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第一回 无眉画眉 现在,是黄昏。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城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的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于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他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的。 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这个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迹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么事都能令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脸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坏蛋,一个坏蛋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三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么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么要回家?” 楚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三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沉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么?”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心,就凭她们三个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青衫少年却已走到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沉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么能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三杯。” 青衫少年拊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三十杯也没关系。” 三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么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三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病得还不轻。 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也定已醉得人事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然毫不在意,别人这么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物。 但他们无论是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么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三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未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后,就不该再有名字了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三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么?”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么,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膏药的,这么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裹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沉得着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已疼得头上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么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未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拊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么?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只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了?为什么?”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么?”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过的女人很多么,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只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么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啰啰嗦嗦,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拼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么?”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还有第二个,我拼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么?”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么?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定下了两间干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只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呢……”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接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坛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哪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痒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只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光,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其中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未说完,一群人已都拥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只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咯咯”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个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被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哭,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笑,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第二回 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么?”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么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也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脸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未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光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么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光胀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这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帅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花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光赔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么?” 别的人立刻纷纷赔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光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么?” 毛健光连嘴唇都发白了,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地倒在毛健光头上,毛健光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出,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功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竟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么?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一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我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一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么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未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未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叹道:“又是个坟场,为什么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上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边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盖着草垛,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者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么?”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坐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么过节?” 他一连问了三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上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么?”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后面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身行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仿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么?”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么?”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么?”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只见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喀哧”一声,像是拗断了一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哧”一声,将这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哧”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接着,又是“喀哧”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只见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得全身汗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段上面浇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旁,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楚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拼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脸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拊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样开心。” 棺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于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不过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季节,却只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还慷慨得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三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亮,俱不在三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三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三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贼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羽化登仙,近二三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三十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边,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三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楚留香拊掌道:“不错,这三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三十年来,却还是要以姑苏海碧山,‘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胡铁花早已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难怪贤伉俪风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非但‘拥翠山庄’的名誉,早已被我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就连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昔日在剑池旁陆羽茶亭中煮茶试剑的前辈剑客们,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后起剑客,却多胜前人,据家父看来,当今天下的名家高手,单以剑法而论,就要数薛衣人薛大侠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只不过是李老前辈奖掖后进之意,在下虽也曾听说这位薛衣人的剑法奇幻瑰丽,不可方物,但无论经验、火候,比起李老前辈,无疑还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太谦。” 胡铁花笑道:“不错,谦虚虽是美德,但若太谦虚,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两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了一种不治之症,至今终年缠绵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剑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了怔,为之扼腕叹息。 过了半晌,李玉函展颜一笑,又道:“光单以剑而论,虽推薛衣人,但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得上楚香帅?” 胡铁花笑道:“他虽然不错,但你也莫将他捧得太高,他可没有你如此谦虚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于说,近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帅以一人之力,揭发了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阴谋,挽救了少林和丐帮的声誉。” 楚留香笑道:“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胡铁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谦虚了,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还有什么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 柳无眉忽然笑道:“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固然无人能及楚香帅,但论胸怀磊落,洒脱不羁,又有谁能比得上胡铁花呢?” 胡铁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说对了,若以喝酒而论,才真没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普天之下,的确没有人比你醉得更快的。”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门前卖五加皮?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拼一拼,看看究竟谁先倒下去。” 柳无眉嫣然道:“杜康门前卖五加皮,这句话实在说得妙极,实在比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要生动活泼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这种酒鬼,谁也想不出这种话,这就叫三句不离本行。” 李玉函道:“两位实在都是光明磊落、肝胆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和两位相交,实是不胜之喜,实在恨不得和两位多盘桓几日。” 柳无眉道:“所以我们实在想请两位到‘拥翠山庄’去作平原十日之饮,那里的陆羽茶井,号称天下第三泉,烹茶固妙,制酒也不错。” 胡铁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拊掌道:“我早已听说‘拥翠山庄’背山面水,风物绝佳,早已巴不得能到那里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还要陪他去找几个人。” 楚留香立刻接着道:“在下又何尝不想拜谒李老前辈,只恨俗务太多,这次只怕不能去了,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必定还有机会的。” 柳无眉眼波流动,悠然道:“那实在太遗憾,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正在急着想见见楚香帅哩!”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也不必问,想见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什么事也不懂,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什么‘盗帅夜留香’呀!‘流氓中的公子’呀!就一心认定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李兄,我说的对不对?” 柳无眉失笑道:“那几位的确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你若说她们不懂事,可就大大错了。” 胡铁花道:“哦?” 柳无眉道:“那几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聪明美丽,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扫眉才子。” 胡铁花道:“哦!她叫什么名字?” 柳无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苏蓉蓉。” 第三回 暗器之王 天高气爽,三辆华丽的马车,奔行在林阴大道上。 最前面一辆马车,车子里好像并没有人,却有六条劲装急服的大汉,跨着车辕,一个个俱是神情剽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都是江湖好手。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别人的家奴,他们的主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最后一辆车子里,不时传出娇媚的莺声燕语,只可惜车窗闭得那么紧,谁也休想瞧得见车中人的面目。 中间的那一辆车厢最宽敞,也最华丽,车窗虽是敞开着的,却挂着竹帘,帘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发出来的——听见苏蓉蓉她们就在拥翠山庄,他们怎会不跟李玉函一起回去? 这辆马车制作得虽然不如姬冰雁那辆巧妙,但却更宽敞、更舒服,使人不觉旅途劳顿之苦。 楚留香虽不止一次在问:“蓉儿她们是怎么到了拥翠山庄的?” 柳无眉却总是笑着道:“我现在可要卖个关子,反正你见到苏姑娘后,就会知道的。” 车行非止一日,又回到了中原,道上的马车渐多,瞧见这么样三辆马车,自然人人为之侧目。 这一日到了开封,正是傍晚,一行人就在城里歇下。 吃过了晚饭,喝过了几杯酒后,大家就分别回房安歇了,只有胡铁花还是老脾气,坐在楚留香屋里不肯走。 楚留香想到不久以前这古城里遭遇到的种种惊险奇秘之事,也不禁为之心驰神动,正好也睡不着。 胡铁花笑道:“你眼光实在不错,李玉函夫妇使的的确是‘金丝绵掌’,方仙客素无传人,却和李观鱼是生死之交,所以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他的儿子。” 楚留香长叹道:“令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第一剑客,如今竟已成了废人,武林前辈日渐凋零,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胡铁花道:“好在他还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再加上‘金丝绵掌’,拥翠山庄还怕不在他手里更发扬光大。” 楚留香道:“依我看来,柳无眉的武功非但不在她夫婿之下,而且还像是比李玉函高些,尤其是她的轻功身法,更高出许多。” 胡铁花道:“三大武林世家的绝技俱是传媳不传女,她既然做了李观鱼的媳妇,武功自然也绝不会差的。” 楚留香道:“她嫁到李家去,绝不会超过十年,而这种武林世家的子弟,大多从三五岁时就开始练武,李玉函自也不会例外。” 胡铁花道:“不错,我看他身上最少也有着十年的苦功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柳无眉的武功就不该比李玉函高,除非她的娘家也是武林名家,但环顾天下,又有几个人教徒弟能比李观鱼教得好呢?” 胡铁花皱眉道:“你莫非又在猜疑人家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我几次想探问她的师承,她总是岔了开去,由此可见,她绝不会是四大帮、七大派的门下,我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什么姓柳的前辈高人。”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怀疑李观鱼的媳妇会是画眉鸟吧!何况,就算她是画眉鸟又怎样?画眉鸟对咱们可只有好处,没有过节,连我这条命,还是画眉鸟救回来的哩!她若是画眉鸟,我只有更感激她。”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叫喊声音自隔壁屋子传了过来。 胡铁花皱眉笑道:“如此恩爱的小两口子,难道也会打架么?” 只听那叫喊声越来越尖锐,而且像是充满了痛苦,正是柳无眉发出的,胡铁花嘴里说着话,人已冲了出去。 楚留香也只有随后而出,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跟着这夫妇两人的家丁侍女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望。 他们若不是聋子,就必定听到这叫喊声,却为什么竟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难道他们已听惯了不成? 柳无眉的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只听柳无眉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铁花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冲进去,又听得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人。” 柳无眉嘶声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与其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的好。”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并不是打架,忍不住道:“莫非她忽然得了急病?” 楚留香沉声道:“这病只怕并不是突发的,而是宿疾,而且还必定时常发作,所以连他们的佣人都已听惯了,否则怎会一个个躲在屋里不出来。” 胡铁花叹道:“这痛苦一发作想必就很厉害,否则像柳无眉这样的人绝不会喊出声来的,却不知她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呢?” 楚留香沉吟道:“她平时看来倒也和常人无异,想不到一发作就如此可怕,我看,她这也许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什么极厉害的毒。” 胡铁花变色道:“毒?她若中了毒,李观鱼为何不想法子救她?久闻李观鱼医道极高明,拥翠山庄中来往的又都是前辈高人,方仙客更是解毒的名家,这许多人难道都无法解得了她的毒?都眼见着她受苦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不断传出柳无眉的呻吟喘息声、李玉函的低语安慰声、床板被压得吱吱格格声。 显见柳无眉的痛苦并未减轻,她受苦不过,正在不停的挣扎,而李玉函正在努力压制着她。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瞧瞧,或许你能解得了她的毒也未可知。” 楚留香叹道:“柳无眉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必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有什么话,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突听“扑落”一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一只宿雁惊起,楚留香眼角似乎瞥见木叶中有银光一闪。 就在这时,已有一蓬银雨自树丛中暴射而出,直打楚留香,来势之急,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若不是那只惊起的宿雁,此番楚留香就得丧生在这一蓬银光之下,只因等他听到风声时,再闪避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一拳将胡铁花打得仰天跌倒,自己的身子也扑倒在胡铁花身上。 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如暴雨敲砖,数十点银星已钉在他身旁的地上,直没入土。 接着,一条人影自树中的墙头上冲天而起,凌空一个转折,向墙外的沉沉夜色中窜了出去。 胡铁花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楚留香的身形也已掠出墙外,胡铁花瞧了满地的银星一眼,忽似想起了什么,变色大叫道:“老臭虫,小心了,这好像是‘暴雨梨花钉’。” 呼声中,他的人也追了出去。 凄迷的夜色中,有薄雾升起,楚留香的身形还依稀可以分辨,前面那人却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渐渐连楚留香的人都已瞧不见。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现在连灯光也没入浓雾里,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却又不敢出声呼唤。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出声,就可变成暗器的靶子,胡铁花知道这时若有暗器射来,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他不禁更替楚留香着急,因为楚留香的处境更危险。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前面的地上有亮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扁扁的银匣子。 这银匣子七寸长,三寸厚,制作得极为精致,匣子的一旁排列着三行极细的针孔,每行九孔。 匣子的上面,雕刻着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这花纹竟是两行字,似是小篆,又似钟鼎文。 胡铁花看了半天,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以后我非但要多练练轻功,还得多读些书才行。” 他正想再往前走,忽觉一阵急风自身旁掠来,一只手切向他的软肋下,另一只却去抢那银匣子。 胡铁花暗道:“好小子,我正愁找不着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心念一闪间,已击出一拳,踢出一脚。 这一拳一脚说来简单,其实却大不简单,只因这人自他左边扑来,他一定要将整个身子都扭转过去,才能避得开对方的攻击,才能反击,由此可见胡铁花的酒虽喝得不少,但腰身仍灵活如蛇。 谁知对方的身形却比他更灵活,轻轻一闪已到了他身后,胡铁花这才真吃了一惊,刚想转身。 那人竟沉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忽然间松了一大口气,苦笑着道:“你现在怎地也和我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就出手了。” 楚留香也不禁苦笑道:“我见到你手上有银光闪动,自然认定了你必定是那发暗器的人,又谁想得到这东西竟会到了你手上呢?”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这你都想不到么?我三拳两脚,将那小子打得狼狈而逃,这东西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真的?” 胡铁花道:“假的。”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万万追不着他的。” 胡铁花道:“我追不上他还有理可说,轻功天下第一的楚香帅,怎么追了半天,也将他的人追丢了呢?” 楚留香叹道:“若不是这场雾,我也许还能追得上他的,但此人的轻功也实在不弱,我追出墙外时,他的人已掠出去有四五十丈了。” 胡铁花动容道:“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掠出去四五十丈,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岂非比李玉函夫妻还高么?” 楚留香道:“只怕是要高出一筹。” 胡铁花道:“比我呢?” 楚留香又笑了,忍住笑道:“你若少喝些酒,他轻功也许不如你的,但现在……” 胡铁花板起脸道:“现在又怎样?现在我难道连李玉函夫妻都不如么?”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自己却先笑了,道:“你用不着回答我的这句话,也免得我听了伤心。” 楚留香道:“其实你的轻功和李玉函夫妻、一点红、南宫灵都差不多,都已可算是一等一的功夫,但这人的轻功却已和无花不相上下,这次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无花的咽喉已被利箭穿过,只怕又要以为是无花复活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江湖中能有他这样轻功的人并不多,是么?” 楚留香道:“实在不多。” 胡铁花摇头叹道:“你为什么总是会遇见一些厉害的对头?” 楚留香默然半晌,才问道:“你手上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道:“捡来的,上面还刻着字,你瞧瞧认不认得?” 楚留香接着那银匣子,脸色就变了变,道:“这是小篆。” 胡铁花恨恨道:“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却偏偏要文绉绉的刻些人家不认得的字在上面,这简直好像明明是妓女,却偏偏要穿七八条裤子。” 楚留香道:“这倒并非是故意卖弄,只因这暗器实在是件古物,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制成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暴雨梨花钉’的掌故,但上面刻的字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 “上面刻的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胡铁花失笑道:“文人都会说大话,看来果然不错。” 楚留香叹道:“这倒也不是他在故意说大话骇人。” “此暗器制作之精巧,发射力量之猛,实在不愧为‘暗器之王’四字,当今武林中几件有名的暗器,和此物一比,速度至少要相差两成,而暗器一物,决胜伤人,就在一刹那间,纵然是毫厘之差,也差得太多了。” 胡铁花道:“此物难道比石观音所制的针筒还强得多么?” 楚留香道:“石观音那针筒射出来的毒针虽急,但你等它发射后再闪避,也还来得及的,而这‘暴雨梨花钉’发射后,天下却无一人能闪得开。” 胡铁花道:“可是你方才却闪避开了。” 楚留香苦笑道:“那实在是运气,只因我在它还未发射前,就有警觉,但纵然如此,那人发射的位置若再近几尺,我还是避不开的。”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珍贵已极?” 楚留香道:“在武林中人眼里看来,它实在可说是无价之宝。”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那人为什么要将它抛在地上呢?他既然有那么高的功夫,难道连这小匣子都拿不稳么?” 楚留香道:“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柳无眉屋子里灯已熄了,这对夫妻像是已睡着。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回到了屋子里,他们屋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只是灯芯也已将燃尽。 胡铁花将灯芯挑大了些,叹道:“咱们穷追了半夜,却连人家的影子也未见着,再不快喝杯酒,我简直就要活活气死了。” 桌上有一只茶壶,一只酒壶,胡铁花却嫌酒杯太小,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在茶杯里倒满了酒。 楚留香摇了摇头,笑道:“你迟些喝酒也一定死不了的,咱们还是先到院子里瞧瞧那些‘暴雨梨花钉’是否还在那里。” 他拿起了灯,拉着胡铁花走出去。 屋子里有只小虫,也随着灯光向外飞出,但飞过酒杯上面时,竟忽然掉了下来,掉进酒杯里。 这小虫难道是被酒气熏醉,才飞不动了? 但酒气又怎会有如此强烈? 楚留香此刻若还没有走出去,就可发现小虫掉进酒杯后,酒杯里竟发出“嗤”的一响,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再看那小虫已无影无踪,就在这一霎眼的功夫,竟已完全溶化在酒里,变成一片泡沫。 再一霎眼,连泡沫都瞧不见了,一杯酒还是一杯酒,而且看来也还是那么清冽,连一点渣滓都没有。 这杯酒若是喝到胡铁花的肚子里去,胡铁花的五脏六腑岂非立刻就要被它腐蚀得稀烂? 开封城里不常下雨,院子里的土地又干又硬,简直和石头差不多,就算用铁锤敲,也要敲半天才能将钉子敲下去。 但此刻在灯光映照下,楚留香却发现这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竟,全都钉入地下,连一点头都没有露出来。 楚留香道:“你看他发射暗器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胡铁花打量了一会儿,道:“只怕有四五丈。” 楚留香叹道:“这些梨花钉在四五丈外射过来,居然还能直没入土,这种暗器的力量是何等强猛,你就可想而知。” 胡铁花道:“我真想将这匣子拆开来看看,看看里面的机簧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这匣子简直就好像有二十七个小鬼在拉着弓弦似的。” 他嘴里说着话,已用一柄小刀将地上的“暴雨梨花钉”挖出了两枚,只见这梨花钉名虽是“钉”,其实却和绣花针差不多,只不过尾端比较粗些,但放在手里还是轻飘飘的,似乎连风都吹得走。 胡铁花骇然道:“这么小的一根针也能钉入地下,我若非亲眼瞧见,随便怎么我也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就因为它的速度,所以力量才大。” 胡铁花叹道:“这小小一根钉打在地上,便直没入土,若是打在人身上,那还得了……我一定要将它们装回去,试试它们射出来时究竟有多快?” 他果然将二十七枚梨花钉都挖了出来,捧在手里。 楚留香道:“此物看来极为锋利,你要小心了。” 第四回 暴雨梨花钉 胡铁花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暴雨梨花钉’从来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已足够要人家的命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铁花就将梨花钉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现在我总可以喝杯酒了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灯,去拿茶壶。 这时胡铁花已将酒杯举到嘴边。 他既未瞧见那只被毒气熏得掉下来的小虫,自然也不知道只要这杯酒一下了肚,他这人就算报销了。 这已是他最后一杯酒,眼见他就要喝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一挥手,将这杯酒打得飞了出去。胡铁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发了羊癫疯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却道:“你瞧见这茶壶吗?” 胡铁花道:“我当然瞧见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究竟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叫我瞧你的手,你这只手上难道忽然长出一朵喇叭花来不成?” 楚留香道:“我这只手,本来是来拿茶壶的,但你可留意到,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一边。” 胡铁花道:“不在你手这边又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才就坐在这里,倒过一杯茶,又将茶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边了。” 胡铁花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也许换了只手去拿茶壶。”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久已成了习惯,绝不会改变。” 胡铁花道:“这……这又怎样呢?” 楚留香道:“这就是说,我倒过茶后,这茶壶一定有人动过,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时候外,是绝不会动茶壶的。” 胡铁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时,也绝不会碰茶壶的,只因别人喝酒醉,饮茶解酒,我却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未动茶壶,这茶壶自己也不会动,却又怎会变了位置呢?” 胡铁花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楚留香沉声道:“这就是说你我方才出去时,一定有人进来动过茶壶,他无缘无故的进来动这茶壶干什么呢?” 胡铁花动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壶里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错,他算准我们回来时一定会口渴,一定会喝茶,所以就在茶壶里下了毒,但他却未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过毒后,随手将茶壶放了回去,茶壶的把子才会换了个方向。”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他既在茶里下了毒,酒里自然少不了也有毒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要将你的酒打翻?天下虽有各式各样的酒鬼,但每个酒鬼都有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将酒看得比命还重,你烧了他的房子他都不会生气,但你若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气得发疯。” 胡铁花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并不是骂你,只不过要你知道我并没有发羊癫疯而已。” 他将半壶茶都倒入酒壶里,只听“嗤”的一声,青烟骤起,就好像将冷水倒入热油锅里一样。 胡铁花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毒,看来竟和石观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脸没有说话。 胡铁花又道:“如此看来,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了,道:“我实在也没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别的事都用右手,为什么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舱里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样东西都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适的地方,尤其是茶壶这种东西,若是放得地方不对,就常常会被打翻,所以蓉儿就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做了个放茶壶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接着道:“经过这许久,我就养成了用左手倒茶的习惯。”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但蓉儿为什么不将那架子做在你右边呢?” 楚留香道:“这道理简单得很,只因右边已没有空地方可安装那架子了。” 胡铁花叹道:“想不到住在船上还有这么多好处。”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虽然有时会觉得太拘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养成你不随手乱放东西的好习惯,做事也会渐渐变得有规律,这种习惯在乎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但在危险时,却往往会救了你的命。”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搬到鸽子笼里去住,岂非就一定会变成世上最有规律的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失声道:“李玉函的屋子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莫非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会的,无论谁要害死这夫妇两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但他们来的时候,柳无眉正在发着病,只怕已没有抵抗之力……无论如何,我都得瞧瞧他们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许他们会听见什么声息……”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冲了出去。 这时天虽还没有亮,但远处已有鸡啼。 胡铁花呼唤了两声,李玉函已燃起灯,开了门,披着衣服走出来,面上虽有些惊奇之色,却还是带着笑道:“两位起来得倒真早。” 胡铁花见到他活生生走出来,已松了口气,笑道:“我们倒不是起得早,而是还没有睡哩!” 李玉函目光闪动,道:“莫非出了什么事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既已起来,索性到我们屋里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带起房门,也叹了口气,道:“内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实也刚睡着。” 胡铁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碍事么?” 李玉函苦笑道:“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个月都要发作两次,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不过麻烦得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对他说:“你猜错了,她并没有中毒,只不过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却道:“李兄既然刚睡着,不知可曾听到了什么响动?” 李玉函叹道:“内人一直在翻来覆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尽法子去哄她,别的事倒没有留意到。” 他刚停住口,忽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 胡铁花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有两个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要发作几次的。” 李玉函动容道:“有人想来暗算楚兄?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胡铁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看来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屋里,李玉函瞥见桌上的银钉,忽又变色道:“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那人要用来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脸,道:“这暗器李兄莫非也认得?” 李玉函道:“这看来竟似是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叹息着微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名下无虚,据小弟所知,这暴雨梨花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人能闪避得开,连昔日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楚兄的武功竟比昔年那位一剑平南荒的大剑客还高出一筹。” 胡铁花笑道:“他只不过是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这暴雨梨花钉下,绝无‘运气’两字,除了楚兄外,别人的运气就算再好,也是万万避不开这二十七枚银钉的。” 胡铁花道:“你对这见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李玉函道:“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启蒙学武时,就曾将有关这暗器的一切告诉了我,还叫我以后分外留意,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六样最可怕的东西,这‘暴雨梨花钉’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辈见识渊博,想必也曾将这暗器的出处告诉过李兄了。” 李玉函道:“制造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亲就是当时极负盛名的南湖双剑。” 胡铁花道:“据我们知道,制作这暗器的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南湖双剑’的儿子,又怎会不通武功呢?难道传闻有误?” 李玉函道:“胡兄听到的传闻并没有错,这周世明的确不会武功,只因他从小就患了一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胡铁花叹道:“可怜!” 李玉函道:“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三,他的智慧本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多,只恨身子残废,眼见他的兄弟们都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称‘江湖四义’的四位前辈么?” 李玉函道:“正是。” 他接着又道:“这周世明终年缠绵病榻,除了看书之外,就以削木为戏,他不但天资绝顶,而且一双手更巧得很,据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极灵巧的消息机关,而仿造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做出许多可以活动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机簧,这些木人就会为他送上茶水。” 胡铁花笑道:“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们真想去拜望拜望这位奇人。” 李玉函道:“这么过了许多年,他以木头削成一个机簧匣子,要他的兄弟去找个巧手的银匠来同样打造一只,他兄弟以为这又是他的玩具,也未在意,就替他在姑苏找来个当时最著名的银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气,才接着道:“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子里一呆就是三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只不过周世明每个月都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回去给巧手宋的家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只怕不知道这些钱就是周世明用来买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错,三年后,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据说是因为心力交瘁而亡,但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当时也是财雄势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宋的家人也不敢追问。” 楚留香叹道:“这巧手宋既然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钉’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的,他只怕就是为‘暴雨梨花钉’而死的第一个人了。” 李玉函道:“又过了半个月后,周世明忽然发了很多帖子,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手都请了来,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义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纷纷猜测,不知这位从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为什么要请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赴宴的?” 胡铁花似乎想插口,但终于又忍了下去。 只听李玉函接道:“谁知酒过三巡之后,周世明忽然要求侯南辉来和他一较暗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这侯南辉可是人称‘八臂神猿’的那一位么?”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据说同时竟可发出八种暗器来,而且接暗器的功夫也出类拔萃,宛如生着八只手似的,实在可称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这样的人怎肯和一个残废来比暗器功夫?何况他又是‘江南四义’的朋友。”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胜了,也没什么光彩。”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为周世明是在说笑的,谁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辉动手不可,而且还说了许多很尖刻的话,逼得侯南辉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胡铁花道:“后来呢?” 李玉函道:“长话短说,后来非但侯南辉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还有几位暗器高手也一起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从周世明手里一个小银匣子里射出来的,竟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楚留香叹道:“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铁花道:“这人从小残废,性情自然难免偏激古怪,但‘南湖双剑’和‘江南四义’难道也不管他么?” 李玉函道:“那时南湖双剑老兄弟两人都已物故,江南四义却别有居心。” 胡铁花道:“什么居心?” 李玉函道:“他们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也想藉此树立太湖周家的威名,他们却未想到,这么样一来,江湖中人人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里,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因为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胡铁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时和周家兄弟有些过节的人,知道他们手里有如此歹毒的暗器,只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这些人就先下手为强,想尽各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将周家庄烧得干干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这时才忍不住问道:“那么后来这‘暴雨梨花钉’是落到什么人手里了呢?” 李玉函道:“谁也不知这暗器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因为无论谁得到它,都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但每隔三五个月,江湖中总有个人会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而持有‘暴雨梨花钉’的人,也并不能保存很久,因为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就会有人将暗器夺去,将他的人也杀死。”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已变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叹道:“不错,数十年来,这暗器也不知易手过若干次,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善终,直到多年前,这暗器忽然销声匿迹,想必是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并没有使用它,是以这一代的武林豪杰虽仍时常都会听到有关‘暴雨梨花钉’的传说,甚至还有许多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威力,但却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过它。”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了。” 李玉函皱眉道:“此次这人想必是为了要对付楚兄,是以才设法将这暗器弄来,由此可见,这人必定和楚兄有极大的仇恨,因为他无论是借、是抢、是盗,能将这暗器弄到手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将这暗器弄到手,为什么又随随便便就丢了呢?” 李玉函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见到这暗器既然伤不了楚兄,留着也没有用了,也许是因为这暗器本是他偷来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账,所以索性随手一抛,好叫别人再也查不出是谁偷的。” 胡铁花拊掌道:“不错,一定就是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听说这暗器发出必定要见血,否则就会对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闻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将之带在身边?” 胡铁花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呢?楚兄难道连一点也猜不到么?”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未能见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测只不过徒乱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不错,这么多年来,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楚香帅掌心的。” 杀人的夜,奇诡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这屋子里的气氛本来已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柳无眉一走进来,这屋子就似乎忽然变得有了光彩,有了生气,连那盏已摇摇欲灭的油灯,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她只是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淡扫峨眉,虽未施脂粉,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憔悴疲倦之色。 胡铁花几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艳光照人的女人,方才还在痛苦中挣扎搏斗,辗转呻吟。 最妙的是,她手里竟还捧着壶酒。 胡铁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将这壶酒接过来。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楚留香忽然闪电般扣住了他脉门,掉转他手臂,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又犯了什么毛病?” 这句话还未说完,楚留香出手如电,已点了他“天泉”、“侠白”、“尺泽”、“孔最”、“大陵”五处穴道。 第五回 病困英雄 胡铁花非但手不能动,连半边身子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着楚留香。 李玉函立刻接着道:“不错,楚兄只要每隔两个时辰吃一包,纵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们回来之前,病情是绝不会恶化的。” 又过了片刻,星月都未升起,雨点却已落下。 他只觉全身热血如沸,竟忘了楚留香此刻已全无抵抗之力,他冲出去之后,若再有人来取楚留香的性命,岂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李玉函动容道:“胡兄方才难道已喝下了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这才发现,胡铁花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道:“胡兄是怎么中的毒?” “但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 楚留香道:“你方才可是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钉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对了,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自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胡铁花轻轻咳了两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么?”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胡铁花笑道:“此人脾气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识,我若去碰个大钉子回来,岂非比死还难受得多?”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只怕也未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胡铁花大笑道:“常言道:蝮蛇噬手,壮士断腕。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哧”的一笑。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夫妻两人是在说谎么?”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干什么,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楚留香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胡铁花笑道:“我只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才好,否则昨天晚上的那位仁兄若又闯来,我们两个只怕唯有任凭他宰割了。” 楚留香道:“我现在已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一个对时之内,毒性就绝不会蔓延……” 胡铁花道:“一个对时之后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么?” 楚留香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这法子岂非再好也没有?” 楚留香失声道:“你难道想……” 胡铁花这次已镇定得多,已看出这黑影只不过还是条野猫,谁知这次野猫竟笔直窜入窗户。 雨丝细密,给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了一重帘幕,邻院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更衬托出这院子的凄凉与寂寞。 李玉函长叹道:“胡兄果然不愧为壮士,只不过……” 柳无眉忽然抢着道:“只不过你一定要再等十二个时辰。” 楚留香望着他手中这柄雪亮的短剑,已是满头大汗,而胡铁花自己却连脸色都没有变。 柳无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个可以为你解毒的人。” 她不等别人说话,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抢着道:“你难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辈了么?” 李玉函目光一闪,大喜道:“不错,我竟险些忘了,前两天四表弟还曾提起这位前辈,说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拼了七天七夜的酒了,还未分出胜负,只要他现在还没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无眉笑道:“既然还未分出胜负,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会放他走的。”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 楚留香咬着牙,却还是勉强笑道:“你难道从未见过人生病么?又何必大惊小怪。” 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他人已撞在馄饨担子上,锅里的热汤、架上的酱醋,全都倒在他身上,一大叠面碗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后的石地本来已很滑,再加上满地麻油,胡铁花一撞之后,哪里还能站得住脚? 他两人纵横江湖,笑傲生死,几曾将别人放在眼里?就算是面对着千军万马,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柳无眉道:“至于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辈,胡兄却一定听过他大名的,只不过他老人家近年为了一件伤心事,已不许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柳无眉嫣然道:“用不着你去碰钉子,我们去就够了,只要我炒两样菜给他吃,他就再也不会拒绝了。” 楚留香呆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此热肠,我若再推三阻四,就不是东西了,可是……老臭虫,你也该陪他去一趟才对。” 柳无眉道:“用不着,楚兄还是……” 她骤然顿住了语声,只因她忽然发觉楚留香虽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却已是全身发抖,面如金纸。 胡铁花简直吓呆了,颤声道:“你……你……” 李玉函、柳无眉,双双抢着去扶他,触手一摸,只觉他的身子虽还隔着层衣服,却已比烙铁还烫手。 胡铁花终于也扑了过来,嘶声道:“你难道也中了毒?” 胡铁花道:“不是中毒是怎么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那人探出半个头,冷笑道:“我还是在等着你,你又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一惊,等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条黑猫时,已被吓出一身冷汗。 楚留香苦笑道:“这次我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胡铁花方才要将自己手臂砍下来时,还是谈笑自若,此刻却也已急得满头大汗,嗄声道:“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轻,李兄你……” 柳无眉柔声道:“你也用不着太着急,我看楚兄这是因为近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再加上方才为你一着急,就急出病来了。” 楚留香道:“不错,这病不……不妨事的,两位还是……还是先去为他找……找解药要紧。” 他虽然在说“不妨事”,但嘴唇却已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胡铁花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们还是先治他的病要紧。” 楚留香怒道:“你活到这么大年纪,怎地还不知轻重!我……我这病就算再等三天再治也没关系,但你的毒却连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胡铁花大声道:“你若不肯让他们先为你治病,就算将解药拿来,我也不吃。” 他挣扎要站起来,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胡铁花急着去扶他,连话也顾不得说了,只是连连顿足。 李玉函长笑道:“两位实在义气干云,只不过……” 胡铁花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你也用不着为我窝窝囊囊的去求人,只要让我把这壶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古松庄在哪里?熊老伯是什么人?那位七根手指头的前辈又是何许人也?你们说的这些人,我怎地全没有听过?” 又有条黑影自窗前窜过。 这么多烦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却偏偏连喝杯酒浇浇愁都不行,这日子却叫胡铁花如何度过? 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胡铁花用一只手捧着茶碗和清妙散过去,谁知楚留香竟连药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楚留香虽未吃药,病势却也未恶化,反而渐渐睡着,胡铁花肚子却已饿得直叫,就叫店伙送饭来。 那店伙偏偏还想讨好,赔着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还有一壶,还是山西来的原装货。”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酒”字,胡铁花更是满肚子怨气没处发作,跳起来大吼道:“老子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么鸟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这马屁怎会拍在马腿上,吓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饭来时已不敢进来。 胡铁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只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说话,胡铁花又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这条膀子被你点住穴道,不能动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胡铁花点起了灯,让楚留香喝了碗粥,楚留香的手还是在发抖,连碗都拿不住。 胡铁花面上虽在笑,心情却不禁越来越沉重。 楚留香喘着气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胡铁花瞧着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江湖之中哪里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以前虽曾有个‘七指神偷’,但他却并非只有七根指头,而是右手上多出两根骈指,加起来一共有十二根了,何况,此人非但不会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楚留香摇了摇头。 胡铁花笑了,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闭起眼睛。 楚留香皱眉道:“胡说。”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还未怎样,胡铁花自己却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此刻楚留香连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那诡秘的刺客若再度前来,他两人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胡铁花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声喝骂出来,但却又怕惊动了楚留香,只有咬牙忍住。 只听楚留香叹道:“他若要来,你关上窗子又有何用?” 胡铁花怔了半晌,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柳无眉道:“只不过楚兄这病,最是不能动气,我们若不依他,只有让他的病加重,好在我这里还有些‘清妙散’,治这种病最有效。” 四面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只有雨点敲着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后来,竟如战鼓轻击,催人热血。 这时若有夜行人走动,非但无法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连他的衣袂带风声都听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李玉函赔笑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热肠,脾气却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犯了他的忌讳,我夫妇只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胡铁花忽然推开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梧桐也像是变成了幢幢魅影,在瞪着他。 突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在窗前窜过。 楚留香也失声道:“有人来了么?” 李玉函道:“这位能老伯虽然和家父那一辈的许多武林前辈都是好朋友,自己却并非江湖中人,胡兄自然没有听起过他。” 