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孔雀翎》 第一回 五刺客 黄昏。 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遮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蓝布道袍,非常宽大,因为他必须在道袍下藏着他那对沉重而又锋利的银枪。 锋利的枪尖正顶着他的肋骨,那件白府绸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每次要杀人前,他总是觉得很紧张。 这条街本是城里最繁荣热闹的地方,现在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的目光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过去,就看到了对面一个卖菱角的小贩。 这小贩叫丁干。 丁干是个很高大的人,甚至已有些臃肿,但却长着双很灵巧的手。 现在他正蹲在路旁,用一把小小的弯刀,将篮子里的菱角一个个剖开。 他的手法看来并不十分灵巧。 因为他通常只会用这种弯刀杀人,据说他杀的人已比篮子里的菱角还要多些。 状元茶楼的斜对面,有个很简陋的酒铺,只卖酒,不卖菜。 大酒缸上铺着木板,酒客就坐在旁边的小竹凳上,用自己带来的小菜下酒。 这酒铺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喝酒。 这人叫汤野。 汤野很壮、很矮,乱蓬蓬的头发总喜欢用一根白布带绑着。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嘴里总是不停地在咀嚼着一种叫“槟榔”的硬果。 有人说那本是东瀛海盗和浪人的习惯,但却从来没有人敢问他。 据说曾经有两个问过他的人,都已在半夜被人割下舌头。 他旁边摆着根扁担,看来正是个苦力挑夫。 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挑夫,就正如高立也不是真的道士。 他这根扁担里,藏着四尺三寸长的斩马刀。 还有个人也是苦力的打扮,正坐在汤野对面喝酒。 这人很年轻,别人都叫他小武。 小武当然是汤野的朋友,但看来却一点不像是汤野的朋友。 他们根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的人。 小武看来仿佛是个很随便,很懒散的人,很喜欢笑,很喜欢喝酒。 没有人能想像到他杀人时的动作是多么迅速,多么准确。 他若要刺瞎你的左眼,他的剑就决不会刺在你别的地方。 他的剑也藏在他身旁的扁担中。 从高立站着的地方往右面走十来步,树阴下停着辆很宽敞的黑漆马车。 赶车的正在打瞌睡,长长的乌梢马鞭就挂在他手边的车座上。 他就叫马鞭。 他的人就是条马鞭,鞭子就是他的生命。 若没有这条鞭子,他这人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但鞭子一直总在他手里,所以他没有死。 所以死的是别人!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来的。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 就在这里,就这五个人,立刻就要做出一件惊人的事。 他们做的事总是要流血的! 七月十五是中元,也是鬼节。 “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于是日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 这是《修行记》上对这个日子的解释。 但我们要说的“七月十五”,并不是一个日子,而是一种秘密的组织。 一种秘密的杀人组织。 他们自己决定别人的善恶,然后就自己去替别人解脱。 ——死岂非也是种解脱。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就正是这组织中,五个最可怕的刽子手。 他们今天要杀的人是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百里长青也许并不是当今江湖中武功最高、声名最显赫的人,但由他直接统辖的“长青镖局”,却无疑是所有镖局中最成功的。 长青镖局在辽东每一处城镇都有分局,长青镖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照应。 因为百里长青不但善于用人,而且做事更极有系统,极有效率。 他这次入关,是被中原四大镖局联合请来的。 江湖传言,都说这四大镖局想和“长青”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从此以后,从北六省到辽东一带的镖货,都由他们联合运送。 从此以后,黑道上想要劫镖的朋友,日子当然会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这种事也只有百里长青这种人才能主持。 所以有很多人都觉得他决不能死,也有很多人认为他非死不可! 暮色渐浓。 百里长青已随时都可能在这条街上出现。 他是个忙人,所以他的行程一向安排得很紧凑。预计中他在戌时到达这里,在状元茶楼略进饮食,就立刻要赶到下一站去。 可是在“七月十五”的预计中,他却永远再也休想到达下一站了。 他的扈从除了长青镖局中四名镖师之外,还有中原“镇远镖局”的主人和“振威镖局”的总镖头。 这一行七个人当然也全都是高手。 但“七月十五”却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这法子当然极周密、极有效。 他们杀人是从不会失手的。 六天前他们已开始练习,到现在已练习过六十次以上。 他们对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已像对自己的手掌同样熟悉。 现在他们惟一还要做的,就是等百里长青来。 他一来,就得死! “百里长青决不能死!” 高立握着双拳,风从长街尽头处吹来,吹着他湿透了的衣服。 他全身冰冷,他的心更冷。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早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百里长青一行人只要一走上这条街,马鞭的大车就已准备开始行动。 六步行动。 丁干用暗器惊动百里长青的马。 这匹马受惊后开始往前窜,马鞭的大车就从中间将他和扈从的人隔断。 汤野用斩马刀斩断这匹马的前蹄。 高立和小武左右夹攻。 丁干再以独门弯刀从后面暗算。 他们已计算过,这六步行动若能达到最快的速度,在眨眼四次间,已可全部完成。 他们在练习了四十次后,已能达到这种速度。但为了要更可靠,还是再练习了二十次。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们的行动从未失败,没有人能在这种速度下避开这一击。 决没有! “镇远镖局”的主人邓定侯,可以说是中原四大镖局主人中,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人。 这次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所以他自己远赴辽东,亲迎百里长青入关。 邓定侯人称“神拳小诸葛”,本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 他的百步神拳已练到八九分火候,据说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大护法长老之下。 但中原四大镖局的第一高手并不是他,而是“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和内家绵掌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再加上“长青”旗下的辽东四龙,一个个都是天生神力,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据说已能赤手生裂虎豹。 “七月十五”的五刺客一击得手,是不是也能全身而退? 能! 他们撤退的计划,几乎也和进攻同样周密。 马鞭的大车里,装满了他们重金从关西霹雳堂购来的火药。 他们先用大车将百里长青和扈从的人隔断,一击得手后,就立刻引发火药。 然后他们就向西撤退。 这时道路当然已完全被隔断,邓定侯他们座下的马当然也已被火药的爆炸所惊,五刺客乘乱而退,别的人根本无法追踪。 这一次行动的代号就叫做“天衣”。 因为这计划实在本就已可算是天衣无缝。 现在百里长青惟一的机会,就是改变行程,不走这条路。 “噗、噗、噗。” 一个卖卜的瞎子,突然从街角转了出来,左手敲着竹板,右手高举着面白布招: “天衣神算,万无一失。” 马鞭的手立刻握起了他的鞭子,汤野挑起了扁担,小武放下了酒碗,丁干剖菱角的动作也立刻停止。 天衣行动已即将开始。 因为这瞎子的布招,就是他们约定的讯号。 这布招一举起,就表示百里长青已按照预定的行程来了。 他既然来,就非死不可。 高立的心沉了下去——百里长青决不能死! 现在能救百里长青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七月十五”这组织的严密,他当然很了解。背叛组织的人,非但休想再活下去,连想死都很困难。 但他还是非救百里长青不可,因为百里长青也救过他。他掌心淌着汗,慢慢地伸手入怀,握住了他的银枪。他已看见七骑马正慢慢地从街角后转入了这条大街——第一匹马上的人,凤眼长眉,须发花白,天青色的长衫,系着条深蓝色的丝带,绿鲨鱼皮的剑鞘,轻敲着马鞍。 他端坐在马鞍上,腰杆还是挺得笔直,眼睛还是炯炯有光,看来简直就和十一年前完全一样。 有些人就像是永远也不会老的,百里长青无疑就是这种人。 何况,他就算已改变了很多,高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有些人本就能令你永生难以忘怀。 高立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连咽喉都似已被堵塞,连声音都已几乎发不出。他一定要尽力控制住自己,他一定要大声高呼,告诉百里长青这里有危险,有刺客。 七匹马都已转入大街。 清癯瘦削、冰冰有威的“乾坤笔”西门胜,和面白微须、气度从容的邓定侯,紧跟在百里长青马后。 最后面是四条年轻而剽悍的大汉,褐黄短衫,上绣着虎纹,衣襟敞开。 他们的胸膛看来就像是钢铁。 路上的人似也被这一行人马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纷纷走避,让开了道路。 现在百里长青的马,距离天衣行动开始的那条线,已不及两尺。 高立握紧了他的枪,正准备冲出去,一面高呼示警,一面向马鞭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背脊。 一柄刀,尖刀! 一个比刀还尖锐的声音,贴着他的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已查出百里长青对你有恩,你的位置已有人接替,免得你为难不忍下手,这次行动你已可退出。” 高立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尖刀已从后面移过来,刀尖就在他心口上的肋骨之间。 刀若从这里刺下去,被刺的人是绝对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的。 只有经过严密训练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方法杀人。 他当然懂得,他已经完全不能动。 就在这时,百里长青坐下的马已发出一声惊嘶,向前窜出。 马鞭的大车也已向街心冲出。 百里长青已必死无疑。 天衣行动,万无一失。 每一种意外,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变化,都已在他们计算之中。 来的刺客竟不止五个。 那卖卜的瞎子不知何时已走到状元茶楼的招牌下,突然自撑着布招的竹竿中,拔出了一柄长剑,向百里长青飞身扑出。 他也不是真的瞎子。 那边的汤野和小武当然也开始行动。 健马惊嘶,人群惊呼。 大车已将邓定侯一行人马隔断。 汤野四尺三寸长的斩马刀,刀光如雪,长虹般劈下。 小武紧跟着他身后,手中剑轻巧而锋利。 马上的百里长青已变了颜色,提缰带马,但长刀已斩断马蹄。 小武的剑也跟着刺出。 血光飞溅中,突然发出一声惨呼! 惊呼声赫然竟是汤野发出来的,小武的剑竟已刺入他背脊。 瞎子一惊,剑势一缓。 身经百战的百里长青当然决不会放过这机会,清啸一声,人已自马鞍上冲天飞起。 只听风声急响,光芒闪动,七柄弯刀恰巧擦着他足底飞过。 站在高立身后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这完全意外的变化。 他们已将这五个人全都详细调查过,小武非但和百里长青绝无关系,和中原的四大镖局也绝对没有往来,他生平也未曾出关一步,他为什么要背叛组织?为什么要救百里长青? 这人又惊又怒,正不知该如何应变,突然已听到自己骨头碎断的声音。 高立的肘拳已打在他肋骨上。 高立反手一个肘拳,猛击这人的肋骨,这人倒下时,他的人已窜起。 马鞭还未及点燃火药,变化已发生。 他惊怒之下,挥鞭去缠百里长青的腿。 百里长青身子凌空,已无法变势闪避,眼见着长鞭毒蛇般卷来,突然又有银光一闪——一柄银枪迎上了鞭梢,另一柄银枪反刺马鞭。 马已倒下,恰巧压住了百里长青的剑。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宽大坚实的马车,突然被打得粉碎。 四条虎纹黄衣大汉,猛虎般冲过来,两人一挥手,已将地上的死马抬起,反手一抡,挟着风声,向丁干砸了过去。 丁干第二次飞刀刚发出,死马已带着点点飞溅的鲜血撞来。 七柄弯刀竟都打在马尸上。 他还未及后退,一双黑铁判官笔已在等着他。 乾坤笔打穴的功夫,天下皆知。 小武已接了瞎子三招。 两柄剑都快,小武的剑更快,剑光一闪,瞎子前胸衣襟已被割破。 小武并没有追击,因为这时百里长青的剑也已出手。 百里长青挥剑而上,百忙中还向他说了声:“多谢。” 小武笑了笑。 百里长青剑光闪动,刺出三剑,又道:“足下高姓,大恩……” 小武又笑了笑,不等他的话说完,人已飞身而起,窜上了屋脊。他知道这地方已用不着他。 高立用的是双枪,但这时他双枪都已收起,因为邓定侯的百步神拳已逼住了马鞭,马鞭已无法尽量施展,人已被逼至死角。 少林的百步神拳,果然有它不容忽视的威力。 百里长青的剑法独霸辽东,本就是当世的七大剑客之一。 高立知道这地方已用不着他,他决心去追小武。他已对这神秘的少年发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百里长青好像正在喊:“高立,高老弟,等一等……” 高立没有等,他的人也已掠上屋脊。 百里长青的恩情,他总算已报答,他已不愿再连累别人。因为他知道“七月十五”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的。他现在就要开始逃亡,逃亡,不停地逃亡,直到死为止。这本就是他这种亡命之徒的命运。 但他总算已不再欠别人的,对他说来,这就已足够。 第二回 浪子泪 夜,月夜。 月色朦胧,高立依稀还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现在才发觉这少年的轻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来,就像是排排野兽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来,近得就像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个人岂非都有过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个人心里的月亮却都不同。 高立心里的月亮是什么呢?只不过是平静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 但这在他说来,甚至比天上的月亮还遥远。 夜,月夜。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独的可怕。 他决心要追上朋友。 他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和他命运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飞一般倒退,突然退尽。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来,像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他并不急着追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天地间忽然已经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远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树枝。 小武找了棵枝叶并不十分浓密的大树,跃上去,在枝桠间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树,坐下来。 天地静寂,风吹过木叶,月光自树梢漏下,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 沉静并不是寂寞,因为现在已有人跟他一起分享这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以为百里长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我。” 小武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从未想到过,你居然也会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许连我自己都从未想到过。” 高立道:“你认得他?” 小武道:“不认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过我。” 小武道:“你去过辽东?”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干什么?” 高立道:“去挖参,野山参。”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充满了往事的回忆和怀念,慢慢地接着道:“那也许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很冒险,但却是绝对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着,道:“你只要找到过一支成形的野参,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过?” 高立道:“就因为我找到过,所以才险些死在那里。”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野参本是无主的,谁第一个发现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在那里留下你的标记。” 小武道:“为什么要在那里留下标记?为什么不挖走?” 高立道:“挖参也和杀人一样,要等待时机,因为成形的野参有时已几乎比人还有灵性,你若太急、太鲁莽,它就会走的。” 小武道:“你说它会走?” 高立笑了笑,道:“这种事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太神秘,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小武的确觉得很神秘,所以他在听。 高立继续道:“我找到了一支成形的老山野参,留下了标记,但等我再来时,才发现标记已换了别人的。” 小武道:“你为什么要走?” 高立道:“去找帮手。在山上挖参的人,也有很多帮派,我们去的一共有九个人。” 小武道:“对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们既然敢做这种强横无耻的事,人手当然比我们多,其中还有五个人,本就是辽东黑道上的高手,为了避仇才入山的。” 小武道:“你那时武功当然不如现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长青恰巧赶来救了你?” 高立道:“不错。” 小武道:“他怎会来得这么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踪那五个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没有侥幸凑巧的事。 无论什么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着,忽又笑了笑,道:“你发现对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时,一定觉得很倒楣。” 高立点点头。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们五人,百里长青也不会来救你了。” 高立又点点头。 小武也不再说什么,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幸运的事,也决没有真正的不幸。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见一件不幸的事,千万不要埋怨,更不要气馁。 就算你已被击倒也无妨,因为你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还有站起来的时候。 夜更静。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问道:“他当然没有救过你。” 小武道:“没有。” 高立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时候,你岂非也没有救过他。” 高立道:“我没有。” 小武道:“你若觉得应该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问别人曾经为你做过什么。”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汤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还是会杀他;百里长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样会救他。因为我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他脸上仿佛在发光,也不知是月光,还是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光。 高立已感觉到这种光辉。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并不是他想像中那种浅薄懒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的四大镖局若真的能够与长青联手,江湖中因此而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为的是这些人。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自己。” 高立凝视着他,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你懂的事好像不少。” 小武道:“也不太多。” 高立道:“你剑法好像也并不比百里长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长青多年前已是名满天下的七大剑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像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高立道:“但剑法并不是天生就会的。” 小武道:“当然不是。” 高立道:“是谁教你的剑法?” 小武道:“你在盘问我的来历?” 高立道:“我的确对你这个人觉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地说道:“我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好奇心。” 他的确想不到。 这组织中的人,非但已全无好奇心,也已完全没有感情。 他们几乎每天相处在一起,但彼此间却从未问过对方的来历。他们也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彼此间却从来不是朋友,因为友情可以软化人心,他们的心却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对你好奇,也许只因为我们现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没有朋友的人,活着岂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这样的人,你不该在组织里的。” 高立道:“你觉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问你,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加入这组织的?” 小武沉默着,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带着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们住的地方并不好。” 小武点点头。 他们住的屋子简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几外,几乎再也没有别的。 因为任何一种物质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软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们的,你无论在那里做什么,都没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接着又道:“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总算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睡觉。”<bdo>http://www?99lib.net</bdo> 小武当然能了解他这种感觉。 只有像他们这种没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这种感觉是多么凄凉酸楚。 高立道:“我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小武又点点头。 那本是种看不见阳光的日子,没有欢笑,没有温暖,甚至没有享受。 他们随时随刻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个命令。 他们的精神永远无法松弛。 小武记得他每次看见汤野的时候,汤野都在擦他的刀。 高立黯然道:“但那种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饱,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 小武道:“你加入他们,难道只因为你那时已无处可去?” 高立笑得更凄凉,缓缓道:“我现在还是一样无处可去。” 小武道:“你杀人难道只为了要找个可以栖身之地?” 高立摇摇头。 他说不出,也许只因为他自己也不忍说出来:他杀人只为了要使自己有种安全的感觉,只为了要保护自己;他杀人只因为他觉得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亏负了他。 