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刀,又见飞刀》 序 在昔年某一个充满了暴力邪恶动乱的时代里,江湖中忽然有一种飞刀出现了,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形状和式样,也没有人能形容它的力量和速度。 在人们心目中,它已经不仅是一种可以镇暴的武器,而是一种正义和尊严的象征。这种力量,当然是至大至刚,所向无敌的。 然后动乱平息,它也跟着消失,就好像巨浪消失在和平宁静的海洋里。 可是大家都知道,江湖中如果有另一次动乱开始,它还是会出现的,依然会带给人们无穷无尽的信心和希望。 关于飞刀 刀不仅是一种武器,而且在俗传的十八般武器中排名第一。 可是在某一方面来说,刀是比不上剑的,它没有剑那种高雅神秘浪漫的气质,也没有剑的尊贵。 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身分和地位的象征。 在某一种时候,剑甚至是一种权力和威严的象征。 刀不是。 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 有关剑的联想,往往是在宫廷里,在深山里,在白云间。 刀却是和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人出世以后,从剪断他脐带的剪刀开始,就和刀脱不开关系,切菜、裁衣、剪布、理发、修须、整甲、分肉、剖鱼、切面、示警、扬威、正法,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少得了刀。 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刀,好像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米和水一样。 奇怪的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刀还比剑更残酷更惨烈更凶悍更野蛮更刚猛。 刀有很多种,有单刀、双刀、朴刀、戒刀、锯齿刀、砍山刀、鬼头刀、雁翎刀、五凤朝阳刀、鱼鳞紫金刀。 飞刀无疑也是刀的一种,虽然在正史中很少有记载,却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与传奇性。 正于“扁钻”是不是属于刀的一种呢?那就无法可考了。 李寻欢这个人物是虚构的,李寻欢的“小李飞刀”当然也是。 大家都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李寻欢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有“小李飞刀”这样的武器。 因为这个人物太侠义正气,屈己从人,这种武器太玄奇神妙,已经脱离了现实。 因为大家所谓的“现实”,是活在现代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而不是李寻欢那个时代。 所以李寻欢和他的小李飞刀是不是虚构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是否他能活在他的读者们的心里,是否能激起大家的共鸣,是不是能让大家和他共悲喜同欢笑。 本来谁也不知道李寻欢和他的飞刀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经过电影的处理后,却使得他们更形象化,也更大众化了。 从某一种角度看大众化就是俗,就是从俗,就是远离文学和艺术。 可是我总认为在现在这么样一种社会形态中,大众化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至少比一个人躲在象牙塔里独自哭泣的好。 有关李寻欢和他的飞刀的故事是一部小说,“飞刀·又见飞刀”这部小说,当然也和李寻欢的故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他们之间有很多完全不相同的地方。 ——虽然这两个故事同样是李寻欢两代间的恩怨情仇,却是完全独立的。 ——小李飞刀的故事虽然已经被很多次搬上银幕和萤光幕,但他的故事,却已经被写成小说很久了,“飞刀”的故事现在已经拍摄成电影了,小说却刚刚开始写。 这种例子就好像萧十一郎一样,先有电影才有小说。 这种情况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枝节,使得故事更精简,变化更多。 因为电影是一种整体的作业,不知道要消耗多少人的心血,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物力和财力。 所以写电影小说的时候,和写一般小说的心情是绝不相同的。 幸好写这两种小说还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总希望能让读者激起一点欢欣鼓舞之心,敌忾同仇之气。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写小说的最大目的之一。 ——当然并不是全部目的。 还有一点我必须声明。 现在我腕伤犹未愈,还不能不停的写很多字,所以我只能由我口述,请人代笔。 这种写稿的方式,是我以前一直不愿意做的。 因为这样写稿常常会忽略很多文字上和故事上的细节,对于人性的刻划和感伤,也绝不会有自己用笔去写出来的那种体会。 最少绝不会有那种细致婉转的伤感,那么深的感触。 当然在文字上也会有一点欠缺的;因为中国文字的精巧,几乎就像是中国文人的伤感那么细腻。 幸好我也不必向各位抱歉,因为像这么样写出来的小说情节一定是比较流畅紧凑的,一定不会生涩苦闷冗长的毛病。 而生涩苦闷冗长一向是常常出现在我小说中的毛病。 古龙 于病后。 非关病酒。不在酒后。 一九七七年二月十日夜 楔子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钢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外门功夫之强,天下无人能及。 段八方今年五十一岁,三十岁就已统领长江以北七大门派,四十二寨,并遥领齐豫四大镖局的总镖头,声威之隆,一时无俩。 至今他无疑仍是江湖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之一,他的武功之高,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可是他却在去年除夕的前三天,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遇见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的事。 段八方居然在那一天被一张上面只画了一把小刀的白纸吓死了。 除夕的前三天,雪景凋年,新年已在望。 在这段日子里,每一个系留在外的游子心里却只有一件事,赶回去过年。 段八方也一样。这一天他刚调停了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大的一次纷争,接受了淮阳十三大门派的衷心感激和赞扬,喝了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真正泸州大曲,足足喝了有六斤。 他在他的好友和扈从呼拥之下走出镇海楼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热意,对他来说,生命就好像一杯干不尽的醇酒,正在等着他慢慢享受。 可是他忽然死了。 甚至可以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刀下,就好像那些活得已经完全没有生趣的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会发生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段八方是接到一封信之后死的,这封信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这封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不过在那张特别大的信纸上用秃笔蘸墨勾画出一把小刀,写写意意地勾画出这把小刀,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式样,也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形式,可是每个人却能看出是一把刀。 这封信是一个落拓的少年送来的,在深夜幽暗的道路上,虽然有几许的余光反照,也没有能看得出他的形状和容貌。 幸好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人。 他从这条街道最幽暗的地方走出来,却是规规矩矩地走出来的。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段八方面前,规规矩矩地把这封信用双手奉给段八方。 然后段八方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一个人用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咽喉一样。 然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甚至变得比段八方更奇特、诡秘、可怕。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段八方忽然拔出了一把刀,用一种极熟练、极快速、干净利落而且极端残酷的手法,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就好像对付一个最痛恨的仇人一样。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解释,那么发生在段八方身上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远比这件事更无法解释,更不可思议,更不能想像。 段八方是在除夕的前三天横死在长街上,可是在大年初一那天,他还是好好的活着。 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段八方并不是死在除夕的前三天,而是死在大年初一的晚上。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段八方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死两次? 送信来的落拓少年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段八方七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斤重的雄伟躯干,已经倒卧在血泊中。 没有人能懂,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个能开口的是淮阳三义中以镇静和机智著名的屠二爷。 “快,快去找大夫来!”他说。 其实,他也知道找大夫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口棺材。 棺材由水陆兼程并运,运回段八方的故乡时,已经是黄昏了。 大年初一的黄昏。 大年初一,母亲沾满油腻的双手,儿童欣喜的笑脸。 大年初一,新衣、鲜花、腊梅、鲜果、爆竹、饺子、元宝、压岁钱。 大年初一,祝福、喜乐、笑声。 大年初一是多么多姿多彩的一天,可是八方庄院得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虽然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可是棺材毕竟是棺材。 在这时候来说,没有棺材绝对比有棺材好。 八方庄院气象恢宏,规模壮大,屋子栉比鳞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栋多少层。 八方庄院的大门高两丈四尺,宽一丈八尺,漆朱漆,饰金环,立石狮。 棺材就是由这扇大门抬进来的,由卅六条大汉用长帛抬进来的。 卅六条大汉穿白麻衣,系白布带,赤脚穿草鞋,把一口闪亮的黑漆棺材抬到院子里,立刻后退,一步步向后退,连退一百五十六步,退出大门。 然后大门立刻关上。 后院中又有卅六条大汉以碎步奔出,抬起了这口棺材,抬回后院。 后院中还有后院。 后院的后院还有后院。 最深最后的一重院落里,庭院深深,深莫可测。 黑色的庭院里,只有一点灯光,衬着一片惨白。 灵堂总是这样子的,总是白得这么惨。 卅六条大汉把棺材抬入灵堂里,摆在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孤儿寡妇面前,然后也开始向后退,一步步用碎步向后退。 他们没有退出门口。 从那些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的孤儿寡妇手里,忽然发出几十缕淡淡如鹅黄色的闪光之后,这卅六条铁狮般的大汉就忽然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就死了。 就在他们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刹那间就已经死了,一倒下去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段八方有妻,妻当然只有一人。 段八方有妾,妾有廿九。 段八方有子,子有四十。 段八方有女,女十六。 现在在灵堂中的,除了他的妻妾子女八十六人之外,还有两个人。 两个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好像已经应该死过好多好多好多次的人,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 只有刀疤,没有表情。 可是每一条刀疤,也可以算是一种表情,一种由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热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所刻划的悲伤复杂的表情。 千千万万道刀疤,就是千千万万种表情。 千千万万种表情,就变成了没有表情。 黑暗的院落,本来也只有一点灯光,灯光就在灵堂里,灵柩前,灵案上。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有一阵阴森森的凉风吹来,忽然间灯光就灭了。 等到灯光再亮起时,棺材已不见。 密室是用一种青色的石砖砌成的,一种像死人骨骼般的青色。 灯光也是这种颜色。 两个老人抬着棺材走进来,密室的密门立刻自动封起,老人慢慢地放下棺材,静静地看着这口棺材,脸上的刀疤和皱纹看来更深了,仿佛已交织成一种凄惨而哀怨的图案。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脸上的图案,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们也做了一件让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因为他们忽然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灯光闪烁如鬼火。 棺材的盖子居然在移动,轻轻地慢慢地移动,然后棺材里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棺材,然后段八方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环顾密室,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而得意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绝对安全了。 现在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横刀自刎于某地的长街上,他生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已随着他的死亡而勾销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追杀报复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人。 这个秘密当然不会暴露,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还有什么人的嘴比死人的嘴闭得更紧。 段八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起了石壁上的一枚铜环,拉开了石壁上的另一道密门,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变了。 他以为他可以看到他早巳准备好的粮食、水酒、服饰、器皿。 可是他没有看到。 他以为再也看不到追杀报复他的人了。 可是他看到了。 他的脸色惨变,身体的机能反应却没有变。 他的肌肉弹性和机智武功都保持在最巅峰的状况,随时都能够在任何情况下,用一根针刺穿一只蚊子的腹。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反应却不够快。 他开始动作时,已经看不到了刀光。 飞刀。 他知道他又看见了飞刀,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无论怎么躲都躲不了的飞刀。 所以他死了。 一个人用自己的预藏在身边的一把刀,一刀刺在自己的肚子上,纵然血流满地,也未必是真的死。 刀是可以装机簧的。 可是他这一次看见的是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所以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于是江湖中又见飞刀。 第一回 归来 山城。 这个小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外。 李坏又回去了,回到了这座城。 这里的风沙黄土和这里的人,他都久已熟悉。 因为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是个浪子,他没有根,他的童年也只不过是一连串噩梦而已,可是在他的噩梦中最不能忘怀的还是这个地方。 馒头铺并不一定只卖馒头,老张被人叫做老张的时候也并不老。 可是现在他老了。 每天他总是用他那发昏的老眼,看着沙尘滚滚地冲过,总好像奇迹随时会在这条他已经居留了几十年的街道上出现一样。 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奇迹真的会在今天出现了。 他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穿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懒洋洋地走到他那间小店门口的馒头摊子前。 馒头笼子里正在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迷漫了老张的老眼。 他只能看得见这个少年人是个蛮好看的少年人,有一双精锐的眼,有一种很特别的样子。 老张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样子,他敢说这个少年人一定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客官。”老张问:“现在小店的张还没有开,可是包子、馒头、卤菜都是现成的,客官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 这个少年一种很温和的语气对他说出了这么样的一句话,这句话可真是让老张吃了一惊。 “你要吃我?”老张简直吓呆了,“你为什么要吃我?我有什么好吃的?” “你当然好吃。”这个少年说,“如果我不吃你,我怎么能活到现在?” 老张吃惊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笑,笑得比看见了什么都开心。 “原来是你,你这个小坏蛋!”老张笑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打起了折子,“你以前天天吃我,吃了我好几年,好几年不见,你还要来吃我?” “我不吃你吃谁呢?” 这个少年人真绝,不但说的话绝,做的事更绝。 他居然真的把老张馒头摊子上的笼子打开了,把笼子里所有的包子馒头全部拿了出来,而且真的全都吃了下去。 “你真吃?” “我当然真吃。” 老张又笑了:“你记不记得你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半夜里偷偷地溜进来吃了我多少包子?想不到今天你比那天吃得更多。” “我是练出来的。” 这个少年的笑容好像变得有点伤感了:“一个从生下六个月就开始挨饿的人,别的事练不出来,这种事总可以练出来的。” “你吃吧!”老张故意叹了一口气:“你尽管吃,反正我已经被你吃习惯了。” “你当然也习惯了不收我的钱。” “你既然已习惯不给,我当然也只好习惯不收。”老张苦笑,“反正我也收不到。” 可是老张在说这句话时,却好像跟他习惯上说话的样子有点不一样。 因为他忽然看见了一件很少看到的事。 在这条沙尘滚滚的路街上,忽然有一个圆脸、圆眼、圆髻的小孩子,身上穿一身大红色的圆袍,颈上带一只黄澄澄的金环,腕上带一对亮闪闪的宝镯,耳上穿“双金环”,用一双圆圆的白白胖胖的小手,捧着一面圆盘,圆盘上圆圆地堆满了无数圆圆的金元宝,圆圆的笑脸上,嵌着一对圆圆的酒窝,往这个四四方方的馒头店这边走过来。 老张傻了。 他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 可是一个胖胖的小孩子,却不但真的走到他这里来,而且还把一个圆圆的盘子摔到他面前。 老张看着盘子上一堆堆圆圆的金元宝,眼睛也圆了。 “这什么意思?”他问这个少年:“难道这些元宝是你叫人送给我的?” “元宝?什么元宝?哪里来的元宝?我连一个元宝也没看见!” “你看见了什么?”张老头凶巴巴看着这个故意在装傻的少年:“你看到的不是元宝是什么?” “我只看见了馒头。”这少年说,“只可惜你给我吃的馒头救了我的命,我给你的馒头却是吃不得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张这次真的叹了一口气。 “你要报答我,你以前就说过你要一百倍一千倍来报答我。”老张说,“那时候我就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做到的,可是我现在反而有点不相信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法去相信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会在这么极短的几年里,发这么样的一大笔大财。” 这个少年英俊却又满面风尘,衣着简朴却又挥金如土的少年人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神秘的微笑。 “你不相信?”他说,“老实告诉你,非但你不相信,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张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江湖中最近出现了一个独行盗,武艺高强,胆子之大,连大内的库银都敢抢。” “哦!” “没听说过这个人?” “没有。” “可是他的脾气倒好像跟你差不多,我也知道你从小的胆子就大。” 张老头看着他,一双昏花的老眼睛充满了诡谲的笑意。 “如果我是个被官府追缉的大盗,我也一定会躲到这里来。”张老头说,“躲在这种鸡不飞,狗不跳,兔子不撒尿的地方谁能找得到。” 这个少年也笑了,“那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这个小姑娘出现的时候,正是这个少年笑得最可爱的时候。 凭良心讲,这个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有点坏相,尤其是当他看着一个小姑娘的时候。 她生气了。 她虽然没有骑马,手里却提着一根马鞭子,好像根本就不像用它来打马,而是用它来抽人的。 她用这根马鞭子指着这个少年的鼻子,问张老头: “这个人是谁?” 张老头没有开口,少年已经抢着说: “这个人是谁,天下恐怕再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鞭梢,还是用鞭梢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我姓李,我叫李坏。” “你坏?” 小姑娘好像也有点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你自己也知道你坏!” “名字叫李坏的人,并不一定真的就是坏人。”李坏一本正经地说。 小姑娘显得更好奇了。 “你的名字真的叫李坏?” “真的,当然是真的。”少年说,“我另外还有一个四个字的名字。” “四个字的名字?”小姑娘用一双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李坏,“你那四个字的名字叫做什么?” “叫做李坏死了。” 小姑娘笑了。 “李坏,你真的坏死了。” 她笑得好可爱好可爱。 如果李坏是男人中笑得最可爱的一个人,那么这个小女孩绝对可以算是女人中笑得最可爱的一个。 李坏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已经看得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这个小姑娘手里的马鞭子忽然一抖,像是一条蛇样,缠住了李坏的脖子。 她另外一只手已经“啪、啪”在李坏脸上打了两个大巴掌,下面还有一个扫堂腿。 于是我们这位刚发了财回来的李家大少爷,就好像一只大狗熊一样,四脚朝天,摔倒在黄沙滚滚的道路上,嘴里还被人塞了个大馒头。 