他口气听来虽轻松,其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楚留香沉声道:“是以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哪一种毒?” 但现在,只不过是只猫,就吓出了冷汗。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绝世的英雄,竟病困在这凄凉的斗室中,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却还在桌上闪着光,就像是在对胡铁花示威似的。 胡铁花眼睛忽地一亮:“这暗器既能杀人,便也能防身,现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为何不能用它来杀别人?” 他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但这只手却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灵活、很有用。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里的钉槽中。 只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 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忽然间,又是“嗖”的一声响。 他生怕惊动了楚留香,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敢太大,却又生怕对方听不见,一面说话,一面顿足。 胡铁花笑骂道:“虎落平阳,连你这条瘟猫也想来欺负人么?” 李玉函笑道:“不错,可是我们却得快走,古松庄的路虽不远,可也不近,何况,你至少还要在那里弄一个时辰的菜哩!” 胡铁花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着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着张纸条。 胡铁花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以为他睡晕过去了,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胡铁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说来,我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胡铁花道:“可是你的身体就像条牛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生病,这次怎么会病了?” 这张纸条非但是他们的催命符,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楚留香若是瞧见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胡铁花知道纸条一到,对方的人也就快来了,他们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来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来叫阵,自然是早已算定了楚留香非但没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连逃都已逃不了。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都拆开来研究过。 与其等对方进来,倒不如索性闯出去和他们一拼死活。胡铁花这种宁折毋曲的脾气,正是死也改不过来的。 胡铁花勉强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只瘟猫而已。” 两人一逃一追,眨眼间便离开客栈很远,胡铁花手里虽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总是和他保持七八丈距离,胡铁花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够,这暗器已是他最后一着杀手,他怎敢轻举妄动,作孤注一掷? 胡铁花掠出窗子,掠上屋脊,厉声道:“朋友你既已来了,有种的就先来和我姓胡的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猫,又瞧了瞧床上的楚留香,忽然抓起那“钉匣”,窜出窗外。 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谁叫你瞧不见我。” 胡铁花骤然翻身,只见人影一闪,已到了另一重屋脊上,这人全身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冷笑着又道:“你若要和我动手,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怒喝一声扑了过去,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这人却已又远在七八丈外,望着他不住冷笑。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要知胡铁花的轻功本来不错,可是此刻他一条手臂已被点了穴道,非但气血不能畅通,飞掠时也不能保持平衡。 他纵然用尽全力,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专穿小巷,只见他身形如游鱼般东一滑,西一折,忽然不见。 胡铁花怒吼道:“你既然要杀我,我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过来动手?” 话未说完,前面转角处突又传出“哧”的一笑。 若用“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来形容胡铁花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先是柳无眉毛病发作,然后是无名凶手的杀人暗器,现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连楚留香也病倒在床,不能动了。 胡铁花不等他说完,已用尽全力,扑了过去,身子刚转过墙角,只见一个卖馄饨面的老头挑着担子迎面而来。 他再想收势,已来不及了。 楚留香说这话时,胡铁花也未觉得怎样,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紧紧闭起了窗子。 第六回 出乎意外 那黑衣人却在远处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花蝴蝶今日变成了落汤鸡了。” 胡铁花怒吼着刚爬起来,那卖面的老头子却已滚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扑在他身上,嘶声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么?俺一家大小,全都指望这副担子活命,你撞翻了俺的命根子,俺跟你拼了。” 胡铁花要想将这老头子甩脱,自然容易得很,只不过他也知道,理亏的确是自己,只有忍住气道:“你放手,摔坏了的东西,我赔你。” 那老头子道:“好,你赔,你拿钱来,俺这担子是七两银子做成的,再加上二十八个青瓷碗、一锅好汤,至少也得要十两。” 胡铁花道:“好,十两就十两。” 他话虽说得痛快,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只因他这人实在是天生的穷命,袋里就算有一万两银子,也绝不会存得住三天,此刻实是连一两都没有。 那老头不住道:“十两就十两,你还不拿出来!” 胡铁花道:“我……我明天一定给你。” 那老头子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穷骨头,你不拿出十两银子来,休想我放你走。” 那黑衣人此刻还没有走,还站在那边笑嘻嘻的瞧着,但胡铁花却还是不免着急,也怒道:“我说明天给你就明天给你,快放手!” 他翻身就想将这老头子甩掉,谁知这老头子力气竟大得骇人,握住他的手,竟像是道铁箍。 胡铁花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卖馄饨面的老头子竟也是位高手,看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人一路的。 若在平时,胡铁花也不怕他,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只手不能动,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了个七折八扣。 他的手被握着,竟连动都动不了,单只那一个黑衣人,他已无法应付,再加上这老头子,他哪里还有生路? 只听这老头子还在穷嚷,不住道:“不拿银子来,俺跟你拼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他话未说完,那老头忽然掩住他的口,悄声道:“那小子还在那边站着,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逃不了的。” 胡铁花一怔,那老头子又破口大骂起来,嘴里虽在骂着,眼睛却在向胡铁花打眼色,叫他准备。 胡铁花就势一翻身子,这老头子的双手已托着他送了出去,胡铁花就藉着这一托之力,跃出了六七丈。 那黑衣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胡铁花已掠到他面前一丈外,手里拿着“暴雨梨花钉”的弩匣,厉声道:“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你总该知道,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个地方动上一动,我就将你射出二十七个透明窟窿来。” 那黑衣人长长吸进口气,道:“你……你要怎样?” 胡铁花道:“你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要如此暗算于他?” 黑衣人道:“我和他没有什么仇恨。”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是受人指使而来的么?” 黑衣人摇了摇头,道:“不是。”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先揭下脸上的黑布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变的?”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似乎被吓得怔住了。 胡铁花大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认得你的,所以你才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现在你既已落在我手上,还想再瞒得下去么?” 他顿住笑声,大喝道:“你若还不肯掀起脸上的黑巾,我就先射断你的两条腿,你迟早还是……” 他话未说完,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道:“我只是笑我自己,为何要喜欢多事,三番两次的救了你性命,反被你恩将仇报,以如此歹毒的暗器来对付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救过我的命?” 黑衣人道:“你被石观音困着时,是谁为你杀了石观音的门下?你喝了石观音的毒酒时,是谁给的解药?你难道已忘了么?”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吃惊得叫了起来,失声道:“画眉鸟!你就是画眉鸟?” 黑衣人道:“哼!” 胡铁花道:“你……你既然数次救我,现在为何又想来要我的命?” 黑衣人冷冷道:“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活到现在么?” 胡铁花又怔了半晌,道:“但你……你为什么……” 黑衣人厉声道:“你不必再问,我现在就要走了,你若忘恩负义,要恩将仇报,只管将那‘暴雨梨花钉’射出来吧!” 他嘴里说着话,已转身而行。 胡铁花大呼道:“慢走,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转眼间便走得踪影不见。胡铁花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只因他实在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无论这“画眉鸟”的行事多么诡秘难测,总算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只听身后有人干咳一声,笑道:“关夫子华容道上,也曾放过曹孟德一马,胡大侠今日此举,已足可和昔日的关夫子前后辉映了。” 那老头子原来也一直留在那里没有走。 胡铁花转身一揖,苦笑道:“在下与老丈素昧平生,多承老丈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那老头笑道:“胡大侠虽不认得老朽,老朽却已久闻胡大侠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惭愧,敢请教老丈大名?” 那老头子道:“老朽戴独行。” 胡铁花失声道:“原来是丐帮的前辈先人‘万里独行’戴老爷子,难怪方才轻轻一托,在下就觉得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在下当真失敬得很。” 戴独行道:“不敢不敢。”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会……怎会……” 戴独行道:“你是想问我,要饭的怎会改行卖起馄饨面来了,是么?” 胡铁花也笑了,道:“在下实在有些奇怪。” 戴独行叹道:“本帮弟子鹑衣结发,为的本是隐入红尘,做事也较方便些,谁知近年来情势竟变了,江湖中人见到要饭的,反而觉得分外扎眼,是以现在以要饭的姿态行走江湖,非但得不到方便,反而会惹麻烦。” 胡铁花道:“不错,久闻前辈嫉恶如仇,最喜欢打抱不平,是以常年游踪不定,甚至远去穷荒,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人间有什么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辈的身份,前辈只怕就连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着接道:“因为有胆子敢在‘万里独行’眼前做坏事的人,天下还没有几个,方才那画眉鸟若知道卖馄饨面的就是‘万里独行’,只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独行微微一笑,又叹息着道:“老朽远游南荒归来,便听得本帮所发生的不幸之事,若非楚香帅仗义援手,本帮数十年的声名便难免要毁在那叛徒手中。 胡铁花笑道:“楚留香也正和前辈一样,是天生好管闲事的脾气。” 戴独行含笑道:“老朽也早已久闻胡大侠与楚香帅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方才听那画眉鸟说出‘花蝴蝶’三字,这闲事更是非管不可的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前辈久走江湖,可曾听说过画眉鸟的来历么?” 戴独行道:“这也正是老朽觉得奇怪之处,看那画眉鸟的轻功,虽不能与楚香帅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中,已可说是一等一的身手,本应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画眉鸟’这名字,老朽偏偏又从未听说过。” 胡铁花皱起了眉,道:“这人难道只是个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却又绝不像是个雏儿呀!” 戴独行道:“依老朽看来,此人只怕是个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画眉鸟’这三个字,只不过是他的化名,而且此人说不定还是胡大侠的相识,是以才不愿被胡大侠看到他的本来面目。” 胡铁花道:“我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逼他将蒙面的黑巾掀起来,但我却又实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这么一个人。” 戴独行道:“还有一点,老朽也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噢!” 戴独行道:“此人既无害胡大侠之意,为何要引胡大侠来追他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不禁失声道:“不好,这只怕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戴独行动容道:“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已来不及回答他这句话,连招呼都未打,就飞也似的走了,只因他已想到楚留香此刻处境之危险。 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 窗子没有关,猫已死了,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卷起了桌上的纸条,吹熄了灯。 这屋子有灯光时已是那么黯淡凄凉,此刻骤然黑暗下来,就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萧索。 邻院隐约有歌声传来,唱的仿佛是李后主的词曲。 作客异乡,投宿逆旅,在这冷清清的雨夜里,喝一杯淡淡的竹叶青,听听抱琵琶的歌妓唱两曲动人的小调,本是人生难得几回享受。 可是她们为什么偏偏要唱李后主的词呢? 难道这些人前强笑,背人弹泪的女孩子,要将心里的哀怨,藉这亡国之主的凄婉之词唱出来么? 楚留香就和桌上的死猫一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绝世才人,末路王孙有几分相似呢? 就在这时,突有一条人影掠到窗前。 这人也穿着一件极紧身的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动之间,就如狸猫般轻捷无声。 他背上以十字带绑着个剑鞘,长剑却早已抽了出来,隐在肘后,一反手,剑锋便可取人咽喉。 但他并没有掠入窗户,只是伏在窗下,静静倾听。 只听楚留香的呼吸声有时微弱,有时沉重,微弱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听出楚留香的病势非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着掠入窗户,先在窗外伸臂作势,“唰”的刺出一剑,长剑劈空,风声刺耳。 若在平时,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他身材看来比方才那黑衣人“画眉鸟”高得多,也壮得多,但轻功却似差了一筹。 所以他特别谨慎,分外小心,并没有一掠而入,却用手一按窗台,借着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融为一体,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见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外面的路很湿,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走了两步,忽然发出“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比生了锈的刀剑摩擦还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惊醒,竟在床上动了动。 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却只不过翻了个身,反而面朝着墙。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 他掌中剑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铁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骂着自己,楚留香此番若被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没有脸见人了。 他只望背生双翅,一下子能飞回去。 可是,忽然间,他又停住了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栈的路了。 方才那画眉鸟引着他东折西转,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也完全分辨不出方向。 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每条街看来都差不多,每间屋子看来都几乎完全一样。 他想拍开一家人的门,问问路,但忽又发现自己竟连那客栈的名字都已忘记,要问路都无从问起。 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木立在雨中,全身都已湿透,脸上也淌着水,已分不出是雨,是汗,还是急出来的眼泪? 黑衣人一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蛇蝎,快如闪电,而且直取楚留香的要害,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 只听“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但却不是刺入楚留香的身子,而是刺入一个枕头中。 原来就在方才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楚留香忽然一个翻身,以枕头迎上了长剑。 黑衣人大惊,拔剑,拔不出,就想逃。 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怎奈楚留香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楚留香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楚留香腕子上斩下。 谁知楚留香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来。 这时,楚留香的左掌已到了他的胁下,轻轻一切,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连动都不能动了。 黑暗中,只见楚留香的一双眸子比明星更亮,哪里有丝毫病容?黑衣人身子发抖,嗄声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颤声道:“你……你没有病?” 楚留香笑道:“我身子虽没有病,却有个心病,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我这心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 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有两下子,今天我已认栽了,你要怎么样,我无不从命。” 他忽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楚香帅手下是从不伤人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但你若不说出你的身份来历、为何三番几次的来暗算于我,我纵不伤你性命,只怕也要得罪了。” 黑衣人道:“我和你本无冤仇,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是第一次来杀我么?”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又问道:“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指使而来的?” 黑衣人道:“不错,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突听“嘶”的一声,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又消失不见。 楚留香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绝之色,嗄声道:“是……是……是……” 楚留香变色道:“是谁?快说!” 第七回 职业杀手 黑衣人咽喉中“咕嘟”一响,什么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这秘密就又随着他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 这时外面已传来了李玉函焦急的呼唤声,道:“楚兄,楚兄,你可曾受伤么?” 呼声中,李玉函和柳无眉已双双掠了进来。 柳无眉随手亮起了个火折子,瞧见楚留香好生生的坐在床上,就长长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及时赶回来了。” 这两人全身也已湿透,而且神情看来十分劳累,显见这一日一夜间赶路必定十分劳苦。 楚留香盯着他们瞧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两位回来得的确恰是时候。” 柳无眉燃起了灯,瞪着地上那黑衣人道:“我们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苦苦暗算楚兄。” 楚留香道:“只可惜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柳无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冷冷道:“只因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 柳无眉怔了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的确不该杀了他的,可是我骤然见到一个人提剑站在楚兄床前,又不知楚兄病势已痊澈,情急之下,竟忘了本该留下他的活口。” 李玉函皱眉叹道:“我就知道你这种轻率的脾气,总有一天会误事的。” 楚留香一笑道:“这怎么能怪嫂夫人?” 柳无眉垂首道:“这实在应该怪我,但望香帅你……” 楚留香道:“嫂夫人救了我性命,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他意,嫂夫人若再说这样的话,反倒令我无地自容了。” 李玉函终于也展颜一笑,道:“想不到楚兄的病竟好得这么快,可见吉人必有天相。” 楚留香笑道:“说来惭愧,我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天,病居然就好了,却累得贤夫妇为我着急,实在抱歉得很。” 柳无眉忽然掀起了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恨恨道:“楚兄你认得这人是谁么?” 灯光下,只见这人青渗渗的一张脸上,虽然还存有临死前的惊骇之色,但自眉目间犹可看出他生前的剽悍和残酷。 楚留香叹道:“我非但不认得此人是谁,而且连见都未见过。” 李玉函皱眉:“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暗算楚兄呢?难道幕后还有别人主使?”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自枕头里拔出了那柄剑,在灯下凝注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柄剑当真是杀人的利器。” 李玉函道:“不错,这柄剑比江湖中通常所用的剑,至少要长三寸,但却薄得多,也窄得多,几乎比海南剑派的灵蛇剑还要窄两分,使这种剑的人,剑法想必也和海南剑派一样,走的是轻捷狠毒那一路。”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见解精辟,果然不愧为第一剑客的传人。” 李玉函似乎想谦谢两句,楚留香却又接着道:“使剑的这人,我虽不认得,但这样的剑我却见过一次。”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不知李兄可听起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字?” 李玉函动容道:“楚兄说的莫非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职业刺客,人称‘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的么?”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道:“家父评价当代名家剑法时,也曾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说他的剑法自成一格,本可和薛衣人薛大侠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他的为人偏激,行事也太毒辣,是以剑法不觉也走入了邪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所以无论他天资多么高,用功多么勤,也必然无法登峰造极。” 楚留香叹道:“就凭这一番话,李老前辈已无愧为当代第一剑客,普天之下,只要是学剑的人,都该将这番话牢记在心,终生奉行不渝。” 李玉函道:“心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柳无眉忽然道:“这刺客用的剑,莫非和中原一点红同样的么?” 楚留香道:“除了剑柄略有不同,其余无论长短、宽窄都完全一样。” 柳无眉眼波流动,道:“如此说来,这刺客竟是中原一点红派来的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倒绝无可能。” 柳无眉轻轻咬了咬她那轮廓优美的嘴唇,道:“那么楚兄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这刺客本身和我绝没有什么瓜葛,甚至根本不认得我,他这次来行刺,只不过是被别人收买的。” 柳无眉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不错,这人用的剑既然和一点红完全一样,想必就是一点红的同门,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是以杀人为业的。” 李玉函皱眉道:“江湖中真有这许多以杀人为业的人么?” 楚留香叹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他忽然解开了这刺客的衣襟,里面是空的,这种人自然绝不会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带在身上做累赘。 但楚留香却在他贴身的小衣里发现两样东西——一张数目很大的银票,和一面形状很古怪的铜牌。 银票是当时最通行、最可靠的一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现。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二十万两,这就难怪他要来杀我了,为了二十万两,我说不定自己会将自己杀了的,我倒未想到我这条命竟如此值钱。” 李玉函叹道:“这人竟然不惜花费二十万两来取楚兄的性命,看来他和楚兄的仇恨必定不小。” 柳无眉忽然道:“我已经可以查出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么大数目的银票,任何银庄都不会随便用出来的,他帐本上一定有记载,我们只要到这银庄去查查这张银票是付给谁的,岂非就可知道这人是谁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倒不必。” 柳无眉眼睛瞪得更大,道:“为什么?难道楚兄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我若要收买刺客去行刺别人,也绝不会用自己银票的,所以我们就算去查,非但没有用,而且还会被诱人歧途,找到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柳无眉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这也有道理。”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现在已至少查出来一件事。” 柳无眉立刻问道:“楚兄已查出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至少已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富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花得起二十万两的人,这世上毕竟是不多。” 李玉函已沉默了许久,此刻忽然问道:“这铜牌却是什么东西呢?” 只见这铜牌正面的花纹,雕刻着十三柄剑环绕着一只手,剑的形状,正都和这刺客所使的完全一样。 铜牌的反面,却只刻着个“八”字。 李玉函皱眉道:“这十三柄剑是什么意思呢?” 柳无眉目光闪动,拍手道:“这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李玉函沉吟道:“十三柄剑,难道就是象征十三个人么?” 柳无眉道:“不错,这十三个人想必都是以杀人为业,这只手代表他们的首脑,这人在同门中排行第八,所以反面有个‘八’字。” 她向楚留香一笑,道:“而那中原一点红,只怕就是其中的第一把交椅了。” 楚留香叹道:“看来只怕正是如此。” 柳无眉道:“但最可怕的,自然还是那只手,他虽不出面,却在暗中控制着这秘密的集团,利用这十三个人做杀人的买卖。” 李玉函骇然道:“江湖中竟有了以杀人为业的集团,那岂非可怕得很?” 柳无眉叹道:“这只怕已不算是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事了。” 楚留香虽未说话,心里却很难受:“难怪一点红看来像是心事重重,原来他就是因为陷身在这血腥的秘密集团中,不能自拔。” “难怪他决定不再冷血杀人后,就立刻远走穷荒,逃入大漠,因为他知道,那只手绝不会放过他的。” 任何人只要加入这种组织,除了死,只怕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离了。 楚留香现在才知道一点红的眼睛为何总是那么深沉、那么忧郁,他只后悔自己以前为何一直没有想到。 只听柳无眉忽又笑道:“但这集团现在已没有什么可怕了。” 李玉函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因为用不着再过多久,这只手上就要被加上一副手铐。” 李玉函想了想,展颜笑道:“不错,现在他们既然已惹到楚香帅头上来了,楚兄还会放过他们么?” 柳无眉道:“何况,这集团的组织既然如此严密,每一票买卖就必定都要经过那只‘手’的,楚兄只要查出这只手,也就能查出收买刺客的人是谁了。”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并不急着找他。” 柳无眉纵然最能控制自己情绪,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失声道:“为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种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动手,我见了他反而生气,我现在只想拜见当代第一剑客的风采,这岂非比苦苦去找那种跳梁的小丑愉快得多?” 他凝注着柳无眉的脸,缓缓接着道:“何况,他反正迟早还要来找我的,我又何必急着去找他?” 柳无眉却抿嘴一笑,嫣然道:“最主要的,只怕还是楚兄怕苏姑娘她们等得着急吧?” 两人相视而笑,李玉函面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胡兄呢?胡兄到哪里去了?”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胡铁花已不在这屋子里,楚留香居然也一直没有着急,等他问起,才淡淡道:“他方才好像也发现了个可疑的人,就追出去了。” 柳无眉也失声道:“胡兄已有一只手不能动弹,怎么可以轻身追敌?” 楚留香道:“这倒无妨。” 柳无眉道:“无妨?楚兄难道不怕他遭了别人毒手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绝不会有意外的。” 柳无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别人只不过想要我的命,并不想要他的,方才只不过是要将他诱出去,好动手杀了我而已。” 柳无眉道:“但——但他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楚留香悠然道:“他若不是在外面偷喝酒,就一定是迷了路。” 柳无眉叹道:“楚兄倒真沉得住气。” 楚留香笑道:“我倒不是真沉得住气,只不过是已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这并不奇怪,因为能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的人毕竟不多。 奇怪的是,也很少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雨好像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静夜的微风中,果然传来胡铁花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家。” 另外竟还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不会错么?” 胡铁花道:“错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只刚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进来。 接着,就是一声欢呼,道:“原来你们已回来了。” 欢呼过后,又瞪起眼睛,道:“老臭虫,你怎么忽然爬起来的?” 楚留香还未说话,外面又已传来那苍老的声音,道:“楚香帅没什么事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多谢阁下关心,为何不请进来一见?” 外面的人道:“老朽其实早就想见香帅一面了,但后来细细一想,现在还是莫要见面的好。” 楚留香道:“为什么?” 那人笑道:“现在我一见你,至少也该磕十七八个响头才对,可是我老头子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到别人面前叩头实在不好意思,还是等我以后想法子报了你的大恩之后,再来找你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语声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讶然道:“此人究竟是谁?我几时有恩于他?” 胡铁花道:“你对他倒没什么好处,但对丐帮却有。” 楚留香失声道:“他也是丐帮弟子?” 胡铁花笑道:“不是弟子,是长老,而且算起辈份来,好像连昔年的任慈也比他要小上一辈。”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耸然道:“你说的莫非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认得这位前辈奇人的?” 胡铁花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认得这些前辈奇人,就不许我认得一两个么?” 他大笑接着道:“你若吃醋,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也是你早就想和他见面的。”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画眉鸟。” 他还想再说什么,谁知楚留香忽然塞了样东西到他嘴里去,胡铁花吐也吐不出,吃吃道:“这……这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是李兄伉俪辛辛苦苦为你取回来的解药,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睡一觉再说话吧!” 曙色好像也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为了大家都要赶路,所以天一亮就上道,为了大家都要睡觉,所以楚留香他们就不能再和李氏夫妇同乘一辆马车。 可是胡铁花怎么睡得着?车马一开始行走,他就瞪着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你究竟有什么事要瞒人家?” 楚留香道:“我要瞒谁?”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人家还看不出来么?人家故意不和咱们同乘一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我鬼鬼祟祟的说话。” 楚留香微笑道:“你怎知道不是他们自己想鬼鬼祟祟的说话呢?” 胡铁花道:“人家有什么鬼鬼祟祟的话好说?” 楚留香道:“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只不过是在猜我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胡铁花道:“知道多少什么?” 楚留香道:“知道他们暗中所玩的花样诡计。” 胡铁花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人家当你是好朋友,非但请你吃、请你喝,还要招待你到他家去,有人来害你,人家就替你将刺客杀了,现在你却说人家在对你玩花样诡计,我问你,人家贪图你什么?要你什么?” 楚留香淡淡道:“也不要我什么别的,只不过要我的命而已。”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反而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看你这人真和曹操差不多,只要别人瞧你一眼,你就以为人家又是在打你的主意。”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蓉儿她们若在‘拥翠山庄’,他们为什么要出来游山玩水?又‘恰巧’遇见了我们,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胡铁花道:“就算他们是故意出来找你的,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楚留香道:“既然是好意,为什么不明说?” 胡铁花又开始摸鼻子,皱眉道:“难道你认为蓉儿是被他们劫去的不成?” 楚留香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我的忽然病倒,并没有别人知道,那个刺客是怎么来的?”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他们已在暗中窥探到了,也许是店小二在通风报信。” 第八回 欲取先予 楚留香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只不过,他们一赶回来,刚掠入院子,就将那刺客杀了,而那时院子还有些灯光,屋子里却是一团漆黑,他们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里,根本就连人影也瞧不见的。” 胡铁花眉头皱得更紧,道:“但那刺客若是他们买来的,他们为何要杀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为了要杀人灭口。” 胡铁花道:“但将我诱出去的人,却是画眉鸟,画眉鸟也和他们是同路的么?”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画眉鸟是别人化名改扮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怎知画眉鸟不是他们化名改扮的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画眉鸟行动虽然诡秘,但对咱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你若说柳无眉想害你,他们就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可能?我早已说过,画眉鸟那么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于我,要我报答。” 胡铁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报答什么?” 楚留香道:“你见到画眉鸟,并没有动手杀他,是么?” 胡铁花道:“我当然不能杀他。”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画眉鸟那样做,就是要我们以后不能杀他……就算我已知道柳无眉就是画眉鸟,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过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有恩——她要害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怀疑柳无眉是画眉鸟呢?” 楚留香叹道:“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原因。”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钉’打你的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楚留香道:“为何不会是他们?” 胡铁花道:“因为那时他们明明还在屋子里。”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们了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虽未看到,但明明听到他们在说话。”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话’,你只是听到他们在不断挣扎、呼喊和呻吟,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每个人在呼喊呻吟时,声音都会因痛苦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算听出他们的声音有些不对,也不会在意,是么?” 胡铁花又怔住了,讷讷道:“难道那时他们两人已不在屋子里,那声音只是别人装出来的?”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因为你一直认为他们在屋子里,所以你就不会想到那是别人发出的声音,这是每个人都难免会产生的错觉。” 他也叹了口气,接着道:“柳无眉不但很聪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并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让我永远不会怀疑到他们。” 胡铁花拼命揉着鼻子,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只不过大概的情况,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柳无眉夫妇为了某一种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们找到我的船上时,我已不在了,他们退回来时,却遇到了蓉儿她们。” 胡铁花道:“他们怎会遇到蓉儿的呢?” 楚留香道:“蓉儿她们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们那样的人,走在路上自然很引人注目,是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声势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听说过蓉儿她们和我的关系,知道她们的行踪后,自然会找上门去。”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无眉那样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儿她们交上朋友,蓉儿也许还不会多话,但甜儿却和你一样,是个直心肠的人。” 胡铁花道:“哼!你这算是捧我,还是骂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着道:“柳无眉要想自甜儿口中问我的消息,自然并不困难……” 胡铁花截口道:“她认为你也许还留在沙漠里,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这一点线索,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胡铁花道:“但蓉儿她们为何没有一齐去,反而到了‘拥翠山庄’呢?” 楚留香叹道:“她们也许是被骗,也许是被劫,也许……” 他戛然顿住了语声,面上已露出忧虑之色。 胡铁花动容道:“你难道是说,蓉儿她们根本不在‘拥翠山庄’,而且说不定已遭了柳无眉夫妇的毒手?” 楚留香长叹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无眉并不是残杀无辜的人,她要对付的只是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于我,以留退路,也不至于杀她们。” 胡铁花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时间推算,她才一到沙漠,就找着我们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会对沙漠的地形那样熟悉?何况,石观音的住处又是那么秘密,他们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还有两样想不通的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胡铁花道:“还有一样呢?” 楚留香长叹道:“我实在想不通这夫妇两人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铁花又皱起眉,沉声道:“现在,他们既已知道你对他们起了怀疑,且一定看出你昨天晚上是在装病,你的处境岂非就更危险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现在我既未揭穿他们,他们自然更不会说破,他们现已知道我对他们起了怀疑,这一路上就不敢轻举妄动。” 胡铁花道:“他们难道要等你到了‘拥翠山庄’后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来想必是如此。” 胡铁花道:“若是如此,他们在‘拥翠山庄’中必已准备了对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这一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去送死?” 楚留香叹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你自然不能将蓉儿她们抛在那里,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此行虽凶险,但至少不会再遇到像‘暴雨梨花钉’那样的暗算了。”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他们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别的地方,用别人做替死鬼,到了‘拥翠山庄’后,这些卑鄙的手段,他们怎敢再用出来?他们怎敢将‘拥翠山庄’数十年的侠名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钉’,就是为了怕玷污‘拥翠山庄’的声势,你若死在梨花钉下,自然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胡铁花叹道:“难怪那人一击不中,就将那么珍贵的暗器抛却,原来就是怕你发现‘暴雨梨花钉’在他们手里。” 楚留香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之外,又还有谁能得到那么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抢着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谁一出手就能花二十万两银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们偷鸡不着蚀了把米,却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样比金子还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大笑道:“但我却情愿要二十万两银子。” 两人相对大笑,竟似又将此行的凶险全都忘了,竟忘了他们若死在“拥翠山庄”,银子和暗器还是别人的。 这两个人脑袋里竟似根本没有“危险”两个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碧山,在苏州阊门外,故老相传,吴王阖闾就葬在此山中,水银为棺,金银为坑。 史记:阖间墓在吴县阊门外,以十万人治办,取土临湖,葬后三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 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地。 楚留香他们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苏。 他们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却穿城而过,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们心怀杀机。 楚留香难道猜错了么? 到了这以美丽闻名的城市,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杀人呢? 清洁的街道上,仿佛到处都充满了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时时向人嫣然巧笑。 胡铁花眼睛都发直了,忽然笑道:“你们可曾发现一样有趣的事么?这里的人原来都不喜欢穿鞋子。” 只见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欢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着拖鞋,就算有穿鞋子的,也没有将鞋跟拔起来,但一双双底平趾敛,莹白如玉的纤足,套在描金的木屐里,岂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铁花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喜欢穿鞋子么?这原因我已发现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为什么?” 胡铁花拊掌道:“就因为她们的脚生得比别处的人漂亮,若不多让人瞧瞧,岂非暴殄天物?” 苏州姑娘不但脚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见一个个提着茉莉花篮的少女,轻盈地追逐着来往的车马,忽而跃上车辕,忽而跃下,听到她们那如黄莺婉啭的吴侬软语,有谁忍心不买她们两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青葱而雄伟的山势,正像是一只猛虎蹲踞在那里,生气勃勃,头尾岸然。 他们徒步穿过姑苏,这时又回到车上,胡铁花打开车窗,瞧着这些年轻活泼的少女们,忍不住向楚留香笑道:“这些小姑娘身子可真轻快,倒真都是练武的好材料,若是练起轻功来,我保险绝不会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们这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多少次,实在比我们练功夫还要勤快多了。” 话未说完,已有个穿着青布短衫,梳着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跳上车辕来,手里拿着茉莉花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爷买两朵吧!” 胡铁花瞧着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还是你的手香?” 那小姑娘飞红了脸,抿着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爷就闻闻看。” 胡铁花大笑着就要去接花,谁知楚留香却先抢了过来,笑道:“好花都多刺,这花可有刺么?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姑娘吃吃笑道:“公子爷真会说笑话,世上哪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朵吧,只可惜此花虽好,却没有戴花的人……我也只有将这朵花再转送给姑娘了。” 他忽然将花球又送到那小姑娘面前。 那小姑娘面色忽然变了,竟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一丈多远,转个身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铁花皱眉道:“你看你这老色鬼,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若不将她骇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将那茉莉花球轻轻撕碎,只见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几根发着乌光的小针。 胡铁花骇然道:“毒针?”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她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还想有命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问道:“这次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留香叹道:“这些小姑娘从小就在这条道上卖花,可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白天卖花,晚上还得帮着做家事,哪里会有她那么样又白又嫩的手?”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双贼眼实在太厉害了。” 楚留香道:“还有,这些小姑娘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怎么会说她那样标准的官话?我听她一开口,就知道不对了。” 胡铁花叹道:“看来江湖中的传言并没有错,楚留香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忽又压低语声,道:“你看这小姑娘也是他夫妻派来的么?” 楚留香将毒针全都用一块方巾包了起来,道:“到了这里,怎么还会有别人?这次事若成了,他们固然可以推说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胡铁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铁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丘正山门前,大家就下了马,李玉函和柳无眉仍谈笑风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事。 那小姑娘莫非和他们无关? 楚留香莫非又猜错了? 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蜒流过,河边停着三五画舫,画舫中不时传出银铃般的娇笑。 入了山门,两旁有许多小肆,还有许许多多乞丐,看到有人来了,就围上来乞讨,还有人远远就恭身赔笑道:“李公子回来了么?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猜测:“不知道这些乞丐中,有没有真正的丐帮弟子?” 思忖时,已到了那闻名的千人石。 只见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边,连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面还有个小小的石台。 只听柳无眉悠然道:“故老相传,昔日吴王阉间在这里造坟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成之后,吴王怕他们泄漏墓中的机关秘密,就把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这石头下,所以这石头就叫做‘千人石’。” 这残酷的故事,从她嘴里娓娓说来,却像是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了,胡铁花忍不住问道:“那石台又是什么呢?” 柳无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讲经台,上面还有唐代李阳冰的四个篆字,写的就是‘生公讲台’,白莲池旁的那块石头,就是有名的点头石,常言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典故就从此处来的。” 她步履就和语声同样轻盈,山风自石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个人都似将乘风而去。 胡铁花听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仙子般的美女,真会是杀人的凶手么?” 然后他们就走上剑池。 只见四面林木森森,萧碧幽翠。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点浮萍。 楚留香伫立在池边,便觉一股清寒之风扑面而来,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着阵阵杀气。 远处秋云四合,清风中有暮钟声缥缈传来。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评此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水最宜淬剑,正是古剑客的淬剑之地,现在又有当代第一剑客李老前辈时来品题,这‘剑池’二字,倒也真可说是名下无虚了。” 柳无眉嫣然道:“据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相传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以三十柄名剑殉葬,连专诸用的鱼肠剑等也在其中,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处,和吴王阉间这样的雄鬼为邻,倒也可算是不虚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无眉神色不动,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三泉也在这里么?” 绕过剑池,就可以瞧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阔丈余,井旁还有个朱栏曲绕的六角山亭。 楚留香笑道:“这里只怕就是天下第三泉‘陆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辈邀集了天下名剑客,在这里烹茶品剑,前辈风流,实在令人不胜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长叹道:“只可惜江山虽依旧,人面却已全非了。” 第九回 天下无敌 这时暮色已临,晚霞流丽,山巅上的虎丘塔影间,有孤鹰盘旋着,却将这如图画般的美景衬托得无比苍凉而萧索。 这一声叹息也正是无比的苍凉,无比的萧索。 只见一缕孤烟,自那六角山亭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缥缈的烟雾中,凄凉的山亭里,正有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在独坐烹茶,他的寂寞,看来也正和那在绝巅高塔旁盘旋着的孤鹰一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间烹茶品剑的盛会中人么?” 那老者又长长叹息一声,道:“不错,只可惜故人们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身,还在人间流浪,再想找一个能伴我在此烹茶试剑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不觉有些寒意。 昔年能在这里烹茶品剑的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至今若能不死,剑法无疑更出神入化。 这老者恰巧在今日旧地重游,枯坐此间,想来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么等的是谁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老朽帅一帆。” 楚留香耸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老前辈?”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山亭四面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地飘飘落下。 只听他长笑着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阁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已知道来的是楚留香了,显然早巳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这里等着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妇,不知何时已踪影不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试剑么,在下却……” 帅一帆霍然回首,厉声道:“却怎么?老朽人虽已老,剑却还未老哩!”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站在数丈外,已觉剑气逼人眉睫。 胡铁花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帅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他目光似乎比剑光更厉,瞪着楚留香道:“老夫此剑已有十三年未曾离鞘,今日为你而出,你也可以引以为傲了。” 楚留香长叹道:“名剑出鞘,例不空回,前辈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项上人头么?” 帅一帆厉声道:“我辈武夫,正当死在剑下,你难道还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辈若要赐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却要请教前辈一件事,以前辈的声望,想必不致隐瞒。” 帅一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在下与前辈素无怨仇,前辈却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帅一帆浓眉轩起,道:“不错,但对手若非楚留香,老夫还不屑动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还要问前辈是受谁所托,前辈想必也不肯说的,只不过前辈纵然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帅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来动手吧!” 楚留香道:“遵命。” 短短两个字还未说完,他身形忽然冲天而起,掠到一株木叶未枯的大树上,采下了一条柔枝。 帅一帆号称“摘星”,轻功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见到楚留香这一跃之势,仍不禁为之耸然失色。 只见楚留香将那段柔枝拗成五尺长短,枝头还留着三五片树叶,他横枝当胸,示礼道:“前辈请。” 帅一帆皱眉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楚留香道:“正是。” 帅一帆怒道:“好轻狂的少年人,纵是李观鱼,也不敢对老夫如此轻慢无礼!” 楚留香道:“在下毫无不敬之意。” 帅一帆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运用得当,大地万物,莫不是伤人的利器,若是运用不当,纵是上古神兵,也难伤人毫发,前辈高人,怎会不解此意?” 这两句话他淡淡说来,其中却充满了逼人的锋芒。 胡铁花暗中一笑,知道这也是楚留香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强,楚留香就一定要先杀杀他的威风傲气。 何况,帅一帆掌中这柄剑,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楚留香若以金铁之属和他动手,也挡不了他宝剑的锋锐。 此番他以柔枝应敌,取的正是“以柔克刚”之意,就算占不了什么便宜,至少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胡铁花现在才知道楚留香与人交手时的机智,确非他人能及,他几乎忍不住要劝劝帅一帆:“你何必定要和这老臭虫动手呢!‘摘星羽士’这名字并不是容易得来的,你何苦定要将之毁于一旦?” 山亭中的茶烟已散了。 帅一帆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才只走了两步,胡铁花却已吃了一惊。 胡铁花少年时好勇斗狠,长大后脾气也没有改很多,平生与人动手打架,简直跟吃家常便饭一样。 这十年下来,也可说什么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剑法有独到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么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刺出后,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摘星羽士”帅一帆,他非但长剑还未出手,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胡铁花就已隐隐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胡铁花身在局外,已有这样感觉,何况楚留香? 谁也想不到这羽衣高冠,飘然有出尘之感的老者,竟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如此地锋利可怕。 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但别人竟似觉不出他身子在动。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气融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 胡铁花终于也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劝劝帅一帆的,现在却开始为楚留香担心了。 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将这股剑气击破。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胡铁花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都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完全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像楚留香此刻的感觉多么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楚留香的身形突又一飞冲天。 谁也想不到他在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冲天飞起,谁也想不到他这一跃之势,竟如身化箭矢。 帅一帆仍如磐石般坚凝不动,只是掌中剑已一寸寸抬起,剑上似乎带着有千万斤的重物,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但胡铁花却已看出他剑式正是配合着楚留香身形的变化,楚留香身形纵然夭矫如龙,他剑尖却始终不离楚留香方寸之间,无论楚留香从什么方位落下,都逃不开他这柄剑之一刺。 楚留香终于已落了下来。 他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夭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不可方物。 帅一帆掌中剑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楚留香手里的柔枝忽然划了个圆弧,枝头的几片树叶,却忽然离枝向帅一帆射出。 帅一帆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 胡铁花只见剑光已将楚留香吞没,那几片树叶竟已被这凌厉的剑气所粉碎,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后,剑气顿消,帅一帆掌中剑已垂落,面上木无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这一刹那中僵硬。 他本来若是把刀,现在就已变为木刀,已变得黯淡无光,他的锋芒与杀气,也已无影无踪。 再看楚留香却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已变得光秃秃的,竟连树皮都已被剑气剥光了。 胡铁花既不知道楚留香是怎么样自剑气包围中冲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躬身为礼,道:“前辈剑法精妙,实为在下生平仅见。” 帅一帆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句,长剑忽然化为飞虹,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了闪,便流星般摇曳着向剑池中落了下去。 过了半晌,才听得“噗通”一响。 于是剑池中又多了柄绝世的名剑。 帅一帆茫然望着远方,全身都已虚脱,他的生命与灵魂都似已随着这柄剑落入剑池中。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长叹道:“在下取巧,虽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取胜,前辈何苦……” 帅一帆厉声道:“你不必说了!” 楚留香道:“是。” 帅一帆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忽然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行去。 楚留香目送着他身形远去,长叹道:“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话声很轻,但帅一帆忽又回过头,望着他,像是要说什么。 楚留香躬身道:“前辈还有吩咐?” 帅一帆默然半晌,终于也长长叹息一声,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后辈如你,又岂是前辈能及?” 楚留香道:“多承前辈赞许,在下却不敢言胜。” 帅一帆又望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和李观鱼究竟有何仇恨?” 楚留香道:“在下与李老前辈素昧平生,仇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 帅一帆目中透出诧异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观鱼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不知道,李老前辈难道也未曾说起么?” 帅一帆仰天长叹,道:“李观鱼昔年曾有恩于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纵然要我割下自己头颅,我也在所不辞,你明白么?” 楚留香道:“在下明白。” 帅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又将这句话说了三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闪,便已不见。 楚留香摇头长叹道:“此人果然不愧为英雄,只可惜这样的人,在江湖中已经越来越少了。” 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他最后的一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你真的明白了么?” 楚留香叹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他为了要报李观鱼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虽然并不知道李观鱼为何要杀我,还是来动手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他真是受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了?” 楚留香道:“当然。” 胡铁花道:“但李观鱼究竟为何要杀你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老人为了他的子媳,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么样胜他的?我非但没看出来,连想都想不出。” 楚留香叹道:“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已将有形之剑,化为无形之气,我全身都已被他笼罩,几乎连气都已透不出。” 胡铁花道:“连我都透不过气来了,何况你?” 楚留香道:“我若不先设法冲出他的剑气,就只有任凭他宰割,所以我也只有冒一冒险了,乘他换气时,忽然跃起。” 他苦笑着接道:“你总该知道,对付帅一帆这样的高手,这不但是在冒险,简直和送死差不多。” 胡铁花道:“是呀!这种凌空飞击的招数,只有在以强搏弱时才能用的,因为只要一击不中,就要自陷绝境,所以我看你使出这种招式来,也吓了一跳。” 楚留香道:“我身形凌空后,更看出他剑气凝练,实是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树枝上的叶子,来诱发他的剑气。”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的箭便不得不发。”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 胡铁花直着眼道:“什么道理?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我将树叶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及,就立刻要发作。”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几片树叶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个一个人,只怕也要被辗得粉碎。” 胡铁花骇然道:“好厉害。” 楚留香道:“但剑气被引发后,就有了空隙。”