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碧玉刀》 第一回 江湖少年春衫薄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衣衫也是色彩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洲“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船家仿佛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一翻身,就没入水里。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烛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宝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的宝珠带回去。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她今年才十七。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珠,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段玉觉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锭银子在他们怀里,悄悄道:“过两天找顶帽子戴上,到三雅园去吃条宋嫂鱼,那比糖好吃。”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去,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假如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 “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原来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这件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 六、不可轻信人言。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入江湖,但却决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华华凤道:“这句话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却不对。”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段玉也在看着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决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进城里去。 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各式各样不同的人你几乎全可以看得到。就只看不到道人,连一个都没有。道士本就不会到和尚庙里来。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段玉不说话了,这种事反正就是解释不清的,不解释有时反而是最好的解释,何况,他又何必来跟这不讲理的小姑娘解释。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只有碧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段玉道:“凤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入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边看了看,道:“你在跟谁说话?”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你说是不是? 段玉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他慢慢地转过身,忽然发现柳荫深处,正有双大眼睛在瞪着他。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他已借着这足尖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这画舫是从柳阴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的兄台,就是阁下。”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人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段玉道:“吃鱼不能算犯罪。”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鲤鱼,清蒸了来下酒。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段玉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 下水去割灯心草。 一把苹儿刚系好, 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阴盖着她的脸, 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 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 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 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个把戏, 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华华凤道:“你是不是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总认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爷子少年时闯荡江湖的成名武器,据说还是段夫人未嫁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艘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段玉道:“当然。”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笑道:“这里难道还有别的人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段玉道:“嗯。”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这两人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呼呼,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小姑娘瞪着他,竟忽又嫣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亏的人,倒还有药可救,你跟我来吧。” 比花更美的人。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凤林寺是和尚寺。那个船家为什么要叫段玉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呢?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段玉道:“段玉。”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我凭什么要指点你的明路。”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这本是段飞熊段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请留步。”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想不看都不行,事实上,这小姑娘纤腰一扭,柔若柳枝,虽然稚气未脱却另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窝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色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花夜来。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鲨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讳,也不敢到庙里去打听,但过去问问这两个小沙弥,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苍后。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入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见他转过脸来,也板起了脸,冷笑道:“连凤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出来走什么江湖?” 其中有远地来的游客,也有从城里来上香的;有背着黄布袋卖香烛的老人,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花的小姑娘;有吴侬软语,甜美如莺的少妇,也有满嘴粗话的市井好汉。 寺中的香火一向很盛,尤其是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会到庙里来上几炷香的。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瑕疵。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二、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中沁人心里。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 段玉当然没有醒。 段玉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段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是不是故意扭给段玉看的?好证明她已不是个小姑娘,已是个成熟的女人?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段玉还是没有掉下去。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段玉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现了,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浅紫色的长衫,腰畔的丝绦上却多了柄装潢很考究的长剑。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木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而且我师傅常常说,道土连头发都不肯剃,根本就不能算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来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段玉道:“我没有这意思。”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阴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船家道:“你难道已经忘了你自己都做过什么事?”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决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段玉还没有掉下去。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玉道:“你嫌多?”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玉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要翻的时候,他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却不知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谁知这小姑娘却又唤道:“你回来,我们话还没有说完。”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她叫朱珠。 段玉道:“我姓段。”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他今年才十九,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船家冷冷道:“哼。” 突听“咚”的一响,船底已破了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地往下沉。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跟着向前滑出。 段玉皱眉道:“昨天我打下水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凤林寺的?” 换过三次气后,他居然已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船家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 段玉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还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段玉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材,偏偏不学好。” 段玉失声笑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这也算是指点我明路?”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小姑娘板着脸,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别,还找我说话干什么?” 船家慢慢地从水里露出头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 他的微笑纯真而坦诚,用这种笑容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他只记得昨天在画肪开始喝酒的时候,那柄刀还在桌上的。 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着,道:“你现在若赶到凤林寺去,找一位姓顾的道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段玉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也不该得罪的人。” 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大和尚?” 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飞起,“噗通”一声,竟然掉人湖水里。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了那船家的影子,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 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他的刀。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几乎连自己的人都忘了。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还没有毛病。” 直到段玉十八岁时,段老爷子才将这柄刀传给他。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父亲那板着脸教训他的样子。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了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原来她还一直将昨天那笔帐记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总是小些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让着她们一点儿,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凤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点我一条明路。”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贵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别,连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 看来这位小站娘不但气量偏狭,而且还难缠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惯别人的气的人,只要有凤林寺这个地方,还怕打听不出来?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只好转回来,苦笑道:“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船家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死了的确有点可惜。”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小姑娘却还是不肯放松,大声道:“你怎么不开腔了?自己知道理亏是不是?” 段玉只有苦笑。 段玉道:“既然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到凤林寺去?”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不带你到凤林寺去,难道带你去死。” “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万不可。” 段玉只有在心里叹气,看来他现在又不得不跟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这个比那个稍微好一点。 起了风,柳絮在空中飞舞,就像是初雪。 这小姑娘分开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着虽是男人打扮,腰肢却还是在轻轻扭动。 段玉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男人的眼睛,岂非本就是为了看这种女人而长出来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有人在后面看着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华,叫华华凤。” 华华凤,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交待。现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凤林寺就在岳王坟旁的杏花村左邻,是西湖的八大丛林之一。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段玉,玉郎。” 华华凤眼珠转动着,道:“那船家叫你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华华凤道:“你没有听错?”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风道:“可是据我所知,凤林寺中连一个道士都没有,只有和尚。”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华华凤道:“不对,凤林寺的方丈,好像是法华南寺的传人,那四个和尚使的都是少林拳。” 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男人打架,就不许女人练武?” 船家却长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的,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我也没有这意思。” 华华风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过说你的眼力很好,是个行家,这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华华凤道:“谁说我喜欢找别人吵架?我只喜欢找你。” 华华凤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像很喜欢找人的麻烦,很喜欢找人吵架。”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着她的甜笑,心里忽然也觉得甜甜的,这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喜欢找你的麻烦,跟你吵架,你本应觉得很丧气才对。奇怪的是,有时你反而偏偏会觉得很欢喜。 女人总是要说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大概也就因为这道理。 段玉在看着她的时候,华华凤也在看着段玉。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这地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别的人当然全在看着他们。 段玉本来已经很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再加上一个半男不女的华华凤。 她忽然扳起脸来大发娇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几个人简直连眼睛都已看直了。 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这一路上的人就不少,到了庙门口,更是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的。 段玉道:“哦?”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墙角后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刚从凤林寺里溜出来的。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干杯不醉的海量。 “借问两位小师傅,庙里是不是有位姓顾的道人?” “没有。” “道士从不敢上这里的门,就算来了,也要被打跑的。” “为什么?” “因为有好些道人看着这里的香火盛,总是想到这里来夺庙产,打主意。” 小姑娘冷笑道:“我问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为什么就能到别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难道她就不是女人?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 “听说有的道士还有老婆哩。” 这两个小沙弥显然刚出家不久,看他们的表情,好像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来当了和尚。 五、钱财不可泄露。 小沙弥看了他两眼,忽然一溜烟跑了。 华华风忍不住笑道:“你在诱人犯罪。” 段玉突又唤道:“等一等。” 第二回 顾道人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招,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这酒馆只不过是三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 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块,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一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的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下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走过来招呼。 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是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 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痢手往那酒招上一指,说道:“你不认得字。” 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 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 华华凤瞪起了眼,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 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挂着副对联。 “肚饥饭盅小, 宽鱼美肠酒。”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 小癞痢道:“不卖。” 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 小癞痢道:“对联是对联,鱼是鱼。” 他翻着白眼走了,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的毒死你。”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像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那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风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 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风道:“你若真的有杀身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 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借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华华风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很可能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有可能,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 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褶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轻,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已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这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惟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样笑。 华华风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 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不认得她,她为什么要看着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喜欢找麻烦的人好。” 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 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道:“两位好像是从远地来的。” 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 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华华风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样的生人。” 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 原来她也已看出华华风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道士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人,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会嫁给道士呢?” 华华凤这次终于没话可说了。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忽然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风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风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 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士已改变话题,道:“你们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摇船的?” 段玉道:“也许他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在摇船。”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太困难的。” 女道士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段玉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太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他苦笑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这人姓乔,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 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他叫你到这里来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杀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决不会像他笑得这么纯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杀过人的。”她好像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摇摇头,笑道:“我看来像强盗?” 女道士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捕你?”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红货?” 女道士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段玉道:“也没有。” 女道士皱了皱眉,道:“那末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段玉道:“麻烦倒好像有一点。” 女道士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否则乔老三就不会叫你来的。” 段玉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是什么人?” 段玉道:“是几个和尚。” 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样的和尚?” 段玉道:“几个很凶的和尚,说话好像不是这里的口音。” 女道士道:“是不是会武功的和尚?” 