张老头看看灰头土脸的李坏直笑。 “你不是那个独行盗。”老张笑得嘴都歪了,“天底下没有你这么窝囊的独行盗,被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一摆,就摆平了。” “那个小姑娘可真凶,我没招她,又没惹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谁说你没惹她?” “我几时惹过她?” “难道你真的忘了她是谁?”张老头又开始笑得老奸巨猾,“难道你忘了你小时候逮着机会就喜欢把一个穿一身花衣裳的小女孩弄成泥巴脸。” 李坏吓了一跳。 “难道她就是可可?” “她就是。” 李坏苦笑,“想不到她还在恨我。” 张老头笑得却很愉快,“你当然想不到她会变得像现在这么漂亮。” 第二回 月神的刀 这个世界上无疑有很多种不同的人,也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型、同类,他们虽然各在天之一方,连面都没有见过,可是在某些地方他们却比亲生兄弟更相像。 方天豪和段八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方天豪几乎和段八方同样强壮高大,练的同样是外门硬功,在江湖中虽然名声地位比不上段八方,可是在这边陲一带,却绝对可以算是个举足轻重的首脑人物。 他平生最喜欢的只有三件事: 权势、名声和他的独生女儿可可。 现在方天豪正坐在他那间宽阔如马场的大厅中,坐在他那张如大坑的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惯于发号施令的沙哑声音吩咐他的亲信小吴。 “去替我写张帖子,要用那种从京城捎来的泥金笺,要写得客气一点。” “写给谁?”小吴好像有点不太服气,“咱们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客气?” 方大老板忽然发了脾气。 “咱们为什么不能对人家客气,你以为你吴心柳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方天豪是什么东西?咱们两个人加起来,也许还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汗毛。” “有这种事?” “当然有。” 方大老板说:“人家赤手空拳不到几年就挣到了上亿万的身价,你们比得上吗?” 小吴的头低了下来。 有一种人在权势、在财富之前永远会把头低下来的,而且绝对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小吴就是这种人。 “那么咱为什么不多准备几天再好好地招待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订在今天?” 方大老板脸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问得太多了。”他瞪着他面前的这个聪明人说,“你应该回家好好地学学怎样闭上你的嘴。” 今天是十五,十五有月。 圆月。 月下居然有水,水月轩就在月色水波间。 在这个边陲的山城,居然有人会在家里建一个水池,这种人简直奢侈得应该送到沙漠里活活地被干死。 方大老板就是这种人。 水月轩就是他今天晚上请客的地方,李坏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贵宾。 所以他坐上上座的时候,害羞得简直有点像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样是要吃饭的,既然是被人请来吃饭的,就该有饭吃。 可是酒菜居然都没有送来。 方大老板有点坐不住了。 既然是请人来吃饭的,就应有饭给人吃。 为什么酒饭还没送上来? 方大老板心里明白,却又偏偏不敢发脾气,因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来早已准备送上桌的酒菜都已经砸光了,因为她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诉已经吓呆了的佣人。 “我那个糊涂老子今天晚上请来的那个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个小王八蛋。”她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请一个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 幸好李坏总算还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却有这种好运气,何况李坏。 方家厨房里的人当然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人,第一巡四热荤、四冷盘、四小炒、四凉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来。 用纯银打的小雕花七寸盘端上来的,被八个青衣素帽的男仆和八个窄衣罗裙的小鬟用双手托上来的。 然后他们伺立在旁边。 李坏在心里叹气,觉得今天晚上这顿饭吃得真不舒服。 这么多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吃饭,他怎么会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坏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应该叫李好。 幸好他还不知道,真正让他不舒服的时候还没有到,否则他也许连一口酒一口菜都吃不下去。 李坏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菜时,他已经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板和吴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满室灯光如昼,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儿体贴开窗。 窗外有月,圆月有光。 李坏刚开始要把小酒杯丢掉,要用酒壶来喝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处有一声惨呼。 惨呼声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呼声中充满了凄厉、恐怖、痛苦、绝望之意。 惨呼声的声音是绝不会好听的。 可是李坏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却已经不是凄厉、恐怖、痛苦、绝望和不好听这种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甚至已经带给他一种被撕裂的感觉,血肉、皮肤、骨骼、肝脏、血脉、筋络、指甲、毛发都被撕裂。 甚至连魂魄都被撕裂。 因为他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颦鼓声一样,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 杯中的酒溅了出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成了像死兽的皮。 然后李坏就看见了一十八个着劲衣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飞将军自天而降,落在水月轩外的九曲桥头,如战士占据了战场上某一个可以决定一战胜负的据点般,占据了这个桥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公子脸上那种又温柔又可爱又害羞又有点坏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 “方老伯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从后门先溜掉。” 方大老板微笑摇头。 “没关系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颜里充满了自信,“在我这里,仅算是出了一点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没关系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方天豪顶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笑容已消失。 方天豪对他手下精心训练出来的这一批死士一向深具信心,深信他们如果死守住一座桥头,就没有人能闯上桥头一步。 从来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这种观念。 不幸现在有人了。 一个脸色铁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红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伟的大汉,背负着双手就像是一个白面书生在月下吟诗散步一样,从桥头那边的碎石小径上悠悠哉哉地走过来。 他好像根本没动过手。 可是当他走上桥头时,那些守在桥头的死士就忽然一个接着一个,带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呼远飞了出去,远远的飞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听见他们跌落在池后假山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时候红袍大汉已经坐了下来。 水月阁里灯光灿烂如元月花市。 花市灯如昼。 红袍大汉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板之旁,坐在主客李坏对面。 他的脸看来绝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脸看来也绝不像一张人的脸。 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张用纯铁精钢打造出来的面具一样,就算是在笑,也绝没有一点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了从脚底心发软。 他在笑。 他在看着李坏笑: “李先生,”他用一种很奇特,充满了讥嘲的沙哑声音说,“李先生你贵姓?”李坏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李先生当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没有丝毫讥嘲之意,“可是韩先生呢?韩先生你贵姓?” 红袍大汉笑容不变。 他的笑容就像是铁打般刻在他的脸上,道:“你知道我姓韩?你知道我是谁?” “铁火判官韩峻,天下谁人不知。” 韩峻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是青蓝色的,像万载寒冰一样的青蓝色,和他烈火般的红袍形成了一种极有趣又极诡秘的可怕对比。 他盯着李坏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错,在下正是实授正六品御前带刀护卫,领刑部正捕缺,少林南宗俗家弟子,蒲田韩峻。” 方天豪惊慌失色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很快地站了起来。 “想不到名动天下的刑部总捕韩老前辈,今夜居然惠然光临。” 韩峻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你的老前辈,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你难道是来找我的?”李坏问。 韩峻又盯着他看了很久,问道:“你就是李坏?” “我就是。” “从张家口到这里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坏说,“我没有算过。” “我知道,我算过,”韩峻说,“你一共走了六十一天。” 李坏摇头苦笑。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又不是御前带刀护卫,又不是刑部的总捕头。为什么会有人把我的这些事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当然不是刑部的捕头,一百个捕头一年里挣来的银子也不够你一天花的。” 韩峻冷笑问李坏。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算过。” “我已算过。”韩峻说,“你一共花了八万六千六百五十两。” 李坏用吹口哨的声音吹了一口气。 “我真的花了这么多?” “一点不假。” 李坏又笑得很愉快了,“这么样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是满客气满有钱的样子。” “你当然是。”韩峻的声音更冷,“你本来只不过是个穷小子,你花的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 “有什么关系!” “大内最近失窃了一批黄金,折合白银是一百七十万两。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只好由刑部来担了。”韩峻的眼睛钉子般的盯着李坏,“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属下的捕头。” 李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 “你真倒霉。” “倒霉的人总想拉个垫背的,所以阁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干什么?”李坏瞪着大眼睛问,“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请我吃饭?” 韩峻不说话了。 他的脸变得更黑,他的眼睛变得更蓝。 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 他的每一寸移动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动都潜伏着令人无法预测的危机,却又偏偏能让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呼吸都改变了,随着他雄伟躯干的移动而改变了。 只有李坏还没有变。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看着我?难道你居然傻得会认为我就是那个劫金的独行盗?” 李坏直在摇头苦笑叹气:“我倒真希望我有这么大的本事,要是我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也就不会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韩峻没有开口,却发出了声音。 他的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是从身子里发出来的。 他身子里三百多根骨骼,每一根骨骼的关节都发出声音。 他的手足四肢仿佛又增长了几寸。 虽然他还没有出手,可是已经把少林外家的功夫发挥到极至。 方天豪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他也是练外家功夫的人。 只有他能够深切了解到韩峻这出手一击的力量,他甚至已经可以看见李坏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样子了。 李坏吓坏了,掉头就想跑,只可惜连跑都没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为他是贵客,这些人都是来伺候他的。 韩峻的动作虽然越来越慢,甚至已接近停顿,可是给人的压力却越来越重,就好像箭已经在弦上,一触即发。 方天豪当然也不会管这种事的。 李坏急了,忽然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居然碰巧用了个巧劲,桌上的十几碟菜,被这股巧劲一震全都往韩峻身上打了过去。 碟子还没有到,菜汁菜汤已经飞溅而出。 铁火判官如果身上被溅上一身荠菜豆腐羹,那还像话吗? 韩峻向后退,迅如风。 趁这个机会,李坏如果还不逃,那么他就不是李坏了。 可惜他还是逃不掉。 忽然间,急风骤响寒光闪动,七柄精钢长剑,从七个不同的方向刺过来。 以李坏那天对付可可的身手,这七把剑之中,只要有一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会多一个透明的窟窿。 幸好这七剑没有一剑是直接刺他的,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六声响,七柄剑已经接在一起,搭成了一个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钢枷一样,把李坏给枷在中间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巧锁心剑困住的人至今还没有一次脱逃的纪录。 无论谁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恋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样,休想脱逃。 这七柄剑的长短、宽窄、重量、形式、剑质打造的火候、剑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样。 这七柄剑无疑是同一炉炼出来的。 可是握着这七柄剑的七只手,却是完全不相同的七只手。 惟一相同的是他们刚才都曾经端过菜送上这张桌子。 李坏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同心剑居然变成了添茶送饭的人。” 他看着这七人中一个身材高佻,脸上长着几粒浅白麻子的俏丽夫人。 “胡大娘,”李坏说,“既然你喜欢做这种事,几时有兴趣,也不妨来为我铺床叠被。” 他又看着韩峻摇头:“这当然也都是阁下安排好的,阁下还安排了些什么人在附近。” “难道这些人还不够。” “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够。” 韩峻的脸沉下,低喊一声。 “锁。” 在这个剑式中,锁的意思就是杀。七剑交锁,血脉寸断。 剑锁已成,无人可救。 李坏的血脉没有断,身体四肢手足、肝肠、血脉都没有断。 断的是剑。 断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钢百炼的锁心剑,七剑皆断。 七柄剑的剑尖都在李坏手上。 谁也看不出他的动作,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得见他手上七截闪亮的剑尖。 断剑仍可杀人。 剑光又飞起,又断了一截。 断剑声如珠落玉盘。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韩峻身形暴长,以虎扑豹跃之势猛击李坏。 李坏侧走,走偏锋,反手切! 他的出手远比韩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韩峻胁下软肋时,他的头颅已经被击碎。 可是这一点大家又看错了。 韩峻忽然踉跄后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稳,口角已流出鲜血。 李坏微笑鞠躬,笑得又坏又可爱。 “各位再见。” 月色依旧,水波依旧,桥依旧,阁依旧,人却已非刚才的人。 李坏悠悠哉哉走过九曲桥,那样子就像韩峻刚才走上桥头一样。 大家只有看着他走,没有人敢拦他。 月色水波间,仿佛有一层淡淡的薄雾升起,薄雾间仿佛有一条淡淡的人影。 李坏忽然看见了这条人影。 没有人能形容他看见这条人影时他心中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瞎子忽然间第一次看见了天上皎洁的明月。 那条人影像在月色水波薄雾间。 李坏的脚步停下。 “你是谁?”他看着这薄雾间的白衣人问,“你是谁?” 没有回答。 李坏向她走过去,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笔直地向她走过去。 云开,月现,月光淡淡地照下来,恰巧照在她的脸上。 苍白的脸,苍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坏看着她说,“你一定是从月中来的。” 苍白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无人可解的神秘笑容,这个月中人忽然用一种梦呓般的神秘声音说: “是的,我是从月中来的,我到人间来,只能带给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 “死!” 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为就在这一道淡如月光的刀光出现时,天上的明月仿佛也突然有了杀气。 必杀必亡,万劫不复的杀气。 刀光淡,月光淡,杀气却浓如血。 刀光出现,银月色变,李坏死。 一弹指间已经是六十刹那,可是李坏的死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就在刀光出现的一刹那。 “飞——刀!” 刀光消失时,李坏的人已经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倒挂在九曲桥头的雕花栏杆上。 他的心口上,刀锋直没至柄。 心脏绝对无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死无救,可是还有人不放心。 韩峻以箭步窜过来,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坏心口上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来,鲜血溅出,刀现出。 窄窄的刀却已足够穿透心脏。 “怎么样?” “死定了。” 韩峻尽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太高兴的表情,“这个人是死定了。” 月光依旧,月下的白衣人仿佛已溶入月色中。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镜子般雪亮的青铜大火盆中,炉火红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脸。 方大老板斜倚在一张铺着紫貂皮的大坑上,坑的中间有一张低桌,桌上的玉盘中除了一些蜜饯糖食小瓶小罐之外,还有一盏灯,一杆枪。 灯并不是用来照明的那种灯,枪,更不是那种要将人刺杀于马下的那种枪。 这种枪当然也一样可以杀人,只不过杀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满了一种邪恶的香气。 人是有弱点的,所以邪恶永远是最能引诱人类的力量之一。 所以这种香气也仿佛远比江南春天里最芬芳的花朵更迷人。 这就是鸦片,是红毛人从天竺那边弄过来的。 方大老板斜着眼,看着刚出现在暖室中的韩峻。 “你一定要试一试,否则你这一辈子简直就像是白活了。” 韩峻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冷冷地问: “人埋了没有。” “早就埋了。” “他带来的那个小孩子呢?” 方天豪诡笑:“覆巢之下还会有一个完整的蛋吗?” “那么这件事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圆满结束,比蛋还圆。” “没有后患?” “没有。”方天豪面有得色,“绝对没有。” 韩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转身、行出、忽然又回头。 “你最好记住,下次你再抽这种东西,最好不要让我看见,否则我一样会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关上十年八年。” 暖室外是一个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开在满地白雪的小院里,天下所有的寂寞仿佛都已种在它的根下。 多么寂寞。 多么寂寞的庭院,多么寂寞的梅,多么寂寞的人。 韩峻走出来,迎着冷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见红梅枝叶中,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看着他鬼笑。 韩峻也不知看过了多少人的脸,虽然大多数是哭脸,笑脸也不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一张笑脸,笑得这么歪,笑得这么邪,笑得这么暧昧恐怖。 千百朵鲜红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这么样一张笑脸,而且正看着他笑。 你会怎么样? 韩峻后退一步,拧腰,跃起,左手横胸自卫,右手探大鹰爪,准备把这张苍白的脸从红梅中抓出来。 他这没有抓下去,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张脸是谁的脸了。 同心七剑中的二侠刘伟,是个魁伟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后,也跟别的死人没有太大的分别。 尤其是死在七断七绝伤心掌下的人,面容扭曲仿佛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却比哭更伤心更悲惨难看。 刘伟就是死在伤心掌下。 韩峻飞身上跃,认出了他的脸,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伤心掌下的人。 