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乘隙以树枝在他头上轻轻一点。” 他长笑着接道:“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那剑气反激过来,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擦了擦汗,展颜笑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一招就胜了他。”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招看来虽轻松,其实却比千万招还要艰苦,何况,我那树枝虽点着了他,却绝对无法伤得了他,他本来不必认输的。” 胡铁花动容道:“如此说来,他那时若不认输,再乘势追击,你岂非就完蛋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 胡铁花道:“为什么又未必了呢?” 楚留香道:“只因我这一着,已将他剑气破去,他若想再将剑气凝练,我也不会给他机会了,所以他若再追击,只有凭招式和我动手。” 胡铁花道:“你怎知他招式就胜不了你?”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若论招式之精,普天之下,只怕至今还无一人能胜得过石观音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忽又问道:“若要帅一帆和石观音交手呢?” 楚留香道:“石观音必胜无疑。”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因为帅一帆还是未能将剑气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未能将剑气融入剑的招式变化中。” 胡铁花道:“他若能将剑气融入剑招中呢?” 楚留香道:“那就无敌于天下了!” 第十回 奇异夫妻 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么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就必死无疑,所以我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未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桥、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二仙亭、仙人洞……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么?”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鸟风帆,烟云竹树,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矗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斜出。 那一盏红灯,就正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么? 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塔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么?”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就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也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于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毕命于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撒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织成的,虽然极轻极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钵镰枪”,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么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钵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钵镰枪再乘势一勾,便将巨网挑起,于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么落入网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刃,向那张巨网割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暗,仿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哪方闪避,都在这团黑影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滑,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拼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钵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发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么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过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是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说三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就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这人就算踮起脚尖,也未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干,头上却戴着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面目。 高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三个钮洞里。 高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 这么样两个人,竟有那么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他话未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么?”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么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么?”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么?……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啰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天在哪里,天怎么不见了?” 他戴了顶这么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么会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天,但一进了她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株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后,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何要穿这么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短二尺,心里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都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没有瞧清楚,现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了出来。 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么?”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么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哪里有机会能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后的一刹那间,都还能动一动的,是么?”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余的真气流动,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就立刻将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岁,今天竟栽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么冤仇么?”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山庄’去,是么?” 杜渔婆还未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了我,以后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么?”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尝尝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么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 第十一回 剑道新论 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红灯却还悬挂在那里,雾已笼罩着山巅,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映照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飞溅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无边的黑暗,仍然和楚留香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胡铁花凝望着远方,像是还想找出那夫妇两人的去向。 但这一双奇异的夫妇已像风一般消失了,从此以后,胡铁花也许再也看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胡铁花终于回头向楚留香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放了他们,我猜的果然不错。”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是我,你难道会杀了他吗?” 胡铁花笑道:“我自然不会,我绝不会杀一个怕老婆的人,因为怕老婆的大多都不会是坏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老婆都怕,他怎么还会有胆子做别的坏事?” 他拍着楚留香的肩头,笑道:“你放了那屠狗翁时,你可看到他的脸色么?我看到了,我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那时更难看的脸色,他好像真的宁可被你杀死,也不愿跟他老婆回去,他回去之后会受什么样的罪,我简直不敢想像。” 楚留香笑道:“你认为他是在受罪,他自己也许却认为是种享受。”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享受?跪算盘、顶夜壶,也能算是享受?”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算是享受?杜渔婆会要你顶夜壶么?” 胡铁花叫道:“当然不会。”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杜渔婆绝不会要你顶夜壶,只因她不喜欢你。”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要屠狗翁顶夜壶,就为的是她喜欢他?” 楚留香正色道:“不错,这就叫爱之深,责之切。” 胡铁花抱着头呻吟了一声,道:“假如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的爱法,我倒不如去做和尚的好。” 楚留香叹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他们夫妇间的情感。” 胡铁花道:“你懂得?” 楚留香道:“你以为屠狗翁真的很怕杜渔婆?”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怕她?你难道看不出屠狗翁的武功要比杜渔婆高得多么?” 胡铁花怔了怔,喃喃道:“是呀!杜渔婆的身法虽奇诡,但屠狗翁的内力却更深厚,两人若打起来,杜渔婆一定不是屠狗翁的敌手,屠狗翁为什么怕她呢?” 楚留香道:“告诉你,这就因为屠狗翁也很爱他老婆,一个男人若不爱他的老婆,就绝不会怕她的,这就叫因爱而生畏。” 胡铁花摇头道:“不通不通,你这道理简直不通。” 楚留香笑道:“你娶了老婆之后,就知道我这道理通不通了。” 两人方才出生入死,几乎就被人家送了终,楚留香虽以他的机智又打了次胜仗,但以后仍是艰险重重。 李玉函夫妇既能找得出帅一帆和屠狗翁这样的高手来对付楚留香,也就能找得到更厉害的。 楚留香虽然击退了帅一帆和屠狗翁夫妇,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究竟还能再打多少次胜仗? 何况,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还在对方掌握之中,这就好像一个人的咽喉已被对方扼住。 这简直令楚留香连气都透不过来。 在这种艰苦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却讨论起“怕老婆”的问题来了,别人听了,一定要以为他们有什么毛病。 其实他们就正因为知道未来的艰险尚多,所以此刻才尽量使自己的神经松弛,才好去对付更大的危机。 一个人的神经若是太紧张了,就像是一根被绷得太紧的琴弦,只要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断的。 过了半晌,胡铁花忽又笑道:“杜渔婆就算拧着屠狗翁的耳朵走,甚至提着他的脚在地上拖,我都不会奇怪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将屠狗翁装在渔网里带走。” 楚留香道:“所以屠狗翁自己也说‘无法无天’一进了‘天罗地网’,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翻得了身了。”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对很奇怪的夫妇,也实在有趣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深深道:“但在我看来,李玉函和柳无眉那对夫妇,却比他们还要有趣得多。”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竹帘深垂,将十丈红尘全都隔绝在帘外,却将满山秋色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中。 竹帘间有燕子盘旋梁上,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莫非已飞来此家院?案头的钟鼎,莫非是金谷故物? 一抹朝阳,满地花荫,帘外鸟语啁啾,更衬得厅堂里分外宁静,三五垂髫童子,正在等着卷帘迎客。 胡铁花和楚留香就是他们的客人。 李玉函和柳无眉满面笑容,殷勤揖客。 柳无眉道:“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瞧不见你们了,深更半夜的,找又找不着,可真是把人急得要命。” 李玉函道:“小弟正想令人去寻找二位,想不到两位已经来了,真是叫人欢喜。” 这两人居然还能做出这副样子来,胡铁花简直已快气破了肚子,楚留香却也还是声色不动,微微笑着道:“小弟们贪看山色,迷了路途,不想竟害得贤伉俪如此着急。” 李玉函笑道:“虎丘月夜,正是别有一番情趣,但若非楚兄和胡兄这样的雅人,只怕也是无法领略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其实我们也没有领略到什么情趣,只不过在虎丘睡了一觉,倒做了几个很有趣的梦而已。” 柳无眉嫣然道:“胡兄原来在梦游虎丘,那一定更有趣了。” 胡铁花道:“其实我做的梦也并非真的很有趣,只不过梦见有几个人想来要我们的命而已,有趣的只是这些人竟是你们找去的。” 柳无眉笑道:“哦!那真有趣极了,只可惜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梦,否则大家一齐在梦中相遇,岂非更有趣了!” 这时他们已走入四五重竹帘,青衣垂髫的童子们,将竹帘卷起,又放下,于是他们就更远离了红尘。 胡铁花眼珠子直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李玉函已笑道:“两位想见的人,这就快见到了。”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再也不说一个字,无论有什么话,都只好等到见了苏蓉蓉她们之后再说。 楚留香虽仍面带微笑,但心情也已不免有些紧张。 只见青衣童子又将面前一道竹帘卷起,一阵阵淡淡的檀香,便随着卷起的竹帘飘散了出来。 香烟缭绕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清瞿的面容,看来似乎很憔悴、很疲倦,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呆滞,看来几乎已全无生气。 他整个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生趣,他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等死而已。 但他的面前,却有一柄光彩夺目的剑。 剑身沉碧,如一泓秋水,旁边的剑鞘上虽然缀满了珍贵的宝石,但在剑光映照下,已失尽颜色。 这老人只是痴痴的瞧着这柄剑,动也不动。他生命的光彩,似乎全只靠着这柄剑才能延续。 这难道就是年轻时叱吒风云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不觉已怔在那里,心里既是惊奇,又是伤感——这么强的人,生命竟也如此脆弱。 那么,生命的本身,岂非就是个悲剧? 最令楚留香吃惊的,自然还是苏蓉蓉她们并不在这里,他忍不住想问,但李玉函夫妇已走上前去。 两人一齐躬身行礼,李玉函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所以孩儿就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老人并没有抬头,甚至连日光都没有移动。 李玉函道:“孩儿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老人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楚留香和胡铁花黯然唏嘘,都不知该说什么。 李玉函这才转过身,赔笑着道:“家父近年来耳目也有些失聪,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恕罪。” 楚留香道:“不敢。”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晚辈等也不敢再打扰前辈了,还是告退吧!” 他们虽然急着想见苏蓉蓉,急着想将李玉函夫妇拉到一边去问个究竟,却又不忍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说什么失礼的话来,敬老尊贤,正是江湖侠义道的规矩,这种规矩楚留香是绝不会破坏的。 老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都麻木。 “家父终年寂寞,难得有人过访,两位既然来了,又不肯多坐片刻,是以家父又觉得遗憾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只有坐了下来。 他们虽然有力搏万军的勇气,笑傲王侯的胆色,但在这垂暮将死的老人面前,却只有俯首听命。 李玉函展颜笑道:“两位如此仁厚,家父必定感激得很。” 老人的嘴又动了动,神情仿佛有些悲哀,有些焦急。 李玉函皱眉道:“家父不知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两位说……”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到老人面前,俯首在老人嘴边。 楚留香既听不到老人的语声,也看不到老人的嘴,只能看到李玉函在不停的点首,不住恭声道:“是……是……孩儿明白。” 他回过头来时,面上也满是沉痛之色,却勉强笑道:“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两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只看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了。” 楚留香沉住了气,微笑道:“不知前辈有何心愿未了?晚辈等若能效力,敢不从命。” 李玉函大喜道:“既是如此,小弟就先代家父向两位谢过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这也还是要看看前辈究竟有什么心愿?我们是否有能够效力之处?”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道理小弟自然明白。” 胡铁花也打了个哈哈,道:“我自然知道前辈绝不至于强人所难的。” 李玉函似乎全未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缓缓道:“家父以剑成名,也视剑如命,只要和剑有关系的事物,他老人家都很有兴趣,是以他老人家不但将古往今来有名望的剑谱,全都设法找来研究过,而且还仔细研究过所有成名剑客的渊源历史,以及他们生平所有的重要战役。” 楚留香瞧了那老人一眼,暗暗忖道:“别人只知道十载寒窗,磨穿铁砚,金榜题名得来非易,却不知一个剑客若要成名,所下的功夫只怕更艰苦十倍,而他们不但要牺牲功名富贵,还要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寂寞,但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江湖中数十年虚名而已。” 李玉函已接着道:“家父苦心研究数十年,剑法固然得到很大的进益,却也发现几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 胡铁花本来虽然步步为营,此刻却已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李玉函道:“家父发现自古以来最负盛名的几套剑法,并不是最巧妙的那几套剑法,这就是他老人家认为最奇怪的一件事。” 胡铁花皱眉道:“这……这意思我还是不太懂。” 李玉函道:“譬如说,魔教中的‘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招中有招,变化无穷,竟可演变为七百二十九招,若认其出手之奇诡飘忽,招式之精妙周密,委实远在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之上。”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魔教秘剑的厉害,据说直到今日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的。” 李玉函道:“莫说无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甚至连能够接住他前七式的人都很少,但数百年来,江湖中人只知道武当‘两仪剑法’天下无双,无可比拟,‘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却连名字都已很少有人知道。”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江湖中见过这套剑法的人并不多。” 李玉函道:“见过这套剑法的人虽不多,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又有多少呢?武当门下一向择徒最严,当年最盛时也未超过八十一个,而且这八十一位武当弟子,也并非每个人都练过‘两仪剑法’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两仪剑法’一定要经掌教真人亲自传授,是以武当子弟真能得到‘两仪’真传的,最多也只不过十之三四而已。” 李玉函道:“但魔教却一向善门大开,而且一入门就能练剑,武当门下极少出山,魔教子弟却在江湖中横冲直闯,是以无论怎么说?见过这‘慑魂大九式’的人,至少也要比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多几倍,但‘慑魂大九式’却远不及‘两仪剑法’著名,这是为什么?” 胡铁花情不自禁,又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倒的确是件怪事。”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确是件怪事,家父却也想通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我也明白了。” 李玉函道:“请教。” 胡铁花道:“就因为这‘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剑法太奇奥精妙,是以学的人,能学精的却很少,他们剑法尚未学精,就在江湖中横冲直闯,一定难免到处碰壁,所以别人也就会认为他们的剑法并不高明了。” 李玉函微笑道:“这虽然也有道理,但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胡铁花道:“哦!那么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玉函道:“只因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定要使剑的人能将剑法活用,才能显得出那剑法的精妙。” 胡铁花道:“我方才说的,岂非就是这意思吗?” 楚留香忽然笑道:“魔教子弟并非剑法不精,而是他们的心术不正,行事太邪,所以和人动手时,就不能理直气壮,所以他们的剑法就算比别人高,也难免落败,‘邪不胜正’,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他转向柳无眉一笑,道:“贤伉俪认为在下说的是否还有些道理?” 柳无眉轻轻咳嗽两声,笑道:“不错,两人动手,武功高的并不一定能取胜,一个人只要有必胜的决心,他武功就算差些,往往也能以弱胜强的。” 楚留香目光炯炯,凝注着她,一字字道:“但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时候,才会有必胜的信心,是么?”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嫣然笑道:“这道理香帅你自然最明白的,只因我早已听说过,楚香帅战无不胜,无论遇着多么强的对手,也有不败的自信。” 楚留香沉声道:“那只因在下自信所做所为,还没有一件对不起人的,否则在下就算武功再高,也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柳无眉还未说话,李玉函已抢着笑道:“数百年来武林著名的战役中,就有许多是以弱胜强的,这也正是家父觉得很奇怪的事。譬如说,昔年魔教教主独孤残和中原大侠铁中棠决战于雁荡绝顶,战前江湖中都认为当时年纪未满三十的铁中棠,绝没有独孤残功力深厚,铁血大旗门的武功,也不及魔教奇诡精妙,是以江湖中人人都看好独孤残,甚至有人以十搏一,赌他在八百招内便能取胜。” 胡铁花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李玉函道:“谁知两人竟决战了三天三夜,到后来,铁大侠虽已负伤十三处,全身衣裳都已被血染透,还是以小天星的掌力,震断了独孤残的心脉,独孤残直到临死之前,还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落败。” 胡铁花听得眉飞色舞,击掌道:“这位铁中棠铁大侠端的是条汉子,我日后若有机会见着他,能和他痛饮个三天三夜,也算不虚此生了。” 李玉函道:“但令家父觉得最奇怪的,却还是武林中自古至今,都没有一种能够算得上战无不胜的‘剑阵’。” 胡铁花道:“剑阵?” 李玉函道:“不错,剑阵!全真教的‘北斗七星阵’、武当山的‘八卦剑阵’虽然都久已名动江湖,但若遇着真正的武林高手,好像就都变得没什么用了。” 胡铁花道:“不错,我至今还未听说过有哪一位高手是被困死在剑阵中的。” 李玉函道:“江湖高手死在武当剑客中手里的并不少,但却没有一人死在‘八卦剑阵’里,这件事胡兄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胡铁花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八卦剑阵’至少也要有八人联手,而且必定久经训练,出手一定配合得很巧妙,按理说,用这‘八卦剑阵’迎敌,一定会比单独和人交手有效得多。” 李玉函道:“可是这‘八卦剑阵’迎战高手时,却偏偏变得无效了,武林中简直就没有一种绝对有效的剑阵,这是为什么呢?”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无论哪一种剑阵,都难免有破绽漏洞。” 李玉函道:“剑阵纵有破绽,但普天之下,无论哪一种剑法也都难免有破绽的,那么,八人联手的剑阵,为什么还不如一人使出的剑法有效呢?” 胡铁花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道:“这原因令尊难道也想通了么?”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原因就是因为‘八卦剑阵’虽妙,武当派却找不出八个武功相等的高手,这剑阵虽厉害,出手的人功力若不够,一遇见高手,就难免被打得溃不成军,譬如说,小弟就算能练成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但若遇见了楚兄这样的内家高手,也还是必败无疑。” 第十二回 多谢借剑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太谦了。” 胡铁花道:“但武当派中,至少有五个人功力不弱。” 李玉函道:“胡兄说的可是武当掌教,和四大护法?” 胡铁花道:“不错。” 李玉函道:“就算这五个人都参加八卦剑阵,也还是差了三个,若另外找三个人凑数,这剑阵就有了漏洞。”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不错。” 李玉函道:“剑阵一有了漏洞,遇见真正高手时,就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弱点进攻,只要其中一人的攻势遇阻,整个阵法就无法推动,到了那时,八个人联手,就会变得反不如一个人动手方便有效。”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更何况,武当四大护法,功力也未必都相等,更未必会都是高手。”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而且真正的绝顶高手,是绝不会参与任何剑阵的,他们交手时,讲究的就是单打独斗,怎肯和别人联手迎敌?” 李玉函拊掌道:“正是如此,历代武当掌教,就没有一位肯加入‘八卦剑阵’的,像武当这样声势浩大的剑派,都找不出能配合剑阵的八个人来,何况其他?”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你说了半天,还是未说出令尊究竟有什么心愿未了?也未说出有什么事是要我们效劳的?” 李玉函道:“家父将古往今来,每一种著名的剑阵都研究过之后,自己也创出一种阵法来,他老人家认为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能破解此阵,但却一直无法证明。这也是他老人家平生最大的遗憾。” 他叹了口气,接道:“因为想要证明这件事,有两点最大的困难,第一,就是他老人家虽已将这阵法的人数减到最少,却还是无法找到六位功力相若的绝顶高手。” 楚留香道:“却不知在他老人家眼中,怎么样的人才算是绝顶高手呢?” 李玉函沉吟着道:“此人的功力至少要能和当今七大派的掌门分庭抗礼,而且必须要是使剑的名家,譬如说……” 楚留香淡淡道:“譬如说,帅一帆……” 李玉函面不改色,叹道:“不错,只可惜像帅老前辈这样的剑法高手,找一个已很困难,若想找六个,那实在难如登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别人要找这样的六位高手,固然难如登天,但以令尊的人望和声誉,却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李玉函道:“不错,家父的知交好友中,的确有几位可称得上绝顶高手,只不过这些前辈都有如闲云野鹤,游踪不定,是以家父直到今天,才总算找到了六位。” 胡铁花耸然动容,失声道:“如此说来,令尊的心愿岂非已可达成了么?” 李玉函叹道:“胡兄莫忘了,这件事还有第二点困难之处。” 胡铁花道:“还有什么困难?” 李玉函缓缓道:“要证明这阵法是否真的绝无破绽,就一定要找一个人来破它,这人却更难了,只因他不但要有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机智,还必须要有非常辉煌的战绩,曾经击败过许多顶尖高手。” 他望着楚留香一笑,接着道:“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试出这阵法的优劣,是么?” 楚留香声色不动,微笑道:“却不知在李兄心目中,要怎么样的人才够资格呢?” 李玉函道:“小弟想来想去,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楚留香道:“是谁?” 李玉函道:“就是楚兄。” 他眼睛瞪着楚留香,微微笑道:“只要楚兄肯出手,家父的心愿就可以达到了。” 楚留香还是声色不动,缓缓道:“小弟可有选择的余地么?” 李玉函道:“没有。” 胡铁花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变色道:“你居然要他和六个像帅一帆那样的人交手,你这不是要他的命?” 李玉函微笑不语,竟然默认了。 楚留香淡淡笑道:“你不用着急,我这条命反正是捡回来的,若能死在‘拥翠山庄’,岂非也可算是死得其所?”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将他拉到一边,嗄声道:“你……你是不是有把握?”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顿足道:“既然没有把握,你为什么还叫我不要担心着急?” 楚留香道:“事已至此,着急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沉声道:“咱们现在就冲出去,只怕还来得及。”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怕已来不及了。” 竹帘已又卷起,几个人已鱼贯走了进来。 这几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极柔软的丝袍。闪着光的丝袍,柔软得仿佛流水,但他们走动时,却连这流水般柔软的丝袍都没有波动。 他们的脚步,正也滑如流水,轻如幽灵。 他们的脸上,也蒙着一层黑色的丝巾,甚至连眼睛都被蒙住,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究竟是谁? 他们行动间,却自然而然的有一种慑人的威严流露出来,虽然谁都瞧不出他们的身份,但谁也不敢对他们稍存轻视。 第一个人,身材瘦削而颀长,笔挺的站着,就像是一杆枪,手里提着的是一柄奇形古怪的铜剑。 第二个人,矮而瘦。第三个人,高大而魁伟。两人走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刺眼,分外突出。 这两人的掌中剑俱是光芒灿烂,显见绝非凡品,但剑的形状,却不特别,谁都可以辨出这两柄剑的来历出处。 第四个人,身材很普通,使的也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就算走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第五个人,又矮又胖,腹凸如珠,掌中剑非金非铁,仔细一看,竟然是用木头削成的。 这五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一走进来,这厅堂中仿佛就立刻充满了逼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胡铁花不禁更为楚留香担心,只因他一眼便瞧出,这五人无论身份、地位、武功,绝无一人在帅一帆之下。 楚留香还是面带微笑,向这五人抱拳一揖,道:“在下闻得‘拥翠山庄’中到了几位绝代高手,知道今日定能一赌前辈名家的风采,实是喜不自胜,谁知前辈们竟不肯一示庐山真面目,未免令人觉得遗憾。” 五个黑衣人只是动也不动的站着,没有人开口。 楚留香笑道:“前辈们就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又何必连眼睛都一齐蒙住呢?” 那高大而魁伟的黑衣人忽然道:“我辈以心驭剑,何需眼目?” 他虽然只说了短短十个字,但整个厅堂间都似已充满了他洪亮的语声,连几上的茶盏都被震得“格格”响动。 楚留香道:“在下也知道名家出手,自有分寸,根本用不着用眼睛看的,但前辈们难道也不想看看今日的对手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这次又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了。 过了半晌,李玉函微微一笑,道:“这五位前辈平生从未和人联手作战,今日之后,也绝不会再和别人联手作战,所以他们更不必在你面前显露身份,也用不着知道你是什么人,这五位前辈今日只不过是为家父了一心愿而已。” 楚留香淡淡笑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五位前辈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他们和令尊的交情,但今日之事,究竟是令尊的心愿,抑或只不过是阁下的心愿呢?” 李玉函脸上变了颜色,道:“自然是家父的心愿。” 楚留香眼睛瞪着他,缓缓道:“那么,令尊的心愿是只想试一试这阵法呢?还是想杀了我?” 李玉函面色苍白,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 柳无眉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这都已没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妩媚的眼波,忽也变得利如刀剪,瞪着他一字字道:“只因这阵法若无破绽,阁下只怕就难免要成为此阵的祭礼。” 楚留香道:“这阵法若有破绽又如何?” 柳无眉倏然道:“这阵法纵有破绽,但经过五位前辈之手使出来,阁下只怕也无法冲得出去吧!” 楚留香仰首大笑道:“这就对了,这阵法纵然破绽百出,纵然不成阵法,有这五位前辈联手作战,天下只怕也没有人能抵挡的。” 柳无眉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们又何必还要说什么阵法,论什么优劣?不如干脆说今日要将我的性命留在这里,岂非更简单明白得多?” 柳无眉道:“这其中倒有些分别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五位前辈联手作战,你虽不能抵挡,但却可以逃走,阁下的轻功天下无双,这是谁都知道的。”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柳无眉道:“但这阵法一发动,阁下就算背插双翅,也休想逃得出去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和贤伉俪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定要在下将命留在这里?” 柳无眉眼珠子一转,冷冷道:“我早就说过,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家父的意思。” 只见那老人李观鱼还是茫然的坐在那里,只是低垂着目光,痴痴的瞧着面前那柄秋水长剑。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无论是不是他的意思,反正都没有人能问得出来的。”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这阵法发动,至少要有六个人,是么?” 他目光闪动,接着道:“但现在却只到了五位。”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心里暗暗欢喜,忍不住笑道:“你们只怕未曾想到帅一帆已不别而去了。” 柳无眉冷冷的道:“帅老前辈来不来都没什么关系。” 胡铁花骤然顿住笑声,道:“没关系?怎会没关系?阵法若是少了一人……” 柳无眉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难道未曾听说过,滥竿有时也可以充数的。” 她不再理会胡铁花,转身向那五个黑衣人深深一拜,道:“这阵法晚辈也曾练过,至今牢记在心,帅老前辈未到,晚辈只有勉强充数,但愿前辈们多多维护,晚辈感激不尽。” 五个黑衣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那瘦削颀长的黑衣人忽然道:“为何不让你夫婿出手?” 柳无眉怔了怔道:“这……” 那矮小的黑衣人已厉声道:“你难道认为你的剑法,比李家的传人还高么?” 喝声中,他掌中剑已化为万点银星,洒了下来。 柳无眉眼睛紧盯着这满天银星,身子却动也不动,竟不闪避招架,似乎早已看出这一剑乃是虚招。 满天银星到了她面前,果然奇迹般消失了。 那瘦削的黑衣人道:“如何?” 矮小的黑衣人道:“还好。” 柳无眉嫣然道:“多谢前辈。” 她忽又转身走到李观鱼面前,躬身道:“女儿想求您老人家赏剑一用。” 那老人茫然瞧了她一眼,又垂下头。 柳无眉却已再拜道:“多谢您老人家恩典。” 她竟然自说自话的就将老人面前的剑拿了过来。 老人面上的肌肉似乎起了一阵颤抖,目中也爆出一星火光,只不过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而已。 胡铁花忽然冲了过去,站到楚留香身旁。 楚留香道:“你要干什么?” 胡铁花大声道:“他们既然有六个人,咱们为何不能两个人?” 楚留香苦笑道:“为何要两个人?” 胡铁花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楚留香叹道:“两个人若一齐死,就没有一个人好了。” 胡铁花紧握双拳,还未说话,柳无眉已悠然道:“你还是听他的话吧!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一两分逃出的机会,若加上你,就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胡铁花脸胀得通红,瞪着楚留香道:“你……你不愿和我一起动手么?” 楚留香握着他的手,缓缓道:“你仔细再想一想,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嘴里说话时,已在胡铁花的掌心写了个字:“救”。 他的意思自然是要胡铁花去将苏蓉蓉她们救出来。 因为现在李玉函夫妇都在这厅堂中,而且绝不会离开,“拥翠山庄”中别的地方,就必定甚是空虚。 这正是救人的好机会。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明白了。” 楚留香微笑道:“很好,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在胡铁花掌心写了个字:“走”。 这意思自然是要胡铁花将她们救出后,立刻就走。 胡铁花脸上又变了颜色,失声道:“但是你……” 楚留香用手捏了捏他的手,含笑道:“你若是我的好朋友,就该让我专心一意的动手,你总该知道我的脾气,若有别的事分了我的心,我就真的连这半分取胜的机会都没有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沉重的点了点头,只觉楚留香的手仍是那么温暖、那么坚定,他自己的手却已变得冰冷。 他忍不住也用力握了握楚留香的手,久久不忍放开,好像这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握手了。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两人面对面,互相凝注了半晌,然后,楚留香忽然转过身,缓缓道:“在下已准备好了,前辈们就请出手吧!” 胡铁花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一向对楚留香的武功很有信心,但现在,他眼睛却不知怎地有些发红了。 柳无眉望着楚留香嫣然一笑,道:“你还是不用兵器么?” 楚留香淡淡道:“到了这种时候,用不用兵器反正都已没什么两样了。” 那又矮又胖的黑衣人,忽然哈哈一笑,道:“此人的胆子倒不小。”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了,其实在下的胆子一向不大,每次和别人交手之前,心里都害怕得很,可是等到出手之后,就将害怕忘记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闪电般出手,曲指如钩,一招“双龙夺珠”,直取柳无眉的双目。 柳无眉骤出不意,大惊退步。 谁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虚招,左手攻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两指,已捏住了柳无眉掌中剑的剑尖。 柳无眉只觉一股奇异的震动,自剑身上传了过来,震得她手腕又痹又麻,长剑再也把握不住。 只听楚留香笑道:“多谢嫂夫人借剑,多谢多谢。” 第十三回 世家大族 笑语声中,那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长剑已到了他手里,他仍然以三根手指握着剑尖,却以剑柄向那瘦长黑衣人的胸膛撞了过去。 那黑衣人轻叱道:“好快的手!” 短短的四个字说完,他不但躲开了楚留香攻来的这一招,而且剑光闪动中,也已还了两招。 柳无眉惊魂未定,像是还在发怔,眼见剑阵已将发动,李玉函跺了跺脚,只有拔剑迎了上去。 于是剑光突炽,冷风骤起。 这柄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去了楚留香的身影。 柳无眉踉跄后退,退到墙角,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过了半晌,一滴滴眼泪源源自眼角流了下来。 楚留香出手、夺剑、发招,柳无眉退下,李玉函冲出,剑阵发动,这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 胡铁花只瞧得惊心动魄,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起彩来。楚留香这一手,实在值得喝彩。 这一场决战的胜败,虽然还不可知,但楚留香至少已抢得一着先机,令这剑阵一时间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且李玉函对这阵法显然不及柳无眉熟悉,现在由他来代替柳无眉的位置,这阵法势必又要打个折扣。 如此惊心动魄的大战当前,胡铁花实在是不舍得走,更不忍将楚留香一个人留在这里拼命。 但他却非走不可,只因他知道楚留香看见他还没有走,一定难免要分心的,他自然也知道在这样的恶战,无论谁只要稍一分心,就可能使出错误的招式,无论多么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高手对招,武功强弱固然是胜负的最大关键,但出手时的判断是否正确,更是致命的因素。 角落里有扇窗子是开着的。 胡铁花咬了咬牙,斜斜窜了出去。 庭园中浓阴满地,静寂无人,只有嘶嘶的剑风,自厅堂中传出,剑风虽急,却没有剑刃相击声。 这剑阵出手配合之佳妙,实已妙到峰巅。 胡铁花又忍不住回首瞧了一眼,只见那剑光化成的光幕,已愈来愈密,已瞧不出丝毫漏洞。 他实在想不出楚留香能有什么法子自这剑阵中冲出来,这一眼瞧出,他的脚已无法移动半步。 他在心里替自己解释:“这庄院如此广大,要找三个人,实如大海捞针,我反正一定找不着的,还是留在这里替他把场子的好,他若抵挡不住时,也许我还能帮个忙。” 微风吹动,木叶萧萧。 这武林世家的规矩显然不小,此间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但也绝没有一个人敢来看热闹。 远处,正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微风中隐隐有一阵粥香传来,显然正是早饭已将熟的时候。 无论发生多么大的事,这“拥翠山庄”中的人,都不敢改变日常的规矩,更不敢放下手边的工作。 这种世家大族,正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想到这里,胡铁花不禁又叹了口气,可是这时粥的香气更浓,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也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有灵光闪动,想道:“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要吃饭的。” 帝王固然要吃饭,贱民也是要吃饭的,“拥翠山庄”中的人要吃饭,苏蓉蓉她们也非吃饭不可。 李玉函夫妻要以她们作要挟楚留香的把柄,就不能让她们饿死,至少总不能不给她们饭吃。 炊烟,自东方的一棚紫藤花后升起。 胡铁花立刻展动身形,向那边掠了过去。 花棚后就是这庭园的围墙,墙外又有重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晒满了一竿竿衣裳,旁边有两排瓦房,显然正是“拥翠山庄”中奴仆家丁们的居处,此刻正有几人在檐下磨刀擦枪,整理着刀柄枪杆上的红绸。 还有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练拳,一面还喃喃抱怨着院子里晒的衣服太多,害得他们拳脚施展不开。 再过去,又有一排平房,房顶上有好几个烟囱,其中有三个正在冒着烟,这显然就是李家的厨房了。 胡铁花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立刻就发现这院子里的人虽多,神情却都很悠闲,甚至都有些懒洋洋的。 因为这里已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既用不着担心上面的人会来查勘,也用不着担心强盗小偷。 世上最笨的强盗,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这些人身上来的,就算真的有人敢来找“拥翠山庄”的霉气,也绝不会拿他们做对象,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放心得很——于是胡铁花也就放心得很。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脱下身上的衣服,精赤着上身,自树丛中窜了出去,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坐下,伸着懒腰,喘着气,做出一副刚练拳练完了的模样,里里外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只见厨房那边的树阴下,也坐着一堆人,有男有女,男的正在想法子逗女的说话,女的却假装不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奴仆也全都一样。“拥翠山庄”的规矩虽严,但只要一离开主子的眼睛,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若想要奴才不向丫头勾搭,那只怕比要狗不吃粪更困难。 胡铁花瞧得暗暗好笑,只觉这些小丫头的脸长得虽不大怎么样,体态倒还动人,其中有两个看来还满不错。 尤其等太阳一照在她们身上,紧绷在身上的薄绸衣服,就好像变得透明了,连红红的肚兜都可以看得到,直瞧得那些精力过剩的大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不停的咽着口水。 过了半晌,厨房里忽然传出一阵铁板响。 树下的男男女女一齐站了起来,有个小伙子笑嘻嘻道:“他们饭怎地越煮越快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那俏丫头就抿着嘴笑啐道:“今天饭吃完了,明天就不吃了么?” 那小伙子眼睛一亮,悄声道:“明天你肯不肯……” 这时别的人已一窝蜂向厨房拥了过去,脚步声淹没了他们的语声,一条挺胸凸肚的大汉走出来,往门口一站,若非满身都是油,看来倒像是个巨无霸似的,手叉着腰,瞪大了眼睛吼道:“人人都有份的,抢什么?一个个来。” 有个马脸汉子大声道:“我们马房里的人天没亮就得起来服侍畜生,每天起来得最早,肚子饿得最快,赵老大,你就帮个忙吧!” 那赵老大连望都不望他,转身提了食盒出来,道:“上房的姑娘们来了么?” 那马脸汉子脸都气红了,道:“你明明知道只要少庄主一回来,上房的姑娘就都跟着吃小厨房的伙食了,为什么还要准备她们的?” 赵老大还是不理他,却向那俏丫头笑道:“上房的姑娘不来,这就便宜了你吧!” 那俏丫头一扭一扭的走过去,抓起食盒的盖子瞟了一眼,又向赵老大瞟了一眼,俏笑道:“菜还不错,但只有这么几个包子,八个人怎么够吃?” 赵老大大笑道:“小丫头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肚子吃大了没人要么?” 那俏丫头跺着脚道:“好呀!你吃我的豆腐,看我不告诉翠凤姐,叫她今天晚上罚你跪夜壶。” 赵老大赶紧道:“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怕你,再加一笼够了么?” 那俏丫头这才笑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她就提起食盒,一扭一扭的走了,临走时还不忘了送赵老大个媚眼,自然也送了那小伙子一个。 另外几个丫头也都拿到食盒走了,有的屁股上还被赵老大那只油手捏了一把,那马脸汉子吼道:“还没有轮到马房么?” 赵老大像是根本没听见,慢吞吞提起个食盒,一个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的老妈子立刻赶过去,笑道:“姑娘们的一分完,我就知道该轮到咱们了。” 她也抓起食盒一看,又笑道:“咱们房里的人干的是粗活,不比那秀里秀气的姑娘们,这么点菜饭怎么够吃?咱们也不要菜好,饭……” 赵老大沉着脸道:“饭就只有这么多,吃不吃随便你,庄子里的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吃法,李家岂非早就被吃穷了?” 那老妈子还是赔着笑道:“是,是,是,我们实在吃得太多,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大家早已准备好几匹布,替厨房里的大哥们做棉袄了。” 赵老大哼了一声,脸色果然大为缓和,只挥了挥手,就有两只大海碗被塞入那老妈子的食盒里。 胡铁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忖道:“连一个厨子都如此作威作福,他若做了官,那还得了?” 只见一房房的食盒都被提走,最后才轮到马房,那马脸汉子忍住气,拿到自己的一份,掀起盖子一看,立刻变色道:“房里五个大人,四个孩子,就只有这一锅稀粥馒头么?” 赵老大道:“不错,就只这么多。” 马脸汉子气得手直发抖,道:“姓赵的,你……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赵老大冷冷道:“你想怎么样?不想吃这碗饭了么?” 马脸汉子狂吼一声,道:“老子宁可不吃这碗饭,今天也要和你拼了!” 他抡起那食盒,就往赵老大头上摔了下去。 谁知这赵老大竟有两下子,身子一转,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底下跟着又是一脚,厉声道:“你竟敢找厨房的麻烦,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马脸汉子挨了一脚,又爬起来,还想拼命,但厨房里已拥出七八个人来,他眼看就要挨一顿痛打。 胡铁花等了半天,也未见到有人是为苏蓉蓉她们送饭的,心里正在着急,忖道:“她们莫非根本不在这庄子里?” 他等了半天,竟白等了,正想到别处去找找,但见到这马脸汉子被人如此欺负,实在怒气难忍。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管闲事抱不平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赵老大正提着碗大的拳头,往那马脸汉子身上招呼,突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反手一个耳光,就将厨房里的二把手打了个大斛斗。 另外几个人立刻怒吼着围了上去,有的手上还提着菜刀,但胡铁花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就算不便使出真功夫来,但三拳两腿,七个人已被他打倒了四个,赵老大脸都骇白了,道:“你……你小子也是马房里的么?” 胡铁花冷笑:“不错,你以为马房里的人都好欺负?” 赵老大忽然捡起把菜刀,向他腿上砍了下去,谁知胡铁花一抬脚,就将他的刀踢飞,再一脚就将他的人踢倒。 那马脸汉子立刻骑到他身上,给了他十来拳,方才威风不可一世的赵老大,竟被打得喊起救命来。 胡铁花正打得痛快,突听一人叱道:“你们要造反么?全给我住手。” 有些人本已端着饭碗在旁边看热闹,一听到这人的声音,立刻全都溜走了。那马脸汉子也骇得面无人色,拳头已提起来,竟不敢放下去。 但这人的声音却是又娇柔、又清脆,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还好听得很,她不但声音好听,人也很好看。 只见她柳眉杏眼,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此刻虽然在生气,但看来也还是那么地妩媚动人。 看她的装束打扮,和别的丫头也差不了多少。最多也只不过是比较体面的丫头而已。 胡铁花真不懂这些人为何会如此怕她。忍不住多瞧她两眼,这大姑娘的眼睛正也瞪着他,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在打架?”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们也不是想打架,只不过这赵老大太欺负人了,我们马房里没有东西孝敬他,他就找我们的麻烦,不给我们吃饱。” 赵老大抢着道:“平姑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他……” 平姑娘脸一沉,冷笑道:“我听不听他的,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早就知道你们厨房里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老大哭丧着脸,竟真的不敢再开口。 平姑娘上上下下,又瞧了胡铁花几眼,淡淡道:“你的功夫倒不错嘛,我怎地一直没见过你?” 胡铁花笑道:“小人们整天跟马打交道,姑娘自然瞧不见的。” 平姑娘冷冷道:“想不到马房里的人也有你这么好的身手,看来你倒是大材小用了。” 她忽然回头瞪着那马脸汉子,厉声道:“他真是马房里的人么?” 那马脸汉子垂着脸,偷偷瞟了胡铁花一眼。胡铁花脸上虽然还在笑,但已准备打一场真的了。 只因他已看出这平姑娘长得虽然很秀气,但眼睛炯炯有光,竟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看来很不好对付的。 谁知那马脸汉子居然点了头,赔笑道:“不错,他就是小人的大舅子,这几天才来帮忙的。” 平姑娘目光回到胡铁花身上,脸色也大为缓和,道:“你来帮忙可以,但要帮他打架却不行,知道么?” 胡铁花暗中松了口气,笑道:“是,只要姑娘吩咐,小人一定听话。” 平姑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悠然道:“看你的身手,在马房里做未免太可惜了,过两天来找我,我想法子替你安插个好位子。” 那马脸汉子推着胡铁花,道:“平姑娘在少庄主夫人面前说话,将来只要平姑娘肯栽培你,你就算走运了。” 胡铁花只有赔笑道:“多谢平姑娘,过两天我一定去拜谒平姑娘。” 他瞧着这平姑娘纤细的腰肢、笔直的腿,和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心里倒实在很想去“拜望拜望”她。 赵老大这时才赔着笑道:“平姑娘难得到这里来,莫非有什么吩咐么?” 平姑娘立刻又沉下了脸,道:“马房里的差使虽不好,但只要是庄子里的人,口粮就全是一样的,你以后若再苛扣他们,小心你的饭碗。” 赵老大道:“小……小人不敢。” 平姑娘道:“好,我叫你做的几样点心,你准备好了么?” 赵老大一惊,头上又急出了冷汗。 平姑娘眼睛一瞪,冷笑道:“怎么回事,你难道连我们姐妹的伙食都想吞了下去么?” 赵老大苦着脸道:“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叉烧包、虾饺、滑鸡粥,全都照姑娘吩咐做好了,只不过……不过……” 平姑娘道:“只不过怎样?” 胡铁花心里一动,忽然笑道:“这倒不能怪他,他以为少庄主既然已经回来,姑娘一定也在小厨房开饭了,所以将准备好的点心送给了别人了。” 平姑娘又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是个好心人,反倒帮他说起话来了。” 胡铁花忽然发觉自己一定长得不难看,而且还很有吸引力,否则这位平姑娘绝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瞧着他的。 被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用这样的眼光瞧着,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铁花也不禁觉得有些飘飘然。 幸好他还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倒还未忘记自己的任务,眼珠子一转,又笑着道:“小厨房里师傅做点心的手艺,难道还没有大厨房好么?” 平姑娘道:“小厨房的手艺当然比大厨房好,但师傅却都是本地人,只会做汤包干丝,不会做虾饺鸡粥这种广东点心。” 胡铁花眨眼道:“汤包干丝,岂非比那什么虾饺要好吃得很多?” 那马脸汉子再也想不到他竟如此哕嗦,以为平姑娘定难免听得不耐烦了,谁知平姑娘竟连一点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反而笑道:“我们的口味,自然觉得汤包干丝好吃,但上房里有几位客人,却一定要吃广东点心,尤其早上这一顿,更不肯马虎,听说老广都是这样子,饭可以不吃,但早晚两顿点心一定要考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实在是难伺候。” 平姑娘道:“你以为他们是老头子吗?” 胡铁花心已经开始跳,但还是沉住气,道:“不是老头子,难道还是大姑娘不成?” 平姑娘笑了笑,道:“不错,这几位大姑娘,实在比老头子还要难伺候得多。” 胡铁花究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虽然还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已忍不住眉飞色舞,喜动颜色。 幸好平姑娘已转过目光,瞪着赵老大道:“所以今天你若不照我吩咐交出点心来,就是在跟我过不去,我就没法子向上面交代!” 赵老大满头大汗,苦着脸道:“这……” 胡铁花忽又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担心,你若到里面去找找,我敢担保还有些点心留下来。” 赵老大道:“哦?” 胡铁花道:“一个大师傅做了几味家乡口味的点心,若不留下一份给自己享用,这大师傅的手艺就一定差劲得很。” 平姑娘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因为只有自己也好吃的人,才能做得出好口味来。” 厨房里果然还藏着有几样广东点心。 平姑娘瞟了胡铁花一眼,道:“想不到你还是个聪明人。” 胡铁花笑道:“小人也不聪明,只不过非但很好吃,而且也干过厨子的,若要厨子不揩油,简直比要狗不吃屎还困难。”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提起那食匣,道:“这盒子分量不轻,还是小人替姑娘提着吧!” 平姑娘目含笑意,悠然道:“你若能一直都那么勤快,将来一定有你的好处。” 胡铁花等她转过身,才向那马脸汉子望了一眼,目中满是感激之色。那马脸汉子点了点头,悄声道:“小心些,上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若出了什么纰漏,连我也要跟你倒楣的,知道么?” 走出后院,穿过条花荫夹道的小径,就是上房的回廊,雕花的窗户里,静无人声,满院浓碧静悄悄的洒在洁白的窗纸上,回廊上的地板,擦得比镜子还亮,将远处的山色,全都收在眼底。 胡铁花的眼睛却只是盯着走在他前面的平姑娘,他觉得那扭动着的纤细腰肢,比什么景色都美丽得多。 第十四回 恩将仇报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在他身上,平姑娘还不时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实在愉快极了,也得意了。 楚留香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人,现在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后,他就可以带着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四个人去帮楚留香的忙,以他们六个人之力,还怕不能将“拥翠山庄”闹个天翻地覆? “到了那时,那老臭虫还能不佩服我么?” 胡铁花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似要飞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浑圆的、丰满的,被薄绸裤子紧绷的臀部,又禁不住偷偷的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轻轻扭一把,这多情的大丫头还不立刻就会扑到我怀里来?” 他不但心里痒痒的,手上也在发痒,已走过些什么地方,已走到哪里,他根本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忽听平姑娘道:“到了,你还往前走干什么?” 胡铁花这才回过神来,赔笑道:“就在这里么?” 平姑娘道:“嗯!就在这屋子里。” 只见珠帘低垂,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不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 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还发什么呆,快将食盒交给我吧!” 她一只手去接胡铁花提的食匣,一只手却搭上了胡铁花的肩头,悄悄道:“今天晚上来找我,知道么?” 胡铁花心里虽然欢喜,却又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已不得不辜负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说两句婉转的话之后再动手,谁知…… 谁知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动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铁花的肩头滑下去,一连点了他左臂四处穴道,他的右手还提着那食匣,连动都不能动。 等他甩开这食盒时,右腕的脉门也被扣住。 只听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虽然对我不错,我却不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她反手一掌,将胡铁花打倒,还在胡铁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铁花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此时他非但再也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来人呀!” 屋子里立刻走出了几个青衣垂髫的童子。 平姑娘道:“将这厮抬进去,用牛筋捆上,再去回禀少庄主夫人,就说她要我留意寻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还有,叫张管家到马房去,将马脸王三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黄管家那里,给他一个欺上通敌之罪。” 胡铁花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难道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胡大侠,还有谁不知道?” 胡铁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庄主夫人算准了你要来找那四位姑娘,所以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也许就会从‘吃饭’这线索上着手,因为除此之外,你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这也许是因为天下的男人总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将女人骗过了,却不知女人要骗男人,实在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这道理,为什么还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 楚留香以手指捏着剑尖,以剑柄攻击。 剑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难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剑柄来攻击,自然更远不及剑尖便捷锋利。 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姿势来握剑,除非他意存轻侮,根本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楚留香所面对的却是无可比拟的可怕对手,而且剑阵发动后还不到盏茶功夫,他已屡经险招,有两次对手的剑锋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肋骨擦过去的,他竟还是保持这笨拙的握剑姿势不变。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谁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别人虽然明知楚留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但谁都没有去仔细思索他的用意,更没有去问。 因为现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也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现在是用剑的时候。 剑光的流动有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千,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 每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每个人的心与剑都已合而为一。 那六柄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剑,已化为一柄,六个人的精、气、神、力,也都已融为一体。 剑网已编织得更密,已渐渐开始收缩,楚留香就是这网中的鱼——他又一次落入网中。 这一次,他业已无路可走。 远远望去,只见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 柳无眉的面也一直在变幻不停,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剑阵了。 这剑阵的威力实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连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动之色,这逼人的剑气,似已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 他的平常在颤抖着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曲,他似乎也想奋身而起,重握剑柄,投身于战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视。 这时剑网收缩得更紧,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剑气撕得粉碎,他几乎已完全没有回手之力。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垂髫的童子,沿着墙角悄悄走了进来,在柳无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柳无眉现在知道,胡铁花也已落入网中了。 于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动不息的剑光中,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残酷,却又是那么美丽。 就在此时,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满天剑气已凝练为六道飞虹,交错着向楚留香剪下。 剑阵的威力,已先将楚留香逼入死角。 这一剑刺出时,楚留香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无论用什么身法闪避,都难免要被刺穿胸膛。 普天之下,实已绝无一人能将这六柄剑全都躲开的。 突然间,只听“呛”的一声龙吟。 然后,剑气飞虹竟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李玉函和那五个黑衣老人的身子,竟像是忽然在空气中凝结住了。 柳无眉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她发现楚留香的身形已欺入了李玉函腋下,左掌按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却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掌中的剑已不在,他竟以李玉函掌中的剑,架住了那清瞿颀长的黑衣老人掌中的剑。 第二个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左右双手中,竟各握着一柄剑——楚留香的剑也不知怎地,竟到了这老人手里。 这剑阵的每一个变化,每一招出手,都经过极精密的计算,六柄剑配合得正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光少了一柄剑,这剑阵便有了漏洞,甚至根本不能发动,若多了一柄剑,也成了多余的蛇足。 此刻,这剑阵中正已多了一柄剑,于是其余三柄剑的去势,就全都被这柄多余的剑所拦阻。 他们这一剑既已被拦阻,第二剑就再也不能发出,因为楚留香的手掌,已拍上了李玉函的要害。 为了李玉函的安全,他们连动都不能动。 柳无眉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然向那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二十年前便已久仰凌老前辈‘出手双绝,鸳鸯神剑’独步天下,不想今日竟能和凌老前辈共处一堂,实是不胜荣宠之至。” 那黑衣老人“哼”了一声,道:“你莫非早已认出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方才见到五位前辈时,只不过认出了一个人来,但却并非是凌老前辈。” 那黑衣老人道:“是谁?” 楚留香目光转向那手持木剑的黑衣人,道:“在下那时只认出这位前辈必是‘玉剑’萧石萧大侠。” 他含笑接着道:“萧氏玉剑,乃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名剑,萧大侠也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名剑客,萧大侠,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唯恐在下自兵刃上看出萧大侠的身份来历,是以才削木为剑,避人眼目。” “玉剑”萧石默然半晌,徐徐掀开覆面黑巾,道:“不错,我正是萧石,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便已该知道我和观鱼老人的交情,别的话我也不必说了。” 只见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须发虽已花白,眉梢眼角也有了些皱纹,但依稀犹可想见当年之风采,只不过中年以后已发福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因为在下深知五位和李老庄主的交情,是以方才在下便也已猜到,五位中必有一位是和李老前辈有郎舅之亲的‘双剑无敌镇关东’凌飞阁老前辈,只不过一时间认不出是哪一位而已。” 凌飞阁道:“你是什么时间认出我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出手数招之后,在下便已认出来了。” 凌飞阁道:“我用的并非本门剑法,你却是从哪点看出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用的虽非本门剑法,却仍有踪迹可寻,只因前辈一向惯用鸳鸯双剑,骤然使用单剑,便难免有些不惯。” 他一笑接道:“无论是什么人,他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之间是万万无法完全改过来的,前辈的左手虽也捏着剑诀,但一到紧张时,手掌就紧紧握起,好像握着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似的。” 凌飞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用手捏着剑尖,莫非早已准备要将剑柄塞入我的手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知道若将剑柄递到凌老前辈手边,前辈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接过去,只因前辈这时已将所有精神全都贯注掌中剑上,对别的事就难免有所疏忽,所以这时前辈就难免要被‘习惯’所支配。” 这道理正如一个吸烟的人,若是下定决心戒了烟,但等到他神经紧张,全神贯注在某一件事时,手边又恰巧有烟,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将香烟拿起来了,只因这时他的行动已由“下意识”所支配。 楚留香那时自然还不懂得什么“下意识”,他只知道“习惯成自然”,这道理总是不错的。 凌飞阁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接过这柄剑后,还不知道这柄剑是怎会到我手中的。” 楚留香道:“但前辈想必也知道,这剑阵既少不得一柄剑,也多不得一柄剑,否则阵法的推动,就立刻有了阻截。” 凌飞阁似乎心情沉重,连话都不愿说了。 楚留香接着道:“剑阵的推动有了阻截,阵式就立刻有了破绽,但以前辈们的功力,在一瞬间就可以将这破绽弥补过来。” 