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多情环》 第一回 多情自古空余恨 夜。夜已深。 双环在灯下闪动着银光。 葛停香轻抚着环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已是个老人,手指却仍然和少年时同样灵敏有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总是拿得到的。 他想要这双环已有多年,现在总算已到了他手里。他付出的代价虽然极大,可是这收获却已足够补偿一切。 因为这双银环本是属于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创立的“双环门”,威镇西陲已近三十年。 现在双环门这种根深蒂固、几乎已没有人能撼动的武林霸业,竟已被他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一手推翻了。 他所付出的代价无论多大,都是值得的。 “杀了一个人;就在银环上刻一道刀痕!” 这是盛天霸多年来的习惯,也已变成了双环门下所有弟子的惯例。 环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并不是那种好色如命、杀人如草的英雄,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要杀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杀的人。 这十三道刻痕虽然不深,其中却埋葬了十三条显赫一时的好汉。 他们活着时声名显赫,死的时候也曾经轰动一时,死后留下的,却只不过是浅浅的一道刻痕而已。 现在杀他们的人,也已死在别人手里。 他留下的又有什么? ——甚至连一道刻痕都没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虽带着微笑,眼睛却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会跟盛天霸一样,迟早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杀他的人会是谁呢? 桌上还摆着一卷黄纸,葛停香摊开来,用银环压住纸卷的两端。 纸笺已陈旧,上面写着七个人的名字: 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双环分量加重。 李千山:冷静沉着,足智多谋。 王锐:少林北徒,还俗后入双环门。 盛如兰: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萧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为酗酒闹事,非礼师姐,已经于两年前被逐出双环门,下落不明。 这七个人,本是双环门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带,名头最响,最有势力的七个人。 现在葛停香却在他们的名字上都打了个“X”。 那意思就是说,这些人不是已经惨死在刀下,就是已负伤逃亡,纵然能侥幸不死,也已是个废人。 将来纵然有人能击倒葛停香,也决不会是这七个人。 萧少英的名字上虽然是空着的,虽然逃过了这一劫,可是葛停香从来也没有将这个好色贪杯,放荡成性的败家子看在眼里。 何况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门墙,根本已不能算是双环门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极一时,不可一世的双环门,现在终于已烟消云散了。 他们留下了什么? 只留下了这一双银环,作为葛停香胜利的纪念而已。 夜更深。 风吹碧纱窗,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葛停香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这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密室。 除了玉娘,决没有别人会来,也没有别人敢来。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来的江南名妓,现在已成了他最宠爱的一位如夫人。 对女人与马,葛停香一向都极有鉴赏力,他选择的女人,当然是绝色的丽人。 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温顺,善体人意。 葛停香心里在想着的事,往往不必说出来,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现在夜已很深,他正觉得有点饿。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壶碧螺春走进来。 葛停香故意皱着眉,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所以在替你准备点心。” 葛停香道:“你怎么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赌之后,你无论输赢都睡不着,何况今天?” 今天葛停香不但赢来了永垂不朽的声名,也已将西北一带无法计算的财富都赢了过来。 这一场豪赌,赌得远比他生平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着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满意之色,叹息着揽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赢了,否则只怕连你的人都要被我输出去。” 郭玉娘却笑说道:“我倒一点也不担心,我早就算准你会赢的。” 葛停香笑道:“哦?” 郭玉娘轻抚着他花白的头发,柔声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看出你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 一战成功,百载扬名,美人在抱,温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现在他的确可以笑了,无论他的笑声多大,也决不会有人觉得刺耳的。郭玉娘放下食盘,看着桌上的银环,忽然问道:“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环?”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道:“盛天霸是个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决不是。” 郭玉娘道:“那么,他的环为什么要叫作多情环?” 葛停香道:“因为这双环无论套住了什么,立刻就紧紧地缠住,决不会再脱手,就好像是个多情的女人一样。”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像我一样,现在我已缠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 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环……多情的环,无情的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郭玉娘道:“现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人已死了,他创立的双环门,也已烟消云散。” 他凝视着桌上的银环,慢慢地接着道:“他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手创双环门,也算得上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 郭玉娘明媚的眼睛里却露出了种沉思之色,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道:“也许他留下的还不止这一点。” 葛停香道:“还有什么?” 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皱了皱眉,脸色似也变了。他当然知道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留下来,留在人的心里,就总有一天会长出来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忽然冷笑道:“就算还有仇恨留下来,也已没有复仇的人。” 郭玉娘追问道:“一个都没有?” 葛停香道:“没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张已起皱的纸卷,道:“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刚、盛如兰,他们都已死在乱刀之下,王锐和杨麟也已经成了残废。” 郭玉娘道:“残废的人,也一样可以报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并没有放过他们。”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证他们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将七个名字从头看了一遍:“还有萧少英呢?” 葛停香笑了笑,说道:“这个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郭玉娘接问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萧家本是陇西望族,家财亿万,富甲一方,但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败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听着,而且还在等着他再多说一点。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关山门的弟子,盛天霸对他的期望本来很高,但他却将盛夫人的珠宝都偷出去卖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当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将亿万家财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这种人的确不多。 “敢将盛天霸夫人的珠宝偷出来,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几个?” 这种人更少。 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这些事,别人非但做不出,也没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认。 郭玉娘道:“连这种事他都做得出,天下还有什么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没有继续喝酒。只要一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决不喝酒,否则这双银环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也许已埋葬在双环山庄的乱石岗里。 他沉思着:“你认为我应该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总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是决不能不提防的。” “哪两种人?” 郭玉娘道:“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 葛停香已记住了这句话。 只要是有道理的话,他就决不会忘记。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门墙后,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这两年来,的确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为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决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来。” 王桐垂着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像随时都准备下来吻葛停香的脚。 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对葛停香的服从与忠心,也从来没有人真能了解他的可怕。 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很少开口,也很少笑,脸上总是带着种空洞冷漠的表情,一双手总是喜欢藏在衣袖里。 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目的:吃饭!杀人! 在他这一生中,杀人几乎已变成和吃饭同样重要的事。 现在虽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声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现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远都是绝对清醒着的。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就好像他看着郭玉娘时一样。 假如他必须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个,他选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见过萧少英?” 王桐点点头。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见过。 远在多年前,他已随时都在准备要这七个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这两个字经王桐嘴里说出来,并不能算是极坏的批评。 盛重天生神力,勇猛无敌,环上的刻痕,多达一百三十三条,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对于他的批评,也只有两个字。 “不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并没有看错,盛重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里。 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发出了简短的命令:“去找他,带他回来。” 王桐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带这个人回来,那么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关系。 看着他走出去,郭玉娘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忍不住要打寒噤,就好像看见条毒蛇一样。” 葛停香淡淡地道:“你看错了。” “看错了?” “就算三千条毒蛇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 桌上有笔墨纸砚。 葛停香忽然提起笔,在萧少英名字上也打了个“X”。 郭玉娘又忍不住道:“他现在岂非还没有死?” “不错,他现在还没有死。”葛停香忽然道:“只不过从王桐走出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等于是个死人了……” 第二回 暴雨荒冢 霹雳一声,闪电照亮了荒冢累累的乱石山岗。 山坳里,两个衣衫褴褛,歪戴着破毡帽的大汉,正在暴雨中挖坟。 暴雨打灭了满山鬼火,也打灭了他们带来的灯笼,大地一片漆黑,荒坟间到处都弥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鬼气。 这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要埋葬的人,又是什么人呢? 其中一个塌鼻斜眼的猥琐汉子,正在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场上输得精光,就算再多给我二十两,我也不来干这种鬼差使。” “这差使就算不给钱,咱们也得干。”另一个人虽然口嘴有点歪,眼睛却不斜:“赵老大平时对咱们不错,现在人家出了事,咱们难道能不管?” 斜眼的叹了口气,用力挥起了锄头。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击下,一条铁塔般的大汉,赶着辆驴车,冲上了山岗,车上载的,赫然正是两口崭新的棺材。 “赵老大来了。” “你猜棺材里装的是谁?”斜眼的还是满肚子疑心:“死人总是要人土的,为什么偏偏要做得这么鬼祟?” “这种事咱们最好少问,”歪嘴的冷冷道,“知道得越少,麻烦也越少。” 驴车远远地停下,赵老大正在挥手呼唤,两个人立刻赶过去,抬了口棺材,赵老大自己一个人扛起了另一口,嘴里叱喝着,将棺材摆进了刚挖好的坟坑。 三个人正准备把土推下去,“砰”的一声,仿佛有人在敲门,声音还很大。 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门,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斜眼的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突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 这次他总算听清楚了,声音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里怎么会有人敲门? 赵老大壮起胆子,勉强笑道:“说不定是只老鼠钻到棺材里去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棺材里突然又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老鼠决不会笑,只有人才会笑。 棺材里却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个人脸已吓得发绿,对望了一眼,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还在不停地下,三个人眨眼间就逃下了山岗,连驴车都顾不得带走。 棺材里的笑声,却突然停止了。 又过了很久,左边的一口棺材,盖子竟慢慢地抬了起来。 一个人跟着坐起来,鹰鼻、锐眼,黑衣上满是血污,左臂已被齐肩砍断了。 他四周瞧了两眼,一翻身,人已狸猫般从棺材里窜出。 看他惨白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但伤势极重,失血也极多。 可是他的行动仍然十分矫健,一窜出来,就掀起了另外一口棺材的盖子,沉声道:“你还撑不撑得住?” 棺材里的人咬着牙,勉强点了点头。 这人的脸着实比死人还可怕,也是满身血污,断的却是条右腿,所以连坐都没法子坐起来。 “撑得住还要躺在棺材里装死?” 这人牙咬得更紧,恨道:“你看不出我只剩下一条腿?” “没有腿也得站起来,否则就得烂死在棺材里。”这鹰鼻锐眼的黑衣人,心肠就像是铁打的,“我岂非早已叫赵老大替你准备了根拐杖。”棺材里确有拐杖。 比黄豆还大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脸上,这个整个一条右腿都被砍断了的人,竟真的挣扎着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看来他也是个铁打的人。 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本来就全都是铜浇成的,铁打成的。 有人甚至认为,你就算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他们也还是照样能张嘴咬你一口,咬进你的骨头里,喝干你的血。 这两人正是七大弟子中,还没有死在乱刀下的杨麟和王锐。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乱石和荒冢。 王锐用他的独臂,从驴车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抡,抛给了杨麟。 杨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没有倒下。 可是支持着他身子的拐杖,却已被压入了地上潮湿的泥土里,他可以感觉到右腿根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王锐又从车上提起一大壶水,用力猛踢驴股,驴子负痛惊嘶,奔下山岗。 杨麟看着他提着水壶大步走过来,目中竟似充满了悲愤痛恨之意。 王锐道:“箱子里有干粮和刀创药,只要节省着用,足够我们在这里过半个月的。” 杨麟在听着。 王锐道:“葛停香绝对想不到我们还会回到这里来,有半个月的功夫,我们的伤也差不多就能够好了。” 这片山岗就在双环山庄后,埋葬在山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双环门下的。 盛天霸一家人的尸体,也早被葛停香葬在这里。 王锐道:“白天我们一定得躲在棺材里,可是天黑了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可做。” 他也紧咬着牙关,勉强抑制着心里的悲愤,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师傅和大哥的坟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们虽然暂时无能替他老人家报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坟前磕几个头。” 杨麟盯着他,慢慢将箱子放在棺材里,忽然道:“我们同门已有十年,这十年来,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话?” 王锐道:“不多。” 杨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本来是黑道上的人,你总认为我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投入双环门的。” 王锐也冷笑道:“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杨麟道:“我只知道你这次本来决不会救我的,当时的情况那么危险,你一个人能逃走,已经很不容易。” 王锐冷冷道:“但我却还是冒着险,把你也带走了。” 杨麟道:“所以我不懂。” 王锐道:“你不懂?” 杨麟道:“你救我,决不是为了同门之义,因为你从来也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同门兄弟。” 王锐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说真话?” 杨麟点点头。 王锐道:“好,那么我先问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们师傅?” 杨麟答道:“永远也比不上的。” 王锐道:“但是这次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就已将师傅打倒。” 杨麟道:“那只因师傅当时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凶。” 王锐道:“他老人家怎么会醉的?” 杨麟道:“因为那天是他老人家与师母昔年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王锐问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会喝醉的吗?” 杨麟道:“我们师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这一天,盛天霸总会将他的门下全都请人后院,痛饮去年春天就埋在树下的百花酒。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个这么样的贤内助。 王锐道:“除了我们兄弟外,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杨麟道:“好像没有别的人了。” 每年只要到了这一天,盛天霸必定开怀痛饮,尽情而醉。 但他却从不愿别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时候。 他的仇家实在太多。 他决不能给别人一点机会。 王锐目光如刀锋,盯着杨麟:“这件事既然没有别人知道,葛停香怎么会知道的?”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又道:“我们是在后院喝酒的,无论谁要闯进去,都得先闯过六七道暗卡,我们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时候,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现时,就好像飞将军突然从天而降。 王锐的手紧握着,道:“他们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这十三个人是怎么通过外面那些暗卡守卫的,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杨麟道:“所以你怀疑双环山庄里,早已有了他们的内线埋伏?”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怀疑他们的内线就是我?”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救走我,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查明这件事?” 王锐道:“不错!” 杨麟也握紧了双拳,闭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们之间隔起了一重帘幕。 他们就像是两只负了伤的野兽一般,在暴雨中对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锐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认?” 杨麟突又冷笑,道:“其实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 王锐道:“你说。” 杨麟道:“他们来的那十三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杀了盛大哥的那个灰衣人。”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他杀了盛大哥,就转过来,跟另一人联手对付你。” 王锐道:“不错。” 杨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这个出身在下五门的师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对手。” 王锐居然立刻承认:“不错,他武功远在我们之上。” 杨麟道:“他练的本就是种专门为了杀人的功夫。” 王锐道:“不错。” “他杀盛大哥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但却没有杀你!” 王锐的脸色似也变了。 杨麟道:“他本可杀你的,却放过了你,而且居然还放了你一手,让你逃走,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锐问道:“难道你认为我才是内奸,所以他们才会放过我吗?” 杨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王锐也闭上了嘴。 两个人又彼此对视了很久,王锐忽然道:“那个人也姓王,叫王桐。” 杨麟冷笑道:“原来你认得他。” 王锐道:“我当然认得他。远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认得他。” 杨麟很惊奇:“你今年岂非才三十六岁。”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难道你一出世就认得他了吗?” 王锐点点头。 杨麟耸然动容,失声说道:“他也是姓王,难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锐道:“嫡亲的兄弟。” 杨麟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他们之间竟会有这种关系,更想不到王锐居然会承认。 王锐道:“我们虽然是嫡亲的兄弟,但却已有多年未曾见面了。” 杨麟道:“有多少年?” 王锐道:“十四年。” 杨麟道:“你投入双环门已有十四年。” 王锐道:“我脱离少林门下后,就已发誓永不再见他。” 杨麟道:“为什么?” 王锐的手握得更紧,目中又露出悲愤之色,缓缓道:“因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为了他!” 杨麟道:“我不懂。” 王锐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出来的。” 杨麟道:“但现在你却非说出来不可!” 现在的确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否则两个同门弟兄,也许立刻就会像野兽般在这暴雨荒冢间互相厮杀。 他们心里的悲愤和仇恨都已积压得太多,只要有一点导火线,就立刻可能爆发。 王锐叹息着,终于道:“我们虽然同父却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后,他就毒杀了我的母亲,几乎也已将我置之于死地。” 杨麟又不禁动容。 他当然也看得出王桐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躲避他?” 王锐点点头,道:“我投入少林,本是为了要练武复仇。” 杨麟道:“但后来你却并没有去找他?” 王锐长叹道:“因为我出家之后,受了少林诸长老的熏陶感化,就已将仇恨渐渐地看得淡了,何况他毕竟还是我的兄长!” 杨麟道:“后来呢?” 王锐道:“谁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来找我了。” 杨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锐道:“他说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赶来找我,因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过分,所以来求我原谅他。” 