同心七剑,剑剑俱绝,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刘二和孟五。 第二个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辆独轮车推回来的。 他的致命伤也是七断七绝伤心掌。 七断。 心脉断、血脉断、筋脉断、肝肠断、肾水断、骨骼断、腕脉断。 七绝。 心绝、情绝、恩绝、仇绝、苦痛绝、生死绝、相思绝。 七断七绝,伤人伤心。 这种功夫渐渐地也快绝了,没有人喜欢练这种绝情绝义的功夫,也没有人愿传。 方天豪问韩峻。 他问了三个问题,都是让人很难回答的,所以他要问韩峻,因为韩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数的几大高手之一,而且头脑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异的天才所创造的某一种神奇机械一样。 只要是经过他的眼,经过他的耳,经过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绝不会忘记。 “伤心七绝岂非已经绝传了?现在江湖中还有人会这种功夫?谁会?” “有一个人会。”韩峻回答。 “谁?” “李坏。” “他会?”方天豪问,“他怎么会的?” “因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断和胡娘七绝生前惟一的一个朋友。” “可是他岂非已经死了?”方天豪问,“你岂非说过,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飞刀一样,例不虚发。” 韩峻转过头,用一双冷漠冷酷的冷眼,望着窗外的一勾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韩峻的声音仿佛忽然到了远方,远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说,“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没有人能躲得开月光,也没有人能躲开月神的刀。” “没有人,真的没有人?” “绝没有。” “那么李坏呢?” “李坏死了。”韩峻说,“他坏死了,他已经坏得非死不可。”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李坏一个人能施伤心七绝掌,如果李坏已经死定了,那么同心七剑是死在谁手下的?” 韩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谁都无法回答。 但是他却摸到了一条线索,摸到了一条线索头。 他的眼睛里忽然又发出了光。 “不错,是在五年前。”韩峻说,“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还在下雪。” “那天怎么样?”方天豪问。 “那一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档案房里,半夜睡不着,起来翻档案,其中有一卷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 “哦?” “那一卷档案在文字柜里,说的是一个名字叫做叶圣康的人。” “那个人怎么样?” “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剑,剑剑穿心而过,本来是绝对必死无疑的。” “难道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韩峻说,“到现在他还好好地活在北京城里。” “利剑穿心,死无救,他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方天豪问。 “因为利剑刺透的地方,并没有他的心脏。”韩峻说,“换句话说,他的心并没有长在本来应该有一颗心长在那里的地方。” “我不懂。”方天豪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个人鼻子忽然长出了一朵花一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那么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你。”韩峻说,“那个叫叶圣康的人,是个右心人。” “右心人?”方天豪问,“右心人是什么意思?” “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说这种人的心脏不在左边,在右边,他身体组织里每一个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相反的。” 方天豪愣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韩峻。 “你是不是认为李坏也跟叶圣康一样,也是个右心人?” “是的。”韩峻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除此以外,别无解释。” “就因为李坏是个右心人,所以并没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为月神的刀虽然刺入他的心脏,可是他的心并没有长在那个地方。” 方天豪盯着韩峻问。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的。” 第三回 轻柔 “一个人的心如果没有长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这个人会觉得自己怎么样?” “他一定会觉得很快乐。” “快乐?为什么会觉得快乐?” “因为这件事是错的,而错误往往是很多种快乐的起因。” 李坏现在一定很快乐。 他没有死,要他死的人,没有一个知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乐死了。 搜捕令已发下。 由附近各县府州道调来的捕快高手已到达。 “把李坏找出来。”韩峻发下命令,“他一定还在附近,我们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把他找出来。” 他们没找到。 因为李坏现在正躺在一个他们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大觉。 这个李坏可真的坏死了。 李坏把两只脚高高地搁在桌子上,睡他的大觉。 真奇怪,他实在是条男子汉,甚至可以算是个很粗野的男子汉,可是他的这一双脚,却偏偏长得像女人的脚,又白又嫩又干净。 据他自己说,有很多女孩子都爱死他这双脚了。 我们的李坏先生说出来的话,当然并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可是也并非连一点可以相信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地方实在是很适于睡觉,不但适于睡觉,而且适于做任何事,各式各样的事。 这个地方实在太好了,太舒服了。 像李坏这么样一个小坏蛋,实在不配到这种地方来的。 可是他偏偏来了,所以才没有人会想得到。 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一个女孩轻轻巧巧地推门走进来,轻轻巧巧地走到李坏面前,用一双温温柔柔的眼睛,温温柔柔的看着李坏,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睡眼,看着他的脚。 李坏好像睡得像是个死人一样,可是这个死人的手偏偏又忽然伸出来了。 这个死人可真不老实,真坏。 他的手更不老实、更坏,他的手居然向一个最不应该伸进去的地方伸进去了。 “你坏。”这个女子说,“李坏,你这个小王八蛋,真的是坏死了。” 这个女孩子又是谁呢? 她跟李坏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特别的关系,为什么要在李坏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陪伴着他,又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能保护他的安全,让人找不到他? “你倒真的是逍遥自在。”这个女孩子说,“你知不知道韩峻和我爸爸找来了那批人,为了要抓你,几乎已经把城里每一寸地都翻过来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李坏说,“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认为城里最恨我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又是你爸爸的女儿,如果他们会找到这里来,他们简直就不是人,是活鬼了。” 李坏这一次碰到了活鬼了。 第一个让李坏碰到的就是韩峻,他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李坏真好像看见一个活鬼,活生生地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韩峻用一种温和的几乎接近同情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个吃惊的人。 “我知道你想不到的,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韩峻叹着气说,“我们都以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阁下这张脸了。” 李坏那张坏兮兮又可爱兮兮的脸上,居然又露出了他那种特有的微笑。 “那个小姑娘呢?那个从月亮掉下来的漂漂亮亮的,神神秘秘的,专门喜欢杀人的小姑娘呢?”李坏问韩峻,“她今天也没有来。” “没有。” “其实我也知道她不会来的。” “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李坏说,“月光如刀,刀如月光。我已经差一点在她刀下把我这条命送掉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月神的刀几乎已经和昔年的‘小李飞刀’一样例不虚发,我又怎么不知道要月神出一次手是什么代价。” 李坏的声音里仿佛也带着种很奇怪的感情。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也知道月神和昔年的‘小李探花’一样,杀人只杀一次,一次失手,绝不再发。” “所以你认为她今天绝不会再来,”韩峻问。 “是的,她今天绝不会再来。”李坏说,“因为你再也请不起她,就算你请得起,她也绝不会再来杀一个她已经杀过一次的人。” 韩峻沉默了很久。 “你说对了,你完全说对了,月神绝对是现在这个世界上代价最高的杀手,她今天的确是不会来的。” 李坏笑着。 “可是我相信你也应该知道今天我也不会一个人来的。” “我知道。”李坏笑道,“你当然不会一个人来,如果你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你还想走得了?” 韩峻又用一种和刚才同样温和得接近同情的眼色看着他。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带了些什么人来。” “我不知道。” 李坏当然不会知道,李坏也想不到。 没有人能想得到。 没有人能想得到刑部总捕,名满天下的“铁火判官”韩峻会为了一个默默无名的年轻小子,而出动这么多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所有和官府刑部六扇门里有关系的高手,这一次几乎全部都出动了,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忽然间就从四面八方各种不同的地方到了这个山城,而且忽然间就到了李坏自己认为是全世界最平安的小屋。 李坏这一次可真坏了。 不管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遇上了今天李坏碰上的这些高手,都一样没路可走。 连死路都没有。 因为有些人还不想他死得太早。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么你说李坏应该怎么办呢? 李坏如果完全没有办法的话,那么李坏就不是李坏了。 李坏忽然做了一件大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尤其是可可,连她在做一个最可怕的噩梦的时候都想不到。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被李坏握住。 她的手当然常常会被李坏握住,她全身上下有许多地方都常常被李坏握住。 可是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李坏这一次竟然是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最厉害的一招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就好像忽然被一个铁铐子铐住了一样,忽然她就听见李坏在说。 “各位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恭喜我了,因为我已经死不了了。” 李坏的笑容真可恶。 “因为各位一定都不愿让这位方大小姐在如此年轻貌美的时候就忽然死了,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继续活下去。”李坏说,“如果我死了的话,可可小姐也活不了。” 李坏叹了一口气,“这一点我相信各位一定都跟我一样非常的明白。” 这一种卑鄙下流无耻的话,居然从李坏嘴里说出来,可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非但她不相信,别人更不相信。 方大老板的脸在这一刹那间就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你这个小王八蛋,你是不是人,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方天豪怒吼,“我女儿这么样对你,你怎么能这么样对她?” “这一点都不奇怪。”李坏心平气和理直气壮地说,“我李坏,本来就是个坏人,我本来就坏死了,如果我连这种事都做不出,那才奇怪。” 他用一种很优雅的态度鞠躬。 “我相信各位一定很明了现在这种情况。”李坏说,“所以我也相信各位一定会让我走的。” 他又说:“李坏是什么东西?李坏只不过是个坏蛋而已,怎么能用可可小姐的一条命,来换李坏这个王八蛋的一条命呢?所以我相信我现在已经可以对各位说一声再见了。” 就这样,李坏就真的和这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武林一级高手再见了。 他居然真的太太平平地走出这个龙潭虎穴。 这一点连他自己几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手里虽然有人质,方天豪虽然心疼他的女儿,可是他还是不应该如此轻易脱走。 来对付他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手,就算他手里有人质,也一样能想得出办法对付他,何况,别人对我们这位方大老板的掌上明珠的生死存亡,也并不一定很在乎。 他们为什么会让李坏走呢? 这一点谁都不懂。 快马,狂奔,山城渐远,更远。 山城已远。 山城虽然已远,明月仍然可见,仍然是在山城所能见到的那同样的一轮明月。 在此时,月光当然不会利如刀,在此时,月色淡如水。 淡淡的月光,从一扇半掩着的窗户里,伴着山间凄冷的寒气,进入了这间小屋。 小木屋在群山间,李坏在这间小木屋里。 可可当然也在。 她人在一堆熊熊的炉火前,炉火把她的脸照得绯红。 李坏的脸却是苍白的,脸上的坏相没有了,脸上的坏笑也没有了。 他居然好像在思索。 因为他不懂,却又偏偏好像有一点要懂的样子,因为他在逃窜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么淡的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去了,就好像月光和山峰从他身边掠过去一样轻柔。 他确实看见了这么样一条人影,因为就在那时候他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用柔美如月光般的声音说: “你们全都给我站住,让李坏走……” 李坏不是在做梦,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做梦。 他确实听到了这个人说话的声音。 可是他更不懂了。 如果说他能够如此轻易脱走,是因为月神替他阻住了追兵。 那么月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火光闪动,绯红的脸更红。 “我决定了。”可可忽然说,“我完全决定了,绝对决定了。” 她说话的声音好奇怪。 “你决定了什么?”李坏问。 “我决定了要做一件事。”可可说,“我决定要做一件让你会觉得非常开心,而且会对我非常非常感激的事。” “什么事?” 可可用一双非常非常非常有情感的眼光看着这个男人,看了很久,然后又用一种非常非常有情感的声音对他说: “我知道你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会非常非常感动的,我只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哭,不要感动得连眼泪都掉下来。” “你放心我不会哭的。” “你会的。” 李坏投降了,“好,不管我听了之后会被你感动的成什么样子,你最少也应该把你究竟决定了什么事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可可真的是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决定原谅你了。” 她用一种几乎是诸葛亮在下定决心要杀马谡时那种坚决的态度说:“不管你对我做什么事,我都决心原谅你了,因为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因为你也要活下去。” 她忽然跑过来,搂住了李坏的脖子。 “可以,你也不必再解释了。”可可说,“既然我已经原谅你,你也就不必再解释。” 李坏没有再解释。 ——有些话你自己既不想说也不能说,可是别人却一定要替你说,因为这些话正是那个人自己想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知道你绝不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你那样子对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可在替李坏解释。 “不管什么人在你那种情况之下,都会像你那样做。一个人想要跟他心爱的人在一起,就得要活下去才行。”可可粲然一笑,“在那种情况下你要跟我在一起不把我带去怎么行,你想把我带走不用那种法子,用什么法子呢?” 她笑得越来越开心,“所以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呀你真是个小坏蛋,幸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笑得开心极了,因为她说了这些话正好是她自己最喜欢听的。 所以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坏的瞳孔里已经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白衣人影。 ——难道那个从月中来的人又出现了?而且已出现在李坏的眼前? “我要走了。”李坏忽然说。 “你要走了?”可可吃惊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坏说,“我只知道现在我一定要走了。” 这个聪明绝顶也坏透了顶的小坏蛋,现在脸上居然有一种痴痴呆呆的表情,连他的眼睛里都有这种表情。 ——那条梦一样的白衣人影,当然也依旧还在他的眼睛里。 可可看着他,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眼看着一根他本来已可攀住的浮木忽然又被海浪冲走一样。 她就这么样眼看着李坏从她身边走出门。 她完全无能为力。 门外月色如水。 月下有人,白衣人,人在雾雨山树水月间。 人静。 甚至比雾雨水月中的山树更静,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坏。 她没有说一个字。 可是李坏却像是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咒语。 她没有招手,连动都没有动。 可是李坏却像是受到了天地间最神奇的一种魔力的吸引。 她没有叫李坏追随她。 可是李坏已经从最爱他的女人身边走了过去,走入清冷如水的月光下,走向她。 这一次李坏好像一点都不坏,非但不坏,而且比最不坏的乖小孩都乖。 每个坏蛋在某一个人面前都会这样子,也许这就是坏蛋们最大的悲哀。 “我并没有叫你来。”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现在我已经来了,我也知道既然我已经来了就绝对不会走。”李坏说。 “不管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你都不走?” “我绝不走。” “你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所以李坏就到了这个世界来了。 这个世界是一个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到过的世界,也不属于人的。 在这个神秘遥远而美丽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月。 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它那里的山川风貌和形态。 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李坏就从此离开了人的世界。 第四回 山城之死 春雪已经融了,高山上已经有雪融后清澈的泉水流下来。 可是在山之巅的白云深处,那一片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积雪,仍然在闪动着银光。 在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很少有变化,甚至可以说没有变化。 只有生命才有变化。 可是在这里,几乎完全没有生命。 李坏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一点。 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他梦想不到的那一种神秘的感情,一个他从未梦想过他会拥有的女人,使得他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 他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生命。 可是在今天早上对李坏来说,天地间所有的万事万物都已毁灭。 李坏在这里已经待了一百一十七天,一千四百零四个时辰。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月并不冷。 月光的轻柔,是凡夫俗子们永远无法领略的。 李坏为自己庆幸,也为自己骄傲,因为他所得到的,是别人永远无法得到的。 宝剑有双锋,每一件事都有正反两面。 得到了你所最珍视的东西,往往也就会失去你所最珍惜的东西,你得到的愈多,失去的往往也更多。 在万般柔情里,李坏常常会忽然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曾有的痛苦。 他怕失去。 他怕失去他生命中最爱的一个女人。 从一开始,他就有一种他迟早必将会失去她的感觉。 今天早上他这种感觉灵验了。 这天早上,奇静,奇寒,奇美,和另外一个一百一十七个早上完全没有两样。 不同的是,今天早上,李坏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人呢? 人已去,去得如梦如雾如烟。 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留下一个字,就这么样走了。 ——你真的就这么样走了? 真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梦也是真,聚也是真,离也是真。 ——人世间哪里还有比离别更真实的。 李坏又开始坏了。 李坏吃,李坏喝,李坏嫖,李坏赌,李坏醉。 他吃,吃不下,他赌,赌不输,他嫖,也可能是别人在嫖他。 所以他只有醉。 可是醉了又如何?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也只不过是诗人的空梦而已。 有谁能长醉不醒呢? 醒来时那如冷风扑面般忽然袭来的空虚和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总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所以李坏又回到了那山城。 这个小小的山城,也就像是高山亘古不化的积雪一样,一直很少有变化。 可是这次李坏回来时,已完全变了。 山坡变了。 远山仍在,远山下的青石、绿树、红花、黄土仍在,可是山城已不在。 山城里的人居然也不在了。 这座在李坏心目中仿佛从远古以来就已存在,而且还会存在到永远的山城,如今竟已忽然不在。 这座山城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一只死鸡,一条半死的狗,一条死寂的黄土街,一扇被风吹得“啪嗒啪嗒”直响的破窗户,一个没有火的冷灶,一个摔破了的空酒壶,一个连底都已经朝了天的,里面连一个发了霉的馒头都没有的空蒸笼。 一个和那条狗一样已经快死了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坏回到这山城时所看到的惟一的一个人。 