小武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总算还有个地方可去。” 高立道:“什么地方?” 小武道:“有酒的地方。” 你若认为酒只不过是种可以令人快乐的液体,你就错了。你若问我,酒是什么呢? 那么我告诉你:酒是种壳子,就像是蜗牛背上的壳子,可以让你逃避进去。 那么,就算有别人要一脚踩下来,你也看不见了。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酒是好酒,女人也相当漂亮,至少在灯光下看来相当漂亮。 “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没有。” “我也没有。” 他们彼此问清楚了才进去,因为只有在他们都没有来过的地方才是比较安全的。 “既然我们都没有来过,他们总不会很快找到这里来。” “但这些女人却好像认得你。” 小武笑了,道:“她们认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他一走进来,就将一大锭银子放到桌上。 女人们已去张罗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乌龟。” 高立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的酒贵不贵?” 小武突然怔住。 他实在觉得很吃惊,这种话本不是高立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 像他们这种流浪在天涯,随时以生命作赌注的浪子,几乎每个人都将钱财看得比粪土还轻。 “七月十五”的管理虽严,但杀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而且代价通常都很高。 所以他们每次行动后,都可以尽情去发泄两三天——花钱的本身就是种发泄。 这也是组织允许的。 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几乎从没有出去痛醉狂欢过一次。 难道他竟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高立当然已看出他在想什么,忽然笑了笑,道:“这地方的酒若太贵,就只有让你请我,你若不愿请我,我也可以在旁边看你一个人喝。” 小武道:“你没有银子?” 高立道:“我有。” 小武道:“既然有,为什么不花?” 高立道:“因为我是个小气鬼。” 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却跟别的小气鬼不同。” 高立道:“有什么不同?” 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认自己小气,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请你。” 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别的小气鬼还有点不同。”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还是个酒鬼。” 这世上小气的酒鬼的确很少见,但高立却的确是个酒鬼,他喝起酒来简直就像是一匹马。 “不花钱的酒,喝起来总是特别痛快的。” “花钱的酒呢?” “我很少喝。” “我忽然发觉你这人很坦白。” “除此之外,我别的好处并不多。” 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为两个人这时都已有些醉了。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脸上虽在笑,但心里却笑不出来。 刚才本来有五六个女人在陪他们,现在却已只剩下两个。 最老最丑的两个。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欢迎的,何况她们已渐渐发现,这两人中一个很小气,另一个也并不太阔。 “冰冰呢?刚才有个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来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阔客人。 “还有个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壶也翻了。 “陪客?我们难道不是客人?” “啵”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间,门口出现了三四个歪戴着帽子、半敞着衣襟的彪形大汉,瞪着他们。 他们一个穿着道士的蓝袍,一个穿着苦力的破衣,当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阔客人。 这种客人多一个不算多,少一个不算少。 大汉们冷笑:“两位是来喝酒的,还是来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突又大笑。 大笑声中,“哗啦啦”一阵响,桌子已翻了。 女人们惊呼着逃出去,大汉们怒喝着冲进来——当然很快就倒下。 他们虽然没练过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头还是比这些歪戴帽子的仁兄硬得多。 两个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这地方鸡飞蛋破,一塌糊涂。 然后他们就落荒而逃。 其实后面根本就没有人追他们,但他们却还是逃得很快。 他们觉得跑起来也很过瘾。 逃着逃着,忽然逃入了一条死巷,两个人就停下来,开始笑,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 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什么如此好笑,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间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人忽然觉得想哭。 你们这些没有根的浪子,有谁能了解你们的情感?有谁能知道你们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窑子里痛醉一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发泄? 幸好你们想笑的时候还能笑,想哭的时候还能哭。 所以你们还活着。 夜已很深。 高立已躺了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阴沟旁躺了下去。 天上繁星灿烂。 星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眼睛好黑、好深。 小武倚着墙,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 也不知是在怜悯别人,还是怜悯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高立道:“想。” 小武目光移向远方,缓缓道:“现在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他还在笑,但笑得就像是这冷巷中的夜色一样凄凉。 也许不笑反而好些。 看见这种笑,高立只觉得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拧绞着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将他的眼泪和苦水一起拧出来。 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对他说来,这也不是秘密。 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说的这秘密一点也不好听。” 小武道:“你难道有比较好听的秘密?” 高立笑道:“只有一个。” 他笑得也有些凄凉,却又有些神秘。 小武立刻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 高立道:“我说出来怕你吓一跳。” 小武道:“你放心,我胆子一向不小。” 高立道:“你真想听?” 小武道:“真想。” 高立道:“好,我告诉你,我有个女人。” 小武好像真的吃了一惊,道:“你有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高立道:“当然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钱的女人。 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长得怎么样?” 高立凝视着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就仿佛已经将天上的星光,当做她的眼睛。 小武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又忍不住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高立终于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保证你决没有看过像她那么美的女人。” 小武故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高立又笑了,道:“你当然不信,因为你想激我带你去看她。” 小武也笑了,道:“原来你也很聪明。” 高立忽然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对她只要有一点点无礼,我就跟你拼命。” 他们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因为他们总算又找到一个地方可去。 一个奇妙的地方,一个奇妙的人。 清泉。 清泉在四面青山合抱中。 绿水从青山上倒挂下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水晶般的水池。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苍白的脸上却似已泛出了红光。 小武深深吸着木叶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觉间似已有些痴了。 高立看着他的脸,忽然道:“跳下去。” 小武笑了,道:“我还不想自杀,跳下去干什么?” 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让她嗅到你身上的酒臭和血腥。”他自己先伸开双臂跳了下去。 小武看着他搁在池边的银枪,心里叹息: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却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他忍不住道:“你为何不洗洗这柄枪?” 高立道:“枪比人干净。” 小武道:“枪上没有血腥?” 高立道:“没有。是人在杀人,不是枪。” 他忽然一头钻入水底。 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剑,搁在山石上,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 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枪。 人为什么总是要杀人呢? 他也一头跳入水里。 鱼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干净。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着块大石头,坐在水底,小武也学他抱起块石头坐在水底。 他们虽然也知道在这里无论谁都坐不长,但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这里实在很美、很静。 看着各式各样的鱼虾在自己面前悠闲地游过去,看着水草在砂石间袅娜起舞,这种感觉决不是未曾经历此境的人,所能领略得到的。只可惜他们不能像鱼一样在水中呼吸。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钻上去。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水里垂下了两根钓丝。 钓钩上没有鱼饵,但却系着一柄剑鞘,一缕红缨。 小武剑上的鞘,高立枪上的红缨。 这就是他们的饵。 难道他们要钓的鱼,就是小武和高立? 两个人的脚一蹬,已同时向后面窜出两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脚。 高立就游过来,托住他的脚,用力向上一托。 小武就旗花火箭般窜了出去。 水花四溅。 小武已经窜出水面一丈,长长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横出水面的树枝,将整个人吊在树枝上。 池边竟没有人。 两根钓竿用石头压在池边。 大石头上还有块小石头,小石头上压着有一张纸。 本来在石头上的枪和剑却已赫然不见了! 小武的脸又变得苍白如纸。 这时高立的头已悄悄在岸边伸出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禁变色。 “没有人?” “没有。” 纸上写着什么? 两人又对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四下静静的全无动静,风中还是流动着木叶的芬芳,水的清香。 天地间还是如此美丽幽静。 只有像他们这种随时都在以生命冒险的人,才能感觉那种潜伏在安详平静中的杀机。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们终于走到那块石头旁,小武将石块弹出,高立拈起了那张纸。 纸也是湿的,上面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仿佛写的是: “小心……” 他们只看出了这两个字,山壁上就有块巨石炮弹般向他们打下来,他们当然可以向旁边闪避,但他们没有。 多年来,他们已玩惯了多种危险的把戏,但这种把戏并不危险。 只要是个反应比较快的人,就可以把这块石块闪避开。 “七月十五”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种把戏就可以杀得了他们。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他们感觉到这把戏后面,必定还藏着更危险可怕的阴谋。 所以巨石打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向两旁闪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迎面落下的巨石旁边窜了上去,窜上了三丈。 他们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树枝。 然后他们就立刻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 “七月十五”想必已将从“霹雳堂”买来的那批火药,全都绑在这块巨石上。 他们若是向两旁闪避,此刻纵然还没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烂。 但他们现在还是完整的,这并不是侥幸,也不是运气。 震声中,他们非但没有扭头向下,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停顿,抓住树枝的手一用力,脚尖向山壁上一蹬,人又接着向上窜出。 山壁峭立,高十余丈。 他们接连三个起落,已窜了上去。爆炸的声音还在山谷中回响,碎石也刚刚像雨点般落入池水里。 山壁上是个平台般的斜坡,三个人正探着头向下看,其中一个人正是丁干。 他发现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现在山壁上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高立冷冷地看着他。 小武却笑了笑,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丁干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复冷静,冷冷道:“想不到你们居然也没有死。” 小武道:“就凭你们三个人,要杀我们只怕还不容易。” 丁干铁青着脸,不能不承认。 小武道:“但我们若要杀你呢?你看容易不容易?” 丁干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小武道:“因为你要杀我们。” 丁干道:“你们自己知道,要杀你们的并不是我。” 小武点点头,也不能不承认。 丁干道:“杀人既然是我们的职业,我们就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小武道:“的确不能。” 他转脸去看丁干旁边的两个人。 这两人脸色蜡黄,满面病容,一双手却黝黑如铁。 小武道:“想不到鹰爪队下的杀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 这人冷笑道:“阁下好眼力。” 小武道:“这一次想必是两位第一次出手,当然不肯空手而回了。” 丁干道:“他们本就不会空手而回的。” 他一双手本来抱在胸前,现在还是没有动。 但忽然间,两柄弯刀已割入了那两人的咽喉,割得很深。 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两个人忽然像是两块木头似的跌下山壁。 丁干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为他们根本就回不去。” 高立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 小武道:“他们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干道:“杀了你们,我也可以回去;但杀他们比杀你们容易。” 小武道:“他们至少不会防备你。” 丁干道:“所以我选对了。” 小武道:“他们却选错了。” 丁干道:“哦。” 小武道:“他们本来不该跟你来的。” 丁干道:“我还要活下去。” 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 丁干道:“他们既已死了,就没有人知道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后,随便怎么说都已没关系。” 丁干道:“不错,我早巳说过,决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小武道:“你怎知我们会放你走?” 丁干道:“因为你们杀了我,也没好处。” 小武道:“哦?” 丁干道:“我既已杀了他们两个,当然我决不会再泄露你们的行踪,否则‘七月十五’也一样饶不了我。” 小武道:“不杀你又有什么好处?” 丁干道:“我可以替你们将这两人毁尸灭迹,也可以回去说,你们根本没走这条路。” 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 丁干道:“干这行我已干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么还能活着。”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竟似也露出一丝凄凉悲痛之色。 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权力。 可是在他们这些人说来,只要能活着,就已不容易。 小武叹息了一声,道:“只为了要活着,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惊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什么都肯做。” 小武道:“好,我放你走。” 丁干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小武笑笑道:“等一等。” 丁干就等。 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 丁干摇摇头。 小武道:“只因为你现在已不是个活人,你已经早就死了。” 丁干已走了,高立像石头般站着,动也不动。 然后他突然弯下腰来呕吐。 小武看着他,等他吐完了,才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后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高立脸上还带着痛苦之色,道:“也许我现在已经跟他一样。” 小武道:“你不同。” 高立道:“但我若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 他用力握紧双拳,一字字道:“因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 小武道:“你怕死?” 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着。” 小武道:“为了你那个女人活着?” 高立突然转过头,去看天上的白云。 小武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过了很久之后,高立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追到这里来,而且这么快就追来了。” 小武道:“你以前没有到这里来过?” 高立道:“我来过,双双就住在这附近。” 小武道:“双双?” 高立道:“双双就是我的女人。” 小武道:“你既已来过,这次就不该来的。” 高立道:“我非来不可。”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也已知道双双的家在什么地方。”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已在那里布下了陷阱,正在等着你去。”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可是你还是要去?” 高立道:“一定要去。” 小武道:“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 高立道:“更要跳下去。”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不能让双双一个人留在陷阱里。” 小武不说话了,已不能再说。 他忽然发觉这冷漠无情的刽子手,对双双竟有种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 她当然是个值得他这么做的女人。 高立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 小武点点头,道:“我的确可以不必去。” 高立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 可是他走的时候,小武却在后面跟着。 他眼睛亮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不必去,为什么又要去?” 小武笑了笑,道:“我虽然不喜欢一个人往陷阱里跳,但若有朋友陪着,随便往哪里跳就都没关系了。” 第三回 双双 又是黄昏。 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高大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挥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就像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头。 他看见了高立。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才慢慢地放下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像奴才看见了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像是在扮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双双。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高立听到了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和欢喜。 小武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嚓”一声,一块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旁边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她的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你带了客人回来?” 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高立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高立拍了拍小武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 小武道:“是,我们进去。” 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然后他就跟着高立走了进去。 然后他们所有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 他终于看见了双双——这第一眼的印象,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 双双斜倚在床上,一双手拉着薄薄的被单,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像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瘦小。 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 她的脸更奇怪。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像是一个拙劣工匠所制造出的美人具,一个做得扭曲变了形的美人面具。 这个可以令高立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子。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 小武完全怔住。 高立却已伸起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 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 但双双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脸。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像拿他当做个孩子。 