杨麟道:“你当然接受。” 王锐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还很高兴。我实在想不到他还有别的图谋。” 杨麟问道:“图谋的是什么呢?” 王锐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经。” 少林藏经,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黄金珠宝更珍贵。 只不过无论谁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可怕,所以谁也不敢去轻捋虎须。 杨麟动容道:“他去找你,为的就是要利用你,去盗少林藏经?” 王锐叹息道:“后来他虽然没有得手,但我却因此被逐出了少林。” 杨麟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是个孤儿,本来一直都在埋怨苍天对我不公,现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实在比我更不幸。” 王锐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这次居然会放过我。” 杨麟道:“他也是个人,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总有片刻天良发现的时候。” 王锐苦笑道:“他也许早已算准,纵然放了我,我也逃不远的。” 杨麟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我都已相信你决不是内奸。” 王锐道:“你……你真的相信?” 杨麟笑了笑,道:“你虽然有些自大,却决不是会说谎的人。” 王锐看着他,目中的憎恶,似已变为感激。 杨麟道:“现在你若还认为我是内奸,就不妨过来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我根本无法辩白解释。” 王锐没有过去。 两人又动也不动的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视着,却已不再像是两只等着互相厮杀的野兽。 王锐忽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杨麟的手,哽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是你。” 杨麟道:“你知道?” 王锐道:“我仔细想了想,你若是内奸,就不会被他们砍得只剩一条腿了。” 杨麟道:“也许他们是想杀了我灭口。” 王锐道:“那么他们就决不会让我将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个杀了你。” 杨麟笑了。 王锐也笑了。 雨虽是冷的,他们胸膛里的血却已在发热。 王锐苦笑道:“这两天来,我们遭遇的不幸实在太多,心里实在太痛苦,总难免变得有点失常的,所以我才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恐惧本就会令人变得多疑,多疑就难免会发生致命的错误。 杨麟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冷静下来,想想内奸究竟是谁。” 王锐道:“我想不出。” 杨麟道:“但这次双环门之惨败,一定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们。” 王锐赧然道:“可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双环门下,已没有活着的人。” 杨麟道:“还有一个。” 王锐立刻问:“谁?” 杨麟道:“萧少英!” 王锐道:“他已不能算是双环门下的人。” 杨麟道:“但双环门中秘密,他知道得却不比我们少。” 王锐道:“你认为是他出卖了我们?” 王锐不说话,双拳却又已握紧。 就在这时,突听“格”的一响,竟是从旁边一座荒坟中发出来。 坟已颓败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旧的棺材里,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了。 一只灰白的手,手里还托着个酒杯。 棺材里的这个人,无论死活,都一定是个酒鬼。 王锐和杨麟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现在对他们来说,人却比鬼更可怕。 棺材里是什么人? 托着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着已渐渐小了的雨点,已接满了一杯。 手缩了回去,棺材里却发出了声叹息。 一个人叹息着,漫声而吟:“但愿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锐、杨麟又对望了一眼,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们竟似已听出这人的声音。 杨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 棺材中的人又在叹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过是个非人非鬼,非驴非马的四不像而已。” 又是“啪”的一声,棺盖掀起,一个人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苍白的脸,满脸刚生长出来的胡茬子,还带着一身连暴雨都不能冲掉的酒气,只有一双眼睛,居然还是漆黑明亮的。 杨麟盯着他,一字字道:“萧少英,你本不该来的。” 雨已小了。 暴雨总是比较容易过去,正如盛名总是比较难以保持。 “我的确不该来的。”萧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来了。” 王锐也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门的祸事?” 萧少英赧然而笑,道:“我虽已见不得人,却还不聋。” 王锐道:“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萧少英点点头:“我知道赵老大是条够义气的好汉。” 王锐道:“所以你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找他?” 萧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锐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叫斜眼老六到这里来挖坟。” 王锐道:“所以你就跟着来了。” 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你算准了我们一定会来?” 萧少英笑得更凄凉:“不管你们来不来,棺材里却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就算我醉死,这里也没有人会把我赶走。” 王锐看看他,眼睛里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杨麟却在冷笑,道:“你本来明明可以做人的,为什么却偏偏要过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高兴。” 杨麟闭上了嘴,面上已现出怒容。 王锐忽然说道:“箱子里还有瓶酒,拿出来,我陪你喝两杯吧。” 萧少英笑了。 杨麟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还要陪他喝酒?” 王锐叹道:“他虽已不是双环门下,却还是我的朋友。” 杨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种朋友?” 王锐道:“至少不是出卖朋友的那种朋友。” 杨麟道:“他不是?” 王锐道:“他若是那个出卖了我们的人,我们现在就早已真的进了棺材。” 萧少英突然大笑。 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和寂寞,道:“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肯将我当作朋友的。” 他斟满酒一杯,递过去:“来,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们干了。” 满满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王锐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喝酒?” 萧少英道:“这样喝酒有何不好?” 王锐道:“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拼命。” 萧少英缓缓道:“只要还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里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王锐。 王锐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嘎声道:“你真的愿意拼命吗?” 萧少英悠然道:“我至少还有一条命。” 王锐的声音更嘶哑:“你愿意将这条命卖给双环门?” 萧少英道:“不是卖给双环门,是卖给朋友。” 他也用力握紧王锐的手:“我虽已不是双环门的子弟,但双环门却一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锐的手在发抖,喉头已被塞住。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肯承认自己是双环门的朋友。 萧少英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决不会放过我的。” 王锐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双环门虽已不认我这个不肖弟子,可是在别人眼里,我活着是双环门里的人,死了也是双环门里的鬼。” 他的声音虽冷淡,可是一双手也已在发抖。 王锐目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虽然错了,可是我们……我们说不定也错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少英已改变话题:“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全都听见。” 杨麟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聋。” 他对萧少英的态度,就好像王锐本来对他的态度一样。 萧少英却完全不在乎:“那天他们去的十三个人中,有几个是你认得的?” 杨麟沉吟着,终于道:“只五个。” 萧少英问道:“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属下的四大分堂主?” 杨麟点点头。 那一战天香堂的确已精锐尽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并不多。 “其余八个人是谁?” “有四个一直蒙着脸,另外四个,也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从外地请来的打手。” 萧少英又问:“他们的功夫如何?” 杨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萧少英道:“他们的伤亡如何?” 杨麟道:“天香堂来的四个人中,死了三个,重伤一个。” 萧少英沉思着,缓缓道:“这一战天香堂虽然击败了双环门,他们自己的元气也已大伤,看来真正占了便宜的,只不过是葛停香请来的那八个打手。” 杨麟道:“看那八人的武功,决不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锐忽然道:“王桐好像早已在跟着葛停香,只不过一直没有露面而已。” 杨麟道:“你怎么知道?” 王锐道:“两年前我已在兰州看见过他一次,那时葛停香也在兰州。” 杨麟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提起。” 王锐苦笑道:“那时我实在没想到葛停香会有这么大的阴谋,这么大的胆子。”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何况,没有人会愿意提起自己伤心事的。” 杨麟仿佛还想说什么,看了王锐一眼,终于闭上了嘴。 萧少英又问道:“那八个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杨麟毫不考虑,立刻回答:“王桐!” 萧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杨麟道:“也许他的兴趣并不在成名而在杀人!” 萧少英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杀人的功夫?” 杨麟道:“他的武功并不好看,却极有效。” 萧少英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那么葛停香这次派出来对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他还摸不清我的底细,何况,他只要出手,就决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一击,的确总是十拿九稳的。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锐已不禁露出忧虑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来找你,你最好暂时躲在这里。” 萧少英却摇了摇头道:“他既然已来找我,我就要让他找到。” 王锐皱眉道:“为什么?” 萧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让他找到后,才有机会混入天香堂的。” 王锐道:“为什么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萧少英接道:“因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后,才有机会报仇。” 杨麟突又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没法子为朋友报仇的。”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还没有死。” 杨麟道:“那只因王桐还没有找到你。” 萧少英道:“他只要一找到我,我就必死无疑?” 杨麟道:“我见过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 萧少英又笑了。 杨麟道:“你不信?” 萧少英笑而不答。 杨麟道:“我们老大双环的分量,你总该知道的。” 萧少英当然知道。 盛重双环的分量,本就比别人加重了一倍,再加上他手上的力量,那出手一击,的确有开山裂石之力。 杨麟道:“可是我亲眼看见老大出手双飞,击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萧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只不过我总不能躲他一辈子。” 王锐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个月,等我们的伤好了,再作打算。” 萧少英道:“等到那时,我们就能凭三个人的力量,击败天香堂?” 王锐说不出话了。 萧少英目中又露出沉思之色,忽然问道:“王桐杀了盛老大之后,就来对付你。” 王锐点点头。 萧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过了你,也许并不是天良发现。” 王锐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那也许只因为他被盛老大一击之后,已经受了内伤,伤势只到那时才发作。” 王锐接着道:“可是别的人……” 萧少英道:“那时葛停香正在对付老爷子,当然无暇顾及你,别的人以他马首是瞻,看见他放过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 这推测的确很合理。 合理的推测,总是能令人刮目相看的,连杨麟对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变。 萧少英沉吟着,道:“可是盛老大那一击之力,本该立刻致他于死的,他却还能一直支持到那时,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着护身甲一类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要杀人的人,总是会先提防着被人杀的……” 杨麟听着他,忽然道:“你并不是个真的酒鬼,你并不真糊涂。” 萧少英道:“我……” 杨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既然不糊涂,两年前的重阳日,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两年前的重阳,萧少英大醉后,居然闯入了老爷子独生爱女的房里去——这就是他被逐出双环门的最大原因。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悲伤。 可是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醒的人,有时也会做出糊涂事的,何况我本就是个四不像的半吊子。” 王锐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这半吊子想的好像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 杨麟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真的想混入天香堂,还是无异羊人虎口。” 萧少英微笑着,说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个虎穴,我也可以扮成个纸老虎,让他们看不出我是羊来。” 杨麟不懂,王锐也不懂。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是被双环门赶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能入天香堂?” 杨麟终于懂了:“只可惜葛停香并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 萧少英接道:“也许我有法子。” 杨麟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杨麟当然知道。 萧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却还是几乎上了荆轲的当,只因为荆轲带去了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弱点的。 无论谁看见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忽然到手时,总难免兴奋疏忽。 萧少英缓缓地说道:“荆轲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一个人的头颅,所以,他就借了那个人的头颅带去了。” 杨麟动容道:“樊将军的人头?” 萧少英道:“不错。”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的脸色变得更惨。 他们当然也知道,葛停香想要的,并不是樊于期的人头,而是他们的人头。 杨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想将我的人头借去见葛停香?” 萧少英不说话,只看着他。 看着他的头。 杨麟的两只手都已握紧,忽然仰天而笑,道:“我这颗头颅本已是捡来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现在就来拿去。”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杨麟怔住:“你不想?” 萧少英微笑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们的头颅,都珍贵得很,千万不能让人拿走。” 杨麟看着他,握紧的手已渐渐放松。 王锐也松了口气,脸上却又露出忧虑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对付葛停香和王桐?” 萧少英道:“我没有。” 王锐接道:“但你却还是要走?” 萧少英打了个哈欠,仿佛觉得酒意上涌,眯着眼道:“这里已没有酒,我不走干什么?” 莫非他直到现在才真醉了? 杨麟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萧少英叹道:“因为这法子已过时了,已骗不过葛停香,你的头颅,也比不上樊将军。” 雨已住。 “我走了,十天后我再来,只希望那时这里已有酒。” 他真的说走就走。 王锐和杨麟看着他走入黑暗里,走下山岗,却不禁对叹了口气。 “你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他都已是我们复仇的惟一希望。” 第三回 杀人的人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像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像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决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已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像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付吗?” 伙计们一个个全都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 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八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人。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地吞了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像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他好像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说道:“形容一个人烂醉如泥,这一个泥字,说的并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下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管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 萧少英立刻摇头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想来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来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是谁提起个板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板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噼噼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已全都踉跄退下,两边脸都已被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躺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找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决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的笑道:“可是在我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菜,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就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醒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决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 老板娘抛了个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专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起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双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子上。 萧少英捧起这双手,就像是条嗅到鱼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斤斗跌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像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却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 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 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茶。 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像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单调平淡,就好像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的?”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 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数到三,你们若还不滚下楼去,就立刻全都要变成死人!” 老板娘的脸色又变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着她。 “一!” 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却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着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她见过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杀人凶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却从来没有人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 老板娘倒抽了口凉气,已听见这人冷冷地说出了第二个字。 “二!” 胆小的伙计,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 一个轻衫少年已从外面绕过去,绕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发着光。 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人幕之宾并不容易。 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着向这灰衣人抛了个媚笑,吃吃地笑着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觉,却想找死,难道我长得很难看?” 她长得当然不难看,她只希望这灰衣人能看着她,好让那少年一刀砍下他脑袋来。 灰衣人果然在看着她。 刀光一闪,轻衫少年的刀已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突然反手一个肘拳撞出去。 楼上每个人立刻全都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轻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脖子上,只可惜刀锋还没有够着部位,他自己已被撞得飞了出去,“砰”的,撞在墙上,再倒下,软成了一滩泥。 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小虫,是泥。 小虫是活的,泥才是死的。 灰衣人还是在冷冷地看着老板娘。 他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巧妙变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种用处。 ——杀人! “三”字已经快说出来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却还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错。” 老板娘跺了跺脚,道:“好,走就走!” 她的确想走了,谁知就在这时,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人。 一个本来已绝对连动都不能动了的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老板娘又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那种迷药,本来是最有效的一种。 萧少英用两只手抱着头,喃喃道:“好厉害的蒙汗药,好像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种还凶,害得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道:“这种药你还有没有?” 