他认得这个人,他当然认得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就是开馒头店的张老头。 “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这里的那些人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坏费了很大的功夫去问张老头,还是问不出一个结果来。 张老头已经和那条狗一样被饿得好像快要死了。 李坏把行囊里所有能吃能喝的都拿出来给了这个人和这条狗,所以现在狗又开始可以叫了,人也开始可以说话了。 只可惜人说的话只有一个字,虽然这个字他老是在不停地说,可是还是只有一个字,一个“可”字。 “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这个字他重复不停地说,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还要说多少遍。 李坏叫了起来,差一点就要跳了起来。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张老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直反复不停地叫她的名字? 山城已死,这个死城中除了张老头之外,还有没有别人能幸存。 “可可呢?”李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张老头抬起头看看他,一双痴呆迷茫的老眼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光。 于是李坏终于又见到了可可。 方庄的后园已经荒芜,荒芜的庭院中,凄冷败落的庭台间,凋零的草木深处有三间松木小屋。 夜已经很深了。 荒园里只有一点灯光。 李坏随着张老头走过去,就看见了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灯在屋中,人在灯下。 一个已经瘦得几乎完全脱了形的人,一张苍白而痴迷的脸。 可可。 “李坏,你这坏小鬼,你真的坏死了。” 她嘴里一直在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着这三句话,她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世上的万事万物也都已随着她的心碎而裂成碎片,除了这三句话之外,她已经无法将世上任何事连缀在一起。 一个心碎了的女人,思想也会随着破碎的。 李坏的心也碎了,可是他的脸上却还是带着那可爱又可恨的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叫他哭。 “可可,我就是李坏,我就是那个坏死了的坏小鬼,我已经坏得连我自己都快要被我自己气死了。”李坏说,“像我这么坏的人,已经坏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还认得我。” 可可却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了。 可可看到他的样子,就好像一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可看到他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看着一个人,就好像在看着一堆狗屎一样。 然后可可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着着实实打在李坏的脸上,李坏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你还认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认得我,否则你就不会打我。” “我认得你?”可可的样子还是痴痴迷迷的,“我认得你吗?” 李坏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喜欢被她打,所以他才会挨她巴掌。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她,所以就算挨她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挨到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 因为这位已经疯癫痴迷了的可可小姐的第三个巴掌打到他脸上的时,候,她的大拇指也同时点住了他鼻子下的“迎香穴”。 于是李坏又坏了。 古老的宅邸,深沉的庭院,凄冷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庄严肃穆之意。 红梅万点,旧屋几楹,庭台楼阁,夹杂其间,一个寂寞的老人,独坐在廊檐下,仿佛久与这个世界隔绝。 并不是这个世界要隔绝他,而是他要隔绝这个世界。 一个和他同样有一头银丝般白发高大威猛的老人,用一种几乎比狸猫还轻巧的脚步,穿过了积雪的小院。 积雪上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一点脚印。 高大威猛的老人来到他面前,忽然间仿佛变得矮小了很多。 “我们已经有了少爷的消息。” “去带他回来。”寂寞的老人,寂寞的老眼中忽然有了光,“不管他的人在哪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都一定要带他回来。” 第五回 银衣 李坏这一次可真坏得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他也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糟这么坏的情况中。 被一个女孩子,用一种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点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经是一件够糟够坏的事了。 更糟的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还被她点了另外十,七八个穴道。 所以我们这位坏点子一向奇多无比的李坏先生,现在也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大红木椅子上,等着别人来修理他。 有谁会来修理他?要怎么样修理他? “可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我恨你,恨死了你。”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是个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欢那月亮里下来的活女鬼。” 李坏笑,坏笑。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倒也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的事。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原来你在吃醋。” 其实他应该笑不出来的。 其实他也应该知道女孩子吃醋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女孩子吃醋,常常都会把人命吃出来的。 李坏这一次自己也知道这条命快要被送掉了,因为他已经看到方大老板和韩峻从外面走了进来。 韩峻居然也在笑。 他当然有他应该笑的理由,皇库失金的重案,现在总算已经有了交代,盗金的首犯李坏,现在总算已被逮捕归案。 “放你妈的狗臭屁,”李坏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破口大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偷了金子,要我来替你背黑锅,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因为如果我是你,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我的命?” “因为你坏。” 韩峻自从五岁以后就没有这么样笑过。“像你这么坏的人,如果不死,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能睡得着觉。” 方大老板当然也在笑。 李坏看着他,忽然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现在我一定笑不出来的。” “为什么?” 李坏的声音更低,更神秘,“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方大老板的笑容立刻冻结,反手一巴掌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李坏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 “你打我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打不到你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李坏说,“她这么样恨我,这么样害我,就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却硬是不理她。” 方天豪的脸绿了,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李坏笑得更坏,他知道他是要找她女儿去算账去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是跳到海水里也洗不清的。 一个偷偷摸摸在外面有了孩子,而且是个坏蛋的坏孩子的小姑娘,如果被他爸爸抓住,那种情况也不太妙。 李坏觉得自己总算也报了一点点仇了。 李坏是真坏,可是他报仇通常都不会用那种凛冽残酷的法子。 他不是那种人。 只可惜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总好像有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 方天豪本来明明已经冲了出去,想不到忽然间又退了回来。 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样。 李坏看不到门外面的情况,可是就算他用肚脐眼去想,也应该想得出外面发生了一件让方天豪很吃惊的事。 在方天豪现在这种况下,能够让他吃惊得成这副样子的事已经不多了。 李坏的好奇心,又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春心,开始在春天里发动了起来。 门外面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不但李坏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 每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是什么人?” 韩峻轻叱,急箭般蹿出,左拳右掌均已蓄势待发,而且一触即发,发必致命。 想不到忽然间他也退了回来,就像方天豪那样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惊惶和畏惧。 然后门外就有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如丝的老人,慢慢地走进了这间屋子。 李坏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让他看见了就会头痛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 老人的白发如银丝,一身衣裳也闪灿着银光,连腰带都是用纯银合白金所制。 他自己也不否认他是个非常奢侈,非常讲究,非常挑剔的人。对衣食住行中每一个细节都非常讲究挑剔。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的缺点,可是大家也不能否认他的优点远比他的缺点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有资格享受所有他所喜爱的一切。 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地踱入了这间大厅。韩峻、方天豪,立刻用一种出自内心的真诚敬畏的态度,躬身行礼。 “大总管,几乎已经有十年未履江湖了,今天怎么会忽然光临此地?”方天豪说。 “老庄主最近身子可安泰?”韩峻用更恭敬的态度问,“少庄主的病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老人只对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回答,李坏却大声抢着说: “老庄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的坏,小庄主已经病得快死了,你们问他,他能说什么?他当然连一个屁都不会放。” “大胆,无礼。” 方、韩齐声怒喝。韩峻抢着出手,他本来早已有心杀人灭口,这种机会怎么会错过。 他用的当然是致命的杀手。 江湖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击之下。 一个已经被人点了十七八处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戏唱。 可是李坏知道他一定还有戏唱,唱的还是他最不喜欢唱的一出戏。 韩峻尽全力一击,一石两鸟,不但灭口,也可以讨好这位当世无双的大人物大总管。 他这一击出手,意在必得。 想不到银光一闪间,他的人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更想不到的那一道闪动的银光,居然竟是大总管长长的袍袖。 方天豪赫然。 更令人吃惊的是,受大家尊敬而被李坏羞辱的大总管此刻居然走到李坏面前,用一种比别人对他自己更尊敬的态度躬身行礼。 方天豪和韩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呢? 更令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位满身银衣灿烂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现在居然用一种谦卑如奴仆的声调对李坏说: “二少爷,小人奉庄主之命,特地到这里来请二少爷回去。” 回去?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饭吃的坏孩子,能回到哪里去?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可可忽然出现在门口,阻住了这个没有人敢阻止的银发老人。 “你是谁?你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杀人如麻的铁如银——铁银衣?” “我就是。”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我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 “当世天下英雄没有人不尊敬的李老庄主。” “他凭什么要跟你走?我救过他的命,为了他牺牲我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一次费尽了心血才把他捉住,甚至不惜让我从小生长的一个城镇都变成了死城。” 可可的声音已因呼喊而嘶哑。 “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他?那个姓李的老庄主凭什么要你带走他?” 铁银衣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那位李老庄主是他的父亲。” “是他的父亲?”可可狂笑,“他的父亲替他做过什么事?从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要你带他回去?” 可可的笑声中已经有了哭声,用力拉住了李坏的衣袖。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你从小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没人管的孩子,现在为什么要回去?” “我要回去。” “为什么?” 李坏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 每一个没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这一天又有明月。 这时候明月下也有一个人和可可一样在流泪,用一缕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她脸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泪痕。 第六回 李坏的家 远山,山城。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大年初一早上,远处的爆竹声不停地在响。满地银白的瑞雪,象征着这一年的丰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年无疑是充满了欢愉的一年。 可是对这个小孩来说,这一年也跟其他许多年没什么不同,也只有羞辱、苦难和饥饿。 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 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什么都没有。 别人最欢愉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他最痛苦最寂寞的时候。 他一个人躲在山脚旁的一个草寮里,红花、鲜果、新衣、爆竹、饺子、红烧肉和压岁钱,这一切都是属于别的小孩的,他从未梦想过会得到这些。 刚才虽然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用一块红丝巾包了一只鸡腿、两块烧肉、三张油饼、四个卤蛋、五六卷糖糕,悄悄地跑来送给他,却被他赶走了。 他不要别人可怜他,也不要别人的施舍。 那个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走了,把鸡腿、烧肉、油饼、卤蛋、糖糕都洒落在积雪的山坡上,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捡回来吃,既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会耻笑。 可是他没有去捡。 虽然他饿得要死,也没有去捡,就算他会饿死,也绝不会去捡的。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 他的血脉里,天生流的就是这种血,永不妥协,永不屈服,绝不低头。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的老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已经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也观察了他很久。 小孩也在瞪着他,用一种凶巴巴的态度问: “大年初一,你不在家里,陪着孩子过年,跑到这里来瞪着我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老人的态度很严肃,严肃得几乎接近沉痛。 “你姓什么?”老人问小孩。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原来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小孩撇着嘴斜着眼挺着胸,“我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姓,那是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狗屁关系,你凭什么问我?” 老人看着他,眼中的沉痛之色更深。 “你怎么知道跟我没关系?我到这里来,就是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你又不认得我找我干吗?” “我认得你。” “你认得我?你怎么会认得我?”小孩忽然有点吃惊了。“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老人的声音充满悲伤和哀痛。“我也认得你的父亲,如果没有他,现在我就算活着没死也比你更惨。” 小孩吃惊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你是谁?”小孩问老人,“你姓什么?” “我姓铁。” “那么我呢?” “你姓李。”老人说:“你的名字应该叫李善。” 小孩忽然笑了。 “李善,我的名字应该叫李善,像我这么样的人,就算姓李,也应该叫李坏。” 第七回 骨血 老人带着小孩走了。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带你回家去。” “回家?我哪里有家?” “你有的。”老人说:“我相信你一定会以你的家为荣,你的家也一定会以你为荣。” “以我为荣?像我这么样一个已经从头顶坏到脚底坏透子的坏小孩?” “你不坏。” “我还不坏?怎么样才算坏?” “能做得出那种卑鄙无耻下流的事的人才算坏。”老人说:“可是你做不出。”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出?” “因为你是李家的人,是李家的骨血。”老人的态度更严肃。“只要你能保持这一点骨气,我也敢保证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有一点轻贱。” 于是李坏回家了,那是他第一次回家,那是在九年之前。 现在李坏又回家了。 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九年一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九年,一种天下无双的绝技已练成。 九年,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已经被找到。 九年,九年间的变化有多么大? 第八回 公孙太夫人 “你要我回去,我就跟你回去。你至少也应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喝酒,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好,我请你喝酒。”铁银衣说:“我一定让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高地,高地上一片平阔。秋风吹过,不见落叶,因为这一块原野上连一棵树木都没有。 可是一夜之间,这地方忽然变了。忽然有二十余顶戴着金色流苏的帐篷搭起,围绕着一顶用一千一百二十八张小牛皮缝成的巨大帐篷。 这是早上的事。 前一天才来过的牧人,早上到了这里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到了中午,人们更吃惊了,更没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草地上忽然铺起了红毡,精致的木器、桌椅、床帐,一车一车地运来。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 主篷里的餐桌上已经陈设好纯金和纯银的酒具。 然后来的是七八辆宽阔的大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肚子已经微微突起的中年人,气派好像都很大,可是脸上却仿佛戴着一层永远都洗不掉的油腻。 很少有人认得他们,只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 “天香楼的陈大师傅,鹿鸣春的王大师傅,心园春的杜大师傅,玉楼春的胡大师傅,状元楼的李大师傅,奎元馆的林大师傅,都到了。” 黄昏前后,又来了一批人。来的是一辆辆骏马香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被侍儿、丫环、艳女、俊童围绕着的绝色美人,每一个都有她们特殊的风采和风格,和她们独特的吸引力。 她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去。 最后到达的当然是铁银衣和李坏。 李坏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帐篷里已经亮起了辉煌灿烂如白昼的灯火。 李坏瞪起了眼,瞪着眼笑了。 “别人都说铁大总管向来手笔之大,天下无双。那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我答应你,我要痛痛快快地请你喝一顿,要请就要请得像个样子。” “看这个样子,今天晚上我好像非醉不可。” “那么你就醉吧!”铁银衣说,“我们不是朋友,可是今天晚上我可以陪你醉一场。”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李坏问。 铁银衣看着他,眼中的表情又变得非常沉重严肃。 “一定要记住,你是李家的二少爷,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配做你的朋友。”