那颀长老人道:“所以你就乘这一瞬间,先制住了李世兄,要我们投鼠忌器,不能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在下此举,实是情非得已,在下并无丝毫伤害李兄之意。” 柳无眉忽然冲过去,大声道:“那么你为何不放了他?” 楚留香道:“在下若放了他,各位是否也肯放了我呢?” 柳无眉咬了咬牙,道:“只要你不伤害他,我就答应你……” 李玉函一直垂着头黯然无语,此刻忽然大声喝道:“你也绝不能答应任何事,你难道忘了……” 柳无眉跺了跺脚,道:“我并没有忘记,可是你……我又怎么能让他伤了你?” 李玉函嗄声道:“我没关系,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放他走的。” 柳无眉目中竟似要流下泪来,凄然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惜……” 她话未完,李玉函忽然狂吼一声,头撞向楚留香的胸膛,双足也连环踢出,直取楚留香的下腹。 这一来连凌飞阁的脸色都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楚留香的掌力一吐,李玉函的腑脏心脉就立刻要被震碎。 只听“砰砰”几响,李玉函踉跄后退,掌中剑脱手飞出,但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倒下。 楚留香反而被他一脚踢倒。 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楚留香竟没有使用掌上的真力,在自己的性命已将不保的时候,他竟还是不肯伤别人的性命。 李玉函踉跄后退,楚留香身子倒下,一道剑光直飞而出……也就在此时,柳无眉身形已飞掠而起。 她身形如流星追月,反手抄住了那柄自李玉函掌中飞出来的剑,剑光回旋,连人带剑向楚留香刺了下去。 楚留香不忍伤人,但自己却被踢得不轻,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粒粒冷汗在往外冒。 他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刺来,却竟是无法闪避,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就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突然“呛”的一声,声如龙吟,火星四溅。 凌飞阁等五人掌中的六柄剑光同时挥出,交织成一片剑网,竟将柳无眉这一剑凌空托住了。 柳无眉被震得凌空翻了个身,才落到地上,一只手虽已被震得发麻,但还是紧握着剑不放,颤声道:“前……前辈们为何要救他?” 萧石厉声道:“他不忍伤你夫婿性命,才会被踢倒,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来杀他,虎丘李家的子弟,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的事?” 柳无眉垂下了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玉函却忽然跪了下来,垂首道:“他掌下留情,晚辈自也知道,这不杀之恩,晚辈更不敢忘记,无论要晚辈如何报答,晚辈都在所不辞。” 萧石“哼”了一声,道:“这才像话,我辈武侠中人,讲究就是恩怨分明。” 李玉函道:“他对晚辈的恩情,晚辈固然要报答,但今日晚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走的。” 萧石叱道:“这是什么话?” 李玉函头垂得更低,道:“只因他对晚辈恩情无论多么厚,总也不如父恩深重,晚辈今日若念私情放了他,家父只怕便要抱憾终生了,孝义二字既难两全,晚辈只有以孝道为先,前辈们总不能要晚辈做个不孝的人吧?” 萧石默然良久,目光缓缓转向李观鱼。 只见这老人一张苍白麻木的脸,此刻竟已涨红,嘴角的肌肉也开始发抖,那双空虚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悲愤之色,竟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火炬,将他已快冷透的生命又燃烧了起来。 萧石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四转,道:“各位的意见如何?” 凌飞阁等四人像是也觉得很为难,竟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句话,李玉函用眼角瞟了他们,又道:“晚辈也知道以前辈的身份威望,是绝不肯乘人之危,取人性命的,但以前辈们和家父的交情,总也不至于眼看着他如此痛苦吧?” 他抬起头来,缓缓接着道:“家父自从七年前苦练剑气时,不慎走火入魔,这七年来实是生不如死,前辈们又怎忍心……” 萧石忽然大喝一声,道:“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此刻我们就算杀了楚留香,对你父亲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玉函道:“晚辈也不知家父是为了什么事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只知道父命不可违,前辈们若还未忘记家父昔日对前辈们的……” 萧石又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李观鱼昔日的确对我不错,我就算能对不起天下的人,也不能对不起他。”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掌中的剑撤了回去,道:“我的心意已决,不知道你们怎么说?” 那颀长老人叹息了一声,道:“石老既然如此,老朽更无话可说。” 凌飞阁道:“我与观鱼兄不但是至交,还是至亲,我的处境实在比各位更难说话,所以……所以……” 他霍然转过身,道:“今日无论各位是杀了楚留香,还是放了他,我只有不闻不问,各位最好就只当我不在这里吧!” 现在,已有四把剑撤了回去。 那看来最平凡的黑衣人已沉默了许久,此刻才沉声道:“我的意思和飞老一样。” 这人似乎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几个字,就此转过身去。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那高大老人的一柄剑了,他虽然紧紧握着剑柄,但剑尖却似已在颤抖。 萧石皱眉道:“我知道李观鱼和你的交情最深,你为何不说话?” 那黑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观鱼兄不但与我交情深厚,而且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只为我一个人的关系,叫我亲手杀了楚留香都没关系,只可惜……” 萧石道:“只可惜什么?” 黑衣老人道:“石老总该知道,此刻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响武当山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他语声竟颤抖起来,显见心里充满了矛盾痛苦。 萧石却厉声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你武当大护法的身份,但若非李观鱼救你,你能活到现在么?你为何不能为了他辞去这护法之位?” 这黑衣老人赫然竟是武当山当今第一护法铁山道长,楚留香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只听萧石又道:“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报了李观鱼之恩后,我也觉得无法再管束号令玉剑门下了,也只有从此退隐深山,你若肯来做我的伙伴,我倒欢迎得很。” 铁山道长胸膛起伏,汗珠已淌落在衣袖上。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看道长也不必再为难了,不如也和这几位大侠们一样,也拿我来做人情吧!所谓‘江湖道义’,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你今天杀了我,别人非但不会说你不仁不义,反而会说你是个恩怨分明,知恩必报的大丈夫,今日你若放了我,以后反而无法做人了。” 铁山道长跺了跺脚,忽然举起左掌,反手一掌向自己右肩上切了下去,只听“卡嚓”一声,骨骼如折竹。 第十五回 死亡滋味 萧石失声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铁山道长踉跄后退,嘶声惨笑道:“你们都瞧见了,楚留香,你也瞧着,我并非不愿阻挡他们杀人,我实在已是无力阻挡了。” 柳无眉亦是脸无血色,竟似已被骇呆。 铁山道长嘶声道:“你现在为何还不杀了他?你还等什么?” 柳无眉也拜倒在地——和李玉函两人同时拜道:“多谢前辈,前辈们的大恩,弟子没齿不忘。”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有铁山道长这样的人如此对我,可见‘江湖道义’这四字并非全是骗人的,我总算死得不冤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你们为何一定要杀我?我也知道你们现在绝不肯告诉我的,看来我只有做个糊涂鬼了。” 柳无眉的剑锋终于刺入了他的胸膛。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剑锋刺入他的血肉,奇怪的是,到了这时,他反而不觉得恐惧,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只觉剑锋冷得像冰一样。 也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神思竟忽然飘到了远方,飘到遥远的北国,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和胡铁花一起在那可爱的雪堆上打着滚,胡铁花悄悄将一块冰塞进他的脖子。 冰雪直流下他的胸膛,那感觉就和现在一样。 别人要拿冰塞入你的脖子时,你会觉得很害怕,但等到冰雪已流到你的身上,你反而会觉得有一种残酷的愉快之感,仿佛得到了一种解脱,因为你所害怕的事,终于已经过去了。 只因人们所真正惧怕的,通常都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过是他对那件事的想像而已。 人们畏惧死亡,也只是因为没有人了解死之神秘,所以才会对“死亡”这件事生出许多可怕的想像。 现在,死亡已到了楚留香眼前。 在这多姿多彩,充满了传奇性的一生中,他已不知有多少次曾经面对死亡,但却从来没有丧失过自信。 只有这一次,他自己已完全无能为力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会来救他。 他只觉自己从来也没有距离死亡这么近,甚至已近得他能看透死亡之神秘,使他觉得“死”这件事,也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觉得那些怕死的人不但很可怜,也实在很可笑。 此刻他惟一的希望,只是希望胡铁花已带着苏蓉蓉她们逃走了——他若知道胡铁花现在也已落入了别人的掌握中,那么他临死前的心情就不会有如此平静。 在这一刹那间,他竟想起了许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想起这么多事来。 他觉得那冰冷的剑锋,还停留在他胸膛上。 剑锋竟似已停顿。 于是他忍不住要去看柳无眉最后一眼。 他发觉柳无眉竟也在瞪着他,她那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竟仿佛带着种凄凉和惋惜之意。 只听李玉函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楚兄,我们实在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希望你原谅我。”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杀人的人,居然要被杀的人原谅他,楚留香只觉得他这句话实在说得很妙。 柳无眉竟也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我们并不想杀你的,这实在是件不得已的事。” 她又叹息了一声,合起了眼睛。 楚留香知道她一闭起眼睛,剑锋就要刺下来了。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动,似乎有个茶几翻倒,几上的茶盏全都跌得粉碎。 接着,竟有一人嗄声道:“住……住手。” 此时此刻,楚留香实在想不到会有人来救他。 他更连做梦也想不到救他的这人是谁。 这是间很精致的屋子,碧纱窗上,花影浮动,紫罗帐子,香气氤氲,仿佛是间少女的闺房。 但在胡铁花眼中,这只不过是间牢房而已。 平姑娘不停在屋子里走动着,她那纤细的腰枝,扭动得仍是那么美,那丰满的胴体,似乎已快将薄薄的绸衫涨破,甚至连内衣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出来,有这么样一个少女在面前走来走去,实在是男人的眼福。 但现在胡铁花却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了,他本来想在这丰满的胴体上捏一把,现在却只想在她脸上打一拳。 重重打一拳,最好将她的牙齿都打掉,叫她再也不能说谎骗人,只可惜现在他已被绑得像是只粽子。 他只觉平姑娘越扭越厉害,扭得他眼睛发花,忍不住大声道:“你屁股上长了疔疮么?为什么不能坐下来?” 平姑娘竟真的走到他面前,坐了下来。 胡铁花倒未想到她如此听话,怔了半晌,大声又道:“我又不是你老子,你为什么这样听话?” 平姑娘非但还是不生气,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已经快死了,所以火气才这么大,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发脾气,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杀你。”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既然不杀我,为何不放了我?” 平姑娘道:“只要那位楚留香一死,我们立刻就放了你。” 胡铁花皱了皱眉,平姑娘已微笑接道:“非但要放了你,就连那四位姑娘,也会一起放了的,所以你现在最好求老天让楚留香快些死,他死得越早,对你们越好。”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只怕要留在这里吃你们一辈子了。” 平姑娘道:“哦?” 胡铁花瞪着他,大吼道:“告诉你,楚留香是永远死不了的,现在你赶紧将我放下,算你聪明,否则等他来了,嘿嘿……” 平姑娘吃吃笑道:“哎哟!我好害怕呀!你只要一吓我,我就怕死了。” 胡铁花也龇牙一笑,道:“你现在当然不怕,但等他来的时候……” 突听门外一人轻轻唤道:“平姑娘。” 平姑娘道:“进来……你已去回禀少庄主夫人了么?少夫人说了什么?” 进来正是那青衣垂髫童子,躬身道:“少庄主夫人只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平姑娘瞟了胡铁花一眼,又问道:“你可见到那位楚香帅?” 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见到了,他果然是个很体面的男人,至少比这一位好看多了,也聪明多了。” 胡铁花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小孩子懂得个屁。” 平姑娘大笑道:“就因小孩子不懂事,所以他们说的才是真话。” 那青衣童子忽又笑道:“我常听别人说这位楚香帅如何如何了不起,依我看来,他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一些外,别的也稀松平常得很,我方才刚走进去没多久,他就被少庄主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胡铁花怒道:“你只怕是活见了鬼。” 那青衣童子笑嘻嘻道:“你若认为我在骗人,莫要相信就是。” 胡铁花咬着牙呆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虽然不相信,你说来听听也没关系,反正我正闲得无聊。” 那童子笑道:“你闲得无聊,我却忙得很,还没功夫说给你听哩!” 他嘴里说着话,竟已转身扬长而去。 胡铁花又急又气,连脖子都粗了,却也无法可施。 谁知过了半晌,那童子忽又探头进来,望着他笑:“你若真的想知道你那朋友怎么样了,我倒有个法子。” 胡铁花脱口道:“什么法子?” 那童子悠然道:“你若肯送点东西给我,我心里一高兴,说不定就会说给你听了。” 胡铁花道:“你要我送你什么?” 那童子眼珠子一转,道:“别的我也不要,我只要你身上那个银匣子。” 胡铁花冷笑道:“柳无眉果然没有忘记此物,她如何不自己来拿?” 那童子道:“少奶奶何必亲自出马,就算我,现在莫说只要你这样东西,我就算想要你衣服裤子全都剥下来,你也只有于瞪眼。” 胡铁花的眼睛果然瞪得比鸡蛋还大,怒道:“你……你敢。” 那童子笑道:“我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们李家的人,一向很有规矩,绝不肯随便要人家的东西,除非你心甘情愿要送给我。”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你放心,胡大侠一向最慷慨不过,绝不会舍不得这样东西的,何况,他嘴里虽不说,心里却已急得要命,你若还不肯说出那位楚香帅现在的情况,他说不定真会被你活活急死了。” 胡铁花虽然火冒三丈,但他确实急着想知道楚留香的消息,这消息纵然不可靠,总也比没有消息的好。他只有暗中叹了口气,嘴里却大声道:“不错,胡大爷一向大方得很,你若要,就拿去吧!” 那童子立刻从他身上掏出了那暴雨梨花钉,笑道:“这是你心甘情愿要送给我的,我可没有强迫你,对不对?” 胡铁花喃喃道:“这就叫三十岁老娘倒唱孩儿,算我活该倒霉。” 那童子笑道:“你还算倒霉么?和你那朋友一比,你简直走了大运。” 胡铁花急急道:“他……他究竟怎么样了?” 那童子道:“他被少庄主一脚踢倒后,少奶奶立刻窜过去一剑刺出,那位鼎鼎大名的楚香帅,竟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胡铁花纵然不相信,听到这里,也不禁失声惊呼出来,那童子却笑了笑,缓缓接着又道:“但那五位前辈却认为少奶奶不该杀他,竟一起出手挡住了少奶奶的剑……” 听到这里,胡铁花又不觉长长松了口气,道:“看来那五人果然不失为名家风范。” 那童子道:“你此刻已相信我说的不假么?” 胡铁花还未说话,平姑娘已笑道:“他当然相信了,因为一个人对于好消息,总是比较容易相信的。” 那童子道:“如此说来,我再说下去,他只怕连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了。” 平姑娘眨了眨眼,道:“哦?” 那童子道:“只因我现在再说下去,就没有一句是好消息了。” 胡铁花嗄声道:“难道……难道那五人又改变了主意?” 那童子道:“他们五人虽有些假道学,但究竟不是老糊涂,还分得出事情的轻重,少庄主对他们晓以大义后,他们五人终于一个个都撤了手。” 胡铁花虽然想不信他的话,却又不能不信,忍不住道:“后来呢?” 那童子道:“后来我就走了。” 胡铁花大叫起来,道:“你走了?你为何要走?” 那童子笑了笑,道:“因为我最怕看到死人,我看到少奶奶的剑已刺入的胸膛,就立刻悄悄溜了出来,这是坏消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但你迟早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也根本不必说谎话来吓你。” 胡铁花只觉全身都发了麻,满头大汗,如雨而落。 那童子笑道:“只不过我走了之后,也许会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去救他,我早已听说过楚留香的朋友不少,是么?” 胡铁花大声道:“当然会有人去救他的,当然会有人去救他的,当然……” 他将这句话一连说了好几遍,只因他怕连自己都不会相信,所以就多说几遍,来加强信心。 怎奈他说了七八遍后,自己还是无法相信。 那童子悠然道:“你想,有什么人会来救他呢?” 胡铁花道:“救他的人多得很,简直太多了。” 那童子道:“哦!你且说两个来听听。” 胡铁花道:“譬如说,譬如说,中原一点红、‘万里独行’戴老前辈、少林南宗掌门天峰大师,还有我们的老朋友姬冰雁,哈哈!你总该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 他虽然拼命在自己安慰自己,但也知道这些人绝不可能会忽然赶来的,何况他们就算来了,也未必能救得了楚留香。 那童子眼珠子又一转道:“不错,我好像看到来了位老和尚,好像就是天峰大师。” 胡铁花大喜道:“你真的瞧见了么?” 那童子接口道:“嗯!可是我后来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个和尚,只不过是个秃子而已。” 胡铁花简直快气疯了,也快急疯了。 那童子笑嘻嘻道:“你莫生气,我也不是存心想气你,只不过你既然喜欢自己骗自己,我也只好帮你的忙来骗骗你了。” 胡铁花大吼道:“你认为很得意么,告诉你,你们若真杀了楚留香,不出半个月,这拥翠山庄就要被人夷为平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到屋子里响起了一片“格朗格郎”的声音,听来仿佛是铁器敲打。 仔细再一听,这声音竟似自地下面传上来的。 那童子望着平姑娘笑道:“莫非是那只母老虎又在发威了么?” 平姑娘叹了口气,道:“她这是在叫人,我若不下去,她就要一直敲个不停,直到把人都吵死为止。” 那童子笑道:“你给她点颜色看,她就会乖乖的听话了。” 平姑娘道:“我早就想给她们看了,少奶奶却偏偏要我客客气气的对她们,幸好现在那姓楚的已完了,我总算也可以脱离苦海了。” 胡铁花眼睛又瞪了起来,大声道:“你说的可是苏姑娘她们?” 平姑娘眼波流动,忽然笑道:“你不是想瞧瞧她们么?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看你和那只母老虎倒真可以算是天生的一对。” 她将墙上挂着的画轴一扳,画就卷了起来,露出条地道,走下几级石阶,就是间装着铁栅的地室。 胡铁花一到了下面,就瞧见三只乌龟。 这三只乌龟是用大笔浓墨画在迎面的墙上的,最大的一只,竟画得比圆桌子还大些。 最妙的是,这乌龟头上还有些胡子。 另外两只就画得比较小些,旁边分别写着: 李观鱼肖像、李玉函肖像、柳无眉肖像。 这幅大中堂旁边,还有副“对联”: 胡铁花此刻若不是心事重重,只怕早已看得笑出声来。 然后,他才瞧见四人。 四个都是年轻漂亮的绝色美人。 胡铁花最先看到的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淡褐色的瓜子脸上,配着双又灵活,又俏皮的大眼睛。 此刻她正用一个铜脸盆在铁栅上敲个不停。 她旁边的一个穿着件烈火般的鲜红衣裳,皮肤却白得像是白玉,又嫩得像是可以吹弹得破。 另外的两个人,却正在那边下棋,这边虽然已吵翻了天,那边却像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 左面的一人又温柔、又文静,松松的发髻,清澈的眼波,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久已不食人间烟火。 右面的一人艳如春天的桃花,却冷如冬天的坚冰,惨白的脸上,有一双如海水般深邃的眼睛。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见到她们了,只可惜已经太迟了些。” 那位大辫子的少女见到平姑娘,就大笑道:“衰女,你条腿断佐乜?点解到夷家至落来。” 平姑娘微笑道:“我不是衰女,你的话我也听不懂。” 那少女大笑道:“你不懂?你不懂点知我叫你做衰女?” 她脸上的表情是千变万化,丰富得很,明明还在笑着,忽然间就板起了脸,厉声道:“我问你,你们家的主人都死光了么?点解到现在还不来跟我们说话?” 她说的“官话”中虽夹着一两句广东腔,平姑娘总算能听懂了,可是她还未说话,那红衣少女忽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胡……胡……你是不是姓胡?” 第十六回 错综复杂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我正是胡铁花,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他刚说出自己的名字,那纤弱的少女也立刻放下棋子,霍然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瞪着他。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是苏蓉蓉,你是李红袖,你是宋甜儿,我以前看到你们时,你们还是小孩子,想不到现在已长得这么大了。” 李红袖嫣然道:“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是么?” 胡铁花叹道:“我早就想看看你们了,只可惜现在这时候真不好,这地方更坏。” 平姑娘将他放在铁栅前,笑道:“你们老朋友见面,多聊聊吧!” 她嘴里说着话,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那块石板就忽然像翘翘板似的一翻,胡铁花的人就像球一般滚到铁栅里去。 李红袖和宋甜儿抢着将他扶了起来,为他解开身上绑着的牛筋,两人一起吱吱喳喳的问道:“你怎会也到这里来了呢?”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正想问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宋甜儿抢着道:“我睇去佐沙漠,睇见各匹马翻黎,以为祷……” 她吱吱喳喳说了一大堆,忽然停住了口,叹道:“我说话你恐怕也不懂,还是让她们说吧!” 李红袖道:“长话短说,总之我们到沙漠去玩了一趟,就回来找楚留香,却在半路上遇见李玉函、柳无眉夫妻。” 胡铁花道:“你们可认得这夫妻两人?” 李红袖叹道:“谁认得他们呀!只不过那天我们到快意楼去找小孟尝打听消息的时候,他们恰巧也在那里。” 胡铁花暗暗叹道:“他们只怕并不是恰巧在那里,而是故意在那里等着你们的。” 李红袖道:“我们本来就觉得这夫妻两人看来人蛮不错的样子,又听说他们是很有名的世家子弟,自然就不会对他们有提防之心。” 她忽然停了下来,望着胡铁花道:“你若是不知道他们的为人,你会对他们有提防之心么?”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不会,只因为我们都没有楚留香聪明,也没有他那么仔细。” 李红袖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要我们一路同行,我们就答应了,谁知他们竟在我们茶壶里偷偷放了迷药,等我们醒来时,已被送到这里,我实在想不到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也会耍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 胡铁花叹道:“若换了我,我也想不到的。” 李红袖道:“最奇怪的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他们究竟存的是什么心,只因我们被关在这里之后,竟一直都没有见到他们。” 她指着宋甜儿又道:“这小鬼虽然天天骂,天天吵,但无论她怎么骂,李家的人竟好像全都死光了,连一个都不肯露面,我们气极了,就在墙上画了三个大乌龟,谁知他们竟像是真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躲着不敢见人。” 她也叹了口气,道:“你想,他们这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胡铁花满腹苦水,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蓉蓉忽然道:“你是不是已见过楚留香了?” 她瞬也不瞬的瞪着他,胡铁花只觉她那双温柔的眼波,忽然变得无比明亮,竟使人不能在她面前说谎。 胡铁花只有点了点头,道:“我已见过了他。” 苏蓉蓉道:“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胡铁花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讷讷道:“我……我也不太清楚。” 苏蓉蓉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一定知道的,我希望你莫要瞒着我们,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都希望你告诉我们,因为我们有权知道。” 她语声虽仍是那么温柔,但说到后来,变得焦急尖锐了,她似乎也已感觉到什么不祥的预兆。 可是胡铁花又怎忍在她们面前将楚留香的凶讯说出来? 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情感的人,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苏蓉蓉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她似乎忽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再也站不住了,忽然就倒了下去,宋甜儿和李红袖惊呼着扶起了她。 只听一声轻叱,黑珍珠忽然走过来扼住了胡铁花的咽喉,她苍白的脸上已全无一丝血色,瞪着胡铁花哼声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就先杀了你。” 苏蓉蓉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放开他,放开他……他绝没有恶意。” 黑珍珠道:“但他为什么不肯说?他究竟想隐瞒什么?” 苏蓉蓉目中已流下泪来,黯然道:“我知道他不肯说,只不过是怕我们伤心而已。” 她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三个人也似全都站不住了,三个人一起瞪着胡铁花。 胡铁花瞧见她们那种眼色,心里就好像被针在刺着似的,他直到此刻,才懂得伤心的滋味。 突然间,一个人飞也似的冲了进来。 这人赫然正是李玉函。 一见到他,李红袖她们的眼睛里就似将冒出火来。 李红袖高声道:“你这恶贼,你居然还敢来见我们?” 宋甜儿颤声道:“你把我们的楚留香怎么样了?” 黑珍珠厉声道:“你最好快快杀了我,否则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胡铁花怒喝道:“恶贼,你敢和我一决生死么?” 四个人一起破口大骂,李玉函竟仍完全没有听到。 只见他的脸色竟比李红袖他们更悲伤,更可怕,他眼睛里布了血丝,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胡铁花他们反而不禁觉得奇怪了,正猜不出他怎会变得如此模样,柳无眉忽然也冲了进来。 她神情不但很悲伤,而且像是很惊惶。 她竟冲到李玉函面前,紧紧抱住了他,颤声道:“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李玉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去抚摸她那凌乱的头发,他目中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怜惜。 柳无眉忽然放开他,自袖中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她竟一刀向自己的心窝刺了下去。 李玉函发了疯似的抱住她,颤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做?快住手。” 柳无眉已是泪流满面,道:“我已拖累你这么久,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死了之后,别人就会原谅你的。” 李玉函跺脚道:“你死了之后,我还能活下去么?” 柳无眉身子一阵颤抖,手中的匕首“当”的落在石板上,她也紧紧抱住了李玉函,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他们全都瞧得怔住了,谁也猜不出这夫妻两人究竟为了什么变成如此模样?这莫非又是在做戏? 只听柳无眉痛哭着道:“其实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只不过,我觉得你已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我怎忍再让你陪着我受苦?” 李玉函柔声道:“自从你来了之后,我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快乐的,怎么能说是受苦?” 柳无眉道:“那么,我们不如走吧!去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不论什么人都不见。” 李玉函道:“可是你……”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我也许还能活几个月,等这几个月……” 李玉函忽然打断她的话,柔声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死,我要你永远活下去。” 柳无眉道:“可是现在……” 李玉函道:“现在我们并没有绝望,我们至少还有这五个人在手里。” 胡铁花他们越听越不明白,越听越奇怪。 柳无眉为何要死?他们为什么…… 突听李玉函一声大喝,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我就要他们的命。”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暴雨梨花钉对准了胡铁花他们的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拉住柳无眉,像是生怕失落了她。 石阶上有人叹了口气,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放手么?你这是何苦?” 这声音竟赫然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竟没有死。 是谁救了他? 胡铁花他们又惊又喜,失声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他已用不着回答,只因为他们终于又见到了楚留香。 楚留香正站在最下面一级石阶上,果然不敢再往下面走一步,只因他深深知道暴雨梨花钉的威力。 现在,胡铁花他们五个人挤在一间并不大的石室中,每人都在暴雨梨花钉的威力控制之下。 他们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笑道:“老臭虫,你果然没有死,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天下有谁能要你的命?” 楚留香虽然在微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这次若非有人救我,我的命就已经被人要去了。” 胡铁花道:“真有人来救了你?是谁?” 楚留香道:“你猜不出。” 胡铁花道:“我实在猜不出。” 楚留香叹道:“你自然猜不出,只因我自己也想不到,救我的人竟然会是李观鱼李老前辈。” 胡铁花又怔住了,失声道:“儿子想要你的命,老子怎会去救你?” 楚留香苦笑道:“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更没有要我命的意思,所有的事,全都是这位李公子贤伉俪两人安排出来的。” 胡铁花道:“可是,帅一帆那些人,岂非全是受了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么?” 楚留香道:“这只不过是李公子在假传圣旨而已,儿子替老子说话,别人自然是不会怀疑的。” 胡铁花道:“那么李观鱼为何不否认?” 楚留香道:“只因李老前辈七年前练功岔了气,全身都已僵木,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越听越奇怪了,道:“他既已全身僵木,又怎能出手救你呢?” 楚留香叹道:“李老前辈一生正直,最重江湖道义,他眼看着不平的事在他跟前发生,而且还假借他的名字,心里的难受和气愤,你我只怕是想像不到的,但他却又偏偏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连动都不能动。”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莫非是他气极之下,那一股久已被憋死的真气,竟又被怒火所激动了么?”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笑道:“后面的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柳无眉正要杀你时,瞧见李老前辈忽然又能走动说话了,自然要大吃一惊,一个人眼见自己的阴谋就要被揭穿,谁都会害怕的。”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等她再想杀你时,那五个老头子自然就不会再让她下手,那时李玉函只怕史吓得连魂郡没有了,所以立刻就追到这里来。” 楚留香微笑道:“十成中你居然猜中了九成,这倒真难得的很。” 胡铁花道:“但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为什么不将那几个上了当的老头子也带来呢?” 楚留香缓缓道:“我自己的事,自然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胡铁花道:“你能解决得了么?”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解决不了的事,至少我到目前还未遇见过。” 这件事可留到以后慢慢再说,但他们两人却一直在说个不停,竟似忘了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更好像全未瞧见李玉函和柳无眉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宋甜儿她们一旁实在瞧得奇怪得很。 最令她们伤心的是,楚留香非但没有对她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反而和胡铁花说个不停。 这其中只有苏蓉蓉知道楚留香的心意,她知道他们此刻正是想用这些活来分散李玉函的注意力。 只要李玉函稍有疏忽,楚留香立刻就可以夺下他手里的“暴雨梨花钉”,楚留香出手之快,苏蓉蓉更清楚得很。 怎奈李玉函的眼睛还是瞬也不瞬的瞪着楚留香,他的手还是紧紧扣住那一匣“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无论说什么,他竟似全都听不见,但只要楚留香的手一动,他的暴雨梨花钉,立刻就会发射出来。 苏蓉蓉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若想夺下李玉函手里的梨花钉,只怕比在虎口拔牙还要困难。 突听李玉函厉声道:“你们说完了么?” 胡铁花道:“你难道也想说话?好,那么我先问你,楚留香究竟和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如此害他?” 李玉函居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他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要杀他,实在情不得已。” 胡铁花怒道:“你这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屁?” 李玉函也不生气,竟又叹息了一声,道:“有许多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许多事我本来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现在却渐渐想通了。”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最令我想不通的就是,你们既然救过我,为什么又要杀我呢?”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后来我才想通这道理,因为我已发现你们根本没有救过我。” 柳无眉道:“你……你难道忘了那天在石观音的秘谷中……” 楚留香听到了她的话,道:“不错,那天你的确杀了不少人,但却并不是为了救我,只因那时我已经逃出来了,你不杀那些人我也可以逃得出去的。” 柳无眉冷笑道:“你既不肯承我的情,我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你虽未救过我,我还是很感激你,只因若非你出手相救,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他们只怕已死于石观音的毒酒。” 柳无眉道:“你居然还未忘记这件事,倒也难得的很。” 楚留香道:“我自然不会忘记,因为我一直在奇怪,你们是见到苏蓉蓉她们之后到沙漠去的,怎会一到沙漠,就能找得到石观音那秘谷里?那秘谷不但地势偏僻,人迹罕至,而且谷中道路错综复杂,但你们却像是轻车熟路,来去自如,这岂非是件怪事?” 胡铁花耸然道:“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 楚留香道:“还有,石观音用毒的功夫极精,她配制出来的毒酒,别人自然无法化解,所以她瞧见胡铁花他们喝了她的毒酒后,就立刻走了,因为她认为世上绝没有人能解得了他们的毒,所以才会那么放心。” 他眼睛盯着柳无眉,缓缓接着道:“但你却轻描淡写的就将他们中的毒解了,这岂非又是件怪事?” 胡铁花拍手道:“不错,她若不知道石观音那种酒的毒性,怎么能为我们解毒呢?” 柳无眉一双春花般的手,紧紧捏着她自己的衣襟,道:“这两年事你难道……难道已经想通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这两件事虽然很难解释,但却也是你们留下来的惟一漏洞,若非这两件事,我只怕永远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 柳无眉的指节已捏得发白,但一双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道:“你……你现在难道已猜出了我真实的身份?” 楚留香道:“我先问你,一个人若是根本就没有去过石观音那秘谷,他能在谷中来去自如么?” 柳无眉咬了咬嘴唇,道:“不能。”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不知道石观音那杯毒酒的成分,能解得了那杯酒的毒么?” 柳无眉道:“不能。” 楚留香道:“若非是石观音很亲近的人,既无法知道那秘谷的出入道路,也不会知道那毒酒的成分,是么?” 柳无眉忽然大笑起来。 她似乎已不能控制自己,一直神经质的格格笑个不停。 胡铁花忍不住道:“她……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你难道还想不到她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柳无眉竟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胡铁花都大吃了一惊。 李玉函更是面色大变,厉声道:“她若也是石观音门下子弟,那天为何要将她的同门全都杀死?” 楚留香冷笑道:“石观音既然已经想到龟兹国去称王称霸了,带着这么多徒弟,岂非反成了累赘?” 李玉函道:“你……你认为那是石观音要她将那些人杀死的么?” 第十七回 残暴之尤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他立刻接着又道:“就因为那些人也想不到她会下这毒手,所以才对她全没有防备,否则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在片刻中杀死那么多人……” 李玉函道:“如此说来,你认为就因为她是石观音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才想要杀你,是么?”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解释。” 李玉函道:“那么我呢?” 楚留香叹道:“你只怕也上了她的当,被她利用了……也许她根本就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所以才嫁给你,用‘拥翠山庄’少庄主夫人的名义来作掩护,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李玉函道:“她既是石观音的死党,为何却去解了胡铁花他们中的毒?” 楚留香道:“只因那时我已杀了石观音,她见到大势已去,所以才去救了他们,也好为日后留个退步,反正胡铁花他们若是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李玉函忽也大笑起来。 他笑声中竟充满了悲愤之意,像是有满心怨气。 他大笑着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实在太聪明了,只可惜聪明得过了度。” 楚留香道:“我难道说错了么?” 李玉函嘶声道:“你自然没有说错,无所不知的楚留香怎会错呢?现在无论你怎么说,反正已全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日中似已冒出火来,大吼着道:“只因你现在反正已非死不可,否则我就立刻杀了她们。” 胡铁花吃惊道:“你疯了么?” 李玉函吼道:“不错,我的确疯了,但你若换了我,你只怕比我疯得更厉害。” 他的手颤抖着,随时都可能将那“暴雨梨花钉”的机簧拨动,若换了别人,怎么敢再刺激他。 但胡铁花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大吼道:“到现在为止,你还要庇护她?” 李玉函也大吼道:“当然。” 胡铁花的吼声更大,怒喊道:“到现在为止,你难道还不相信她是石观音那女魔头的门下?” 柳无眉本已垂下头,忽又抬起头来,厉声道:“不错,我本是石观音门下,但我从来也没有瞒着他。” 胡铁花怔了怔,瞪着李玉函道:“你早已知道她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还要娶她作老婆,除了她之外,天下的女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柳无眉紧紧握着李玉函的手臂,不让他说话。 她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颤声道:“什么恶毒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能不能也让我说几句话?”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正在洗耳恭听。” 柳无眉道:“石观音所收的弟子,只有我和曲无容是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的,我们两人都是孤儿,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姓都不知道,她本来替我取了个名字,我到这里后,才指柳为姓,易名无眉。” 楚留香道:“曲无容的名字,莫非也是容貌被毁之后才更改的么?” 柳无眉道:“不错,她本来叫无思,我本来叫无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无思、无忆、无花……唉!” 柳无眉道:“她虽然想要我们无思无忆,怎奈我们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思念自己的父母,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怎奈她却始终不肯说出我们的父母是谁,我们只要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发脾气。” 楚留香叹道:“她对她门下子弟的手段,我是亲眼瞧见过的。” 柳无眉道:“她只有对我和曲无容两人特别好些,不过曲无容的性情比较孤僻刚强,又不会说讨她欢喜的话,我却比较……” 胡铁花冷笑截口道:“你却比较会拍人的马屁,这我倒知道的,你若想讨人欢喜时所说的话,听得入耳朵都要流出油来。” 柳无眉根本不理他,只是接着道:“在别人眼中看来,石观音好像真的是石头雕成的,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人的弱点。”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忧愁烦恼,寂寞痛苦,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会借酒浇愁,而且常会喝得大醉。” 胡铁花失声道:“想不到石观音还有这么样一件好处。” 柳无眉道:“就因为她对我比较亲近,所以常常要我陪她一起喝酒,有一天她又喝醉了,竟对我说出一件秘密。” 楚留香道:“什么秘密?” 柳无眉道:“那天喝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已醉得眼睛发直,忽然告诉我,曲无容的父母就是被她杀死的。” 楚留香动容道:“她难道就为了要收曲无容做徒弟,所以杀死她的父母?”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我听了她的话,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当时我就想到,曲无容的父母既是被她杀死的,那么我的父母呢?” 听到这里,胡铁花也不禁为之动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趁她喝醉时问问她?” 柳无眉道:“我自然问过她,她却说,我的身世和曲无容不同,我是别人的弃婴,连她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再问她,她就搂着我痛哭起来,说她自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始终将我当做她亲生的女儿一般看待。”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她一哭,你就相信了么?” 柳无眉揉了揉眼睛,道:“我虽然不信,却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更不敢将这秘密告诉曲无容,因为我若告诉了她,反而等于害了她。” 楚留香叹道:“不错,石观音若知道曲无容已发现这秘密,她是绝不会再留她活在世上的。” 柳无眉道:“从那天晚上之后,我表面上看来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其实我的心里已经变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样和她亲近了。” 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曲无容的变化却比我更大,她年纪越长,对石观音就越疏远,她就好像是一朵在空谷中的幽兰,看来总是那么冷漠,那么高贵,那么忧郁,那么美,我虽然是个女人,但连我都觉得她实在是真美,美得令人不敢去沾染她,更不敢去攀折她。” 胡铁花扼腕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竟无缘一睹她那时的颜色。” 柳无眉黯然叹口气,道:“只可惜天妒红颜,我……我实在也未想到石观音竟会毁去她的容貌……” 胡铁花道:“你也知道那是石观音下的毒手?” 柳无眉道:“我知道。” 她咬着牙接道:“我知道这件事后,更觉得无法和石观音相处了,她虽然再三告诉我,叫我放心,说她绝不会向我下毒手的,可是在我眼中,她已变成了一条毒蛇,她只要瞧我一眼,我都无法忍受。”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是逃出来的么?” 柳无眉道:“我没有逃,我若想逃,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楚留香道:“那么你……” 柳无眉道:“我只是说:‘我已是大人了,已经应该出来见见世面。’我从小就生长在那荒漠的穷谷中,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所以我求她放我出来。” 楚留香道:“她怎么说?” 柳无眉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问我,什么时候要走?” 楚留香道:“你怎么说?” 柳无眉道:“那时我只觉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就说:‘最好是明天’。” 楚留香道:“她难道居然答应了么?” 柳无眉道:“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好,我今天晚上替你饯行。’我也想不到她居然会答应,真是开心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开心得只怕还太早了些。” 柳无眉道:“当天晚上,她果然准备了酒莱为我饯行,我……我究竟是她养大的,想到明天就要和她分别,心里也不免有些伤感,想到她竟如此爽快的让我走,又不免对她很感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陪她喝了一夜。” 听到这里,胡铁花似也隐隐觉出她话中的恶意,心里竟也有些为她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第二天呢?” 柳无眉面上却木无表情,淡淡道:“第二天早上,她就送我出谷,放我走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她就这样放你走了么?”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面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可怕,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之色。 她一字字缓缓说道:“她就这样放我走了,因为她算准我一定会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我还未走出五百里,就觉得腹痛如绞,就好像有条极小的毒蛇在我的肠子里蠕动着,用毒牙在咬着我的心肝。” 胡铁花听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道:“酒……酒中有毒?” 柳无眉咬着牙,道:“不错,酒中有毒,所以她算准我一定会爬着回去求她,否则我就要死在沙漠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胡铁花怒道:“她既已答应放你走,为什么又要在酒中下毒?” 柳无眉嘶声道:“因为她要我知道她的厉害,要我永远不敢背叛她,要我跪在地上求她……她喜欢看别人哀求她的样子。”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这人现在已经死了。” 柳无眉已接着道:“她虽然阴险毒辣,却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柳无眉道:“她忘了自己喝醉酒的时候,曾经告诉我许多秘密。” 胡铁花道:“她难道将解毒的秘密也告诉了你?” 柳无眉冷冷道:“我是她的门下,自然也学会不少下毒解毒的本事,否则阁下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胡铁花只有揉鼻子,无话可说。 楚留香道:“但她对你下的毒,却必定是她未曾教给你解法的,你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下的是什么毒,又如何去解?” 柳无眉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是她却告诉过我,罂粟虽能使人沉沦,但有时却也是止痛解毒的良药,因为它能使人完全麻醉,根本忘记了痛苦,所以我早就偷偷藏了一匣自罂粟提炼出的白色粉末,因为我随时都在提防着她下毒手。” 楚留香道:“一旦一个人若是终日在麻醉中,又与死何异?” 柳无眉道:“我自然也知道若以罂粟来止痛,实在无异饮鸩止渴,但是那时我实在已痛得无法忍受,而且我宁死也不愿再回去求她,永远做她的奴隶。” 楚留香长叹道:“于是你就做了罂粟的奴隶。” 柳无眉黯然垂下了头,她不愿被人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听到这里,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目中竟都已不禁流下了眼泪,黑珍珠脸上也不禁露出悲痛之色。 女人与女人之间,虽然很难交朋友,但女人却总是同情女人,因为她们觉得只要是女人,就值得同情。 苏蓉蓉幽幽叹道:“这些年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那天半夜你在那客栈中呻吟呼号,也是因为病毒发作,并不是假装的了?” 柳无眉道:“不错,以前我毒发时只要一服罂粟,痛苦立止,但最近这些日子,就算用比以前多两倍的罂粟来止痛,也不如以前那么有效。” 楚留香叹道:“这并不是因为罂粟已失去止痛之力,而是因为你整个人都已渐渐被它麻木,就正如上了酒瘾的人,酒必定越喝越多。” 胡铁花抢着道:“一点也不错,以前我喝酒时,只要喝上个三五杯,就会觉得飘飘欲仙,忘却了所有烦恼,但现在我就算喝上三五斤烧刀子,还是好像没喝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笑,他知道一个喝酒的人,随时都会找机会吹嘘吹嘘自己的酒量。 只听胡铁花又道:“那天你既然是真的有病,用暴雨梨花钉来暗算我们的人又是谁呢?”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也是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明明听到你在屋里穷叫,又怎能出来暗算人呢?你……你总不至于会分身术吧?” 柳无眉道:“罂粟止痛虽已不如从前有效,但也用不着那么多时候,我听得你们已走出院子,就要一个丫头装出我的呻吟声,每个人痛苦时声音都会变样子的,所以你们就算觉得声音有异,也不会怀疑。” 胡铁花道:“你将暴雨梨花钉抛在树林里,自然也是为了怕被我们发现了。” 柳无眉道:“嗯!” 胡铁花道:“你们根本没有去找那七根指头的老前辈,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人,是么?” 柳无眉笑了笑,道:“非但没有他这个人,就连‘熊老伯’也是杜撰的。” 胡铁花道:“你们故意说要去找人,就因为你们已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个凶手,他行刺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在场,否则你们就不必找他来了。”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道:“谁知他却被楚留香捉住了,你们怕泄漏机密,就只有将他杀了灭口。” 柳无眉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瞧着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真是个活诸葛,简直料事如神。” 柳无眉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道:“这些事,你难道早已猜到了么?” 楚留香叹道:“但我实在猜不出你为何要杀我?你既非为石观音报仇,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无眉又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是为了我自己。” 楚留香讶然道:“你自己?你自己难道和我有什么仇恨?” 柳无眉道:“我和你并没有仇恨,但是你不死,我就得死。” 楚留香更惊讶,道:“为什么?” 柳无眉黯然道:“近年来,我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密,需要的罂粟也越来越多,我带出来的那一匣早已用完了,要到江湖上去搜购,更不知有多么困难,我也知道像这样子下去,我纵不死于石观音之毒,也要死于罂粟之毒。” 楚留香道:“确是如此。” 柳无眉道:“我自己受苦倒没什么,但……但我实在不忍拖累了他,他为了我这病,为了去找罂粟,已不知花了多少钱,受了多少苦。” 李玉函面色惨白,咬牙道:“这件事你不必说的。” 柳无眉凄然道:“事已至此,我一定要将所有的事全都说出来……” 胡铁花道:“你早就该说出来了。” 柳无眉道:“据我所知,石观音平生只怕一个人,她曾说过,这人简直是她的克星,她所有的本事,若用到这人面前,就变得不值一文。” 胡铁花失声道:“哦!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么?是谁?” 柳无眉并不回答,只是接着道:“所以我就想,这人只怕能解得了石观音的毒。” 胡铁花道:“你发觉自己中毒的时候,就该去找这人了。” 柳无眉道:“我虽然早已想去找他,可是又一直不敢。” 胡铁花道:“你怕什么?” 柳无眉道:“只因他不但是世上武功最高的人,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他的性格根本无法捉摸,脾气更是喜怒无常,既不明是非,也不辨善恶,只要他高兴,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杀死个把人,在他说来简直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胡铁花冷冷道:“这样的人,我倒想和他斗斗。” 第十八回 你死我活 柳无眉瞟了他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之色,好像在说:“就凭你胡铁花,一万个也斗不过人家一个。” 但这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叹着气道:“我虽然不敢去见他,情势却逼得我非去见他不可。”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见到了他没有?” 柳无眉道:“见着了。” 胡铁花道:“他是不是能解你的毒呢?” 柳无眉道:“他自然能解,但他却有个条件。” 胡铁花道:“什么条件?” 柳无眉叹息道:“他也没什么别的条件,只不过问我要一件东西。” 胡铁花已紧张起来,已隐约猜出那人要的是什么。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他要的是什么东西?” 柳无眉一字字道:“他要的是楚留香的人头。”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全都怔住。 过了很久,胡铁花才瞧着楚留香笑道:“你脑袋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为什么想要你脑袋的人竟有那么多?” 柳无眉垂下了头,缓缓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本不忍为了这种事杀你的,但那人却说,我中毒已深,最多只有两三个月的寿命了,在这两三个月里,我若不能提着你的脑袋去见他,就只有赶快准备后事了。” 楚留香情不自禁揉了揉鼻子,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柳无眉道:“已有两个月。” 楚留香道:“那人说的话靠得住么?” 柳无眉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怀疑他的话了。” 胡铁花冷笑道:“我倒未想到你竟是如此怕死的人。” 柳无眉目中流下泪来,颤声道:“我并不是怕死,我只不过是……是……” 胡铁花道:“是什么?” 李玉函忽然嘶声道:“她只是为了我,她不忍抛下我一个人去死,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明白了。” 李玉函怒吼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并不是石观音的奸细,更不是任何人的奸细,她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楚留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点我绝不怪她,她这样做本是应该的。” 李玉函似也想不到他反倒帮柳无眉说起话来,怔了半晌,嗄声道:“既是如此,你就索性成全了她吧!” 楚留香悠然道:“我方才已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我虽然很想帮她的忙,但至少也得先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凝注着李玉函微笑道:“若要你砍下自己的脑袋去帮别人的忙,你肯不肯?” 李玉函苍白的脸已涨红了,怒道:“这个忙你不帮也不行。” 楚留香道:“哦?” 李玉函道:“你若不肯死,我就要他们五个人的命,你总不忍眼见着他们五个人为你而死吧?” 楚留香道:“你若杀死了他们,你们夫妻……” 李玉函大吼道:“我们夫妻反正不想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是个痴情的人,为了自己的老婆,竟不惜做这种事……但你为什么不直接用这暴雨梨花钉来杀我呢?” 李玉函咬着牙,嘶声道:“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这已是我的最后一个赌注,我绝不能冒险。”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你这句说的倒是老实话。” 李玉函道:“现在话已说尽,你再拖下去也没有用了,我再给你片刻考虑,等到数到五字,你不死,他们就得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数到五……?你为何不肯数到三呢?那样岂非更紧张刺激得多。” 李玉函铁青着脸,道:“一。”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得嘶哑,说了两次,才说出这个“一”字来,只因他知道楚留香若不肯死,那么非但胡铁花、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都得死,他们夫妻两人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楚留香现在却不像想死的样子。 李玉函嗄声道:“二。” 楚留香居然微笑了起来。 李玉函实在不愿看到这微笑,只有瞪着苏蓉蓉她们,他自然知道她们绝没有一个人会说:“楚留香,你死吧!让我们活下去,我们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若为我们死了,天下的人都会赞扬你。” 他并不希望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希望她们说:“楚留香,你千万不能死!让我们死吧!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更希望她们会说:“我们能为你而死,死也瞑目了,但愿你莫忘记我们,每到春秋忌日,你能在我们坟前燃一炷香,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他知道她们若是说出这些话,就必定会造成一种壮烈的、悲痛的、销魂的情绪和气氛。 他也知道楚留香是个很多情的人,一定会被这种话打动,甚至会热血奔腾,不能自制。 到了那时,他就算不想死,也会死了。 但苏蓉蓉她们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们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既不悲伤,也不激动。 李玉函既是惊奇,又是失望,这些人竟连一丝伤感的情绪都没有,他们难道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么? 李玉函紧张得连“三”字都说不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微笑着道:“我现在才明白了两件事。” 李玉函脱口问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现在才知道‘拥翠山庄’的子弟的确都不会做坏事的,因为你非但不懂得该如何去做坏事,甚至连该如何吓人都不懂。” 他微笑着接道:“你若想叫别人怕你,你自己就千万不能害怕,你自己若先害怕起来,别人又怎么会怕你呢?”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这就正如懂得说笑话的人,自己绝对不会笑,他自己若先大笑起来,那么无论他说的笑话多有趣,别人也不会觉得好笑的。” 李玉函怒道:“你们以为……” 楚留香根本不让他说话,截口道:“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李玉函几乎又忍不住要问:“什么毛病?” 但他总算没有问出来,却大吼道:“四。”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悠然道:“你们最大的毛病就是江湖历练太少,因为你们根本用不着自己到江湖中去挣扎,去奋斗,你们的地位一生出来就注定要比别人高些,所以你们大都免不了有些目空一切,所以也就难免会粗心大意。” 他突然指着李玉函手里的“暴雨梨花钉”道:“譬如说,这‘暴雨梨花钉’现在正是你的救命护身符,你夫妻两人现在什么事全都要靠它了,但你事先有没有将它检查一遍,看看它的机簧是不是有了毛病?看看这匣子是不是空的?” 李玉函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嗄声道:“暴雨梨花钉从来万无一失……” 楚留香道:“世界上并没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出错的,连太阳都有被天狗星吞没的时候,这暴雨梨花钉又怎会绝对万无一失,也许它里面忽然生锈了呢?也许忽然有几个小虫钻进去,塞住了它的钉孔。” 李玉函连鼻子上都沁出了汗,手也抖得更厉害。 楚留香淡淡道:“何况,它就算真的是万无一失也没有用,因为它根本就是空的,昨天晚上我们对付‘天罗地网’夫妻时,已将里面的梨花钉全射了出去。” 李玉函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就凭你这几句话就可以将我吓倒?老实告诉你,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嘴里虽说得如此坚定,其实心里却已动摇,因为有信心的人绝不会这么样笑的,这种笑一定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自己瞧瞧?” 李玉函吼道:“我用不着瞧,根本用不着。” 他嘴里在说“用不着”的时候,眼睛已忍不住向那只发光的银匣上去瞧了,手也忍不住在上面摸索。 其实,这匣子是不是空的,他根本就瞧不出,更摸不出来,他只是神经紧张,已无法控制自己。 就在他眼睛和手开始移动的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就像是一枝箭,一道闪电,忽然窜了过去。 李玉函又惊又怒,但已闪避不及了。他的反应和动作固然也很快,但却没有任何人的动作能比楚留香更快。 等他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楚留香已抬起了他的手,挣扎中,也不知是谁的手触动了梨花钉的机簧。 只听“蓬”的一声银光如电,暴射而出。 接着,又是一连串“笃笃”之声,二十七枚梨花钉已全都射在屋顶上,竟全都钉入石头里。 李玉函全身的精神力气,也仿佛全都随同这暴雨梨花钉射了出去,他整个人似乎忽然虚脱。 “当”的一声,梨花钉匣也跌在地上。 这件事全都发生在刹那间,梨花钉射出时的声音,钉入石头时的声音,钉匣落地时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然后,就是死一般静寂。 只见楚留香左手托住李玉函的右手,右肘抵在李玉函的左胁间,李玉函却像是已失去了魂魄,眼睛既未望着楚留香,也未看别人,只是痴痴的凝注着那二十七枚已钉在石头里的梨花钉。 然后,两行泪珠缓缓自他眼角流了下来。 柳无眉本似想冲向楚留香的,但脚步刚踏出,却顿住。 她也没有瞧楚留香一眼,只是痴痴的望着李玉函,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感伤,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说不尽的情意。 她没有流泪,但那眼色却比流泪更悲哀。 楚留香一击得手,胡铁花、苏蓉蓉他们自然喜极,但却没有一个欢呼出声来,甚至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似乎都被这夫妻两人的深情所感动,不忍再刺激他们了,因为他们做出来的事固然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可怜。 宋甜儿蒙着眼睛,忽然轻轻泣了起来。 永远没有人能预测少女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因为她们随时随时,都可能为了任何事而流泪。 她们会为爱而流泪,也会为恨而流泪,她们会为一些美丽的事物而流泪,也会为了一些丑恶的事物而流泪。 她们会为悲伤而梳泪,也会为快乐而流泪。 她们甚至可能不为什么事就流下泪来。 但宋甜儿这眼泪却显然是很真挚的,她似乎已忘了这夫妻两人就在片刻前还是她的仇敌,还要杀她。 她哭得那么伤心,使人忍不住要以为她真是宁愿割下楚留香的头颅,来救这夫妻两人的性命。 李红袖、苏蓉蓉和黑珍珠的眼睛竟也渐渐湿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女人……女人真是妙得很。” 楚留香苦笑道:“被她们这么样一哭,连我都忍不住以为该死的是楚留香我了。” 李红袖忽然道:“你……你准备将他们怎么样?”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他们已经有七次要杀我。” 李红袖道:“但以后他们绝不会再害你了。” 苏蓉蓉柔声道:“我方才听他们说,他们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几个月,你……你就成全了他们吧!” 黑珍珠道:“不错,你放了他们吧!” 楚留香望着胡铁花,道:“你的意思呢?” 胡铁花道:“不能放……” 他话未说完,宋甜儿跳了起来,跺着脚道:“为什么不能放?” 李红袖道:“你这人为什么这样狠心呢?” 胡铁花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若让他们走,实在等于杀他们一样,因为柳无眉已活不长了,她一死,李玉函还能活下去么?” 苏蓉蓉她们全都怔住了。 李红袖道:“你……你难道想救他们?” 胡铁花叹道:“他们若杀了楚留香,固然是我的仇人,但现在他们并没有杀死楚留香,却救过我的命,所以他们不但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恩人。” 他挺起胸,大声道:“我胡铁花难道还会眼看着救命恩人中毒而死么?” 宋甜儿忽然抱住了他,破涕为笑,娇笑着道:“你真是个好人。” 她甜美的笑靥距离胡铁花的脸已不到一寸。 胡铁花呻吟着道:“你若再抱住我不放,我就要变成坏人了。” 宋甜儿放开手,脸已有些红了,面颊上的泪珠却还未干,看来就像一颗还带着露珠的红苹果。 胡铁花大笑着走到铁栅前,道:“你只要说出能救你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就可以帮你去向他要解药,他若不肯给,嘿嘿……我不打扁他的头才怪。” 李玉函仍然痴痴的望着那银星般嵌在屋顶上的银钉。 柳无眉仍然痴痴的望着李玉函。 夫妻两人竟像是全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苏蓉蓉柔声道:“你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他们一定有法子能将解药要回来的。” 李红袖伸手自铁栅间拉住柳无眉的手,道:“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楚留香都有法子办得到的。” 柳无眉目中终于流下泪来,黯然道:“你们实在太好了,你们对我的好意,我今生只怕再也无法报答。” 李红袖笑道:“你说出来,就算报答了我们。” 柳无眉忽然甩脱她的手,嗄声道:“我不能说。” 李红袖道:“为什么?” 柳无眉流泪道:“因为我若说出来,非但没有用,反而害了你们,我现在……现在实在不忍再害你们了。” 李红袖道:“你难道怕他们去为你要解药时被那人杀了么?” 柳无眉道:“嗯!” 李红袖笑道:“你未免太看轻他们了。” 宋甜儿跺脚道:“到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大本事?”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若有人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夺来,我也不至于苦苦要杀楚留香了,你想,我既然能要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来害楚留香,自然也就能要他们去为我求解药,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胡铁花皱眉道:“凭那些武林前辈,难道都不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要回来?” 柳无眉黯然道:“他们就算一起去,也要一起死在那人的手上。” 胡铁花真的吓了一跳,动容道:“你说那人竟能将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全都杀死?”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怔了半晌,喃喃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我实在有些不信。” 第十九回 仙境与地狱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她不说我现在也已猜出那人是谁了。” 胡铁花道:“是谁?” 楚留香道:“水母阴姬。” “水母阴姬”这四个字一说出来,胡铁花脸上就好像被涂了一层死灰色的油漆,连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别的人更是耸然失色,就好像这名字的本身就有一种神秘的魔力,人们只要听到这名字,就会遇见一些不祥的事。 只有久居大漠的黑珍珠,似乎还对这名字不大熟悉。 她忍不住问道:“这‘水母阴姬’的名字我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是谁了。” 楚留香道:“水母阴姬就是神水娘娘,也就是神水宫的主人。” 现在,黑珍珠的面上也变了颜色。 楚留香瞧着柳无眉道:“我没有猜错吧?”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长叹道:“不错。” 黑珍珠道:“我虽然很少入关,但也听说这‘水母阴姬’乃是武林中第一个怪人,据说她的脾气还有几分和石观音相似,平生最恨男人,无论任何男人,只要瞧了她一眼,她就绝不会让他再活下去。”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苦笑道:“你弄错了,她的脾气和石观音一点也不相似,石观音非但不恨男人,而且还很喜欢男人,尤其是漂亮的男人,她的毛病只不过是对男人的胃口太大了而已,所以总是想换个新鲜的。” 柳无眉叹道:“但‘水母阴姬’却是真的恨男人,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和她接近过,神水宫中更看不到一个男人。” 黑珍珠道:“可是我也知道这人虽然喜怒无常,虽然很恨男人,但她却不是个坏人,也不像石观音那么样,想去害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只要别人不去惹她,她也绝不惹别人。” 黑珍珠道:“那么,她为什么要杀你呢?你难道惹了她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正是惹了她了。” 柳无眉叹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恨?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问她。” 楚留香叹道:“三四个月以前,神水宫中忽然失窃,丢了一瓶‘天一神水’,神水宫的人竟怀疑是我偷的。” 柳无眉道:“究竟是不是你呢?” 楚留香苦笑道:“自然不是我。” 胡铁花道:“我也相信绝不是他,若是‘天一神酒’,他也许还会偷来喝喝,‘天一神水’他偷来又有什么用?” 宋甜儿忽然“噗哧”一笑,道:“若是‘天一神醋’,我就知道是谁偷的了。” 李红袖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悄声道:“小鬼,你才是个醋瓶子哩!” 她们和楚留香生活了那么多年,又生活在海上,所以她们的心胸都很开朗,随时都不会忘记说笑。 但楚留香现在却真有些笑不出了。 他皱着眉道:“天一神水我虽连见都没有见过,但神宫的人却不肯放过我,竟逼着要我在一个月中将偷水的那人找出来,否则她们就要来找我算账。” 柳无眉道:“你找出了那人是谁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找出来了,只可惜那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我竟忘了神水宫给我的限期,也没有去向她们交代。” 