忙问。 “那应该是一块石头……” “石头?”方慧汀睁大了秀目。铁鸿来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他定是事先将苦禅大师的头和一块比头略重的石头绑在一起,然后再将石头坠到悬崖边缘。这样当苦禅大师的脖颈一断时,头颅便会被石头拖着一起坠落,所以云少侠才会听到两声落水声。” “不错,就是这样了。”云寄桑声音低沉地道。 “那金胖子呢?他又是怎么被杀的,顾中南明明当时是和你们在一起的……”卓安婕皱眉问。 “同样是冰蚕丝。他早知道金大钟有钓鱼的嗜好,而他住的问菊斋是离对岸的钓台最近的一处,事先他早已在两边用冰蚕丝连好,利用它和浓雾来凌空飞渡那个小湖。正因如此,胡总管布下的暗桩才无法发现他出没的痕迹。他杀了金大钟后,将冰蚕丝的一端系在崖上高处,然后用铁钩之类的东西扣住滑向对岸,经过岸边时故意发出一声惨叫。所以等我们赶到岸边时,他已经回到问菊斋,再装成刚刚起来的样子出来察看。” “他既然和陆堂主同在丐帮,又是一代名医,自然可以给算好时间,给陆堂主暗中下了金蚕蛊,让他在坟场中发作身亡。同时又利用冰蚕丝、毒香和夜幕来袭击我们其余的人。”铁鸿来叹息道,又转向云寄桑:“不知云少侠是何时开始怀疑他的?” 第三节 “其实一开始我便有些疑心,那股夹杂腐臭的香气非常浓郁,而凶手竟然可以完全从身上去掉。若非对药物极为了解,是很难做到的,从这点上说,最大的可能便是顾先生。不过几次凶案,他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所以我才不能肯定。在用六灵暗识思索的过程中,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凶手碎尸的手段。当我下意识地梦到巨大的蜘蛛网时,便知道那是冰蚕丝的杰作了。再联想起苦禅大师被杀时的种种情形,我才肯定了顾先生就是凶手。冰蚕和金蚕蛊一样,只产于苗疆。那天我去看阿汀时,顾先生说他给阿汀吃的那些药都是万中无一的良药,其中的田七和虫草更是他亲手采摘,当时我根本没有多想。其实,田七和虫草都是生长在苗疆的药材,他能亲手采摘,自然是去过苗疆了。还有,坟场那晚,那只蛊虫明明向我袭击的,却突然转弯飞向容女侠。当时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后来终于明白了……”说着,云寄桑缓缓从胸前掏出一颗药丸,“这颗药是顾先生在普陀渡初次见面时给我的,他自己使用金蚕蛊,身上自然有避蛊之药,这粒药在他身上放得久了,不免也沾到些药气,所以蛊虫才会避开我。那晚蛊虫袭来,还没等我说话,顾先生已经用火把赶开蛊虫,他反应这么快,我们这些人竟然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唉……”说到这里,他不由缓缓摇了摇头。 “那天在坟场、大战之后,胡总管居然没有马上收殓起‘铁庄主’的尸体,我当时便想到,真正的铁庄主其实还没有死,而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是用这个方法隐身来查探真凶了。至于他到底躲在哪里其实不难猜,那就是以胡总管的谨慎,怎么会让铁庄主住的地方离自己远了?而离胡总管的洗雨堂最近的就是言森所住幽竹居。再联系起言森那神秘的样子,他真正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那天自坟场回来,铁庄主以言森的身份向我开口说话,铁庄主刚离开顾先生就进来了,所以我想,铁庄主的话很有可能被顾先生听到了。所以最终才布下这个局来诓顾先生……” “可你怎么能肯定顾中南会中计呢?他以后也有机会刺杀铁庄主的啊?何必非要冒这个险呢?”薛昊沉思着问道。 “不然,如果凶手就在我们几个之中,胡总管还怎么放心再让这些人到起霸山庄来?而更大的可能便是铁庄主趁着诈死的机会脱身而去,远走他乡,若是那样,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而且,你们大家也看到了,顾先生化身为陆青湳时,已经完全处于疯狂状态。这些当我看到墙上的那些字迹时,便已经想到了。我猜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探访当年的真相,因为他并不能肯定是不是神州五杰中所有的人都参与杀害了陆姑娘,可始终没有结果,在复仇意念和悔恨的不断煎熬下,他的人格终于分裂,这才大开杀戒。以这样的状态,他怎么会让这最后的一个仇人在眼前溜走?何况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就是凶手,所以我肯定他会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来行刺。” “可是,任帮主和哑妹呢?他们不是顾先生的仇人啊,为什么要杀他们?而且当时他明明留下来照看任帮主的尸体了,后来还遇到任夫人,而且把她带回了问菊斋,怎么会有时间抢到我们的前面杀了哑妹?难道又是利用了冰蚕丝?”方慧汀一边思忖着,一边自言自语地道。 “不是,他没有利用冰蚕丝,当时我们都身处大雾之中,他又怎么能事先算准哑妹的位置,拉动冰蚕丝呢?” “那顾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顾先生无法做到。所以,哑妹也不是他杀的……”云寄桑淡淡地道。 