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你更要记住,喝完了今天晚上这顿酒之后,你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像这样子喝酒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已是天下无双的飞刀传人。”铁银衣的神色更沉重。“要做这种人就一定要付出非常痛苦的代价。” “那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人?” “因为你天生就是这种人,你根本就别无选择的余地。” “难道我就不能活得比较快乐点?” “你不能。” 李坏又笑了。“我不信,我就偏要想法子试一试。” 不管最后酒醒会多么消沉颓废,情绪低落。在喝酒的时候总是快乐的,尤其是在琥珀樽前美人肩上。 所以李坏喝酒。 铁银衣也喝,喝得居然不比李坏少。 这个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纵横天下,杀人如麻,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丝毫情感的老人,心里难道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一定要用酒才能解得开。 酒已将醉,夜已深。 在夜色最黑最深最暗处,忽然传出一阵奇异而诡秘的声音,就好像蚊虫飞鸣时那种声音一样,又轻又尖又细,可是从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还是非常清楚,就像是近在身边一样。 铁银衣那两道宛如用银丝编织起来的浓眉,忽然皱了皱。 李坏立刻问他。 “什么事?” “没事,喝酒。” 这一大觞酒刚从咽喉里喝下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从帐篷外走了进来。 一个非常奇怪的人,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态和步伐走了进来。 这个人就好像一面跳舞一面走进来的一样。 这个人的腰就像是蛇一样,甚至比蛇更灵动柔软,更善于转折扭曲。随随便便地就可以从一个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角度扭转过来。忽然间又从一个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方向扭转出去。扭转的姿势又怪异又诡秘又优美而且带着种极原始的诱惑。 这个人的皮肤就像是缎子一样,却没有缎子那种刺眼的光泽。 它的光泽柔美而温和,可是也同样带着种原始的诱惑力。 这个人的腿笔直而修长,在肌肉的跃动中,又带着种野性的弹力和韵律。 一种可以让每个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韵律。 就随着这种韵律,这个人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走进了这个帐篷。 大家的心跳都加快了,呼吸却似已将停止,就连李坏都不例外。 后来每当他在酒后碰到一个好友的时候,他都会对这个人赞美不已。 “那个人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我保证你看见他也会心动的。”李坏说,“我保证只要还是个男人的男人,看见他都会心动的。” “你呢?你的心有没有动?” “我没有。” “难道你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标准的男人。” “那么你的心为什么没有动?” “因为那个人也是个男人。” 于是听的人大家都笑倒。 这个远比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有魅力的男人,扭舞着走到铁银衣和李坏面前,先给了李坏一个简直可以把人都迷死的媚眼。然后就用一双十指尖尖,如春笋的玉手把一个织锦缎的盒子放在他们的桌子上。 然后他又给了李坏一个媚眼,当然也没有忘记给铁银衣一个。 他的腰肢一直不停地在扭舞。 他的腰真软。 李坏居然觉得自己的嘴有点发干。 铁银衣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神色连动都没有动。 这个人用最妩媚的态度对他嫣然一笑,旋风般的一轮转舞,人已在帐篷外。 他的笑,他的舞,已足然使在座的名妓、美人失去颜色,只有铁银衣仍然声色不变。 “你真行。”李坏说,“看见了这样的女人,居然能无动于衷。” “他如果是女人,我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只可惜他不是。” “他不是女人?” “他跟本就不是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是什么?” “他只不过是个人妖。”铁银衣说,“饱州六妖中的一妖。” 李坏不笨。 “我明白了,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懂,这个人妖来找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先看看这个盒子里有什么?” 打开盒子,李坏愣住了。无论谁打开这个盒子都会愣住的。 在这个铺满了红缎的盒子里装着的,赫然只不过是一颗豆子,一颗小小的豆子。 一颗豆子有什么稀奇? 一颗豆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为什么要一个那么怪异的人,用那么怪异的方法送到这里来? 李坏想不到,所以才愣住。 “你郑重其事要我看的就是这样东西。”李坏问铁银衣。 “是的。” “这样东西看起来好像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是的。”铁银衣的表情仍然很凝重,“这样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一颗豆子有什么了不起?” “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铁银衣说,“如果它真的是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 “难道这颗豆子并不是一颗真正的豆子?” “它不是。” “那么它是什么?它不是豆子是什么?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铁银衣的神色更凝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它绝不是什么玩意儿。” “它不好玩?” “绝不好玩,如果有人要把它当做一个好玩的玩意儿,必将在俄顷间死于一步间。” 李坏又愣住了。 李坏绝不是一个常常会被别人一句话说得愣住的人,可是现在铁银衣说的话却使他完全不懂。 “它是一种符咒,一种可以在顷刻之间致人于死的符咒。” “我想起来了。”李坏叫了起来道,“这一定就是紫藤花下的豆子。” “是的。” “听说紫藤花如果把这种豆子送到一个人那里去,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看见这颗豆子,就等于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的,”铁银衣道,“所以我才说这颗豆子是一种致命的符咒。” “接到这种豆子的人真的全都死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例外?”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听说她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有这么厉害?” 铁银衣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你还不懂,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厉害的女人远比你想像中的多得多。” 李坏忽然也不说话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月神,又想起了可可。 ——她们算不算是厉害的女人? 李坏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也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他只问铁银衣。 “你见过紫藤花没有?” “没有。” 李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也不知道是可恶还是可爱的笑容。 “那么这颗豆子就一定不是送给你的。”李坏说,“所以它就算真的是一种致命的符咒,她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银衣盯着他看了很久,冷酷的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点温暖之意,可是声音却更冷酷了。 “难道你认为这颗豆子是给你的?难道你要把这件事承担下来?” 李坏默认。 铁银衣冷笑道:“喜欢称英雄的年轻人,我看多了。不怕死的年轻人,我也看得不少。只可惜这颗豆子你是抢不走的。” “我真的抢不走?”李坏问。 铁银衣还没有开口,李坏已经闪电般出手,从那个织锦缎的盒子里,把那个致命的豆子抢了过来。豆子从他掌心里面一下子弹起,弹入他的嘴,一下子就被他吞进了肚子。就好像一个半醉的酒鬼在吃花生米一样。然后又笑嘻嘻地问铁银衣。 “现在是我抢不走你的豆子,还是你抢不走我的豆子?” 铁银衣变色。 因为这句话刚说完,李坏脸上那种顽童般的笑容就已冻结,忽然间就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就好像是一个被冻死的人一样。 如果你没有看见过被冻死的人,你绝对想像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铁银衣的瞳孔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 如果你没有看到铁银衣现在的表情,你也绝对想像不到这样一个如此冷静冷酷冷漠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候那种蚊鸣般奇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听起来虽然还是很清楚,可是仍然仿佛在很远。 其实呢?其实已经不远。 这种声音居然是从一把胡琴的琴弦上发出来的。 蚊子当然不会拉胡琴,只有人才会拉胡琴。 一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贵、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她的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扶着一个憔悴枯瘦矮小、衣衫褴褛满头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出现在帐篷里。 他们明明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搀扶着走进来的。 可是别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帐篷里了。 老人的手在拉着胡琴。 一把破旧的胡琴,弓弦上的马尾已发黑,琴弦有的也已经断了,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蚊鸣般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厌躁闷。 老人的脸已经完全干瘪,一双老眼深深地陷入眼眶里,连一点光彩都没有,原来竟是个瞎子。 他们进来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既不像要来乞讨,也不像是个卖唱的歌者。 可是每个人都没法子不注意到他们,因为这两个人太不相配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胡琴虽然就近在面前,可是如蚊鸣的琴声仍然是像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只有一个人不注意他们,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一眼,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个人就是铁银衣。 这时候李坏不但脸上的笑容冻结僵硬,全身却都好像冻结僵硬。 事实上,任何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就算他现在还没死,离死也已不远了。 奇怪的是,铁银衣现在反而却好像变得一点都不担心,好像李坏的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又好像他自己也有某种神秘的符咒,可以确保李坏绝不会死的。 蚊鸣的胡琴声已经听不见了。 帐篷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节奏强烈明快而奇秘的乐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吹奏出来的。 刚才那个腰肢像蛇一般柔软扭动的人,又跳着那种同样怪异的舞步走了进来。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次来的有七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他同样怪异妖媚,随着乐声,跳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步,穿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装,把自己大部分胴体都暴露在舞衫外,看起来甚至比那些由波斯奴隶贩子,从中东那一带买去的舞娘更大胆。 这些人当然也全都是男的。 乐声中带着种极狂野性的挑逗,他们舞得更野。 这种乐声和这种舞使人虽然明明知道他们是男的,也不会觉得到心。 就在这群狂野舞者的腰和腿扭动间,大家忽然发现他们之中另外还有一个人。 他们是极动的,这个人却极静。 他们的胴体大部分都是裸露着的,这个人却穿着一件一直拖长到脚背的紫色金花斗篷,把全身上下都完全遮盖,只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永生再也不会忘记的人。 因为这张脸实在丑得太可怕,可是脸上却又偏偏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完全满足的样子。 有人说,丑的女人也有媚力的,有时候甚至比漂亮的女人更能令男人心动,因为她的风姿态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挑逗起男人的欲望。 看到了这个女人,这句话就可以得到证实。听到了她的声音,更没有人会对这句话怀疑。 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对铁银衣笑了笑,就慢慢走到李坏面前,凝视着李坏,看了很久。 “这个人就是李坏?”她问铁银衣。 “他就是。” “可是我倒觉得他一点都不坏。” “哦?” “他非但一点都不坏,而且还真是条好汉。像他这种男人连我都没见过。” “哦?” “敢把我的豆子一口吞到肚子里的人,普天之下,他还是第一个。” 铁银衣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眼色看着这个女人,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声音说话。 “豆子好像本来就是给人吃的,普天之下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豆子被人吃下肚子。” “可是我的豆子不能吃。” “为什么?” “因为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非死不可,在一个对时间就会化为脓血。” 铁银衣冷笑。 “你不信?”这个女人问他。 铁银衣还是在冷笑。 这种冷笑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说他把她说的话完全当做放屁。 这个女人也笑了,笑得更柔媚。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铁银衣冷冷地说,“你就是紫藤花。”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不相信我的话?” “因为我也知道李坏绝不会死。” “你错了。”紫藤花柔声道,“我可以保证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会死的,这位李坏先生也不能例外。” “这位李坏先生就是能例外。” 他的声音中充满自信,无论谁都知道铁银衣绝不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人,他能说出这种话绝不是没有理由的,所以紫藤花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例外?” “因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太夫人,听起来最多也只不过是个老太婆的名字而已,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别的老太婆有名一点,有钱一点,活得比较长一点的老太婆而已。 可是像紫藤花这样杀人如斩草的角色,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的媚力好像也变得有点减少了。 铁银衣还是用那种非常冷淡的声音说: “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公孙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做的是什么事。” 紫藤花也故意用一种同样冷淡的声音说: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听说她也只不过是个只要有人出钱就肯替人杀人的凶手而已,只不过价钱比较高一点而已。” “只不过如此而已?” “除此以外难道这个人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铁银衣说,“一百七十年来,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当今江湖中资格最老,身价最高的杀手也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 “我好像听说过还有一位月光如刀,刀如月光的月神。”紫藤花故意问,“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个人?” “是的。” “你见过她?” “没有。”铁银衣说,“她也像阁下和公孙太夫人一样,都是很难见得到的人。” 紫藤花的媚笑如水,“可是你今天已经见到了我。” 铁银衣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认为李坏已死,只要你和你的饱州六妖一到,我们这些看到过你的人,也都必死无救。”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周到的人,替别人都能想得这么周到。” “幸好你不是我这种人。”铁银衣说,“有很多事你都没有想到。” “哦?” “至少你没有想到公孙太夫人今天也会来。” “哦?” “公孙太夫人也像月神和你一样,都不是轻易肯出手的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能出得起你们的价钱,你们也答应出手,你们就必定会现身。” 铁银衣又说:“只要你们一现身,就绝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们的生意,你们两位都同样绝不会让你们要杀的人死在别人手里。” 紫藤花承认。 “这一点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本来根本用不着我多说的。”铁银衣说。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如果你们两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同时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死在谁的手里?” 紫藤花无疑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所以想了很久之后才问铁银衣。 “你看呢?” “我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实而已。” “什么事实?” “公孙太夫人,自从第一次出手杀崂山掌门一雁道长于渤海之滨后,至今已二十二年,根据武林中最有经验,最有资格的几位前辈的推测和判断,她又曾出手过二十一次,平均每年一次,杀的都是当代武林中的顶尖人物。” “这些老家伙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根据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的方式和习惯。” “他们判断出什么?” “二十一年来,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从未被人抓到过一点把柄,也从未发生过一点错误,当然更从未失手过一次。” 紫藤花又笑了。 “这个记录其实我也听人说过。”她问铁银衣,“我呢?” “你杀的人当然比她多。”铁银衣说,“你从十三年前第一次刺杀杨飞环于马埠坡前,至今已经杀了六十九人,杀的也都是一流高手,也从未有一次失手。” “那么算起来我是不是比公孙太夫人要强一点?”紫藤花媚笑着问。 “这种算法不对。”铁银衣说,“你比她要差一点,并且好像还不止差一点而已。”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七十次杀人的行动中,最少曾经出现过十三次错误,有的是时间上算得不准,有的是未能一击致命,还有两次是你自己也负了伤。”铁银衣冷冷地说,“这十三次的错误,每一次都可能会要你的命。”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紫藤花,冷冷淡淡地下了个结论:“所以你是绝对比不上公孙太夫人。” 紫藤花的笑好像已经笑得没有那么冶艳妩媚了,她又问铁银衣。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今天公孙太夫人也到了这里,也要杀我们这位李先生?那么李先生就一定会死在她手里?”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铁银衣说。 “如果公孙太夫人不让她要杀的人死在你手里,那么阁下大概就杀不死这个人。” 紫藤花又盯着李坏看了半天,脸上又渐渐露出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这一次你大概错了,我们这位李先生现在好像已经是个死人了。”紫藤花说,“你自己也说过,一个人最多只能死一次。” 他说的不错。 一个人绝对只能死一次,一个人如果已经死在你手里,就绝对不可能再死在第二个人手里。 这个不争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 第九回 夜迷蒙 蛇腰仍在不停地扭动,乐声仍在继续。 狂暴喧闹野性的乐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颦鼓、马蹄、杀伐、金铁交鸣声一样。是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压倒中止的。 可是现在乐声忽然被压倒了。 被一种像蚊鸣一样的琴声压倒了。 如果你不曾在战场上,你永远无法了解这种感觉。 如果你曾经在战场上,两军交阵,血流成渠,尸横遍野。督战的战鼓雷鸣,你的战友和你的仇敌就在你身前,身侧刀剑互击,头断骨折,血溅当地,惨叫之声如裂帛。 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蚊子在你的耳边飞鸣,你听到的最清楚的声音是什么? 一定是蚊子的声音。 如果你曾经到过战场,曾经经历过那种情况,你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因为在这个帐篷里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都觉得耳边只能听得见那一丝丝一缕缕蚊鸣般的琴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丽,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琴声中,离开了他身边那个拉胡琴的瞽目老者,用一种异常温柔娴静的姿态,慢慢地从角落走了出来,走到铁银衣面前。 “谢谢你。” 她说:“谢谢,你对我们的夸赞,我们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 铁银衣站起来,态度严肃诚恳地道:“在下说的只不过是实情而已。” “那么我也可以向阁下保证,阁下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位可亲又可敬的妇人也裣衽为礼,“我可以保证李坏先生在今晨日出之前绝不会死。” 现在夜已深,距离日出的时候已不远,但是浓浓的夜色仍然笼罩着大地,要看见阳光穿破东方的黑暗,还要等一段时候。 