胡铁花摇着头道:“一个有教养的男人,怎么能忘记他和女人的约会呢?这就难怪别人要来找你的麻烦了,我倒不怪她们。” 李红袖嘟着嘴道:“他根本就不该和她们约定的,那时他根本连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件事也根本和他无关,但他一瞧见那位眼波比海水还温柔的女孩子,他头就晕了,就糊里糊涂的答应了人家,现在神水宫……” 宋甜儿忽又噗哧一笑,道:“神水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她们若来了,我们这里反正有‘神醋宫’的掌门人对付她。” 其实李红袖和宋甜儿也知道现在并不是适于开玩笑的时候,她们只不过是觉得这地方的眼泪已太多了,所以她们就要制造些欢笑。因为她们认为人们在遭遇到困难和不幸的时候,眼泪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只有笑声才是对付困难和不幸的最好武器。 可是她们已渐渐发现她们的笑声非但没有冲淡别人的悲哀,反而对别人是种刺激。 看见她们笑得那么开心,柳无眉的神情就显得更惨淡,因为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幸福,只有她的一生充满不幸。 李红袖和宋甜儿也渐渐笑不出了。 这时柳无眉才想起她们还被囚在牢狱里,于是她的手在石壁上轻轻一触,铁栅便缓缓滑开,没入石壁里。 然后她就转过身,向楚留香盈盈一拜,黯然道:“我夫妻蒙香帅开恩不杀,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能,也不敢再求香帅出手相救了,此后但望……” 楚留香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不必认为我是要冒险去救你,反正我是非到神水宫去走一趟不可的。” 柳无眉长叹了一声,道:“那种地方,香帅你不去也罢。” 楚留香笑道:“我怎么能不去,我若不去,以后的麻烦只怕更大了,那位‘水母阴姬’既然能要你来杀我,也能要别人来杀我,我难道还能提防她一辈子么?”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不错,他既然已失了约,就该去和人家讲个明白,我想那‘水母阴姬’总不会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柳无眉叹道:“你以为她是个很讲理的人么?” 胡铁花怒道:“她若真的不讲理,我们也有不讲理的法子对付她,那神水宫就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胡某人也要去闯一闯。” 苏蓉蓉忽然道:“神水宫既没有刀山火海,也不是龙潭虎穴,反而是个风景非常优美,有如仙境的地方。” 楚留香道:“对了,只有你是到神水宫去过的,你觉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苏蓉蓉道:“在我说来,那地方实在一点也不可怕。” 楚留香道:“哦?” 苏蓉蓉道:“你可听到过传说中的桃花源么?神水宫就和桃花源一样,简直可说是人间的仙境,我到了那里之后,还无法相信那就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因那里非但没有杀气,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她眼波看来更温柔,缓缓接着道:“那时候正是初夏,我坐着条小船,沿溪而上,走了很久之后,就发觉有一瓣瓣桃花沿着溪水流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还有胡麻饭?” 苏蓉蓉嫣然一笑,道:“花瓣中的确还有很香的胡麻饭,微风中花香更醉人,我坐在船上,非但好像已走入了图画,简直好像已走入了神话。” 她说得那么美,连胡铁花都不觉听得痴了。 苏蓉蓉又接道:“我如痴如醉,也不知船行了多久,渐渐走入一条山隙里,两旁都生着很浓密的水草,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桨拨着水草,又走了很久,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眼前百花如锦,是一片锦绣山谷,右面一道瀑布自山巅飞挂而下,鸣珠贱玉,沁人心肺,花丛间隐隐可以见到一些亭台茅舍,还有几千几万只不知名的鸟在飞来飞去,见了人也不害怕,竟有几只飞到我的肩头,像是要和我说话。” 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被她用那温柔的语声娓娓说来,更令人其意也消,李红袖轻轻叹了口气,道:“早知神水宫是这么样的仙境,我也该陪你去的。” 柳无眉忽然问道:“但姑娘你又怎会知道这条小溪就是入山的途径呢?” 苏蓉蓉道:“我有个姑姑,是神水宫的门下,她曾经告诉过我,要去找她的时候应该怎么样去,她自然不准我将这秘密说给别人知道。” 宋甜儿眨着眼道:“你姑姑也住在花丛间那些屋子里么?” 苏蓉蓉道:“后来我才知道,花树丛中那些亭台茅舍,就是神水宫门下的居处,因为每个人的喜爱不同,是以她们住的屋子式样也不同。” 李红袖道:“你姑姑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 苏蓉蓉道:“她住的是两间很精致的茅舍,外面有竹篱,院子里还种着菊花,那时菊花虽然还没有开放,但我一到了那里,就不禁想起陶渊明的两句诗。” 李红袖漫声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水母阴姬’对她的徒弟,实在比石观音要好得多了。” 苏蓉蓉道:“只可惜我到了那里之后,并不能四下游逛,只能待在我姑姑的屋子里,因为她警告过我,我若到处乱跑,立刻就会有很大的灾祸。” 楚留香道:“什么灾祸?” 苏蓉蓉道:“她也没有说出是什么灾祸,只是将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见人,所以我连那位宫南燕姑娘都没有见到。”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也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苏蓉蓉道:“没有。” 楚留香道:“你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苏蓉蓉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很想见见这位武林中的传奇人物,但我姑姑却再三警告我,不让我见她,可是我知道她的确也住在那片山谷里,也许就在我姑姑茅舍对面那片桃花林中,也许就在山坡前那小小的尼庵里。” 楚留香道:“尼庵?神水宫中难道也有尼姑么?” 苏蓉蓉道:“据说‘水母阴姬’是位很虔诚的居士,所以她才会让‘妙僧’无花入谷去解说佛经。”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她的确很可能就住在那尼庵里的。” 苏蓉蓉道:“但据我所知,无花也并没有见过她,无花入谷后,每天都要坐在瀑布前的大石上讲两个时辰佛经,他也知道‘水母阴姬’每天都在听他讲经,却始终没有见到她的人究竟在哪里。” 楚留香苦笑道:“她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比我想像中还要神秘得多。” 胡铁花笑道:“但这神水宫却没有我想像中神秘,我本来以为那地方一定很阴森可怕,谁知却比世上大多数地方都可爱得多。” 柳无眉忽然道:“各位莫要忘了,我也到神水宫去过的。” 胡铁花道:“你自然去过的。” 柳无眉道:“据我所知,神水宫并不是苏姑娘所说的那种地方。” 胡铁花讶然道:“哦?你见到的神水宫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柳无眉道:“有很大的不同。”她一字字接着道:“苏姑娘见到的神水宫,是人间仙境,我见到的神水宫,却是人间地狱。”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全都怔住。 柳无眉道:“我没有姑姑指点我入山的途径,所以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出想到神水宫去的人,一定要先经过菩提庵。” 胡铁花皱眉道:“这菩提庵既和神水宫关系如此密切,自然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我怎地从未听过这名字?” 柳无眉道:“这菩提庵只不过是间很破烂的小庙,庵里也只有一个尼姑,这尼姑看来至少已经有七八十岁了,而且似乎又聋又哑,但无论什么人,要想到神水宫去,就得将自己为什么要去的原因,告诉这老尼姑。” 胡铁花道:“这老尼姑既然又聋又哑,怎么能听到别人说话?” 柳无眉道:“她若不肯让你到神水宫去,她就又聋又哑,你无论怎么求她,她都听不见,但她若肯让你去,你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这法子倒真不错。” 柳无眉道:“我对她说出我想到神水宫去的理由之后,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倒了杯茶,要我喝下去。” 胡铁花道:“你喝下去了么?” 柳无眉叹道:“我怎么能不喝呢?” 她苦笑着接道:“我自然也知道这杯茶不是好喝的,喝下去之后,我果然立刻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竟已被关在一只箱子里,箱子水淋淋的,像是在水里泡过,我身上也全都湿透了。” 李玉函一直失魂落魄的木立在那里,此刻才长长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妻子,目中满是惋惜之意。 柳无眉道:“幸好这箱子是用柳条编的,而且外面没有上锁,于是我就从箱子里爬了出来,才发现那里是条很阴湿的地道,连一点光也没有,只有一阵阵流水的声音响个不停,可是我也辨不出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楚留香道:“神水宫必定有处水源,至少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了。” 胡铁花瞪眼道:“神水中没有水,难道还有酒吗?” 柳无眉道:“我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摸着往前走,既不知道这条地道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这地道是通向哪里的。” 胡铁花道:“但你至少可以确定,这条地道里绝不会有人来暗算你,因为‘水母阴姬’至少不会是个暗算别人的人。” 他这句话本是好意,谁知却刺着柳无眉的隐痛,她苍白的脸也不禁红了,垂下头道:“那时我眼睛和耳朵虽然都没有用了,但鼻子却还有用,因为那地道中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气味。” 宋甜儿道:“什……什么气味?” 柳无眉道:“起先是一阵阵潮湿的气味,接着又有一阵阵火烧的气味,像是有东西被烧焦了,后来又有血腥气、铁屑气、泥土气、木头气……” 她面上竟露出了恐惧之色,嗄声道:“在那地道中,虽然没有任何人来暗算过我,也没有任何陷阱,但就只这么不同的气味,已逼得我快发疯了。”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气味又不能伤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柳无眉叹道:“我本来也想不到气味会有什么可怕的,但到了那时,我才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气味更可怕的了。” 她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颤声道:“我闻到火烧气的时候,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只觉得我仿佛是走在一个很大的火炉里,在被人焚烧着。” 宋甜儿缩了缩肩膀,人靠到李红袖身上去。 柳无眉道:“我闻到血腥气和铁屑气的时候,只觉四面都是死尸,好像有成千上万个死尸,躲在黑暗中,我连路都不敢走了,只因我觉得再走一步,说不定就会踩在一具死尸上,而且说不定就是我朋友的死尸。” 李红袖的身子也有些发冷了,直往苏蓉蓉身上靠。 柳无眉道:“等我闻到泥土气和木头气的时候,我自己像是也已变成了一具死尸,已被放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她长叹着接道:“我本来以为一个人只会为了眼睛见到的事而害怕,为了耳朵听到的声音而害怕,到了那时,我才知道鼻子嗅到的气味,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楚留香叹道:“这只怕是因为眼睛所见的,和耳朵所听的都比较实在些,而鼻子所嗅到的,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你只有用幻想去猜测,越想就越可怕。” “——我早已说过,人们所畏惧的,并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他对这件事物生出来的想像。” 柳无眉道:“所以在那地道中,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已被折磨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连走都走不动了。” 宋甜儿整个人都缩在李红袖怀里,却还是要问道:“后……后来呢?” 女孩子大多有种毛病,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 柳无眉道:“就在那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听来虽然很柔美,但我那时却只觉她阴凄凄的,竟不像是人的声音。” 宋甜儿道:“她……她……她说什么?” 柳无眉道:“她说,她已看过我的病势,也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了,但我若想她出手来救我,就要……就要……”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要将我的头拿去给她,是不是?” 柳无眉垂下了头,道:“我虽然再三哀求她,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她却再也不理我了,我说得声音都已嘶哑,她却像是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第二十回 前辈风范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你也并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柳无眉叹道:“我非但没有见到她,连她的门下都没有见到一个。” 胡铁花道:“你是怎么样回来的?” 柳无眉道:“我也不知哀求了多久,鼻子里忽又嗅到另一种气味,这次我嗅到的竟是香气,仿佛是晚上从窗外吹进来的春风,又仿佛是母亲怀中的乳香,我嗅到这香气,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胡铁花道:“等你醒来后,你已回到那菩提庵?” 柳无眉道:“不错。”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干了,那老尼姑正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我刚喝过的那只茶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再问她,再求她,她就连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宋甜儿只觉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就好像做了个梦?” 柳无眉黯然道:“不错,有时连我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真?还是梦?” 李红袖也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想到那神水宫去了。” 宋甜儿望着苏蓉蓉,道:“神水宫……神水宫?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她这话虽是问苏蓉蓉的,但不希望苏蓉蓉答复。 因为她知道苏蓉蓉也一定回答不出。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心里都有个问题。 神水宫真是像苏蓉蓉所说的那样,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呢?还是像柳无眉所说的那样,是个充满了神秘和恐怖的人间地狱?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喃喃道:“也许你们两人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柳无眉道:“天下只有一个神水宫,绝没有第二个。” 苏蓉蓉道:“我去的那地方就是神水宫,绝不会错。” 她们的语气都是同样肯定。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若换了别人说绝不会弄错,我也许还不相信,但你们两位姑娘既然说绝不会弄错,那只怕就……”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柳无眉道:“你到了那地方,连一个人都没瞧见,怎知道那地方就是神水宫呢?” 李红袖也立刻接着说道:“是呀!你怎知菩提庵里那老尼姑,一定会将你送到神水宫去呢?” 苏蓉蓉眼睛里发出了光,也抢着道:“是谁告诉你,要到神水宫去,一定要先经过那菩提庵的?这件事说不定根本就是那人做出来的圈套。” 柳无眉道:“圈套?” 苏蓉蓉道:“不错,圈套。” 她接着道:“那人说不定和他……和楚留香有仇,所以故意设下这圈套来骗你,菩提庵那老尼姑自然也是和他串通的。” 胡铁花拍手道:“一点也不错,他们这样做,就为的是要你杀楚留香,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将你送到神水宫去。” 李红袖道:“你喝了那杯茶后,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她们随便将你送到哪里去,你反正都不会知道。” 柳无眉沉吟着,缓缓道:“姑娘们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李红袖道:“这自然很有道理,你去的那地洞,说不定就在菩提庵的下面,你听到的声音,说不定就是那老尼姑在说话。” 柳无眉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件事既然有关我的生死,我又怎么会随便听信别人的话呢?指点我这条路径的人,我自然很能信任他。” 胡铁花嘿嘿笑道:“太信任别人的人,都是要倒楣的,这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才是。” 柳无眉红着脸垂下了头,道:“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绝不会说假话。” 胡铁花道:“哦?已有很久未曾见到不说谎的人了,我倒想瞧瞧这人是谁?” 柳无眉道:“他老人家便是武林中人称‘君子剑’的黄鲁直黄老剑客,我想各位多多少少总该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的事迹。” 胡铁花立刻说不出话了,只因为他也知道,天下若有一个不说谎的人,那人必定就是这位“君子剑”黄鲁直。 李红袖忍不住道:“她说的不错,这位黄老剑客倒的确不愧为诚实的君子,生平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谎话,最难得的是,他不但对朋友以诚相待,就算对他的仇敌,也一向是实话实说,从来不肯说谎的。” 宋甜儿拍手笑道:“我们的李姑娘又想将她肚子里的学问卖弄卖弄了,她倒的确装了一肚子的掌故,说起来真能令人听出耳油。” 她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半生不熟,简直比广东话还难懂,柳无眉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不过心里有些奇怪:“这位李姑娘年纪轻轻,‘君子剑’闯荡江湖的时候,她只怕还未出世哩,但听她的口气,对‘君子剑’的往事却像知道得很多。” 却不知李红袖非但对“君子剑”的往事知道得不少,江湖中成名人物的事迹,她也很少有不知道的。 胡铁花也忍不住问道:“你说黄老剑客对仇敌也不肯说谎,这我倒有些不懂了。” 李红袖道:“你和人动手时,对方若问:‘你最拿手的是什么功夫?最厉害的是哪几招?出手时准备用什么招式?’你肯不肯告诉他?” 胡铁花大笑道:“兵不厌诈,和人交手时,讲究的就是虚虚实实,才能令对方无法招架,自己若先将自己的底细都抖露出来,还和人打什么架。” 李红袖道:“别人若问你这些话,你绝不肯告诉他吧!” 胡铁花道:“那人若是我的对头,我自然不肯告诉他,可是我的对头也绝不会问我这些话,因为他知道我没有发疯,我就算说了,也绝不会是真的。” 李红袖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说的,就算说了,对方既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黄老剑客和人动手时,别人无论问他什么,他有一句就说一句,而且说出来绝不更改,他若说最后是准备以一招‘飞鸟投林’去削对方的头巾,就绝不会用一招‘玉女穿梭’去刺别人的胸膛。”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样和人交手,岂非必定要吃大亏么?” 李红袖道:“不错,黄老剑客就因为这缘故,平生也不知吃过多少次亏了,只因别人知道他这脾气后,要和他交手时,就一定要先问清楚。” 胡铁花道:“黄老剑客固然是功力深厚,别人就算知道他要用什么招式,也无法招架抵挡,但若遇到和他功力相若的人,岂非等于已不战而败?” 李红袖叹道:“正是如此,所以有几次战役,黄老剑客明明应该胜的,却反而败了,但也就因为他是位诚实君子,所以别人纵然胜了他,也不忍伤他。” 柳无眉接着道:“何况,黄老前辈以诚待人,所以好朋友极多,江湖中老一辈的英侠,差不多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所以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敢伤他。”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想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我能不相信么?” 胡铁花苦笑道:“如此说来,你去的那地方也必定是神水宫,绝不会错了。” 苏蓉蓉默然半晌,叹道:“只可惜黄老剑客此刻不知在哪里,否则我倒真想向他请教几件事。”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笑了笑,道:“你想请教什么事,不妨说出来,黄老剑客也许能听得到也未可知。” 苏蓉蓉瞪大眼睛,道:“他难道就在附近么?” 楚留香又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只听地道的石级上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接着,就有三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这三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腰边都悬着剑,胡铁花立刻就认出他们正是方才和楚留香动手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将蒙面的丝巾取了下来,三个人气度虽同样的沉稳,但形貌却大不相同。 当先而行的,是位眉清目秀,面如银盆的老人,现在虽然已发福了,想当年却必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眉间犹带着怒色,似乎余怒未消,脾气又显然很刚烈,这人不问可知,就是名满天下的“玉剑”萧石了。 他身旁一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瞿,几乎比他整整高了一个头,神气看来很严肃,但目光却很慈和。 此刻他双眉微皱,仿佛有些心事。 后面还跟着一人,身材既不太高,也不算矮,容貌很平凡,很平和,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这三人中,只有他看来没有那种名剑客慑人的风采,但也只有他神情最冷漠,令人不敢亲近。 李玉函夫妇一见到这三个人,又倏地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起,那人也未瞧他们一眼,却向楚留香抱拳一揖。 “玉剑”萧石长叹道:“老朽方才为竖子所愚,几乎铸下大错,实已无颜再见香帅。” 楚留香立刻躬身道:“前辈言重了,在下怎担当得起。” 那颀长老人也叹道:“老朽平生自信还未做出过什么负人之事,但此番……唉!此番实令老夫无地自容,但望香帅恕罪。” 楚留香只有连声道:“不敢,不敢……” 萧石跌足道:“长话短说,老朽等本都已没有脸再见人了,但若就此一走了之,更不像话,是以转来向香帅负荆请罪。” 胡铁花本来还对他们很气愤,但此刻见到他们竟不惜移尊降贵,来向个后生小子请罪赔礼,又不禁暗暗赞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认错,绝不推诿……这种武林前辈的风范,的确令人佩服。” 楚留香的神情也很惶恐,谦谢了几句,立刻就问道:“李老前辈的情况已好些了么?” 萧石叹道:“观鱼兄此次虽因皇天有眼,因祸得福,但他久病之后,精气已虚,此番又动了真怒,旧病虽去,新病又生,虽经我们几个人合力将他真气引入正轨,但一时间只怕还是难以康复。” 楚留香道:“铁山道长呢?” 萧石黯然道:“这位道兄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未想到自己究竟已非少年了,怎经得起如此重创,方才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此刻的情况却似比观鱼兄更严重,幸好凌飞老乃是治伤的名家,此刻还在照料着他。” 听到这里,李玉函已是泪流满面,柳无眉更早已泣不成声,夫妻两人一起以首顿地,哽声道:“晚辈该死!都是晚辈该死!” 他们不说话反倒好,这一说话,萧石怒气立刻又发作了,厉声道:“你两人还有胆子敢留在这里?你两人居然连我们都骗了,难道就不怕你们李家祖宗留下的家法?” 李玉函流泪道:“晚辈也知道罪无可赦,应该伏法,只求前辈饶了她一命,她……她……她本和此事无关的。” 萧石怒道:“她若和此事无关,谁和此事有关?‘拥翠山庄’的声名已被你们毁尽了,难道还要留下她来丢人么?” 柳无眉伏地痛哭道:“不错,此事全因我而起,和他无关,请前辈们饶了他吧!” 苏蓉蓉她们听了这凄惨的哭声,不禁为之侧然,不知该如何为这一双同命的鸳鸯求情。 谁知那颀长老人却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也不必难受,我们受观鱼兄之托,本想来以家法处置你们的,但方才我们在上面已听了你们的话,也觉得你们的遭遇很可怜,并非没有可以原谅之处,我们已决定替你们去向观鱼兄求情了。” 萧石连连跺足,苦笑道:“我方才已说过,要多教训教训他们的,你此刻怎地又对他们说实话了?” 那颀长老人叹道:“他们看来已有痛悔之意,你何必再叫他们着急呢?” 苏蓉蓉忍不住和李红袖相视一笑,只因听到这里,她们已猜出这颀长老人必是“君子剑”无疑了。 可是莫说苏蓉蓉她们,就连楚留香竟也看不透那容貌平凡,神气冷漠的剑客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年纪看来仿佛比萧石、黄鲁直他们年轻些,但楚留香方才被困在剑阵中时,已觉出这人功力之深厚,剑法之老辣,绝不在萧石、铁山道长、凌飞阁、黄鲁直和帅一帆这些前辈名剑客之下。 何况他既是李观鱼的好友,也自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但楚留香却偏偏想不起前辈名家中有这样一个人来。 楚留香正要探问他的名姓来历,谁知他却已转过身子,背负着双手,抬着头出神起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石和黄鲁直居然也没有将楚留香引见给他,他似乎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楚留香也不禁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这时“君子剑”忽然望着苏蓉蓉道:“这位姑娘……” 苏蓉蓉立刻实裣衽作礼道:“晚辈苏蓉蓉,有几件事正想请教前辈。” 黄鲁直微笑道:“苏姑娘只管说吧!” 苏蓉蓉沉吟了半晌,道:“前辈确知那菩提庵乃是神水宫的接引处么?” 黄鲁直道:“不错。” 他也沉吟了半晌,才接着道:“无眉问起我时,老朽本不知她为何要到神水宫去,只当她少年好奇,是在无意间随口问出来的。” 苏蓉蓉道:“前辈可知道菩提庵那位老师太是何来历么?” 黄鲁直道:“那位哑师太倒也可算是当世一位奇人,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话。” 苏蓉蓉道:“她是真的残废,还是装聋作哑?” 黄鲁直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装聋作哑数十年,想必有她的伤心事,老朽又何必再去追究她是真是假呢?” 苏蓉蓉肃然道:“前辈胸襟,确非晚辈们所能企及,晚辈实在惭愧得很。” 她垂手肃立,竟不再问了。 过了半晌,黄鲁直却忍不住问道:“苏姑娘想问的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吧?” 苏蓉蓉又沉吟了很久,才恭声道:“晚辈的确还有事要请教前辈。” 黄鲁直道:“既是如此,姑娘为何不问?” 苏蓉蓉道:“晚辈唯恐有些事是前辈不愿对外人道的,但晚辈若是问了,前辈又绝不会以虚言敷衍,是以晚辈不敢再问。” 听到这里,胡铁花心里只觉暗暗好笑:“难怪老臭虫要叫这位姑娘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看来她的确很懂得问话的技巧,她嘴里虽说‘不敢再问’,其实却无异已经将什么话都问了出来,而且还要人家非说不可。” 黄鲁直果然笑了笑,道:“姑娘是否想问老朽是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苏蓉蓉微笑不语。 黄鲁直道:“其实这件事老朽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那平凡的黑衫剑客一眼,又接着道:“老朽也相信这人所说的话必真无假,只因他平生从未在老朽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更未对老朽说过一句假话。” 苏蓉蓉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这人想必是前辈的红粉知己……” 她故意将“红粉知己”四个字声音拖得长长的。 黄鲁直果然忍不住道:“姑娘说笑了,老朽生平不二色,哪有什么红粉知己。” 苏蓉蓉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对前辈说起这件事来的,难道竟是位男士么?” 黄鲁直道:“嗯!” 苏蓉蓉立刻追问道:“据晚辈所知,天下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知‘神水宫’的秘密,前辈这位朋友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黄鲁直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姑娘若问及老朽自己的事,老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件事却有关别人的秘密,恕老朽不能多说了。” 他说话的时间,又瞟了那黑衫剑客一眼,忽然抱拳道:“老朽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那黑衫剑客已转过身,向楚留香匆匆一揖,就走了出去,两人都似乎再也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半刻。 萧石皱了皱眉,大声道:“鲁公,这里的事,你不管了么?” 只听黄鲁直在石阶上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父子间的纠纷,别人想管也管不了的,观鱼兄现在虽然怒气冲天,但只要过了三五天,也就好了。” 说到最后两句话,他已走得很远,萧石跺了跺脚,也追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来瞪着李玉函道:“你这两天最好莫要去见你的老头子,免得他又被你气得走火入魔,你最好远远的避开,等他的病好了再回来,那时他有了力气,揍你的时候也可以揍得重些。” 松鹤楼的菜本就很有名,何况大家又全都饿了,胡铁花固然是开怀畅饮,就连苏蓉蓉也喝了几杯。 其中就只有黑珍珠仿佛有些心事,李玉函夫妇自然更食不下咽,他们本无颜跟着大家一起来的。 但李红袖却说:“你们怎能到别的地方去呢?我们又不认得那菩提庵在哪里,还要请你带路哩,难道你不肯帮忙?” 宋甜儿也帮着李红袖拉他们,她说:“楚留香反正一定要到神水宫去的,只要他一到神水宫,就能将解药替你要出来,你放心好了。” 别的人虽然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如此容易,但也并没有担心,因为无论多么大的危险楚留香都闯过了,他们认为“水母阴姬”就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还能将楚留香吞下去不成? 真正担心的倒是楚留香自己。 第二十一回 人皮面具 因为只有他见识过石观音的武功,而石观音平生最畏惧的却是“水母阴姬”,阴姬的武功究竟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何况她那“神水宫”的秘密更不可思议。 突听胡铁花道:“凌飞阁、萧石、铁山道长、黄鲁直,这四位我的确是久已闻名的了,但那位有些阴阳怪气的是何许人也?” 李红袖道:“你说的可是那从来不笑,也从来不说话的人么?” 胡铁花道:“就是他。” 李红袖道:“我见到这人,也觉得有些奇怪,本想问问他来历的,谁知他们忽然间就走了。” 苏蓉蓉微微一笑,道:“他们走得那么快,也许就是怕我们问他的来历。” 李红袖道:“可是……李公子,你难道也不知那人是谁么?” 李玉函摇了摇头,道:“那位前辈乃是黄老前辈请来的帮手,黄老前辈只说他剑法之高,当世少有人及,绝不会误事,却不肯说出他的姓名来历。” 李红袖皱眉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李玉函道:“当时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却不敢多问,只道萧老前辈他们来了之后,一定会认出他来的。” 李红袖道:“不错,萧大侠的确是交游广阔,武林中老一辈的成名英雄,多多少少都和‘玉剑门’有些关系。” 李玉函道:“但萧老前辈非但不认得他,连他的人都从来未见过,武林中成名的剑客,也绝没有一个人长得和他相似的。” 苏蓉蓉忽又一笑,悠然道:“我早已知道世上绝不会有一个人认得他。” 李红袖道:“为什么?” 苏蓉蓉道:“那地室中光线很暗,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 李红袖失声道:“难道他那张脸不是真的么?” 苏蓉蓉笑了笑,望着楚留香道:“此人不但易容术非常高明,戴的人皮面具更十分精巧,所以才能瞒过你们这些大行家的眼睛。” 楚留香也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 胡铁花道:“你们看他笑得这副怪样子,就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似的,其实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笑,笑得让别人也猜不透他究竟知道多少。” 李红袖嫣然道:“你究竟不愧是他的知己。” 胡铁花道:“那人的一张脸死死板板,全无表情,我也早就怀疑他脸上有花样了,可是却偏偏瞧不出丝毫破绽来。” 苏蓉蓉道:“这只因他戴的那张人皮面具,和江湖常见的不同,那确是顶尖的好手制造出来的,可称得上是此中神品。”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制造这种人皮面具的人一向不多,近五十年来,精于此道的人一共也不超过十个,却只有三个能称得上是好手。” 柳无眉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哪三个?” 胡铁花道:“第一人叫‘小神童’,只因他七八岁时就很有名,但活不到二十几岁就死了,能做人皮面具的人,可说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有他还不算太坏。” 他戛然顿住语声,只因他发现苏蓉蓉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了悲伤之色,连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李红袖眼珠子一转,抢着道:“第二个人叫‘千面人魔’,多年前就被‘铁血大旗门’的铁中棠铁大侠杀了,而且还将他费了一生心血建造的‘万妙宫’,烧成一片瓦砾,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也没有一张留下来的。” 柳无眉道:“还有一个人呢?”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这人的名字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还是不要说的好。” 柳无眉道:“他难道比‘千面人魔’还要恶毒?” 李红袖道:“千面人魔最多也只不过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而已,但这人却是既卑鄙,又无耻,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简直就不是个人。” 柳无眉默然半晌,动容道:“你说的莫非是那不男不女的人妖‘雄娘子’么?” 李红袖恨恨道:“就是他,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每个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古往今来,只怕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结仇比他更多的,所以他终年东躲西藏,就靠他制作的人皮面具来逃避仇家的追踪。” 柳无眉道:“和黄老前辈一起来的人,难道就是他?” 楚留香微笑道:“黄老前辈一生正直,怎会和这种人为伍?何况,那雄娘子虽然狡猾善变,轻功剑法也算不弱,但十几年前便已恶贯满盈了。” 柳无眉叹道:“我从小在沙漠里,对中原武林的掌故,本就很陌生。” 楚留香微笑接着道:“拥翠山庄一向家风严正,自然更绝不会提起这种淫贼的名字,但雄娘子伏诛,在当时的确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有很多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赶去看他的尸体,为的只是要从他尸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柳无眉道:“江湖中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又怎知那尸体就是他呢?” 楚留香道:“只因杀他的人不但将他的尸身高高吊起,还在上面用殊笔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这人便是采花淫贼雄娘子,所以神水宫才将之除去,为天下的女人除害。” 柳无眉失声道:“神水宫?这雄娘子难道也是死在‘水母阴姬’手上的?” 楚留香道:“不错,就因为杀他的人乃是神水宫主,所以江湖中人才确信那尸身必是雄娘子无疑,因为神水宫主绝不会弄错的。” 胡铁花一直在望着苏蓉蓉,此刻忽然道:“这雄娘子的人虽死了,他做的人皮面具说不定还有几张留下来,那黑衫剑客头上戴的面具,说不定就是他做的。” 李红袖笑道:“绝不会。” 胡铁花失笑道:“那面具上又没有挂上招牌,你怎能如此肯定?” 李红袖瞪了他一眼,道:“因为这雄娘子长得本就有些娘娘腔,却自负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所以他做的面具,也都是美男子的模样,绝不会像那人戴的面具那么呆板平凡。” 胡铁花道:“嗯!有道理。” 李红袖道:“就因为他制作的面具很精巧,所以他一直将之珍如拱璧,小神童和千面人魔制造的面具,江湖中还偶有流传,但他制的面具,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 楚留香抢着道:“何况,他既然是死在神水宫主手里的,他纵有面具留下,也必定都在阴姬手上,绝不会传到外面来。” 胡铁花瞟了苏蓉蓉一眼,道:“千面人魔和雄娘子既然都没有面具留下来,那么他戴的面具就必定是小神童留下来的了。” 苏蓉蓉忽然道:“绝不会。” 胡铁花早就觉得她一听到“小神童”这名字,神情就变得有些异样,所以此刻也不再追问,只让她自己说下去。 苏蓉蓉果然接着道:“‘小神童’的面具,也绝没有流传到江湖中去。” 胡铁花道:“哦?” 苏蓉蓉眼圈又红了,垂首道:“因为他的面具全都留给我了,因为我……我就是他的妹妹。” 胡铁花怔了怔,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他早已听楚留香说过,李红袖、宋甜儿和苏蓉蓉这三个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都是孤儿。 但他却想不到苏蓉蓉和小神童之间竟有这么深的关系,他的嘴虽闭着,眼睛却瞪着楚留香,像是在说: “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化身千万,原来全都是小神童的杰作,你这老臭虫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难道还想瞒着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家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那也是人家的自由,我们也不必追根究底去问人家的面具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人家对我们并没有恶意。”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我方才去向李老前辈道别和道谢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我似的,黄老剑客见到我,就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这朋友是个很可怜的人,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希望我们原谅他。” 李红袖道:“原谅他什么?黄鲁直为何会忽然对你说这些话呢?” 楚留香道:“这……也许因为他就是对黄老剑客说出神水宫、菩提庵秘密的人,所以黄老剑客希望我们不要再来追究这件事。” 胡铁花道:“所以你也就不准备再追究了,是么?” 楚留香道:“我相信黄老剑客绝不会骗我,更不会陷害我,我既然答应了他,也就绝不能对他食言。” 他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他私人的秘密,只要他没有伤害到别人就没有权去追问。” 胡铁花大声道:“不错,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就必定是奸恶的小人。” 黑珍珠一直在回避着楚留香的目光,不敢瞧他。 她那双深沉冷漠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郁之色,就像是澄清的湖水上,已笼罩着一层凄迷的雾。 此刻她却忽然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我实在觉得很对不起你们,可是……现在你们既已又团聚在一起,我的罪孽也可以减轻些。” 李红袖张大眼睛,道:“大姐,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黑珍珠一笑,道:“只因我要走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将话说出来的好,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宋甜儿和李红袖已拉住了她的手。 宋甜儿着急道:“我们既已结拜成姐妹,你怎么能抛下我们一个人走?” 黑珍珠道:“沙漠虽然不是好地方,但……但却是我的家……” 她似也想起自己并没有家了,语声已哽。因起来。 李红袖也着急道:“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你……” 苏蓉蓉同声道:“不错,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和亲生的兄弟姐妹一样。” 宋甜儿大声道:“你若要走,我也跟你一起走。” 她们说得是那么诚恳,那么认真。 黑珍珠目中的迷雾已变为雨点,她勉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却忍不住瞟了楚留香一眼,像是在说:“她们都不让我走,你呢?” 楚留香微笑道:“我们虽没有结拜成兄妹,但却是朋友,现在朋友有困难,你怎么能抛下朋友一走了之呢?” 这句话果然很有效,黑珍珠幽幽叹了口气,道:“你……” 楚留香道:“我希望你能陪红袖和甜儿到那菩提庵去,她们都是孩子,一点江湖历练都没有,你应该照顾她们才是。” 黑珍珠沉默着,终于缓缓坐了下去。 宋甜儿展颜笑道:“我们一定听她的话,绝不调皮捣蛋。” 胡铁花“噗哧”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本来是很调皮捣蛋的了?” 宋甜儿瞪了他一眼,却咬着嘴唇笑了。 楚留香道:“但你们都不知道菩提庵在哪里,所以还要请李公子为你们带路。” 李红袖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和小胡一道走,从另一条路进神水宫,由蓉儿带路,今天是初九,假如运气好,月圆之夜,我们就可以在神水宫里碰头了。” 李红袖道:“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最多只不过是进不去神水宫,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是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放心,那‘水母阴姬’既然是个女人,她就绝不忍心杀死这老臭虫的。”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不错,她最多只不过杀死你而已。” 胡铁花也板起了脸,道:“我倒不怕她杀我,她若要嫁给我,那倒真麻烦了。” 李红袖、宋甜儿早已笑得弯下了腰。 宋甜儿吃吃笑道:“她若嫁给你,‘神水宫’就要改为‘神酒宫’了。” 这是个小小的山城,再进去就是绵亘百里的山区。楚留香、胡铁花和苏蓉蓉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傍晚了。 无论到了任何地方,胡铁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先找一家酒铺,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酒却非喝不可。 宁静的山城,街道上行人并不多,这时前面忽然走过来几个人,楚留香一看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他们必是江湖客,胡铁花一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必是酒鬼,因为喝过酒的人,眼睛都会变得和死鱼差不多的。 喝过酒的人,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大,他们自己以为是在压着嗓子说话,但别人已被他们吵死了。 胡铁花正想去向他们打听打听:“卖酒的地方在哪里?” 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咱们正在喝得过瘾,你为什么要将我带走?” 另一人道:“方才走进‘太白楼’的那两个老头子,你可知道是谁?” 那人瞪眼道:“是谁?难道是你老丈人不成?” 另一人冷笑道:“他若真是我老丈人,我就露脸了……告诉你,他就是昔年将瓦岗寨十八家头儿都挑了的‘君子剑’黄鲁直,你总该听说他的万儿吧?” 那人怔了半晌,果然不敢再作声。 第三人却笑道:“听说这老头子和人动手时候,先就告诉你他要用什么招式,这话可是真的么?” 那人道:“你就算知道他要用什么招式,还是一样挡不住他的,咱们要喝酒,多的是地方,何必跟他在一起惹麻烦。”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自楚留香身旁走过,其中有个人还瞪了苏蓉蓉一眼,似乎要吃吃豆腐,揩揩油。 但一想“君子剑”就在附近,他也就老实了。 等他们走远,胡铁花才笑着道:“想不到黄鲁直也到这里来了,倒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却不知他酒量如何,我去找他喝两杯吧?” 楚留香沉吟道:“也许他并不想见我们。”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眼珠一转,又恍然道:“那些人说他们有两个人,另一个必定就是那戴面具的人,他们说不定也是要到神水宫去的,否则怎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楚留香似乎在沉思着,并没有回答。 胡铁花眼睛也亮了,道:“你猜得一定不错,那人一定和‘神水宫’有很深的关系,否则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神水宫’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苏蓉蓉一直静静的听着,只有她这种聪明的女子,才懂得男人在说话的时候,她应该闭起自己的嘴。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他们既有难言的苦衷,我们就不必去令人难堪,但方才那几个江湖客,却显见绝非善类,我们倒该留意留意他们才是。” 胡铁花道:“对,我赞成。” 楚留香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反对,因为跟着他们走,非但有闲事可管,而且还一定有酒可喝,这两样正都是你最喜欢的。” 胡铁花大笑道:“老臭虫果然不愧我胡铁花的知己。” 那几个江湖客去的地方果然有酒,但却没有闲事可管,因为这几人居然都很老实,甚至没有一个发酒疯的。 喝完了酒,他们居然就找了家客栈,关起房门来睡觉,过了半晌,只听鼾声如雷,居然真睡着了。 楚留香也觉得很意外,胡铁花只要有酒喝,还没有喝醉,他也就并不想多事,他们自然不愿在晚上人山,于是也在那家客栈歇了下来。 胡铁花还是老毛病,不肯回房去睡觉。 过了三更,楚留香才打着呵欠道:“明天咱们就要去找神水宫,你难道不想养足精神做正事么?” 胡铁花发笑道:“我一睡多了就头晕,还是……”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嗤”的一响。 一人沉着声音道:“楚留香,出来。”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胡铁花已窜出了窗子,他是从来也不怕别人暗算的,楚留香也只有跟了出去。 只见一条黑影在前面的屋脊上一闪,还似乎向楚留香招了招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掠出七八丈。 第二十二回 人为财死 这人的轻功之高,实令楚留香吃了一惊。 胡铁花沉声道:“想不到我们没有找他麻烦,他却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楚留香知道他说的“他”,就是指那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黑衫剑客,但楚留香却有些怀疑,道:“我看这人绝不会是他。”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隐藏自己的身份犹恐不及,怎会来找我们?” 胡铁花道:“不是他是谁?你莫忘记,这样的高手,天下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道:“你也莫要忘记,这里已到了神水宫的禁区之内。” 胡铁花笑了笑,道:“但这人却是个男的,绝不是神水宫门下,你难道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么?” 他们一开口说话,身法就慢了下来,距离那人影也就更远了。 胡铁花皱眉道:“快追。” 楚留香道:“他既然来找我们,就一定会等着我们,我们何必着急。” 只见前面那人影身法果然也跟着慢了下来,竟停在一个矮小的屋脊上,频频向他们两人招手。 楚留香忽然道:“你回去照顾蓉儿吧!莫要又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一心想要瞧瞧这身怀绝技的夜行人是谁,为什么来找他们,他实在舍不得回去。 但这时楚留香已掠出很远。 胡铁花只有叹息着回转身,喃喃道:“跟老臭虫在一起,好事总轮不到我的。” 夜深人静,客栈里灯火多已熄灭,只有两间房子还亮着灯,一间是伙计们睡的,另一间就是楚留香的屋子。 苏蓉蓉自然就住在楚留香隔壁。 旁边院子里的三间房,就是那些江湖人睡的,他们屋子里的灯早巳熄灭了,除了鼾声外就听不到别的动静。 但胡铁花回到客栈的时候,这三间房的灯火忽然亮了起来,窗纸上已现出幢幢的人影。 这些人深更半夜里忽然爬起来于什么? 苏蓉蓉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胡铁花沉吟了半晌,索性在屋脊后藏了起来,暗中窥探着那三间屋子。 他早已觉得那些人不是好路道,但若是他们半夜里起来是为了要做案,这山城中却并没有值得他们下手的对象。 他们落脚在这里,显然另有目的。 胡铁花眼睛瞪得大大的,暗道:“不管你们想干什么,今天既然撞见我,就活该你们倒楣。” 过了半晌,左面屋子的灯忽又熄了,两条人影悄悄掠了出来,用手指在中间那间屋子的窗上弹了弹,道:“三更了。” 屋里的人带着笑道:“我们早已准备好了,正在等着你们哩!” 说话间,也有两个人提着大包袱走出来,道:“你们先提着这包袱,我们去解手。” 外面两人笑骂道:“你们真是乡下佬,不聚财,喝了酒,尿就来。” 他们笑骂着刚接着包袱,屋里出来的两个人袖底忽然各翻出一柄解腕尖刀,“嗤”的一声,刺入了外面两人的脖子。 他们两人闷哼一声,立刻就倒了下来。 另两人右手抽出尖刀,左手已塞了团棉布在他们刀口里,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手法当真是又干净,又利落,显见是杀人的老手。 这变化委实大出胡铁花意料之外,他实未想到这些人既未去杀人,也未去做案,反而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时右面屋子也掠出两个人,瞧见外面的情况,显然也吃了一惊,两人倒退一步,反手握住刀柄,厉声道:“雷老三,你想干什么?” 那雷老三在鞋底上擦干了刀上的血,笑嘻嘻道:“我什么都不想干,只不过觉得一样东西若是四个人分,就要比六个人分好得多。” 那两人对望一眼,全都笑了。 雷老三道:“咱们虽然将那批鹰爪孙全甩脱了,但瞧这批货眼热的人还大有人在,说不定后面还会有人跟来,咱们还是快走吧!”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果然都是江洋大盗,而且刚做了一票好买卖,是为了逃避别人的追踪,才到这山城来的。 那大包袱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但看他们竟不惜为了这票货自相残杀,包袱里显然绝不会是平凡之物。 胡铁花的心已痒了,手也痒了,暗道:“我若不看看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今天晚上休想睡得着。” 其实他当然不仅是想看看而已,这四人就像送上门来的肥猪,他若将他们推回去,实在对不起自己。 这时雷老三已将包袱提了出来,胡铁花刚想掠下去,突见一条白影,就像是一片雪花般飘了过来。 雷老三他们好像还没有瞧见,一直到这白色的人影飘飘的落在他们面前,他们才吃了一惊。 胡铁花也吃了一惊,因为这白色的人影,轻功实在高明,他猜不透这小小的山城竟会来了这么多绝顶的武功高手。 他也看不清这人的脸,只瞧见她的身材很轻盈,头发很长,好像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子。 因为雷老三他们脸上的吃惊之态虽还未消失,眼睛却已眯了起来,色迷迷的瞧着这白衣女子。 若能令男人的眼睛眯起来,这女子就一定不会丑的,胡铁花对这种事,一向很有经验。 只听那白衣女子道:“地上的这两个人,是你们杀的么?” 她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很好听,只是有些冷冰冰的。 雷老三却笑了,道:“这两人是不是我们杀的,与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像姑娘这样的美人儿,难道还会在衙门里吃粮当差不成?” 那白衣女子缓缓道:“你若在别的地方杀人,莫说杀两个,就算杀两百个也和我没关系,但在这里……” 雷老三道:“这地方难道有什么不同?” 白衣女子道:“这地方不能杀人的。” 雷老三笑道:“但现在我已经杀人,姑娘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他对这女子本来还有畏惧之心,因为他也已看出这女子的轻功很高明,但现在他似乎已被这女子的美貌弄得有些神魂颠倒,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因为男人对美丽女子的提防之心总是特别小的。 所以美丽的女人时常都能令男人上当。 那白衣女子道:“你既然已杀人了,就只有两个法子了。” 雷老三道:“什么法子?” 白衣女子道:“第一个法子,就是你将这两人的死尸吃下去,而且要用舌头将地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雷老三大笑道:“我这人什么都吃,只有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 他笑声忽然停顿,仿佛已觉出这女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胡铁花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也知道她脸色一定变了。 那女子已缓缓接着道:“你若不想吃死人,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第二个法子。” 雷老三道:“什……什么法子?” 白衣女子道:“这第二个法子就容易多了,你跟着我来吧!” 她轻盈的转过身,人已掠上墙头。 夜凉如水,自山的那一边吹过来的晚风,轻柔得就如同天鹅的羽毛,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轻盈的身子仿佛融于这温柔的秋风中。 就在这一刹那间,胡铁花终于瞧见了她的脸。 她也许并不十分美,但在如此幽静的夜色里,如此朦胧的星光下,她看来实在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雷老三和他的三个伙伴,似乎又已忘记了一切,四个人只不过迟疑了片刻,就一起跟着她掠了出去。 苏蓉蓉那间屋子里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她似已睡得很熟,胡铁花受过上次的教训之后,现在已不敢大意。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看守在这里,苏蓉蓉若又中了别人的暗算,他不但没有脸见楚留香,简直没有脸做人了。 但那白衣女子实在太美、太神秘,她叫那四个江湖人跟着她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要带他们到哪里去? 那大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胡铁花的好奇心简直已被引得快爆炸了,他若不立刻跟着去看个明白,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疯的。 他拼命的揉着鼻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谁知就在这时,苏蓉蓉忽然自窗子里探出头来,向他招了招手。 胡铁花一纵身就掠了过去,道:“原来你还没有睡。” 苏蓉蓉抿嘴笑道:“你们喝了酒之后说话的声音连聋子都会被吵醒,我怎么睡得着呢?何况,今天晚上这院子里又这么热闹。” 胡铁花道:“原来你都瞧见了。” 苏蓉蓉道:“我看见你们追一个人出去,然后你又一个人回来了。”若在平时,胡铁花一定会乘机开开她和楚留香的玩笑,让她红一红脸,或者让她为楚留香着着急。 但现在,他的兴趣并不在这上面。 所以他立刻问道:“方才隔壁院子里发生的事,你也瞧见了么?” 苏蓉蓉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跟着去看看他们的下落?” 胡铁花眼睛亮了,大喜道:“你也想去?我们一同去瞧瞧好不好?” 苏蓉蓉道:“我不能去,因为那女子万一也瞧见我,说不定就会有麻烦的,但你却没关系。”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苏蓉蓉道:“因为她认得我,却不认得你。” 胡铁花立刻追问道:“她认得你?你也认得她么?她是什么人?” 苏蓉蓉道:“她就是神水宫派去找楚留香的人,叫宫南燕。” 胡铁花一惊,怔住了,喃喃道:“难怪她功夫不弱,原来是‘水母阴姬’的徒弟。” 苏蓉蓉道:“你更想去瞧瞧了,是么?” 胡铁花又摸了摸鼻子,道:“可是你……” 苏蓉蓉嫣然道:“你尽管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能照顾自己?” 胡铁花大喜道:“你真是个好姑娘,难怪那老臭虫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你衔在嘴里,还怕一不小心会将你吞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将苏蓉蓉的脸说红了,等他掠出墙外后,他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他很喜欢看美丽的少女们脸红的样子。他喜欢看到年轻的男女们两情相悦,他总觉得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事。 他也很替楚留香欢喜,因为他觉得苏蓉蓉实在不错。 他长长呼了口气,喃喃道:“那老臭虫实在比我走运。” 可是现在也有令胡铁花烦恼的事,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那白衣女子和雷老三他们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也知道宫南燕的脚程不会比他慢很多,但就凭雷老三他们四个人,他自信就算只用一条腿跳,也能追得上他们的。 现在的问题只是,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左面的路通向市街,右面通向官道,前面就是他方才和楚留香追踪那神秘夜行人的方向。 于是他就笔直向前面掠出,因为他走这条路,就算找不到宫南燕,至少也能遇着楚留香的。 前面并没有路,只是一重重屋脊。 他记得方才掠过这些屋脊时,下面的灯火都已熄了,山城中的人都知道小心火烛,很少有人点着灯睡觉的。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前面有家人的灯光很亮,而且还有一阵阵叮咚敲打之声,从院子里传出。 这家人的院子里堆着很多木头,屋檐下悬着灯笼。 胡铁花本想往旁边绕过去,但眼角却已瞥见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在敲着的竟是口棺材。 这家竟是棺材店。 无论多么小的城镇,都会有家棺材店的,因为每个地方都有人,每个人都有死的一天。 这并不奇怪。 棺材店里的人自然要钉棺材,棺材里一定有死人。 这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两人为何三更半夜的忽然爬起来钉棺材,难道这附近忽然有人半夜暴毙了么? 纵然如此,也可以等到明天再钉呀!死人是绝不会着急的……活人,自然更不会急着进棺材了。 胡铁花又不禁动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顿住身形,于是他立刻就发觉院子里竟有四口棺材。 四口棺材有三口还没有钉上棺盖。 三口棺材里都装着死人。 胡铁花再不迟疑,飞身跃下院子,那正在钉棺材的两个人吃了一惊,连手里的钉锤都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也不理他们,只是急着去看那三口棺材里的死人,他只瞧了一眼,脸色已变了,失声惊呼道:“原来是他们。” 这棺材里的死人,竟是雷老三和他的朋友。 胡铁花片刻之前还亲眼见到他们鲜蹦活跳的,做梦也想不到这四人现在已躺在棺材里。 那两人已跪了下来,惊呼道:“大爷饶命,这不关小人们的事。” 胡铁花见到他们已面无人色,知道他们必定已将他认做是雷老三的朋友了,他只有勉强笑着道:“我也知道这不关你们的事,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两人年纪中较大的,似是棺材店的老板,壮起胆子道:“小人们本已睡着了,忽然有位仙女般的姑娘,将小人们叫醒,叫小人准备四口棺材,在院子里等着。” 胡铁花道:“是个穿白衣服的姑娘么?” 棺材店老板道:“不错,小人们虽觉奇怪,但这里时常都传说有仙女显灵的事,据说这山里的仙女很多,所以小人们也不敢不从命。” 胡铁花冷笑道:“那些不是仙女,是水鬼。” 棺材店老板倒抽了口凉气,颤声道:“那位仙……水……姑娘过了半晌,就带了四……四位好汉回来了,看她对他们的样子,也并不凶狠,只是要其中一个人先付给我二十两银子。” 胡铁花道:“那人怎么说?” 棺材店老板说道:“那……位好汉还像是很欢喜,说:‘我和他们本就是朋友,替他们买口棺材,本是应该的。’小人听了这话,也松了口气,以为他们有朋友死了,所以那位姑娘就带他们来买棺材,这是照顾小人的生意,小人这里还很少有一天能卖出四口棺材的,谁知道……” 他牙齿打颤,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胡铁花望着棺材里的雷老三,心里也有些哭笑不得。 雷老三发现自己付钱原来是在替自己买棺材的时候,他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这种滋味只怕很少有人能想像得到。 过了半晌,那棺材店老板才接着道:“谁知道等到他们付过银子之后,那位姑娘忽然道:‘第二个法子只不过要你们的命,那实在容易极了。’小人们刚大吃一惊,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这四位好汉已一个个全都倒了下去。” 他全身都在发抖,颤声道:“小人平生还从未见过有人死得这么快的,四个活生生的人,不知怎地一来,就全都变成了死尸。” 胡铁花也听得呆住了,道:“然后呢?” 棺材店老板道:“然后……然后那位姑娘就忽然不见了。” 他苦着脸接道:“这种事情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一定不会相信的,所以小人们只有连夜将棺材钉好送走,求大爷你……你……” 胡铁花一笑道:“你放心,我马上也会忽然不见的,总不会管你的事,可是,这四人本来提着个大包袱,你瞧见没有?” 棺材店老板道:“好像是……是那位姑娘提走了,小人那时已吓得眼睛都发了花,实在并没有瞧清楚……”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果然也忽然不见了。 以后这棺材店老板一连病了七天,若有人问他七天前晚上在干什么,他就发誓说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做了场噩梦。 小小的土地庙旁,是间平房,里面有很多桌椅,原来是间私塾学堂,但老师并不住在里面,学生自然也早已放学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却点着根蜡烛,火光闪烁,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 楚留香追到这里,前面那人影忽然停了下来。 这人竟是个很干很瘦的老头子,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但身子却仍很硬朗,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杆枪。 他忽然回过身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楚香帅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当真令老朽开了眼界。” 楚留香抱拳道:“前辈过奖了。” 他已趁说话的时候,将这老人仔细观察了一遍,此刻忽又笑道:“普天之下,若还有在下追不上的人,那必定就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前辈才真令晚辈开了眼界。” 那老人朗声大笑道:“听香帅这么样一说,老朽反而显得小家气了,其实老朽并不是故意想卖弄这身见不得人的功夫,老朽将香帅引到这里来,只不过是因为香帅所住的那家客栈里有几个人讨厌,所以说话有些不便。” 很多人都以为年纪越大的人越谦虚,其实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不肯服输,越喜欢听别人奉承自己。 奉承话若由一个和自己本事差不多的同行嘴里说出来,那更是过瘾无比,天下没有人不喜欢听的。 戴独行若不想要楚留香瞧瞧他的功夫,他为何不走慢些呢? 第二十三回 独行其是 楚留香笑了,但瞬即皱眉道:“前辈所说的那几个讨厌的人,莫非是……” 戴独行道:“就是住在你隔壁院子里的那几个人,老朽本是为了追踪他们才到这里来的,却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香帅。” 楚留香笑道:“如此说来,晚辈倒该感激他们才是了,却不知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竟能劳动前辈的大驾?” 戴独行笑了笑,道:“老头子最怕寂寞,因为他们总怕阎王会趁没有人的时候将他抓去,我这老头子也不例外,所以就整天管别人的闲事。” 他沉下脸,接着道:“那几人虽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但最近却做了件很可恨的事,我老头子已发誓要他们的命。” 他既未说出那件很可恨的事究竟是什么事?楚留香也就绝不多问,楚留香从来不喜欢多嘴的。 戴独行道:“现在老朽既已找着他们,却还是没有下手,香帅只怕觉得有些奇怪。” 楚留香道:“正是。” 戴独行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们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什么地方不逃,竟逃到这里来,你总该知道在这附近是不便杀人的。”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晚辈也听说过,‘水母阴姬’绝不许别人在‘神水宫’周围百里之内动手杀人,谁若犯了她的禁令,她就要谁的命。” 戴独行又笑了笑,道:“老朽倒也不是怕她,只是好男不跟女斗,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何必再来跟女人斗气呢?” 这老人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绝不肯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肯在别人面前输了嘴。 楚留香心里虽觉得有些好笑,却只有附和着道:“前辈说的是,和女人斗气,倒楣的总是男人。” 戴独行笑道:“老朽早就想和香帅喝两杯了,只可惜叫化子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只好暂借这地方用用,只望明天那位冬烘先生来的时候,莫要被我们留下来的酒气熏醉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不知前辈可准备了狗肉么?晚辈不吃狗肉的。” 戴独行拍着他的肩头,大笑道:“我看你只怕也中了那些说书弹词人的毒,那些人一说起叫化子吃饭,旁边一定煨着一锅狗肉,其实叫化子也并非人人都吃狗肉的。” 点着的蜡烛已烧了一半,桌子下的酒坛子也已开封了,桌上还有一包包用油纸包着的卤菜。 戴独行果然是早已准备好要请客的样子。 但就在几天前他还不愿和楚留香见面,这次为何忽然改变了呢?这几天之内是什么事令他改变了主意?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绝不是偶然遇见自己的,他一定有事要找楚留香,而且看来还是件很重要的事。 喝了几杯之后,楚留香忽然笑道:“前辈是否早已知道‘神水宫’要找晚辈的麻烦,算准晚辈必定会到这里来,所以早就在这里等着,准备助晚辈一臂之力了?” 戴独行怔了怔,举杯大笑道:“老朽常听别人说:楚留香是铁铸的胆子,却是水晶心肝,这话果然不错,果然什么事都休想瞒得过你。” 楚留香道:“贵帮的消息果然灵通,前辈的仗义更令人感激,但这件事……” 戴独行抢着道:“老朽也知道这件事是别人不能管,也管不了的,这次只不过是想来向香帅报告一件消息,聊报香帅对敝帮的恩情于万一。” 楚留香欠身道:“前辈言重了。” 戴独行道:“老朽要说的这件事,也正和敝帮那不肖孽徒南官灵有关。” 楚留香道:“无花?” 戴独行将酒杯重重搁到桌上,长叹道:“不错,无花,此人虽身在方外,却不守清规,竟将‘神水宫’里一位玉洁冰清的小姑娘引诱成奸,而陷人于死,这件事情香帅想必是知道的。”(详情请见本书第一部) 楚留香道:“但晚辈从未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却不知前辈是怎会知道的?” 戴独行叹道:“香帅隐恶扬善,不愿揭人隐私,这种德行固然可敬,怎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做的事无论多么秘密,迟早还是要被别人知道的。” 他叹息着接道:“南宫灵虽然罪大恶极,但人死之后,也就一了百了,敝帮的几位长老决议之下,还是准备将他的遗体以帮主之礼安葬,这……这自然也是因为他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此中苦衷,香帅想必也能了解。” 楚留香道:“是。” 戴独行道:“本帮弟子检点南宫灵生前的遗物,准备将之殉葬时,却发现他遗物中有个制作很古雅的木鱼。” 楚留香微微皱了皱眉,道:“木鱼?” 戴独行道:“就是出家人诵经时用的木鱼,敝帮子弟既不拜佛,也不念经,怎会有木鱼留下来呢?于是大家都想到这木鱼必定是无花寄存在那里的。” 楚留香点着头道:“不错。” 戴独行道:“大家只要想到南宫灵的一生,都是被这恶僧无花所害,都不免起了悲愤之心……” 他黯然接着道:“要知道南宫灵小时候本是个善体人意的乖孩子,敝帮的长老们都对他有极深厚的感情。” 楚留香叹着气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忖道:“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父母一定要认为是别人带坏的,这本是人之常情。” 只听戴独行接着道:“其中尤其以王长老的心情最激动,竟忍不住将这木鱼夺过来,重重摔在地上,谁知木鱼摔碎之后,里面竟现出了一本纸簿。” 楚留香动容道:“纸簿?上面记着的是什么事?” 戴独行道:“这纸簿被收藏得这样隐秘,上面记载的纵非武功心法,也一定是极大的秘密,老朽等也并非喜欢揭人隐私的人,本来准备将它烧了的,但王长老却认为这其中的秘密说不定与丐帮有关,所以坚持要瞧瞧。” 要知丐帮子弟素来以正道自居,而窥看别人的秘函私记,却是件很不光明磊落的事。 所以戴独行才说了很多话解释,楚留香自然也只有唯唯称是。 戴独行喝了杯酒,又接着道:“这本纸簿上记载的果然是无花一生的秘密,老朽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将这些丢人的事记载下来。” 楚留香笑道:“这些事前辈虽觉得很丢人,无花却说不定反而觉得是自己的得意之事,他既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有逐条记下,聊以自慰了。” 戴独行也笑了笑,道:“香帅对这些恶人的心理,的确研究得很透彻,难怪无论多么狡猾的人,一遇着香帅,就无法遁形了。” 楚留香只得又欠身谦谢,却问道:“无花所记载的那些秘密中,莫非是有关‘神水宫’的?” 戴独行道:“正因如此,是以老朽才专程前来报告给香帅。” 楚留香道:“不敢……” 他沉吟着又道:“前辈的意思,是否要将他那本秘记借给晚辈一阅?” 戴独行也沉吟着,缓缓道:“老朽本有此意,但……但无花号称‘妙僧’,江湖中一些名门世家,都以能请到他作客为荣,所以……所以他那本秘记上,还记着不少别人家闺阁千金的隐私,若是泄漏出一些,江湖就不知有多少人的好家庭要被拆散,多少位好女子要含羞而死,所以,老朽已将那本脏东西烧了。” 楚留香道:“烧得好。” 戴独行道:“但那上面所记载下有关‘神水宫’的事,老朽却已铭记在心,只因他也许就是惟一进过神水宫的男人,他的记载自然弥足珍贵。” 楚留香道:“晚辈愿闻其详。” 戴独行叹道:“他的确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不但妙解音律书画,而且妙于说法,连神水宫阴宫主都闻得他的大名,而阴宫主却是位礼佛甚诚的人。” 楚留香道:“这一点晚辈也曾听人说起过。” 戴独行道:“神水宫主召他说法,无花非但觉得很荣幸,而且正中下怀,只因他早就在动那‘天一神水’的主意了。” 楚留香道:“要想致人于死,而死后却瞧不出中毒之相来,世上除了‘天一神水’外:实无他物。” 戴独行道:“但他虽然进了神水宫,却还是无机可乘,只因阴宫主对门下子弟的约束极严,他根本没有和那些姑娘说话的机会。” 楚留香道:“哦!” 戴独行道:“而且阴宫主并没有留他住在神水宫里,只不过每日由午时开始,请他来说法一个时辰,说完了立刻就有人送他出谷,想多停留一刻都办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接送他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戴独行道:“接送他的是四位神水宫的女弟子,四个人互相监视,本来实在可说是毫无可乘的机会,甚至连他自己都已认为绝望了,谁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这四位姑娘中,竟有一位在对他偷偷的笑。” 楚留香叹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司徒静了。” 戴独行道:“不错,但那时他并不知道司徒静这名字,他只觉得这位姑娘眼波中似乎脉脉含情,仿佛对他有意,只不过两人之间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楚留香苦笑道:“像无花这种人,要调情是用不着说话的。” 戴独行道:“但没有机会,他还是无法下手。” 楚留香道:“像他这种人,自然会自己制造机会。” 戴独行恨恨道:“正是如此。” 他接着道:“据他的记载,神水宫乃是一座山谷,谷中繁花如锦,宛如桃源。林木掩映间,点缀着许多亭台楼阁,就是神水宫女弟子们的居处。” 楚留香暗道:“蓉儿果然没有说错,但柳无眉所说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戴独行道:“山谷中还有一道瀑布,势如飞龙,瀑布下有潭如镜,潭中有一块大石头,那也就是无花的说法之处。” 他接着道:“无花一人谷就坐到这块大石头上来说法,说完了就走,他苦心筹划之下,觉得只有在这块大石头上做手脚。”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做什么手脚?” 戴独行道:“这块大石头本就平滑如镜,有天他入谷后又故意踏了脚青苔泥泞,一踏上石头,就滑了下去。” 他恨恨接着道:“人人都知无花乃少林高足,若说他连站都站不稳,别人自然不信,但鞋底有了青苔泥泞,就难说了,何况他还故意连变几种身法,才跌入水中,此人做作之高明,连阴宫主都被瞒过了。” 楚留香苦笑暗忖道:“我又何尝不是被他瞒过许多次?一个人若能骗得过我,只怕就很少有骗不过的人了。” 只听戴独行接着道:“他全身湿透之后,自然难以安心说法,自然要先将衣服烘干,这要求谁也不能说不合理,连阴宫主也无法拒绝,所以就叫人带他到山脚下的一座小庙里,还为他生起堆火烤衣服。” 楚留香道:“要将衣服烤干,至少要半个时辰,有半个时辰已可做许多事了。” 戴独行道:“他以为那对他微笑的姑娘司徒静也一定会趁此机会,和他单独相处的,谁知却是另两位姑娘将他带到庙里来,而且生起火之后,立刻就退出去了,还将那座小庙的门窗全都关得紧紧的。”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诧异,道:“这么一来,无花岂非也无法可施了么?” 戴独行道:“他正在发愁的时候,那位司徒姑娘竟忽然自神幔后走了出来,而且自愿献身于他,这一变化,据记载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楚留香也为之动容,喃喃道:“那位司徒姑娘是自神幔后走出来的?如此说来,那小庙里必定有条秘道了……神水宫里每栋房子是不是都有秘道呢?是不是每条秘道都通向‘水母阴姬’的居处?