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长生剑》 第一回 风云客栈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苗烧天道:“哦?” 石板大街忽然出现了九个怪人,黄麻短衫,多耳麻鞋,左耳上悬着个碗大的金环,满头乱发竟都是赤红色的,火焰般披散在肩上。 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还摆着一桌酒。 暮色更浓,大街上突又响起了一阵蹄声,仿佛比那八骑驰来时更急更密。 赵一刀道:“该来的人,想必都已来了,却不知青龙会的货在哪里?” 白马张三道:“洞庭湖底。” 苗烧天道:“睡在哪里?” 赵一刀道:“堂主是不是想先听听我们的价钱?” 白马张三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但来的却只有一匹马。 过了半晌,才有个面白无须、痴肥臃肿的白胖子,喘着气从车厢里出来,还没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公孙静面带着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能到得了这里,这里的守卫并不是很难对付的人,但无论谁到了这里,再想往前走,就很难了。” 就在这时,暮色中却又驰来八匹健马,马蹄踏在石板大街上,如密雨敲窗,战鼓雷鸣。 这时门口已又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虬髯大汉双手高举着个大铁箱,一步步走了进来,黑铁般的肌肉一块块凸起,每一步踩下去,地上就立刻多出个很深的脚印。 八匹马在风云客栈门前飞驰而过,八个人同时一挥手。 公孙静笑得更温和有礼,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苗烧天大笑道:“那就越急越好了。来,咱们哥儿俩先来敬公孙堂主三杯。” 公孙静道:“请,请随我来。” 石阶本来向上,但这时却忽然向下沉落,露出了条阴暗的地道。 榕树浓阴中,立刻也响起了一阵夜枭般的怪笑声,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下来,落在地上,却轻得像是四两棉花。 白马张三淡淡道:“我对武林前辈们,一向照顾得很周到的。” 苗烧天道:“所以怎么样?” 但这门却还不是最后的一道门。 白马张三冷笑一声道:“苗帮主一向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走在最后,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对金环,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深凹的漆黑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嘲弄之意,仿佛正在嘲笑着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白跑这么一趟。 中年文士随手拔下了门侧的金环,走入客栈,在旗杆上一敲。 他本是不该来的,却非来不可。 苗烧天大笑道:“妙极,那里睡觉不但凉快,而且决不会被人吵醒。” 苗烧天大笑,道:“好法子,真痛快。” 公孙静面上又露出微笑,缓缓道:“既然大家都已带来了现金,现在先不妨去看货了。” 这中年文士双手一托,竟托住了马腹,将这匹马轻轻放在地上,拍了拍马腹,道:“回去载你的主人来,就说这里有好朋友在等着他。” 苗烧天道:“这里一向讲究的是现金交易。” 公孙静道:“当然有货的,只不过……” 白马张三冷冷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公道,只要赤发帮的价钱高,这批货自然归赤发帮。” 中年文士长袖又卷,已将这八柄刀卷在袖里,沉声道:“掌旗何在?” 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三双锐利的眼睛立刻盯在这对弧形剑上。 只听他吐气开声,霹雳般一声大吼,竟将这匹马高高地举了起来,送到门檐上。 赵一刀道:“的确不是。” 公孙静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无星无月,云暗风高。 马蹄声突然停顿,一人朗声笑道:“青龙老大的约会,江湖中有谁敢来慢了的?” 赵一刀终于抬起头笑了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全部财雄势大,太行快刀怎么敢来争锋,这批货,咱们兄弟就算放弃了。” 他的手还未搭上弧形剑,这双手已忽然间将耳上的金环解下来。 黄昏。 他的一双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盯着这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苗烧天道:“只不过怎么样?”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到客栈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长叹道:“好马!端的是好马!只可惜主人无情,委屈你了。”他背负着的手突然一扬,长袖飞卷,带起了一阵急风。 他温和动人的微笑突然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嘴里被人塞入了个烂柿子。 赤发火焰般在风中飞卷,这九个人却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种外门兵刃不但难练,而且打造也不容易。江湖中使这种兵刃的人一向不多,能使这种兵刃的,十个人中就有九个是高手。 公孙静道:“这批货我们得来不易,总希望出价的人多些,出的价才会高些。” 客栈中突然掠出一条瘦小的人影,猿猴般爬上旗杆,一眨眼间人已在杆头。 苗烧天瞪眼道:“堂主还要等人?” 赵一刀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雪白的旗帜上,绣着条张牙舞爪的乌黑长龙,仿佛也将破云飞去。 “这人是谁?” 白马张三淡淡道:“你就算有女儿,也没有人敢要的。” 一匹白马,从头到尾,看不到丝毫杂色,到了客栈门前,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他捧出那小铁箱,打开。 雪亮的刀就插在他的红腰带上。 这九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容貌虽然不同,脸上却全都死人般木无表情,走起路来肩不动、膝不弯,也像是僵尸一样。 苗烧天道:“太行赵一刀?” 朱大少道:“以后我说不定会来试试的,但现在还不行。” 青龙会据说有三百六十五处秘密的分坛,这地方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苗烧天瞪眼道:“为什么?” 朱大少又叹了口气,道:“就凭这种防守之严密,我们也该多出些价钱才是。” 他将这束用掌缘割下来的赤发,系在金环上,九个人就又继续往前走。 这大汉收缰勒马,看见了门侧的金环赤发,也看见了旗杆上的八把刀,突然冷笑了一声,自马鞍上一跃而下,左右双手握住了两条马腿。 白马张三道:“什么意思?” 赵一刀道:“他们的头现在已不疼了。” 朱大少却还是在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好像世上除了这双手外,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看的东西。 只听对面屋脊上一人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既然都已来了,赵某怎敢来迟?” 突听“叮”的一声,金环相击,苗烧天的手已向弧形剑抓了过去。 第二人左手扯起肩上一束赤发,右掌轻轻一削,宛如刀锋。 他嘲笑的并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没有人说话,因为彼此之间都充满敌意。 这时静寂的长街上,忽然又有个蓝衫白袜,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施施然走了过来,神情仿佛很悠闲,但一双眸子里却闪着精光。 公孙静道:“为什么?” 杆头上立刻有一面大旗飞卷而出。 苗烧天道:“哼。” 突听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拉的华丽大车,停在门外。 他笑声忽然停顿,目光火焰般盯着朱大少,沉声道:“却不知万金堂的少主人意下如何?” 公孙静双拳紧握,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公孙静道:“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他淡淡地笑着道:“无论谁的头被砍下来后,都不会再疼的。” 九个赤发黄衫的怪人,走到客栈门前,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摘下了耳上金环,一挥手,“夺”的,钉在黑漆大门旁的石墙上。 公孙静从贴身的腰带里,拿出一大串锁匙,用其中三根,打开了门上的三道锁,防守在铁栅后的两个人才将这道门拉开。 苗烧天眼睛里布满红丝,瞪着朱大少。 白马张三道:“他的保镖呢?” “假如世上真的只有七个人能闯过这十三道埋伏,是哪七个人呢?” 朱大少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是个好人,只可惜好人据说都活不长的……” 公孙静微笑道:“好,问得干脆。” 赵一刀道:“堂主专程请我们来,当然也不是为了要听废话的。” 苗烧天道:“青竹帮、铁环门和太原李家来的人是我做了的。” 八柄钢刀立刻同时落了下来。 公孙静道:“现在还不急。” 公孙静道:“三位不远千里而来,当然不是来听废话的。” 赵一刀道:“还等什么?” 铁箱竟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九个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白马竟似也懂得人意,立刻展开四蹄,飞驰而去。 赵一刀道:“好像是。” 公孙静笑了笑,道:“是个头既不疼,也不会睡着的人。” 苗烧天冷笑道:“老实说,这批货赤发帮已势在必得,无论再有什么人来,也一样没用。” 刀光如闪电一般一亮,又是“夺”的一声响,海碗般粗的旗杆上,已多了八柄雪亮的钢刀。 火星四溅,金环竟嵌入石头里。 风云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荡,苗烧天耳上的金环犹在叮当发响。 突听马蹄响,如密雨连珠般急驰而来。 夜。 公孙静目光却像是他的刀,刀一般从他们脸上刮过,缓缓道:“青龙会发出了十二张请帖,今夜却只到了三位,还有九位莫非已不会来了?”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公孙静。” 白马张三道:“我们本就不是来交朋友的。” 公孙静又用三把锁匙开了门。两尺厚的石门里,是一间九尺宽的石屋子;屋里阴森而寒冷,仿佛已到了古代帝王陵墓的中心。本来应该停放棺材的地方,现在却摆着个巨大的铁箱。打开这铁箱,当然至少还需要三把锁匙,但这三把锁匙还不是最后的三把,因为大铁箱中还有个小铁箱。 苗烧天厉声道:“莫非你还想抢着出价?” 公孙静道:“从这里开始,到前面的那扇门之间,一共有十三道机关埋伏,我可以保证,世上能闯过这十三道埋伏的人,决不会超过七个。” 八匹马却已看不见了。 公孙静微笑道:“恐怕他只是个保镖的。” 白马张三道:“他们都已睡着,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苗烧天面上已现出怒容,道:“没有意见?有没有金子?” 白马张三道:“他的头怎么不疼?” 白马张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人是谁?” 白马张三道:“为什么?” 那批货就像是有种奇怪的吸力,将他的脚步一步步吸了过去。 公孙静道:“莫忘记本堂还有九位客人要来,几位阁下却只做掉了八位。” 那黑衣人也还是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双鹰爪般干枯瘦削的手,也始终未离开过腰边的那对奇门弧形剑。 白马受惊,又是一声长嘶,从门檐上跃下。 黑衣人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现在,白马张三总算已明白他眼睛里,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嘲弄之色了。 风云客栈中也寂无人声,本来住店的客人,看到这一枚金环、八柄钢刀时就早已从后门溜了。那匹白马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西风里,就像是石头雕成的。 石墙上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苗烧天狞笑道:“还有那九位客人,至少已有三位不会来了。” 朱大少道:“为什么?” 苗烧天一挑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白马小张三,几年不见,你怎么反倒越长越年轻,越长越漂亮了!老苗若有女儿,一定挑你做女婿。” 苗烧天道:“的确用不着。” 苗烧天瞪着他,瞪了半天,道:“今天我们是专做买卖的,要打架也不必着急。” 赵一刀道:“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位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 公孙静道:“知……知道什么?” 苗烧天也冷笑了两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货呢?” 朗笑声中,一个人已越墙而入,一身雪白的急服劲装,特地将衣襟敞开,露出坚实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 朱大少已经坐下来,却还是在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 白马张三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他的头实在太大了。” 苗烧天道:“好!” 他将手里的金环放在桌面上,掏出雪白的丝巾,仔细地擦了擦手,才慢慢地站起来,道:“请,请带路。” 赵一刀道:“是六位。” 白马张三忽然道:“万竹山庄和飞鱼塘来的两位前辈,只怕也不能来了。” 白马张三道:“莫忘了还有急风八刀。” 白马张三道:“要喝酒呢?” 苗烧天道:“怎么治的?” 苗烧天两道火焰般的浓眉皱了皱,道:“小张三也来了,来得倒真不慢。” “其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绝无疑问的,无论你怎么算,他都必定是这七个人之一。”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苗烧天问他的话,他反问道:“你在问我有什么意见?” 苗烧天斜眼盯着他,道:“就算本来是朋友,为了这批货,也不是朋友了。” 朱大少道:“我没有意见,我一向很懒得动脑筋。” 石门更沉重。 朱大少看着他,目光温柔得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手时一样,柔声道:“你一定知道的。” 苗烧天道:“带来了多少?” 朱大少道:“你想看看?” 白马张三道:“像阁下这副尊容,生出来的女儿也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苗烧天仰面狂笑道:“好,赵老大才真的是明白人。” 长街上已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 朱大少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现金。” 苗烧天又皱了皱眉,道:“三位?” 朱大少道:“不错。” 苗烧天夜枭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大笑道:“果然不愧是青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朱大少的喘息总算已停止,正在凝视着自己的手,就好像一个少年在看着他的初恋情人的手儿一样。 公孙静笑了笑,道:“在下酒量不好,不如还是让在下先敬三位一杯。” 他出手快而准。 朱大少道:“有。” 公孙静微笑道:“金环入墙,白马啸风,在下一见,就知道赤发九杰和金刚力士都已来了。” 朱大少道:“你已经看过了。” 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跨过车辕,一跃而下,躬身拉开了车门。 黑衣人还是影子般贴在朱大少身后,一动也不动。 朱大少却悠然道:“不错,还是先看货的好,也许我还未必肯出价哩。” 苗烧天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公孙静却显然很欣赏他们这种敌意,长长地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四位纵不相识,想必也已彼此闻名,用不着我再引见了。” 苗烧天的脸沉了下来,道:“所以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公孙静微笑道:“朱大少的确是个明白人。” 公孙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的确不是。” 他已用不着再等人回答。 白马张三沉吟着,霍然转向赵一刀,道:“他是不是从你那条路上来的?” 朱大少道:“知道是谁在谢你。” 金环相击,又是“叮”的一响。 地道的尽头处,还有道很粗的铁栅。 朱大少道:“因为我现在活得还很有趣。” 朱大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他已看见了一柄雪亮的刀,快刀! 苗烧天霍然长身而起,瞪着他,耳上的金环又在叮叮作响。 没有刀鞘。 中年文士正在曼声低吟,自斟自饮,忽然举起酒杯,对着院外一株大榕树笑了笑,道:“久闻苗帮主有江海之量,既已来了,为何还不下来共饮一杯?” 因为只有自己明白,他在保护着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 他一拍手,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就已忽然自黑暗中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分量显然不轻。 朱大少还是凝视着自己的手,只不过手里却已赫然多了对金环。 他身后还有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像影子般紧紧跟着他,一张焦黄的脸,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像是个痨病鬼,但脚步却极轻健,腰上挂着对铁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对弧形剑。 赵一刀道:“我。”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一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恰巧和他血红的刀衣相配。 地道的入口,石像般站着两个人,以后每隔十几步,都有这么样两个人站着,脸色阴沉得就像是墙上的青石一样。 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已悄悄展动身形,将朱大少包围。 白马张三的脸色也变了。 赵一刀却在看着面前的酒杯沉思,心里仿佛有个很大的难题要他来下决定。 赵一刀淡淡道:“他的头太大了。” 苗烧天道:“在哪里?” 赵一刀道:“我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苗烧天的目光,忽然移向那对弧形剑。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街,只要他们经过之处,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连孩子的哭声都被吓得突然停顿。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幸好我决不会是这七个人之一。” 他一共也只不过走了二三十步路,看来却像是刚爬过七八座山似的。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好的。” 石室中阴森而寒冷,公孙静却已开始在流汗,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一粒从他苍白的脸上流下来。 这人狮鼻阔口,满头赤发,耳垂却戴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地“叮当”作响,正是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从铁栅到石门其实并不远,但听过公孙静说的话之后,这段路就好像立刻远了十倍。 大街尽头,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挑起了四盏斗大的灯笼。 赵一刀道:“好,问得干脆。” 马上人一色青布箭衣,青帕包头,脚上搬尖洒鞋,系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一个个全都是神情剽悍,身手矫捷。 