这位文雅的妇人在帐篷里辉煌的灯火下,看来不但可亲可敬,而且雍容华贵,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相信。”铁银衣说,“太夫人说的话,在下绝对相信。” 紫藤花好像忍不住要笑,却又故意忍住笑。问铁银衣: “这位女士真的就是公孙太夫人?” “大概是真的。” “可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太夫人的年纪怎么会这么轻?”紫藤花说,“太夫人说出来的话怎么会这么样不负责任?” 文雅的夫人也媚笑着向她裣衽为礼。 “你说我年轻,我实在不敢当。你说我不负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我的契约是要在日出时取他的性命,日出前他当然绝不会死。”公孙道,“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会让他再活回来一次,然后再死在我手里。”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六个蛇腰舞者,忽然间已围绕在公孙四侧。六个人的腰肢分别向六个不同的方向弯转下去,六个人的手也在同时从十二个不同的方向,向公孙击杀过来。 十二个方向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除了他们六个人之外,江湖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从这种部位发出致命的杀手。 这位可敬的夫人,眼看就要在瞬息间变成一个可敬的死人了。 拉胡琴的老人还是在奏着他单调的琴声,脸上依然无颜无色,仿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铁银衣也没有插手,对这件事,他好像已觉得置身事外。 六个奇丽诡异妖艳的人妖,十二只销魂夺命的妙手,十二招变幻无穷的杀着。 惨呼声却只有一声。 这一声惨呼并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六个人在同一刹那间同时发出来的。 饱州六妖惨呼着倒下去时,全身上下好像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就好像是凭白无故就倒了下去。 可是,忽然间,这六个人双眉间的眉心之下,鼻梁之上,忽然间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钢刀斩断,裂开,裂成一条两三分的血眼。 这只血眼就好像是第三只眼,把他们这些人的两只眼连结到一起。 忽然之间这六个人的脸上都变得没有眼睛了,都变得只剩下了一条血沟。 他们的一双眼和双眼之间的鼻梁,已经被忽然碧出的鲜血汇成了一条血沟。 铁银衣脸上的颜色没有变,紫藤花居然也没有变。这个帐篷里几乎变色的人,因为半个时辰之前还没有昏倒,还能够逃跑的人已经逃跑了。 就连一向以文静、贤淑、优雅、明礼、明智闻名的九州名妓——宋优儿,逃走的时候都变得一点都不优雅、文静。 她跑出去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好像被屠夫在屁股上砍了一刀的野狗。 可亲而可敬的公孙氏,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公孙太夫人,现在我真的佩服你。你这一招六杀,出于无形无影,我相信大概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我这六个小怪物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不敢当。” “让人看不懂的招式,总是让人不能不佩服的。”紫藤花说,“所以等太夫人魂归九天之后,每年今天我一定以香花祭酒,来纪念太夫人的忌辰。” “不敢当。” 公孙太夫人还是文文雅雅地说:“只可惜明年今日好像我还没有死,就好像李坏先生还没有死一样。” “你真的相信你还能救活他?” “用不着我来救活他,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没有人能救得活他。” “那么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死?” 公孙太夫人又叹了口气。 “如果你认为李坏先生现在已经真的死了,那么你就实在太不了解李先生这个人了。” “哦?” “如果李坏先生真的会死在你那么样一颗小小的豆子下,那么李坏先生就不是李坏先生了。” 这时候,还留在帐篷里的人,忽然听见有一个人出了声音来。 紫藤花听到这个人的笑声,却笑不出来了。 她永远想不到这个人还会笑。 这个忽然笑出来的人,居然就是明明已经死了的李坏。 一个在一个时辰前忽然冰冻冷死了的李坏,如今居然会笑了。居然还能站起来,居然还能走路。 这位李坏先生居然走到了紫藤花面前,居然对这个一心想要他在日出之前就死的女人,客客气气地微笑,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送上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东西。 “这是你的豆子。”李坏说,“我还给你。” “谢谢你。”紫藤花也露出她最妩媚的笑容,“其实我也应该想得到,像李先生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把这种不容易消化的东西真的吃下去。只不过我还是没想到李先生装死的本事居然这么高明。” 李坏笑。 “那是我从小就练出来的,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吃,别人要打死我,我就先装死。”他说,“一个从小就没饭吃的野孩子,总得要先学会一点这一类的本事。以后每当遇到这一类的情况,我也改不了这种毛病。” “等到这个野孩子长大后又练成某一些神奇的内功时,装死的本事当然也就更高了。” “这一点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装死如果装得不像,怎么能骗得过紫夫人?” “李先生。”紫藤花媚笑着用两根青葱般的玉指拈起了李坏手掌上的豆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喜欢你,我相信你心里大概也很喜欢我。” 李坏叹了口气。 “老实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想不喜欢你都不行。” “那么我能不能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为我真的死一次?” 任何人都应该想像得出,说到这种话的时候,必然是该到了出手的时候。在这句话开始说的时候,紫藤花已经应该出手。 这出手一击必然是生死的关键。 奇怪的是,这句话说完了很久,紫藤花还是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这一瞬间本来是她出手的良机,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只有笨蛋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紫藤花当然绝不是个笨蛋,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真的显得有点笨笨的样子。 她一直想要李坏的命,李坏这种人本来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在她显出这种笨笨的样子的时候,当然也是李坏最好的机会。 可是李坏居然也没有出手。 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笨蛋。 更怪的是旁边居然还有人为笨蛋拍手鼓掌。 公孙太夫人鼓掌。 “李先生,你真是了不起,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你。” “不敢当。” “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把她制住?” “我只不过在她来拿我手里这颗豆子的时候,偷偷的用我的小指尖,在她掌缘上的一些小穴道旁边,轻轻地扫了一下而已。” “所以说过了两句话之后,她的这只手就忽然变得麻木了,当然就不能再出手。” “现在她的右半边身子,是不是已经完全麻木了?”公孙太夫人问李坏。 “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你也不必再出手了。” 李坏笑,公孙叹息:“李先生,不是我恭维你,你手上功夫之妙,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三个人能比得上你的。” 李坏眨眼,微笑,故意问: “找不出三个人,两个人总是找得出来的,太夫人是不是这两个人其中之一?” “如果我说是你一定不信,如果我说不是你也一定不信。” “我相信是。”李坏的回答极诚恳。 “你愿不愿意一个人陪我出去?”拉胡琴的老者说。 “我愿意。” 于是瞎眼的老头子就用拉胡琴的琴弓作明杖,一点一点地点着地走出了这个帐篷。 铁银衣振臂待起。 李坏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肘,轻轻地说。 “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会让别人笑话的,公孙太夫人留给你。就让我跟这位老先生出去走走行不行?” 李先生和老头子都走出去了,公孙太夫人却坐了下来,坐下去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舒服得很。 铁银衣盯着她。 “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我相信你一定就是公孙太夫人。” “铁总管,你不会看错,什么人你都不会看错的,否则你怎么能维护李老先生的安全至今?” “那么刚才那位老先生呢?” “他是我的丈夫。”公孙太夫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他在他的家族里辈分很高,所以我才会被称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太夫人?公孙家族?”铁银衣声音中满怀疑惧:“怎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因为这个家族现在已经只剩下我先生一个人。”公孙太夫人黯然说,“江湖人都知道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失败过一次,可是我的先生这一生中,却从来没有胜过一次。” “从来都没有?” “从来没有。”公孙太夫人的声音中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说,“有些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个失败的人,不管他怎么骄,怎么傲,怎么强,可是他注定了命中就要失败。” 铁银衣沉默。 在这种忽然间发生的沉默中,他无疑也感受到这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与哀痛。所以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开口问公孙太夫人。 “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你说。” “我可不可以问那位老先生的大名?” 公孙太夫人也沉默了很久,说:“你当然可以问,只可惜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 铁银衣闭着嘴,等着她说下去。 又过了很久,公孙太夫人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名字叫无胜。” “公孙无胜?” “是的,公孙无胜。” 一个一生中从未胜利过一次的失败者,在他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时,想到他这一生,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做为这么样一个人的妻子,在夜深听着她丈夫的叹息声,枕头翻转声,拭擦冷汗声。虽然想起来上个厕所,吃点东西,看点书图,却又不忍惊动他的时候,那种时候她心里有什么滋味? 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者的妻子。 “我一点都没法子帮助他。”公孙太夫人说,“因为他天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已满面泪痕。 李坏是跟着这么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走出去的,公孙无胜既然无胜,胜的当然应该是李坏。 李坏的运气并不坏。 “那么公孙太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应该试一试?” “好像是。” 无论谁也应该想得出,就算不用头脑而用脚去想都应该想得出,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死关头到了。 而且这一次还是非试不可的。 根据江湖中所有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来评断,如果说公孙太夫人的成绩能够达到第一级的水准,甚至可以说是超级的水准,那么我们的李坏先生最多只能说是第三级。 在公孙太夫人的记录中,从来没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可是在李坏的记录中,却好像从来都未曾没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在这种比较之下,李坏还有什么路可走? 经过了刚才取人性命于刹那间的凶杀和暴乱后,帐篷里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在这些还没有被吓走的人之中,居然有大多数是女人,一些非常美丽气质也非常特别的女人。 她们的形貌、装束、年龄也许有很大的差异,可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好像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能够保持镇静不乱。 这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见得多了。 名妓如名侠,都是江湖人。都有一种相同的性格,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用常情和常理来揣度的。 在某些时候,名妓甚至也好像名侠一样,能够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满头银发,一身华服的铁银衣。摊开双手,端坐在一张波斯商贾从海外王室那里买来的浅色桃花心木金锻交椅上。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慢地站起来。 “二少爷,这一出戏,你好像已经演完了,好像已经应该轮到我了。” “轮到你?”李坏问:“轮到你干什么?” “轮到我杀人,或者轮到我死。” “杀人和死,本来就好像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一样,无论是正是反,都还是同样的一枚银币。” 铁银衣昂然而立,银发闪亮:“所以现在是生是死都已经跟你全无关系。” 李坏苦笑。 “这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这一次能不能不要来管我的闲事?” “不能。” 铁银衣说:“老庄主要我带你回去,我就得带你回去。要你死的人,就得先让我死。” “如果你死了,岂非还是一样没法子带我回去。” “那么我先死,你再死。” 这句话绝不是一出戏里面的台词,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的意思。 这句话的真实,也许比一位三甲进士出身的大臣,在朝廷上所做的誓言更真实。 李坏不笑了,仿佛已笑不出。 铁银衣看着他,慢慢地挥了挥手道:“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你暂时最好还是退下去。” 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是一个娥眉淡描,不着脂粉,年轻的女人。穿一身用极青、极柔的纯丝织成的淡青色衣裳。 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纯,那么温柔,那么脆弱。没有人能看得出她居然就是此间的第一名妓,也没有人能想得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极了,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们这样的男人,如果你们真的全都死了,我也陪你们死。” 青楼姑娘说出来的话,有时候甚至比某一些大侠的信用更好。 李坏又笑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想死呢?其实我们谁都不必要死。”李坏对铁银衣说,“只要你能看住那位拉胡琴的老先生的手,我保证我们都不会死。”李坏又说,“如果这位老先生不出手,那么我相信这位公孙太夫人到现在为止最少已经死了十七八次了。” 琴声断了,瞎眼的老头子从角落里蹒跚着走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几乎比他的琴声更低黯沙哑。 “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他问李坏,“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一走?” 他跟一个一生中从未胜过的人,无论是到什么地方去,都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奇怪的是,铁银衣的脸上却露出了非常担心的表情,远比他看见李坏吞下那颗致命的豆子时更担心。 夜忽然迷蒙,因雾迷蒙。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迷蒙的雾。实在是令人很难想像得到的,就正好像此时此地此刻居然还会有李坏和公孙老头这么样两个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杨树的枝桠上喝酒。 酒不是从铁银衣那里摸来的,是老头自己从袋子里摸出来的。 这种酒闻起来连一点酒味都没有,可是喝下去之后,肚子里却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没有发现这种酒有点怪?”老头问李坏。 “我不但觉得酒有点怪,你这个人好像更怪。” “你是不是想到我会忽然把你请来,请到这么样一个破地方来喝这种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来了。”李坏说,“虽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我还是来了。” 老头大笑,笑得连酒葫芦里的酒都差点溅了出来。一个扁扁的酒葫芦,一张扁扁的嘴,笑的时候也看不见牙齿。 幸好杀人是不用牙齿的,所以李坏的眼睛只盯着他的手,就好像一根钉子已经钉进去了一样。 公孙先生那双一直好像因为他的笑声而震动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钉死了。 李坏眼里那种钉子一样锐利的寒光,也立刻好像变得温柔很多。 这种变化,除了他们两个人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少再有人能够观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间,生死胜负的决战,往往就决定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中。 可是他们的生死胜负还没有决定。 因为他们这一战只不过刚刚开始了第一个回合而已。 公孙先生就用他那扁扁的嘴,在那扁扁的酒葫芦里喝了一大口那种怪怪的酒。 “我是个怪人,可是你更绝,不但人绝,聪明也绝顶。”公孙说,“所以你当然也明白,我叫你出来,是因为我早就已经看出了我那个老太婆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坏承认。 “可是我相信有一点你是绝对不知道的。”公孙说,“我找你出来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理由。” “什么原因?” 公孙先生反问李坏:“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我姓公孙,名败,号无胜。” “公孙败?公孙无胜?”李坏显得很惊讶,“这真的是你的名字?” “真的,因为我这一生中与人交手从未胜过一次。” 李坏真的惊讶了。 因为他已经从公孙先生刚才那一阵笑声和震动间,看出了公孙先生那一双手最少已经有了三种变化。 三种变化绝不算多,变化太多的变化也并不可怕,有时候没有变化也可以致人于死命于一刹那间。 可怕的是,公孙先生刚才手上的那三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可以致人死命于刹那间。 “公孙先生,公孙无胜先生。”李坏问,“你这一生中真的从来没有胜过一次?” “没有。”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就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我也不信。” “为什么?” “我是个坏蛋,是个王八蛋,我是猪。所以我没有吃过猪肉,可是我看过猪走路。”李坏说,“所以我最少总看得出你。” “你看得出我什么?” “如果在江湖中还有六十年前治兵器谱的那位百晓生,如今再治兵器谱。那么公孙先生你的这一双手绝对不会排名在五名之外。”李坏说,“那么你怎么会从未胜过。” 公孙先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用那双好像完全瞎了的眼睛,好像完全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李坏。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对了,可是你又看错了。” “哦?” “你看对了我的武功,却看错了我这个人。”公孙先生说。 “哦?” “我的武功确实不错,确实可以排名当今武林中很有限的几个高手之间。” “如果我,我要找当今江湖中那二十八位号称连胜三十次以上的高手去决一胜负,也许我连一次都不会败。” “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都败?” “因为我的武功虽然不错,可是我的人错了。” “错在什么地方?” 公孙先生又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反问李坏。 “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中只和别人交手过几次?” “几次?” “四次。” “四次?”李坏又觉得奇怪了,“公孙先生,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性格,以你的脾气,你这一生中只出手过四次?” “是的。”公孙先生说,“我战四次败四次。”他又问李坏,“如果我要你举出当今天下的五大高手,你会说是哪五个人?” 李坏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 “武当名宿钟二先生,少林长老无虚上人,虽然退隐已多年,武功之深浅无人可测,但是我想江湖中也没有人能够否定他们的武功。” “是的。” “昔年天下第一名侠小李探花的嫡系子孙李曼青先生,虽然已有二十年未曾出手,甚至没有人能够见得到他一面,可是李家嫡传的飞刀,江湖中大概也没有人敢去轻易尝试。”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小李探花的侠义之名,至今犹在人心。”公孙说,“对曼青先生我一直是极为敬仰佩服的。” “潇湘神剑,饱宝雪剑,第三代的飞剑客还玉公子。这三个人的剑法就没有人能分得出高下。”李坏说,“他们三位又都是生死与共的朋友,绝不会去争胜负,所以谁也没法子从他们三个人之中举出是哪两个比较更强。” “你说得对。”公孙说,“他们三位之中,只要能战胜其中一位,就已不虚此生。” “这几位你都见过?”李坏问。 公孙先生苦笑:“我不但见过,而且还曾经和其中四位交过手。” “是哪四位?” “潇湘、钟二、饱宝、还玉。” 李坏叹了口气:“你选的这四位对手真好,你为什么不去选别的人?” 公孙先生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这个人错了。” 第十回 第一名侠 一个人喝酒无趣。 一个会喝酒的人和一个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样无趣。 一个自说白话多么无聊,可是和一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说话更无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道理,李坏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公孙先生说,“你出手,并不是为了求胜,只不过为了要找一个值得你出手的对象而已。成败胜负根本就没有放在你的心上。” 李坏又说:“如果不配让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会对他伸出一根手指。” 