甚至还有秘道远达柳无眉所在的那菩提庵?” 戴独行虽然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也没有追问,只是接着道:“据他说,那司徒静原来是阴宫主最亲信的弟子之一,和他缠绵一度之后,就对他死心塌地,他只不过说想见识见识‘天一神水’,司徒静就立刻为他偷了一瓶出来,两天后在他出谷的时候就偷偷交给了他。” 楚留香讶然道:“竟有如此容易?” 戴独行道:“他自己实也未想到这件事办得有如此容易,因为‘神水宫’的门下虽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他再也未想到司徒静竟会自愿献身,竟似比荡妇淫娃还要轻佻。” 楚留香道:“而且她在一两天内就能将整瓶的‘天一神水’偷出来,自然是‘水母阴姬’宠信的弟子,她能得到水母的宠信,平日自然不是个轻佻淫荡的人,又怎会一见到无花,就完全变了?” 戴独行叹道:“这只怕就是佛门所说的孽缘。” 楚留香道:“以弟子看来,这其中只怕还另有隐情。” 戴独行道:“无论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这件事总算已成过去,老朽今日重提旧事,只不过想让香帅对‘神水宫’的情况略有了解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那本秘籍既是无花写给自己看的,所记载的想必定是实情,所以,依老朽推测,阴宫主的居处只怕是在山腰地底,而且必定就在那水潭附近,所以无花在讲经的时候,她才听得到。” 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外面衣袂风响,一人笑着道:“有酒有菜,却不找我来,戴老前辈未免厚此而薄彼吧?” 在笑声中闯进来的,自然就是胡铁花,但他也感觉到现在并不是喝酒的时候,因为他现在急着要说话。 楚留香听他说出了方才的经过,又不禁开始去摸鼻子了,他觉得很愉快或者很不愉快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摸鼻子。 胡铁花道:“你用不着摸鼻子,也用不着替蓉蓉担心,她比你想像中要能干得多。” 楚留香沉吟道:“听你这么说,死的那六人并不能算是江湖中第一流的角色,只不过偶尔做了一票大买卖而已。” 戴独行抢着道:“不错,那六人并不是什么一流高手,老朽也并不是特地跟着他们来的,只不过在这里撞见了他们而已。” 胡铁花笑道:“那样的角色,自然不值得劳动前辈大驾,前辈用不着解释,我们也看得出来的。”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宫南燕此番出谷,也绝不是为了对付他们的,只不过是那六人时运不济,才凑巧遇见了她。” 戴独行道:“何以见得?” 胡铁花大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前辈难道还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么?” 戴独行微笑着,胡铁花就接着道:“宫南燕就是上次去找楚留香的人,阴姬既然派她去找堂堂的楚香帅,可见她必是‘神水宫’门下数一数二的角色,但那六个人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而已,也不值得劳动她大驾的。”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道:“我发觉你今天话说得太多,酒却喝得太少了。” 戴独行道:“但这话并没有说错,‘神水宫’派出来找楚香帅的人,在宫中的身份必定很高,绝不会专程为了那六人出谷。”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宫南燕此番出谷,难道是为了对付楚留香的么?但她们怎么会知道楚留香已到了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戴独行却已将桌上的酒菜全都装在一只麻袋里,又熄灭了烛火,沉声道:“黑夜孤灯,委实太引人注目,胡兄既能找到这里,别人也能找得到,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楚留香刚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脚,站在窗子旁的胡铁花却过了半晌之后,才看出夜色中又掠来两条人影。 这两人身形都出奇的轻快,尤其是左面身材较矮的一人,楚留香和戴独行都是一等一的大行家,一眼就瞧出这人,不但轻功极高,而且始终都能保持着一种优雅从容的姿态,就仿佛在随着晚风中无声的节奏在飘然而舞。 胡铁花瞧了瞧戴独行,又瞧了瞧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平日对自己的轻功也很自负,但今天晚上,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轻功都要是比他高出许多,就好像天下所有的轻功高手全都拥到这小城来了。 戴独行悄悄打了个手势,三个人已全都自另一边的窗户里退了出去,窗外就是个草木很密的土坑。 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隐身在草木阴影里,三个人心里都在暗暗猜测:这两人是谁?是为何而来的? 他们决心要等着瞧个水落石出。 那两人不但直奔这学堂而来,而且还似乎来过不止一次了,对这附近一带的地势都熟悉得很。 他们在外面略一逡巡,就走进了这学堂。身材较矮的一人刚跨进门槛,就停住了脚步,沉声道:“这门怎地没有关上?” 另一人微笑道:“小孩子们巴不得早些放学回家,哪里还会记得关门?” 那人沉吟着,道:“但在这里教学的还是那位王先生,我知道此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古板,做事素来谨慎得很,怎会……” 身材较高的一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他只怕也被孩子们吵昏了头,何况,关不关门又有何妨,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劳动梁上君子的大驾。” 第二十四回 生死之交 这人的声音,和缓而苍老,听来竟熟悉得很。 胡铁花和楚留香一时间正想不起他是谁,身材较矮的那人已走到窗口,他们方才退出去的时候,也忘记将这窗子关上了。 山坡挡住了星光,但依稀仍可辨出这人的面目,胡铁花和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有些惊讶。 这人居然是他们在“拥翠山庄”所见到的那神秘的黑衣剑客,另一人无疑就是“君子剑”黄鲁直了。 这两人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而且行踪又如此隐秘,好像生怕被别人发觉,这又为的是什么呢? 胡铁花和楚留香自然难免要觉得很奇怪。 朦胧的夜色中,这黑衣人的面色看来似乎很沉重,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又仿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呆呆的出了会儿神,才长叹了一声:“我这些年来总是疑神疑鬼,你也许会……” 黄鲁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不怪你,在你这种环境下,谨慎小心些本是应该的。” 黑衣人垂下了头,黯然道:“普天之下,人人想将我置之于死地,只有你……你对我却始终不弃,而我非但无法报答你,反而总是要连累你。” 黄鲁直道:“交友贵乎相知,无论你对别人怎样,但对我,却始终忠诚如一,所以在我眼中,你在世上比任何人都可靠得多。” 他微笑着接道:“这年头朋友越来越难交,像你这样的朋友,我这一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黑衣人目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也微笑着道:“这句话本该我说的,江湖中人若知道‘君子剑’竟和我结为生死之交,只怕比听到天峰大师还俗娶了老婆还要奇怪。” 他语声中虽有了笑容,但面上却仍然死板板的。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暗忖道:“这人脸上果然戴着面具。” 但这人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将他置之于死地? 他半夜里跑到这无人的学堂来,究竟存着什么居心? 胡铁花简直忍不住要冲出去,将这人头上的人皮面具剥下来,瞧个清楚,问个明白。 过了半晌,只听黄鲁直道:“今天晚上,我本来不该来的……” 黑衣人抢着道:“我一定要你来,只因我一定要你瞧瞧她。” 他目光中又充满了兴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只怕平生也没有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子。” 黄鲁直也微笑着道:“我不必看,也知道她必定又聪明、又美丽,我只不过……恐怕多了一个人在旁边,你们说话会有些不便。” 黑衣人道:“有什么不便,她早就听我说过你了,今天能见到你,她也一定会觉得很欢喜。” 他忽又笑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喝两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样开心过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 黄鲁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开心的日子,就不要说丧气话,现在时候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将酒菜摆出来吧!” 这两个果然是来等人的,而且还要喝两杯。 胡铁花心里暗暗的笑:“想不到这学堂今夜变成酒店了,而且生意还真不错,每个人都要来喝两杯。” 楚留香却更奇怪,听他们的说法,这黑衣人在等的竟似乎是他的情人,但他为何要约会到这种地方见面呢? 那女孩子难道也和他一样见不得人么? 只见黑衣人果然带来了一大袋东西,他一样样的拿出来摆到桌子上,还带着笑道:“炒蚕豆和花生米虽然都是最平常的东西,但她却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上次她一个人就几乎吃了两斤。” 黄鲁直道:“不错,越是平常的东西,有些人越是觉得珍贵,这只怕也就是那些天皇贵胄们的悲哀,因为他们虽然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但一些平常人都能享受的乐趣,他们反而永远也享受不到。” 黑衣人默然半晌,忽然转过身,喃喃道:“我实在对不起她,我本该带她走的,但我却是个懦夫,竟眼看着她去忍受那种要命的寂寞。” 他以背对着黄鲁直,也不愿意被黄鲁直看到他在悄悄的拭泪,却不知窗外黑暗中有三个人正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黄鲁直已燃起了一根蜡烛,屋子里虽然光亮了,但却骤然沉寂了下来,亮光并不能令这沉寂变得好受些。 因为他们正在等待,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比等待更令人难受的,黄鲁直已渐渐有些不安。 黑衣人走到窗口,出神的望着远方。 远方的黑暗更浓,他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现在只怕早已过了三更。” 黄鲁直道:“还没有那么晚吧?” 黑衣人又摇了摇头,道:“你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黄鲁直勉强笑道:“绝不会不来的。” 黑衣人转过身,黯然道:“其实,她不来也好,我若是她,也未必会来的,我……” 突听门外“笃”的一响,黑衣人和黄鲁直霍然转过身,就发现一条飘逸而苗条的白衣人影,已站在门口。 门外还是很黑暗,胡铁花并没有看清这白衣人影,却发现楚留香的嘴忽然张开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脚。 只因他已看清门外这仙子般的白衣人影,他已看到她那美丽而冷漠的眼睛,这人赫然竟是宫南燕。 他再也想不到黑衣人在这里等的竟是宫南燕,也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宫南燕,竟是这黑衣人魂牵梦萦的情人。 他一直认为宫南燕是世上最圣洁、最不可冒渎的女子,谁知道她居然也会有个地下的情郎。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好像觉得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外面就算是他老婆,他只怕都不会比此刻更惊讶。 因为令男人们最生气的事,就是他不能得到的女人,别人反而得到了,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 只见黑衣人欢喜的迎了上去,却又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宫姑娘,是你。” 宫南燕轻盈的走了进来,淡淡道:“我忽然有些私事,所以来迟,抱歉得很。” 她嘴里虽在说抱歉,但语气冷漠,谁都可以听出她连一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楚留香暗中忽又松了口气。 因为他已看出宫南燕和这黑衣人绝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那么,黑衣人等的难道并不是她么? 既然不是她,她为何要来呢? 黑衣人怔了半晌,垂下了头,道:“小静她……她不能来了,是么?” 宫南燕道:“她若能来,我就不会来了,是吗?”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不来也好,我早就说过,她不来也好。” 黄鲁直忽然道:“是不是改期了?” 他满怀着希望,望着宫南燕,宫南燕却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她以后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黑衣人的一双手忽然抽搐着紧握了起来,嗄声问道:“她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信带给我?” 宫南燕道:“没有。” 黑衣人身子颤抖着,忽然狂吼道:“为什么?你师父明明答应过我,每隔五年让我见她一面的,现在为什么反悔了,为什么?” 宫南燕冷冷道:“我师父并没有反悔,她老人家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黑衣人道:“那么她为何不来见我?我绝不相信她会不愿见我。” 宫南燕道:“她也不是不愿见你,而是已不能见你了。” 黑衣人身子骤然一震,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她难道……难道已……” 宫南燕居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已永远不必再忍受人世间的痛苦了,她实在比你我都幸运得多。” 她话未说完,黑衣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黄鲁直抢过去扶住他,嗄声道:“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她是怎么死的?” 宫南燕默默半晌,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她是为了维护‘神水宫’的光荣而死的,只因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孩子,我们都为她骄傲。”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我很高兴……” 说到“高兴”两字,他日中已流下泪来。 宫南燕又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你的运气,因为你实在不配的。” 听到这里,楚留香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受。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全都想错了,这黑衣人等的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 只听宫南燕冷冷接道:“现在她已死了,你和‘神水宫’就再也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家师希望你以后最好莫到这附近来。” 黑衣人道:“但……但她的尸骨……” 宫南燕道:“她的尸骨,我们已安葬了。” 黑衣人道:“我能不能到她墓前去瞧瞧?” 宫南燕道:“不能。” 她似已决心不再听黑衣人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她忽又转回头,悠然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个叫楚留香的人?” 黑衣人只是点了点头。 宫南燕道:“很好,你若见到他,最好杀了他,因为司徒静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楚留香脸都气白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位“圣洁”的宫南燕姑娘,说起谎话来就像吃白菜似的,而且还一定想要他的命。 除此之外,他也很惊讶,因为他更想不到这黑衣人的女儿,竟是为无花殉情而死的司徒静。 只听“砰”的一声,一张桌子已被黑衣人拍碎。 他紧握着双拳,哼哼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为什么不杀死他。” 黄鲁直怔了半晌,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这种事?世上真会有这种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坐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虚脱,连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过了半晌,他竟纵声狂笑起来。 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后来,他的狂笑已变成痛哭。 但戴独行、胡铁花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 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 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公认的第一君子,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再三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么?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 他为什么偏偏还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么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楚留香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惊讶着,突听“哼”的一声,戴独行自他们身旁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他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么?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沉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折磨,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来为他做个主意,但楚留香现在却不愿现身。 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事都可以看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让黄鲁直说话,接着又道:“其实我也已猜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楚留香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他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前,一拳击出。 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气。 黄鲁直脸色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胡铁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 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是卑鄙恶毒的人。 胡铁花只觉怒愤填膺,立刻就想要冲出去,谁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还不让他说话。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日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脸看来分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第二十五回 有女怀春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 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 然后,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胡铁花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 胡铁花道:“因为他此去必死无疑,黄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 楚留香黯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定要跟他一起入宫,戴老前辈和黄老剑客,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 只听他语声远远传来,道:“莫忘了,还有蓉儿。” 胡铁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才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楚留香外,只怕再难找得出第二个。 因为楚留香除了轻功超人之外,还有一双分外锐利的眼睛,所以并不需要追得他太紧。 令楚留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 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住的客栈并不远,他实在想回去看看苏蓉蓉,可是他却又不愿错过雄娘子,因为他已感觉到雄娘子和神水宫的关系似乎很深,而且很不寻常,他想以雄娘子为桥梁,他认为这也许是惟一的捷径。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楚留香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 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掠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狸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楚留香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 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 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楚留香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未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楚留香跟踪得也就更吃力。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楚留香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楚留香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 晚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趣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楚留香想到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 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 这座山坡的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则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 原来这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楚留香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被对方发觉,而且还置身在危险之地,对方若是施展杀手,他根本连退路都没有。 他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帅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 过了半晌,楚留香又听到他的啜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楚留香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干等。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楚留香虽然很喜欢冒险,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 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三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肉体上的问题。 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楚留香只有努力去想些别的事,幸好他能想的实在太多了。 他这一生中实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虽然有些也曾令他痛苦,但大多数都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和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 大多数成名的英雄,练武时都忍受过别人所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苦,但楚留香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也曾不眠不休,也曾在冰雪寒风中奔驰于崎岖的山道上,来锻炼轻功和体力,也曾在烈日酷热下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痛苦,因为这就是他的兴趣,所以他总能找得到乐趣。 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的好友,姬冰雁、胡铁花…… 一想到胡铁花,他就忍不住笑了,他一直认为胡铁花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不过喜欢喝酒时那种情调而已。 因为酒总是能带给人们热闹和欢乐。 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他觉得这些朋友都对他不错,所以他心中充满了友情的温暖,这令他很舒服。 于是他又想起了一点红,想起了曲无容,这两人外表都冷得像冰山一样,心里却充满了热火。 他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一点红是不是还在继续逃避那刺客集团的追踪。 他只有在暗中祝福。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 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么?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么超群绝俗。 是宫南燕。 宫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的心跳了起来,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后,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边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 那么,她怎会在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通往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楚留香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么高妙,姿态是那么优美。 她手里还提着黑色的皮囊。 原来这少女就是雄娘子。 楚留香忍不住在暗中苦笑,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楚留香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楚留香忽然发觉他的眉梢眼角,已有很多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 这就是雄娘子本来的面目么? 楚留香暗暗叹息,难怪雄娘子对自己容貌那么自负,他实在可说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虽然年华已老,但还是比大多数女人都美得多,一个男人竟比女人还美,比女人还像女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他既已改扮成女人,为什么还要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点又令楚留香想不通了。 他也想不到雄娘子竟和宫南燕如此相似。 那么,雄娘子和宫南燕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有人也许要问:“雄娘子既然要扮成‘神水宫’弟子的模样来混入神水宫,那么他为何不索性扮成宫南燕呢?”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问题很愚蠢。 因为易容术并不是魔法,精于易容术的人,固然能改变自己的容貌,令别人难以发觉,但却绝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楚留香固然可以改扮成张啸林,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认得张啸林而已。 所以,若说雄娘子能在片刻间就扮成宫南燕,混入神水宫,神水宫中的人也全没有发觉,那就不是故事,而是神话了。 若是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雄娘子能充分的准备,尽量模仿宫南燕的神情和动作,那也许还有可能。 然后雄娘子忽然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那黑色皮囊中的东西都埋了下去,这皮囊中装的自然是他的易容之物。 但他还是将空皮囊提在手里。 空的皮囊还有什么用呢?楚留香又觉得很奇怪。 这时日色虽已西斜,阳光却仍普照着大地,雄娘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慢慢的向前走了出去。 他似乎比楚留香更着急,也等不到天黑了。 楚留香直等他转过一片山坳,才敢追过去,谁知等他也转过那山坳时,竟又失去了雄娘子的踪迹。 这山坳后竟是绝路,两旁山立如壁,但中间一片山壁迎面而起,就像是一只缺了边的匣子。 雄娘子既已走入这匣子里,怎会又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发现身后有人在追踪?可是这里三面山壁,插翅也难飞渡,他难道还能钻入地下不成? 这的确是件令人惊异的事,但楚留香的惊异很快就已过去,他小心的搜索了半晌,就发现中间的山壁和左面的山壁间,有一线空隙。 这空隙宽仅尺余,而且长满了杂草和藤萝,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雄娘子在此间失踪,算准了这里必定还有退路,那么他就算搜索得再仔细,也绝不会发现这两面巨大的山壁间,还有这么样一条秘径。 穿过这条秘径,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就忽然变得清楚响亮起来,水声潺潺,如在耳边。烟雾凄迷,弥漫了这亘古以来便少有人踪的山谷。 楚留香伏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循着水声走过去,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就距离秘密近了一步。 却也距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种奇异的“嘶嘶”声传了过来。 楚留香立刻停下脚步,全身伏在地上,蛇一般向前滑动了两三尺,他就看到雄娘子。 那神秘的流水,就在雄娘子脚边,此刻他双手捧着那黑色的皮囊,正在用力的向皮囊中吹着气。 那皮囊迅速的膨胀了起来,大如车轮。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要用这皮囊作皮筏,然后再乘着皮筏顺流而下,直入神水宫。” 只见雄娘子果然已将皮筏在水中放下,又伸出一只脚去探皮筏的载重量,然后就轻轻的坐了上去。 皮筏眼看就要顺流而下,楚留香正在发愁,不知该如何追下去,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嘶”的一声。 雄娘子忽然自皮筏上窜了起来,雪白的轻衣四散飞起,就像是已和凄迷的浓雾融合为一体。 那皮筏在水中风车般不停的旋转,越转越小,转过十七八次之后,“哧”的飞了出去。 暗中显然有人将皮筏击破了,皮筏泄气,才会旋转不停。 雄娘子已落在岸边,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之意,顿了顿足,刚想转身飞奔,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一个娇媚的语声带着笑道:“你既已来了,何必走呢?” 只听水声欺乃,已有一叶轻舟,冲破迷雾,缓缓荡出,船头上站着个苗条的白衣人影,掌中长篙一点,轻舟已燕子般飘到岸边。 雄娘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白衣女娇笑着道:“不错,是我,你想不到吧!但我早已知道你会来的,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 幽秘的绝谷、浓雾、流水,似女实男,死而复活的江湖巨盗,这一切本就充满了神秘与诡异。 现在,浓雾中竟又忽然出现了这燕子般的轻舟,幽灵般的美女,就连楚留香也不禁觉得手在发冷。 这一切事究竟是真?是幻?连他都有些分不清了。 他只觉这白衣女子风姿绰约,仿佛绝美,但在这浓密的雾中,他却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容貌。 雄娘子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是,我非来一趟不可。” 那白衣女戛然顿住了笑声,道:“你难道已忘记了你昔日立下的毒誓么?”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声音很熟悉。 接着,他又发现这白衣女和雄娘子站在一起,无论是装束、姿态和风采,竟都有几分相似。 雄娘子黯然道:“我没有忘记,我只不过想看看我女儿的坟墓。” 白衣女道:“那也只不过是一杯黄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想看,去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坟墓也一样,天下所有的坟墓都差不多。” 她这句话说得忽然尖刻起来,楚留香听了这句话,才想起自然分辨不出,因为楚留香想不到像宫南燕如此冷漠的女子,居然也有笑的时候。 谁知这时宫南燕竟又娇笑了起来,柔声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说出那些话来伤害你的,你莫要生我的气好吗?我……我下次一定不说了。” 楚留香几乎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绝不相信宫南燕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这女子的确是宫南燕,她轻盈的下了船,走到雄娘子面前,雄娘子只是木立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南燕嫣然笑道:“这就是你本来面目么?难怪她总是说我长得很像你,甚至比你的女儿还像你……” 雄娘子忽然抬起头,道:“她……她时常在你面前说起我?” 宫南燕道:“嗯!” 她绕着雄娘子走了一圈,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也时常想起她么?” 雄娘子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早已将什么人都忘了。” 宫南燕吃吃笑道:“好个薄情的人,别人为了你死去活来,你却将别人忘得干干净净,世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令你动心的么?” 雄娘子道:“没有。” 他轻轻咬着嘴唇,就像是个娇羞的少女。 宫南燕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实在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也难怪那么多女孩子心甘情愿的为你死,就连我……我也……” 她的脸似乎红了,垂头去弄着衣角。 雄娘子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柔声道:“你也怎么样?” 宫南燕头垂得更低,道:“别人都说你最了解女人,你难道就不了解我?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雄娘子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忽又放开,长叹道:“我还是不明白好些。” 宫南燕道:“为什么?” 雄娘子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我不能……不能害了你。” 宫南燕道:“我也是个女人,我也要……也要……” 雄娘子叹道:“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温柔,那么纯洁,那么可爱,只要能远远望着你,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温柔的叙说着,楚留香在暗中听得只有叹息。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女孩子最爱听的,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她在男人心目中和别人不同,都希望男人崇拜她。 一个女孩子听到这些话后,若还能拒绝他,那才真是怪事,楚留香惟一觉得庆幸的是,幸好这里没有色狼在偷听。 这些话若被色狼们学会,世上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要遭殃了。 但转念一想,楚留香又不禁苦笑,暗道:“一个男人若已有资格被称为‘色狼’,这些话他必定早已说得滚瓜烂熟了,又何必再来学呢?” 第二十六回 虎穴龙潭 星光已升起,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最坚强的女子也会变得软弱起来的,宫南燕已偎入雄娘子怀里。 雄娘子轻抚着她的柔发,轻轻道:“你总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永远守在一起的。” 宫南燕道:“我知道。” 雄娘子道:“你不后悔?” 宫南燕道:“我绝不后悔,只要能有一次,让我以后能有个甜蜜的回忆,就算要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雄娘子不再说话,他的手滑进了她的衣服…… 楚留香虽然不是君子,也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悄悄翻了个身,仰望着天上的星光,星星似乎在向他眨眼。 宫南燕竟是这么样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想不到。 可是,女孩子到了她这种年纪,可有谁不怀春呢? 楚留香暗暗叹息,暗暗苦笑。 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错过了机会。 突听宫南燕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只见雄娘子忽然自那小船里坐了起来,轻轻的叹息着道:“我也舍不得走,可是时候已不早,我一定要去……” 宫南燕道:“你要去找小静的……” 雄娘子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她的父亲,总该去看看她最后的归宿。” 宫南燕道:“你不必着急,我会带你去的,现在……” 一只粉光嫩嫩的手臂自小舟中伸出来,将雄娘子又拉了下去——他早就在等宫南燕说这句话了。 楚留香自然也知道雄娘子这是在利用她,可是他既不能说破,也不能阻止,因为这是宫南燕心甘情愿的。 他知道当一个女人,决心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去阻止,否则她就算不杀你,也要恨你一辈子。 轻舟忽然剧烈的动荡起来,风中传来了销魂的呻吟。 星光更朦胧。 楚留香只有闭上眼睛。 但他却不能塞住耳朵,过了半晌,只听宫南燕梦呓般低语道:“你真……真的,难怪那些女人情愿为你死,难怪她永远忘不了你,只怕到死也忘不了你。” 楚留香又不禁奇怪。 宫南燕说的“她”是谁呢?是雄娘子的情人? 雄娘子在低低的喘息,道:“你也很好。” 宫南燕腻声道:“我难道比她还好?” 雄娘子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提起她?难道你和她也……” 宫南燕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好?” 雄娘子似乎怔了怔,道:“你难道是因为她……” 宫南燕道:“不错,就因为她得到了你,所以我也一定要得到你。” 这句话刚说完,雄娘子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声。 楚留香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只见雄娘子已赤裸着自小舟里站了起来,颤抖着站在船头上。 星光下,迷雾中,他苍白的胸膛上鲜血不断的往外冒。 只听宫南燕吃吃笑道:“你何必吃惊,我只不过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瞧瞧而已。” 雄娘子双手紧紧按在胸前的创口,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宫南燕道:“你还不知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不停的笑着,忽然也站了起来,在低迷的星光下,她成熟的少女胴体,看起来晶莹如玉。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恶魔的妖气,美丽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和杀机,她瞪着雄娘子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你了,我不能忍受她在我面前提起你,说我多么像你,只要一提起你,我就难受得要发疯。” 雄娘子嗄声道:“你……你在吃醋?难道你竟会爱上她不成?” 宫南燕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爱上她?为什么不能?” 雄娘子吃惊的瞧着她,人却已倒了下去。 现在,楚留香又不知道宫南燕所说的“她”究竟是男,还是女了。“她”若是男的,怎会是雄娘子的情人? “她”若是女的,宫南燕又怎会爱上她? 楚留香实在猜不到她们这三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神秘、太复杂了。 只听“噗通”一声,雄娘子已跌入流水,二十年的苦行忏悔,终于还是不能洗清他的罪孽。 他毕竟还是死在女人手里。 宫南燕站在船头,痴痴的望着星光下的流水。 然后她也跃入水里,将身上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等她穿好衣服时,她看来又是那么圣洁了。 夜色已浓,浓雾反而淡了些。 一声欺乃,轻舟又荡人浓浓的夜色中。 楚留香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也潜入水中,别人都说他轻功第一,他自己却认为他的水性比轻功还好得多。 就算鱼跃入水里,也绝不会有他这么灵活。 轻舟在前面走,他潜伏在水下,暗暗追踪,他相信宫南燕在此时此刻,绝不会发觉到后面有人追踪的。 无论任何人在做过这种事后,感觉都会变得迟钝些。 小溪旁的风物在有星有雾的晚上必定甚美,楚留香虽看不到,却可以想像,想像永远比实际更美得多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发觉小舟似已荡入了一条山隙里,水底的水草很多,而且带着种阴森森的气息。 他也想伸出头来瞧一瞧,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又过了半晌,他就听到小舟靠岸的声音。 他还是没有伸出头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试过自己究竟能在水底潜伏多久,宋甜儿总认为他可以在水底睡觉。 水底的世界,比水上安静得多。 他又等了很久,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他就用一堆水草盖着头,自水面下悄悄露出了眼睛。 他终于看到了神水宫。 这哪里是人间的山谷,简直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楚留香想起苏蓉蓉曾经说过,山谷里本有千古只各式各样的鸟,现在鸟已沉睡了,人却似还没有睡。 图画般的山林间,还亮着一点点灯光,映着那一幢幢亭台楼阁,竹篱茅舍,也映着那一道瀑布。 瀑布从天而降,飞珠溅玉,灿烂如银,奇怪的是,这么大的瀑布自半空中倒挂而下,泻入湖中,水声并不震耳,反而如鸣琴奏玉,听来但觉神清气爽,显然水力已被巧妙的宣泄了很多。 风声中似乎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衬着瑶琴般的流水声,使得图画般的山谷,看来更平和而安详。 但楚留香却又想起苏蓉蓉的姑姑曾经警戒过她:“若在山谷中随意走动,立刻就会有可怕的灾祸。” 在如此平和安详的地方,又怎会有可怕的灾祸呢? 楚留香已发现这地方并不是表面看来那么平静,“神水宫”也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圣洁的地方。 这里必定隐藏着许多惊人可怕的秘密。 他现在已不但要向“水母阴姬”解释误会,还决心要查探此间的秘密,所以他行动更得分外小心。 小舟还停留在岸边,宫南燕却已瞧不见了。山谷中静悄悄的没有人踪,楚留香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考虑了半晌,忽然想起了无花的遭遇——这所有的一切事,都是从一个小小的尼庵中开始的。 极目望去,山脚旁果然有座尼庵。“水母阴姬”是否就在这尼庵中呢?楚留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先到这尼庵中瞧个究竟。 尼庵中灯光黝暗,荧荧如鬼火。 楚留香几乎花了半个时辰,才由岸边潜到这里,他确信自己绝没有发出比蚊子更大的声音。 这段路途虽非遥远,但普天之下,除了楚留香外,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走得到了。 尼庵中静悄无人,一尘不染,但庵前的几十级石阶,也都平滑清洁得像镜子一样,光可照人。 低垂的神幔前,一灯如豆,楚留香在四面查探了很久,断定这里绝没有人时,才飞身而入。 他知道这尼庵中有条秘道,说不定就是通向“水母阴姬”住处的,可是,秘道究竟在哪里呢? 神案前有三只蒲团,秘密是否就在蒲团下? 楚留香将三只蒲团都移开了,蒲团下也是平整的石地,他失望的叹了口气,目光移到神幔上。 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抓神幔。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叹息声是那么轻,但在楚留香此刻听来,却无异晴天之霹雳,他想退,但知道退已来不及了。 鬼火般的灯光下,他已看到一条白衣人影,她就像幽灵般忽然自地底出现,正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只听她叹息着道:“这里已有二十年未曾流血了,你何必一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苦笑着揉了揉鼻子,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死的。” 他发现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无情的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残酷的痕迹。 她的目光虽也十分冷漠,但却并没有什么杀机。 这难道就是如今天下人畏之如虎的“水母阴姬”? 白衣如雪的中年美妇仍然在静静的瞧着他。 楚留香勉强一笑,接着道:“晚辈此来,只不过是想拜见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你们想见的人,否则你现在还想活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么前辈是……” 白衣美妇道:“将死之人,何必还要问别人的名字?” 楚留香道:“前辈若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呢?” 白衣美妇黯然道:“我不能动手,在这世上,我已只有一个亲人,我怎么能杀死她的心上人呢?” 楚留香动容道:“前辈知道我是……” 白衣美妇淡淡一笑,道:“世上除了楚留香外,还有谁能走得到这里?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深深一礼,道:“晚辈早已听蓉儿说起过你老人家了,今日能见到你老人家,实在是晚辈天大的运气。” 白衣美妇道:“我也听蓉儿说起过你,若不是你,蓉儿已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地步了,就为了报答你此番恩情,我也不能难为你。” 她四下望了一眼,接着道:“幸而今天是我当值,别人不会到这里来,你快走吧!” 楚留香道:“晚辈既已到了这里,好歹也要见阴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沉下了脸,厉声道:“你永远也见不着她的,除非你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躬身道:“只求你老人家指点一条明路,晚辈就已感激不尽,别的事,晚辈再也不敢来麻烦你老人家了。” 白衣美妇根本不理他,只是挥手道:“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快!” 楚留香也好像听不懂她的话,还是躬身道:“晚辈知道这里有一条秘道……” 白衣美妇变色道:“秘道?什么秘道?” 楚留香见她一听到“秘道”两字,神情就立刻为之大变,由此可见,这秘道的关系必定很大。 他更不肯走了,赔着笑道:“此间若无秘道,你老人家是从哪里走出来的呢?” 白衣美妇怒道:“你难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老人家若不肯说,晚辈就只好死在这里了。” 白衣美妇瞪着他,她实在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更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真沉得住气,她不说话,他就静静的等着,就在这时,那似有似无的悠扬乐声忽然变急,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铮锵不绝。 白衣美妇的面色也忽然变了,沉声道:“还有谁和你一起来的?” 楚留香道:“就只有晚辈一人,并无……” 白衣美妇面带惊慌之色,截口道:“乐声示警,已又有外人入谷而来,若非你的同伴,会是什么人呢?” 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神水宫果然是警戒森严,竟连那仙痴般的乐声,都是她们的传声之法。 白衣美妇一步掠到门口,四下瞧了一眼,又退了回来,厉声道:“此刻人虽还未到,但警乐一起,谷中弟子便已各就方位,无论谁只要入谷一步,便是有去无回的了,你为何还不快走,还留在这里,难道定要连累我么?” 楚留香叹道:“此谷既已变成死谷,只怕连鸟雀也难飞渡,却叫晚辈避向何处呢?” 白衣美妇变色道:“你……你不妨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等事情过了之后,我再设法带你出去。”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揉着鼻子道:“晚辈若是随意乱走,可能步步俱是危机,晚辈也不知该躲到哪里,除非前辈将那条秘道示知,让晚辈躲进去。” 白衣美妇顿脚道:“秘道、秘道,你就知道这里有条秘道,但你不知道,这秘道的枢纽就在宫主寝室中,只能由里面出来,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去。” 楚留香怔了怔,一颗心已不禁往下沉。 这时急骤的乐声又已缓慢下来,但楚留香已知道在这缓慢的节奏中,每一拍都潜伏着杀机。 他也知道这白衣美妇的惊慌绝不是假装出来的,神水宫主若是知道她徇私通敌,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于是楚留香再也不说什么,只是躬身一揖,道:“多谢前辈指教。” 话未说完,他已转身掠了出去。 白衣美妇似乎要追出去,但又停住脚步,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之色,黯然道:“蓉儿,莫要怪我,不是我不救他,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楚留香此番一出了这尼庵,就已步入死亡了。 夜色很深,每一个地方看来都仿佛是绝好的藏身之处,但楚留香却知道黑暗中到处都可能隐藏着杀机,每一个看来很秘密的藏身处,都可能是诱人的陷阱,只要他妄走一步,就可能死。 可是他也绝不能就这样站着不动,这美丽而幽静的山谷,简直已没有他立足容身之地。 风吹木叶,似乎有衣袂带风声随风而来,楚留香忽然发觉远处白影一闪,正是掠到这边来的。 他只要再稍有迟疑,就立刻要被人发现了。 在星光下看来,平静的湖水灿烂如银。 楚留香忽然向湖水中滑了下去。 平静的湖水只不过被激起了个小小的漩涡,但漩涡还未消失,已有一条白衣人影掠了过来。 她几乎和宫南燕同样美丽,飞掠的姿态也是那么动人,明亮的眼波四下一转,皱了皱眉,轻唤道:“三姐。” 那白衣美妇立刻自尼庵中迎出,道:“什么事?” 少女道:“我方才见到这里好像有条人的影子,三姐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白衣美妇道:“没有呀!” 她笑了笑,又道:“警乐方起,人必定还未入谷,怎会到了这里?” 少女目光闪动,喃喃道:“难道我还会看错么?这倒怪了。” 白衣美妇冷笑道:“九妹你的一双夜眼虽然厉害,但我也不是瞎子聋子,这里若是有人,我怎么会一点动静都不知道?” 少女赔笑道:“三姐何必动气,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白衣美妇这才展颜一笑,道:“小心些总是好的,只不过,这里方才若真有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少女笑道:“是呀!他除非跃入神湖,否则无论躲到哪里都要触动警讯,可是,他若真的敢跃入神湖,也难免要发出些声音,除非他是条鲤鱼精。” 她笑着向那白衣美妇摆了摆手,道:“客人只怕已快到了,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三姐你也开始准备吧!人家既然敢到这里来,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失望。” 只见她飞仙般白银湖上掠过,转瞬便已不见。 白衣美妇望着湖水呆呆的出了半晌神,喃喃道:“死里逃生,算你走运,危机犹在,小心小心。” 楚留香潜入水底,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在方才那一瞬之间,他的生与死就几乎已没有距离,但现在已安全了,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湖水出奇的清澈,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水晶,天上的星光月色,几乎可以笔直地照入湖底。 湖底铺着雪白的沙子,也在闪闪发光。 楚留香在水底,简直就和在空气中一样自由。 海洋、江河、湖泊、池塘,甚至青海的盐水湖、江南的浊水溪,对每一种水性,他都熟悉得如观掌指。 水底下的奇妙世界,正是他衷心热爱的。 水下每一种生物,都像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以随时唤出它们的名字。 但此刻,他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美丽的小湖,竟是个死湖,水面下竟没有什么生物,没有鱼虾,没有蚌蛤,甚至连水草都没有。 楚留香觉得自己就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城市虽然整齐而洁净,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小湖的四周,都堆砌着巨大而美丽的青白石块,瀑布落在水面,在水底激了一串串珍珠般的泡沫。 第二十七回 水母阴姬 若是换了别人,潜伏在如此美丽而平静的湖水中,一定要以为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了。 但楚留香总觉得这地方有点不对,直到他在巨大的石块与石块间,找到了一个很隐秘的藏身处,他的心才算定了下来。 然后,他就立刻想起了两件奇怪的事。 这里的秘道既然只能出,不能人,那么“水母”阴姬建造这些秘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又有人侵入了神水宫,来的人会是谁呢? 他的身子刚好嵌在两块巨石间,这两块巨石都有一截露出水面,楚留香忍不住也伸出头去。 他歪着头,只露出一只眼睛,两块巨石的阴影恰巧掩护着他,他觉得这地势很好,绝不会被人发现。 他实在想看看这有勇气冒险侵入神水宫的人是谁。 山谷中还是很平静,从水底下露出半边脸来看这山谷,那感觉又和自己置身在谷中时不同了。 所有的景物都更遥远、更朦胧,完全不像是真实的,只像是一幅图画、一个梦…… 但楚留香此刻并没有心情来欣赏这梦般朦胧的美景,他只是留意着黑暗中那些最幽秘的地方。 他还是瞧不见一个人。 就在这时,他发现三条人影箭一般自远方山谷的入口处窜了出来,三个人的轻功都是第一流的身手。 这三个人似乎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身形,入谷之后,立刻就展动身法,向瀑布这边扑了过去。 星光下瞧着他们的身形,他们的脸在月色中一闪,楚留香骤然吃了一惊,几乎将一口湖水都吞下肚去。 这三人竟是黄鲁直、胡铁花和戴独行。 也就在这时,四面忽然出现了十余条白衣人影,有的站在树梢,有的随风飘荡,就像是一群黑夜的幽灵。 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也似吃了一惊,身形急遽的自半空中下降,同时落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 三个人背对着背,凝神待敌。 但那些白衣人并没向他们扑过来,只是远远的站着,静静的望着他们,异样的沉静,令人窒息。 到后来还是胡铁花憋不住了,大声道:“这地方就是神水宫?” 远处也不知是谁,冷冷道:“你们既然来了,还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胡铁花打了个哈哈,道:“初次上门的人,自然要先问问是否找对了地方。” 一人道:“你找对了。” 另一人道:“三位是从哪里来的?有何见教?” 这人的声音比较温和,也比较有礼,楚留香已听出她就是方才在尼庵中掩护过他的白衣美妇人。 胡铁花似乎还在犹豫,黄鲁直已朗声道:“在下柳州黄鲁直,这位是丐帮的前辈戴独行戴老爷子,还有一位就是名满天下的胡铁花。” 他一面说,楚留香一面在暗中苦笑:“此人果然不愧为君子,句句都是说的老实话。” 黄鲁直、戴独行、胡铁花,这三人可说都是叱吒风云,名震武林的大人物,可说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豪杰。 但神水宫的弟子听到他们的名字,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白衣美妇只是沉沉“哦”了一声道:“很好,三位就请抛下兵刃,听候发落吧!” 胡铁花仰天大笑了起来,道:“抛下兵刃,听候发落?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可实在听不懂。” 白衣美妇皱了皱眉,轻叹道:“蝼蚁尚且偷生,你们何必一心求死?” 黄鲁直像是生怕胡铁花又出言不逊,赶紧抱拳道:“在下等来此无恶意,只不过来找两个朋友。” 白衣美妇厉声道:“朋友?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有你们的朋友?” 黄鲁直道:“他们自然不是贵宫弟子,只不过是……” 白衣美妇面色又变了变,截口道:“这里绝没有外来的人,普天之下,谁也没有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趁夜闯入神水宫。” 黄鲁直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沉重。 黄鲁直沉声道:“他们也许并没有来。”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也和你一样都是君子,说的都是老实话?” 方才在湖边巡弋的少女忽然一掠而出,厉声道:“你们已是将死的人了,我们根本用不着再跟你们说话。” 黄鲁直还未开口,戴独行已怒喝道:“我老人家也根本懒得跟你们说话,快去叫‘水母阴姬’出来吧!” 那少女冷冷道:“好,你们一死,我就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 她话还未说完,楚留香已知道是非打起来不可的了,因为别人也许会受“神水宫”的气,但胡铁花却是谁的气也不受的。 果然她的话刚说完,已响起两声怒叱。 胡铁花和戴独行箭一般直窜了出去。 戴独行掌中兵刃只不过是条黑黝黝的短棒,丐帮弟子行走江湖时,除了这条打狗棒外,绝不许再带其他兵刃。 这是丐帮历代相传的帮规。 胡铁花自命双掌无敌,对敌时平生从不使用兵刃,但此刻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柄折铁刀。 这柄刀他一直隐在肘后,此刻刀光一闪,“八方风雨”竟是虎虎生威,绝不在武林任何一位使刀的名家之下。 楚留香知道他这是存心以威烈刚猛的刀法,来钳制“神水宫”如行云流水般以阴柔见长的武功。 白衣美妇怒喝道:“二十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敢在此地动武,你们的胆子倒真不小。” 喝声中,已有七八个白衣女分别向胡铁花和戴独行迎了上去,她们的身法果然无一不是轻柔曼妙,超群绝俗。 黄鲁直大叫道:“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三四个人将他围住,掌影有如蝴蝶翻舞,四面八方的向他拍了过来。 黄鲁直叹了口气,反手一撤,“呛啷”龙吟,一柄精光耀目的长剑出鞘,化作了一道飞虹。 他剑法虽沉稳厚重,不失“君子”之风,但招式之老辣,功力之深厚,果然不愧为一代剑法宗匠。 远处的乐声又转急,似已觉出来这三人不好对付,急骤的乐声中,剑气刀光已弥漫了整个山谷。 对付胡铁花的四个人显然最是吃力,因为黄鲁直和戴独行自恃年纪和身份,还不肯出手太狠。 但胡铁花心里惦记着楚留香的安危,一心只想将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打倒,手下哪里还肯留情? 只见他出刀如龙飞,收刀如虎踞,“神水宫”门下的掌法虽然变化万千,诡秘难测,却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道这些白衣女子纵有独步天下的“水母阴姬”之心法传授,怎奈临敌交手的经验却嫌不足。 是以她们往往会错过先机。 但胡铁花、戴独行,却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非但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而且每一招出手之判断都正确无误,每一人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使出什么样的招式,攻向对方最弱之一环。 以此刻的战局而论,他们似已稳稳占了上风。 可是,他们纵然能攻胜,又有什么用呢? “水母阴姬”还是没有现身,白衣美妇、宫南燕,这些神水宫的主力此刻也都还没出手。 胡铁花他们迟早还是必败无疑。 楚留香紧张得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出水面了,他此刻才知道看别人动手,实在比自己出手还要紧张得多。 他恨不得也冲出去,加入战圈,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是这么样做,那么他们四人也许都不免要葬身在这里。 “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先找出“水母阴姬”的弱点,然后再一下子将她的七寸制住。 他算准“水母阴姬”迟早都要现身的。 只要她露面,他就有机会。 楚留香心里虽然焦急,神水宫弟子却更焦急。 她们自视极高,从来也未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认为只要自己一出手,立刻就能将对方手到擒来。 却不知对方这三人竟都是当今天下顶尖儿的高手,错非是神水宫,若是换了别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早已被他们一脚踹平了。这三人联手作战,天下只怕还找不出比此更强的阵容。 突听一声娇呼,已有一个白衣女凌空倒掠了出去,她左手捂着右臂,鲜血已自指缝里向外沁出。 胡铁花狂笑道:“若非看你是个女人,这一刀就要你的命了。” 那少女“九妹”冷笑道:“刀猛而无劲,气躁而不凝,这样的武功,也敢来卖狂!”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你武功必定满不错的了,我倒想瞧瞧。” 九妹叱道:“正是要你瞧瞧。” 叱声中,她也扑入了战圈,另三个白衣女本来招式已递出,但她一双纤纤玉手却先到了胡铁花眼前。 胡铁花刀背一立,刀刃忽然向外一翻,九妹这一招若是不撤,一只春葱般的玉手就要毁在刀锋上了。 但她变招实在快,手腕一反,直取胡铁花左颚。 这一招变化自然,丝毫不带烟火气,但也就因为她这变化太顺理成章,是以久经大敌的胡铁花,早已算准了她的出手。 他的刀锋早巳先在那里等着她了。 九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经验太少,出手的判断不正确,只道对方已将自己使出的武功招式摸透了。 她心里暗暗吃惊,变招更不如方才凌厉流动。 胡铁花大笑道:“招快而无力,气怯而不勇,这样的武功,也敢在我面前卖狂,若非我怜香惜玉,你这只春葱般的小手,早就变成葱花了。” 他这“葱花”两字当真用得妙极,楚留香听得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他也知道胡铁花这并不是在吃豆腐或开玩笑,而是在故意激怒对方,这“攻心之战”正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 九妹江湖不老,自然难免上当,脸都气红了,她求胜之心一切,出手就更难保持冷静。 胡铁花以一对四,刀光如雪练,居然又占了上风。 忽然间,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一人退了下去。 戴独行也大笑道:“小心些,若非老夫不愿以大压小,你这只春葱般的小手,就要变成葱油饼了。” 胡铁花笑着道:“妙极!妙极!刀斩葱花,棍打葱油饼,现在只差黄老爷子的剑挑葱油鸡了。” 黄鲁直却沉声道:“你们年纪太轻,临敌经验不足,心浮气躁,再打下去,必有伤亡,还是快请你们的宫主出来吧!” 楚留香暗叹道:“此人果然是温良君子,诚实不欺,看来这‘君子剑’三字,倒的确是名实相符的。” 他心里更焦急,因为他知道“神水宫”雄踞天下,必非徒具虚名,这些弟子的武功已算一流身手,“水母阴姬”必定更有惊人的绝艺,她一现身,局面必定要大为改变,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水母阴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现身呢? 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感觉到平静的湖水中似乎有了湍激的水流,他的两条腿已隐隐感觉到一种压力。 这种感觉极轻微,换了任何人都不会觉察,但楚留香身体毛孔俱可呼吸,感觉之敏锐,非任何人可比。 他身子立刻潜入水中,向左面一块巨石后的空隙挤了进去,全身缩骨,比他平常的体积至少小了三分之一。 他出生入死,这一生中所冒的险,比平常一百个人加起来都多,若非他反应快,应变更快,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这一次,他这种超人的应变能力又救了他。 他发现就在他右面的那块巨石已在移动,他腿上感到的压力,就是这块巨石移动时推动水流所造成的。 他若还没有躲入这空隙里,两边的巨石就要将他夹住。 巨石既在移动,湖底显然也有秘道,“水母阴姬”的秘密,显然就在湖底,楚留香这时的兴奋,实在难以形容。 两块巨石并没有完全合拢,中间还有一线空隙。 楚留香侧着头,从这条空隙中望出去,只见一连串水泡自石后冲了出来,接着,却出现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虽然在水中,但长袍并没有湿贴在她们身上,反有如在风中一般飘动。 楚留香已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宫南燕,她的眼睛在水中看来,显得更朦胧、更深邃,也更美丽。 她拉着另一人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她们在水中行动,几乎就和在陆地上同样安详而自然。 楚留香看不到另一人的面貌,只觉得她是个很高大的女子,几乎比宫南燕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这人难道就是那神秘而可怕的“水母阴姬”么? 只见宫南燕牵着她,忽然将她的手放在面颊上用力摩擦着,双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爱意。 这人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头发,看来就像是一对很恩爱的情侣,绝不像是师徒间应有的举动。 这人难道并不是阴姬,而是个男的? 楚留香又看糊涂了,这时宫南燕终于已放开手,但一双充满了爱意的目光,却还是凝注在这人脸上。 这人却已转过身,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很浓的眉,鼻子更坚挺而硕大,薄薄的嘴紧紧闭着,显示出她是个很有毅力和决心的人。 这是张很不平凡的脸,那坚挺的鼻子使她看上去有一种慑人的威严,她的神情更显出她一向是唯我独尊,从来也没有人敢反抗她,除了神水宫主“水母阴姬”外,别人绝不配有这么样一张脸。 但这却并不像是一张女人的脸,若非她的身材很明显是女人的,楚留香几乎要认为“水母阴姬”是个男人。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升出湖面,反而缓缓走到湖心,楚留香这才发现湖心有块白石,她就在白石上盘膝坐下。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已闹得天翻地覆,她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正觉得奇怪,“水母阴姬”已向宫南燕摆了摆手,宫南燕也向石头这边打了个手势。 刹那间,但见一股强烈的激流,自湖心那块白石下冲起,形成了一条水柱,将阴姬直托了上去。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有一条水柱冲天而起,升起三丈后,才四下溅出,就在这水柱的顶端,竟盘膝端坐着个白衣人。 星光灿烂,水柱也闪闪的发着光。 远远看来,就仿佛白衣观音自湖底飞升,端坐在一座七宝琉璃莲台上,法相庄严,令人不敢仰视。 远处的乐声已变得柔和而庄严。 所有的白衣女子都退了下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如镜的银湖,湖上的莲座,座上的法相。 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仰面而望,他们虽然经多见广,此刻也不禁为之神魂飞越。 这时宫南燕也自湖心如飞仙般掠到湖岸,目如闪电,面罩秋霜,闪电般的目光一扫,冷冷道:“宫主法身已现,你们还不跪倒参拜?” 胡铁花忽然笑了。 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敢笑,胆子实在不小,连宫南燕目中都不禁露出了一丝惊奇之色。 只听胡铁花大笑道:“法身?参拜?你难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么?” 宫南燕皱了皱眉,道:“这狂徒是谁?” 九妹抢先拜倒,道:“此人自称胡铁花,和他同来的还有‘君子剑’黄鲁直、丐帮戴独行。” 宫南燕冷笑道:“你们三人是否自觉武功不弱,竟敢闯到这里来?” 戴独行仰天狂笑道:“在下等功夫虽不惊人,却也还过得去。” “水母阴姬”忽然道:“此人是谁的门下?” 她这句话不问戴独行自己,反而问宫南燕,仿佛她根本不愿和男人说话。戴独行不禁又笑道:“我老人家出道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问她,她又怎会知道我老人家的来历?” 宫南燕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此人本是横行两河的独行盗,三十岁后,才改邪归正,投入丐帮,明虽是当时帮主吕南的弟子,其实却是吕南首徒朱明代师传艺,传授武功给他的,是以他入门虽晚,在帮中辈份却很高。” “水母阴姬”道:“他武功是否已得了朱明真传?” 宫南燕道:“朱明号称钢拳铁掌,内力之强,掌力之厚,在丐帮中可称空前绝后,他怎么比得上?只不过他本是独行盗出身,是以轻功似乎比朱明还胜一筹,又因他本使的是剑,所以他的棍法中揉合了‘七七四十九回风舞柳剑’的变化,在当今丐帮中,可算是第一人了。” 她居然将戴独行的来历和武功如数家珍般说了出来,这下子戴独行可笑不出了,暗暗忖道:“神水宫弟子素来不和外人来往,谁知她们秀才不出门,竟能知天下事,看来神水宫倒的确有些名堂。” 只听“水母阴姬”冷笑道:“就连朱明,平生也不敢妄入本宫一步,想不到此人的胆子竟比朱明还大。” 第二十八回 生死之搏 水母阴姬随手向胡铁花一指,道:“这人呢?” 胡铁花瞪着宫南燕,心里暗暗得意,想道:“你若连我的武功来历都知道,那我才算佩服你了。” 宫南燕果然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此人和楚留香一样,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只知他们本是世家子弟,而且自幼好武,是以家里为他们请了不少武师,但他们的武功却绝不是这些武师能教出来的。” 胡铁花点着头,微笑道:“一点也不错。” 宫南燕道:“所以当时有许多人怀疑,他们家里一定有位隐迹江湖的风尘异人,在暗中偷偷传授给他们武功,也有人怀疑他们凑巧得到了一本前辈高人留下来的武功秘笈。” 胡铁花笑道:“你能知道这么多,已算不容易了。” 宫南燕也不理他,接着又道:“可是,他和楚留香虽是一起长大的,武功的路数,却绝不相同,他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似乎和昔年‘铁血大旗门’的武功有些相似。” 胡铁花忽然笑不出来了,面上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宫南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接着道:“昔年铁中棠重振铁血大旗门后,‘夜帝’父子就和大旗门中一位叫赤足汉的前辈,远游海外,他们曾经经过此人的故乡,以弟子推测,楚留香的武功也许是夜帝的传授,而赤足汉却收了此人做徒弟。”(详情请见)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次你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难怪江湖中人人都怕你们,看来你们果然真有两下子。” 听到“夜帝”和“铁血大旗门”的名字,连“水母阴姬”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沉吟半晌,道:“这三人是为何而来的?” 九妹躬身道:“他们说是来找人的。” 那白衣美妇也躬身道:“弟子早已告诉他们,本谷绝无外人出入,他们居然还不相信,真是岂有此理。” “水母阴姬”冷笑道:“他们想怎样?” 胡铁花抢着道:“你是不是要我们说老实话?” 宫南燕道:“说。” 胡铁花笑了笑,道:“我们本是来找人的,人既不在这里,我们现在已经想走了。” 宫南燕冷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本宫一向是来得走不得的,你想进来,绝没有人拦阻,你若想出去,就难如登天了。” 水母忽又道:“告诉他们,无论他们用什么法子,只要他们能将本宫自这圣水莲台上推下去,本宫就放他们走。” 宫南燕道:“你们只要……” 胡铁花大笑道:“我们又不是聋子,她说的话我们已听见了,用不着你再说一次。” 戴独行道:“却不知她说的话算不算数?” 宫南燕沉着脸道:“宫主令出如山,永五更改。” 胡铁花和戴独行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喜色。 他们见到这“水母阴姬”坐在激涌的水花上,竟安如泰山,已知道此人非但轻功已登峰造极,气功亦深不可测,他们的确未必是她的敌手,她若找他们挑战,以他们的身份,既不能拒绝,也不能三个打一个,那么今天他们只怕是的确很难活着走出这神水宫了。可是现在阴姬既然如此托大,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凭他们三个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还不能将她自这根本坐不稳的水柱上逼下来,那才真是怪事。 胡铁花生怕她又改变主意,故意冷笑道:“人家既然一定要这么样做,我们也没法子,是么?” 戴独行道:“这就叫客随主便。”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但我们却还要商量商量,不知行不行?” 