老板娘脸色已发青,道:“你……你还想要?” 萧少英点头道:“我最喜欢喝里面加了蒙汗药的酒,你还有多少,我全要。” 老板娘突然转身,想逃下楼去。 只可惜她身子刚转过,萧少英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我说过你走不得的。” 老板娘吃吃道:“为……为什么?” 萧少英道:“你还没有陪我睡觉,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着他,一双眼睛又渐渐地眯了起来,嘴角又渐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声道:“楼下就有床,我们一起走。” 萧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夹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下楼,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全无表情。 萧少英也看了他几眼,道:“你好像真的不认得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可是别人要打死我的时候,你却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笑道:“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是我知道你这种人一定不喜欢听谢字。”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看着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从来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时也喝。” 萧少英道:“什么时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时候。” 萧少英问道:“现在你喝不喝?” 灰衣人道:“喝。” 萧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着将老板娘远远的抛了出去,就好像摔掉了只破麻袋。 灰衣人道:“你不要这女人陪你睡觉了?” 萧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女人干什么?” 夜凉如水,却美如酒。 在屋顶上仰起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摘来下酒。 萧少英和灰衣人,一个人抱一坛酒,坐在繁星下,屋顶上。 “要喝酒,换一个地方去喝吧。” “为什么要换地方?” “这地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顶上。” 萧少英大笑道:“好,好极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顶上喝过酒?” 萧少英笑道:“在棺材里我都喝过。” 灰衣人石板般的脸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你想不想试试?” “想。” “我们先在屋顶上喝半坛,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样?” “好,好极了。” 半坛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两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却不容易。 萧少英的酒量实在不错,但无论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时候。 萧少英是人! 现在他眼睛已发直,舌头已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连一家都看不到。” 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萧少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要吃猪肉,也并不一定要到猪窝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萧少英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楼。”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不错,那里刚才还死了个人。” 刚点完头,忽然又摇头,道:“还是不行。” 灰衣人道:“为什么又不行呢?” 萧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一个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两个人既然可以用一张桌子喝酒,为什么不能坐在一口棺材里喝?” 萧少英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我们两个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老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摆着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木头,四面的棺材板都有一尺多厚。 看来这老板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情。 可是死人还没有摆进去。 店已打了烊,楼上却还亮着灯光,显然还有人在上面为死人穿寿衣。 萧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这样一口棺材,也就心满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一定会有的。” 萧少英道:“为什么我一定会有?” 灰衣人道:“因为你有朋友。” 萧少英大笑,笑声刚发出,又立刻自己掩住了嘴:“现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喝酒,若被人发现了,岂非煞风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该赶快躺进去,赶快开始喝。” 萧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萧少英一条腿伸进了棺材,忽然又缩回来,笑道:“你是客人,我应该让你先进去。” 灰衣人道:“不客气,你先请。” 萧少英又笑了:“先进棺材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终于还是抱着酒坛子,先坐了进去。 灰衣人看着他,眼睛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棺材里面怎么样?” 萧少英笑道:“舒服极了,简直比坐在床上还舒服。” 灰衣人淡淡道:“你觉得很满意?” 萧少英笑道:“满意极了。” 灰衣人冷冷道:“那么现在这口棺材就是你的了,你就躺下去死吧。” 萧少英好像还听不懂他的话,笑嘻嘻道:“酒还没喝完,怎么能死?” 灰衣人道:“不能死也得死。” 最后一个“死”字刚说出口,他的手已闪电般伸出,斜切萧少英的后颈。 这一着也完全没有花招变化,却也是杀人的招式。 萧少英就算很清醒,就算手脚都能活动自如,也未必能避开这一掌。 何况他现在已经醉了,又已坐在棺材里。 棺材总是不会太宽敞的,能活动的余地决不会太多——死人本就不会再需要活动的。 这灰衣人要杀人的时候,居然还先要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再动手。 他不但出手快,用的法子也实在太巧妙,他实在已可算是个杀人的专家。 萧少英已闭上眼睛。 遇到了这样一个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还能怎么样? 只听“波”的一声,有样东西已被击碎,鲜血大量涌出来。 碎的却不是萧少英的头,而是酒坛子;流出来的也不是血,是酒。 灰衣人这闪电的一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砍在酒坛子上了。 萧少英却好像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着眼睛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们讲好了一起找个棺材喝酒的,你怎么把我的酒坛子打破?”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好像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醉了?” 萧少英火更大:“谁说我醉了,我比狐狸还清醒十倍。” 灰衣人道:“你还要喝?” 萧少英道:“当然要喝。” 灰衣人的心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已落入了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 灰衣人道:“好,我这里还有酒。” 他将左手抱着的酒坛子递过去,萧少英立刻就笑了,却不肯接下这坛酒。 “你为什么还不坐进来?”萧少英道。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有什么意思?”萧少英又道。 灰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道:“好,我陪你喝。” 萧少英展颜笑道:“这才是好朋友。今天你陪我喝酒,改天你就算叫我陪你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灰衣人嘴角又露出了种残酷的笑意,终于迈进棺材,坐了下去。 萧少英问道:“你还有多少酒?” 灰衣人道:“还有一大半。” 萧少英道:“好,我们一个人喝一口,谁也不许多喝。” 灰衣人接着道:“好,你先喝。” 萧少英道:“你是客人,你先喝。” 灰衣人只好捧起了酒坛子。 跟一个已喝醉了的醉汉争执,就好像跟长舌妇斗嘴一样的愚蠢。 谁知他这口酒还没有喝下去,“砰”的一响,手里的酒坛子竟被打碎,暗褐色的酒就像是血一样,溅得他满身都是。 灰衣人脸色刚变了变,萧少英的身子竟已扑了过来,压在他身上。 棺材里根本没有闪避之处,他也想不到萧少英会这样不要命地蛮干。 他身子虽被压住,手已腾出来,按住了萧少英后腰的死穴。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棺材的盖子竟已被人盖了起来。 灰衣人这才吃了一惊,想推开萧少英,谁知这醉鬼的身子竟比石头还重。 也就在这时,外面已“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竟会有人在外面把这一口棺钉上了钉子,封死了。 棺材里又黑又闷,再加上萧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简直要令人作呕。 灰衣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已早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个杀人的人,而且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静,竟似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他没有说错。 王桐只觉得胃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呕吐。 萧少英道:“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却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你是应该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死穴上,冷冷道:“我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萧少英道:“你若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挥手,猛击棺材。 棺材纹丝不动。 萧少英悠然道:“没有用的,一点也没有用,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头,也休想劈得开。” 王桐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着出去?” 萧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要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就已是个快死的人。” 王桐道:“哦。” 萧少英道:“双环门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着本就已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葛停香若已准备要一个人死,这人怎么还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萧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萧少英接着道:“我并没有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 萧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杀了我,一个人在棺材里岂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岂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着,又说道:“所以,我知道你决不会出手杀死我的。我们究竟是谁先死,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王桐咬着牙,道:“我若先死了,你还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萧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萧少英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王桐道:“你们故意演那一出戏给我看,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萧少英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杀人,决不会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杀不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所以你乐得做个好人,让我感激你,就不会再提防着你,你出手杀我时,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甚至还要我自己先躺进棺材再出手,这岂非太过分了些?” 王桐沉默着,过了很久,也不禁叹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你本来就是。” 王桐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谁也不会真想死的。” 萧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没有否认。 萧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死的办法。” 王桐道:“什么办法?” 萧少英问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萧少英道:“你的朋友他当然也会同样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萧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萧少英道:“两个人若是被人封死在一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 王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若说别的人是我朋友,他也许会相信,但是萧少英……” 萧少英道:“萧少英并不是双环门的弟子,萧少英已被双环门赶了出去。” 王桐道:“你难道要我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道:“你可以告诉他,萧少英不但已和双环门全无关系,而且也恨不得双环门的人全都死光死绝,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认为他就一定会收容你?” 萧少英道:“现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开创事业的时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应该用得着我这种人。” 他微笑着,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荐我做天香堂的分堂主。我们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对你也有好处。” 王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这决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我喜欢喝酒,又喜欢女人,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钱?” 萧少英道:“当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为什么不去做强盗?” 萧少英道:“就算要做强盗,也得有个靠山,现在我却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抓我去下油锅。”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萧少英道:“只要你肯,我决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处。”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少英道:“因为这本是彼此有利的事。” 王桐道:“我若不肯呢?” 萧少英淡淡道:“那么我们就只好一起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萧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这一生中,根本就从未将生死两字放在心上。” 萧少英道:“真的?” 王桐闭上了嘴,拒绝回答。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了。” 王桐根本不睬他。 萧少英道:“这棺材下面虽然有洞可以通气,但是我已跟老板娘约好,半个时辰后我若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把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叹息着,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还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两个人,好像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少英也已闭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好像已过了几千几百万年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 忽然间,棺材似已被抬了起来。 萧少英淡淡道:“现在她只怕已准备把我们埋进坟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却已有点奇怪。 死,毕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辆大车,马车已开始在走。 这地方距离坟场虽不近,却也不太远。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帮你去说这些话,葛老爷子也未必会相信。” 萧少英道:“他一定会相信的。” 王桐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我本就是个浪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王桐冷冷道:“这点我倒相信。” 萧少英道:“像我这种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况,你说的话,在他面前也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虑。 萧少英道:“这两点若还不够,我还可以想法子带两件礼物去送给他。” 王桐道:“什么礼物?” 萧少英道:“两颗人头,杨麟和王锐的人头。” 王桐深深吸了口气,似已被打动。 萧少英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这两人,迟早总是祸害,这一点葛老爷子想必也是清楚得很。” 王桐道:“这两人本就已死定了。” 萧少英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们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们。” 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萧少英肯定地道:“我当然有法子。” 王桐迟疑着,问道:“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能够完全信任我?” 萧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着道:“你现在答应了我,到时候若是翻脸不认人,我岂非死定了。” 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岂非全都是白说的?” 萧少英道:“但你却一定可以想出个法子让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萧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说来听听。” 萧少英道:“这里虽然很挤,可是我若往旁边靠一靠,你还是可以把衣裳脱下来的。” 他笑了笑,接下去又说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没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决不想来非礼你。” 王桐好像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要你把身上的护身金丝甲脱下来,让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时反悔,我至少还有机会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嘴,拒绝再说一个字,他对这护身甲显然看得很重。 这时马车已停下。 他们已可听见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坟。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用不着再过多久,我们就要人士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闭上嘴。” 萧少英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 王桐道:“好,你问吧。” 萧少英道:“你这一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 王桐迟疑着,终于道:“不多,也不少。” 萧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个月只杀一个人,现在已杀了两百四十个。” 王桐道:“差不多。”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两百四十个人,冤魂一定不会散的,现在只怕已在九泉路上等着你,要跟你算一算总账了。” 王桐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萧少英道:“你活着的时候是个杀人的人,却不知你死后能不能变成个杀鬼的鬼。我不如还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着牙,却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现。 他越不敢想,却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声,棺材似已被抛入了坟坑。 萧少英道:“我要先走一步了,你慢慢再来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准备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灵。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样?” 萧少英已感觉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脱衣裳?” 第四回 盘问 护身甲是用一种极罕有的金属炼成柔丝,再编织成的。 现在这护身甲已穿在萧少英身上,他虽然觉得很热,却很愉快,忍不住笑道:“这的确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你舍不得脱下来。” 王桐铁青着脸,好像听不见似的。 老板娘正在为他斟酒,嫣然道:“可是无论多么贵重的宝物,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珍贵,你说对不对?” 酒杯刚斟满,王桐就立刻一饮而尽。 他现在竟似已很想喝醉。 萧少英大笑,道:“一醉解千愁,他处不堪留。你若真的喝醉过一次,说不定也会跟我一样,变成个酒鬼。” 老板娘媚笑着,柔声道:“在棺材里闷了半天,你们倒真该多喝几杯。” 王桐忽然道:“你也早已知道我是谁?” 老板娘道:“我听他说过。” 王桐道:“你也听说过天香堂?” 老板娘道:“当然。” 王桐道:“天香堂对仇家的手段,你知不知道?” 老板娘道:“我知道。” 王桐道:“但你却还是照样敢帮他对付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前前后后,已经在这里欠了三千多两银子的酒账,我若不帮他一手,这笔账要等到哪天才能还清,何况……” 王桐冷冷道:“何况你还陪他睡过觉。” 老板娘的脸红了,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肯的,可是他……他的力气比我大。” 王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大笑。 萧少英却怔住。 他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这样大笑的。 王桐大笑着,拍着他的肩,道:“看来你的确是很缺钱用,而且真的色胆包天。” 萧少英也笑了:“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王桐道:“葛老爷子一定会喜欢你这种人。” 萧少英大喜:“真的?” 王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酒色之徒。” 酒杯一斟满,就喝光,一喝光,就斟满,他似也有些醉了。 萧少英道:“老爷子也常喝酒?” 王桐道:“不但天天喝,而且一喝就没个完,不喝到天亮,谁都不许走。” 萧少英眨了眨眼,道:“现在天还没有亮。” 现在夜色正浓。从坟场回来的路是不太远,也不太近。 王桐忽然一拍桌子,道:“他现在一定还在喝酒,我正好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知道他也在这城里?” 王桐挺起胸:“我不知道谁知道?” 萧少英道:“我们现在就走?” 王桐道:“当然现在就走。” 两人居然说走就走,走得还真快。 老板娘看着他们下楼,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真的醉了?” 她自己喝了杯酒,又不禁苦笑:“也许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我!” 葛停香果然还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但却很少停下来,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在旁边为他斟酒的当然是郭玉娘,她也陪着喝一点。 无论葛停香做什么,她都在陪着,最近她好像已变成了葛停香的影子。 酒已喝了两壶,葛停香一直都在皱着眉。 郭玉娘看着他,柔声道:“你还在想杨麟和王锐?” 葛停香板着脸,用力握着酒杯:“我想不通,四五十个大活人,去抓两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抓了七八天还抓不到?” 郭玉娘沉吟着,道:“我也有点想不通,那天他们怎么能逃走的?” 葛停香道:“那是我的意思。” 郭玉娘道:“你故意要放他们逃走的?”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想查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这附近地面上,是不是还有双环门的党羽,还有没有人敢窝藏他们。”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逃走,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不错。”