他第一个走向客栈,朱大少慢慢地跟在身后,仿佛又开始在喘气。 苗烧天道:“我若出价十万,你就说十万零一百两?” 苗烧天道:“谁替他们治好了的?” 朱红的灯笼,漆黑的字。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了。” 大家这才看清马上的人,是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一身黑肉就像是铁打的。 白马又一声长嘶,马鬃飞舞,四条腿却似已钉在门檐上,动也不动。 刀柄犹在不停地颤动,柄上的红绸刀衣“呼”的一声卷起。 白马张三似乎觉得有些寒意,悄悄地将自己敞开的衣襟拉紧了些。 不到最后关头,他决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 苗烧天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风云客栈”。 他从未想到还有一双手比他更快——一双肥胖而保养得极好的手。 “白玉京!” 第二回 天上白玉京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决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决不会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风渐冷。 缠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雨下得缠绵而绵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沥,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 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濛濛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就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又叹了口气,道:“像。”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地磨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来的若是‘双钩’韦昌,你脑袋只恐怕早巳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龙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的树阴。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决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白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这里是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龙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白玉京道:“那个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头本来就不小。” 一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也买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来赵一刀真应该改行卖藕粉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且决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没有风险?” 白玉京道:“有?” 方龙香道:“这戴着红缨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么时候也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方龙香笑道:“他戴的虽然是红缨帽,却是骑着匹白马来的。”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 方龙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方龙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白玉京道:“会不会是凑巧?” 方龙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盏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了些什么人?” 方龙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这些人很好看?” 方龙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方龙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 白玉京笑道:“保镖的是你,付账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方龙香道:“你管什么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到你叫救命时为止。”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棚紫翅花下,养着缸金鱼。 一个年轻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金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蹒跚地穿过院子。 三个青衣劲装的彪形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白玉京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方龙香道:“在哪里?”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龙香道:“他们找过你?” 白玉京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了看。” 方龙香道:“然后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青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也一样会送回来的。” 方龙香皱皱眉,道:“你知道他们是青龙会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龙会里的,别人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方龙香用眼角瞟着他,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龙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个什么人?” 白玉京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响,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得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轻飘飘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个人吊在上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这小胖子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方龙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嵋门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方龙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苏州朱家。” 方龙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因大师的亲侄儿。” 白玉京道:“他那保镖呢?” 方龙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个三流角色的保镖?” 方龙香道:“因为他高兴。” 缸里的金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动,一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痛。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是个可怜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龙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何况,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 他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马光。” 方龙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第三间屋里的人。” 朱大少已从花棚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着个脸盆走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 白玉京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方龙香道:“是个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方龙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客栈,任谁都能来。” 白玉京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方龙香道:“你还不够老。” 白玉京道:“青龙快刀、赤发、白马,这些人难道就是为我来的?” 方龙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龙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财路?” 白玉京道:“我难道是强盗?” 方龙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们若真是为我而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方龙香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怕你,也许是因为他们还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么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处分坛,无论哪一坛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对付的。” 方龙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龙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白玉京道:“她怎么样?” 方龙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还能不管她?别人既知道她是跟你来的,难道还会轻易放过她?” 白玉京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方龙香叹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还没有受罪。” 方龙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墙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龙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么罪?” 方龙香道:“有时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袁紫霞枕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闩拔开的,还是根本没有闩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上还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进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白玉京道:“我没有笑。” 袁紫霞道:“你脸上虽然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袁紫霞道:“嗯。” 她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说。” 袁紫霞道:“我不能说。” 白玉京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因为……”她的脸突然红了,拉起被单盖住了脸,才吃吃的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总算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禁不起诱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 白玉京几乎已忍不住要走过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他走过去。 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看见过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还是不肯放过他,紧跟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得要命,你怎么赔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说。”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头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玉京已窜出了门。 小楼上的走廊很狭,白果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方龙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别人中间做萝卜干。 说话的人是谁呢? 院子里又平静下来。 地上的金鱼已不知被谁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青龙会的那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却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道:“外面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没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白玉京叹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袁紫霞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像有点奇怪,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在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圣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边。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 袁紫霞闩上了门,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口。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小楼看下去,和尚的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却是庄严而哀痛的,再加上单调的木鱼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虚。 袁紫霞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但现在却似已将近黄昏。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都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也已显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龙香正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慢慢地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见别人,却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开了。 袁紫霞当然是例外。 她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情意,就像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白玉京的脚跟。 第三回 杀人金环 门外风景如画。 暗褐色的道路,从这里开始蜿蜒伸展,穿过翠绿的树林,沿着湛蓝的湖水,伸展向闹市。 远山在阴暝的天色中看来,仿佛在雾中,显得更美丽神秘。 这里距离市镇并不远,但这一泓湖水,一带绿林,却似已将红尘隔绝在远山外。 白玉京长长的呼吸着,空气潮湿而甜润,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喜欢这地方。” 方龙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欢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龙香道:“这里通常都不欢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为什么例外?” 方龙香道:“无论谁,只要是住进了这里的客人,客人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能反对的。” 白玉京道:“若要杀人呢?” 方龙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谁要杀人,杀的是谁了。” 白玉京冷冷地道:“这倒真是标准生意人说的话。” 方龙香道:“我本来就是个生意人。”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道:“我看他们好像并没有不让我走的意思。我走出来,也没有人想拦住我。” 方龙香道:“嗯。” 白玉京又道:“也许,他们并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方龙香道:“也许。”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次算你运气。” 方龙香道:“什么运气?” 白玉京道:“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穷,明天我一早就走。” 方龙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还想喝你柜子里藏着的女儿红。” 方龙香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遥视着阴暝的远山,缓缓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长。”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这么长的一个晚上,已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也已足够杀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个人来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个人是谁?” 