高立也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孩子,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双双吃吃笑道:“你这个小扯谎精,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早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 双双道:“真的?” 高立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双双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 高立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 双双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高立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皇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道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 双双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高立立刻就好像开心得要晕倒。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一个畸形的小瞎子,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肉麻当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 但小武心里却连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他只觉得想哭。 高立已从身上解下一条陈旧的皮褡裢,倒出了二三十锭金子,倒在床上。 他拉着双双的小手,轻抚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傲,道:“这都是我这几个月赚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好东西了。” 双双道:“真是你赚来的?” 高立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决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 双双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了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高兴,我真为你而骄傲。” 高立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上,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屈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武从未看过他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双双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 你能说他们不配么? 小武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又能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双双突然红起脸一笑,道:“你不是说你带了个朋友回来吗?” 高立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 他拉过小武,道:“我来替你们引见。这是我朋友小武,这就是我的公主。” 双双抿着嘴笑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 高立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 他看着小武,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 小武叹了口气,道:“你总是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的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骗人精。” 高立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睛,道:“我哪点骗了你?” 小武道:“世上哪有像她这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 高立笑了。 双双也笑了。 小武用拳头轻打高立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配得上她?”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 双双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高立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 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武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双双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高立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 她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现在星已升起。 高立和小武铺了张草垫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小武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 高立没有说话。 小武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得多。” 高立还是没有说话。 小武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个小气鬼,现在我才明白了。” 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高立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 小武道:“你不是?” 高立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这样为的是自己。” 小武道:“哦!” 高立道:“因为我只有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平静快乐,所以……”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怕早已倒了下去,早已发了疯。” ——人也像机械一样,每隔一段时候,都要回厂去保养保养,加加油的。 小武当然懂得这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 高立道:“她是个孤儿。” 小武道:“她的父母呢?” 高立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怕她伤心,从小就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 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 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 小武长长叹息着,黯然道:“她生来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但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的运气了。”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岂不本来就很微妙。 高立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 小武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 高立道:“那时开始我就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年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 小武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很奇怪的痛苦之色,这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的痛苦和秘密。 高立道:“后来……后来他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惟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像待妹妹般待她。” 小武道:“可是你娶了她?” 高立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 小武道:“为了报恩?” 高立道:“不是。” 小武道:“你真的爱她?” 高立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可以使我快乐,可以使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小武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 高立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 小武道:“当然想!” 高立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 小武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 高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小武也跳了起来,用力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 高立道:“我明天就跟大象去准备。” 小武道:“大象?” 高立道:“大象就是刚才替我们烧饭的那个独臂老人。” 小武道:“他——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高立笑得很神秘,道:“你看呢?” 小武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 高立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 小武道:“看过。” 高立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 小武道:“好像并不在你我之下。” 高立道:“你眼光果然不错。” 小武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 高立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 小武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立道:“因为我答应他,决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武道:“可是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 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 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 小武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高立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 小武道:“只怕不是。” 高立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小武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 既然他算准不是那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 高立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小武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大象呢?” 高立道:“只怕已睡了。” 小武道:“睡在哪里?” 高立道:“你想找他?” 小武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 高立也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 小武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 高立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世上奇怪的事本就多得很。” 大象并没有睡。 他开门的时候,脚上还穿着鞋子,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睡意,也没有表情。 他无论看着什么人,都好像在看着一块木头。 高立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 大象道:“睡着的人不会开门。” 他说话很慢,很生硬,仿佛已很久没有说过话,已不习惯说话。 高立却显得很惊讶,仿佛也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生活上必需之物外,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 他过的简直是种苦行僧的生活。 小武只觉得这里恰巧和双双的屋里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魁伟、健壮、坚强、冷酷的独臂老人,也和双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若没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这么样两个人是决不会生活在一起的。 大象已经拉开用木板钉成的凳子,说道:“坐。” 屋里一共只有这么一个凳子,所以小武和高立都没有坐。 小武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人,忽然道:“你以前见过我?” 大象摇摇头。 小武道:“可是你认得我。” 大象又摇摇头。 高立看着他,又看看小武,笑道:“他既未见过你,怎么会认得你。” 小武道:“因为他认得我的轻功身法。” 高立道:“你的轻功身法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小武道:“有。” 高立道:“我怎么看不出?” 小武道:“因为你年纪太轻。” 高立道:“你难道已经很老了?” 小武笑了笑,只笑了笑。 高立又问道:“就算你轻功身法和别人不同,他也没看过。” 小武道:“他看过。” 高立道:“几时看过的?” 小武道:“刚才。” 高立道:“刚才?” 小武又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大象脚上的鞋子。 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透。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只有花畦中的泥是湿的,因为每天黄昏后,大象都去浇花。 但若是黄昏时踩到的泥,现在就应该早已干透了。 高立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立刻明白刚才躲在月季花丛中的人就是他。 “是你?” 大象并没有否认。 高立道:“你真的认得他?” 大象也没有否认。 高立道:“他是谁?你怎么认得他的。” 大象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小武,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小武脸色仿佛又变了变,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大象道:“回你的家。” 小武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他反而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大象道:“因为你非回去不可。” 小武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大象道:“因为你的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小武身子突然僵硬,就像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 他眼睛盯着这老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不是大象。” 高立悠然说道:“他当然不是大象,他是一个人。” 小武不理他,还是盯着这老人,道:“你是邯郸金开甲。” 老人面上还是全无表情。 高立却已忍不住失声道:“金开甲?‘大雷神’金开甲?” 小武道:“不错!”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只因为你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谁。” 高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就是大雷神。” 小武道:“除了金老前辈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将斧头运用得那么巧妙?” 金开甲突然冷冷地说道:“只可惜你年纪也太轻了,还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风雷神斧’是个什么样子。” 小武道:“可是我听说过。” 金开甲道:“你当然听说过,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言词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 小武淡淡道:“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雷神,竟会躲在这里替人家劈柴。” 这句话里仿佛也有刺。 金开甲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也像是突然被根钉子钉住。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缓缓道:“那当然要多谢你们家的人。” 这句话里仿佛有刺。 小武道:“你只怕也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我。” 金开甲道:“的确没有。” 小武冷笑道:“就在十年前,大雷神还号称天下武功第一,今天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金开甲道:“我不杀你。” 小武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因为你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 小武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立突然道:“我。” 小武很惊奇,道:“你?你救了大雷神?” 高立苦笑道:“我并没有想到我救的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金开甲冷冷道:“那时我已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否则又怎会被那几个竖子所欺。” 他冷漠的眼睛里突又露出一丝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自从泰山一役,伤在你父亲手里之后,我就已不再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小武道:“他破了你的‘重楼飞血’?”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右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已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自己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姓武,你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战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只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主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向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道:“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战,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避不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得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博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是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高立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然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 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 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 “武功本就是入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 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像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只觉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像运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笈还有价值。 这些话也决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经走到院子外,喘息着,赔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了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弩箭已穿入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正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梧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这只手掌黏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夹住了那黑衣人,夹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人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又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这故事中,有人在杀人。” 双双脸上似也有了阵阴影,凄然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要杀人呢?” 秋凤梧缓缓道:“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们。” 双双慢慢地点了点头,神色更凄凉,忽又皱眉道:“这里怎么有血腥气?” 金开甲道:“我刚才杀了一只鸡。” 住在山林中的人,家家都养鸡。 最愚蠢的人,也不会长途跋涉,拿鸡蛋到这种地方来卖的。 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从嘴角流出来的血也不可能立刻变成黑的,更不可能在毒发倒地时,还能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因为“七月十五”杀人的计划有欠周密。 这只因定计的人,从未到过这偏僻的山林,只因来的这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参加杀人行动。 而他们遇着的,偏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何况这次行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 后面还有四个人。 真正可怕的是这四个人。 饭总要吃的,秋凤梧反而吃得特别多。 这一顿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了。 他希望高立也多吃些。 但高立却一直在看着双双,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他显然有很多话要问秋凤梧,却又不能在双双面前问出来。 饭桌上只有双双是愉快的。 知道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所以有时无知反而是幸福的。 双双忽然道:“今天你们怎么不喝酒?” 秋凤梧勉强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 双双道:“你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 秋凤梧道:“幸好还不是。” 