段玉点了点头,道:“他们使的好像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皱起了眉,道:“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结怨?”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只可惜那时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很冲动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决没有打伤他们,只不过将他们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女道士道:“他们欺负谁了?” 段玉道:“是个……是个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段玉的脸有点红了,讷讷道:“长得倒还不难看。” 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说她叫花夜来。” 女道士第三次皱起了眉,皱得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 段玉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女道士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和尚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他们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一定要请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这么简单?”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段玉笑道:“那倒没有。” 女道士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一定是运气很不错。” 段玉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 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长江以南最有名的独行女盗?”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见了乔老三?” 段玉点点头,道:“那时天刚亮。” 女道士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而且还要请我下湖洗澡。” 女道士道:“那时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叹道:“现在那条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却一点也看不出像下过水的样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没有沉下去。”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只因为我运气真的不错。” 女道士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因为你运气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请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烦也许就会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没听说过‘僧王’铁水这个人?”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这个人本是少林门下,却受不惯少林寺的戒律束缚,最近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一怒脱离了少林派,自封为僧王,少林寺竟对他无可奈何。从这一点你就可想像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段玉动容道:“看来这人不但是个怪物,而且胆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这个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时刚烈暴躁,有时却很讲理,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段玉道:“他竟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当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据说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门下的第一高手,就因为脾气太坏,所以在少林寺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为这缘故,他才会脱离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坏人,只不过非常狂傲刚愎,不讲理的时候比讲理时多得多,无论谁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过。”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到江南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经有七八个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伤在他的手下。据说他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断条腿。芜湖大豪方刚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两个月,最后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说的方刚,是不是那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前辈?” 女道土叹道:“不错。连练过金钟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况别的人呢。” 段玉沉吟着,道:“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门下?” 女道士点了点头道:“他脱离少林寺后,就广收门徒,无论谁想要投入他的门下,都得先剃光头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的门,就再也不怕人欺负,所以现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还多。”她又叹口气道:“你想想,你得罪了这么样一个人,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大?” 段玉不说话。 女道土又道:“何况这件事错的并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过花夜来大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铁水就算杀了她,也是天公地义的事,你却为了这种人去打抱不平,岂非自寻烦恼?” 段玉苦笑道:“看来我想不认错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现在铁水想必已认定了你是花夜来的同党,所以一定不会放过你。” 段五道:“我可以解释。” 女道士道:“你难道已忘了,他通常是个很不讲理的人?”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许你还有一条路可走。” 段玉道:“哪条路?” 女道士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 这扇门就在那阴暗狭窄的酒店里,上面摆着花生、豆干的柜台后。 门上挂着油腻的蓝布门帘,上面也同样有三个大字:“顾道人。” 段玉道:“道人还在高卧?” 女道士道:“他从昨天一直赌到现在,根本还没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兴倒不浅。” 女道土嫣然道:“他虽然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但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倒是总能够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解决,乔老三并没有叫你找错人。” 段玉道:“我现在可以进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乔老三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你随时都可去进去,只不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道:“这赌鬼赌起来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抬起头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边等,看人赌钱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着他,又笑道:“你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段玉还没有开口,华华凤突然冷冷道:“这句话倒说得不错,别人就算把他卖了,他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好像一直都在生气。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卖我,只怕也没有人肯买。” 华华凤冷笑道:“这句话也没有说错,又有谁肯买个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像是个呆子?” 华华风道:“你真要进去?” 段玉答道:“我本来就是为了拜访顾道人而来的。” 华华凤问道:“别人无论说什么,你全都相信?” 段玉叹了口气,道:“你若不相信别人,别人又怎么会相信你?” 华华风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华华凤冷笑道:“我既没有兴趣去看别人赌钱,也不想陪个呆子去送死,我还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头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着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着眼,道:“你不去拉住她?” 段玉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真的要走,谁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这人真的很有趣,有时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傻气,但有时却又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道:“现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运气。”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还是要劝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听。” 女道士道:“你进去之后,千万不要跟他们赌钱,否则也许真的会连人都输掉的。” 段玉当然不会去赌的,这本也正是他父亲给他的教训。 “十赌九骗,江湖郎中骗子到处都是,越以为自己赌得精明的人,输得越凶。还没有摸清别人底细之前,你千万不能去赌,千万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种见了赌就不要命的人,他怎么会去赌。 后面的一间屋子,堆满了酒缸和酒坛,一个叠着一个,堆得高高的,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弄堂。 从弄堂穿过去,又是一道门,在门外就可以听见里面掷骰子的声音。 只有掷骰子的声音,里面的人赌得居然很安静。 有四个人在赌,一个人在看。四个人都坐在酒坛子上,围着个大酒缸,酒缸上也铺着木板。 他们赌的是牌九,推庄的是个独臂道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颧骨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叠牌比别人两只手还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顾道人了。 另外的三个人,一个是瘦小枯干,满脸精悍之色的老人,一双指甲留得很长的手上,戴着个拇指般大的碧玉戒指。 他押的是天门。 上家是个面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时用手里一块雪白的丝巾捂着嘴,轻轻咳嗽。丝巾用过两次就不要,旁边看牌的那人立刻送一条全新的给他换。看来这人不但用的东西很讲究,而且还特别喜欢干净。 可是这地方却脏得很,他坐在这里赌钱,居然已赌了一天一夜。 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就算坐在路边,也一样赌得很起劲。 下家的一个人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一双手却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几乎一样长短,显然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而且练得还很不错。 这三人的衣着都非常华丽,气派看来也很不小,显见得都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但他们赌的,却只不过是几十个用硬纸板剪成的筹码。筹码上也同样的有“顾道人”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仿佛是顾道人的亲笔花押。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输赢大小,他们也不在乎的。所以四个人全都赌得聚精会神。四个人的脸色全都已发白,竟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那练过铁砂掌的大汉刚赢了四个筹码,额上已开始冒汗,一双连杀人时都不会发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颤抖起来,咬了咬牙,终于又推了四个筹码出去。满面病容的中年人沉吟着,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 现在只剩下天门还没有押了。 那精瘦的华服老人却在慢吞吞地数着筹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道:“今天我没有输赢。” 虬髯大汉立刻皱眉道:“现在谈什么输赢?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点了点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们三位还可以多玩玩,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虬髯大汉变色道:“只剩下三个人,还玩什么?芝翁难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却已挑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汉咬着牙,恨恨道:“这老狐狸,简直赌得比鬼还——精,我们就三个人押下去。” 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数着面前的筹码,轻轻咳嗽着,道:“只剩下三个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还是收了吧。” 虬髯大汉着急道:“现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输了十几文钱了。” 原来一个筹码竟只不过是一文钱。 这虬髯大汉想必是天生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气,不肯服输,否则又怎么会在乎这十几文钱。 顾道人仿佛也意犹未尽,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段玉两眼,微笑道:“这位朋友想不想来凑一脚?” 段玉刚想说“不”,那虬髯大汉已抢着道:“小玩玩,没关系的,赌过了我请你喝酒。” 他们的输赢实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来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扫人家的兴?就算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来陪三位玩一会儿,只不过我不太会赌的。” 虬髯大汉立刻喜露颜色,笑道:“还是这位朋友够意思。” 顾道人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段玉,微笑道:“听朋友说话的口音,好像是从北边来的。” 段玉道:“不错,我是中原人。” 顾道人道:“贵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顾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门如何?” 段玉道:“行。” 天门上还有那老人留下来的一叠筹码,好像有四五十个。 顾道人道:“我们这里都是赌完了才算账的,朋友你就算暂时身上不方便,也没关系。” 段玉笑道:“我身上还带着些。” 那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却不知朋友你赌多少?” 段玉将老人留下的那叠筹码点了点,道:“暂时就赌这么多,输光了再说。” 虬髯大汉笑道:“好,就要这么样赌才过瘾,我王飞今天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卢行九,朋友们都叫我卢九。” 段玉笑道:“幸会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顾道人掷出的骰子是七点,天门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三,六点。 庄家拿的却是副地帛。 段玉输了。 第二副庄家七点,天门又是六点。 段玉又输了。 第三副庄家烂污二,天门却是蹩十。 最后庄家打老虎,居然又命了副杂五对。 这一手牌,段玉已输了十六个筹码。 他当然面不改色。 这十六个筹码就算是一百六十两银子,段公子也一样输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连输四副。又是十六个筹码输了出去。 他当然还是面不改色。 卢九和王飞看着他,神色间却似已有些惊奇,还有些佩服。 王飞已扳回了一些,对这大方的少年显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手风不顺,这两把还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没关系。” 这次他竟押了八个筹码。他只想快点输光,快点散局,好跟顾道人谈正事。 输点钱他并不在乎,那“僧王”铁水他也未见得害怕。但他却实在不愿惹麻烦,更怕他父亲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烦。 这位顾道人若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让他早点赶到宝珠山庄去,就算再多输点,他还是很愉快的。 谁知从第三手牌开始,他竟转运了。第一副牌他拿了个一点,庄家竟是蹩十。 于是八个筹码就变成了十六个。 他就将十六个筹码全都押下去,这副牌他居然拿了对天牌。 他当然也很高兴,于是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个筹码,只想一下子输光。 输赢一向不动声色的顾道人,这次脸上居然也仿佛有点动容了。 卢九和王飞神色间也显得更惊讶、更佩服。 王飞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这么多呢,还是留着慢慢赌吧。”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 王飞看着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种。” 段玉微笑着,觉得很有趣,甚至觉得有点滑稽。左右不过是三十二个破筹码而已,这些人为什么看得如此重?他满心无所谓,根本不在乎。所以他又赢了,连赢了两把,三十二个筹码已变成一百二十八个。 顾道人吃两门,赔天门,额上已现出汗珠。 段玉微笑着,将一百二十八个筹码,全部押了上去。 顾道人动容道:“你真押这么多?” 段玉微笑道:“就这么多。” 顾道人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忽然把牌一推,叹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惊奇,道:“你不推了?” 顾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认输了。” 段玉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这次王飞居然也没有开口。 段玉微笑道:“现在就收了也好,我请三位喝两杯。” 他随手拈起两个筹码,塞到旁边看牌的那小伙子手里,道:“这个给你吃红。” 这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吃吃道:“这……这怎么敢当。”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账也算我的。” 这小伙子手里拿着筹码,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跳起来,转身奔了出去,奔到门外才放声大笑起来,笑个不停。 卢九叹道:“难怪赵瞎子算准了小潘今年要发财,这课算得果然神准。” 王飞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气派,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经开始有些迷糊了,已隐隐发现,这一个筹码决不止一文钱。 顾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复镇定,道:“你先算算赢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除了本钱外,他将这八九十个筹码,全都推了过去,微笑道:“这些就算今天的酒钱,我请各位喝酒。” 顾道人脸上又变了颜色,也不知是惊是喜,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不能收。” 段玉道:“为什么?” 顾道人道:“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个回来,算红钱,其余的务必请你收下,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顾道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朋友的……” 王飞也挑起大拇指赞道:“老弟,像你这样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说江南还找不出第二个。” 卢九道:“改天有空,务必要请到‘赛云庄’来聊聊。” 段玉道:“赛云庄?阁下莫非是人称‘妙手维摩’的卢赛云卢老爷子?” 卢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飞熊段老爷子的大少爷。” 王飞一拍掌,道:“对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谁有这么大的出手?” 段玉已怔住了。 赛云庄主卢九爷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双全,而且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样样皆通,样样皆精。但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最精的还是赌。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决不赌几十文钱输赢的牌九。那么一个筹码究竟是多少呢? 顾道人道:“剩下的这十个筹码,不知段公子是要兑什么呢?” 段玉道:“随便。” 顾道人道:“用赤金来兑行不行?” 段玉道:“随便。” 他微笑着,勉强控制着自己,免得露出太吃惊的样子来。 顾道人已提起他坐着的酒坛子,放到桌上,扳开了泥封,坛子里竟是满满一坛赤金锞子。 顾道人道:“这里是赤金八百五十两,兑换成银,恰巧是八万两,就请段公子收下。” 段玉又怔住。 这一个筹码,竟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他刚才随随便便的,将十来万两银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段老爷子的家教一向很严,因为希望能将他的独生子训练成一个正直有用的人,并不想他儿子做一个挥金如土的风流公子。所以段玉直到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有规定的零用钱,一开始是每个月一两银子,到十四岁时,才增加为二两,到十六岁时还是他母亲说情,才给他十两。这情形一直继续到他十八岁。这次他出门时,段老爷子虽然给了他十张一百两的崭新银票,却还是再三叮咛他,要他不可花光。这一千两银票,也正是段玉这一生中所拥有的最大财富。他花得虽然不寒酸,却很小心;至于他母亲私下给他应急的那些金叶子,他根本就不准备动用的。 他觉得一个人若要花钱,就该花自己凭劳力赚来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将上一代的金钱随意挥霍的败家子。 事实上,他根本就从未挥霍浪费过一两银子。 但刚才他随随便便就给了那年轻的小厮两千,又送给顾道人六十万。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坐下来,看着面前满满一坛金子。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么多钱。现在有这一万两银子,他已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至少他不必再拼命约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欢几天,享受一下他从未享受过的欢乐。对一个刚出家门的年轻人来说,这的确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就算对一个老头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种很大的诱惑? 顾道人凝视着他,微笑道:“腰缠十万两,骑鹤下扬州。有了这么多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地花一阵子了。” 王飞笑道:“何况这些钱本就是赢来的,花光了也无妨。” 顾道人道:“其实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闻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这里正该去享受温柔的滋味。” 段玉沉吟着,忽然道:“这一万两银子我也不能收。” 顾道人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筹码是一千两银子一个的。”他不让别人开口,很快地接着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会赌,因为我若输了,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顾道人道:“但你现在并没有输。” 段玉道:“既然输不起,赢了就不能拿。” 顾道人道:“你若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你输不起。” 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骗别人,但没有法子骗自己,所以我若拿了这些银子,晚上一定会睡不着觉。” 顾道人笑了。 他微笑着看了看王飞,又看了看卢九,道:“你们见过这么笨的年轻人没有?” 卢九摇了摇头:“没有。” 王飞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年轻人,的确已一个比一个聪明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也许并不聪明,但却还知道什么东西是该拿的,什么是不该拿的。” 王飞又看了看段玉和卢九,道:“这些银子是不是偷来的?” 卢九道:“不是。” 王飞笑道:“江湖中都知道,顾老道也许有点来历不明,但却决不是强盗小偷。” 顾道人道:“我们赌得有没有假?” 王飞道:“无论谁都知道,这里赌得最硬了,否则杭州城里到处都可以赌,我们为什么偏偏喜欢到这破地方来。” 顾道人这才回过头,瞪着段玉,道:“这银子既不是偷来的,赌得又不假,你既然赢了,为什么不能拿走?” 段玉急得脸更红,吃吃道:“我……我……” 顾道人道:“你输了也许拿不出,但你又没有输,因为你的运气好,所以你就应该赢别人的钱,就应该比别人过得舒服。” 王飞笑道:“一点也不错,运气好的人,走在路上都会踢着大元宝。” 段玉微笑道:“世上的确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运气更好的事了。” 王飞接着道:“世上有这种好运气的人也并不多。” 顾道人道:“何况你不但运气很好,而且很诚实,老天对你这种人,本就是特别照顾的,也许这些银子本就该你所有,你若不拿走,我们都要倒霉的。” 段玉道:“可是我……” 顾道人打断了他的话,沉下脸道:“你若再推诿客气,就表示你不愿交我们这些朋友了。” 段玉迟疑着,终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红着脸苦笑道:“老实说,我也并不是真不想要,只不过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多银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花才好。” 顾道人笑了,道:“这点你倒不必着急,我保证你以后一定能学会的。” 王飞也笑了道:“一个男人可以不随便花钱,但却决不能不懂得花钱。” 顾道人笑道:“不懂得花钱的男人,一定是个没用的男人。” 王飞道:“因为你一定要先懂得花,才会懂得怎么去赚。” 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证以后一定会用心去学的。” 王飞道:“我也可以保证,学起这种事来,不但比学别的事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段玉道:“我相信。” 卢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忽然问道:“你本不是来赌钱的?” 段玉道:“不是。” 卢九道:“那么,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段玉怔了怔,道:“前辈怎么知道?” 卢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烦,谁会来找这邋遢道人?” 王飞抢着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无论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说出来。” 顾道人笑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段玉道:“请教。” 顾道人接着道:“说起来这人的来头倒真不小。江南有个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雳堂,你总该知道。” 段玉道:“久闻大名了。” 顾道人道:“他就是霹雳堂现任的堂主,江湖人称霹雳火。” 王飞拍着胸,道:“所以,你的麻烦若连我们三个人都没法替你解决,江南只怕就没有人能替你解决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王飞道:“得罪了谁?” 段玉道:“听说他叫做‘僧王’铁水。” 王飞皱眉道:“你怎么得罪他的?” 段玉的脸红了红,道:“也是为了一个人。” 王飞道:“为了谁?” 段玉道:“听说她叫做花夜来。” 王飞道:“是不是那女贼花夜来?”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飞立刻沉下了脸,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你的什么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王飞道:“但你却不惜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铁水。” 段玉叹道:“我根本也不知道那四个和尚是他的徒弟。” 