方龙香道:“青龙会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着,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实说,我的确已渐渐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了。” 方龙香道:“但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有趣。” 方龙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龙香道:“有没有人使你改变过主意?”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我去拿酒,带你的女醉侠下来喝吧。” 白玉京道:“我还要去换套新衣服。” 方龙香道:“现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时候,我总喜欢穿新衣服。” 方龙香目光闪动,道:“杀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喜欢换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杀的是谁了。”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着棉被,道:“我们为什么不把酒拿上来,就在这屋里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对,好酒也会变淡的。” 袁紫霞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对?” 白玉京道:“这是睡觉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楼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没新衣服换,怎么下楼?”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穿新衣服,别人也一样会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没有脸红过?” 白玉京道:“没有。” 他忽然转身,道:“我在楼下等你。”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现在已经脸红了,我脸红的时候,一向不愿被人看见的。” 袁紫霞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虽不是全新的,但却艳丽如彩霞。她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喜欢色彩鲜艳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这种人。 他骄傲,任性,有时冲动得像是个孩子,有时却又深沉得像是条狐狸。 她知道这种男人不是好对付的,女人想要俘虏他,实在不容易。 可是她决心要试一试。 这里吃饭的地方并不大,但却很精致。 桌子是红木的,还镶着白云石。墙上挂着适当的书画,架上摆着刚开的花,让人一走进来,就会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地方吃饭是种荣幸,所以价钱就算比别的地方贵,也没有人在乎了。 青龙会的三个人,占据了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子,眼睛还是在盯着门。 他们显然还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户,他已经开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却还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后。 “这位客官不用饭?”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让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这就是某种人自己选择的命运。 法事已做完了,那两个和尚居然也在这里吃饭,灯光照着他们的头,亮得就像是葫芦。 他们好像刚刮了头。 风中隐隐还可以听到那位老太太的哭声。究竟是谁死了?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打破金鱼缸的人还没有露面。他为什么一直躲在屋子里不敢见人? 茶不错,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换上件宝蓝色的新衣服,喝了几杯酒,似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龙香却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东西来,怎么比小姑娘还秀气?” 方龙香苦笑道:“因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总难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个伙计过来,道:“替我送几样最好的酒菜到后面巷子里去,送给一个戴红缨帽的官差,和一个卖藕粉的。” 方龙香冷冷道:“还有个戴毡帽的呢?” 白玉京道:“据说他们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东西吃。譬如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脸色忽然苍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呕吐。 屋子里每个人好像都在偷偷地看着她,甚至连那两个和尚都不例外。 他们的嘴吃素,眼睛并不吃素。 突听蹄声急响,健马长嘶,就停在门外。 青龙会的三个人立刻霍然飞身而起,脸上露出了喜色。 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方龙香看了白玉京一眼,举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为什么忽然敬我?”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再不敬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来的是谁,再敬我也不迟。” 用不着他说,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门口。 健马长嘶不绝,已有个人匆匆赶了进来。 一个青衣劲装的壮汉,满头大汗,大步而入。 青龙会的三个人看见他,面上却又露出失望之色,有两个人已坐了下来。 来的显然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只见一个人迎了上去,皱眉道:“为什么……” 别人能听见的只有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如耳语。 刚进来的那个人声音更低,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而去。 青龙会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又坐下开始喝酒,脸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却已看不见了。 他们等的人虽然没有来,却显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么消息? 朱大少皱起了眉。别人的焦躁不安,现在似已到了他脸上。 两个和尚同时站起,合什道:“贫僧的账,请记在郭老太太账上。” 出家人专吃四方,当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白玉京总觉得这两个和尚看着不像是出家人。 他眼睛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道:“听说你天生有双比狐狸还厉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龙香道:“考什么?” 白玉京道:“两件事。”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刚才那两个和尚,身上少了样什么?” 袁紫霞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残废,怎么会少了样东西? 方龙香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已脱口道:“戒疤。” 袁紫霞忍不住叹道:“你的眼睛果然厉害,他们头上好像真的没有戒疤。” 白玉京道:“连一个都没有。” 袁紫霞道:“他们……他们难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认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几时也变成和尚?怎么打起机锋来了?” 方龙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样会打机锋,而且也会白吃。” 他不让白玉京开口,又道:“你已考过了一样,还有一样呢?” 白玉京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的人究竟在等谁?” 方龙香摇摇头。 白玉京道:“他们在等卫天鹰!” 方龙香立刻皱起了眉,道:“卫天鹰?‘魔刀’卫天鹰?” 白玉京点点头。 方龙香动容道:“这人岂非已经被仇家逼到东瀛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狱,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方龙香眉皱得更紧,道:“据说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还学会了扶桑的‘忍术’。他既已入了青龙会,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青龙十二煞’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什么叫忍术?” 白玉京道:“忍术就是种专门教你怎么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还是不要听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听。” 白玉京道:“想听我也不能说。”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也不懂。” 其实他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懂。 忍术传自久米仙人,到了德川幕府时,又经当代的名人“猿飞佐助”和“雾隐才藏”发扬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这种武功传说虽神秘,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易容、气功、潜水——这些武功的变形而已。比较特别的是他们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种禽兽器物,来躲避敌人的追踪,其中又分为七派。 伊贺、甲贺、芥川、根来、那黑、武田、秋叶。 甲贺善于用猫,伊贺善于用鼠。 这些事白玉京虽然懂,却懒得说,因为说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释一件很麻烦的事,那么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龙香沉思着,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等的是卫天鹰?” 白玉京道:“刚才他们自己说的。” 方龙香道:“他们说的话你能听见?” 白玉京道:“听不见,却看得见。”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问道:“说话也能看见?怎么看?” 白玉京道:“看他们的嘴唇。”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袁紫霞笑了,这句话正是她问过白玉京的。她轻轻笑着道:“你真不是个好人。” 朱大少已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在这里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饭,就真的要匆匆赶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白玉京笑道:“这里的酒不错,为何不过来共饮三杯?” 黑衣人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却更深沉。 他的双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里还有八个人要吃饭。” 这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简单:“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别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会武功。我本来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现在……”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虽已老了,但却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要他保护你!” 他说的话就和他的目光同样尖锐。 黑衣人仿佛突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踉跄后退,转身冲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好人……” 没有人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静夜中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一种令人血液凝结的惨呼。 呼声好像是从大门外传来的。方龙香一个箭步窜出,铁钩急挥,“砰”的,击碎了窗户。 大门上的灯光,冷清清照着空旷的院落,棺材已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本来没有人,但这时却忽然有个人疯狂般自大门外奔入。 一个和尚。 冷清清的灯光,照在他没有戒疤的光头上。 没有戒疤,却有血!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流过他的额角,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皱纹。在夜色灯光下看来,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冲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龙香,踉跄奔过来,指着大门外,像是想说什么。 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悲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动,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龙香一掠出窗,沉声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这和尚喉咙里格格的响,嘶声道:“青……青……青……” 方龙香道:“青什么?” 这和尚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四肢突然一阵痉挛,跳起半尺,扑地倒下。 方龙香皱着眉,喃喃道:“青什么?……青龙?” 他慢慢地转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来也很吃惊。 鲜血慢慢地从头顶流下,渐渐凝固,露出了一点金光闪动。 方龙香立刻蹲下去,将他的头摆到灯光照来的一边。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环。 直径七寸的金环,竟已完全嵌在头壳里,只留一点边。 方龙香终于明白这和尚刚才为何那么疯狂,那么恐惧。 一枚直径七寸的金环,无论嵌入任何人的头壳里,这人都立刻会变得疯狂的。 白玉京皱着眉,道:“赤发帮的金环?” 方龙香点点头,站起来,眼睛盯着对面的第三个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杀这和尚?” “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说话的人是朱大少。 他显然也被惨呼声惊动,匆匆赶出,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灯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方龙香看着他,淡淡道:“万金堂是几时和赤发帮结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谁说万金堂跟他们那些红头发的怪物有仇?” 方龙香道:“金鱼缸是怎么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许他们跟金鱼有仇……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龙香道:“你想要我去问他?” 朱大少道:“随便你。” 方龙香忽然冷笑着,突然走过去。 第三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方龙香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耳上的两枚金环在风中“叮叮”的响,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 方龙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环,道:“苗帮主?” 苗烧天沉着脸,道:“方老板果然好眼力。” 方龙香道:“刚才……” 苗烧天道:“刚才我在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从不杀人的。” 桌上果然摆着个金盘,盘子里还有半条褪了皮的蛇。 苗烧天的嘴角仿佛还留着血迹。 方龙香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就好像被条毒蛇缠住。 苗烧天用眼角瞟着院子里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记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环;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环杀人。” 方龙香点点头,他已不能开口。 他生怕会呕吐。 隔壁的屋子里,又有那老太太凄惨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苗烧天“砰”的关上门,又去继续享用他那顿丰富的晚餐。 青龙会的三个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和尚的尸体己僵硬。 方龙香皱着眉走过来,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白玉京道:“因为他是个假和尚。” 方龙香道:“假和尚?……为什么有人要杀假和尚?”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算得不错,外面一定还有个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楼。 她的手冰凉。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这地方怎会忽然来了这么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许他们都是为了你而来的。” 袁紫霞脸色更苍白,道:“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欢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颜道:“你呢?你岂非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发现袁紫霞的房门是开着的。