此言一出,厅内一片死寂。“谁,是谁杀了哑妹?”方慧汀颤声问。 云寄桑站起身来,缓缓踱步,一边道:“不知大家想过没有,在座的诸位,除了我和阿汀之外,都是内家高手,何以凶手打了哑妹一掌,竟然无法将哑妹立即击毙?还有,阿汀,你还记得哑妹临死前的那个手势么?” “啊,记得,那个手势是这样的……”说着,她的右手轻轻握起,拇指食指扣成一个圆圈,缓缓向前一递。然后又问云寄桑道:“这个手势,是指喝酒么?” 云寄桑摇了摇头:“这个手势的意思不是喝酒,而是……原谅……”说着,他在一个人的面前站住,紧紧地盯着对方:“哑妹真的太善良了,所以即使到了最后,她还是原谅了那个杀她的凶手……”说着,他将自己的右手握起,拇指食指扣成一个圆圈,向前面的人一伸,“她原谅了你……因为你正是她的救命恩人,我说得对么?乔翼,乔大侠?” 空气中,什么东西在缓缓地凝结着,整个大厅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乔翼面沉如水,与云寄桑冷冷对视着。 “也只有你那只中了搜魂爪的右手,才会在击中哑妹时因为疼痛而无法用足掌力,我没有猜错吧?”云寄桑步步进逼道。“怎么会?为什么乔大侠要杀哑妹,他明明是她的救命恩人啊!”方慧汀难以置信地道。 “乔大侠要杀哑妹,那是因为哑妹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云寄桑冷冷地道。“难道是……因为任帮主……”方慧汀苦涩地问道。 “不错,哑妹当时看到了凶手杀害任帮主的情形,而那个凶手又是乔大侠拼命要维护的人。所以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曾经救过的哑妹下了杀手。” “那个凶手不是顾先生么?” “不是,凶手只是模仿死香煞的杀人手法,故布疑阵。任帮主并非神州五杰中人,无缘无故,顾先生又怎会去杀他?”云寄桑长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大家还记得坟场一战中,任帮主那最后的一剑么?” 雷霆飞一剑,电光石火间!众人的眼前同时闪过任自凝那惊世骇俗的一剑。 “当时任帮主转身出剑,以金蚕蛊那么快的速度都无法避开那闪电般的一剑。而那个凶手虽然自背后偷袭任帮主,可从脚印上看,任帮主当时已经及时转过身去,以任帮主的出剑之快,又怎会长剑仅仅出鞘一半便遭毒手?” 第四节 卓安婕出神地盯着自己的长剑,缓缓道:“我明白了,当时任帮主不是出剑……”“不是出剑?那是什么?”方慧汀睁圆了秀目问。“是还剑……”卓安婕的叹息中蕴含了无限惆怅。 “不错,是还剑入鞘!”云寄桑斩钉截铁地道。“他为什么要还剑入鞘?他不是已经看到凶手了吗?”方慧汀不解地问。“正是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凶手,所以他才会还剑入鞘。因为他不相信那个凶手会对自己出手,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肯伤害那个凶手,因为那个凶手是他一生中最信赖的人,他的生平挚爱……”他猛地转身,目光火一般灼灼燃烧着,“容女侠,那个人……就是你吧!” “你胡说八道!”乔翼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吼道,额头间青筋毕露,双拳不住地颤抖着。“骗人!骗人!怎么会是任夫人?她和任帮主那样相爱,怎么会杀他?云大哥,你告诉我你弄错了,你说啊!”方慧汀泪流满面地哭道。 “阿汀,你还记得吗?金大钟曾经和我们说过,乔大侠突然间说他只饮汾酒了。”云寄桑用落寞的语气问道。方慧汀哭着点了点头。 “汾酒产于山西,任帮主曾经对我说,三年前任夫人曾经去洛阳三十二天。前年去太原访友,共计四十八天。去年因为帮务又去了霍州五十二天,今年则去了寿阳六十五天。除了洛阳地处河南外,太原、霍州、寿阳都地处山西,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雪雷帮的经营一向都只在豫北,她身为帮中首脑,为何每年都要去山西那么久?而且是每一年停留的时间都不断加长?” “那……也许只是因为雪雷帮想扩张帮务呢?”方慧汀替容小盈辩解着。无论如何,她也不肯相信自己最为倾慕的容小盈会谋杀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 “帮务……”云寄桑冷笑了一声,“也许吧,可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的。” “是什么?”卓安婕忍不住问道。 “是香囊……”云寄桑一字一顿地道,“那天我在乔大侠手上看到了一个绣着相思鸟的香囊,里面绣了任夫人的名字。当时他说是在地上拾到的。当时我也信以为真了,可是……”云寄桑猛地一扬手,“我却看到了这张画!”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手中的画纸。画纸上,一只绣着翠绿小鸟的香囊赫然在目。 “阿汀曾经见过任夫人沐浴换装时身上带着一个香囊,这便是她凭着记忆画出来的,乍看上去,它和乔大侠手中的没什么两样,都是翠羽红嘴,可是你们看这只鸟……”他伸手指了指那只小鸟,“这只鸟眼圈是黄色,头顶颜色也比背部黄,是一只雄鸟。而乔大侠手中香囊上绣的鸟头顶与背同色,眼圈灰白,却是一只雌鸟。