王飞道:“四个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为了什么,铁水要他门下的四个和尚去找花夜来,当时我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花夜来是女贼,只觉得这四个和尚凶得很。” 王飞道:“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的确太鲁莽了些,但那四个和尚也实在太凶。” 顾道人叹了口气,道:“铁水本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当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去管花夜来的闲事?” 卢九一直很注意地听着,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铁水是为了什么去找花夜来的?” 段玉摇了摇头。 卢九换了条新丝巾,轻轻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他是为了我。” 段玉又怔住。 卢九道:“我有个儿子,叫卢子云。” 段玉道:“我听说过。” 卢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么会听说过他?” 段玉讷讷的道:“因为家父告诉过我,说我一定会在宝珠山庄里遇见他,还叫我在他面前问候你老人家。” 他并没有说谎,却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其实段老爷子是叫他特别提防卢小云,因为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少年人中,只有两三个是他的劲敌,卢小云就是其中之一。 卢九却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就是要他到宝珠山庄去拜寿的。你想必也是为了这缘故,才到江南来?” 段玉道:“是。” 卢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后,却突然间失踪了。” 段玉诧道:“失踪了?前辈怎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卢九道:“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来的,因为我要来会铁水。可是四天之前,这孩子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来那女贼在一起。” 段玉道:“铁水叫人去找花夜来,为的就是要追问令郎的下落?” 卢九道:“不错。” 段玉说不出话来。 卢九忽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顾道人?” 段玉道:“不是为了赌钱?” 卢九道:“除了赌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么原因?” 卢九道:“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卢九道:“昨天我听说有个不明来历的少年人,帮着花夜来,将铁水的四个和尚全都打下了水,然后这少年就跟花夜来一起走了,下落不明。” 顾道人道:“所以你就来找我打听这少年的行踪来历?” 卢九道:“这一带地面上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顾道人道:“但你为什么一直投有开口呢?” 卢九笑了笑,道:“无论谁都知道,要来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赌个痛快。” 顾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这赌鬼的名声,竟已传到赛云庄了。” 卢九凝视着段玉,轻轻地咳嗽着,道:“你刚才若没有跟我们赌钱,现在我只怕早已对你出手了,就因为赌钱时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个很诚实的年轻人,所以我才相信你决不会说谎。”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赌钱也有好处的。”他沉吟着,忽然又问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踪了的?”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这四天来,前辈一直没有找到花夜来?” 卢九冷冷道:“她行踪本就一向很飘忽,否则又怎能活到现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却忽然出现了。” 卢九道:“就连我都从未想到,这女贼居然也敢去游湖。” 段玉叹道:“昨天我刚来,她就出现了,这倒实在巧得很。” 顾道人也叹了口气,道:“天下凑巧的事本就很多。” 王飞道:“也许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段玉道:“直到现在为止,卢公子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卢九默然道:“完全没有。” 段玉道:“所以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 卢九沉吟着,道:“但我却可替你去向铁水解释,因为我信任你,铁水却信任我。”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人在世上假如还有一个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只不过,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总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飞立刻道:“不错,你至少应该替卢九爷找出花夜来这女贼来。”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确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飞道:“在什么地方?” 段玉道:“在湖边一栋小房子里。” 王飞道:“现在你还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试试看。” 王飞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头,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卢大哥身上带着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卢九动容道:“这是哪里来的?” 段玉道:“在一个花盆里。” 卢九皱眉道:“在花盆里?” 段玉红着脸,吞吞吐吐的,终于还是将昨夜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卢九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听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不但敢说实话,而且勇于认错。我在你这种年纪时,就未必敢将这种事说出来。”他叹息着,又道:“现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会再叫他到宝珠山庄去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他实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爷,也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 这一带虽较荒僻,却更幽静。湖滨零星的建筑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绿瓦红墙,带着小小的庭园,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图画一样。 走过柳阴时,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乔三爷的。” 王飞道:“你见过乔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点,我又怎么会找到顾道人那里去?” 顾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对你不错,这人脾气一向很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这点我倒也同意,本来他几乎要把我淹死的。” 顾道人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他知道铁水大师的脾气,先让你吃些苦头后,铁水大师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样下过水,火气也许就会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顾道人微笑道:“这一带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很少。” 王飞也笑道:“难道你从未听说过,西湖也有两条龙,一条是这老道,一条就是乔三。” 顾道人大笑道:“龙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是两条地头蛇而已。”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道:“你从那房子出来后,就遇见了乔三?” 段玉道:“我还是走了一段路。” 卢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着,道:“不太久。我出来的时候,天已亮了,走到这里,太阳还没有升起。” 卢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时……那时我正想着心事。” 卢九道:“这样说来,那屋子离这里一定并不太远。” 段玉道:“好像是不太远。” 卢九道:“现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用早上那种速度,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 段玉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这种老江湖做事,的确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于是他就又开始想心事了。 想什么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后来竟不知不觉忽然想起了华华凤。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仔细想起来,她出现得很巧,好像一直在跟着段玉似的。 难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她对段玉总算还不错,她甚至已经会为段玉吃醋了。 一个女人若已开始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对这男人至少并不厌恶。 想到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道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矮墙。 墙头上种着含羞草和蔷薇,沿着墙脚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红的窄门,这当然是后门。 段玉也记不清是不是从这扇门走进去的,但却记得的确是从这道墙上跳出来的,他的赤脚还仿佛碰到了蔷薇的刺。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观望着。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时他走得很匆忙,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的意思。 只不过在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人家并不多,这点他至少还很有把握。 卢九道:“就在这里?” 段玉沉吟着,道:“大概是的。” 卢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迟疑了片刻,终于举手拍门。 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能就这样闯入别人家里去。 他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垂髫少女,穿着身月白轻衫,长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这少女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是来找谁的。 她根本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就又转身走了进去。 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来的贴身丫鬟?莫非认得段玉? 但段玉却已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了,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记得今天早上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来的,那时路上还有很冷的露水。现在他就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经有八九分了。现在他只希望花夜来还留在这里,等着他将东西送回来,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花夜来一直将他当做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决不会占了别人这种便宜,就一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丛中。 月季花和红蔷薇都开得正艳。 暮春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地照在花上。这种天气,谁愿意关在屋子里?花夜来莫非正在园中赏花? 段玉走过去,怔住。 他没有看见花夜来,却看见了和尚! 花丛间绿草如茵,一个光头和尚,正大马金刀的趺坐在一个圆桌般大的蒲团上。 他颧骨高耸,狮鼻海口,顾盼之间,凛凛有威,眉目间不怒时也带三分杀气,身上只披着件黑丝宽袍,敞开衣襟,赤着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光。满园的春色都似已映在金杯上。 一个比开门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团前,为他修剪着脚上的趾甲。 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着的。在月色下看来,她的皮肤比缎子还光滑,胸膛圆润坚挺,一双手柔美如春葱。这满园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颜色。 有人来了,她只抬起头来轻轻一瞥,就又垂下头,专心为她的主人修脚,脸上既没有羞涩之意,也并没有惊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别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样。 段玉的脸已红了,也不知是该进的好,还是该退的好。 黑衫僧却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来得正巧,我刚开了坛波斯来的葡萄酒,已经用井水镇得凉凉的,过来喝一杯如何?” 除了卢九外,别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卢九居然微笑着走过去,对这种情况,竟似也见惯了。 段玉、王飞、顾道人,三个人怔在那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顾道人叹了口气,悄悄道:“你说这里就是花夜来的居处?” 段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道人道:“那么这僧王铁水却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三回 血酒 墙头上的蔷薇和含羞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阴后的红砖小屋。 窗子是开着的,竹帘半卷,依稀还可以看到高台上摆着几盆花。 段玉记得很清楚,这里的确就是昨夜花夜来带他来的地方。 但他却实在不知道花夜来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黑衫僧是哪里来的。 今天在这里的人,昨夜他连一个都没有见过。 那白衣垂髫的少女,刚才当然也不是对他笑,她认得的显然是卢九。 卢九仿佛也曾经到这地方来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好像越变越复杂了。 黑衫僧只叫人倒了一杯酒给卢九,道:“酒如何?” 卢九尝了一口,赞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麦高梁酿造,这酒却是葡萄酿的,久藏不败,甜而不腻,比起女儿红来,仿佛还胜一筹。” 卢九又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喝起来果然另有一种滋味。” 黑衫僧道:“这酒入口虽易,后劲却足,而且很补元气,你近来身子虚弱,多喝两杯,反而有些好处的。” 他居然和卢九品起酒来,而且居然还是个专家,谈得头头是道。 不只他完全没有将段玉这些人看在眼里,卢九竟似也将他们忘了。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贫道也是个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为何不见赐一杯?” 黑衫僧这才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你是谁?” 顾道人道:“贫道顾长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赌如命,好酒如渴的顾道人?” 顾道人道:“正是贫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是顾道人,就给你喝一杯。” 他挥了挥手,那轻衣垂髫的少女,就捧了杯酒过来。 顾道人一只手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失声道:“好酒。” 黑衫僧却又沉下了脸,冷冷道:“虽然是好酒,你却只配喝一杯。” 顾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一杯就已足够,多谢。” 王飞脸上颜色早巳变了,突然大声道:“这酒我难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谁?” 王飞道:“江南霹雳堂的王飞。”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谁?” 王飞冷笑道:“最多也不过是僧王铁水而已。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要喝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凭你这句话,也只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铁水,除了铁水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和尚? 那轻衣垂髫的少女,立刻也捧了杯酒过来。 王飞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来这酒也没什么了不起,简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够了!” 铁水仰面大笑道:“好,凭你这句话,还可以再喝一杯。” 王飞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你骗酒喝的本事比我还大。” 卢九忽然道:“既然如此,这位段公子就当喝三杯。” 铁水道:“他凭什么?” 卢九道:“你不知他是谁?” 铁水道:“他是谁?” 卢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侠段飞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铁水冷冷道:“这不够。” 卢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画舫上,将你四个徒弟打下水的人。” 铁水的脸色变了,质问道:“你为何要将他带来?” 卢九却答道:“我并没有带他来,是他带我来的。” 铁水皱眉道:“他带你来的?” 卢九道:“他带我来找花夜来。” 铁水怒道:“那女贼怎会在这里?” 卢九道:“她不在?” 铁水道:“当然不在。” 卢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没有来?” 铁水道:“有洒家在这里,她怎敢来?” 卢九叹了口气,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转脸看着段玉,道:“你听见了么?” 段玉苦笑道:“听见了。” 卢九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段玉还没有开口,铁水已霍然长身而起,瞪着段玉,厉声道:“你既然来了,还想走?” 卢九道:“他并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铁水道:“你为什么要叫他走?” 卢九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铁水道:“他骗你,你还将他当作朋友?” 卢九道:“也许并不是他在骗我,而是别人骗了他。” 铁水道:“你相信他?” 卢九道:“他本就是个诚实的少年,决不会说谎的。” 铁水瞪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过来喝酒。” 段玉道:“这酒我也配喝?” 铁水道:“无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能令卢九相信你,这已很不容易。” 卢九微笑道:“这已配喝三杯。” 那轻衣垂髫的少女,又开了新坛,满引一杯,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甜笑,盈盈的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风轻柔。 满园的花开得正艳。 铁水虽然骄狂跋扈,虽然贪杯好色,但看来倒也是条英雄。 千古以来的英雄,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子的? 段玉虽然一直空着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忍不住也想喝两杯了。 黄金杯中,盛满了鲜红的酒。 段玉微笑着,接过了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一双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鲜红的血! “叮”的,金杯落地。 鲜血溅出。 铁水怒声说道:“敬酒不喝,你莫非要喝罚酒?” 段玉没有开口,只是垂着头,看着鲜红的血,慢慢地流过碧绿的草地。 卢九动容道:“这不是酒,是血!” 铁水脸色变了,霍然回头,怒目瞪着那轻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无人色,捧起了那新开的酒坛,惊呼一声,酒坛也从她手里跌落。 坛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还是新鲜的,还没有凝固。 少女失声道:“刚才这里面还明明是酒,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血?” 顾道人动容道:“酒化为血,是凶兆。” 王飞道:“凶兆?这里难道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了?” 铁水沉着脸,一字字道:“不错,这里只怕已有个人非死不可。” 王飞道:“谁?” 铁水没有回答,却慢慢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 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 凶刀! 每个人的掌心都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花丛外突然有个人大步奔来,大声道:“花夜来的画舫已找着了。” 这人光头麻面,浓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铁水道:“画舫在哪里?” 这和尚道:“就在长堤那边。” 他随手往后面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发抖。 长堤外。 一艘无人的画舫,正在绿水间荡漾着。 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浓,湖上的游船很多。 但却没有一条船敢荡近这艘画舫的。 所有的船都远远就停了下来,船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艘画肪,目中都带着惊慌恐惧之色,竟仿佛将这艘画舫看成了一艘鬼船,船上竟似满载着不祥的灾祸。 突然间,一艘快艇破水而来,箭一般向这画舫驶了过去。 铁水双手叉着腰,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黑丝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距离画舫还有四丈,他已腾身而起,看来就像是绿波上突然飞起了一朵乌云,一掠四丈,已飘然落在画舫上。采声中,段玉也跟着掠了过去。 他并不是有心卖弄。 他只不过是心里着急,急着想看看这画舫上有什么事令人恐惧。 他看见了。 一跃上画肪,他立刻就看到了。 船舱中布置得很雅致,四壁都贴着雪白的壁纸,使得这舱房看来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纸上,今天却多了串梅花。 鲜血画成的梅花。 一个人就站在梅花下,头垂得很低,一张脸似已干瘪,七窍中流出的血也凝固,胸膛上竟赫然插着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钉在墙上的。 刀柄缠着红绸,风从窗外吹进来,血红的刀衣在风中飞扬。 铁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干。 没有干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地从刀尖滴落,刀锋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铁水凝视着刀锋,良久良久,突然大声赞道:“好刀。” 王飞也跟了过来,赞道:“的确是好刀。” 铁水道:“你可认得这把刀?” 王飞摇了摇头。 铁水霍然回身,瞪着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认得这把刀?” 段玉的脸色早已变了。 他早已认出了这把刀。 铁水冷冷道:“你当然应认得的。我若看得不错,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 这的确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遗失在花夜来香闺中的那柄刀。 刀锋近锷处,还刻着段家的标记。 铁水的目光比刀锋更利,瞪着他,又道:“你可认得这个人?” 段玉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的脸虽已干瘪扭曲,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轻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来后,他的身体就沿着墙壁慢慢滑了下去,仿佛也正在仰着脸,看着段玉,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实在太惨,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这人是谁了。 他并不是从这人的脸上看出来的,而是从卢九脸上看出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卢九似已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已虚脱。 他倚在墙上,仿佛也快要倒下去了。 惨死在刀下的这年轻人,莫非就是他的儿子卢小云?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 铁水瞪着他,道:“你到江南来,当然也是为了要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 段玉只好承认。 铁水道:“卢小云艺出名门,文武双全,当然是你的劲敌。” 段玉也不能不承认。 铁水道:“所以你认为只要杀了他,就没有人能跟你竞争了。” 段玉道:“我……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铁水道:“杀人用的是刀,不是眼睛。”他扬起了手中的刀,厉声道:“这柄刀是不是你的?” 段玉道:“是,但是用这柄刀杀他的人并不是我。” 铁水冷笑道:“碧玉七星刀是段家家传的宝刀,怎么会落入别人手里?” 段玉道:“那是我……” 铁水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杀他当然还没有如此容易,花夜来当然也是帮凶。” 段玉道:“但昨天晚上……” 铁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花夜来在一起的?” 段玉垂下了头。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时已落入了一个恶毒无比的圈套里,这冤枉就算用西湖满湖的水来洗,也是洗刷不清的了。 铁水目光已转向顾道人,沉声道:“酒化为血,确是凶兆。” 顾道人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的。” 铁水又道:“现在这里是不是已有个人非死不可?” 顾道人道:“是。” 铁水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三个月来,江湖中人都说铁水杀人如草,又有谁知道我的刀从不刺无辜之人。”他凝视着手里的刀,慢慢地接着道:“这是柄好刀,用这样的刀杀奸狡之徒,倒也是一大快事,看来今日我又要大开杀戒了。” 段玉居然好像还不知道他要杀的是谁,也长叹着,道:“用宝刀杀奸徒,确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铁水反而怔了怔,道:“你还不知道?” 段玉摇摇头,道:“现在虽然还不知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铁水看看他,那眼色就好像在看着个白痴。 段玉道:“前辈现在不如先将这柄刀掷还,等找到了那凶手,晚辈一定再将这柄刀送上,让前辈亲手以此刀斩下他的头颅,为卢公子复仇。” 铁水道:“你是要我将这柄刀给你?” 段玉点点头道:“正如前辈所说,此刀乃是晚辈家传之物,本当时刻带在身边的。” 铁水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要,你就拿去。” 刀光一闪,已闪电般劈向段玉的肩。 这本来就是柄好刀,使刀的更是绝顶好手,这一刀挥出,但见寒芒闪动,风生刀下,连顾道人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直逼眉睫而来。 段玉失声道:“前辈,你怎么杀我?莫非杀错人了?” 刀快,他的身法更快。 只说了两句话,他已闪开了七刀。 但船舱中的地方本不大,他能够闪避的余地也不多,卢九在旁边若也出手,段玉只怕已死在刀下了。 想不到的是,卢九反而没有出手。 他还是倚着墙,痴痴的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铁水的出手一刀比一刀快,这忽然崛起,已声震江湖的枭雄人物,果然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好武功。 少林虽不以刀法见长,但这柄刀在他手中使出来,威力决不在天下任何一位刀法名家之下。 现在他刀法已变,施展的正是刀法中最泼辣、最霸道的“乱披风”。 刹那间刀光就已将整个船舱笼罩,段玉几乎已退无可退了。 连顾道人和王飞都已被逼出舱外。 段玉并不是不想退出去,怎奈无论往哪边退,刀光都已将他去路封死。 他的轻功虽高,在这种地方,又怎能完全旋展得开。 王飞在舱外看着,忍不住叹道:“我还是不相信这么样一个诚实的少年,会是杀人的凶手。” 顾道人沉吟着,道:“也许他以前都是在装傻,你难道看不出他很会装傻。” 王飞冷冷道:“我只看出铁水是个残忍好杀的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他要杀段玉,好像并不是为了替卢九报仇,而是为了他自己喜欢杀人。” 顾道人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他杀的不是无辜……” 王飞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知他杀的不是无辜?” 顾道人道:“事实俱在。” 王飞道:“什么事实?那柄刀?” 顾道人道:“嗯。” 王飞道:“你杀了人后,会不会将自己的刀留下?” 