他记得他们下楼时曾经关上门,而且还留着一盏灯。 现在灯犹未熄,屋里却已乱得好像刚有七八个顽童在这里打过架一样。 袁紫霞随手带的箱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该让男人看到的东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声道:“有……有贼。” 白玉京的手推开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更乱。 袁紫霞不让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将一些最不能让男人看的东西藏在被里,连耳根都红了。 白玉京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袁紫霞红着脸,道:“我……我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好让贼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来的也许不是贼。” 袁紫霞道:“不是贼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屋里来乱翻东西?” 白玉京道:“看来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谁?为什么要找你?” 白玉京没有回答,走过去推开后窗。 阴沉沉的小巷子里,已没有人。 要饭的、卖藕粉的、戴红缨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刚转身,袁紫霞已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万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脸苍白如纸,丰满坚实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道:“现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刚才呢?” 袁紫霞垂下头,道:“刚才……刚才我还有点假装的。” 白玉京道:“为什么要假装?” 袁紫霞道:“因为我……” 她苍白的脸又红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家说出来?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还敢让我留在屋子里?” 袁紫霞的脸更红,道:“我……我可以把床让给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白玉京道:“还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们都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却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过了很久,袁紫霞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没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闯进来?”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手,柔声道:“也许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愿意趁你害怕的时候欺负你,何况,这种情况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难道故意叫那些人来吓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们却的确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来找你?” 白玉京道:“因为我身上有样东西,是他们很想要的东西。” 袁紫霞眼波流动,道:“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为了想要你那样东西,才来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么我就给你。” 袁紫霞道:“把那样东西给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样东西既然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肯给我呢?” 白玉京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给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现在就给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怀里。 袁紫霞却忽然翻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满了感情,柔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声音哽咽,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点点头,道:“因为我太高兴了。” 她在白玉京脸上,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道:“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先告诉你。” 白玉京道:“你说,我听。” 袁紫霞道:“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我母亲要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老头子。” 这是个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这一类的故事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泪。 只要这世上还有贪财的母亲,好色的老头子,这一类的故事就永远都会继续发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首饰,现在却已经快全卖光了。” 白玉京在听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个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通常都一定会想去找个男人。 这种事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能干,一定可以养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苦。 袁紫霞柔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实在是我的运气。我……我实在太高兴。” 她的泪又流下,紧拥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给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柔声道:“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为笑,道:“你肯带我走?” 白玉京道:“从今后,无论我到哪里,都一定带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让白玉京开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呕气。我们可以不理他们,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道:“我答应你,我决不再去跟他们呕气。” 袁紫霞道:“我们现在就走?” 白玉京叹道:“现在他们只怕还不肯就这样让我们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带你走的。以后谁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们。”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她终于已得到她所要的。 美丽的女人,岂非总是常常能得到她们所要的东西。 第四回 长夜未尽 长夜未尽。 刚刚有星升起,又落了下去。大地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见湖水流动的声音。 大门上的灯笼,轻轻地在微风中摇曳,灯光也更暗了。 袁紫霞蜷伏在白玉京怀里,已渐渐睡着。 她实在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现在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安全栖息之处。 也许她本来不想睡的,但眼帘却渐渐沉重,温柔而甜蜜的黑暗终于将她拥抱。 白玉京看着她,看着她挺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他的手正轻抚着她的腰。 然后他的手突然停下,停在她的睡穴上。 他没有用力,只轻轻一按,却已足够让她甜睡至黎明了。 于是他悄悄地下了床,提起了他的靴子,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呢?难道他不怕那些人来伤害她? 他不怕。因为他已决心要先去找那些人。他决心要将这件事在黎明前解决。 那时他就可以带着她走了。 他答应过她的。 他不是鸽,是鹰。但他也已飞得太疲倦,也想找个可以让他安全栖息之处。 灯光冷清清地照着院子里的一棚紫翅花,花也在风中摇曳。 白玉京穿上靴子,靴子陈旧而舒服。 他心里也觉得很舒服,因为他知道他已作了最困难的决定,他今后一生都将从此改变。 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 是不是因为这种情感太强烈,所以才来得如此快? ——爱情本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累积而深厚。 方龙香住的地方,就在小楼后。 白玉京刚走过去,就发现方龙香已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看来完全清醒,显然根本没有睡过。 白玉京道:“你屋里有女人?” 方龙香道:“今天的日子不好,所以这地方连女人都忽然缺货。” 白玉京道:“你为什么不娶个老婆,也免得在这种时候睡不着。” 方龙香道:“我还没有疯。” 白玉京道:“我却疯了。” 方龙香道:“每个男人都难免偶尔发一两次疯的,只要能及时清醒就好。” 白玉京笑了笑,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感情,决不是小方这种人能了解的。 方龙香也笑了笑,道:“但我倒没想到你这么够朋友,今天晚上居然还有空来找我。” 白玉京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要你去找人。” 方龙香道:“找谁?” 白玉京道:“你知不知道那戴红缨帽的官差,和那卖藕粉的到哪里去了?” 方龙香皱了皱眉,道:“他们没有去找你,你反倒要找他们?” 白玉京道:“你难道不懂得先发制人?” 方龙香想了想,道:“也许我可以找到他们。” 白玉京道:“好,你去找他们来,我在吃饭的餐厅等。” 方龙香看着他,有些犹疑,又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白玉京道:“只不过想送点东西给他们。” 方龙香道:“什么东西?” 白玉京道:“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找,只希望你不要在那里杀人,也不要被人杀,免得我以后吃不下饭去。” 朱大少似也睡着了。 突然间,窗子“砰”的被震开,一个人站在窗口,在一瞬间,这人已到了他床前,手里的剑鞘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跟我走。” 朱大少只有跟着走。 他从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身手。他走出门时,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跟在了他身后——不是为了保护他,是为了要他保护。 他走出门,就发现苗烧天和青龙会的那三个人已站在院子里,脸色也并不比他好看多少。 灯已燃起,十盏灯。 灯光虽明亮,但每个人的脸色却还是全都难看得很。 白玉京却是例外,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只可惜没有人去看他的脸,每个人眼睛都盯在他的剑上。 陈旧的剑鞘,缠在剑柄上的缎子也同样陈旧,已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把剑一定杀过很多人的。” 在这陈旧剑鞘中的剑,一定锋利得可怕,因为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把剑。 长生剑! 他只有杀人,从没有人能杀死他。 朱大少忽然懊悔,不该得罪苗烧天,否则他们两人若是联手,说不定还有希望,但现在…… 现在他忽然看到白马张三和赵一刀走了进来,这两人无疑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朱大少眼睛里立刻又充满希望——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现在自己只有两种选择。 杀人!或者被杀! 每个人都想错了。 白玉京也知道他们想错了,却故意沉下了脸,道:“各位为什么到这里来,原因我已知道。” 没有人答话。在这屋厘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老江湖。老江湖不到必要时,是决不肯开口说话的。 白玉京说完了这句话也停下来,目光盯着朱大少,然后一个个看过去,直看到赵一刀,才缓缓道:“我是谁,各位想必也知道。” 每个人都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又往那柄剑上瞟了过去。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想要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眼睛里全都充满了渴望、企求、贪婪之色。 白马张三本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现在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憎。 只有那黑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因为他心里没有欲望。 他平常本是个很丑陋的人,但在这群人中,看来却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白玉京道:“各位若想要这样东西,也简单得很,只要各位答应我一件事。” 朱大少忍不住道:“什么事?” 白玉京道:“拿了这样东西,立刻就走,从此莫要再来找我。” 大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显得又惊奇,又欢喜。谁也想不到他的条件竟是如此简单容易。 朱大少轻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我们和白公子本来没有过节,白公子的侠名,我们更早已久仰,只要能拿到这样东西,我们当然立刻就走,而且,我想以后也决不会有人敢再来打扰白公子。” 赵一刀立刻点头表示同意;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个人当然也没什么话可说;苗烧天却有话说。 他忽然问道:“却不知白公子打算将这样东西给谁?” 白玉京道:“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们最好自己先商量好。” 白马张三看了看苗烧天,又看了看朱大少,皱眉不语。 青龙会的三个人好像要站起来说话,但眼珠子一转,却又忍住。 朱大少忽然道:“这东西本是从青龙会出来的,自然应该交还给青龙会的大哥们。” 赵一刀拊掌道:“不错!有道理。” 青龙会的三个人也立刻站起来,向他们两人躬身一揖。 其中一人道:“两位仗义执言,青龙会决不敢忘记两位的好处。” 赵一刀欠身道:“不敢。” 朱大少微笑道:“万金堂日后要仰仗青龙会之处还有很多,三位大哥又何必客气!” 这人看来虽然像是个饱食终日的大少爷,但说话做事,却全都精明老练得很,正是个标准的生意人。 见风转舵,投机取巧,这些事他好像天生就懂得的。 苗烧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虽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白玉京道:“这件事是不是就如此决定了?” 苗烧天道:“哼。” 白玉京长长吐出口气,从怀里拿出个织金的锦囊,随手抛在桌上。不管囊中装的是什么,这锦囊看来已经是价值不菲之物,但他却随手一抛,就好像抛垃圾一样。 大家眼睛盯着这锦囊,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白玉京冷冷道:“东西已经在桌上,你们为什么还不拿去?” 青龙会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走过来,解开锦囊一抖,几十样彩色缤纷的东西,就立刻滚落在桌上,有波斯猫眼石、天竺的宝石、和阗的美玉、龙眼般大的明珠,连灯光都仿佛亮了起来。 白玉京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着这堆珠宝,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些东西得来并不容易,他也曾花过代价。 他很了解它所代表的是什么东西——好的酒、华丽的衣服、干净舒服的床、温柔美丽的女人,和男人们的羡慕尊敬。 这些都是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可缺少的,但现在,他舍弃了它们,心里却丝毫没有后悔惋惜之意。 因为他知道他已得到更好的;因为世上所有的财富,也不能填满他心里的寂寞空虚。 而现在他却已不再寂寞空虚。 财富就摆在桌上,奇怪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人伸手来拿。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眼睛里非但没有欢喜之色,反而显得很失望。 白玉京抬起头,看着他们,皱眉道:“你们还想要什么?” 朱大少摇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也摇了摇头。 朱大少忽然道:“白公子在这里稍候,我们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白玉京道:“你们还要商量什么?” 朱大少勉强笑道:“一点点小事。” 白玉京看着他,迟疑着,终于让他走了出去。 所有的人全都走了出去。 白玉京冷笑着。对这些人,他根本全无畏惧,也不怕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甘心付出这些,只因为他要好好地带着她走,不愿她再受到任何惊吓伤害。 他自己也不愿再流血了。为了这些东西流血,实在是件愚蠢可笑的事。 但他们现在还想要什么呢?他猜不透。 窗户是开着的,他可以看见他们的行动。没有一个人到小楼那边去,小楼上还是很平静。 她一定还睡得很甜。 睡着了时,她看来就像是个婴儿,那么纯真,那么甜蜜。 白玉京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忽然间,所有的人居然真的全回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白马张三带来的是一斛明珠。 苗烧天是一叠金叶子。 青龙会是一箱白银票。 朱大少是一张崭新的银票。 这些东西无论对谁说来,都已是一笔财富,价值决不在白玉京的珠宝之下。 白玉京忍不住问道:“各位这是做什么?” 朱大少站起来,道:“这是我们对白公子的一点敬意,请白公子收下。” 白玉京本是很难被感动的人,但现在却也不禁怔住。 他们不要他的珠宝,反而将财富送来给他。 这是为了什么? 他也想不通。 朱大少轻轻地咳嗽着,又道:“我们……我们也想请白公子答应一件事。” 白玉京道:“什么事?” 朱大少道:“白公子在这里不知道还打算逗留多久?” 白玉京道:“我天亮就要走的。” 朱大少展颜笑道:“那就好极了。” 白玉京道:“你说是什么事?” 朱大少笑道:“白公子既要走了,还有什么别的事!” 白玉京又怔住。 他本来以为他们不让他走的,谁知他们却只希望他快走,而且还情愿送他一笔财富。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更想不通。 朱大少迟疑着,又道:“只不过,不知道白公子是不是一个人走?” 白玉京忽然明白了。 原来他们要找的并不是他,而是袁紫霞,只不过因为顾忌他的长生剑,所以才一直都不敢下手。 