水母阴姬只挥了挥手,宫南燕就冷冷道:“反正你们商量也无用的,去吧!” 胡铁花将黄鲁直和戴独行拉到一边,忍不住笑道:“看来这次‘水母阴姬’的跟斗是栽定的了。” 黄鲁直却皱眉道:“可是,她既敢这么样做,说不定就必有制胜的把握。” 戴独行笑道:“你也不必太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凭我们三人之力,一冲而上,就算她连人带柱子都是铁铸的,也难免要被我们冲倒。” 黄鲁直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阴姬能有什么稳操胜算的法子,但他为人谨慎,还有些不放心,道:“铁人是死的,她却是活的,我们三人一起全力冲过去,若是被她闪开,那时你们上无可借之力,下无立足之地,只怕就难免要跌入湖中,纵然不被她们所擒,也无颜再试第二次了。” 戴独行也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也有道理。” 黄鲁直道:“是以,以在下愚见,我们三个人绝不能同时出手,只因三人同上,虽然力量大些,但一击不中,后力便不继……” 戴独行道:“但我们三人若是分开出手,力量岂非更不够了么?” 黄鲁直道:“我先以长虹贯日的身法,向她冲过去,看她如何招架闪避,胡兄紧随在我后面,等我一击不中,胡兄再向她进攻,这次她身法已变了一次,气力必已消耗,变化必已稍缓,就算胡兄这一击仍不中,等到戴老爷子作第三击时,她必已成了强弩之末,戴老爷子就不难一击奏功了。” 戴独行拊掌道:“不错,这法子果然妥当得多。” 胡铁花却摇了摇头,道:“这法子也不好。” 戴独行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她真力显然在我们之上,而且我们向她进攻时,身子凌空,全无着力之处,她坐在水柱上,无论如何总比我们稳些,是以我们若是分三次出手,很可能都被她以掌力震得一个个的跌下来。” 黄鲁直失色道:“不错,她的身法根本不必变化,只要安坐在上面,以先天掌力向我们击出,我们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戴独行却望着胡铁花笑道:“你既然这么样说,想必已有好主意。” 胡铁花压低声音道:“最好的法子,还是由我们三个人一起冲过去,但我却并不向她进攻,身子凌空后,我就改变方向,去斩她座下的水柱,你们两人不妨虚张声威,来掩护我,也不必真的和她力拼。”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要水柱被冲散,她还能在上面坐得住么?” 这法子说出来,连黄鲁直都不禁喜动颜色。 戴独行拉住胡铁花的手,笑道:“我闯了几十年江湖,想不到竟不如你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黄鲁直道:“胡兄果然是智勇双全,非人能及。” 戴独行道:“这就叫做射人先射马,马若倒了,人还能坐得住么?” 他们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实在无懈可击,妙不可言,“水母阴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番也必败无疑。 胡铁花笑道:“这些坏主意,我本来是想不出来的,只不过这两个月来,天天和那老臭虫在一起,已渐渐被他教坏了。” 黄鲁直怔了怔,道:“老臭虫是谁?” 戴独行失笑道:“此人莫非臭得很,才会有这么样一个外号。” 胡铁花笑道:“别的臭虫都很臭,这只老臭虫却是香的。” 楚留香等到宫南燕也掠上湖面,又等了很久,才缓缓将石边那块石头推开一点,探出了半个身子。 只见石后果然有条秘密的水道,秘道中的流水与湖水相通,亦是清澈如镜,极目望去,不见人影。 楚留香虽然极担心胡铁花他们的安危,但这机会却绝不可失,只要他能找出阴姬的秘密,就能救得了他们,否则,他出去也没有用。 水道两旁都铺着白玉般的大理石板,流水也似在闪闪发光,楚留香游鱼般滑了进去,立刻就知道不妙。 他记得宫南燕方才向这边摆了摆手,然后地下的泉水才喷激而出,那么,这水道的门户后,显然必定有人在操纵喷泉的枢纽。 楚留香想到这点时,已经太迟了。 一柄分水刺已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击自然未必能伤得了他,但糟糕的是,只要他行踪一被神水宫的人发觉,不但他自己所有的计划全无法实现,那白衣妇人也要被连累了,他就算能将出手的这人杀死,但行踪还是难免被泄露。 他行动一直都很小心,不想在最后已接近成功时,却还是犯了一次错误——一次致命的错误。 “水母阴姬”仍然端坐在水柱上,动也不动,仿佛就算要她在上面坐上个三天五天,她照样还是稳如泰山的。 宫南燕却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你们商量完了吗?” 胡铁花笑了笑,道:“完了。” 宫南燕目光闪动,冷笑道:“就凭你们三人,难道还能商量出什么妙计不成?” 她这话是望着黄鲁直说的。 黄鲁直果然道:“在下等商量的……” 他居然像是又要说老实话了,戴独行和胡铁花不约而同,大声道:“我们话已说够,动手吧!” 他们早已约定好了手势,此刻胡铁花一挥手,三个人就立刻并肩掠起,刀光剑影已化做飞虹,横贯了湖面。 要知“水母阴姬”座下的水柱高有三丈,水柱在湖心,距离湖岸便不止六丈,戴独行他们轻功就算高极,也难一掠六丈。 但他们却是自湖畔的一块巨石上掠过去的,这巨石突入湖中,距离“水母阴姬”已只有三丈左右了。 要他们一掠三丈,并非难事。 这时他们胜算在握,更是精神百倍,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武功发挥到极致,远远望去,只见三个人如银汉三仙,带着长虹飞天而起,就连神水宫的门下弟子见了,也不禁为之目眩神移。 水母阴姬仍端坐未动,眼见三人距离她已不及八尺,胡铁花忽然长啸一声,身形骤变,挥刀向“水母阴姬”座下水柱冲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水母阴姬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沉,双手在水柱上按了按,水柱上立刻分出三道分泉,直射而出。 喷泉的水力本已极强,此刻再加上水母惊人的掌力,水箭飞出,其速度和力量纵然雷霆闪电也不可比拟。 胡铁花他们的身形本在全力前扑,要闪避哪里还来得及?只见一片银光迎面而来,胸口立刻感觉到一种空前未有、无可比拟的撞击之力,仿佛四面的山峰,全都向他们压了下来。 他们只觉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已晕了过去。 楚留香的身子在水中比在陆地上更灵活,只轻轻一滑,已避开了那柄来势并不慢的分水刺。 那少女身手也不弱,神水宫门下的弟子,都练有一种在水里动手的独门招式,分水刺也是在水中动手的独门武器。 她的手腕只一沉,分水刺已奇妙的改变了方向。 但这次她一招还未刺出,已觉得一阵麻痹之感由她肘间的“曲池”穴传遍了她全身。 她绝未想到对方在水中点穴,手劲还能如此强,大惊之下,失声惊呼,但嘴刚张开,一口水已灌了进去。 楚留香用两只手托着她的身子,双足划水,向水道中游了进去。这少女忽然失踪,“水母阴姬”回来时必定会发现的,她立刻就会想到禁宫中已潜入敌人,楚留香的行踪立刻就会被发现。 可是楚留香纵然明知如此,也只有冒险,这机会他绝不能错过,何况,他根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定要在“水母阴姬”回来之前,找出她的秘密和弱点,他也只希望胡铁花他们能多拖住她片刻。 在这种情况下,当真是丝毫时间也不能浪费。 水道虽然不短,但楚留香很快的就转了三个弯,到达尽头,水面上隐隐已可看到灯光闪动。 楚留香算准上面必定还有人留守,他并没有考虑多久,就将掌中这少女的身子托上了水面。 江湖中人对水母的禁宫曾经有过许多种想像,因为根本从无一人到过这地方,是以就觉得更神秘。 有人甚至将这地方想像成天宫一样,其实,这也只不过是间以大理石砌成的地室,并没有什么十分华丽的陈设。 “水母阴姬”显然并不是个注重享受的人,她只是将这地方保持绝对洁净,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尘。 是以四面的大理石看来,就像白玉般的晶莹生光。 水道的出口,是个石砌的小池,池畔的石头也并没有什么夸张的雕刻,简单的线条看来反而分外明朗悦目。 这时池畔正有两个也很美丽的少女在整理着萝丝,看来既不像蚕丝,也不像银丝,质地轻柔而坚韧,正是她们做衣服的质料。 她们发现同门的身子忽然自水池中浮出来时,面上都露出惊异之色,立刻跃下去将她拉起来。 她们过惯了单调、寂寞,而且平静的生活,对任何意外的事都不知该如何应付,更未想到水下面还有人。 楚留香很容易的又点了她们的穴道,然后将她们都抬出水池,看到她们三张美丽的脸上犹凝结着惊悸之色。 楚留香不觉对她们抱歉的一笑,柔声道:“我绝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你们只要乖乖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微笑是那么亲切而温柔,若说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微笑能令受了惊的女孩子安下心来,那人就是楚留香了。 少女们的脸色虽仍是苍白的,但目光已渐渐平静下来,她们虽不知道这英俊的男人是谁,却觉得他说出的每句话,都可以信任——楚留香有种奇异的魅力,总能令女孩子觉得他是个很可信任的男人。 他也从来没有让她们失望。 石室中只有一床一几、一个并不太大的衣柜,和一些铺在地上的坐垫,除了这些生活上最低限度的必需之物外,这屋子里简直没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可见“水母阴姬”非但洁癖很深,而且生活简单,自律极严。和江湖中人想像中的“水母阴姬”完全不同。 这样的人,怎会有什么秘密和弱点? 楚留香也找不到可将这三个少女藏起来的地方,他沉吟了半晌,忽然解开一个少女的穴道,微笑着道:“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将你们藏起来么?” 若是换了别人问这句话,这少女死也不肯说的。 但楚留香的态度却如此诚恳,如此亲切,令她觉得就仿佛是一个老朋友向她嘘寒问暖。 令她觉得他问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关心她,是为了她好,这实在是任何女孩子都无法拒绝的。 她望着他的微笑,不由自主的就答道:“你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那盏灯么?” 楚留香道:“是不是衣柜旁的那盏?” 少女道:“不错,你只要将那盏灯向左边一扳,就会现出一扇门,你将我们藏到那里面去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楚留香沉吟着,柔声道:“不知那地方是否安全?” 少女道:“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谢谢你,以后你若离开神水宫,不妨去找我,我一定会带你到很多好玩的地方去。” 那少女忍不住展颜一笑,红着脸道:“谢谢你。” 她刚说过了“谢谢”,穴道就又被点住了。 楚留香果然找到了那扇门,将她们藏了进去。 他本可再问她们许多话的,但他知道她们若说得太多,若是万一被“水母阴姬”知道,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从不忍伤害一个对他如此信任的人。 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若是问得太多,她们就难免会提高警觉,不再对他如此信任了。 他也从来不愿破坏一个少女对他的好印象。 线条简单的短几,只有一只白玉茶盏,坐垫是用白色的马尾草编成的,虽然有很多女人都喜欢将一些贴身的秘密藏在枕头下、床褥里,但“水母阴姬”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这种女人,她的床单连一条皱纹都没有。 所以这屋里惟一可以收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那衣柜。 楚留香喃喃道:“抱歉得很,我并不是想刺探你的秘密,只不过只想救自己的命而已,只望你衣柜里没有让我看了会脸红的东西。” 衣柜里所有的东西简单得可以公开到马路上去。 除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外,里面什么都没有,奇怪的只是,其中竟有一件是男人的衣服。 楚留香提起一件麻布的短裤,他怎么也看不出世上会有女人穿这种短裤,这短裤和他穿的几乎完全一样。 神水宫里难道竟藏着个男人? 这难道是“水母阴姬”的秘密? 楚留香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但这男人是谁呢?在哪里? 楚留香正在惊疑,忽然见到那边的池水起了一阵涟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会错过发生在他周围的任何事。 他立刻断定这必定是“水母阴姬”回来了,这时已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只有闪身躲入了衣柜。 但他已来不及将衣柜关紧了。 “水母阴姬”已自池水中出现,她脚下仿佛有人托着似的,缓缓自池水中升起,这种功力,连楚留香见了都很吃惊。 就凭这一点,楚留香已知道“水母阴姬”的武功果然还在石观音之上,他自己更绝不是她的敌手。 此刻只要她发现这里有三个人失了踪,一定会立刻开始搜索,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这衣柜的。 因为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藏身处。 只要她一发现楚留香,那么楚留香就必死无疑,因为楚留香能战胜的机会只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楚留香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谁知“水母阴姬”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地方少了三个人,她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全没有留意到别的。 从没有关紧的衣柜门缝望出去,只见她双眉紧紧皱着,脸上带着怒容,目光看来却有些忧郁。 一走进屋子,她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根本没有往衣柜这边瞧一眼。 第二十九回 变态心理 楚留香这一次危机虽已过去,但他一想到胡铁花他们现在的处境,心里不禁更难受,更着急。 水母阴姬既已回来了,胡铁花他们很可能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自己也离死不远了,他躲在这衣柜里,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迟早还是要被人发现的。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已急得发疯。 但到了这地步,楚留香反而不着急了,因为他知道着急反而没有用,反而会使他失去冷静。 他现在一定要冷静,冷静的等待机会。 只可惜这机会实在渺茫得很。 过了半晌,宫南燕也回来了。 天下所有的弟子走入师长寝室中,一定都会先禀报,再问安,武林中人虽不拘小节,但师徒之礼还是不可失的。 何况神水宫规矩之严,更是天下皆知。 奇怪的是,宫南燕却随随便便的就走了进来,就像是妻子走入自己丈夫的寝室似的,而且居然坐到床上去了。 阴姬还是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徒弟坐到她床上,她这生具洁癖的人,却一点也不在意。 只听宫南燕道:“那三人已关了起来,等他们醒过来后,三姐就会盘问他们的口供。” 楚留香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胡铁花他们的处境虽危险,但至少还没有死,只要还没有死,就有机会。 宫南燕又道:“但九妹却认为要三姐去盘问他们有些不妥。” “水母阴姬”道:“不妥?” 宫南燕道:“她认为他们所说的话并不假,他们的确是来找人的,因为这里的确已有人进来了。” 阴姬道:“哦?” 宫南燕道:“她说她方才的确曾经发现佛堂前有人踪,但守在佛堂里的三姐却硬说没有,所以她认为这其中颇有蹊跷。” 阴姬只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楚留香更是担心了,阴姬若是发现那“三姐”有徇私纵敌之嫌,她的处境着实堪虑,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为自己受累。 过了半晌,阴姬忽然道:“你认为他们来找的人会是谁呢?” 宫南燕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长久行走江湖,朋友一定很多,我怎知道他们找的是谁?” 阴姬道:“你不认得那黄鲁直?” 宫南燕道:“我怎么会认得他?” 阴姬道:“但他却好像认得你。” 宫南燕道:“哦?” 阴姬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鲁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惟一的朋友?” 宫南燕咬着嘴唇,冷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我的情人,怎么会将这些事告诉我?” 阴姬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在瞒着我,是不是?” 宫南燕用力咬着嘴唇,不说话。 阴姬道:“昨天晚上你见到‘他’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早上你才回来?” 她的手转动,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宫南燕痛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但嘴角却泛起了微笑,道:“你在吃醋?” 阴姬道:“我吃什么醋?” 宫南燕不怀好意的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和他有了什么关系,所以才吃醋?” 阴姬笑了,笑得却有些不安。 她笑着道:“你和他怎会有什么关系?” 宫南燕眨着眼道:“为什么不会?他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岂非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么?” 阴姬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放松了她的头发,嗄声道:“但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是吗?” 宫南燕将头发甩到面前,轻轻的抚摸着,喃喃道:“他实在是很有趣的男人,难怪你一直忘不了他。” 她脸上渐渐泛起一阵红潮,像是已有一股热流自心底升起。 阴姬吃惊的望着她,道:“你……你难道真的……” 宫南燕星眸朦胧,柔声道:“奇怪的是,他对我的动作,竟完全和你对我做的一样,当他的手在抚摸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但他却比你……” “叭”的一声,阴姬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怒道:“不许你再说下去!” 宫南燕手抚着脸,忽又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在吃醋,我就知道你在吃醋。” 她的手环抱起阴姬的脖子,用牙齿啮着她的耳朵,柔声道:“我喜欢看到你吃醋,只要你也肯为我吃醋,我就算立刻为你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阴姬木然坐着,眼睛似乎也有些潮湿了,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宫南燕道:“只因我受不了,我已经快发疯了,我要报仇。” 阴姬道:“报仇?” 宫南燕道:“每回你和我好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像他,你才和我好?每当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他也用这种法子抱过你,你才用这种法子抱我?你抱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阴姬道:“你……你想得太多了。” 宫南燕道:“我不但为自己报仇,也要为你报仇。” 阴姬声音已颤抖,道:“为我?” 宫南燕道:“因为他抛弃了你,但你却一直忘不了他,你爱他,他却反而以此来要挟你,逼着你只好让他离开这里……” 阴姬没有说话,眼泪却已流下面颊。 楚留香实在想不到独步武林,不可一世的“水母阴姬”也是被情所困,为情颠倒,更想不到她的情感竟如此不正常。 楚留香总算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阴姬本来就是个不正常的女人,她的情感是畸形的,她讨厌男人,却将情感在女人身上发泄。 所以她收了很多美丽的女弟子,而且建造了很多秘道,可以直达她所有女弟子的寝室。 那白衣美妇曾经警告苏蓉蓉,不许她随意走动,就是怕“水母阴姬”看到她,也对她生出畸形的爱恋。 那实在是种“想不到的可怕灾祸”。 昔年雄娘子到了神水宫,也和阴姬有了不正常的关系,等到阴姬发现他并非女人时,已经迟了。 但雄娘子一身兼有女性的温柔,和男性的魅力,“水母阴姬”终于也爱上了他,而不能自拔。 于是,他们生下了司徒静。 可是雄娘子却不甘永远“雌伏”在阴姬的裙下,他一心想离开这里,阴姬虽不放他走,但雄娘子却以此秘密要挟她。 “水母阴姬”自然不愿被别人知道她是个变态的女人,最后只好放他走了,而且永远不许他再回来。 但她还是忘不了,因为像雄娘子这种一身兼具男女两性之优点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第二个。 所以阴姬就选中了和雄娘子长得很像的宫南燕,来作自己的爱宠,以填补自己心灵上的空虚。 就因为这种不正常的情感,才会引起这许多不正常的事。 现在,楚留香终于发现了阴姬的秘密。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既不是雄娘子,更不能像雄娘子那样以这种秘密要挟阴姬,他的处境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能活下去的希望,只怕还不到百分之一。 宫南燕用舌头轻轻舔着阴姬面上的眼泪,用胸膛摩擦着她的胸膛,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呻吟般的喘息声。 但阴姬却推开了她,道:“我静静的歇一歇,你走吧!” 宫南燕咬着嘴唇,道:“你……你不要……” 阴姬道:“现在我的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 宫南燕沉默了半晌,忽然冲过去跃入了水池。 阴姬等到池上的涟漪消失,忽然下了床,走向那衣柜,她似乎要换件衣服后再睡下。 楚留香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但阴姬走到衣柜却没有拉门。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很久之后,忽然将衣柜关上,自外面锁了起来。 这衣柜也是用很厚的大理石制成的,无论谁被关在里面之后,都休想能破壁而出,楚留香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难道发现了衣柜里有人? 那么她为何不令他出来,反而将他关在衣柜里? 幸好衣柜的上端还有些雕空的花纹,人关在里面,还不至于窒息,但这种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阴姬若不拿衣服,楚留香就要永远被关在这石牢般的衣柜里,阴姬若来拿衣服,立刻就要发觉他。 楚留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阴姬道:“你既已发誓永不再入神水宫,现在为何又来了?” 她语声中充满了怨毒,楚留香先吃了一惊,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锁在衣柜里的是雄娘子。 她并不知道里面不是雄娘子,她认为除了雄娘子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潜入她寝室中的。 楚留香也不知是否该揭破,一时间只有闭着嘴。 阴姬道:“你总该知道,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你了。” 楚留香暗道:“难怪她发觉柜中有人后,却将衣柜反锁起来,原来她是因为不愿再见雄娘子之面。” 阴姬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南燕走么?” 她恨恨接着道:“因为我也不愿让宫南燕再见到你,她还是个孩子,你为什么要糟蹋她?难道你只是为了要伤害我?难道你害得我还不够?” 楚留香不敢说话,却及时叹了口气。 阴姬道:“你用不着叹气,也用不着再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我,我是永远再也不会原谅你的了,你也总该知道。” 她厉声接着道:“你既已违背了昔日的誓言,敢再到这里来,我也不必再顾念昔日的情分。” 楚留香一直在回忆着雄娘子说话的声调,此刻忽然道:“你一定要我死在这里?” 他也知道自己学得并不太像,但阴姬和雄娘子已有多年未见,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多少会随着年龄改变的。 他只望阴姬分辨不出。 阴姬果然没有听出来,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又放你走么?” 楚留香道:“但……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 阴姬沉默了很久,才嗄声道:“你为什么还要见我?” 楚留香道:“因为我……” 阴姬又厉声道:“你不要说了,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绝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见到我之后,就不忍再杀我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再三考虑,绝不敢说错一个字,他知道越是要阴姬见“他”,阴姬就越不会见他。 阴姬果然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再见你。” 楚留香道:“但你至少先该告诉我,静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阴姬又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她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她的母亲。”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会说的,因为你是个‘圣女’,怎么能生孩子呢?而我为了遵守昔日的誓言,也只好欺骗她,说她的母亲早已死了。” 阴姬道:“就因为我们的态度太暧昧,所以她就认为她的母亲就是被我害死的,一直想复仇。” 楚留香叹道:“可怜的孩子,她难道不明白永远没有机会的么?” 阴姬道:“所以她就找机会,直到那恶僧无花来了,她知道无花是少林的弟子,在江湖中人缘又很好,她想借无花的力量来对付我,所以竟不惜以色相来诱惑无花。”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 他本来就在奇怪,司徒静只不过是个少女,纵然怀春,也不至于如此淫荡,竟主动向无花投怀送抱。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司徒静对无花也有目的,两人正是尔虞我诈,都没有存着好心。 阴姬又道:“谁知道无花也想利用她来偷天一神水,得手之后,立刻就将她弃之如屣,她那时肚里已有了身孕,怕我以门规处置,竟含恨自杀了。” 说到这里,她语声也已哽咽,惨然道:“她却不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的,直到死的时候,她……她还是不知道我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段曲折而悲惨的公案,直到现在,才完全水落石出。 楚留香长叹着:“如此说来,你是早就知道此中内情的了。” 阴姬道:“我自然知道。” 楚留香道:“那你为什么还怀疑是别人偷盗了天一神水呢?” 阴姬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别人,只不过,这件事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替罪羔羊。” 楚留香故意问道:“你找的是谁?” 阴姬道:“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道:“你总算找对人了。” 阴姬道:“我只有找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得出这些事来,我去找别人,江湖中人又怎会相信呢?” 她语气中居然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似觉得很得意。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竟不惜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么?” 阴姬厉笑道:“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我不惜做任何事。” 她语声顿了半晌,忽然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何况,除了你之外,别的男人,在我眼中实不如条狗,莫说死了一个楚留香,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又有何妨?”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并不是为了他失约才要杀他的。” 阴姬道:“不错,他不来固然要死,来了更是非死不可。”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还记得有个人叫柳无眉吗?” 阴姬道:“我当然记得,她是石观音的弟子。” 她语声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怎会认得她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用不着吃醋,我并不认识她,只不过因为她最近做了件很轰动的事,所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阴姬道:“很轰动的事?是什么事?” 楚留香道:“她为了要求你为她解毒,所以害死了楚留香。” 阴姬道:“解她的毒?她中了什么毒?” 楚留香讶然道:“你不知道?” 阴姬道:“我只知道她根本没有中毒。” 楚留香这才真的怔住了。 原来这又是柳无眉做的圈套,要他来自投罗网,原来他毕竟没有猜错,她果然真的是石观音派到中原卧底的奸细。 楚留香气得几乎连血都吐了出来,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上女人的当,谁知到底还是上了一次。 他这次当上得可实在不小。 阴姬忽然又道:“你可知道我要怎么样对付你吗?”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将这衣柜沉在湖底。” 阴姬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聪明人时常会做出一些很笨的事来。” 楚留香嘴里发苦,嗄声道:“你难道真的不愿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阴姬又沉默了很久,突然冷笑道:“楚留香,你用不着再玩花样了,你既然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你想我还会让你再活着么?” 楚留香全身都凉了,胃里直冒酸水,长叹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阴姬冷冷道:“你本来的确已骗过了我,但你却不该说楚留香已被柳无眉害死了,就算柳无眉真害死了楚留香,也绝不敢被别人知道的。楚留香虽不是好人,但朋友却不少,她难道不怕别人找她报仇?” 楚留香叹道:“我实在低估了你,你比我想像中还要精明得多。” 阴姬道:“但我却没有低估你,我知道就凭柳无眉,是万万害不死你的。” 楚留香忽然大笑道:“这也就难怪你不敢放我出去,和我一决生死了。” 第三十回 水底大战 阴姬冷笑道:“你激将也没有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可是我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楚留香道:“但你若不让我出来,有件事你就永远不知道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楚留香悠然道:“雄娘子既然并不在衣柜里,那么他在哪里呢?这秘密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你。” 他口气听来虽似很悠然,其实暗中却捏着把冷汗。 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了,他只希望阴姬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好奇心,一定要逼他说出这秘密。 只要阴姬肯放他出去,他至少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他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衣柜里,永远再也见不着天日。 谁知道阴姬非但没有问,连话都不说了。 过了半晌,楚留香只听到机簧响动声,阴姬仿佛在开启一个秘密的门户,接着,就听得她沉声道:“快将这衣柜抬出去,沉在湖底。”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特的命令,“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放衣服的柜子沉到水中去呢?”但她的弟子心里纵然怀疑,嘴里也不敢问出来。 她们只是恭声道:“是。” 阴姬又道:“无论衣柜里发出什么声音,你们都当没有听到,知道么?” 她的弟子又恭声道:“是。” 楚留香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 因为他知道水母令出必行,他无论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他只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坏。 这世上没有好奇心的女人并不多,有些男人就算找一辈子也未必找得到,此番居然竟被他遇见了一个。 衣柜已被抬了起来。 没有过多久,就有水流入了衣柜。 楚留香整个人又被泡在水里了。 但这次,水并没有像以前那么样带给他一种清凉适意的感觉,因为他已知道这水过不了多久,就将要溶化他的生命,腐烂他的骨肉,那时楚留香这个人就将完完全全消失在水里。 他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道:“水兄水兄,我一向都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却要对不起我呢?” 直到现在为止,他从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水的压力已经越来越重,楚留香什么都看不到,但也知道石柜已将要被抬至湖心。 但忽然间,水的压力又渐渐减轻了,接着,水又渐渐自石柜中漏了出去,竟又被抬回水母的寝室。 只听水母道:“就放在这里,出去。” “砰”的一声,石柜又接触到石地,楚留香身子一震,就稳定下来,他第一次发觉脚踏实地原来竟是如此愉快的事。 神水宫弟子离开之后,石柜外就又沉寂了下来,他只能听到水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显见她的心情已渐渐激动。 楚留香笑了,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的,我若被淹死,你就永远再也不知道雄娘子究竟在哪里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他在哪里?” 楚留香悠然道:“他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就近在眼前,你若想我告诉你,只有一个法子。” 阴姬冷笑道:“你难道想我放了你?” 楚留香道:“我虽然不是个生意人,可是也知道做买卖一定要公道,这消息虽然很珍贵,却还是换不了楚留香一条命,我绝不漫天要价,也免得你就地还钱。” 阴姬道:“你既然知道,还想怎样?” 楚留香道:“我只要你放我出来,让我和你作一场公平的决斗。” 阴姬道:“那么你还是必死无疑。”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死吗?我只不过觉得这么样死,未免太窝囊而已,我活得快快乐乐,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阴姬很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但你若真的不敢和我动手,我也绝不勉强你,我若是你,只怕也不肯将楚留香放出来的。” 阴姬还是没有说话,但石柜却已传来“格”的一响。 然后,才听得阴姬冷冷道:“柜已开了,你出来吧,只不过你最好记住,你出来之后,非但死得更快,而且一定死得更惨。”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个女人,还不至于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一个女人若连她的情人的下落都不想知道,那么天下只怕要大乱了。” 阴姬厉声道:“他究竟是死是活?究竟在哪里?” 楚留香道:“你是希望他已死了?还是希望他依旧活着?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推开了石柜的门走了出来。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怔住了,因为他发觉站在他面前的阴姬,竟已不再是方才他见到的阴姬了。 方才的阴姬还是独步天下的神水宫主,一举一动中都充满了威严和自信,令人不敢不对她尊敬。 但现在的阴姬却已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纷乱的情感,威严镇定的面容也变得焦急而激动,平整的衣衫也起了皱纹,甚至连一双手都开始有些发抖。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在片刻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可一世的神水宫主,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这改变实在太大,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她在这段时间里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怕也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 楚留香反而有些不忍,长叹道:“想不到你对他居然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若能早些知道,所有的事也许都会变得好些的,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阴姬紧握起双手,嗄声道:“他……他已永远……” 楚留香叹道:“他若知道世上还有个人在死心塌地的爱着他,也许还不会死,只不过,一个男人若能得到你对他这样的真情,死又何妨。” 阴姬身子颤抖着,忽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以此来扰乱我的心情,使我无法和你交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有这个打算,怎奈我从来也不忍心欺骗一个伤心的女人。” 阴姬厉喝道:“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楚留香道:“究竟是谁杀了他?到现在你还猜不出么?” 阴姬身子一震,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黯然自语道:“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留香一字字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也该知道的。” 阴姬的手颤抖着,她是想找一个可以支持身体的地方,除了“情感”之外,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给她如此巨大的打击? 她的遭遇实在值得同情,但她的情感却又实在太荒唐,楚留香也不知她究竟是可怜?是可恨?还是可笑? 楚留香叹道:“我本不想扰乱你心神,可是你现在的确不适于和人动手,我也不愿乘人之危。” 阴姬的身子忽然又枪一般挺立了起来,冷冷道:“杀人用不着等到心情好的时候,你只管先出手吧!” 楚留香道:“你现在真的能出手?” 阴姬冷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只要你能挡得过我十招,也就不枉你学武一世了。” 楚留香笑道:“你口气倒真不小。” “小”字出口,他已箭一般向阴姬冲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惟一能胜过对方之处,就是个“快”字。 所以他尽量利用这个“快”字,只要他能抢得一刹那间的先机,他就或许还有战胜的希望。 他出手实在快,快如急风,快如闪电。 谁知他刚一出手,阴姬的手掌一挥,就立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这股力量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绝。 楚留香莫说根本无法抢得先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他本以为“水母阴姬”也和石观音一样,是以奇诡的身形和招式见长,所以他认为自己或许还能以应变和急智来制敌机先。 他和石观音那一战,也正是如此。 却不知“水母阴姬”的武功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不相同,她的武功竟是自“水”中练出来的。 她的力量也正和“水”一样,看来虽柔和平静,其实却是无坚不摧,无物可挡的。滴水已能穿阶,洪水更能使山峰移形,城市毁灭,自古以来,天下就从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楚留香这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就是水。 无情的水。 “水母”的出手更无情,她的身形还未改变,那种澎湃如潮的掌力已将楚留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连变几种身法,但只要阴姬一挥手,他的攻势马上就被阻遏,他根本无法给阴姬丝毫威胁。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人怕你,无论任何人和你动手,的确没有战胜的希望。” 他嘴里说着话,又改变了七八种身法。 虽然明知无论使出任何招式来都是无用的,但他的身形还是要瞬息不停的改变,因为只要他身形一停顿,就立刻要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压扁。 只听水母冷冷道:“我已让了你四十七招,你认为够了么?” 楚留香笑道:“够了够了,你还手吧!” 水母道:“你能挡得住我几招?” 楚留香道:“那倒说不定,也许连一招都挡不了,也许可以挡上个七八百招。” 水母冷笑道:“以你的武功,只要能挡得了我七八招,我就让你走。” 楚留香笑道:“你不后悔?” 水母厉叱道:“狂徒,先接我一招再说。” 叱声中,她已迎面一掌向楚留香拍了过去。 她这种掌力最厉害之处,就是令对方非但不能招架,也不能退,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奋力逆流而上,也许还有一丝生机,若是想退下去缓口气,那么就立刻要被洪水卷走,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精于水性,自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水母这一掌拍出,他居然还是再向后退了。 他似已心灰意冷,放弃了抵抗,再也没有在逆流中奋斗求生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才是解脱。 他身子立刻被水母的掌力震得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水母也觉得很意外。 武功到了她这种火候的人,正如高手弈棋,只要对方下一着棋,她已可先算出对方后面七八着的棋路。 楚留香一出手,阴姬已对他武功的深浅了如指掌。 她算准楚留香最少还可抵挡她七招,谁知一招出手,楚留香已被震飞,她早已算准了的后着,竟无法使出来了。这不但令她觉得很意外,甚至令她有些失望,她想不出自己的判断怎会有了错误? 可是她心神虽分,掌力却未竭,若是换了别人,已投入她这种掌力之中,是再也无法脱身的了。 只不过楚留香的轻功之高,也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听“噗通”一声,楚留香竟已挣脱了她的掌力,落入池水中,身形如游鱼一翻,便已消失不见。 阴姬冷笑一声,一闪身,也跃入水里。 只见楚留香的身法在水中似乎比在空中更快,但阴姬号称“水母”,水性之精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况,在水中游动时,全身每一处都要配合无间,两只脚的摆动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势必要影响速度。 若是在鱼尾上加个套子,那么就算鱼也游不快的。 楚留香只觉脚上一双鞋子,仿佛有千钧之重,而且越来越重,但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因为他早就知道逃不了的。 他根本不想走,只想在水中与阴姬一战。 在陆上,他绝不是阴姬的对手,可是在水中,阴姬的掌力纵然还能发挥,也势必要打个折扣。 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灭“水”的力量。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汹涌的浪涛,就仿佛风和日丽的海岸,骤起暴风,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又仿佛在湖底来了两条上古洪荒时的蛟龙,正在海中作生死的搏斗。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的跑了出来,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们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会变成了“魔湖”? 又见湖水忽然壁立而起,在初升的阳光中看来,就宛如一道碧绿的水晶墙,灿烂生光,不可方物。 刹那间,这水晶墙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了一连串的涟漪和水泡,又宛如有个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了一炉魔火,将整个湖的水都煮沸,然后再将天地生灵一起投入,供他咀嚼。 这景象壮丽奇幻,却又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妖气,令人见了不但目眩神夺,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宫弟子大都是自幼就入宫来的,在这种环境中生长,使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同,也不该有凡俗中那些凡俗的感情,所以她们从不知道“爱”是何物?也从不知道“恨”是何物?“恐惧”这两个字,她们更觉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现在,她们心里却起了一种莫名的震颤,仿佛觉得已有种不可抗拒的灾祸将要降临到她们身上。 有些人甚至觉得她们生存的天地已将毁灭。 宫南燕也奔了出来,目中犹自带着泪光,但见到湖面上惊人的景象后,她的悲哀也瞬即被惊骇所替代。 大家见到她,就一起围了上去,抢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宫南燕心里虽也和她们同样惊骇,但见她们的惊骇之色,她只有勉强作出镇定之色,反而安慰她们道:“不要紧的,这也许是风……” “但现在并没有风呀!” 有人哀求着道:“四姐,你去瞧瞧吧,最好是去问问师父。” 宫南燕迟疑着:“三姐呢?” 有人应道:“三姐和九妹都还在逼问那三个人的口供。” 宫南燕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飞身一掠,掠到湖水边,但她还没有跳下去,突有一阵浪涛卷来。 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被浪头打得踉跄后退。 她吃惊的呆了半晌,忽然扭头奔回她自己的小楼,唯有她的居处,是可以从外面直入水宫寝室的。 水宫寝室中的四位少女已吓得嘴唇发白。 在这里,她们虽看不到湖水的奇异变化,但水势撞激着山壁,整个寝室都仿佛变成了一只被困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那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更是慑人魂魄,令人觉得天地都已将崩裂。 宫南燕奔了进来,厉声道:“师父呢?” 少女们摇了摇头,颤声道:“不知道。” 宫南燕怒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的,怎会不知道?” 少女道:“她老人家本要我们将这衣柜抬到湖中去,后来忽又叫我们抬回来,然后就叫我们出去,等我们听到这声音再进来,她老人家已不见了。” 宫南燕皱着眉,沉思了半晌,又问道:“这地方可有别人进来么?” 少女道:“没……没有。” 其实她就是被楚留香所制的那三个少女其中之一,她的穴道还是阴姬自己替她解开的。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怎敢再多嘴。 宫南燕跺了跺脚,纵身跃入那小池。 水道中的响声更惊人,只因两壁已起了共鸣。 宫南燕还未游出水道,已瞧见两人正如两条蛟龙般在水中激斗,两人的身形之快,都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湖阔数十丈,他们两人却似已将整个湖底全都占据,宫南燕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他们还在湖的右边。 但一眨眼之后,他们已到了湖的左边。 就因为他们的身形都太快了,所以身法看来反倒没有什么精妙的变化,湖水的激荡,也并非全因为他们招式变化间所发出的真气,而多半是因为他们身形冲破湖水时的速度,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他们若在陆上搏斗,声势就不会如此惊人,因为撞击了水,水又撞击着水,一分力量,就变成了十分。 就因为水在不停的动,所以才会将他们的身形推动得更快,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但要利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要利用水的动力,有时人被水力带动,招式已根本无法由自己控制了。 第三十一回 死亡之吻 这不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也是一场妙绝人寰的大战,其中变化之奇妙,除了当局者只怕谁也无法体会。 宫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已呛入她的咽喉,她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交手。 她更想不到这人竟似乎并未落在下风。 在旋动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楚留香的身形和面貌,但在她心里却已隐约想起了楚留香这个人。 想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懒散的神态。“楚留香,这一定是楚留香。” 除了楚留香外,世上还有谁能和“水母”一较身手? 其实楚留香此时已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种应变的急智,使他能充分利用了水的动力,他只怕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觉得身上负担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将爆裂,鼻子里也已将呛出血来。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动手,他也是同样的全无生路。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练成的,别人的掌力在水中发挥不出,但她的掌力却不过打了个折扣而已。 楚留香只觉得四面的水似乎已越来越浓密,浓得就像血一样,他的身形已渐渐被滞住,渐渐不能移动。 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边缘。 谁知“水母阴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种力不从心的现象。 楚留香又惊又喜,他本猜不透水母那么充沛的内力怎会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悟。 阴姬并非已力竭,而是已气竭了。 楚留香已练成了一种神秘的呼吸方法,他在水中呼吸几乎和陆地上同样自由,但别人却不同。 而且一个人在激烈的搏斗时,更需要充分的“气”,这也是胜负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阴姬体内的“气”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了,她身体中已起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晕晕欲睡。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她出水去换一次气,自己就必败无疑,因为“气”可以换,“力”却无法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换气。 只见阴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后仰,脚背挺直,在一刹那间便已踢出了九脚,这九脚虽然踢不到楚留香,但却踢出了一连串水泡,每个水泡中都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铁弹般击向楚留香。 楚留香要闪避本不困难,但他只要往后一送,阴姬的身子就会借着这踢水的力量冲出水面。 水泡一连串击出,她的人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眼见楚留香已无法将她拦阻,他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 阴姬再也想不到楚留香会使出如此冒险,如此无赖的招式,急切间也不知该如何解救,身子已被楚留香拖了下去。 她又惊又怒,一掌拍向楚留香的头顶。 楚留香双手抱住了她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开,因为只要他的手一松,阴姬的腿就会踢中他要害。 他只有用头在阴姬的肚子上一顶,阴姬的身子则被顶得向后一倒,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这种招式用得更荒唐,阴姬只觉全身都已气得发麻。 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几曾被男人如此搂抱过?也不知是否因为气已将竭,她全身竟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气力来。 楚留香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种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见不得人,但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时,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乘着阴姬身子向后一仰的时候,已窜上去将她的双手连人一起紧紧抱住,又用两条腿盘住了她的腿。 他就像个八爪鱼似的,将阴姬缠得连动都动不了。 只见阴姬眼睛已渐渐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气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难免要窒息而死。 楚留香眼见又将战胜了,这一次胜利虽然并不十分光彩,但胜利毕竟是胜利,无论哪种胜利,至少都比失败好得多。 谁知就在此时,楚留香忽然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量自身子下冲上来,将他们两个人都冲得向上升起来。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门口,宫南燕一按枢纽,湖心的喷泉又箭一般向上冲起。 刹那之间,楚留香和阴姬都已被冲上了水面。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阴姬喘一口气,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所以这时他的手可万万不能放开。 只见眼前一亮,他们已冲出了湖水。 楚留香再也顾不得别的,忽然将头凑了上去,用嘴紧紧盖住了阴姬的嘴,用鼻子紧紧压住了阴姬的鼻子。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阴姬呼吸。 神水宫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处的,有的在树下,有的在湖边,但现在她们已渐渐聚在一起。 这些孤独的少女们,只有在惊惧的时候,才会觉得需要别人,恐惧原来就比快乐更能令人合群。 这只怕也就是人类大多都觉得不快乐的原因。 她们发现湖水已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散开了,有的人已在暗中庆幸,危险已过去。 谁知就在此时,湖心的水柱忽又冲天而起。 这喷泉水柱本是“水母阴姬”现身时才会出现的,她们再也想不到这次水柱上竟有两个人。 除了水母外,竟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竟和水母紧紧拥抱在一起,密密的接着吻。 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惊讶得呆住了,就算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绝不能令她们如此吃惊。 对男人深恶痛绝,一向神圣不可侵犯的“水母阴姬”,怎会和男人如此亲密?这男人是谁呢? 她们的眼睛都已发直。 吻,本是甜蜜的。 但在几十双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况这一吻中根本就没有丝毫甜蜜之意。 这一吻是死亡之吻。 另有一种残酷的美。 残酷的魅力。 若非身历其境的人,谁也领略不出这其中的痛苦滋味,但亿万人中,又有几人能身历其境? 楚留香本是为了挣扎求生才这么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起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异样感觉。 水势在他身子下冲激着,就像是火焰。 阴姬的身子已渐渐软了下去。 她的脸本已胀得通红,此刻又渐渐苍白。 楚留香不敢闭起眼睛,她脸上每一根肌肉的颤动,楚留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动,楚留香也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本觉得她是个坚强、决断,能自制的女人。 但现在,他和她距离得这么近,他忽然觉得她已变得十分软弱而可怜,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在男人怀抱中都会变得渺小的。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这世界也许就不会由男人来统治了。 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死在自己的怀抱里。 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阴姬憋住的一口气若是突然发散,那力量的强大,就绝不是楚留香所能抵御的,他只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他们的生与死之间,几乎已没有距离。 阴姬也在瞪着楚留香。 她目中本来充满了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觉已渐渐将她征服,她连“恨”都无力再恨了。 她眼睛里已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悲哀乞怜之意。楚留香忽然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眼睛里流了出来。 泪珠浮游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流动着。 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伟大的人也会变得很平凡。 楚留香的手渐渐松了。 他此刻本来已可以重手去杀死她,或者至少先点住她的穴道,因为阴姬已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实在无法伤害一个正在流泪的女子,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楚留香并不是一个像传说中那么冷漠无情的人,他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聪明,有时甚至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这时,托住他们的水柱忽然消失了。楚留香和阴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噗通”落在水中。 他似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完全没有防备,竟几乎被震得晕了过去,怀中的阴姬也被震飞。 他只觉一只手自水下伸出,点住了他的穴道。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已忘记是谁说的,但每个字他都记得很清楚。 “女人的眼泪,永远是对付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楚留香张开眼睛时,宫南燕正望着他冷笑。 他又已回到水母的寝宫,阴姬也盘膝坐在他对面,她脸上绝没有任何表情,似已恢复了她的冷酷与坚强。 宫南燕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从没有人能在神水宫占得了便宜的,就连战无不胜的楚留香也不能例外。” 她瞪着楚留香,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已承认自己战败了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已非承认不可。” 宫南燕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楚留香苦笑道:“我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宫南燕傲然一笑,转头望着阴姬,道:“你说,我们应该如何处置他?” 阴姬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人被你所俘,应该由你作主。” 宫南燕目中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道:“也好,就将他交给我吧!” 她刚走到楚留香面前,阴姬忽然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对付雄娘子那样对付他?” 宫南燕怔了怔,脸色渐渐变了,长长吐出口气,道:“这是他告诉你的?” 阴姬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会看到你的秘密?” 宫南燕没有回答,楚留香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手指渐渐发抖,又渐渐捏紧,指节都已捏得发白。 过了半晌,她忽然厉声道:“不错,是我杀了那个人,我若杀错了,替他偿命也无妨,但偷看别人秘密的人,也得死。” 她手指突又伸直,刀一般向楚留香劈下。 但这只手还未触及楚留香的咽喉,她的人已飞了出去。阴姬不知何时已跃起,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宫南燕“砰”的撞上石壁,再滑到地上,吃惊的瞪着阴姬,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颤声道:“你……你?” 阴姬道:“我……” 宫南燕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道:“你怎么……怎么忍心对我下手?” 阴姬道:“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 宫南燕嗄声道:“他?谁?是楚留香?还是雄娘子?” 阴姬沉默着,楚留香发现她的手也已开始发抖。 宫南燕吼道:“原来你还是爱他?原来我只不过是他的代用品,你竟不惜杀了我替他报仇,但你可知道我杀他是为了你么?” 阴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宫南燕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还要……” 阴姬道:“你不杀他,我也许会杀他,但你杀了他,我就要为他报仇,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为他报仇。” 宫南燕沉默了半晌,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 这意思其实并不难懂,正如一个孩子做了坏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罚他,但别人若打了他,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说不定还会去找那人拼命,这就是“爱”,永远令人不可捉摸,但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阴姬叹息着道:“你懂了最好,我也希望你能懂。” 宫南燕道:“但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 阴姬道:“我也知道你救了我,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宫南燕又沉默了很久,赧然一笑,道:“我现在才真的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杀我的。” 阴姬道:“哦?” 宫南燕道:“你杀我,只因我救了你。” 阴姬道:“哦?” 宫南燕道:“我死了之后,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你曾经败在楚留香手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救过你,你从来不能忍受失败的耻辱,所以非杀我不可。” 阴姬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一向都很聪明,也许太聪明了。” 宫南燕怔了怔,喃喃道:“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也说不出了。 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连楚留香都不愿打破这沉默,他也许是不敢。 过了很久,阴姬忽然转过身瞪着楚留香,道:“你认为我真的是为了她救了我才杀她的么?”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你并不是这种人。” 阴姬道:“她了解我难道还没有你清楚?” 楚留香道:“那只因她自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你看得和她一样。” 阴姬目光空虚的凝注着远方,喃喃道:“不错,就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才会说我也不是,你若非这种人,她也许就根本没有机会救我了。” 楚留香若是如此毒辣的人,她只怕早已死在楚留香手上,可是楚留香却未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知道。 他自然也希望阴姬不是这种人,因为阴姬若真和宫南燕说的一样,就一定也要杀死他灭口。 但阴姬究竟是不是这种人呢?楚留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捏在阴姬手上。 他已尝到了自己冷汗的咸味。 过了半晌,阴姬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次为何会失败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别?” 阴姬道:“你应该知道的,你这次失败,只因为你的心太软了。” 楚留香道:“你呢?你的心难道从来不软?” 阴姬沉默了很久,忽然冷冷一笑,道:“我的心?你以为我还有心?” 楚留香叹息一声,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这次已真的没有希望了。 谁知阴姬却已黯然接着道:“就因为我已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的生死对我也已无关紧要,我甚至已懒得杀你。” 她忽然反手一掌,拍开了楚留香的穴道。 楚留香怔了半晌,道:“你……你难道已经想……” 阴姬忽又厉声道:“我怎么想,也与你无关,你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她唤入了一个惊慌的弟子,道:“带这人去找你三师姐,叫她将另外的三个人也全都放了。” 楚留香整了整衣衫,躬身道:“多谢宫主。” 这时阴姬却已如老僧入定,仿佛永远再也不愿醒来。 石门渐渐阖起,渐渐挡住了楚留香的视线,将“水母阴姬”隔绝在门里,非但隔绝了整个世界,也隔绝了她的生命。 这门,却是她自己造成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知道今夜只怕任何人再也见不着她了,他若从来也没有见过阴姬,他绝不会觉得有丝毫遗憾。 但现在,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觉得有些伤感。 那神水宫的弟子守候在一旁,看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她们显然还未弄清这英俊的男人和她们师父间的关系。 楚留香叹息着转过身,道:“我们走吧!”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已瞧见了胡铁花。胡铁花竟已和黄鲁直、戴独行一起匆匆赶来。 他们见到楚留香,显然也吃了一惊。 胡铁花失声道:“老臭虫,你怎么跑出来的?” 楚留香也失声道:“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两人几乎在同时问出了同样一句话,都忍不住笑了。无论如何,他们能再相见,总是欢喜多于惊异。 胡铁花笑着道:“还是你先说吧,你遇着的事一定比我们精彩,我们的故事实在有点泄气。” 楚留香笑道:“还是你先说吧,我这故事说来话长。” 胡铁花瞧了戴独行和黄鲁直一眼,苦笑道:“说来真丢人,我们三个人竟全不是水母的对手,若不是蓉儿的姑妈,我们只怕已见不着你了。” 楚留香动容道:“她放了你们?” 胡铁花叹道:“不错,她和一个叫‘九妹’的一起来盘问我们,我们自然什么也不肯说,但那叫‘九妹’的小丫头倒真凶得很,居然要用苦刑来糟蹋我们,幸好蓉儿姑妈说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应该以礼相待,谁知那小丫头翻了脸,硬说蓉儿的姑妈一定早已和我们串通了。” 他恨恨的接着道:“那小丫头人凶嘴也凶,还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蓉儿的姑妈忍无可忍,忽然间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楚留香耸然道:“她……她怎能如此冒险?” 第三十二回 出宫维艰 胡铁花道:“她这么样做,连我们都吃了一惊,因为‘神水宫’门规之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她这么做无异己承认和我们串通,欺师通敌,那罪名可不轻,但她出手后反而镇定下来,只是叫我们快来找你,她说你也许也落入了水母的掌握中,也许……也许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着急道:“她自己呢?” 胡铁花道:“她……她似已下了决心,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只不过告诉我们,那菩提庵中的聋哑尼姑本是她的大师姐,因为犯了门规,才落到如此地步的,她希望我们有机会时好好照顾她。” 楚留香跺脚道:“如此说来,她显然也怕和她的大师姐落入同样悲惨的遭遇,所以准备一死了之……” 胡铁花黯然道:“看来只怕是如此,我们走的时候,她就将那石牢自里面封闭,将她自己关在那石牢里,我们发现不妙,再求她开门时,就已无论怎么样都叫不开门了,她根本已拒绝回答我们的话。” 楚留香插嘴道:“想不到‘水母阴姬’和她的徒弟竟是同样的骄傲,甚至不愿让别人见到她们死,难道她们要永远活在别人心里?” 胡铁花并未完全听懂这句话中的意思,因为他实未想到“水母阴姬”的死法也是完全一样的。 他只是惨然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永远感激她的。” 楚留香唏嘘良久,才问道:“你们是怎会来的?是不是蓉儿终于还是将入宫的途径告诉了你们?” 胡铁花苦笑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就求她说出来,她本来不肯,但过了一天后,她也开始为你担心起来。” 楚留香急着问道:“她自己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胡铁花道:“她怕跟我们一起来有所不便。” 楚留香更着急,道:“那么她的人呢?” 胡铁花道:“她说,她要赶到那菩提庵去和甜儿她们会合,然后再看看是否能到这里来,我正想劝她莫要着急,她反而先来安慰我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她对你甚有信心,说你无论遇着什么危险,都一定会有法子脱身的。” 戴独行苦笑着道:“看来她只不过有点为我们担心,再三劝我们莫要出手,可是我们一到这里,就将她的话全都忘了。” 黄鲁直这时也走了过来,讷讷道:“敝友是谁,香帅现在想必早已知道了,他早年所做所为,虽令人无法同情,但近年来他已改过自新。” 楚留香叹道:“他的事我都已知道,也很同情他,只可惜他……” 黄鲁直面色惨变,道:“他……他莫非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长叹不语。 黄鲁直嗄声道:“论起他昔年之行事,也的确死有余辜,可是……可是……在下仍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楚留香插嘴道:“杀他的人也已被人杀了,而且是神水宫主为他报的仇,如今他们一家三口,想必已在天上团圆,前辈又何必再为他伤心?” 黄鲁直黯然垂首,喃喃道:“不错,以他的罪孽,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也不能算是亏待他了!” 话虽如此,他目中还是难免热泪盈眶。 胡铁花伸手拍了拍楚留香的肩膀,道:“你呢?你是怎么从水母掌握中逃出来的?难道你又……” 他神秘的一笑,住口不语。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道:“我既已逃出来,也用不着你担心了,倒是蓉儿她们,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来呢?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他忽然转身望着那神水宫的弟子,含笑道:“姑娘的芳名能告诉我吗?” 这少女本已听得眼睛发直,走也不敢走,此刻又吃了一惊,吃吃道:“我叫南苹。” 楚留香柔声道:“我们想到外面的菩提庵去找人,不知南苹姑娘你能带路吗?” 南苹望了望那道已关得紧紧的石门,道:“师父并没有要我带你们去,我自己也不敢作主。” 楚留香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你带我们去,她绝不会怪你的。” 南苹咬牙闭唇,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留香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南苹的脸也红了,想挣脱他的手,却垂下了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居然痴痴的跟他走了出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无论多凶的女孩子,一见到这老臭虫,好像就变得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戴独行也笑了,道:“老弟,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胡铁花道:“难道他对女孩子真有什么魔力,我怎地连一点也看不出?” 戴独行笑道:“你若也看得出,那就糟了。” 瀑布泻入湖中,湖水又自地下流出,瀑布不竭,湖水不溢,生生不息,永无断绝,这正是大自然的玄妙。 楚留香他们沿着一道地下的水流往前走,只觉地势渐高,尽头处又有十余石级,石级上就是出口。 南苹道:“这上面就是菩提庵,也是本宫的门户之一,若有人想要入宫,这是最方便的法子,因为大师姐看来虽凶,其实心肠却很软,别人若是对她苦苦哀求,她很少会狠得下心来拒绝的。” 走过这一段路后,她似乎已和楚留香变得很熟了,非但再也不害怕,一只纤手也始终让楚留香拉着,没有挣脱。 但楚留香却在暗暗着急,她们的大师姐既然心很软,那么李红袖她们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未来呢? 只听胡铁花道:“听说从这里入宫的人,都是被装在箱子里送进来的,是吗?” 南苹道:“不错,因为大师姐不能离开菩提庵,所以只有将人放在竹箱里,让箱子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 胡铁花望了楚留香一眼,道:“看来柳无眉这次倒没有说谎。” 楚留香只有苦笑。 他已发现柳无眉实在是很懂得说谎的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懂得若在谎话中加几成真话,就最容易令人相信。 南苹道:“这出口就在大师姐所坐的蒲团下,我们平时很少到这里来,因为自从大师姐获罪之后,师父就不准姐妹们和她来往。”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她究竟犯了什么罪?” 南苹道:“这……我不大清楚了。” 她显然不愿再说起这件事,匆匆走上石阶,将壁上的铁环轻轻敲了敲,只听叮当之声,宛如龙吟,四面石壁都起了回应。 