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两个人一逃走之后,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葛停香脸上现出怒容,恨恨道:“若连这两个残废都抓不到,天香堂还能成什么大事!” “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已被捏得粉碎。 郭玉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就凭那两个残废,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葛停香沉着脸,道:“斩草就得除根,留着他们总是个祸根。” 郭玉娘道:“不管怎么样,王桐总是一定能找到萧少英的。” 葛停香又握紧了拳,道:“我养着这些人,能办事的好像已只剩下一个王桐。” 郭玉娘道:“他跟着你是不是已有很久?” 葛停香道:“嗯。” 郭玉娘道:“他一直都很可靠?” 葛停香道:“绝对可靠。” 郭玉娘眼波流动,道:“我想,江湖中一定还有很多像王桐这样的人。” 葛停香道:“就算有,也很难找。” 郭玉娘道:“我们可以慢慢地找。现在双环门既垮了,西北一带,已决不会有人敢再来动我们的,我们反正不着急。” 她又换个酒杯,替他斟了杯酒。 葛停香举杯在手,沉思着,喃喃道:“我手下只要能多有一两个像王桐那样的人,天香堂就不仅要在西北一带称雄了。” 郭玉娘看着他,本已亮如秋星的一双眼睛,似已变得更亮。 男儿志在四方,在英雄们的眼中来看,西北的确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 葛停香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青龙会’?” 郭玉娘道:“我好像听说过。” 葛停香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郭玉娘答道:“听说青龙会已经是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秘密组织,在中原一带,到处都有他们的分坛。” 葛停香道:“何止中原一带而已。” 郭玉娘睁大了眼睛:“还不止?” 葛停香道:“青龙会属下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南七北六十三省,所有比较大的城市里,几乎都有他们的势力。” 郭玉娘轻轻吐出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一提起青龙会来,都要心惊胆战了。” 葛停香冷笑道:“但青龙会的事业,也是人做出来的,青龙会他们能够雄霸天下,天香堂为什么不能?” 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一拍桌子,又不禁长长叹息:“只可惜……只可惜天香堂里,缺少了几个如龙似虎的人而已。” 郭玉娘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得到的,你不但有知人之明,而且,还有用人的雅量。” 对一个空有满胸大志,却未能一层抱负的英雄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美人的安慰更可贵。 葛停香仰面大笑:“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保证你必定可以看到那一天……” 他的笑声突然又停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葛新。” “什么事?” “王桐求见。” 葛停香霍然长身,喜动颜色:“王桐已回来?” “就在门外。” “叫他进来,快。” 门外的长廊里虽然还燃着灯,却还是显得很阴暗。门是雕花的,看来精美而坚固。 一个人垂手肃立在门外,脸色也是阴暗的,仿佛已很疲倦。 但他却还是笔直笔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低垂着头。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天香堂总堂主的秘室外,居然只有这么一个老实而疲倦的人在看守,倒是萧少英所想不到的事。 他斜倚着栏杆,在等着,等王桐。 王桐已进了秘室,开门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苗条的人影,还嗅到一阵阵酒香。 “看来葛停香果然也是酒色之徒。” 萧少英笑了。 古今的英雄,又有几人不贪杯好色?只可惜贪杯好色的却大半都不是英雄好汉。 老实人虽然低垂着头,却在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又懒散,又爱笑的少年。 萧少英也在看着他,忽然问道:“贵姓?” “姓葛,叫葛新。” “这里的家丁都姓葛?” “是的。” “这里只用姓葛的人做家丁?” “不一定,你若肯改姓,也可以做这里的家丁。” 这老实人不但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 萧少英又笑了。 他的确爱笑,不管该不该笑的时候,他都要笑。 他虽然总是穷得不名一文,但笑起来的时候,天下的财富好像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葛新对这个人显然也觉得很好奇,忽然也问道:“贵姓?” “姓萧,萧少英。” “你是不是也想来找个事做?” “是的。” “你也愿意改姓?” 萧少英笑道:“我并不想做这里的家丁。” 葛新道:“你想干什么?” 萧少英道:“听说这里四个分堂主的位子,都有了空缺。” 葛新也笑了。 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不常笑。 可是他觉得萧少英比他更滑稽。 这少年居然一来就想做分堂主,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么滑稽的人。 他还没有笑出声音来,门内却已传出葛停香的声音:“葛新。” “在。” “叫门外面的人进来。” 门开了,是为萧少英而开的。 王桐已经在葛停香面前说了些什么?葛停香准备怎么对他? 萧少英完全不管。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挺起胸膛,走了进去,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又附在葛新耳边,轻轻地说:“我现在走进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就一定已经是这里的分堂主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应该怎么样拍我的马屁。” 这次葛新没有笑。 他看着萧少英走进去,就好像看着个疯子走进自己挖好的坟墓一样。 萧少英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是崭新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致,只可惜现在已变得又臭又脏,还被勾破了几个洞。 衣袋里当然也是空的,空得就像是个汁已被吸光的椰子壳。 可是他站在葛停香面前时,却像是个出征四方,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葛停香看着他,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忽然道:“你这身衣裳多少钱一套?” 他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么一句话,实在没有人能想得到。 萧少英却好像并不觉得很意外,立刻回答:“连手工带料子,一共是五十两。” 葛停香道:“这衣服好像不值。” 萧少英道:“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葛停香道:“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已足够一家八口人舒舒服服过两三个月了。” 萧少英道:“不知道。” 葛停香道:“你不知道?” 萧少英道:“我从来没有打过油,买过米。” 葛停香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看看他衣服上的泥污、酒渍和破洞,才道:“身上穿着这种衣服,无论走路、喝酒都该小心些。” 萧少英道:“我并没有打算穿这种衣服过年。” 葛停香道:“一套衣服你通常穿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只穿三天?” 萧少英道:“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只要穿三天,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葛停香道:“衣服脏了可以洗。” 萧少英道:“洗过的衣服我从来不穿。” 郭玉娘笑了。 萧少英也笑了。 他的眼睛一直都在围着郭玉娘身上打转。 葛停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脸上非但没有怒色,眼睛里反而带着笑意,又问道:“你一个月通常要花多少两银子?” 萧少英道:“有多少,就花多少。” 葛停香道:“若是没有呢?” 萧少英答道:“没有就借,借不到就欠。” 葛停香道:“有人肯借给你?” 萧少英道:“多多少少总有几个的。” 葛停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萧少英坦率道:“都是些旧人。” 葛停香道:“老虎楼的老板娘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道:“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郭玉娘:“我喜欢大方的女人。” 葛停香道:“她不但肯借给你,而且还时常跟你串通好了骗人?” 萧少英道:“我们骗过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但你们却骗过了王桐,而且还想出了个很巧妙的圈套,逼着他将身上的护身甲都脱下来给你穿,逼着他带你来见我。” 萧少英显得很惊奇:“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葛停香道:“你想不到他会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 萧少英接道:“这些本来是很丢人的事。” 葛停香冷冷地接着说道:“无论什么事,他都从来没有瞒过我,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而且也活得很好。” 萧少英道:“我看得出来,我也很想过过他这种好的日子。” 葛停香道:“所以你要来见我?” 萧少英道:“不错。” 葛停香忽然沉下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来等机会复仇的?”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问得很巧妙,我本来认为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葛停香道:“像你这种人,难道就不会替别人报仇?” 萧少英淡淡地道:“我至少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往油锅里去跳。” 他接着又道:“何况我早已看出王桐是你的好帮手,我若真的要复仇,为什么不杀了他?” 葛停香道:“你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他的护身甲,已穿在我身上,我若真的想杀他,他根本就休想活着走出棺材。” 葛停香冷笑道:“你真的很有把握?” 萧少英突然出手,拿起他面前的一杯酒,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酒杯又已放在桌上,杯中的酒却已空了。 葛停香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果然不慢。” 萧少英微笑道:“我喝酒也不慢。”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道:“可是你做得最快的一件事,还是花钱。”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不能不来,这世上大方的女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你认为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去花?” 萧少英道:“我值得,你也比盛天霸大方得多。” 葛停香大笑,道:“好,好小子,总算你眼光还不错。” 萧少英微笑道:“能时常借到钱的人,看人的眼光总是不会太差的。” 借钱的确是种很大的学问,决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葛停香笑声突又停顿,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什么事?” 葛停香道:“你好像还有两样礼物,应该带来送给我。” 萧少英又笑了,道:“你也忘了一句话。” 葛停香道:“什么话?” 萧少英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就不能算是礼了。” 葛停香道:“我还没有‘往’,所以你的礼也不肯来?” 萧少英笑道:“你是前辈,见到后生小子,总该有份见面礼的。” 葛停香道:“你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这两年来,我一共已欠了三四万两银子的债。” 葛停香道:“我可以替你还。” 萧少英道:“还清了债后,还是囊空如洗,那滋味也不太好受。” 葛停香道:“你还要多少?”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也得有三五万两银子,走出去时才能抬得起头。” 葛停香微笑道:“看来你的胃口倒不小。”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要扬眉吐气,只有钱还不够的。” 葛停香道:“还不够?” 萧少英道:“除了钱,还得有权势。” 葛停香道:“你想做提督?做宰相?” 萧少英笑道:“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提督,也比不上天香堂的一个堂主。” 葛停香冷笑道:“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恰巧知道天香堂里正好有几个分堂主的空缺而已。” 葛停香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一个人若不能扬眉吐气,就决不会出卖自己,再出卖朋友的。” 葛停香沉下脸,道:“杨麟和王锐是你的朋友?” 萧少英淡淡道:“就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你不是,所以我才能找到他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送人,而你却连他们的下落都不知道。” 葛停香道:“就因为王桐也认为你已把他当做朋友,所以才会被你骗进棺材。” 萧少英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微笑着,悠然道:“朋友有时远比最可怕的仇敌还危险,这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就凭这句话,已不愧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之主。” 萧少英道:“可惜现在我还不是。”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经是了。” 萧少英喜动颜色,道:“听到好消息,我总忍不住想喝几杯。” 葛停香道:“这消息够不够好?” 萧少英道:“这消息至少值得痛饮三百杯。” 葛停香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能够喝多少杯!” 黄金杯,琥珀酒。 郭玉娘用一双柔美莹白的纤纤玉手捧着,送到萧少英面前。 “请。” 萧少英接过来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却一直盯着郭玉娘,就好像蚊子盯在血上面一样。 葛停香却一直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的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值得看的女人。” 葛停香道:“你只不过想看看?” 萧少英道:“我还想……” 葛停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无论你还想干什么,都最好不要想。” 萧少英居然还要问:“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说的。” 他沉着脸,一字字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是天香堂属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你只能听着,不能问。” 萧少英答道:“我明白了。” 葛停香展颜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 他忽然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叠银票,道:“这里是五万两,除了还账外,剩下的想必已足够你花几天了。” 萧少英没有伸手拿。 葛停香道:“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知道你喝了酒后,一定想找女人的。” 萧少英苦笑道:“我已看出你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葛停香道:“可惜什么?” 萧少英道:“只可惜还不够。” 葛停香道:“你刚才要的岂非只有这么多?” 萧少英道:“刚才我只不过是一文不名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最多只能要这么多。” 葛停香道:“现在呢?” 萧少英挺起胸膛道:“现在我已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主,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当然可以多要一点。”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何况,天香堂里的分堂主走出去,身上带的银子若不够花,老爷子你岂非也一样面上无光?” 葛停香又禁不住大笑,道:“好,好小子,我就让你花个够。” 他果然又拿出叠银票,又是五万两。 萧少英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随随便便地就塞进靴筒里。 郭玉娘忽然道:“你已有几天没洗脚?” 萧少英道:“三天。” 郭玉娘道:“你把银票塞在靴子里,也不怕臭?” 萧少英笑了笑道:“只要能兑现,无论多臭的银票,都一样有人抢着要。” 郭玉娘也不禁笑了。 她本已是个女人中的女人,笑起来更媚。 她笑的时候,能忍住不看她的男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这次萧少英却居然没有看她。 葛停香脸上已露出满意之色,忽然问道:“你的礼什么时候送给我?”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三天已够?” 萧少英道:“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葛停香微笑点头道:“好,我就等你三天。” 萧少英道:“三天后的子时,我一定将礼物送来。” 葛停香道:“准在子时?” 萧少英点点头,道:“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天中,我的行动一定要完全自由,你决不能派人跟踪,否则……” 葛停香道:“否则怎么样?” 萧少英道:“否则那礼物若是忽然跑了,就不能怪我。” 葛停香沉吟着,终于点头,道:“我只希望你是个守信守时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你若信不过我,现在杀了我还不迟。” 葛停香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死人做我的分堂主?” 萧少英也笑了。 葛停香道:“你现在已不妨走,最好找个地方大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办事。” 萧少英笑道:“身上带着十万两银子,若不花掉一点,我怎么睡得着。” 郭玉娘已替他拉开门,嫣然道:“你好生走,我叫葛新为你带路。” 萧少英道:“多谢。”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给了你十万两,让你做分堂主,你连半个谢字都没有,她只不过替你拉开门,你就要谢她。” 萧少英道:“我只能谢她,不能谢你。”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已把我的人都卖给了你,还谢你干什么?” 他大步走出去,走到葛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现在已经可以拍我的马屁了。” 第五回 密谋 黄昏后。萧少英还没有睡,却已醉了。 这次看来真的醉了。 留春院里,虽然有好几个红官人都已被他包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在等着他。 他自己却偷偷地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溜上了大街,东张张,西望望,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只值五分银子的哈密瓜,却又随手抛进阴沟。 因为他又嗅到了酒香。 立刻又摇摇晃晃地冲上了酒楼。 现在虽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张桌子空着。 他却偏偏不坐,偏偏冲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座,今天是庞大爷请客,请的是牛总镖头,酒席就摆在雅座里。 伙计们以为他也是庞大爷请来的客人,也不敢拦着他。庞大爷的客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牛总镖头已到了,还带来了几个外地来的镖头,每个人都找到了个姑娘陪着。 大家已喝得酒酣耳热,兴高采烈,萧少英忽然闯进去,拿起了桌上的大汤碗,伸着舌头,笑嘻嘻地道:“这碗汤不好,我替你们换一碗。” 他居然将碗里的汤全都倒出来,解开裤子,就往碗里撒尿。 桌上的女客都叫了起来——其中当然也有的在偷偷地笑。 庞大爷脸色发青,厉声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萧少英却笑嘻嘻道:“我是干你娘的。” 这句话刚说完,己有七八个醋钵般大的拳头飞了过来,飞到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喝得发软,招架了两下,就被打倒,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外路来的镖头身上还带着家伙,已有人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 “先废了他这张脸,再阉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撤尿。” 三分酒气,再加上七分火气,这些本就是终年在刀尖舐血的朋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庞大爷一吩咐,这人就一刀子往萧少英的脸上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伸进一双手,拉住这个人。 庞大爷怒道:“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屏风外已有个人伸进头来道:“是我。” 看见了这个人,庞大爷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居然陪起了笑脸。 “原来是葛二哥。” 葛二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萧少英:“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庞大爷摇摇头。 葛二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庞大爷的脸色立刻变了,勉强地笑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躺在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他居然说走就走,而且把客人也全都拉走。 牛总镖头还不服气:“这小子究竟是谁?咱们凭什么要让他?” 庞大爷也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牛总镖头的脸色也变了,走得比庞大爷还快。 萧少英却已象是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别人要宰他也好,走也好,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葛二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替他拉好了屏风,也被庞大爷拉出去喝酒了。 萧少英忽然睁开了一只眼,从屏风下面看着他们的脚,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香堂的威风倒真不小。” 只听葛二哥还在外面吩咐:“好好照顾着屏风内的那位大爷,他若醒了,无论要什么,都赶快给他,再派人到隔壁来通知我。” 他们终于走下了楼。 伙计们都在窃窃私议。 “这酒鬼究竟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横行霸道?” “据说他就是天香堂新来的分堂主。” “这就难怪了。” 发牢骚的伙计叹了口气:“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说要往碗里撒尿,就算要往别人嘴里撒,别人也只有张开嘴接着。” 萧少英仿佛在冷笑,推开窗户,跃入了后面的窄巷。 若有人在他后面盯他梢的时候,他醉得总是很快的。 可是现在他却又清醒了,清醒得也很快。 静夜。 山岗上闪动着一点点碧绿的鬼火,虽然阴森诡异,却又有种神秘的美丽。星光更美,夏日的秋风正吹过山岗。 只可惜王锐全都享受不到。 他正躺在棺村里,啃着块石头般淡而无味的冷牛肉,不到必要时,他绝不出来。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 伤口已结了疤,力气也渐渐恢复,但复仇却还是完全没有希望。 天香堂的势力,想必已一天比一天庞大。 双环门本来就象是棵大树,天香堂却只不过是长在树下的一棵幼苗,被大树夺去了所有的水分和阳光,所以总是显得营养不足,发育不良。 现在大树已倒下,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阻挡它的发育成长。 王锐轻轻叹息着,吞下最后一口冷牛肉,轻抚着怀里的铁环,环上的刻痕。 多情环。 它的名字虽叫多情,其实却是无情的。 它还是那么冷、那么硬,人世间的兴衰,它既不怜悯,也没有感怀。 可是王锐轻抚着这双曾令他叱咤一时、又令他九死一生的铁环,眼泪却已不禁流下。 “砰,砰,砰”。 王锐握紧铁环道:“什么人?” “我是隔壁张小弟,来借小刀削竹子,削的竹子做蒸笼,做好蒸笼蒸馒头,送来给你当点心。” 萧少英! 一定是萧少英!一定又醉了。 王锐咬着牙,到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来的果然是萧少英。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薄绸衫,上面却又沾满了泥污酒迹,脸上还有条血迹刚干的刀口,脑袋上也被打肿了一块。 但他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嘴里的酒气简直可以把人都熏死。 王锐皱着眉,每次他看见这小子,都忍不住要皱眉。 杨以也站起来,沉声道:“附近没有人?” 萧少英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杨麟在棺材上坐下,他的伤虽然也已结疤收口,但一条腿站着,还是很不方便。 萧少英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的气色都不错,好象全都快转运了。” 杨麟沉着脸,道:“你己找到了王桐?” 萧少英道:“不是我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我。” 杨麟的目光闪动,道:“你已对付了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要钓的是大鱼,他还不够大。” 杨麟冷笑道:“要钓大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吞下去。” 萧少英悠然道:“我不怕,我的血已全部变成了酒,鱼不喝酒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可是葛停香却喝酒,而且酒量还很不错。” 王锐动容道:“你已见到了他?” 萧少英道:“不但见过,而且还跟他喝了几杯。” 杨麟也不禁动容,道:“他没有对付你?” 萧少英道:“我现在还活着。” 杨麟立刻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 萧少英道:“因为他要钓的也是大鱼,我也不够大。” 王锐冷笑道:“我知道,我们两人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枕。” 萧少英道:“所以他想用我来钓你们,我正好也想用你们去钓他,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是谁会上谁的钩而已。” 王锐道:“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萧少英道:“只有一个法子。” 王锐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道:“还是那个老法子!” 王锐道:“哪个老法子?” 萧少英道:“荆辄用的老法子。” 王锐变色道:“你还是想来借我们的人头?” 萧少英道:“嗯。” 杨麟也已变色,冷冷道:“我们怎知你不是想用我们的人头去做进身阶,去投靠葛停香。” 萧少英道:“我看来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道:“很象。” 他冷笑着,又道:“何况,你若没有跟葛停香串通,他怎么肯放你走!”