他们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得到她,对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若真的只不过是个逃婚出走的女孩子,又怎么会引动这么多威镇一方的武林高手? 难道她说的全是谎话? 难道她这么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要打动他,要他保护她? 是不是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才求他不要再理这些人,求他带着她悄悄地走? 白玉京的心沉了下去。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桌上的珠宝黄金,在灯下闪着令人眩目的光,但却没有人去看一眼。 他们所要的,价值当然更大。 那是什么呢? 是袁紫霞这个人,还是她身上带的东西? 朱大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试探着道:“我们也已知道,白公子和那位袁姑娘,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白公子当然不会为了她而得罪朋友。” 白玉京冷冷道:“你们不是我的朋友。” 朱大少赔笑道:“我们也不敢高攀。只不过,像袁姑娘那样的女人,白公子以后一定还会遇见很多,又何必……” 白玉京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的不是她这个人?” 朱大少笑了,道:“当然不是。” 白玉京道:“你们究竟要的是什么?” 朱大少目光闪动,道:“白公子不知道?” 白玉京摇摇头。 朱大少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缓缓道:“也许白公子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显然生怕白玉京也想来分他们一杯羹,所以还是不肯说出那样东西是什么。 那东西的价值,无疑比这里所有的黄金珠宝更大。 白玉京却更想不通了。 袁紫霞身上哪有什么珍贵之物?她整个房子岂非已全都被他们翻过。 朱大少道:“依我看,这件事白公子根本就不必考虑。有了这么多金银珠宝,还怕找不着美如天仙的女人?” 白玉京慢慢地将自己的珠宝,一粒粒拾起来,放回锦囊里。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 他连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出去。 每个人都在瞪着他,目中都带着怀恨之色,但却没有人出手。 因为他们还要等一个人,一个能对付长生剑的人。 他们对这个人有信心。 长夜犹未尽。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但空气却是寒冷清新的。 白玉京抬起头,长长地呼吸—— 他忽然发现小楼上的窗户里,被灯光映出了两条人影。 一个人的影子苗条纤秀,是袁紫霞;还有一个人呢? 两个人的影子距离仿佛很近。 他们是不是正在悄悄地商议着什么? 朱大少、赵一刀、苗烧天、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个全都在楼下。 楼上这个人是谁呢? 白玉京手里紧握着剑鞘,他的手比剑鞘更冷。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上楼去。 第五回 僵尸 长夜未尽,风中却似已带来黎明的消息,变得更清新,更冷。 白玉京静静地站在冷风里。 他希望风越冷越好,好让他清醒些。 从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江湖中流浪,到现在已十四年。 这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无论谁若经历过他遭遇到的那些折磨、打击和危险,要想活着都不太容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心里在冷笑。 江湖中对他的传说,他当然也听说过。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只不过因为他头脑一直都能保持冷静。 现在他更需要冷静。 窗上的人影,仿佛又靠近了些。 他尽量避免去猜这个人是谁,因为他不愿猜疑自己的朋友。 小方是他的朋友。 既然别的人都在楼下,楼上这人不是方龙香是谁? 小方无疑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也许比他更有力量保护她。 她就算投向小方的怀抱,也并不能算是很对不起他,因为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约束。 “这样也许反倒好些,反倒没有烦恼。” 白玉京长长吐出口气,尽力使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还是好像有根针在刺着,刺得很深。 他决心要走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也好,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太认真的事。 他慢慢地转过身。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袁紫霞的一声惊呼。 呼声中充满惊惧之意,就像一个人看见毒蛇时发出的呼声一样。 白玉京已箭一般窜上了小楼。“砰”的,撞入了窗户。 屋里当然有两个人。 袁紫霞脸上全无血色,甚至比看见毒蛇时还要惊慌恐惧。 她正在看着对面的一个人,这人的确比毒蛇可怕。 他长发披肩,身子僵硬,一张脸上血迹淋漓,看来就像是个僵尸。 这人不是小方。 在这一刹那,白玉京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歉疚之意。一个人实在不该怀疑朋友的。 但现在已没有时间来让他再想下去。 他刚撞进窗户,这僵尸已反手向他抽出了一鞭子。 鞭子如灵蛇,快而准。 这僵尸的武功竟然也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 白玉京身子凌空,既不能退,也无力再变招闪避,眼见长鞭已将卷上他的咽喉。 但世上还没有任何人的鞭子能卷住他咽喉。 他的手一抬,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用剑鞘缠住了长鞭,扯紧。 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拔出了剑。 剑光是银色的,流动闪亮,亮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脚尖在窗棂上一点,水银般的剑光已向这僵尸削了过去。 这僵尸长鞭撒手,凌空翻身。 猝然间,满天寒星,暴雨般向白玉京撒下。 白玉京剑光一卷,满天寒星忽然间就已全部没有了踪影。 但这时僵尸却已“砰”的撞出了后面的窗户。 白玉京怎么能让他走! 他身形掠起,眼角却瞥见袁紫霞竟似已吓得晕了过去。 那些人就在楼下,他也不忍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追?还是不追呢?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很难下决定。幸好这时他已听见了小方的声音:“什么事?” “我把她交给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已如急箭般窜出窗子。 谁知这个僵尸看来虽僵硬如木,身法却快如流星。 就在白玉京微一迟疑间,他已掠出了七八丈外,人影在屋脊上一闪。 白玉京追过去时,他已不见了。 远处忽然响起鸡啼。 难道他真的是僵尸,只要一听见鸡啼声,就会神秘地消失? 东方已露出淡青,视界已较开阔。 附近是空旷的田野,空旷的院子,那树林还远在三十丈外。 无论谁也不可能在这一瞬间,掠出三四十丈的,就连昔日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也决不可能有这种能力! 风更冷。 白玉京站在屋脊上,冷静地想了想,忽然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排四间厢房。第三间本是苗烧天住的地方,现在屋里静悄悄,连灯光都已熄灭。 第二间屋里,却还留着盏孤灯。 惨淡的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窗上,佝偻的身形,微驼的背,正是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他显然还在为了自己亲人的死而悲伤,如此深夜,还不能入睡。 也许她并不完全是在哀悼别人的死,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悲伤。 一个人到了老年时,往往就会对死亡特别敏感恐惧。 白玉京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奇怪的是,人在悲伤时,有些感觉反而会变得特别敏锐。 屋子里立刻有人在问:“谁?” “我。” “你是谁?” 白玉京还没有回答,门已开了。 这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手扶着门,驼着背站在门口,用怀疑而敌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又问了一句:“你是谁?来干什么?” 白玉京沉吟着,道:“刚才好像有个人逃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惊动你老人家?” 老太婆怒道:“人?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你是不是活见鬼了。” 白玉京知道她心情不好,火气难免大些,只好笑了笑,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抱歉。” 他居然什么都不再说了,抱了抱拳,就转过身,走下院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仿佛觉得非常疲倦。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咕咚”一声。 那老太婆竟倒了下去,疲倦、悲哀,和苍老,就像是一包看不见的火药,忽然在她身体里爆炸,将她击倒。 白玉京一个箭步窜过去,抱起了她。 她的脉搏还在跳动,还有呼吸,只不过都已很微弱。 白玉京松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捏住她鼻下人中,过了很久,她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脉搏也渐渐恢复正常。 但她的眼睛和嘴却都还是紧紧闭着,嘴角不停地流着口水。 白玉京轻声道:“老太太,你醒醒——” 老太婆忽然长长吐出口气,眼睛也睁开了一线,仿佛在看着白玉京,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白玉京道:“你不要紧的,我扶你进去躺一躺就没事了。” 老太婆挣扎着,喘息着,道:“你走,我用不着你管。”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白玉京又怎么能抛下她不管。 他用不着费力,就将她抱起来。 这也许还是他第一次抱着个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进房门。 棺材就停在屋里,一张方桌权充灵案,点着两支白烛,三根线香。 香烟缭绕,烛光暗淡,屋子里充满了阴森凄凉之意。那小男孩躺在床上,也像是个死人般睡着了。 小孩子只要一睡着,就算天塌下来,也很难惊醒的。 白玉京迟疑着,还不知道该将这老太婆放在哪里。 忽然间,老太婆在他怀里一翻,两只鸟爪般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快,而且有力。 白玉京呼吸立刻停止,一双眼珠子就像是要在眼睛中迸裂。 他的剑刚才已插入腰带,此刻就算还能抓住剑柄,也已没力气拔出来。 老太婆脸上露出狞笑,一张悲伤、苍老的脸,忽然变得像是条恶狼。 她手指渐渐用力,狞笑着道:“长生剑,你去死吧!……” 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觉得有件冰冷的东西刺入了自己的肋骨。 是柄剑。 再看白玉京的脸,非但没有扭曲变形,反而好像在微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扼住的,决不像是人的脖子,却像是一条又滑又软的蛇。 然后又是一阵尖锥般的刺痛,使得她十根手指渐渐松开。 剑已在白玉京手上。 剑尖已刺入她的肋骨,鲜血已渗出,染上她刚换上的麻衣。 白玉京看着她,微笑道:“你的戏演得实在不错,只可惜还是瞒不过我。” 老太婆目中充满惊慌恐惧,颤声道:“你……你早巳看出来了。” 白玉京笑道:“真正的老太婆,醒得决没有那么快,也决没有这么重。” 剑光一闪,削去了她头上一片头发。 她苍苍的白发下,头发竟乌黑光亮如绸缎。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老太婆应该有多重?” 白玉京道:“我就是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抱过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很少有人经验能比他更丰富。 老太婆筋肉已松,骨头也轻了。他一抱起她,就知道她决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女人,若是保养得好,胴体仍然是坚挺而有弹性的。 老太婆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白玉京道:“这就得看你了。” 老太婆道:“看我?” 白玉京道:“看你是不是肯听话。” 老太婆道:“我一向听话。” 她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种甜蜜迷人的笑意,用力在脸上搓了搓,就有层粉末细雨般掉了下来。 一张成熟、美丽、极有风韵的脸出现了。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是老太婆。” 这女人媚笑道:“谁说我老?” 她的手还在解着衣钮,慢慢地拉开了身上的白麻衣服。 衣服里没有别的,只有一个丰满、坚挺、成熟而诱人的胴体,甚至连胸膛都没有下坠。 白玉京看着她胸膛时,她胸膛上顶尖的两点就渐渐挺硬了起来。 她用自己的指尖轻抚着,一双眼睛渐渐变成了一条线,一根丝。 她轻咬着嘴唇,柔声道:“现在你总该已看出,我是多么听话了。” 白玉京只有承认。 她媚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有经验的男子,现在为什么却像个孩子般站看?” 白玉京道:“你难道要我就在这里?” 她笑得更媚更荡,道:“这里为什么不行?老鬼已死了,小鬼也已睡得跟死人差不多,你只要关上房门……” 门是开着的,白玉京不由自主,去看了一眼,忽然间,床上死人般睡着的孩子鲤鱼打挺,一个翻身,十余点寒星暴射而出。这孩子的出手竟也又快又毒,更可怕的是,决没有人能想到这么样一个孩子出手也会如此狠毒,何况白玉京面前是站着个赤裸裸的女人。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一个赤裸着的美丽女人更令男人变得软弱迷糊? 这暗器几乎已无疑必可致命。 但白玉京却似早已算准这一着,剑光一圈,这些致命暗器已全没了影。 女人咬了咬牙,厉声道:“好小子,老娘跟你拼了。” 那孩子身子跃起,竟从枕头下拔了两柄尖刀出来,抛了柄给女人。 两柄尖刀立刻闪电般向白玉京劈下。 就在这时,棺材的盖子突然掀起,一根鞭子毒蛇般卷出,卷住了白玉京的腰。 这一鞭才是真正致命的。 白玉京的腰已被鞭子卷住,两柄尖刀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他没有闪避,反而向尖刀上迎了过去。棺材里的人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将他一拉,已将他从棺材里拉出。这人正是刚才突然在曙色中消失了的僵尸。 他眼看着两柄刀已刺在白玉京身上,谁知突然又奇迹的跌下,“当”的,跌在地上。女人和孩子的手腕已多了一条血口。 白玉京的剑本身就像是奇迹,剑光一闪,削破了两人的手腕,再一闪,就削断了长鞭。 僵尸本来正用力收鞭,鞭子一断,他整个人就立刻失去重心,“砰”的一声撞在后面的窗户上。 孩子和女人的惊呼还没有出声,白玉京已反手一个肘拳,打中孩子的胃。他只觉眼前一阵黑暗,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就已晕了过去。那女人的脸已因惊惧而扭曲,转身想逃。她上身刚转过去,白玉京的剑柄已敲在她后脑上——她晕得比孩子还快。 僵尸背贴着窗户,看着白玉京,眼睛里也充满了恐惧之色。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现在看着的是一个人。人怎会有这么快的出手? 白玉京也在看着他,冷冷道:“这次你为什么不逃了?” 僵尸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就没有得罪你,为什么要逃。” 白玉京道:“你的确没有得罪我,只不过想要我的命而已。” 僵尸道:“那也是你逼着我们的。” 白玉京道:“哦。” 僵尸道:“我想要的,只不过是那女人从我这里骗走的东西。”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她骗走了你什么?” 僵尸道:“一张秘图。” 白玉京道:“秘图!什么秘图?藏宝的秘图?” 僵尸道:“不是。” 白玉京道:“不是?” 僵尸道:“这张图的本身就是宝藏。无论谁有了这张图,不但可以成为世上最富有的人,也可以成为世上最有权力的人。” 白玉京道:“为什么?” 僵尸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但只要你答应放过我,我就可以帮你找到这张图。” 白玉京道:“哦。” 僵尸道:“只有我知道,这张图一定在她身上。” 白玉京沉吟着,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一定在她身上,又何必要你帮我去找?” 僵尸道:“因为她决不会对你说实话的,她决不会对任何人说实话的。可是我不但知道她的秘密,还知道……”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断绝,一只铁钩从窗外伸进来,一下子就钩住了他的咽喉,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眼睛已凸出,鲜血已从迸裂的眼角流下来。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被抽干,突然萎缩。若不是亲眼看见的人,决想不到这种情况有多么可怕。看见过的人,这一生就永远不会忘却。 白玉京只觉得自己的胃也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开始要呕吐。 他看着方龙香慢慢地走进来,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着铁钩上的血。 白玉京沉着脸,道:“你不该杀他的。”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看看他的手?” 僵尸已倒下,两只手却还是握得很紧。 方龙香淡淡道:“你以为他真的在跟你聊天?我若不杀了他,你现在只怕已变成了蜂窝。” 他用铁钩挑断了僵尸手上筋络,手松开,满把暗器散落了下来。一只手里,就握着四种形状不同的暗器。 方龙香道:“我知道你的长生剑是暗器的克星,但我还是不放心。”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为我也知道这人的暗器一向很少失手的。” 白玉京道:“他是谁?” 方龙香道:“长江以南,用暗器的第一高手公孙静。” 白玉京道:“青龙会的公孙静?” 方龙香道:“不错。”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但你还是不该这么快就杀了他的。” 方龙香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他。” 方龙香道:“你可以问我。” 他走过去,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地上的女人,叹息着道:“想不到公孙静不但懂得暗器,也很懂得选女人。” 白玉京道:“这是他的女人?” 方龙香道:“是他的老婆。” 白玉京道:“这小孩是他的儿子?” 方龙香又笑了,道:“小孩子?……你以为这真是个小孩?” 白玉京道:“不是。” 方龙香道:“这小孩子的年纪至少比你大十岁。” 他用脚踢这孩子的脸,脸上也有粉末落了下来。 这孩子的脸上竟已有了皱纹。 方龙香道:“这人叫毒钉子,是个天生的侏儒,也是公孙静的死党。” 白玉京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死人不是死人,孩子不是孩子,老太婆不是老太婆——这倒真妙得很。” 方龙香淡淡道:“只要再妙一点点,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白玉京道:“青龙会的势力遍布天下,他们既然是青龙会的人,行踪为什么要如此诡秘?” 方龙香道:“因为最想要他们的命的,就是青龙会。”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为公孙静做了件让青龙会丢人的事。” 白玉京道:“什么事?” 