双双垂下头,忽又轻轻道:“若是喜酒呢?” 秋凤梧心里好像突然被刺了一针。 喜酒,他们岂非本在等着喝高立的喜酒? 他抬起头,就发现高立的手在颤抖,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没有喜酒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血!也许是别人的血,也许是自己的血,流不尽的血。 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这一生就永远要在血腥中打滚。 秋凤梧正在喝汤,只觉得这汤也又酸又腥,就好像血一样。 双双的脸上,却已泛起了红晕,幸福而羞涩的红晕。 她垂着头,轻轻道:“刚才……刚才他已跟我说了,他说你们也都已知道。” 秋凤梧茫然道:“我们都已知道。” 双双红着脸,嫣然道:“我以为你们——定会恭喜我们的。” 秋凤梧道:“恭喜恭喜。” 他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 他知道高立心里一定比他更苦。 双双道:“既然有事值得恭喜,你们为什么不喝杯酒呢?” 高立忽然站起来,道:“谁说我们不喝酒,我去拿酒去。” 双双嫣然道:“今天我也想喝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高立道:“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虽已站起来,但身子却似已僵硬。 院子里的尸身还没有埋葬,正在阳光下逐渐干瘪萎缩。 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 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眼见就要毁灭,连生命都可能毁灭,可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高立只觉得面颊冰冷,眼泪已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秋凤梧实在不忍再看高立面上的表情,也不忍再看双双。 他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也会哭。 金开甲一直扒着饭,一口一口咽下去,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出去一趟。” 秋凤梧道:“到哪里去?”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他当然知道金开甲是要去为他们挡住那些人。 金开甲道:“我出去走走。” 秋凤梧道:“我们一起去。” 双双道:“你们要出去?酒还没有喝哩。” 秋凤梧勉强笑道:“酒可以等我们回来再喝,我们去找些新鲜的竹笋来烧鸡。” 高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去了,竹笋已在院子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得可怕。 秋凤梧回过头,一颗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四个人已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阳光灿烂,百花齐放。 多么好的天气。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这人的脸很长,就像马的脸,脸上长满了一粒粒豌豆般的疙瘩,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凶相,他就是这种人。 院子里有个树桩。 他慢慢地坐下来,“锵”的,拔出了一柄沉重的鬼头刀。 他就用这把刀开始修他的指甲。 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柳叶一样。 高立认得他,他叫毛战。 “七月十五”这组织中,杀人最多的就是他。 他每次杀人时都已接近疯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疯狂。 若不是因为他已到滇境去杀人,上次刺杀百里长青的行动,一定也有他。 第二个慢慢地走进来,也四面看了一眼,道:“好地方,能死在这地方真不错。” 这人的脸是惨青色的,看不见肉,鼻如鹰钩,眼睛也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一样。 他手里提着柄丧门剑,剑光也像他的脸一样,闪着惨青色的光。 他看来并没有毛战凶恶,但却更阴沉——阴沉有时比凶恶更可怕。 院子里有棵榕树。 他一走进来,就在树阴下躺了下去,因为他一向最憎恶阳光。 高立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剑。 “阴魂剑”麻锋。 “七月十五”早已在吸收这个人,而且花了不少代价,他当然是值得的。 他从不轻易杀人,甚至很少出手。 可是他要杀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他杀人时从不愿有人在旁边看着,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用的法子太残酷。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第三个人高大得已有些臃肿,但脚步很轻,比猫还轻。 高立当然也认得他,这人竟是丁干。 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四面看了一眼,悠然道:“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能在这地方等死,福气真不错。” 他也坐下来,用手里弯刀修胡子。 他跟毛战本是死党,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间模仿着毛战。 若说他这人还有个朋友,就是毛战。 第四个看来很斯文,很和气,白白净净的脸,胡子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但脸上带着微笑,眼睛也是笑眯眯的。他没有说话,身上也没有兵器。他看来就像是个特地来拜访朋友的秀才。 但高立和秋凤梧看见这个人,却忽然觉得有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好像这人远比毛战、麻锋、丁干加起来还要可怕很多。 因为他们认得他,他就是“七月十五”这组织的首领,“幽冥才子”西门玉。 高立在这组织已逾三年,但却从未见过西门玉亲自出手。 据说他杀人很慢,非常慢。据说他有一次杀一个人竟杀了两天。据说两天后这人断气时,谁也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 但这些当然只不过是传说,相信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实在太斯文,太秀气,而且文质彬彬,温柔有礼。 像这么样一个斯文人,怎么会杀人呢? 现在他还笑眯眯的站在院子里等,既不着急,也没有发脾气,好像就算要他再等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但高立和秋凤梧却知道现在他们已到了非出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对望了一眼。 秋凤梧悄悄地从墙上摘下了他的剑。 高立慢慢地从墙角抄起他的枪。 双双忽然道:“外面又有人来了,是不是你请来喝喜酒的朋友?” 高立咬了咬牙,道:“他们不是朋友。” 双双道:“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高立道:“是强盗。” 双双脸色变了,仿佛立刻就要晕倒。 高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我叫大象扶你回房去歇一歇,我很快就会将强盗赶跑的。” 双双道:“真的很快?” 高立道:“真的。” 他勉强忍耐着,不让泪流下。 他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骗她。 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毛战还在修指甲,丁干还在修胡子,麻锋躺在树阴下,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在他们眼中,小武和高立已只不过是两个死人。 但西门玉却迎了上去,笑容温柔而亲切,微笑着道:“你们这两天辛苦了?” 秋凤梧居然也笑了笑,道:“还好。” 西门玉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秋凤梧道:“我们倒还睡得着,吃得饱。” 西门玉又笑了,道:“能吃能睡就是福气。上次我给你们的银子,你们花光了吗?” 秋凤梧道:“还有一点。” 西门玉笑道:“当然还有,我早就听说百里长青是个很大方的人。” 秋凤梧道:“不错,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五万两。想不到救人比杀人赚的钱还多。” 西门玉点点头,道:“这倒提醒了我,我以后只怕也要改行了。” 秋凤梧道:“现在呢。” 西门玉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还想免费杀几个人。”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本该也免费杀个人的,只可惜他的皮太厚了,我也懒得费力气。” 西门玉道:“你是说丁干?” 秋凤梧道:“我只奇怪皮这么厚的人,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西门玉道:“他的确厚颜、无耻,而且还杀了两个伙伴。你猜我要怎么样对付他?” 秋凤梧道:“猜不出。” 西门玉道:“我准备赏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他总算活着回去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我。” 他笑了笑,悠然道:“你看,我赏罚是不是一向公平得很?” 秋凤梧道:“的确公平得很。” 西门玉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陪我聊天,不过是在等机会杀我。我始终认为你是最懂得怎么样杀人的一个人,所以我实在替你惋惜。” 秋凤梧道:“你还知道什么?” 西门玉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西门玉道:“因为带着个女人走路,总是不太方便,这女人偏偏又是丢不下的。” 他忽然向高立笑了笑,道:“你说对不对?” 高立冷冷道:“对极了。” 西门玉微笑道:“久闻嫂夫人是位天仙般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 高立道:“她只见人,不见你们这种……” 他身子突然僵硬,声音立刻嘶哑。 因为他已听到了双双的脚步声。 双双已挣扎着,走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喘息。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就像是突然看见一个有三条腿的人。 毛战突然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就是高立的女人。” 丁干大笑道:“这是个女人么?这简直是个妖怪,不折不扣的妖怪。” 毛战道:“如果谁要我娶这种妖怪,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双双。 他突然像一条负伤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他宁可死,宁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让双双受到这种打击。 第四回 命运 刀法、剑法的名家,常常会认为用双刀双剑是件很愚蠢,甚至很可笑的事。 在枪法的名家眼中看来,双枪简直就不能算是一种枪。 因为武功也正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多,并不一定就是好。 一个手上长着七根指头的人,并不见得能比只有五根指头的人更精于点穴。 真正精于点穴的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已足够了。 可是用双刀双剑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 “人明明有两只手,为什么只用一件武器?” 无论哪种道理比较正确,现在却决不会有人认为高立是可笑的。 他的双枪就像是毒龙的角,飞鹰的翼。 他从西门玉面前冲了过去,他的枪已飞出,这一枪飞出,就表示血战已开始。 但秋凤梧还是没有动,因为西门玉也没有动,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高立一眼。 他眼睛一直在盯着秋凤梧的手,握剑的手。 秋凤梧已可感觉到自己的手上沁着冷汗。 西门玉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你,现在就已将这柄剑放下来。” 秋凤梧道:“哦!” 西门玉道:“因为你若放了这柄剑,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秋凤梧道:“有多少机会?” 西门玉道:“并不多,但至少总比完全没有机会好些。” 秋凤梧道:“高立已完全没有机会。” 西门玉道:“他枪法不错。在用枪的高手中,他几乎已可算是最好的一个。” 秋凤梧道:“你说得很公平。” 西门玉道:“我看过他的枪法,也看过他杀人。世上决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的武功。” 秋凤梧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注意他。” 西门玉道:“我也很了解毛战和丁干。” 秋凤梧道:“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高立?” 西门玉道:“至少已差不多。” 秋凤梧道:“我呢?” 西门玉道:“我当然也很了解你。” 秋凤梧道:“你和麻锋已足够对付我。” 西门玉微笑道:“已嫌多了。” 秋凤梧道:“你算准了才来的?” 西门玉道:“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若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我怎么会来?” 秋凤梧突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一个漂流在大海上,已经快要淹死的人,突然发现了陆地一样。 “十拿九稳的西门玉毕竟还是算错了一次。” 他没有将金开甲算进去。 他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昔年威镇天下的大雷神也在这里。 “无论是多与少的错误,都可能会是致命的错误。” 他这次犯的错误可真是大得要命。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确算得很准,你们四个人的确已足够对付我们两个。” 现在他虽然没有看见金开甲,但他却知道金开甲一定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的。 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双枪飞舞,闪动的银光,映在他脸上,他看来从未如此轻松过。 西门玉盯着他的脸,忽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你知道?” 西门玉淡淡地道:“所以我们来的人也不止四个。”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总算早已想到了。” 西门玉道:“哦!” 飞舞的刀和枪就在他的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两尺。 刀枪相击,不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凛冽的刀风,已使他的发髻散乱。 但是他脸上却连一丝肌肉都没有颤动。 秋凤梧也不能不佩服,他也从未见到过如此镇静的人。 他也笑了笑,道:“还有别的人呢?是不是在后面准备放火?” 西门玉道:“是。” 秋凤梧道:“先放火隔断我的退路,再绕到前面来和你前后夹击。” 西门玉道:“你好像也很了解我。” 秋凤梧道:“我学得快。” 西门玉叹道:“你本来的确可以做我的好帮手的。” 他目光忽然从秋凤梧的身上移开,移到双双身上。 双双还站在门口,站在阳光下。 她纤细瘦弱的手扶着门,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可是她没有倒下去。 她身子似已完全僵硬,脸上也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她虽然没有倒下去,但她整个人却似已完全崩溃。 你永远无法想像那是种多么令人悲痛的姿势和表情。 秋凤梧不忍回头去看她,忽又笑了笑,道:“火起了么?” 西门玉道:“还没有。” 秋凤梧道:“为什么还没有?” 西门玉道:“你在替我着急?” 秋凤梧道:“我只怕他们不会放火。” 西门玉道:“谁都会放火。” 秋凤梧道:“只有一种人不会。” 西门玉道:“死人。” 秋凤梧笑了。 就在这时,西门玉已从他身旁冲过去,冲向双双。一直躺在树阴下的麻锋,也突然掠起,惨碧色的剑光一闪,急刺秋凤梧的脖子。 但也就在这时,屋背后突然飞过来两条人影,“砰”的,跌在地上。 西门玉没有看这两个人,因为他早已算准他们已经是死人——他已看出自己算错了一着。 现在他的目标是双双。 他也看得出高立对双双的感情。 只要能将双双挟持,这一战纵不能胜,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双双没有动,没有闪避。 但她身后却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天神般的巨人。 金开甲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戒备。 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要击倒他决不是件容易事。 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双死灰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西门玉。他并没有出手拦阻,但西门玉的身法却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撞到一面看不见的石墙上。 这既无表情,也没有戒备的独臂人,身上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杀气。 西门玉眼角的肌肉似已抽紧,盯着他,一字字道:“足下尊姓?” 金开甲道:“金!” 西门玉道:“金?黄金的金?” 他忽然发现这独臂人手里的铁斧,他整个人似也已僵硬。 “大雷神!” 金开甲道:“你想不到?” 西门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算错了,我本不该来的。” 金开甲道:“你已来了。” 西门玉道:“现在我还能不能走?” 金开甲道:“不能。” 西门玉道:“我可以留一只手。” 金开甲道:“一只手不够。” 西门玉道:“你还要什么?” 金开甲道:“要你的命。” 西门玉道:“没有交易?” 金开甲道:“没有。” 西门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好。” 他突然出手,他的目标还是双双。 因为他知道金开甲一定要保护双双的。 保护别人,总比保护自己困难,也许双双才是金开甲惟一的弱点,惟一的空门。 金开甲没有保护双双。 他知道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他的手一挥,铁斧劈下。 这一斧简单、单纯,没有变化,没有后着——这一斧已用不着任何变化后着。 铁斧直劈,本是武功中最简单的一种招式。 但这一招却是经过了千百次变化之后,再变回来的。 这一斧已返璞归真,已接近完全。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斧那种奇异微妙的威力,也没有人能了解。 甚至连西门玉自己都不能。 他看见铁斧劈下时,已可感觉到冰冷锐利的斧头砍在自己身上。 他听见铁斧风声时,同时也已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死,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件虚幻的事?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他还没有认真想到死这件事的时候,突然间,死亡已将他的生命攫取。 然后就是一阵永无止境的黑暗。 双双还是没有动,但泪珠已慢慢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突然间,又是一阵惨呼。 秋凤梧正觉麻锋是个很可怕的对手时,麻锋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挥剑太高,下腹露出了空门。 秋凤梧连想都没有去想,剑锋已刺穿了他的肚子。 麻锋的人在剑上一跳,就像是钓钩上的鱼。 他身子跌下时,鲜血才流出,恰巧就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死得也很快。 毛战似已完全疯狂。 因为他已嗅到了血腥气,他疯狂得就像是一只嗅到血腥的饥饿野兽。 这种疯狂本已接近死亡。 他已看不见别的人,只看见高立手里飞舞着的枪。 丁干已在一步步向后退,突然转身,又怔住。 秋凤梧正等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又想走?” 丁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说过,我还想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也说过,为了活下去,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道:“我说过。” 秋凤梧道:“现在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丁干目中又露出盼望之色,立刻问道:“什么事?” 秋凤梧道:“毛战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丁干道:“我没有朋友。” 秋凤梧道:“好,你杀了他,我就不杀你。” 丁干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手已扬起。 三柄弯刀闪电般飞出,三柄弯刀全都钉入了毛战的左胸。 毛战狂吼一声,霍然回头。 他已看不见高立,看不见那飞舞的银枪。 银枪已顿住。 他盯着丁干,一步步往前走,胸膛上的鲜血不停地往下流。 丁干面上已经全无血色,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你不能怪我,我就算陪你死,也没什么好处。” 毛战咬着牙,嘴角也已有鲜血沁出。 丁干突然冷笑,道:“但你也莫要以为我怕你,现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手又扬起。 然后他脸色突然惨变,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臂都已被人握住。 毛战还是在一步步地往前走。 丁干却已无法再动,无法再退。 秋凤梧的手就像是两道铁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臂。 丁干面无人色,颤声道:“放过我,你答应过我,放我走的。” 秋凤梧淡淡道:“我决不杀你。” 丁干道:“可是他……” 秋凤梧淡淡道:“他若要杀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丁干突然放声惨呼,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 然后他连呼吸声也停顿了。 毛战已到了他面前,慢慢地拔出了一柄弯刀,慢慢地刺入了他胸膛—— 三柄弯刀全都刺入他胸膛后,他还在惨呼,惨呼着倒了下去。 毛战看着他倒了下去,突然转身,向秋凤梧深深一揖。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用自己手里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鲜血慢慢地渗入阳光普照的大地,死人的尸体似已开始干瘪。 双双终于倒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朵鲜花渐渐枯萎…… 阳光普照大地。 金开甲挥起铁斧,重重地砍了下去,仿佛想将心里的悲愤,发泄在大地里。 大地无语。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双双呢?他从未流泪,决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年轻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突然复活。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人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入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闩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决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实在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决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决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决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开甲勉强点了点头。 秋凤梧道:“你不能死,决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决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下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 高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双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决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高立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双双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高立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双双道:“我明白。” 