萧少英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你是不肯惜的了?” 杨麟道:“我的人头只有一颗,我不想送给那些卖友求荣的小人。” 萧少英苦笑道:“既然借不到,就只有偷,偷不着就只有抢了。” 杨麟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抢?” 喝声中,他已先出手。 他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但这一扑之势,还是象豹于般剽悍凶猛。 他本就是陇西最有名的独行盗,若不是心狠手辣,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么能在黄土高原上横行十年! 只听“叮”的一声,王锐的铁环也已出手。 无论谁都只有一个脑袋,谁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就被人“借”走。 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手,左右夹击,一个剽悍狠辣,一个招沉力猛,能避开他们这一击的人,西北只怕已没有几个。 萧少英却避过了。 他似醉非醉,半醉半醒,明明已倒了下去,却偏偏又在两丈外好生生地站着。 他们同门虽然已有很多年,但彼此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 尤其是王锐,他自负出身少林,名门正宗,除了大师兄盛重的天生神力外,他实在并没有将别的同门兄弟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别人估计得太低了。 杨麟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还得用一双手扶着拐杖,可是每一招出手,都极扎实、极有效,交手对敌的经验,显然远在王锐之上。 萧少英身法的轻灵飘忽,变化奇诡,更是王锐想不到的。 霎眼间已交手十余招。 王锐咬了咬牙,忽然抛下铁环,以独臂施展出少林伏虎罗汉拳。 他从小人少林,在这趟拳法上,至少已有十五年寒暑不断的苦功夫,实在比他用多情环更趁手,此刻招式一发动,果然有降龙伏虎的威风。 杨麟也不甘示弱,以木杖作铁拐,夹杂着左手的大鹰爪功力使出来。 双环门下,本就以他的武功所学最杂。 萧少英却连一招也没有还手,突然凌空翻身,退出三四丈,落在后面的土坡上,拍手笑道:“好!好功夫!” 杨麟冷笑,正想乘势追击。 王锐却拦住了他道:“等一等。” 杨麟道:“还等什么?等他来拿我们的脑袋?” 王锐道,“他一直都在闪避,没有还击。” 杨麟冷笑道:“他能有还击之力?” 王锐道:“他也没有找天香堂的人来作帮手,所以……” 杨麟道:“所以你就想把脑袋借给他。” 王锐道:“看来他并不是真想来借我们脑袋的。” 萧少英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意思。” 杨麟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想试试你们,是不是还能杀人。” 杨麟道:“现在你已试出来?” 萧少英点点头。 王锐道:“你是来找我们去杀人的。” 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杀谁?” 萧少英道:“葛停香!” 王锐耸然动容,立刻追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至少有五成机会。” 王锐道:“只有五成?” 萧少英道:“现在我们若不出手,以后恐怕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王锐懂得他的意思。 天香堂的势力,既然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机会当然就一天比天少。 杨麟也忍不住问:“你已有动手的计划?” 萧少英神情已变得很严肃,道:“每天晚上,子时前后,他都会在他的密室中喝酒,陪着他的爱妾郭玉娘。” 杨麟道:“门卫有多少人守卫?” 萧少英道:“也只有一个。” 杨麟道:“是王桐?” 萧少英摇摇头,道:“是个叫葛新的家丁。” 杨麟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少英道:“是个奴才。” 王锐长长叹出口气,道:“看来这倒真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萧少英道:“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杨麟道:“你知道那密室的门户所在?” 萧少英道:“我不但知道,而且还能混进去。” 杨麟道:“你有把握。” 萧少英道:“有。” 杨麟道:“我们怎么进去。” 萧少英道:“后天晚上的子时之前,我先到那密室中去等着,看见窗子里的灯光一暗,你们立刻就冲进去动手。” 杨麟道:“我们怎么知道是哪扇窗户?” 萧少英道:“我可以把那里的地形门户都画出来给你们看。” 王锐道:“灯光一暗,我们就出手!” 萧少英道:“以我们三人之力合击,也许还不止五成机会。” 王锐道:“可是灯光既然已暗了,我们怎能分辨出谁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天我可以穿一身白衣服去。” 王锐道:“屋子里还有个郭玉娘。” 萧少英道:“郭玉娘是个很香的女人,耳上还戴着珠环,就算瞎子也能分辨得出。” 王锐道:“除了你与郭玉娘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秘室中绝没有别人会进去!” 杨麟道:“王桐呢?” 萧少英道:“他就算在,到时我也有法子把他支开。” 杨麟道:“他们相信你?” 萧少英淡淡道:“我岂非本来就很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盯着他,道:“你不是?” 萧少英道:“你看呢?” 杨麟忽然改变话题:“没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们?” 萧少英道:“绝没有。” 杨麟道:“你从天香堂出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 萧少英道:“本来是有的,却已被我甩脱了。” 他轻抚着脸上的刀疤,又道:“我虽然因此挨了一刀,那位葛二哥回去后,只怕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杨麟道:“葛二哥?” 萧少英道:“天香堂用的家丁都姓葛。” 杨麟道:“天香堂的秘密,你已知道多少?” 萧少英道:“知道的已够多。” 他画出来的地图,果然很详细:“这个角门,就是你们唯一的入路。” “你们绝不能越墙而入,一定要想法子撬开这扇窗。”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上面很可能有人守望,撬门进去,别人反而想不到。”杨麟道:“然后呢?” 萧少英道:“然后你们就沿着条碎石路,走到这里,在这棵树上等着。” “碎石路和大树都已标明,在这棵树上,就可以看到这扇窗户。” 杨麟道:“窗里的灯一灭,我们就动手。” 萧少英点点头,道:“葛停香已是个老人,老人的眼力总难免会差些,在黑暗中,他的武功一定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他慢慢地接着道:“可是你们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对黑暗想必已比别人习惯,而且你们本来就一直躲在外面的黑暗里,所以灯光虽然灭了,你们还是可以分辨出屋里的人影,屋里的人一直在灯光下,灯光突然熄灭,就未必能看得见你们。” 杨麟盯着他,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我不能不考虑得周到些,我也只有一个脑袋。” 杨麟忽然长叹息,道:“我们好象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少英微笑道:“葛停香好象也看错了我。” 杨麟道:“我只希望你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郭玉娘和葛新。” 葛新垂着手,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看来比前两天疲倦。 门是开着的,长廊里同样阴暗。 现在还未到子时,萧少英却已来了,他一路走进来,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听见人声。 这天香堂简直就象是个空房子。 他又微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道:“我又来了。”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好象很少睡觉。”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除了‘是’字外,你已不会说别的?”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前两天我来的时候,你说的话好象还多些。”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这次你为什么变了。” “因为你也变了。” 门忽然开了一线,里面传出了郭玉娘的声音。 “上次来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穷光蛋,现在你却已是个天香堂的分堂主。” “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人就连话都不跟我多说?” “别人多少总要小心些。” 萧少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做这分堂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至少有一样好处。”郭玉娘拉开门,微笑着:“至少你可以随便在别人汤碗里撒尿。” 葛停香果然已开始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很少,手里却好象总是有酒杯。 王桐不在屋子里,没有别的人,每天晚上,都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候。萧少英已站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如雪。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这身衣裳你是第一天穿?” 萧少英点点头,道:“这套衣服我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不为什么。” 葛停香道:“今天你还没有醉?” 萧少英道:“没有。” 葛停香道:“你有没有真的醉过?” 萧少英道:“很少。” 他笑了笑,又道:“至少在有人跟我梢的时候,我绝不会醉。” 葛停香叹了一口气,说道:“葛二虎本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是跟你一比,他简直就象是个猪。” 他拿起酒杯,没有喝,又放下。 萧少英忽然道:“你手里好象总是有杯酒。” 葛停香道:“这并不算奇怪。” 萧少英微笑道:“有时酒杯的确也是种很好的武器。” 葛停香道:“武器?什么武器?” 萧少英道:“令人疏忽的武器。”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大多数人看到别人手里拿着杯酒时,都会变得比较疏忽。”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大家都认为,手里总是拿着杯酒的人,一定比较容易对付。” 葛停香大笑:“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萧少英道:“我的确不笨。” 葛停香的笑声忽又停顿,冷冷道:“只可惜你的记性并不好。”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好象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道:“但你却是空着手来的。” 萧少英道:“我答应你的是什么时候?” 葛停香道:“今夜子时!” 萧少英道:“现在到了子时没有?” 葛停香道:“还没有。”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喝两杯。” 葛停香居然不再追问,淡淡道:“聪明人反而时常会做糊涂事,我只希望你是例外。” 萧少英说道:“我还没有喝醉。”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醉?” 萧少英答道:“想醉的时候。”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想醉?” 萧少英道:“快了。” 葛停香凝视着他,忽然又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到底能喝多少杯?” 只喝了三杯。 萧少英当然还没有醉,时候却已快到了。 外面有更鼓声传来,正是子时。 葛停香眼睛里闪着光道:“现在是不是已快了?” 萧少英道:“快了。” 他突然翻身,出手。 屋子里两盏灯立刻同时熄灭,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黑暗。 这在这时,窗户“砰”的一响仿佛有两条人影穿窗而入,但却没有能看得清。 窗外虽然有垦光,但灯火骤然熄灭时,绝对没有人能立刻适应。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声怒吼,有人倒下,撞翻了桌椅。 接着,火石一响,火星闪动。 灯又亮起。 郭玉娘还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是甜甜的笑靥。 葛停香也还是端坐未动,手里还是拿着杯酒。 萧少英看来也仿佛没有动过,但雪白的衣服上,已染上一点点鲜血,就象是散落在白雪上的一瓣瓣梅花。 屋子里已有两个人倒下,却不是葛停香。 倒下去的是杨麟和王悦。 没有风,没有声音。 子时已过,夜更深了,屋子里静得就象是坟墓。 忽然间,“叮”的一声响,葛停香手里的酒杯一片片落在桌上。 酒杯早已碎了,碎成了十七八片。 王锐伏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杨麟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萧少英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这身衣服我为什么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点点头,目中带着笑意:“从今以后,无论多贵的衣服,你都可以只穿一天。” 萧少英道:“这句话我一定会记得。” 葛停香道:“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 萧少英道:“我也没有做糊涂事。” 葛停香微笑道:“你的确没有醉。” 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但现在我却已准备醉了。” 葛停香道:“只要你想醉,你随时都可以醉。” 萧少英道:“我……” 他刚说出一个字,死人般躺在地上的杨麟,突然跃起,扑了过去。 这一扑之势,还是豹一般剽悍凶猛。 他自己也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击。 而最后一击通常也是最可怕的。 可是萧少英反手一切,就切在他的左颈上,他的人立刻又倒下。 他的人倒下后,才嘶声怒吼。 “你果然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萧少英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出卖过朋友。” 杨麟更愤怒:“你还敢狡辩?” 萧少英道:“我为什么要狡辩?” 杨麟道:“你……难道没有出卖我?”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当然出卖了你,只因为你从来也不是我的朋友。”他沉下了脸,冷冷道:“双环门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被逐出双环门时,的确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一句话。 王锐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用力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忽然道,“这不能怪他?” 杨麟嘶声道:“不能怪他?” 王锐道:“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本不该信任他的,他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牲!” 他抬起脸,脸上己血肉模糊:“我们相信他,岂非也变成了畜牲?” 杨麟突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不错,我是个畜牲,该死的畜牲。” 他也开始用头去撞石板,在石板上磨擦,他的脸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萧少英看着他们,脸上居然毫无表情,忽然转向葛停香:“我已将他们送给你了。” “不错!” “他们现在已是你的人。” “不错。” 萧少英淡淡道:“但他们现在却辱骂你的分堂主,你难道就这样听着?难道觉得很好听?” 葛停香道:“不好听。”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在。” “带这两人下去,想法子把他们养得肥肥的,越肥越好。” 萧少英刚才进来的时候,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看见,可是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已出现四个人。 等他们将人抬出去,葛停香才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养肥?” 萧少英也在微笑。 葛停香道:“你懂?你说吧。” 萧少英道:“只有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人,才会长肥。”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很舒服就不想死了。”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不想死的人,就会说实话。” 他微笑着,又道:“你只有等到他们肯说话的时候,才能查出来,双环门是不是已被完全消灭。”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再拿大杯来,今夜我也陪他醉一醉。” 郭玉娘嫣然道:“现在你们的确都可以醉一醉了。” 第六回 秘密室谈 灯光在摇曳,是不是有了风? 风是从哪里来的? 郭玉娘的腰肢为什么也在扭动?——屋子为什么也在动? “你醉了。” 萧少英想摇头,可是又生怕一摇头,头就会掉下来。 “这次你只怕是真的醉了?” 是不是真的? 是真醉也好,假醉也好,反正都是醉。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生本就是一场戏,又何必太认真? “你应该去睡一睡。” “好,睡就睡吧。” 睡睡醒醒,又有什么分别,人生岂非也是一场梦? “后面有客房,你不如就睡在这里。” 这话的声音很甜,是郭玉娘。 “你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郭玉娘在开门,葛停香为什么没有阻拦? 他是不是也醉了? 葛新还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站着。 萧少英忽然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这个人是不是个木头人?” 当然不是的。 萧少英吃吃地笑,不停地笑。 他本来就喜欢笑,现在好象也己到了可以尽情笑一笑的时候。 风吹过长廊。 原来风是从花叶里来的,是从树影间来的,是从一点点星光中来的。 人呢? 人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客屋是新盖的,新粉刷好的墙壁,新糊的窗纸,新的檀木桌子,新的大理石桌面上,摆着新的铜台灯,新的绣花被铺在新床上。 一切都是新的。 萧少英是不是已将开始过一种比以前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他倒了下去,倒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新床上。“这是张好床。” “这张床还没有别人睡过。” 郭玉娘的声音也是柔软的,比床上的绣花被还柔软。 “可是一个人睡在这么好的床上,简直比一个人喝酒还没有意思。” “我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她知道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腰下,但她并没有生气。 她还在笑:“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替你去找。” “我喜欢的就是你。” 萧少英忽然跳起来,搂住了她的腰,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滚倒在床上。 郭玉娘轻呼着,挣扎着。 可惜她的手也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又香又甜又软,就象是一堆棉花糖。 她的胸膛却比棉花还白,白得发光。 萧少英坐在她身上,她动都动不了,只有不停地呻吟喘息。 她可以感觉她的腿已被分开。 “求求你,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不行……” 她既不能抵抗,也无法挣扎,只有求,却不知求反而更容易令男人变得疯狂。 萧少英已经在撕她的衣服,她咬着嘴唇,突然大叫。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揪住了萧少英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另一只手已掴在他脸上,掴得并不重,只不过是要他清醒。 萧少英果然清醒了些,已能看见葛停香铁青的脸。 葛停香居然还没有醉,正在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萧少英居然还在笑:“我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葛停香道:“连我说的话你都敢忘记?”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怨道:“你没有?” 萧少英道:“你说过,不准我多看她,也不准我胡思乱想,我都记得。”葛停香更愤怒,道:“既然记得,为什么还敢做这种事?” 萧少英笑嘻嘻道:“因为你并没有不准我动她,你从来也没有说过。”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居然又露出笑意,忽然放开手,板着脸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睡一觉,等你酒醒了,再来见我。” 萧少英又倒下去,用被蒙住了头,嘴里却还在咕嘟:“这么大的床,叫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他毕竟还是睡着了,而且很快就睡着。 等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旁边居然还睡着个女人。 就象是朵鲜花般的女人,雪白的皮肤,甜蜜的嘴唇,眼睛更媚得令人着迷。 郭玉娘? 萧少英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才发现这女人并不是郭玉娘,只不过长得跟郭玉娘有六七分相似。 “你是谁?” “我叫小霞。”这女孩也睁大了眼睛,在看着他:“郭小霞。” 萧少英笑了:“难道这地方的女人也全都姓郭。” “只有两个姓郭。” “哪两个人?” “我跟我姐姐。” 萧少英终于明白:“郭玉娘是你姐姐?” 小霞眨着眼,道:“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跟她长得很象?” 萧少英道:“象极了。” 小霞撇了撇嘴,道:“其实我跟她完全是两个人。” 萧少英道:“哦。” 小霞道:“我姐姐是个害人精。” 萧少英又笑了。 小霞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勾引别人,可是她天生就是个害人精,只要一看见男人,就会变得那样子,让别人以为她对人家有意思?” 萧少英道:“然后呢?” 小霞冷笑道:“男人本来就是喜欢自作多情的,看见她这个样子,当然就忍不住想勾搭勾搭她。” 萧少英道:“以前也有人试过?” 小霞道:“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个。” 萧少英道:“现在……” 小霞冷笑道:“现在那些人已全都进了棺材。” 萧少英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爷子的醋劲还不小。” 小霞道:“所以我才奇怪。” 萧少英道:“奇怪什么?” 小霞盯着他,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想试过?” 萧少英道:“我也是个男人。” 小霞道:“你现在居然还活着。” 她冷冷地接着道:“只要敢打她主意的男人,老爷子从来也没有放过一个,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次怎么会放过了你。” 萧少英笑道:“所以你就想来研究研究我,究竟有什么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小霞又撇了撇嘴,冷笑道:“你以为是我自己要来的?” 萧少英道:“你不是?” 小霞道:“当然不是。” 萧少英道:“难道是老爷子叫你来的?” 小霞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更想不通,老爷子本来一向对我很好,从来也不许别的男人碰我,这次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我来陪你。” 萧少英眼珠子转了转,正色道:“这当然有原因。” 小霞忍不住问:“什么原因?” 萧少英翻了个身,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花圃里盛开着凤仙、月季和牡丹,墙下的石榴花也开了。 长廊下有八个人垂手肃立,每个人看来都比葛新精壮剽悍。 这地方白天的防卫,为什么比晚上严密? 葛新想必已去睡了,无论谁总要有睡觉的时候。 萧少英大步走过长廊,葛停香正在密室中等着见他。 葛老爷子一向很少在密室中接见他的属下,他将萧少英找来,莫非又有什么机密的事? “萧堂主驾到。” 萧少英刚走到门口,已有人在吆喝,天香堂属下分堂主的威风果然不小。门立刻开了。 开门的竟是葛停香自己,郭玉娘并不在屋里。 萧少英松了口气,他实在也有点不好意思再见郭玉娘,一阵阵花香被风吹进来,太阳正照在屋角。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葛停香嘴角带着微笑,悠然道:“你的脸色看来却不好?” 萧少英苦笑道:“我的头还在痛,昨天晚上,我好象真有点醉了。” 葛停香道:“连小霞进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萧少英苦笑着摇头。 葛停香道:“难道你竟虚渡了春宵?” 萧少英苦笑着点头。 葛停香道:“所以你今天早上一定要想法子补偿补偿。” 萧少英道:“所以我的脸色看来才会不太好。” 葛停香大笑,仿佛已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 他拍着萧少英的肩笑道:“所以你从今以后最好还是老实些,那丫头好象很不容易对付。” 萧少英道:“她的话也很多。” 葛停香道:“她说了些什么?” 萧少英道:“她在奇怪,你为什么会放过我?” 葛停香道:“那件事你虽然做错了,但有时一个人做错事反而有好处。”萧少英道:“做错事也有好处?” 葛停香道:“一个人若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会做错事。” 萧少英好象还不懂:“可是我……” 葛停香道:“你若是来伺机复仇的,昨天晚上就不会喝得大醉,更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萧少英终于懂了:“所以我虽然做错了事,反而因此说明了我并没有阴谋。” 葛停香微笑道:“所以今天我才会找你来。”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来干什么?” 葛停香忽然转过身,拴起了门,关上了窗户,回过头,神情已变得很严肃:“我本来就一直想找个象你这样的帮手。” 萧少英道:“现在你还需要帮手?” 葛停香道:“因为我还有对头。” 萧少英道:“双环门已垮了,西北一带,还有谁敢跟你作对?” 葛停香道:“只有一个。” 萧少英道:“是个什么人?” 葛停香道:“不是一个人,是一条龙。” 萧少英轻轻吐出口气:“一条青龙?” 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耸然动容:“青龙会?” 葛停香叹了口气,道:“除了青龙会外,还有谁敢跟我们作对?” 萧少英闭上了嘴,青龙会是个多么可怕的组织,他当然也听说过的。 葛停香道:“据说青龙会属下的秘密分舵,已多达三百六十五处,几乎已遍布天下。” 萧少英道:“陇西一带也有他们的分舵?” 葛停香道:“几年前就已有了,只可惜这地方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所以他们的势力一直没有法子发展。”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却已代之而起。” 葛停香道:“所以他们还是没有机会。” 萧少英道:“他们若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应该从此退出陇西。” 葛停香冷笑道:“只可惜他们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萧少英也在冷笑,道:“难道他们还敢在这里跟天香堂争一争短长?” 葛停香道:“他们甚至想要我也归附他们,将天香堂也划作他们的分舵。”萧少英冷笑道:“这简直是在做梦。”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并不是梦!” 他神情更严肃:“他们已给了我最后的警告,要我在九月初九之前,给他们答复。” 萧少英道:“你若是不肯呢?” 葛停香道:“我若不肯,我就活不过九月初九晚上。” 萧少英道:“这是他们说的话?”