顾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许他走得匆忙,来不及拔出来了。” 王飞沉吟着,道:“你说他该杀?” 顾道人道:“你说不该?” 王飞接着道:“无论如何,等问清了再杀也不迟。” 顾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飞沉默着,一只手却已伸人腰际的革囊,革囊中装的正是江南霹雳堂名震天下的火器。顾道人却位住他的手,沉声道:“这件事关系太大,你我既非当事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飞还没有开口,突然间,“砰”的一声大震,竟然几乎将这艘船撞翻了,他们几人也被震得跌倒。 刀光一起,本就聚在四周看热闹的游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间,一艘大船从中冲了出来,船上一个紫衫少年,手点长篙。 他看来虽文弱,但两臂的力气却不小,长篙只点了几点,这艘船已箭一般冲了过去,“砰”的,正撞在画舫的左舷上。 段玉闪避的圈子本来已越来越小,手里刚提起张跛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闪,跛子已只剩下一条脚。 铁水跟着又劈出三刀,谁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盘再稳,刀锋也已被震偏。 段玉也被震得飞了起来,飞出了刀光,飞出了窗子,“噗通”一声,跌入湖心。 只见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摇动,铁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过来的这艘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对他嫣然一笑,突然扬手,洒出一片寒芒。 铁水挥刀,刀光如墙,震散了寒芒。 但这时紫衫少年却已掠起,“鱼鹰入水”,也钻入了湖心。 湖上涟漪未消,他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见了。 铁水转身冲出,一把揪住顾道人的衣襟,怒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 顾道人道:“想必是跟着段玉来的。” 铁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顾道人道:“迟早总会知道。” 铁水跺了跺脚,恨恨道:“等你知道时,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里了。” 顾道人淡淡道:“大师若是怕他跑了,就请放心……” 铁水怒道:“我放什么心?” 顾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陆上虽然生龙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难再上得来了。” 他微笑着转过头,忽然发现王飞正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他。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谁呢?无论谁都想得到,当然一定是华华凤。 一个女人若总是喜欢找你的麻烦,吃你的醋,跟你斗嘴,这种女人当然不会太笨。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烦之时,来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华华凤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个旱鸭子了。 她在水里,却像是一条鱼,一条眼睛很大的人鱼。 但是她却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这里沉下来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像秤锤般沉入了湖底? 华华凤刚想出水去换口气,再潜入湖底去找,忽然发觉有样东西滑入了她领子。她反手去抓,这样东西却又从她手心里滑了出去,竟是一条小鱼。 她转过身,就又看到了一条大鱼。 这条大鱼居然在向她招手。 鱼没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但现在他看起来,竟比鱼还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远。 华华凤咬了咬牙,拼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长在江南水乡,从小就喜欢玩水,居然会追不上个旱鸭子,她真是不服气。 一艘艘船的底,在水中看来,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仿佛在屋脊上飞,但那种感觉,却和施展轻功时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换气,她毕竟不是鱼。 段玉也不是鱼,游着游着,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两根芦苇,一根含在嘴里,将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气,剩下的一根就抛给了华华凤。 华华凤用这根芦苇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知道一个人能活在世上自由地呼吸,已是件非常幸运、非常愉快的事,已经应该很知足才对。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就要等到你透不过气来时,你才会懂的。 西子湖上,风物如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风物,非但跟别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还要难看些,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虽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他们倒霉,但这种经验毕竟是难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游过西湖,又有几人在湖下面逛过呢? 他们潜一段水,换一次气,上面的船底渐渐少了,显然已到了比较偏僻之处。 段玉这才翻了个身,冒出水面。 华华凤立刻也跟着钻了上去,用一双大眼睛瞪着段玉。 段玉正在微笑着,长长地吸着气,看来仿佛愉快得很。 华华凤咬着嘴唇,忍不住问道:“你还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还活着,就能笑得出;只要还能笑得出,就应该多笑笑。” 华华凤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还没有淹死。” 段玉看着她,忽然不开口了。 华华凤道:“你明明应该是条旱鸭子,为什么忽然会游水了呢?” 听她的口气,好像段玉至少应该被淹得半死,让她来救命似的。 段玉竟敢不给她个机会来大显身手,所以她当然很生气。 段玉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华华凤大声道:“你死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长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过忽然觉得你应该一直呆在水下面的。” 华华凤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你在水下面可爱得多了。” 他知道华华凤不懂,所以又解释道:“你在水下面眼睛还是很大,却没法子张嘴。” 也许这就是公鱼惟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鱼就算张嘴,也只不过是为了呼吸,而不是为了说话。 所以段玉又潜下了水。 他知道华华凤决不会饶他的,在水下面总比较安全些。 现在无论华华凤在说什么,他都已听不见了。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鱼,迟早总要上去的。 华华凤就咬着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看见他上来。 “这小子难道忽然抽了筋,上不来了?” 华华凤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钻下水去,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将一大团带着烂泥的水草从湖底拖上来。 现在若是在水面上,华华凤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疯子,白痴”,这一类的话一定早就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幸好这里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着。 她忽然发觉他拖着的并不是一团水草,而是一只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烂泥,现在已被冲干净了。 箱子居然还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还包着黄铜,黄铜居然还很亮,显见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种箱子决不会是装破衣服烂棉被的。 像这么样一只箱子,怎么会沉到湖底来的呢?怎么会没有人来打捞? 华华凤立刻也帮着段玉去拖了。 她本来就是个很好奇的人,遇着这种事,她当然也不肯错过。 这箱子里装着些什么?是不是也藏着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让她打开箱子来看看,她不跟这人拼命才是怪事。 这里离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已将这箱子拖上岸去。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道:“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确不轻。” 华华凤道:“所以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段玉笑着说道:“我没有千里眼,也不是诸葛亮。” 华华凤眨着眼,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么,这箱子也不会跑的。” 华华凤却已着急道:“你还等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该等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换件衣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华华凤的脸已红了。 她终于也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一个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过是件很单薄的衣裳,这件衣裳又是湿的,那么她这时候的样子,实在不适于被男人看见。 现在段玉却偏偏正在看着她,看的却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该看的地方。 她第一个想法,是赶快再跳下水去,第二个想法,是挖出段玉这双贼眼来。 但这当然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好像已被看得有点发软了,最多也不过只能躲到箱子后面去,红着脸,轻轻地骂:“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是不看好地方!” 这里是个好地方。 连段玉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偏僻之处,居然有这么样一个好地方。 这里也是栋很精致的小屋子,几乎就跟花夜来带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致。 这地方却是华华凤带他来的,女人好像总是比男人有办法。 现在华华凤正在里面换衣裳。 华华凤还没有开始换衣裳。 湿衣裳虽已脱了下来,她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痴痴地发着呆。 面前有个很大的穿衣铜镜,她就站在这镜子前,看着自己。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细,双腿笔直修长,皮肤比缎子还光滑。 就连她自己,都很难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瑕疵缺陷;就连她自己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仿佛有点心动。 段玉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正想什么呢? 华华凤的手,轻轻的,慢慢的,从她圆润的腰肢上滑了下去…… 窗子关着,窗帘低垂。 她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的手再动。 她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岂非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纪? 华华凤终于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她换上的是件苹果绿的连衣长裙,剪裁得比合身还紧一点,恰巧能将一个十七岁成熟少女的身材衬托得更美。 这正是当时少女们最时新的式样。 她的皮肤本已十分细嫩,现在又淡淡的抹了些胭脂,淡淡的抹了些粉。 这样子当然比刚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装时好看多了。 这样子她本是特地给段玉看的——是谁说“女为悦己者容”的?说这句话的人,他一定还不太了解女人。 事实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为了要给她喜欢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现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在看那只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镶着黄铜,锁也是用黄铜打成的。 箱子很坚固,锁也很坚固,无论谁想打开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着,喃喃道:“你以前见过这种箱子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我见过,这种箱子通常是富贵人家用来装绸缎字画、珠宝首饰的。”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所以这种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么会掉下湖底的呢?” 华华风突然冷笑道:“也许这箱子里装的只不过是个死尸,你还是少做你的财迷梦吧。”她在段玉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段玉居然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她实在已经火大了。 段玉沉吟着,却又笑道:“不错,箱子里装的也许真是个人,但却是活人,不是死人。” 华华凤冷笑道:“你又在做什么梦?” 段玉接着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他忽然停住嘴,不说了。 他若接着说下去,华华凤也许根本不听,至少装着不听的样子。 但他现在既然没有说下去,华华凤反而忍不住问道:“什么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关一口箱子的故事。” 华华凤道:“什么样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口跟这差不多的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要说就快说。” 段玉这才笑了笑,道:“据说从前有个年轻的猎人,很聪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刚从陷阱活捉到一头熊,跟他的伙伴们用绳子捆住了,准备抬回去,谁知半路上竟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口箱子。” 华华风道:“就是这样的箱子?” 段玉道:“比这箱子还要大,他当然也奇怪,这么样一口箱子,怎会掉在野草丛中呢?” 华华凤道:“所以他就想打开这一口箱子来看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箱子里是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是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华华凤冷笑着,摇着头道:“我不信,女人怎么会在箱子里?” 段玉道:“那猎人本来也很奇怪,所以等这姑娘醒了,就立刻问她。” 华华凤道:“她怎么说?” 段玉道:“原来她本是个富家干金,她的家被一批强盗洗劫,全家人都已惨死。” 华华凤道:“她是怎么逃脱虎口的?” 段玉道:“她并没有逃脱虎口。那批强盗为首的两个人,是两个和尚,这两个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里,准备带回去。” 华华凤道:“既然他们没安好心,为什么又将箱子抛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来偏僻,他们为了避人耳目,才将箱子藏在那里。两个和尚抬着口大箱子在路上走,总难免要被人怀疑的。” 华华凤道:“他们本没有想到有人会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后来呢。” 段玉道:“那个猎人听了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当然对她很同情,就将她从箱子里救了出来,却将那只刚捉来的大熊装在箱子里去。”他微笑着,又道:“我说过,那口箱子比这口箱子还要大。” 华华凤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这口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确不小,若要将一个人装进去,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华华凤道:“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段玉道:“后来那位千金小姐为了感激那年轻猎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给了他。” 华华凤冷笑道:“那也许是,不过因为她没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给他。” 段玉笑道:“也许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确嫁给了他。” 华华凤道:“那两个和尚呢?” 段玉道:“他们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那两个和尚,只不过听说城里出了件怪事。” 华华凤道:“什么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里最大的客栈,有两个穿着新衣服,还戴着新帽子的人去投宿,还带着口很大的箱子。” 华华凤道:“就是那口箱子?” 段玉没有回答,接着道:“他们要了间最大的房间,还要了很多酒菜,就关起门,再三嘱咐店里的伙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去打扰他们。” 华华凤恨恨道:“这两个贼和尚,真不是好东西。” 段玉道:“后来伙计果然就听到他们房里传出很奇怪的声音,虽然不敢去问,却忍不住想到门外去看看动静。” 华华凤道:“他看到了什么?” 段玉道:“他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一头大熊从房里冲出来,嘴角还带着血痕,等这头熊落荒而逃了之后,他才敢到那间房里去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房里当然已被打得乱七八糟,而且还有两个和尚死在里面,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惊讶恐惧之色。”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他们当然做梦也想不到箱子里的美人会变成一头大熊。” 段玉笑道:“别人当然更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将一头大熊藏在箱子里,所以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轻的猎人夫妻,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他笑着又道:“他们就一直保守着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为那和尚将抢来的赃物,也藏在那箱子里。” 华华凤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这故事的确很有趣。” 段玉笑着说道:“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是不是很羡慕那年轻人的遭遇?” 段玉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事,又有谁不羡慕?” 华华凤已板起了脸,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只希望这箱子里,最好也有个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开心。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这箱子里装的不是头吃人的大熊呢?” 段玉笑道:“恶人才会有那样的恶报。以前别人把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坏事。” 华华凤道:“你没有做过坏事?” 段玉点点头,笑道:“所以这箱子里装着的,决不会是头大熊。” 华华凤道:“也决不会是个大美人。” 段玉故意问道:“为什么?” 华华凤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这故事根本就是你编造的,因为你吃了和尚的亏,所以就说那强盗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错了,这件事并不假,段成式的笔记《酋阳杂俎》上就记载过这件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也不假。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做坏事的好。” 华华凤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人被装在箱子里……” 她这句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箱子里竟突然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真的有个人在箱子里呻吟。 箱子里竟赫然真的有个人。 而且是个活人。 华华凤睁大了眼睛,瞪着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见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惊。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这种事,也从未想到这种事会被自己遇着。 过了半晌,呻吟居然没有停止。 华华凤忽然道:“这箱子是你找来的。” 段玉只好点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应该打开它。”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当然总不能将它再抛下水去。” 华华凤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段玉皱眉道:“这锁真大,我能不能打开还不一定。” 华华凤道:“你一定能打开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两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显然想看,为什么不自己来动手?” 华华凤道:“我不行,我是个女人。” 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时,通常都很快就会想起这一点。 这一点恰巧也正是男人没法子否认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动手去开箱子了。 华华凤却已转过了身。 她非但不肯帮忙,连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里会跳出个活鬼来。 “叮”的一声,段玉终于扭断了铜锁,打开了箱子。 华华凤等了半天,还没有听见动静,忍不住问道:“箱子里真有个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是个活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是个老人还是年轻人?” 段玉道:“年轻人。” 华华风又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又忍不住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宁愿这箱子里是一头大熊,也不希望是个女人。 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动物是蛇。 也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是老鼠。 其实女人真正最厌恶的是什么?——女人。 女人真正最厌恶的动物,也许就是女人。 一个可能成为她情敌的女人,尤其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 箱子里的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清秀,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着套内衣褂,所以看起来很狼狈。 他一直在轻轻地呻吟着,眼睛却还是闭着的,并没有醒。 华华凤刚转身走过来,就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皱眉道:“原来这人也是个酒鬼。” 段玉道:“只不过他肚子里的酒,绝对没有他衣服上的多。” 这人身上一套质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处都有酒渍。 华华凤道:“他若没有醉,为什么还不醒?” 段玉沉吟着,道:“这人看来好像是中了蒙汗药、熏香一类的迷香,而且中的分量很不轻。” 华华风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迷倒之后,再装进箱子的。” 段玉道:“无论谁清醒的时候,都决不会愿意被人装进箱子的。” 华华凤看着这个人苍白又清秀的脸,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将他装进这箱子里的,是不是两个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没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华华凤却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谢谢你,这实在是个好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松了口气。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着又道:“你难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着道:“难道只准你气我,就不准我气你?” 华华凤道:“就是不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小伙子看来也蛮不错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人也跟你有一样的毛病。” 段玉道:“什么毛病?” 华华凤道:“呆病。”她抿着嘴一笑,接着又道:“一个人若是没有呆病,又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又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叹气。 现在他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装进了箱子里,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最难受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被装进这口箱子的。 华华凤眼波流转,又道:“你看他是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的?” 段玉叹息着,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华华凤接着又道:“看来一定是有人想谋财害命。” 段玉道:“哦。” 华华凤正色道:“先谋财害命,然后再毁尸灭迹。” 看来这人的确是个富家子,他身上穿的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华华凤道:“想不到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强盗!等这个人醒了后,我们要仔细问问他,这些强盗在哪里。” 她并没有等多久,这人就醒了过来。 他看见自己忽然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觉得很惊奇。 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醒来,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段玉他们的。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别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认为别人是在多事。 华华凤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轻轻地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你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这口箱子本来已沉在湖底。” 若是换了别人,听到自己刚才在一口箱子里,当然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到那口箱子里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这人还是闭着嘴,目光却已移向段玉。 华华凤道:“你看的这个人,姓段,叫段玉,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诉他是谁害你,他一定会去帮你出气。” 这人非但闭着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华华凤忍不住大笑道:“你难道是个哑巴?” 这人看来不但像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 华华凤叹了口气,看着段玉,苦笑道:“我们错了。” 段玉道:“哪点错了?” 华华凤道:“看来这人好像是自己愿意被装进箱子的,我们又何苦多事救他出来?”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刚从一口箱子里出来,我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华华凤道:“但他若什么事都不肯说,我们又怎能去替他出气呢?” 段玉道:“有种人若要找人算账时,就自己去,并不想要别人帮忙的。” 华华凤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臭脾气。” 这人忽又睁开眼睛来看了他一眼,终于说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并不是因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段玉替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就立刻站了起来。 华华凤皱眉道:“你现在就要走?” 这人点了点头,刚走了一步,脸上突然露出极剧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针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这才发现,他肩后有一点血渍。