她抬起手,轻抚着高立的脸,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伤心,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高立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双双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高立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已沉到足底。 双双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又丑又怪的小瞎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但后来我也想开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高立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秋凤梧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哽咽。 他看着双双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高立赧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 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清除自己手上的血腥。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凤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是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都洒在这块土地上。 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决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他好好地活着。”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 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凤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凤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 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凤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凤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 高立道:“一定。” 秋凤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 秋凤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 夜色已临。 秋凤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住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 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梢,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他的确很幸福,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地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怕什么?” 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来找你,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 高立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 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的。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高立道:“可是……” 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地挺起了胸,拉起了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他知道现在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了。 因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过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荒野外去;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这里是决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现在她已远比以前健康得多。 甜蜜快乐的生活,无论对什么样的病人说来,都无疑是一帖良药。 高立看着桌上的酒菜,笑得就像是个孩子:“今天晚上居然有酒。” 双双甜甜地笑着,道:“这几天你实在太累,我应该好好地犒赏犒赏你。” 高立坐下来,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只希望今年交过租后,能多剩下几担谷子,去替你换些好玩的东西来。” 双双就像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上,眨着眼道:“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高立道:“你要什么?” 双双道:“你。” 她用她纤弱的小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假装喘不过气来。 她吃吃地笑着,将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要塞进她的嘴。 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 他的手已冰冷。 筷子挟的不是排骨,是条蜈蚣,七寸长的死蜈蚣。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脸色也变了,还是勉强笑道:“没什么,只不过菜里有条蜈蚣,一定是刚从顶上掉下来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这糖醋排骨我吃不到嘴了。” 双双沉默了很久,终于也勉强笑了笑,道:“幸好厨房里还有蛋,我们煎蛋吃。” 她一站起来,高立也立刻站起来,道:“我陪你去。” 双双道:“我去,你坐在这里喝酒。” 高立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欢看你煎蛋的样子。” 双双笑道:“煎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高立道:“我偏偏就是喜欢看。” 两个人虽然还是在笑着,但心里却已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厨房里很干净。 你绝对想不到像双双这么样一个女人,也能将厨房收拾得这么干净。 爱的力量实在奇妙得很,它几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几乎可以造成任何奇迹。 双双走进来,高立也走进来;双双去拿蛋,高立也跟着去拿蛋。 他跟着她,简直已寸步不离。 双双开了炉门,高立煽了煽火;双双拿起锅摆上去,高立掀起了锅盖。 突然,锅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 锅并不是空的,锅里有两个纸人。 用白纸剪成的人,没有头的人。 头已被撕断,脖子上已被鲜血染红。 炉火很旺,纸人被烤热,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双双的脸色苍白,似乎已将晕过去。她有种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觉到高立的恐惧。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他们已一定要想法子坚强起来。她忽然柔声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老实话了?” 高立握紧双拳,道:“是。” 双双道:“蜈蚣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这里决不会有蜈蚣。” 高立点点头,面上充满了痛苦之色。 因为他知道他们平静甜蜜的生活,现在已结束了。 要承认这件事,的确实在太痛苦。 但双双却反而很镇静,握紧了他的手,道:“我们早已知道他们迟早总会找来的,是不是?” 高立道:“是。” 双双道:“所以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早已有了准备。”她的声音更温柔,接着道:“我们总算已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何况,我们还未必会死。” 高立挺起胸,大声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双双道:“你当然不怕。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 她脸上发出了光,因为她本就一直在为他骄傲,高立忽然又有了勇气。 你若也爱过人,你才会知道这种勇气来得多么奇妙。 双双道:“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高立讷讷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两个纸人而已。” 双双道:“纸人?” 高立冷笑道:“他们想吓我们,却不知我们是永远吓不倒的。” 死蜈蚣和纸人当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只不过是种威胁,是种警告。 他们显然并不想要他死得太快。 双双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锅,我替你煮蛋吃。煮六个蛋,你吃四个大的,我吃两个。” 高立道:“你……你还吃得下?” 双双道:“为什么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们。我们啡但要吃,而且还要吃多些。” 高立大笑道:“对,我吃四个,你吃两个。” 也只有连壳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们开始吃蛋。 双双道:“这蛋真好吃。” 高立道:“嗯,比排骨好吃多了。” 双双道:“他们若敢像个男人般堂堂正正走进来,我也可以请他们吃两个蛋的。” 高立冷笑道:“只可惜他们不敢!那种人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突然间,窗外也有人在冷笑。 高立霍然长身而立,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当然没有回应。 高立想追出去,却又慢慢地坐了下来,淡淡道:“果然又是个见不得人的。” 双双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这种人最好?” 高立道:“你说什么法子?” 双双道:“就是不理他们。” 高立大笑,道:“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他笑的声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么? 窗外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 屋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 小小的一间屋子,小小的两个人,外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已完全包围住他们。他真的能不怕? 银枪已从床下取出来。 枪上积满了灰尘,但却没有生锈。 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有些回忆也一样。 高立想到了秋凤梧。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着了他?” 他希望没有。这件事,他希望就在这里结束,就在他身上结束。他惟一放不下的,只有双双。如果他不在了,双双会怎样?他连想都不想。双双好像也没有想,似已睡着。她实在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坚强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着的时候,她看来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忍心抛下她?他怎么能死?窗外风在呼啸,夜更黑暗,他紧紧握着他的枪,他用尽所有的一切力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他泪已流下。 双双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高立道:“我……我还不想睡。” 双双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去。”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懒?” 双双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后天呢?……大后天呢?”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他们若一直不出现,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难道你能在这小屋里陪我一辈子?” 高立道:“为什么不能?” 双双道:“就算你能,这样子我们又能维持到几时?” 高立道:“维持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等着他们来找我,总比我去找他们好。” 双双道:“但他们几时才来找你呢?” 高立肯定道:“他们既已来了,就决不会等太久的。” 双双道:“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要将你困死在这屋子里,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高立苦笑道:“可是他们不必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黯然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说老实话的时候?” 双双道:“是。” 高立接着道:“那么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无论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双双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立赧然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双双道:“你怕他们?” 高立道:“我不能不怕。”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们有多么的可怕。这次他们既然又找来了,就一定已经有十分的把握。” 双双沉默着。 她仿佛忽然变得很冷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若真的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呢?” 高立道:“因为他们故意要让我痛苦。” 双双道:“但他们下手捉住你之后,岂非还是一样可以令你痛苦?” 高立怔住。 然后他眼睛渐渐发亮,突然跳起来,道:“我想通了。” 双双道:“你想通了什么?” 高立道:“青龙会的人并没有来。” 双双道:“来的是什么人?” 高立道:“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要这样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逼得我发疯,然后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 双双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高立道:“麻锋,一定是麻锋。” 麻锋很少杀人,但他若要杀人,就从不失手;他杀人很慢,慢得可怕。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高立的脸因兴奋而发红,道:“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来的,我知道。”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他要来报复。” 双双道:“报复?” 高立道:“有些人自己可以做一万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别人却不能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否则他就一定要亲手来报复。” 他咬着牙,一字字道:“但他却忘了,我也正要找他。”他当然永远忘不了是谁杀了金开甲。 双双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带青龙会的人来?” 高立道:“他决不会。”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报复是种享受,杀人也是,决绝不会要别人来分享的。” 双双紧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高立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是,但我并不怕他。” 他声音突然停顿,外面竟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们心上。 高立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么有把握。 这两年来,他拿的是锄头,不是枪。敲门声还在继续着,轻轻的,慢慢的,一声又一声…… 双双的手好冷。 他忽然发现她也并不如他自己想像中胆子那么大。 双双终于忍不住说道:“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 高立道:“我听见了。” 双双道:“你不去开门?” 高立冷笑道:“他若要进来,用不着我去开门,他也一样能进来。”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种借口。 他的确是在畏惧。 因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 怕死并不是件可耻的事,决不是。 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有双双这么样一个爱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顾,你也会怕死的。 双双的心仿佛在被针刺着。 她当然了解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空洞灰黯的眼睛里,忽然泉水般涌出了一连串晶莹的泪珠。 高立道:“你……你在哭?” 双双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为你而骄傲的。” 高立道:“我知道。” 双双道:“但现在……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高立垂下头。 他当然也了解双双的心情。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在面对困难和危险的时候畏惧逃避。 双双赧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却不愿你为了我这样做,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因为你本不是懦夫。” 高立道:“可是你……” 双双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无论我怎么样,只要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你还是一定要去做的,否则我也许会比你更痛苦。” 高立看着她。只有真正的女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为她而骄傲。他俯下身,轻吻她面颊上的泪珠,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伏在枕上,数着他的脚步声。每天早上,她都要数他的脚步声,从床边只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门。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这一去他是不是还能回来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就算她明知他这一去永不复返,也同样不会拦阻他,因为这件事是他非解决不可的,他已不能逃避。 第五回 故人情重 夜色凄迷。 冷雾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升起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雾里。 一个阴沉沉的人,一张阴沉沉的脸,眼睛却锐利得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 高立一开门,就看见了他。 他几乎和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高立从未想到他居然会真的站在门外等着,就好像是一个专诚来拜访的朋友,等着主人来开门一样。 可是他眼睛看着高立,却像是兀鹰在看着一具死尸。 他嘴角带着种残暴而冷酷的笑意,忽然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高立道:“你已来了。” 麻锋道:“不错,我来了。我迟早总要来的。无论谁在我肚子上刺了一剑后,都休想还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高立冷笑道:“你还能活到现在,总算已不容易。” 麻锋道:“的确不易。你永远想不到我这条命是花了多少代价才换回来的,所以我现在更不能死,也决不会死。” 他的瞳孔在收缩,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忽又问道:“小武呢?” 高立道:“你想找他?” 麻锋道:“很想。” 高立嘴角似也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淡淡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找不到他了。” 麻锋道:“为什么?” 高立道:“你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麻锋动容道:“难道他已死了?” 高立冷笑道:“他若不死,现在怎么还会放过你?” 麻锋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又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剑。 高立道:“他虽然死了,但我却没有死。” 麻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错,你没有死。幸好你还没有死!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们活得长些。” 他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恶毒的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高立发觉自己的掌心在流汗,所以立刻大声道:“你本该求我快死的,因为我若不死,你就得死。现在你已非死不可。” 麻锋冷笑。 高立也冷笑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做错一件事,就已非死不可,你却已做错了三件事。” 麻锋淡淡道:“我在听着。” 高立道:“第一,你不该一个人来的;第二,你本该用双双要挟我,现在却已错过机会;第三,你更不该这样子来敲我的门。” 麻锋点点头,道:“有道理。” 高立道:“你本来也许有机会暗算我的……” 麻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根本不必暗算你,也不必用你那宝贝老婆要挟你,因为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高立大笑。 麻锋道:“这两年来,我每天都苦练六个时辰,你呢?” 高立的笑突然停顿。 麻锋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高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麻锋的态度越镇定,他越不舒服。 麻锋逼人的目光已离开了他,正在仰视着凄迷黑暗的夜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你还有七天可活。” 他声音中带着奇异而可怕的自信,就像是法官在对犯人下判决。 高立又笑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笑出声来。 麻锋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悠然道:“再过七天,就是月圆了。我杀人通常都喜欢等到月圆的时候。” 高立冷笑道:“你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麻锋淡淡道:“也许。但我想你也不必急着要死,你一定还有很多后事要料理,你老婆一定也不愿意你现在就死。”