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这简直是在放屁。”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也不是放屁。” 青龙会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到的。 萧少英道:“你已见过他们的人?” 葛停香摇摇头:“我只接到他们三封信。” 萧少英道:“连送信来的人你都没有见到?” 葛停香道:“没有。” 萧少英道:“信上具名的是谁?” 葛停香道:“九月初九。” 萧少英道:“这是什么意思?” 葛停香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们的分舵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处,所以他们一向都是用日子来做分舵的代号。” 萧少英道:“九月初九就是他们陇西分舵的代号!” 葛停香道:“想必是的。” 萧少英道:“这分舵的舵主是谁?” 葛停香道:“没有人知道。” 萧少英道:“也没有人知道这分舵在哪里?” 葛停香道:“没有。” 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他们若敢光明正大的来跟我们斗一斗,我并不怕,但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提防着他们的暗箭。”他紧握着双拳,显得很愤怒、很激动,似已忘了他对付双环门时,用的也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萧少英居然也立刻表示同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我一直都认为说得很不错。” 葛停香道:“还有句话你最好也记住。” 萧少英道:“哪句话?” 葛停香道:“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他冷笑着,又道:“他们既然准备要在九月初九那天对付我,我就得在九月初九之前,先对付他们。” 萧少英道:“所以你一定还要先把他们的分舵找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也正是我准备让你去做的事。” 说到这里,他才总算说到了正题:“这件事你当然很不容易办,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萧少英沉思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 葛停香却已在解释:“因为你虽然己是这里的分堂主,外面却没有人知道,你虽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很会装傻。”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说你接到过他们三封信?” 葛停香点点头,道:“信上说的话,我已全告诉了你。” 萧少英道:“我还是想看看。”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就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葛停香叹道:“只可惜我已看了几十遍,却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看出来。”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笔迹。 信笺用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字写得很工整,但却很拙劣。 信上说的话,也是葛停香全都已告诉他的。 葛停香直等萧少英在窗下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才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萧少英沉吟着,道:“这三封信全都是一个人写的。” 这一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看出了也没有用。 葛停香道:“你能看得出这是谁写的?” 萧少英摇摇头,道:“但我却看出了另外两件事。” 葛停香立刻问:“哪两件?” 萧少英道:“第一,这三封信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写的。”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的信笺笔迹虽相同,用的笔墨却不一样。” 葛停香道:“这一点也算是条线索?” 萧少英道:“非但是条线索,而且很重要。” 葛停香道:“我倒看不出什么重要。”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是不是很机密?” 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道:“你若要写这么样三封信给你的对头,你会在什么地方写?”葛停香道:“就在这里。” 萧少英道:“因为这里不但是你的秘室,也是你的书房。”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青龙会的分舵主写这三封信给你,是不是也应该在他的书房中写?”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的书房里,会不会有两种品质相差极大的笔墨?” 葛停香道:“不会。” 萧少英道:“可是他写这三封信用的笔墨,品质相差却极大。”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他写第一封信用的,是极上品的宋墨和狼毫,写第三封信用的,却是那种最多只值两文钱的秃笔和墨盒。” 葛停香沉吟着,道:“由此可见,这三封信绝不是在他书房里写的。” 萧少英道:“这么样机密重要的信,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书房密室中写?” 葛停香道:“你说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也许这只有一种理由。”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根本没有书房。” 葛停香道:“以青龙会的声势,他们的分舵里,怎么会没有书房?” 萧少英道:“这也只有一种解释。”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分舵。” 葛停香怔住。 萧少英道:“他们就算在这里有分舵,也绝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流动的,这分舵里的人,随时都在改变他们的聚会之处,也随时都改变他们藏身之处。” 葛停香的眼睛里发出了亮光,道:“因为这里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他们根本没法子在这里生根。” 萧少英点点头,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就因为他们的人随时都在流动,所以无论何处,都很可能有他们的人隐藏。” 葛停香动容道:“连天香堂里也有可能?” 萧少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改变话题,道:“我还看出了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的字迹虽然工整,字却写得很坏,而且每个字都微微向左倾斜,显然是个惯用右手写字的人,改用左手写出来的。” 葛停香道:“这一点又说明了什么?” 萧少英道:“惯用右手的人,改用左手书写,通常也只有一种目的。”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不愿自己的笔迹被别人辨认出来。” 葛停香动容道:“难道这个人的笔迹,我本该认得出的?” 萧少英沉默。 沉默也有很多种,他这种沉默的意思,显然是承认。 葛停香道:“难道他这个人也是我认得的,难道他就躲在天香堂里?” 萧少英依然沉默。 这些话他已不必回答,葛停香自己心里想必也已明白。 窗外还是阳光灿烂,他铁青的脸上却已布满了阴霾,慢慢地坐下来,凝视着桌上的笔砚,忽然道:“我用的也是狼毫和宋墨。” 萧少英点点头。 他显然早已看出来。 葛停香道:“第一封信,我是在上个月中旬收到的。”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停道:“那时大局未定,这地方还很乱,我也不象现在一样,并不时常在书房里。” 萧少英道:“那外面是不是也有人守卫?” 葛停香道:“有。” 萧少英道:“既然有人守卫,能进来的人还是不会大多。” 葛停香道:“不多。” 他的脸色更阴沉,突然冷笑,道:“多不多都一样,只要有一个人能进来已足够。” 萧少英道:“第三封信是你在哪天收到的?” 葛停香道:“前两天。” 萧少英道:“那时这地方已安定下来,他也不敢再冒险在这里写信了。”葛停香道:“嗯。” 萧少英道:“那种两文钱一副的笔墨,不但到处都有,而且用时很方便。”葛停香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写那封信。” 萧少英笑了笑,道:“就算蹲在毛坑里,都一样可以写,而且写成了随手就可以把笔墨抛入毛坑里。” 葛停香握紧了双拳,道:“所以这三封信都是忽然出现的,我却始终查不出送信的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萧少英目光闪动,道:“若是别人呢?” 葛停香答道:“你进来的那条路,一共有十一道暗卡,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声息地通过,除非……” 萧少英道:“除非他也跟我一样,是你属下亲信。” 葛停香冷笑。 萧少英道:“据我所知,能接近你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不多。” 萧少英道:“因为你的属下的四位分堂主,如今已死了三个。” 葛停香的脸色又变了。 他已听出了萧少英说的这句话里,必定还含有深意,他正在等着萧少英说下去。 谁知萧少英忽然又改变话题,道:“这地方晚上的守卫,是不是比白天疏忽?” 葛停香道:“你为何会这么样想?” 萧少英道,“因为现在外面有八个人守卫,晚上却只有葛新一个。” 葛停香淡淡道:“那只因为一个人有时远比八十个人还有用。” 萧少英道:“葛新是个很有用的人?” 葛停香道:“你看不出?” 萧少英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 “若连你都看不出,就表示他这个人以后更可以重用。” 萧少英道:“多年来他非但深藏不露,而且一定很少做错事。” 葛停香道:“他的确也从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也变。 ——一个人若是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会做错事的。 这是他自己刚说过的话,他当然不会忘记。 萧少英正微笑着,看着他,悠然道:“他跟着你想必已有多年,苦是真的连一件事都未做错过,那的确很不容易。” 葛停香沉着脸,缓缓道:“三年,他跟我也只不过才三年。” 萧少英道:“三年虽不算长,却已不能算短了。” 葛停香道:“他本来的名字叫章新。” 萧少英道:“这名字我从来未听说过。” 葛停香道:“我也没有。” 两个人互相凝视,沉默了很久,葛停香忽然道:“他住的地方也在后院。”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就在你昨夜住的那间屋子后面,门口种着棵白杨树。”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从今天起,你不妨也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以叫小霞陪着你。” 萧少英道:“可是……” 葛停香不让说他下去,又道:“可是我也知道你受不惯拘束,所以你白天还是可以自由出入,只不过每天晚上一定要回来。” 萧少英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说的。” 他沉着脸,又道:“我要你替我在这里留意着,只要一发现可疑的人,就立刻带来见我。” 萧少英道:“你说的话就是命令,可是我说出的话……” 葛停香道:“你直接受命于我,除此之外,别的事你都可以全权作主。” 萧少英道:“别的人也得听我的?”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连王桐也不例外?” 葛停香一字字道:“无论谁都不例外。” 萧少英笑了笑,道:“其实我并没有怀疑王桐,他跟王锐虽然是兄弟,可是他们兄弟间并没有秘密。” 葛停香脸上全无表情,王桐、王锐的关系,他显然早已知道。 萧少英道:“我怀疑的是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甚么事?” 萧少英道:“那天你们夜袭双环庄,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除你和王桐外,四位分堂主也全都去了?”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还有七个人是谁?” 葛停香道,“是我从外地请来的高手。” 萧少英道:“花钱请来的吗?”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葛停香道:“我找他们来,只不过是为了对付双环门的。”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既然已被消灭,他们也就全都走了。” 葛停香道:“每个人都带五万两银子走了。” 萧少英微笑道:“五万两银子的确已不少,只不过也不太多。” 葛停香道:“还不太多?” 萧少英道:“你能出得起五万两,青龙会说不定可以出十万两。” 葛停香动容道:“你怀疑他们也是青龙会的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奇怪,那一战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没有伤损,死的为什么全都是你的属下亲信?” 葛停香又握紧双拳,那一战的情况确实很混乱,除了专心对付盛天霸外,他确实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究竟是死在谁手下的?——是双环门下的子弟,还是他自己请来的那些帮手? 葛停香也不能确定。 萧少英淡淡道:“我只不过觉得,你既然能收买他们,青龙会同样能收买他们。”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一战之后,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的元气也已大伤,真正得到利的,也许就是青会龙会!”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以前既然可以找得到他们,现在还是一样可以找得到。” 萧少英道:“找到他们又如何?他们难道还会承认自己是青龙会的人?”葛停香道:“无论他们是不是都一样!” 萧少英道:“怎么会一样?” 葛停香冷冷道:“到了这种时候,我已不怕杀错人。” ——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 这本就是江湖枭雄们做事的原则。 萧少英道:“你准备叫谁去找?王桐?” 葛停香正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王桐一个人之力,能对付他们七个?” 葛停香没有回答这句话,也不必回答。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已发出简短的命令:“叫王桐来,快!” 萧少英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 他知道葛停香叫王恫来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他也很了解王桐杀人的手段,从葛停香发出命令的那一刻开始,那七个帮凶已等于是七个死人! 第七回 暗杀 天香堂是个很大的庄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门前果然种着棵白杨树。 门是开着的,里面寂无人声,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他看来的确总是很疲倦。 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出这重院子,一个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 “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认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 “是。”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好象是个怪人,平常很少跟我们说话。” “也不跟你们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赌这些事,他从来连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态度很恭谨,答得很详细。 因为这是老爷子的命令。 ——带着萧堂主到处去看看,从今天起,你就是萧堂主的长随跟班。 萧少英对这个人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别的嗜好都没有,就只喜欢喝点酒。”葛成嗫嚅着,终于还是说了实话。 萧少英更满意——酒鬼岂非总喜欢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锦,屋檐下的鸟笼里,一对绿鹦鹉正在“吱吱喳喳”地叫。 “谁住在这院子里?” “是郭姑娘姐妹,还有六个小丫头。” “老爷子常到这里来?” “老爷子并不常来,郭姑娘却常到老爷子那里去!” 萧少英笑了,又问:“郭姑娘已来了多久?” “好象还不到两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来了七八个月后,才把二姑娘接来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爷子屋里去?” 葛成立刻摇头:“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个院子。” 萧少英又笑了。 后面的一重院子里,浓荫满院,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还幽静。 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一阵阵药香。 “这院子里住的是谁?” “这是孙堂主养病的地方。” “孙堂主?孙宾?” 葛成点了点头,叹息着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现在就只剩下孙堂主一位。” “他受的伤很重。” 葛成又点点头:“他老人家受的是内伤,虽然换了七八个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剂药,可是直到今天,还是连一点起色都没有,连站都没法子站起来。” 萧少英沉吟着,道:“我久闻他是个英雄,既然来了就得去拜访拜访他。” 葛成想阻拦,却又忍住。 对他说来,现在萧少英的话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从。 他们刚走进院子,树后忽然有人影一闪。 是个很苗条的人影,穿的仿佛是件鹅黄的春衫。 萧少英居然好象没看见。 葛成却看见了,摇着头说道:“这丫头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却还是象个孩子似的,总是不敢见人。” 萧少英淡淡地问道:“这丫头是谁?”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唤的丫头们,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 萧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头?” 葛成道:“是的。” 他好象怕萧少英误会,立刻又解释道:“孙堂主喝的药水,一向都是由郭姑娘的丫头们照顾的。” 萧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为他们都是由郭姑娘亲手训练出来的,做事最小心,照顾人也最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孙堂主病得不轻,否则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让她们照顾。” 孙宾病得果然不轻。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浓荫遮住了阳光,门窗也总是关着的。 “孙堂主不能见风。” 药香很浓。 “孙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剂药。” 现在正是盛暑。 这位昔年曾以一条亮银盘龙棍、横扫河西七霸的铁汉,如今竟象是个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还盖着棉被。 他非但一点也不嫌热,而且好象还觉得很冷,整个人都蜷在棉被里。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既没有翻身,也没有开口。 “翠娥刚走,孙堂主想必刚喝了药,已睡着了。” 葛成又在解释:“每次用过药之后,他都要小睡一阵子的。” 萧少英迟疑着,终于悄悄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我改天再来。”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口,又停留了半晌,仿佛在听。 他并没有听见甚么。 屋子里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谁在敲钟?” “是后面的厨房里。” “现在已到了晚饭的时候了?” “我们晚饭总是吃得早,因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赶紧去吃饭吧。” 萧少英挥手道:“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重要。” “那么你老人家……” “我并不老,”萧少英微笑道:“我自己还走得动。” 夕阳满天,晚霞红如火。 院子里静元人声,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到树后。 一棵三五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 那个穿着鹅黄春衫,燕子般轻盈的人影,早已不见了。 可是萧少英却一直没有看见有人走出这院子。 他绕着这棵大树走了一圈,嘴角带着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这时,短墙外突然有人影一闪,一蓬银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 他背后并没有长着眼睛,幸好他还有耳朵,而且耳朵很灵。 风声骤响,他的人已窜起。 “叮”的一响,十七八根银针钉在树干上,他的人却已掠出短墙。 墙外的院子里,繁花如锦,在夕阳下看来更灿烂辉煌。 刚才的人影却已不见了。 花丛间有三五精舍,檐下的黄铜乌笼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唤。“有客,有客……” 好一对多嘴的绿鹦鹉。 萧少英只有走过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已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绿衫少女迎了出来,手又着腰,瞪着他问:“你找谁?”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小姑娘的样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只不过随便来看看。”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 小姑娘用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姓萧。”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萧公子,你一定是来找我们二姑娘的?” 萧少英只有承认:“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当然不在,连饭都没吃,她就到萧公子屋里去了。” 萧少英正想走,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萧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叫人来找我,我不但会炒菜,还会温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绿衣服。 她并不害羞。 那个不好意思见人的黄衫少女又是谁呢? 葛成是在说谎,还是根本没看清楚? “二姑娘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叫我们小厨房做了几样菜送过去,现在一定在等着萧公子回去喝酒。” 萧少英没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孙宾养病的那院子,门是他掩起来的,并没有从里面拴起。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更阴暗,孙宾还是蜷曲在棉被里,连身都没有翻。 床下面的一双棉布鞋,还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萧少英还记得这双布鞋是怎么样摆着的,若是有人穿过,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双鞋也没有人动过。萧少英皱了皱眉,好象觉得有点奇怪,又好象觉得有点失望。 ——难道他怀疑刚才暗算他的人,就是这重病的孙宾? 无论如何,这屋子里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无论谁都很难在这里耽下去。 他准备走,刚转过身,就看见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脚步很轻。 萧少英想不到这么样一个高大的人,走路时的脚步竟轻如狸猫。 他却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猫一样,脚下也长着厚而柔软的肉掌。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动物,都要有新鲜的血肉才能生存。 猫吃的是鱼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门外夕阳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来更雄壮威武。 “你现在想必也已看出来了,暗算你的人,绝不是孙宾。”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这里的事,从来没有一件瞒得过我的。” 他摊开手掌,掌心托着枚银针:“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这玩意儿?”萧少英板着脸道:“这不是玩意儿,这是杀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现在我已是个死人。” 葛停香却笑了笑,道:“你不必对我生气,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 萧少英道:“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这是我刚从那棵树上起出来的。” 萧少英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谁能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摇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种暗器很毒……”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发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发出了十七八根。” 葛停香道:“我己数过,只有十四恨。” 萧少英道:“十四根和十六八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葛停香道:“分别很大。” 萧少英道:“分别在哪里?”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连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暗器了。”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看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种针虽细,可是打在树上后,每一根都直透树心。” 萧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头里。” 葛停香道:“一定会透入你的骨头里。” 萧少英目光闪动,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劲?” 葛停香道:“没有人。” 萧少英道:“所以这种暗器一定是机簧钢筒发出来的?” 葛停香点点头,道:“世上的机简暗器,最可怕的一种当然是孔雀翎。”萧少英叹道:“幸好这不是孔雀翎,否则就算有十个萧少英也全都死光了。” 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还有几种也相当霸道,‘七星透骨针’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动容道:“这就是七星透骨针?”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会透入你骨头里。” 萧少英道:“七星应该是七根针。” 葛停香:“练七星透骨针的人,都是左右双手联发的,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左右双手联发,两筒针正好是十四根。 