华华凤已失声道:“你受了伤。” 这人挣扎着,又站起来,又倒下,这次倒下去后,就晕了过去。 他果然受了伤。 伤在肩后,伤口只有针孔般大,但整个肩头都已乌黑青肿,显然是被人用一种很轻巧、却很歹毒的暗器,从他背后暗算了他。 华华凤皱眉道:“这暗器有毒。” 段玉叹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华华凤道:“还有没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杀人虽然不在行,救人却是专家。” 他微笑着卷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给我一壶烫热了的好酒,我保证还你个活人。” 华华凤用眼角瞅着他,目光中带着狐疑之色,喃喃道:“这人莫非是想骗我的酒喝?” 段玉并不是在骗酒喝,也没有吹牛,看来他倒真有点本事。 他先将酒含在嘴里,一口喷在这人的伤上,再从怀里拿出了那柄晶莹翠绿的碧玉刀,挖出了伤口附近的烂肉。 等到伤口中流出的血由乌黑变为鲜红,他就用热酒调了些药粉敷上去,长长吐出口气,笑道:“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两下子。” 段玉道:“何止两下子,简直有好几下子。” 华华凤道:“你真的什么病都会治?” 段玉道:“只有一种病我治不了。” 华华凤道:“什么病?” 段玉道:“饿病。”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你这里有什么药能治好我这饿病?” 华华凤笑道:“你想吃什么?” 段玉道:“你这里有什么?” 华华凤道:“这里本是栋空房子。” 段玉道:“连个人都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你自己会做饭?” 华华凤嫣然道:“也不会,可是我会买。” 这次她也没有吹牛,她果然会买。 段玉刚将病人扶到屋里去躺下,等了还没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买了一篮子回来。 她解开第一包,是虾。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这一定是太和楼的油爆虾。”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这大概是奎元馆的排骨面浇头。”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块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了。” 第五包是鱼圆。 段玉道:“这是得月楼的肋鲞蒸鱼圆儿。”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这是酥藕。” 华华凤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专家。” 段玉道:“我就算没吃过猪肉,至少还看见过猪走路。” 其实这些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听说过而已。 西湖的盐件儿和酥藕,本就是天下闻名的。 最后一包是太平坊巷子里的炸八块,再配上杏花村的陈年竹叶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梦时才能吃到这些东西。 事实上,奎元馆、清和坊、得月楼,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们在梦中常到白勺。 段玉正择肥而噬,拈了块盐件儿放进嘴里,华华凤忽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张桑皮纸,脸上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桑皮纸上画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面带笑容的年轻人。 人像下还有一行大字:“悬赏纹银五千两。” 段玉认得的人也许不太多,但这人他总是认得的。 因为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着纸上的画像,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着喃喃道:“画得不太像,这画中的人比我漂亮。” 华华凤嫣笑道:“你大概连自己都没想到,你这人还值五千两银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是谁花五千两银子来找我呢?”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铁水?” 华华凤道:“对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这人又无冤,又无仇,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华华凤道:“看来他的确是不肯放过你,这样的赏格,他至少已发出好几千件。这地方每间酒楼饭馆里,都至少贴着好几张。”她笑了笑,接着道:“现在杭州城里,还不认得阁下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两银子也不算太少。” 华华凤道:“当然不算少。为了五千两银子,有些人连祖宗牌位都肯出卖的。” 段玉道:“所以现在我已没法子想了。” 华华凤道:“现在你简直已寸步难行。就算没有这五千两银子,杀人的凶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会有人去铁水那里通风报讯。” 段玉苦笑着,喃喃道:“杀人凶手……连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么会忽然变成个杀人凶手!难道这也算是运气?”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华华凤道:“你再想想,最好从头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到这里来。” 华华凤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我就刚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来也恰巧在那天出现了。” 华华凤接道:“然后你就跟着她到了她的香闺。” 段玉道:“我出来的时候,就刚巧遇见了那好管闲事的乔老三。” 华华风道:“他就要你到凤林寺去找个姓顾的道土。” 段玉道:“我本来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刚巧又遇见了你。” 华华凤道:“我刚巧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段玉道:“凤林寺那里刚巧真有个顾道人,我不但见着了他,还认得了两个新朋友,赢了成万两的银子,正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华华凤道:“他们刚巧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来。” 段玉长叹道:“所以我就忽然变成了个杀人的凶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刚巧是我的。” 华华凤道:“你想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来也是决不会有的,但却偏偏被我遇见了。” 华华凤也叹了一口气,道:“这简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时,平空会掉下个大元宝来,掉在你的头上。” 段玉道:“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装进口箱子里,而且是口密不透风的箱子。” 华华凤道:“是谁把你装进去的呢?是花夜来?还是铁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华华凤道:“你难道从未想过,也许这只不过是你自己将自己装进去的?” 段玉道:“决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个人,这人也不知为了什么?有心要害我。我还没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挖好了个陷阱等着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着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迟早总会将这人找出来的。” 华华凤轻轻叹息着,道:“我只怕你还没有找出他来时,就已经被埋在湖底的烂泥里。”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给段玉。 段玉却连酒都已有点喝不下去了,现在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没有发现有个人已悄悄地走了过来,正在看着桌上的那张桑皮纸。 这人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却有双很锐利的眼睛。 一个人若已被装进了箱子,若没有特别好的运气,就很难再活着出来了。 你有没有被人装进过箱子? 第四回 月夜钓青龙 很少有人被装进过箱子,更少有人还能活着出来。 这人遇见段玉,真是他的运气。 现在他已坐了下来,但眼睛却还是在瞪着那桑皮纸。 华华凤脸色已有些变了,段玉却笑了笑,道:“阁下看我像是个杀人的凶手么?” 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这人道:“别人说他杀的是谁?” 段玉道:“是个我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人,姓卢,叫卢小云。” 这人道:“其实卢小云并不是他杀的。” 段玉苦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若有十个人说你杀了人,你也会忽然变成杀人凶手的。” 这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也被人装进过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道:“但现在你已出来了,是他救你出来的。” 这人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就算没法子救他出来,至少也不该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这人面上忽又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确无法救他出来,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会喝酒?” 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缓缓道:“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人,多少总能喝一点的。” 他喝的并不止一点。 事实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着一杯,简直连停都没有停过。 越喝他的脸越白,脸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很想帮我的忙,但你就算帮不上这忙,也用不着难受,因为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能把我从这口箱子里救出来。” 这人忽然抬起了头,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在沉吟着,道:“现在我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这人道:“哪条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来,只有她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的确在那栋屋子里,说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是杀死卢小云的真凶。” 这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卢小云这几天的行迹。” 这人道:“怎见得?” 段玉道:“这几天卢小云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卢家的珍珠和玉牌,才会落到她手里。” 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种法子。” 这人道:“什么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条鱼,要钓鱼,就得用鱼饵。” 这人道:“你准备用什么做鱼饵?” 段玉道:“用我自己。” 这人皱着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 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装进鱼肚子。” 这人沉默着,接连喝了三杯酒,才缓缓道:“其实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些话的。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这人抬起头,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并不是件能令人感动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这时段老爷子若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因为段玉又忘记了他的教训,又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转身从窗台上拿了个酒杯过来。 杯中没有酒,却有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就像是鱼钩,钩上还带着血丝。 段玉道:“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来作纪念。” 这人道:“纪念什么?” 段玉笑道:“纪念这一次教训,别人以后再想从你背后暗算你,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这人不停地喝着酒,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暗器?” 这人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道:“看来好像是个鱼钩。” 段玉笑道:“的确有点像。” 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钓鱼。” 段玉道:“这东西也能钓鱼?” 这人道:“不但能钓鱼,有时说不定还会钓起条大龙来。” 段玉笑了笑,觉得他已有些醉了。 这人却又道:“水里不但有鱼,也有龙的,有大龙,也有小龙,有真龙,也有假龙,有白龙红龙,还有青龙。” 段玉道:“青龙?” 这人道:“青龙是最难钓的一种。你若想钓青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他的确已醉,说的全是醉话。 现在明明已过了三月,他却偏偏要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自己的头却已抬不起来。然后他非但嘴已不稳,连手都已不稳,手里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这么样一个人,就难怪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却还在出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鱼钩,竟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有名的,所以比别的地方的包子贵一点,因为它滋味确实特别好,所以买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但等到它冷了的时候再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甚至比普通的热包子还难吃些。 段玉嘴里嚼着冷包子,忽然发现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道理。 他发现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好吃的包子,也没有绝对难吃的包子。一个包子的滋味好坏,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吃它。 本来是同样的东西,你若换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认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须在各种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是将它一块块拆散,再一点点拼起来。 这道理仿佛给了段玉很多启示,他似已想得出神,连咀嚼着的包子都忘记咽下去。 对面的一扇门上,挂着苏绣门帘,绣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图。 华华凤已走了进去,里面好像就是她的闺房。 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间屋子里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厉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绝对的。你体力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时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时却往往会糊里糊涂的就醉了。 段玉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酒。他准备喝完了这杯酒,就去钓鱼。 说不定他真会钓起条龙来,世上岂非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那绣花门帘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一只纤秀优美的手,正在招呼他进去。 女孩子的闺房,怎么可以随便招呼男人进去的呢? 段玉犹豫着,道:“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里还在猜疑着,但一双脚却已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屋子里有股甜甜的香气,挂着绣帐的床上,乱七八糟的摆着好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华华凤刚才穿在身上的。 显见她刚才试过好几套衣服之后,才决定穿上这一套。 现在却又脱了下来,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头发也用块黑巾包住,看来就像是个正准备去做案的女贼。 段玉皱了皱眉,道:“你准备去干什么?” 华华凤在他面前转了个身,道:“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却笑了,嫣然道:“女贼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够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准备跟我出去?” 华华凤道:“不出去换这套衣服干什么?” 段玉道:“但我只不过是出去钓鱼啊。” 华华凤道:“那么我们就去钓鱼。” 段玉道:“你不能去。”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叹道:“钓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钓走,你不怕被鱼吞下肚子?” 华华风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鱼,偶然被鱼吃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段玉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你看不出这件事有多危险?” 华华凤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也充满了一种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 这种情感就算是木头人也应该感觉得到。 段玉不是木头人,他的心已变得好像是一个掉在水里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她,却看着床上那套苹果绿色的长裙,忽然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华华凤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才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才说岂非已经太迟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迟点说也总比不说的好。” 华华凤嫣然一笑,转身关起了门。 明明是要出去的,为什么忽然关起了门?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华华凤又将门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简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华华凤已转过身,微笑着道:“现在就算隔壁那个人醒过来,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红着脸,吃吃道:“我们干什么?” 华华凤道:“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段玉道:“在这屋子里钓鱼?” 华华凤“噗哧”一笑,忽然间,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终于也想到段玉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她咬着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过来,用力推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这屋子本就是临湖而建的。 月光照着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面镜子,一条轻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 “原来她要从这里出去。” 段玉总算明白了,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原来这里也有条路,我还以为……” 华华凤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还以为怎么样?” 她的脸更红,恨恨地瞪着他,道:“你们男人呀,心里为什么总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种木棉花的香气。 小舟在湖面上轻轻荡漾,人在小舟上轻轻的摇晃。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的却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岂非本就比酒更醉人? 何况人正年轻。 华华凤把一支桨递给段玉。 段玉无言的接过来,坐到她身旁,两只桨同时滑下湖水,同时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一片碎银。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一个个笑涡。 远处是谁在吹笛? 他们静静地听着这笛声,静静地听着这桨声。 桨声比笛声更美,更有韵律,两双手似已变成一个人的。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却觉得自己从未和任何一个人如此接近过。 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的事多好!” 华华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道:“假如没有那些麻烦的事,这船上也许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了。” 段玉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段玉,他们的手伸出来,轻轻一触,又缩了回去。 但就只这双手轻轻的一触,已胜过千言万语。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见乔老三的地方。 华华凤搁下了桨,道:“你叫我带你到这里来,现在呢?” 段玉接道:“现在我们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华华凤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总不相信我会找错地方。” 华华凤道:“世上有很多敲错门的人,就因为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找错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这次他更小心,几乎将每栋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细观察了很久。 幸亏现在夜已很深,没有人看见他们,否则就要把他们当贼办了。 他们找了很久,看过了十几栋屋子,最后的结论是:段玉白天并没有找错。 华华凤道:“你就是白天带顾道人他们到这里来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来喝酒的地方,也是这里?” 段玉道:“决不会错。” 华华凤道:“那么铁水怎会在这里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华华凤道:“你想进去?” 段玉道:“不进去看看,怎么能查个明白?”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但这次你若再被铁水抓住,他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华华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段玉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因为她已先进去了,她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 庭园寂寂,蔷薇花在月下看来,虽没有白天那么鲜艳,却更柔艳。 在这里他们才发现,还有一间屋子里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屋子里睡的。”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段玉道:“她也在。” 说出了这句话,他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华华凤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像是个债主,冷笑道:“看来你昨天晚上艳福倒不浅。” 段玉红着脸,道:“我……我……” 华华凤大声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点罪,也是活该。” 她似已忘了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似已忘了他们来干什么的。 据说一个女人吃起醋来的时候,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况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干着急。 谁知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 随便你怎么看,铁水也不会是能睡得像只死猪一样的人,花夜来倒可能,据说淫荡的女人都贪睡。 难道今天晚上他不在这里? 难道花夜来又回来了? 华华凤咬着嘴唇,突然窜过去,用指甲点破了窗纸。 她实在不是做贼的人才,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点口水,免得点破窗纸时发出声音来。只听“噗”的一声,她竟然将窗纸戳了个大洞。 段玉的脸已有点发白了,谁知屋子里还是无丝毫动静。 屋子里难道没有人?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里面的东西都搬走了,这地方竟变成了一栋空房子,只剩下窗户上的三盆花,忘记被拿走。 段玉怔住。 华华风也怔住。 两个人在空房子里怔了半天,华华凤道:“也许你白天去的不是这地方。”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走了之后,花夜来怕你再来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么我白天去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华华凤道:“也许就在这附近,但现在你却又找不到了。” 段玉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也许我活见了鬼。” 华华凤冷笑道:“你本来就见了鬼,而且是个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了,幸好他没有再答腔。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外面说话:“确定就是这里?” “决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这么死。” “江湖上有谁敢到这里来打主意?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睡觉当然睡得沉些。” “可是……” “反正我决不会弄错的,我们先进去再说。” “就这样进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声音虽然是从墙外传来的,但在静夜中听来还是很清楚。 段玉看了看华华凤,悄声道:“这两人好像跟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只要去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窜出了窗子。 外面的两个人正好从墙头上窜进来,两个人都是劲装衣服,显见是赶夜路的江湖人。他们看见了华华凤,立刻一手翻天,一手指地,摆出了种很奇怪的姿势。 华华凤居然也摆出跟他们一样的姿势。 这两人又同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初几?” 华华凤眼珠子一转,道:“二月初二。” 这两人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笑容,同时抱拳一礼。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人,抱拳说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镇江去办事,路过贵宝地,特来拜访。” 华华凤道:“好说好说。” 周森道:“龙抬头老大已睡着了么?” 华华风道:“他有事到外面去了,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森迟疑着,赔笑道:“我们兄弟运气不好,在城里把盘缠都送给了幺二三,久闻龙老大对兄弟们最照顾,所以想来求他周转周转。” 华华凤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们不到这里来,龙老大若知道,反而会生气的。” 周森笑道:“我们若是不知道龙老大的慷慨声名,也不敢来了。” 华华凤转过头,向屋子里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后才道:“快拿五百两银子出来,送给这两位大哥作盘缠。”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将身上的十张银票拿出来,刚准备数五张,华华凤已将银票全抢了过去,笑道:“这一点小意思,周大哥就请收下。” 周森接过了银票,喜笑颜开,连连称谢,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龙老大还慷慨。” 华华凤道:“自己人若再客气,就见外了。” 周森笑道:“我们兄弟也已久闻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姑娘,真是走运。” 