方龙香道:“一样关系很重大的东西,在他的手里被人骗走了。当然他知道青龙会的规矩。” 白玉京道:“所以他才带着他的老婆和死党,易容改扮到这里,为的就是想追回那样东西?” 方龙香道:“不错。” 白玉京道:“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白玉京道:“那样东西真的在袁紫霞身上?” 方龙香道:“这你就该问她自己了。” 白玉京道:“她人呢?” 方龙香道:“就在外面。” 白玉京立刻走出去,方龙香就让路给他出去。突然间,一把铁钩划破他手腕,长生剑“叮”的跌落在地,接着,一个比铁钩还硬的拳头,已打在他腰下京门穴上,他也倒了下去。 烛光在摇动,整个屋子都像是在不停地摇动着。白玉京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已感觉到有个冰冷的铁钩在磨擦着他的咽喉。 他终于醒了。也许他永远不醒反倒好些。他实在不愿再看到方龙香的脸,那本是张非常英俊的脸,现在却似也变得说不出的丑陋。 这张脸正在微笑着,面对着他的脸,道:“你想不到吧!” 白玉京道:“我的确想不到,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朋友。” 他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既然已输了,为什么不输得漂亮些? 方龙香微笑道:“谁说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 白玉京道:“现在呢?” 方龙香道:“现在就得看你了。” 白玉京道:“看我是不是肯听话?” 方龙香道:“一点也不错。” 白玉京道:“我若不肯听话呢?”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钩,慢慢道:“我是个残废。一个残废了的人,要在江湖上混,并不是件容易事,若没有硬的后台支持我,我就算死不了,也决不会活得这么舒服。” 白玉京道:“谁在支持你?” 方龙香道:“你想不出?” 白玉京终于明白,苦笑道:“原来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的坛主。” 白玉京道:“这地方也是青龙会的三百六十五处分坛之一?” 方龙香叹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完全明白的。你一向是个聪明人。” 白玉京只觉满嘴苦水,吐也吐不出。 方龙香道:“三年前,我也跟你现在一样,躺在地上,也有人用刀在磨擦我咽喉。” 白玉京道:“所以你非人青龙会不可?” 方龙香道:“那人倒也没有一定要逼我人青龙会,他给了我两条路走。” 白玉京道:“哪两条路?” 方龙香道:“一条是进棺材的路,一条是进青龙会的路。” 白玉京道:“你当然选了后面的一条。” 方龙香笑了笑道:“我想很多人都会跟我同样选这条路的。” 白玉京道:“不错,谁也不能说你选错了。” 方龙香道:“我们既然一向是好朋友,我当然至少也得给你两条路走!” 白玉京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朋友。” 方龙香道:“第一条路近得很,现在棺材就在你旁边。” 白玉京道:“这口棺材太薄了。像我这样有名气的人,你至少也得给我口比较像样的棺材。” 方龙香道:“那倒用不着,我可以保证你躺进去的时候,已分不出棺材是厚是薄了。”他手上的铁钩又开始在动,微笑着说:“但无论如何,睡在床上总比睡在棺材里舒服些,尤其是在床上还有个女人的时候。” 白玉京点点头,道:“那倒一点都不假,只不过还得看床上睡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里边床上睡的若是条母猪,我则情愿睡在棺材里了。” 方龙香道:“你当然不会认为那位袁姑娘是母猪。” 白玉京道:“她的确不是;她是母狗。” 方龙香又笑了,道:“凭良心讲,说她是母狗的人,你已不是第一个。” 白玉京道:“第一个是公孙静?” 方龙香笑道:“你又说对了。谁能想到像公孙静这样的老狐狸,也会栽在母狗手里呢。”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凭良心讲,我倒真有点同情他。” 方龙香道:“我也同情他。” 白玉京道:“所以你杀了他。” 方龙香叹道:“我若不杀他,他死得也许还要更惨十倍。”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青龙会对付像他这样的人,至少有一百三十种法子,每一种都可以让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生到这世上来。” 白玉京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方龙香沉吟着,道:“你听说过‘孔雀翎’这三个字没有?” 白玉京动容道:“孔雀山庄的孔雀翎?” 方龙香道:“你果然听说过。” 白玉京叹道:“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三个字的人,也许比没有听过长生剑的还少。” 方龙香笑道:“你倒真谦虚得很。” 白玉京也微笑着道:“谦虚本就是我这人的美德之一。” 方龙香道:“哦?你还有些什么美德?” 白玉京道:“我不赌钱,不喝酒,不好色。我只有一种毛病。” 方龙香道:“什么毛病?” 白玉京道:“我说谎,只不过每天只说一次而已。” 方龙香道:“今天你说过没有?” 白玉京道:“还没有,所以我现在就要赶快说一次,免得以后没机会了。”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现在我无论说什么,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方龙香笑道:“多谢你提醒,我一定不会相信的。” 白玉京道:“我若说刚被你杀了的公孙静又复活了,你当然不相信。” 方龙香道:“当然!” 白玉京微笑道:“我说她的老婆已醒了过来,正准备暗算你,你还是不信。” 方龙香道:“还是不信。” 他嘴里虽然说不信,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他的手也跟着动了动,手上的铁钩,距离白玉京的咽喉也就远了些。 第六回 好亮的刀 白玉京的肘、背、股,突然同时用力,向右翻出,弹起。 长生剑就落在公孙静的尸体上。 他人一翻出去,手已握住了剑柄。 但就在这时,他刚提起的力气,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他刚跃起三尺,又重重地跌了下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方龙香得意而愉快的笑声,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现在机会已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 地上冷而潮湿。 白玉京伏在地上,连动都不愿再动,但铁钩却又钩住了他的腰带,将他的身子翻过来。 方龙香正在看着他微笑,笑得就像是条正在看着他爪下老鼠的猫。 猫抓到一只老鼠时,通常都会给老鼠一两次机会逃走的,因为它知道这老鼠一定逃不了。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点穴的手法又进步了些,可喜可贺。” 方龙香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骗我回头,我也会让你试一次的。”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你以为你刚才真的骗过了我?” 白玉京道:“若换了是我,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的。” 方龙香道:“但我却不必。”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笑得更愉快,道:“因为我知道公孙静的老婆已死了。” 白玉京道:“你……你刚才已经杀了她?” 方龙香道:“我不喜欢让活人留在我背后,虽然现在女人缺货,我也只好忍痛牺牲了。” 白玉京叹道:“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 方龙香目中露出一丝怨毒之色,冷冷道:“以前我也是个有两只手的人。” 白玉京道:“自从你只剩下一只手后,就不再信任女人?” 方龙香道:“只信任一种,死的。”他脸上忽又露出愉快的微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接着继续谈下去了?” 白玉京描:“谈什么?孔雀翎?” 方龙香点点头,道:“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三百六十几种,但自从世上有暗器以来,孔雀翎无疑是其中最成功、最可怕的一种。” 白玉京道:“我承认。” 这一点几乎没有人会不承认。 据说这种暗器发出来时,美丽得就像孔雀翎开屏一样,不但美丽,而且辉煌灿烂,世上决没有任何事能比拟。 但就在你被这种竟人的神灵感动得目瞪神迷时,它已经要了你的命。 方龙香道:“最可怕的是,除了孔雀山庄的嫡系子孙外,世上从没有任何人能知道这种暗器的秘密,更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打造的。” 白玉京道:“的确没有。” 方龙香道:“但现在却有了。”他眼睛里发着光,道:“公孙静被人骗去的那张秘图,就是打造孔雀翎的图形,和使用孔雀翎的方法。” 白玉京也不禁动容道:“这张图怎么会落在他手上的呢?” 方龙香微笑道:“青龙会若想得到一样东西,通常都有很多种法子的。” 白玉京道:“难道是从孔雀山庄盗出来的?” 方龙香道:“也许。”他不让白玉京再问,接着又道:“孔雀山庄因为有这样暗器,所以才能雄踞江湖数十年,从没有任何人敢去打他们的主意,甚至连青龙会都不愿去惹这种麻烦。” 白玉京道:“我知道青龙会一向对孔雀山庄很不满意。” 方龙香道:“但别人若也能打造孔雀翎,孔雀山庄的威风还能剩下来的就不多了。这些年来,他们传来的仇怨却不少。” 白玉京沉思着,倒:“白马、赤发、快刀、万金堂,这些人好象都跟他们有很大的仇恨。” 方龙香道:“所以他们才会不惜倾家荡产,来抢购这张秘图。何况,他们若能将孔雀翎打造成功,非但立刻可以报仇出气,而且很快就会将本钱收回来的。” 白玉京道:“不错,江湖中肯不惜重价来买孔雀翎的人,一定还有很多。” 方龙香道:“也许比想买你的长生剑的人还多。” 白玉京道:“但青龙会为什么不自己打造这孔雀翎?为什么要卖给别人?” 方龙香道:“因为青龙会老大只对一样东西有兴趣。” 白玉京道:“黄金。” 方龙香道:“白银、珠宝也行。”他笑得很神秘,又道:“青龙会能得到这样东西,当然也花了本钱。青龙会开支可大得吓人,所以青龙老大才急着要将这东西脱手。”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而且这东西本就烫手得很,能早点甩出去,麻烦岂非就是别人的了。” 方龙香道:“对极了。” 白玉京道:“何况,江湖中拥有孔雀翎的人若是多了起来,死的人也就多了。你若用孔雀翎杀了他,他的家人想必免不了要弄个孔雀翎来复仇。” 方龙香目中露出赞赏之意,道:“那想必是一定免不了的。” 白玉京道:“这种事若是一天天多了起来,江湖中就难免要一天比一天乱。江湖越乱,青龙会混水摸鱼的机会就越多。”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们的青龙会老大真是个天才,连我都不能不佩服。” 方龙香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他的知己,我也佩服你。” 白玉京淡淡道:“我手里若有了这么样一件东西,至少是决不会被人骗走的。” 方龙香道:“公孙静机智深沉,办事老练,本也是青龙会里的第一流好手,只可惜他也犯了个和你一样的毛病。” 白玉京道:“他也说谎?” 方龙香笑了一笑,道:“他好色,比你还好色。更不幸的是,他也跟你一样,他也是看上了那位袁姑娘。”他叹息了一声,道:“她实在是我见到的女人中,最懂得骗男人的。男人遇见她,不上吊只怕也要跳河。” 白玉京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幸好我现在已用不着上吊,也用不着跳河了。我有个好朋友照顾我。” 方龙香居然没有脸红,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你运气一向不错。”他接着又道:“袁姑娘究竟是怎么样将这东西盗走的,现在我倒还是不大清楚。据我所猜想,她一定是趁着公孙静累极了的时候,将他的钥匙打成模子,另外做了一副,再买通了看守地道的人盗走的。” 白玉京道:“你们想得很合理。” 方龙香道:“她算准事发之后,公孙静一定也会赶快逃走;被她买通了的守卫,自己也脱不了罪,当然也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来。”他接着道:“这位袁姑娘的确算得很精,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她忘了青龙会若要人说话,只怕连死人都会开口的。” 白玉京道:“是不是那守卫说出了她的行踪?” 方龙香点点头,道:“她买通了两个守卫,乘着换班的时候,混入秘道,用她自己复制的钥匙,盗走了孔雀图,再乘着换班时溜了出来。” 白玉京淡淡道:“她为什么不将这两个守卫杀了灭口?” 方龙香道:“因为她怕惊动别人,因为她武功不高明,何况那时她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认为她的心还不够狠,你就错了。” 白玉京道:“我看人总是常常看错的,否则我怎会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 方龙香也不睬他,道:“青龙会耳目遍布天下,既然已知道她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当然就不会查不出她的行踪下落。”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道:“公孙静当然也不甘心,也想将这东西要回来。但青龙会处置叛徒的法子,他也一向清楚得很。” 白玉京道:“所以他才假装死人,躲在棺材里。” 方龙香冷笑道:“他以为这法子已经高明极了,安全极了,但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买棺材那家店,也是青龙会开的。”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青龙会对自己兄弟照顾得倒真周到。你只要一进了青龙会,它就已将后事替你准备好了。” 方龙香淡淡道:“那至少总比死了被人抛去喂狗好。” 白玉京道:“那两个和尚呢?已经喂了狗?” 方龙香道:“那两人当然也是他的同党,临时扮成和尚混到这里来。” 白玉京道:“只可惜他们的头太光,衣服太新,而且眼睛太喜欢看大姑娘。” 方龙香道:“就因为他们的行迹被看破,所以毒针才会将他们杀了灭口,却想嫁祸在苗烧天身上。” 白玉京道:“去翻箱子的人是谁呢?是不是你?” 方龙香笑道:“这种事又何必我自己动手?别人把东西搜出来,岂非也一样是我的。” 白玉京点点头,道:“若不是你,就一定是张三或赵一刀,那时只有他们有机会。” 方龙香道:“我只可惜你送去的那些好菜好酒。” 白玉京道:“公孙静虽然沉得住气,但也怕夜长梦多,所以发现我们都在楼下时,就急着去找袁紫霞了。” 方龙香笑道:“我看着他上去的。他本来还想跟袁紫霞好好商量,谁知道这位小姐竟是软硬不吃,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叫起来,你就会赶上去英雄救美的。” 白玉京苦笑道:“最好笑的是,我居然还将她交给了你,居然还要你去保护她。” 方龙香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一定会将她保护得很好的。” 白玉京道:“现在你总已大功告成了,你还要什么?” 方龙香道:“大功还没有告成,还差一点。” 白玉京道:“哪一点?” 方龙香道:“孔雀图还在别人手里。” 白玉京道:“在谁手里?” 方龙香道:“你。” 白玉京道:“在我手里?” 方龙香沉下脸道:“你不承认?”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唉,她自己明明叫我死也不要说出这秘密,谁知道她自己反而先说了出来。” 方龙香面上又露出得意的微笑,道:“我早已告诉过你,青龙会若要人说话,连死人都要开口,何况女人?” 白玉京叹道:“你若要女人保守秘密,只怕比要死人开口还困难些。” 方龙香悠然道:“我也告诉过你,你还有两条路可走,第二条路保证比第一条路愉快多了。” 白玉京道:“第二条路怎么走?” 方龙香道:“带着你的孔雀图入青龙会,公孙静那一坛就让给你做坛主。” 白玉京忽然笑了。方龙香道:“你笑什么?” 白玉京道:“我笑我自己。” 方龙香道:“笑你自己?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几乎又要相信你的话了。” 方龙香道:“你不信?” 白玉京道:“其实你显然已知道孔雀图在我这里。既然有法子能要我开口,又何必说这种好听的话来骗我高兴?” 方龙香道:“因为你是个人才,青龙会需要各种人才。” 白玉京沉吟着,道:“但我还是不相信。” 方龙香道:“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白玉京道:“你先放了我,我就将孔雀图交出来。决不骗你。” 方龙香也笑了,道:“幸好你刚才提醒过我,否则几乎又要相信你的话了。” 白玉京叹道:“我也知道这交易是谈不成功的,但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方龙香道:“你说。” 白玉京道:“我若不想说话的时候,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要我开口。我若不说出孔雀图在哪里,世上决没有任何人找得到。” 方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这一日一夜里,你根本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我最多将这地方每一寸都翻过来,还怕找不到?” 方龙香接着沉下了脸,道:“要找,自然要从你身上找起。” 白玉京道:“欢迎得很。” 方龙香盯着他,目光就像是正在追狐狸的猎狗。 白玉京一双眼睛却在东张西望,决不去接触他的目光,仿佛生怕被他从自己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来。 屋子里的东西很多,他一样样的看过去,从墙上挂着的画,看到桌上的白烛,看到棺材,从棺材看到地上的死人。他并没有去看自己的那柄剑,连一眼都没有看。 方龙香的眼睛突然亮了,忽然道:“我若是你,我会将那孔雀图藏在什么地方呢?” 白玉京道:“你不是我。” 方龙香笑道:“不错,我不是你,我也没有你的长生剑。” 白玉京的脸色似乎变了,变得全无血色。方龙香已大笑着从他身上掠过,“叮”的,用铁钩抓起了地上的长生剑。剑光灿烂如银,剑柄上缠着的缎子却已变成紫黑色。 方龙香轻抚着剑脊,用眼角瞟着白玉京,喃喃道:“好剑,果然是好剑!可惜剑柄做得太坏了些。” 白玉京勉强笑道:“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换一个。” 方龙香忽然笑道:“用不着,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换。” 白玉京笑得更勉强,道:“不必费神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是。” 方龙香道:“大家既然是好朋友,又何必客气。” 他慢慢地倒转剑锋,“哧”的,插入地里,剑柄犹在不停地摇曳。 他用两根手指一弹,听见了声音,道:“咦,这里面怎么好像是空的。” 他用舌头舐了舐发干的嘴唇,连舌头都干得像是条咸鱼。 方龙香慢慢地点一点头,道:“嗯,果然是空的,——里面好像有卷纸。” 白玉京长长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方龙香大笑,用三根手指拍剑柄上的锷一转——剑柄果然是空的,一转就开了,但藏在剑中的却不是一卷纸,而是一篷针,牛芒般的毒针。 “叮”的一响,几十根牛芒般的毒针,已全部打在方龙香脸上,打在他眼睛里。 他以手掩面,狂吼着,扑到白玉京身上,仿佛还想跟白玉京拼命,可是他身子一跌,就不会动了。 他身上的铁钩已钩入了自己的脸,将半边脸都扯了下来。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是个两面人,就正像他现在的样子——一边脸苍白,一边脸血红。 地上冷而潮湿,但曙色却已从窗外淡淡地照了进来。长夜总算真的已将过去。 白玉京躺在地上,甚至还可以感觉到方龙香脸上的血在流,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裳。他心里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伤痛。无论如何,这人总曾经是他的朋友。假如还有选择的余地,他实在不愿这么做。可是他知道没有,他就算交出孔雀图,小方还是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根本连看都没有看见过那见鬼的孔雀图。 小方当然决不会放过他的,因为他们曾经是朋友。 你若出卖过你的朋友一次,以后就决不会放过他,因为你已无颜再见他。 门窗都已关紧,闩上。远处的鸡啼声此起彼落,曙色已渐渐染白窗纸。 门外忽然响起了很多人的脚步声。 白玉京在心里叹息着:“终于来了。”他知道小方刚才的那声大吼,必定会将这地方所有的人全都引来的。 “方店主,你在哪里?” “出了什么事?” “你能断定刚才是方老板的声音?” “决不会错。” “但这间房却是那老太婆住的。” “我早就觉得那老太婆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朱大少、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人果然全都来了。 