公孙先生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已有光,热泪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还有谁能明白?”公孙先生又长长叹息道:“如果我不败,这世上还有谁败?” 他说的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 李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他从未表现过的尊敬态度,向公孙先生行礼。 “我从本不拍别人的马屁,可是今天我们就算是生死之敌,就算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死在你手里,或者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杀了你。我也要先说一句话。” “你说。” “公孙先生,你虽然永败无胜,可是你虽败犹荣,我佩服你。” 公孙先生忽然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凌空跃起,用一种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的奇特姿势,奇特地翻了七八个跟斗,翻起了七八丈,然后才落在他原来坐的那一处枝桠上。 他没有疯。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眼中的热泪好像已经快要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要想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热泪,翻跟斗当然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却无疑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 李坏无疑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芦里的酒喝光。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把我当做你第五个对手,我实在觉得非常荣幸。”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公孙故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说,“我已经收了别人三万两黄金来换你一条命。” 李坏又笑了。 “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这么值钱。” 公孙先生没有笑,道:“我们夫妻一直都很守信约的,只要约一订,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约的。” 李坏也不再笑。 “我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且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虽然很佩服你,我还是决心要让你再败一次。” 朋友之间的感情永远是那么真实,那么可贵。 不幸的是,朋友并不一定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敌却永远是绝对真实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敌对你表示出他对你的某种情感,那种情感的真实性,也许比朋友间情感的真实性还要更真实得多。 朋友之间是亲密的,越好的朋友越亲密。 不幸的是,亲密往往会带给人轻蔑。 仇敌却不会。 如果你对你的仇人有轻蔑的感觉,那么你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死。 所以,朋友之间,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间,很可能只有亲密而没有尊敬。而最坏的仇敌之间,却很可能只有尊敬而没有轻蔑。这种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间的尊敬更真实。 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在相爱一样。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杀,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从人类有文字的记载以来,像这一瞬的生死决战也不知道有几千万次,几百万次。可是能够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又有几次呢? 其中至少有两次是让人很难忘记的。 蓝大先生与萧王孙决战于绝岭云天之间,蓝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铁椎,萧王孙用的却是一根刚从他丝袍上解下的衣带。 这一战的武器相差之悬殊,已经是空前绝后的了。 蓝大先生的武功刚猛凌厉,震鼓砾金,天下无双,一椎之下碎石成粉。萧王孙飘忽游走,变幻无穷。刚柔之间的区别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这一战虽然无人有机缘能恭逢其盛,亲眼目睹。可是这一战的战况,至今尤在被无数人渲染传说,几乎已经成了武林中的神话。 陆小风与西门吹雪决战于凌晨白雾中。 西门吹雪号称剑神,剑下从无活口。他这一生就是为剑而生,也愿意为剑而死。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和陆小凤比一比胜负高下,因为陆小凤这一生从未败过。 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嘻皮笑脸,随随便便,连一点精明厉害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好像连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像肯苦心练武功的样子。 他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危险至极的事。 可是他这一生居然真的从未败过一次。 那么,他和西门吹雪这一战呢? 这一战也和萧王孙与蓝大先生的那一战相同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他们的决战虽然都是惊心动魄,系生死于呼吸之间,可是他们的决战却没有分出生死胜负。 因为在当时他们虽然是在一瞬间就可以把对方刺杀于当地,可是他们毕竟还是朋友。 一种在心胸里永远互相尊敬的朋友。 李坏和公孙不是朋友。 公孙先生虽然每战必败,却只不过因为他的心太高,气太傲,他虽败犹荣。 李坏在江湖中至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浅,可是毕竟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了。 有几个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败在他手下的人,都已经败在他的手下了。 他和公孙先生这一战的生死胜负又有谁能预测。 第十一回 一剑飞雪 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高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美。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衣,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满地泥泞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 “是的,这里就是。”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三个年经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字。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个最年轻的年轻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字,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满了仰慕和崇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望,已经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低声道:“小李飞刀昔日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出现。”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了?”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很久,才压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一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牵着马默默地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李坏和铁银衣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现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如此,这个女人是谁?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怜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衣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你绝不能走。”铁银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衣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日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根。 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父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母子遗弃了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衣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又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像得到? 他是为什么?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倩。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日痴迷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母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强自己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良心,会让自己痛苦终生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强壮英挺充满了智慧与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是。”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李坏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父亲和他母亲那一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半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未婚、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她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她的母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扪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他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愤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怜悯。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做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溶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要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也曾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饱宝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一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悲观。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又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说中那位“一剑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他的血管里流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的性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李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一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己的荣耀中。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李坏看着他的父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意。 他也在为他的父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操。 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又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溶化。 李坏听不见雪溶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李坏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父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什么事?”李坏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日期:元夜子时。 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刀,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却仿佛有一种逼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坏只觉得一阵血气上碧。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二十年前写给薛青碧先生的那封信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父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李坏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刀来对我们李家的飞刀?”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刀,并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李家更加可怕的飞刀?” 这句话是李坏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字,就僵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色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李坏默认。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老人黯然说,“因为我现在的情况,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李坏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已因激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红晕。 “因为我是李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盯着李坏说:“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一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一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脸已由僵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一块浮木一样。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李坏本来一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就好像一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一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邪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父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悲伤与诅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李家的事,因为你也是李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李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母子两个人?”李坏的声音几乎已经哑得听不见了,仍道:“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李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他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干枯。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麻木,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样,麻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李坏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坏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身银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配那一株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李坏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多看她一眼。 李坏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位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去路。 “二少爷。”她看着李坏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一身银白色狐裘,坐在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上。一张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但却还是清澈而明亮。 李坏胸中的热血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手足。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母亲,所以他自己的母亲和他自己才会被李家所遗弃。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李坏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李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慢慢地从狐裘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一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已经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刀。” “你,也经历过十四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青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捞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刀,去遍战天下一流高手。” “你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正看着他自己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抬头盯着李坏,他忧郁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强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李坏:“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一点事了。” 第十二回 锦囊 李坏醉了。 他怎么能不醉? 一个人在悲伤潦倒失意失败的时候,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他都可能不醉。如果他没有钱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当然也不会醉。 李坏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的。 李坏并没有悲伤潦倒失意失败,李坏只不过遇到了一个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已。 李坏有钱沽酒,李坏喜欢喝酒,李坏不好,李坏也有点忧郁。 最重要的是,李坏现在的问题比其他八千个有问题的人,加起来的问题都大。 所以李坏醉了。 李坏可怕的醉,多么让人头痛身痹体软目红鼻塞的醉,又多么可爱。一种可以让人忘去了一切肉体上痛苦的麻醉,如果它不可爱,谁愿意被那种麻醉所麻醉。 只可惜,这种感觉既不持久也不可靠。 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每一个醉人最头痛的事。因为每个醉人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就要面对现实。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醉人醒来后,所面对的现实,通常都是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李坏醒了。 