萧少英道:“能用这种暗器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这种暗器本就极难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现。” 萧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银针,道:“看来这玩意儿好象也井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葛停香道:“可是发射这玩意儿的针简,却出奇得很。”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据说昔年‘七巧童子’,为了打造这种暗器,连头发都白了,一共也只不过才打造出七对,现在虽然还有剩下的,也绝不会太多。” 萧少英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对。” 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这种暗器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萧少英道:“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 葛停香摇摇头。 萧少英道:“不管他是谁,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谁,他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萧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这件事就做得一点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死,他却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萧少英笑了,笑声中带着种讥讽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 “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筒。”葛停香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萧少英脸上讥讽的笑容已不见:“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对针筒来,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针筒并不是长在身上的,他随时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无论谁有了这种暗器,都绝对舍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龙会去卧底,我也一定会将我的防身利器随时随刻都带在身上。” 萧少英叹了口气——看来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他忽然发现葛停香实在不可轻视。 “只可惜这种事绝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但要随时睁大眼睛,还得要有耐心。” “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天香堂里确实有青龙会的人。” “不错。” “我们也已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的针筒。” “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已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木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说话声。 “绝不会是孙宾。” “为什么?”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他的运气为什么会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 葛停香道:“否则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千山,杀了他?”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 “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一些的。” 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都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树叶已调,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是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好象他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扇门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着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理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看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儿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换薄的,越薄越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会撞痛身子,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 “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 “谁敢暗算萧堂主?”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阿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一睡着,就睡得象死人一样。” “只可惜你看来并不象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刚睡醒的样子。” “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 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元气。” 萧少英盯着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而失手一两次的。” 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 葛新道:“都一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 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 葛新道:“但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 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象是牙齿打战的声音。 “床底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一声惊呼。 是女人声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但年青,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虽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一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外,也象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一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棉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慑懦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一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一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娥,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大不识相。” 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门拴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越厚越好!”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 这句话是葛停香说的。 萧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的确很重,而且的确很不讲理的。” 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象是你自己说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过血,似乎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相当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事,可是……”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根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会做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第八回 厮杀 暮色已临。 葛停香走上长廊,走廊里已燃起了灯,灯光正照在廊外的风仙花上。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他忽然觉得萧少英这青年人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假如我能有个象他一样的儿子……”他没有再想下去。 他没有儿子。 旱年的挣扎奋斗,艰辛的血战,使得他根本没有成家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已百战功成,已不必再挣扎奋斗。 百战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也许我已该叫玉娘替我养个儿子。 他正想改变主意,再叫人把郭玉娘找来,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后面的院里传出来的。 葛停香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呼声,他的刀砍在别人身上,总会听见这个人发出这种呼喊,他己听过无数次。但他却是第一次听见萧少英发出这种呼喊。 这一声呼喊竟赫然是萧少英的声音。 除了刀砍在身上时之外,绝没有人会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声。 是谁的刀砍在他身上了? 这机警灵活、武功又高的青年人,居然也会挨别人的刀? 葛停香已窜出长廊,掠上屋脊。 他的动作仍然灵敏、矫健,反应仍然极快,看他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岁月并没有使他变得臃肿迟钝,只有使他的思虑变得更周密,更沉得住气。 但是现在他却已沉不住气。他想不出天香堂里有什么人能伤得了萧少英。那绝不会是王桐。 王桐已奉命出去行动。 那更不会是郭玉娘。 郭玉娘根本不是拿刀的女人,她的手只适宜于被男人握在手上。 难道是葛新? 葛停香掠过了两座屋脊,就看见下面院子里正有两人在恶战。 两个人的武功都不弱,其中有一个果然就是葛新,另一个人却不是萧少英。 萧少英已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果然已挨了一刀,而且挨得不轻。 刀也已被鲜血染红了。 这柄血刀却不在葛新手上,反在另一个人手上。 另一个人竟赫然是王桐! 王桐一接到命令后,就应该立刻开始行动。 现在他为什么还没有走? 葛停香还没有想这问题,倒卧在血泊中的萧少英忽然平空跃起,双腿连环飞出,用的竟是江湖鲜见的绝技,死中求生的杀招,卧云双飞脚。 王桐的反应似已迟缓,闪开了他的左脚,却闪不开他的右脚。 萧少英一脚踢中他的后腰,葛新捏拳成鹰啄,已一拳猛击在他喉结上。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拳。 葛停香就算想阻拦,己来不及了。 他已听见王桐喉骨折断的声音,已看到王桐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 萧少英又倒了下去,伏在地上喘息。 王桐瞪着他,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象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了下去。 葛新身上也被割破了二道血口,也弯下腰,不停地喘息,甚至想呕吐。 但他却还是挣扎着,扶起萧少英,道:“你怎么样啦?” 萧少英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死不了。” 他扶着葛新的肩,喘息着又道:“我想不到你会来救了我,我一直都看错了你。” 葛新咬着牙,道:“我也一直都看错了王桐。” 他们居然都没有看见葛停香,这场生死一发的浴血苦战,已耗尽了他们全部精力。 葛停香的脸色铁青。 他已跃下来,己确定王桐必死无救。 天香堂里的这位头一号杀手,还没有死之前,身上的骨头就已断了五根。萧少英伤得也不轻。 葛停香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的一只左手已被齐腕削断,立刻冲过去,扶起了他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他,萧少英才长长吐出口气。 “你总算来了,”他想笑,笑容却因痛苦而变形:“我总算已替你找出了一个人。” “一个什么人?” “青龙会的人!” “王桐?” 萧少英叹道:“我也想不到是他,所以我才来。” “是他要你来的?” “他说有机密要告诉我,谁知他竟忽然对我下毒手!” 萧少英凄然道:“他好快的出手。” 葛新叹了口气道:“我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萧堂主倒下去,王桐还想赶过去砍第二刀呢。” 萧少英苦笑道:“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已死在王桐刀下了。” 葛新道:“我本也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出手,幸好我恰巧听见王桐说了一句话。” 葛停香立刻问:“什么话?” “你要找的七星透骨针,就在我身上,等你死了后,我就送给你。”——这就是王桐在挥刀时对萧少英说的话。 葛新道:“然后萧堂主就问他,是不是栽赃?他居然承认了。” 葛停香道:“所以你才出手的?” 葛新道:“他已没有想到我会来。” 葛停香道:“你怎么会恰巧及时赶来的?” 他来得也很快,一听见惨呼声就赶来了,他想不通葛新怎么会比他来得更快。 “因为我一直都在跟着萧堂主,”葛新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本想问问萧堂主,老爷子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话呢?” 葛停香沉着脸,忽然道:“去看着七星透骨针是不是在他身上?” 七星透骨针果然在王桐身上。 葛停香看看这对精巧的暗器,又看了看王桐,眼睛里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悲哀,是惋惜,还是愤怒? “我一直都对他不错,他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出卖我?” 萧少英了解他的心情。 王桐一直是他最亲信、最得力的助手,被自己最亲信的人出卖,心里的滋味当然不会好受。 “我也许不该杀他的。”萧少英叹道:“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的一条左臂。” 葛停香忽然笑了笑。 “我虽然损失了一条左臂,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你。” “可惜我已只剩下一只手。”萧少英黯然道。 葛停香笑道:“一只手又如何?一只手的萧少英,也还比王桐好得多。”他扶起萧少英,又道:“所以你不必难受,你虽然也损了一只左手,却替你换回了很多东西。” “我换回什么东西?” “你至少换来了我对你的信心。”葛停香缓缓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天香堂的第一分堂主。” “可是我……” 葛停香打断了他的话:“我已是个老人,我没儿子,等我百年之后,这一片江山就是你的。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去做。” 萧少英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忘了说话。 葛停香道:“你看来好象有心事。” 萧少英点点头。 葛停香道:“你在想什么?”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在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能喝你那坛江南女儿红。” 葛停香也笑了:“一个人的手被砍断,居然还在想着喝酒,这种人只怕不多。”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酒鬼。” 葛停香微笑着,回过头来问葛新:“你见过这样的酒鬼没有?” 葛新道:“没有。” 葛停香看看萧少英血淋淋的断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人就算是个酒鬼,也一定是个铁打的。” 萧少英并不是铁打的。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虚弱。 现在夜已很深。 葛停香用最好的刀创药,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 “我会把那坛女儿红留给你的,可是你现在最好不要想它。”葛停香再三嘱咐:“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觉。” 萧少英自己也知道自己应该睡一觉的,但却偏偏睡不着。 睡眠也象是女人一样,你越想要她的时候,她往往反而离得你越远。 何况他心里还有很多事不能不去想。 想到了女人,他就想到了郭玉娘,想到了翠娥,当然也想到了小霞。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小霞已来了。 灯光朦胧。 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小霞实在象极了郭玉娘,只不过比郭玉娘年青些,眼睛比郭玉娘大些,却没有郭玉娘那么妩媚温柔二。 可是,她另外有一股劲儿。 萧少英看得出,她外表虽然是个淑女,骨子里却是团火。 象她这种女人并不多。 就因为这种女人不多,所以大多数男人才能好好地活着。 她已坐下来,坐在床头,看着萧少英,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下午了!” 萧少英点点头。 小霞道:“你如果早点回来,岂非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萧少英淡淡道:“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 小霞冷笑道:“只可惜没有女人会喜欢一只手的男人。” 萧少英笑道:“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小霞道:“哦!” 萧少英道:“一只手的萧少英,也比别人的八只手有用。” 他忽然伸出了他唯一的一只手,抱住了小霞的腰。 他这只手的确很有用。 一倒下去,小霞整个人都似已溶化,轻抚着他的断臂:“你难道一点也不心疼?” 萧少英道:“我从来也没有为任何事心疼过。” 小霞柔声道:“可是我心疼,疼得要命。” 萧少英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象心疼的样子。” 小霞咬着嘴唇道:“我象什么样子?” 萧少英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她的人立刻缩成了一团。 “你看来就象是只猫。”萧少英笑道:“一条正在叫春的母猫。” 小霞“嘤噫”的一声,温暖柔软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他。 “我若是条猫,你就是只老鼠。”她吃吃地笑着道:“我要吃了你。” 她好象真的已变得象要吃人的样子。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女人,站着的时候虽然端庄文雅,可是一躺下去就变了。 她就是这种女人。 “轻一点行不行,莫忘记我现在是个受了伤的人。”萧少英象是在求饶。小霞却偏偏不饶他! “我不管谁叫你受伤的。”她身子在发烫:“别人都说你是个铁人,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铁打的?” “我只有一个地方是铁打的,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一口咬在他脖子上,连血都咬了出来。 可是她的嘴并没有放松,眼睛里反而发出了异样的光。 萧少英从来也没有怕过女人,现在却好象有点害怕了。 这个人的情态,简直就像是野兽一样。 ——事实上,她有很多地方都象是野兽一样。 ——“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院子。” 他又想起了葛成的说话。 葛成看来也象是个老实人,说的却偏偏都象是谎话。 为什么? 萧少英没有再想下去,也没空再想。 有了小霞这么样一个女人在旁边,无法也不会有空去想别的。 幸好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人在轻呼:“二姑娘?” “谁?” “我,翠娥。” “大姑娘有事,请二姑娘赶快去。” 小霞叹了口气。 “平常她从来也不管我,可是只要我一有事,她就来催命了,这就是她的本事。” 她轻拢鬓发,想站起来。 萧少英却又抱住了她的腰。 小霞娇笑着求饶:“放过我好不好?我去去就来。” “不行,不准你去。” “可是我姐姐一向比我凶,我不去,她会生气的。”小霞居然也有怕的人。 “你姐姐是谁?” “你坏死了。”小霞嘟起了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故意问。” “你说的是郭玉娘?” “嗯。” 萧少英忽然笑:“你自己就是郭玉娘,为什么还要找你自己?” 小霞仿佛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我说你就是郭玉娘,郭玉娘就是你。” 小霞吃惊地看着她,摸了摸他的额角:“你是不是在发烧?” 萧少英道:“我清醒得很,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小霞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我就是我姐姐?” 萧少英道:“因为我今天看见了一样怪事。” 小霞道:“你看见了什么呢?” 萧少英道:“我看见了三个翠娥。” 小霞叹了口气。 “你一定是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所以你说的话,我连一句都不懂。” “你应该懂的,而且比别人都懂。”萧少英淡淡道:“可是我本来却不懂,翠娥明明只有一个,怎么会变成了三个?” “现在你已懂了!” 萧少英点点头。 “三个翠娥中当然有两个是假的。” “哪两个?” “我在孙宾那院子里看见的不是翠娥,是你。”萧少英道:“我没有看清楚,葛成也没有看清楚,但是他却知道你常常到那里去,他不愿让我知道这件事,所以就随口编了个谎话骗我,说你是翠娥。” “但你却不是小霞。”萧少英道:“我第二个看到的翠娥,才是真正的小霞。” “哦!她当然也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也不愿我知道她才是小霞,就也随口说了个谎,说她是翠娥。” “为什么他们不说别的名字,都说翠娥,难道这名字特别好?” “这名字并不好。”萧少英道:“只不过他们都知道,翠娥白天都躲在葛新屋里,绝不会被我见着,所以才选了这名字。” 他笑了笑:“谁知道我却偏偏撞进葛新屋里去,看见了那个真的翠娥。”小霞眨了眨眼睛,道:“我若不是小霞,为什么要冒充她呢?” “因为小霞随便跟什么男人上床都没关系,郭玉娘却不行的。” “因为郭玉娘知道老爷子的醋劲很大?” “只可惜老爷子的醋劲虽然大,别的劲却不大,有时候甚至有点怕郭玉娘,宁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萧少英叹了口气,又道:“郭玉娘却偏偏是个少不了男人的人。” “郭玉娘冒充小霞,难道就不怕老爷子知道?” “因为老爷子从来也不管别人的私事,也不会到郭玉娘房里去,他若要找郭王娘的时候,翠娥就会去通知的。” “就好象刚才一样?” “不错,就好像刚才一样,刚才是老爷子在找你。” “所以你认为我就是郭玉娘?” “你根本就是。”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 “我本来也没有把握,只不过觉得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象的姐妹。”萧少英笑了笑:“你的易容术本来是很不错,只可惜你却不肯把自己扮得丑些。” “因为我根本想不到有人会揭穿我的秘密。” 她居然也笑了笑,不再否认。 她笑得妩媚而甜蜜,慢慢地接着道:“这秘密揭穿后,对你们男人并没有好处。” 萧少英道:“幸好这秘密现在还没有被揭穿。” 郭玉娘道:“哦?” 萧少英道:“除了我之外,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郭玉娘道,“你是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萧少英道:“这就得看了。” 郭玉娘道:“看什么呢?” 萧少英道:“看你是不是有法子能让我保守秘密了?” 郭玉娘笑得更媚,道:“我一定会想出个法子来的,我……” 她的声音被打断。 萧少英手又揽住了她的腰。 就在这时,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萧少英的胸膛上,已被刺了一刀,刀锋仍留在胸膛上。 可是他的手,也已拧住了郭玉娘的右腕,将她整个手臂都拧到背后,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竟敢下毒手?” 郭玉娘嘶声道:“你疯了吗?” 萧少英道:“疯的是你。” 郭玉娘美丽的脸已因痛楚而扭曲,道:“你放开我!” 萧少英道:“不放。” 郭玉娘道:“难道你想拧断我的手!” 萧少英冷冷道:“不但要拧断你的手,还想挖出你的眼睛,割下你的头。”他的手更用力。 郭玉娘耳中已可听见被拧断的声音,忍不住流泪哀求。 “只要你放过我这一次,随便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萧少英冷笑道:“我也想放开你,只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郭玉娘道:“你要怎么样才信?” 萧少英道:“桌上有笔墨,你想必一定会写字的。” 郭玉娘道:“你要我写什么?” 萧少英道:“写一首诗,我吟一句,你写一句。” 郭玉娘道:“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写?” 萧少英道:“你还有左手。”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我左手写字很难看,可是你若一定要我写,我也没法。” 萧少英冷冷道:“你最好快写,若是写得慢了,只怕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看你这只有手。” 郭玉娘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还不快念!” 萧少英已开始在念:“本属青龙会,来作卧底好,压卧老人侧,穷笑金尊前,双环已腐朽,此地亦不远,九月初九日,停香奈何天。”他念一句,郭玉娘就写一句。 她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美丽的女人,象她这种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肉体上的痛苦。 萧少英将她写的看了一遍,忽然大声呼喝道:“葛成。” 他知道她外面一定有人在守着,也知道葛成与郭玉娘之间,一定有极不平常的关系。 葛成本就是个很精壮的男人。 “在……”门外已有人应声而入。 进来的人,果然是葛成。 萧少英冷冷道:“你想不想活下去?” 葛成点点头,脸上已变了颜色。 萧少英道:“你若想活下去,就赶快将这张纸送去给老爷子。” 葛成去得真快。 郭玉娘看着他走出去,又看了萧少英,忽然笑了。 她摇着头道:“你这首诗做得实在不太高明。” 萧少英淡淡道:“我并不是李白。” 郭玉娘道:“你这件事做得也不太高明。” 萧少英道:“哦?” 郭玉娘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做出这么滑稽的事。” 萧少英道:“这件事很滑稽?” 郭玉娘冷笑道:“不但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萧少英道:“要谁的命?” 郭玉娘道:“当然不会要我的命,老爷子并不笨。” 萧少英道:“他本来就不笨。” 郭玉娘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他看了那首诗,就会相信我是青龙会的人?” 萧少英道:“难道你不是?”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我是不是,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萧少英道:“为什么呢?” 郭玉娘道:“因为你已做了件又可怜、又滑稽的笨事。”