白玉京只希望他们能在外面多商议一阵子,等他以真气将穴道撞开后再进来,但这时窗口已发出一声轻呼,刚才小方用铁钩穿过的破洞里,已露出一个人的眼睛——满布血丝像火焰般燃烧着的眼睛。 白马张三道:“你看见了什么?” 苗烧天道:“死人,一屋子死人。” 这句话刚说完,门已“砰”的被撞开,青龙会的三个人当先冲进来,只看了一眼,立刻又退了回去。 这屋子里的情况实在太悲惨,太可怕。 又过了半晌,赵一刀和白马张三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两个人同时轻呼一声。 白马张三道:“果然全都死了。” 赵一刀道:“方店主怎么会跟这老……”他忽然发现老太婆并不老,瞪大了眼睛,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白马张三道:“这人又是谁?……公孙静?怎么会是公孙静?” 突听朱大少冷笑道:“各位难道未看出这里还有个活的!” 赵一刀道:“谁?” 朱大少道:“当然是位死不了的人。” 白玉京本来的确是想暂时装死的,但朱大少却已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带着微笑道:“白公子睡着了么?”那个黑衣人当然还是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白马张三失声道:“白玉京也在这里,他果然还没有死。” 朱大少悠然道:“莫忘记白公子是长生的。” 白马张三用眼角瞟着赵一刀,冷冷道:“却不知他的头疼不疼?” 赵一刀道:“想必是疼的。我试试。” 白玉京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柄雪亮的钢刀已向他咽喉砍了下来—— 好亮的刀! 第七回 卫天鹰的阴影 好亮的刀! 冰冷的刀锋,一下子就已砍在白玉京咽喉上,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这一刀并没有砍下去,刀锋到了他咽喉上,就突然停顿。 赵一刀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着道:“白公子莫非不知道这一刀砍在脖子上,头就会掉的?” 白玉京道:“我知道。” 赵一刀道:“可是你不怕。” 白玉京道:“我知道这一刀决不会砍下来。” 赵一刀道:“哦!” 白玉京道:“因为我脖子上有样东西撑着。” 赵一刀道:“什么东西?” 白玉京道:“孔雀图。” 赵一刀动容道:“你已知道孔雀图?” 白马张三抢着道:“你知道孔雀图在哪里?” 白玉京却闭起了嘴。 赵一刀沉下了脸,道:“你为什么不开口?” 朱大少淡淡道:“我脖子上若有柄刀,也一样说不出话的。” 赵一刀哈哈一笑,“呛”的,刀已入鞘。 朱大少又蹲了下来,微笑道:“我们刚才答应白公子的话,现在还是一样算数。只要白公子帮我们找到孔雀图,我们立刻就恭送白公子上路——带着终身享受不尽的黄金珠宝上路。” 白玉京笑了笑,道:“果然还是万金堂的少东讲理些。” 朱大少道:“我是个生意人,当然懂得只有公道的交易,才能谈得成。” 白玉京道:“这交易我们一定谈得成。” 朱大少道:“我早就看出白公子是个明白人。” 白玉京道:“孔雀图当然还在那位袁姑娘手里,只要你解开我穴道,我就带你去找她。” 白玉京这句话说出,心里已后悔。 他本不该让别人知道他穴道已被点住的。现在别人显然已看出,也未必能确定。 一个人心里只是太急切地想去做一件事,就难免会做错。 谁知朱大少却答应得很快,立刻道:“好。” 好字一出口,他的手已拍下——并没有拍开白玉京的穴道,反而又点了他左右双膝上的环跳穴。 白玉京胃里在流着苦水,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你莫非不想要孔雀图了?” 朱大少微微一笑,道:“当然还想要,只不过若是劳动白公子的大驾,也是万万不敢当的。” 白玉京道:“朱大少真客气。” 朱大少道:“只要白公子说出那位袁姑娘在哪里,只要我们能找到她,立刻就回来送白公子上路,这样岂非就不要劳动白公子的大驾了?” 白玉京道:“好,这法子好极了。” 赵一刀忍不住插嘴道:“你既然也觉得好,为什么还不说?” 白玉京道:“只可惜我虽然知道她在哪里,却说不出来。” 赵一刀道:“怎么会说不出来?” 白玉京道:“我忘记那地方的名字了。”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各位有谁能令白公子想起那名字来?” 苗烧天冷冷道:“我。” 他忽然走过来,一只手从腰边的麻布袋伸出,手里竟赫然盘着条毒蛇。赤练蛇。 连赵一刀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苗烧天冷笑道:“蛇肉最是滋补,白公子若是吞下了这条蛇,记性想必就会变得好些的。” 他的手忽然向白玉京伸出,蛇的红信几乎已舔上了白玉京的鼻子。 白玉京只觉面上的肌肉渐渐僵硬,冷汗已渐渐自掌心沁出。 突然院子里有个非常迷人的声音,带着笑道:“各位可是在找我么?” 晨雾刚升起,烟云般缭绕在院子里,紫翅花上仿佛蒙上层轻纱,看起来更美了。 袁紫霞就站在紫翅花下,就站在这轻纱般的迷雾里,手里还举着根蜡烛。 她看起来也更美了。一种神秘而朦胧的美,使得她身旁的紫翅花都似已失去颜色。 苗烧天与白马张三已想冲出去。 袁紫霞道:“站住。”她忽然将另一只手也举起,道:“两位若真的过来,我就将这样东西烧了。” 烛光闪动,她晶莹如玉的纤手里,高举着一卷素纸,距离烛光才半尺。 苗烧天和白马张三果然立刻站住,眼睛里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 白马张三勉强笑了一笑,道:“姑娘想必也知道这样东西就等于是座金山,当然舍不得真烧了的。” 袁紫霞道:“我当然明白。可是我若死了,要金山又有什么用?” 苗烧天和白马张三对望了一眼,慢慢地退了回去。 朱大少却走了出来,长长一揖,微笑道:“姑娘芳踪忽然不见,在下正着急得很,想不到姑娘竟又翩然归来了。” 袁紫霞嫣然道:“多蒙关心,真是不敢当。” 朱大少道:“好说好说。” 袁紫霞道:“久闻朱大少不但年少多金,而且温柔有礼,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 朱大少道:“像姑娘这样仙子般的佳人,在下今日有缘得见,更是三生有幸。” 苗烧天忍不住冷笑道:“这里又不是万金堂的客厅,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袁紫霞笑道:“苗帮主这你就不懂了。女人最爱听的,就是废话。各位若想要我心里欢喜,就应该多说几句废话才是。” 苗烧天瞪眼道:“我为什么要你心里欢喜?” 袁紫霞悠然道:“因为我心里一欢喜,说不定就会将这东西送给各位了。” 朱大少忽然大声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这东西姑娘得来不易,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给我们?”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道:“我本来也在这么想,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朱大少道:“哦!” 袁紫霞道:“我只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若是身上带着这样东西,迟早总有一天,难免会死在别人手里的。” 朱大少叹息了一声,显得无限同情,道:“江湖中步步都是凶险,姑娘的确还是小心些好。” 袁紫霞道:“但我若将这东西送了出去,岂非就没有人会来找我了?” 朱大少勉强掩饰住面上的喜色,道:“这倒也有道理。只不过,姑娘就算要将这东西送出去,也得多少收回些代价才行。” 袁紫霞眨着眼,道:“那么,朱大少你看,我应该收回多少呢?” 朱大少正色道:“至少也得要一笔足够姑娘终身享受不尽的财富,而且决不能收别的,一定要珠宝、黄金。”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想。可是……这么大一笔财富,又有谁肯给我呢?” 苗烧天忍不住大声道:“只要你肯要,这里每个人都肯给的。” 袁紫霞大喜道:“那就太好了,只不过……” 苗烧天抢着问道:“只不过怎样?” 袁紫霞道:“里面还有个人是我的朋友,你们能不能让我看看他?” 忽然间没有人说话了,谁也不肯负这责任。 袁紫霞叹道:“我的手已举酸了,若是一不小心,把这东西烧了,怎么办呢?——只要烧掉一个角,也是麻烦的。” 她手里的纸卷距离烛光似已越来越近。 朱大少忽又笑了,道:“白公子既然是姑娘的朋友,姑娘要看他,当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姑娘就请过来吧。” 袁紫霞用力摇着头,道:“不行,我不敢过去。” 朱大少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你们这么多大男人站在那里,我怕得很。” 朱大少道:“姑娘要我们走?” 袁紫霞道:“你们若是能退到走廊那边去,我才敢进去。” 朱大少道:“然后呢?” 袁紫霞抿嘴笑道:“有这么多人在外面,我难道还会跟他做什么事?只不过说两句话,我就会出来,然后就可以将这东西交给各位了,各位也正好乘此机会,先商量好是谁来拿这东西。” 朱大少看了看赵一刀,赵一刀看了看白马张三。 白马张三忽然道:“我先进去问问他,看他肯不肯见你。” 他不等别人开口,已窜进屋子,闪电般出手,又点了白玉京五处穴道,然后才转身推开窗户。 点穴道的道理虽然相同,但每个人的手法却并不一定相同。 无论谁若被三种不同的手法点住了穴道,要想解开就很难了。 他们若发现袁紫霞有替他解开穴道的意思,再出手也还来得及。 朱大少微微一笑,道:“白公子想必是一定很想见姑娘的,我们为什么不识相些呢?” 白玉京躺在地上,看着袁紫霞走进来,却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似的,脸上全无表情。 袁紫霞也在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却复杂得很,也不知是歉疚,是埋怨,是悲伤,还是欢喜。 白玉京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袁紫霞凄然一笑,道:“你……你真的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白玉京冷笑道:“你当然是来救我的,因为你又善良又好心,而且跟方龙香一样,都是我的朋友。” 袁紫霞垂下头,道:“我本可以溜走的,但若不是为了关心你,为什么要来?” 她眼眶已红了,眼泪似已将流下。 突然青龙会的一个人在外面大声道:“这东西本是青龙会的,自然该交还给青龙会。朱大少和赵帮主刚才岂非也已同意?” 袁紫霞眼睛里虽然已有泪盈眶,但嘴角却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阵风吹过;苗烧天耳上的金环叮当作响,一双火焰般燃烧着的眼睛,蹬着青龙会的三个人。 赵一刀倚着栏杆,对这件事仿佛漠不关心,但目光却在不停地闪动着。 白马张三用手指轻敲着柱子,好像受不了这种难堪的静寂,似是故意弄出点声音来。 黑衣人动也不动地贴在朱大少身后,脸上还是无表情。 这件事本就和他无关系,他关心的好像只是家里等着他拿钱回去吃饭的那八个人。 青龙会的三个人紧握着双拳,其中一人突又忍不住道:“朱大少说的话,素来最有信用,这次想必也不会食言反悔的。” 朱大少终于笑了笑,道:“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样?” 苗烧天道:“你试试。” 他手中金环一振,突然扑了上去。 赵一刀道:“苗帮主只管放心,我在后面替你掠阵。” 苗烧天狞笑道:“小张三,你来吧。” 白马张三怒吼一声,突然抢攻三拳,竟已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苗烧天已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当然不会跟他拼命,身形半转,后退了三步,大笑道:“你拼命也没有用……” 笑声突然变为怒吼惨叫。 赵一刀已一刀砍在他背脊上,刀锋砍入骨头的声音连惨呼都能盖住,苗烧天身子往前一扑,白马张三的铁拳已痛击在他的脸上,又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苗烧天倒在栏杆上,手里金环“叮”的嵌入了栏杆。 他身子用金环支持着,还未倒下,一张脸已流血变形,火焰般燃烧的眼睛也凸出,充满了惊惧与愤怒,嗄声道:“赵一刀,你……你这畜生,我死也不会饶了你!” 赵一刀又在靴底擦着刀锋上的血,长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快刀帮早已和白马帮结为兄弟,谁叫你看不出呢?” 白马张三哈哈大笑,道:“别人结誓喝血酒,我们喝的却是藕粉。” 苗烧天咬着牙,一只手插入腰边的麻袋。 赵一刀和白马张三都不禁后退三步,并肩而立,盯着他的手。 苗烧天现在虽已不行了,但赤发帮驱使五毒的本事,别人还是畏惧三分。 谁知他的手刚伸进去,整个人突然跃起,“砰”的撞上了廊檐,又重重的摔下来,不会动了。 他的手已伸出,一条毒蛇咬在他流血的手背上,仿佛还在欣赏着苗烧天鲜血的美味,正如苗烧天欣赏蛇血的美味一样。 朱大少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主人流血,毒蛇反噬……蛇就是蛇,谁若认为它们也会像人一样讲交情,谁就要倒霉了。” 白马张三冷冷道:“人也未必讲交情的。” 赵一刀道:“不错。” 两人同时转身,面对着朱大少。 朱大少仰头道:“苗烧天虽然已死了,莫忘记还有赤发九怪。” 赵一刀冷笑道:“赤发九怪早已在地下等着他了,你用不着替他们担心。” 他的手又握住了刀柄,目光灼灼,瞪着朱大少,突然一个肘拳,打在白马张三肋骨上,打得真重。 白马张三整个人竟被打得陀螺般转了出去,“砰”的,也撞上了栏杆。 他还未及转身,赵一刀又是一刀! 好快的刀。 血又溅出,他的血更新鲜。苗烧天手背上的蛇,嗅到了血腥,就忽然滑了过来,滑入他的刀口里。 赵一刀在靴底擦去了刀上的血,冷笑道:“你自己说过,人也不讲交情的。与其等你不讲交情,倒不如我先不讲交情了。” 朱大少点着头道:“有理有理,对不讲交情的人,这法子正是再好也没有。” 赵一刀转身笑道:“但我们却都是讲交情的呀!” 朱大少道:“那当然。” 赵一刀哈哈大笑,道:“只可笑万金堂和快刀帮已结盟了三年,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 朱大少道:“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赵一刀道:“我也是。” 朱大少微笑道:“所以这件事以后还是一样没有人知道。” 门外的惨呼,就像是远处的鸡啼一样,一声接着一声。 白玉京脸色苍白,嘴角带着冷笑,但目中却又不禁露出悲伤之色。 他悲伤的并不是这些人,他悲伤的是整个人类——人类的贪婪和残暴。 袁紫霞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你猜最后留的一个是谁?” 白玉京道:“反正不会是你。” 袁紫霞咬起嘴唇,道:“你……你以为我欺骗了你,所以希望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白玉京阉起眼,嘴角的冷笑已变得很凄凉,深叹道:“这并不是你的错。” 袁紫霞道:“不是?” 白玉京又叹息了一声,道:“在江湖中混的人,本就要互相欺骗,才能生存。我让你欺骗了我,就是我的错,我并不怨你。” 袁紫霞垂下头,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可是我……” 这人身材魁伟,满脸大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脾气很急的人。 朱大少道:“我虽然答应三位,可是别人……” 虬髯大汉立刻抢着道:“朱大少一言九鼎,只要朱大少答应,我兄弟就放心了。” 朱大少又笑了笑,道:“只要我答应,三位就真的能放心了?” 虬髯大汉道:“正是!”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好,我就答应你。” 虬髯大汉喜动颜色,展颜道:“这次的事,青龙会决不会忘了朱大少……” 突听“叮”的一声,他声音突然断绝。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惨呼是别人发出来的,一枚金环忽然嵌入了他的咽喉,没有看见血,也没有听见惨呼,他人已仰面倒了下去,然后,鲜血才慢慢地从他脖子里流出来…… 他站在左边,惨呼声却是右边一个人发出来的。 就在苗烧天出手的那一瞬间,白马张三也突然出手,反身一掌,打在他鼻梁上,鲜血狂溅而出,他惨呼着捧着脸,白马张三的膝盖已撞上他的小腹,他弯下腰,突然像烂泥般倒下,身子已缩成一团,眼泪、鼻涕,随着鲜血一起流出,然后突又一阵痉挛,就不再动了。 中间的一个人本来正在满心欢喜。这次他们若能将孔雀图要回,无疑是大功一件。青龙会一向有功必赏,而且决不吝啬,他心里正幻想着即将到手的黄金、美女和荣耀,忽然间他左右两个伙伴全都倒下。 赵一刀正站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 他只觉得胃在收缩,恐惧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拉扯着他的胃。 他勉强忍住呕吐,哽声道:“赵……赵帮主刚才岂非也同意……” 赵一刀冷冷的道:“刚才谁都不知道孔雀图是否能够到手,也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孔雀图,现在……”他向那边开着的窗户看了看,微笑道:“现在孔雀图等于已在我们手上,我们为何要送给青龙会?” 这人道:“青龙会一向恩怨分明,赵帮主今日杀了我们,难道未曾想到青龙会的报复之惨?” 赵一刀淡淡道:“你们明明是被公孙静杀了的,青龙会为什么要找我们报复?” 这人终于明白了。青龙会岂非也时常嫁祸给别人呢? 他全身都已在发抖,用力咬着牙,道:“青龙会的人纵然已死光,赵帮主也未必能得到孔雀图,何况青龙会的卫天鹰说不定马上就要来了……”说到“卫天鹰”三个字,他仿佛突然有了勇气,大声道:“现在他说不定已到了门外。我们三个人虽然死在你们手里,你们三个人也休想能活着。” 听到“卫天鹰”三个字,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的脸果然都不禁变了,情不自禁,同时往大门外看了一眼。 门上的灯笼已熄灭,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赵一刀冷笑道:“不管我们是死是活,你总还要先走一步的。” 白马张三道:“现在他的头一定很痛。” 赵一刀道:“我替他治。”刀光一闪,钢刀忽然已出鞘,一刀往这人脖子上砍了下去。 赵一刀号称一刀,这一刀之迫急沉猛,当然可想而知。这人的手也握住刀柄,但还未及拔出刀来,只好翻身先闪避,谁知赵一刀的招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改变,横着一刀,砍在他胸膛上,鲜血乱箭般标出。 这人惨呼一声,嘶声道:“卫天鹰,卫堂主,你一定要……要替我们报仇!” 惨厉的呼声突然断绝,他也已倒在血泊中。 静,静得可怕。虽然还没有人看见卫天鹰,但每个人心里却似已多了一个庞大、神秘、可怕的影子。 赵一刀在靴底擦干了刀锋上的鲜血,苗烧天也取下了那人咽喉上的金环。 白马张三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双眉皱得很紧。 朱大少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们三个人现在总算已真的放心了,但下一个要轮到谁呢?” 白马张三脸色变了变,盯着苗烧天。 苗烧天冷笑道:“小张三,你放心,下一个决不是我。” 赵一刀突然大声咳嗽,道:“好教各位得知,快刀帮已和赤发帮结为兄弟,从此以后,苗帮主的事,就是我赵一刀的事。” 苗烧天哈哈大笑,道:“饭锅里的茄子,先捡软的挑,这句话你懂不懂?” 赵一刀道:“懂。” 苗烧天大笑道:“白马小张三,下一个是谁,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白马张三脸如死灰,道:“好,你们凶,我也未必就怕了你们。” 白玉京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可是你也错了一次。” 袁紫霞道:“哦!” 白玉京道:“你若以为你可以用手里的孔雀图要挟他们,你就错了。”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孔雀图虽然在你手里,就等于在他们手里一样,只要他们高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拿走的。” 袁紫霞道:“你难道以为我不敢烧了它?” 白玉京道:“你不敢,因为你若烧了它,也是一样要死,死得更快。而且,以他们的武功,要打灭你手里的蜡烛,也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刚才……” 白玉京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他们刚才故意那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先找个机会杀人,等到没有人抢夺时,再来拿你的孔雀图。”他悻悻地接着道:“朱大少做事,一向仔细得很。为了这孔雀图,他付出的代价已不少,当然决不肯冒险的。” 袁紫霞霍然回头,因为这时她已听到朱大少的笑声,然后她就看见那黑衣人和朱大少。 朱大少背负着双手,站在门口,微笑道:“想不到白公子居然也是我的知己。” 袁紫霞失声道:“你出去,否则我就……” “烧”字还没有说出口,突然刀光一闪,她手里的蜡烛已被削断。 但烛光并没有熄灭。 削下的半截蜡烛,还留在刀锋上。 刀在赵一刀手里。 他平举着手里的刀,冷冷地看着袁紫霞。 袁紫霞面无血色,忽然咬了咬牙,用力将手里的孔雀图向朱大少抛出,大声道:“拿去!” 