若我没有猜错,容女侠手上那只香囊内绣的必然是乔大侠的名字!容女侠,可以让大家看看你的香囊吗?”他望着容小盈缓缓道。 “不用看了,里面绣的,的确是乔翼的名字。”容小盈淡淡道。“任夫人!”方慧汀惊叫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和乔大侠早已暗通款曲,可任帮主却是你们最大的阻碍。一旦被他发现,你们两个都会身败名裂。于是你们便计划趁这次起霸山庄之约借死香煞之手除去他。那天在坟场,顾先生将冰蚕丝绑在了一棵树上。你发现了冰蚕丝的秘密后,立刻找到丝线的尽头,斩断冰蚕丝,然后再拿着断线回来。这样,你就得到了斩断的那截冰蚕丝,并且趁任帮主练剑时用它杀了他。不过你毕竟还是无法忍心像顾先生那样将任帮主碎尸,所以只是堆上红叶,作为象征……” “我怎么舍得呢?”容小盈轻声叹息着,双眼眯成了一线,“那个傻瓜,最终还是没有出剑,我明明告诉他,无论谁靠近,都要出剑的……” “小盈……”乔翼颤声道。容小盈冲他摇了摇头,柔声道:“翼,我们都错了,我错在自己明明得到了最好的,却还在期待着更好的。而你却错在以为找到了最好的,实际上却不是的。只是这一切一直到我手中的那根冰蚕丝刺入自凝的胸膛时,才发现,真的是……太迟了……” “不……不是的,我们没有错,错在这个世道,凭什么一定要将你和任自凝那个呆子连在一起?我们明明会是更好的一对!”乔翼大吼道。 “呆子,是啊,说到底,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呆子罢了……”容小盈无限温柔地道,秀目中露出怀念之色:“从我一开始认识他时便是如此。真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曾改变呢?我明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儿了啊……”她的唇角开始有鲜血不断流出,但她眼波仍梦幻般地流动着,似乎看到了最瑰丽的景象一般,“九月初九,轩辕台上,我依偎在自凝的怀里,台下所有的人都在为我们欢呼着,夕阳红得那样美丽……那时,我真的以为……那种美丽……会是……一生一世……”轻声说完这几个字,她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终于寂然不动。 “小盈!小盈!”乔翼大声呼唤着容小盈的名字,却再也不能将她唤醒。“你们!是你们逼死了她!”他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大厅内的人,“我要为小盈报仇!啊——” 他疯狂地向云寄桑扑了过来。云寄桑木然地望着他冲近,一动也不动。一道雪样的剑光自旁侧瞬间闪出,旋即又归于暗淡。 就如同那人世间的情爱一样。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普陀渡前,千万尾洁白的芦苇随着秋风瑟瑟地舞动着,如同天地间正在下一场萧瑟到了极处的雪。云寄桑和薛昊牵着马并肩走着。 “原来那天晚上铁庄主书房外一直看着我们的人是你……”云寄桑叹了口气道。 “这次我来,主要的原因便是得知扶桑的密谍买通了内线,准备窃取那幅江山舰楫图。铁鸿来在本朝水师效力多年,对战舰改良建功不少。正因为这样,那些倭寇才找上了他。依我们的消息,丰臣秀吉很快就会对高丽用兵了,那时我们丹青谱内的全部高手都会远赴高丽参战,到时候,我希望你也能来……”薛昊期待地望着他。 “我……行么?”云寄桑微一迟疑。 薛昊微微一笑:“六灵暗识已获突破的云寄桑,绝对有这个资格,这也是公乘先生的意思……”“师父?他老人家难道也……”云寄桑吃惊地道。 “当然,他老人家一直以来便是我们丹青谱的总军师,想不到吧?” “既然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云寄桑叹息一声。然后和薛昊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充满了相知相得的默契。 “我先走了,至于你,恐怕还有要事在身呢……”说着,薛昊大有深意地瞟了他身后一眼,然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云寄桑转过身来,不远的地方,方慧汀和卓安婕牵着马并肩站着。 那里,一个是他爱着的人,一个是爱着他的人。 他走上前去,向卓安婕道,“师姐,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卓安婕点了点头。两个人撇下闷闷不乐的方慧汀,沿着湖边向前走去。秋风吹起洁白的芦花,雪一般缤纷地扫落在他们的胸前、脸庞、发际。 “你喜欢的人,是铁渊吧?”他突然问。“你猜到了?”卓安婕似乎并不惊讶。 “是,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女子有你的脸,少夫人的眼神,还有一个声音也很熟悉,后来才想起来是容女侠的。为什么同一个梦里会出现你们三个呢?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你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他低声道。 “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了。