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子就刺入高立胃里。 他只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麻锋道:“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七天,这地方至少还很干净。” 高立道:“你说什么?” 麻锋道:“我说的是无论如何能再活七天总是好的。” 高立看着他。 其实他根本没有笑,但脸上却总像是带着种阴险、恶毒,却又充满自信的笑意。 正是这种奇异的自信,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危险可怕。 麻锋缓缓道:“七天,整整七天七夜,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你若安排得很好,那么就算你死了,你老婆还是可以活下去。” 高立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枪。 枪上的灰尘已拭净,但却连那闪动的光芒看来都是虚弱的。 他抬起头,冷汗立刻沿着面颊留下。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等七天,我为什么不能?” 麻锋笑了。 这次他真的笑了,微笑着道:“很好。我明天早上再来,早上我喜欢吃面。” 他不让高立再说话,忽然转身,一眨眼就消失在冷雾里。 高立也没有再看他,刚转过身,已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 他不停地呕吐,连胆汁都似已吐出。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一双冰凉但却温柔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脸也是湿的,却不知是泪,还是冷汗。 又过了很久,双双才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高立摇摇头。 他没有错。七天的确已不算短,已长得足够发生很多事。他必须忍耐。他本有很多优越的条件可以击败别人,但现在却已只剩下忍耐。 双双也没有再问。 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她就可以接受。 她轻轻道:“现在你一定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们吃面。” 第二天早上。 面已凉了。 高立凝视着桌上的面,脸上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然后他就看到麻锋施施然走进来。 双双道:“是麻大爷?” 麻锋道:“是我。” 双双道:“面凉了,要不要去热热?” 麻锋道:“不必。” 双双道:“面若不够咸,这里还有佐料。” 她的声音温柔而亲切,就像是个殷勤的妻子,正在招待着她丈夫的朋友。 麻锋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要杀的人不是你,你实在比你的丈夫要镇定得多。” 双双笑了笑,淡淡道:“你看我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在面里下毒呢?” 麻锋刚拿起筷子,又放下。 他兀鹰般的眼睛又瞪了她很久,才沉声道:“你不会。” 双双点点头,道:“我当然不会。” 麻锋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了起来,走入厨房。 双双微笑道:“你到厨房去干什么?” 麻锋头也不回,冷冷道:“我杀人喜欢自己杀,吃面也喜欢自己煮。” 客房里传出了一阵阵鼾声,麻锋竟似已睡着。 高立睡不着。 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因为他心里很矛盾,想去做一件事,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做。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竟已全无信心。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麻锋这么样做,也许正为的要彻底摧毁他的信心。 双双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高立道:“没什么。” 双双道:“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双双道:“他要等七天,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比你更没有把握。” 高立道:“也许。” 他承认,只因他不愿辩驳。 现在麻锋一定比他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负担多么沉重。 高手相争,死的那一个人通常总是不想死的那一个。 双双道:“我知道他住到这里来,为的只不过是想折磨你,但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的确替我出了一口气。” 双双道:“现在无论我怎么样对他,他都决不会报复的,因为……” 她声音似也有些变了,喘了一口大气,才接着道:“因为你若没有我,就根本不会怕他,是不是?” 高立凝视着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肩,颤声道:“你……你在想什么?” 他问这句话,只因他自己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双双笑了笑,笑得仿佛很凄凉,垂下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高立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声音渐渐急促,接着道:“你若以为你死了后,我就可以放开手对付他,就可以杀了他,你就完全错了,而且错得可怕。” 双双道:“我……”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也不想再活下去。我发誓,只要你一死,我就立刻陪你死。” 双双咬着嘴唇,忽然扑到他怀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人,是个女人。她表面看来虽然坚强,但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心里是多么悲伤,多么恐惧。她本已打算为他死的,她希望他能将悲愤化做力量。 到现在她还没有这么样做,只因为她实在太爱他,实在不忍离开他。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高立轻抚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为了你,我也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定有法子活下去的。” 他声音说得很轻,因为这些话他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双双的哭声忽然停止,她已猜出他在想的是什么。 然后她就抬起头,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你去吧。” 高立握紧了她的手,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现在无论多么可怕的痛苦和折磨,他们已都可忍受,共同忍受。 因为他们心里已有了希望。 一个美丽的希望。 孔雀翎。 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暗器比孔雀翎更可怕,也决没有任何一种暗器能比孔雀翎更美丽。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就连金开甲都不能。 他至死也忘不了这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 在那一瞬间,他竟似已完全晕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孔雀山庄也是美丽的,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中的仙家城堡一样。 碧绿色的瓦,在秋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从黄金高墙间穿过去,整个城堡就像完全用珠宝黄金砌成的。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花是红的、白的、紫的,将这七彩缤纷的庭园,点缀得更美如梦境。 几个穿着彩衣的垂髫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里。 远处的菊花将开,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 小楼上不知是谁在吹笛,惟有这悠扬的笛声,划破了四下的静寂。 大门也是开着的,看不见防守的门丁。 高立奔上那门前的白玉长阶,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炉里燃着香,香气清雅。 窗外暮色已很深了。 高立睁开眼,目光从桌上一盆雏菊前移过去,就看见一个人正在对他微笑。 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好像是个年轻人,但嘴唇上却已留着修饰得很整齐、很光亮的小胡子,头发也和胡子同样光亮整齐,发髻上缀着一粒拇指般大的明珠。 他衣裳很随便,质料却很高贵,紫缎轻袍上,系着根白玉带。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地位,很有权威的人。 这种人和高立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只有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 高立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来。 秋凤梧。 他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气派极大的壮年绅士,就是昔日曾经跟他出生人死过的落魄少年,但他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人已走过来,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明亮的眼睛里似已有热泪盈眶。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道:“是你!我总算找到你了!” 秋凤梧的手握得更紧,道:“你总算来了,总算没有忘记我。” 高立挣扎着,想坐起来。 秋凤梧却按住了他的肩,道:“你没有病,可是你太累,还是多躺躺的好。” 高立的确太累。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他必须要在月圆之前赶回去。 看到窗外的天色,他又想跳起来,失声道:“我已睡了多久?” 秋凤梧道:“不久,现在刚过戌时。” 他看着高立额上的冷汗,不禁皱了皱眉,道:“你好像有急事?” 高立握紧双拳,黯然道:“我本不想来的,可是我……我……” 秋凤梧道:“你总该记得我说过,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先来找我。”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一个人在危急时知道自己还有个可以患难相共的朋友,那种感觉世上决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秋凤梧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是不是他们已找到你?” 高立又点了点头。 秋凤梧的脸似已突然僵硬,慢慢地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立终于坐起来,道:“来的只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谁?” 高立道:“麻锋!” 秋凤梧松了口气,道:“你已杀了他?” 高立垂下头,道:“这两年来,我拿的是锄头,我已渐渐觉得耕耘比杀人快乐得多。” 秋凤梧道:“所以你已不愿杀人?” 高立苦笑道:“地是死的,我只怕我的枪法也死了。” 秋凤梧道:“你只怕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 高立道:“我的确没有把握。” 秋凤梧道:“所以他还活着。” 高立道:“还活着。” 秋凤梧道:“现在他人呢?” 高立道:“在我家。” 秋凤梧怔住,他实在不懂,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双双呢?” 高立道:“也在。” 秋凤梧脸色变了变,道:“你将双双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来的?” 高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就因为他想不到我会这么样做,所以我才能来。” 秋凤梧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高立道:“只要我能在月圆之前回去,双双是决不会有危险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们约定了是在月圆之夕交手的。” 秋凤梧沉思着,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高立道:“明白了什么?” 秋凤梧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高立道:“是。” 秋凤梧道:“他一个人没有杀你的把握,所以才故意多等几天,因为他已看出你更没有把握,他要在这几天尽量折磨你,使你整个人崩溃。” 高立苦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要我慢慢地死。他杀人一向不喜欢太快的。” 秋凤梧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也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本是组织中最冷酷、最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似已完全没有自信。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动了真情? 干这一行的人,本就不能动情的。越冷酷的人,活得越长。 因为情感本就能令人软弱。 高立忽然又道:“但他毕竟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秋凤梧道:“哦。” 高立道:“他以为小武已死了,他想不到我还有个朋友。” 干过这一行的人,本不该有朋友,不能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 秋凤梧又沉思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做错了一件事。” 高立道:“我?……” 秋凤梧道:“你不该将双双留在那里,你本该叫双双来找我。” 高立道:“就因为有双双,所以我才有顾忌,他怎么敢对双双怎么样呢?” 秋凤梧道:“他也许不敢,但他却可以用双双来要挟你。” 高立道:“他以前有过机会的,但却并没有这样做。” 秋凤梧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那时他还没有看出你对双双的感情。” 他再次凝视高立,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回去的时候,他若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要用双双的一条命,来换你的一条命,你怎么办?” 高立忽然全身冰冷。 秋凤梧冷然道:“你就算明知你死了之后,双双也活不成,也必定不忍看着双双死在你面前的,是不是?” 高立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冷汗如雨。 他忽然发觉这两年来秋凤梧不但更加成熟老练,思虑也更周密,已隐隐有一代宗主的气度和威仪。可是他无疑也变得冷酷了些。他所得到的,岂非也正是高立失去了的?但他们两人中,究竟是谁更幸福呢? “幸与不幸,本就不是绝对的。” 你若想在这方面得到一些,就得在另一方面放弃一些。人生本就不必太认真的。 想到这里,高立忽然道:“我若不让他有机会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呢?” 秋凤梧笑了,微笑着道:“这句话才渐渐有些像是你自己说的话了。” 高立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孔雀山庄的主人。” 秋凤梧道:“家父已仙去。” 高立道:“所以我来求你一件事。” 秋凤梧道:“你说。” 高立道:“你可以拒绝我,我决不会怪你。” 秋凤梧在听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仿佛已猜出高立要说的是什么。 高立道:“我要借你的孔雀翎。” 秋凤梧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高立也没有再开口,也在看着秋凤梧的手。 这双手修饰得很干净,保养得很好。这双手已不再是昔日那双沾了泥污和血腥的手了。 这个人呢?还是不是昔日那个可以将性命交给朋友的人? 窗外夜色渐浓。 屋里还没有燃灯,秋凤梧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连指尖都没有动。 高立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过,院子里已有落叶的声音。 秋已渐深,斜月已挂上树梢。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 高立也不再说什么,慢慢地坐起来,找到了床下的鞋子。 秋凤梧没有抬头。 高立穿上鞋,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去,悄悄地推开了门。门外夜凉如水,他的心很冷,但他并不怪秋凤梧。 他知道自己的确要求得太多。他没有回头去看秋凤梧,因为,他不愿让秋凤梧觉得难受。 他悄悄走出去,走到院子,拾起一片落叶,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一只坚强而稳定的手,一只朋友的手。 他握住了这只手,回头就看见了秋凤梧。他眼睛里忽然又似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要求的确实太多。 可是对一个真心的朋友,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不能算太多的。 甬道中没有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隔绝在三尺厚的石墙外。 他们在这样的甬道里,几乎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高立已不记得曾经转过多少次弯,上下过多少次石阶,通过了多少道铁门。 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里,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扇门更巨大,竟是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秋凤梧拍了拍手,看不见人的甬道中,就忽然出现了十二个人。 其中大多是老人,须发都已白了,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五十上下。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脚步都很轻健。 无论谁一眼都可看出,这十二人中没有一人不是高手。 每个人都从身上取出一柄钥匙,开启了一道锁。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 最后的一柄钥匙在秋凤梧身上。 高立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那十二个人已又突然消失。 难道他们并不是人,而是特地从地下出来看守这禁地的幽灵鬼魂? 门开了。 秋凤梧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一拨,这道重逾千斤的铁门就奇迹般滑开了。 一股阴森的寒意,扑面而来。 门里面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了青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也是阴森森的,宛如鬼火。 石屋四周的兵器架上,有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连高立都从未见过。 秋凤梧推开了一块巨石,石壁间竟还藏着个铁柜。 孔雀翎想必就在这铁柜里。 直到这时,高立才真正明白自己要求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就算是对最好的朋友,他要求的似已是太多了。 秋凤梧已打开了铁柜,慢慢地取出了个金光闪闪的圆筒。 圆筒的外表很光滑,看来甚至很平凡,只不过是纯金铸造的。 越神秘的事,外表看来往往越平凡,也正因如此,所以它才能保持神秘。 秋凤梧用两只手捧着,送到高立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严肃得几乎已接近悲哀。 高立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孔雀翎,心里忽然也有种很沉痛的感觉。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会了解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 过了很久,高立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不必给我的。” 秋凤梧道:“我已借给你。” 高立道:“我……我一定会很快送回来。” 秋凤梧道:“我相信。” 高立终于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这件神秘的暗器。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涌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感觉。 那就像一个凡人忽然触及了某种魔咒,他本身也忽然有了种神秘的魔力。 秋凤梧道:“这上面有两道枢钮。” 高立道:“我已看见。” 秋凤梧接着道:“按下第一道钮,机簧就已发动,按下第二道钮,世上就没有人能救得了麻锋了。”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仿佛已能看见麻锋倒下去的样子。 秋凤梧沉默了很久,又缓缓地说道:“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我若去了,也许就用不着这孔雀翎。” 高立道:“我……我……” 秋凤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着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烦。” 高立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你现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已有了个儿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来,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凤梧道:“你当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应。” 秋凤梧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的态度又变得很严肃,缓缓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杀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凤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种武器,武器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杀人,而是止杀。” 高立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凤梧的意思,他忽又发现自己的意思与秋凤梧已有距离。 但是他不愿承认。 秋凤梧道:“换句简单的话说,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握紧高立的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终于已完全了解秋凤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认为已完全了解。 他已握紧秋凤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决不用它。”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脚步已远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虑和恐惧。 现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现在麻锋的性命也无异己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人是麻锋。 每间屋子里通常都有把最舒服的椅子,这把椅子通常是属于男主人的。 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却是麻锋。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双双,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双双点点头。 她站的姿势并不舒服。 无论用什么姿势站着,都决不会有坐着舒服。 麻锋盯着她,又问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道:“他会不会回来?”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双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锋道:“你没有问他?” 双双道:“没有。” 