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只不过这件事的确能要人的命。” 他没有再说下去,郭玉娘也没有再问,他们都已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一种狸猫般的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轻得又仿佛像一阵风。 老爷子终于来了。 萧少英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兴奋的红晕。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事,现在都已将近到了结局。 这结局本是他一手造成的! 第九回 仇恨 没有敲门,门已被推开。 葛停香慢慢走进来,走到郭玉娘面前。 他的双拳握紧,目光就象是一双出了鞘的刀,盯着郭玉娘的脸。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来了,快叫他放开我的手。” 葛停香没有开口。 他看着她凌乱的衣襟,凌乱的头发,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慢慢地伸出手,推开,他干燥坚定的手也已变得潮湿而颤抖他的掌心捏着一团已揉皱了的纸,忽然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郭玉娘咬紧了牙,道:“是他强迫我写的,每个字都是。” 葛停香道:“当然是。” 郭玉娘道:“你知道?” 葛停香冷冷道:“谁也不会甘心情愿的写出自己的罪状来的。” 郭玉娘道:“可是上面写的那些话,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葛停香道:“我只问你这是不是你自己的笔迹?” 郭玉娘只有承认:“是的。”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你自己去看,这是不是一个人的笔迹。” 他抛出那团揉皱了的纸,抛在郭玉娘面前。 郭玉娘摊开,才发现纸有两张,一张是刚才那首诗,另一张却是一封信。——九月初九日,不归顺,就得死! 这是青龙会的最后通牒,看笔迹也是用左手写出来的。 两张纸上的笔,果然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郭玉娘忽然叫了起来,道:“这……这不是我写的。” 葛停香冷笑道:“你刚才也没有承认。” 郭玉娘道:“我刚才没有看出来,这不是我刚才写的那张纸。” “本属青龙会,来作卧底奸……” 纸上的诗句虽然完全一样,可是笔迹却已不一样了。 她当然认得出自己的笔迹。 是谁写了这么样完全相同的一首诗来害她? 葛停香道:“这张纸是不是这里的?” 郭玉娘点点头,桌上还有一叠同样的纸。 葛停香道:“写这首诗用的笔墨,是不是这里的笔墨?” 郭玉娘也只有承认。 葛停香道:“我己问过葛成,他也知道这是萧少英强迫你写的,他接过之后,就立刻赶去送给我,就算有人想再仿造一张,也万万来不及,何况别人也没有这样的笔墨、这样的纸。” 郭玉娘道,“可是我……” 葛停香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萧少英故意要你用左手写这首诗,为的只不过要骗出你的笔迹来。” 郭玉娘的心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发现这件事的确一点也不滑稽,却真的能要命! 萧少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也想不到她会是青龙会的人,更想不到她忽然下毒手来暗算我,幸好我没有醉,否则这一刀就已要了我的命了。” 郭玉娘又叫了起来,大声道:“你疯了吗……” 葛停香答道:“他没有疯,疯的是你,你本不该做这种蠢事的。” 郭玉娘道:“可是我并没有暗算他,我根本没有动过手!……” 葛停香道:“这一刀不是你刺的?” 郭王娘道:“绝不是。” 葛停香冷笑道:“若不是你,难道是他自己?” 没有人会自己对自己下这种毒手的! 无论谁都看得出,萧少英绝不是个疯子。 葛停香道:“他杀了王桐,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太聪明,现在距离九月初九不远,你绝不能让他活到那一天。” 郭玉娘道:“可是我明明知道他的武功,我为什么要自己下手?” 葛停香道:“因为你知道他已对你动了心,而且已受了伤,这正是你最好的机会。” 他眼睛里又充满了悲哀和愤怒,徐徐地道:“只可惜你不但低估了你,也看错了他,他并不是那种会为女人去死的男人,世上绝没有任何女人能骗过他的,连你也不能。” 郭玉娘道:“可是……” 葛停香握紧双拳道:“可是你却几乎骗过了我。” 郭玉娘道:“难道你……你宁愿相信他,不相信我?” 葛停香道:“我本来也宁愿相信你的……” 要一个老人承认自己被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那的确是种令人很难忍受的痛苦。 他坚毅严肃的脸色已因痛苦而扭曲,黯然道:“我也宁愿杀了他,说他是骗子,在冤枉你。” 郭玉娘突然冷笑,道:“可是你不能这么样做,因为你是葛停香,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你当然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毁了你的威望。” 葛停香道:“绝不能的。” 郭玉娘道:“为了表现你自己是个多么有勇气,多么有决心的人,你只有杀了我?” 葛停香道:“天香堂能有今天,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天香堂的基业下,也不知已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就算我不惜让你毁了它,那些死后的英魂也不会答应。” 他慢慢地转过身,沉声呼唤着:“葛新!” 葛新就站在门外。 在夜色中看来,他显得更冷酷镇定,就象是变成了第二个王桐。 王桐的任务通常只有一种:杀人! 萧少英放开了郭玉娘的手,他知道现在她无异是个死人! 葛停香已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紧握的双拳,青筋凸出。 他已下决心! 葛停香的决心,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能动摇? 郭玉娘忽然冲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襟,嘶声道:“你为什么要叫别人来杀我,你为什么不敢自己动手?” 葛停香手掌一划,衣襟割断。 这就是他的答复,他们之间的恩情,也正如这衣襟同样被划断! 郭玉娘咬紧了牙,冷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你的女人,你苦真的是个男子汉,要杀我,就应该自己动手!” 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雪白的胸膛。 “只要你忍心下手,随时都可以拔出你的刀,把我的心挖出来。” 她知道他绝不忍心下手的,她了解他对她的感情和欲望。 只可惜她这次想错了。 葛停香的眼睛里,并没有欲望,只有愤怒。 这双晶莹无暇的乳房,本是他所珍爱的,现在他才知道,曾经抚摸占有过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这妒嫉的火焰,甚至远比怒火更强烈。 他已是老人。 她却还年青。 只要她活着,迟早总有一天要属于别人。 “你真的要我杀人?” 郭玉娘挺起了胸,道:“只要你忍心,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 葛停香道:“好。” “好”字出口,刀已出手。 刀光一闪,闪电般刺入了她的胸膛。 郭玉娘吃惊地看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渐渐凸出,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下得了手。 “你……你好狠……” 这就是她最后说出的三个字。 夜已深。 晚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郭王娘温暖柔软的躯体已渐渐冰冷了。 大地也是冰冷的。 葛停香动也不动地站着,眼角不停地在跳,皱纹更深了,就象是忽然又老了十岁。 萧少英看着他,忽然大笑,笑个不停。 葛停香忍不住厉声大喝:“住口!” 萧少英还在笑:“我没法子住口,我忍不住要笑。” 葛停香怒道:“为什么?” 萧少英笑道:“无论谁杀错了人时,我都忍不住要笑的。” 葛停香霍然转身,瞪着他,瞳孔收缩,全身都已绷紧。 “我杀错了她?” 萧少英点点头,微笑道:“错得很厉害。” 葛停香就象是突然被人一拳打在胸膛上,连站都已站不稳! “她不是青龙会的人?” “不是!” “她没有暗算你?” “没有。” 萧少英拔下胸口的刀,刀锋很短,伤口并不深:“这把刀是我自己特地打造的,我只不过自己轻轻刺了自己一刀。” “可是这笔迹……” “这笔迹也不是她的,她写的不是这一张。”萧少英微笑道:“她写的那张已被人在中途掉了包。” 葛停香踉跄后退,倒在椅子上了。 这打击对他实在太大——无论对什么人都太大。 亲手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本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何况杀错了。萧少英微笑道:“这首诗本就是我做的,纸笔也在我房里,我早就叫人先写了一张。” “那三封信也是你写的?” “不错。” “你才是青龙会的奸细?” “错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个早就在等着找你算帐的人。”萧少英道:“已等了两年。” “两年?” “两年前我被逐出双环门,本就是为了要对付你。” 萧少英笑了笑:“你总该知道,我就算喝醉了,也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 葛停香又显得很吃惊:“难道你并没有真的被逐出双环门?” 萧少英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本该知道这秘密?”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两年前,我们已知道双环门中有你的奸细,所以这秘密除了先师和盛如兰外,绝没有别人知道。” 葛停香道:“只可惜你一直不知道谁是我们的奸细。” 萧少英叹道:“我们的确一直都看不出是谁被你收买了,双环门的弟子本都是铁打男儿。” 葛停香冷笑道:“铁打的人,也一样有价钱的。” 萧少英恨恨道:“只恨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出他来,否则双环门也不致一败涂地。” 葛停香道:“所以现在你就算已知道他是谁,也已大迟了。” 萧少英道:“还不太迟。”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有把握击败我?” 萧少英道:“现在我已击败了你!” 葛停香冷冷道:“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早了些。” 他忽然挥手,厉声呼唤:“葛新!” “在!” 葛新脸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却刀锋般盯在萧少英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 他的任务就是杀人! 萧少英却笑了,微笑着道:“他要你来杀我?”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杀我?” 葛新道:“不是。” 萧少英道:“你要杀的是谁?” 葛停香的心已沉了下去。 葛新要杀的人居然不是萧少英,而是他。 他以前虽然绝对想不到,但现在却已忽然完全明白。天香堂中的奸细既不是王桐,更不是郭玉娘。 “原来天香堂里唯一的奸细就是你。” 葛新承认:“我唯一的朋友,就是萧少英。” 葛停香道:“是他要你来的!” 葛新冷笑道:“若不是为了他,我怎么肯做葛家的奴才。” 葛停香长叹,道:“只恨我当时竟没有仔细查问你的来历。” 葛新冷冷道:“那时你并没有打算重用我,也没有人会真心去调查一个奴才的来历。” 葛停香道:“你倒算得准。” 葛新道:“若是算得不准,我也不会来了。” 葛停香道:“那三封信是你写的?” 葛新道:“每个字都是。” 葛停香叹道:“我早就该想到的,要进我的书房,谁也没有你方便。” 葛新道:“可惜你一直都没有想到。” 萧少英笑了笑,道:“因为你一直都在为青龙会担心,你全心全意都在提防着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事。” 葛新道:“你认为双环门已一败涂地,根本已不足惧。” 萧少英道:“但你却忘了,双环门里,还有一个萧少英!” 葛停香道:“难道青龙会根本就没有来找我?” 葛新道:“没有。” 萧少英道:“我们只不过利用青龙会这三个字,引开你的注意力,让你紧张。” 无论谁心情紧张时,都难免会有疏忽。 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萧少英道:“王桐并没有找我,是我找他的,我叫葛新想法子留住了他。”葛新道:“我是你的亲信,他也象你一样,做梦都没有怀疑到我。” 萧少英道:“天香堂里,我真正顾忌的,只有他。” 葛停香道:“所以你既然已决定对我下手,就一定要先杀了他。” 萧少英道:“其实我可以多等几天的,可是……” 葛停香道:“可是没有等。” 萧少英道,“因为我已不能再等下去。”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叹了气,道:“因为我的心肠并不太硬,因为你对我实在不错,我只怕我自己会改变了主意。” 直到现在葛停香才明白,为什么萧少英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那的确是恐惧,对自己信心的恐惧。 葛停香道:“你是不是在怕你自己会不忍对我下手?” 萧少英长叹道:“我的确怕,怕的要命,我付出的代价已太多。” 葛停香道:“你付出了什么?” 萧少英道:“至少已付出了一只手。” 葛停香道:“这只手也是你砍断的。” 萧少英点点头,道:“我绝不能让你怀疑我,我也知道王桐在你心里的份量,我若忽然杀了他,你免不了要起疑心的。” 葛停香道:“但是无论疑心多重的人,也不会想到你会砍断自己的手。”萧少英道:“你是个非凡的对手,我要对付你,就得用非凡的手段,也得付出非凡的代价。” 他慢慢地接着道:“不管怎样,用一只手去换王桐的一条命,总是值得的。” 葛新道:“他不但是你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你忠实的朋友。” 葛停香黯然道:“但我却眼看着他死在你手里。” 葛新冷冷道:“我绝不能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萧少英淡淡道:“其实他就算有开口的机会,你也未必会相信他的话。” 葛停香道:“我……”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郭玉娘不是没有开口的机会,她说的话,你岂非就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葛停香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 他这一生中,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现在他心里的悔恨,却象是条毒蛇,绞住了他的心。 萧少英道:“现在你当然也明白,她写的这首诗,笔迹为什么会和我那封信一样了。” 葛停香道:“因为那也是葛新伪造的。” 萧少英点点头道:“我叫葛成将那首诗送去给你,我知道他一定会先交给守在门口的葛新。” 葛停香道:“所以你就叫他写了一张,带在身上。” 萧少英道:“他还没有进门,已将郭玉娘写的那张掉了包。” 这计划不但毒辣,而且周密。 葛停香道:“她跟你并没有仇恨,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死?” 萧少英道:“我不但要她死,我还要她死在你手里。”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仇恨,一字字道:“因为盛如兰也是死在你手里的。” 葛停香道:“盛如兰?盛天霸的女儿?” 葛停香又道:“你岂非就是因为她,才被逐出双环门的?” 萧少英道:“我已说过,那只不过是种手段,为了对付你的手段,其实……” 葛停香道:“其实她却是你的情人。” 萧少英道:“不但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妻子,若不是你,我们本来可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我们甚至已计划好,要生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脸也因痛苦而扭曲,连眼睛都红了:“但是你却杀了她,所以我也要你亲手杀死你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仇恨! 这就是仇恨! 这本就是种除了报复外,绝没有任何方法能淡忘的感情,有时甚至比爱更强烈了。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亲眼看着你最忠实的朋友死在刀下,又亲手杀了你最心爱的女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停香道:“你要我死?” 萧少英冷冷道:“我并不一定要你死,因为我知道你就算活着,也己等于是个死人。” 葛停香按紧双拳,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呢?你现在活着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句话也象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萧少英身上。 ——报复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已经被毁灭了的一切,是不是能因报复而重生? 萧少英不能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上有了人类时,就有了爱。 有了爱,就有了仇恨。 这问题远古时就存在,而且还要永远存在下去,直到人类被毁灭为止。 ——盛天霸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独创双环门,也算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 ——也许他留下的还不止这一点。 ——还有什么? ——仇恨! 葛停香忽然想起了郭玉娘对他说过的这些话,现在郭玉娘已死了,仇恨却还存在。 现在他终于明白仇恨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葛停香长叹道:“你本来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的,因为我可以让你比大多数人都活得好些,我甚至已准备将天香堂交给你,但你却宁愿砍断自己的一只手,宁愿终生残废。” 萧少英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葛停香点点头,道:“我明白,你是为了仇恨。” 萧少英道:“不错,仇恨!” 葛停香道:“所以我纵然明白,击败我的却不是你,更不是双环门。” 萧少英道:“我明白的。” 葛停香道:“你最好也永远不要忘记。” 萧少英道:“我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忘了一个人。” 萧少英道:“谁?” 葛停香道:“那个真正出卖了双环门的人。” 萧少英道:“你错了,我更不会忘了他的。” 葛停香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萧少英道:“李千山。” 葛停香又显得很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找不到他的尸身。” 葛停香道:“你已去找过。” 萧少英道:“我在那乱石山岗上,整整找了十三天。” 葛停香长长吐出口气。 他实在想不到萧少英会做这种事,世上本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唯一令人做这种事的,只有仇恨! “你也已知道他在哪里?” 萧少英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该对孙宾那么关心的,他不是孙宾,而是李千山。” 葛停香道:“就凭这一点,你就已看出来!” 萧少英道:“还有一点。” 葛停香道:“哪一点?” 萧少英道:“你说孙宾是伤在李千山掌下的,所以受了极重的内伤,但我却知道,李千山的内力并不深,掌力并不重。” 他冷笑着,又道:“因为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不肯吃苦,总是要走近路,要练好内功和掌力,却没有近路可走。” “而且那屋子里的光线实在太暗,‘孙宾’又总是躲在被窝里,不敢见人。” 葛停香道:“所以你早就看出他了。” 萧少英道:“虽然并不太早,也不太迟。” 葛停香道:“你为什么没有对他下手?” 萧少英道:“我并不急。”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你已是个老人,又没有儿子,等你百年之后,这一片江山就是我的,所以只要你一死,他也没法再活下去。” 葛停香苦笑道:“看来我说的话,你果然每句都没忘记。”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也知道,仇人说的话,往往比朋友的更有价值。” 葛停香看着他,眼睛里完全空洞洞的,又象是在眺望着远方。 远方却只有一片黑暗。 “盛天霸临死前也说了一句话,我也没有忘记。”葛停香忽然道。 “他说了什么?” “我问他,还想不想再活下去?他的回答是——” “一个人到了该死的时候,若还想活下去,这个人不但愚蠢,而且很可笑!” “你不想做一个可笑的人吗?” “我不想,”葛停香道:“我绝不想。” 他忽然走过去,从桌下拿出一双闪闪发光的银环。 多情环。 环上有一十三道刻痕。 “杀一个人,就在环上刻一道刀痕。” 葛停香又在上面加了一道。 萧少英忍不住道:“你也想用这双银环杀人?”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你要杀谁?” 葛停香道:“我。” 银环还在闪着光,他慢慢地接着道:“这双多情环在我眼中虽然不值一文,可是它留下来的仇恨却太可怕,这双多情环虽然永远无法击败我,可是他留下来的仇恨,却足以毁灭我这个人。” 他说的声音很低,但是他手里的银环却已高高举起了。 忽然间,银光一闪,重重击下。 鲜血雨点般溅出来。 葛停香的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忽然又挣扎着道:“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记。” 萧少英在听着。 他并不想听,但却不能不听,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在临死时所说出来的话,一定每个字都很有价值。 葛停香并没有让他失望:“杀死我的并不是这双多情环,而是仇恨!” 你若也听过这故事,就该明白这故事给我们的教训! 仇恨的本身,就是种武器,而且是最可怕的一种。 所以我说的第四种武器也不是多情环,而是仇恨。 你若已经在听故事,就最好再继续听下去。因为现在还不是这故事的结局。 第十回 透骨针的秘密 夜深,更深。 每一个院子里都静悄悄的,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人呢? “大厨房里每顿都要开三次饭,每次都要开十来桌。”葛新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每顿都加了菜。” “什么菜?” “菜是普通的红烧肉,佐料却是特别为他们从辰州买回来的。” “什么佐料?” “瞌睡药。” 萧少英笑了:“难怪他们都睡得这么熟。” 他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很空虚。报复并没有为他带来愉快和满足,现在他反而觉得整个人都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 第八重院子里,夜色更浓,小窗户中却有灯光露出。 一灯如豆。 床上的病人已起来了,正坐在灯下,等着。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枯瘦蜡黄,的确好像是久病未澈。 可是他一双眼睛里却在发着光,比灯光更亮。 门是开着的。 他看着萧少英和葛新走近来,忽然笑了笑,道:“你们果然来了。” 萧少英道:“你知道我们会来?” 病人点点头。 萧少英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知道已无路可走了?” 病人又笑了。 他笑的时候,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笑声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萧少英盯着他,冷冷道:“你脸上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并不好。” 病人道:“所以我总是不愿让人看见。” 萧少英道:“你想不到我会看出来?” 病人微笑道:“但我却知道你一定会猜出来的,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他忽然转过身,低下头,等他再转回来面对着萧少英时,一张枯瘦蜡黄的脸,已变得苍白而清秀。他少年时本是个风采翩翩的美男子。 李千山,果然是李千山。 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们已有两年不见了,想不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 李千山道:“我也想不到。” 桌上居然有酒,烈酒,他倒了一杯,自斟自饮。 李千山道:“你若不怕酒里有毒,我也可以替你倒一杯。” 萧少英道:“我怕。” 葛新忽然道:“我不怕。”他居然真的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萧少英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葛新道:“昔年我本来也想投入双环门,我被仇家追得很紧。” 萧少英道:“可是有个人坚持不答应,因为他已看出你是为了避祸而来的,他不愿惹麻烦。” 葛新道:“所以我只好走了。” 萧少英道:“可是我却很同情你,所以你走了之后,我还追出很远,在暗中助你杀了三个从中原追来的仇人。” 葛新道:“所以我们就交了朋友。” 萧少英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坚持不让你人双环门的人是谁?” 葛新道:“李千山。现在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杀了他?”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他毕竟总算还是我的同门兄弟。” 葛新道:“所以你自己不愿出手。”萧少英并没有否认。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准备杀人?” 葛新点点头,道:“只不过我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萧少英道:“不是他是谁?” 葛新道:“是你。” 萧少英怔住,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刚才的葛停香还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了解葛停香当时的心情,但他却还是不明白葛新为什么要杀他。 李千山又笑了,大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的。” 萧少英吃惊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葛新,道:“你们……” 葛新冷冷道:“我们并不是好朋友,只不过他若要我杀人时,我就杀。” 萧少英道:“为什么?” 葛新道:“因为一条龙。” “青龙……” 萧少英终于明白:“难道你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李千山微笑着,朗声而吟:“本属青龙会,来作卧底奸;九月初九日,翱翔上九天。” 葛新道:“他坚持不让我人双环门,只为他要我加入青龙会。” 萧少英道:“你早已入了青龙会?” 李千山点点头,道:“所以葛停香要来勾引我,我当然不会不答应。” 萧少英道:“因为你正好乘机利用他,来消灭双环门。” 李千山道:“不错。” 萧少英道:“然后你再利用我,来消灭天香堂。” 葛新道:“所以你要我写那三封信时,也正合我的心意。” 萧少英道:“那些蒙面的刺客,也是你们找去的。” 李千山道:“所以天香堂的四位堂主都死了,双环门的七大弟子也死了三个。” 葛新道:“我们特地留下杨麟和王锐,为的就是要引你上钩。” 萧少英道:“郭玉娘当然也是你们的人,所以她才会时常到这里来。” 葛新道:“葛成也是我们的人,所以他才替郭玉娘说谎的。” 萧少英道:“但你们却让我害死了郭玉娘。” 李千山淡然道:“现在我们的任务已完成,双环门和天香堂,都已被我们连根除尽,她的死活,我们已不放在心上。”萧少英只觉得手足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萧少英慢慢地站起来,突然间,右手扬起,“叮”的一响,七点寒光暴射而出。 “七星透骨针”。 葛新身子跃起,却已迟了一步,七点寒星全都钉入他的胸膛,他凌空翻身,撞到墙上就倒下。 李千山冷冷地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一筒七星透骨针。” 萧少英冷笑道:“莫忘七星透骨针留在世上的还有两对。” 李千山道:“你将一对给葛新,故意要他在背后暗算你。” 萧少英道:“那只不过是一出戏,特地演给葛停香看的。” 李千山道:“然后你就要葛新乘机将针筒塞入王桐怀里。” 萧少英道:“我也学会了栽赃。” 李千山道:“现在你又用它杀了葛新。” 萧少英道:“他也不知道我还有一对。无论做什么事,我总会为自己留一着的。” 李千山冷笑道:“只可惜这已是你最后一着。” 他忽然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出手如闪电,反切萧少英的左胁。 萧少英已只剩下一只手,胸膛上还在流着血。 他已无法招架,不能闪避,可是他还有一着,真正的最后一着。 李千山竟忘记了,他的断腕上,还是可以装一筒七星透骨针的。 发那种暗器,用不着腕力和手力。 他们同时倒了下去,桌子翻倒,灯也翻倒,倒在烈酒上,烈火忽然间就已将他们吞没。 他们的恩怨、仇恨、爱情和秘密,就这样全都埋葬在火焰里,等到火焰熄灭,天已亮了…… 仇恨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 很可能就是其中力量最大的一种,有时甚至可以毁灭一切。 所以我说的第五种武器,并不是多情环,而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