赵一刀道:“多谢。” 这两个字出口,他人已窜出,反手一刀,挑起了孔雀图,一脚踏灭了自刀上落下去的蜡烛,乘势将孔雀图抄在手里。 他的手抓得好紧。 袁紫霞突又大声道:“朱大少,这东西我是给你的,你难道就眼看着它被人抢去?” 赵一刀面上狂喜之色似又变了。 朱大少却微笑着道:“我们是自己兄弟,这东西无论谁拿着都一样。” 袁紫霞道:“你不怕他独吞?” 朱大少道:“我们是讲交情的。” 赵一刀展颜大笑道:“不错,我们才是真正讲交情的,无论谁想来挑拨离间,我就先要他的性命!” 朱大少悠悠然道:“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这位袁姑娘现在想必也已头痛得很了。” 赵一刀狞笑道:“治头痛我最拿手。” 朱大少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治白公子,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决不忍看着袁姑娘的头先不痛。” 赵一刀道:“谁先谁后都无所谓,有时我一刀就可以治好两个人的头痛。” 朱大少笑道:“这一刀想必好看得很。” 赵一刀大笑道:“保证好看。” 袁紫霞垂下头,凝视着白玉京,赧然道:“是我害了你……” 白玉京道:“没关系。” 袁紫霞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白玉京道:“你说。” 袁紫霞道:“有些话我并没有说谎。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但我对你……” 第八回 第一种武器 朱大少微笑道:“我知道你对他是真心的,所以我才成全你,让你陪着他一起死。你们无论有什么话要说,都可以等到黄泉路上……”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身子突然僵硬,眼角突然进裂,就像是突然有柄看不见的铁器自半空中击下,打在他头上。 接着,他的脸也扭曲变形,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前冲出,带了一股血箭。 这次黑衣人并没有跟着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柄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并不是朱大少,这只怕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天亮了。 鸡啼已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朱大少的喘息声。 他伏在地上,牛一般喘息着,鲜血还不停地从他腰上的伤口往外流。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奇特的嘲弄之色。 他嘲弄的并不是自己,是别人。 赵一刀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 他亲眼看到了这件事,却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突然间,连喘息声也停止。 朱大少人已变成了一滩泥,血中的泥。 黑衣人看着刀锋上最后一滴鲜血滴下去,才抬起头,道:“你看,我杀人只要一刀就够了。” 赵一刀一步步向后退,道:“但是他……他并没有马上死。” 黑衣人道:“那只因我不想让他死得太快,还要他多受点罪。” 赵一刀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道:“你还猜不出?” 赵一刀看看他全无表情的脸,目中的恐惧之色更深,叹息道:“卫天鹰……你就是卫天鹰。” 黑衣人笑了,他眼睛里露出一丝尖刀般的笑意,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赵一刀道:“原来你早就来了,原来你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卫天鹰道:“现在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好笑?” 赵一刀突然大喝道:“袁姑娘,快解开白玉京的穴道,我先挡他一阵。”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让我解开他的穴道呢?现在岂非已太迟了。”她转过头,向卫天鹰嫣然一笑,道:“二哥,你说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二哥”这两个字唤出来,赵一刀整个人就像是已自半空中落入冰窟里。 二哥,卫天鹰竟是她的二哥,他们竟是串通的。 赵一刀简直连死都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太荒谬,太离奇。 袁紫霞明明偷了青龙会的“孔雀图”,青龙会明明想杀了她。 卫天鹰明明就是青龙会派出来追杀她的人。 他们两人怎么可能是同党呢?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赵一刀垂着头,看着手里的刀和孔雀图,就像是一个母亲在看着自己垂死的独生子一样。 他没再说一句话。他抛下刀,用两只手将孔雀图捧过去给卫天鹰。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他也许还会拼一拼,但现在,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落入一个极复杂、极巧妙、极可怕的圈套里。 最可怕的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掉下来的。就只这一点,已使他完全丧失了斗志。 卫天鹰看着他手里的孔雀图,眼睛里的嘲弄之色更明显,淡淡道:“你不想留着它?” 赵一刀道:“不想。” 卫天鹰道:“我也不想。” 他接过孔雀图,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撕得粉碎,抛了出去。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片片粉碎的孔雀图,就像是一只只蝴蝶。 赵一刀又怔住。 为了这卷孔雀图,有人出卖了自己,有人出卖了朋友;为了这卷孔雀图,所流的血,已可将外面的湖水染红。但现在卫天鹰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随手撕得粉碎,这又是为了什么? 赵一刀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转过头,瞪着袁紫霞,道:“这是假的?” 袁紫霞道:“不错,这是假的。” 赵一刀道:“真的呢?” 袁紫霞道:“没有真的,真的还在孔雀山庄呢。” 赵一刀道:“你……你从公孙静手里盗出的那一卷呢?” 袁紫霞道:“我盗出的就是这一卷。” 赵一刀道:“但这一卷是假的。” 袁紫霞道:“我知道。” 赵一刀道:“你明知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冒险将它盗出来?” 袁紫霞微笑着,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个圈套。”她笑得又甜蜜、又妩媚,慢慢地接着道:“这圈套最巧妙的一点,就是我们早已知道孔雀图是假的。这一点我们若不说出来,你们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赵一刀简直要晕过去了。他们为了这卷图,不惜拼命、流血,甚至不惜像野狗互相乱咬,但这卷图却是一张一文不值的假货!想到那些为这卷图惨死的人,看到地上还未干透的鲜血,他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他还是想不出卫天鹰和袁紫霞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袁紫霞道:“孔雀图本是卫二哥经手买的,花的钱也不少。” 赵一刀舐了舐发干的嘴唇,道:“但买回来后,你们就发现买的是假货。” 袁紫霞道:“不错。” 赵一刀道:“你们吃了个哑巴亏,还不敢张扬出去,因为无论谁若花了青龙会的银子买张假货回去,青龙会都不会饶了他的。”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何况卫二哥也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我只好替他出了个主意。” 赵一刀道:“什么主意?” 袁紫霞道:“我要卫二哥将这卷图给公孙静,叫他经手卖出去。卫二哥本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当然不敢对卫二哥怀疑。” 赵一刀道:“这一来烫山芋岂非就已到了公孙静手里?” 袁紫霞道:“他本不该接下来的,只可惜他又不能不接下来。” 赵一刀道:“可是……你为什么又要从他手里将这烫山芋盗走呢?” 袁紫霞道:“因为我一定要你们相信这卷图是真的。” 赵一刀道:“我还是不懂。” 袁紫霞道:“你们都是很精明的人,当然不会做吃亏的生意。” 赵一刀道:“的确不会。” 袁紫霞道:“你总该也知道青龙会的规矩,是一向不肯得罪江湖朋友的。” 赵一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知道。” 袁紫霞道:“所以你们出价之前,一定要先看看这张图的真假;按照青龙会以前的规矩,也一定不会拒绝——”她嫣然笑道:“这一看,岂非就要看出毛病来了吗?” 赵一刀道:“所以你就索性将图盗走,叫我们根本看不见。” 袁紫霞道:“何况你们若发现这卷图被人盗走,就一定不会再怀疑它是假的。” 这本就是人类心理的弱点之一,她不但很了解,而且利用得很好。 赵一刀叹道:“再加上公孙静一畏罪逃走,我们当然就更不会怀疑了。” 袁紫霞道:“所以你们就一定会急着来追。” 赵一刀道:“不错。” 袁紫霞道:“但我若很容易就被你们追到,你们说不定又会开始怀疑的。” 赵一刀苦笑道:“不错,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总是越珍贵。” 袁紫霞道:“可是我非要被你们追到不可。” 赵一刀又不懂了,忍不住问:“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这圈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你们相信这卷图是真的,要你们看到这卷图,要你们为了这卷图自相残杀,然后……” 赵一刀道:“然后怎么样?” 袁紫霞悠然笑道:“等你们死光了之后,我们才能将你们的黄金珠宝拿回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去,而且不必担心有人会来找我们麻烦,因为你们本就是互相杀死的,本就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赵一刀道:“原来你们这样做,为的就是要掠走我们带来的黄金珠宝。” 袁紫霞道:“财帛动人心,这句话你总该也明白的。” 赵一刀道:“你们拉白玉京下水,为的也是要他身上的东西。” 袁紫霞道:“还有他身上的那柄剑。”她突然叹息了一声,道:“但我还是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在保护我,这计划也许就不会完全成功了。” 赵一刀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若是要计划完全成功,公孙静就一定要先死,方龙香也非死不可。” 赵一刀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他们若不死,这卷图你们就未必有把握能到手,也未必肯拼命了。” 赵一刀想了想,苦笑道:“不错,就因为我们已有把握拿到这卷孔雀图,所以刚刚才会杀了苗烧天和白马张三。” 袁紫霞又叹了一口气,道:“但若不是白公子的长生剑,公孙静和方龙香又怎会死得那么容易呢?” 赵一刀道:“难道公孙静也和我们一样被蒙在鼓里?” 袁紫霞道:“当然。” 赵一刀道:“他难道不认得你?不知道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袁紫霞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分坛堂主而已。青龙会里的人,十个中他只怕有九个是不认得的。” 赵一刀道:“你怎么能要他上当的?” 袁紫霞笑了笑,道:“我就算要他的命,也容易得很,何况要他上当。” 赵一刀看着她脸上又甜蜜、又妩媚的笑容,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他,只怕也一样会被骗的。” 袁紫霞嫣然道:“只怕你被骗得还要惨些。” 赵一刀道:“但方龙香既然也是青龙会的人,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袁紫霞道:“因为他若不死,你们的黄金珠宝,就要变成青龙会的了。” 赵一刀愕然道:“现在难道不是?” 袁紫霞道:“当然不是。” 她笑得更甜,接着道:“现在这里每分银子,都是我跟卫二哥两个人的。” 赵一刀怔住半晌,苦笑道:“我也算是个老江湖了,也曾看过不少阴险毒辣的人,听过不少巧妙狡猾的诡计,但若和你一比,那些人简直就像是还在吃奶的小孩子。” 袁紫霞笑道:“谢谢你的夸奖,我一定永远不会忘记的。” 卫天鹰忽然道:“你的话问完了吗?” 赵一刀道:“问完了。” 卫天鹰道:“现在你是不是也已有些头疼?” 赵一刀道:“的确疼得很。” 卫天鹰道:“你自己会不会治你自己的头疼呢?” 赵一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还会治,否则只怕就要疼得更厉害了。” 他果然治好了他自己的头疼。——一个人的头若被砍了下来,就决不会再疼了! 白玉京一直在看着,听着,脸上仿佛也跟卫天鹰一样,戴上了层人皮面具。 易容本就是忍术中的一种。 但朱大少始终未认出他,倒并不是因为他的忍术高明。那只不过因为朱大少从未关心过他扮成的这个人——一个老实听话的保镖,在朱大少眼睛里,并不比一条狗重要多少。他若肯对别人多关心些,自己也许就不会死得这么惨了。 卫天鹰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赵一刀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的头很快就不疼了。” 袁紫霞道:“聪明人做事,总是用不着麻烦别人的。” 卫天鹰道:“白玉京呢?” 袁紫霞眨了眨眼,道:“好像不如赵一刀那么聪明。” 卫天鹰道:“所以他只好麻烦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将刀送到袁紫霞面前。 袁紫霞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拿刀。” 卫天鹰道:“你杀人不用刀?” 袁紫霞嫣然道:“而且不见血。” 卫天鹰道:“能不能破例一次?”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要我做的事,我怎么会不答应?”她接过刀,转过身,看着白玉京,幽然道:“我实在不忍杀你的。但我若不杀你,卫二哥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只好对不起你了。” 白玉京道:“不必客气。” 袁紫霞道:“我很少用刀。若是一刀杀不死你,也许会疼的。” 白玉京道:“没关系。” 袁紫霞道:“好,那么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她忽然转身,一刀向卫天鹰砍了过去。 好快的刀。除了她自己之外,决没有别人能说她不会用刀。 卫天鹰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嘲弄的笑意,看着这一刀砍来,突然双手一拍,已将刀锋夹住。 袁紫霞脸色终于变了,真的变了。 卫天鹰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柄刀给你?” 袁紫霞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卫天鹰道:“我就是要你来杀我。” 袁紫霞道:“为什么?” 卫天鹰道:“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想独吞这批货。”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杀你,你才能下得了手杀我?” 卫天鹰道:“不错,否则我真有点不忍下手呢。” 袁紫霞叹道:“看来我毕竟还是做错了一次。” 卫天鹰道:“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 袁紫霞道:“但你也想错了。” 卫天鹰道:“哦。” 袁紫霞道:“我要杀你,并不是为了想独吞。” 卫天鹰冷笑道:“你难道是为了救他?” 袁紫霞凄然笑道:“像我这种人,若非已动了真情,怎么会做错事?” 卫天鹰冷冷道:“只可惜他已无法来救你。” 白玉京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你又想错了。” 这五个宇出口,袁紫霞已后退了七尺,脚尖一挑,挑起了地上的长生剑。 白玉京已动身跃起,抄着了这柄剑。等到这五个字说完,他已刺出了三剑,剑光如星雨银河。 卫天鹰的刀若在手,也许可以架开这三剑,只可惜他的刀锋已被他自己夹住。 他的手若是空着的,也许还可以变招闪避,只可惜他的手已夹住了自己的刀。 他反手、退步,回转刀锋,变招已不能算不快,只可惜,白玉京的长生剑更快。 水银般的白剑光一闪,两只血淋淋的手,已跟着手里的刀一起落下—— 不知何时,阳光已升起,照着窗户。窗户上画着一点点杨花,用鲜血画成的杨花。 白玉京静静地站着,面对着窗户,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你是不是知道我穴道已开了,所以才没有下手杀我?” 袁紫霞垂着头,不说话。 白玉京道:“你不知道?” 袁紫霞还是不说话。 白玉京霍然回头,对着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袁紫霞忽然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猜呢?”她笑得真甜,真美。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只怕永远猜不着的。” 袁紫霞眨着眼,忽又搔了搔头,柔声道:“你总有一天一定会知道的。” 白玉京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现在我们走吧。” 袁紫霞道:“去哪里?” 白玉京道:“当然是青龙会。” 袁紫霞皱眉道:“到青龙会干什么?” 白玉京沉下了脸,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袁紫霞道:“你是谁?” 白玉京冷冷道:“我就是青龙十二煞的红旗老幺。像你这种人,当然不会认识我。” 袁紫霞脸色又变了,真的变了。 白玉京沉着脸道:“你们自己以为这件事伪装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青龙老大早已看出来了,所以才要我在暗中调查。” 袁紫霞道:“你……你真的要送我回去?”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道:“你真的这么狠心?” 白玉京冷笑道:“对付狠心的人,我一向不客气。” 袁紫霞看着他,突然弯下腰去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白玉京反而怔住,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袁紫霞道:“笑你。” 白玉京道:“笑我?我有什么好笑?” 袁紫霞勉强忍住笑,道:“你实在很会演戏,只不过,你若是红旗老幺,我是谁呢?” 白玉京又怔住。 袁紫霞道:“老实告诉你,我才是青龙十二煞中的红旗老幺。” 白玉京道:“你……你是?” 袁紫霞微笑着道:“卫天鹰嗜赌,输了三十万两,却故意说买了幅假的孔雀图;公孙好色,玷污了不少良家女子;方龙香贪财,吞没了十七万两公账。这些事情青龙老大都已知道,所以才特地叫我来清理门户的。” 白玉京道:“只有你一个人?” 袁紫霞道:“我做事素来只有一个人。” 白玉京道:“你一个人就想清理门户?” 袁紫霞道:“一个人就已够了。” 白玉京道:“可是你的武功……” 袁紫霞淡淡道:“一个人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根本不必用武功也一样能够将人击倒。” 白玉京道:“你的长处是什么?” 袁紫霞嫣然一笑,不说话了。 她笑得真甜、真美,美极了……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本来也想骗你一次,让你着急的,想不到还是被你揭穿了。” “我几时骗过你?” “你没有?” “我若是骗你,现在又何必跟你逃走,连青龙会的红旗老幺都不做了?” “也许你根本也不是真的红旗老幺。” “……” “你究竟是不是?” “你猜呢?” 白玉京知道他自己永远猜不出的,但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就在他身旁,而且永远不会再离开他,这就已足够了。 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个故事,第一种武器。 这故事给我们的教训是——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比不上那动人的一笑。 所以我说的第一种武器,并不是剑,而是笑。只有笑才能真的征服人心。 所以当你懂得这道理,就应该收起你的剑来多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