南苹道:“因为大师姐终日坐在蒲团上,极少走动,所以只要铁环一敲,她立刻就会知道。” 胡铁花不说话了,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希望这秘道的门户快些出现,好去瞧瞧宋甜儿她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谁知过了半晌,地道上仍是毫无动静。 南苹皱眉道:“奇怪,大师姐现在难道凑巧不在上面么?” 楚留香心里虽急,反而安慰着她道:“也许她偶然出去走动走动,这也是人之常情。” 南苹道:“她绝不会离开菩提庵,上面的地方并不大,她无论在哪里,只要环声一响,她本来都应该听得到的,除非上面也出了事。” 楚留香自然比她更着急,因为他…… 柳无眉既然知道只要她们一入神水宫,就立刻会揭破她的谎话,自然要千方百计的阻挠她们。 李红袖虽然博闻强记,但却并没有什么心机,宋甜儿更是天真烂漫,全不懂世道人心的奸诈。 何况她们两人又全都对柳无眉生出了同情之心,所以柳无眉如要害她们,实在是易如反掌。 只听胡铁花道:“上面不开门,我们难道就没法子进去吗?” 南苹道:“没法子,这条地道的出口只有在上面才能开启,因为师父怕我们偷偷溜出去玩……” 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掌,失笑道:“我忘了一件事,想不到连你也忘了。” 南苹怔了怔,道:“我忘了什么事?” 胡铁花道:“你大师姐又聋又哑,只有坐在蒲团上,才能感觉到你在下面敲击铁环,若是走到别的地方了,哪里还能听得到声音?” 南苹嫣然道:“她能听得到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难道她既不聋,也不哑,只是故意装出来的?” 谁知南苹还是摇着头道:“她的确又聋又哑,一点也不假。” 这次胡铁花也怔住了,道:“既然真的又聋又哑,又怎能听得到声音呢?” 南苹笑了笑,道:“这原因你见到她之后,也许就明白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恍然道:“我现在已明白了。” 南苹道:“哦?” 胡铁花道:“有人只要看别人嘴唇的动作,就能猜出他在说什么话,你师姐想必也有这种本领。” 南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不但又聋又哑,而且……而且眼睛也不行了。” 胡铁花又怔住了,吃惊道:“她难道还是个瞎子?” 南苹道:“嗯!” 胡铁花急得直揉鼻子,苦笑着喃喃道:“一个人又聋又哑又瞎,却能听得别人向她苦苦哀求,而且还能听到敲门的声音,老臭虫,你一向很聪明,这次只怕也被弄糊涂了吧?” 只听敲环之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南苹敲的声音更大。 但过了半晌,上面仍然毫无回应。 楚留香忍不住也走了上去,将耳朵贴住上面的石壁。 胡铁花急着问道:“你听见了什么声音?” 楚留香皱着眉,道:“听不大清楚,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胡铁花跺脚道:“你鼻子不灵,耳朵难道也不灵了么?” 戴独行忽然自腰边的麻布袋里取出了个铁碗,道:“用铁碗扣在石壁上,就会听得清楚些。” 那时胡铁花自然不会明白声波的原理,诧声道:“真的?” 戴独行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丐帮子弟偷鸡摸狗的本事冠绝天下,你难道还未听说过?” 楚留香含笑接过了铁碗,扣在石壁上,再将耳朵贴住铁碗,他眼睛渐渐亮了,双眉却皱得更紧。 胡铁花道:“有声音了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什么声音?” 楚留香道:“好像有人在说话。” 胡铁花摸着鼻子,失笑道:“哑巴难道也能说话吗?” 南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皱眉道:“这绝不是我大师姐说话的声音,她不会说话。” 胡铁花道:“也许是甜儿她们还在求她。” 楚留香沉吟着道:“不是……这是男人的声音,但嗓子很粗,又不像李玉函。” 南苹吃惊道:“男人?男人在说话?” 胡铁花失笑道:“男人也是一种人,有时也和女人一样地会说话的,姑娘又何必如此吃惊?” 南苹道:“但多年以来,从来也没有人敢到菩提庵去打扰的,江湖中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菩提庵这地方。” 胡铁花道:“连神水宫现在都有男人进来了,何况菩提庵?” 南苹脸色又变了变,道:“可是到神水宫来的人一定都有很迫切的理由,所以才不惜冒险,菩提庵却只不过是个荒凉的寺庙,既没有丝毫吸引人的地方,大师姐也绝不会和任何人结怨,他们到那里去的目的何在?”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想从那里秘密潜入神水宫来。” 南苹道:“依我看,他们也许是为了你们的朋友才来的。” 胡铁花皱了皱眉,也将耳朵凑到铁碗上,一面问道:“你听不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听不到,他们现在已经不说话了。” 沉默,有时固然比任何语言都值得珍惜,静寂,有时也比任何声音都可怕。菩提庵中此刻正是死一般的静寂,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上面的人难道在一瞬间全死光了么?否则为何会忽然沉寂下来? 楚留香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每个人都在紧张地等着,过了很久之后,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还没有声音?” 楚留香叹道:“没有。” 南苹道:“也许……也许大师姐已将来的人全击退了。” 胡铁花道:“那她为什么还不开门呢?” 南苹怔了怔,鼻尖也沁出了冷汗。 胡铁花着急道:“我看红袖和甜儿一定出了事,否则她们绝不会这么久都不开腔的,尤其是甜儿,要她闭着嘴实在不容易。” 戴独行咳了两声,道:“也许她们还没有到这里来。” 楚留香忽然道:“我们现在退出去,由外面赶到菩提庵要走多久?” 南苹道:“那要绕个大圈子。” 胡铁花道:“多大的圈子?” 南苹道:“很大,轻功最好的人,至少也要走三四个时辰。” 胡铁花跺脚道:“这可怎么办呢?简直快把人急疯了,老臭虫,你怎地也想不出法子来?” 楚留香沉吟着,忽又问道:“你大师姐若是答应将人送入神水宫,是不是会先给她们喝一杯有迷药的茶,免得被她们看到入宫的途径。” 南苹道:“不错。” 楚留香道:“甜儿她们也知道这回事,所以她们明知茶里有迷药,也会高高兴兴的喝下去。” 胡铁花道:“不错,她们既然知道一喝下这杯茶就到了神水宫,自然非喝不可。” 楚留香道:“她们喝下去后,就被迷倒,自然就不能说话了,所以我们才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拍手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这位大师姐还没有将她们送下来,菩提庵中就来了外敌,这些人也许真是为了甜儿她们来的,就要大师姐将她们交出来。” 南苹抢着道:“大师姐绝不肯的,她们到了菩提庵,就是大师姐的客人,大师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们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所以那些人就要和你大师姐谈判,不到谈判决裂时,他们也不愿向神水宫的门下出手的。” 胡铁花道:“这也有道理,可是他们现在为什么不谈了?” 楚留香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给了大师姐一个限期,要她考虑考虑,然后再答复。”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她此刻必已身居险境。” 楚留香道:“不错,来的人若非她的敌手,也就用不着谈判了。” 胡铁花着急道:“那么她为什么还不赶快打开这道门,让我们进去?” 楚留香叹道:“她身在强敌环伺之中,又怎敢将神水宫的入口显露出来呢?” 南苹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她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一个女人若用眼睛来赞美男人,那实在比说任何话都要令人喜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实在的情况是否如此,谁也不敢断定。” 南苹柔声道:“但我却可断定你猜的一定不错,因为除此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别的情况发生。” 胡铁花叹道:“但我却希望他猜错了,否则甜儿她们既昏迷不醒,你大师姐又不敢开门,我们更无法及时赶去……这种情况可真的糟透了。” 大家想到她们处境之危险,也都不禁忧形于色。但除了在这里干着急之外,谁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第三十三回 宝剑无罪 南苹忽又一笑,道:“其实各位也用不着太担心,大师姐本是我们本门姐妹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她如今虽已残废,武功并未失去,一定能将那些人击退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她若有把握能将那些人击退,一定也早就动手了,又怎会等到现在呢?” 南苹道:“可是……可是我师父常说,大师姐的武功已绝不在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十大高手之下,那些人的武功难道还能比她更高么?” 胡铁花苦笑道:“敢和楚留香作对的人,自然一定有两下子。” 戴独行道:“香帅能想得出那些人是谁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纵能猜得出那些人是谁,于事又有何补?” 其实他已猜出那些人八成是柳无眉勾引来的,她这么做不但可以截断楚留香的道路,而且还可以将甜儿她们擒为人质,用来要挟楚留香,即使事后能侥幸逃出,也无法再泄露她的秘密。 楚留香已认定了这必定又是柳无眉的连环毒计。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只希望你们的大师姐已看出自己的武功绝非对方的敌手。” 南苹皱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她若被逼得无法可施时,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将这道门打开了。” 戴独行拊掌道:“不错,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苹道:“若是换了别人,到了绝境时,也许会这么做的,但我大师姐宁死也不会。” 戴独行皱眉道:“为什么?” 南苹叹道:“因为我大师姐就因为无心泄露了本宫的出入道路,所以才受到重责,她这次又怎敢再重蹈覆辙?” 这似乎已是最后一个希望,此刻希望又告断绝,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胡铁花却眼睛一亮,忽然冲上去,用手敲击着石壁上的铁环,四壁都起了回声,震得人耳朵都麻了。 南苹失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铁花笑道:“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戴独行拍手道:“不错,那些人听到地下有声音传出,就必定已能猜到神水宫的入口是在什么地方了,他们若已知道神水宫的入口在何处,那位大师姐也就没有什么隐瞒可言了,她若已没有顾忌,也许就会将这道门打开。” 胡铁花笑道:“我是个笨人,只能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楚留香也已喜动颜色,道:“到了聪明人都无法可施之时,笨人想出来的法子一定最有用。” “有用”两个字刚说完,已有一线天光照了下来。 庵堂的光线也不亮,日色被浓阴所掩,仿佛自古以来就照不到这里,使得这古老的佛堂,平添了几分凄凉之意。 黄幔低垂,也看不出神龛里供的是什么佛像,案上铺着和神幔同样陈旧的黄缎,低垂到地。 一个瘦削苍老的青衣尼,垂眉敛目,盘膝坐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虽然是坐着,犹可看出她的身材很高大。 她枯黄的脸上已瘦得没有一丝肉了,露出了高耸的颧骨,使得她看来更憔悴苍老,也更严肃冷酷。 在她面前左右两侧,还有几具蒲团,左面蒲团也盘膝坐着两个很美丽的少女,头垂在胸前,似已沉睡。 这两人正是李红袖和宋甜儿。 右面蒲团上,坐着一男一女,但却不是李玉函夫妇,男的面色苍白,似乎戴着个面具,但青衣上血迹斑斑,又似受了重伤。他紧咬牙关,紧闭着眼睛,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那女的面上蒙着一方丝巾,只露出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只不过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惧和悲愤之色。 佛堂中本来激荡着一阵阵震耳的金铁交击声,声音显然是来自地下,到了这时,才忽然停顿。 这时那青衣尼座下的蒲团已在缓缓移动,蒲团中露出了个洞穴,然后,就有两个人狡兔般窜了出来。 这两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蒙面的女子瞧见了他们,目中蓦然现出了惊喜之色,但青衣尼那双灰白的眸子里,却射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 她长袖一展,但见乌光闪动,带着一股强劲绝伦的风声,呼啸着向楚留香他们两人卷了过去。 单只这一股劲气强风已令人难以抵御,何况劲风中还带着“神水宫”见血封喉的独门暗器。 胡铁花只觉寒风扑面,骤然间竟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他大惊之下,身子一缩,凌空倒翻了出去,“砰”的,撞散了窗户,飞出窗外,只觉鞋子上微微一震,以他应变之速,竟还是难免被暗器击中,幸好他入关后还未换过鞋子,穿的仍是姬冰雁为他准备的牛皮靴,那暗器的力道虽强劲,也穿不透这种老牛皮。 否则他就算不死,这条腿也算废了。 胡铁花身子还在空中,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窗外的古树浓阴,木叶甚密,他正想先掠到树上再说,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哧”的一响。 寒光闪动间,已有一柄剑毒蛇般自木叶浓阴间刺了出来,来势之快,出手之毒,竟不在青衣尼的暗器之下。 这一剑来得更大出他意外,他一口真气已用尽,身子还在空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开这一剑了。 他嘴里刚冒出口苦水,准备拼着挨一剑了,突见黑呼呼一团黑影自窗子飞出,迎着剑光飞了过去。 只听又是“哧”的一声,剑光已穿透了这团黑影,竟是只蒲团,但胡铁花并没有看到这是什么。 他脚尖一沾地,已又窜入了窗户。 只见楚留香仍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动过,方才的劲风和暗器,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去的。 再看南苹也已跃了上来,正拉着那青衣女尼的手在说话,显然正在为楚留香他们求情,为他们解释。 胡铁花抹了抹汗,道:“老臭虫,看来我又欠你一次情。”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次救你命的倒不是我。” 胡铁花讶然道:“是谁?” 他嘴说着话,头已转过去,这才发现方才坐在地上的蒙面女子已站了起来,座下的蒲团已不见了。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姑娘救了我的命,我却去谢别人,实在不好意思得很,但姑娘也莫要见怪,我这人虽笨,倒也知道好歹,以后姑娘无论要我做什么,要我水里去我就水里去,要我火里去我就火里去。” 蒙面女子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这时南苹已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大师姐想要问问你们的来历,和本宫可有什么渊源……” 她是背对着那青衣尼姑,此刻忽然向楚留香眨了眨眼睛,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们和本宫有很深的渊源,否则师父她老人家就不会叫你们来这里了,所以你们还是向大师姐说明的好。” 其实她用不着眨眼睛,楚留香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虽然将他们带来这里,心里还是害怕得很。 楚留香自然也不会要她来承担这责任,沉吟着道:“此中详情,一时间也不能详说,等姑娘见到令师时,自然会明白的,此刻还是先应付这里的事要紧。”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我只想知道鬼鬼祟祟躲在外面暗算人的那些小子究竟是谁?我好歹也要给他们个教训。” 青衣尼目光虽在闪动着,但面上却木无表情。 她的眼睛几乎全是灰色的,就仿佛死水中的寒冰,而她的脸就像一湖死水,冷酷中又带着出奇的宁静。 胡铁花忍不住又要去摸鼻子,苦笑着道:“你……大师真的不能说话?” 青衣尼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但大师却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青衣尼竟摇了摇头。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明明听得见,为何偏偏要说听不见呢?” 南苹道:“我大师姐真的听不见。” 胡铁花道:“若是听不见,她怎会点头摇头?” 南苹瞧了那青衣尼一眼,欲言又止。 胡铁花苦笑道:“求求你们快说出来吧,莫要再打哑谜了,我简直已快被急得发疯。” 看来楚留香猜的并不错,李玉函夫妇既然不在这里,外面的人想必是他们找来对付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呢?看那一剑来势之狠毒辛辣,他们的剑法之高,并不比黄鲁直差多少。 柳无眉又从哪里找来这许多高手? 还有,这蒙着面的一男一女是谁呢?为什么要如此神秘? 胡铁花心里实是疑团重重,却偏偏遇上一个哑吧,再加上李红袖和宋甜儿又昏迷不醒。 无论谁遇着这种事,不急得发疯才怪。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厉声道:“此事和各位全无关系,方才那一剑也只不过是聊以示警而已,毫无伤人之意,只要各位将本门的叛徒交出来,我们立刻就走,秋毫无犯;但各位若是定要来淌这浑水,只怕就难免要玉石俱焚了。” 听他们的口气,竟似并非来找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胡铁花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谁是你们的叛徒?” 窗外还未答话,那身负重伤的蒙面客忽然跳了起来,挣扎着向外冲出。胡铁花刚怔了怔,只听“叮”的一响,那青衣尼和蒙面女子已双双挡住了蒙面客的去路。蒙面女子颤声道:“我们既已到了这里,一切事就该听凭大师作主,你此刻若是冲了出去,岂非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青衣尼目光灼灼,瞪着那蒙面客,缓缓点着头。那蒙面女子每说一句话,青衣尼的脚下就有一阵轻铃般的声音响起。 胡铁花忽然发现她脚下竟系着一条极细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端,却被掩盖在黄幔低垂的神案下。 蒙面女子说一句话,这条铁链就动一动,铁链在青石板上震动着,就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叮当”声响。 胡铁花这才明白聋子是怎么会听见别人说话的了,他实在忍不住想过去瞧瞧究竟是什么人躲在那神案底下?为何也如此神秘?但他还没有走过去,楚留香已用眼色阻止了他。 只听窗外那人冷笑道:“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堂堂男子汉却逃到这里来求妇人女子的庇护,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简直连我们的人都被你丢光了。” 那蒙面客身子颤抖,忽然一闪身,自青衣女尼和蒙面女子之间窜了过去,他身法之快,竟超出胡铁花意料之外。 那青衣女尼这次也没有拦住他,只见他身披的宽袍随风扬起,左面的一只衣袖,竟仿佛是空荡荡的。 眼见他已将冲出门,外面风吹木叶,沙沙作响,显见他只要一脚跨出这菩提庵门槛,就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要向他击下。 但就在这时,又有人影一闪,挡了他的去路。 这人后发先至,身法竟比他还要快得多,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香了。 蒙面客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闪开!”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会和我无关呢?” 蒙面客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楚留香叹道:“就算你不认得我,我还是认得你。” 蒙面客忽然反手一掌,切向楚留香的咽喉。 但楚留香既不招架,也不闪避,蒙面客这一掌果然到了半途就硬生生顿住,楚留香凝注着他。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红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素来不肯求人,但到了现在你若还要隐瞒,就未免将我看得不够朋友了吧?” 蒙面客霍然转过身,肩头颤动,显见得心里实在激动已极,那蒙面女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目中已流下泪来。 胡铁花目定口呆,怔了半晌,讷讷道:“红兄,曲姑娘……唉!我真该死,竟没有认出是你们。” 那蒙面女子正是曲无容,凄然道:“我不能好好照顾他,反而要来求……求人,我实在觉得无颜再见你们之面了,可是……可是……”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声道:“这也是我该死,红兄若非被我这瞎了眼的混蛋误伤成残废,现在又怎会受人欺负!何况,曲姑娘你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我……我……” 他忽然冲了出去,狂吼道:“谁要来找一点红的麻烦,就先来找我胡铁花吧!” 吼声中,已有两道青光自木叶丛中闪电击下。 这时黄鲁直和戴独行才自地道下跃出,两人一左一右,也向窗外掠了出去,只听戴独行笑骂道:“好猴儿崽子,真下毒手呀!” 又听得黄鲁直沉声道:“这些人剑法辛辣狠毒,自成一家,你们小心了。” 一点红反手甩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但他的眼睛却仍是那么冷酷倔强,跺脚道:“这是我的事,你们何必插手?” 楚留香道:“小胡对你是自觉于心有愧,你若不让他出去打上一架,他只怕真的要急疯了。” 一点红咬了咬牙,道:“但这件事却是无论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一点红神情显得更焦躁,哽声道:“你也用不着多问,你若真是我的朋友,就带着他们快走。” 楚留香叹道:“以你我的交情,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的吗?” 一点红只是挥手道:“快走!快走!你若再不走,莫怪我跟你翻脸。” 曲无容黯然道:“他实在有难言的苦衷……” 楚留香打断了她的话,忽然问道:“你看见外面那棵树了吗?” 曲无容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还是点了点头,道:“看见了。” 楚留香道:“一棵树从地上长出来,也和人一样,是为了要成长、结实、传宗接代,但现在它却被这些人的剑光砍得乱七八糟,这是不是很可惜?” 曲无容怔了怔,望着窗外纵横飞舞的剑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她还是不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接着道:“无论是人的生命也好,树的生命也好,它若还未成长就被摧毁了,总是件可恨的事,但你能说这是剑的错吗?” 曲无容道:“这……这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凝注着她,一字字道:“剑本身并没有错,错的只是那只握剑的手。” 曲无容动容道:“你……你已知道他的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了那面铜牌——铜牌上刻有十三柄狭长的剑,围绕着一只手。 一点红骤然失色,厉声道:“这是哪里来的?”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却长叹道:“这只手,只怕就是世上最神秘、最邪恶、也最有权力的一只手了,因为他不但在暗中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而且还令人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直到死后还不知世上有这只手存在。” 他瞪着一点红,沉声道:“世上只要有一只这样的手存在,至少就有一两人难免生于恐惧,而死于黑暗,若将这只手消灭了,大家的日子都会过得太平得多,是吗?” 一点红用力咬着牙,嘴角的肌肉却还是在不住抽动,哽声道:“你想消灭他?” 楚留香厉声道:“你纵然不想消灭他,他也要消灭你的。” 一点红急促的喘息着,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楚留香道:“我知道他一定是很可怕的人,但无论多可怕的人我都见过了。” 一点红骤然顿住了笑声,道:“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无所畏惧,可是他……” 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更黑,看来就像是个无底的深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无底的痛苦。 楚留香道:“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一点红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你莫忘了,我是他养大的,我的武功也是他传授的,他纵然要杀我,我也不能出卖他。”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叹道:“这是你的义气,我绝不勉强你……我只问你,他今天来了没有?” 一点红望着窗外的剑光,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今日若来了,外面只怕早已住手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一点红道:“因为当今世上,他的剑法已无人能比。” 第三十四回 铁血传奇 楚留香目光闪动,试探着道:“那么,薛衣人呢?” 一点红又沉默了半晌,道:“薛衣人的剑法,在他眼中,只不过是根绣花针而已。” 楚留香道:“绣花针?” 一点红道:“绣花针只能绣花,若用来缝衣衲被,就要断了。” 楚留香道:“此话此讲?” 一点红道:“薛衣人的剑法好看,他的剑法实用。” 楚留香想到一点红剑法之辛辣有效,不禁苦笑道:“不错,好看的剑法未必能伤人,杀人的剑法未必好看。” 一点红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见他一面了。” 一点红似也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还是不见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改口问道:“今天他们来了几个人?” 曲无容道:“八个。” 她咬了咬嘴唇,道:“本来是十个的,但在济南城外,已被我们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忽然走了。” 楚留香皱眉道:“他们在济南城已盯上了你们?” 曲无容瞧了一点红一眼,黯然道:“他……他本来还不信那些人会真的对他下毒手,直到他受了重伤……若非他受了重伤,我们也不会逃到这里来了。” 她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因为我师父以前对我说过,以后我无论遇着什么危难,都可以到这里来求大师庇护……那时她实在对我不错。”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已渐渐红了,似又想起了石观音昔年对她的恩情,而忘却了她的仇恨。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冷漠倔强的女子,在这一个多月里,已变得温柔得多,也变得更多愁善感。 他知道惟有“爱情”的力量才能令她转变得这么快、这么多,他不禁暗暗替一点红感到高兴。 因为他知道一点红迟早也会被这种力量软化的,这孤独的少年就像一棵生长在危岩上的树,实在太需要感情的滋润了。 他却未发现那青衣尼听了曲无容的话,脸色忽然大变,灰白的眸子里,也燃起一股火焰。 曲无容望着他手里的铜牌,道:“他们十个人之中有个人忽然失踪了,莫非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并没有杀他,但他倒的确是来杀我的。” 曲无容道:“我们这一路上,和他们交手不下七次,据我所知,失踪的那人乃是其中武功最差的一个,他们怎会要他去对付你?” 楚留香道:“因为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刺杀的对象是楚留香,自然要留下主力来对付你们,派最差的一个去下手。” 他忽又问道:“如此说来,剩下的这八个人,武功难道都比他高?” 曲无容叹道:“我们和他们交手有七次,每次虽然都能死里逃生,但也实在侥幸,有两次连我自己都认为是难逃毒手的了。” 楚留香也瞧了窗外的剑气一眼,皱眉道:“既然如此,小胡他们两人以一敌二,只怕还是……” 突听铁链击地,叮当不绝。 青衣尼满面怒容,瞪着那黄幔垂地的神案,她足踝上缚着的铁链,也在不停的牵动着。 南苹更是满脸惊慌焦急之色,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窗外剑光虽强,却还并未将那道纵横开阔的刀风和那片夭矫如龙的棍影完全压倒。 楚留香向南苹招了招手,悄声问道:“你大师姐为什么发脾气?” 南苹瞪了曲无容一眼,道:“这位姑娘方才好像在说我大师姐无力保护这地方的人,我大师姐听了很难受,想要出去和那些人一较高下,可是……” 突见青衣尼跺了跺脚,转身飞掠而出,但刚到门口,她足下的铁链已被绷得笔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南苹叹口气,黯然道:“可是她却永远无法走出去。” 只见青衣尼满面怒容,青筋一根根暴起,显然已用了全力。楚留香方才接过她一掌,自然知道这老尼内力之惊人。 但她纵然用尽全力,却仍无法将那细细的一根铁链挣断,南苹望着这已如琴弦般绷紧了的铁链,叹道:“据说这铁链乃是寒铁精英所铸,纵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利刃,也难将它砍断,何况人力呢?” 只见铁链越绷越紧,那神案也摇动起来,黄幔中响起了一种极轻细的喘息声,似乎神案下也有个人在用力拉铁链。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铁链的另一端,不知是缚在什么地方的?” 南苹垂下了头,道:“你既已看出来了,何必还要问我?” 楚留香道:“难道铁链的另一端也缚在一个人的脚上,他却藏在神案下,不肯现身,只是拉动着铁链,和你大师姐来通消息?” 南苹叹道:“否则我大师姐又怎能听到别人的说话呢?” 楚留香道:“但这人是谁呢?为什么不肯让你大师姐出去?为什么永远躲在神案下不肯见人?” 南苹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也是个秘密,连我们都从未见过他……” 忽然间,只听“蓬”的一声震动,那朽腐的神案经不起真气的冲激,竟被震散,木屑纷飞中,一条人影带着凄厉的啸声冲了出去,却用那覆案的黄幔将面目四肢一起裹住,还是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身形面貌。 楚留香掠过去拍了拍一点红,道:“红袖和甜儿都交给你了。” 他根本不让一点红拒绝,人已随着语声冲出。 只见一道剑光如匹练般自木叶丛中飞出,闪电般刺向那刚从神案下冲出去的“怪人”。 他连头带脸都被蒙在黄幔里,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任何人都以为他是万万躲不过这一剑的。 谁知剑光刺下,他身形忽然一闪,已游鱼般自那黑衣劲装的长剑刺客面前滑了过去。 就在这时,那青衣尼身影也一闪,自黑衣刺客身后掠过,他们两人的铁链就绕在黑衣刺客身上。 只听“嗤”的一声,那黑衣刺客连惨叫之声都没有发出,就已被这铁链生生勒成两段。 鲜血旗花般飞出,铁链又已绷得笔直,青衣尼姑和那身披黄幔的怪人已向另一个黑衣剑客掠过去。 他们这种杀人的方法实在匪夷所思,身法之怪异,出手之辛辣,连楚留香见了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那边正有六七个黑衣刺客在木叶中和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等三人缠斗。 浓密的枝叶被剑气所摧,雨点般四面纷飞,十几株浓荫如盖的老树,几乎都已剩下了一截光秃秃的树干。 那看来就像是一些被脱光了衣服的老头子,露着苍白、孱弱、生满了皱纹的皮肤,在西风中颤抖着。 黑衣剑客掌中的剑也正和一点红昔日所使用的一样,长而狭窄,而且分量比一般剑都要轻得多。 他们的剑法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辛辣而狠毒,绝没有什么花俏的招式,一出手就要人的命。 而且这些人交手的经验都丰富已极,显然看出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这三人都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们绝不和胡铁花他们正面作战,第一人长剑刺出后,身形就立刻闪到树后,第二人长剑已自另一个方向刺出。 几人剑光缭绕,招式配合得点滴不漏,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 到后来胡铁花根本分不清对自己刺来的一剑究竟是谁刺出的了,他们以三敌六,本来以为自己只要对付两人就已足够。 谁知他们每个人都要对付六个,这六人车轮般转动不歇,竟使得胡铁花他们的力量无法集中。 胡铁花显然已动了真火,但他掌中的一柄刀纵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却还是伤不了对方一片衣角。 楚留香一眼瞧过,已知道曲无容畏惧的并非没有理由,这些黑衣刺客的确都是久经训练的凶手。 照这样打下去,胡铁花他们非流血不可。 但这时,青衣尼和那身披黄幔的怪人已飞掠过去,两人左右包抄,中间的铁链长达两丈开外,似乎想将胡铁花、戴独行、黄鲁直,和那六个黑衣剑客,一起用铁链柄住,再勒死。 这铁链此刻变成了一种最奇特、最有效的武器。 胡铁花他们一时间显然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武器,他们只有向后退,黑衣刺客中有一人反手一剑,向那铁链剁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黑衣刺客掌中的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出,铁链仍纹风不动。 黑衣刺客一惊,再想退,已来不及了。 但见人影一闪,但闻“喀”的一声,鲜血旗花般飞激而起,黑衣刺客的身子已断成了两截。 那铁链还是绷得笔直,只不过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换了个边而已。 黑衣刺客们大骇之下,纷纷向后退,但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却正在后面等着他们。 他们长剑一展,分成五个方向闪入树后。 只见人影一闪,其中又有一个被铁链缚在树下…… 只不过在刹那之间,他们已活活的勒死了三个人,楚留香发现这三次攻势,都是那怪人发动的。 他身法似乎比青衣尼更快,楚留香实在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那黄幔却连他的足踝也一起盖住了。 他根本什么也瞧不见,但却似有种蝙蝠般的触觉,根本不必用眼睛,也能“看”得见。 楚留香知道唯有瞎子才会有这种奇异的触觉。 一个瞎子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配合在一起,竟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楚留香除了可怜他们之外,又不禁很佩服。 但这瞎子究竟为了什么事不敢见人呢? 他和那青衣尼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水母阴姬”究竟为了什么才将这两个人禁锢在一起? 这时黑衣刺客只剩下五个人了,这五人似已不敢再出手,只是在树干之间来去,但他们也不敢退走。 那只手里显然还握着根鞭子,他们若是没有达成任务就退走,所遭受的必定更惨。 他们的剑虽然不知杀了多少人,但他们自己的命运,也许比他们所杀死的人更悲惨。 楚留香叹了口气,纵身掠了过去,只见一个黑衣剑客刚从胡铁花的刀光下窜出来,青衣尼和那怪客已忽然自他身旁的两棵树后闪出,那致命的铁链,已扼断了他的去路,也扼断了他的生机。 黑衣刺客狂吼一声,长剑毒蛇般刺出,但那怪人脚步一滑,已自剑光中滑了出去,铁链已绕住了他的身子。 眼见他咽喉又将被扼成两截,但就在眨眼之间,楚留香的手掌已抓住了铁链,道:“他们也是可怜人,饶了他一命吧!” 青衣尼瞪着楚留香,仿佛又惊又怒——铁链已被楚留香抓得紧紧的,她自然无法“听”到楚留香在说什么。 那黑衣刺客面上虽蒙着头巾,但看他的眼睛,也是惊疑多于恐惧,他更猜不透楚留香为何要救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说任何事的,因为我知道你宁死也不会说,现在我只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黑衣刺客目光闪缩着四面望了一眼,这时胡铁花他们已停下手来,另四个黑衣刺客虽仍在流动,身形也已渐缓。 几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终于有一人问道:“什么交易?” 楚留香道:“只要你们敢走,这次就放你们走,并没有任何条件。” 黑衣刺客们全都怔住。 这交易实在太合算,他们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悠然道:“各位只怕要以为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的,是吗?其实你们这次来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是吗?” 他拍了拍黑衣刺客的肩头,微笑道:“我既已答应了你们,你们就只管放心走吧!” 这黑衣刺客忖了半晌,纵身一掠,自铁链中飞起。 楚留香又道:“一个人只要活着,以后总还有机会,死人就永远没法子办事了。” 他似乎在喃喃自语,但听了这句话,黑衣刺客们才忽然下定决心,飞掠而去。 胡铁花立刻跳了起来,道:“老臭虫,你难道想做和尚了么?但和尚也不会像你这样乱发慈悲的,居然平白就将这些凶手放走!” 楚留香叹道:“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凶手,只能算傀儡。” 胡铁花皱眉道:“傀儡?” 楚留香道:“不错,傀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根绳子,绳头就在那只手上,你就算将他们全杀死了也没有用,那只手很快就会再找十三个傀儡来杀人的,而且这次你杀了他十三个,下次他说不定就会找二十六个。”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但……但你就这样将他们放了,总不是生意经。” 楚留香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你放他们走,就是为了要他们带你去找那只手,可是,你的线又在哪里?” 楚留香笑道:“你的鼻子比我灵,难道还没有嗅出来么?” 胡铁花闭起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只觉微风中传来一阵阵淡淡的郁金香的幽香。 这正是楚香帅独有的香气。 胡铁花失笑道:“原来你这老臭虫方才伸手在人家肩上一拍,就已将臭气染到他身上去了。” 楚留香道:“不错,你现在只要做一次逐臭之夫,就可以追到那条大鱼。” 他话刚说完,只听铁链“叮”的一响,青衣尼和那怪人已飞一般掠了出去。楚留香非但没有拦阻,目中反而露出欣慰之色,沉声道:“你和黄老先生、戴老前辈留在这里照顾,我……” 胡铁花大叫道:“不行,这次说什么我都非去不可!”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人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只得向黄鲁直和戴独行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菩提庵的门,道:“这里的事,就偏劳两位前辈多费神了,还有蓉儿,她若来了……” 戴独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吧,苏姑娘来时,我也会告诉她的。” 等楚留香走后,他才叹了口气,苦笑着向黄鲁直道:“如此看来,还是我们两个老头子轻松自在。” 黄鲁直也叹了口气,道:“不错,一个男人身上若背了个包袱,已是件苦事,何况他身上的包袱竟有三个之多呢!” 戴独行却又笑了,道:“在我们老头子看来,这固然是件苦差事,但在那些小伙子的眼中看来,也许羡慕还来不及哩!” 楚留香没有多久就追上了胡铁花,只见胡铁花远远跟着青衣尼和那怪人,看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他见到楚留香赶来了,忽然道:“看来我们以后应该养条狗才是。”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现在我们若是有条狗,就一定不会追错方向了。” 楚留香望着前面两个人道:“他们也绝不会追错方向的。” 胡铁花道:“不见得吧,现在我已嗅不到你那臭气了,他们……” 楚留香道:“这怪你的鼻子不灵。” 胡铁花道:“我的鼻子虽比不上狗,但比你总强些。” 楚留香笑道:“依我看来,你的鼻子和狗鼻子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瞪着眼道:“我的鼻子若真是狗鼻子,那么我已嗅不到了,他们怎么能嗅得到?” 楚留香道:“我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特别灵?”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道:“也许因为你是属兔子的。” 楚留香道:“你用不着眼红,那只是因为我的鼻子太不管用,所以老天爷特别给我的补偿。”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不行,所以鼻子特别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明白了,倒真不容易。” 胡铁花眼睛一转,笑道:“就因为我脑筋迟钝,所以老天也给了我特别的补偿。” 楚留香道:“哦!什么补偿?我倒真还没有看出来。” 胡铁花大笑道:“你若看得出,那就糟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少得意,依我看,你那件事也不见得……” 他语声骤然顿住,脸色也骤然变了。 前面的密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凄厉,仔细一听,竟是五个人发出来的,而且并非同时发出,只不过五人发出惨呼时虽有先后,相差却极微,是以听来宛如一声,而且十分短促,显然他们惨声刚发出,便已气绝。 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抢入密林。 只见五个黑衣刺客已横尸就地,喉咙间的鲜血仍在向外涌,一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正俯望着他们咽喉间的血花,目中带着很满意、很激赏的神色,就像是一个画家正在欣赏自己刚完成的杰作。 他穿着件长可及地的黑袍,脸上戴着个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几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 第三十五回 知己知彼 面具显然是高手雕成的,五官栩栩如生,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笑容,几乎连一根根眉毛都数得出,但颜色却是红中露紫,紫里发青,再加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手里提着柄狭长的剑,剑尖还在滴着鲜血。 那五个黑衣刺客剑法都不弱,而且轻功也很高,但竟在一刹那之间,就全部遭了这人的毒手。 这人手段之辣、剑法之快,实是骇人听闻。 青衣尼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和那怪人左右包抄过去。 黑袍客似乎全未觉察,连眼皮都未抬起。 青衣尼和那怪人闪电般抄向他身后,铁链已绕住了他前胸,两人身形只要一错,他身子就要断成两截。 谁知就在他们身形交错的刹那之间,黑袍客掌中的剑忽然毒蛇般反手自腋下刺出,“哧”的刺入了黄幔。 长剑拔出时,鲜血也随着箭一般射了出来。 黑袍客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似乎早已算准了这一剑绝不会落空。 这一剑其实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他出手实在太快,时间实在算得太准,出手的部位更大出对方意外。 看来这简直不是剑在刺人,而像是自己往剑尖上送过去一般,最妙的是,这柄剑刺出时若有丝毫偏差,若是慢了半步,固然不可能得手,这柄剑刺出时若是快了半步,也是万万无法得手的。 他算准了对方两人身形交错时,才是他们防守最疏忽的一刹那,只因他们眼见自己即将得手,欢喜之心一生,警戒之心就弱了。 何况他们两人联手,中间又有铁链相连,可说浑如一体,这一剑无论向谁刺出,另一人都可出手援救。 只有在两人身体交错的这刹那间,青衣尼被挡在那怪人身后,黑袍客一剑刺出,她根本看不到。 这正是他们防守上的惟一弱点,但要看出这弱点来,却谈何容易,何况这一刻正如白驹过隙,眨眼即过,要把握这一刹那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了。 只见黄幔一阵颤动,里面的人已倒下。 青衣尼身子冲出,骤然回头,冷漠的面容如遭雷殛,眼鼻五官都已收缩到一处,发了狂似的扑到那堆黄幔上,竟似已忘了那柄杀人的剑距离她已不及一尺。 黑袍客转身望着她,目中露出一丝轻蔑之色,冷冷道:“你感情如此脆弱,根本就不配练武的,我索性成全了你吧!” 青衣尼根本听不到,长剑已缓缓刺下。 突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黑袍客居然真停住了手,却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楚香帅?” 楚留香也未扑上来,只因他知道黑袍客掌中的剑随时可刺下,他身法再快,扑过去也来不及了。 他身形在一丈外就停下,目光灼灼,瞪着那只拿着剑的手,沉声答道:“在下正是楚留香。” 黑袍客发出了一声干涩的笑,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我两人终有一日会见面的。” 楚留香道:“阁下就是那只手?” 黑袍客似乎怔了怔,道:“手?” 但他瞬即恍然,阴森森笑道:“不错,我就是那只手,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杀之权,就操在我手上。” 楚留香以眼色拦住了胡铁花,不让他轻举妄动。 胡铁花却还是忍不住喝道:“但现在你的生杀之权,却操在我们手上。” 黑袍客道:“哦?” 他冷漠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之意。 胡铁花怒道:“你不信我们能杀你?” 黑袍客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冷冷道:“就只你们两位么?” 胡铁花大怒道:“你还嫌少不成?” 黑袍客道:“两位是想单打独斗?还是想一起动手?” 胡铁花瞧了瞧楚留香一眼,厉声道:“对付你这种恶徒,根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黑袍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胡铁花瞪眼道:“可惜?” 黑袍客道:“若是换了平时,两位先斋戒三日,将精神体力都培养到最佳状态,再选两样顺手的兵刃来和我交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五百招,但今天……” 胡铁花忍不住喝道:“今天又怎样?” 黑袍客道:“今日两位双目失神,脚下虚浮,显然已将力气消耗了大半,而且也睡眠不足,腹内更空虚,十成武功,最多也不过只剩四成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两位在这种情况下和我动手,实在是不智之举。” 胡铁花瞪着他,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想吓我们?你以为我们很害怕?” 黑袍客道:“两位虽不怕,我却有些失望。” 胡铁花道:“失望?” 黑袍客目光凝注着掌中的剑尖,缓缓道:“十年前,我远游关外,曾经遇着个无名剑客,在长白山巅的天池之边和我大战了两日两夜……”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已露出一种炽热的火焰,接着道:“那一战实在痛快淋漓,令我终生难忘,只可惜那一战之后,我就再也遇不着那般称心如意的对手了。”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你难道已是天下无敌了么?” 黑袍客也不理他,接着又道:“剑士而无对手,其心情之寂寞苦闷,两位只怕很难想像,这十年以来,我时时刻刻都寻一对手而不可得……” 他目光忽然凝注到楚留香面上,道:“直到我听人说起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阁下莫非有心以我为对手么?” 黑袍客道:“我听到有关你的传说已很久了,本还以为那只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夸张,但今日我见到你,才知道果然是天生下来就该学武的。” 楚留香道:“过奖。” 黑袍客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的智慧与冷静,俱非他人可比,能和你这样的人大战一场,倒也是一大快事,只可惜现在……”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又如何?” 黑袍客道:“以你此刻的情况,若是单独和我动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两百招,但是加上他,我百招之内就可要你的命。”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吼道:“我一个人也能要你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中也可算得上是一流身手,可是今日你两人的精神、体力俱已将崩溃,两人联手,非但不能收互助之效,反而会令彼此分心,不见其利,反见其弊……” 胡铁花大笑道:“无论你怎么说,今天我们也是要两个打你一个的,就算你说破舌头,也休想我上你的当。” 黑袍客又叹息了一声,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楚留香呀楚留香,我这样杀了你,实在是糟蹋了你,可惜可惜!”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阁下难道不能不杀我么?” 黑袍客道:“若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我也是寝食难安……” 他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杀机,冷冷道:“但今日你们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一阵风吹过,他掌中剑尖已挑起。 杀机本来只在他眼睛里,但他剑式一起,天地间立刻充满了杀气。 “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听了这句话,胡铁花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他从来也未想到世上有这么狂妄的人。 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杀气所震慑,只觉掌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沁出了冷汗。 帅一帆的剑气凌厉,却也未令他如此心惊,只因帅一帆的剑气是死的,只能慑人之心,不能伤人之身,而这黑袍客却已将本身的杀机与剑气合而为一。 这杀气竟似活的。 他的剑虽未动,但这股杀气却已在流窜着,无孔不入。 胡铁花只觉这股杀气已窜入了他的眼睛,窜入了他的耳朵,窜入了他的鼻孔,窜入了他的衣袖…… 他整个人仿佛已赤裸裸的被这股杀气包围,不必出手,已落了下风,何况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出手。 黑袍客的剑尖下垂,既非攻势,也非守势,全身上下,可说无一处不是空门大露,破绽百出。 就因为如此,是以胡铁花更不知该如何出手,只因他根本无法揣测这黑袍客掌中剑下一步的变化。 突听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黑袍客冷冷的看着他。 楚留香笑道:“阁下也令我失望得很。” 黑袍客终于忍不住问道:“失望?” 楚留香道:“我本以为阁下剑法如何高明,现在一看,阁下的身法实在是破绽百出,荒唐可笑……” 黑袍客冷冷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出手?” 楚留香道:“在下实在有些不忍出手。” 黑袍客冷笑道:“你只怕是因为我这一招破绽太多了,反而不知该如何下手吧!” 他冷冷接着道:“若是你单独和我动手,还可凭个人的轻功来试探我的剑路,但此刻你却要顾忌你的同伴,因为你若一招失手,我的剑就已刺穿他的咽喉。” 楚留香又何尝不知这道理?只不过他发现胡铁花神色有些失常,所以要想法子使他镇定些。 他知道说话常常能使一个人镇定下来。 黑袍客目光如电,冷笑着又道:“你的心意,我也知道,若换了平日,他也不至如此,但此刻他心力交瘁,精神肉体都脆弱不堪,所以才被我的剑气乘虚而入,此刻他体内虽无伤损,但精神已被我的剑气所摧,已和死人无差了。” 只见胡铁花眼睛发直,满头冷汗,掌中的刀似乎已变得重逾千斤,他纵然用尽全力,却连刀尖也举不起来。 身经百战的胡铁花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楚留香骤然觉得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柄剑,而是一团混沌的、奇特的、妖异的杀气! 这团杀气是一个奇人和一柄魔剑混合凝结成的,人和剑已凝为一体,几乎已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这人已成了剑中之魔,剑已成了人的魂魄。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来面对这剑中之魔,非但不智,而且不幸。 一个人在饥饿、疲倦时,肉体不支,精神更脆弱,内贼已将生,外贼自然更容易乘虚而入。 和水母那一战几乎将他的真力损耗殆尽,此刻他实在已无力击破这团杀气。 黑袍客死灰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股青光,正如火焰已烧成白热。楚留香纵然是钢铁,也难免要被融化。 他只望那青衣尼能骤然奋起,那么两人前后夹击,也许还有胜望,怎奈青衣尼也已完全崩溃了,伏在那尸身上,仿佛连站都无法站起。 突然间,剑尖挑起,划了个圆弧。 黑袍客冷冷道:“想不到你们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不济,看来我举手间已可将你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凝注着他掌中的剑尖,正准备飞身而起,但黑袍客长剑突然化为一片光幕,断绝了他所有去路。 剑尖破风,尖锐如哨。 楚留香就算能破了这一剑,怎奈此刻已是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喝声响起,呼啸的剑风,突然寂绝,那妖蛇般的长剑也骤然顿住,剑尖遥指着楚留香的眉心。 黑袍客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谁要我住手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这一剑随时都可取你的性命。” 楚留香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望着他身后,只听他身后一人道:“你看不到我的,因为你只要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这声音虽然娇脆柔美,但却也带着种凌厉的杀气,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也不敢不相信。 黑袍客瞪着楚留香,只见楚留香脸色既是惊奇,又是欢喜,微笑道:“你最好相信她的话,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是说笑的。” 黑袍客冷笑道:“我若不信呢?”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就不会不信了。” 黑袍客目光顿时已变成死灰,一字字道:“无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我还是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先看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要知黑袍客此刻全身劲气全都凝聚在剑上,只要一回头,剑气便松懈,楚留香就有了生机。 谁知黑袍客竟也看透了他的心意,冷冷道:“你想要我回头,只怕还不大容易。” 楚留香道:“你不敢回头?” 黑袍客道:“此刻你全身都已在我剑气笼罩之下,已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我若不回头,你就永无生机,纵然她掌中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全都打在我身上,我这一剑还是可以置你于死地。” 楚留香道:“原来你已猜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了。” 黑袍客冷笑道:“她手里若无暴雨梨花钉,又怎敢如此大言要挟于我?”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但她手上若是空的,只不过是吓吓你的,你这当上得岂非冤枉?” 黑袍客脸色变了变,道:“她手上是否空的,我不必回头看也可知道。” 楚留香道:“哦?你背后也有眼睛?” 黑袍客厉声道:“我这一剑刺出,就可试出她手上是否空的了。” 楚留香笑道:“她手上若是真有暴雨梨花钉,你这一剑刺出,岂非就糟了?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自你背后击出,你能躲得开吗?” 黑袍客冷冷道:“能和楚香帅同归于尽,倒也并不是什么太蚀本的生意。”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你出手吧!只怕你这剑未必能杀得死我,那时你可就蚀了大本了。” 黑袍客脸色又变了变,道:“我若不想出手呢?” 楚留香笑道:“你不出手,她只怕也不会出手的,你若想走,只管请便,并没有人拉住你。” 黑袍客目光闪动,道:“我怎知她……” 楚留香截口道:“只要你走,我保证她绝不向你出手。” 黑袍客道:“你用什么保证?我凭什么要信任你?”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不信任我,就只有出手,你若不想出手,就只有信任我,这其间难道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黑袍客目光灼灼,瞪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我若连楚香帅都不信任,这世上哪里还有我可以信任的人……好,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后会有期。” 楚留香道:“下次你我再见时,你最好想法子在背后装上对眼睛。” 黑袍客道:“只望阁下也好生保重身体,养精蓄锐,在这三个月里,切莫有什么病痛;否则就太令我失望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大步走了出来,竟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只见他黑衫随风飘动,眨眼间就走得瞧不见了。 他刚走,本来站在他身后的苏蓉蓉立刻就倒了下去,她脸上已看不到一丝血色,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她的手是空的,哪有什么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赶过去扶住了她,柔声道:“你来得正好,实在太好了。” 苏蓉蓉嘴唇还在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笑道:“其实你用不着害怕的。” 苏蓉蓉勉强笑道:“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回头。” 楚留香道:“但只要你来了,手上是否有暴雨梨花钉都完全一样。” 苏蓉蓉道:“为什么?” 楚留香笑道:“他方才并不是在吹牛,就算你手上有暴雨梨花钉,只要他敢出手,还是可以杀我,我那时的确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但我也算准他绝不敢出手,也不敢回头的,因为这种人一定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苏蓉蓉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敢回头呢?” 楚留香笑道:“他不敢回头,就是怕发现自己上当,他这种人若发现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只怕就要气得发疯。” 苏蓉蓉道:“他先回头看看再动手也不迟呀!” 楚留香道:“他只要一回头,就无法动手了。” 苏蓉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你手上若有暴雨梨花钉,他一回头,你就可乘机制他于死。” 苏蓉蓉道:“可是我……” 楚留香道:“你手上若是空的,他一回头,就会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再想将剑气凝聚,就难如登天了。” 第三十六回 百战百胜 苏蓉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知道我已是强弩之末,自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能以气势压倒我。但他若发现自己上了当后,这股气就弱了,我的气势就可以压倒他,那时胜负之数就难以预卜,这种人怎肯打没有把握的仗?是以我算准他宁可一走了之,也不愿回头的。” 他微笑着接道:“高手相争,正如两军交锋,气势万不可衰,战国时鲁大将曹刿说得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就因为他明白这道理,所以能以寡击众,战无不胜。” 苏蓉蓉嫣然一笑,道:“就因为楚香帅你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每次都能以弱击强,逢凶化吉。” 楚留香笑道:“过奖过奖,但若非你及时赶来,我还是没咒可念的。” 苏蓉蓉道:“但你实在也真能沉得住气,看到你方才那么轻松愉快的样子,连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手上真有暴雨梨花钉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看我很轻松愉快,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紧张得要命,以我今天的体力精神和他交手,实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苏蓉蓉凝注着他,双眼中又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你平时和他交手,又能有几分把握?” 楚留香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我和石观音交手,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我还是战胜了她。” 直到这时,青衣尼才缓缓自那黄幔覆着的尸身上站了起来,楚留香一直都在留意着她,只不过他知道一个女人在真正悲痛时,绝不会愿意有人来打扰,是以才一直没有对她说话,好让她安安静静的哭个够。女人在痛哭时若有人去劝阻,那么她就永远也哭不完了。 青衣尼已止住了哭泣,苍白的脸看来已有些浮肿,她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忽然嘎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语音生硬缓慢,似乎很不习惯说话。 苏蓉蓉与楚留香吓了一跳,不知一向聋哑的青衣尼怎地忽然能讲话了,莫非她也像李观鱼一样,因情绪极端激动,而致真气畅通了听讲的障碍? 楚留香赶忙大声应道:“请吩咐。” 青衣尼看了苏蓉蓉一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很奇怪,猜不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一直躲着不愿见人?”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也无权干扰。” 青衣尼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只求你,永远莫要探究这秘密,永远莫要揭开这黄幔,永远莫要让任何人看到他。”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在下可以保证,我的朋友中绝没有一个是喜欢窥人隐私的人。” 青衣尼长长吐出口气,仰视着苍穹,痴痴的出了半晌神,缓缓道:“你是个君子,我可以信任你,我死了之后,希望你立刻将我们两人火化,然后再把我们的骨灰撒入那条流向神水宫的溪水中。” 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接着道:“这样,我们活着虽不能重回神水宫,死后总能回去了。”她冷酷、浮肿、充满了痛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看来实在又奇特、又诡秘、又可怕。 楚留香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动容道:“大师你难道想……” 青衣尼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黯然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就将这种事交托于你,只因我相信你是位诚实的君子,今生我虽然无法报答你了,但我必定会在冥冥中保佑你的安康。” 这种话在别人说来,也许只是空谈,但自她口中说出来,却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和一个幽灵做着交易。 楚留香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心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了。 青衣尼双手合什,躬身一礼,口宣佛号,缓缓转身。 楚留香并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她的人已倒下。 倒在那黄幔覆盖的尸身上。 楚留香长长叹息,躬身行礼。 苏蓉蓉却已热泪盈眶,揉着眼睛道:“看来这位大师也是个多情人。” 突听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失声道:“咦!你几时来的?他呢?” 他说的“你”自然是苏蓉蓉,“他”就是那黑袍客。 苏蓉蓉愕然道:“你没有瞧见?” 胡铁花茫然道:“我……我……” 他头上又冒出冷汗,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地忽然做了梦?” 楚留香缓缓道:“就因为你在做梦,所以我一直不敢惊动你,现在你的梦既已醒了,就将梦中的事忘了吧!” 要知胡铁花方才心神被慑,几乎已只是一具空的躯壳,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若被惊动,真气一岔,便难免走火入魔。 他若不将这件事忘记,以后与人动手,便难免失去自信,使武的人若是失去自信,剩下的就不多了。胡铁花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满头冷汗又不禁涔涔而落。 楚留香凝注着他,过了半晌,才柔声道:“现在你已忘了么?” 胡铁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仰天一笑,道:“我忘了。” 以枯枝和木叶将尸身掩盖,楚留香燃起了火。 所有秘密,立刻就要随着火光消失了。 胡铁花望着那始终被黄幔掩盖着的尸身,忍不住喃喃道:“这人究竟是谁呢?是这位青衣尼的师妹?还是她的情人?只因他容貌被毁,所以才躲着不敢见人?” 苏蓉蓉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方才黄幔被风吹起一角,她仿佛看到了这人的手。 看来那竟不像是只人的手,而像是只野兽的爪子,上面仿佛长着很长的指甲,还带着些黑毛。 难道青衣尼如此眷恋的只不过是只通灵的野兽? “情”与“孽”之间,有时相隔本就只不过一线而已。 但苏蓉蓉非但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何况,人的手上,有时也会长出黑毛来的。 火,开始燃烧。 这秘密已在火中消逝了,永远消逝了。 苏蓉蓉心里却永远留下个谜。 一点红和曲无容又走了,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们,因为他们在孤独中生,在孤独中长。 只有孤独的生活,才是他们喜爱的。 惟一令楚留香欣慰的是,这两个孤独的人已结合在一起。 戴独行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因为戴独行这一生也是孤独的,只有他才能了解孤独的人往往也会有一颗火热的心。 黄鲁直呢?他则决心要在那条溪水中找到雄娘子的尸体,他们的友情患难不移,生死不易。 楚留香将青衣尼的骨灰交给了他,因为他也是个可以信托的人,无论谁交到黄鲁直这样的朋友,都是件很幸运的事。 宋甜儿一直嘟着嘴,埋怨着,只因她晕睡了一场,错过了许多“热闹”,一直觉得很不开心。 苏蓉蓉就安慰她:“你虽然错过了许多事,但有些事看不到反而好。” 李红袖却在向楚留香叙说此行的经过:“半途中柳无眉的毒忽又发作,无法成行,所以李玉函就留下来陪她,他们在一个樵夫的茅舍中养病。” 楚留香自然知道柳无眉并不是“病”,而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将被揭穿,哪里还敢来见楚留香? 李红袖动容道:“你是说,柳无眉根本没有中毒,她将你诱到神水宫来,只是为了要替石观音复仇?”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李红袖道:“这么样说来,她也绝不敢再留在那樵夫家里了,我们何必再空跑一趟?” 楚留香叹道:“受骗的并不止我们,还有李玉函,我好歹也要找到他。”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里,只见丛林旁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小的木屋,一个年纪虽不小,筋骨却很壮的樵夫正精赤着上身,在屋外的野地上劈柴,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每一斧劈下,都带着种很柔美的韵律,一根根巨大的木柴应斧而裂。 楚留香望着他灵巧的运用斧头,想起了“养由基和卖油翁”的故事,心里不禁又有许多感慨。 “武功虽然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当今天下使斧的第一名家又能比这樵夫强胜多少?” 李红袖走过去,含笑道:“借问大哥,我们那两位朋友还在这里么?” 樵夫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一斧劈下,又一根木柴应斧而裂。 李红袖道过多谢,和楚留香使了个眼色,两人掠到门口,就见到了李玉函。 陈设简陋的木屋中,有张白木方桌,李玉函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他脸色苍白,看来有些睡眠不足,但却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着。屋里的光线很暗,虽然是白天,却仿佛静寂般萧索。 他们走进去,李玉函只不过抬起头瞧了他们一眼,立刻又自顾自的喝起酒来,像是已忽然变成了个陌生人。 楚留香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很久,才问道:“嫂夫人呢?” 李玉函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懂他这句话,忽然二笑,悄声道:“她睡着了,你们莫要吵醒她。” 楚留香这才发现里面的屋角中有张床,床上果然睡着个人,只不过全身都被棉被盖着,根本瞧不见面目。 胡铁花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拿起酒瓶。 谁知李玉函却一把抢了过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若要喝,为何不自己去买?” 胡铁花怔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昔日那慷慨好友的李玉函,但李玉函却仍旁若无人,自顾自斟自饮,别人无论将他当做哪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过了半晌,楚留香才缓缓道:“抱歉得很,我们并没有为嫂夫人将解药拿回来。”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沉声道:“因为嫂夫人根本就没有中毒,水母阴姬亲自告诉我的。” 他以为李玉函听了这话必定要大吃一惊,谁知李玉函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忽又一笑,道:“她没有病?那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笑得甚是奇特,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一时间他也猜不透李玉函究竟是何心意,也不知是该严词相诘,翻脸动手,还是将这件事轻轻带过,就此不提了。 楚留香素来心胸宽大,受人恩惠,固然点水必报,但却从来不愿记仇,何况他心事已了,又无伤损,石观音一门更已由此中断,他又何苦再苦苦追逼一个弱女子?心思转动间,人已站了起来,笑着道:“在下任务已了,就此告辞吧!此后……” 他话还未说完,宋甜儿已大声道:“唔得,我点么也要问个清楚,祷究竟系唔系……”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过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说到这里,她语声忽然顿住,望着床上的人,竟吓呆了。 柳无眉的确睡在床上,但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的肉已全都消失无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绝色的丽人,竟已变得有如骷髅,而且生气全无,却有两三只蚂蚁在她耳鼻中爬进爬出。 宋甜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苏蓉蓉等人也不禁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胡铁花失色道:“她……她已死了。” 李玉函却摇了摇头,悄声笑道:“她没有死,只不过睡得很熟而已,你们千万莫要吵醒她。” 胡铁花纵然鲁莽,也知道此人实在用情太深,是以竟拒绝相信他的爱妻已死,只因他根本不能承受这巨大的伤痛。 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胡铁花热泪也不禁将要夺眶而出…… 灯光很暗,因为这本就只是个很简陋的小酒铺。 他们虽然都已很饿了,但经过这件事后,还有谁能吃得下? 李红袖眼睛也有些发红,喃喃道:“我想不到她竟会自杀,我实在想不到……” 苏蓉蓉叹道:“也许她并不是自杀,而是真的中毒无救了。” 李红袖道:“但我相信水母阴姬也绝不会说谎的,因为她也抱定了必死之心,又何必再骗人呢?” 苏蓉蓉黯然道:“这也许是因为柳无眉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所以身心一直受着折磨,疑心本就可以杀得死人的。” 李红袖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怎么说,柳无眉并没有骗我们……” 宋甜儿道:“你们想,李玉函是不是真的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醒来呢?他……他未免太可怜了。”说着说着,她目中又流下泪来。 苏蓉蓉道:“无论多么深的伤痛,日子久了,也会渐渐淡忘的,否则这世上只怕有一半人要活不下去了。”她说的不错,无论多么深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会淡忘的。“遗忘”,本就是人类所以能生存的本能之一。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楚留香的肩头,道:“你的心事已了,又胜了天下第一的神水宫主,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连酒都不喝?” 楚留香苦笑着,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错怪了柳无眉,所以心里很难受,可是,这也不能怪你,无论如何,她总不是因你而死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们此行都算相当顺利的,惟一遗憾只是黑大姐,我实未想到她的脾气竟那么拗,还是不辞而别了。” 楚留香再长长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展颜笑道:“无论如何,不开心的事总算都已过去,现在我们总应该想些开心的事,做些开心的事了吧,我……”他语声忽然顿住,眼睛也发了直。 一个青衣少女托着个大木盘,盈盈走了过来,她长得虽然不丑,但也绝不能算太美,只不过脸上却始终带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砰”的,将木盘上的酒壶重重搁在胡铁花面前,一扭头就走了回去,连眼角都没有瞟胡铁花一眼。楚留香见到胡铁花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你是不是又想在这里住下来了?” 胡铁花摸着鼻子,又呆了很久,忽然发现那青衣少女的一双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胡铁花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错在人,若是能同样骗我两次,就是我自己的错了,你想我怎么会再上这种当?”