麻锋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双双道:“就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没有问他。”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男人最厌恶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问得太多,他也许早就不要我了。” 麻锋握紧双拳,目中已现出怒意。 同样的话,他不知已问过多少次。 他在等着这女人疲倦、崩溃,等着她说实话。他没有用暴力,只因为他生怕这女人受不了——他当然也明白这女人若是死了,对他只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现在他忽然发觉,感觉疲倦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这畸形残废的女人,支持到现在的。 双双忽然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找帮手?” 麻锋冷笑,道:“他找不到帮手的。他也像我一样,我们这种人,决不会有朋友。” 双双淡淡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麻锋没有回答。 这句话本是他想问自己的。 高立就像是条早已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只有等着别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无论他去干什么,反正总要回来的。” 双双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麻锋道:“哦。” 麻锋又道:“他若不回来,你就非死不可。” 双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麻锋道:“他当然不会抛下你。” 双双道:“那倒不一定。” 麻锋道:“不一定?” 双双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能令男人倾倒的女人。” 麻锋脸色变了变道:“可是他一向对你不错。” 双双道:“他的确对我不错,所以他现在就算抛下我,我也不会怪他。”她俭上的表情仿佛很凄凉、很悲痛,慢慢地接着道:“他就算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麻锋道:“为了我?” 双双一字字道:“为了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僵硬,又过了很久,才冷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来要挟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双双道:“你要用我来要挟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接着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本是同样的人,你会不会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牺牲自己?” 麻锋的脸色又变了变,冷冷地笑道:“他不会是我。” 双双道:“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 麻锋道:“我看得出。” 双双叹道:“那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作出来要你看的。”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他故意要你认为他对我好,故意要你认为他决不会抛下我,为的就是要你对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机溜走。” 她脸上又露出一种怨恨之色,咬着牙道:“他若真的对我好,就不会放心走了。” 麻锋怔住,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双双忽又道:“但他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你就算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握住剑柄。 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而平稳。 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走路的这个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听不出也看得出。 因为高立已大步走了进来,眼睛里发着光,显得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他精神的确不错。 这两天来,他一直睡得很好——车厢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没有恐惧。 麻锋忽然觉得这把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势也很不舒服。 高立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双双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高立道:“我回来了。” 双双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经饿得发疯。” 双双又笑了,道:“我们好像还有点咸肉,我去回锅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极了,加点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只不过刚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似的,虽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现在总算已回到家,所以显得很愉快、很轻松。 麻锋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高立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本来已是条被逼入绝路的野兽,但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追捕野兽的猎人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决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的? 麻锋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人们对自己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事,总是会觉得有些恐惧的。 双双已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入厨房。 他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曾想用她来要挟高立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厨房里已传出蒜爆咸肉的香气。 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实在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 麻锋点点头。 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点点头。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体谅丈夫。” 麻锋道:“她的确不笨。” 这一点无论谁都无法否认。 高立微笑道:“一个男人能娶到她这样的妻子,实在是运气。” 麻锋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立缓缓地答道:“我是说,你刚才若用她来要挟我,就算要我割下脑袋来,说不定也会给你。” 麻锋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个黄连,满嘴发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 他沉下了脸,一字字接着道:“因为现在你只要一动,我就杀了你,我杀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圆的时候。” 他声音坚决而稳定,也正像是个法官在判决死囚。 麻锋笑了。 他的确在笑,但是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高立道:“你现在还可以笑,因为我可以让你等到月圆时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锋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杀人也不可笑。” 麻锋道:“你想用什么杀人?是用你那把破锄头?”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锄头,也一样能杀了你。” 麻锋连笑都笑不出来。 他忽又觉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厨房里又传出双双的声音:“饭冷了,吃蛋炒饭好不好?” “好。” “炒几碗?” “两碗,我们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准备,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锋的确吃不下。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想吐?” 麻锋道:“我为什么会想吐?” 高立道:“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麻锋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高立道:“你当然怕我,因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忽然接着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这句话麻锋听来实在很刺耳,因为这本是他自己说的。 高立冷冷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只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在空着肚子时杀人。” 麻锋盯着他,忽然跃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而准,准而狠。 这正是准确而致命的剑法,但却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剑法,已违背了他杀人的原则。 他杀人一向很慢的。 这一剑决不慢,剑光一闪,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着,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着没有动。 可是他的枪突然间已从桌面下刺了出来。 剑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三寸。 他没有动。 他的枪已刺入了麻锋下腹—— 麻锋在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缩,枯萎。 他看着高立,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疑惑,喘息着道:“你……你真的杀了我。” 高立道:“我说过,我要杀你。” 麻锋道:“你本来绝对杀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现在我已杀了你。” 麻锋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喉头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来也没有杀你的把握,但现在已有了。现在我随时可以再杀你一次。” 麻锋喉咙里“格格”响个不停,仿佛在问:“为什么?” 高立缓缓道:“因为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麻锋的瞳孔突然散了,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球,突然变成了空的,突然干瘪。 他没有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 高立伸开了双臂,双双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互相拥抱着,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已成过去。 经过了这么样一次考验后,他们的情感无疑会变得更深厚、更真挚。 他们已完全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世上已没有什么事再能分开他们。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事实上,这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六回 不是结局 世上有很多事你总以为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但它却偏偏发生了。 而且就发生在你身上。 等你发现这事实时,往往已太迟。 夜色渐深。 他们没有燃灯,就这样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 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比情人在黑暗中拥抱更甜蜜幸福? 他们的幸福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 只可惜开始往往就是结束。 双双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天地间似已充满了幸福和宁静。 风从窗外吹过,带着田中稻麦的香气。 收获的季节已快到了。 她轻抚着他的脸,指尖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柔情,轻轻道:“你瘦了。” 高立微笑道:“很快我就会胖起来的。” 双双嫣然道:“我喜欢你胖一点,明天我炖蹄膀给你吃。” 高立道:“明天我们要出去。” 双双道:“出去?到哪里去?” 高立道:“去找小秋。” 双双的脸上发出了光,道:“你要带着我一起去?” 高立道:“当然,我带你去看他的孩子。” 双双大喜道:“他有了孩子?” 高立柔声道:“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双双脸红了,全身都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这种感觉使她整个人都像要飞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你看见过他的妻子没有?” 高立道:“没有,我走得很急。” 双双道:“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女人,因为他也是个好男人。” 高立道:“不但是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 他叹息着,接着道:“除了他之外,无论谁都决不会将孔雀翎借给我。” 双双道:“孔雀翎究竟是什么?” 高立道:“是一种暗器——但又不完全是种暗器。” 双双道:“我不懂。” 高立道:“我也很难说明白,总之它的意义和价值都比世上任何一种暗器超出很多,无论谁有了它,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双双道:“变成另外一个人?” 高立点了点头,道:“变得更有权威,更有自信。”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若非有了它,也许就不是麻锋的敌手。” 双双道:“我还是不懂。” 高立道:“你永远都不会懂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太懂。” 双双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我能不能摸摸它?” 高立笑着:“当然能,只不过千万不能去按那两个钮,否则……” 他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整个人都似已全都被冰凝结,就好像突然一脚踏空,自万丈绝壁上跌入了冰河里。 孔雀翎竟已不见了! 双双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却忽然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惊慌恐惧过。 他从未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双双悄悄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她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能感觉到,已能想像到。 只不过她还不能完全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没有人能真的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高立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整个人都似已被埋入地下。 然后他突然发狂般冲了出去。 双双就在黑暗中等着他。 她知道他一定是到掩埋麻锋的尸身处寻找去了,她希望他能找到。 她只求不要再有什么不祥的灾祸降临到他们身上。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却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眼泪也已流下。 风吹过,风声似已变为轻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她的心沉了下去,悄悄擦干泪痕,忍不住问道:“找到了么?” 高立道:“没有。” 他的声音已因惊慌恐惧而嘶哑。 双双听着,心里就好像被针在刺着,轻轻道:“你想不出是在什么时候掉的?” 高立咬着牙,似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咽喉。 他从未对自己如此痛恨过。 双双没有安慰他,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怎么样的安慰都已无用。 她能想法子诱导他的思想,所以她就试着道:“你回来的时候,孔雀翎已不在身上?” 高立道:“嗯。” 双双道:“你没有摸过。” 高立道:“我……我想不到会掉的。” 他当然想不到。 所有的悲剧和不幸,正都是在想不到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双双又忍不住道:“你杀麻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孔雀翎?” 高立道:“一定已没有,否则它一定就掉在附近。” 双双道:“你身上并没有孔雀翎,却还是一样杀了他。” 高立的双拳握紧。 他现在才明白,纵然没有孔雀翎,他还是一样有杀麻锋的力量。 只可惜他现在才明白,已太迟了。 双双叹息了一声,道:“你最后是在什么地方看过它的?” 高立沉吟着,道:“在车上。” 在车上他还摸过它,那种光滑坚实的感觉,还使他全身都兴奋得发热。 然后他就完全放松了自己,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事。 双双道:“会不会是在车上掉的?” 高立道:“很可能。” 双双道:“那辆车呢?” 高立道:“已走了。” 双双道:“你在什么地方雇的车?” 高立道:“在路上。” 双双道:“你有没有注意那是辆什么车?” 高立道:“没有。” 双双道:“也没有看清赶车的人?” 高立垂下头,握紧双拳,指甲已刺入肉里。 那时他实在太愉快、太兴奋,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别的人、别的事。 最不幸的是,他为了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在路上还换过两次车。 双双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知道他们恐怕已永远无法找回那孔雀翎了。 一个人失去的东西越珍贵,往往就越是难找回来。 无论你失去的是孔雀翎也好,是情感也好,结果往往是同样的。 双双勉强忍着目中的泪水,轻轻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高立道:“我……我不知道。” 双双道:“你当然要去告诉他。” 高立道:“当然。” 双双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你有心犯的错,他也许会原谅你……” 高立黯然道:“他决不会……若换了我,也决不会原谅他。”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长长叹息,道:“你也许永远都不会了解孔雀翎对他们有多重要,可是我了解。” 双双道:“也许……也许我们可以想法子赔给他。” 高立道:“没有法子。” 他的声音更苦涩,忽又接着道:“也许只有一种法子。” 双双的脸忽然也因恐惧而扭曲。 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若犯了种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错误时,通常只有用一种法子来赎罪。 死! 她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嗄声道:“你决不能走这条路。” 高立黯然道:“我还能走什么别的路?” 双双道:“我们可以走……走到别的地方去,永远不要再见他。” 高立忽然推开了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他并没有太用力,但双双却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推得沉落了下去。 她忍不住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高立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叫我做这种事。” 双双道:“可是他……”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杀过人,甚至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也做过很多不该做的事,可是我从未出卖过朋友。” 他声音突又嘶哑,接道:“这也许只因为我从未有过朋友,我只有这样一个朋友。” 双双垂下头,泪珠又泉水般涌出。 高立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我不能死,为了你,为了我们,我决不能死,所以我才想尽一切法子要活下去,可是这一次……” 双双嘶声道:“这一次你难道不能……” 高立又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一次不同,因为我了解孔雀翎对他们的价值,也了解他是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冒着多么大的危险,才将孔雀翎交给我的。这世上从未有人像他这么样信任过我,所以我决不能亏负他,死也不能亏负他。” 双双咬着嘴唇,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告诉他这件事。” 高立道:“一定。” 他声音里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这种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 双双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做出任何事的。” 高立道:“只有这件事例外。” 双双道:“我明白,所以……我虽然很伤心,却又很高兴。” 她声音忽然变得非常的平静,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毕竟没有看错你,你实在是个值得我骄傲的男人。” 高立握紧着的双拳,慢慢松开,终于又俯下身,拥抱住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黯然叹息道:“这一次我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已不能再错了,现在我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我对不起你。” 双双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代表一切。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无论什么样的灾祸和不幸,都应该两个人一起承当的。 你若有了个这么样的妻子,你还能说什么? 黑暗。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黑暗得可怕。 他们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等待着黎明。 他们这一生好像永远都是活在黑暗中,但他们还是觉得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因为他们的生命中已有了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的真情。 所以他们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秋已很深了。 木叶已开始凋零,尤其是有风吹过的时候,秋意就又更深了几分。 但秋色还是美丽的。 一种凄艳而感人的美丽,浓得就像是醇酒。 你如也站在这里,你不饮就已醉了。 高立站在这里,站在树下,等着。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见秋凤梧的家人。 这打击对孔雀山庄是多么大,他已能想像到。 秋凤梧随时都可能出现,已经有人去通报。两只孔雀慢慢地在枫林中徜徉,用嘴梳理着它们美丽的羽毛。 枫叶已红了。 高立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心里一阵阵刺痛。