华华凤嫣然道:“两位若是不急,何妨在这里躲两天,等龙老大回来见过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扰了,我兄弟也还得回去交差,等龙老大回来,就请姑娘代我们问候,说我们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华华凤笑道:“周大哥善颂善祷,我也祝周大哥手气大顺,一掷就掷出个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旁边一个人也笑了,两个再三拜谢,出去了之后还在不停地称赞,这位花姑娘真够义气,真会做人。 “现在她人会虽然不久,但是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升为堂主的,我们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劲。” 等他们的声音去远了,段玉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当都送出去了。” 华华凤道:“反正你还有赢来的那一万两存在顾道人的酒铺里。” 段玉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银子呢?” 华华凤笑道:“那天你在花夜来的船上钱财已露了白,我没有把你的金叶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段玉苦笑道:“钱财不可露白,这句话看来倒真有点道理。”他叹息着,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华凤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青龙会’这三个字?” 段玉当然听过,最近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简直已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华华凤道:“据说青龙会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们一问我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就立刻想起了那位从箱子里出来的仁兄说的话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说湖里有龙,又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道:“当时我就觉得此话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笑道:“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姑且一试,想不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对了。” 段玉道:“你认为他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华华凤道:“当然是的。” 段玉道:“那么这地方难道就是青龙会的秘密分坛所在地?” 华华凤道:“这里就是二月初二,青龙会的分坛,想必就是以日期来作秘密代号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难道僧王铁水就是龙抬头老大?” 华华凤道:“很可能。” 段玉道:“铁水是个和尚,那姓周的怎么会祝他早生贵子?” 华华凤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生儿子?” 段玉道:“但他们从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你?” 华华凤眨了眨眼,道:“你刚才说我这身打扮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笑道:“所以他们也将我当做女贼了,你难道没听见他们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说道:“原来他们将你当做了花夜来。” 华华凤道:“所以你并没有找错地方,花夜来和铁水都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华华凤道:“其实这道理你本该早就想得通,只不过你已被人绕住了,所以才会当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夸奖别人了?” 华华凤嫣然道:“刚学会的。”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太复杂,就像迷魂阵,假如你一开始就错了,那么无论你怎么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来是站着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华华凤皱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我自己。” 华华凤也跟着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好。” 段玉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又缩回。 段玉垂下头,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假如铁水真的就是龙抬头老大,那么这件事想必也是青龙会的阴谋之一。” 华华凤道:“对。” 段玉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对付我?” 华华凤道:“很可能,他们要的也许是你这个人,也许是你身上带着样他们要的东西。” 段玉点点头,已想到身上带着的碧玉刀。 华华凤道:“他们设下这些圈套,为的就是要陷害你,让你无路可走。” 段玉道:“那么卢小云又是谁杀了的?” 华华风道:“当然也是他们。” 段玉道:“但卢九却是铁水的好朋友。” 华华凤道:“青龙会的人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有时连老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朋友。” 段玉道:“以铁水的武功和青龙会的势力,本来岂非可以直接杀了我的。” 华华凤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们若直接杀了你,一定会有后患。青龙会做事,一向最喜欢用借刀杀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杀人?” 华华凤道:“他们本来一定认为卢九会杀了你替他儿子复仇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卢九却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华华凤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对你的认识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们在一起赌过,你难道没听说在赌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脾气。” 华华凤也笑了,道:“这么说来,赌钱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段玉沉思着,缓缓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坏的事,你说对不对?” 华华凤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没有你这么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铁水才是真凶。” 华华凤叹道:“这的确很难,这本是死无对证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证明他是青龙会的人,证明他跟花夜来是同党。” 华华凤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段玉道:“没有。” 华华凤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几乎已无懈可击,你若想找别人证明他们是青龙会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听说过,好几百年来,江湖中都从未有过组织如此严密的帮会。”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刚才就算能将周森留下来,他也决不敢泄露铁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刚才根本连想都没有这么想。” 华华凤道:“铁水和花夜来自己当然更不会承认。” 段玉道:“当然不会。”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来呢?” 段玉笑了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华华凤道:“你难道真的从来也不相信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华华凤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么?” 华华凤道:“我笑你,看来你就算真的被人装进箱子里,也不会绝望的。” 段玉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嫣然道:“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你这人究竟是比别人聪明呢,还是比别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至少总是能比别人活得开心些。” 华华凤道:“你还知道什么?” 段玉道:“我还知道假如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决不会有人自己跑来承认是凶手的。” 华华凤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段玉道:“去找铁水。” 华华凤道:“你去找他?” 段玉谠道:“难道只许他找我,就不许我去找他?” 华华凤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门去?” 段玉苦笑说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 华华凤道:“躲几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 华华凤忽然不说话了。 夜很深很静,淡淡的星光照进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脸上美丽的轮廓,和那双发亮的眼睛。 她眼睛里仿佛有种很奇异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寿诞之期,朱二叔是我父亲多年的兄弟。” 华华凤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瞪着他,问道:“你急着赶到宝珠山庄,真是为了要给朱二爷拜寿?” 段玉道:“怎么会是假的?” 华华凤垂下头,拉起腰带,用力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听说朱二爷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很美?” 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华华凤道:“听说朱二爷这次做寿,为的就是要选中意的女婿。”她又抬起头,瞪着段玉,冷冷道:“看来你倒很有希望被选上的。” 段玉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 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回去了。” 华华凤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铁水……”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你去找他,就不许我去?” 段玉道:“这件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华华凤道:“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却有了。” 段玉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进她的眼睛,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说不出,但他总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这一次他们的手谁也没有缩回去。 她的手那么柔软,又那么冷。 夜更深,更静,星光朦胧,春风轻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缓缓道:“我去找铁水,只因为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父亲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决不能忍受别人将我当做凶手。”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这么做很危险,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实我并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还是要跟我去?”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我本来可以不去,但现在也已不能不去,你难道还不明白?” 段玉凝视着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华华凤嫣然一笑,柔声道:“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铁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人看见你,就立刻会通知他来找你。” “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就该先乖乖地睡一觉。” 段玉真的睡着了。 他还年轻,一个疲倦的年轻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的。 何况他正在她身旁。 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温暖、更安全? 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怀抱,岂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春天,艳阳天。 阳光灿烂,天空澄蓝。 段玉觉得精神好极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很很熟,就好像小时候他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梦里都带着极温馨的甜美。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华华凤腿上。 她的腿温暖而结实。 她没有睡,正在看他。 他二睁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时总是深藏在她眼睛里的温柔情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已是个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个专门喜欢找他斗嘴的孩子。 他看着她笑了。 他们笑得愉快而真挚,谁也没有觉得羞涩,谁也没有觉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新鲜、清洁,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 春天的阳光,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他们走在阳光下。 他们看见了很多人,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快乐,当然,也有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快乐。 他们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最被人注意的,并不是段玉,而是华华凤。 穿着一身紧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并不多,身材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别人都在看你。”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他们为什么不看我?” 华华凤抿着嘴笑道:“因为你没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两银子。” 华华凤这才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刚才还没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着的时候,心里又怎么会想到别的事? 华华凤道:“也许现在看见你的人,凑巧都没有看见铁水贴出来的那张悬赏单子。” 段玉道:“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华华凤道:“茶馆里。” 无论什么地方的茶馆,通常都是人最杂的地方,现在虽然还很早,但大多数茶馆都已开门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当然不会呆在家里吃老婆煮的稀饭。 杭州茶馆里的汤包、蟹壳黄、扬州千丝,本就和广东茶楼里的鱼饺、烧卖一样受欢迎。段玉一走进这家茶馆,果然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尊容被贴在墙上。 奇怪的是,茶馆里的人偏偏还是没有注意他,一双双眼睛还是要盯着华华凤。 这些人难道全都是色鬼,没有财迷。 两个穿着对襟短衫,手里提着鸟笼子的市井好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选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张赏格下。 有个人正抬着头在看段玉的尊容,嘴里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说什么。 段玉向华华凤递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有意无意间往这张赏格下一站。 提着鸟笼的市井好汉,倒也看了他两眼,却偏偏又转过头去,大声招呼伙计:“来两笼小包,一壶龙井。” 难道他对包子比对五千两银子还有兴趣? 段玉干咳了两声,开始念上面的字:“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信,赏五千两银整。”下面还有个报信的地址。 段玉好像这才发现别人悬赏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谁知这两个人还当他是假的。 段玉忽然对他们笑了笑,道:“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人回答得好干脆。 段玉怔了怔,勉强笑道:“可是我自己为什么越看越像呢?” 这两人已开始在喝茶,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们耳朵,问问他们究竟是瞎子,还是呆子。 有个茶博士正拎着个大茶壶在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声道:“你看这上面画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拼命摇头,就像是看见了个疯子,吓得脸色发白。 段玉又怔住。 华华凤已走过来,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转了转,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上面画的人明明就是我,幸好这些人竟连一个看出来的都没有。”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别人。 但满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点心,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段玉已开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 “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赚呢?” 他实在想不通。 华华凤也想不通。 她拉着段玉坐下来,勉强笑道:“也许已有人去通风报信了,只不过不敢被你看见而已。” 段玉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等,幸好这里的汤包和干丝味道还不错。 等到一笼汤包两碗千丝全都下了肚,居然还是全无动静。 段玉看着墙上的画,喃喃道:“难道上面画的真不像我?” 华华凤道:“不像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像,他们不去赚这五千两银子,岂非更怪?” 华华凤道:“的确有点怪。”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赶出来,现在满屋子里的人只怕已经全都认出了我。”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一个人昂然而入,把墙上贴的赏格,一张张全都撕了下来。 茶馆里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没看见。 段玉当然看见了。 这人黑黑的脸,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爱多管闲事的乔老三。 段玉正想过去问问他,为什么又来多管闲事,谁知这时又有个他认得的人走了过来。一个清癯瘦削的独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过来坐下,微笑道:“两位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华华凤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顾道人笑道:“听说,有位专喜欢跟人抬扛的姑娘,想必就是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没有找他的麻烦。 因为这时乔老三也已过来,手里拿着从墙上撕下的一叠赏格,往桌上一搁,笑道:“这已是最后的几张了,我一个人收回来的就有三百多张。”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收回来?” 乔老三道:“因为我天生喜欢多管闲事。” 段玉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华华凤板着脸,道:“你既然喜欢多管闲事,现在就请你把它们一张张贴回去。” 乔老三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要将这些废纸贴回去?” 华华凤道:“谁说这是废纸?” 乔老三道:“我说的。” 华华凤道:“你难道不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乔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没有人肯给我。” 华华凤道:“难道铁水已不想捉他了?” 乔老三道:“你现在才知道?” 华华凤怔住,段玉也怔住。 过了半晌,华华凤又忍不住问道:“铁水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乔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们还不知道?” 华华凤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你?” 乔老三瞪着他们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忽然变成了好人。” 华华凤又怔了怔,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找他。” 乔老三好像也怔住了,道:“你们要找他?”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他来找我们,不许我们找他?” 乔老三却笑了,道:“你们当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找到?” 乔老三道:“因为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果然带他们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铁水。 铁水居然真的变成了个好人。 死人决不可能再做坏事,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铁水已是个死人。 段玉做梦也想不到铁水会忽然间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第一个发现他尸身的就是乔老三。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就在大街上。” “他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他的身子倒在街心,头颅却落在一丈外。” 他死得真惨。 “是谁杀了他?” “没看见,我只看见了杀他的那把刀。” 刀就在棺材上,棺材就停在凤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庙里照料丧事的是卢九。 这个多病的人,在已将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间亲眼看见他的儿子和好友连续惨死在刀下。 惨死在同一柄刀下。 阳光穿过枝叶浓密的菩提树后,已经变得很阴黯。 阴森森的阳光,照在他面前两口棺材上,也照着他苍白的脸。 他看来似乎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这里,就连华华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丝巾脏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华华凤终于忍不住道:“刀本来是在铁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 顾道人道:“但他并没有一直带着。” 华华凤道:“他将刀留在什么地方了?” 顾道人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黄昏时刀已不见了。” 华华凤道:“我可以证明昨天黄昏时,段玉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顾道人道:“哦。” 华华凤又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顾道人道:“还有谁?” 华华凤道:“一个我不认得的人。” 顾道人淡淡道:“你不认得这个人,但这个人却跟你们在一起?” 华华凤道:“因为他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而且受了伤。” 顾道人看了看乔老三,乔老三仰面看着屋梁,两个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华华凤的脸却已急得发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 现在就算还能找到那个人,也是一样没有用的——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顾道人忽然道:“昨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华华凤道:“就在铁水那屋子里。” 顾道人道:“那里还有人?” 华华凤说道:“非但没有人,连东西都被搬空了。” 顾道人道:“你们两位就在那栋空房子里呆了一夜?” 华华凤的脸更红。 这件事也同样很难让人相信。 顾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铁水并不是我的朋友。” 乔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顾道人抬起头,凝视着段玉,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 段玉慢慢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 顾道人道:“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你现在若要走,我也决不留你。” 段玉很感激。 他当然懂得顾道人的好意,顾道人是在劝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卢九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该走了。” 段玉道:“我……” 卢九道:“这是你的刀,你也可以带走。”他看着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也说过你是我朋友,而且我相信你。” 卢九又道:“到了宝珠山庄,请代向朱二爷致意,就说……就说我父子不能去拜寿了。” 段玉勉强忍耐着,不让盈眶的热泪流出,咬着牙一字字道:“可是我并不想走。” 卢九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我不能走。” 卢九道:“铁水已去世,这地方现在已没有人再留难你。” 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 段玉道:“因为我现在若是走了,这一生都难免要被人怀疑是凶手。” 顾道人接着道:“可是我们都信任你,这难道还不够?” 段玉道:“你们相信我,只因为你们是我朋友,但这世上却还有很多人不是我的朋友。”他凝视着棺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何况,这的确是我段家的刀,无论谁用段家的刀杀了人,段家都有关系。” 顾道人道:“你想找出真凶?” 段玉点点头。 顾道人道:“你有线索?” 段玉道:“只有一条。” 顾道人道:“一条什么?” 段玉道:“一条龙,青龙。” 顾道人耸然动容,道:“青龙?青龙会?” 段玉道:“不错,青龙会。” 听到“青龙会”这三个字,每个人的神色仿佛都有点变了。 数百年以来,江湖中的确从未有过像青龙会这么神秘、这么可怕的组织。 这组织真的就像是一条龙,一条神话中的毒龙。虽然每个人都听说过它,而且相信它的存在,但却从来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它,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形态,究竟有多大。大家只知道,无论什么地方,好像都在它的阴影笼罩之下,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可能会突然出现。 有些人近来甚至已觉得随时随地都在被它威胁着,想自由呼吸都很难。 过了很久,顾道人才吐出口气,道:“你认为这件事跟青龙会也有关系?” 段玉点点头,道:“我是初九才到这里的。” 顾道人道:“就是前天?” 段玉道:“不错,前天下午我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花夜来。” 顾道人道:“听说那时你正在三雅园喝酒。” 段玉道:“花夜来的行踪本来一直很秘密,因为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无论谁若想躲避别人的追踪,都决不该到三雅园那些地方去的,但那天她却居然在那里露了面。”他笑了笑,接着道:“而且她好像还生怕别人看不到她,所以特地坐在窗口,还特地将窗帘卷起,窗户打开。” 顾道人沉吟着,说道:“这的确好像有点不太合理。” 段玉道:“铁水的门下,刚巧也在那时找到了她,刚巧就在我面前找到了她!” 顾道人道:“你认为这件事本是他们早已安排好了的?” 段玉说道:“我实在不能相信天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 顾道人想了想,道:“这样说来,铁水和花夜来难道也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们想必早已在注意我的行踪,知道我来了,就特地安排好这出戏,在我面前演给我看。” 顾道人接着道:“但当时你若不去管这件闲事呢?”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想必也已算准了我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华华凤忽然也叹了口气,冷哼道:“一个血气方刚,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又喝了点酒,若是看见几个凶横霸道的大和尚公然欺负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怎么可能错过这种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段玉苦笑道:“何况我当时就算不出手,他们也决不会就此罢手的。”