这样的故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美好的结局……”卓安婕叹道。 云寄桑停住脚步,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剧变陡生。身前的芦苇丛中寒光一闪,飕飕破空声中,几道细小的银芒接连贯入他的胸膛。 云寄桑的身子摇了几下,终于软倒。“不——!”卓安婕和不远处的方慧汀同时泪流满面,失声大喊。 芦苇丛中簌簌声响起,显然有人正在遁去。卓安婕一咬玉齿,长剑出鞘,便想追去。“不用了,师姐……”身边突然响起云寄桑低低的声音。 卓安婕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云寄桑正缓缓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块木板。木板上,三颗银色的小钉赫然在目。“唐门的暴雨梨花钉……”云寄桑苦笑了一下,“若非事先见识过,怕还真逃不过她这一击呢。” “云大哥,你没事么?刚才我,呜……”方慧汀已奔了过来,哭着扑到他的怀里。“阿汀别哭,你云大哥不会有事的,乖……”云寄桑忙不迭地劝道。 “你这小子!竟然装死骗我!”卓安婕抹去泪水,笑着用剑鞘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旋即又疑惑地道:“你知道偷袭者是谁?” “嗯,那是少夫人……”云寄桑怅然地道,“我今日早上不见她来送行,便问铁庄主,得到回答说她突然离庄了,当时我便暗暗留意了。她果然还是不能对顾先生忘情,虽然,顾先生念念不忘的是另外一个女子……”说着,云寄桑想起了少夫人、顾中南与陆青湳那道不明的纠葛;任自凝、容小盈与乔翼那彼此间的苦恋;还有胡靖庵和铁鸿来;方慧汀和自己;自己和卓安婕;卓安婕和铁渊;这种种的情怀在胸中激荡徘徊,不由轻声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一个情字,究竟是福还是祸,是对还是错,真是难说得紧……师姐,我想,也许我并不真的知道该怎样去爱一个人……”说着,他年轻的脸上不禁露出惆怅的神情。 卓安婕微微一笑,将腰间那个黄色的葫芦解下,扔了过来。云寄桑接住,惊讶地望她。卓安婕的下巴微微一扬。 云寄桑打开葫芦的盖子,仰颈痛饮,旋即动容道:“是水!”“不错,是水,现在你明白了么?”她轻声道。 云寄桑默然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相思无如泪,情深当如水,多谢师姐……”“不要谢我,我只是要你明白,多情便是挂碍,而你的人生还远着……”卓安婕温和地道。 云寄桑静静地望着她。他的一生中,从未曾有一刻感觉她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也从未有一刻觉得她离自己是那样的遥远。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怎样的,不过我已经明白,我应该去做些什么。我……不会再为过去所羁绊了,你放心吧,师姐……”他终于轻声道。 卓安婕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说完,翻身上马。云寄桑将酒葫芦递了过去。“你留着它吧,我想我已经不需要了……”卓安婕灿烂地一笑,打马而去。 云寄桑回到方慧汀的身边,微笑望着她。“云大哥,你要走了么?”方慧汀低着头问道。 “是啊,阿汀,你还是留在骊府吧,我想,这个江湖并不适合你……” “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呢?”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云寄桑轻轻刮了她的鼻子一下:“因为你还小啊……” 方慧汀终于抬起头来,秀目中满是盈盈的泪水:“可是,云大哥,我……” 云寄桑轻轻拥她入怀:“阿汀,别哭,我们的生命还很长呢,不是吗?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长大的……”方慧汀虽然努力地忍住,泪水却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嗯,我一定会长大的,你可要等我啊,云大哥……”云寄桑温柔地为她抹去泪水:“会的,我会等的……”然后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轻轻一带,那马便已奔出几步。 方慧汀含泪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唤道:“云大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云寄桑在马上冲她挥挥手,继而策马远去,渐渐地在地平线上消失。 方慧汀咬着下唇,也上了自己的马。她低着头在马背上静坐了一阵,突然俯下身子,轻轻摸着马头道:“马儿呀马儿,你说,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那马猛地扬起头来,长嘶了一声,放开四蹄,欢快地向着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