他实在不知道当自己面对秋凤梧时,该怎样说才好。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再等下去。 草地上已有脚步声传来,他竟不敢回头去面对着他。 他感觉有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一只稳定而充满了友情的手。 一个稳定而充满了友情的声音。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他已不能不回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秋凤梧的微笑——一种温和而充满了友情的微笑。 他心里的刺痛更剧烈。 这种永恒不变的友情,忽然变得像根针,似已将他的心刺得流血。 秋凤梧微笑着道:“你看来好像很疲倦。” 高立点点头。 他不但疲倦,简直已将崩溃。 秋凤梧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赶来的。” 高立道:“我……” 他刚想说出来,就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秋凤梧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高立又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没有用孔雀翎?” 高立摇摇头。 秋凤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必用它,麻锋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高立道:“可是我……” 秋凤梧忽然发现他神情的异样,立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双双呢?” 高立道:“她……她很好。” 秋凤梧松了口气,道:“她怎么不来看看我的孩子?” 高立道:“她……她……” 他终于鼓足勇气,大声道:“她没有来,因为她知道我对不起你。” 秋凤梧皱眉道:“你对不起我?……你怎么会对不起我?” 高立道:“我已将你的孔雀翎掉了。” 他用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崩溃。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他不敢想像秋凤梧听了这句话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已不敢去面对秋凤梧的脸。 有风吹过,枯叶飘飘地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 日色渐渐淡了,秋意却更浓。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秋凤梧就像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就像是远山上树梢头的秋霜。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 落叶飘过他的头,落在他脚下。 他没有动。 落叶飘过他的眼前,打在他脸上。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 日已西斜,夕阳红得就像是血一样。 枫林也红得像是血一样。 然后暮色就像是一面网,重重地落下来,笼罩住他。 他脸上已没有光彩,眼睛也已没有光彩。 他还是没有动,没有说话。 高立看着他,只恨不得将自己撕开、割碎,一块块洒入风里,洒入泥里,洒入火里,被人烧成灰。 秋凤梧若是重重地骂他一顿,打他一顿,甚至一刀杀了他,他也许还好受些。 但秋凤梧却似已完全麻木。 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他似已完全看不见,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要多么可怕的打击,多么沉痛的悲哀,才能使一个人变成这样子? 高立忍不住要问自己:“我若是他,我会怎么样?” 他想不出。 他连想都不敢想。 秋凤梧现在是不是也在问自己,该怎样来对付自己? 现在他只等着秋凤梧的一句话。 秋凤梧叫他死,他就死;叫他立刻死,他决不会再多活片刻。 可是秋凤梧没有说话。 暮色渐深,夜色将临。 一个青衣老仆悄悄地走过来,躬身道:“庄主,晚膳已开了。” 秋凤梧没有回答,根本没有听见。 青衣老仆看着他,目中也现出忧郁之色,终于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夜色突然就像是一只黑色的巨手,攫取了整个大地。 风更冷了。 高立用力咬住牙,用力握紧了双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了赎罪,他可以忍受各种羞侮,各种痛苦,甚至可以忍受死的痛苦。 但这种可怕的沉默,却已将使他发狂。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将自己毁灭。 又有风吹过。 秋凤梧忽然抬起头,看了看风中的落叶,轻轻道:“今天有风。” 高立握紧双拳,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今天有风。” 秋凤梧道:“天天都有风。” 高立道:“是,天天都有风。” 秋凤梧道:“有风很好。” 高立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秋凤梧这才转过头,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个好朋友,我一向知道可以信任你。” 高立嗄声道:“你不该信任我的。” 秋凤梧似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慢慢地接着道:“你答应过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的。” 高立又沉默了很久,终于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答应过你。” 秋凤梧道:“现在孩子还没有睡。” 高立道:“你要我现在去看他?” 秋凤梧道:“我带你去。” 草色也已枯黄。 在春天,这里想必是绿草如茵,但现在已是浓秋,愁煞人的浓秋。 远处有灯光闪耀,亮得就像是情人的眸子。 但高立却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里也只有一片黑暗。 秋凤梧慢慢地在前面走,脚步单调而沉重。 高立在后面跟着。 他记得上次也曾这样跟在秋凤梧后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那正是他刚救了百里长青之后。 那时他虽然明知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找他报复,明知随时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但心里却还是很快乐。 因为他已救了一个人,已帮助过别人。 因为他已有了朋友。 但现在呢? 无心犯的错,有时往往比有心犯的错更可怕。 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天为什么要叫他无心中犯下这致命的、不可宽恕、不可补救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那么疏忽? 猛抬头,他已在灯火辉煌处。 灯光辉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这是家母。” 一个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她丈夫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妻子。” 一个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还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就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就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惟一最好的朋友。” 高立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又开始流血。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实在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孔雀翎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对他如此亲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着道:“风梧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高立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秋凤梧美丽的妻子正在逗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高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 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高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高立,就吃吃的笑着。 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欢高伯伯,高伯伯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 高立的心已将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并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秋凤梧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他都没有看过。” 高立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到过如此瑰丽、如此庄严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秋凤梧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两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三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秋凤梧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两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画的是数十个相貌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都带着惊惶和恐惧之色。 因为一位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美丽辉煌的光芒。 秋凤梧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竟然结下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 高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秋凤梧淡淡道:“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他又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侵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才从此传遍天下。” 灯火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的。 他们穿过一片枯林,一丛斑竹,走过一段九曲桥,才走到这里。 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天地。 高大的屋宇阴森而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高立第一眼看见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孙复之位。”“崆峒山风道人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高立是听过的,不久以前,他们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秋凤梧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 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翎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孔雀翎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孔雀翎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 秋凤梧道:“先祖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渡他们的亡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 高立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像已在这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甬道长而曲折。 这地方高立已来过一次,来拿孔雀翎。 现在秋凤梧为什么又带他到这里来呢? 他没有问。 秋凤梧无论要带他到哪里去,他都不会问。 无论多恐惧的命运,他都已准备接受。 掌声一响。 甬道又出现了那十二个幽灵般的人。 十二把钥匙,开了十二道锁。 于是他们就又走进了那神秘、阴森、黝暗的石室,就像是走进了一座坟墓。 石室中有两把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积满了灰尘和青苔。 秋凤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 秋凤梧却转过身,从石壁间取出了一小坛密封着的酒。 拍碎封泥,酒香芬冽。 秋凤梧道:“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样古老而笨拙。 秋凤梧坐下来,斟满两杯,道:“好酒不可不喝。” 高立举杯一饮而尽。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高立点点头,道:“的确已很久。” 秋凤梧轻轻叹息,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事都已变了。” 高立听着。 秋凤梧道:“但我们的交情却未变。” 高立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秋凤梧道:“我没有个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 高立握紧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凤梧道:“所以有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 高立道:“我在听着。” 秋凤梧道:“你遗失了孔雀翎,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比我还难受。” 高立垂下头,斟酒,饮尽。 芬芳香冽的美酒,忽然变成苦的。 秋凤梧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若换了我,也许就不敢再到这里来了。” 高立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我不能不来,因为你信任我。” 秋凤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很骄傲。” 高立道:“可是我……” 秋凤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样。” 高立点点头。 秋凤梧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一字字道:“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翎是真的。” 高立整个人突然抽紧,失声道:“难道那孔雀翎不是真的?” 秋凤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变得像是一条冻死在冰中的鱼。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着秋凤梧,就像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后他就软瘫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溃。 不是绝望的崩溃,是喜极的崩溃,连眼泪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也不是悲伤的眼泪。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那就像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凤梧凝视着他,目中却反而充满了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不愿你为此痛苦。” 高立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激。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真的孔雀翎呢?” 秋凤梧道:“没有真的。” 高立又一惊,失声道:“没有真的?” 秋凤梧道:“没有,根本没有。”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遗失在泰山之巅了。” 高立道:“那……那么岂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秋凤梧点点头,道:“的确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先父与金老前辈泰山决战后。” 高立道:“但江湖中却从未有人说起过这件事。” 秋凤梧道:“当然没有。”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 高立道:“可是你……” 秋凤梧道:“先父在临终之前,才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高立道:“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秋凤梧道:“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高立道:“我?……” 秋凤梧凝视着他,缓缓道:“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着道:“先父说出这秘密时,曾经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将这秘密一直保守到临死时,再告诉我的儿子。” 高立的脸色又变了,道:“但你却告诉了我。” 秋凤梧黯然长叹,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你为了这件事负疚终身。” 这是何等伟大的友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友情更珍贵? 高立垂下了头。 他宁愿秋凤梧没有告诉他这秘密,他忽然发觉现在的负担更重。 秋凤梧道:“你杀麻锋的时候,并没有用孔雀翎。” 高立道:“那时孔雀翎已不在我身上了。”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翎,一样可以杀了他。” 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凤梧点点头,道:“我很了解你的武功,也很了解你。” 高立承认。 他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是你自己却缺乏信心,所以……” 高立道:“所以你才将那个假的孔雀翎借给了我。” 秋凤梧道:“不错。” 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咛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着它。” 他表情又严肃起来,接着道:“孔雀翎并不只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 高立道:“我听你说过。” 秋凤梧道:“你虽然不必用它,但它却可以带给你信心。” 高立当然也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锋就决不是你的敌手。” 他忽然改变话题,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这道理也是一样。” 高立道:“这道理我明白。” 秋凤梧道:“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本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他表情更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庄也就会跟着毁灭。” 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全都毁灭。 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当然也得毁灭。 高立忽然明白,秋凤梧刚才为什么要带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还有那些死在孔雀翎下的亡魂灵位。 这些人的后代子孙,若知道孔雀翎已不存在,当然不会放过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来就是永远也化解不开的。 秋凤梧长叹道:“像我们这种武林世家的声名,就像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远挑下去。”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本来不想接下这副担子的。我本来认为先人创下的声名,和他们的子孙并没有关系。” 高立道:“现在呢?” 秋凤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来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副担子,既不能推诿,也不能逃避。” 高立面上带着沉思之色,缓缓道:“这担子虽重,但却也是种荣誉。” 其实那并不仅是种荣誉,也是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孔雀山庄的子孙只要活着一天,就得为这种责任和荣誉奋斗到底。”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目的。 他们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秋凤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所以我决不能让孔雀山庄的声名,毁在我手里。” 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决心。 秋凤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所以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凤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正是全人类的悲伤和痛苦。 没有风,但寒意却更重了。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冻住。 “我会让双双好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苦。 酒既已在杯中,无论多么苦,都得喝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你都得喝下去。 秋凤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 高立灰黯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一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亮的火花。 秋凤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凤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一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凤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子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走到他身旁。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目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呢?” “走了。” “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凤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 他凝注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伤。 树叶又何尝愿意被风吹落? 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个教训。 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这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