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幸好我们的段公子是个好打不平的英雄好汉,所以他们也根本用不着多费事了。” 看来女人若是有了吃醋的机会,她也是决不肯错过的。 顾道人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样做,目的何在?” 段玉道:“第一,他们本就想除去卢小云,再嫁祸给我。” 顾道人在听着。 段玉道:“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就叫花夜来先偷走我的刀,去杀了卢公子。” 顾道人道:“他们认为卢九爷一定也会杀了你替卢公子报仇的。” 段玉答道:“不错,这就叫一石两鸟,借刀杀人之计。” 顾道人道:“卢公子身上带着的珍珠和玉牌,难道也是花夜来故意送给你的?” 段玉道:“那倒不是。若是她送给我的,我就不会收下了。”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用的是种很巧妙的法子,当时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花夜来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笨。 她故意偷了段玉的银票和碧玉刀,故意藏到那花盆里,故意让段玉看到。 然后她才故意装作睡着,让段玉去将那些东西全都偷回去。 她当然也已算准,段玉得手之后,一定会偷偷溜走的。匆忙之中,段玉当然不会发现多了东西,何况那些东西本就在同一袋子里。 等段玉发现东西多了时,就算立刻送回去,她一定已不在那里了,从此之后,段玉一定再也找不到她了。 所以段玉也就没法子再找到任何人能证明那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 何况,任何人都知道卢小云是他的劲敌。 一个人为了要娶得那样既富有又美丽的妻子,先在暗中将自己的情敌杀死,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到卢九发现珍珠和玉牌也在段玉身上时,当然就会更认定他是凶手了。 顾道人叹息着,道:“看来他们这一计,本来的确可以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段玉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着。”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他们没有想到,卢九爷竟会在赌桌上认得了我,而且把我当作朋友。” 卢九一直在听着,表情痛苦而严肃,此刻忽然道:“铁水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他小时候本是我的邻居,十二岁时才投入了少林寺。” 其实铁水本是他们家一个老家人的儿子。就为了觉得自己的出身低贱,所以才会养成一种偏激又自大的性格。 有自卑感的人,总是会故意装得特别自大的。 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心里的弱点,通常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卢九道:“他不惜出家做了和尚,就是为了想学少林的武功,出人头地,所以他在少林练武时,比任何人都肯发奋刻苦。” 段玉道:“所以他才能练成那一身好武功。” 卢九道:“我一向很了解他,也相信他决不会和花夜来这种女人同流合污。” 段玉接口道:“但你想必已有很久未曾见过他了。” 卢九叹道:“的确已有很多年,所以这次他邀我到这里来相见,连我都觉得很意外。” 段玉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人往往是会变的。” 卢九道:“就算他已变了,但少林寺一向最重清规,他在少林呆了三十年,最近才入江湖,又怎么会认得花夜来这种女贼?” 段玉沉吟着,道:“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跟花夜来结交的。” 卢九道:“绝无可能。” 段玉道:“他结交的并不是花夜来,而是‘青龙会’。” 卢九皱眉道:“青龙会?” 段玉道:“他一怒离开了少林寺,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少林寺已无法出头,所以想到外面来做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可是他一个人孤掌难鸣,何况他出家已久,对江湖中的人和事必定都很陌生,要做大事,就必定要找个有力的帮手。” 卢九沉吟着,终于点了点头。 段玉道:“青龙会想必就利用了他这弱点,将他吸收入会了。” 卢九说道:“以他的脾气,又怎肯甘心被人利用?” 段玉道:“因为他也想利用青龙会。有些人的结交,本就是因为要互相利用的。”他叹了口气,“青龙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很大的诱惑,何况他这人本来就很偏激。” 卢九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段玉非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已经很客气了。 这次他见了铁水后,也已觉得铁水有些事做得太过分,有时甚至已令人无法忍受。 可是他原谅了铁水,因为他始终认为铁水是个英雄。 英雄的行径,总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 段玉道:“只可惜铁水虽强,青龙会更强,所以他人丁青龙会后,就渐渐被人控制,渐渐不能自主,要被迫做一些他本不愿做的事,这时他纵然还想脱离青龙会,也已太迟了。” 因为这时他已习惯了那种奢侈的享受,习惯了要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也许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也在恨自己的堕落。 所以他就更堕落,更拼命去寻找刺激和享受,只为了要对自己报复。 所以他才会被青龙会吞下去。 卢九叹息着,黯然道:“他出家为僧,只是为了要出人头地,并不是真的想皈依佛门,这一点就已错了。” 段玉道:“不幸他一错还要再错,竟又入了青龙会。” 卢九叹道:“青龙会实在太强,太大,无论谁加入了他们,都难免要被吞下去。” 段玉也不禁叹息。 顾道人已沉默了很久,这时才忽然问道:“你认为这件事就是青龙会主使铁水来做的?” 段玉道:“想必如此。” 顾道人道:“据说青龙会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杭州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段玉道:“不错。” 顾道人道:“铁水莫非就是这里的堂主?” 段玉道:“我本来也以为是他。” 顾道人道:“现在呢?” 段玉道:“现在我已知道另有其人,铁水在这里,也一直被这个人监视着,所以,这件事出了意外后,他就立刻被这人杀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要杀他?” 段玉道:“为了灭口,也为了立威。” 顾道人道:“立威?” 段玉道:“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 他叹息着,接着道:“所以替青龙会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不尽力的。” 顾道人叹道:“也许这就是青龙会所以能成功的原因。” 段玉道:“但这件事他们并没有成功。” 顾道人点点头展颜笑道:“你现在不但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说要走,就可以走……” 段玉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我若真的走了,他们就成功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他们这次计划,最大的目的就是要除去我和卢小云。” 顾道人道:“不错。” 段玉道:“现在卢公子已死了。” 顾道人道:“不错。” 段玉道:“我虽然还活着,也等于死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我还是不懂。” 段玉道:“因为我已是个凶手,至少还无法证明我不是凶手,所以我就算还有脸到宝珠山庄去,想必也是空走一趟。” 顾道人恍然道:“不错,朱二爷当然不会要一个有凶手嫌疑的人做女婿。” 段玉苦笑道:“一个有凶手嫌疑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被人看重的,就算突然暴毙在长街上,也没有人会同情。” 顾道人道:“所以我认为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暗算你。” 段玉叹道:“而且他们杀了我之后,还是可以将责任推到卢九爷身上,因为卢九爷不愿正面跟段家结仇,却又不甘儿子惨死,所以就只有找人来暗算我,这岂非也很合理?” 顾道人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真看错了你。” 段玉道:“看错了我?” 顾道人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花花大少,后来想法虽然变了,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华华风总算已有很久没有开口,忽然插口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道人微笑道:“他看来虽然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大少爷,其实他懂的事简直比我们这些老狐狸还多。” 华华凤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扮猪吃老虎,谁若认为他真是个呆子,那就错了。” 她眼睛里发着光,脸上也发着光。 顾道人笑道:“所以我若是朱二爷,不选他做女婿选谁?” 华华凤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冷冷道:“只可惜你不是。” 卢九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天色似暗了,风中似已有了寒意。 他站在风里,凝视着那口棺材,缓缓道:“这里面躺着的人,是我的儿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卢九缓缓道:“他虽然并不十分聪明,也不能算很老实,但是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儿子总是自己的好,这不必他说,无论谁都能了解的。 卢九道:“他母亲最了解他,知道这孩子天生的脾气倔强,冲动好胜,在江湖中最容易吃亏,所以临死的时候,再三求我,要我特别照顾他。”他脸色更苍白,声音也已有些嘶哑,惨然接着道:“她十六岁进卢家的门,克勤克俭,辛苦持家十几年,直到临死时只不过求了我这么一件事,而我……我竟没有做到。” 段玉垂下了头。 他了解这种心情,他也有个母亲。 卢九凝视着他,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也同样希望能找出真凶来,为这孩子复仇的,我希望复仇的心,比你更切。” 段玉垂首道:“我明白。” 卢九道:“但是在没有真凭实据时,我们决不能怀疑任何人是凶手。” 段玉道:“我明白。” 卢九道:“你不明白。” 段玉道:“为什么?” 卢九道:“我的意思是说,青龙会纵然多行不义,我们也不能怀疑它。” 段玉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我们心里若有了成见,有时就难免会做错事的。但青龙会实在太强,太大,我们只要做错了一件事,就难免也要被它吞下去。” 段玉肃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卢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风迎面吹来,吹在他身上。 他弯下了腰,连这一阵风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门口,他竟已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很沉重的叹息声…… 停灵的地方,是在凤林寺的偏殿里,殿外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紫竹和菩提树。 这叹息声,就是从紫竹林中发出来的。 听到了叹息声,卢九的脸色忽然变了,轻叱道:“什么人?” 叱声中,他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垂老而多病的人,在这一瞬间,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只鹰。 也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竹叶“哗啦啦”一响,也有条人影从竹林中箭一般窜出去,身形一闪,已到了院墙外。 卢九的身法虽快,这人也不慢。 墙外也有片树林,枝叶长得正密,等卢九掠出去时,这人已看不见了。 不知何时,阳光已被乌云掩没,风中的寒意更重。 现在毕竟还是初春。 卢九遥望着远山,痴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他是谁?” 卢九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窥伺?又为什么要叹息? 莫非卢九已看出了他是什么人,对自己却又不愿说出来? 段玉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看这人并没有恶意。” 华华凤道:“没有恶意为什么要逃?” 段玉解释道:“也许他只不过不愿被人看见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见呢?难道他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华华凤忽又道:“我倒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段玉道:“像谁?” 华华凤道:“他的脸我虽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着谁的衣服,我总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华华凤问道:“你难道真的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事实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华华凤在女扮男装时穿的紫绸衫。 她落水时穿的还是这身衣服,到小屋后才换下来的,就随手抛在门后。 段玉记得昨天晚上他们出门时,还看见这套衣服在那里。 华华凤压低了声音,冷笑着道:“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就是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最好就不要随便怀疑别人。” 华华凤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怀疑他,说不定他跟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否则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段玉笑了笑,只不过笑了笑,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他早已在他父亲那七大戒条之外,又加了一条——决不跟华华凤抬杠。 华华凤却还是不肯放松,还是在冷笑着道:“人家刚说你聪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觉得自己很聪明?难道别人就都是笨蛋?难道我也是个笨蛋?” 段玉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华华凤的火气更大,手叉着腰,大声道:“你若真的以为你自己很聪明的话,你就错了。其实你知道的事,还没有我一半多。” 段玉还是拿定主意不开口,顾道人却恰巧走了过来,已经在微笑着问道:“姑娘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华华凤狠狠地瞪着段玉,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个人实在太小看我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气。” 顾道人虽然没有帮腔,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了解之色,好像也在为她抱不平。 华华风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先找到花夜来。” 顾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意见本就是谁也不能反对的。 华华凤冷冷道:“可是你们能不能找得到花夜来呢?你们这些人,又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顾道人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试探着问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里?”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段玉,道:“现在就算我说知道,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她还有什么惊人的来历? 大家都只有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段玉,好像希望他能回答这问题。 段玉却只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华华凤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一定也跟他一样,一定也都认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只喜欢抬杠的小姑娘。”她又在冷笑:“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为什么也恰巧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这件事本来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偏偏要来多管闲事?” 大家仔细一想,立刻全都发现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华华凤这名字,以前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 她这人就好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黄昏掉下来的,恰巧正掉在段玉旁边。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其中当然一定另有秘密。 连卢九都已忍不住问:“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华华凤迟疑着,好像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将真相说出来。 她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六扇门中,有位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女捕头,号称当世三大名捕之一,叫‘七爪凤凰’的人?” 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 他们本就全都是见闻渊博的人,何况这位“七爪凤凰”,也的确很有名。 据说她近年来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神鹰之下。 华华凤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位七爪凤凰?” 大家都摇了摇头:“没有。” 华华凤悠然道:“那么你们现在总算是已见到了。” 顾道人动容道:“你就是七爪凤凰?” 华华凤淡淡道:“正是区区在下。” 顾道人道:“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捉拿那女贼花夜来?” 华华凤点点头,道:“她犯的案太多,我们早就在注意她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实在是有眼无珠,姑娘你也实在是真人不露相。” 华华凤道:“其实我早已到这里来了,早已盯上了那女贼,只不过,这本是我们六扇门里的事,我本不想叫你们插手的。” 顾道人道:“难道姑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贼的藏处?” 华华凤傲然道:“那女贼的确比狐狸还狡猾,只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她又用眼角瞟着段玉道:“你以为你很会装傻,其实我装傻的本事,比你还强——百倍。那女贼也一直以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没有警觉,所以才会落在我手里。” 段玉还是只有苦笑。现在他当然更没有话说了。 华华凤道:“我知道她这两天为了躲避风声,暂时决不会动的,所以我本来预备等到帮手来齐了之后再去下手。”她也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现在我既然已将这秘密说了出来,就不能再等到那个时候了。” 顾道人道:“我们也决不会让姑娘真等到那时候。姑娘若是要找帮手,我们都愿意效劳。” 华华凤道:“我知道,为了你们自己,你们也决不会再袖手旁观的。” 顾道人道:“却不知道姑娘要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华华凤神情已变得很严肃,说道:“我也知道你们决不会走漏这消息的,可是为了预防万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从现在起,听到了这秘密的人,都决不能再离开我的身边,也决不许再跟别人说话。” 她居然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又谨慎,又沉着。 卢九肃然道:“从老朽这里起,我们大家一定都惟姑娘之命是从。” 华华凤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都很听话的,你要我往东,我从来也不敢往西。” 华华凤居然还是板着脸,冷冷道:“很好,只不过……”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立刻同时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华华凤道:“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一定还得另外找个帮手。” 卢九又问:“找谁?” 华华凤道:“江南霹雳堂的堂主。” 卢九道:“王飞?” 华华凤点了点头,道:“要捉狐狸,随时都可能要用霹雳堂的火器。” 其实她自己现在看来也很像是条狐狸,而且是条老狐狸。 连段玉看着她的神态,都好像显得很佩服。 华华凤沉吟着又道:“却不知他是不是肯来管这件闲事?” 顾道人立刻道:“我保证他一定肯的,他本来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华华凤道:“你能找得到他?” 顾道人笑道:“要找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找王飞,那简直比猫捉老鼠还容易。” 要找王飞的确很容易,因为他就在凤林寺外,顾道人的那小酒铺喝酒。 那位风姿绰约的女道士,正在旁边陪着他。今天她心情仿佛很好,又喝了两杯酒,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看来顾道人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到这种老婆的男人并不多。顾道人已经将王飞拉到旁边,只说了几句话,王飞已经在不停地点头。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们,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想偷偷摸摸的去找女人?” 顾道人笑道:“我们决不会找太多的,每日最多只找三个。”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么我也不会找太多的。” 顾道人道:“你找什么?” 女道士道:“你们出去找女人,我难道不会在家里找男人?” 顾道人道:“幸好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岂非正是再好也没有。” 顾道人大笑,居然一点也不着急,更不吃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婆。 华华凤也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发现这个人的确是守口如瓶,就算在自己老婆面前,都决不漏一丝口风。 王飞却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顾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王飞道:“你至少有一点比我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我若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就决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出家里的。” 顾道人又大笑,道:“难怪你总是趁我出去时到这里来喝酒,原来你看上了她。” 女道士也笑了,咬着嘴唇,瞟着王飞,道:“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下次就送顷绿帽子给他戴戴,看他怎么办?” 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得阴云密布,接着,竟有雨点落了下来…… 第五回 天公作美 雨下得还不小。 看看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着的一副柴衣笠帽拿下来,笑道:“穿上了这件柴衣,戴上了这顶笠帽,还有什么人认得出你们是谁?”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宜春,也宜冬,不但宜雨,也宜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可是穿着柴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边有个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着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 华华凤道:“大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已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就也得受点委屈。” 顾道人不说话了,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 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峰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人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决不能冒一点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像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像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像女贼了,只不过像是个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笔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决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个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却偏偏要躲在这种要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像离人的愁绪一样,割也割不断的。 新买的柴衣和笠帽,好像并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湿透,脚上更满是泥泞。 上了山之后,泥更多,路更难走。风吹在身上,已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刚才吃的那几个蛋,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觉得又冷,又饿,又累,但却也只有忍受着。 因为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好不容易才爬到山腰,华华凤才总算停下来,歇了歇气。 她也是个人,她当然也累了。 王飞忍不住问道:“到了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已压得很低,华华凤却还是板着脸,瞪了他一眼。 这位声名赫赫的霹雳堂主人,居然也吓得不敢开口了。 就在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华凤立刻一挥手,窜入了道旁的树林,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着她窜进去,伏下来。 地上的泥又湿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因为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面前。 从杂草中看出去,只见一个披着柴衣的老樵翁,摇摇晃晃地从山上走下来,一只手拿着把破伞,一只手提着个酒葫芦。 看来他已经喝得太多了,连路也走不稳,嘴里还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像还准备到山下去打酒。 就因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以在这种天气里,还要下山去打酒:一个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时,要他停下来不喝,实在比要馋猫不偷鱼吃更难。 ——难道这老酒鬼也是青龙会的属下,花夜来的眼线?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惊蛇这种事,他们当然是不会做的。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这老酒鬼走下山坡,渐渐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了。 王飞才忍不住道:“难道他……” “嘘——”他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被华华凤打断。 决不许开口,决不许出声。若是惊动了花夜来,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气,爬在泥泞中,等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华华凤总算站了起来,打着手势,要他们接着往山上走。 这时他们不但脚上有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别人却居然还是连一点埋怨之色都没有,就连卢九爷这么喜欢干净的人,都毫无怨言。 每个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来那女贼,为卢小云复仇,为段玉洗刷冤名,为大家出口气。每个人都很信任华华凤。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凤凰,办案时果然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华华凤忽然又停下来,伏在树林里。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两间小木屋,里面还燃着灯。 ——难道这就是花夜来的潜伏处? 大家伏在地上,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希望能赶快冲进木屋去,一下子将花夜来捉住。华华凤却还是很沉得住气。看来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稳时,她决不轻举妄动。木屋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又等了很久,就像是等了一百年似的,华华凤才终于悄悄道:“我一个人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将木屋围住,等到我招呼时,你们再闯进去。”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身进去涉险?