他醒来后,所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韩峻那一张无情无义而且全无表情的脸。 李坏醉,李坏醒。 他也不知醉过多少次,惟一的遗憾是,每次醉后他都会醒。在现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希望他醉后能永不复醒。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韩峻这张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入韩峻的手里。 奇怪的是,韩峻的样子看来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看见他,只不过用一种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 李坏对这种感觉的反应非常强烈,因为这个地方非常暗,李坏在酒醉初醒后,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双特别让人觉得感应强烈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韩峻在问,用一种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漠声音问他。 “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坏?” “是。” “大内银库所失窃的那一百七十万两库银,是不是你盗去的?” “不是。” 这两个问题都是刑例审问人犯时最普通的问题,可是李坏听了却很吃惊。 因为这两个问题,都不像是韩峻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严峻冷酷。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内库的那件盗案完全没有关系?”韩峻又问。 “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无关。” “那么你这几个月来所挥霍花去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也跟你没有关系,连一点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是李坏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他深深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已经准备要被修理了。 在韩峻面前说出这种话之后,被毒打一顿,几乎是免不了的事。奇怪的是,韩峻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比阎王还凶狠的家伙,怎么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忽然变得对李坏如此客气。 黑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人在。 “李坏,没有关系的。不管韩总捕问你什么,你都不妨大胆照实说。”这个人告诉李坏,“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诚恳温和,而且带着种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的正直和威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李坏虽然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分亲切和信心。 “韩总捕,你再问。”这个人说,“我相信他不会不说实话的。” 韩峻干咳了两声,把刚刚的那句话又问了一次,问李坏怎么会忽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本来是李坏的秘密。 可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在黑暗中,那个人的独处中,他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多年前铁银衣经过多年地毯式地搜寻之后,终于找到了李坏,把李坏从那个小城的泥泞中带了回去。让他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让他传得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秘技。 可是李坏却还是没法子待下去,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法子待下去。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是属于这个世界。 他宁可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也不愿意锦衣玉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所以,他跑了。 在一个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的晚上,他从厨房里偷了好大好大一块还没有完全煮熟的卤牛肉,用一条麻绳像绑背包一样,绑在背后。就从这个天下武林中人公认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 他受不了约束,也受不了这里的家人奴仆们对他那种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态度。 因为他不懂,在世家贵族间,最尊敬的礼貌,总是会带一点冷淡的。太亲热太亲密就显不出尊敬来了。 李坏当然不愧,一个在泥泞中生长的野孩子,怎么会懂得这种道理? 这种道理甚至连腰缠万贯的大富翁都不懂。 所以李坏跑了。 可惜他没有跑多远就被铁银衣截住,铁银衣居然也没有叫他回去。只不过,交给他两样东西——一本小册,一个锦囊。 “这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 小册中记载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 “这些日子来,我相信你父亲教给你很多关于飞刀的秘法。”铁银衣说,“再加上这个册子里的要诀和你自己的苦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练成你们李家的飞刀,因为你本来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里面本来就有你们李家的血。” 锦囊呢? “这个锦囊里有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铁银衣说,“因为这个锦囊是你母亲要你父亲交给你的,我们谁也没有打开来看过。” 锦囊里只有一张简略的地图,和几行简略的解说。说明了要怎么样寻找,才能找到图中标示的地方。 这张图就好像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一样。 李坏找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独处七年,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 韩峻虽然一直在勉强的控制自己,可是当他在听李坏诉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脸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不受他的控制。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缩跳动。 静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当然也在听。 “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价值究竟有多大?”他问李坏。 “我相信,它的价值绝不会在大内失窃的库银之下。”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这个人间李坏,“你的母亲是谁?” “先母复姓上官。” “难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这个一直很沉静的人,声音忽然变得也有点激动了起来。 “不是。”李坏说:“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 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钱帮遗留在人间的宝藏?” 这句话当然已不需要再回答。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李坏立刻就明白,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 这间黑暗的屋子,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除了韩峻和李坏之外,大厅还有九个人。 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李坏也不认得他们,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他们的气度和神情,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份。 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韩峻怎么敢妄动。 一个清癯矮小,着紫袍系玉带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气度高雅的老人说,“我姓徐,字坚白,号青石。” 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李坏当然知道他。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只不过他禀承家训,走的是正统的路子,由秀才而举人,由单人而进士然后点为翰林,入清菀,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 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 “我们这次出面,都是为了你来澄清这件事的,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说,“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我们也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同时笑了笑。 “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这次才会挺身而出。”青石老人又说,“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 他拍了拍李坏的肩:“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李坏没有开口。 他只怕他一开口,眼中的热泪,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青石老人说,“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我也答应了她,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相见不如不见。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不由己。 “现在,你在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后你应该怎么做,想去做些什么事,都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 瑞雪。 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作吉兆。 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 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丰年呢? 大概是,春雪初溶,当然对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总是好的。 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却很少。 昨夜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落,风是从西北吹来,风声如呼哨。 可是李坏听不见。 因为李坏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别的声音他全都听不见了。 ——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是儿子想像不到的。 ——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从今以后,你已经是一个自由人,应该怎么做,要去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去决定。 第十三回 小楼 这间屋子是在闹市中,是在闹市中的一个小楼上。 住在这个城市里面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小楼上有这么一户人家,一间屋子。更没有人知道,这个小楼上,这户人家中,住的是谁? 小楼的底层,本来是家绸缎庄。做生意真的是公公道道,童叟无欺。 可是这家绸缎庄忽然倒闭。 绸缎庄的上层,住的是个镖客和他年轻的妻子,听说这位镖客只不过是一家大镖局里面的资深趟子手而已,但却很得镖头们的信任,所以在家的时候很少。 所以他年轻的妻子在三四个月前忽然就失踪了,听说是跟对面一家饭馆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计跑了。 再上面的一层,本来是堆放绸缎布匹用的,根本没有人住。可是近月来,隔壁左右晚上如果有睡不着的人,偶而会听到一阵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那上面难道也有人搬去住吗?那户人家是什么人呢? 有些好奇的人,忍不住想上去瞧瞧。 可是绸缎庄的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官府的封条。 小楼的最上层,本来有三间屋子。最大的一间堆放绸缎布匹,还有一间是伙计们的住处。 绸缎庄的老掌柜夫妻俩勤俭刻苦,就住在另外一间。 可是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变成了一片白,白得一尘不染。 从这个小楼上的后窗看出去,刚好可以看到三代探花,李府的后院。 李府后院中,也有一座小楼。在多年来,灯火久已暗淡的李家后院中,只有这座小楼是灯光经常通夜不灭的。 久居在这里的人,大多都知道这座小楼就是昔年小李探花的读书处。小李探花离家后,这座小楼就变成了他早日恋人林诗音的闺房。而现在,却是李家第三代主人曼青老先生养病的地方。 这里本来是一条陋巷,因为小李探花的盛名所致,好奇的人纷纷赶来瞻仰,所以才渐渐热闹了起来。 飞刀去,人亦去,名仍在。 所以这地方也渐渐一天比一天热闹,只不过近年来已渐渐有了疲态。 所以这家绸缎庄才会倒闭。 在这么样一个地区,在一家已经倒闭了的绸缎庄的小楼上,为什么忽然会有一家人特地搬来?而且把这个小楼上的三间小屋,布置得像一个用冰雪造成的小小宫殿一样? 屋子里一片雪白,雪白的墙,雪白的顶,用洁白如雪的纯丝所织成的床帐,地上铺满了雪白色的银狐皮毛,甚至连妆台上的梳具都是银白色的。 每当雪白的纱罩中灯光亮起时,这屋子里的光色就会柔和如月光。 此刻窗外无月,只有一个穿一身雪白柔丝长袍的妇人,独坐在白纱灯下。 她的脸色在灯光映照下,看起来仿佛远比那苍白的纱罩更无血色。 刚才那室中还仿佛有婴儿的哭声,可是现在已经听不见了。 又过了很久,门外才有人轻轻呼唤。 “小姐。” 一个也穿着一件雪白长袍,却梳着一条漆黑大辫子的小姑娘,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这个小姑娘说,“弟弟已经睡着了,睡得很好,所以我才进来看看小姐。” “看我?”小姐的声音很冷,“你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小姑娘的眼中充满悲戚,可是同情却更甚于悲戚地道:“小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心事,可是这几个月来你的心事又比以前更重得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为什么要这么样折磨自己?” 小姑娘总是多愁善感的,她这位小姐的多愁善感却似乎更重。 窗子开着,窗外除了冷风寒星之外,什么都没有。可是过了一阵子之后,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爆竹声,一连串接着一连串的爆竹声。 忽然之间,这一阵阵的爆竹声,仿佛已响彻了大地。 这位满怀忧郁伤感的小姐,本来仿佛一直都已投入一个悲惨而又美丽的旧梦,这时候才被忽然惊醒。忽然问她身边这个梳大辫子的小姑娘。 “小星,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放鞭炮?”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六了,是接财神的日子。”小星说,“今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接财神,我们呢?” 小姐凝视着窗外的黑暗,震耳的爆竹声,她好像已完全听不见,过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说:“我们要接的不是财神。” “不是财神,是什么神?”小星努力在她的脸上装出很愉快的笑容,“是不是月神?是不是那位刀如月光的月神?” 这位白衣如雪月的小姐,忽然间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黑暗的穹苍。 “不错,我是想接月神。因为在某一些古老的传说中,月的意思就是死。”她说,“太阳是生,月是死。” 窗外五月。 可是在不远处,又仿佛很遥远处的一座小楼上,仿佛仍然有灯光在闪铄。 “我相信此时此刻,在那一边那一座小楼的灯光下,也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月与死。”她的声音冷淡而无情,“因为今夜距离今年元夜十五,已经只剩下九天了。” 就在这时候,临时中忽然又有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了过来。 第十四回 曼青老人 这座小楼已经非常陈旧。 曾经住在这座小楼上的人,都已经因为他们的寂寞哀伤,或者是因为他的义气和傲气而离开了。 此刻已经留在小楼上的人,也已身心憔悴,寂寞得随时随地都恨不得快点死了的好。 他还没有死,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死,只不过因为他是李家的子孙。他可以死,却不能让李家的尊荣死在他的手里。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寂寞有时候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曾经听过,他一位非常有智慧的朋友告诉他,一句至今他才深信不疑的话。 ——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事就是寂寞。 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有家庭,有事业,有子女,有朋友,有健康的时候。 当他的妻子带他的孩子回娘家的时候,当他的事业有成的时候,当他不愿意去找他的朋友,而宁可一个人边暇独处的时候。 他拿一杯酒,独坐在空旷幽雅的庭园中,他寂寞得甚至可以听见酒在杯中摇荡的声音,那时候他会轻轻地叹一口气说: “寂寞真是一种享受。” 曼青先生抓紧了自己的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第十五回 生死 小星也在遥望着对面小楼上的灯光,用一种很坚决的态度说: “小姐,正月十五那天,我一定也要陪你过去。因为我要看看那个李曼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为什么要把老爹逼得那么惨。”小星又说:“我娘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盼望着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这个李曼青死在小姐你的刀下。” 风神如月的小姐,淡淡地笑了笑。 “李曼青不会死在我刀下的。”她说,“因为正月十五那天,他根本不会应战。” “为什么?”小星问,“难道李曼青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不怕死,可是他怕败。”月神说,“他是小李探花的后代,他不能败。” 小星忽然沉默,一张嫣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 “小姐,李坏李少爷难道真的是他们李家的后代?” “恩。” “那么他一定不知道向李家挑战的人就是你?” “他知道。”月神幽幽地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现在他一定已经知道了。” 小星咬住了嘴唇,所以声音也变得有点含糊不清。 “如果他真的知道,正月十五那一天他的对手就是你,他就应该走得远远的。”小星说,“他怎么能忍心对你出手?” “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他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李家的子孙。他绝不能让李家的尊荣毁在他的手里。”月神说:“就正如我虽然明知我的对手一定会是他,我也不能让薛家的尊荣毁在我的手里。” 她用一种平静得已经接近冷酷的声音接着说:“天下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在某一种情况中,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也不能不做下去。” 鞭炮声已经完全消寂了,天地间已经变为一片死静,可是在这无声无色无语的静寂中,却仿佛还有一种别人听不见,只有他们能够听得见的声音在回荡。 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小姐,”小星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已经替他生了个孩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月神说,“我替他生这个孩子,并不是为了要替他们李家留一个后代,我替他生的这个孩子,虽然是他们李家的后代,也同样是我们薛家的后代。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可是,如果你告诉了他,他也许就不会对你出手了。” “如果我告诉了他,他不忍杀我,我还是一定会杀了他,因为我也非胜不可,而胜就是生,败就是死。” 小星忽然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眼泪还是忍不住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 “小姐,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月神说:“什么话你都可以问。” “到了那一天,到了那争生死,争胜负,争存亡的那一刹那间,他会不会忍心下手杀你?” “我不知道。” “那么,到了那一刻,你是不是能忍心杀得了他?” 月神沉默着,过了也不知道有多久,才说:“我也不知道。” 尾声 这个世界上,本来都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非要到了那件分生死胜负存亡的那一刹那间,才能够知道结果。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 李坏胜了又如何?败了又如何? 生死存亡是一刹那间的事,可是他们的情感却是永恒的。 无论李坏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对李坏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无论月神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对月神来说,也同样是一个悲剧。 生老病死,本都是悲。这个世界上的悲剧已经有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了,一个只喜欢笑,不喜欢哭的人,为什么还要写一些让人流泪的悲剧。 每一种悲剧都最少有一种方法可以去避免,我希望每一个不喜欢哭的人,都能够想出一种法子,来避免这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