为什么不索性一起闯进去?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听着。 华华凤身形已掠起,就像是道轻烟般,掠了过去。 这位七爪凤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见她在木屋外又听了听动静,才一脚踢开门,扑了进去。 这时大家也全都展动身形,围住了木屋。 每个人的身法都很快,每个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花夜来这次就算真是条狐狸,也是万万逃不了的了。 忽然间,木屋里“砰”的一声,华华凤在厉声大喝:“花夜来,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顾道人、王飞、乔老三,都已沉不住气了,已箭一样窜过去,闯入了木屋。 然后三个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华华凤。 木屋里又脏又乱,还带着一阵阵劣酒的臭气。 屋角堆着一堆柴,桌上点着盏破油灯。 华华凤正悠悠闲闲地坐在灯边,用一块干布擦着头发上的雨水。 “花夜来呢?” “不知道。” 王飞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 华华凤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党,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王飞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顾道人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说,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那是骗人的,完全都是骗人的。” 顾道人又怔住。 华华凤道:“我既不是七爪凤凰,也不是女捕头,我只不过是个专门喜欢抬杠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这些老江湖难道真的看不出?” 顾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呆子,是个白痴。 别人的感觉,当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乱转,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华华凤忽然道:“我这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你们。” “试探我们?” 华华凤道:“我总怀疑你们之中,就有一个是龙抬头老大,他才知道花夜来的下落,才知道我是骗人的。我这样做,他心里当然有数,就算肯跟着我受这种冤枉罪,也一定难免会露出些破绽来,我就一定能看得出。”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看出来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来你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该疑心你们的。” 一个笑得这么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你是个大好人,你还能发得出脾气来么?卢九也只有叹息一声,苦笑道:“现在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华华凤道:“只有一样了。” 她眨着眼睛,微笑着道:“现在大家最好是赶快地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小楼上的窗子还是开着的,灯却已灭了,雨已停了。 他们摇着原来坐出去的那条小船,又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段玉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华华凤偷偷地瞟着他,搭讪着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装在箱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段玉还是板着脸,不开口。 华华凤道:“你猜他还在不在?” 段玉不猜。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然不是在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决不会很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栓,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坐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圆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 这人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口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们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像土狗一样满地打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了?”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淡地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可是这件衣服……” 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 她瞪大了眼睛,瞪着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落着雨水,忽然响起了一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脚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决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 华华凤笑不出来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准?”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子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纵然杀错了一万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纵然杀错个把人,也是寻常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 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此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 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 他怎会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会知道卢九杀错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上也许已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卢小云竟没有死! 看见自己明明已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己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海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了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决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复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一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决不会出面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 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决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决不会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 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子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她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这老人的义气和智慧,本就值得受人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 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说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淮,你总该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 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开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并没有试探出什么来,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 华华凤道:“可是他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发。” 卢九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是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 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手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对段玉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在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串的金银,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晕迷之中,的确好像看见了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若当真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 卢九道:“为什么?” 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惟一的线索,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 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 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地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来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又有一个人跟着来了。” 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一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 窗外烟波飘飘,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就传来了一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了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也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像是一只明知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看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 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 这些话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 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惟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卢小云扑过去,又停下。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一柄尖刀,已刺入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喘气道:“我杀了她,你本该感激我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第一道曙光,正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样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里仿佛又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道:“你本不该死的,又何必死!” 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 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认:“我的确是该死。” 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却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红日已高升,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九、卢小云、华华凤,围着个酒缸坐了下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嘟嚷着,道:“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们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像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像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她穿得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百褶长裙。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了。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一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一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 她却用不着他们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我已是个寡妇?” 段玉点点头。 卢九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女道士赧然笑道:“我看得出。” 卢九道:“看得出我们的表情?” 女道土悲声道:“我也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总有点恍惚,好像已知道自己要有大祸临头。” 她的神情虽很镇静,可是眼睛里已有泪流下,忽然转过头:“你们只要告诉我,到哪里去收他的尸,别的话都不必再说。” 段玉却偏偏有话要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现的,就像今天一样。” 女道士没有回头,冷冷道:“你难道要我出来的时候,先敲锣告诉你?” 段玉道:“你并不是出来,而是回来。” 他看看她雪白的裙子,慢慢接着道:“无论谁从这里面出来,都不会这么干净。” 女道士霍然回过头,瞪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丈夫本不该死的。” 女道士冷冷道:“该死的难道是你?” “我的确该死,”段玉居然又承认了,“因为我本该早巳看出你是谁的。” “我是谁?” “花夜来。”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来,也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女道士瞪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美丽动人。卢小云的全身却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你。” 女道士听着,仿佛正在倾听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继续道:“你每天在这里出现时,都好像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因为你晚上根本不在这里。” 他轻轻叹息着,接着道:“因为你是花夜来,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气。在夜色中,昏灯下,当然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装扮过的,更不会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这小酒铺的老板娘,何况那时别人早已被你的香气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你也醉过?”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过,可是我却醒得快。” 女道士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段玉道:“也许我一直都将醒未醒,可是看见铁水的棺材时,我已醒了一半,看见顾道人倒下时,我才完全清醒。” 女道士道:“为什么?” 段玉说道:“因为,铁水决不会是死在顾道人手上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顾道人根本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女道士道:“难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决不可能。”他又解释:“铁水本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对顾道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顾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连接近他都不可能,当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间杀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卢小云决不是顾道人暗算的。” “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那鱼钩并不是暗器,要用鱼钩伤人,钩上一定要有钓丝,而那时在钓鱼的并不是他,却是花夜来。” 原来他刚才问卢小云的那句话并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将一切罪名都承当下来?” 女道士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怎么解释?” 段玉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替别人承当罪名。一个多情的男人,为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本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他黯然接着道:“一个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来那样的女人,本就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却又笑了:“从这几点,你就能证明我是花夜来?”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爱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杀死铁水。” 女道士道:“哪种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这种女人。” 女道士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段玉道:“因为他很可能就是青龙会派来监视你的人,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正好乘机杀了他,将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士又笑了,这次笑得却已有些勉强。 段玉道:“这本就是个很复杂的圈套,你本来想将所有的人都套进这圈套里,只可惜你算来算去,还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道:“什么事?” “感情,”段玉道,“你没有把人的感情算进去,因为你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他又解释:“就因为人有感情,所以卢九爷才会信任我,所以卢小云才会陂我救起,所以顾道人才会为你死,所以我才会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卢九若是和铁水联手,段玉早已死在那船舱里。 卢小云也早已死在那箱子里。 段玉叹道:“顾道人想求死,也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也醉过,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天他发现你和卢小云在一起时的心情一样。” 所以卢小云在晕迷中,是听到顾道人和花夜来争吵,他并没有听错。 女道士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的确算错了一件事,只不过你永远想不到我是怎么会错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叹道:“我看你拈着你那一两七钱银子会酒账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本来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当然还记得。他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一柄碧玉刀都掉了下去。那一天之中,他已犯了段老爷子的四大戒律。他既惹了事,又跟僧道结了怨,钱财也泄露了,而且还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了。他实在也没有想到,反倒因此而变祸为福。 “既然你现在提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两银子的庄票,还得要你还给我。”他笑了笑,接道:“那两个人,当然是你故意派去的,为的只不过是要我认为铁水是这里的老大,要我认为龙抬头和花夜来是两个人。” 花夜来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玉道:“青龙会若是真有那样的冒失鬼,青龙会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但给了他那一千两银票,还给了他那一坛金叶子。 “这既然是你赢的,你就该拿走。”花夜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道:“没有了。” 花夜来很惊讶:“没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想害我们,我们却还活着。你做错了事,也用不着我们来惩罚,青龙会的刑堂,现在也许就已为你开了。至于乔老三和王飞,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和我们没有关系。”他又笑了笑,“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可是不该管的事,我是决不会管的。”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卢小云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一直用力握着他的手。他们全走了,全没有回头。 花夜来看着他们走,连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无路可走。 明月如镜,湖水也如镜,镜中又有一轮明月。华华凤痴痴地看着水中的明月,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已经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出,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一阵风吹过来,吹皱了满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醉了。 华华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来,绿得也像是一湖春水。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嘴里道:“这柄刀就是你的订亲礼?” 段玉没有回答,也不忍回答。他正想说:“这柄刀虽然是准备用来订亲的,可是我这个人却并不一定要去订这段亲事。” 只可惜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华凤忽然一挥手,将碧玉刀远远的抛入湖水里。 这是段家祖传的宝物,若是不见了,那后果段玉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所以段玉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他一定要找回这柄碧玉刀。他当然找不到。要在这湖水里捞起那么小的一柄碧玉刀,实在正如大海捞针一样,是决不可能的事。等他再重回水面时,华华凤也不见了。他心里的感觉,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传的碧玉刀更难受。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是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了。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这么样一个人,岂非也正如想从水中捞起那柄碧玉刀一样?…… 又有风吹过,吹绉了一湖春水。 第六回 诚实 段飞熊段老爷子也已到了宝珠山庄,他毕竟还是不放心他那第一次出门的儿子。 现在他正和朱宽朱二爷并肩坐在寿堂的花厅里,看着他这个宝贝儿子,一张本就已很严肃的脸,似已变成了铁青色。 “我是不是叫你一定要将那柄碧玉刀送到朱二叔手上的?” 段玉垂着头,道:“是。” 段老爷子又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宁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那柄碧玉刀?” 段玉道:“是。” 段老爷子道:“现在你的刀呢?” 段玉非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宽朱二爷的神色显然和气得多:“那柄刀你既然一直都带在身上,是怎么会不见了的?” 段玉道:“我……我……我太不小心,是我的错。” 朱宽道:“不是别人的错?” 段玉道:“不是。” 朱二爷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好像很奇怪,忽然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男人,为了他真心喜欢的女人,是不惜承受一切罪名的?” 段玉吃惊地抬起头,他实在想不通朱二爷怎么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 朱二爷却笑了,笑得也很奇怪,忽又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伸出手,指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眼睛很大,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的女孩子。 “华华凤!” 段玉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他更想不通华华凤怎么也会到了这里。 华华凤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又皱了起来,嫣然地道:“连女道士都会是夜来香,华华凤为什么不能是朱珠?” 段玉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华华凤也偏偏正巧在那时候忽然出现?为什么她还要管他的闲事? 原来她本就是特地去“考察”她未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段玉还是有点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把碧玉刀抛到水里?” 碧玉刀并不在水里,还在朱珠手里:“我抛下的那柄刀是假的。”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着急呢?” 朱珠撅起嘴:“因为我在吃醋。” 段玉道:“吃谁的醋?” 朱珠道:“吃我自己的醋。” 朱珠在吃华华凤的醋,华华凤也在吃朱珠的醋,你说这笔账叫人怎么算得清?段玉已成了江南最出名的少年英雄,而且也已和朱珠成了亲。 段老爷子的心情却很不好,总是愁眉苦脸的,一个人在叹气。 大家都很奇怪,朱二爷更奇怪:“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事不开心的?” 段飞熊道:“只有一件事。” 朱宽道:“你赶快说出来吧,我实在很想听听。” 段老爷子叹了口气,道:“段玉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七条大戒,叫他决不能去做那七件事,可是他居然全都做了。” 朱二爷道:“他好像并没有吃亏,也并没有惹麻烦上身,反而因此揭破了青龙会害他的秘密,还多了很多朋友。” 他微笑着,又道:“而且他若不是这样做了,我女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嫁给他的。” 段老爷子却还是在叹气,道:“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开心。” 朱二爷更不懂,道:“为什么?” 段老爷子道:“你想想,我叫他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去做了,反而因祸得福,变成了个大英雄,娶了个大美人。” 他摇着头,叹道:“你想想,我这老头子说的话,他以后怎么会听?” 朱二爷又笑了,大笑着道:“你若真的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你就错了。” 段老爷子有点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还说我错了!” 朱二爷笑道:“有的人天生勇敢,有的人天生机敏,但却都不如天生就幸运的人;你的儿子就是个天生幸运的人,所以他这一辈子,一定过得比别人都愉快,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所以我说的这第三种武器,并不是碧玉七星刀,而是诚实。只有诚实的人,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段玉的运气好,就因为他没有骗过一个人,也没有骗过一次人——尤其是在赌钱的时候。 所以他能击败青龙会,并不是因为他的碧玉七星刀,而是因为他的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